《沉舟》 第1章 回国 11个小时的长途旅程终于结束了。 顾沉舟刚下飞机就见停机坪上停了一辆挂军牌的越野,一位二十三四的年轻人双手插在兜里,穿高帮军靴,旁若无人地靠在车门上。 顾沉舟下意识地勾起唇角,朝对方走去。 越野车旁的年轻人也在同一时间看见顾沉舟,他朝前紧走几步,狠狠抱了抱顾沉舟,说:“欢迎回来。”随即退后一步,稍微打量两眼后神色诧异起来,“看来你在外面待得不错啊。” “哪里比得上卫少一呼百诺的风光?”顾沉舟轻松回答。 卫祥锦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可不是跟顾少学的?”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有些不对,连忙拍拍车子转了话题,“来,上车,我在国色天香里要了位置,林三周四都在,咱们兄弟可有三年没正经见面了。” 顾沉舟点点头,几句话的功夫下来,他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没有刚下飞机时不期然流露出来的亲近了。 越野车发动,沿着机场一路往外开,畅通无阻。 顾沉舟调了调座位,靠上去放松身体。车上的内视镜和后视镜影影绰绰地照出他的模样:短发、年轻的面孔、肤色苍白、有些显瘦……他忽地睁开眼,目光穿透镜面,整个人都变得锐利起来。 卫祥锦在一旁说:“你们家老爷子松口让你回来了?他平常比我爷爷温和多了,但一旦认真起来谁都劝不动,当年你叔叔非要娶个老爷子看不上的女人,直接被打断了一条腿赶出去,现在都十几年了还不让回来,说到底还是你这个三代嫡孙面子大,这就说动老爷子松口……” 顾沉舟一哂:“不是老爷子松口,我是自己跑回来的。” 卫祥锦的方向盘差点打了个滑,他吃惊地瞅了顾沉舟一眼:“你自己回来?他们都不知道?”他皱起眉,“要不我去取消聚会吧,大家都一起长大的,不会说什么。” “没事,这正好。”顾沉舟说,“我既然回来了,就已经准备好了。” 卫祥锦听顾沉舟这么说,也就把心放下来,转而说起其他:“我听说你出去的时候顾叔叔还特地配了几个部队里的跟你到外边?就为了把你看住,没想到……你手腕上戴的是什么?”他突然问道,从见到顾沉舟开始,这戴在对方手上的手珠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是刚见面没好意思问,现在聊了几句找回当年的熟稔感后才忍不住开口。 “刚部陛禡。”顾沉舟漫不经心地说,接着看见略带疑惑的卫祥锦,又解释,“收来的,一个古件,是羊脂玉。” “这颜色还真不赖。”卫祥锦说,又瞅了那串手珠好几眼:那是一串由十八个乳白珠子串成的手珠,各个珠子的雕刻并不相同,相互间也不规整,总体来说显得古朴粗犷。但羊脂玉特有的润泽感又叫人觉得圆融如意,一眼看去非常奇特。 “这东西在哪里入手的?”卫祥锦打听到,觉得不管从润泽感还是颜色来看,都漂亮得有些夸张了。但他们这样的人总不可能上手个假货来丢人,“赶明儿我也买一个,在寿诞那天送我家老太太。” “翻遍了国外的市场就看见这一件,不过我那里还有些差不多的籽料,回头给你送去,你自己找人抛光雕刻吧。”顾沉舟说,顺手转了转自己左腕上乳白色的手珠。 “这感情好,你是多少拿的?”卫祥锦问。 顾沉舟挑挑眉:“兄弟间送点东西也说这个?没的掉价。” 卫祥锦一乐,正要说话时车上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来听了几句后,脸色就不好看了。 “什么事?”顾沉舟问。 “孙沛明又来了。”卫祥锦在接电话的空隙中对顾沉舟说,接着他当着顾沉舟的面对电话那边讲,“什么玩意也来咋咋呼呼,给他点面子真当自己是多大人物了?你告诉他,哥几个聚会没他的地儿!” 对面听电话的人迟疑了一下:“一点小事也不至于这样,卫少,我看孙少还挺有诚意的。” 副驾驶座上的顾沉舟看见卫祥锦手臂一动,就要把手机给掼出去。他在卫祥锦发火之前提了一句:“来就来吧。” 卫祥锦手上一顿,压着火气冲对方说了几句后就将电话丢回原位。 两人一路沉默着到了国色天香,卫祥锦停下车将钥匙交给迎上来的门童后,才长出一口气,说:“你说这叫个什么事,那小子这是诚心让你不舒服。” “就凭他?”顾沉舟和卫祥锦并肩往里走去。国色天香的领班眼睛很尖,打两人一进门就堆上笑容远远迎来:“卫少、顾少,好久不见!今天早上喜鹊在窗口叫唤,我琢磨一下就把益清楼给留了下来,这可应在两位身上了啊。” “今儿跟朋友来,包了千和亭,我们自己过去就行。”卫祥锦刚和顾沉舟见面,不耐烦有人跟在身旁,打发了领班就侧头对顾沉舟低笑:“三年没见,顾少威风不减啊。孙二这几年可劲着蹦跶,也该给他点教训了,就他们家,可还差着一份呢。” 顾沉舟弯了弯唇角,并未接话。 千和亭建在国色天香后院,是与主楼隔开的一栋装潢古意的独栋建筑。 两人穿过垂花门,走上小石桥,石桥底下的锦鲤正成群结队的在桥下来回游动,划出一道道波纹,还有几尾游到楼底下,呆呆听着从楼中传来的笑声和交谈声。 小池从入口一路蜿蜒到千和亭前,二层小楼的檐廊倒映着粼粼水波。坐在二楼窗边喝茶的人率先注意到两人,推开窗格往下探:“呦,顾少和卫少可终于来了啊,我们都望穿秋水了。” 卫祥锦走进千和亭,打眼一扫没看见没看见不识相的人,神情就缓和许多了,脸上也有了笑意:“来得慢是我的错,待会先喝三杯赔罪。” 卫祥锦是什么身份?是卫家三代独苗。卫家现任的老太爷可是当年陪开国元首打天下的老将军,在政界说得上话,在军界的影响力更是不可想象。这三杯酒就是他愿意喝别人也不敢随便接。当下就有人笑道:“今天大家是给顾少接风来的,卫少和顾少感情好也别一个人表现光了,总该给我们些发挥的机会啊。” “就卫三这样的我还不知道?”顾沉舟展颜笑道,“别管他,大家一起喝一杯。” 这地儿也就只有一个人堂皇地叫卫三,卫少还笑眯眯地听着了。在场几人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立刻就有几个坐在尾巴的人开了瓶子分别给大家倒酒。 顾沉舟先举杯说:“三年不见,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 众人纷纷客气,一个不落,全都陪着顾沉舟干了杯中的酒。 顾沉舟从矮几上随意拿了一瓶酒,又挑了瓶路易十三抛给卫祥锦。 卫祥锦接过酒也不管其他,干脆地倒满一杯后就冲顾沉舟举举,然后一口干了。 顾沉舟眼中的沉郁散去不少,跟着干脆地一口喝了。 如此三杯过后,才有其他人凑上来跟顾沉舟搭话,说些这三年的事情,也问顾沉舟在国外的情况。但不管什么话题,顾沉舟都显得淡淡的,只在卫祥锦凑近来时会多说两句,几次过后,其他人也都看懂眼色了,自顾自找别人交谈玩乐,把空间留给两人。 不知不觉中大半瓶就都喝光了。卫祥锦才放下酒杯,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旁边的人看见了想给他倒酒,他摆摆手拒绝了,自己拿了酒瓶随意倒上一点,又给顾沉舟加了些,“没正经问过你,在国外几年过得怎么样?”他转转手中的酒杯,看着顾沉舟,神色略有些奇怪,“不过实话说,要是你说你过得不太好,我还真有点不相信……” 顾沉舟闻言一笑。 卫祥锦几乎被这样的笑容给闪了一下,他晃晃脑袋,忍不住说:“出去一趟你这变化也太大了,还真是镀了层金回来的!” “是吗?”顾沉舟不甚在意。 “难道我还需要给你贴金?”卫祥锦挑挑眉,又说,“以后泡妞可不能找你一起去了。” “放心,以后你看上了什么人我帮你钓,保证无往不利。”顾沉舟笑道。 “是钓到你自己床上还是我床上?”卫祥锦没好气地说,接着他沉吟一下,再次提到,“你在国外……” “过得很好。”顾沉舟这次干脆地回答对方。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非常好。” “具体说说?”卫祥锦一挑眉。 “我想想,拿了B.A.Fc.一个硕士学位,三个学士学位……”顾沉舟说。 “呦!” “还撂倒了那两个挡了你好几次的特种兵,把他们栓在桌子上给你报仇,满意吗?” “呦!!”卫祥锦这一下真的被惊住了,“真的?” “不然我怎么回来?”顾沉舟口气淡淡,显然对这个话题没多少兴趣,“那两个没防备了,估计当保姆正当得心里不得劲得紧呢。” “他们可狂到没边了。要不是看着你,我早教训他们了。”说到这里,卫祥锦也就跟顾沉舟低声解释,楼里的其他人已经拿出纸牌骰子三三两两玩在一起了,“那时候你的处境不太好,我也不敢闹出什么来……”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怎么知道我去过几次?”他和顾沉舟聊天的时候并没有说起这件事,那两个挡着他的特种兵就更不可能了。 顾沉舟刚要回答,一道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大家都到了啊?看来是我来迟了。” 包厢里的喧闹顿时一静。卫祥锦当场沉了脸,重重将杯子搁到桌上。 带着好几个人走进来的年轻男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悦,转眼又重新露出一张笑吟吟的脸来:“好久不见啊卫三少,张少,周少,大家都在啊,哦——”他突然拖长声音,“失礼失礼,连顾少也在啊!怪我,刚才眼睛不好使竟然没看清楚,顾少什么时候回来了?国外好玩吗?肯定好玩的吧,不然怎么三年都见不到顾少的影子呢。” “孙少知道为什么和我许久没见吗?”端正地坐在雕花木椅上,卫祥锦沉下脸时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军人世家特有的肃穆来。他淡淡说道,“因为我不待见你,不乐意瞧你见天地在我面前晃悠,这样说够清楚了吗?孙二。” 这一下脸打得实在,站在门旁的孙二目光阴鸷。 包厢内安安静静的。 坐在角落的人将手掩在口袋里按了几下,跟他相隔不远地人掏出震动的手机,往屏幕扫上一眼,见是一句‘卫少这是铁了心要替顾少出头撑脸啊……’的话,便冲对方露出隐蔽又心照不宣地微笑,悄悄按了键盘几下:‘可不是?三年前的事情应在今天啊。’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去过?”不紧不慢的声音打破包厢内有些凝滞的气氛,顾沉舟像是毫不在意眼前的暗涌,径自继续之前的话题,“十几年的兄弟,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他停顿一下,侧头对孙二露出一个笑容,但笑意并未达到眼底:“确实许久不见了,孙少。” 第2章 千和亭 此刻的千和亭并没有多余的声音。 顾沉舟靠在椅子上,脖子微微后仰,并没有卫祥锦端凝的气势,却显出了另一种从容不迫来:“卫少刚才火气大了点,不过孙少不打招呼就进来这事,说来也不是那么合规矩,我看大家就算了吧。”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眼角眉梢仿佛还带着些笑意,看不出一丝火气:“孙少特意来这个给我接风,是给我脸。来者是客,我和卫少其实也不少这两个位置,”他稍微停了一下,“孙少怎么还杵在门口?请坐,请坐!” 旁边的卫祥锦忍不住弯了一下唇角,从见到人直到这一刻,他才从对方身上找到过去熟悉的那种油滑感。 孙沛明盯了顾沉舟两秒,出人意料地笑起来,大大方方走进来坐下:“顾少说得对,今天是庆祝顾少从国外回来,给顾少捧场来的,其他事情都待会再说。” 这话说得其实挺带刺的,首先点出了顾沉舟被流放到国外三年的事实,第二又提醒顾沉舟现在已经需要人来给他捧场了,最后甚至还含沙射影地指责卫祥锦的不顾场合。 在场都是人精,听话说话方面绝无障碍,卫祥锦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倒也没有再说什么,毕竟站在他们的圈子,就算只是二代,也讲究风度涵养,背后可以玩阴的下绊子,真正撕破脸破口大骂的情形其实少之又少。 “孙少说得是,说来我真得好好感谢孙少一番才是。”顾沉舟慢条斯理地一笑,扫了一眼一直没有说话的众人,“大家继续,孙少难得过来捧场,总得让他宾至如归才是。” 这话一出,十个里至少有九个在琢磨顾沉舟是不是话中有话,但到底是有人开始说话了,直到顾沉舟喝了一会酒,又走出千和亭透气,里头的气氛已经跟之前一样热闹了。 从千和亭内出来,星辉已经遍洒天幕。顾沉舟没有走远,就站在石廊上吹着凉风,一尾尾的锦鲤乘着夜色游到他所在的位置,偶尔还会有一条漂亮又修长的蹦出水面,挑起一捧泠泠珠串。 “在看什么呢?”脚步声由远及近,卫祥锦走到顾沉舟身旁,向下往水面一看就笑了,“得,这里的鱼可真是被人喂傻了,只要一有人站在水面上他们就游过来等吃的。” 顾沉舟笑了笑,换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石廊,在他身前,还有一条条鱼从远处游来,不时奋力跃出水面,甩出一串串水珠。 卫祥锦被溅了两次后就自觉远离鱼群聚集地点了。 “你说那件事到底是不是孙二做的?” 能被特意提出来的‘那件事’,指的也只有一件事。 “你觉得呢?”顾沉舟反问。 四周开阔,两人说起重要事情来也没有顾忌,卫祥锦甚至还从走廊上的石台里找到鱼饵,洒到水里喂鱼吃,不过这些鱼饵似乎不太受鱼群的欢迎,除了少数几条鱼从顾沉舟那边游过来之外,大多数鱼都没有反应,甚至那少数几条游过来的鱼吃完饵食之后也立刻掉头摆尾游回鱼群。 这个现象叫卫祥锦纳闷了一下,也没多在意:“他肯定参与在内,不然周行,”他停了一下,看顾沉舟没反应之后才继续说,“谁不好找非找他?但真要说是他一手操办,在几天之内把消息弄得沸沸扬扬的,事后又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这可不像是孙二能拿得出来的手笔。” “嗯。”顾沉舟说,“他多半是推波助澜了一下,或许还有人跟他通过气。” 卫祥锦身子微直:“你是说幕后的那个人?”他想了想又摇摇头,“孙家最近风头不错,要想让他说出这个,有点悬。” “三年都过去了,总有弄明白的一天。”顾沉舟懒洋洋说。 投几次饵也没吸引到多少鱼,卫祥锦无趣地丢开手中的饵食,斜了顾沉舟一眼,笑说:“我还以为这件事多少也要勾起你一点情绪呢,这么淡定?” “只是流言而已,有什么好不淡定的?”顾沉舟也斜了卫祥锦一眼。 “那流言中的那件事……”他的声音在顾沉舟的视线下越来越低。 顾沉舟盯着卫祥锦看了好一会,终于摇摇头:“这话也只有你问……你想说我为周行下跪那件事?”他索性挑明了,“你觉得可信?” “当然不可信!”卫祥锦就算信了也只能说不信,这个立场得站稳了,何况这事确实不太可信,“但我挺好奇的。” 交谈之间,锦鲤跃出水面带起的水珠已经把石廊的地面弄湿了一半,再一次被突忽其来的水珠溅到的卫祥锦换了个边,奇怪地探头看看水面:“你觉不觉得今天这些鱼热情得有点奇怪?” “这不是卫少大驾光临吗?”顾沉舟笑道。 卫祥锦也笑起来:“肯定有顾少的一份光彩在!” 随意侃了两句,顾沉舟说回正事:“传言当然不可信。” 卫祥锦心想这么说就没错了,大家走出去也都是叫得上名字的,谁能做出这么个二缺的事情来,还是为个男人! “不过结局也没有说错。”顾沉舟说,“我是被顾部长打折了腿。” “顾叔叔?”卫祥锦接了一句,神情就有些微妙了,“然后直接上飞机?”他又觉得自己问得不好,忙再说,“严不严重?” “下飞机之后住了一个月的医院。”顾沉舟说,“你觉得是被打断腿的传言好听点,还是我为个男人下跪的传言好听点?” “我觉得都不好听……”卫祥锦同情地看着顾沉舟。 “所以我从不去管它。” 卫祥锦揣摩着顾沉舟的语气想了又想,最后只能拍拍对方的肩膀说:“都已经回来了。” 顾沉舟倒是笑了一下:“进去吧,看看孙二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不就是弄不了你也要在你面前晃悠着恶心你?” 这时候,又一头浑身闪烁细碎光芒的锦鲤跃出水面。这条黑、白、淡红三色的锦鲤跃得比之前任何一条都高,甚至到了顾沉舟的胸前位置。在它到达最高点停在半空中的时候,顾沉舟抬起手,指头擦过背鳍。那尾本该落下的鱼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凭空拖了一下,用力一甩尾,高高跃升起来,像道彩虹一样划过石廊上空,扑通一声,从石廊的另一侧落回水下。 正往回走的卫祥锦这回总算没被鱼尾巴上的水珠甩到,他看着这一幕足足呆了三十秒,才回过神来,对顾沉舟说:“刚刚那个换古代都成鲤跃龙门了吧?”他低头比划一下石廊的宽度,“跳过了至少五米!高也差不多这个数了!这是不是有点不科学啊?” “你研究过?” “这个倒是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它不科学?” 卫祥锦哑了哑。 “回去吧。”顾沉舟率先往回走去。在他身后,卫祥锦停了一下也跟上,只不过中途频频回望,可惜直到他们进了千和亭,也没有出现一条鱼再跳一次。 甫一进入,热气混杂着酒气与烟气扑面而来。 顾沉舟眉梢跳了一下,他身后的卫祥锦神情也变得淡淡的,两个人都没有了之前的随意。 随着他们之前的先后离开,孙二显然成了这个聚会的头一份,他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但周围已经聚集了一群玩扑克的人,这群人显然不在乎输赢,下得随意极了,交谈的话题绕来绕去,总绕不出孙沛明周围。 屋内第一个注意到顾沉舟和卫祥锦进来的人就是正对着门坐的孙沛明,他当下就露出笑脸:“顾少和卫少可算回来了,两位出去这么久别是觉得这里无聊啊。” “怎么会?”卫祥锦说,“要觉得无聊也该是孙少才对。”他很明显地刺了摆出主人姿态的孙沛明一下,就相当于直接在说举办聚会的两个——真正的——主人都没打算招待他。 孙沛明还是笑眯眯的,这个圈子里讲话就是有这种好处:你可以非常自然地假装自己自己没听懂,反正谁都不会把话说得太直白。 顾沉舟没理会旁边两人的对话,自顾自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下。环绕在孙沛明身旁,最靠近顾沉舟的一位少年机灵地将牌递给顾沉舟,“顾少,要不要来玩一把?” 顾沉舟扫了桌面一眼:“在玩梭哈?” “随便玩玩,”孙沛明接过话头,“顾少一起玩一把?” 这个圈子里谁都知道孙沛明玩梭哈很有一手。 顾沉舟说:“难得孙少有跟我们玩的心情,那就玩一把吧。” “瞧顾少说的,顾少要不要带个人?”孙沛明微微笑着问。 “孙少想带人吗?”顾沉舟懒洋洋说,“那就带吧。” 不要求带人?孙沛明眉头一跳,打个哈哈,“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事情发展到这样,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除了顾沉舟和卫三孙二之外,其他的人多少都有些兴奋,当场就有跟着孙二的人建议道:“既然孙少和顾少想玩,也不用特意找地方,刚巧楼上有桌子,不如就去楼上?” “随意。”顾沉舟说。 地点是自己的人提议的,顾沉舟都没意见,孙沛明就是真有意见也不好意思提出来,只点点头做个请的手势,让顾沉舟和卫祥锦先往楼上走去。 周围围了一圈人,本来听到提议就想跟顾沉舟通气卫祥锦也不好说什么,只看了顾沉舟一眼就当先在楼上的牌桌旁坐下,对孙沛明说:“加个人孙少不介意吧?” 孙沛明十分沉得住,脸上的笑容从开始就没有变过:“求之不得。”说着就在第三张椅子上坐下,“大家只是随便玩玩,就不用找专业的人了……”他环视周围一圈,往之前跟着卫祥锦的人里头随便点了一个,“就找他来分牌吧,怎么样?” 卫祥锦顺着看了一眼,点头说:“过来吧。” “会分牌吗?”孙沛明问。 被叫出来的人看上去还是个男孩,穿着牛仔裤和T恤,大眼睛刺猬头,很清爽的样子。他先朝着卫祥锦笑了笑,才装作不服气地对孙沛明扬眉:“孙少这可是小看我了,不就是分牌吗?玩不过孙少还不能打个下手?” 他朝身旁的人要了之前开过的一副扑克,随手玩了个花式洗牌,再往桌上一抹,黑桃红心草花方块,从大到小依次排列。 孙沛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就你了。” 第3章 赌(1) 梭哈,又称沙蟹,以五张牌的排列组合决定输赢。 孙沛明随便点出来发牌的人叫做陈浩,今年刚刚十六,一手扑克玩得架势十足,在孙沛明刚刚落下话的时候就拿套新的扑克牌彻底洗开,分发底牌。 卫祥锦伸手压了一下:“既然要玩,有些事情还是先说清楚的好。”他看着孙沛明,又扫一眼坐在旁边的顾沉舟,见对方十指交叉撑在桌子上没什么表情,就继续往下,“大家都是一个圈子的,就按老规矩来彩头?” 孙沛明不意外这件事被提起,就是没想到提的人会是卫祥锦。他悠闲地掏出根烟点上,心想卫三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明明家世前途比谁都不差,就是死了心的跟顾沉舟凑做堆,活像保镖似的:“老规矩可不少,卫少说的是哪一个?” “还能是哪一个?”顾沉舟忽而笑起来,“孙少的忘性挺大的啊,我都坐这里了,还有哪一个规矩?” 孙沛明夹烟的手停了一下。还有顾沉舟。从进来到现在,他始终看不太清顾沉舟的想法:要说针对,他不会有机会进来;要说不针对,一些话里又带着刺……他很快展颜笑道:“是我的错,自罚一杯。”他端起桌旁的酒一口干了,而后说:“就照顾少的习惯,十全十美吧。” “什么叫做十全十美?”桌上的三个人身份对等,所以同坐一张桌子赌牌,其他上不了桌的也不可能全部干看着。中间那张桌子的对话刚一落下,就有占据窗户那块好位置的人悄悄咬耳朵了。 “开局一万,末局十万。”这就跟顾沉舟刚才说的那样,圈子里混的人都明白,立刻就有人给发问的扫盲来了。 “定死的?”那人问。 回答的倒是笑了:“顾少接受乘十的倍数。” 这下就有人咋舌了,这几年钱是贬值,但就是再贬值也没贬值到这个地步。 其他人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说没两句就有人接过话头:“卫少平常可没这个喜好啊,今儿怎么跟着一掷千金了?” 主观的问题可没谁能科普,旁边打牌的慢吞吞笑道:“谁知道呢?也许卫少今天心情好?” “孙少要不来保准卫少心情更好。”另一个接上话说。 “这两天可以多在卫少身前晃晃,卫少这好心情得持续好一段时间呢。”牌局里的第三个人接话。 “得了,我觉得这两天才凑不上去呢。”最先说话的人摸摸下巴,抽牌一看,咧嘴说,“嘿,输了!” 旁边的人瞟一眼:“真臭。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会玩牌。” 输的人撇撇嘴:“晚上上刀塔轮你!” 一点都不会玩牌的人在这屋子里其实不算少,包括正坐在桌上和人玩梭哈的卫祥锦。 就跟旁边那些人私下八卦的一样,一来因为家教,二来也不太感兴趣,卫祥锦很少碰这些,能明白规则还是因为顾沉舟之前邀不到人的时候会找他来凑个数,要说水准,那是真心没有多少。这次之所以会上来,一部分原因是实在看孙沛明不顺眼,另一部分原因是想知道顾沉舟到底准备干什么。就他所知,顾沉舟虽然牌技不错,但更喜欢桥牌,玩梭哈……应该没有到稳压孙沛明的地步。 开局的几场牌都显得温吞。 孙沛明也好,顾沉舟也好,没有谁表现出杀气腾腾的样子,到第三轮第四轮时就弃牌了。 卫祥锦自知水平有限,坐上来就有准备输个几百万了,所以玩得非常放松,对自己的牌根本没多注意,精神大半放在顾沉舟和孙沛明身上。这样有输有赢的几局下来,他发现了一个规律:如果顾沉舟的牌不如孙沛明,那最后十有八九是孙沛明赢;如果顾沉舟的牌赢了孙沛明,只要自己不先弃牌,最后十有八九是自己赢。 得,特意做局给他赢呢。 卫祥锦小郁闷了一下也就看开了,又一轮结束后就丢开手中的牌:“我玩这个不行,你们两个继续吧。” “卫少这不是过谦了吗?”孙沛明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同时扫一眼对方桌前的筹码。这让卫祥锦忍不住瞪了顾沉舟一眼。 “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卫少今晚运气好,孙少说呢?”顾沉舟面不改色,慢悠悠回答。 “顾少这话在理。”孙沛明见好就收,也跟着打了个哈哈。他虽然针对顾沉舟,却一点不想跟卫祥锦对上,只是挡不住他每次一针对顾沉舟,顾沉舟还没反应,卫三就跟护食的狼犬一样先跳出来盯住他了,“顾少,我们继续?” 顾沉舟微微点头。 虽说不玩了,卫祥锦也没下桌,就坐在原来的位置看接下去的牌局。 接下去的牌局速度明显变快了。顾沉舟根本没有翻过一次暗牌,有时候甚至在第一轮时就直接弃牌,从牌局上看,孙沛明赢得多些;但要真算筹码,输赢二十多局的两人其实也就十来万的差别,按最低一万的下注额来说,这个数字简直低得有些不正常了。 又一局结束。 孙沛明连赢第十局,他微微一笑:“十全十美,多谢顾少给了这个好彩头。” 顾沉舟转了转左腕上的白玉手珠,这串手珠确实有种吸引人的特质,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不止围在四周关注牌局的人,连坐在对面的孙沛明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动了一动。他没有理会周围人的反应,对临时客串荷官的陈浩说:“继续。” 又一局开始。 两张底牌,三张公共牌,顾沉舟和孙沛明不跟注,而是一路往上加注,四轮下注结束,进行比牌,孙沛明看了一眼底牌,笑着丢出来:“这局牌不行。” “三条。”顾沉舟跟着翻开底牌,三张Q和两张单牌。 分牌的陈浩连忙将桌上筹码算清。一局十八万!他暗暗啧了下舌,瞄一眼完全没当回事的孙沛明和顾沉舟,继续发牌。 二对,三条,顺子,同花,甚至一手散牌,接下去的几局,不管顾沉舟抓到一手什么样的牌,孙沛明总是要差上一些。五局过后,孙沛明喝了一杯酒,人坐正一些,对陈浩摆摆手:“继续。” 顾沉舟依旧转着左腕的手珠,惹得孙沛明特意看了一眼。 再一次五局结束。 连输十局! 孙沛明沉得住,但脸色到底不如一开始好看。 坐在旁边看着,始终没有言语的众人这一回也开始低声交谈了。 “今晚这风邪乎了。” “你说会有什么结果?现在上下也差不多百万了吧。” “谁知道,继续看着吧,这几个主儿都不差这点钱。” 十五局。 二十局。 二十五局。 孙沛明摸牌的手都有点颤抖了——被气的!从出来玩到现在,他还没有输成这样过!运气?什么样的运气能让他连输二十五局?牌技?就算他去国外和那些赌神玩也没被玩成这样! 做局让他钻呢。孙沛明几乎气笑了,他不差这点钱,但吞不下这口气! 又一局结束,孙沛明丢出一手散牌,陈浩正要重新洗牌发牌,孙沛明就出声说:“等等。”他从烟盒中掏出根烟点上,“本来只打算玩几局,现在时间拖得太长了,老让小陈发也不太好,就换个专业的吧。” 这话说得好听,但结合刚才的牌局,谁不知道孙沛明的意思? 能走进这个圈子的,就算是被人带进来,家里也最少有一个正部级的老爸,说不好听点,大家都是官二代,平常都是被人捧的主,谁没点脾气?拿着牌的陈浩脸色当场就不好看了,将牌一丢说:“不好意思卫少,是我不会发牌。” “不是发得很好吗?”卫祥锦现在心情非常好,“幸苦了,旁边休息一会吧。” 陈浩勉强笑笑,心里头实在不太得劲,凭他老爸的职位,他要是真跟到地方去,不好不歹也能被尊称一声‘第一公子’。跟京城里这几个太子是不能比,平常虽然也往他们身边凑凑,但怎么也不至于混到要给谁当枪使的地步吧?现在孙沛明到底把他看成什么了?人真正的太子就坐在旁边,也没他这么狂!这么一想,他看孙沛明的目光就不是特别友善了。 “接下去呢?孙少是不是要换个位置再换张桌子?”卫祥锦扯开唇角,难得给了孙沛明一个笑脸。 “卫少这个提议还真不错。”孙沛明也笑,然后他对一直坐在自己身旁、没什么存在感的中年男人说,“出去找个荷官,再让他们换张桌子进来。” 这事情发展的……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些什么。 孙沛明也没有去看周围人的神情,他是下了狠心,怎么也不信自己今天输到这个地步是因为牌技和运气。 能做好京城中二代的生意,国色天香里的服务和背景必然是顶尖的。不过十五分钟,一张新的桌子就抬了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戴白手套的荷官,他对众人微微一鞠躬,就开始分牌。 孙沛明看了跟在后面进来的中年男人一眼,见对方冲自己微微摇头,才稳坐着看荷官发牌。 第一轮下注,孙沛明押上十万。 顾沉舟跟。 荷官正要发第三张翻牌,却被孙沛明抬手制止了。他看着顾沉舟戴在左手腕,时不时转两下的白玉手珠,若有所指地说:“顾少看起来很喜欢这串珠子啊,不知有什么名堂没有?” “你说这个?”顾沉舟转动手珠的动作停下来。接着他哂笑一声,脱下手珠抛到牌桌中央,“加注。” 第4章 赌(2) 孙沛明使个眼色,之前去拿桌子的中年男人就站起来将手珠拿到手里。 “鉴定一下,顾少不介意吧?”孙沛明吐出一口烟,眯着眼笑道。 大家都是体制里的,不可能说出‘弄坏一点要你赔命’这种土匪话,顾沉舟只说了一句随意,就靠在椅子上等孙沛明的人去鉴定。 牌局又暂停了。这次来的荷官专业素质可比陈浩高多了,见两边达成协议,立刻就放下手中的牌退后几步离开桌子,即表示尊敬,又避免事后有人怀疑自己手脚不干净。 中年男人大概也就出去了十来分钟。再回来时,他凑到孙沛明耳边小声说了点什么。 孙沛明沉默半晌,挥挥手让他坐回去,自己则拿了那串手珠放到牌局中间的筹码堆里:“随身带着数百万,顾少豪气啊。” “比不上孙少捧明星的豪气。”顾沉舟说。 这句话也不知是让孙沛明想到了什么,倒是重新沉下来,露出和煦的笑容说:“顾少说得对,千金难买心头好嘛。继续,我跟三百万。”最后一句是对荷官说的,三百万则是那串手珠估出来的价值。 荷官再次一鞠躬,回到牌桌前继续发牌。 第三张翻牌,孙沛明红心K,顾沉舟方块3。 “跟。”孙沛明。 “跟。”顾沉舟。 第四张转牌,孙沛明红桃K,顾沉舟方块5。 继续。 第五张河牌,孙沛明草花K,顾沉舟方块A。 孙沛明看着桌面的牌一会:“加。” 600万! 顾沉舟的神情一直淡淡的,示意荷官自己跟。 赌局进行到现在,之前还打牌喝酒的人都围到赌桌旁边了。 卫祥锦将手旁的酒换了杯茶。一局千万,他们三个不差这个钱,但今晚的赌局进行到现在,谁输了,谁的人就丢大了。他看一眼孙沛明,又把目光停留在顾沉舟身上。 顾沉舟正把玩着手中的玉牌,察觉到卫祥锦的目光,他转头冲对方微微一笑。 正好这时,孙沛明的声音响起来:“翻。” 方块2! 孙沛明有些遗憾,又似有若无的松了一口气。连输二十五局,刚才一番检查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此刻他表面还端得住,心里却着实有点发毛,看对方有三张相同的公共牌,就开始提心对方翻出一组同花顺来。 顾沉舟同样翻出了牌,还是2,草花2。 现在剩下最后一张牌。 手机的铃声忽然打破二楼的沉寂,就在牌桌周围人群微微骚动的时候,顾沉舟掏出手机,接起来刚嗯了两声,那头的人就掐断电话了。 他也不在意,挂了手机对卫祥锦说:“顾部长发来指示,我得回去了。”他说着扫了一眼牌桌,“这局是跟是弃……或者干脆就这么算了?” 顾沉舟的话里别有深意! 孙沛明微微眯了眼。这场牌局玩到现在,要说还有多少赢面,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但是发牌的人、桌子、房间、道具,一切都检查过了,没有任何问题。 真是运气牌技的差别? 他不信,没人信。 “大伙出来玩可没谁玩到一半说算了,顾少这是看不起我啊。”孙沛明笑着说道,轻轻弹了弹烟灰,“顾部长的指示不能不遵守,但也不差这一两分钟嘛……”他眼角的余光瞟见坐在身旁的中年男人一直朝他悄悄打手势,这是他从国外赌场带回来的人,正的邪的都玩得精通,专业素质没话说,就是有些地方一直不开窍。 一千万而已,他赌得起就输得起!只要还在这个圈子里,只要他还想是这个圈子顶尖的一员,别说一个一千万,就是第二个,第三个,他敢下桌就能全丢出去。 就算全丢出去,这张脸也得撑住! “跟。” 最后一张牌翻开。 方块7。三张K,两张散牌,这时候孙沛明倒是无所谓输赢了,只看着顾沉舟翻牌,他甚至在心里默念着4,红桃4,黑桃4,草花4,方块4…… 方块4! 最后的牌被掀开,周围高高低低的呼气汇聚成一股不小的声浪。 相较之下,牌桌上的两人都显得冷静多了。 孙沛明甚至觉得从开局顾沉舟就知道结果了,但觉得归觉得,他还是第一时间展现自己的风度:“顾少今晚好运道。钱明天上午就打到顾少账上。” “好说,孙少今晚的运道其实也不差。”顾沉舟说,接着就转向卫祥锦,“你待会有事吗?要不我打个车走?” 顾少,其实我有空能送……这一刻,心想这句话的绝不是一个人! 可惜这种事卫祥锦向来是当仁不让的,顾沉舟说完他就接上了:“正好没事,今天差不多了吧?”后面一句是对周围人说的。 “没事没事,我们也差不多走了。”周围人连忙表态,簇拥着卫祥锦和顾沉舟走出千和亭。 一行人鱼贯穿过石廊,临近垂花门时,落后的孙沛明终于赶上来了,他并不废话,看见顾沉舟就颇有含义地说:“顾部长临时来了指示,今晚不算尽兴,下次找顾少出来,顾少可得赏脸啊。” 顾沉舟停下脚步,以同样的口吻接了一句:“孙少的邀请一定准时。” 一群人一直走到国色天香门口,远远看见经理正在大堂的旋转楼梯前微躬着腰和人说些什么。顾沉舟朝那边多看了一眼,正好和对方视线交汇。 几乎同一时间,他们问身旁的人: “那是谁?” “什么?”卫祥锦纳闷道。 周围有眼尖的人和顾沉舟看了同一处,忙说:“那是贺少。” 卫祥锦这下也看到对方了,他皱了下眉,没立刻说什么,而是等和众人分开又拿了车之后,才对顾沉舟说:“贺海楼。你大概不认识对方,他刚好在你出国之后才来的,是贺家的人。” “他怎么了?”顾沉舟问。 “这个人有点危险。”卫祥锦微锁着眉,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动,“虽然没有人真正抓到什么证据……但他做的有些事情可能过界了。” “哦?” “而且生活非常混乱。”卫祥锦又说,脸上带出一些嫌恶,“男女不忌,狂欢派对的常客,还爱玩极限运动。我见过他几次,他这个玩法早晚把自己玩进去。”跟着顾沉舟在一起,卫祥锦说话就随便多了,不像惯常那样说一半藏一半,“对了,你怎么突然注意他了?” “刚好看见而已。”顾沉舟说。 “那是卫少和顾少。” 在卫祥锦和顾沉舟谈论贺海楼的时候,贺海楼身旁的人也仔细地跟贺海楼说:“顾少之前跟卫少一样,也是圈子里的头一份。但三年前去了国外,一直没什么消息,没想到今天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顾沉舟?”贺海楼低声说。这个今年二十二岁的男人光从外表上看,决不逊于荧幕上那些引动万千粉丝惊呼的男星,更有着那些人拍马也赶不上的家世——他是京城贺家的人,就算并非贺南山的直系血脉,“竟然是他……” 说话间,几人穿过后园,又走进独栋小楼,正呆在里头的男生像碰着弹簧一样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贺海楼露出笑容,走上前亲昵地捏捏对方的脸蛋。 但那个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男生似乎并不习惯,尴尬地小幅度躲闪了好几下。 周围的人也是见怪不怪了,认识贺海楼的都知道他这个毛病:就喜欢搞学生,看起来越干净的越好,并且不出三个月一定换人。 不过换人虽说是换得勤,但刚搞上手时,贺少也是不吝于表现一点自己的体贴的,几轮喝下来,原本该他身旁男生喝的酒全进了贺海楼的肚子,又跟着众人干了一杯红的,捏着身旁男生的下巴就嘴对嘴灌进去。 那个男生正老老实实吃东西。被这么一弄,他呛得眼泪都咳出来了,好不容易直起腰来,就看见贺海楼侧头指着他笑:“味道不错,就是不知道顾家大少有没有这个好味道。” 这下,酒桌周围的时间像被忽地按下暂停键,声音与动作,统统停滞了。 卫祥锦的车,正缓缓驶向天瑞园。 按照要求在山下经过检查,因为是晚上,顾沉舟和卫祥锦还被守门的警卫用手电对脸照了好几下,才放行通过。 一路顺着山道蜿蜒向上,郁郁林木将城市的喧嚣都挡在身后。卫祥锦将车停到自己家门前(他们两家就住隔壁),想了想对顾沉舟说:“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顾叔叔怎么样?” “你去干什么?”顾沉舟诧异看了卫祥锦一眼。 “先问个好,然后就说是我跑到国外把你拉回来的。”卫祥锦说。 这话……顾沉舟无语半晌:“我看你是从小帮我背黑锅背惯了吧,得了,你在这里呆一会儿。我进去一下,估计待会还会出来。” “还出来?”就卫祥锦对顾家多年的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顾沉舟待会会被赶出来,他说,“要不待会实在不行你就弄出点动静?” “然后?” “我好掐着时间进去。” “……好兄弟。”顾沉舟先有些好笑,慢慢又升起一丝感动来,这道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看上去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活力,掩去了之前的沉默和漫不经心,整个人都显得鲜活起来,“我不会忘记你的。” “不会忘记让我帮你被黑锅?”扶住方向盘,卫祥锦开玩笑,然后他探出车窗,叫住已经走了几步的顾沉舟:“小舟!” “嗯?” “顾叔叔年纪不小了,你别太惹他生气。” “知道了。”顾沉舟背对卫祥锦,远远丢来一句话。 第5章 天瑞园 车道两旁齐排如队列的路灯照亮前行的道路。 这个建在半山腰的小区是专门由政府兴建的、安排政府人员入住的半山小区,进出都有严格的安全监察,能住在这里的,可以说每一个背后都有通天的关系网。 顾沉舟沿着小径一路往前。山风吹在密密的树叶上,簌簌呜呜,悠扬而清寂。他远远看见自家三层粉白小楼伫立在黑暗中,橘红的灯光从客厅的窗户流泻出来,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或许是近乡情怯,顾沉舟站在三年没回的家门口好一会,才按响门铃。 透着光的窗户上似乎有人影动了一动,数分钟后,十六岁的男孩穿着T恤和短裤,踢踏着拖鞋跑出来开门:“谁啊……哥,哥?”看见站在外头的人,他大吃一惊,差点叫出声来。 顾沉舟点点头。 对方看起来有点呆住了,想要让开位置又不知道是不是该让开位置,磨蹭半晌才记起来悄声说:“爸心情不太好。”话音才落下,里头就传来威严的男声,“正嘉,谁在外面?开个门怎么也这么慢。” 顾正嘉连忙给顾沉舟打眼色,但顾沉舟已经提高声音对里头说:“爸,是我。” 大概几秒钟的安静,带着怒气的男音再次响起来:“关门!” “让开。”顾沉舟不理会,同时对顾正嘉说。 站在门前的顾正嘉张了张嘴巴,一方面觉得自己应该听老子的,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立场挡住位置,稍微迟疑一下就默默退开了。 这栋有了些年头的三层小楼空间不小,但装潢并不算多富贵。半旧的皮沙发,靠墙的木桌子,看上去都有了些年头。顾沉舟的目光轻轻自饭桌后的墙壁上扫过,那里还留着他小时候顽皮的证明:几把刻在墙上、歪歪扭扭的刀剑,后头还有他的签名,同样歪歪扭扭的、顾沉舟三个大字。 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去,转过玄关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顾新军。 看见自己的大儿子走进来,顾新军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第一个动作就是重重放下手中茶杯,指着两兄弟说:“谁让你进来的?” “爸……” “没问你!” “我自己要进来的。” 顾正嘉刚开个头就被顾新军打断,接下去那句话就是顾沉舟说的了。 顾正嘉摸摸鼻子,觉得自己着实有点苦逼,每次凑上去两边不领情不算,再有下一次他还得凑上去,就跟个夹心饼干似的。 客厅里并不只有顾新军一个人。顾夫人也坐在旁边,她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面容严肃,梳着干练的圆髻,因为在家里,所以没有穿职业装,而是换了宽松但显得保守的睡衣。此时见事情又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她连忙放下手中还拿着的大本法律书籍,递上一杯茶,圆场说:“好了好了,小舟刚刚回来,你平时也没少念叨着,现在这又是干什么?”一边又朝顾正嘉使个眼色。 得,夹心饼干再次上场了。顾正嘉暗想着,也不耽搁接话的速度:“是啊爸,哥刚刚回来呢。” “谁准他回来的?”顾新军刚沉声说话,顾沉舟就接口,“我已经二十三了,可以自己决定要呆在哪里,顾部长。”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钟。 “翅膀长硬了是吧?”顾新军看上去几次想站起来,但都被身旁的顾夫人死死按住,他最后抄起身前的茶杯重重朝顾沉舟摔去,杯子砸到顾沉舟脚边,他指着顾沉舟说:“滚!” 这一发火,客厅里另外两人脸色都不好看,首当其冲的顾沉舟倒是没有太多变化:“爸,我就是跟您说一下我回来了。”他看着坐在顾新军身旁的顾夫人,又看看站着已经不比自己矮多少的顾正嘉,停顿一会后说,“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说着弯腰将脚边的碎片拾起来,坐在顾新军身旁的顾夫人连忙站起来:“小舟你干什么?放着阿姨来弄!” “没事,顺手。”顾沉舟说,转身向外走去,经过垃圾桶时将碎片丢了进去,身后还传来顾新军怒气勃发的声音:“你们两个干什么?都坐下,让他走!” 从室内到室外,凉爽的夜风吹得顾沉舟精神一振。他往来时的路走去,看见卫祥锦的越野停留在原地,卫祥锦也真还在车子里等他。 正托着下巴坐车里听广播,卫祥锦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走出来的顾沉舟了。隔着一扇车门,他和顾沉舟对视一会:“真被赶出来了?” “你都看见结果了,还问?”顾沉舟说。 卫祥锦也无语了:“嗨,顾叔叔在外头那么沉得住的一个人,喜怒不形于色,你也是不差多少,怎么两个人回家一对上就变得炮仗一样一点就着……要不你先跟我回家?” “得了,我还少了个睡觉的地方?早准备好了。”顾沉舟摇头说,又回答卫祥锦之前的问题,“由此可见弄得好事业的人不一定真管得好家庭。” 卫祥锦心想这可不是?父子两整得跟仇人似的。他说:“你去哪里?我送你吧。” “你都到家了再送我?别折腾了。”顾沉舟摆摆手。 “也行。”卫祥锦说,“你地址给我,明天我去找你。” “嗯。”顾沉舟说,“纸。” 这东西……卫祥锦回身在车里翻了一翻没找到,就说:“你直接传我手机吧。”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小路里头有人远远朝这里跑来。 卫祥锦往那头看了几眼:“你弟弟?” 说话间,顾正嘉已经跑到越野车前了:“大哥,卫三哥也在。” 卫祥锦只是笑了笑,顾沉舟问:“什么事?” 顾正嘉说:“大哥,你现在要去哪里?” “找个地方住。” “是哪里?”顾正嘉有点锲而不舍。 “这话问得对,麻利点把地址写给我。”卫祥锦突然接口,明显在给顾正嘉帮腔。 顾正嘉一下就递上手上抓着的纸和笔,准备十分充分。 顾沉舟看了卫祥锦一眼,接过顾正嘉手中的纸笔,写了地址递给对方之后,又对卫祥锦说:“回头发你手机。你是怎么出来的?” 拿到地址的顾正嘉呆了一下才发现顾沉舟是在问自己,他说:“走正门……” 顾沉舟看了他一眼:“快回去吧。” “嗯,”顾正嘉说,“对了,大哥,阿姨说让你过两天一定回来吃个饭。” “我知道了。”顾沉舟说。 顾正嘉不放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才转身回去。 车里的卫祥锦看着人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才说:“他从窗户爬下来的吧,衣服和手上都是灰尘。” “顾部长正在气头上呢,从正门他可走不出来。”顾沉舟半是解释半是嘲讽。 “我觉得你弟弟不错,”关于这个弟弟,顾沉舟难得多接了几句,卫祥锦也就顺势往下,“你说谁叫自己的妈叫阿姨啊?” “他们在我妈去世前就认识了。”顾沉舟说。 “你还惦记着这个啊?”卫祥锦索性也走下车,跟顾沉舟并排靠着车门,自己从兜里抽出根烟,又递给顾沉舟一根,“我觉得这个真不太可能。顾叔叔和沈阿姨当年感情非常好。” 这个沈阿姨指的是顾沉舟的母亲。两家世交,又住隔壁,顾沉舟的那些事,卫祥锦差不多都知道,所以就算私心里觉得顾正嘉和他妈妈不错,偶尔也会跟顾沉舟说说,但真面对那两人时,卫祥锦就从不多做除了面儿情之外的任何事情。 谁都有逆鳞,顾沉舟是卫祥锦的发小,是十几二十年的好朋友,将来还可能是事业上的攻守同盟和换命战友。他有多珍惜顾沉舟,就有多小心地护着对方的逆鳞。 顾沉舟接过卫祥锦的烟,由着对方点燃了却没有放进嘴里,只看着烟头明暗的火光:“从过去到现在你都这样认为,可见顾家家风之正啊。”他笑了笑,又慢慢说,“你都明白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就算不信顾部长的人品,不信他和我妈妈的感情,也得信顾家的风气和他本人的高标准高要求,顾家不会让一个上赶着当小三的女人进门的,顾部长也不会娶这样一个品行有问题的女人。” 这话就不好接口了,卫祥锦保持沉默。 顾沉舟跟着打住了:“好了,都是一些过去的事情。我先走了。” “我明天去找你。”卫祥锦说。 顾沉舟随便应了一声,就沿着斜坡往下走。道路两旁参差错落的树木笼罩黑暗中,郁郁深深的,在两旁路灯的光线照射下,仿佛还有一团团淡绿色朦胧的雾气漂浮在树冠上空,像一层迎风起伏的轻纱,又似拢着烟微微荡漾的碧波。 他向着面前摊开手,硬茧、细碎的伤痕覆盖上记忆中的白皙;又虚握了一下,也不再如同过去般虚浮无力。 不要急。 他刚刚才回来。 还有时间。 他还能去验证跟改变。 改变那些……可能的未来。 另一头,拿到地址的顾正嘉悄悄绕回小楼后方,沿着墙外的水管往上爬,还得心惊胆战地避开二楼亮着光的主卧室,就怕自己老爹心情郁闷跑到凉台上抽烟,把他抓个正着。 好不容易上了三楼,顾正嘉双手刚搭上窗台,就被人从里头拉了一把。 借着这个力道一鼓作气爬进屋里,顾正嘉长出一口气,抱怨道:“进自己家也跟做贼一样……” 屋里拉了顾正嘉一把的正是顾夫人,她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总有些严肃:“你哥给你地址了吗?” “给了,”顾正嘉招招抓在手中的纸,“大哥真没住卫三哥那,我刚过去的时候卫三哥还帮腔了一句。” “又不是没地方住,怎么可能住别人家里。”顾夫人淡淡说了一句,接过顾正嘉手中的地址看了看后,就还给对方,吩咐道,“明天早上去这个地址,把家里刚腌好的萝卜带一罐过去。” 又要跑腿了。顾正嘉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 顾夫人向外走了几步,见顾正嘉还懒洋洋呆在原地,眉头一皱,声音就微微提高了:“呆着干什么?蹭了一身灰尘还不快去洗洗?” 顾正嘉正休息着呢,听见这话,他顿时气道:“妈,你真是继母吗?怎么对大哥比对我还好?实在太不敬业了!” 作为法院法官,饶是平时听多了双方辩论,各种言辞层出不穷,顾夫人也被这一句话给结结实实噎了一下,她说:“你们两个都算我的孩子,我当然一样爱护。” 顾正嘉撇撇嘴:“我把你当妈,大哥可不一定。” 顾夫人皱起眉:“你今天还来劲了是吧?” 真生气了!顾正嘉缩下脖子:“没,没,我就去洗了!” “快去。”顾夫人催了一句就走出房间。 走廊的照明灯使用久了,显得有些昏暗。 这栋早年建起的三层小楼足有六七百个平方,因为不喜欢外人在,平常也只有顾正嘉和顾新军夫妇住着,十分冷清。 顾夫人沿着走道走了一段,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内静静回响,靠近楼梯的房间离她近了,暗色的实木房门散发着时光独有的味道,是顾沉舟的房间。自从三年前顾沉舟离开后,这间房间就被锁起来了,家中的三个人都保持着默契,从不去碰。 她在顾沉舟紧闭的房门前停了好一会,半晌才轻轻叹息:“唉,小柔……” 第6章 三年 1995年10月18日。 1997年1月1日。 2009年8月28日。 2010年2月13日。 这几个日期在顾沉舟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如同烙印一样深刻鲜明。 第一个日期是他生母过世的日期。 第二个日期是他迎接继母的日期。 第三个日期是他为了周行跟顾家闹翻被送往国外的日期。 第四个日期是他在国外独自一人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他开始做梦的时间。 ——他直到现在,也更愿意称呼那是梦。 一场噩梦。 顾沉舟人生中的意外不算太多。 五岁时母亲的过世是一个,二十岁时碰到周行是另一个。 第一个意外使顾大少和自家父亲的感情一路下跌最终相看两厌,第二个意外则让这段已经凝结成冰的关系轰然炸裂,所有潜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汹涌全都翻涌出来,溅伤无数。 顾沉舟很难表达自己对周行的感官。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尝鲜,也许是厌倦之下的选择,也许是捧明星养情人一样的随意。 也或许,多多少少,总有一些感情。 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把这段关系放在明面上。作为顾家的长子,就算和家人关系冷漠,他也始终承载着沈家和顾家的期望,以及老爷子的殷殷教诲。 但一个人为的意外,这段关系被公开到明面上。 这个圈子里,他们——所谓的二代太子党——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肆无忌惮:他们确实能接触更多,但一切的行事准则都被限制在一个无形的范围内。尤其是还有老革命家的家族,就算平常管束不及,也绝对不可能默认自家子弟在外头惹是生非或者生活糜烂。 和周行的事情被曝出来后,顾沉舟立刻被叫回顾家,堪称战斗的几次谈话之后,就跟他和卫祥锦说的那样,他被打折了腿,然后连夜送出国去。 接下来他在国外医院养伤,也没有特意去打听事情,却总有消息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里。 比如卫祥锦跑来看他,被外头的人挡回去,回国后又发现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气得放话要整周行,结果还没动手,周行就掉头上了孙沛明的床,卫祥锦自己还被卫老爷子特地叫去骂了一次,好几天抬不起头。 又比如事情发生后,他的某些朋友缄默不语,他的另一些朋友表面义愤填膺的反驳,事实上却态度暧昧推波助澜。 再比如孙沛明上了周行后在圈子里公开说‘也不怎么样’。 再比如周行跟孙沛明一个月后就拿着钱自己做了老板…… 事情一环扣着一环发生,身处漩涡之中的顾家只轻轻推了一手:送顾沉舟出国,追查流言的源头但不立刻动用力量封锁流言。就轻而易举地从周行处将这段关系斩断,达到自己的真正目的。至于传了近一个月的流言,即是对顾沉舟的一个教训,对顾家真正的影响又微乎其微:归根到底,顾沉舟是顾家三代预定的接班人,也是一个在读学生。私人问题虽被人看重,却不会照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一场博弈,没有谁对谁错,只比谁的手腕更高明,谁的底气更充足。 顾沉舟在国外听见周行爬上孙沛明的床后就把这个人丢开了。他跟家里闹翻的导火索是周行,但周行甚至算不上个理由,充其量也就是个触碰式爆炸地雷罢了。 真正的理由从头到尾只有那些:他过世的母亲,继母与弟弟,他和自己父亲十五年来的冷漠相处。 护照被扣、不准许回国,出入有人跟随监视……顾沉舟索性在国外好好当了一个纨绔二代,泡吧喝酒,飙车打架,甚至逃课当科,这样生活没有多好,但也没有多差,顾沉舟安安稳稳地在国外呆到了2010年的春节。 然后所有粉饰的平静都被打破。 2009下半年到2010年2月,半年时间,四九城流言刚刚平息,他没有被通知回国,跟着他出来的两个特种兵倒是休了年假,回家过年。 除夕晚上,他一个人呆在公寓看晚会,没过几个节目就被别人叫出去喝酒,在酒吧里和另一伙人发生冲突,打架时被酒瓶的碎片划破额头,因为不太严重,他没有去医院包扎,而是直接回公寓休息。 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血和火印染黯淡的天空,林木斑驳,高楼倾颓。他看见很多面孔,旁人的,自己的,家人的,朋友的,熟悉的,陌生的…… 他看见一个仿佛很真实噩梦。 卫祥锦在他在国外的几年里出车祸身亡,卫老爷子受不了打击,听到消息的当场就心肌梗塞住进医院,数小时后不治身亡。卫家从此开始走下坡路。 他立即回国,但没有真正重回家族核心。后来顾家政治立场错误,在老爷子的护航下虽然安稳渡过,但早就退下来身体不好的老爷子因为这一次劳心费神,精力神大不如前,很快也病倒在床。 当时他不知道为什么跟一个周行纠缠不清。 他父亲已经放出口风要将他逐出家族。 老爷子弥留前单独见他,第一句话是‘回来吧’,第二句话是‘带着顾家,报效祖国’。 他没有回去…… 顾家又一次站错位置。 陈、温、贺三家联手进行势力洗牌,孙家崛起,贺家登顶。卫、顾两家的风光成为历史…… 这场断断续续、支零破碎的噩梦缠绕了他整整一个月。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监视的人,他整晚整晚地惊醒,每次疲倦欲死却无法入睡,最后精神衰弱得甚至联系了好几个医生,吃了一堆的药,却没有多少用处。 直到一个月后,噩梦跟不曾预期的来到一样,又毫无征兆地消失。 他的生活仿佛回到了过去,只是仿佛。 这场持续一个月的噩梦就像一根毒刺,狠狠扎在他心口。 他并不想承认,但和噩梦里的场景一比,过去十五年里和自己父亲的那些争锋相对,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越来越不算什么了。 噩梦之后,仅仅一周,顾沉舟就订下之后的学习计划并断绝和之前玩伴的联系:他当纨绔时从不把人带回公寓,连彼此的联系都是用一个新申请的号码,只要注销,就能解决大部分麻烦——这甚至比泡吧喝酒,打架斗殴都简单。 两年时间,一个硕士学位,三个学士学位。 两年后,他回国,用几个小小的“魔术”,就找回当年被孙沛明踩下去的脸。 但假使未来真的如同他所经历的噩梦那般,这样用处不大的争锋对立,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天还黑黢黢的。 从纷乱梦境中挣扎醒来的顾沉舟按了下额角,自从两年前被人砸破脑袋做了一个月噩梦后,他就落下这个毛病:只要喝酒,晚上就睡不太安稳。 凌晨4:35。 他索性坐起来推开窗户,让凉风灌入闷热的室内,拿起手机和国外正是上班时间的投资顾问进行一次长途联系。 当年的顾家和沈家是典型的官商结合,他十八岁之后,母亲留下来的遗产就正式转到他名下,只是前些年还一直由原来的人打理,直到这两年,他才正式插手其中的决策投资。 长途通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天边的第一缕柔白晨光已经挣破云翳,遥遥洒落下来。 顾沉舟洗了脸,又喝杯牛奶垫垫肚子,就走出房间,来到后花园里隔出来的简易场地,开始每天两小时的训练。 冲拳,弹踢,横打,下勾。 侧踹,别臂,砍肋,顶肘。 这套军体拳最开头是和卫祥锦一起学的,世交让两人很大程度上资源共享。后来在国外他又找了几个教练进行训练,根据自己的习惯和身体情况对其进行调整,一切以实用为主。 差不多练到平常的时间,顾沉舟刚要收势,旁边就传来一声沉喝:“小心!” 声音是从侧后方传来的,顾沉舟头也不回,脚下斜侧,手臂就跟鞭子一样甩过去! 撞击的闷声随之响起,来人退后一步稳住身子,甩甩酸麻的双手,惊奇地说:“我现在真相信你解决那两个特种兵了。” 卫祥锦没有继续的打算,顾沉舟也就顺势收了势,拿起挂在一旁的毛巾擦汗,问:“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在家没事,就早点过来找你了。”卫祥锦回答,绕着院子走了几圈,在树枝上发现两只巴掌大亲嘴的松鼠,又看见池塘里骑在乌龟背上蹦蹦跳跳的青蛙,啧声说,“这里不错嘛,就是偏了些,多少钱拿下来的?” “不用钱,早餐吃过了没?” “还没呢,打算找你一起吃。” “那刚好,我压了稀饭。”顾沉舟说,走进厨房捯饬一下,真端出一锅稀饭和几碟小菜。 正上上下下打量房子的卫祥锦回头一看,瞬间乐了:“嘿,出去个三年你还真什么都上手了啊,顾少不是天生不接近厨房的吗?” 顾沉舟瞥了卫祥锦一眼,心说下个厨房算什么?在他做的那些噩梦里,他还跟个破鞋黏黏糊糊纠缠不清呢:“吃个饭也这么多话?” “顾少亲自下厨,必须给面子!”卫祥锦嘻哈两句,也不客气,跟着顾沉舟一起埋头吃饭,边吃边聊,“当初学这些的时候你可不太上心,怎么突然把东西拣起来了?” “放松。”顾沉舟漫不经心地说。 “这理由……”卫祥锦无言地看了一眼顾沉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对武术多有兴趣呢!” 顾沉舟笑了笑,勺两口稀饭吃下去,突然问:“周行怎么样了?” 卫祥锦皱一下眉:“你问他做什么?” “有点好奇,”但并不想打听,顾沉舟其实不太确定卫祥锦还关注这个人没有,“有他的消息吗?” “还真有。”卫祥锦说,脸上有些不太好看,“上次还在慈善拍卖上碰见了呢,人家可发达了,进进出出被人叫着周总。” 顾沉舟挑挑眉。 “孙沛明的钱,嘿。”卫祥锦冷笑两声,满含嘲讽地说了一句。 能让卫祥锦参加的慈善拍卖,进出好歹也是千万身家的人,顾沉舟笑了笑:“他捧人还真是不遗余力。” “周行头脑也不错,两年间把孙沛明给的钱翻了三四翻,虽然孙沛明也给他开了不少绿灯。”归根到底也不算个什么东西,听顾沉舟的话,卫祥锦倒是中肯的评价了一句,末了又补充,“早知道他这么容易上手,你当年折腾个什么劲?砸点钱不就好了?省心又省力。” 顾沉舟敲敲桌子:“早知道他这么好搞定,当年某人放什么话?砸点钱让他站出来澄清流言不就好了?还被卫爷爷叫去骂了一顿,真是得不偿失。” 说道这个……卫祥锦说:“阴沟里翻了船。” 顾沉舟觉得这话还真有点适合自己…… 接下去,两人都不再提让人心情不好的事情,随便交谈着,话题说来说去,又绕回这个院子了。再次说起这件事,顾沉舟倒是想起来了:“这个院子不用钱,你想要在旁边直接划块地盖栋这样的小楼就是了。这块地早两年我就买下来了。” “买了?包括后面的整个山头?”卫祥锦有一些惊讶,“这么大的地方一点动静也没有。” “怎么可能没动静。”顾沉舟一哂,“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也就是你没关注这地方,不然肯定也知道。”他顿了顿,又解释说,“我当初买的时候,没有动这边的关系,是走我外公那边的路。” “怎么突然想弄这个了?”卫祥锦问。 “以后大家也有个安静点的聚会地方。”顾沉舟随口说道,话音还没落下,外头就传来顾正嘉扯着嗓子的喊声:“大哥,你在里面吗?” 交谈的两人齐齐看向时间,8:24分,卫祥锦嘿一声冲顾沉舟笑了:“这是查岗来了!” 第7章 改变(1) 饭厅到大门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两人都吃完了,卫祥锦索性跟顾沉舟一起去开门。 小楼外,顾正嘉抱着一个罐子,正准备喊第二声,看见房门突然打开,他有点呆地嘀咕了一句:“真在啊……” 顾沉舟侧身让人进来,卫祥锦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昨天才给了你地址,今天当然在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拒绝的方法多的是,既然已经给了地址,就是默认对方可以上门。 顾正嘉也有点不好意思,主要是他和自己这个哥哥的关系实在太冷淡了,再加上京城里的顾沉舟顾大少从没有以谦和出名的,这才会产生一些莫名的忧心。他挠下脸颊说:“这是阿姨平常没事泡的萝卜,让我带过来给大哥你尝尝。” “帮我谢谢阿姨。”顾沉舟接过客气了一声,让两人到沙发旁坐着,自己则去收拾饭桌。 顾正嘉有点受宠若惊,连看了顾沉舟的背影好几下,又转头疑问地看着卫祥锦。 卫祥锦摊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明白。 没等两人交流出什么东西,顾沉舟已经转回来了,他坐在单独的沙发上,随便起了几个话题,都是关于顾正嘉生活和学习的。 这倒不至于冷场了,但顾沉舟平常什么时候关注过这个?不止顾正嘉,连卫祥锦也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十六岁快到了吧?几号的生日?”顾沉舟也没说多久闲话,很快转入正题。两人从小到大的关系都很淡,没有必要突然变得亲热起来。 “再过一个多月。”顾正嘉说。 “爸爸有没有打算给你办?”顾沉舟问,“阿姨呢?” 从顾沉舟嘴里十几年来也没听见几声阿姨,顾正嘉看着顾沉舟的眼神差不多跟看个奥特曼一样了:“没、没打算,”他结巴了一声才把话说顺溜,“只是十六岁而已……爸和阿姨的意思是等到十八岁。” “太晚了,”顾沉舟皱一下眉,“你不介意的话我来弄。” “咦!?”两声合奏,顾正嘉和卫祥锦一致盯着顾沉舟猛看,目光奇异得就跟研究什么外来物种一样。 顾沉舟瞪一眼起哄的卫祥锦,又对顾正嘉说:“等你十六岁生日那一天,我和你卫三哥一起帮你弄生日聚会,你邀你的同学和朋友,另外一部分人我们来请。” 这么一说,卫祥锦倒是明白顾沉舟的意思了,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这样决定。但一来这件事没什么困难,二来两兄弟感情能加深,他也挺乐见其成的,转头就对顾正嘉笑眯眯说:“小嘉你想想带什么朋友过来,到时候我和你大哥一定帮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这是要把他带进最顶上的那个圈子啊!顾正嘉有点高兴又有点讶异,就是和卫祥锦一样,不明白顾沉舟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大哥……” “你都叫我一声大哥了,就由我来安排吧。”顾沉舟算是侧面解释了一下,“回去记得跟爸和阿姨说一声。”这个称呼多叫几声,他自己也多少习惯一些了,“你待会是要直接回家还是去哪里?我送你。” “我回家,自己回去就好,这里有公交车。”顾正嘉忙说。 “我刚好要去正德园那边,顺路。”顾沉舟又看向卫祥锦。 卫祥锦想了一会:“我还有点事,回头再拜访顾爷爷。” 顾沉舟嗯了一声,拿起车钥匙向外走去,外头停着一辆银灰色中档奥迪,是他昨晚顺路提回来的,款式和价位都非常低调。 位于四九城中轴线上,临近最中心位置的正德园和天瑞园一样,都是由政府组织兴建,然后拨给一定级别的政府人员入住的小区。如果说天瑞园里头住的每一个人都是有通天的关系的话,那正德园中住的,就是真正的通天人物:除国家级正副职领导人之外,有资格住在这里的,也就是几个当年曾陪开国元首打过天下,当时就已经拥有很高地位,居功至伟又退了下来的老人。比如顾沉舟的爷爷,卫祥锦的爷爷,还有陈、温、贺,这几个在四九城里叫得上名字的家族的最高一辈。 之前在国色天香里,卫祥锦曾说孙沛明家里还差一份,差的就是这一份:孙家现在就是再发达再风光,也并没有能住进正德园的老一辈,这就意味着一旦出了什么事情,没有人能在关键时刻为孙家保驾护航。 正是上班的时间,路况并不太好,顾沉舟绕了一大圈才从天瑞园来到正德园,又在山脚底下下车接受检查了十来分钟,经过通报允许后,才能够真正开车上山。 尽管之前已经警卫部门提前通知,但接到消息的是顾老爷子,因此当提着水壶在花园里浇水的顾奶奶猛一见到顾沉舟走进来时,脸上一下子流露出浓浓的惊异与喜悦:“小舟回来啦?” 老人的身躯似乎比记忆中佝偻许多了。 心口被微微刺了一下,顾沉舟叫了一声奶奶,就连忙走上前,将水壶从对方手里接过来:“奶奶,我来!” 从见到顾沉舟开始,顾奶奶脸上的笑容就绽放开来,双手也一直抓住顾沉舟的手臂:“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昨天。”顾沉舟说,“昨天下午的飞机,晚上先去了天瑞园那边,后来太迟了就没有过来。” “刚下飞机就该好好休息,到处乱跑什么呢。”顾奶奶嗔怪道,又夺回顾沉舟手里的水壶,“别浇了,这花少浇一两天也不会死了,快进去坐着,奶奶给你做点好东西吃!中午在这里吃饭吗?” “当然在,”顾沉舟笑道,又小小地撒娇一下,“都三年没见奶奶了呢!” 事实证明老人可吃这一套了,顾奶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再不管自家老爷子宝贝得不得了的花朵和鱼,拉着顾沉舟就往里走。 顾沉舟一路跟着进了房间又进厨房,没等被赶,就挽起袖子说:“奶奶,我帮你。” “不用不用,看电视去,或者跟你爷爷说说话。”顾奶奶说。 “爷爷那边待会儿,我跟奶奶也好久没说话了。”顾沉舟已经动起手了,“做些酥饼怎么样?好久没吃到有点想了,外头卖的不是太脆就是太软,馅也不是那个味道。” 被带了话题,顾奶奶自然而然就忘了赶顾沉舟:“那是,这可是家传的手艺,当年可宝贝的紧了,本来还是不传女儿的,后来大家都改革开放出来了,奶奶才能学到这门手艺,不用每次都扒着门缝偷看……”老人絮絮叨叨说些过去,不知是因为回忆还是因为亲人就在身旁,脸上都有些放出光来。 顾沉舟一边笑着应和,一边力气活全都接了过来。 转眼半个小时过去,接到消息却一直没见到人的顾老爷子从楼上走下来:“沉舟呢?”一会后走到花园一看,“花园里的花怎么只浇了一半?”老爷子再抬眼一看,又看见站在厨房窗户旁的顾沉舟,说,“沉舟来了啊,过来陪爷爷浇浇花。” 旁边的顾奶奶已经开始准备午饭了,正和顾沉舟说些过去,一听这话,当下就扔了葱气道:“花,花,你就知道花!孙子三年不见难得过来一下你也说花!以后你就跟着你的宝贝花过吧!小舟别管那个老头子,跟着奶奶做饭!” 顾老爷子被说得一愣,心说这是怎么了,不就是浇个花吗,我也就是要跟他说说话罢了,值得这么心疼吗,你还让他帮你做饭呢,这可复杂多了我也没心疼啊。 顾沉舟连忙扯开话题,陪着老人说了几句,将老太太重新哄得眉开眼笑后,见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就洗洗手走出厨房。 花园里,顾老爷子已经提着水壶将花重新浇过了。见顾沉舟出来,他用手中的拐杖轻轻敲敲地板,往客厅走去的同时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私自回来……” 不等顾沉舟说完,顾老爷子就摆摆手:“好了,这种小事就不用说了。你爸就是那个牛脾气,他其实也记着你。” “嗯,”顾沉舟说,“爷爷,你之前问我的事情,我已经考虑好了,但还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 “嗯?” “我打算进入机关。” 这个回答显然让顾老爷子精神一振,他拄着拐杖用力敲一下地板:“很好,你们年轻人有能力就该想着报效祖国!坐下来,”他神情温和地说,“我们聊聊,你想问什么事情?” 想问什么事情? 想问顾家怎么会接连两次站错队,想问卫家为什么一蹶不振。 想问陈、温、贺三家联手进行的势力洗牌到底是因势利导,还是索性从一开始,他们就开始布置?孙家崛起,贺家登顶……最开头,卫祥锦那场车祸,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梦里的这些,究竟只是一场时间长点的荒诞的臆想,还是某一可能的未来? 顾沉舟不确定,但他清楚自己必须早作防备。 “爷爷,最近您见过沈爷爷吗?”顾沉舟问,话里的沈爷爷全名沈东平,现任职务是军委副主席兼中央党校校长。出生在他们的家庭就是这样,不管遇见的人职位再高,年纪小没进入体制前总能叫对方一声叔叔阿姨,奶奶爷爷,就是套不上交情也能混个脸熟。 “好高骛远可不行。”顾老爷子责备说。 顾沉舟笑了笑:“爷爷,我就是问问,沈爷爷的主张和我们家的政治倾向很相似啊。” “哦?那你说说我们家的政治倾向是什么?”顾老爷子问。 “爷爷,这些你该考正嘉。”顾沉舟说,接着理了理思路,“发展,但要稳定地发展。我们每年的GPI指数看上去花团锦簇,漂亮得不得了。但事实上矛盾还是矛盾,而且逐年激化。为什么始终没能被解决?因为经济的发展时间短、见效快、鲜明醒目;而社会矛盾时间长、见效慢、困难多、还不好写上官员政绩表,长久下去,大家就自然而然选择前者了。” 这一席话并没有让顾老爷子动容,开头那一句倒是让他抬了抬眼:“沉舟,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提正嘉的名字。” 顾沉舟保持沉默。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改变,没有谁会比本人更清楚了。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能比大多数人更清楚地看见面前的道路,也更清楚自己的责任。他可以厌恶改变,但为了脚下所行走的道路,他不会拒绝必须的改变。 顾沉舟的沉默让顾老爷子看出了什么,他沉声说:“沉舟,你是个好孩子,正嘉也是。你们都是我的孙子,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好好相处。” “我知道。我会的,爷爷。”顾沉舟说。 有些话说一次就太多了。顾老爷子摩挲着拐杖,又说回之前的话题:“如果是你处于这个立场上,你会怎么选择?” “我同样会选择前者。”顾沉舟回答。 这个答案让老人家白了一半的眉毛飞起来,像小刀一般锐利:“你说你也会选择前者?” “这是体制的缺陷,个人的力量在它面前就如同蚍蜉撼树,注定毫无作用。”顾沉舟平静说。 “你不是一个人,你背后站着整个顾家。”顾老爷子说。 “顾家也不够,”顾沉舟不为所动,“而且因为我背后站着整个顾家,我更不会贸然去触动这些。” “那你打算怎么做?”顾老爷子已经隐隐有些火气了。 “在其位谋其政。要解决这些,只有当我真正站在那个位置的时候,才能考虑。”顾沉舟回答。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炒菜的兹兹声远远传来,反而凸显了此时寂静。 “你想站在那个位置是为了什么?” “解决问题。” “不要本末倒置,”顾老爷子拄着拐杖,用力敲敲地板,“记住你今天对我说的话!” 第8章 改变(2) 从正德园出来,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顾沉舟驱车往西城墓园方向驶去。 自从十多年前沈柔去世开始,每过一两个月,顾沉舟就会去自己母亲下葬的墓园拜祭,小时候是因为害怕和怀念,长大后虽然不再对未来感觉恐惧,但也养成习惯了,每到差不多时间就会过来,坐一坐,说说话,就觉得从心底沉静下来。 三年时间,这座管理严格的私家墓园并没有什么变化,顾沉舟沿着台阶往上走,来到墓碑所在位置时,却发现有人先自己一步到达。 那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头发染成金黄色,打了耳洞,衣服松松垮垮还印着个大骷髅,跟怀里抱着的那捧硕大的百合花束并不相称。此时他正垂着头不知对墓碑说些什么,又弯腰拜了几拜,才将怀里的百合花放到墓碑前。 顾沉舟走近墓碑,私家墓园不会随便放人进来,从第一眼见到人起,他就认出了对方:沈家的七少爷沈辉,自己的十二个表兄弟姐妹之一。 正祭拜的人也感觉到有人接近。他漫不经心地转头一看,看清是什么人后,神情立刻就转为惊喜:“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的?” 这话是在说他们全是偶遇啊。 顾沉舟笑了笑:“来祭拜。”他两手空空地站着,相较之下,倒显得沈辉更有诚意了。 沈辉立刻就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对了:人家母亲就在这里,过来这是天经地义的,倒是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他当即就笑道:“这可赶巧了,今天本来我爸妈要过来的,但是他们临时被人叫走了,就让我自己一个人过来先拜拜,没想到还能碰见沉舟哥,要早知道,我爸妈肯定会推了那些事情,他们好久没见到表哥了,爷爷也是,每次大家做一起吃饭,爷爷都会念叨着你。” “我回来的事情已经跟外公说过了,这两天就会过去。”顾沉舟说。 “这可好,这下吃饭人就齐了。”沈辉说着,目光就转到墓碑的小幅相片上,“要是姑姑也在,爷爷不知道会多高兴,爷爷就姑姑一个女儿,当年姑姑身体虽然不太好,但也不是什么急病,怎么突然就……”他说道这里,发现顾沉舟神情淡淡的,一下子打住,又说,“表哥,既然你过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替我向舅舅舅母问好。”顾沉舟说。 “会的,他们知道你回来一定非常高兴!”沈辉说完就对墓碑又鞠一下躬,这才转身离开。 顾沉舟等到沈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席地坐下来。他的手放在石砌的墓碑上,被太阳晒过的石头带着热度,轻灼掌心。 “妈,我回来了。” “爷爷很好,外公也很好。奶奶看上去老了些,顾部长……爸的身体和事业都不错。” “您别担心我激怒他,不管怎么样,他总有一个乖巧的好儿子。” “我也很好,我在国外学到了很多东西,这次回来就不会再出去了。” “我有些事情弄不太明白……”他的指腹摩擦着石碑,被精心打磨的石头一片光滑,除了边沿还有些棱角外,摸不到一点瑕疵。他站起来,注视着墓碑:“我会弄清楚的。” “我会记住,我是顾家的子孙。” 走出墓园,斜晖刚好染红泊油路面。顾沉舟刚要往自己的车前走,一辆越野就冲他鸣了两下喇叭。 顾沉舟顺着声音一看:“你怎么过来了?” “身负重要的任务,”卫祥锦说,“按照老首长的指示,迎接顾少去我家用餐。” 顾沉舟忍不住笑起来:“应该的,该登门拜访卫爷爷。” “何止我爷爷,我奶奶也念着你呢。”卫祥锦说,两家就住隔壁,两人一起长大,混玩着两家都把另一个孩子当做自己的孙子了,“你这下回来,我估计至少一两个月不得闲了,光拜访长辈就得十来天。” 顾沉舟随便一笑,坐上卫祥锦的车说:“坐你的车回去吧,我那辆回头找个人开回去。” 卫祥锦有些奇怪,倒也没多想,只以为顾沉舟懒得开车,发动车子说:“我刚刚看见你表弟出来了,是排行第七,叫沈辉的那个吧?” “嗯。” “一年十二月一月轮一个,你家的那些表姐表弟我都能叫出名字了,”卫祥锦转着方向盘调笑说,“干脆你就表个态度吧,看他们这样挖空心思地来巧遇你,也怪不容易的。” “外公早有打算了。”顾沉舟从没有对这种事情发表过意见,接着就扯开话题,“三年没回来,西环那边怎么样了?” “想玩车了?”卫祥锦想想,“也没什么变化吧,就是常胜将军从你变成了贺海楼,他和你一样,都是敢把速度飙上去的那种。你想玩的话回头我们一起去。” 还是跟以前一样对飙车没什么兴趣。顾沉舟按按靠着座椅靠得有些僵硬的脖子,没接卫祥锦的话,而是问:“开了这么久越野,你不打算换一辆舒服点的?” 开车的卫祥锦顿时挑了眉:“还有什么车开着比越野舒服?” 没有换车的打算。顾沉舟的手指轻轻敲了扶手。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卫祥锦这辆车是经过改装的,加厚钢板,防弹玻璃,安全措施做得非常到位。而且越野车本身的安全性也高出普通车辆许多……加上卫祥锦除非必要,从不飙车的习惯,什么样的车祸能让他当场死亡? 一场梦境,就算连续做了一个月,顾沉舟也只能记得某些印象非常深刻的大事,这还是他在后来听了一些这方面专家的建议,刻意去回忆记录的结果。在最开头几天,他甚至只是重复着不断被惊醒却什么都不记得这一过程。但就算后来刻意去记忆了,一些细节,或者说构成事件结果的经过,他始终没有一丁点的印象:比如说贺家上位——贺家是因为什么上位?卫祥锦出车祸——卫祥锦是什么时候怎么出的车祸? 也或许这些经过本来就没有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顾沉舟的思考,他看一眼屏幕上的号码,接了起来:“正嘉?” “是大哥啊……”主动打电话的顾正嘉的声音听起来,还没有顾沉舟的自然,他说,“大哥,你现在在哪里?” “正往天瑞园去。”顾沉舟说,“什么事?” “唔,是这样的,爸今天晚上临时有个饭局,不回来吃饭,妈……阿姨炒好了菜才接到消息,现在得跟爸一起去饭局,家里的饭菜做得挺多的,就是……问大哥你要不要回来一起吃。” 顾沉舟还说:“我晚上要去卫老爷子家——” “回去吧,”一旁听见电话的卫祥锦突然插话,“我跟爷爷说一声,他保证比你去家里吃饭还高兴。” 两家人关系确实好,如果换一位老爷子,顾沉舟绝不会这样做。也只有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卫老爷子,顾沉舟清楚对方确实就跟自己的爷爷一样,希望他好好的。他也不再客气,对电话说:“我待会就到。” 隔着电话,顾正嘉的呼气声都传了过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松快了点:“那我就等你了,大哥。” 这边顾沉舟下了决定,那一头卫祥锦也拿起电话,拨回家里跟卫老爷子解释,没说一会,他的神情就有些古怪了:“哦,哦,我知道了,爷爷……我明白,我一定注意……好的,爷爷再见。” “怎么?”顾沉舟问。 “你得再打个电话回去问你弟弟有没有我的饭了,老爷子指示我跟着去,然后向他汇报你们的相处状况。” “你这间谍不太合格啊。”顾沉舟忍不住说。 “什么间谍,明明是替你卧底的!”卫祥锦反驳,“第一手消息,正确率百分百,你就偷笑吧。” 顾沉舟真笑了:“不用打电话,肯定有你一份。” “嗯?” “刚才电话里不是说了,是做了饭之后才知道要出去的吗?”顾沉舟说。 卫祥锦一想可不是,就算只是为顾沉舟和顾正嘉制造机会相处,既然话里那么说了,顾家三个人,饭怎么也得做三人份的,不然就显得假了。 回到天瑞园,正好饭点。 顾正嘉正一个人在客厅里胡乱压着遥控器转频道,见顾沉舟和卫祥锦进来,他有点惊讶地叫了一声:“大哥,卫三哥。” 卫祥锦拍拍走上来的顾正嘉肩膀:“晚上没饭吃,过来蹭一顿。” 顾正嘉愣了一下,几秒钟后就觉得这样更好,不由露出一个笑容:“这可好,卫三哥难得来家里吃饭呢!” 这话卫祥锦听着没什么反应,顾沉舟倒是想起因为自己和家里的关系,连带着卫祥锦也很少登这里的门,偶尔在外头碰见顾部长还得绕着走。 晚饭早就准备好了,还摆上了桌。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汤则是鲍鱼蒸鸡汤,味道十分很鲜美,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但又不显得夸张。因为有卫祥锦在桌上,两个没多少感情的兄弟一顿饭吃着倒不沉闷,饭后顾正嘉主动挽起袖子收拾餐桌,顾沉舟则带着卫祥锦上楼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好久没来你家了。”卫祥锦靠着墙壁等顾沉舟开门,随口说。 “我也是。”顾沉舟回道,找到钥匙开了锁,一推开房门,就看见卧室里的家具都被布罩仔细罩好,上面连同地板,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卫祥锦看着地上半寸厚的灰尘:“……感情这三年从没人进你的房间啊。” 顾沉舟就毫不意外了。他先走去开了窗通风,又掀起罩在书桌、柜子等家具上面的布罩,还不忘对卫祥锦说:“随便找个地方坐。” 卫祥锦决定自己还是站着消消食。 顾沉舟也没有多管,他先拉开自己的书桌拿出几个盒子,又去靠墙的保险柜前压电子密码开锁。 没事做的卫祥锦走到书桌前摆弄顾沉舟刚刚拿出来随便丢在桌子上的盒子:“这是什么?” “你打开吧。”顾沉舟头也不回地说。 卫祥锦依言打开,发现盒子上有锁头,但这个锁头的质量显然不行,他还没怎么用力,轻轻一拉就崩断了。 这是什么意思?研究了一下那明显由于人为因素而变得脆弱的锁头,卫祥锦心里有点嘀咕。接着他朝打开的盒子里瞧上一眼,立刻就被里头的五光十色给震住了:“你把这些东西这样放着,就不怕遭贼了?” 这时顾沉舟也打开保险柜了,他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拉开椅子坐下去:“不是没遭贼吗?在这里能遭什么贼?” 这话的意思不少啊。卫祥锦琢磨着。 顾沉舟已经拿起另外的几个盒子,稍微往锁头方向看一看,就直接扳开来。 刹那,一盒子一盒子的珠宝首饰出现在白炽灯下,从宝石胸针到铂金项链,从珍珠耳坠到钻石戒指,应有尽有,全部都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独特的光辉。 看见一盒觉得震惊,多看几盒反而麻木了。卫祥锦注意一下盒子里首饰的款式,发现都有些老旧了。 顾沉舟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来:“这些都是我妈过去戴的首饰。”他解释了一句就重新合上盖子,将几个盒子叠起来,全都丢进保险柜锁着。之前保险柜里还剩下的一点东西,则被移到书桌上放着:几本作业本,老旧的玩具,有了年头的相片……以及许多并不太值钱的东西。 卫祥锦靠墙站着,看见顾沉舟从房间找出块布来,擦去这些东西表面的灰尘,然后归类摆放:作业本收进抽屉,玩具放置在书架的格子里,相片站立在桌面…… 天花板上的电灯轻轻闪烁着。 第9章 生日聚会 沈家与顾家的不同,就如同商人与政客的差别。 顾沉舟走近占地十数亩,花园洋楼一个不缺的沈家大宅时,已经是好多天之后的事情了。 作为一个大家族,因为沈老爷子还在的原因,沈家的四个兄弟,也就是顾沉舟的四个舅舅并没有搬出老宅,只是在五层楼高拥有数十个房间的老宅各选一层作为自己的住所,剩下的最高一层,是沈老爷子的书房和卧室,轻易不让人上去。 顾沉舟的母亲沈柔是沈老爷子唯一的女儿,又是最小的孩子。顾沉舟的年纪在他十几个表兄妹之中并不算大,这也导致十五岁开始,他每次来到沈宅的经历都大同小异,总要被些人拉去说话,或者正巧碰见——当然,这些说话和碰巧随着顾沉舟一年年的长大,已经越来越少了。 “沉舟少爷到了?”聘请自英国的管家詹姆士站在大门前,穿着白衬衫和燕尾服,彬彬有礼地鞠躬,“先生正在楼上等着您。” 顾沉舟将车交给迎上来的男侍者,自己则跟着詹姆士往屋里走去:“外公身体怎么样?” “还不错,就是有些老人特有的毛病。”来自英国的管家拥有一口流利而地道的中文,他微笑着说,“先生听见沉舟少爷要来的消息十分高兴,早上还特意去书房写了一幅字,说待会让您带走。” “该有人缠着我要东西了。”顾沉舟笑道,话里说的就是卫祥锦。卫老爷子平生不好烟酒花草,就是喜欢欣赏书法,偏偏在这上头实在没有什么天赋。 交谈间,两人已经到达顶楼。詹姆士带着顾沉舟穿过圆顶客厅,轻轻叩响书房的房门:“先生,沉舟少爷到了。” “进来。”里头传来老人的声音。 詹姆士退后一步,让顾沉舟进去,自己则在门旁站定。 厚厚的浅褐色地毯吸收了足音。 顾沉舟走进书房的时候,老人正带着老花眼镜,在正对着一面落地窗的书桌前阅读一本心理学书籍。他没有立刻出声,甚至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就站在书桌旁静静等待。 大概十来分钟的时间,老人看完一个段落,摘下眼镜站起身来。 “外公。”顾沉舟上前一步。 老人招招手:“陪我下去花园走走。”他说话的时候侧过了身子,从落地窗射进来的光线斜斜打在他脸上,照亮了他脸颊上的老人斑和向后梳起的花白头发。他背着双手向外走去,身躯有些佝偻,却不让顾沉舟上前扶着。 留在外头的詹姆士显然听见了老人刚才说的话,已经先一步下去准备了。 上午九点的时间,老宅里的人要么已经离去,要么还没有起来。在一楼大厅忙碌的侍女都受过严格训练,虽穿梭频繁却没有弄出多少声音。 他们来到老宅后的花园,这几乎算是一个小型的园林: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花园芳草如茵,中间错落种着低矮的灌木,沿着墙的边沿是一排笔挺丰茂、花开簌簌的梧桐。走到梧桐的尽头,湖光潋潋,岸边的垂柳随着微风摆动丝缕,细长的叶片落到湖面,沾起一圈浅浅的涟漪。忽然一阵清风,镜面似的湖水就荡起一层层波纹,惊起停驻岸边的水鸟。 “前两天又有人去见你了吧。”沈老爷子来到湖边,遮阳伞和供人休息的桌椅早早就摆放好了,点心和花茶也准备妥当。但老爷子显然没有坐下的欲望,他沿着长长的湖岸慢慢散步,“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妈妈一定很高兴。”顾沉舟说。 “你还是不想说,我也不逼你,”沈老爷子眯着眼说,“这么多年来,你也看得清楚,他们想要的,恐怕还不止我手里的这一点。” “我正要跟您说,外公,我打算用妈妈留下来的一部分遗产创立社会公益基金。这样妈妈或许会更高兴一些。”顾沉舟说。 老人的脚步略顿一下:“这是询问还是通知?” “是通知,外公。”顾沉舟依然恭敬,但语气里并没有迟疑。 他们继续走着,慢慢地来到一棵高大的榕树前。 这棵榕树根茎遒劲,深深扎入脚下泥土,向天空展开的双臂健壮结实,冠盖上树叶层层叠叠密织如伞,在这一片地面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们站在这棵年龄不小的榕树前,绑在其中一条树干上的秋千被晨风推了一把,轻轻晃动。 沈老爷子看着秋千,对顾沉舟说:“你的个性和你母亲真不一样。你母亲从不会这样肯定地对我说话。”他没有等顾沉舟接话,就继续往下说,“我这几年常常在想,如果我没有因为老来得女对她过分疼爱,没有期待她像个真正的小公主一样无忧无虑……没有把她养成那样柔软又天真的个性,她会不会就不这么早离开我了。” “外公……” “愿做丝萝托乔木……”沈老爷子看着秋千,他的小女儿坐在他亲手扎的秋千上高高荡起,甜甜笑着地日子就像是在昨天,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乔木总有一天会走的。” 顾沉舟想说写什么,但老人并不想听,很快就转了话题:“我听说你要替你弟弟办生日聚会?” “是,就在这两天了。”顾沉舟顺着老人的话题,“这次来还想向您借詹姆士帮忙。” “带去吧,你做得对。”沈老爷子沉默一会,淡淡说,“十五年时间,也够了。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继续走下去……这么些年来,月琳也不容易。” 现任的顾夫人姓郑,郑月琳。 顾沉舟微低着头,没有说话。 沈老爷子倒是又笑了一声:“我忘了,你不是你母亲,你主意大得很。” “行了,去吧,做你自己要做的事情。”老人像之前一样,拒绝人扶,转身朝来路回去,速度缓慢又沉稳,身形佝偻而高大,“你外公现在还站在这里。” 天香山位于四九城北郊,座落在城区之外,和城市不近不远,周围并没有什么人烟,属于还没有开发到的区域。顾沉舟自从两年前买下这片地方,除了在山脚给自己留了一小个院子外,山顶的山庄、上山的公路,也早早开始修建。 7月28日就是顾正嘉十六岁的生日。 尽管已经跟沈老爷子临时借了詹姆士,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顾沉舟还是早早来到山庄,做最后的确定。作为聚会的另一个举办人,本来也打算一起过来的卫祥锦因为临时有些事情,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才来到山庄。 “不错的地方。”四野开阔,清亮的山风不停刮过,降去燥热暑气。卫祥锦从车上下来的第一时间就对顾沉舟称赞。 峭壁一侧,顾沉舟正扶着随修盘山公路就早早扎下的木制栅栏乘凉。他抬一抬眼:“买下了当然要弄得好一点。” “这地儿看得我也想买了。”卫祥锦嘀咕一声,就跟顾沉舟走进山庄。 山庄位于山顶。当初规划时为尽量保持山野风光,并没有将山庄修得四四方方的,而是遵循“森林里的小屋”这样的思路,整体都采用木质结构,将山庄完全嵌在树林之中。 卫祥锦跟着顾沉舟走进山庄。不规则的石板缝隙里长满青苔,泊泊的流水声从山庄后边传来。他们走进大厅,安排工作的詹姆士就迎了上来:“离聚会开始还有三个小时,两位少爷可以去后院坐一坐。” 顾沉舟点点头,对詹姆士说:“正嘉来的时候通知我。” “是,沉舟少爷。”詹姆士鞠躬答应。 卫祥锦随着顾沉舟来到后院,刚才石凳上坐下,穿制服的侍女就捧着茶盘走来,悄无声息地将东西摆好,又看见顾沉舟已经自己动手,就重新退了下去。 “你这手笔有点大啊。”卫祥锦若有所思地说,帮顾正嘉办聚会,特意拿自己新建的山庄当招待地点,虽然重视得有些奇怪,但既然要办,就干脆办得漂亮点,也不算什么。可从沈家借人,就已经完全在‘办得漂亮点’的范畴之外了——要知道,就是当年顾沉舟自己十八岁成年,也没有这样费过心思。 几分钟的功夫,顾沉舟已经泡好了茶,他递一杯给卫祥锦,自己也喝了一口,不甚在意地说:“这些又算什么?只看我高兴不高兴。” 卫祥锦挑一下眉,笑了:“顾少这话说得可真霸气。”他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疑惑,觉得顾沉舟这一次弄出这个手笔,似乎不止想帮顾正嘉办个生日聚会。但除了这一件事之外还有什么?他一时间也没能想到。 临近八点,顾正嘉邀请的同学朋友全都提前到达。由顾沉舟和卫祥锦邀请的,他们圈子里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在沈老爷子身边工作近三十年的詹姆士的能力没有话说,准备得非常妥当,穿行在人群中的侍女和侍者满足每一位宾客的需求。 同样出生在顾家这种家庭,注定两兄弟的社交圈有所重叠。还在上学的顾正嘉交往的朋友可能地位低一些,但大多数都能和那些站在圈子顶层的人搭上话,不少还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 八点整,聚会准时开始。 穿着礼物,好好打理过一番的顾正嘉在最开头说话时手臂有些紧绷,但神情还算自然,顾沉舟和卫祥锦带头鼓掌,随后顾沉舟就带着顾正嘉,一个个将他介绍给在场的重要人物。 邱老的孙女,沈老的孙子,陈、温、贺三家的三代,孙沛明……尽管出国三年刚刚回来,但这个圈子里的人全都在十多岁的时候就明白谁可以结交谁要疏远,并且早早就打好了关系:比如顾沉舟和卫祥锦,比如陈家和温家的三代,比如正准备联姻的邱家和沈家。 三年的时间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淡化得几乎无法发现。能来参加这个聚会的人,全都是有意和顾沉舟与卫祥锦交往的人,连前一段才被顾沉舟摆了道的孙沛明在顾沉舟介绍时都非常给面子赞许了顾正嘉几句:牌桌上输了就输了,反正他有时候捧个合心意的情人都不止花上这点钱。倒是在这个场合落顾家的面子,搞不好要结死仇。 一圈人介绍下来,顾沉舟最后带着顾正嘉走到贺家的少爷面前,三年时间在别人处不明显,在贺海楼这里却无法忽视:顾沉舟离开四九城时,贺海楼刚到这里。 “贺少。”顾沉舟和贺海楼轻握一下手,又将手掌搭在顾正嘉的肩膀上,“多谢贺少赏光。这是我弟弟正嘉。” 难得地没带伴儿,贺海楼正斜斜靠着墙喝一杯威士忌。他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穿着一身考究的白西装,打着斜纹领带,看上去比顾沉舟还多几分贵公子的模样。 听见顾沉舟这样介绍,他看了顾正嘉一眼,就对顾沉舟轻轻一笑,语调悠长:“顾少真是个好哥哥啊。” 第10章 车祸 “贺少这话可说得不对了,”顾沉舟笑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弟弟,不疼他疼谁?这三年我在国外也没陪他做什么事情,现在都是应该的。” 宝贝弟弟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贺海楼似笑非笑地睨了顾正嘉一眼,对顾沉舟说:“顾少可真是看得透。” “不看明白不行啊,”顾沉舟颇有含义地回答,“要说看得透,贺少不也正是?——可别光记着夸我。” 这一来一去的对话,贺海楼说的是顾沉舟的继母,顾沉舟则回敬贺海楼的身份。要说尴尬,住在贺家却又并非正牌贺家大少的贺海楼比他可尴尬多了。 短暂含蓄的交锋很快结束。顾沉舟又跟贺海楼说了两句,就带顾正嘉离开。 “以后你离贺海楼远点。”走在大厅中,顾沉舟一面和周围碰见的人寒暄,一面对顾正嘉低声说。 “我知道,大哥,”顾正嘉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刚才的眼神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的名声你应该也听过,”回来的一个月时间,已经够顾沉舟查明白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了,“你是顾家的少爷,只要你自己不犯傻,他搞不到你头上。” 顾正嘉有点无奈地点点头,将外头的传言和对方刚才看自己的眼神联起来一想,他就觉得跟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顾沉舟拍拍顾正嘉的肩膀:“好了,这是你的生日聚会,自己找朋友去玩吧。” 顾正嘉早注意到自己的朋友从刚才就一直巴巴地注视着自己了,他点点头说:“哥,那我就过去了。” “玩得开心点。”他对顾正嘉说了一句话后,就从经过身旁的侍者手中拿了一杯冰水喝下去醒醒脑袋,并寻找卫祥锦的身影,但对方似乎并没有留在大厅中。顾沉舟皱一下眉,招来周围的一位侍者:“卫少呢?” 要在沈家工作,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能够眼观六路,那侍者一听见顾沉舟的问话,就鞠躬说:“卫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临时出去了。” 顾沉舟点点头,心知卫祥锦不可能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也不急着找人,就找了个比较醒目的位置坐下休息。没等太久,拿着手机的卫祥锦就侧门回到大厅。 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走进大厅时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和顾沉舟目光对上后就直直朝他所在的位置走来,中途碰到几个和他打招呼的人,也只浅浅地点头就应付过去。 “怎么了?临时有事?”从对方的脸色上就看出一二了,不等卫祥锦说话,顾沉舟就主动开口。 卫祥锦一下笑起来:“还真是,临时有点事情。”他没有细说,“我得先走了,回头给你赔罪。” “卫少这是在寒碜我啊,一个生日聚会而已,办得漂亮点不过是我刚好有心情,值当什么?”顾沉舟失笑。 “嗨,你看我都傻了。”照着两人的关系怎么也不会说出刚才那样的话,卫祥锦一拍额头说,“回头我给正嘉再补上一个好东西。” “替他谢谢你了。”顾沉舟说,看着卫祥锦的神色说,“有什么事就去忙吧。” 卫祥锦点点头,也不再客套,转身就离开山庄。 顾沉舟重新站起身,在聚会的大厅里和刚刚没有寒暄过的、分别属于几个不同小圈子的人打了招呼后,就窥个空找到在后面忙碌的詹姆士。 “沉舟少爷?”詹姆士对顾沉舟的来到感觉疑惑。 “我现在要先离开一下,外面就交给你了。”顾沉舟吩咐,“半个小时内别让人发现我不在这里。” 詹姆士心头一动,明白今天晚上的真正任务到了:“我知道了,您放心吧。正嘉少爷那里要不要打个招呼?” 这个问题显然在顾沉舟的计划之外。他皱了一下眉:“不用特意去说,如果他主动问你、时间又在半个小时之后的话,就告诉他。” 夜晚的山风带着一丝寒凉。 21:07分。顾沉舟在发动车子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 距离宴会开始一小时零七分,距离卫祥锦离开十一分钟。 他没有打车灯,转动方向盘将单独停放的汽车驶向下山的公路,几分钟内,就把速度跑上60迈。 40迈,山路中段。顾沉舟单手扶住方向盘,在心中计算卫祥锦此刻所在位置。从小的熟悉和近一个月的留心观察,足够顾沉舟在不用监视器的情况下掌握卫祥锦的行车速度。 一如卫祥锦早先曾升起的疑惑那样,顾沉舟举办这次生日聚会的目的不仅在于给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庆生——或者说根本目的并不在于此。 他在验证自己的梦境。 这并不太难,两年的时间,一座远离市区竣工不久的山庄,恰好来到的生日聚会——黑夜,酒后,没有行人的盘山公路,一侧是陡峭山崖。 顾沉舟做完最好的安排,而后如猎人一般静静等待。 三个环山圈,两个,一个半……顾沉舟开车的速度还在慢慢攀升。从敞开的车窗刮入的劲风让他微微眯了眼,前方的景色在高速行驶下又没有车灯的情况下,逐渐模糊成一团团灰黑色块。 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在哪一个路段? 山路的上半段,中段,或者——在即将开到山底,最放松的那一圈盘山公路? 顾沉舟并不能确定。 他能不动声色地做好一个圈套,能凭借对卫祥锦的了解掌握他的速度与行程,却不能猜到隐藏在暗处的人的最终选择。 也正是这份不确定,让他行驶的速度越来越快。 三千米,两千四,一千八。 山路已经走完一半。 一千二,九百,七百。 四分之三的路程。 又是一个转弯,一声巨响突然夹杂在山风的尖啸中传入他的耳朵。 这一刹那,顾沉舟什么都没想,脚下加足油门,车离弦一般冲出盘山公路! 公路两侧昏黄的路灯下,漆黑的树影在视网膜里如鬼怪般一掠而过。 顾沉舟冲出山路时匆忙间一扫,只看见斜靠左侧的公路间,一辆白色渣土车重重撞在卫祥锦车身右侧,军绿色的越野整个车门都凹陷进去!而这条道路前方几百米的位置,另一辆同样的大型车辆正从数百米外的位置直直朝卫祥锦的驾驶座冲去,行驶速度至少冲上了150迈! 表盘的指针一瞬间转到底部,顾沉舟在对面大型车辆撞到越野车前抢先冲到军绿色的车子旁,然后猛地向左打死方向盘,整辆车蓦然向左甩起,尾部重重撞在渣土车的左前轮上! 驾驶车子的司机下意识朝右打了一下方向盘。 剧烈的碰撞和瞬间踩下的刹车产生的作用力把顾沉舟重重掼到车门上。第一时刻的麻木过后,如蚂蚁爬咬的酸刺感遍布顾沉舟半个身子。电光石火的功夫,他压根没有理会,余光从右侧后视镜中一瞥见对方车轮转向,也不在乎自己车子的严重打滑,右手松开方向盘就车座下一探,就抽出一把抢来,“砰!砰!砰!” 接连三枪,一枪对准驾驶室,两枪对准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左前车轮。 大车立刻失去控制,朝右前方冲出一段距离后就重重撞上道路的绿化带。 顾沉舟又转头去看先前冲向卫祥锦的渣土车,却发现之前还抵住越野的渣土车看情况不好,早就倒退出去,开出好一段路程了。 他没有理会,用力推开车门,下车朝停在路边的大车走去。开车的司机也从冲撞中醒过神来,连滚带爬地从向内一侧的车门下来,慌慌张张朝黑黝黝的天香山方向跑去。 顾沉舟就站在原地,朝前方的人影开枪点射,一下,两下。 寂静的公路上,两声枪响远远传开,往山里头奔跑的男人惨叫一声,捂着腿摔倒在地。 顾沉舟这才走向跑出十几米的男人,也不说话,抬脚把还在挣扎站起来的男人踹翻在地。 半人高的杂草丛里,男人哆嗦得都能听见他牙齿碰撞的声音:“车速太快,我没看见,我不是故意……” “是吗?”顾沉舟笑了一下,踩住男人的肩膀,看一眼对方满是鲜血的左腿,举枪对准他的右手臂。 “砰!” 第六颗子弹。 他提着不住惨叫与咒骂,痛得几乎瘫成一团泥的男人的衣领,将对方拖回大车旁,抓住头发就将他的脑袋朝脚踏板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 惨叫陡然拔高,男人剧烈地挣扎起来。顾沉舟眼也不抬,继续抓着男人的头发,将他的脑袋重重往脚踏板上掼。 四下,五下,六下。 随着撞击的次数,挣扎和叫喊变得微弱,再完全消失。顾沉舟这才松开手,让已经神志迷糊的男人滑落到公路上。 接着,他转身向卫祥锦的车子走去,先朝车内昏迷的卫祥锦仔细看了看,发现对方确实和他之前匆匆瞟到的一样没有明显的伤痕后,从刚才就一直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左臂的疼痛重新攀上脑海。 顾沉舟靠着越野车站了一会,从敞开的车窗打开车门,不敢移动卫祥锦,只摸了摸对方的脉搏,发现依旧有力之后,就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两声等待音刚过,电话就被接了起来,恭敬的男音响起来:“大少,有什么事情?” “找两辆救护车到天香山这里,卫少出车祸了。再带一队人过来检查现场,不要太多,我开了枪。”顾沉舟说。 接电话的男人冷汗刷地就下来了:“我明白了!十五分钟内一定到达!” 顾沉舟直接挂了电话,从卫祥锦的车里找出根烟来,点燃抽了几口又按灭掉,拿起手机再拨了一个号码。 “喂,卫伯伯,是我,沉舟……是的,我还好……卫伯伯您听我说,祥锦出了车祸……不,不太严重,我已经叫了救护车……意外?卫伯伯,我觉得不是,我觉得……” 他看着躺在前方不远处、陷入昏迷的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厉色:“我觉得这是有预谋的。” 第11章 救护工作 晚上10:15分,南环主干道。 三辆警车打头,三辆警车殿后,拱卫着中间两辆救护车,无视交通规则,一路呼啸而去。 恰好这条路上的行人和车主远远听见警笛声,往往才探头看上几眼,车队就完成了从出现到消失的过程。只有刺耳的警笛声,过了许久,还能依稀听见。 同一时间,派出救护车的人民医院从接到通知起就严阵以待,上至院领导下至主任医师,随时保持着与救护车上人员的联系,在得知救护车已经进入市区马上要到达医院时,更是集体出现在大门位置,确保能够第一时间接到伤者。 “快快,到了,人到了!”一阵喧闹声后,警车和救护车依次驶进医院,聚集在门口的医生和护士一涌而上,团团围住车辆,帮忙将伤者挪下。 几个院领导也都接到消息,呆在大厅之中。 第一担架被抬下来的时候,院长打眼一看那担架上半个身子鲜血淋淋,额头还破了个洞的男人,心下就是一个咯噔,连忙又往前看去,等看见另一辆救护车上的两个人一个自己走下来,一个虽然被抬着,但外表十分整洁,看不出有什么严重问题的时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走下来的那位是顾部长的大儿子,担架上的是卫副司令的儿子。”院长助理机灵地跟院长咬耳朵。 院长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暗暗点头。他接到上面的消息时只知道是两个身份重要的年轻人,倒没有说具体名字,自己这个助理能够在短时间里弄清楚,可见身上也是有一些关系的,以后倒可以重视一些。 说话间,先前浑身是血躺在担架上的男人已经被推往电梯,准备送急救。院长最开头瞥了一眼就不再关注。只注意观察后边两个跟着进了大厅的伤者。 走进来的伤者脸上虽然捂着手臂,但脸上并没有太过疼痛和焦急的表情;躺着的只在额头上青肿了一块。还有周围的医生,并没有焦急的神态。 这么一圈打量下来,院长总算放下心来,不招呼伤者,只对经过身旁急救主任吩咐,既表现了自己的重视,又捎带上一些含蓄:“好好治疗,一切需要尽管向上报告,院务部一定优先满足。” “院长放心,一定完成任务!”急救中心主任也不含糊,张口就做了保证。 战斗在医院的第一线,他什么样的伤势没有见过?别说其他,光是车祸伤者,每天也要来上好几个。这次重点关注的两个伤者,自己走下来的那个普通人看了也知道没有大问题,躺在担架上的倒还不好说,但既然是车祸送来,外表又干净,多半就是因为外力冲击产生轻微脑震荡,陷入临时昏迷状况,不要多久就能醒来。 一众医生围着病人浩浩荡荡离开大厅。刚上专用电梯,又有两辆车速度极快,横冲直撞来到大楼门前。 还没离开的院长本来有些不虞,可两辆车上的人一下来,他就瞬间一个激灵:来的是顾组织部长和卫军区副司令员啊! “院长!”助理小声道。 但这回院长可不用自己的助理提醒了,看见车上下来的人的第一时间,他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大楼外,用力握住两位重要现职领导的手:“两位领导好,两位的公子刚刚被送过来,我们医院已经组织了全院最好的医生进行会诊,务必将两位公子治好,完完整整地还给领导!”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抢先出声询问的是跟随卫诚伯一起下车的夫人虞雅玉。这位大学中文系教授兼副校长非常温婉,平日里除了在学校上课并处理事务之外,并没有太多交际。这次听见自己唯一的儿子出了车祸被送到医院,脸色当场就惨白起来,车开了一路也没有完全缓过来。 “刚刚进去,已经在检查了。”院长也有眼色,心知此刻除了伤者情况,其他事情几位领导是一概都不想听,“顾部长,顾公子刚刚是自己走进来的,情况并不严重。” 顾新军神情放松了一些,郑月琳连忙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祥锦呢?”虞雅玉抓着卫诚伯胳膊的手指都有些发白,“那祥锦呢?” “正在三楼拍片检查,”院长也是知道自己医院的检查流程,他先回答郑月琳的问题,又对虞雅玉说,“卫公子陷入昏迷……”接下去他就有点犯难了,他是觉得卫祥锦看上去问题不大,但毕竟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万一真有什么大问题,到时候这卫副司令员雷霆一怒下来,自己这个小身板可不知道扛不扛得住啊…… 这时一个医务人员匆匆从电梯里下来,跑到站在外围的院长助理那里说了几句话,院长助理一听,连忙赶到院长旁边,振奋地说:“院长,检查结果出来了!昏迷的伤者情况并不严重,属于轻微脑震荡,已经恢复意识了。另一位伤者身上有数处软组织挫伤,左上臂骨裂纹骨折,恢复时间可能会长一点。” 院长一听,眉头就松开了,脸上也带了些笑意。 自己这个助理有些意思啊,不止带来了好消息,还不说名字,只用伤者代指,这不是表现医生对患者一视同仁的操守吗?自己之前的重视也不是因为他们有身份,而是医者父母心啊! “顾部长,卫司令,两位夫人,您们看……?”院长看向四人。 两位夫人在得到确切地点时就快步往电梯走去。顾新军和卫诚伯正要跟上,送顾沉舟和卫祥锦上去、又在几分钟前回到大厅的公安局长抓准时间,上前一步对卫诚伯敬礼:“司令,我有事要报告!” 卫诚伯打眼一看,有些意外:“是小陈啊,你怎么在这里?” 陈局长一听卫诚伯还记得自己,当场就有些激动了。 他是从卫诚伯的第三军区出来的兵,后来又被卫诚伯直接领导过一段时间,最后竞争得到现在这个分区公安局长的位置,也是拐着弯走了卫诚伯的路子。从外人看来,他已经是半个卫系,但他心底清楚,自己连卫诚伯的面都没见过几次,这个卫系实在是名不副实。因此今晚得到消息后非常重视,亲自带队前往车祸地点,检查安排。 “顾公子报警时候,对车祸的叙述很有些疑点,所以我亲自带队去看看。”陈局长的说话艺术就跟刚才的助理一模一样,明明是因为出车祸的人身份不同才给予高度重视,话说出来的时候就变成是出于本职工作的负责,所以才专门过问。 听见这句话,卫诚伯眉头一皱:“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旁听的院长顿时一惊,这浑水可滩不起啊!本来还打算不管有天大的事情也要全程陪伴的他立刻开口:“顾部长,卫司令,我让小林给你们带路,我这就去医生组那里,研究治疗方案!” 两人点点头,在院长助理带领下往电梯方向走去。 陈局长在一旁说:“交警这边,道路分析和车辆检查已经做完了,根据碰撞点和刹车痕迹来看,这不太像是一场完全的意外。” 这话说得还是比较含蓄的,有顾沉舟这个当事人在,再结合现场一看,陈局长其实根本不用后来的分析,差不多当场就能确定这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他将自己夹在腋下的文件夹打开,里头有几张现场的照片和交警队完成分析后传真过来的资料。 卫诚伯和顾新军拿过照片和资料一看,在军队呆了几十年,一直养着一股锐气和匪气的卫诚伯张口就怒骂道:“我操,生儿子没卵蛋的混球,简直欺人太甚!” 顾新军牙关旁的神经跳了一跳,拿在他手中的照片忠实反映出车祸现场:卫祥锦的军绿越野半个车门凹陷进去,其他还算完好。另一辆银灰色轿车就被撞得严重多了,不止半个车头凹陷进去,连车尾都被撞坏,后盖箱掀起、车灯破碎不说,连轮胎都是歪斜的。 他看着照片上似乎都有些扭曲的副驾驶座,怒气在胸口一阵阵翻搅。 那辆越野卫祥锦开了有几年,他是知道的,被改装过,安全措施做得非常到位,从照片中就能看出来了。但自己儿子的那一辆是回来才买的,只是一辆最普通的轿车,如果这次是撞在驾驶座的位置呢?如果今天自己儿子像几年前一样,喜欢开着更低矮的敞篷跑车到处跑呢? 这是要断他顾家的根啊! 两位高级领导脸色阴得能拧下水来,跟在一旁的陈局长识趣地不说话。他的本职工作算是扛着压力完成了,接下去的事情就不是自己这个小小的没什么根基的局长参与得了的了。 电梯到达目的楼层,叮一声滑开。 顾新军和卫诚伯都折了折手中资料,迈步走出电梯。 顾沉舟正坐在靠近电梯的休息椅上,他身上的撞伤处理程序非常简单,那些青肿敷药就好,骨裂也在拍片之后由骨科医生上夹板固定,很快就完成治疗。这会走出来除了透透气,也是在这里等后边上来的顾新军和卫诚伯。 “爸,卫伯伯,”听见电梯的声音,顾沉舟一看见人就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们来了。” “别站着,坐下,”卫诚伯几大步走过去,“怎么样,撞得重不重?” “没事,就是活动不太方便。”顾沉舟说。 卫诚伯却摆明了不放心,目光投向跟着顾沉舟的穿白袍年轻大夫。 这个年轻大夫是今年刚进医院的实习生。负责给顾沉舟治疗的骨科主任医师虽然觉得这种裂纹骨折实在是个小伤,但这个主儿到这里排场大得院长都要亲自下去指导工作,哪真敢当场就放顾沉舟一个人出去?正式医生影响不好,就指派了一位实习医生跟着照顾,显示自己的重视谨慎的态度。 这种能搭上天梯的工作平常可不多见,偶尔出现一个能被医院里的广大普通医生抢破头。被指派过来的年轻大夫除了和主任医师关系过硬之外,专业上也有些水准。这时一见卫诚伯看过来,心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提起十二分精神,抽出随身准备的X光照,指着上面的一点仔细解释说:“顾少说得没错,并不严重,就是愈合时间长,平常生活不便。您看,这就是裂纹骨折部分,只有很细的一道,本来还可以不用夹板,但为了保险一些,还是上了夹板固定,等几天后长出骨痂就可以拿掉了。” 卫诚伯一边听着一边瞥了站在身旁的顾新军一眼,见对方专注得根本没发现自己的目光,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在实习医生说完后问顾沉舟,“小舟,祥锦在哪个病房?”要给父子两留出独处空间了。 第12章 解析 “卫伯伯,我带您去。”顾沉舟说。 但卫诚伯轻轻摆了手:“不用,你也累了一个晚上了,好好休息吧。” 顾沉舟顿一下,心里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了:“在5103病房,让方医生给您带路吧,卫伯伯。” 负责顾沉舟的实习医生一愣,心说5103那么大个门牌挂那里,直走就是,还需要带路?但看着面前的大领导一副默认的样子,也机灵地凑上去说:“领导,我给您带路。” 卫诚伯点了头:“小林,小陈,你们两个跟我来。” 这是医院里专门招待干部和贵宾的专属楼层,跟酒店也不差多少。卫诚伯一带人离开,走廊上就只剩下顾新军和顾沉舟两个,显得空荡荡的。 “伤得怎么样?”十几年的争锋相对,顾新军尽管开口关心,声音和表情也显得尤为冷硬,“我让你平常安分一点,你不听,看现在都弄出什么了!” 顾沉舟的家庭环境和从小接受的教育决定了他的处事方法。就算在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也不可能去跟顾部长摔桌子摔门离家出走来让人看笑话。况且这次回来他并不是为了跟顾新军继续争顶的,这个话锋也不接,只是说:“爸,有人想要祥锦的命。” 顾新军不是不明白今晚的事情怪不到自己儿子头上,就是一时间转不过来。他阴沉着脸:“你跟我详细说说晚上的事情。” “我和祥锦替正嘉办生日聚会……” 今天晚上的事情,顾沉舟早在警车到达现场的时候就解释过一遍了,现在不过是复述一下,很快就将事情简单说完。 顾新军听完之后皱眉看了顾沉舟两眼。撇开车祸部分,有一个疑点非常明显的:卫祥锦先走,顾沉舟随后就追,还恰恰好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这未免也太过凑巧了。 别的不说,首先卫祥锦平常开车很稳,从没有听过他会酒后驾车,可见他喝的那几杯酒对他并没有多少影响。其次这次聚会是顾沉舟提议办的,就算真觉得不放心,打一个电话叮嘱一声也就好了,怎么会亲自追去?这简直就像是知道卫祥锦会发生严重车祸所以特地赶上去一样。 但如果要说这次卫祥锦的车祸有自己儿子在里头插上一手,顾新军也是不相信的: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两家三代交情,彼此联系非常紧密,顾沉舟想做什么事,卫祥锦和卫家还能不帮忙?反过来,卫祥锦一旦出了什么事,顾沉舟只会少掉一个强力臂助,得不偿失。 更别说两个小孩子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感情非常深厚…… 一通思考下来,顾新军的思维又转到这次车祸的幕后主使人身上。官做到他们这个地步,加上顾家和卫家本身根基深厚,树大招风之下,有几个政敌是非常正常的。但哪一个政治敌人会仇视卫家仇视到想要借由车祸杀掉卫祥锦的地步?要知道这种事情非常敏感,是政治人员的大忌,一旦被查出来,不管你后台有多硬,本身地位有多高,都要被众人联合起来严厉打击的。 “爸,阿姨出来了。”站在旁边的顾沉舟突然出声。 正在思考的顾新军淡淡“嗯”了一声,心思都在别处的他一时间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大儿子难得招呼了自己继妻一声。 从卫祥锦病房中走出来的郑月琳倒是听见了这个声音,她看了顾沉舟一眼,目光微微闪烁,接着就对顾新军说:“祥锦没什么大碍了,就是有些头晕恶心。雅玉晚上要在这里陪着,不会回去了。我们先走吧,沉舟也累了一天了。” 顾新军回了神,习惯性地想要说两句,但目光瞥见顾沉舟左胳膊上的夹板,嘴巴里的话就咽回去,说:“走吧。” 三人走进电梯,坐电梯的时候,郑月琳说:“小舟今晚先呆在家里吧,你那里也没有一个人跟着。”难得地建议了一次。 顾新军听见了又想说话。顾沉舟哪里不知道?抢在他开口之前先干脆地应了一声:“好。” 威风八面正准备开炮的组织部长一时哑火。 最开头提议的郑月琳没注意到这些。她像是在想着什么,半天才开口笑道:“……这就好,房间一直有收拾着,手上有伤就在家里多呆几天,你爸爸也很想你!” 顾部长的不满转移了。但这时候电梯门滑开,回到人来人往的大厅中,他没再继续说什么。 一路无话,等回到天瑞园后,顾正嘉和詹姆士已经等在客厅里了。 沙发上的顾正嘉听见车子声,正频频向门口看着,此刻看见几人进来连忙站起身:“爸、妈,大哥,你们回来了?你和卫三哥没事吧?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差点吓死!”接着他迟疑一下,“聚会后来全乱了,你和卫三哥的朋友先走了,我的同学都在,唔……” “都在讨论车祸?”顾沉舟接了一句。 顾正嘉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我让他们先走了。” “顾先生,顾夫人。”顾正嘉的声音一停下,詹姆士就像顾新军和郑月琳问好。 顾新军对这位老丈人身旁的管家也是非常重视,在他和沈柔结婚时,这位英国的管家就是沈老爷子身旁的老人了,在沈家的地位非常高。他客气地说:“正嘉一个小孩子,你让他自己回来就好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顾先生。”詹姆士微微笑道,接着他对顾沉舟说,“沉舟少爷,我先回去了。” “我送送你。”顾沉舟说。 詹姆士没有拒绝,在走到玄关时,他停下脚步轻声说:“沉舟少爷,您和卫少爷出车祸的事情,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温家的少爷。但在您走后,第一个离场的,是贺家的少爷。”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顾沉舟问。 “在您离开二十分钟后。”詹姆士说。 顾沉舟目光沉了沉:“我知道了,替我向外公问好。” “下次见,沉舟少爷。我一定将您的问候带到。”詹姆士又鞠了一躬,这才转身离开。 顾沉舟转身回到客厅。郑月琳已经上了楼,顾新军还坐在大厅里。顾正嘉在一旁磨磨蹭蹭地,一会摸摸茶杯,一会看看电视,看上去想留下又想离开。无所事事的样子让顾新军不满地看了他好几眼。 顾沉舟停下脚步:“爸。”他打了一声招呼,看了看目光不时朝自己飘过来的顾正嘉,再想到今晚算是折了一半的聚会,还是说,“正嘉来我房间一下吧。” 这话一出,不止顾正嘉手滑摔了茶杯,连顾新军都绷不住脸,露出一个错愕的表情来。 顾家两兄弟关系平淡这一点,别说顾家内部,就算在圈子里也早有公认了。 扣掉开头不懂事的五年,再减去顾沉舟出国的三年,剩下的八年相处,顾正嘉真心不记得上一次顾沉舟邀请自己去他的房间是什么时候——或者从来就没有过? 总之他被这突忽其来的一句话砸懵了脑袋,眼看着顾沉舟的身影都消失在楼梯转角,他才傻呼呼地说:“爸,大哥他居然会叫我!” “他当然会叫你。”顾新军木着脸说,“他难得叫你一次……” “我知道了,”顾正嘉忽然快速又自然地耸了一下肩,就像他每次被自己老妈吩咐的那样,“我这就上去。” 素色的窗帘遮住半扇窗户,床、书桌、书柜,都是原木制的,顾正嘉记得这跟他们家最开头的家具一个样,只是接连搬了几次家,家具慢慢都换掉了,没想到顾沉舟这里还留着全套。 他刻意慢吞吞地挪了几步,目光在几个角落睃了一遍,比如摆在角落的保险柜,正对着床的小沙发上丢着的几件衬衣,还有放置在书柜格子上的奥特曼……等等,居然还有这个! 顾正嘉的目光一时间直了直,接着就听见顾沉舟说: “随便坐。” 顾正嘉连忙正襟危坐。 “说说今天的聚会吧。”顾沉舟说,他皱眉看了一下自己的左胳膊,被夹板固定住的胳膊现在让他有些不舒服了。 这应该是对方叫他上来的目的吧……题目有些泛。顾正嘉想了想:“在大哥你走后,蒋大哥——蒋军达——和我说了一会话,他有一个小妹妹跟我读同一个学校,还是同班,以前不知道,这次来聚会了才碰上……还有唐思姐姐,她特意过来跟我说了两句话……还有周中大哥……”他仔细回忆着,慢慢把聚会上自己看到的,觉得应该说的都说出来:“大哥和卫三哥带来的那些人,陈家的大哥和温家的大哥虽然和不同人在一起,但时不时就会聚在一起说两句话,但是邱姐姐一个晚上都是自己一个人呆着,沈大哥和别的人在一起,男女都有……对了,贺海楼是第一个离开山庄的。” 十六岁的少年实在没法接受贺海楼的特殊喜好,因此这成了他口中唯一直接叫出的名字。 顾沉舟听完之后,其实有些意外:“我给你介绍一遍后,那些人你都记住了?” “这个,其实也不是,”顾正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很多人都住这里,我进出的时候看见过,爸和我一起的时候,有几次也会告诉我那是谁和谁,说几次之后下来就记住了。” 顾沉舟点点头,然后挑了最先出现在顾正嘉嘴巴里的名字:“蒋军达你知道多少?” 这个问题?顾正嘉眨了眨眼睛。 “你对他的感觉不错是吧?”顾沉舟轻轻敲了敲桌子,“他爸爸是区房管局局长,今年五十三了。” 这个不太出人意料。顾正嘉平常也没少碰到这种人:“他想动一动?” “动一动?”顾沉舟笑了一声,“他是要动了一动了,不过他手里还握着好几笔烂帐。” 顾正嘉吃了一惊:“大哥,你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 “我为什么不知道?”顾沉舟反问,“你以为我是随便邀人的?” “当然不,我的意思是……呃……”他说,“那你为什么邀他?” “因为有人已经打算帮他了。”顾沉舟轻描淡写地说,“等他拜对庙门就行了。我邀他不是看他自己的脸。”但到底是谁,他没有细说。 顾正嘉低头考虑一下:“那另外几个,唐思姐姐好像……”他窥了顾沉舟一眼,有点吞吞吐吐。 “你想的没错,唐家想跟顾家联姻。”顾沉舟说。 顾正嘉看着顾沉舟的目光噌一下就亮起来了,他其实还想揶揄顾沉舟几句,不过这个跟他差了七岁的哥哥……他还是有点儿不敢。 顾沉舟唇角扯了一下,露出一个笑容,但并没有太多的含义:“不止唐家,林家,甚至之前的邱家,都有这个意思。” 怎么说的跟买卖一样!顾正嘉垮了脸,心中的八卦小火苗嗤一声就被浇灭了:“邱家?邱姐姐?今天晚上邱姐姐和沈大哥……”他联想到什么,一下子张了嘴巴。 “邱悦不喜欢我,你想太多了。”顾沉舟一语道破顾正嘉心中所想。 顾正嘉立刻闭上嘴巴,讪讪笑了:“其实我什么都没想。” “邱悦对嫁谁无所谓,但沈德林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顾沉舟解释两句,“现在是沈德林自己跟家族抗争,你别看他一个晚上和男男女女谈笑风生,十分洒脱的样子,其实压力非常大。” 顾正嘉赶紧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这些八卦他听得挺起劲的。 顾沉舟又轻轻敲了敲桌子:“在我们这里,想了解一个人,最好去了解他的家庭。想了解他的家庭,最好去看看这个家庭教出来的孩子。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嗯?” “如果不喜欢,就趁早跟爸和阿姨说。”顾沉舟没管顾正嘉的疑问,继续往下说,“如果喜欢……十六岁也差不多了,以后我带你出去。时间不早了,去睡吧。” “咦?……哦,哦。”最后的话题转得太快,顾正嘉直到走出顾沉舟的房间,看着顾沉舟关了门后,才突地恍然醒悟起来:这是在问他想不想踏入政治圈子啊! 卧槽,这简直太不科学了,他的大哥不可能这么贴心啊!…… 回到房间后,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对劲的顾正嘉重新自床上爬起来,摸到楼下本来打算看看自己老爸是不是还在努力,然后和他讨论一下顾沉舟的反常,结果自己老爸没看见,却在沙发上发现了早就上楼的郑月琳。 “妈?”顾正嘉轻轻叫了一声。 整个客厅只开一盏小灯,郑月琳穿着睡衣,抱臂坐在沙发上,久久不动,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突然听见有声音叫她,她惊醒一看:“是正嘉啊,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妈你怎么又下来了?”顾正嘉反问,同时朝墙上的大钟看了一眼,12:34,还真挺晚了。 “我在想些事情。”郑月琳说。 顾正嘉以为是法院的官司,也没多想,坐到郑月琳对面的沙发上就期期艾艾地开口:“妈,我觉得大哥有点不对劲啊……” “什么不对劲?”郑月琳撑着额头,有点恍惚。 “大哥今天晚上叫我上楼,跟我分析了一下聚会里的人,然后他问我以后想干什么,说如果不想走政治,就早点跟你们说,如果想,他会带着我……妈,”顾正嘉提高声音叫郑月琳,“你在听吗?” “你刚刚说什么?”郑月琳下意识反问。 顾正嘉没好气地重复一遍,然后说:“我觉得大哥真的不太正常啊,这简直太贴心了……” “等等!”郑月琳突然有点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你说你大哥跟你解释聚会中的各人的情况,然后还问你对未来的打算?” “我都说了两遍了啊……”顾正嘉嘟囔着,接着他突然发现本来一直走神的自家老妈突然就精神起来,目光炯炯地看了他好一会。 怎么这个也不正常了?顾正嘉硬着头皮叫一声:“妈?” “我之前让你多和你大哥亲近,现在你大哥也亲近你了,你还不高兴吗?”郑月琳一扫刚才的犹豫,笑着说。 “这个也不是,就是……”顾正嘉说,但郑月琳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别就是了,你大哥这次有心了,你好好想想,未来想做什么。” “我就是觉得这个不太科学啊……”顾正嘉小声嘀咕一句。 不过,好吧,反正……好歹是件好事吧?他这么想道,慢吞吞站起来说:“那我上楼睡觉了,妈你也早点睡。” “快去吧。”郑月琳催了顾正嘉一声,等看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概只是我多心了吧,今晚的聚会并没有什么,也许事情真的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同样的时间,顾正嘉和郑月琳都放下心中的记挂,真正休息去了。唯独刚刚发生车祸、已经折腾了半个晚上的顾沉舟没有睡。 他打开房里的电脑,从身上拿出一个U盘,插入电脑的接口,通过密码进入里头唯一的一份文档。 这份文档——或者说日记——是他对两年前自己所做的梦的一个记录,一些细节、清楚的、模糊的、重复出现次数最多的……他一一记录下来,为未来某一天的删除或者研究。 近三万字的内容在梦境后的一个月内就烂熟于心。 电脑屏幕在白色的光线下闪烁着淡淡的荧光。 顾沉舟看着白色页面上的黑体字,陷入沉思。 假使这个梦是真的。 假使梦境中的“他”确实是他。 那梦里的一切就都是符合逻辑的。 他不可能不调查卫祥锦的死因——他一定利用顾家的势力调查过;他不可能在顾家需要他的时候还不回去——除非那时候他已经不能回去;他更不可能和一个婊子似的男人纠缠不清——除非他想借此麻痹什么人。 那么,是什么让卫祥锦死亡,让他回不了家,甚至不得不借着荒唐的生活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 顾沉舟靠在椅背上,左臂的疼痛和僵硬提醒他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缺少了一个最关键的部分。 最关键的,能把一切事情串联并合理化的部分。 ——是什么人,在对付顾卫两家? 第13章 猎人和猎物 或许是回到了家里,或许是刚刚车祸,这一个晚上,顾沉舟睡得并不太好,久违地做了整夜的梦。 光怪陆离的梦境就像是个大舞台,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人物粉墨登场,他们在场上或哭或笑,一时一张脸,一时另一张脸。他也站在其中,明知道是虚幻荒诞的臆想,却跟着他们一起笑,一起哭,直到舞台上的人相继离开,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站在一片灯光中。 第二天上午醒来的时候,顾沉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一个月:明明疲倦得下一刻就能睡着,精神却始终亢奋不已,无法平复。 但下一刻,他就呼出一口气,侧身坐起。 今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位于市区内的三甲医院总是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 顾沉舟来到5013病房时,时间差不多九点。 这里的干部贵宾病房是独栋建筑,在医院的后山位置,1-4楼是各种门诊部,5-10楼是病房部,每一间病房都是十多个平米的单人间,走廊上不止没有临时病床,还铺了红地毯,并在每间病房外摆放一株绿色盆栽,一眼看过去,跟酒店也不差多少了。 一夜过去,卫祥锦的病房外头已经站了一位端枪士兵。他用严肃的表情示意顾沉舟停住脚步,自个先进去请示得到同意的回答之后,才让开位置。 “挺威风的啊卫少,”顾沉舟走进病房,对着正坐在床上发呆的卫祥锦调侃,“专人站岗都有了。” “外头那个是分派来保护我的安全的,我觉得挡人更实在点。”卫祥锦的话里带着一点火气,“这份威风给你要不要?” “得,谁爱给谁去,我是不要。”顾沉舟走到床头的靠背椅上坐下来,卫祥锦的火气在他意料之中,也并不见怪,“昨天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了?” “一点点,我只知道我出了车祸,醒来就在医院了……而且车祸并不小,还是人为的。”卫祥锦皱眉,头部的不适让他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事实上他确实很愤怒——还好面前的人是他的发小,他不用顾忌,对方也不会怪他。 “我带了点资料来,”顾沉舟说,“你的身体没问题吗?” “轻微脑震荡。”卫祥锦瞥了顾沉舟一眼,“医生已经收走手机书籍,拔掉电视线,不让下床走动了……你不会也觉得我看张纸条就要出事吧?”他又指指顾沉舟带夹板的胳膊,“你的伤严格说来还比我重点。” 顾沉舟也不多说,将自己带来的文件夹递给卫祥锦:“一些照片和资料,你先看看。” 待会还有医生查房,卫祥锦抓紧时间打开文件夹。他先看车祸现场的照片,脸色就不好看了,等看完后面几页资料,他当场就冷笑一声,对顾沉舟说:“好啊,还真是想要我死……你昨晚怎么刚好赶到,还随身带了枪?”从头到尾,卫祥锦都没有虚头虚脑地对顾沉舟说‘谢谢’。他的思路很直接:昨晚晚上如果换位而处,他肯定也会像顾沉舟一样开车冲上去。 “没有枪昨天我还真不一定抓得到人。”顾沉舟避重就轻,指指自己的左胳膊说。 卫祥锦问:“别转移话题,你是不是私下得到了什么消息?” “有消息我会不告诉你?”顾沉舟反问,昨天晚上车祸发生的时候他就自己今必定要面对这个问题——这个疑点太大了,不论顾新军或者卫诚伯都不会放过。只是后者特意将问题留给卫祥锦来问,“你要听实话的话……我是做了个梦,梦见你会出车祸,所以稍微准备了一下。” 卫祥锦看上去磕绊了一下:“做梦?”他看着顾沉舟,从对方的表情上确定自己听力没有问题。 “那么……”卫祥锦说,整整自己的表情,又从床头柜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你还有没有做梦到其他什么?” 顾沉舟笑了笑:“你相信?” 卫祥锦想想,表情倒是舒缓下来了:“这事你没有必要骗我。嘿,我还真不知道,你是那种会把噩梦当真的人。” “还好我当真了。”顾沉舟淡淡说,垂下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冰冷。 病房内的气氛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沉闷。 过了一会,卫祥锦先开腔:“等我出院就会回部队。” 顾沉舟嗯了一声,并不意外。 于公来说,卫祥锦二十岁开始当兵,本来就该呆在基地里,这次能见面还是他回国前通知对方,对方特意请假的关系。于私来说,不管车祸的主使者还有没有后手,保险起见也该把卫祥锦送回部队——卫家在军方的势力不是白给的,可以说只要在军队里,卫祥锦就稳如泰山。 “前后四年,快升了吧?”顾沉舟问。 “快了。”卫祥锦说,“这次回去就差不多了,以后可以自由一点。倒是你,回来一个多月了,有什么打算?” “还能做什么?”顾沉舟抬抬眼。 卫祥锦听明白了,由衷说:“我觉得挺好,圈子里那么多人,你最适合——打算进哪里?” “我最适合?”顾沉舟奇道,“你用什么作为判断条件的?” “谁从小就蔫坏,叫人吃最多的哑巴亏。”卫祥锦回答,然后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笑过一阵,顾沉舟放松身体,摇摇头说:“我是打算进去,但没这么快,还有一些事情要先处理……你这里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他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向去,但没走两步又忽然停下,对卫祥锦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变成猎人枪下的猎物,该怎么办?” “你指什么?”卫祥锦觉得对方意有所指。 顾沉舟唇角划出一道弧度,答非所问: “那就把自己也变成猎人。将对方的枪、盔甲、坐骑,统统抢过来。” 从卫祥锦的病房出来,时间还早。顾沉舟给在医院停车场等候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自己则走到大门的位置等待。没过一会,就看见一辆白色保时捷从医院大门前开进来。 京A00875。 顾沉舟刚刚朝车牌扫过一眼,白色保时捷就调整前行方向,徐徐停在他面前:“顾少,真是巧遇啊。” “是很巧,贺少怎么也来医院?”顾沉舟淡淡笑道。 “认识的人住院了,我过来看看。”贺海楼靠在驾驶座上,神情懒洋洋的,不像是来医院看病人,倒像是去赴一场聚会。 顾沉舟想到了自己之前收集的关于贺海楼的资料:不止喜欢玩学生,还隔三差五地把人搞进医院……他们圈子里没品的人不是没有,但没品到这样还不做一点掩饰的,实在不多见。 “既然贺少有事,我就不打扰了。”顾沉舟说道。 但贺海楼倒是笑了:“在顾少面前,天大的事情也要让道啊……还没有问问,卫少的情况怎么样了?” “贺少难道还不清楚?”顾沉舟的反问,按照詹姆士昨晚的说法,再加上从天香山下来只有一条路,顾沉舟可以肯定贺海楼一定看到车祸现场了,说不定还知道他开了枪——不过圈子里谁没有点关系?这点本身也不可能保密多久。 贺海楼闻言一笑,本就不凡的面容更显英俊邪气。他泰然自若:“我就是再清楚,还能有当事人清楚?”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几秒,缓缓笑道:“卫少没什么事情,三五天之后就会回部队。倒是我三年没回国,打定主意好好玩上一段时间。前头好几个人跟我说贺少车子开得很好,改天有时间一定见识见识……车来了,先失陪,贺少。” 说完,顾沉舟对贺海楼一颔首,就上了几米外安静等待的车子,对司机说:“去正德园。” 事情都做完了,也应该亲自去正德园给老人家报平安了。 接下去的时间,可以算是顾沉舟两年近三年来难得的假期。 这个阶段,所有事情仿佛约定好了一样地告一段落:国外的几个学士学位都拿到毕业证书了,不用再读书到半夜;沈柔留下的遗产经过两年的安排整顿也真正掌握,不至于没有决策权;每天都坚持的武术锻炼因为左臂的伤势,减了不少强度;之前在国外一直收集的各种资料,回国后虽然有些需要调整的部分,但并不用他花太多的心思;连直接导致卫祥锦提前回部队的那场车祸,也由顾新军和卫诚伯直接调查去了。 自从那天晚上回到天瑞园后,他没有再提搬出去的事情,倒是从天香山脚下那个小院子里陆陆续续搬回了不少东西。其间也带顾正嘉出去吃过几次饭,精心选了几个人给顾正嘉认识,倒不是说他不介绍别人就不卖顾正嘉的面子,只是难免有些麻烦,还很可能踩坑磕脚——顾沉舟和卫祥锦当初,就是这样过来的。 星光娱乐城位于四九城西环南郊,位置不算好,名声也不特别响,唯独一点,这算是四九城里安全和隐私最有保障的一家娱乐场所,从五年前经营开始,极少发生闹事情况。 顾沉舟带顾正嘉和他一班朋友来的时候,走的是娱乐城的后门,娱乐城的经理亲自等在门口迎接顾沉舟的车子:“顾少,您总算是到了。我们老板前两天还在念叨您,说您自从回国后就再没有来我们这里,不知道是哪里做得不合您的意了。” “罗总也在?”顾沉舟下车将钥匙递给一旁的门童,门童麻利地上车将其缓缓开到一旁停好。 “知道顾少要来老板怎么会不在?晚饭刚过就来这里等着了。”经理笑眯眯说,又八面玲珑地招呼后一辆车上下来的人,“这一定是顾二少了!张少,林少,上次在金厦碰见您二位的时候就盼着你们什么时候能来星光看看,沾两位顾少的光,现在这愿望可算是实现了!” 跟着顾正嘉来的两人明白这不过是生意场上的客套话,但心里还是十分舒服。顾正嘉笑道:“许经理客气了,我也是听大哥说这里环境不错,才磨着大哥带我一起来看看的。” “既然是大少推荐,今儿可一定要让几位少爷宾至如归了,不然回头老板能撕了我。小林,带几位少爷上二楼星光包厢。”许经理笑道。 叫小林的男侍者犹豫一下,凑到许经理耳边轻声说:“经理,星光包厢几天前就预定出去了……” “推了他。”许经理不容置疑地打断对方的话,转头对上顾沉舟几人,又换上一张歉意的笑脸,“几位少爷多包涵,老板正在楼上等着大少。我先送大少去见老板,回头亲自向几位赔罪。” 本身就是顾沉舟带来的,几人哪里会跟顾沉舟争脸?自然一番谦让,然后才跟着姓林的侍者走进娱乐城。 “大少,老板在三楼等您。”许经理走到顾沉舟身前,微微躬身,“我领您上去。不知几位少爷……”他含蓄地问了一下。 “我弟弟今年十六岁。”顾沉舟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许经理就心领神会,转头对另一位侍者再吩咐两句。 侍者微一弯腰,快步走了。 “顾少,这边请。”安排好一切,许经理用身份卡开了专用电梯,直上娱乐城并不开放的五层。 电梯门滑开,打通半个楼层,足足五百平米、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一个人从沙发上站起,远远笑道:“顾少来了!” 第14章 赛车 这是一个最顶级的房间:天顶的灯光像星火一样璀璨,豪华的真皮沙发,全套专业级影音设备,错落有致的摆设全由国外知名设计师安排——但这一切在碰到屋内数人的身份后,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哪怕是顾沉舟,到了这里也不敢太过托大。在走出电梯的那一刻他脸上已经带了浅浅的微笑:“罗总好。” 迎上来的人大概也就三十三四,穿西装,头发理得很短,看上去非常精神。他亲昵地拍拍顾沉舟的肩膀:“顾少不来,我总觉得这里的赛车赛失色不少啊。” “罗总这是在给我脸上添光啊。”顾沉舟笑道。这时两人已经走到沙发群旁边,顾沉舟对坐在茶几旁打牌的几人点头:“陈少,温少,好久不见了。”他又看向独自坐一个沙发、慢悠悠喝着酒的男人,笑道,“沈少也来了?这可是稀客,早知道我们就安排一些有趣的节目了。” 罗总在一旁笑眯眯听着,也没有反驳。 一起的陈温两人对视一眼。 沈少已经微微笑起来,他的爷爷是现任国家副领导人,他自己的年纪比顾沉舟这一群扎堆二十三四五的还要大上几岁,在外省已经做到市委书记这个位置了,当之无愧的市级一把手:“顾少实在太客气了,顾少和贺少的这一场赛车比赛可不就是最好的节目?” 顾沉舟笑笑。京城顾家就算不是最顶尖的那一家,也是顶尖圈子里头的一家。他自然不可能在这个圈子里随便种刺,但也没有必要上赶着去抱谁的大腿。会和贺海楼赛车就是因为他想,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理由,更不可能做什么人的节目。这话便只略过去,问身旁的罗总:“贺少来了没有?” “这场比赛贺少可比顾少上心多了。”罗总笑说,“他十五分钟前就已经下去暖胎了。” 每场赛车都是提前半小时来准备,顾沉舟之前没有为贺海楼破例的打算,现在听到这句话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只是点点头说:“我也下去准备,几位大少,先失陪了。” 温少晃晃手中的纸牌:“顾少旗开得胜,我比较看好你。” “承温少吉言。”顾沉舟礼貌一笑,就从顶层的另一个特别通道下楼。 今晚比赛的两位主角都下去准备。罗总看着在座几位大少的眼色说话:“现在离比赛还有半小时,几位大少要不要下娱乐城轻松一下?” 进了体制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样,表面看上去总是非常沉稳,沈少对这个提议只是淡笑一声:“不必了。” 温少跟着懒洋洋说:“娱乐城还有什么没玩过的?我们干脆直接过去吧,他们暖暖车,我们也暖暖场。反正才半小时。” 这提议倒是不错,跟温少一起的陈少没意见,沈少稍一思考也同意了。 一行人就相继站起来,三三两两从顾沉舟刚才下去的电梯走去。 赛车场距离星光娱乐城不远也不近,可以说就在娱乐城背后。 几人先乘电梯到负二层,一部分上了电梯前的传送带,一部人则在旁边慢吞吞向前走。陈少和温少就在这里拉开和众人的距离。 “三年不见,顾沉舟倒是越发威风了。”两手插在兜里,陈少慢吞吞说,“刚才那话说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是他的私产呢。” 温少一哂:“搞不好就是。我们一直以为星光娱乐背后有什么人撑着,说不定就是他呢?其实他的招牌一打出去,京城里还真没什么人敢来闹。” “今天人来得齐,刚才顾沉舟说话时沈德林也没什么表示,我倒觉得可能是那一位的。”陈少向某个方位挪挪嘴。 沈德林就是沈少。温少皱一下眉:“你说邱家?我倒觉得真不可能,邱家一个女孩办这事干什么?” 陈少就耻笑了:“你这是什么老黄历的观念了?女孩怎么了?就算不可能再出一个国家领导人,邱悦现在也是市级一把手,争气点,家里再帮扶一下,不出意外做个正部级肯定不成问题吧,搞不好运气来了还能——”他伸手点了一下前面走着的沈德林,“那个位置。我看她的心思也不在情情爱爱方面,怎么就不能在这里种个钉子了?” “你这话——”温少笑,“说得对,但毫无根据!如果这背后真是邱悦,依顾沉舟那熟稔的程度,我看沈少帽子上的颜色就悬了。” 陈少噗一声笑了,自己想想也摇摇头:“你说的也是。顾家和邱家要联姻早就联了,这两人要真看对眼家里也不会不让,没必要搞这样的。得了,反正是来看赛车的,这里背后是谁跟我们也没关系。” 这个话题就告一段落,两人不再交谈,紧走几步跟上大部队,一起走出长甬道。 星星如碎钻镶满夜空。 巨大的赛车场上,只有通道一侧修建了看台,位置满打满算,也不过寥寥数十个:这个赛车场不收门票不对外开放,唯一的通行证就是进出者的身份和面孔——由身份记住面孔,由面孔确认身份——能进入这里观看比赛的,只有某个阶层的直系后代;能进入这里进行比赛的,也同样只能是某个阶层的直系后代。 作为一家娱乐城,星光的位置颇为偏僻;但如果作为一个秘密赛车场的选址,这里就显得非常漂亮了:这是远离城市的郊区,看台正对着一片山林。稀微的光点浮游在暗绿色的树林中,蝉鸣鸟叫,一阵凉风扑面,就吹去夏的燥热。 开着小跑几圈,又亲自检查一遍车辆的各个部件,确定安全无虞之后,顾沉舟才走到距离赛车不远的休息区,做最后的放松。 这个秘密赛车场除了车手不是专业级之外,其他一切设施都比照专业或者比专业更高的要求来修建。 各种娱乐设备一应俱全的临时休息区内,已经坐了大多数的参赛选手。顾沉舟一走进玻璃门,陆陆续续的“顾少”声就响起来。他一路点头过去,直到正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的贺海楼面前,才伸出手,同对方浅浅一握:“贺少。” 贺海楼今天很符合外头传言地带了一个女伴:她看上去很年轻,脸颊上有几粒小小的痘痘,穿一条白裙子,头发没有染没有烫,就简简单单地扎起来,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眼镜后的素颜最多只能算是清秀。 女伴正在帮贺海楼捏肩膀和手臂放松。贺海楼笑笑,按灭烟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和顾少同场比赛了。可可,叫顾少。” 白裙子有些局促和腼腆地叫了一声“顾少”。贺海楼对伴儿上千篇一律的爱好圈子里是个人都知道,几次之后就再没有人对他带出来的人抱有期待。顾沉舟对几乎能被称为少女的白裙子微一点头,就冲贺海楼说:“我倒是期待许久了。” 贺海楼一挑眉:“顾少看来很有把握啊。” “可不敢这么说,我看过录像,贺少开得非常好。”顾沉舟微微一笑,一语双关,“只是贺少的脾气很对我胃口,从回国之后我就一直想跟贺少亲近亲近了。” 贺海楼的目光在顾沉舟脸上滑过。他唇角翘起,似笑非笑:“这可正巧了——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距离赛车场数百米之隔,来星光娱乐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玩的娱乐城背后还有这个一个秘密车场。 这个绝大多数,也包括还没有满十八岁的顾小弟和他的两个朋友。 星光娱乐城二楼的星光包厢是整个娱乐城开放给顾客的最豪华包厢。采用拱顶设计,抬头就能看见星空,正对着星空的、包厢正中大概直径两米的圆形地板也挖空铺上单向可视玻璃,玻璃正对着一楼的舞池,舞池里的人不能看见二楼的模样,坐在二楼的人却能轻易将楼下的舞池一览无遗。 这已经不是顾正嘉第一次来类似的地方了。 自从顾沉舟回到家里养伤之后,顾正嘉就自由多了。工作忙的团团转的顾新军和郑月琳也不再硬性要求顾正嘉不能去哪里哪里,必须几点回家,算是把一半的管教任务丢给顾沉舟。 对这一件事,顾沉舟倒没漠视,几次出去也会顺便带上他,有时候是带他见见世面,有时候是特意介绍什么人。像这种最常见的娱乐城,出去五次有两次能进来,在他眼中实在没有什么神秘感,感觉还不如电脑游戏好玩。 像今天晚上就是,他本来不想出来,但两个玩得好的朋友电话都打到家里了,顾沉舟又确实要出去,他才顺便带人跟着。 三个客人的包厢里站了两位公主和三个小姐。不说别的,光容貌就赏心悦目了。 张少趴在其中一位身材丰满的小姐膝盖,在对方地道的按摩下发出舒服的呻吟:“顾少,你哥到底对你怎么样?我怎么看挺不错的啊。” 顾正嘉手里端着酒保调的跟果汁差不多的酒,正听台上的小姐唱歌,他说:“是还不错。” 张少一骨碌爬起来,叫小姐喝酒的林少也看过来:“是真话?” 顾正嘉瞥了两人一眼:“你们怎么这么关心这个?别是什么人叫来探我口风的吧。” 两人讪讪:“哪能呢,这不是关心你吗?” 顾正嘉也就那么一说:“是真话,”他想了想,“我大哥其实也就比较冷淡,但你要找到他跟前,他不会不管你,有时候你不找他,该他考虑的他也不会不考虑。” “比如?”林少好奇问。 “比如你再怎么叫她喝酒她也不会让你更进一步。”顾正嘉指指林少身旁的小姐。 林少一愣,先是有些不高兴,后来转眼看看身旁还微笑的小姐,突然明白过来了:顾沉舟带顾正嘉见人、又进各种娱乐场所,不可以说不关心;但又不是‘太关心’,至少顾沉舟就不让对方碰小姐…… 虽说想明白了,但一时间林少脸上还是下不了,神情间就带出了些不高兴。 顾正嘉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话不过脑子嘴欠了,他咳嗽一声,连忙补救道:“就我们几个也没什么好唱歌的,要不我们去底下的赌场看看?” 也不是真要闹,有个台阶下林少也就踩了:“你大哥让你去?” “嗨,其实他管得不多,不准碰毒品,不准碰女人,喝酒可以,喝醉了自己解释,去赌场也可以,钱得是我自己的。”顾正嘉说道最后一句的时候有点纠结。 张少侧目:“自己的?顾部长没给你太多零用钱吧?” 顾正嘉点点头:“我大哥给了我一个额度,”他看着身旁两人好奇的样子,摸摸鼻子说,“十万吧。” 话题岔开,林少也恢复过来了,他笑道:“十万?就沈家那样的,你大哥也不是太大方啊。” 这几个年纪小的孩子相较顾沉舟他们,确实什么都敢说。顾正嘉有点不高兴:“我大哥姓顾,而且这个钱——”他顿了一下,想到几人平常的关系,还是说,“事实上我大哥给了我一张卡,让我在1万到100万里头选。然后他拿着他手里某个公司的业绩报告给我看,给我看里头的工资和各人创造的价值。” 说到这里,顾正嘉就有点不想说下去了,但正听得津津有味的两人频频催促,他才不甘不愿地往下:“然后他告诉我,如果我想去赌也可以,随便选个数额,赚了全是我的,输了——” “不至于要你赔吧?”张少讶异地说,“忒小气了啊。” “毛球!”顾正嘉骂一声,“我大哥的钱又不是大风吹来的,我不缺吃不缺穿,其他小东西就算了,这钱他真给我我还真拿啊?”这三观问题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顾正嘉索性板了脸,“你们要不要继续往下听?” “当然要,”林少笑道,“这事可不是谁都能听到的。” 顾正嘉清清喉咙:“输了呢,也不用我赔,但要创造相同的价值。” 这话有玄机啊,林少和张少对看一眼:“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得找个能干的工作,用业余时间创造价值,直到抵消我的赌债。”顾正嘉解释。 张少琢磨一下:“要真实施,这个可不太容易……你才高中,就算姓顾,去普通单位人家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赚到十万?”他看一眼目光漂移的顾正嘉,怀疑说,“你别是诓我们吧?” “谁要诓你们。”顾正嘉嘀咕。 “那就一定没说完!”好几年朋友了,这三人对彼此也算有些了解。林少这时就笃定地接话说。 “……好吧,”顾正嘉屈服,“我大哥说考虑到我目前的年龄,还给了我一个亲友价。” “亲友价是?” “总数的三折。”顾正嘉简直难以启齿。 其他两人顿时爆笑出声,一路走一路笑,一直笑到三人都进了赌场,还停不下来。 顾正嘉恼羞成怒,转身就走。还是站在旁边的张少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衣服,一边擦沁出的眼泪一边说:“哈哈……我不笑,哈哈哈……为什么这么搞——三折兄,你真不容易啊哈哈哈哈——” “你再笑,你再笑我翻脸了!”顾正嘉嘴里嚷嚷道,也没有真去挣扎,还倒着跟对方一起往里走,直到旁边的林少突然收了笑脸,拍拍他的胳膊,说:“你看那是谁?” 旁边拖着顾正嘉的张少顺着看了一眼,立刻也不笑了。 “什么谁?”顾正嘉说着转身朝林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根本没看出什么东西,就是一群俊男美女坐在桌子旁玩桥牌。 最先叫人的林少乜斜顾正嘉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又朝那地方指了一下,“看中间那个穿蓝衬衫带金边眼镜的男人。” 顾正嘉顺着对方的形容找到了人:二十三四的男人,样貌斯文英俊,身旁跟着一个漂亮的女伴,但不论是女伴的胸脯几乎整个贴在他手臂上,还是他面前的桌上砝码的减少,都没让他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看上去很沉得住。 “那是谁?”跟着林少看了半天,顾正嘉还是觉得面生,半点没和记忆里什么人对上号,随口问道。 “那是周行。”一旁的张少无力地接口,“三年前你大哥的绯闻情人。” 第15章 那一夜 周行?——哪个周行? “不是他!”顾正嘉下意识反驳,“我又不是没见过人。” 这话还真不是吹的,三年前顾沉舟跟周行的事情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以顾沉舟被送出国告终。可以说是平地掀起一番风浪,那些唯恐不乱的公子哥们一确定真有这事情,就将周行的祖宗八代全查清楚放到专门论坛公示了。 就是自己大哥的事情,顾正嘉不可能毫无反应,那时虽然没能力调查了解什么,但上个论坛看看照片还是可以的:那些照片和眼前坐着的人一点都不像。 最开头指出人的林少气笑了:“还不是他,你脸盲吧。”他顿了顿又说,“你对周行知道多少?” “呃?”顾正嘉心想我了解他干什么,“论坛上的资料我看了一些……” “论坛?”林少倒是愣了一下,他也是个爱逛论坛爱潜水的,“最近没人说周行啊。”其实他想说这算哪根葱啊,要不是和顾家大少联系在一起,什么旮旯角落的人也配在他们论坛上被人拧出来说。 “之前不是有一个专门的帖子?”顾正嘉说,“三年前。” 这话一出,不止林少一脸便秘,连旁听的张少都唏嘘道:“这货的思维还停留在三年前呢,时间在他身上简直停滞了!” 热衷于绯闻的人最厌恶对各种消息毫不关心的‘呆头鹅’。这桶凉水一下来,林少的热情至少熄灭了一半。他长叹一口气,开始科普:“三年前你几岁?三年前周行几岁?”这话不是疑问,问完林少就一气接下去,“三年前你才十三,这个不说;三年前周行也才二十一,刚刚出校园的年龄,你再看他现在,事业成功了吧?学生和生意人能一样嘛,有些人换个发型换套衣服,三十分钟就能改头换面,何况是三年?再说了,这三年来这位的生活还挺精彩的啊。” 他说着跟张少碰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一席话下来,顾正嘉抓住重点:“这真是周行?” “你要不要找你大哥来辨认一下?”林少没好气白了顾正嘉一眼。 顾正嘉无语:“我怎么敢……”不过这件事也就没有疑问了,“怎么这么巧碰到他?” “谁知道呢,”这火还是隔岸烧得美,林少其实看热闹的心态更多一点,“你说你大哥不会是知道周行会来,所以特意跑过来的吧?” “傻了吧你。”顾正嘉断然说,“怎么可能!” 林少也不在意:“嗨,就是说说罢了,你说你大哥待会过来接你的时候会不会恰好看见周行?” “看见——”顾正嘉刚想说看见又怎么样,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三年前发生在家里的‘战争’。 三年前在顾家发生了什么? 顾沉舟是不是为了周行和顾家争吵哀求甚至下跪? 顾沉舟刚刚离开京城的那一两个月里,这件事堪称京城公子最好奇最想弄明白的事情之一。那一段时间,也不是没有人对年仅十三岁的顾正嘉旁敲侧击,但顾正嘉无一例外以“当时不在场”、“我哥哥怎么可能那样做”混过去了。 但事实是,当时他只距离现场几步之遥,看全了整件事情,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那些……仿佛再过上十年也不会遗忘的细节。 那天晚上风很大,星星不多,从窗户看出去,密密匝匝的树木遮挡住视线,整个小楼像被无形地屏障禁锢起来,白日熟悉的花木在暗影的笼罩下显出不同寻常的怪诞。 他妈妈带他在一楼客厅看电视。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二楼的书房传出,时高时低,有时猛一个音节能盖过电视里女主角的欢笑声。 屋外的风将窗户吹得砰砰作响,他有点害怕地拉了拉妈妈的衣服,对方惊醒过来,摸摸他的脑袋说自己上去看看,叫爸爸小声一点,让他在楼下等着。 可他自己一个人呆在空旷的大厅更觉得害怕,只等了几分钟就悄悄地跟上二楼。 争吵随着他的接近越来越清晰——或者说争吵也不恰当,在上楼梯的过程中,大多数时间他只听见他爸爸一个人的声音。 他记得话题先是在周行身上,但仅仅一两句就转开了。好像有说到他大哥平常的生活,又或者其他什么。再接着,他妈妈的声音就响起来。 那是一句很平常的劝说,房间里的争执停了一下。没等他真正来到房门前,他就听见自己爸爸非常压抑的声音:“这是你继母,她上来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然后是他大哥的声音: “顾部长,您要妻子是您的事,我不需要另一个母亲。五岁不要,二十岁也一样。” 几乎同一时间,乒呤哐啷的声音把他的耳膜震得嗡嗡作响。他乘机几步来到半掩着的房门前,透过门缝向里看。 书房里的三个人分三个方向站着,像等腰三角形的三个尖角。他妈妈和爸爸站得更靠近一些,是两个腰,他大哥站的离门近,离另外两个人却很远,是最后一个高高的角。 他爸爸的位置后是书桌。书桌上的所有东西——文件、摆件、和其他一些零碎——都被扫到地板,杂乱散落。他妈妈站在书桌的左侧,紧紧皱着眉,目光在两个男人间交替移动。而站在靠近门位置的顾沉舟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但姿势跟平常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只手悠闲地插在口袋里,背脊却挺得笔直。 “十五年里,你继母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到现在还敢这样说话?”他爸爸再一次开口。他从没有看过对方这样生气,撑在桌上的手一直抖着,连眼睛都发红了。 “新军!”他母亲想要阻止这个话题,但属于他大哥的声音已经响起来。 他记得很清楚,这道声音又缓慢又平稳,但就是因为太平静到几乎没有音节起伏的地步,反而显得非常怪异:“我为什么不敢说?因为她没有对不起我,我就必须尊敬她?那我母亲这么爱您,顾部长,您怎么不稍微放放工作,多爱她一点让她不至于早早就去了呢?还有您旁边的那位,她真的敢说一点都没有对不起我——一点都没有对不起我母亲?” 狭小的门缝局限他的视线,他轻轻推了推,再往里看时却对上顾沉舟扫过来的冰冷视线。 他吓了一大跳,正要退后,对方却已经收回目光,继续说话。 这一次,墙壁、木门、距离,所有的阻隔都不再存在。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对方声音里的讽刺和漠然:“如果真没有,她为什么嫁给您又照顾一个养不亲的小崽子啊。” 事情就是在这一刻失控的。 巨大的响声从书房传出,厚重的靠背木椅越过顾沉舟身侧,重重砸在房门上! 他吓得倒退几步,闭合的门就被重重摔开了,他大哥和他爸爸先后从房间里出来,他妈妈在后面用力拉着他爸爸,但拉了几次都被摔开。 靠在二楼的墙角,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妈。 正抓着他爸爸的妈妈怔了一下,转头过来看他。 就是这还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楼梯处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他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自己爸爸孤零零站在二楼楼梯口,他大哥却歪斜地坐在楼道间的地板上,一只手用力按住左小腿位置。 压抑的惊呼从他妈妈口里传出:“快叫救护车!” 但没人动弹。 他爸爸依旧站在楼梯口,佝偻着肩背像一瞬间老了十岁,却又居高临下神情漠然。 “你要走就走吧。”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叙述总比回忆更漫长。 直到顾正嘉结束了回忆,身旁的两人也没有发现他曾经走神,还兴致勃勃的议论着,只是话题已经从周行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我们走吧,真扫兴。”顾正嘉说。 “嗨,一个男人——”张少先嗤了一声,但接着就看见顾正嘉脸色不好,想想还是转了口风,“好吧,今晚就听顾少的,顾少说什么就是什么。” “回头我让大哥给我们介绍个更好的地方。”顾正嘉随口胡诌安抚两人,掉头就往外边走去,一边走一边琢磨是不是干脆打个电话给顾沉舟,找个理由让他早点走算了。 但这个愿望注定不能实现。 星光娱乐城背后的秘密赛车场上,顾沉舟、贺海楼,以及其他一些赛车手已经换好衣服带上头盔,完成最后一道检查程序,一一登车了。 开圈赛车的发车顺序是随机安排,顾沉舟穿着蓝色的赛车服,抽到左侧第三的位置。 他坐在驾驶座,双手松松扶住方向盘,目光从几乎和身体等高的车轮、左右的车辆、前方的道路上逐一扫过。 高高伫立的五盏指示灯逐一亮起,5,4,3,2…… “吱——” 轮胎疯狂摩擦地面,浓浓夜色下,数道彩影离弦冲出! 第16章 秒的抉择 0′00″000,0KM/h 0′01″116,54KM/h 0′03″715,103KM/h 0′05″458,200KM/h! 马达的轰隆声是此刻所有参赛选手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六秒之内从0加速到200,自然产生的作用力像一双无形的双手,死死按住顾沉舟的肩膀,将他压在座椅上。数秒之前还温柔缠绵的轻风瞬间换了一张面孔,露出狰狞凶狠的模样,呼啸着纠缠在他身畔,只等窥个空隙,就将身躯化为利剑,划开他的肌肤与血肉。 咚! 咚! 咚! 心脏就在耳边鼓噪,血液泊泊的流动声被放大到他能听清楚的地步。他张嘴想要深吸一口气,却被饲机涌入的风把嗓子眼堵了个结实。 他开始大笑,很大声很大声地笑,很放肆很放肆地笑,没有长辈评估的目光,没有平辈挑剔的目光,没有男女追逐的目光,没有敌人仇视的目光。他精神高度集中,又完全放松;有些车辆被他追上,有些车辆又将他甩开。 风的怒吼变成了尖叫,刚才还响彻耳际的马达隆隆声在不知不觉中远去。 最早的弯道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噙着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笑容,将油门一踩到底! 银蓝的赛车和灰红的赛车在弯道中第一次并驾。 两位车手如同心有灵犀地在这一刻侧头一瞥。 是同样的笑容。 一瞬的分神,贺海楼将目光重新转向前方,同时脚下用力,赛车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雷霆射出! 同一时刻,顾沉舟的目光扫向自己赛车的表盘,时速的指针已经超过数字300的位置。他感觉心脏在胸腔内快速的跳动,前方一段笔直的赛道在极致的车速下仿佛发生了轻微的扭曲。理智揪住他的耳朵大喊大叫,疯狂却抓住他的右脚,狞笑着将其狠狠朝油门压去! 看台上的众人正关注比赛情况。 陈少拿了一架望远镜,仔细地看了好长一会,连坐在他旁边的专注看着赛道的温少都分神侧目:“用这玩意看着更刺激?” “没,”陈少收了望远镜,慢吞吞说,“我就图个新鲜。” 温少无语:“你真有意思哦!”他还想吐槽两句,赛场上却开始报时——已经有赛车冲过第一圈终点了! 温少连忙将目光重新投向赛道,刚好看见灰红色的赛车紧追着银蓝的尾巴冲过线,他看了一眼大公告牌的时间,几乎惊叹地说:“还不到两分钟!这两个疯子,居然敢把速度飙成这样子!他们真以为自己是职业赛车手?” “赛道五千米还是六千米?”陈少一边接话一边看后头那些才一圈就几乎被甩出两三个弯道的赛车,忍不住说,“如果是我,我还真没脸继续开下去。” 这话才落下,一辆赛车就砰一声撞到护栏上。 刚要接话肯定的温少哑了哑,和陈少对视一眼,说:“这个压力……确实有点大……” 车道旁随时待命的工作人员立刻上前抢救,看台上的人瞅瞅那个车祸的家伙还能动弹,就继续把注意力放在赛场中。 这是没有淘汰排位制度的比赛,但仅仅两三圈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刷下了除顾沉舟和贺海楼之外的所有赛车手:这并不奇怪,真正值得奇怪的是居然有业余赛车手敢把速度逼近到专业级人士的地步。 真是为装B不怕死!这一刻,看台上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这样嫉妒谩骂。 但事实上,赛场中的,真正把速度飙到300以上的两个人反而没有心思思考这么多。极致的速度下,顾沉舟几乎分裂成两个人格,一个在专心致志地开车加速,一个则占据更高位置,冷冷地评估这场比赛。 弯道,弯道,又一个弯道! 银蓝赛车和灰红赛车在经过小半圈的追逐反超之后,在又一个弯道距离过近差点擦上后,开始有意识的变换方向,压迫对方的前进空间。 “总共跑多久?”看台上的温少问。 “没按规矩,总共跑二十分钟。”这回换陈少紧紧盯着赛场,自从顾沉舟和贺海楼以远超众人平均水平的速度甩出其他赛车足足一圈之后,至少三分之二的赛车先后开出赛道,以示自己退出比赛。 温少看一下手表,距离开始已经近十七分钟了,“这时间过得忒快了。”他嘀咕一声,又问,“你觉得这两个哪个能赢?” “不好说,博运气?”陈少说。 “也许吧。”温少不置可否。 风叫嚣太久,尖利的狂笑变成喑哑的呼喊。 顾沉舟的后背紧紧贴着座椅,长长吸气,长长吐气,但还是没法压下胸口渐渐升起的郁闷感。 轻微的缺氧状态。 他想着,方向盘向左猛地一打,车轮紧贴着赛道边缘从银蓝赛车的里边斜刺出去。 这一刻表盘速度不减反增,顾沉舟差一点没能稳住赛车,但好在只是差一点。 车道两旁的照明灯齐齐开启,面前的道路纤毫毕现,与此相对的,却是视线尽头的那一片诡谲漆黑。就好像走投无路的困兽抱着最后希望慌不择路向前,却一头栽进恶魔的港湾。 仅仅几个长呼吸的功夫,落后一个身位的银蓝赛车又冲上来,顾沉舟视线不动,仅用眼角余光就能瞥见那抹在黑暗中尤为突兀的色彩。 最后一个弯道和坡度…… 顾沉舟手套里的双手汗津津的,头盔像铁块一样沉重地压在脖子上,一开始的疯狂和恣意褪去,被热血盘踞的脑海重新冷静下来,还附带感觉到了浓浓的疲惫。 如果是平时,这样的疲惫下,顾沉舟已经放缓速度,慢悠悠开过终点了:他不是职业赛车员,不需要这样或那样的荣誉或者拼搏到最后一刻的体育精神。 玩牌、喝酒、赛车,或者交流或者放松,全是他实现某种目的的手段而并非目的本身。他会玩,但并不强迫自己玩到什么程度;他用这些巩固自己在圈子里的地位,却不依赖这些博取圈子中的地位。 我在使用工具,不是工具使用我。 但今天可以破例,就偶尔一次。 疲惫使他微微眯了眼,思维仿佛也慢上一两拍。 但赛道上,灰红赛车和银蓝赛车依旧快得如同暗夜幽灵,行驶时的声响犹在耳边,车身却早已一头没入黑暗。 最后一个右弯道。 并驾齐驱的两辆赛车斜刺而过,足足玩了五年的赛车,顾沉舟凭借技巧再甩开贺海楼半个身位。但弯道之后就是斜坡,速度冲得太上的两辆赛车一前一后地飞过好长一段距离,才重重落回地面。 剧烈的震动让顾沉舟连人带车晃了好几晃,右脚几乎滑下油门。旁边速度冲得比他还高的银蓝赛车车轮碾过赛道边线好长一段距离。 这时候,终点的红线已经映入视线;这时候,看台上的观众目不转睛;这时候,银蓝赛车因为失误至少需要两三秒的时间调整。 一秒已经足够! 顾沉舟将油门一踩到底,瞬息越过银蓝赛车,朝数百米外的红线冲去。 几乎同一时刻,贺海楼也重新稳下方向盘,向终点冲刺。 太迟了。 同样的念头出现在两位赛车手脑海里。 数百米的距离,已经没时间让贺海楼弥补错误。 驾驶赛车的顾沉舟还没有放松,但他已经确定结果。只是他没有看见,谁都没有看见,这一刻,银蓝赛车车手脸上疯狂又放肆的笑容。 “吱!” 非常短暂又轻微的一声,只是轮胎稍稍转向所带起的响动,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但这一点点之后,银蓝赛车如同炮弹一样冲向灰红赛车! 所有看清楚这一幕的人全都傻了。 顾沉舟没有傻,风声、马达声、汗水、疲惫、即将冲到终点的淡淡自傲……这一刻所有一切都离他而去,只有咚咚的心跳声,放大到无数倍,疯狂占满他的耳膜。 怎么办? 电光石火,这一个念头如同轻烟一般掠过顾沉舟脑海。 终点就在眼前,赛车也在眼前。 那么,怎么办? “吱——————” “有效时圈:2′01″215。”公示牌上巨大的绿字将视线显示得一清二楚。 看台上响起长长短短地呼气声。 “贺海楼……”陈少开口说,声音有轻微的紧绷,“这个疯子……他真不怕闹出事情来?” 温少紧紧盯住终点方向。公示牌上,顾沉舟仅仅比贺海楼慢了0.3″压过终点线,在灰红赛车前方四五米,贺海楼从银蓝车子里走下来,往顾沉舟的车子走去。 “他肯定顾沉舟会躲。”温少说。 “你怎么这么肯定?” “就凭贺海楼玩得舒服,大概还不想马上进监狱。顾沉舟是什么人?他开了五年赛车,没有两把刷子,会开到这个速度?”温少轻声说,“从小就在一个圈子里玩,你又不是不知道顾沉舟。你说他什么时候干过没把握的事情?你再看他这么多年来唯一闹出的是个什么事?他人都被送出国了,那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大家说归说,真信的有几个?” “现在三年过去了,按说大家怎么也不一样了吧。结果才两个月,多少人就跑来看他们赛车?你说顾沉舟要是站出来喊一声办个什么事,能办到什么程度?”温少又问。 陈少不说话。 “看吧,”他说,“你、我,或者其他人上去,我不知道结果。但顾沉舟他躲过了,这是事实。圈子里的头一份如果这么好坐,为什么不是你我,沈家的,邱家的?” “不过贺海楼就是个疯子,我赞同你的观点。”他最后这样说。 而这时候,贺海楼已经走到顾沉舟面前。 第17章 碰撞 贺海楼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张愤怒或者惊恐或者疲惫或者僵硬的面孔。 他甚至做好了迎面接到一拳的打架的准备。 但是当他来到顾沉舟车子前的时候,顾沉舟推门下车,非常有风度地主动和他握手:“恭喜贺少了。” 贺海楼顿了一下:“侥幸,侥幸。”他同时在观察对方的面孔,目光没有闪避,脸上的淡笑非常到位,矜持又不显冷淡,跟平常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刚刚才经历过差点被撞的惊险一幕。 顾沉舟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看来贺少也明白自己的缺点。” 贺海楼眉弓一跳。 “贺少开车毛躁了一点,要是我刚才没有及时避让,不就发生不尽如人意的事情了?”顾沉舟善意地建议,“接下去贺少可以找专业人士请教训练一下,加强一下技巧,下一次说不定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贺少是什么身份啊?为一个闲时玩玩的东西出了什么意外,可不是买椟还珠嘛。” 顾沉舟明面上是说贺海楼,暗里的意思其实再明显不过了:这场比赛我不和你争,不是怕了你最后那一撞,而是没这个必要——什么玩意也值得我涉险? 贺海楼觉得动手的欲望大概顺着两人交握的地方,从顾沉舟身上传递到自己身上了。他微微一笑,似觉不过瘾,又开口大笑:“顾少的金玉良言我一定听从!这次是顾少承让了,下次找顾少出来,顾少一定得赏脸啊。” “一定。”顾沉舟抽回握得有些久的手,淡淡一笑。 “先失陪了,顾少忙。”贺海楼点点头,看一眼从刚刚开始就等在一旁的顾沉舟的人,转身离开。 离开的这一瞬间,两人同时沉下面孔。 “顾少!”站在旁边拿着顾沉舟私人物品的人连忙上前,“十分钟前二少打来电话过。” 顾沉舟脱了厚重的手套和头盔,交给专门负责他赛车的工作人员,向洗漱区走去,一边走一边问:“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早点回去。”对方恭敬地回答。 “告诉他我三十分钟后去接他。”顾沉舟简洁吩咐一声,走进室内,转过一面瓷砖墙,来到水池前,将双手放在水龙头下,仔仔细细地清洗起来。 水龙头哗哗的声响里,顾沉舟将手背、手心,手指,乃至每个指甲缝都一一清洗之后,才在水池中轻轻甩掉双手上的水珠。 旁边的拿着他物品的人很有眼色地递上一块沾了冰水的毛巾。这是顾沉舟在国外找到的人,姓林,外籍华裔,大学时学的就是管家专业,并且已经实践过五年,只是由于没有人脉,一直高不成低不就。 国外的后两年里,顾沉舟在一个不大的聚会上碰见这个人。当时他正着手接收自己母亲的遗产,但课业同样十分繁重,迫切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助手帮忙处理各种琐事,这位27岁的林姓男子在聚会上被前任服务对象介绍给他,他查了对方的背景,确定没问题之后,又试用了两个月,觉得顺手才用了下来,一用就是两年,并因为一直以来的满意而花大钱把人从国外带回国内。 如果没有意外,他也会像自己外公三十年如一日般带着自己的这位助手。 沾水毛巾的湿凉恰到好处地擦去心头最后的郁火。 顾沉舟呼出一口气,拉了拉赛车服的领口。二十分钟全神贯注的赛车,尤其是最后惊险的一幕,让他身上的汗出了一阵又一阵。方才赛车的最后关头,他的第一反应其实不是避让,而是冲刺。 但冲过终点之后呢?贺海楼难道就不会继续撞过来了? ——不管他会不会,一次赛车比赛而已,一口闲气罢了,难道真值得他冒受伤的危险去赌去冲? 如果这次是卫祥锦那一次,哪怕明知要受伤他也义无反顾加足油门向前冲。但区区一个贺海楼……就算这一撞能撞死对方,他也不会开上去。 值当什么呀。 况且,这仅仅是个开始。 顾沉舟的眼底掠过一丝冷厉。他将毛巾放下,对小林说:“准备一下。” 这个准备一下含义就多了,包括通知顾正嘉,跟赛车工作人员交流保养和下一次开车时间,关注有没有身份值得注意的大少来找顾沉舟…… 总之等顾沉舟和几位来看比赛的大少寒暄过后,再换下比赛服洗了个澡,又走出秘密比赛场并坐电梯下了星光娱乐城二楼的时候,时间刚刚好过去三十分钟,顾正嘉和他的两位朋友正走出包厢大门,底下的门童也拿出车停好方向,只等几位少爷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之前带着美人在地下赌场玩桥牌的周行也刚刚好来到二楼,碰见了顾正嘉一行以及顾沉舟,还有和顾沉舟相伴出来的贺海楼。 一口老血梗在喉咙也不足以形容顾正嘉此刻的心情。他闷闷地叫了顾沉舟和贺海楼一声,虽然心底清楚这个巧遇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不知怎么的,总有些不是滋味的感觉。 至于和他一起来的张少和林少就没有这样复杂的感情了。虽然因为心里也憷顾沉舟,而不敢太过放肆,但不妨碍他们在顾正嘉身旁做点小动作,比如心领神会地挤挤眼或者一挪嘴。 “走吧。”顾沉舟对顾正嘉说。他也看见了正朝这里走的周行。好歹在一起过一段时间,他没有认不出人,可也不打算做其他多余的表示。 但顾沉舟不表示不代表别人不表示。走在顾沉舟身旁的贺海楼就笑了一声,上前伸手,与对方轻轻一划:“这不是周董吗?今天要来星光怎么也不说一声?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正好可以聚一聚。” 顾正嘉心里膈应了一下,怎么听怎么觉得对方话里有话。 我这是在迁怒吗……?他暗忖着看看贺海楼身旁仿佛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伴,又转眼注意顾沉舟,可是对方神情平静,一点儿情绪也看不出来。 贺海楼是什么身份?就是平常点的官二代,也是想贴都贴不上去。 这话一出,周行就吃了一惊,微微弯腰,也不敢立时放开,非常恭敬地用双手握住贺海楼的手说:“贺少真是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他说着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隐隐约约带出三分腼腆和书卷气。 贺海楼一怔,目光倒是亮了一下。不过他旋即就微微一笑:“来,周董,给你介绍一个人。这是我的女伴,姓林。我想你们会有很多话题可以交流。” 很多话题? 什么样的话题? 顾正嘉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他脑海里一下子就跳出了一个等式:贺海楼的女伴=情人=周行=又绕道他大哥身上了! 卧槽,别这样啊亲!这伙人怎么不早点有哪里滚哪里去! “有什么话题?”顾正嘉喉咙里的血块还没完全消退又堵了一口气,他忍不住插嘴,“我看这位先生和小姐都差了7岁吧,能有什么好交流的?” 牛! 顾正嘉话一说完张少和林少就悄悄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周行今年也才二十四,差七岁可不就是说贺海楼在玩未成年嘛!这可真是太犀利了! “正嘉,”顾沉舟在贺海楼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叫了顾正嘉的名字,但谁都听得出来他声音里没有责备的意思。顾沉舟将手按在顾正嘉肩膀上,对贺海楼说,“贺少,真不好意思,我弟弟其他没什么,就是嘴巴快。” 看,不是嘴巴坏,只是嘴巴快。 “他只是疑惑,林小姐是不是在经商上面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周董毕业几年就创办资产上亿的公司,可以算成功人士的典范了。”顾沉舟说着扫了贺海楼身旁的白衣少女一眼,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戴眼镜的女伴迟疑地看了贺海楼一眼,没有接话。 意料之中了,贺海楼找的伴儿从没有长袖善舞的。顾沉舟笑笑,打住这些无意义的交锋:“不早了,贺少,我先送我弟弟回家。周董,我对你最近开发的那块地有点兴趣,不如我们一起走一段,你给我说说?” “既然顾少这么说了——”贺海楼似笑非笑,又看了周行一眼,将始终没有挑破的话题给掩了过去,“难道我还能拉住周董不放?顾少先请。” “下次见,贺少。”顾沉舟跟着微微笑道,“我想不会太久的。” 贺海楼最后带着女伴往楼上走去,也不知做什么消遣去了。 顾沉舟带着一行人朝楼下走去,来到一楼的时候,他让小林送顾正嘉的两个朋友回去,又对顾正嘉说:“你去车上等我一会。” 顾正嘉下意识地看了周行一眼,乖乖去了。 这下周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场把车钥匙给身旁的女伴,让女伴去停车场把车子开过来。 夜风习习吹过,辉煌的灯火全被遮掩在身后。 “顾少,”周行率先开口,他像在贺海楼面前一样恭恭敬敬的,只是没带着笑容,看上去似乎沉稳自信地许多,“这次多谢您了。” “顺便罢了。”顾沉舟说。 “对顾少是顺便,对我可就不是顺便了。”周行赶忙接道。 顾沉舟笑了笑,突然说一句:“三年不见,你生疏很多了啊。” “嗨,顾少这是在寒碜我了,”周行连个顿都不打地张口说,“三年前不懂事,多亏了顾少包涵着。” 是个聪明人。 顾沉舟心想。他刚才那一句话当然不是在和周行拉交情——他们有什么交情好拉的?但对方能看清楚并牢记这一点就不容易了。 如果……他想到了自己的梦境,还有贺海楼刚才看周行的眼神,目光再一次从周行面上扫过。 斯文,英俊,书卷气,干净。 如果把他放到贺海楼身边…… 这个有些可笑的念头仅仅只在顾沉舟脑海里盘旋一刹,就如轻烟般消散:“好了,没事你就走吧。” “顾少慢走。”周行紧着送了顾沉舟几步,才在对方的摆手下停止——事实上这时顾沉舟也已经上了等在几步外的车子。 “回去吧。”他说。 车子像来时一样,低调地开出星光娱乐城。 和上一辆车同色的保时捷乘着夜色,在街道中轻巧穿行,舒缓的轻音乐从车载音箱中流泻而出。顾沉舟驾驶车子,速度保持在三十五迈左右,开得非常平稳。 “大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顾正嘉突然出声,“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我就想问问,我不知道……”他从车窗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面孔,虚浮的、模糊的、淡灰色谁都弄不清是什么的一个轮廓:“你的母亲,沈阿姨,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8章 回击 沈柔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为儿子,顾沉舟不介意将所有溢美词汇加在对方身上。但从五岁开始、直到记忆已经发黄模糊的今天,他都一直明白,对方仅仅是一个温柔善良得有些软弱的女人。 并不适合顾家这样的家族,至少没有郑月琳适合。 她唯一的错误大概就是选错了结婚对象,然后这个错误贯穿她的整个后半生,让她不到三十,就郁郁而终。 轻灵欢快的钢琴音充斥整个车厢。 顾正嘉一时冲动问出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之后,就一直心头惴惴不知道自家大哥会有什么反应。但结果是他问了许久,顾沉舟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眼皮都不带夹他一下。 嗨……还不如被骂一声呢。他有点泄气地想,也有眼色不再提这个敏感的话题,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等回家。 半个小时的路程无聊得顾正嘉都快睡着了。 等迷糊中感觉到车子缓缓停下,他睁开眼打个哈欠:“到了?”他说着就去摸门把手打开车门,正要往下走的时候听见旁边传来声音:“想知道可以去问你妈妈。” 嗯?正要下车的顾小弟一个激灵,回头看坐在驾驶位上的顾沉舟。 暖黄的车灯打在顾沉舟侧脸上,明暗的分别让他的面孔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深刻。他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容,神情显得漫不经心,就像刚才的话不过随口而说。 顾正嘉觉得这样的顾沉舟很熟悉,他几十分钟前刚刚看见——是面对贺海楼和周行的顾沉舟——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的顾沉舟。 “她们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了,”顾沉舟侧头对一只脚踏出车门的顾正嘉说,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奇怪,至少在顾正嘉眼里是这样的,“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都可以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天香山脚下的小院静幽幽伫立在黑夜之中。 快十一点了。将车停放在院子外边,刚刚把和顾正嘉一起的张少林少送回家的小林一边看着手表一边打开铁门,先进厨房泡了杯热茶,又熟门熟路地往亮着灯的三楼走去。 这是一栋新近翻修的房子,虽然一应家具和装修都重新弄过,但看着有些刺眼的白墙壁和虽然漂亮却没有多少特色的家具,小林还是隐蔽地皱了一下眉。 他是和顾沉舟前后脚来京城的,二个月的时间,他进过顾家也进过沈家,也知道顾沉舟现在拥有的资产,私心里觉得沈家那样的派头会更适合自己的老板一点——但自己的老板仿佛更中意前者,除了出去应酬外,自己在家时从不多关注这些额外的享受。 书房的门是敞开的,高得顶到天花板的书柜占据了整面墙壁,足足2米宽的书桌正对着房间门,顾沉舟坐在书桌后翻看一份夹在蓝色文件夹里的文件,在他身前的棕黑色桌面上,同样的文件夹放成两堆,左手边的半个小臂的高度,按照顾沉舟平常的习惯,是还没有看过的;右手边的只有两三份,林方猜测要不是自己老板刚刚才回来,就是碰到了什么不好决定的投资案。 “顾少,我回来了。”他端着茶杯,轻轻叩了门。 “进来。”顾沉舟头也不抬地说。 林方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到顾沉舟面前,注意到书桌后的人在给文件末页签名同意的时候,左手一直轻轻揉着太阳穴。 两年的助理生活让他非常明白这个小动作代表的含义——自家老板的存贮电量已不足10%,即将陷入休眠状态——但这个10%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一直不会被用完,所谓的休眠状态在大多数时候,也只有等到所有事情都按计划完成后,才被激活。 “顾少,明天的安排……”他翻开自己随身带的记事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从上午六点到晚上十点的安排,心道当个大少实在不容易,一天的睡觉时间都不足八个小时——回来之后还好多了,在国外最忙的那一段时间,熬到半夜两三点都是家常便饭。 放置在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断他的声音。 顾沉舟这才将目光从文件上移开。他伸手拿起放置在桌上的私人手机——这不同于长期放在林方那里的那支,懂这个号码的要么是他的家人,要么是地位比他高或者跟他差不多、不好得罪的人。 没有记录的号码。 顾沉舟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一行陌生的数字,眉头先微微一皱,接着就松开来,接起电话的时候已经将笔放下,连声音里都透着几分轻松:“这都十一点了,卫少那里还没熄灯啊?” 卫少卫祥锦,卫家的公子,和自己老板一起长大,关系很好。林方暗自给自己脑内的这个词条加上备注:关系确实非常好。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顾沉舟脸上已经带了微笑:“嗯……刚赛车完,我输了,想不到吧?……不,是贺海楼最后开车撞我,他胆子倒是挺大的,不过也没什么用……不用你,我还搞不动一个贺海楼?……得了,我们小时候就差穿一条裤子了,你放心,你在这里的那些东西我不会让他们闲着长蘑菇的……好好,我会多去的,从小到大我在你家的时间比在自己家还多,你也不怕我抢了你在家里的地位。” 电话那头又传来声音,也许是因为卫祥锦那头声音嘈杂的缘故,他的嗓音一下子大了起来,站在书桌前的林方也把对方的话听了个清楚:“呸,你这话太迟了!从小到大就是我给你背黑锅,你偶尔良心发现自首一次,我爸妈爷爷奶奶居然都不信!” 顾沉舟一下笑起来:“这可真不怪我,你小时候实在太英雄了!” “我那时候以为自己要接手个小可怜,结果是个小恶魔!”卫祥锦气愤地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旋即又把话题转回到贺海楼身上,“对了,贺海楼那家伙你注意些,他那个人——说好听点就是手段凌厉,说难听点就是脑筋不转弯,陈涵和温龙春在贺海楼刚来的时候都跟他试过手,没占到便宜还被对方咬得受不了……” 陈涵和温龙春就是之前看顾沉舟和贺海楼赛车的陈少与温少。 “我知道,”顾沉舟声音里还含着笑,目光却渐渐冷锐下来,“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亏?这场子不找回来赶明儿谁都可以到我头上踩一脚了。你在那边安安心心看戏就好了,一个贺海楼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小了,站在一旁的林方抬头朝前看了一眼,就见顾沉舟的目光恰好转过来,对他摆摆手。 这是让自己离开了。林方对顾沉舟微一鞠躬,倒退着到了房门边上,离开的最后一刻正看见顾沉舟单手放在桌面笔记本的键盘上,面上因为卫祥锦电话而浮起的笑容完全消失。 最后的声音传入他耳朵里: “我的打算?还能是什么?我们这里来来去去比的还不是那几样?……” 时间翻过燥热的八九月,姗姗染黄翠绿的叶尖。 这不算一个好天气,灰白的雾气弥漫了半个城市,风吹一阵,就扬一阵尘沙。 洲际酒店的娱乐室内,一圈人坐在沙发上,围了贺海楼说笑聊天。 这间不设窗户、墙壁包着厚厚隔音材料的娱乐室整体装修呈紫红色,红绿光线自天花板交错投下,把每一个人都照得五光十色,彼此之间目光相交,连呼吸都是暧昧的。 贺海楼懒洋洋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摆在大厅前端的两个立体大音箱将一首摇滚乐播放得淋漓尽致。震耳欲聋的环境里,所有人说话都要提高嗓门,新跟着贺海楼的女孩更是整个身体都贴到他身上,凑在他耳边说一声笑一阵。 “滚一边去。”贺海楼的声音在这吵闹的包厢里不大,但足够周围的人都听清楚。 这个新跟着贺海楼的女孩并不是之前贺海楼和顾沉舟赛车时带的。她有一双大眼睛,笑起来会浮现两对小酒窝。听见贺海楼的这句话,她显然有些难堪,眼睛都泛红了,却撑着不肯掉眼泪,只咬着嘴巴倔强地看着贺海楼。 周围的交谈慢慢安静下来。播放完摇滚乐的卡拉OK机自动跳到下一首歌曲,舒缓的情歌吹开娱乐室内的凝滞。 贺海楼慢慢睁开眼,目光朝坐在身旁的人脸上一扫:“没听见我的话?” “没有!”女孩大声说,眼睛瞪得圆圆的,气鼓鼓的样子,“别人给你气受你回来就撒到我身上?” “呦,知道得很清楚嘛,”贺海楼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女孩一怔,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贺海楼却笑道:“你真当自己是我女朋友啦?就凭你那张脸?” 红色很快从女孩的眼底蔓延到她两颊,她猛地站起身,刚刚又气愤又无助地说了一个“你”字,就被贺海楼一脚踹开。 娇小的身体重重撞到茶几上,忽然的碰撞让几个放在桌子边沿的酒杯滚落到地上,酒液泼出,一下浸湿地毯。 贺海楼目光微垂,唇边噙着笑意:“没有女表子的演技,又没有女表子的敬业,你当我是傻的还是瞎的?不要让我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变得不耐烦又冰冷,“现在滚出去。” 泪水从眼眶里涌出,女孩捂着肚子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跑出娱乐室。 贺海楼又闭上眼睛,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休息。 娱乐室里的气氛尴尬了好一会,终究没能恢复,三三两两的人站起来跟贺海楼告辞。 贺海楼也没有再张开眼,统一淡淡应了一声。不过一会,偌大的娱乐室内就只剩下他一个坐着。 过了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歌曲与歌曲间歇的那一段少少安静里,蓦然响起手机刺耳的铃声。 贺海楼撩开眼皮看了手机上的号码一眼,伸手按掉。几息过后,同样的号码再一次打进来。贺海楼又伸手再按掉。如此几次之后,手机安静了一段又迅速震动起来,贺海楼看着跳跃在手机屏幕上的‘贺南山’三个大字,足足停了一分钟多,才接起电话。 饱含怒气的中年男音立刻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没事去招惹顾家小子干什么?” 贺海楼坐直身体,单手起了瓶塞,微斜瓶身,琥铂色的液体泊泊流入玻璃瓶中。他慢吞吞笑道:“我没有啊,伯父,很明显是顾沉舟在整我嘛——你看这一个月我的公司都损失了多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贺海楼脸上笑容不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旋开瓶盖,对着玻璃杯敲了敲瓶身,一颗,两颗,三颗。贺海楼手一松,瓶子掉在玻璃台上,里头的白色药片洒出一片。 电话那头似乎静默了一下,接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安分一点,我最近在和顾新军合作。” “我怎么会不听您的话呢——”他柔声说,拿起桌上的酒杯将里头的液体连同药片一饮而尽,又松开手,让杯子掉落到地毯上,敲出一声闷响。 “我一定——”他拖长声音,指尖敲着沙发,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会听您的话——” 第19章 在房间里 京城最近的风向有些不对劲。 四九城某个圈子里,不管地位高的地位低的,还是消息灵通或者不灵通的,在十月中旬的这一段时间里,都切切实实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南环市招标局管理局的招标大厅里,稀稀落落地坐着数位企业代表。招标活动的负责人在上头放出一个个建设项目,底下连流了三个标的辉煌实业代表看上去都快哭了。 “这是怎么了?”底下有交好的企业代表小声交谈,“我记得辉煌为这几个标下了好大功夫,不是早放出风打通所有关节了吗?” “你没听说?几个京城里的大少在掰手腕呢。”被问的代表看看不是自己要投的标,也乐得打发下时间。 “这还真没听说!老哥给弟弟说说?”问人的显然吃了一惊,“辉煌的背景不是很硬么?这几年可牛气的不得了啊。” “嗨,有什么好说的?那些个公子哥办不成事情搅合的能力倒是一等一,”说话的代表显然心有戚戚,旋即又笑道,“辉煌的背景硬归硬,不过我听说出手的可是顾大少,这回辉煌是真倒了血霉了。” “顾大少?——那个顾大少?”问人的口吃了一下。 “不然还有哪个?顾组织部长的大儿子!沈少早几年出去之后就不轻易出手了,邱——”他轻轻掠过现任领导人的姓,“是向来不太管这个的,倒是顾大少刚从国外回来,听说是想进去,现在大概是让人看看他的手腕吧。” 还没进去就先烧出一把火。问话的人脸色苍白、额头汗水淋淋的辉煌代表,唏嘘一声:“还真是不容易,这可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嘛……” 这样对话在这一个月里并不少见。 甚至贺海楼身旁,也正坐了一个不住拿手帕擦额头冷汗的中年胖子。 天空的骄阳将属于夏日灰烬里最后的一点星火点燃,银色的轿车静静停在一个土黄色老旧小区斜对面的路肩上。 只容两个人并肩的狭小巷道如蛛网般四通八达,不时蹿出一两个追打玩闹的孩子,各种生活垃圾装在红塑料袋或直接暴露,堆在小区的出口位置,不时路过一只流浪猫狗,进去翻找食物。 在垃圾堆往右的数十步的位置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似乎在说些什么,人群中间两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看上去像是什么公司职员的青年也在说话,但看神情似乎是在赔笑解释什么。 “贺少,您看这个,这个真的不行……”中年胖子低声下气地说,“我们都准备了这么久了,也和居民谈好拆迁款甚至预付了一部分,上头怎么能说不批就不批了呢。” 贺海楼从口袋掏出一根烟,刚夹在手上,胖子就连忙摸出打火机,将火凑到贺海楼面前替他点燃烟头,近乎谦卑地说:“贺少请。” 贺海楼抽一口弹弹手指,细碎的烟灰掉落在车内的手工地毯上,一点火光在米色的绒毛间明灭:“谁让你们自己工作不过关,让顾沉舟抓到了把柄?实话跟你说吧,”他淡笑一声,“你们要是规规矩矩每一个环节都做到位,我在这里坐着顾沉舟也没法讨到什么好,结果你们呢?做假账虚报收益,贿赂官员拿到投标,各种名目克扣员工工资,数个项目达不到检测标准——这些就算了,违了这么多的法攥取这么多额外的利润,居然连个假账都做不利索,被人半天就查了出来,你说你有什么用?——顾沉舟不找你下手,又找谁下手去?” 辉煌的老总跟在招标局的下属一样,表情看上去都快要哭了:“贺少,不是我推脱,关键现在谁不这样做?” 听见对方这么说,贺海楼倒是一乐:“那就怪你运气不好被顾沉舟看上了。” 中年胖子真的要哭了:“贺少,贺少,千万斡旋斡旋,斡旋斡旋,这个项目如果不成功,我赔了公司还要背上数千万的债啊,顾少有什么不满意但求说一说,我一定改,马上改!” 贺海楼心道他不满意的是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就顾沉舟那样的身份难道还能特意盯了一个小商贩? ——不过这胖子确实是倒了霉了,顾沉舟一伸手就揪住了他,还是整一个筛子…… 想到这里,贺海楼顿一顿,眸光深了几分。 平常倒没有特别去计较,但跟他有来往的几家公司,像这个胖子的绝对不少。倒是顾沉舟,平时比谁都玩得出,可这几天查来查去,竟然没有一个和他联系着,唯一的母家沈家,他暂时也动不了。而那些体制里的,少数几个和他走得近的,一时半会也撬不动…… 真是出人意料的谨慎。 贺海楼微微一笑,心里甚至带上了几分愉悦。 “行了,你的事我知道了。”看够了戏,贺海楼收回注视着外头的目光,给了胖子一句话,又对司机说,“走吧。” “贺少,贺少,一切拜托了,拜托了。”就算再不放心,此刻中年胖子也只能这样哀求。 “请吧,陈先生。”司机从座位上下来,走到中年胖子坐的那一侧,打开车门说。 “小哥麻烦了,我自己来,自己来。”此时此刻哪怕是贺海楼的一个司机,资产上亿的企业老总也端不起架子,塌着腰背就下了车,又等面前的豪车一溜儿开远之后,才愁眉苦脸地上了后边那辆属于自己的商务车。 时间是下午的17:32分。 从那片老旧小区离开,穿行过大半个四九城直到位于西环的一处商业住宅区,贺海楼下了车让司机自由行动,自己走进小区里的三号楼,坐电梯直到二十二层,刚往直接嵌入客厅的电梯外走出一步,就被等在电梯外两名退伍兵模样的男人挟住双臂。 “贺少,得罪了。”左边稍矮一些的男人说,抓着贺海楼的手臂就要往前走,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拉竟然没有拉动贺海楼。被他和同伴挟制住的男人就像双脚长了钉子一般,牢牢钉在地面。 他暗暗吃了一惊,给自己的同伴打个眼色,手臂刚要用力,就见贺海楼倏忽一笑,带着玩味的神态主动向前迈了一步:“走吧。” 这是一间建筑面积足有150平米、三室二厅设计的中户型。 三人转过设计巧妙,遮住大半视线的玄关,一眼看见的就是放置在房子最中央、足足五米的红色大床——这所房子在装修时打通了所有房间,后续布置又因为其特殊的用途,放弃沙发茶几厨房客厅等等设施,只在宽大的空间里铺上厚重的地毯,浴室因镶嵌透明的玻璃而一览无遗,角落的衣柜是敞开的,里头挂满各种情趣内衣,与这些东西是相同类别的成人用品则随意丢在地上或床上,有一些大样的如手铐皮鞭之类的东西则大喇喇挂在粉色的墙上,保证所有转过玄关的人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注意。 三人走进大房间,相较于贺海楼自若的神态,其他两个退伍兵神情都有轻微的不自然,但也仅仅只是不自然,放在贺海楼双臂上的两只手依旧如开头一样沉稳有力。 贺海楼的目光在熟悉的房间里一扫而过,就定在房间中唯一的人身上。 顾沉舟。 这三个字在他舌尖转悠了一圈,就消散在口腔之中。 他脸上带了更深的笑意,笑容里也有一些诧异与惊奇:顾沉舟出现在这里并不足以让人惊讶,真正让他觉得有趣或者奇异的是,这个人居然能在一间SM房间里站出大礼堂的尊贵气势来—— 穿着西服的男人并没有很规整地站着,而是斜靠着一架黑色烤漆钢琴。这或许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和情色不沾边的东西。他手里还拿着一条细长的银色鞭子,这条本来用于调教的鞭子在他手里,居然硬生生有了指挥棒的正经之感。 “贺少,好久不见。”顾沉舟淡淡一笑,放下东西走上前朝对方伸出手的同时,示意抓着贺海楼的两个退伍兵松开手。 贺海楼同样伸出手,脸上笑吟吟的,和顾沉舟一样,没有被周围特殊的气氛影响:“好说,顾少是我请也请不来的贵客啊,早知道顾少会过来,我怎么样也要充分准备准备,好好招待顾少。”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松开手,贺海楼尾指抽搐一下,半条手臂都是麻的。这倒让他看着顾沉舟的目光更加明亮与放肆了。 “你们先出去。”顾沉舟两位退伍兵说,接着转身从酒柜里取出一支酒,动作娴熟得就像他是这间房子里的常客甚至主人。 饶是以贺海楼的天马行空,在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时,神情也古怪了一瞬。 顾沉舟倒好了两杯红酒,一杯递给贺海楼,一杯拿在手里,走到之前他靠着的那架钢琴旁。 “在进来的时候我有些意外,贺少喜欢钢琴?”顾沉舟像对一个老朋友一般同贺海楼寒暄,左手五指垂落,放在琴键上,轻轻一按,几声悠扬的音符就自指尖跃出,“音色非常好,是由名师制作的?” 贺海楼端着酒杯轻轻摇晃,淡淡的绯红晕染他苍白的指尖。他踱到钢琴旁,伸手一按,重重的音节就打断悠扬的乐符:“顾少说笑了,我只是觉得——”他斜了手腕,看红色的液体沾染黑白琴键,“在这上面做爱非常有意思,每个男女的身体都能奏出不同的乐章。” “贺少真是会玩。”顾沉舟说,朝对方举举酒杯,就放到唇边轻抿一口。 这种仿佛谈论高雅艺术的态度让贺海楼陡然升起一种无趣感。他将酒杯放回吧台:“顾少特意来这里应该不是找我谈论这些的吧?” “快人快语。”顾沉舟轻轻鼓掌,“贺少有没有兴趣合作一次?” “合作?”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词语后,贺海楼有趣地笑了笑,“我真是没想到,顾少会抛出这根橄榄枝给我——怎么,顾少不生气了?” “生哪一次的气?”顾沉舟好脾气地笑了笑,“是上两个月你在赛车场撞我这件事,还是最近你放话卡我的人这件事?或者——” 他神情漫不经心: “是三年前,那场关于我和周行的,在整个圈子里甚嚣尘上的流言?” 第20章 行动 贺海楼的瞳孔轻轻缩了一下。 这次,鼓掌的人换了一个:“顾大少名不虚传,我是班门弄斧,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三年前我还没见过贺少,和贺少近无冤远无仇……” “可是顾大少名声太响,"贺海楼含笑接话,"叫我慕名久矣啊。” 这个回答不知道有没有出顾沉舟的意料,反正顾沉舟脸上没有任何不同的表情。他端着酒杯又抿了一口酒,才说:“然后呢?” 贺海楼眉梢一挑:“顾少的意思是?” “贺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顾沉舟淡淡说,“这一个多月来,贺少也查过我的资料了吧?有没有找到什么——”他似笑非笑地看一眼贺海楼,“能够给我带来麻烦的?就像三年前那样?” “还没有。”贺海楼泰然自若地笑着,“顾少倒是给我找了不少麻烦。” “但贺少又哪里放在心上呢?”顾沉舟说,“这种过家家的交手,偶尔一两次就算了,这一个多月贺少还没有玩腻吗?” 贺海楼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兴趣被对方吊起来了:“顾少不介意详细说说吧?” 顾沉舟唇角轻轻一划: “我想这个计划会合贺少心意的。” 窗幕外的天空由湛蓝到橘红,由橘红到深灰,最后被深蓝层层叠叠地覆盖着,颜色近黑。 两人实际交谈的时间并不太长,一个小时不到,顾沉舟就起身告辞,离去的同时让人把本来一个小时前就该乖乖等在这里的少女带了上来。 工具齐全的房间里终于等来它的主要顾客,贺海楼坐在钢琴前的琴凳上,左手直冰凉的琴键上一路滑过,咚咚叮叮的声音如淙泉落石般清灵。 他没有转头,漫不经心地对站在老远处的少女说:“过来。” 对任何正常人而言,这个房间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站在玄关处的少女脸都是灰的,根本走不动路。 贺海楼也没有说第二次。这些年来玩了这么多同一类型的男女,他闭着眼睛都能模拟出一张张大同小异的面孔:清纯的脸,惊慌的神情,还有眼神中的恐惧与嫌恶…… 他的左手五指突然用力,一个个沉重的音节自指尖跃出。 银色的鞭子还放在琴身上,黑白两色的对比就如同先后进入这个房间的两个人,鲜明到刺目。 贺海楼停下不成曲调的弹奏,从床头随手拿出两叠钱朝站在门口,跟生了根一样的少女丢去,懒洋洋说:“算了,出去吧。”话音才落下,穿长裙的少女就慌张地拣起落在她脚边的钱,回身死命按着电梯扭。 电梯叮地一声响起,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的少女闪身就躲了进去。贺海楼倚着刚才顾沉舟靠着的地方站立——他明白顾沉舟刚才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了,这间房间可不是只有这一个地方好靠又看得清玄关?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看着电梯慢慢闭合的金属门,头一次对自己的选择感觉到深重的索然无味。 ——这些本身就寡淡的白蝶,甚至不需要追逐者将手掌合起,就将自己唯一的美好抛弃,或者无力跌落,或者在泥中翻搅,还津津自得。 “随便给我找一个听话点的过来。”贺海楼从手里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对对方说,但话音还没彻底落下,他自己又推翻了主意,“不,算了……”他将脑海里的各种人选通通过滤一遍后,声音变得有些缓慢,“……帮我约周行。”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贺海楼轻轻笑起来:“约不出?你怎么知道?——当年他是怎么爬孙沛明的床的?……顾沉舟?放心吧,”他的神情有一丁点的漫不经心,“他可没那个闲功夫管这种小事。你不用担心给老头子惹麻烦——”他拖长声音,“我要和顾沉舟玩,还用得着早三年前就被他给丢掉的人?你用生意上的事去约他,他就会出来,他可是……” 贺海楼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有些无趣又有些兴味,纠缠着最后变成了一点期待:“那一种知情识趣的聪明人。” 从贺海楼那间品味特别的房间出来,顾沉舟按之前的计划先将两个退伍兵送上去机场的车——不管贺海楼回头有没有打算拿这两个泻火,反正人已经被他送出去了,贺海楼就是再无聊也不可能花偌大精力去国外找两个事实上并没有把他怎么样的人。 当然,贺海楼想不想整对方是一回事,这两个人顾沉舟要保也不会保不下来。但又何必呢?说到底,他没这么多精力浪费在这样的小事上,也没这么多无聊随便给自己竖靶子玩。 “顾少,刚才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确认过了。” 载着两个退伍兵的车子一离开,跟在顾沉舟身旁的林方就接话说。但这句话并没有得到顾沉舟的回应,他有点奇怪地看向顾沉舟,发现对方脸色阴了不止一点点。 出了什么事?刚才进去后,谈话不顺利了?林方暗自猜测着,看见顾沉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擦擦双手后丢进路旁的垃圾箱:“有什么进展没有?” 说话间他已经坐上了车子,林方也赶忙跟上:“并没有太多进展,虽然开车的人底细已经查出来了,但对方嘴巴很硬,追查到的线索也始终不足……” “去警局。”顾沉舟不等对方说完就直接吩咐。 林方也适时安静下来,和顾沉舟一起坐在去警局的车上——他是看出来了,从贺海楼那里出来后顾沉舟的心情就不太好,连闭目休息时,脸上的神情都显得有些冷。 一国的权利中心,‘石头从天上掉下砸倒三个人,有两个是政府官员’这样的话虽然有点夸张,但也侧面反映出在这里不可能完完全全照章办事——至少顾沉舟来警察局,要去要案的嫌疑犯就没人敢拦,不止没人敢拦,警局的效率相较平时还高出不少个百分点,仅仅五分钟时间,顾沉舟和当初被他打了两枪的司机就坐在一个房间了。 审讯室里的白炽灯有些过于明亮了。 让陪同进来的警察先出去,顾沉舟自己坐在桌子后翻阅面前司机的档案和供词。他看得很仔细,像是今天才头一次看见这些,一份薄薄的不过三页A4纸的资料,顾沉舟足足花了十五分钟才看完。 然后他将这张纸轻轻丢在桌子上。 相较于两个月前并不太愉快的、在昏暗的荒郊野岭、仓促匆忙的初次见面,这次顾沉舟坐在明亮的审讯室内,有足够的时间,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开车撞卫祥锦的人。 对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看上去很瘦弱,不知道是因为之前的枪伤还是因为这两个月的监视和审讯。他头发乱糟糟的,黑发中夹了大片的花白头发,目光涣散,长时间地盯住一块地方,又非常容易被外界的声音惊动——顾沉舟刚刚丢下那三张纸的动作让他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 “彭有春。”顾沉舟慢慢地念这个名字。 “没受人指使,不知情,疲劳驾驶导致车速过快,清醒后作出闪避动作……你所有的证词。”顾沉舟微笑一下,又看着桌上的档案说,“1980年出生,1998年中专毕业,2000年加入红鼎帮,2002年因为参与械斗聚赌等罪名入狱三年,2005年出狱,两个月后找到一份卡车司机的工作,一直做到现在。” “没有老婆也没有固定交往的女朋友,”顾沉舟随手翻了翻桌上的那几张纸,“我不会审讯,也没有什么线索和证据来指正你,我就问你一句,你这样死了,谁来给你老母亲养老送终?” “……我不是故意的。”好半晌,彭有春的声音响起来,低微的,沙哑的,光光听着就知道声音主人的颓唐和绝望。 顾沉舟摇摇头:“你真信自己说的话?就算你哄得自己信了——别人也不信。这事也不是没有目击者,现在还坐在你面前,你觉得我的记忆这么差,两个月而已就忘记掉那一天晚上的情景了?” 对方眼神发愣地盯着桌角。 顾沉舟等了一会,又笑着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撞的是什么人?” 低头的男人眼里掠过一丝茫然。 顾沉舟没有忽视这个细节,他慢慢说:“不知道不要紧,我可以告诉你。你撞了他,不管撞到没有撞到——我猜你是压这个宝吧——多的是人想捏死你,也多的是人能捏死你。” “两个月前我朝你开枪,”顾沉舟淡淡笑道,“你看现在,有没有人多嘴问你一句这件事?” 彭有春仿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顾沉舟等了一会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是铁了心给人卖命……你就不怕死?——就算不怕死,”从回来到现在,顾新军,卫祥锦,郑月琳,周行,顾正嘉,贺海楼,亲近与不亲近,同盟和对立,在这间被明亮的白炽灯照的雪一样惨白的房间内,他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冷酷,“你就不怕你妈妈因为你这个渣滓,一辈子不安生?” 今天的警察局和往常一样井然有序。 从外头走廊走进来的一位中年刑警拿装好茶叶的玻璃杯去饮水机前接热水,同时问坐在办公室的同事:“这个时间1号审讯室怎么还亮着灯?” “是临时开的,王队,”接话的是坐在最靠门位置的警员,“顾少十五分钟前亲自来了,要见那个暂时收押在这里的司机。” 按说这里的人不会知道京城里的几个大少,但由于顾沉舟一直有询问这个案件的进度,虽然主要联系的还是他身边的助手,但有负责这件事的警员也差不多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大人物在了。 王队微一皱眉,倒不是因为顾沉舟显然不太符合有关规定的行为,而是他心里觉得这位公子哥对这起案件实在太关心了。 虽说和事主关系好,但是事主和事主直系亲人都没有这样关注……再想到当初看见顾沉舟这位当事人口供的疑点,拥有多年的刑侦经验的老刑警心里头泛起了一些嘀咕。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随便问一声:“是不是关了摄像?” 这话问得警员神情奇异了一下:“这个倒是没有,而且那位大少还说了,让我们配合一下……” 第21章 结果 十平米的审讯室在这一刻尤为安静。 中年司机的呼吸变得粗重,面孔涨红,眼睛充血,连身体都开始往前倾……但也仅仅到此为止了。下一刻,他又像被戳破的气球那样瘫在椅子上,低着头嗫嚅说:“你不会那样做的……” “我会不会这样做你很快就知道了。”顾沉舟说,他看着对面抬起头的男人,微微一笑,“对——很快,不用等到你在监禁室里发病或者在狱中死亡或者被枪毙那一天。” 出于顾沉舟进来时候的要求,审讯室内的一切实时录像。 警局录像室内,除了操作员之外,还围坐着若干从各处抽调来的绝对精通业务的老干警,每一位都至少有十年的刑侦经验。这几个人连同操作员都保持安静,整个房间就听见审讯室里的交谈声,大多数还是顾沉舟的声音。从音箱里每传出顾沉舟的一句话,他们就仔细地打量屏幕上嫌疑犯的神色,几次下来,多数警员已经心有成算。 闭合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之前在医院跟卫诚伯做汇报的分区警局局长推门进来,正好就听见一句“不用等你意外死亡”。他没有立刻上前,只对发现动静转过头来的人摆摆手,就站在门边,安静地听着。 大屏幕上的图像实时播放,音箱里的声音非常清晰。 “是吗?……孙长兴、林有德、武卫人,方云林,这几个名字你知道哪一个?” “叫你去死的人是生了你还是养了你,你就不带脑子这么听话?” …… 站在后边又听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的分区局长走上前,对开始记录、交谈、或者喝水的警员问:“有没有看出什么?” 坐在左边的老干警将嘴里的茶咽下去:“还真有。”他转身对设备操作员说,“能不能把视频切回刚才顾少说名字时的画面?就是好几个名字那边。” “没问题。”操作员伸手按了两下,其中一个屏幕就倒退回五分钟之前,屏幕上显示顾沉舟在问话的同时,还拿出几张照片让对方分辨。 老干警指着屏幕中的嫌疑犯说:“局长你看,在听到这几个名字时,嫌犯眼角的肌肉动了一下,目光也有变化……要说术语我还不太说得出来,”这个干警有些年龄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反正就是那个意思,这个人有听过这几个名字之一,或者看过这几个人中的一个。” “是这样。”旁边的其他干警附和,“也算是掩藏的比较好了的,不过看屏幕就能发现嫌犯在这一段注意力都不一样了。” 事实上这一次由顾沉舟提出的,组织专门人员,并由他单独进行的审讯目的也正是在此: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为此不介意做出一些并不符合他身份的、公职人员也不能做的事情。 “要让这个滚刀肉露出点破绽还真不容易。”围坐在大屏幕前的一个干警笑道。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干警瞟一眼档案:“都快当了十年小混混了,局子进过无数次,也该熟能生巧了。” “这次还是顾少先声夺人……”这个先声夺人当然不是说这几十分钟里的威胁——现在这个社会可不是古代那种小民见了个官就跪在地上大喊青天大老爷的时代了,这样的戏码别说混了十年帮派的人,就是个刚进黑社会胆子大点的新人都吓不住——而是之前真正打在对方身上的两枪。 痛过才知道怕,这点适用于大多数人,显然也适用彭有春。 也是这两枪,才让对方确信顾沉舟说得出做得到。 当然,这位京城大少好像还真不止是说说…… 看过录像的几个干警暗自想道。 这时分区局长也跟多数干警交流过,在确认多数人观点一致的时候就离开了录像室。 正事也干完了,顶头上司也走了,录像室里的气氛轻松起来,陪着一堆干警看录像的操作员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好奇心十分旺盛:“这个……会定什么罪?他家里就剩下一个老母亲了?”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胖胖的警察很好说话的样子,听见了就回答说:“什么罪不好说,这事还得看上面,”他看着操作员脸上浮现的一点怜悯,笑道,“你是不了解,这家伙和他母亲关系很不好,一年不一定见上一次面。” “咦?”操作员明显吃了一惊。 旁边就有其他干警接话:“挑人做这种事怎么可能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在?这年头黑社会也不傻了。这事做得太利索了,顾少这次来……”他朝定格的画面投上一瞥,“也就是碰碰运气吧,不放过一切可能。” “还真给碰到了。”有人起了头,大家闲着没事也就聊开了,“其实你别看今天审讯室里拉拉杂杂说了一大推,真正有用的就那一句,啰,画面还切在那里呢,前面的都是动摇对方意志的。比如最开头那个母亲吧,虽然和嫌犯关系糟糕,但总是能牵动嫌犯的情绪波动。有了情绪波动,不管好坏,一些小动作也就出来了。这些小神态常常帮助我们确认侦查方向。” “可是这样的……拿到法院去,程序不给过吧?”操作员迟疑说。 几个干警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还是最开头胖乎乎的干警笑道:“来这里干多久了?你没接到上头的通知么?这份录像是不可以拷贝不可以留档的,包括现在我们在这间房间里看的、说的都要保密。我们嘛,也就适逢其会而已。” “不过顾少这次还真是煞费苦心了,”算得上年轻的警察蹦出一句网络用语,“看他这样,我又相信爱情了!” 一屋子里十个有八个没明白,剩下两个的其中一个笑骂道:“这跟爱情有一毛钱关系!” 从审讯室出来,顾沉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走廊上,少有地掏出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他没有等待太久,从录像室出来的分区局长很快就来到这里,和他说了结果。 “确实知道,很可能是这一个……” 顾沉舟看着对方指出来的人:“确定?” “七八成是。”顾沉舟不是一般的二少,加上清楚顾家和卫家的关系,分区局长就指着顾沉舟能记住自己,进而在关键时刻想起来把自己朝卫诚伯提上一提,因此这次顾沉舟找来,他表现得格外客气,办事也非常利索。 “我知道了,这次麻烦局长了。”顾沉舟客气地说。 “应该的,应该的,要说这是我们的责任,还劳动顾少亲自前来督促检查,实在是我们工作不过关,顾少千万见谅啊!”分区局长肚子里有一箩筐的漂亮话等着。 顾沉舟顺势又说了两句客套话,就打住了告辞离去。 晚上八点正是一个城市最繁华的阶段。 从警察局走出来,辉煌的灯光已经代替白日的太阳,点燃整个城市还未耗尽的活力。 银灰的保时捷照样等在路旁,但这一次,车子里空无一人——在到了警局之后,他已经让林方先行离开了——不是所有事情都适合有另一个人站在身旁,国外的事情对方做得很好,但国内的事情是否要再交付给对方,他还需要再做考虑。 坐上车子,打火启动,平缓地震动从踩油门的右脚一直传递到扶着方向盘的双手上。 他在想自己刚才得到的结论。 对录像前的干警而言,这是“碰运气的结果”。 对顾沉舟而言,这却是一个精心准备两个月,并必将得到某一结论的计划——一如两年前,他在天香山山顶兴建的那栋山庄一样。 这两个月,不管是自己的伤势还是和贺海楼的掰手腕,顾沉舟都没有放弃查证这件事的脚步。 或者说只有这件事,才是顾沉舟两个月以来,唯一用心在做的事情。 警察查不出什么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这不要紧,两个月的时间,他用了顾家和沈家、甚至包括一些卫家的力量,用水磨的功夫,调查彭有春这两三年来每一天发生的事情,然后结合自己的梦境和一些猜测,精心挑选出数张照片,拿给彭有春看,甚至不惜落下把柄,请来数位有丰富刑侦经验的干警帮他判断彭有春的反应。 他也确实得到结果了。 但……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一个。 不是贺海楼的人。 “……我知道了。”和顾沉舟所在地点隔了大半个京城的一家酒吧,贺海楼对着电话说完这句话,就按下结束键,举起酒杯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周行说,“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其实我们刚才什么也没说。昏暗的灯光并不影响周行看清楚坐在两米外的人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他微微一笑,也不提对方让人约自己出来时说的事情,只漫无边际地同对方闲聊——其实他多少有一些奇怪,在他的印象中,京城的贺少可不是一个有心情和同他不在一阶层的人闲话的人。 这些人要么最后上了他的床,要么被他找个由头咬下好大一块肉…… “哦?”略略提高的声音显示着主人的注意力提高了。 周行快速收回自己发散到四周的思维,回想一下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波尔兰?不,那只是从桌面的洋酒上延伸出来的国家。 孙漓?没听过贺海楼喜欢歌星。 天琴座?他的思维发散得还真快…… ——“顾少的脾气其实挺好的。”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最后说的那一句话。结合贺海楼此刻扫去慵懒多了些注意的表情,他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异色:对方叫自己出来,其实——是想知道顾沉舟的一点情况? 第22章 萌芽 “顾少的脾气我也有所耳闻。” 并不需要周行考虑怎么接话,坐在沙发上的贺海楼一边轻摇手中的酒杯,一边递上个梯子。 “确实不错吧?”周行凭着本能接上一句后,也就想开了:贺海楼想聊这个就聊这个吧,难道他还真知道什么不能说的?——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但说归说,到底怎么说又是一个难处。周行琢磨一下,觉得贺海楼也不可能指望从自己这里挖到什么隐秘的消息,索性就说点平常的事情:“我跟顾少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我比他早入学一年,”他可不敢说自己是对方的学长,“他当时在学校……”他停顿一下,稍微做了些回忆——这并不太难,“非常出名。” 贺海楼靠着沙发,注意力似乎被自己手中的酒杯完全吸引了。暗色的液体盛在透明的高脚杯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闪现出一丝诡秘的光芒。 周行没有被对方这副不太感兴趣的表情影响到。他继续往下说:“我们学校的社团在整个京城都非常出名,顾少就是当时大半社团的名人。他没有加入哪个社团——这个全凭自愿——但经常性参加社团活动,并且做得很好,各种运动的,或者各种文艺的……对了,”他笑了一下,“顾少会拉小提琴,而且拉得非常不错,据说从小就开始学了,不过这事知道的人不多,顾少也从没有在人前表演过。” “但周总是知道得很清楚啊。”贺海楼说。 这话里的含义……没等周行咂摸出什么,贺海楼就仰首喝干了杯中的酒,比平常稍低的声音在周围气氛的烘托下,似乎有些暧昧,又似乎有些不满:“周总和顾少的关系,很不错嘛——” 如果能被这种问题问倒,周行就不可能在两三年的时间内白手打下一片基业了。 他泰然自若地笑了笑:“贺少这是在开我玩笑啊!我是什么人物?能跟顾少关系不错?真要说也只有贺少这样的,才是顾少的朋友啊。” 贺海楼挑挑眉,不得不承认和周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确实不太废功夫,也不叫人讨厌——但同样的,也实在没有多少叫人继续下去的欲望。他漫不经心地说:“是吗?我听说三年前……”他就稍稍起了这个话头。 周行也配合地露出些微难色:“这个……” “不能说?”贺海楼轻轻一笑。 “只是不太好说罢了,”周行飞快恢复笑容,“这种事其实大家都知道,贺少如果去问顾少,顾少肯定也会说的。” 我去问他就说?贺海楼还真不知道自己跟顾沉舟已经哥两好到这样了。他不置可否地晃晃酒杯中重新注入的琥铂色液体,心想这话留给卫祥锦还差不多——这倒是一对圈子里人尽皆知的哥两好了。 “贺少知道顾部长的夫人吧?这位新夫人——不应该这么说——从厅级开始,顾部长身旁的夫人就是这一位了。”周行笑了笑,“顾夫人有一位兄弟,这位兄弟一直在外省当官。在三年前,他难得进京述职一次,跟自己姐姐见了面,然后说要给住在京城里的老爷子,就是顾夫人的父亲办一办六十六大寿,请的第一位宾客就是顾部长。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就是事不凑巧……” 贺海楼唇边浮现一缕笑意。对方说的事情他并不陌生,他早就知道——调查——过。 事不凑巧。这位郑老爷子的六十六大寿正好和顾沉舟的外公,沈老爷子的七十三岁寿筵撞了。 而且要巧不巧的,两家订的居然是同一条街的两家酒店。 结果当天,顾部长携夫人和小儿子前脚给郑老爷子祝贺,顾沉舟后脚就在沈老爷子的宴会上照古礼给寿星磕了三个头,当场就让宴会上的所有礼物黯然失色——到了沈老这个年龄,还有什么比孝心更让他动容?到了顾沉舟这个身份,还有什么比亲自尽孝更能表达他的心意? 寿筵结束之后,整个京城的高层都有所耳闻,跟沈老交往几十年的几个老朋友更是话里话外透出羡慕之情。连那时候还不在京城的他都听说了…… 不过显而易见的,这事一出,顾部长的家庭气氛又紧张了不少。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决定借机跟顾沉舟试试手,后来还失望于对方的名不副实,现在看来嘛……他的目光从周行面上扫过,又想起几个小时前顾沉舟对他说的话。 “我想离开,就离开;想回来,就回来。” 真是又骄傲又自信啊。 不过确实,撑得起来。 “贺少?”在周行带着轻微疑惑的语调中,贺海楼发现自己有点走神了。 他随手搁下杯子,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知道这比寻常稍大的碰撞声是不是在不经意间碰碎了什么东西,几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坐在沙发上的周行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这间酒吧还是这间酒吧,刺耳的音乐,昏暗的光线,呛人的烟味和在黑暗里交叠的阴影都没有改变,唯一发生改变的是这一块几十秒前还相对清净的角落——有人穿过色彩斑斓的舞池,目的明确地朝这里靠近了! “哥们,来点好东西怎么样?”三个穿着骷髅T恤和破烂牛仔裤的小混混走到这张桌子前,对周行说。 周行神情冷下来:“不必,我不需要这些。” 领头的鸡冠头讪笑了两声,阴阳怪气地说:“别拒绝地这么快嘛先生,您这样真是让我们——太伤心啦!” “贺少……”周行转头看向贺海楼,让他心底一沉的是,贺海楼正转着杯子,神情跟之前一样漫不经心。 “为什么不试试?或许味道确实不错呢?”贺海楼唇角噙着一点笑意,看上去和之前其实没什么两样。但周行却觉得自己胸口揣了快冰,又冷又烫:“贺少,如果刚才我有什么不合您的意……我们可以玩一点别的。” “哦?”贺海楼懒洋洋抬眼,“玩什么?” “任何——”他说到一半突然转口,“其他您想玩的。” “比如干你?”贺海楼侧了一下头,凭心而论,他这张脸做什么动作都好看。但现在在这一块地方的,不论是那三个小混混还是周行,大概都不这样觉得。 周行干笑两声,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贺海楼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来。他抬起头,神情似乎有些惊奇:“你觉得你长得跟天仙一样吗?” 这话要怎么接?没等周行想出来,贺海楼已经垂下眼,慢悠悠说:“上了顾沉舟的床,又上孙沛明的床,现在还想上我的?……你看顾沉舟肯不肯多看你一眼?我也嫌脏啊——” 依着贺海楼平常的荒诞生活,这话简直是个笑话。 但这个笑话在这一时刻根本不好笑。 随着贺海楼的声音落下,那三个小混混对视一眼,目中露出凶光,抬腿就准备向周行走去。 “等等!” 又急又短的一句话说出口,周行脸上像拢了一层冰那样冷。但仅仅几个呼吸,这层冰就仿佛触到了朝阳一般消融了,他朝那几个小混混说:“东西给我吧。”又语气轻快地对贺海楼说,“贺少是什么人物?——既然贺少要玩,我也少不得奉陪一二了。” 为首的鸡冠头从头到尾都没有朝贺海楼的方向看一眼。他威胁地瞪了自己的目标一眼,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递给对方。 只是一些摇头丸。 周行接过的同时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光棍,打开塑封条倒出几片,就着杯中剩下大半的酒一口咽下。 “周总爽快。”贺海楼笑着轻轻拍了拍手。 周行也跟着露出一丝笑容,但这回的笑容就不太好看了。现在再看贺海楼,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毒蛇这两个字怎么写了。 “周总慢慢玩,”贺海楼站起来,“接下去的就记在我单上了。” 周行不得不又扯扯嘴角,跟着站起来,说些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寒暄话……一直到贺海楼的身影消失在酒吧影影幢幢的人群中后,他才猛地坐下,连去洗手间都顾不上,手指用力扣着喉咙,对地板大吐特吐,直将胃里的所有东西连同胃酸,都一起吐了出来。 这一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只是时间交响乐中的小小间奏,是个分支,可还不足以影响什么。 对顾沉舟而言,从国外回来的那一天起,他的每一步都计算妥当,彼此间虽还没有精准到能够到拿尺子去测量,但也相去不远了。 而对贺海楼而言呢,他的放荡生活和之前的三年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最近,他无聊的生活倒是多了一些调剂,比如多注意一下另外一个身份和他差不多的人物—— 这一点都不难。 如果不是特意去观察,贺海楼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和对方有那么多交集——他们地位相等,圈子相同。只要愿意,他可以去任何一个对方会去的除家庭聚会外的聚会……好比此刻。 宴会厅仿照了西方的风格,墙壁上满是浮雕与复杂花纹,长长的桌子饰以白布,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鲜美的食物。周围来来去去的是穿西装和礼服的男女,衣香鬓影中,一支专业级的乐队在角落进行即兴演奏。 贺海楼挽着女伴在大厅靠近红绒窗帘的休息椅上发现顾沉舟。 他并没有带人来,很低调地坐在角落,手里端着一杯大概是饮料的东西,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偶尔会跟着音乐敲敲节拍。 他的心情大概还不错。和对方相隔了大半个宴会厅,贺海楼有些无聊地猜测,自然而然地想起几天前和周行的对话。 会拉小提琴,但几乎不在外人面前展示,和家里关系冷淡,但对外祖家非常好……确实非常好了,也就是这次宴会的主人和沈家是老交情,要不然这种商业性质的聚会,就是再拉拔几个等级,又哪里邀得到京城顾少? “贺少。”挽着他手臂的少女突然小声叫了他一声。 贺海楼回过神来,顺着身旁少女的目光看去,意外地发现顾沉舟居然朝自己走来。 “想不到能在这里碰见贺少。”顾沉舟微笑着和贺海楼握一下手,又看向贺海楼身旁穿着淡粉色可爱小礼服的少女,“贺少身旁的每一个人都这么漂亮。” “我也就这点爱好了。”贺海楼轻笑一声,这一段时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自然而然地像刚才一样,结合之前了解和调查的信息,评估顾沉舟细微动作所代表的含义:接触的时候很主动,脸上的笑容矜持中带着真挚,但掌心微凹,五指在他手背一触即收,再结合他对周行的态度……看来自己这只手,他握得不太情愿啊。 “……方老和我外公是几十年的好朋友了,这次我跟表哥一起过来看看。” 等贺海楼在心里分析完某些顾沉舟没有宣之于表的态度时,顾沉舟已经简单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同时对贺海楼说:“贺少是——” 贺海楼转头看向自己身旁的女伴,然后朝顾沉舟耸了耸肩:“为了美人。” 跟着贺海楼的女伴红着脸低下头。 顾沉舟露出善意的笑容——但贺海楼想对方其实不在意到底会得到什么答案——又跟贺海楼闲聊了几句,忽然转个话锋:“我听说贺少喜欢极限运动?” “不错,顾少问这个,是有什么好去处要提供吗?”贺海楼笑道。 “好去处倒是有一个,同伴也决定了,”顾沉舟微微笑道,朝贺海楼抛出一个邀请,“四天三夜的野外旅行,贺少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玩玩?” 第23章 森林里 四天三夜的野外旅行和极限运动? 当时贺海楼一口就答应了,这种所谓的野外旅行这三年来他还真没少跟圈子里的人一起玩——跳个小山包就叫极限跳崖,爬个室内攀岩就叫极限攀岩——他只希望顾沉舟就算找借口把他从京城里拉出去,安排的节目至少也别太老套了。 “两天后上午九点,贺少没问题吧?”顾沉舟问。 贺海楼挑挑眉:“随顾少安排。” 顾沉舟点点头,照例说了几句闲话做足了礼貌,才转身离开。 这个插曲并没有给贺海楼留下太多的印象,这天晚上最后的记忆,除了少女柔软的身躯外,就是交替出现在视野里的绯红墙壁与漆黑窗户。 直到两天后的上午八点,贺海楼在床上接到顾沉舟的电话,打着哈欠赶到机场,坐上直升飞机经过五个小时的飞行——连太阳都在天空中转过一个不小的角度——降落到一处茂密森林的外围部分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事情跟自己想象的,似乎有一点儿不一样…… 浓绿树荫遮蔽晴空,草木丰茂的地面,一条似乎光由人腿走出来的褐色小道在杂草中若隐若现,前推数米,就消失在错杂垂落地根须下。这些根须连着的,或大或小的树木长得奇形怪状,有一门心思向上的,有弯弯曲曲顾盼的,还有懒洋洋没骨头就差倒伏在地上的……贺海楼朝面前几棵树上定睛细看一会,还真找到了一条晃悠悠挂在树梢,把自己伪装成一根藤蔓的尖头翠绿青蛇。 “……顾少?”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什么都不经心的贺海楼,也忍不住磕巴一下。 “极限运动,”顾沉舟拿起地上和他们两个一起下来的军用背包,从里头摸出跟匕首插进靴子里,率先向前走去,“我以为贺少会喜欢这样的安排。” 贺海楼也从地上抓起自己的背包,因为一开始的错误想法,加上事情全部丢给顾沉舟,他从坐上飞机后就没去管属于自己的这个背包。但现在……贺海楼跟上顾沉舟,一边闪躲身旁胡乱伸出来的树枝根须,一边检查自己的背包:一大壶水,压缩饼干,巧克力,肉干,睡袋,一些药物,绳索,手套,匕首,折叠弩,枪支,指南针……还有一小包调料。他看到这里,又倒回去检查食物分量,发现里头的食物尽管全是体积小又耐饿的,但确确实实,只够三天的份。 绳索和手套用于攀登,睡袋表明了会在野外过夜,武器代表还有狩猎节目。 四天三夜的旅行啊……贺海楼玩味地想着,刚刚因要跨上一个土台而将手按上旁边的树干,一只绿色螳螂就飞到他手指上举着两把镰刀和他对视。 两者默默互望。 贺海楼一垂手,螳螂就倏地飞走了,这让本来想把昆虫弄到地上踩死的贺海楼有些失望。但这时,顾沉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贺少。” 贺海楼转回头,几步走到顾沉舟面前:“顾少有什么吩咐?” “吩咐可不敢当,这样的安排贺少还满意吗?”他说着又往前一指,朝着远去耸立在森林之上,峰尖高高插入云端的上峰轻巧地说,“目的地,到时候直升飞机会在那边等。” “……”贺海楼。 “贺少?” “顾少真是不厚道,什么都不说就来一个惊喜,叫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啊。”贺海楼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远远的山峰抱怨道。 “我以为贺少会怀念才对。”顾沉舟淡笑一声。 “怀念?”贺海楼没有转头,但投向远方的目光一寸寸阴冷下来,“顾少真是了解我,废了不少功夫吧?” “正跟贺少花在我身上的功夫一样。”顾沉舟慢悠悠说完就打住这些两人心知肚明的东西,继续向前。 一个还没有明显人为痕迹的森林里有什么? 顾沉舟和贺海楼在短短两个小时的前行中亲身经历了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几种:会投掷硬物吱吱叫的猴子,数条颜色不同品种不明在枝头流连的蛇类,吃昆虫的花,伪装成花吃更小昆虫的昆虫,突然从草丛冲出来根本不怕人的大老鼠,在前行路上覆盖着灌木丛的有小腿那么高的蜘蛛网和绝对比巴掌更大的蜘蛛…… 一冲一蹬,跳上面前大腿高的天然土台的顾沉舟站在边沿朝前看了一会,回身下蹲对正要上来的贺海楼伸出手:“这边不错,今天先走到这里?” 这话倒是切实地询问了。贺海楼奇有些诧异地看了顾沉舟的手一眼,也就将自己的手递过去。 大力猛地从相握的地方传来,贺海楼顺势往前一踏,人已经站上土台。 一路走来,两人已经上了不下十个这种土台了,随着高度的一路攀升,相较于两个小时前密密匝匝树叶下的阴暗,这一回的小道虽然同样被树木遮蔽,已经没有最开头的那种压抑感,相反,黄昏的阳光从天空照下,一部分落在地上形成点点光斑,大多数则均匀涂抹在树叶上,抬头一望,就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瑰丽之色。 贺海楼也在打量这个顾沉舟建议休息的地方:这块地方的草皮不太丰茂,稀疏短小的绿色间还能看见细碎的沙砾和黄色的泥土,一根直径半米的大树不知道因为什么,从树根处折断,斜向前倒下,横过他们前行的道路的同时,也让周围其他树木约好了一般,各退数步,在中间让出一块圆形的空地。 理论上来说……这还真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停留选择。 不过确实是一路走来,草木最不丰茂,最没有森林火灾危险的地方了。 而且距离水源不远。 贺海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潮湿应和着远处水流的泊泊声,他看看天色,旋即冲顾沉舟点点头:“先这里吧。” 虽然确定了休息地,但顾沉舟暂时没有放下背包的意思,他朝贺海楼说:“我去水源处看看。” “那我生火。”贺海楼说。 两人分头行动,顾沉舟沿着水声走了大概十五分钟,就看见掩着草底下的水流,他顺着水流走了一会,水道猛地宽深起来,指头大小的鱼、乌龟、小螃蟹,都出现在水道里。 但这些显然不能作为晚餐的加餐物存在,顾沉舟耐心地再顺着越来越大的水声,朝前走过一段,直到他转过一丛人高的草木,来到一面山壁前,目睹清澈的流水自山壁泻下,注满岩下的一汪深潭。 看到身前不知道有多深的小潭,顾沉舟放弃了河鲜的想法。 但就在他接了一大壶水,转身朝回头走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几条巴掌大小的鱼正静静呆在深潭延生出来的水道里,也许是它们的颜色和底下的石头太过相近,顾沉舟来的时候竟然没有注意。 不过现在嘛…… 顾沉舟抬起手臂,手上稳稳拿着一只小巧折叠弩,眯起一只眼喃喃道:“Luckly……” 贺海楼正在原地准备搭火堆。 这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他挑了个远离那颗断树地方,清理掉范围两米的所有杂草易燃物,又从周围拣上好几块合用的石头垒成一个简易壁炉,最后才娴熟地将刚刚从死树上砍下来的枯枝架成柴堆。 天色还早,不急着生火。 贺海楼朝周围走去,在几个树下都看了一会,选定其中的一颗,拍拍树干,往上一跳,几下就爬过树干,来到树枝的位置,伸手去摸就在面前的鸟巢…… 这时候,顾沉舟用一段绳子挂着两条鱼,晃悠悠从森林中走出来。 贺海楼摸到鸟巢,向下的目光正好和顾沉舟向上的目光相对。两人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一些轻微的笑意。 顾沉舟先停下脚步,对树上的贺海楼说:“要帮忙吗?” 贺海楼瞟一眼手中的鸟巢,突然纵身一跳,同时单臂勾住树干,几个呼吸间就滑到地面:“五岁的时候就不玩了。” 顾沉舟笑了笑,走到柴堆面前坐下,拿出匕首清理鱼鳞,再开膛破肚去除内脏:“怎么吃?” “烤吧,简单点。”贺海楼随便建议,从包里拿出蜡烛,将柴堆下的树皮和干草点燃。 背着数十斤的背包在森林里走了小半天的路,不管两人平常是不是坚持锻炼,这会都有些疲惫。 明亮的火焰自褐色枝桠上窜起来,周围的光线就仿佛一下子被火焰吸收了,不过一会儿,就彻底暗了下来。 晚餐吃的很简单:几个烤熟的鸟蛋,两条粗略抹了调料的河鱼,一点点的压缩饼干和肉条。 吃完之后,顾沉舟在周围洒了一圈驱虫药粉,又找个合适的地方开始搭简易帐篷,同时对贺海楼说:“从这里往前走,大概三十分钟的路程,有一个小水潭可以钓鱼。β灯在我包里。” 或许是风太净水太清森林太清幽,也或许是这里确实勾起了贺海楼小时候的某些愉快的回忆,他脸上倒没有之前几次和顾沉舟在一起时,似笑非笑的阴阳怪气,反而挑挑眉梢,露出鲜活的、不太叫人讨厌的洋洋自得来:“β灯?弱爆了,我用两只手就能把鱼抓上来。” “就像你刚才摸鸟蛋一样?”顾沉舟在树枝上绑绳子,头也不回地说。 “说道这个——”贺海楼倒没生气,“你刚刚朝着我笑什么?” “你又朝着我笑什么?”顾沉舟反问。 贺海楼回想一下: “我觉得你提着鱼晃悠悠出来的样子……特别像某个动画片里的鸭子。” “你还真是实话实话。”顾沉舟用一枚钉子将帐篷布的一角固定在地面。然后他慢悠悠地:“我也觉得你刚才摸鸟蛋的动作,娴熟得特别像某个游戏里头上蹿下跳的野人猴子。” 第24章 森林里(2) 对于远离人群野营的人而言,森林里的夜晚一向没有太多的娱乐。 吃完晚餐,贺海楼看一下手腕上的表:7:08分。 平常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打牌,喝酒,或者进行其他一些大同小异的娱乐?贺海楼不太确定,他的时间安排的很混乱,能玩的东西也太多了,不过此刻,他觉得去顾沉舟说的那个深潭钓会鱼是不错的决定。 等把这个想法说了,拿一盏β灯观察树干的顾沉舟头也不回:“你不是说你用两只手就能抓到鱼吗?” “但人类是一个最懂与时俱进的种族,不是吗?”贺海楼脸上没有一丁点的不好意思。 顾沉舟嗤笑一声,关了灯朝后一丢,甚至不用贺海楼动动脚步,那盏硬币大小的灯具就准确地落到贺海楼向前摊开的掌心。 贺海楼一挑眉,吹了声清亮的口哨,结果森林里立刻响起婉转的鸟鸣应和他。这回顾沉舟转过身,投了一个惊讶的眼神给对方。获得这个额外鼓励的贺海楼一个高兴,就长长短短地吹起小调子,乍一听过去,跟远处传来的鸟叫声居然没什么不同。 “约个时间,到八点四十五?”顾沉舟说。 在野外确实应该警惕一点,贺海楼估算一下,也点点头同意。拿了武器和一些简单药物,就带着鱼竿及β灯朝顾沉舟指出来的方向走去,不一会,身影就消融在黑暗之中。 顾沉舟则回身坐到火堆旁,将收集的易燃物丢进比刚才懒洋洋许多的火堆里,又去检查搭好的帐篷是否牢固,周围有没有大型动物的脚印……所有都确认过后,他将两人的背包竖起来,放在身后当靠背,打了一个小盹。 光怪陆离的梦魇再一次静悄悄来到他身旁。 它跟他一样席地坐着,搭在他肩膀上的一只手臂像沉重的钢铁紧紧压住他的肩膀,又像尖锐的利刺扎入他的胳膊。 它凑在他耳边喁喁细语,声音像鼠叫一样轻,内容更是谁也听不明白。 顾沉舟厌烦地想要离开,却有另一股力量牢牢地将他按在原地……直到巨大的响声从天而降! “噼啪!” 橘红的火焰发出短暂的爆响。 坐在火堆旁的顾沉舟一只手摸到放在身旁的折叠弩,同时飞快朝声音的方向转头,目光朝前直直投去。 从草丛中走出来的是贺海楼。 顾沉舟的神情缓了缓,他看一眼手表,八点二十三——睡了还不到半小时,更累了。 “你守上半夜还是下半夜?”顾沉舟揉揉有些僵硬的脖子,问回来的贺海楼。 “你先去睡吧。”现在的时间和贺海楼平常的作息未免相差太远,就算有些无聊和疲惫,贺海楼也不认为自己进了帐篷躺下就能睡着。 顾沉舟也不客气:“我一点钟起来。” 贺海楼唔了一声,将刚刚路上随手采来的蘑菇串在钢叉上,涂了调味料烤火,显然打算用加餐来打发打发守夜的时间。 一夜无话,等顾沉舟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躺在坚硬的地板而非柔软的床铺上时,距离之前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他从睡袋里出来,穿起几个小时前脱下的外套,弯腰走出帐篷,却没有在视线范围内见到贺海楼,倒是看见火堆旁散落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果核和石头。 “在这里。”人声忽然从头顶传来。 顾沉舟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贺海楼从其中一棵树上下来,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末梢……拴了只猴子? “这是——”顾沉舟顿了顿,把显得有点傻的‘什么’两个字咽回喉咙,换成了,“怎么回事?” 贺海楼走进火堆,红彤彤的火焰照亮他的面孔。 顾沉舟这才发现对方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好:他脸上有两块圆形淤青,被发型师精心设计还染色的头发里夹着枯枝落叶,牵着绳索的手背上还有渗血的牙印和抓痕——显而易见,他和他手里牵着的动物经过了一番搏斗,而贺海楼凭借(顾沉舟打量了那只被拴着四肢和嘴巴,但并没有明显伤痕的猴子一会)人类的智慧,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这时拥有人类智慧的贺海楼已经坐回火堆旁。他颇为凶狠地瞪了那只猴子一眼,一边从背包里拿出清水和药品清洗涂抹伤口,一边冷笑地指指地上散落的果核和石头:“这猴子的杰作!想抢包,手劲还够大的!” 顾沉舟很微妙地因为感同身受而升起了一些同情心:就算贺海楼在圈子里再有面子再有地位或者哪怕他就是未来的第一太子——难道他还能在荒郊野岭跟一只猴子讲道理比身份?也只有先被丢(果核和石块),被抢(地上的包),被抓(爪痕),被咬(牙印)等等亏都吃了个够之后,才找回场子,还显然没法被人赞扬…… 真是白吃这个亏了! 这一刻,一定不止顾沉舟一个人这样想道。 贺海楼显然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但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笑容还是显得有些僵硬和狰狞:“我去休息了,带着这个。”他回头冲猴子露齿一笑,一拽绳子,五花大绑的土黄毛猴就一蹦一蹦地被人类拖进帐篷。 顾沉舟耸耸肩膀,刚在火堆旁坐下,帐篷又被掀起来,贺海楼捏着那只猴子的脖子,两个金毛脑袋一起探出来,贺海楼还朝顾沉舟晃晃手上的小脑袋:“把狩猎作为明天的节目,怎么样?” “提议不错。”顾沉舟抬抬眼,远离人群的一个好处是,两人都没有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没有再一口一个“X少”称呼对方了。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贺海楼满意地缩回帐篷中。 一夜无话。 等朦胧的光线挣破重叠的树叶,让周遭的深黑变成黯蓝后,顾沉舟仔细地扑灭石头壁炉中的最后一点火星。 一会之后,贺海楼也提着那只猴子从帐篷中出来,他昨天晚上看上去睡得不错,虽然发梢有些凌乱,但神采奕奕的,脸上的淤青消了大半。倒是那只被他提在手里的猴子萎靡不少,都很少挣扎了。 长时间野外跋涉的人因为各种原因,经常会得轻微厌食症,两个大男人也没心情为个早餐花费多少工夫。顾沉舟还好一点,按着平常那样均衡地吃了点饼干、肉条和水,贺海楼似乎根本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咬了条巧克力补充能量就拿肉干逗猴子,教它不要嚎叫。 不过业余人士一个晚上能驯服野猴这个实在有点不科学,绑着猴子嘴巴的绳子稍一松开,猴子就放开嗓子大声呼救,贺海楼只好遗憾地将绳索重新绑紧,并双手灵巧地在猴子脑袋上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由于狩猎的缘故,第二天的旅程是分开进行的。 顾沉舟拿出简易地图,和贺海楼约了一个地点跟时间,就各自分开向前。 未开发的森林不太好走,恼人的昆虫和杂草时刻环绕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蜘蛛和毒蛇缠上你的肩膀,还有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细微的原因——比如叮咬,不干净的水,某些脏东西或有毒物——发生危险。但这样鲜活的森林确确实实比只有旅游人群的开发景区有趣得多。 一整天的路程,顾沉舟看见了疑似鹿的黑影,一些小小的猫科动物的脚印,一条鬣狗的尾巴,一个兔子窝,好几只大老鼠,数不清的蜘蛛和蜘蛛网……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时,他终于提着一只被烟熏死的兔子来到早晨约定的目的地。 贺海楼早就在目的地升起了火堆。 他背包里的铝饭盒煮了一锅鱼汤,似乎刚刚从火上移下来,还腾腾地冒着白气。那只之前被绑着的猴子现在还被绑着,但两条腿上的绳索已经松开了,正有气无力地蹲在树底下,远远离开火堆。 至于其他的…… 顾沉舟走近火堆,看见贺海楼跟他一样提了一只兔子。而除兔子之外,地上还有被绳子绑着松鼠、山鸡、刺猬……乃至一些串在钢叉上,正被他烤着的……蝉? “要不要尝尝?”贺海楼似乎心情很好,一边摆弄手里的钢叉,一边非常愉快地冲顾沉舟笑——这个笑容也不是平常带有深意的含蓄的微笑,而是那种露出牙齿的,阳光灿烂、充满活力的表情。 “谢谢,不用。”顾沉舟明白地拒绝贺海楼,然后将已经在水源处处理过的兔子架到火堆上烧烤。 贺海楼也不介意,抓着绳子将猴子提溜过来,低头小声说些什么,像是在教导对方人类的语言。 火光和香味似乎吸引了一位不速之客,当两盏绿幽幽的小灯在树林间亮起的时候,顾沉舟去摸放在身侧的弓弩,贺海楼则头也不抬,用手中的折叠刀割掉山鸡身上的绳子,被惊吓了好一会的山鸡很快就拍着翅膀没入黑暗,同样没入黑暗的,还有刚刚亮起来的两盏绿色小灯。 这个小插曲没有影响到准备进餐的两人的心情。 因为猎物数量的完胜,贺海楼在和顾沉舟分吃了兔子和鱼汤之后就干脆地放掉除了猴子外剩下的动物,并再次像昨晚一样,一人守半个晚上的夜。 值得一提的是,最开头烤的那几只蝉最后谁都没吃,进了还跟着绳索作伴的猴子的胃里。 两天行进,山脚的路程已经走了三分之二。按照计划,第三天会走完剩下的三分之一,并爬到半山腰扎营。但这天的路程只进行到一半,顾沉舟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他身后的贺海楼不见了! 第25章 生根 贺海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顾沉舟皱眉停下脚步,扬声叫道:“贺少?” 沙沙的树叶摩挲声回应顾沉舟叫喊——但也仅仅这样了,应该出现的声音始终没有出现,贺海楼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顾沉舟在原地站了一会,往回头路走了几步,同时再次扬声叫贺海楼的名字——这不是什么占地辽阔狩猎动植物层出不穷的亚马逊大森林,也不是危机潜伏的黑夜——大白天的在树林里好好走着不声不响就不见了,除了自己主动离开外,没有第二个答案了。 但这样一边往回走一边叫了三五分钟,顾沉舟还是没有得到贺海楼的一点声息。觉得对方大概走得有点远了,他索性停下,摸出口袋的手机,拨通贺海楼的号码。 音乐突兀地在森林中响起,正等着贺海楼接电话的顾沉舟一愣,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贺海楼坐在离他也就两三米距离的树梢上,一下一下地抛着手中的猴子。 “……贺少?”顾沉舟已经不知道贺海楼葫芦里是在卖什么药了。 “顾少。”坐在树梢上的贺海楼冷淡地看了顾沉舟一眼,接着他忽然将手中的猴子朝顾沉舟丢去! 顾沉舟反应不慢,刚刚伸手接住,贺海楼毫无征兆地从树上朝他站着的地方跃下,动作随便得就如同他刚刚随手丢出的那只猴子! 这离地至少有两米半的高度! 顾沉舟一呆之后没有傻在原地,赶紧上前几步伸手托住从树上跳下来的身体——但落地的人以更快地速度和更粗鲁地动作嫌恶地推开他! 顾沉舟面色一沉,手臂画了个圆,由托变抓,一下擒住贺海楼的手腕。但刚一接触,他就觉出不对,再看见贺海楼手背上开始化脓的伤口,他神情缓了缓:“贺少,你的伤口化脓了。” 由伤口引发的低烧吗?——从昨晚开始的? 想到昨晚贺海楼跟猴子低语的样子,顾沉舟心下恍然。 这么说着,顾沉舟顺势退后一步,让人自己站稳,同时去翻背包,将几种合用的常备药物取出来。 但本来只是神情烦躁的贺海楼在看见这些药物的时候,眼神突然变得阴郁尖锐,抬起手臂就对准顾沉舟的胳膊。 顾沉舟的动作瞬间僵滞——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的手掌——他顿了顿,以极缓慢的速度,张开五指,手掌微斜。 盒装的药片,罐装的药水,接二连三地掉落到地面。 贺海楼的手臂顺着药物的掉落缓缓下移,枪口始终对准那几盒东西。 顾沉舟双手摊开,以最不刺激人的速度和动作慢慢往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砰!” 枪声奏响! 这一声喧嚣像是打破了什么禁咒,贺海楼站在原地,单手举着枪,所有的烦躁和阴郁都化为漠然,他就朝着掉落在地上的药物点射,罐装的药水在他第一次开枪时就被射穿,罐身高高弹起,里头深色的液体在半空中绽开一朵小小的花苞,转瞬即逝。 震耳欲聋的枪响掩盖了属于森林的其他所有声音,掩在树梢和草丛之后的生命快速奔离这块区域。 顾沉舟的神情由一开始的冰冷变为平静。等贺海楼打空了一匣子子弹转身继续向前后,他也没说什么,跟着朝既定的目的地走去。 这一次贺海楼走在前面,路上再没有谁开腔说话,直到穿过森林的最后一段,沿着石头山道爬上半山腰,看夜色第三次笼罩这片地区。 山腰的风比山脚大上许多,茂密的树林和植被被岩石与峭壁替代,出于安全的考虑,顾沉舟没有生火,简单地吃了还剩下不少的食物,就挑一个相对背风的区域固定帐篷,和前几天一样洒上驱虫药粉,收拾好背包,打开手电筒和β灯,把武器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切准备妥当,顾沉舟走出帐篷,朝站在山道边缘的贺海楼走去。 “这边风有点大,晚上不升火。周围又都是岩石没多少动物,多半不会出什么事,贺少先去休息吧?” 崖边的风猎猎地吹,一整天的闷头前行让贺海楼的脸色好上不少。他仿佛没有听见顾沉舟的话,指着漆黑的山下说:“顾少,你觉得现在离山脚有多少高度?” “两百多米。”顾沉舟回答,从森林到山脚的距离,从山脚到山巅的高度,这些都是来之前就做好调查的。 “可以摔死人了。”贺海楼喃喃着。夜晚已如一层不透光的黑纱自天空笼罩下来,顾沉舟没法看清楚对方的神情,只觉得站在身旁的人的声音似乎有些含混,“有时候我会想,从这里向前一跃,然后……砰!”他做个手势,嘴里配上轻轻的爆破音。 顾沉舟配合地笑了一声:“贺少还喜欢玩蹦极啊?” 贺海楼转头看了顾沉舟一眼。 这不是车水马龙灯火霓虹的城市。 山道上很静,两人站得也很近,但贺海楼的这侧头一看,顾沉舟依旧只能凭借稀微的月华模糊地辨出对方的表情。 他似乎在笑。 顾沉舟刚刚这样想着,贺海楼就双手插在口袋里,在他眼前,朝前方的黑暗,轻轻一跃。 顾沉舟在原地足足站了一分钟。 然后他没有进行任何的试图救援的行动——比如大喊大叫、猛拨电话,飞扑到山道边沿朝下伸出手——只是跟贺海楼一样,轻松地朝前一跃。 极短暂地下坠之后,双足重重踏上石地,顾沉舟站稳身子,就看见在这块小小平台上,倚靠着石壁的、正打火点烟的贺海楼满面惊愕地看着他。 微小的火光照亮方寸之地:这是一个大概三米的石台,顾沉舟站在中间,前进一米就是真正的悬崖,后退几步则能站到峭壁的凹陷处,躲开由山道上朝下张望的视线。 周围的风似乎更大了。 贺海楼指尖的烟早就点燃了,但他似乎忘了熄灭也不感觉到灼热,始终打着火呆呆地看着顾沉舟。 明亮的光线能照破太多迷雾。 贺海楼注视着顾沉舟的目光很混乱,不是单纯的惊讶或者其他什么,像是夹杂太多又沉淀了太多,多到都把他自己淹没了。 “你——”他开口说话,声音清晰了一些,“怎么也跳下来?” “贺少,”顾沉舟心头微微动了一下,觉得自己仿佛抓到了什么——但是什么呢?“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注意周围环境的。” 这句话就跟盆冰水一样兜头浇到贺海楼身上。 他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手指打滑,在风中摇曳的火苗嗤一下就熄灭了。 “……呵呵,”他笑了笑,靠着岩壁坐下,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倏地明亮一下。 几秒钟后,顾沉舟闻到了浓重的烟味。他看着黑暗里模糊的轮廓,慢慢走到峭壁的凹陷处,跟着坐到贺海楼旁边。 贺海楼突然开腔:“顾少这次拉我出京,要整的是哪一个倒霉蛋啊?” “贺少明知故问了啊。”顾沉舟在黑暗里闭上眼睛:这种地方有这种地方的好处,他可以不用多费心思做出适合的表情来。 贺海楼咬着烟又抽了一口,才笑道:“单独拉着我出来,多半是为了做出顾家和贺家有默契的表象——这人就和顾家或者贺家有关系。顾少自己是顾家的大少爷,要整个靠着顾家的可不用这么麻烦,也就只能是关于贺家的了……这几天顾少挺悠闲的嘛,整人的主力不是顾少,这人的身份看起来还不低啊……”他慢悠悠说,“是孙家?” 他说的是孙家不是孙沛明——凭顾沉舟的身份跟傲气,整个二代还要特意拉他出来? “恭喜答对,满分一百。”顾沉舟顿了顿,“奖励已经兑现。” “你说这趟旅行啊?”贺海楼说,“奖励确实不错,要是早点儿,要我帮你一起整他也没问题。” 顾沉舟笑了笑,没有说话。 贺海楼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了:“孙家牵扯到卫祥锦那场车祸上去了?”这并不难以猜测,最近摆在明面上的动静统共也就那么些,顾家的地位在那儿杵在,劳得动顾沉舟从旁出手的事情还不多见。 顾沉舟跟之前一样,没说什么。 贺海楼自己说了一会之后就厌倦了,丢下抽到尾巴的烟慢吞吞站起来:“得了,我上去。”他说着上去,人却直直往前走。 “乌七八黑地怎么上去?”顾沉舟眼明手快地拉住对方的胳膊,却惊觉透出衣服的热度已经到了烫手的地步了。 顾沉舟的眉心皱起来:“你自己烧到这样都没感觉?”说着他手上微一用力,就把已经没什么力气的贺海楼拉倒坐下。 “这有什么关系?”贺海楼声音轻佻,“我自己有药。”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黑暗中他动了一下,不知道拿出什么东西晃了晃,一阵哗哗的碰撞声就响起来。 “看。”他慢吞吞地说,手指动了一下,就扭开盒盖,从中倒出几片圆圆的东西,却没有吞进喉咙,而是一反手,让那几片东西掉落到地上,然后用鞋跟一片一片碾成粉末。 接着他忽地冷笑一声。很大声很清晰,像是声音里含了冰棱的笑声。 他一抬手,那盒东西就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阴影,远远消失在黑暗之中。 “上去吧。”贺海楼突然又意兴阑珊了,他再次想站起来,但这回,顾沉舟一开始就拉住他的胳膊。 如果说刚才拉住人是谨慎,现在顾沉舟是真不敢放贺海楼自己爬上去:就他现在的状态,搞不好就是爬到一半没手滑他兴致一起,也能主动松开手掌让自己掉下去……那就真只能“砰”一声摔成滩烂泥了。 “现在上不去,至少等天色亮起来。”然后就让直升机直接过来,接下去的路是走不了了。顾沉舟说。现在的情况是麻烦一点,但只要看着贺海楼等这个晚上过去,就没什么问题了。 就是……别烧成肺炎。 那边的贺海楼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似乎不是对他说的,仅仅在自言自语。 顾沉舟分出一半的注意力看着贺海楼,其余的则用于休息和思考。 经过两次离开未遂后,贺海楼似乎也安静了不少。他跟顾沉舟肩并肩坐着,除了偶尔低语之外安安静静的……一直到顾沉舟坐着坐着都有些困倦了,他才忽的对顾沉舟说话:“要是这底下没有平台,我刚才真的摔下去了呢?” 突然地询问让顾沉舟一个激灵,又清醒了。他习惯地看一眼贺海楼,但黑暗里理所当然地看不到对方的具体表情。 没等顾沉舟回答,贺海楼又开始喃喃自语了。这次顾沉舟很轻易地判断出对方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他只是低着头,用极低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几个音节。 心头奇怪地感觉越来越浓了,顾沉舟评估着正要靠近对方,身旁的人就突然安静下来。 “贺少?”顾沉舟试探说。 一股力道压上他的肩膀和手臂,贺海楼睡着了。 迟了点。 顾沉舟略有一些遗憾,却没太放在心里,只静静地坐了一会,就掏出手机拨通某个号码:“让直升机明天上午过来……地点有变,位置就是你们现在接收信号的位置,要带上医生……不是我。” 他静默了一下,听电话里传来的声音。 “孙沛明想见我……”顾沉舟唇角划出弧度,“答应他,我回去就见他。” 云层遮去月弯,天色越发黯然。 顾沉舟又说了几句就挂掉电话。肩膀的力道越来越重,身旁的人似乎睡熟了。他反而没了睡意,曲着一条腿将目光投向昏冥的远方:那些影影幢幢深黑是摩肩接踵的林木,那些高低起伏的浅灰是安宁沉思的山峦,他向远眺望着,眺望着,跟着那只飞在夜里的大鸟一样,振翅高扬,投入天际重重深翳。 宁静的夜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样轻缓而坚定。 第26章 线索 贺海楼是在直升机螺旋桨的巨大轰鸣声里清醒来的。 他刚刚睁开眼,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打着飘,身旁有一个人环抱着撑住他并大声地喊着一些什么。 他用力地眯了眯眼,经过最初的混乱后,思维连同视力和听力,都逐渐恢复正常。 “不用!” 他动了动脖子,骨头生锈了似的发出叫人酸麻的咔吱声。他听见身旁的人大声对电话喊道:“不用人下来,把工具放下来,我带他上去!让飞机上的医生准备好!” 他们离得很近。 他又尝试地动了动自己的身体,这次扛着他一只手臂的人注意到了,对方转过头来:“贺少醒了?” 一模一样的礼貌和矜持。 贺海楼咧开嘴笑了笑,想说些什么,冲出喉咙的第一声却是沙哑的咳嗽:“咳咳……几——” “现在八点过十分。”顾沉舟说。 贺海楼用力吸了一口气,胸腔一阵胀痛。他刚才说的是‘你’,顾沉舟却以为他在问几点。他也没有纠正,只是扯开一个跟平常一样懒洋洋地笑:“居然被一只猴子抓晕了。” “贺少现在感觉怎么样?”顾沉舟问,直升机上已经投下救援工具,顾沉舟先将贺海楼固定在自己身上,检查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朝直升机比了一个手势。 “还好,就是想来一碗红烧猴肉。”贺海楼慢吞吞说。 顾沉舟笑了笑,身体贴着身体,两人已经升到了一定高度。他随意朝昨晚帐篷的位置扫了一眼,回答说:“这不难办,那只猴子贺少还要?” “要,怎么能不要?”贺海楼说,跟顾沉舟一样朝帐篷的方向瞥了一眼,磨着牙轻微冷笑说。 头顶的轰鸣越来越近。 两人在半空中一段一段地上升着,没有再继续交谈,等到了舱门位置,穿白大褂的医生过来帮忙,顾沉舟示意不必,快速松开一只手朝后用力一撑,连带着贺海楼一起,大半身子就进了飞机舱。 这时机舱里的人员和医生都来帮忙,白大褂打眼一瞧贺海楼,就飞快拿了自己的医药箱过来,取出针管先给贺海楼注射一针。 贺海楼眯了眯眼,没有出声。 顾沉舟则对一旁的机舱人员吩咐几句,机舱人员点点头,抓着刚刚拉两人上来的工具又出了机舱,没几分钟,就把两人落在山腰上的各种装备连同那只奄奄一息的猴子都带了上来。 舱门闭合,飞机前行。 晨光带着山峦远去,森林终于消失在视线深处。 几天时间,首都军区机场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飞机降落在停机坪上,林方和医务人员早就等在了这里。舱门一开,军区医院的医务人员将立刻将贺海楼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中呼啸而去。 顾沉舟没有跟车,在飞机上他就亲自打电话跟贺南山的秘书说了情况,现在想来贺家的人已经等在医院了。 “顾少,你回来了。”刚刚让开位置,等那些医院人员带着病人走了,林方才走到顾沉舟面前。 “回去说。”顾沉舟简单说了一句,正要往车子停放方向走,却看见远远有个穿军装的男人带人过来。他微吃一惊,连忙迎上前说,“卫伯伯!” 卫诚伯点点头,多年军旅生涯,他的作风一向干脆利落:“这两天去淮南那一带玩得怎么样?贺家小子怎么了?” “玩得不错。”顾沉舟笑道,“贺海楼还带了只猴子回来。不过抓猴子的时候,他被猴子咬了一下,伤口有点感染——刚才医生没说什么,应该不是大问题。” “嗯,”一听贺海楼没事,卫诚伯就不再关注,直接对顾沉舟吩咐,“晚上来家里吃饭,祥锦一去军队你也不见人影了!” 顾沉舟展颜笑道:“ 您不说晚上我也要去叨唠,这两天光吃干粮,嗓子里都冒出火了,就期待着伯母的拿手好汤下下火。” 卫诚伯的妻子虞雅玉是南方人,平时最爱煲汤。 卫诚伯一听顾沉舟这么说,神情就舒展几分,拍拍对方的肩膀,带人走了。 顾沉舟站在原地,一直等卫诚伯的身影消失之后,才带着林方坐上车子。 车子除启动时轻轻一震外,其余时间平缓得叫人几乎没有感觉。 顾沉舟坐在后座闭目养神,一旁的林方微微压低声音,让自己的嗓音更柔和平缓:“顾少,孙沛明邀您晚上六点在国色天香见面……” “提前。”顾沉舟私下说话的时候也跟卫诚伯一样,向来十分简洁,“晚上有事。让他中午来。” 但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林方在心里嘀咕一声,却不敢提别的建议,只乖乖地在自己的记事本上改动——两年相处,足够他明白自己的老板是一个多坚定有主意的人。 “还有顾二少和沈三少爷,都有打电话过来……”他又翻着记事本,将里头的记载的重要事项一一告诉顾沉舟。 银灰色的车子在熟悉的道路上穿行而过,顾沉舟休息一会就睁开眼睛,灼热的光线将残留在他身上最后的一丝沁凉晒溶,喧嚷的人群就算隔着车玻璃,似乎也能无声无息地吸去野外的静谧。 他乘车回到天香山,等梳洗换装过后,再驱车到国色天香时,孙沛明已经等在包厢之内了。 “顾少。”看见顾沉舟走进来,孙沛明神情淡淡的,却不敢不站起身欢迎。三个月前他才在这里带人堵顾沉舟,结果什么便宜没占到倒赔了一千万;三个月后他不得不在这里等顾沉舟,身旁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想到这里,孙沛明实在有些意兴阑珊。 顾沉舟的态度倒是跟之前没什么不一样——或者说还比之前更好了点。他伸手跟对方微微一握,淡笑道:“我听说孙少想见我?” “事实上三天前就想了,可惜顾少跟贺少恰好一起离开京城了。”孙沛明语气里忍不住流露出一些讽刺。 “那可真是不凑巧。”顾沉舟说,径自坐到包厢的沙发上,“孙少有什么事情?” 孙沛明是看明白了顾沉舟一点和他吃饭的意思都没有——其实他也没有——就不虚头虚脑地叫人进来点单了,反正他找顾沉舟的目的也不是求着顾沉舟做什么,只跟着坐到顾沉舟对面的沙发上,开门见山说:“我爸爸会在一个月后调职。” 他顿了顿,看顾沉舟没有任何表示,又往下说:“卫祥锦的车祸,卫家肯定是孙家做的……顾少,您能量真大啊。” 这次顾沉舟倒是笑了:“孙少,您今年几岁了?” “你觉得我拉着卫家整你——凭你也配?一个我丢下不要的东西罢了,捡破烂捡到你这么洋洋得意的倒也少见。至于那场车祸……”顾沉舟的目光盯在孙沛明脸上,“不妨告诉你,我也不信只有你参加。孙家还没有这个能量。” 孙沛明神情一动:“顾少既然知道——” 顾沉舟看了孙沛明一会:“我知道什么?”他反问,“只有猫的胃,却想吃狼的食物,吃不下噎着了还想怪人?” 孙沛明颓然倒在沙发上:“卫家没有证据!” “卫家如果有证据,”顾沉舟说,“你还能坐在这里?” 孙沛明深吸两口气,突然笑道:“顾少,您手段高,我们不兜圈子了,你想不想知道是谁设下这个圈套的?” “哦,孙家知道?”顾沉舟问。 “我不知道,我如果知道早告诉卫家了。”孙沛明说,“但有能量的,来来回回就那几家,不是吗?” 顾沉舟摇摇头:“孙少,如果你找我来是为了浪费时间……” “我这里有一个有趣的消息。”孙沛明说,“跟顾少也有点关系,想来顾少会满意的。” 顾沉舟挑挑眉。 孙沛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相片,从桌面推到顾沉舟面前。 顾沉舟只扫了一眼,照片上是一张穿骑装骑马的女人,只照了个侧面:“这是?” “五年前的事情,看来顾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啊,”孙沛明的唇角带出淡淡的讥讽,“那这一张呢?” 他又拿出了准备好的另一张照片,推到顾沉舟面前。 这回,顾沉舟目光接触到照片上穿学生制服的少女,再看着骑装女人的侧面,面色终于有了些微的变化:“你从哪里拿到这些的?” “除了那个站在幕后的人,还有谁?”孙沛明带着略微古怪的微笑说,“顾少还记得卫少之所以提前离开,是因为半途接到了一个电话吧?卫少大概没来得及,”他饱含深意地冲顾沉舟笑了一笑,“跟顾少说吧,他那天晚上会提前离开天香山庄,就是接到了这位——”他摊开双手,“美女的电话。” 顾沉舟的目光在两张照片上来回逡巡。 孙沛明说:“这位美女对顾少而言大概就是一次不用放在心上的艳遇吧?不过对卫少来说……顾少,你说,”他慢吞吞地,“要是卫少知道自己的好哥们好兄弟在五年前就跟自己喜欢的女人上了床,他会怎么样?他连一根手指都不舍得碰对方呢。”他又笑了,“激动之下发生车祸也很正常吧?毕竟他手里还拽着那些兄弟和自己女人上床的照片呢……” 顾沉舟突然也笑了。 “原来是这样……”他单手撑着额,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在梦境里他不回顾家? 为什么在梦境里卫家一直没有出现? 不是他跟家里的矛盾,也不是卫家自顾不暇,是因为他害死了卫祥锦,是因为他们认为他害死了卫祥锦——是因为制造这场车祸的,要杀的从开头就不止卫祥锦一个人,还包括他顾沉舟! 一场车祸解决两个继承人,真是好干脆的手段! 孙沛明窥视顾沉舟的神情,正要说话,却见顾沉舟猛地一拳砸在玻璃桌面,噼啪的碎裂声中,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蜘蛛网一样的裂痕从顾沉舟拳下向四周迅速延生。 第27章 施珊 ……这得有多疼啊。 孙沛明看着桌子和顾沉舟的手,脑海里忍不住就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倒是顾沉舟,经过一瞬间的暴怒之后,很快收敛了情绪,重新靠在沙发上对孙沛明说:“这些照片是那个人给孙少的?” 孙沛明微微颔首:“没有一点饵,孙家为什么要咬钩?这些东西是本来要放在卫少车子里的,顾少去得及时啊。” “这件事我知道了,”仅仅几句话的功夫,顾沉舟的神态语气已经无可挑剔,“孙少还有什么其他事情要告诉我?” “没有了。”最关键的事情已经说完,孙沛明干脆回答。 顾沉舟点点头,站起身来:“我记住了。” 等得就是这一句。孙沛明满意地笑了笑,本不满贺海楼这次话都不说就跟顾沉舟离开,想再挑拨一下顾沉舟跟贺海楼的关系,又觉得这样既无趣又无用处——这种政治上的打击,说白了跟他们这些三代还真的没什么关系,倒是他们交往的对象和态度跟政治上的来往很有相干——念头这么一转悠就丢了开,跟着起身送顾沉舟出去:“我只是将我知道的一点点事情告诉顾少而已,我这么一说,顾少也这么一听,说什么记得不记得。顾少慢走。” 说道这里,他还是忍不住在顾沉舟面前给贺海楼埋了个钉子:“贺少这次得到顾少的邀请,连平常最喜欢的伴儿都不带了,二话不说就收拾了跟顾少离开,可见邀请的事不是重点,邀请的人才是关键。” 这话是在说贺海楼和顾沉舟关系匪浅——但两人哪有什么关系?暗暗就指出了贺海楼这么干脆地跟顾沉舟离开,要么是家里早有指示,要么就是居心不良了。 顾沉舟淡淡一笑。只要回到了京城,这种程度的话锋他每天都听得耳朵起茧子,十来岁的时候就左耳进右耳出。反正跟孙沛明刚刚说的一样,他这么一说,他也这么一听。 何况这种事早有默契,如果不是顾卫贺先有了约定,他怎么会去邀贺海楼?难道还真是眼睛不好使,把贺海楼当成了卫祥锦? ……不过贺海楼。顾沉舟想。 明天上午还得去医院看看对方,万一真出了什么事,简直跟梦里一样,浑身再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接下去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顾沉舟懒得再跑,回到天香山脚下的小院子自己给自己随便弄了点吃的,就躺回床上狠狠睡了一个下午,等到晚上五点半,先回家一趟跟顾新军打了个招呼,就准时来到跟他家仅隔着一条车道的卫祥锦家里。 一转过花园小径,顾沉舟就跟拴在门口的,竖起耳朵警惕地盯着他的一条大狼狗打了个照面。 “汪!”土黄色的大狼狗先威严地对着他叫了一声,又含着声音冲他呜呜了两下。 顾沉舟露出笑容,蹲到对方面前亲昵的挠挠狼狗脖颈上蓬松的毛发:“又有几天没见了啊,有没有想我?晚上请你吃大骨头!”这骨头当然是虞雅玉餐桌上的,因为他喜欢喝骨头汤,虞雅玉发现后,每次他来都熬上浓浓的一锅,让他喝得饱饱的。剩下一些吃不掉的,就全都被他和卫祥锦给借花献佛了。 那大黄狗也不知道是听懂了没有,低下脑袋追着顾沉舟的手就要伸出舌头去舔。 顾沉舟哈哈一笑,跟着大黄狗玩了好一会,直到在厨房做菜的虞雅玉探出窗户,嗔怪出声后才走进小楼。 “伯母,今天煮什么好吃的?”走进小楼,卫诚伯还没有回来,似乎临时有点事情。他就直接走进厨房帮虞雅玉做事。 虞雅玉今年近五十的人了,是大学的副校长兼中文教授,上班时候做中文研究,下班了就弄些美食养养花,气质娴雅,轻易不发脾气,看上去跟四十出头的人一样漂亮。 “当然是你爱吃的。”虞雅玉笑眯眯说,显然很高兴顾沉舟能过来吃饭,这时候外头传来车子的声响,厨房的窗户跟前门是一个方向,虞雅玉抬眼一看,就对顾沉舟说,“你伯父回来了,出去跟他说说话吧,顺便让他喝口茶,该吃饭了。” 顾沉舟应了一声,走出厨房没一会,就听见虞雅玉“吃饭了”的叫声。 一顿晚饭并没有特别丰盛,但十分和顾沉舟的胃口。饭后顾沉舟陪着卫诚伯坐了一会,在虞雅玉收拾桌子前拿着剩下的骨头走到外头,站在一旁一边看着大黄狗咔嚓咔嚓地咬骨头,一边掏出手机,拨通卫祥锦的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那头接起来:“沉舟?” “在忙吗?”顾沉舟问。 “刚刚吃饱在休息,怎么了?”卫祥锦回答,电话那头也是一片安静,并没有说话或者喧闹声。 “我今天得到了一个消息。”顾沉舟说。 “什么消息让你特地打电话来跟我说?”卫祥锦奇道,开玩笑说,“不是你看上什么女人打算追过来做女朋友吧?” 顾沉舟没有笑,他淡淡说:“我又听到施珊的消息了。”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你那天提早离开,是因为施珊打了电话过来?”顾沉舟问。 “……嗨,”卫祥锦苦笑一声,“是她。” 顾沉舟没有说话,卫祥锦也没有说话, 新闻的声音顺着敞开的窗户和光线一样流泻出来,大黄狗还是孜孜不倦地啃咬骨头,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音。但不论生命的、自然的、还是机械的声音,都逐渐遥远,天地像是在这一瞬间寂静下来了。 “小舟,你听我说……”卫祥锦欲言又止,“她,我就是——” “祥锦。”顾沉舟打断对方显得有些急迫的话。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被掐掉了舌头,一下子安静下来。 “对不起。”顾沉舟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从出生到长大的二十三年间,他很少道歉,偶然的几次也不像是悔改,而是暂时的权衡和妥协。他从没有真正反省自己,没有意识到,哪怕在对自己最好的兄弟,他也是那样骄横而狂妄。 “祥锦,施珊的事情,我很抱歉,当初是我做得不对。”他真心实意地对卫祥锦说,为自己曾经的作为表示歉意和愧疚。 “……你今天生病了吧?”良久,卫祥锦对顾沉舟说。 顾沉舟失笑:“滚一边去,从小到大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只有这句话!词汇真不会太贫乏了?” 两人间的气氛瞬间轻松了,卫祥锦在电话里笑道:“要我爸的话说:那劳什子管什么用?”他顿了顿,“对了,到底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得到了她的消息……谁跟你说的?” 顾沉舟没有再废话,将孙沛明和他的谈话简略说了一说。 电话那头再一次安静下来,许久,卫祥锦说:“操!婊子!” 回想这件事,顾沉舟自嘲笑道:“我也就跟婊子一个智商了。”当初施珊和卫祥锦交往,他不喜欢对方的做派,跟卫祥锦说了几次,卫祥锦总是表面上答应,没几天又被对方哄回去。他索性就设了一个局,只花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让卫祥锦在房间里看着施珊对他脱衣服…… 我那时候在做什么? 这到底算个什么事? 顾沉舟回想五年前的自己,不用闭眼,就勾勒出一张冷漠高傲的脸。 也真是卫祥锦脾气好,从小到大都把他当弟弟疼,要换成是他,当时就把那个人给揍死了……这个女人再不算什么,也是卫祥锦当时喜欢的女人,他有许许多多更温和的方式,却选择了最激烈最不好看的一种。 ——他那时候,到底有没有真正把卫祥锦放在心里? “得了,”卫祥锦,“多少年兄弟说这个。当年你是让我看的,没必要照照片,我也不可能去弄这些。那些照片——” “当然是施珊照的。”顾沉舟淡淡说,“吸引你的好感,然后再做些事情让我厌烦,我以为对方是傻子,结果对方把我当猴耍呢。” 卫祥锦气极反笑:“真是一盘好大的棋啊!你跟顾叔叔我爸爸说了没有?” “还没。”大黄狗已经啃完了骨头,绕着顾沉舟转圈想要进行下一个散步活动,顾沉舟蹲下身拍拍对方的脑袋安抚对方,“我刚在你家吃完饭,就先给你打电话了。” “这事由我跟我爸说。”卫祥锦果断说,“顾叔叔那边就交给你了,让他们查查施珊的底。” “恐怕查不到多少。”顾沉舟分析,“既然摆了出来,肯定已经抹干净了……我现在想想,那一次我大概真的赶早了,不然恐怕两辆车的司机都会当场死亡。” 卫祥锦没说话,如果没有施珊的事情,他不会想到这个;但如果对方从五年前就开始下手——还有什么比死人更干净? “先这样吧。”顾沉舟打住话头,“我们说了这么久,大黄都要炸毛了,我带它去跑跑。” “那狗就会发疯。”卫祥锦说,“对了,我听说贺海楼进了军区医院?” “你的消息也挺灵通的嘛,”顾沉舟简单说了一下两人的野外旅行,“我明天还得去军区医院看看他。” “你跟他一起旅行干什么?”卫祥锦一愣。 “对他有点兴趣,刚好有机会就接触看看——贺海楼非常喜欢野外活动,当初来这里的头一年,有人邀他野外旅行他一定会去,而且从不带那些人。”顾沉舟解释说。 “你是说贺海楼对野外有特殊感情?”卫祥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又问道,“明天你什么时候去?” “九点,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卫祥锦又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顾沉舟收了电话,解开拴着大黄狗的铁链子,轻轻一抖:“走!” 大黄狗汪地一声撒开四足,拉着顾沉舟一路朝前小跑。 第28章 探病和京剧 第二天,顾沉舟去见贺海楼的时间不早不迟,刚刚好就是昨天跟卫祥锦说的九点整。 但意料之外的,在这个前后不着的时间点上,病房内除了贺海楼之外,居然还坐了一个人。 乍然看见坐在病床旁的老人,顾沉舟着实有些意外,却不忘礼貌:“贺伯伯,您好。”他正想着外头怎么没见到警卫员,就见坐在床边上,鬓角夹杂些许银丝的老人点点头。他面容刚毅冷锐,一双眼睛也明亮炯然,只是眼角层层叠叠的皱纹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上许多——尽管他的实际年龄也有五十开外了:“底下的人刚才跟我说你来了,是来见海楼的?” “是,贺伯伯。”顾沉舟话语简练,并不多说什么——贺南山并没有直系后代,就连贺海楼这个外甥也是三年前他离开时才来到京城的,没有三代交情作为桥梁,顾沉舟跟其他人一样,大多数时候只在电视机里看到这位位高权重的老人,现在自然是少说少错了。 “海楼平常比较毛躁,跟你在一起我也放心一些。”贺南山说,“这次就挺好,年轻人就该多做点正事。” 平常再八风不动,顾沉舟听见这句话也哑了哑:贺海楼往日该有多混,贺南山才能把去野营说成‘做正事’?他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贺海楼,却见对方根本没把注意力放这里,径自逗着一只用链条拴着的秃毛猴子。 贺南山其实也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贺海楼身上。他像交代任务一样交代完这句话后就拄着拐杖站起来,向病房外走去。 这下顾沉舟不可能站着干看,连忙上前扶住对方:“伯父,我送送您。” 贺南山摆摆手示意不必:“你们聊。” 警卫员这时也从外头走进来,熟门熟路地站在贺南山身旁,护送着老人走出病房。 顾沉舟这才将注意力放到贺海楼身上。 一天没见,贺海楼脸上已经没有了病色。他穿着蓝白色的病号服,半坐半靠在枕头上,周围的柜子和沙发基本被各式各样的果篮占据,顾沉舟不能免俗的将自己带来的那一个果篮也堆了上去。 “贺少感觉好点了没有?”他走到床边问,目光随之移到了被贺海楼逗弄着的,正在病房里上蹿下跳,特别醒目的粉红猴子身上。 ……这应该就是贺海楼带回来的那只猴子吧。 顾沉舟看着那只被剃光了全身上下的毛发,只有脑袋顶上还保留着一小撮黄毛的粉红猴子,不太确定地想。 “好得不能再好了。”贺海楼手里捻着一颗紫红色的大葡萄在猴子眼前晃悠。那粉红猴子的脖子被细链子拴在柜子角上,刚刚好跳上床头柜却不能再朝病床前进一步。贺海楼的手指就放在病床和床头柜的中缝,每次猴子的爪子快要够到了,他就稍稍往回缩一些,等猴子气馁收回爪子,他又把水果再往前递一点……几次下来,那猴子恨得连牙齿都磨平了,最后更是忽略贺海楼手中的食物,直接冲床上的人张牙舞爪起来。 这回贺海楼倒是满足了,随便挑个苹果朝猴头丢去,转身看向顾沉舟:“还没谢谢顾少前两天的照顾。” “这话——”顾沉舟笑了笑,“是我邀请贺少的,又是我准备路线和物品的,最后还让贺少进了医院,谢谢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贺海楼挑一下唇角,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风流:“顾少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一点。狩猎的那一天之后,我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但又不是很清楚……”他看向顾沉舟。 “贺少不记得了?”顾沉舟说,“没做什么,打了两枪,跳了个大台阶。” 贺海楼似乎在思考什么,一下子没有接话。 这次来看对方,主要也是一种形式上的态度,顾沉舟目的达到,也没多在意贺海楼此刻在想什么,只说:“贺少既然没事,我就先走了。” “顾少慢走。”贺海楼说。 顾沉舟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却在出门的时候迎头碰上了一位匆匆赶进来的年轻护士! 厚重的地毯将足音吸收,转角的墙壁遮住了身影,顾沉舟直到那位护士端着地托盘都碰到自己的胸口时,才来得及侧身。 “哎呀!”低低的惊呼伴随着托盘的倾斜响起,上面备好的药物也在这次碰撞中撒了一地。 “没事吧?”顾沉舟伸手扶了一下对方。这位穿白衣服的护士似乎被突然的碰撞吓到了,整条胳膊都是僵直的。 “没、没事,”护士匆匆忙忙蹲身拣起地上的药物,“这位先生不好意思。” 顾沉舟只看了一眼就对顺着声音,把目光投向这里的贺海楼微微点头,然后绕过蹲在门口的护士,继续往前。 他走出一段,伸手往上衣口袋掏了一下,是两片小小白色的药片。他放在手掌心看了一会,勾了勾唇角,等路过垃圾桶时,顺手就丢了进去。 还是贺海楼呆着的那间病房。 端药的护士已经重新换好药品,正战战兢兢地站在床边给贺海楼换输液。贺海楼靠在床上打开电视,看的却不是什么节目,而是一段位于自己病房外走廊的监视录像。这段监视录像非常短,只有三分钟的时间,从顾沉舟在病房门口和人相撞开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位置。 贺海楼看着视频里毫不犹豫丢掉药片的背影一会,起身下床,朝窗户走去。 正将针头插入贺海楼血管的护士吃了一惊:“贺少,等等,还在——” 回答她的是贺海楼直接拔掉手上输液管的动作,他从口袋里掏了根烟,走到窗边朝下看去,顾沉舟刚刚好走出大楼,前一刻还悠闲地走着,后一刻却突地加快脚步。 贺海楼的目光随着底下的那道身影移动着,看见对方和前面的一个人抱了一下,而那个人…… “没想到吧?”卫祥锦站在医院的大楼前冲顾沉舟得意地微笑,但笑没两下,他突然有点疑惑,“现在也就九点十分吧?不是去看贺海楼么,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昨天通过电话的人今天就站在眼前,顾沉舟心情好上不少:“一个态度而已,难道我还真跟他谈天说地?倒是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还不是你昨天跟我说的话?”卫祥锦说,“队里刚好有个上来报告的任务,我临时争取过来了。” “能呆多久?”顾沉舟问。 卫祥锦想想:“还真没多久,就是签字的事情。我特地争取过来也就是把这件事当面说一下,明天就得回去了。” “行,你事情办好了没有?”顾沉舟问。 “一来就先找你了。”卫祥锦耸耸肩。 “我开车过来,刚好送你去——办完事情我们喝一杯。” 顾沉舟说。 卫祥锦点点头,跟着顾沉舟转身的同时不经意抬头朝住院大楼扫了一眼。 顾沉舟注意到:“怎么了?” “没怎么……我觉得好像有人朝下看。”卫祥锦说,“应该不太重要。” 顾沉舟想到了刚才那一幕,他微微一哂,将手插进口袋里:“是不太重要。” 在外工作的孙子临时回来,不管在哪种家庭都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情。 顾沉舟和卫祥锦办完了事情,根本没时间像之前说的那样去喝一杯。他们就去卫老爷子那里吃中午饭,然后陪着两个老人过了一个下午,等要离开时,卫诚伯的电话已经追来了。两人又从正德园跑到天瑞园,等进了家门,刚刚好吃个晚饭,晚饭之后就是卫祥锦跟卫诚伯说事情的时间,隔着道门,顾沉舟站在书房外都听见卫诚伯接连脏话把卫祥锦骂得跟孙子一样,他咧咧嘴,回到卫祥锦的房间,打开电脑玩了好几盘星际争霸,等电脑上的时间都到了九点,卫祥锦才推门进来。 “回来了?”顾沉舟直接退出这盘还没有结束的对战。 卫祥锦有点恍惚地看了顾沉舟一眼:“……我需要治愈,他整整骂了我两个半小时,词都不带重复一个,卧槽!” 顾沉舟咳了两声:“我治愈你!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听见这话,卫祥锦立刻四平八稳地坐到电脑椅上,非常大爷地朝角落一挪嘴。 顾沉舟走到卫祥锦示意的方向,打开琴盒拿出小提琴和弓弦,将琴身架在肩膀,试了试音问:“想听什么?” 卫祥锦很忧伤地说:“想听京剧。” 这回顾沉舟也卧槽了:“我学的是小提琴啊,你让我用小提琴拉出京剧?” 卫祥锦一摊手:“你小时候也唱的么。”这话还真不是假的,虞雅玉是个老戏迷,三不五时就爱听一段戏,小时候卫诚伯工作忙,卫祥锦就经常跟着虞雅玉到处听戏,结果到后来,卫家发现卫祥锦对京剧有了不一般的喜欢,不止时不时唱上一段,还在作文“我的理想”里写未来要当个伟大的武生,才警觉重视,连忙把孩子掰正了。 顾沉舟后来来到卫家时,卫家已经不大让卫祥锦跟着虞雅玉出去听戏了,但到底听了三五年,不可能立刻转变,顾沉舟在卫家的前半年里,经常看见卫祥锦拖着声调,迈着步子依依呀呀地唱上两句……而那时候他觉得有趣,也喊了两嗓子……不过这个确实太久远了。 “早忘了。”顾沉舟肯定地对卫祥锦说。 卫祥锦抬头看一下时间,“这个好办,你数到五。” 顾沉舟立刻警惕起来,伸手就去掏手机看时间,但没等他把手掌放到机身上,一楼就响起来锣鼓声。 “准点报时,童叟无欺。”卫祥锦笑眯眯地说,同时在桌上轻轻敲着拍子。 顾沉舟细听一阵,是穆桂英挂帅的剧目。 “非是我临国难袖手不问,见帅印又勾起多少前情——”卫祥锦跟着声音哼道,不过他唱不来青衣,也只是平平地念了两句。 顾沉舟瞟了卫祥锦一眼,放下手中的小提琴:“猛听的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他又唱,“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卫祥锦眼睛都掉下来了,他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卫诚伯在外头用力地咳了一声。 “伯父。”顾沉舟连忙收声说。 卫诚伯从走廊走进房间,缓和神情对顾沉舟点点头,转向卫祥锦的时候,面上就不太善良了:“你刚刚又在唱什么依依呀呀的。” 卫祥锦一时没收好脸上的笑容。 顾沉舟:“伯父……” 卫诚伯:“早说了你没有天赋!看最开头那一句唱得多平!后面那句是哪个新人唱的吧,倒还不错。”跟着虞雅玉听了几十年的戏,卫诚伯就是不当个冰箱来制冷也能分辨这冰箱制冷给力不给力了。 卫祥锦突然收不住脸上的笑容了。 顾沉舟:…… 卫诚伯又说:“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你敢学人家追什么戏子,老子打断你的腿!” 卫祥锦笑傻了。 顾沉舟最终:…… 第29章 考察团 施珊的事情最终也没有查出什么东西来,薄薄的一页纸上尽是官面文章,最关键的是,他们现在连人在哪个地方都不知道。 卫祥锦在回来之后,在家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又匆匆忙忙地回军队了。 回来三个月,接连两件大事,顾沉舟这时候倒不去在意幕后主使者了——对方既然能从五年前开始布局,可见其耐心和蛰伏。他就是再着急也没有用,不如安坐桌前等对方出牌,看看对方手里还有什么牌面。 送走了卫祥锦,顾沉舟也没闲下,仔细从记载下来的梦境零碎事件中抽丝剥茧,挑出一个叫青乡县的地方,加入了去那里考察的政府考察团,除了跟家人说一声外,谁也没通知地离开京城。 青乡县位于淮南一带,四周环山,面积约两千平方千米,人口数十万。 考察团到达青乡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天擦黑了。 顾沉舟和一众年轻工作人员帮忙着把各种考察设备从大巴上搬进县招待所,刚刚将东西放好,就有人走过来递了根烟:“小顾看起来年纪不大,刚刚毕业?” “毕业有一年了,董工。”顾沉舟说,接过对方手里的烟,但没有抽。 递烟的董工程师是这次青乡县水利工程考察团的负责人之一,前天他都要带团走了,却被临时塞进一个人来,说是跟去长长见识。他当时心里就有点嘀咕,自己这活没油水又苦,哪个官儿混得不行,要把刚毕业的孩子塞这里来混工作经验?等人到了打眼一看,还真是一个斯文的小年轻,对自己的猜测就有八分肯定,想着来就来吧,就当多看个活动器材得了。没想到两天下来,这个小年轻低调得很,话少不说,该干活的时候也不推脱,搬器材的时候还比普通工作人员更细心一点,这才起了心思过来想探探底。 “小顾在学校的时候是不是学水利的?”董工笑道,“这行不好做啊,风吹日晒,没事就爬上爬下累个臭死不说,很多勘测地方还上不了车,到时候就凭着一双脚一双手,又不好爬又不好抗,发生什么意外也不稀奇……” “是学水利的。”顾沉舟一笑,“恰好有些兴趣。” 董工哦了一声:“令尊倒是放心——还特意安排你过来?其实同期也有好几个工程队,这里算是最难走的了……”他说道这里,眉宇间倒是有点不平了。 顾沉舟说:“我爸爸曾经呆过这里,我也想过来看看。” 董工眉梢一皱:在青乡县这个小地方当过官?那就多半是边缘人物了,难怪会安排儿子进这支队伍。他这么一想,心事放下,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一些:“原来是这样,挺好挺好,父子同游一地,哈哈。” 顾沉舟怎么会看不懂对方的脸色?他微微笑道:“董工,刚刚外头好像有人叫你,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倒是没有听见,不过你说得对,去看看保险点,”董工说,“这边的设备不便宜,小顾你就多看着点了。” “好,董工。”顾沉舟点头答应。 董工这才转身离开。他一离开,之前走开的工作人员就回来了:“他刚刚找你说什么?这人最直接了。” “没说什么,就问了点小事。”顾沉舟随口说,跟另一个工作人员一起,守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才有吃完晚饭的人过来替换他们。 当天晚上,轮值看守器材的人员名字就变成了顾沉舟和之前同他说话的那个工作人员。 两人刚刚好一起回来,那个叫李有才的工作人员听到自己的名字,当场就小声的“呸”了一声。 这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多半连查查青乡县到底有没有姓顾的领导都没做吧。顾沉舟心里这么想着,倒不觉得有什么,回到堆放设备的房间就给自己泡了一壶茶。 大概一个小时多一点,李有才走进房间,神情很不好看,没注意被放在路中间的设备绊了一下,气得他用力踢了铁皮设备一脚,发出老大的咚响。就这样还不解气,脸色难看得似乎还想再踢两脚。 正坐在椅子上翻一本经济类书籍,顾沉舟出声说:“喝一杯茶?” 似乎这才惊觉屋里不止自己一个人,李有才挤出一个笑脸:“谢谢了。” 顾沉舟站起身,将刚刚泡好的茶给李有才倒了一杯。 李有才接过杯子,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倒是一愣:“这茶挺清的啊!似乎不是招待所里的?” “家里带来的。”顾沉舟已经坐回原位,继续翻着书本。 李有才哦了一声,看看茶水又看看顾沉舟,神情微动说:“小顾,现在才九点,离休息还早,要不我们玩一把?”他说着从口袋一掏,已经拿出一副扑克了。 顾沉舟按按额角,放下书本,心道难怪对方进来时候火气那么大,感情是输红了眼。 “要玩什么?”顾沉舟问,几天功夫没有必要闹不愉快,横竖也才一点儿时间。 “就扑克。”李有才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玩五块的怎么样?” 向来只打十全十美的顾大少入乡随俗:“可以,不过扑克的玩法我不太会。” “没事没事,”李有才更高兴了,拍着胸脯说,“我教你!” 顾沉舟不置可否,由着对方洗牌分牌。 “红桃三!” “对子!” “三带二!” “方块五!” 数十盘下来,顾沉舟全凭手气摸牌,居然赢了十有八九,他看一眼随着时间的推移,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李有才,在又一盘赢了之后丢开手中的牌:“也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李有才不高兴说:“这才几点,怎么就差不多了?” “也是,时间还早,”顾沉舟笑道,“不过我实在有点累了,要不这些就不算了吧?” 李有才吃了一惊:“这个可不行,愿赌服输,哪能这样呢!”他说着站起身要去掏钱包拿钱。 顾沉舟连忙制止:“是我先不玩的,败了李老哥的兴致,李老哥可不能再掏钱埋汰我了!” 李有才很不好意思地站住脚步:“哎,这个怎么说得过去呢……” “怎么说不过去?本来就是玩玩罢了,”顾沉舟笑道,跟着就转了话题,“我去加点水,水壶里的水都烧干了。” “我来我来,老弟坐着,坐着。”李有才连忙拿起水壶去洗手间接水,很快就装了一水壶水出来,放在底座上加热。接着他看见还散在一个设备上的扑克牌,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收拾了说,“老弟,那我先休息了。” 站在窗户旁朝下看的顾沉舟点点头,不去管底下那辆在黑暗中开过的车子,关掉房间的大灯,扭开床头小灯,走进卫生间梳洗一番后就脱下外套,靠在床上继续翻看起来。 第二天天一亮,考察团就收拾好东西离开招待所,又找了个当地司机,朝这次考察的目的地青乡山开去。 青乡山在青乡县以北,中间还隔着一个只住了几十户人口的清泉村。这条串联着县、村和山的道路非常不好走,狭小又坑洼,加上昨天晚上下了场大雨,更是泥泞难行。 顾沉舟和李有才坐在车尾,时不时的颠婆让整个车的人都像在坐过山车一样,好在这次考察团里的人都是青壮年男子,很少有人晕车,一些脸色不好的含上一片药也解决问题了。 这趟几十公里的路整整开了四个小时,等车子以十来迈的速度慢悠悠开上一个相对平整的黄土路,看见远处隐隐约约的砖石屋时,车子里一多半的人都觉得自己的骨头散掉了。 这时候也没人去管车子尾巴上的一堆设备了,考察团的负责人带着司机去跟村长交涉,让对方安排一些吃的住的,其余随团人员则在周围散步,有些带了零食的也吃点垫垫肚子。 清泉村并不大,从头到尾绕过一圈也就十五分钟的功夫。顾沉舟在散步的时候看见了几辆摩托车,两只耕牛,还有一辆停在村子尾巴,车窗以下的车身全被黄泥土覆盖住了的轿车。 他刚刚多看了这辆车几眼,李有才就从另一头走来,双手都沾了潮湿的泥土,眉头皱着,神情不是很好:“小顾,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村子的房子都比较靠中间?” 水利工程的考察团里,基本每个人都有一些地理知识。顾沉舟说:“怕两侧山体滑坡吧。” “没错,”李有才点点头,拍拍手上的泥土,“这里的土层疏松,又没有植被固定,只用一些网……”他指了指两侧山坡上的网状物,有点无语,“这个实在没有什么用啊,你看地上的石头泥土,昨天的那场雨就让山体震了一震。” 顾沉舟走到两侧的山坡下,看了好一会后摇摇头:“这两天天气不错,应该没有什么……待会我会跟村长提一提。” 跟村长提提?李有才一愣,心说你也太把自己当盘菜了吧,而且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个:“这个村子几十年建在这里,村里的人还会不知道?我说的不是他们……”他顿一下,苦笑,“是我们啊!我们这两天还要上山考察呢!” 听见这句话,顾沉舟看了李有才一眼,没说什么,只朝站在村中央,用力挥舞手臂招呼众人的领队走去。 “这眼睛还真利。”顾沉舟走后,李有才悄悄嘀咕一声,抛开心里那点惴惴感,摸摸鼻子就跟了上去。 站在村中央喊话的还是昨天找顾沉舟的那个董工。董工看周围的人都聚集过来了,开腔说:“今天我们现在这里呆上一夜,下午先探探地形,明天正式上山。今天的午餐和晚上呢,我的意见是将就一下,就在这里吃了,如果大家有什么打算,尽管说出来,我们一起讨论讨论……”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能有什么打算?众人也就三三两两地答应了,在村长房子前的地上吃了一顿有鸡有鸭,但对于城里人来说偏为油腻的午餐。 吃了午餐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两点,一个早上的颠簸让几个有些年纪的领队吃不消,纷纷找村民调节屋子睡午觉去了。 顾沉舟在周围散了一会步,等到考察团的人群三三两两分开后,才回头去找送他们来到清泉村的司机。 “师傅抽根烟。”司机跟这里的村长是老相识,正一起蹲在田埂上聊天。顾沉舟凑上前去笑着递了根烟,顺便用方言招呼村长一声——他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听过说过这里的乡音,但一顿饭的时间,记个多次出现的简单词汇,是个人都没有问题。 “娃子什么事?”司机没有拒绝顾沉舟的香烟,还替旁边的村长也拿了一根,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问道。 顾沉舟还是头一回被人叫做娃子,他跟司机和村长一样拉拉裤子蹲了下来:“师傅是本地人吧?” “不然还是外地人啊?”司机笑道。 顾沉舟说:“我看师傅是从清泉村出去的。” “呦,娃子眼睛利!”司机有点惊奇,“他是我本家叔公。”这句话他用方言说了一遍,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 老村长只听得懂方言,侧头对顾沉舟笑笑。 顾沉舟说:“我看老村长也是这里的人,是上面直接任命的吧?” “不这样不行,你说这么偏僻的地方,有哪个官儿来?”司机顿了顿,“来了也管不了。统共就几十户人家,你看这里还保留着祠堂呢。” “还在用?”顾沉舟顺着司机指的方向看了看:就在田垄的斜前方,毗邻着村长的屋子,是一间很老的建筑,四角有圆柱支立,房顶上的黑色圆弧瓦片一片挨着一片。 “可比法律更管用。”司机说了一声又觉得有点不对,连忙补充说,“不过这里的祠堂规矩早就跟法律差不多了,现在都是法治社会了嘛!” 顾沉舟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那祠堂就建在斜坡下面,如果下雨会不会有泥沙滑下来压到屋顶?” “怎么不会?经常压到,有些时候小孩子不小心靠近一点还可能被滚下来的石头碰到。”司机说。 “村长有没有跟县里提过?”顾沉舟皱眉,“这应该算高危范围了。” “县里说没钱我们也没办法不是?”几句话下来,司机的话腔就开了,“其实也不怪县里,清泉村和青乡县都精穷,嗨,路不好走,偏僻,穷山恶水的……你们这次来考察什么?是不是开发什么旅游项目来的?”他有点期盼地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摇摇头:“不是旅游项目,是来勘测土地和水源的,”他看见司机失望的面孔,又补充说,“不管是开发还是勘测,山坡的问题都是要解决的。” “这也好,这也好!”司机又高兴起来了。 交谈到了这里告一段落,顾沉舟站起身,绕着村子走了一段路,又来到先前那辆停在枣子树前,车身几乎被泥巴覆盖了的白色保时捷前。他用厚靴底刮了刮车牌上的泥土。 京A00875。 顾沉舟目光微闪。 “时间到了,大家准备准备,开始上山!” 负责人突然的叫声打破村子的宁静。 顾沉舟收回目光,跟从其他角落出来的人一样,走回村子中间,在司机的带领下朝山上走去。 淮南一带的森林大概都是差不多面貌的。 顾沉舟背着一个大背包,本来是走在队伍末端的,但随着一个个半米一米高的土台和倾斜角有四十五度的稀烂黄土山路,他渐渐走到了带头的司机旁边。 司机拿着根棍子在前头探路,一边还介绍着周围的地形:“从这边向北,是绝路,走不通,朝前可以通到一条小溪,溪水是从山顶下流下来的,山顶上的泉眼就叫做清泉,底下的小溪流叫做清泉溪……从这边往上走,就是上山的路,我们现在走了一半,不过如果你们要上山顶,接下去的路还会更难走一点……” “更难走一点?”这话决不是一个人在重复,失望的浪潮几乎要把带路的司机淹没了。 司机声音低了八度:“是不太好走,不然就这山水,怎么也能做个旅游项目不是?” “这种旅游,倒贴钱给我我都不要。”有嘴快的考擦团员这么说了一句。 司机倒没生气,就是叹了一声,继续向前。 众人相互帮扶着又上了一段距离,来到山腰上的一处平台。被树木遮挡的凉风一下子吹去爬山的燥热,开阔的视野和仿佛就在眼前游动的白云让最疲惫的考擦团员也露出笑脸。 “大家休息一下。”董工适时出声。 众人吁出一口气,几个走到平台边沿张望的人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山底下的一间茅屋说:“这里还有人住?” 旁边的人说:“怎么可能,这又不是演电视剧,村子就在山底下,还有人特地跑到山里头搭屋子?” 带路的司机是村子里的人,他听见几个人的交谈,不用走到崖边看就笑道:“十几年前是有人住,不过那里的住户没住几年就自己吊死了。” 这话…… 考察团的人面面相觑,上道的递了颗烟给司机:“师傅说说?”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司机想了想:“大概是二十年左右吧,那时候我还呆在这里。这里除了附近几个小村子的,几个月都见不到一个生面孔。所以那天晚上,底下的住户——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来的时候,全村人都被惊动了。” “大肚子的女人?”这个被形容词修饰的名词词组勾住了周围四分之三的注意力。 “有六七个月了,那天还下着雨,她全身都淋湿了,看上去忒可怜了……”显然这个女人给司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直到现在他还能把一些细节记清楚。“然后呢?”有人问。 “还有什么然后?”司机说,“她顶这个大肚子也走不到哪里去,又不肯和村子里的人住在一起,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给她在那地方安了个屋子,时不时帮上一把,不过她不爱见人,几乎不到村子里去,大家慢慢地也就不大到她那儿去了。” “好了好了,”董工见缝插针,打断司机的故事,“大家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往上爬爬,就下山了!” 众人纷纷站起来,跟着司机继续上山,顾沉舟落在最后,继续向下看了好一会,才在李有才的招呼声中跟上队伍。 山林里的天色暗得早,又走了一段,带路的司机看着天色不行,立刻招呼众人下山:“我们这里下雨天是不爬山的,很容易发生危险,你们也要注意一下,看天气不好别管其他,马上下山再说。” 半个下午的山路,一些基本情况众人心中已经有数。 李有才凑到顾沉舟身旁嘀咕:“你说这座山哪里有考察的价值?就这个地质,”他用力跺了跺脚,“怎么可能用机械动工?在山下村子搞点小工程解决灌溉用水什么的还靠谱点。” 顾沉舟有点心不在焉,山下的车还是山上司机嘴巴里的故事串联起来,就是一段贺家小心收起来的隐私。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知道这一段隐秘,他特地把这个地方圈出来跑过来不是因为贺海楼……但到了这里,他却找到了贺海楼的一段过去。 是巧合吗? ——或者在他梦境里关于青乡县的这一段事情,就是由贺海楼起的头? 从半山腰回到山脚,山峦刚刚好掩去天边的最后一缕斜晖。 众人吃过晚饭不久,天上就下起了小雨,这下几个在外头散步的考擦团员也不得不回到屋子里呆坐了,乡下地方,没网没电视,李有才随身带着的扑克牌受到了极大的欢迎,大家围坐在一起打牌聊天,一时间也不算无聊。 顾沉舟没有凑上去,他坐在角落,看完了昨天那本经济类书籍的最后一页,就收进自己的背包里,又抽出把伞,站起来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有人问他去做什么,他随便应付了两声,就撑开雨伞,走进深黑的雨雾之中。 被雨水滋润了的黄土地泥泞又黏稠,除了两侧零散分布的小楼中透出的一点灯光能将房子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之外,前方的道路连同整个村子,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顾沉舟打着手电向前走去。上午来到这里时,他已经看过周围了,贺海楼母亲的那栋小屋离村子并不远,只要经过一段小路。那段小路并不好走,还有一条分叉是上山的路…… 顾沉舟忽地停下脚步,手腕抬高,将照向地面的手电筒朝前照去。 黑暗中的人影笑出声来:“真是有缘啊顾少。” 顾沉舟也笑了,就是简单地勾一勾唇角,他说:“昨晚上看到贺少的车,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见到贺少。” “顾少见到我觉得意外吗?”贺海楼问,没等顾沉舟回答,又冷冷地说,“我倒是非常意外——居然会在这里碰见顾少!” 第30章 泥石流里的坛子 “说实话,我也有些意外。”顾沉舟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想到贺少在知道我要来青乡县后,这么快就开车追了上来。”他顿一顿,“贺少其实不用这么着急,我的手机随时保持连通,也不会这么快离开这里……或者避不跟贺少见面的。” 贺海楼仿佛噎了一下。 “另外,下午我确实听到了一点特别的事情,”顾沉舟说,“贺少要不要请我去前面坐坐?” 贺海楼默不作声地看了顾沉舟好一会,转身朝前走去。 顾沉舟打着手电跟在贺海楼身后,顿时觉得道路好走了不是一点儿——长久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生活,就算顾沉舟有点野外运动的爱好,也绝不会是在阴雨天和黏稠的黄土奋斗的爱好。 那所建在村庄外的房子确实里村庄不远。有了贺海楼在前方带路,顾沉舟仅仅花了十分钟,就跟着前面的人走到了小屋面前。 这是一间……一看上去就不太牢固的屋子。 褐色的砖头裸露在空气中,砖头和砖头之间的缝隙填满灰色的水泥,大概十几个平米的单间屋子里,窗户、木门和屋顶都是木头做的,屋顶上除了瓦片之外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因此从山上往下看时,这栋屋子就特别像几十年前的、或者旅游区才有的茅草屋。 贺海楼一点也没有打开木头门上的锁头让顾沉舟进去的意思:“顾少现在可以说说,为什么来这里了吧?” “青乡县的县委书记姓顾。”顾沉舟没有拐弯,直接回答了贺海楼的问题。 贺海楼笑了一声:“所以顾少是来这里走亲戚的?” 当然不是!顾沉舟在心里回答。 施珊的事情给他敲了一个警钟,前两天他又一次整理了自己两年前记录下来的梦境文档,这次他不再理会那些大事之间的关系,而是着重去梳理梦境记录文档里头的一些细节:比如在梦境里,他离开顾家,卫家一直没有出现这点,他之前没有在意,以为是自己没有梦到或者其他什么,但现在结合施珊的事情一倒推,立刻就说得通了。 再比如顾家的事情:他之前的关注点在于顾家两次政治立场错误,但是顾新军现在已经坐到了中央组织部长这个位置了——为什么非得要去站队呢?像顾家卫家这样子弟众多的家族,就算一时间没有更近一步的机会也没关系,大可安安稳稳地退下来,留着一些人脉交情,让后面的孩子再去拼搏…… 那么,问题出来了:顾新军为什么非得站队?是对自己的选择有信心,还是有不得不站队的理由? 再假设顾新军站队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政治上的事情说来说去也就那些,顾新军本人在道德上并没有什么缺陷,性格又非常谨慎,被敌人抓到把柄的可能性很低。那么他决定站队的很大可能是因为他在政治里头地位的动摇…… 这份动摇的源头,又来自哪里? 顾沉舟从几万字的零碎记录中找到他当时随手记下,根本不明白和顾卫两家的衰弱有什么关系,但确确实实又和顾卫两家有点关联的人事,其中之一,就是在青乡县当任县委书记的顾一康。只是没想到,他刚刚来到青乡县,除了发现清泉村的安全问题之外,居然还发现了和贺海楼有关的一些事情。 “是来考察的。”顾沉舟接着贺海楼的话。天上的雨越下越大,山风也吹得急躁,顾沉舟尽管举着伞,腰部以下的衣服也全都湿透了。 “顾少觉得我会信?”贺海楼问。 顾沉舟将问题踢回给对方:“不然贺少说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贺海楼沉默下去。 他不信事情真的这么巧,顾沉舟随便选个地方就选到了他出生的地点。但如果说顾沉舟是查到了什么然后特意跑过来……不说这件事早就被贺南山出手给抹平了,光光说顾沉舟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查他?就因为他在三年前散布了顾沉舟和周行的留言? 就算接触再不多,贺海楼也心知肚明会这样睚眦必报近乎神经病的人是自己,不是顾沉舟——对方是非常典型的、信奉利益交换的准政治人物,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别说十分,哪怕五分力气,顾沉舟都不一定舍得花下去。 ——可是顾沉舟就是出现在了这里。 ……真是巧合? 隆隆的雷声轰然炸响,山雨倏忽变大,顾沉舟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打着手电筒朝山坡照去,同时对贺海楼说:“贺少,时间差不多了,你晚上打算呆在哪儿?” “屋子就在这里,我还呆在哪儿?”或许是因为顾沉舟刚刚把问题丢还给贺海楼,此刻贺海楼的语气就不是特别好了。 “雨再下一段时间,这边可能会山体滑坡。”顾沉舟神情严肃起来,用手电筒照着已经开始滚路石头的山坡说,“我们得先出去,外头的山道那么小,稍微滑落一些泥土石块就会被堵住。” 贺海楼顺着顾沉舟手电光束的方向看了一眼,神情突然发生变化,一语不发地朝小屋的方向走去,一脚踹开木门,低头就钻了进去。 “贺少?”顾沉舟一怔,手电筒离开山壁,顺势朝小屋照了过去。 但就是这个时候,顾沉舟脚下的土地一阵摇晃!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猛地朝前方山坡看去,就看见大量泥土夹杂了山石,从山坡位置如同灰黑潮水一样滚落下来! 贺海楼刚刚抱着个坛子,从屋内走出来。 顾沉舟觉得自己的嗓子都被肿块堵住了,他丢掉手中雨伞,疾步向前朝贺海楼伸出手,大叫道:“快点——快点,滑坡了!” 贺海楼下意识将手递上去,灰色的土石就压塌小屋! 瓦片和稻草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泥土瞬间淹没,巨大的冲力才背后传来,贺海楼刚刚踉跄朝顾沉舟倒了几步,大量的泥水就掩过他们的小腿。 “快走!”顾沉舟从瞬间的慌乱中镇定下来,用力拉了贺海楼一把,转身向前,贺海楼却挣开顾沉舟的手弯腰去寻找刚刚掉落在泥水里的坛子。 顾沉舟骂了一声,精神紧张得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骂什么,却跟着贺海楼一起弯下腰去找坛子——他刚刚看见贺海楼拿在手上,认得它的形状和大小,也记得这个东西的大概掉落方向。 “轰隆!” 又一声仿佛闷雷的响动,弯下腰的顾沉舟刚刚抬头,就看见又一波山石泥土从山坡上冲下,速度之快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前一瞬还看着山石滑下,又一瞬已经被泥水淹没。 这个瞬间,所有的清醒都化为巨大的恐慌。 耳朵被堵塞,眼前一片黑暗,胸腔里赖以生存的空气在一瞬间被抽干又立刻被灌入泥浆。甚至连四肢胸膛,都似乎被厚重的铁镣牢牢锁住。 绝望像一道洪流,在顷刻间冲入心脏。 这样的黑暗和绝望跟梦境里的相似又相反,唯独禁锢着周身的重量,梦里梦外,一模一样。 顾沉舟极力保持镇定,尽量朝上挣扎并努力从地上站起来。手臂粗的树干,石块,动物的尸体或者其他什么,顾沉舟在泥浆中挣扎的手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住,他猛地挣扎了一下,那个东西也朝相反的地方用力挣扎了一下——却让两者牢牢扣住。 是人的手? 这个念头在顾沉舟脑海里一掠而过,紧随着而来的就是动力——不因为手的主人是谁,也不因为对方和他的关系好坏,单纯因为意识到自己不是独自一个人而勇气倍增——下一刻,他挣出泥浆,除了像溺水的鱼那样张开嘴巴大口吸气之外,也不忘拽着自己抓住的那只手,用力朝后拉了一下。 贺海楼借着这股力道挣脱泥浆,他像顾沉舟一样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间或夹杂着一些干呕声,和任何一个被泥浆埋了的人没有任何区别——这个时候,不管是顾沉舟还是贺海楼,不管他们拥有多高的社会地位和多丰富社会资源,大自然对于所有生命,一视同仁。 天上的雨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被黑暗笼罩山坡似乎又蛰伏下去。 顾沉舟和贺海楼牢牢抓住彼此的手,深一脚浅一脚朝泥浆低浅的地方走去。山顶的弯月绕开云层,挂上树梢,山谷下,两人一直走着,直到淹没大腿的泥浆退到膝盖,又退到小腿。 顾沉舟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倒在地上。抓着他的手的贺海楼也被拉了下手,手上的坛子撞到顾沉舟的大腿,封坛的盖子被撞掉了,里头滚落出好些东西来。 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的挣扎中用掉了,顾沉舟勉强抬起胳膊,将推开始终抓着手里的手电筒的开关,对着坛子的方向照了一下:“什么东西掉了?” 伴随着他的声音,手电筒的灯泡里的灯丝闪了闪,小小的橘红色椭圆光圈照亮前方。 几根长长的灰白色棍子在泥水里沉浮,还有一个圆形的…… 顾沉舟找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还干巴巴的:“这是什么?” 贺海楼就跌坐在顾沉舟的侧前方。他看了顾沉舟一眼,从泥水里拣起头骨,擦了擦又丢进坛子里,懒洋洋说:“我妈的骨头,还能是什么?” 第31章 骨头、梨子、旅馆 哪怕在几分钟之前亲眼看见泥石流爆发,顾沉舟也没有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感觉。 “贺……伯母,不是在墓园里?” “谁知道那里头放着的是什么东西的骨灰啊?”贺海楼半闭着眼,脸上的笑容很微妙,似乎残酷又似乎快意。他随便将地上的骨头捡起来丢进坛子里头,开头几根还会放在手心里擦一擦,后来就直接连泥带水往坛子里头扔了,没有一点儿刚刚在泥石流中还急着抓住坛子的模样。 “墓碑里的骨灰是你放进去的?”顾沉舟看着眼前装骨头的坛子,问贺海楼。 贺海楼扫了顾沉舟一眼,将最后一根骨头拣起来:“是我。” “走吧,”顾沉舟没有再多说什么,站起来的同时拉了贺海楼一把,然后放开——他这时才发现两人的手还紧紧纠缠着,“我们先上坡。” 贺海楼没做声,看了顾沉舟垂下的手一眼,抓起坛子跟上对方的步伐。 山谷里的余响渐渐平息了。 两人从泥浆里走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和泥石流方向垂直的山坡上走去。这个没有爆发泥石流的山坡倾斜度极高,周围又没有可供抓扶的东西,好在两人平常也没少爬山,相互扶一把拉一下,总算稳稳当当地爬上了十几米的高度。 天色更暗了,本来挂在梢头的弯月不知何时又隐匿入云层。 顾沉舟和贺海楼在一处稍微平缓的坡上坐下,两人从头到脚,全身都沾满泥浆,在底下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稍微离开危险地,立刻怎么坐怎么不舒服。但不论是谁,在这种时候都没有了抱怨的欲望。他们并排着呆坐了好一会,贺海楼开腔打破沉默:“你听到了什么?” 顾沉舟好一会才集中精神,分辨出贺海楼说的是自己的母亲:“没多少,伯母是在二十年前单独过来的?”他只用一句话就概括了自己听到的消息,“如果不是贺少的车子就停在那里,我还真联想不到。” “就算没有我的车子,最多两三天,顾少也能顺藤摸清楚这件小事,不是吗?”贺海楼说。 顾沉舟不置可否:“贺少小时候是在这里生活的?” “四岁前。”贺海楼懒懒地给出了具体时间。 顾沉舟心头一动:“贺少还记不记得周围的地形?” 贺海楼摇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倒是记得一些小路和石洞,但这种时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泥石流,山谷里的小路最容易发生危险,而石洞那边——别说太远,就算我们走到了,只要运气不凑再来一次山体坍塌或者泥石流,就直接被活埋了,还是傻死的。” 顾沉舟哑然一笑。 贺海楼顺着声音看去,黑沉沉的天里,近在咫尺的面孔也变得模糊,他看着看着,似乎连脑海记忆里的影像也开始蒙上一层气雾,影影绰绰的不太明白,只看见——记得——眼前的轮廓,每一笔线条都显得柔和自然。 “我妈二十六岁生下我。”贺海楼突然出声。 顾沉舟朝贺海楼的方向看过去。 “她不爱见人,或者说对人有恐惧感。”贺海楼从自己的兜里摸出一根香烟,又使劲甩了甩打火机——还好这个打火机是有盖子的,并不因为无处不在的泥水而发生什么问题——打火点烟,“经常呆在屋子里,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渴了喝点水,饿了就吃石块一样的馒头……” 贺海楼放松身体靠在山坡上,面朝天空,任由烟头在指尖燃烧。他不疾不徐地述说着,但似乎并不是为了说给顾沉舟听:“脾气暴躁,疑神疑鬼,絮絮叨叨地说着姓林的、姓徐的、姓周的,不止一次尝试丢掉我或者掐死我,等清醒了之后又抱着我痛哭……然后又想掐死我或者丢掉我,周而复始。”他将烟头在石头上按灭,“可惜我命硬,死不掉,倒是她……一头磕在桌角,撞死了。” 一头磕在桌角?顾沉舟心头一动。 贺海楼似乎知道顾沉舟在想什么,他娴熟地微笑着,口吻平静又残酷:“是我推的。” “墓碑里的骨灰也是我调换的,”贺海楼慢慢又说,“我乐意给一只猴子猩猩上香摆供品,也不想叫她这样安安稳稳地入土为安。” “贺少说得太多了。”顾沉舟声音低缓,他并不想和贺海楼讨论这些问题。 贺海楼笑了一声:“反正我说着,顾少听着,出了这里,顾少就是再跟我说这些,我也不会认的。” 顾沉舟也微微笑了:“贺少这是在开我玩笑呢。” 贺海楼又开口,似真似假地笑道;“顾少如果对这些陈年往事有兴趣,不用费力气找别人查消息,直接来找我,凭着这两次的交情,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话当然不值得当真,顾沉舟点点头,随口应付两句就跟贺海楼一样,放松身体背靠着山壁,目光直直投向虚无的星空。 月亮不见了,东方的启明星却亮的耀眼。 他们在一座山上呆着等着,看天空的颜色像被一块巨大的橡皮孜孜不倦地擦拭着,由深到浅,直到翌日的朝阳自山巅升起,干净的天蓝也被渲染成明媚的粉蓝。 贺海楼抱着坛子,在临近天亮的时候睡了过去。 顾沉舟倒是一直睁着眼警醒着周围的动静,却觉得整个脑袋都开始发晕了。他用力晃晃头,这个细微的动作惊醒了旁边刚刚闭上眼睛的贺海楼。 “天亮了?”贺海楼腰背一直,就自山壁上坐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干哑,厚厚的泥土覆盖了他的脸庞,却遮不去上面的疲惫,显然昨晚上的灾难对他的影响一点也不必对顾沉舟的影响少。 “看得清路了。”顾沉舟回答,表盘上的玻璃在昨天晚上就被泥水覆盖了,没有及时擦掉,现在整块玻璃都是干涸的黄土,根本看不见时间。 贺海楼看见顾沉舟在看手表,也去口袋里掏手机,不过这个电子设备显然没有打火机那么给力,早就在泥水的友好交流中自动关机了。 贺海楼试了试开机键,发现不行后将手机丢回口袋:“坏了。跟我来。”他率先站起来,又拉了一把顾沉舟,就往山坡下走去,不知道忘了还是防止摔倒,反正没放开手。 一整个晚上的提心吊胆,顾沉舟这回是真没有注意到这点琐事。他跟着贺海楼半跑半滑下了山坡。 泥石流过后的山谷一片狼藉。 展现在两人眼前的,是高高低低的土黄世界。那间贺海楼曾经住过的,靠着山坡的房子塌了一半,泥土淹过三分之一的墙壁。从山谷流过的小溪变成水洼,左一处右一处,里头的水浑浊难辨。沿着水洼的方向向前走几步,还能看见小动物的尸体在上面漂浮。 初秋刚到,夏天燥热的尾巴还没完全藏起,一夜的功夫,这些尸体周围已经环绕了苍蝇蚊虫,嗡嗡的翅膀拍打声隔着好几步也能听见。 地上的泥石流还没有完全干涸,两人走在山谷里,常常走着走着小腿就陷了下去,不过昨天晚上埋都被埋过了,现在再陷个一两下沾点泥水,也是虱子多了不痒,没人会在意。 前头带路的贺海楼突然停了脚步。 顾沉舟向前看了一眼,顿时就明白了:“进来的小路被堵住了?” 这是他们昨天进来的那条狭道:两侧的山壁高高耸起,至少有一两百米的高度,彼此的距离上宽下窄,最高的地方大概有十数米的宽度,但最窄的地方——也就是进出山谷的通道——最多两人并肩。 当然这是平常的状态,昨天泥石流爆发后,这里的山体坍塌特别严重,石块泥沙大面积滑下,将狭道全部堵住,土石堆积得比人还高。 顾沉舟朝前走了两步,手自然而然就抽了出来:“还好你回去拿了东西,如果昨天朝这里跑……”那是百分百被活埋了。这话头有些不详,现在两人处境特殊,顾沉舟也没说出口。 贺海楼嘲笑说:“泥石流时候不要往这种地形走是常识。” 但周围乌七八黑的,泥石流又在身后,不是长期住在这里有这个防范意识的,谁想得到这么多?顾沉舟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却没有特意去反驳。 倒是贺海楼,嘲笑了一声之后又说:“不过昨天那种情形,大概脑子里也只有赶紧跑出去这个念头了……” “现在从哪边走?”说这些并没有什么意义,顾沉舟把话题导回正轨。 贺海楼盯着面前被堵得严实的山道一会:“朝这里走不太安稳……我们试试别的地方。”他说着就带顾沉舟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照例是一望无际高低起伏的黄泥,动物尸体,断桩的树木,水洼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头,顾沉舟跟着贺海楼左折右转,一会儿朝上爬一段,一会儿向下走几步,弯弯绕绕地根本没有沿着之前有的道路走。 两人又一次爬上一段陡坡,贺海楼朝左右分辨一下方向,在看见前方一颗树时眼前一亮。 “等一下,”他对顾沉舟说着,朝前方的那棵树走去,几下爬到树上,摘了两个果实就滑下来,“梨子。先吃一个补点水分,这颗树的梨子梨水非常多。”他说着把其中一个梨子照衣服上擦了一下,却发现本来还算干净的青皮上立刻蹭出了一块土黄,连忙换了一个给顾沉舟。 顾沉舟克制住自己想把梨子朝身体任何一方擦拭的欲望,咬破梨皮后发现贺海楼说的一点都没错:他几乎吞了半口的甜水。 “挺好吃的。”喉咙里烧着的暗火被扑灭,他说得由衷。 贺海楼轻笑一下,拍拍梨子树干:“这可是我的财产。”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粗糙的褐色树皮,蹲下指着其中一处淡淡的刻痕,“我三岁的高度,”手指依次向上,“三岁三分之一,三岁三分之二,四岁,四岁三分之一。” 然后刻痕戛然而止。 贺海楼站直身子,抬头朝梨树的树冠看了一眼,对着树干比划了一下自己的高度,自言自语:“二十二岁三分之二。” 天上的太阳悄悄地挪了个位置。 贺海楼收回视线,对顾沉舟说:“走吧,快到了。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爬上爬下——这颗梨树结的果子是这座山里最好吃的。” “所以它变成了你的私产?”顾沉舟问。 贺海楼认真点头,一点都不像在说笑:“这是必须的。” 一两句玩笑过后,顾沉舟跟着贺海楼继续向前,等他们又爬过一个山坡,不用贺海楼出声,顾沉舟就看到了清泉村那间靠着山坡的祠堂。 灰黑的瓦片此刻就在脚下,顾沉舟朝村子里打量,发现清泉村的情况不太好,但也不太坏。 泥石流显然波及了这个小村庄,但因为规模不太大,大多数房子又建在相对靠中间的位置,只是被波及了贴近地面的一点高度,少数墙壁上出现裂痕,但并没有哪栋房子发生坍塌,走在四周的人群也很分散沉默,并不特别焦躁,不像是有人出事的样子。 这时村里的人也看见站在山坡上的贺海楼和顾沉舟。 最靠近山坡方向的村民立刻朝身后用方言喊了几声,顾沉舟没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贺海楼在一旁翻译:“他说‘这两个是不是城里来的那堆人里的’。” 这声呼喊惊动了散落在村子里的大半的人,其中一个微胖的人影远远走过来,高兴地叫道:“小顾!是小顾回来了!” 小顾?贺海楼面色古怪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顾大少平易近人啊。” 顾沉舟回答贺海楼:“我是私下来这里的。”意思是没有表露身份。他接着就走向小跑过来的李有才问,“昨天有没有人受伤?” “这倒没有,就是昨天泥石流爆发的时候我发现你不见,马上去跟董工说了,董工急坏了,天一亮就拖着村里的人到处去找你。”李有才稍稍说了情况,还不忘点出自己的功劳,“对了,这位是——”他看着顾沉舟身旁的人。 “我姓贺。”贺海楼说了自己的姓。 “是小贺啊。”李有才嗯了一声,他年纪有三十三四了,叫面前两个年轻人小顾小贺叫得很顺口,“你不是村里的吧?怎么会来这里?” 考虑到顾沉舟也是小顾,贺海楼对自己的‘小贺’倒是没有什么抵触,还随口应付了对方的问题:“来旅游的。” “旅游?”李有才愕然。 “但开错了路。”贺海楼补充。 “原来是这样。”李有才顿时恍然,又对顾沉舟说,“既然小顾你回来了,我就去跟董工说不用找了。” 顾沉舟客气地道了谢。 李有才就心满意足地走远几步,拨通董工的手机,大声说着顾沉舟已经安全回来的情况。 山里信号不好,顾沉舟和贺海楼只看见李有才在村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嗓子都喊得破了音,电话那头的人也没听明白。最后还是村里的人朝着之前众人离开的方向找去,十来二十分钟,就把众人给领回来了。 顾沉舟走上前去表示感谢,不知道出于什么,贺海楼也跟在顾沉舟身旁说了几声谢谢。 领头去找人的董工疲惫地摆摆手,就凑到一旁跟车队的另一个负责人林工低声说话,偶尔一两个‘救援’,‘时间’的词语远远飘来。 “你的东西放哪里?”顾沉舟问贺海楼。 “车里。”贺海楼回答,同时朝自己车子停放的方向走去,不过没等他真正走到,两人就明明白白地看见,停放在枣子树前的白色轿车自窗户以下,已经被黄土淹没,连车顶都被倒下来的枣树砸凹。 “你的行礼……”顾沉舟的话还没有说完,贺海楼就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对准车后盖按了一下,白色的后盖一阵响动之后向上弹开。 贺海楼收回钥匙,扫扫车盖上的泥土,用力向上推开:“导购没说错,这款车子确实很坚挺。” “如果还能开,那才是真坚挺。”顾沉舟回道。 但就算能开,两个人也不可能把车子从泥里再清出来——何况泥石流之后,像这样底盘低的车子也根本开不动。 两个泥猴接着在村里找到了水龙头,虽然流出来的水是淡黄色浑浊状的,但也聊胜于无了,他们分别洗了洗手和脸,大体弄干净了之后,就从行李里拿出干净的衣物,重新换上。 来自青乡县的救援比大家预料的都早。中午刚过,几辆高底盘的大车就拖着大堆物资来到清泉村。考察团的负责人连忙上前,和领头的救援队长交流过后,负责的队长一挥手,拨出三辆车来送考察团回青乡县。 车子被埋在泥里不能用,贺海楼自然跟着考察团一起走。 “县里的反应速度挺快的啊,昨天晚上发生灾情,今天中午就到。从青乡县到这里开车就要三四个小时,再包括物资调配和信息延迟……”颠簸的车子里,贺海楼和顾沉舟低声交谈。 “消息灵通和手腕高超,你选哪个?”顾沉舟说。 “两个都选。”贺海楼回答。 周围还有其他人坐着,简单的交谈之后,两人就不再说话。 灾难让所有的人都显得额外疲惫,整段车程,再没有什么人发出声音,等车子回到青乡县,贺海楼单独离去,顾沉舟则和考察团一起去了来时的那间招待所,只是这次他没有跟别人一起,而是自己开了个房间,进洗手间从头到脚都狠狠刷了一遍,才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喝了桌上晾好的一整杯温水。 走出房间,考察团的人已经在底下大厅集合,一起在招待所对面的饭馆吃了晚饭,两位负责人宣布明天直接回京。 顾沉舟站在人群里,等到周围的人都散了才走上前去。 “你要留下来?”董工神情有些奇怪。 “亲戚在这里。”顾沉舟这么解释,董工脸上就带了恍然,“行,那你就留下吧。” 这时楼层到了,董工朝房间走去,顾沉舟则再往上一楼,刚要插卡打开房间,就见对面的门从里边打开了。 “顾少,真巧啊。”在这个地方,会叫顾沉舟顾少的只有一个人。 顾沉舟转过身,看着换了一身新衣服,连头发都从需要精心打理焦黄色半长发理成清爽板寸头的贺海楼,点头说:“是挺巧的,贺少。” 事实上这个小县城也就这一家招待所还可以,加上这个时间基本没人过来,两人又是前后脚……怎么说都说不上巧合。 “顾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贺海楼站在门旁,含着笑问,“是打算留下来?”他猜顾沉舟不会这样就回去。 “我还有些事,会再留下一段时间。”顾沉舟回答。 跟他猜的一样。贺海楼暗想。还真不是为了摸他的底来的。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感觉有点复杂,就岔开了话题,半真半假地笑说:“什么人这么大面子,要顾少亲自动手?” 顾沉舟淡淡一笑,不直接回答贺海楼这个问题,而是问:“贺少觉得什么样的人最能保守秘密?” “死人。”贺海楼回答。 “死人吗?”顾沉舟说,“我觉得是我自己。” 接着,他礼貌地冲贺海楼点点头,抽出磁卡走进房间: “失陪了,贺少。” 第32章 螳螂、黄雀、蝉 没有线索的调查行为,老实说非常枯燥。 那天在招待所房间门前分开后,顾沉舟不再关注贺海楼的动静——这个人是他回国后的重要目标之一,但不是目前的主要目标,而且他总有感觉,真正的贺海楼并不只是现在这个模样——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青乡县和其现任县委书记身上。 青乡县和顾沉舟之前做过的调查一样:贫穷、偏远、交通不便、没有特色,甚至连这里从上到下的领导班子,从现在往上数个十年,也没有任何拿的出手的政绩。 一个毫无关注价值的地方。 至少表面上看来,确实如此。 小王烧烤摊的老板最近日子过得还不错。 生意人的关注重点永远在生意上,作为一个资产匮乏的路边小烧烤摊的老板,一个稳定大方的客源就足够让他心情上升一个档次,而如果这个稳定大方的客人还非常健谈的话,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晚上九点准,第一批光顾的烧烤摊的顾客差不多走干净了。小王老板一边指挥着烧烤摊的唯一小工收拾桌椅一边朝巷口张望,等到他看见从巷口走来的熟悉身影时,他高兴地对小工吆喝:“麻利点开箱啤酒,放到三号桌子上!” 巷口的人影走到烧烤摊前,在三号桌子前坐下,小王老板将烧烤摊前的各种烧烤都弄了一两串,见没有其他顾客过来,亲自端着烧烤来到三号桌:“顾兄弟来啦?” 一个星期的时间,虽然小王老板自觉自己跟对方已经足够熟稔,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这个准时又大方的客人的信息,只了解了很少的一点点——比如对方姓顾。 “王老板这里的烧烤味道很好。”坐在小王老板对面的客人这样说。 小王老板顿时心胸一畅:其实这话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也心知自己的烧烤味道最多大众水准,但是被这位最近发展出来的熟客这么简单一说,不知怎么的,他也觉得自己的烧烤味道确实很棒了。 “哪里哪里,顾兄弟真是太客气了,”小王老板笑容灿烂连连谦虚,“不过不是我吹牛,要说这烧烤摊子,确实是传了三代,烧烤配料从我爷爷开始就一直研究改进了……” 一瓶冰镇啤酒适时上了桌,小王老板拿起来喝了一口,顿时从心里凉爽到皮肤。 舒服!不过虽然现在没什么客人,但我今天可不能再喝多了……小王老板握着冰凉凉的酒杯这样想着,打定主意今天就是坐过来跟这位大方的客人简单寒暄一下,马上就回到烧烤摊前继续做事。 但话匣子一打开,事情似乎就有点不受控制了。 “哦?是吗?” “这个倒没有听说过。” “王老板知道得真多。”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配合恰到好处的表情跟语调,不知不觉间,小王老板的舌头鼓动得越来越快,身旁的空啤酒瓶越来越多,话题的跳跃性越来越高——他从自己的家里的老婆孩子说到跟邻居和别的烧烤摊的矛盾,从街道上面四处闲逛收保护费或者白吃白喝的小混混二流子说到县政府里头七大姑八大姨,又从青乡县的路说到清泉村的山,最后再转回他那个老是跟邻居眉来眼去的老婆和自家不打不听话的孩子…… “顾少还真是有心情。” 小王老板正说得起劲,旁边突然有人插了一句话,还把他身旁的空椅子拉出来坐了下来。 他难免有些扫兴,止住话头不高兴地朝身旁瞥了一眼,却看见坐下来的人十分年轻英俊,穿着衬衫西裤,左腕扣一只金色的手表,一看就觉得价值不菲。 小王老板脸上的不高兴顿时化作生意人特有的高兴来。 这两位钱包颇丰的顾客显然是认识的!他飞快判断出来,精明地从自己熟悉的对象下手:“顾兄弟,这位是……?” “一位朋友。” “哦!”小王老板一脸恍然,“两位是好朋友啊,桌上的东西放这么久都冷了,要不要收拾一下再来点什么?”他说完就看见新坐下来的客人看看桌面上几乎没动的烧烤,又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 这小年轻可比电视上的那些男演员还漂亮!小王老板心里刚刚嘀咕着,那位坐在他对面的大方的客人就不负期望地点头,还给了一句“王老板看着办。” 真是一位再好也没有的顾客了!小王老板也不计较自己谈话的兴致被人搅断,高高兴兴地起身端走桌上的东西,又回到烧烤摊前忙碌起来。 贺海楼看着烧烤摊老板胖乎乎的背影,自己拿了个杯子倒半杯啤酒,冲顾沉舟举杯笑道:“我一直以为顾少只适合呆在各种高档场所——没想到能在这种街边小摊看见顾少。” 顾沉舟跟着举杯和贺海楼轻轻一碰,但没有沾唇。他的坐姿稍稍调整,脸上带了一点笑容,人还是那个人,衣服也还是刚才的衣服,但刚才那位专注听人说话、气质平和的普通顾客已经不见了:“我也以为这个小地方满足不了贺少对生活品质的要求。” “这里是没有什么好玩的,”贺海楼摇摇杯子,顾沉舟没有喝酒他也不介意,不止干脆利落地干了杯,还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不过既然顾少在这里,再怎么不好玩地方,也有吸引人留下来的魅力。” 顾沉舟失笑:“贺少谬赞了。” “其实我比较好奇,”贺海楼话题一转,“我留下来是因为顾少的吸引,顾少留下来,又是因为什么的吸引?” “这几天贺少没查出来?”顾沉舟说。 话中有话啊。贺海楼微微一笑:“我只是多注意到顾少罢了……”他一摊手,“确实没查到什么,除了发现顾少一直在这个小县城里和人聊天和转悠之外。” “是吗?”顾沉舟也转了话题,“贺少上次招待我的梨子很好吃。” 贺海楼挑挑眉,等着下一句。 顾沉舟果然接下去:“不止是梨子,这里的水果味道都很好。还有一种我在外边没有吃过的淡红色果皮的水果——” “孩儿果。”贺海楼接话,见顾沉舟看过来又补充说,“本地人这么叫。” 顾沉舟笑笑,站起来跟烧烤摊旁边拉板车卖水果的人交谈一会,提了一袋子水果过来,借着烧烤摊老板的水洗了两个。 贺海楼双肘支在桌面,看着顾沉舟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走过来将其中一个递给他:“贺少尝尝?” 贺海楼接过了咬一口,浓郁的清甜汁水中夹着一点点的酸。这个口味并不陌生,他小时候还满山爬树去摘这种果子吃。 顾沉舟拿在手中把玩:“可惜在外地没有这种水果卖。” 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你说上一句,他往往能接住下一句。 贺海楼看看手里的孩儿果:“顾少觉得青乡县应该把这个作为特色推出去?” 顾沉舟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一个县总能找到一点特色,不是这个,也会是那个。”他又说,“贺少有没有了解过顾一康?” “关于哪方面的?” “最基本的。” 最基本的……贺海楼说:“都知道一些。” “今年四十三岁。二十三岁那年成为青乡县一个办事员,然后花了十六年的时间,慢慢爬到县委书记这个位置。”顾沉舟慢慢说,“这个履历在官场中规中距,但是就他本身拥有的关系来说,混得实在差了一点,可见其在政治上实在没有什么建树。” “然后?” “然后?”顾沉舟说,“贺少还记得清泉村从灾难发生到救援队赶到,这位毫无建树的县委书记调配了多少时间吗?” 贺海楼一挑眉。 “效率确实不错,是不是?”顾沉舟说,“消息灵通和手腕高超,贺少当时两个都选了。”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贺海楼说,“清泉村也许在刚刚发生泥石流的时候就通知县里了。” “然后顾一康在凌晨十二点到第二天六点之中做好了一切调配工作?”顾沉舟淡淡笑道,“效率也够不错的了。对了,他的孩子在五年前就送出国了,妻子每年出国三个月照顾孩子,平均每三个月会出去呆上一个月。”他轻轻地唔了一声,摊摊手说,“确实都是小事,是吧,贺少?” “但似乎这些小事指了一件大事。”贺海楼说,“不过我现在又有一个疑惑了,不知道顾少还愿不愿意帮我解答?” “贺少不妨说说。” “这位县长就是顾少来这里的目的吧——顾少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么多?” “贺少刚才不是说了吗?会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我的魅力,”顾沉舟一笑,冲贺海楼举杯满饮,“一点消息不值当什么,好歹不能叫贺少失望不是?” 一杯喝完,顾沉舟率先离开。直到顾沉舟的身影消失在街头的拐角处,贺海楼还坐在原位。 他发现自己这几次和顾沉舟见面,似乎都是顾沉舟先说“失陪了”…… 对了,还有刚刚的对话。他暗自想到。 一个有力不往官场上使,特别关注清泉村,还早早找了退路、把老婆孩子全送出国的县委书记? 这简直跟夜里的亮灯广告牌一样显眼了! 时隔七天,贺海楼再一次驱车来到清泉村。 一个星期的时间,清泉村似乎已经完全摆脱了那天晚上泥石流所带来的影响:开裂的房子墙脚重新修葺,被泥土淹没的田地平整完毕,几只公鸡和看院门的大黄狗一起在村子的小道上来回踱步,或悠闲或骄傲,相处和谐。 贺海楼开着自己新提的越野车来到村尾的两棵枣树前。 上一次泥石流里,停放在这里的白色轿车连同其中一棵断了树在清理泥土时,都被统一运走了。贺海楼停好了走下车,村里的小孩子就像上次他来的时候一样,躲在大人的身后睁大眼睛朝这里看。 七天里面两次。 贺海楼略有不快地想。 平均三天半一次,他还以为自己至少十数年内不会再回来这里。 第一次是因为顾沉舟要来这里,他以为对方是来探他的底,所以跟了过来。 贺海楼娴熟地在山路中穿行,进山的时候有几个村民朝他叫着山上危险,但都被他漠视了。 第二次呢?是因为顾沉舟的话头指向这里…… 想到这个,贺海楼发现自己更不快了。但他确实——确确实实——有些兴趣。 十六年爬到县委书记位置。 受灾后第一时间反应。 是村民及时联络县里? 或者是县里及时了解到了这里的情况? 为了什么呢? 顾一康对清泉村的特别关注是为了什么? 或者,他特别关注的,是青乡山……? 十八年的时间,这里变了又没变。 树木,花草,小道,溪流,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但其他的——那些留在他记忆里的蜜蜂的巢鸟类的窝,曾经在山上漫步过的一对野生鹿,他埋自己玩具的秘密基地——一棵内部被蛀空但枝叶还丰茂的榕树,全都不见了。 他越走越快,脚步越来越轻,笑容越来越盛。 一直到他来到自己的目的地,在本不该出现别人的地方,看见了最不应该出现的那个人。 顾沉舟。 他停下脚步,脸上还带着笑容,眉心却不经意朝中间聚拢了一下。 “顾少?”一句话说出,贺海楼已经恢复过来,他看看周围,“我发现最近跟顾少真的很有缘——顾少是来这里野游的?” 顾沉舟弯唇笑了一下。 这是一处靠近山壁的地方,偏离正常的上山路线,好些地方需要攀爬才能越过,因此顾沉舟靠着的山壁旁边那个被草木遮挡住的山洞非常隐蔽,如果没有认识的人带路,根本不虞被人发现。 “贺少真爱开玩笑,”顾沉舟说,“我是特意过来的,难道贺少不是?” 这话……比之前直白好多。贺海楼忍不住看了顾沉舟一眼:“准确的说是顾少想让我过来看看。” 顾沉舟承认:“就算如此。贺少想不想看一看?” “既然顾少都来了,不如由顾少直接说说?”贺海楼确实是为了顾沉舟的话头来的,但顾沉舟既然站在这里,贺海楼又突然不想进去看了。 顾沉舟笑笑,突然抬头看着天空:“贺少说今天会不会再下一次雨?” 再下一次雨? 贺海楼下意识抬头看着天空。 “然后再来一场泥石流。”顾沉舟淡淡说。 这句话让贺海楼想到了一个可能,脸色倏地阴沉下去。 顾沉舟抬起手,抛了一叠绿色的东西给贺海楼。 贺海楼没有动,那叠绿色的东西就啪一声掉到他面前的地上。 一叠五十元钞票。 顾沉舟又掏出一叠,顺手从其中抽出一张打了火点烟,然后随手丢在地上。 几次接触,贺海楼清楚顾沉舟只有在心情非常不好的时候才会掏出烟来。 “做假钞?”贺海楼说。 “几个亿吧。”顾沉舟神情平淡。 “七天前的泥石流……” “炸山。”顾沉舟回答,“这位县委书记对考察团的到来感觉非常忧心,于是想了个法子让考察团主动离开——效果不错。” 贺海楼冷笑一声,眉间戾色若隐若现:“我还真不知道……顾少说他会再炸山?为什么?” “贺少上次被猴子抓晕了,能跟猴子讲道理?”顾沉舟笑道,“同理,顾大少身份再不同,如果被泥石流埋了,难道京城顾家还能跑来跟泥石流讲道理?” 贺海楼一笑,眉间的戾色竟然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那顾大少现在是在?” “人赃并获。”顾沉舟话音落下,远远就传来一声属于人的惨叫声。 贺海楼一挑眉:“顾少时间掐的好啊。” “是贺少赶得巧。”顾沉舟回答,两人在原地等了一会,听见远处传来“抓住了收队”的高喊声,接着一些穿警服的人拨开草丛走了过来。 “顾少,人抓到了,是山下一位姓王的村民!”为首的一位中年警察快步走到顾沉舟面前,双手前递,牢牢握住顾沉舟的手摇了一摇,“多亏了顾少,让我们破获了这个特大经济案件!” “王局要谢的可不是我。”顾沉舟淡淡笑道。 贺海楼和王队都是一愣。 “顾少的意思是……?” “给王队介绍一下,这是贺家的贺少,贺少小时候来过这里,对这里十分熟悉,大家这次能这么顺利,贺少功不可没啊。”顾沉舟说。 贺海楼看着顾沉舟,一时接不上话。 王队有些奇怪,心道就算这位贺少对这里熟悉又怎么样?难道还能比本地人更熟悉?况且他们这次也是跟着本地人摸到这里的……不过到底是体制内的老人了,王队心念一转就想到这大概是京城公子哥的利益交换,反正这份功劳是天下白掉下来的,顾沉舟爱跟谁交换就跟谁交换,跟他有什么相干?这么一想明白,他转脸就对又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贺海楼的手说:“真是多亏了贺少!多亏了贺少!” 贺海楼的脸是僵的。 王队也不是特别会钻营的人,态度到了他就松开双手,对顾贺两人说:“顾少贺少,我先把人带回市里的局子,保证让他在最快时间内开口,争取今天就抓住幕后黑手,解决这个特大案件!” “劳王队费心了。”顾沉舟说,又对贺海楼说,“我订了今天回京的机票——贺少呢?” 贺海楼刚想说话,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掏出来看了一会,没有立刻接通,而是对顾沉舟说:“顾少是为了这个经济案件来的?” “顾少真不知道——这是我的故乡?” 他连着问了两个问题,也没有期待顾沉舟回答,只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贺南山。 “你在青乡县的事情我听说了,干得不错。”贺南山顿了顿,“你之前的狐朋狗友有顾家小子一半,我以后就不管你了!” 尽管贺南山的声音还是很严肃,但贺海楼听得出对方的心情不错。 可是对方的心情一旦不错,他的心情就真不怎么样了。 顾沉舟…… 贺海楼轻轻眯了眼。 一只不经常动的老虎。他看着消失在视线里的身影,心里突然升起这个念头。 虽然不经常动,但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弹出爪子来。 山林间,顾沉舟在贺海楼刚刚接了电话时就独自往山下走去。 贺南山之所以那么早得到消息,是因为他跟直辖青乡县的市里公安局长打招呼的时候,特意提了贺海楼。 一天的时间,足够那位公安局长通过背后的关系辗转联系到贺南山的秘书——然后卖力夸耀贺海楼。 贺南山和贺海楼的关系恐怕比他和顾新军之间的还要差。深谙其中复杂的顾沉舟根本不用多做思考,就明白要让贺海楼不顺心,直接让贺南山顺心就好了。 这不太难,仅仅一抬手的功夫。 他会从京城跑来这里,确实不是完全像之前同贺海楼说的那样——他并不是为了贺海楼来的,但他知道这里是贺海楼的故乡。 贺海楼的故乡,和顾家拐着弯有关系的县委书记。 他来这里是为了查涉及顾家日后衰弱的线索。 可仅仅是一个贪官,一个几亿的经济案件,贺海楼甚至不知道这中间的内幕。 故乡只是故乡。 没有任何线索。 结结实实查了好几天的顾沉舟不太愉快。 这样的话,他想道,贺海楼也不用太愉快。 第33章 被完爆的口味 发生在青乡县的小事,并没有在京城中产生多少影响。 回到京城的顾沉舟甚至没有多说自己在清泉村发生的事情,只简单地对顾新军和外公爷爷复述了一下关于青乡县县委书记经济案件的破获经过,就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 接下去的每一天和之前一样,他都会打开电脑再看一遍那份早就烂熟于心的梦境文档,试图找出一些自己之前忽略掉的事情,但是这个模糊的梦境似乎早就将它知道的所有内容统统告诉他,就算再重复回忆翻阅一百遍,也不能找出一些新的东西来。 哪怕最有可能的青乡县,也跟顾家的事情没有关联…… 顾沉舟接受了这个不太美妙的结果,暂时收敛起从孙沛明那里知道施珊事情后的怒意和急迫,开始经常出入正德园和沈家老宅,修身养性,或者陪顾老爷子浇浇花钓钓鱼,或者陪沈老爷子写写书法看看公司管理报告。 时间过得很快,沈家大宅顶楼,顾沉舟在沈老爷子专用的书房里,手腕高悬,扶着毛笔专注写完最后一个笔划。 正背着手站在旁边的沈老爷子看着这张字,眼睛微微一亮,点头嘉许:“好。” 能得到浸淫在书法中数十年的沈老一个好字,哪怕对这项艺术没有特别的喜爱,顾沉舟心情也好上许多。他退后一步欣赏铺在宣纸上的四个大字,将毛笔放下,接过旁边詹姆士捧在手里的湿毛巾擦了擦手:“跟外公的字放在一起就不能看了。” “不能这么比,你才练上多久?”沈老说,挥挥手示意顾沉舟让开,带起老花眼镜走到桌案前仔细观察,“确实不错。” 宣纸上的四个大字写的是‘澄心明义’,字体却用了狂草,沈老小心地拿起宣纸,对着光线看一会,突然问顾沉舟:“这幅字确实不错,比你去青乡县之前写的好多了。你自己说说,好在哪里?” “外公考我?——能收能放了。”顾沉舟笑道。 沈老点点头:“看来你心里清楚:草书是奇正结合,笔走龙蛇之间,自有其工整规律之处,你之前的字,狂放肆意是有了,却少了内蕴,笔势散而不凝,字形有奇变却无结构,甚至称不上一个字。” 这个评价当然稍嫌苛刻,不过也是出于爱深责切的关系,顾沉舟认真答应下来。 “入了门就记得多加练习。”沈老又说,目光还是在手中的宣纸上流连,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顾沉舟点点头答应。 祖孙两说话的当口,门口来了一位装制服的侍从,停止腰板、双手自然垂放握在腹前的詹姆士见到,花白的眉头一皱,人朝房门处走去。 “什么事?” “底下有少爷的朋友找来了。”侍从小声说道,这个少爷当然是指顾沉舟,出于沈老的偏爱和顾家本身的势力,顾沉舟来这里的大多数时候,除了被称作‘沉舟少爷’之外,有时候还被直接叫做‘少爷’,甚至没在前头加上一个表字。 找人找到沈家来了?詹姆士问:“我们一向不接待这些人,是谁放进来的?” “是三少爷直接带进来的。”侍从声音小得像是在跟人咬耳朵,“说是姓贺,长相很英俊,看起来像是贺家的公子。” 贺家的?詹姆士沉吟一下,挥挥手让侍从下去,自己则转回书房,沈老还在专注地评估着顾沉舟的字,顾沉舟也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多看詹姆士一眼。 好半晌,沈老小心地放下宣纸:“什么事?” “底下有人来找沉舟少爷,被三少爷带进来,说是姓贺。”詹姆士没有任何加工,将自己得到的全部消息用简洁的语言复述一遍。 顾沉舟听完詹姆士的话就对沈老笑道:“外公,是我之前约了贺海楼,本来说在外边等,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急。” 沈老摘下老花眼镜,淡淡说:“既然约好了,你就去吧。” “我明天再来陪您。”顾沉舟笑眯眯地。 “人老了有什么好陪的,”沈老不以为然,“你多花点时间在自己身上,什么时候带个看准的好女孩来见我就是了。” 看到老活到老,长辈对下几代也就这点心愿了。 顾沉舟没什么压力地答应了,又跟沈老说了一会话,才转身下楼。 詹姆士在顾沉舟走后问:“先生,要不要我下去招待?” “招待什么?”沈老说,“这么多年除了卫家小子被沉舟亲自带来之外,他还领过哪个人上门?是给宣诚圆脸呢。”宣诚是是沈家三代三少的名字,沈老摇摇头,从抽屉里拿出装裱工具,“直接把外头的带进家门堵人……他上赶着为了什么?自己弯下腰就不要怪别人踩上去!由着他。” 说完这事,沈老又指指之前顾沉舟写废的宣纸:“这些就处理掉。” “是,先生。”詹姆士点点头,心想自己脑海里的那本重要人物表的顺序又可以动上一动了。 其实说起来,沈家家风比较正,几个孩子间虽然也下下绊子,但都算有出息,和别的商业家族里头那些争得面红耳赤买凶杀人的好上太多了——但其他商业家族也没有一个组织部长做女婿,京城大少做外孙。 就是对比实在太明显了。詹姆士暗忖,尤其是沉舟少爷从国外回来之后,也许那些高层政治家庭出来的孩子,哪怕原本高调一些,也不容小觑。 贺海楼和沈宣诚正坐在一楼圆形大客厅的沙发上交谈。 西欧宫廷风颜色艳丽的茶几上已经摆了红茶和点心,别墅的佣人将东西准备好后就悄然退到角落,将客厅的空间留给主人及客人。 相较第一次来沈宅的贺海楼的悠然自然,作为主人的沈宣诚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了,不止端了杯茶在手中忘记放下,还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转头看看电梯或者楼梯,像是在等什么人。 走出电梯的时候,顾沉舟正好和听见电梯声转过头来的沈宣诚对上视线。 沈宣诚猛地一挺肩膀,想从柔软的沙发上站起来,但刚刚提了腰腹,他就醒悟过来,又觉得自己就应该坐回沙发上,一时间姿势有些别扭。 倒是坐在对面的贺海楼,见顾沉舟出来了,唇角划出笑容,自然而然地就站起身走上前和顾沉舟握手:“顾少实在不好邀,我就自己上门了——顾少不会介意吗?” “贺少是什么人?等都等不来的。”顾沉舟淡淡笑道,又朝沈宣诚的方向看了一眼。 沈宣诚心头一紧,连忙站起来招呼说:“表弟,”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解释一下,“我在外头看见贺少等着,你们两个关系又不错,所以就……” 顾沉舟很爽快地点点头:“麻烦三表哥了。” 沈宣诚这才松了一口气。 顾沉舟对贺海楼说:“贺少今天来是?” “邀顾少去跑马,顾少不会不给面子吧?”贺海楼笑道。 “城郊的那家马场?”顾沉舟问。 “不错。” “行,现在走吧。” 重点显然是在‘现在’这两个字。贺海楼暗忖着。既然拐到了自己想找的人,他也不再理会沈家,跟着顾沉舟一起走了。 城郊的草原马场是京城最大的一家马场,以马好和配套服务设施齐全而出名。 顾沉舟真正的爱好不多,但什么东西都会玩点,来这里的次数也并不算少。 贺海楼邀顾沉舟之前已经邀了一些圈子里的其他人,顾沉舟接受邀请后,又邀了另一部分的人,等到两人到达马场,一些先到的公子哥已经带好护具骑上了马,在场地上小跑溜达。 顾贺两人一到场,这些四处分散或者三两聚集的人就自然而然地围绕到他们身旁。 贺海楼骑上马先去跑道跑了一圈,看得出速度非常快,几个专业的骑师也站在场边观看。顾沉舟对这个就不太精通也没有太多的兴致了。他轻轻夹着马腹在周围走上一圈,等适应了马背上的颠簸之后又让座下白马小跑和跳跃障碍。 一阵风忽的从身侧扑来,顾沉舟没有转头,操纵白马朝斜前方加速几步又调转马头,就跟飞驰而来的贺海楼打个照面。 贺海楼脸上笑容肆意,看着顾沉舟的目光专注而明亮:“顾少什么东西都玩得不错啊。” “贺少应该说我什么东西都只会一点点。”顾沉舟回答,他看着贺海楼一眼,突然笑道,“贺少要不要一起跑一趟?” 这正是贺海楼刚才想提的。他先有些诧异,心念一转就觉理所当然:几次相处,顾沉舟虽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争胜之心——但如果真正没有争胜之心,他就该跟卫祥锦一样,直接去部队或者行政体系了,怎么可能出去三年再回来,还保持地位不变? 贺海楼一口答应:“当然,难得顾少有这个兴致。” “两位大少要不要来点彩头?”旁边有帮闲笑道。 “什么彩头?”顾沉舟微微一笑,接了话。 主动比赛又答应彩头……难道今天他的心情比较好?贺海楼这回忍不住,侧头看了顾沉舟一眼。 这个抽象的东西到底没能得到验证,马场上,顾沉舟和贺海楼已经各选一个赛道,在出发点处做好准备了。 同一时间,马场看台二楼位置的一间贵宾看台内,二十来岁的男子端着酒杯,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前一后从出发点冲出的两匹赛马。 他摇了摇杯中的酒,对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抱怨道:“先是卫祥锦后是贺海楼,顾沉舟身旁还真是不缺人。”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抬起头,头发细碎面庞微胖,是温家的温龙春:“顾卫是真的兄弟,顾贺嘛——”他笑而不语。 陈家和温家跟卫家和顾家的关系差不多,但前者相较于后者来说,结盟的意味会更浓。站在窗边的陈少想了想,耸一下肩膀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反正我是受不了贺海楼。他看上谁谁就没个消停了。” 温龙春笑了笑,走到窗边朝下看。赛场上的两人已经冲过终点,顾沉舟骑的白马落后了贺海楼骑的黑马有一段距离。 “快换届了。”他突然说。 陈少精神一振:“有什么消息没有?我家老子嘴巴跟蚌壳一样严,从小到大我就没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内幕过。” “到时候看调职情况不就知道了?”温龙春说。 “那时候谁都知道了。”陈少不满地撇撇嘴。 “啰,那一个。”温龙春也没太卖关子,听陈少这样说就用下巴点了点底下,“说不定会再进一步。” “顾?”陈少问。 “贺。”温龙春淡淡回答。 马场中,跑完一趟的顾沉舟和贺海楼都下了马,将马交还给马场人员。 两个主要人物都准备休息了,其他一起过来跑马的三代们也没再留在场中,纷纷下了马,一群人熙熙攘攘地往马场中的休息室走去。 到了休息室,众人在沙发上坐下,工作人员按着要求端来茶盘,正要蹲下泡茶,那些最开头起哄要彩头的帮闲又活跃气氛:“顾少今天输了必须罚!不如这头一道茶就由顾少来泡?” 顾沉舟不以为意,让准备泡茶的服务员下去:“我来就我来。” 说着挽起衬衣的袖子,用茶匙舀了茶叶放到紫砂壶中,冲、泡、分,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分完之后,几个杯子里的茶水均匀,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 顾沉舟放下公道杯,按着座位,一位位分过去。 贺海楼是跟着他带来的女学生坐在一起的。 从之前被顾沉舟邀请去远足再到之后追着顾沉舟去青乡县,几个地方来回地跑,贺海楼都有小半个月没有吃荤了。 这次从青乡县回来,他好好地把生活调回到原来的纸醉金迷颠倒日夜之后才来找顾沉舟,并且还特地带上了回来以后新看上的一位长得清纯、满是书卷气、头脑又很不错的学生。 惦记着上次在那间房间里,因为顾沉舟和他准备上的女孩前后对比而产生的浓浓的寡淡感,这次他没有急着用直接粗暴的手法把人直接吃掉,而是认真地玩了一小段时间的恋爱养成游戏,心想有个优质胚子又有了优质的学习环境,哪怕赶不上顾沉舟的那种味道——赶上确实有点难度——也别差太多,至少别一见面就被完爆,不然自己岂不是显得档次太低太不挑嘴了? ——说实话这真是他今天把顾沉舟约出来的主要目的之一。 但是…… “贺少?”顾沉舟将跟紫砂壶配套的茶杯递到贺海楼面前。 贺海楼扯扯嘴角,接过对方手上的杯子。 凉的手指,热的茶杯。 贺海楼一时没有放手,还不自觉蹭了下顾沉舟按在杯壁上的食指,目光则觑着坐在身旁的女学生。 ……怎么感觉这回被完爆的更厉害了? 难道是我的挑选方式错误了? 顾沉舟又一一将剩下的杯子分完,再接着第二壶茶,众人就自觉而默契地让一旁的服务员动手了。 一屋子的人都是三代,话题绕来绕去,总绕不开和政治相关的事情。 最近一段刚好各地的职位都有变动,有些有亲戚在外地做官的人就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起来,有些是调到京城的,有些是从京城调到外地的。坐在左边的几个人聊着聊着,突然就说起了江之市的书记和市长。 “前头儿那边才闹了一出大的,就是市长和市委书记在斗法,几个项目开开停停停停开开,市长没几年了要求稳,市委书记等不了非要锐意进取,几次下来最后居然是市委书记输给了马上就要退下来的市长,大家真是看了一场大笑话,亏得这个市委背后……”说到这里,这个之前还笑着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噤声。 周围也没人接他的腔,话题很快就转向了别处。 休息室里的聊天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顾沉舟半途出来去了洗手间。在水池前洗手的时候,洗手间的弹簧门一阵晃动,贺海楼从外头进来,走到顾沉舟身旁的水池,打开龙头将双手沾了沾水,就开始引诱顾沉舟说话。 顾沉舟简单地应了两声,心里琢磨着对方的目的,就听对方说:“在江之的那位书记要进京了。” 这位书记姓郑,有一个叫做郑月琳的妹妹,是中央组织部部长的大舅子之一。 贺海楼微微笑着,对顾沉舟说:“顾少如果有什么想法又不方便——”他看着顾沉舟的神情,最终说出口的话比原来准备的直白许多,“只要顾少一点提示,我让他这辈子都回不到京城来做官。” 这就是今天的戏肉?顾沉舟无言想道。 ……跟这位在一起,还真是时时刻刻都得准备战斗着啊。 第34章 棋逢敌手 “贺少。”顾沉舟忽的转过头和贺海楼面对面。 洗手间的水池距离不大,两人虽然不是身材魁梧型,却也并非瘦弱。顾沉舟忽然这么一转头,面孔与面孔离得极近,贺海楼微一晃神,竟觉得自己全被那双深黑色的眼睛看透了。 “贺少觉得我是什么人?”顾沉舟问。 “顾少——?”贺海楼还在品味面前的这双眼睛,“顾少自然是不错的——很不错的。”他说。 “贺少觉得我处理不了这件事?”顾沉舟笑道。 “我只是觉得顾少也许不太适合亲自处理这件事。”贺海楼面不改色地接话。 “为什么?”顾沉舟问。 贺海楼这次没有继续回答。 顾组织部长夫人是京城顾大少的继母,顾大少和这位继母关系不好。 这个八卦在圈子里早就不新鲜了,是这里头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但是,贺海楼想,八卦只是八卦,顾沉舟从来没有直接或间接地在外头表现自己与家人的不同——哪怕出国前曾有一两次,几个月前他在天香山山庄为顾正嘉举办的那场隆重的生日聚会也足以抵消一切了。 看见贺海楼没有回答,顾沉舟说:“贺少倒是挺关心我的。多谢了,不过……” 贺海楼的目光始终对着顾沉舟的眼睛。 随着这句话,他终于看明白了这双平静黑眸中潜藏的情绪。 冷静冷淡冷漠冷酷。 赤裸裸的评估。 贺海楼的手掌按在水池边沿,他听见顾沉舟接下去的话:“不过贺少可以别把注意力多放在其他地方,而不仅仅是江之市的,”他似乎轻轻顿了一下,“市长和市委书记两个人身上。” “太过大材小用。”顾沉舟最后含笑着说了一句,就对贺海楼点点头,离开洗手间。 贺海楼抬手摸了一把有些发烫的脸颊,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对方很快接了起来:“贺少,您好。” “嗯,”贺海楼说,“事情怎么样了?” “很顺利,他前两天就出公差走了。”接电话的人声音轻松,“现在想来已经跟贺少的计划一样,在京城和那位夫人进行接触了。” “是吗?”贺海楼的声音淡淡的,“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什么?”电话里的人反应不慢,“没有,领导只跟以前的老领导接触过。”他顿了顿又说,“这种事要是一点不跟外部接触反而很奇怪,他也是走动了好些地方了……” 跟贺海楼交谈的人显得很谨慎,所有人名都用不确定词语代之。 “我知道。”贺海楼不耐烦地说,他将手举到眼前细看——感觉没有错,他想——指尖正以极细微的幅度轻轻颤动,“算了,就这样吧,大概他也是猜的。” 这个他是谁?电话那头的人心里猜测,嘴上笑道:“贺少忙,贺少什么时候有空如果要来江之市,一定要来找我,让我有这个面子,能好好招待招待贺少。” 回答他的是直接的电话挂断音。坐在办公室里的男人早就习惯了通话对象的喜怒无常。他跟着挂了电话,慢悠悠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才‘刚刚’看见垂手拘谨站在门外的中年男人,‘立刻’站起来,‘惊讶’地迎上前说:“哎呀,这不是林主任嘛!林主任怎么站在这里?快进来快进来,别人看到了准以为我工作不负责任——” 林主任夹着文件袋躬身走进来,赔着笑说:“方秘书,我是来见张市长的,有一些文件需要张市长的批示。” 方秘书又是把人按在椅子上又是作势泡茶,在林主任连声说不用之后才勉强地放下茶壶,露出难色来:“林主任,不是我不给你方便,但建设局的事一向是郑书记一把抓啊,现在你要张市长来批示,这不是叫工作程序都乱了嘛?” “是这样,是这样,”林主任脸上带着苦色,“不过郑书记出了公差,现在确实不在……” “那就多等两天吧,反正也才两天功夫嘛。”方秘书心情愉快地笑道。 一次通话跨过大半个国家。 草原马场的洗手间里,贺海楼靠在洗手池边上,看着还兀自细微颤抖的手指一会,突地放进嘴里一咬,鲜血立刻染红他的牙齿。 “顾沉舟……”他咬着手指,从喉咙深处滚出几个含混的音节,作用在牙齿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殷红的鲜血在他下唇间积了一个小小的水洼,接着满溢出来,顺着他的嘴唇滑到下巴,然后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板的白瓷砖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指尖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剧烈到一定程度,又转为麻木。 好半晌,他松开牙齿,将已经血肉模糊的指头放到水下冲洗。哗哗的流水冲过指腹,再往下时,已经变成浅红色。 贺海楼弯腰用手接水洗了把脸,压下脸颊上的热度。他抬眼朝面前的镜子微微一笑,镜中的人也跟着向他微微一笑。 贺海楼满意地收回目光,向洗手间外走去。 好像每次见到顾沉舟,都比上一次更叫人激动。离开洗手间的那一刻,他这样想着,这可真不太好啊。 不过确实。他又想到,光光想着就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身体燥热。 可以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这天上午的最后,顾沉舟驱车回了正德园跟自己的爷爷奶奶吃饭,贺海楼带着一些还没玩够的人去了另一家会所,而几个小时之前作为顾沉舟贺海楼谈话中心的郑君达,正在京城一家茶座的包厢里,等着自己的妹妹郑月琳。 13点14分31秒,在秒针滴答滴答向前,分针马上要跳到约定时间的那一刻,哒哒地高跟鞋声从外头传来,接着包厢的门被推开,头发盘起来,穿着干练职业套装的郑月琳走进包厢。 “大哥。”郑月琳对郑君达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回家吃顿饭?” “去哪个家?”郑君达今年四十八岁,但平常非常注意养生保健,看过去跟四十出头的人差不多。 郑月琳似乎没听出来对方的话锋,坐下来说:“当然是爸妈家,你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回不了这里几次,我每次过去爸妈都会念叨。” “我倒是想多留下来陪陪爸妈,两老的身体都还好吧?”郑君达说。 “挺不错的。”郑月琳说,停了一会又问,“哥,你突然回来……” “我想问一点事。”郑君达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江之市的事,顾家有没有插手?” 郑月琳皱一下眉:“新军怎么可能会插手?”一个中央的组织部长,一个地市级的官员,哪怕闲时发一下话,也算太高看对方了——何况顾新军做人做事一向谨慎,对其他人的斗争,是向来不会轻易表态的。 “我不是说妹夫,我是说顾家。”郑君达的说,几十年朝夕相处的兄妹,他看对方一个表情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他有些无奈地摆摆手,“顾家又不止你老公一个,别忘了你那个继子。” “他还没有出来工作。”郑月琳说,略有些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没工作又怎么样?名气不照样大得很?”郑君达说,“月琳,我知道你因为小柔的关系偏心那个小子,不过你跟他相处了这么多年,不说这次的事是不是他做的——你就说说他到底有没有本事做这件事?” “好,他有。”郑月琳说,“但难道因为他有本事,你在江之的不顺就是他私下动手的?——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我也没有这么说,就是问一下罢了。”郑君达尽管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变得冰冷了。他不等郑月琳说话,端起桌上喝了一口茶,同时把话题的主动权要过来,“我这次回京是出公差,晚上会回家吃饭,你也回来吧,带上正嘉,我们一家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话说到这里,郑月琳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嗯。” “中午吃过了没?”郑君达又问。 “已经吃过了。” “下午还要开庭吧?不打扰你工作了,”郑君达说,接着仿佛又不经意地提起,“对了,正嘉以后的路决定了没有?” “他还在想。”郑月琳说。 “你也上上心吧,”郑君达说,“让正嘉走出去,多跟圈子里的人接触,交几个好朋友。” 这回郑月琳没有掩饰自己冷淡的神情:“大哥,我知道怎么做,正嘉会选择他自己想走的路。” “你不让他进去走一走,怎么知道这条路他不想走?”郑君达说,他脖子微仰,十指交叉,“你当心正嘉和顾沉舟起冲突?” “大哥……”郑月琳脸上不可遏止地流露出厌烦疲惫之色。 “我知道你在怪我三年前拉着爸跟顾沉舟打对台。”郑君达淡淡说,“不过你自己摸着胸口说说,沈家和郑家都是顾家的姻亲,凭什么每年沈家大办他们老爷子的寿筵,我们郑家就只能在家里小聚?” “月琳,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小柔,小柔当时也是我们家的常客,我们都很喜欢她。”说到这里,郑君达也是字斟句酌,“但小柔已经过世那么久了,你再觉得对不起她,给顾沉舟当了这么多年面团似的继母也够了吧?” “何况当年,”他最后说,“也是小柔身体确实不行了。” 第35章 沈柔 正德园的山脚有一个天然的湖泊。 顾老爷子除了爱养花养鱼外还有没事垂钓的习惯,顾沉舟这天回来正好赶上了自己爷爷在湖边垂钓。他拿了顶草帽和马扎就往湖边走去,倒了目的地时,正好看见顾老爷子一甩钓竿,一条鲤鱼从湖中跳出,带起一溜儿的水珠,被甩到了草地上还不住扑腾着尾巴。 “爷爷。”顾沉舟走上前去,将小马扎放在顾老爷子身旁,同时带起草帽,瞬间就跟河岸边普通的钓鱼人没有什么区别了。他弯下腰帮顾老爷子解开钓钩上的鱼,将那条看上去挺肥美的鱼放到盛了水的鱼篓里。 顾老爷子对顾沉舟的来到显得有些意外:“今天怎么不在亲家那里吃饭?”从小时候开始,顾沉舟每次去沈家,除了真正有事外,都会至少留在那里吃一顿中午饭。 “贺海楼临时过去找我了。”顾沉舟说。 “贺家的小子啊。”贺海楼的事情偶尔也会传到顾老爷子耳朵里,顾老嗯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过来了就陪我钓一会鱼。” 顾沉舟笑着指指自己的草帽:“早就准备好了,爷爷。” 顾老莞尔一笑,将注意力再放回钓竿。 顾沉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顾老爷子聊天,说说自己的事情,也说说其他的事情,还谈到了不远的换届选举。 “爷爷,这次内定的人是不是贺家?” 顾老不置可否,盯着水面上的动静,好一会才说:“这可是你自己猜的。” “我们顾家呢?”顾沉舟轻声问。 问题是关于自己家的,话就比较好说了。顾老说:“你爸爸这个位置坐得没什么大错,或许不动,或许调一调。” “不会更进一步?”顾沉舟问。 顾老对这个有些大胆的问题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摇摇头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爸爸在组织部上做事公正稳妥,这很好。但同样地也没积累到太多人脉。而且那些位置,往回数个十年就定好了。一旦变了,就意味着局势要乱了。” 顾沉舟应了一声,没有接话。 顾老爷子倒是突然问:“你最近挺关注江之的?” “爷爷……”顾沉舟刚说了两个字,就被顾老打断了。 “别打马虎眼,”顾老说,“好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想君达那个小子进京?” 郑家是顾家的老部下,顾老爷子年轻时候的时候也见过郑君达一两次,郑君达刚步入仕途的时候,顾老爷子也是扶了一把。但后来顾郑两家联姻,郑君达出去做官,几年之后反倒再没有见了。 顾沉舟抬手捏着草帽边沿:“有人在背后暗暗支持张腾和郑书记打对台,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哪怕不是为了对付顾家,也是在对付顾家。” 顾老接受这个说法:“让他进京呢?” “爷爷,不是我让他进京,是他自己要进京的。”顾沉舟声音淡声说,“郑书记被一个快要退休的市长打败了,除了进京找关系还能往哪里走?支持张腾的人如果是为了对付顾家,之所以将焦点集中在郑书记身上的原因,除了让郑书记凭借自己的身份搅乱组织部长的后院,还有什么?——难道因为江之市郑书记才有八斗位高权重?” 顾老爷子拿着钓竿半晌,微微叹了一口气:“小舟,我们这样的家庭,家里是不能闹出事情来的。” “爷爷,我跟您发誓,我没有动过郑书记一个指头。”顾沉舟说,“他以为我动他……”他抬了头,顺着草帽的边沿,看见明亮的火球在天边洒出万丈光芒,“一半是支持张腾的人诱导,一半,”他眯起眼,微微冷笑,“大概是自己做贼心虚吧。” 又是一阵逼人的沉默。 “进来吧,”顾老爷子突然说,“你来得晚,新军今年已经五十了,再拖下去,顾家要有断层了。” 顾沉舟缄默一会,低声说:“再等等,爷爷。等换届之后,我想好好看一看这一次的换届选举……” 这天晚上,郑月琳下班之后就亲自驱车前往京城高中,去接放学的顾正嘉。 跟着同学一起从学校走出来,顾正嘉看见郑月琳的车吃了好大一惊:“妈,你怎么来了?” “带你去外公家吃饭。”郑月琳简单说,对着站在顾正嘉旁边的男同学点点头,在顾正嘉和对方道别后,就打开副驾驶座车门让顾正嘉上车。 “怎么突然去外公家吃饭?”顾正嘉奇怪地问,郑月琳做事一向有计划,平常临时改变计划什么的,她都会提前通知他让他做好准备,“也不先跟我说一声。” “你大舅回来了。”郑月琳回答,按下车载收音机收听新闻。 顾正嘉这才发现自己妈妈的心情不怎么样,他小心地瞅了驾驶座上的郑月琳一眼,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听广播。 车子到达郑家的时候,正好是吃饭时间。 郑君达的突然到来显然让郑父郑母极为高兴,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茅台,酒都倒在杯子里了。 走进家里,郑月琳终于露出了一点笑脸,带着顾正嘉问候了父母就一起坐到桌上,一顿饭吃得有说有笑。 饭后,顾正嘉和郑君达一起在客厅看新闻,郑月琳则帮着母亲收拾桌子,在将碗筷都收进厨房后,郑母推了推郑月琳:“别忙了,去你爸爸的书房吧,你爸爸有点话要跟你说。” 郑月琳神情冷淡地摇摇头,接过母亲手中的手套:“我来吧,什么事这么急,连这十来分钟都等不了?”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郑母低声责备,“他们一个是你爸爸,一个是你哥哥,要说说你就听着点呗,不成的话另一只耳朵放出去不就好了?” “如果我不听就不会带正嘉回来了!”郑月琳说,顿了顿,她又说,“我每次带正嘉见大哥,大哥是怎么做的?话里话外拐着弯儿要正嘉讨好他爸爸再和他大哥作对!他想干什么?哪怕不喜欢沉舟,他怎么能这样带正嘉?那时候正嘉才几岁?四岁五岁有没有?——哪怕是他如愿了,沉舟真的不回来不进政坛,顾家还有那么多姓顾的子弟等着提拔,资源能朝他再倾斜几分?” “小声点!”郑母责怪地轻拍了郑月琳一下,“你大哥是心病,当年如果顾家的大儿子没有闹那一次,你大哥就顺利升上去了,现在哪里只有一个地市级书记的位置?” “那是新军的决定!”郑月琳冷笑说,“他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了,还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当时沉舟才几岁?在家里闹一下新军就改了决定了?——当时不帮是因为他就没有这个资历和能力!没错,凭顾家的能力,真要争那个位置是争得到,当时如果争到了大哥现在确实不止一个地市级书记。但凭什么啊?他是组织部长的妻兄不是组织部长的亲哥!这妻子还是第二任的!” 在自己母亲面前,郑月琳的怒气几乎实体化了。 郑父或许更疼儿子,郑母却偏向女儿。在她心里,也没有出嫁的女儿一直帮娘家的道理——而且地市级书记,说出去也确实也不错了不是? 她叹一口气:“我就说,你当年就不应该嫁进顾家。顾家位置高不错,但你是第二任,前头还有那么大个儿子……这过得哪里是个滋味啊,你就算是为了好朋友,也不能赔上自己一辈子啊。” 十几年了,每次听见这个名字,郑月琳都觉得再说不下去。 这时候她也没心情跟自己母亲抢洗碗了,她按了按额头,半天才开口,带过了这个话题:“……算了,我去爸爸那边,反正早晚要说的。” 见自己女儿这样,郑母也没办法,话都不好多说,只能讲:“去吧,这里我来就行了。” 郑月琳转身去了书房,从厨房出来经过客厅的时候,她往沙发的位置看了一眼,看见郑君达正在和顾正嘉说些什么,顾正嘉的脸色有些苦,时不时地冲对方点点头…… 郑月琳没有再看,敲敲门进了书房。 “爸,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一个小时后,郑月琳从书房出来,带着坐在沙发上的各种压节目的顾正嘉一起离开。 他们离开后,郑君达走进书房。几分钟后再出来时,神情已经带上了些明显的冷意。 “妈,”坐在回家的车上,顾正嘉开口,“大舅这次回来,好像更……” “讨厌你大哥了?”郑月琳一边开车一边冷冷问。 顾正嘉含混地应了一声:“大舅好像挺生气的。怎么突然就从外边回来了?” “工作上不顺了。”郑月琳说,“他觉得是你大哥动的手。” 顾正嘉吃了一惊:“不会吧?” “我也希望不会。”对着自己的儿子,郑月琳终于吐露了一点心里话——她是觉得顾沉舟不会这样做,但她对顾沉舟又有几分了解?这件事……究竟是郑君达自己斗不过别人,还是确实有人在幕后动手? “回头我找你爸爸说说,”郑月琳抓着方向盘低声说,顾正嘉长大了,她做决定的时候也不再特意避开他,“看你大舅的到底是什么事,然后再说吧。” “嗯。”顾正嘉说。 当天晚上回到天瑞园,郑月琳就把事情跟顾新军说了,顾新军也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但事情到这里并不算完,两天后,郑月琳穿着法官袍正要上庭,就接到顾新军的电话。通过长长的信号传递,顾新军的声音有点低冷:“月琳,你大哥这动作不少,看来是用不到我这个小小的组织部长了。” 郑月琳微微一怔:“什么?” 顾新军又说:“张腾背后的人不是沉舟,我还不至于连我儿子有没有动手都发现不了。沉舟是往江之那边伸了伸手,但不是对你大哥。他这么肯定是沉舟伸的手,是还记着当年的事?——当年不让他上,是我顾某人自己做的决定!我顾某人再没本事,也不至于被我儿子捏着做事。” 郑月琳唇角抽了抽,旁边的助理小声提醒她快开庭了。她摆摆手,对电话说:“我知道了,晚上回去说,我就要开庭了。” 电话那头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挂了。 郑月琳站在原地深吸几口气,把所有纷乱的情绪都抛到脑后,冷着脸迈开大步走向法庭。 两天时间,从顾沉舟到顾正嘉再到顾新军,郑月琳恼火的发现自己身旁姓顾的几乎都被郑君达得罪了。 但恼火归恼火,自己大哥终究是自己大哥,同样的血缘,从小到大的感情,郑月琳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而一旦决定要做什么,这位高等法院的女性法官总是异常雷厉风行。 她抽了个空,驱车到了墓园,来到沈柔的墓碑前,絮絮叨叨好长时间,下定决心往沈宅开去。 整整十六年。 十六年前,她是这里的另一位小姐。十六年后,开门的女佣朝她鞠躬:“您好,您是……?” “我姓郑。”乍然回到这里,郑月琳有一丝极短暂的恍惚,“我是来见沈老爷子的。请跟他说郑月琳来赔罪了。” “请稍等。”女佣彬彬有礼地说,转回身通过电话向里头通报。 片刻后,詹姆士亲自走出来迎接:“顾夫人,先生在楼上等您。” 郑月琳笑了笑,往里走的脚步最开头有些虚浮,但几步之后,高跟鞋踩地面的碰撞声就恢复了往常的清脆简短。 沈老爷子依旧坐在他那间宽敞而明亮的书房中。 郑月琳被詹姆士领到书房的时候,神情因过往的回忆而浮现出些微的怅然。 “请坐,顾夫人。”詹姆士在旁边说。 郑月琳依言坐下:“沈……”伯伯这两个音节在她喉咙里翻滚一下,“……老爷子……” 沈老淡淡笑道:“看来我是老得太厉害了,你连伯伯都叫不出来了。” 郑月琳紧绷的神情松了一些,但她的笑容还是有些勉强:“伯伯,您开玩笑……”她这样说着,却看见老人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心头一酸,声音也低下去,“小柔走了那么多年,我也老了,沉舟和郑家都长大啦。” 好长好长时间的静默。 “是啊,小柔走了那么多年……”沈老爷子说,“我送走了一个亲生女儿的同时,又丢了另一个干女儿。” “伯伯,”郑月琳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真不知道怎么面对您,小柔和我是最好的朋友,可我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一直呆在国外。后来好不容易回来了,还叫小柔知道学生时代的事情,让她以为我这么多年没结婚是因为还惦记着新军……我不敢过来啊,每次在梦里想想这里,我都觉得小柔她还在我身边……她拉着我的手叫我姐姐,又责怪我出国,说我不回来,说我什么都不告诉她……”她说道这里,终于忍不住,眼睛发红,伸手捂了嘴巴。 没有人说话。 垂暮的老人靠在椅背上,脸上皱纹像沟渠一样纵横交错,每一道都散发着衰颓的气息:“你没有错。小柔一直瞒着我,但我知道,她早就不行了,是为了沉舟和我这个老头子,一直硬撑着。” 郑月琳低下头好一会,再抬起来时,她除了眼圈有点发红之外,已经冷静下来:“伯伯,我大哥最近和沉舟有点误会,要他们坐下来恐怕不可能,但最近又临近换届……所以我想由我过来一趟会好一点。” 这是她来这里时说想的。但到了这里,除了这件事外,她还想再做一些其他事:“伯伯,除了这个,我还想去小柔的房间看一看,我有点想她。” “去吧。”沈老摆摆手,“小柔的房间除了让佣人定时打扫外,沉舟偶尔过去坐坐外,一直没让人动。” 郑月琳低声应了,跟着詹姆士走出书房,往同一层沈柔的卧室走去。 最小的又是唯一的女儿,出生时还是难产,小小年纪就隔三差五地进医院。 当年沈老爷子几乎把这个女儿娇宠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坏了。她的房间由自己亲自布置,她的衣服由自己挑选,她的启蒙是自己手把手教导,她的成长是像条小尾巴踩着他的大脚步…… “小柔……”老人的嘴唇哆嗦着,“女儿……” 沈柔的卧室像小公主的房间一样。 纯白与粉色,蕾丝和布偶,梳妆台上的首饰和化妆品随意摆放着,大大的史努比歪斜地坐在贵妇椅上,脖子上还被扎了条长长的白色领巾,领巾的一角就踩在它的脚下,似乎它正要走下来,却被身上的领巾给绊倒了…… 郑月琳长长吸了一口气。 她带着一些缅怀和更多的难过,走到房间的梳妆台前。 在她们交往的那些日子里,她们会一起吃饭一起上学,又一起在一张床上滚来滚去……然后她坐在书桌前背课文,她就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一些小东西,或者自得其乐地摆摆布偶给等身娃娃化妆,或者在这里随便写些日记心情。 她那时候还送了她一本厚厚的大本子…… 那本本子正静静地躺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郑月琳眼中的怀念越来越重了。她伸手抚上本子的烫金封面和泛黄的内页,又去拨弄抽屉里电池耗尽的手表和几块钱的夹子。 那几年真的很美。 她们所有东西都是一式双份的。 小柔会嘻嘻哈哈地跟着她一起吃食堂穿廉价的衣服夹塑料夹子。 她也努力攒钱买个漂亮的本子给她或者偶尔带她去吃贵的好吃的。 可是最后怎么到了这样子呢? 郑月琳想着沈柔最后说的那些话,就从心里开始发冷。 小柔说月琳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大学的时候就喜欢顾新军了,如果知道我怎么也不会嫁给他。 小柔说月琳你嫁给他吧,我希望你能幸福。 小柔说月琳你帮我照顾小舟,我相信你,我真的不行啦。 小柔说月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你,可是你老不回来看我…… 小柔说了很多。可是直到现在,郑月琳还不明白,为什么沈柔会在这么多年后,突然发现这件事。 大学时候的初恋在她出国一年后就淡化了。那时候她在国外硕博连读,早就把顾新军忘到角落的尘埃里了,之所以匆匆忙忙赶回来,也压根不是为了什么顾新军,不过是因为沈柔不好的消息终于传到国外,传到她耳朵里…… 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回来的举动居然让小柔的病雪上加霜…… 郑月琳坐在呆了好半天,才翻开那本她送给沈柔的本子。 泛黄的纸页许久没有翻动,缝隙间落了好些灰尘。她慢慢泛着,看着字里行间的熟悉笔迹,跟着本子主人的笑而笑,哭而哭,跟着她皱眉难怪,咬牙切齿,欢欣喜悦……直到她翻到这本有许多年纪的本子有字的最后一页。 这是一张满是皱痕的纸页。像是被无数的水滴从头到尾给洗礼了一遍,上面淡蓝色的字迹也有许多的模糊涂改。 郑月琳的指腹还抚着这张纸的角落,她的目光落在本子中间,前一刻的表情僵在脸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郑大哥告诉我月琳大学时候就喜欢新军了,之所以出国是因为没法接受我和新军在一起,她在国外这么多年根本没有谈过一个男朋友,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在医院在输液…… 笔迹凌乱下去。 郑大哥告诉我月琳大学的时候就喜欢新军了,她出国是因为没法接受我和新军在一起。 郑大哥告诉我月琳大学的时候就喜欢新军了。 郑大哥告诉我…… 郑大哥…… 第36章 环环相扣解连环 郑大哥郑大哥郑大哥郑大哥—— 郑月琳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她蓦地用力推了一下拉开的抽屉,连还放在抽屉上的手指被重重夹到了也没有反应。 郑大哥郑大哥郑大哥郑大哥—— 月琳喜欢新军喜欢新军喜欢新军喜欢新军—— 无数的声音台风一样在她脑海里旋刮着,她像是在一秒钟转了数不尽的圈,天旋地转也不足以形容她此时所感觉到的晕眩。 ……不。 ……不,等等。 郑月琳闭了闭眼,她缓缓抽出被木头夹红夹钟的手指,用手掌抵着额头,汗津津地思考着。 这本本子放在这里……小柔的房间……这么多年了,有多少人看过? 沈伯伯刚刚才说过沉舟偶尔会过来,他看过没有——不可能没有吧?沈伯伯呢?——也不可能没有吧? 如果这两个人都知道了,如果这真是过去的真相,那还有谁知道?顾新军知道吗?顾新军的爸爸,她的公公——知道吗? 十六年前她刚刚结婚的时候,郑君达想要一个刚好空出来的位置,上门找顾新军,顾新军没有表示,顾沉舟当场大闹摔门离开……她以为那时候顾沉舟只是单纯不高兴自己成为她的后妈,以为自己看上顾新军叫小柔抑郁而终……可是小柔那时候已经是在拖日子了…… 她一直以为顾沉舟是在迁怒,顾沉舟这么多年来对她对郑家都只是冷漠,唯有那一次,撕开脸来大吵大闹毫不顾忌…… ……不,这只是一些臆测。 郑月琳用力掰正自己发散的思维。可是她又忍不住想道:不算沉舟。除了沉舟之外,在她和顾新军结婚之后,顾家虽然也向郑家倾斜资源,可是她公公反倒再没有见过郑君达了,每次郑君达上正德园拜见,都被挡着……这是因为什么?在她结婚前,郑君达反倒还能上正德园一两次…… 郑月琳呆呆坐在梳妆台前,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片刻,她忽的站起来向外走去,走了两步踟蹰一下,又回身拿起梳妆台上的本子快速离开房间,朝沈老的书房走去。 “顾夫人。”站在书房门口的詹姆士拦下了郑月琳,“先生刚刚有些累,吃了药睡下了。” “沈伯伯的身体怎么样?”郑月琳按捺下焦躁的心情,关心了几句后对詹姆士说,“我是来告辞的。我刚刚在小柔房间看见了一本当初我送她的本子,有些怀念……我想借出去几天复印一本,然后再还回来,可以吗?” “可以,夫人。”詹姆士说。 郑月琳怔了一下:“不用进去问一下?” 来自英国的老管家摇摇头:“先生刚刚睡前就吩咐过了,如果顾夫人想拿什么东西尽管拿去,但请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先生说他已经没有太多东西好回忆了。” 沈伯伯果然知道这本日记本。如果一直这样放在梳妆台里的话,沉舟也不会不知道……郑月琳捏着本子的手指用力片刻,又松开说:“我知道了,我会小心保管。” “请,夫人,”詹姆士比了手势,“我送您出去。” 一路恍惚着离开沈家老宅,郑月琳开车回家,在经过一个红灯的时候没注意直接追了尾。前面黑色宝马的车主气得下来敲她的车窗,她转头看着车窗外的人好一会,才记得按下玻璃。 “我操!”车主人高马大的,本来被撞了就不爽,跑下来理论还先敲半天玻璃,手都红了,因此一出口就是脏话,“你到底会不会开车啊?这都能撞?” “留个电话,”郑月琳疲惫地说,“车子检修的账单寄来,我来支付赔偿费。” 眼见这个女司机这么干脆,被追尾的车主气消了一点:“出门开车注意集中点,你电话地址呢?” 郑月琳报了电话和地址,宝马车主一开始还认认真真地记着,等到听见天瑞园三个字就懵了一下,再下意识转头瞥一下车子的车牌号,他顿时强扯出一个笑容:“夫人,我知道了……那个,就这样?”也不说要留下自己的电话了。 “嗯。”郑月琳简简单单应了,升起车窗玻璃,启动,挂档,倒退,向前……梦游一样回到了天瑞园。 现在才下午三点。 整栋别墅一个人也没有。 郑月琳孤零零地抱臂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突然又站起来向外走去,这次她直接开车到了专业鉴定机构,打出组织部长夫人的名号,将手上的本子交给机构负责人,让负责人务必快速而准确地把本子及里头墨水的时间鉴定出来。 接着她又开车到京中随便一家私人鉴定所,将自己小心撕下来的那最后一页的一部分交给对方鉴定。 一天一夜的等待。 私人鉴定所和专业鉴定所的结果同时送到郑月琳手上。 纸张有二十年以上,里头的墨水则至少在空气中暴露了十年。 十年啊。 郑月琳想哭又想笑。 但她还有一丝不确定。 她将这本日记本贴身收好,开着那辆撞歪了车灯的车子去找郑君达。 这是郑君达回来的第四天,也是兄妹两的第三次见面。 郑君达并没有外出,呆在家里的他对郑月琳的来到颇为诧异:“今天你不用开庭?” “我请了假。”郑月琳说,“大哥这趟差也出得挺久了吧?” 这话实在不漂亮又不客气,混久了笑里藏刀的官场,郑君达一时居然没有接上去。片刻后他不高兴地皱起眉:“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郑月琳自己坐到郑君达对面,冷冷的说。 自家的妹子这么生气……是因为他跳过顾新军找别人的事情?郑君达不动声色地看了郑月琳一眼:“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现在局势复杂,我也不好什么事情都去麻烦妹夫。” “你不知道。”郑月琳轻声说,“你如果知道就不敢这样面对我了。” 郑君达一怔,就听郑月琳继续往下: “十八年前,你对小柔说过了什么?” “什么?” “我从国外回来的那一年,顾沉舟五岁的那一年,小柔病入膏肓即将下世的那一年——你对沈柔做了什么!?” 郑君达愕然:“你疯了?我能对顾新军的老婆你的好朋友做什么事情?” 郑月琳定定地看着郑君达,她送出一口气,慢慢垮下紧绷的双肩,放松身子,她似乎马上就要露出笑脸……可她下一刻神色俱厉:“郑君达!我们多少年兄妹了,你还敢骗我!你以为我看不懂你什么时候在说谎!?” 郑君达脸色一变再变:“你也说我们是兄妹,同父同母的兄妹!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质问你。”郑月琳一字一顿,“我在质问你怎么敢对我说谎,怎么敢对一个病得没多少日子的女人说那种话!”她胸膛急剧起伏着,“你怎么敢跟小柔说——你怎么敢跟我最好的姐妹说——我看上了顾新军?” 郑君达突地皱起眉:“你说什么?我没有那么做。” “你还在狡辩?”郑月琳冷笑一声,起身要走。 “郑月琳,你给我站住!”郑君达气得跟着站起来大喝道,这终于引来了留在家里的郑母。 郑母推开门说:“你们两个兄妹搞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坐下来说话?” “妈,没事!”兄妹两异口同声回答。 稍停一会,郑月琳说:“妈,你先出去,我跟郑……”她把君达两个字吞回喉咙,“大哥还有些事要处理,是公事。” “是公事?”郑母狐疑地看了看两兄妹。 “是公事。”郑君达冷着脸肯定说。 话到这里,郑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点点头说:“你们两个小声点,有什么意见不一的也别吵起来。”她向客厅走去,留了个心眼把门打开,但这注定是白费功夫——在她前脚出门,郑月琳后脚就关上了房门。 客房恢复安静。 郑君达首先开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告诉小柔什么你喜欢顾新军这件事。” “是吗?” “当然是!”郑君达说,“就算你当初喜欢顾新军,就算我希望郑家和顾家联姻,我要怎么开口跟一个马上就要死了的女人说这种话?从她生病到死了,我也就见了她一面!” “是啊,”郑月琳缓慢地说,“你见了她之后没多久,她就拉着我的手说不知道我喜欢顾新军,不知道我这么多年在国外不回来是因为接受不了她和顾新军在一起……” “我怎么知道沈柔到底在想什么?”郑君达说。 郑月琳的五指扣进自己的皮包:“你怎么不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郑君达肯定地对郑月琳说,但郑月琳看他的目光就跟刀子一样。接着他听见对方开腔,声音低沉有力:“郑君达!不要跟我玩这套‘我都说真话我只是有些没说’的把戏!你忘记我现在在干什么了?” 郑君达窒了窒,不可置信地说:“……你为了一个外人这样逼你大哥?” “这个外人把自己的老公儿子全留给我相信我会帮她照顾好。”郑月琳静静地说,“你呢?我大哥对我做了什么?” “她让你给她养儿子!这样叫对你好?”郑君达说。 “你不说我还真忘记了,大哥,你就这么想要我给别人养儿子,好跟一个可怜的说一句话都要喘上半天的女人说我看上了她丈夫?你就是再关心你的位置,就不能再等等?等她咽下那最后一口气?”郑月琳说。 郑君达被逼得不轻,连喘了好几口气才说:“……我没有这么说过!你要我说几遍!你还不记得当年沈柔病糊涂了,突然想看那些你们共有的老东西……她看见你当初喜欢顾新军时候写的日记,然后拿着那东西拉着我问,”他顿了一下,“我当然什么都没说。” 郑月琳像是被凭空出现的巨槌照头敲了一下,整个人都萎靡下去。 “是啊,你什么都没说,你把我特意拿出来的日记本捡回来再塞进去……”她有气无力地笑道,“都多久了啊?我大学的时候啊,我在国外呆了七个年头,小柔的孩子都五岁了,你这样做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当时的我怎么面对小柔,现在的我又要怎么面对沉舟?我惦记我姐妹的男人惦记了七年,我惦记一个都记不起来面貌的男人惦记了七年——我郑月琳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了是不是!” 她眼睛发红,厉声质问。 从小到大,郑君达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妹妹这样激动。 他试图理清事情的脉络——或者转移话题:“月琳,我或许……或许是不该没多注意就把东西全部给沈柔,但是我确实没有跟沈柔多说一句话。现在都这么久了,谁跟你说了什么,你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在沈家看见了小柔过去的一本日记本,上面写着你所做的事情。”郑月琳轻声说。 郑君达面色忽变,冷笑说:“这么明显的栽赃你也信?”他看着郑月琳冷冷的表情,又说,“沈柔那时候病得连笔都拿不起来了,而且如果她真的写了,沈家怎么会让你再嫁进顾家?” “你也知道那时候小柔病得连笔都拿不起来了,你怎么还能狠心这么做?”郑月琳问。 小柔小柔小柔小柔! 郑君达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聪明点看清楚事情的重点?这件事分明是有人陷害我,要挑拨你来跟郑家闹!要让正嘉以后进官场时少一个有力的臂助!”他暗示意味极其浓重,就差指名道姓说顾沉舟了。 郑月琳哑然笑了:“我不关注小柔我关注什么?我当年会嫁给一个专注事业的二婚男人,是为了沈柔,是为了沈柔的儿子,是因为我觉得我对不起她!不是为了给我自己未来的孩子铺路让他一出生就是少爷公主,也不是为了给你郑君达的升迁添砖加瓦!” “郑君达,”郑月琳深吸一口气,“重点不是别人做了什么,是你做了什么。” “我来就是想确定这一点,”她满脸疲惫,“现在我确定了……”她低下头,从包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额间一缕头发垂下,神情变得刚强冷硬。 “你想做什么?”郑君达心头升起不好的感觉。 郑月琳没有回答,她静静等着电话那头接通——这并不太久,几个呼吸的功夫,电话就被接通了:“夫人您好,部长正在开会,需要……” “不需要。”郑月琳地打断对方的话头,简洁说道,“顾部长在开什么会?” “是关于党员调动及建设的会议。”顾新军的秘书说。 “那好,”郑月琳说,“你给他报一个名字,我哥哥,郑君达。我哥哥这两天已经做了决定,他想随便平调到别的城市,如果没有适合的位置,也没关系,有个名字挂在那里就行了,实权不急。” 郑君达几乎一口气上不来。 郑月琳说完这段话直接挂了手机,然后她扬手用力将手机摔倒地上,啪地一声,机身机盖分离,郑月琳抬起脚,用细细的鞋尖使劲跺着地上的手机,踩碎屏幕,踩弯机身,再踩断自己的鞋跟拐了脚踝。 冲到郑君达喉咙的怒骂又被主人默默咽了回去。 跌倒在地上的郑月琳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她踩着高低鞋,脱下了另一只鞋子,拗断鞋跟,又丢回地上穿起来:“大哥,十八年前你才三十岁。每一口呼吸每一个小时每一天,都是全新又雄心勃勃的,而小柔呢,她比你还小三岁,可她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口呼吸,都是最后一天最后一个小时最后一口呼吸。” “我再也见不到小柔了,”她最后说,“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顾部长的效率非常高。 同天晚上,顾沉舟和贺海楼就同时接到了关于郑君达调动的电话。 他们一起压掉电话,默默思索着事情。然后顾沉舟驱车去了墓园,而贺海楼则突然非常想和顾沉舟见上一面。 他现在在哪里呢? 打电话询问?邀请出来?不不,不应该有除了他们两个之外的第三个人在场。贺海楼这样想道。 那么,顾沉舟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夜空如局,星罗棋布。 本来漆黑的天空被城市辉煌的灯火染成瑰紫,凉风吹响棕桐宽大的叶片,像一曲响在街道上的低沉的陶笛乐。贺海楼花了二十分钟猜测顾沉舟的心思,又花了十分钟确定位置再花半个小时把车开到目的地,然后他用一条烟贿赂了目的地的看门小怪,从小怪嘴里得到了任务主角的情报信息,就靠着车子等待起来。 这一等就是足足两个小时。 昨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雨,这两天天气骤冷,贺海楼出来的时候就只随便穿了一件衬衫,现在等人的地方宽阔阴暗,周围又是园林树木,没有什么高楼遮挡,一时间脸都被吹木了。 就在贺海楼忍不住打了一个小时内的第三个喷嚏,一道熟悉的人影终于从墓园里走出来。 “顾少!”贺海楼抓住机会扬声叫人,不忘送了一个笑脸过去,企图以和善的态度绊住对方的脚步。 顾沉舟真的停下来了。不止停下来,他在原地短暂停了一会,还往贺海楼所在的方向走去。 正准备主动上前的贺海楼一时都惊讶了。 “贺少这么晚了也呆在这里?”顾沉舟说。相较只穿了件衬衫的贺海楼,顾沉舟就显得保暖多了——他除了衬衫外还套了件灰色的羊毛背心——但就算这样,他的鼻子也和贺海楼的一样,都被吹红了。 贺海楼的目光在顾沉舟身上溜了一圈,笑道:“特意来找顾少的,有些事情,想问问顾少。” “贺少怎么不打个电话?”顾沉舟笑了笑,又说,“进去找我也可以。” 贺海楼心说我倒是想进去,但是这种时候进去跟你一起见你妈妈……真的不会被你打出来?他打个哈哈,说:“在这里等也是一样的,反正没多久。”整整两个小时!“倒是我对我上次跟顾少说的事情比较有兴趣,关于江之市市委书记的……顾少不妨跟我说说?” 顾沉舟微笑着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离开。 贺海楼心头一动,打开车子的后备箱,拿出小冰箱里的两罐冰啤酒,递给顾沉舟一罐后开玩笑地说:“我们聊聊?——顾少不会以为我带了录音设备吧。” 顾沉舟接过了放在掌心里抛一抛,跟贺海楼一样,似乎开玩笑,又似乎认真:“说不定我也带了干扰器呢?” 顾沉舟并不像是什么都不想说的样子…… 贺海楼在心中默默地想到,他试探地开口:“顾少,我知道你有朝那边动了动……” 顾沉舟靠着车子,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之前想错了,你大概也想让他进京。” 还是笑意。 “是因为顾少你本来就准备借着这次的机会解决事情。” 依旧没有出声阻止他。 贺海楼小小的打个喷嚏,揉揉鼻子饶有兴趣地说:“让我想想,听说顾夫人这次动了老大的肝火,直接打电话到了顾部长秘书那放话,顾部长还在开会,秘书就想办法递了话,结果等会开完了,郑君达的事情也落下帷幕了。” 顾沉舟开了易拉罐,浅浅地喝了一口酒:“贺少继续。” “顾少好手段,”贺海楼缓缓说,目光闪烁,“前后也才四五天吧?我记得顾夫人是在去了沈家之后,才和自己哥哥反目的;还听说顾夫人……拿了什么东西在鉴定?” “是吗?”顾沉舟说,“我倒不是知道得很清楚,贺少消息灵通啊。” 贺海楼刚想说话,就见顾沉舟用手指沾了沾易拉罐罐身的冰水,在车窗上缓缓写下几个字。 他一开始还有些疑惑,再认真一看,却发现了不对:那些字体,太凌乱太秀美,不像是顾沉舟会写的字。 “贺少……”贺海楼看见顾沉舟转头凑过来,两人距离很近,顾沉舟就对着他的耳朵说话。他的下颚和脖颈,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浅浅呼吸。 贺海楼吞了一口唾沫。 “在背后挺着张腾的,就是贺少吧?贺少想让郑君达进京,是为了什么啊——” 被主人拖长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些缠绵的味道,贺海楼停了停,然后又吞了一口唾沫。 顾沉舟的目光在贺海楼的侧颜上扫过。 他的声音依然轻微,笑容不曾变化: “谁让我不高兴一次,我让他不高兴一辈子。” 然后他拉开距离,将手中的啤酒放在车顶上:“谢谢贺少招待了,下次再见。” 一直到顾沉舟都开着车走了,贺海楼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原地。他看着对方的车子消失在夜色里,低头望望自己手中的啤酒罐,随手放到车顶上后又去拿顾沉舟之前喝过了,接着他瞟了手中的罐子一眼,举起来对着罐沿,慢慢喝了一口。 不是错觉啊。 贺海楼感觉着自小腹升起来的热流暗想着。 还真是特别凶猛的欲望…… 刚刚差点把持不住,要把人扑倒直接野战车震了。 可是这实在不是我平常好的那一口啊。 贺海楼瞅着自己手中的啤酒罐,对着顾沉舟刚才的唇印位置又喝了一口酒,小腹屡试不爽地再次涌起一股燥热。被冷风吹出来的寒凉在几分钟之内就完全消失,他有点纠结地想:顾沉舟,顾沉舟,顾沉舟…… 这个,有点不科学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家庭线结束了=w=,其实这条线跟顾贺关系挺大的,可以说完全由顾贺在背后做推手推动。贺想要用郑君达来让老顾后院起火,顾顺势解决郑君达这个不定时地雷顺便报十几年前的一箭之仇。 以及这篇文好像我一直忘记说了……是现实架空,有一样的也有不一样的。某些地方会根据大纲调节,按照现实来说,顾和沈根本不可能联姻的,妈妈那一辈资本主义什么的完全被打压到极点了啊,而且天朝才建立多少年,怎么可能有文中这样的顾家贺家XX家,一切都是YY,我说得一乐,大家也看得一乐><以及姑娘们如果对文章有什么意见或者对文中的描述有什么想法和建议,还是非常欢迎大家提出的。写了这篇文之后我都开始准时等新闻了Otz,但限于平常的积累和了解什么的,肯定有这样或那样的漏洞,大家不吝指正,适合的我也会尽量修改=3= 第37章 月25日 郑君达的事情不是结束,只是由换届所引起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中央与地方官员的调任,政策的变动,提拔与整顿,每一件乍看普通的事情背后,都含有许多深意。 从那天晚上和贺海楼分手之后,顾沉舟连续几天都呆在天瑞园的家里,倒不是其他什么,而是顾新军直接打了电话让他最近一段时间回家里住——不是询问,是通知。换届的风浪已经悄然刮起来了。 一旦渗入政治,家庭问题的复杂程度就以N次方递增。好在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顾沉舟早已习惯,也没多说什么,干脆收拾东西回到天瑞园。 晚上七点是顾新军固定的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自从回到天瑞园,同样有看新闻习惯的顾沉舟总是跟顾新军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国国家副主席,军委副主席,沈佑昌同志今晨在海京大礼堂亲切慰问了来自全国各行各业的百位人民代表。大会上,沈佑昌同志宣读了关于切实落实……” 新闻里女主播发音清楚地念着演讲稿,顾新军眯眼看了一会,从眼镜盒中拿出一副老花眼镜戴上。 顾沉舟垂下眼,一边听一边从桌上的果盘拿出一个橘子开始剥。 海京大礼堂的报道只持续了三分钟的时间,接着电视上画面一转,播出各省领导调任情况。 顾沉舟安静地听了一会,有些诧异:“调动很大?” 任何有关各党员的调动与提拔事务,基本都是顾新军这个组织部长的工作范围,现在新闻上播出的结果都是好一段时间前就由他最终盖章。他在刚听到这一段的时候就去翻报纸了,只在自个儿子出声时才说:“不算大了,这一届是特例。” 没有真正进入核心,一切都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顾沉舟皱一下眉:“不是说早就内定好了贺家?” “没到最后,谁知道真正结果?”顾新军淡淡说,“你不是才给郑君达上过一课?” 父子两很少聊这个话题,顾沉舟撕着橘子瓣上的白色筋络,选择接下去:“爸,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顾新军在报纸上挑着自己感兴趣的标题。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顾沉舟继续问,“在郑君达把那本日记本给我妈看,诱导她之后的多久?” 顾新军抖抖报纸,翻了一页:“十二个小时。” “为什么不告诉我妈妈?”顾沉舟问。 这次顾新军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你觉得你妈妈最后那段时间为什么垮得那么快?是因为好姐妹看上了自己的丈夫,还是因为自己最担心的儿子有了可以托付的人所以放心了?” 顾沉舟不再说话。顾新军继续看着报纸,顾沉舟吃了一片橘子,酸的。 新闻还在继续,已经从国内说到国外: “……24日阿藤耶,政府军与反政府军在首都安培交战,致使八名无辜平民伤亡……” 顾沉舟的手指滑了一下,手上的橘子被捏出汁水。他蓦然抬头紧紧盯住电视,心里的声音几乎和电视里女播音员的声音同步:首相安卡罗亚强烈谴责反政府军的残暴行为表示将和反政府军对抗到底决不妥协同时呼吁国际社会的援助以帮助阿藤耶人民尽早脱离战争的阴影—— “首相安卡罗亚强烈谴责反政府军的残暴行为,表示将和反政府军对抗到底,决不妥协。同时安卡罗亚强烈呼吁国际社会的援助,以帮助阿藤耶人民尽早脱离战争的阴影……” “爸,”顾沉舟忽的出声,“今天是几号?” 正看报纸的顾新军一愣:“11月25。” “2012年11月25日。”顾沉舟喃喃着,突然将手中捏成一团的橘子丢进垃圾桶,也不顾自己满手黏腻的汁水,脚步匆匆向楼上走去。 开电脑,插入U盘,双击文档,输入密码,word开启—— ……政府军与反政府军在首都安培交战,致使八名无辜平民伤亡,首相安卡罗亚…… 一模一样的句子,和今天的新闻里一模一样的句子。 2012年11月25日。 顾沉舟微微有些恍惚。他操作鼠标将光标移到这行被括号起来的细节记录中间。光标的上方,还有两行黑色的字体。 一行是死亡。 一行是回国。 卫祥锦的死亡,他的回国,开车时所听见的一句新闻……梦境里施舍的唯一一个能查出具体时间的细节…… 2012年11月25日。 顾沉舟用红色加粗的字体将这个日记标注在死亡的上方,他拿出手机,拨了卫祥锦的电话。 似乎是很长时间的等待,电话被接起来,那头的人说:“喂?小舟?” “我……” “你怎么了?”卫祥锦似乎察觉到不对劲,声音关切起来,“你的声音有点奇怪。” “可能是感冒了。”顾沉舟镇定下来,为自己刚才紧绷的声音找了个借口。 卫祥锦又释然又纳闷:“最近变天了,你要多注意……你不是很怕冷吗?前几年只要一变天你是穿的最保暖的那一个啊?” 怕冷真是一种状态,自小锻炼到大,顾沉舟还真没有一年不怕冷的,他随口说:“太久没生病了总要病一下。”接着转了话题,“你那里怎么样?” “挺好的。”卫祥锦说,“一样。” “那就好。”顾沉舟说。他的视线还盯在屏幕上,接通电话的几句话,他已经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梦境里他在国外一直没有回来。 卫祥锦死在这个时候,他同时被人栽赃。 不是私怨。 是因为换届。 “小舟?”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提高了。 “什么?”顾沉舟心神不属地问。 “我刚刚说的你有没有听见?……” 但为什么呢? 顾家走得稳,并没有向前一步的打算。 组织部长的位置对于派系来说固然重要,但这次他爸爸很可能会被调动。 ……不对。 顾沉舟突然想起自己刚才看新闻时问的问题。 ——“调动这么大?” ——“不算大,这一届是特例。” 贺家并不是特例…… 贺家最后登顶…… “小舟?顾沉舟?”顾沉舟听见卫祥锦在电话里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奇怪和担忧,“我叫了你好几声,你没听见?” “信号不好。”顾沉舟慢慢回答对方。 “……”卫祥锦,“你真是张口谎话就来啊兄弟!这是军用通信你说信号不好?” 果然一起长大的就是不好骗……顾沉舟惭愧自己刚才说谎话不过脑子的行为:“好吧,我心情不好。” “怎么了?”卫祥锦问。 顾沉舟总不可能说你在我的梦里死在这个时间,他想了想,干脆把最近一段和贺海楼之间的来往告诉了卫祥锦。这么一来,尽管他概括得简洁又删了好些情节,还是说了有一会儿。 卫祥锦就跟听说书一样不时惊叹叫好:“泥石流?直接去沈家找你?在墓园外等你?贺海楼是太不讲究还是怎么的?——我怎么觉得他对你真爱了?” “那你一定从我五岁起就对我爱得欲仙欲死欲罢不能欲求又不得了。”顾沉舟吐字清晰,“恋童癖啊卫少。” 卫祥锦显然被噎住了,电话里好一会才又传来他的声音:“我就是说说……” “我也就是说说。”顾沉舟关了文档,拔出U盘,结束这段没什么营养的对话,“你最近有没有打算回来?” “当然没有,我在军队里都还没呆几个月呢。”卫祥锦说,“怎么了?” “没事,就是随便问问。”顾沉舟说,“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于是你到底打电话来干什么……”卫祥锦在电话里纠结问了一句,也没非要顾沉舟回答,说了声再见就收了线。 顾沉舟将手机丢到桌面上,脖颈后仰,微微闭眼。 脑海中一直模糊的线到了这个时刻似乎终于露出一些端倪来。 卫祥锦的死亡和他被栽赃,发生于换届之前。 顾卫两家因为这件事,必然无法再将全部心思集中在政坛上。 梦境之后,顾家因为站队错误而失败,可是事实上,直到现在,他爸爸也一点这样的打算都没有——不论是他爷爷还是他爸爸,都没有一点儿的这样的打算。 他们求稳。 这条路非常平稳,不可能出什么事。 贺家是内定。 但现在又是特例…… 梦境的最后陈温贺联手势力洗牌。 那么,如果,卫祥锦的车祸和他的被栽赃,都是因为在这次换届中,顾家或者卫家,曾有机会向前一步……? 手机的铃声打破室内的沉寂。 顾沉舟张开眼看着花白的天花板一会,才直起身子,接通电话。 是圈子里的人打来邀他出去赛车的。 顾沉舟随意问了问地点和去的人,听到一个名字:“贺少也去?” “是啊,贺少也在,就在我身旁。”打电话给顾沉舟的人笑道。 顾沉舟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只是有些冷:“行,那我也去。” 第38章 我们做一次 这次聚会的地点还是在上一次顾沉舟贺海楼赛车的秘密赛车场,星光娱乐城。 顾沉舟来到星光娱乐城的时候,赛车都在赛道上准备好了,看上去就等他来了再出发。 顾沉舟微微有些诧异,紧走上前跟贺海楼一握手:“贺少好,大家怎么不先玩?” “等着顾少呢。”贺海楼已经换好了赛车服,他伸手和顾沉舟交握的时候用力握了握,还特意摩擦一下,才松开手笑眯眯地接话。 顾沉舟当然注意到这个小细节,但他一时有些拿不住贺海楼的意思,便一笑而过:“贺少实在太客气了!大家都换好了衣服就别等我了,我在这里给大家做个裁判当个见证就是。” 贺海楼脸上露出了一个明显惋惜的表情来,随即就哈哈一笑:“行,顾少等着我把冠军捧来给你。” 冠军捧来给我?这是什么意思?顾沉舟又是一皱眉,心道今天见面没多久,贺海楼的表现却实在有些奇怪,按他的身份要说拿个冠军也没什么,但给我……看来今天晚上这场聚会不止这么简单啊。 这倒是正中顾沉舟下怀,他含笑点点头,就走到看台上等待赛车开始。 场中赛车和场外看赛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 这项活动应该算是顾沉舟少有的真实爱好之一了,赛车场上不时的放纵解压能够很好地调节他的状态,因此在出国前,他经常光顾这个赛车场,那时候卫祥锦也被他拉着来,倒是回国后,除了上次跟贺海楼的一场,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他都有些忘记这里了…… 走神只持续了极短暂的一会。 十一月的末尾,残留在空气里的最后一丝燥热悄然消逝,属于冬的严寒夹在在风里,静悄悄吹来。 本来就位置不多的看台这回更只做了聊聊数个观众。 看见顾沉舟从楼梯走上来,几个坐在这里的衙内纷纷站起来迎上去,和顾沉舟问好打招呼。 同是一个身份的,顾沉舟除了对有数的几个人之外,是统一一个态度:有礼有节,不傲慢也不亲近。照例点点头随意说上两句后,他也没有跟其他人坐在一起,只挑了一个中间的空位置坐下。 这态度其实很明显,周围有几个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套套近乎的人一瞧这样,也就看着眼色,老老实实地坐下来了。 等顾沉舟坐下没过多久,赛道旁的五盏指示灯灯逐一熄灭,起跑线上,数十道响亮的马达声前后响起,跟着就是各色赛车冲入赛道! 这一次贺海楼的赛车是排在中间的位置,但比赛正式开始没有两三秒种,他那辆银蓝色的赛车已经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直划开由赛车和黑夜一起搭建的屏障,遥遥领先。 本身就是业余赛车的老手,顾沉舟坐在看台上打眼一看,心中就算出贺海楼此时的速度恐怕已经直逼专业赛车的最高限速了。 这还只是个起跑路段。顾沉舟在心里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该称赞对方开得起速度,还是该无语对方完全不把自身安全当回事。 事实上,从还在国外开始,贺海楼就是顾沉舟收集国内资料的一个重点所在。 但直到回国又相处了三个月共同经历了好些事情,顾沉舟也还是有些摸不准对方的脉搏。 贺海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滥交、男女不忌、追逐刺激、荒唐放纵——这是外人眼中,贺海楼自己给自己贴上的标签。 精神不稳定、目的不明确、手段阴晦毒辣——这是接触之后,顾沉舟给贺海楼贴上的标签。 只是以上的这些标签,有多少是贺海楼的本性,又有多少是贺海楼特意表现出来给人看的? 银蓝的掠影像一柄尖刀,倏忽而至,以一往无回地姿势劈出前行的坦途。 顾沉舟微微眯了眼,单纯从业余赛车手的角度,他不吝于给对方最高的赞扬,也有些见猎心喜。但作为对手和敌人……顾沉舟双腿交叠,想了想,倒是一笑,只是眼中眸光越冷。 也挺有趣的吧。 二十分钟的比赛时间说长不长。等顾沉舟放下心思,好好开始欣赏这一场由贺海楼主导的急速运动,赛场中的比赛已经差不多进入尾声了。 由于顾沉舟这次没有下场,从中段开始,贺海楼就一马当先,带着后头一溜的赛车吃他的尾巴灰——除了从赛车手本身的角度来看,真要论比赛的悬疑和刺激,那确实没有多少。 顾沉舟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向赛场走去,等到走到楼下,贺海楼刚刚好冲过终点,正缓缓停下。 “顾少,幸不辱命了。”贺海楼脱了头盔扬声叫道,声音有些沙哑,这场比赛就算没有真正的对手,他飙起来的速度也足够让他像是跑完了数公里的马拉松,脸上额上全是汗水。 顾沉舟心道我让你做什么了你好辱命?面上也不动,走到对方身旁说:“恭喜贺少。” “同喜同喜。”贺海楼笑吟吟地回答,像没骨头一样靠在赛车的座位上,一只手卷起袖子搭在车门上,神情懒洋洋的,“顾少要不要下去跑一趟?” 顾沉舟还没有说话,马达声传来,在贺海楼之后的赛车这才三两冲过终点。 这速度实在是差的有些夸张了,不过圈子小也就是这样……毕竟不是谁都爱玩,爱玩的也并非全都敢玩下去。 顾沉舟摇摇头:“不了,今天大家跑了一趟都累了,等下次吧。” “如果顾少要跑,我陪你。”贺海楼打开车门走下车子。 “那可就胜之不武了。”顾沉舟淡淡笑道。 贺海楼一扬眉,正要回答,可话到了口边,却临时转了一个方向:“行,刚好今天也累了,下次我再和顾少赛一场。现在就先去星光坐一坐吧?” 顾沉舟想看看贺海楼今晚的意图,自然配合行动。 而贺海楼这个询问主要也是针对顾沉舟——这里其他人的身份还是差了一些。 一行人都没有意见,换了衣服就从赛车场走到前面的星光娱乐城。 娱乐城经理早早接到消息,提前等在天梯处亲自给这些公子哥做安排。 “先去桑拿房吧。”贺海楼说。 顾沉舟无可无不可。 其他刚刚跑完赛车出了一身汗的人倒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纷纷响应着跟带路的经理一起朝桑拿房走去。 先洗澡换上浴衣,再去桑拿房蒸了一会,十五分钟过后,一直出汗的顾沉舟就不想再呆下去,走出房间,找按摩师帮自己按摩了。 没过多久,贺海楼也推门进来。他身上的浴衣就松垮垮地系了一下带子,大半的小麦色结实胸膛裸露出来,引得领着他进来的按摩师频频不经意地斜眼偷窥。 贺海楼走到顾沉舟身旁的那张按摩椅上躺下:“顾少看起来不太喜欢这个?” 顾沉舟正闭着眼睛让人按摩肩背,闻言张了张眼:“贺少为什么这么问?” “顾少看起来兴致不太高啊。”贺海楼说。 顾沉舟摆一下手,对按摩师指指自己的腿部。同时直起身子端起搁在一旁的酒杯,浅浅地喝了一口说:“为蒸桑拿而兴致高?” 因为大家一起活动而兴致高和因为大家一起活动的内容而兴致高,这两者并不好相提并论,但贺海楼不以为意,闻言点头:“顾少什么东西没玩过?——换两个懂事点的进来。”后头一句话是对按摩师说的。 这样的要求并不少见,按摩师心领神会地收了手,走出去没多久,就带着好几个男女进来,收拾得干净,年纪也不大,完全符合贺海楼的胃口。 贺海楼扫了一眼在门边站了一整排的男男女女,对顾沉舟笑道:“顾少要不要来一个?”他对顾沉舟耸了一下肩膀,“和专业按摩师不同的感觉。” “不了,”顾沉舟半闭着眼睛,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不敢和贺少争美。” 贺海楼哑然笑道:“有顾少在这里坐着,什么美还争得起来?”说着就对带人进来的按摩师说,“算了,都带出去吧,你继续帮我捏捏就好了。” 跟着贺海楼进来的那个按摩师答应一声,又把人都带出去了。 贺海楼躺回按摩椅,对按摩师说:“教我两招好使解疲劳的,我回去给人捏一捏。” 老实说来这里的公子哥,找刚才那些男女按摩不奇怪,要求学两招才奇怪。按摩师有些惊讶地答应了,想了想对贺海楼说:“贺少,现在人大多坐在室内,最容易疲惫的就是脖颈和肩膀。” 她示意贺海楼转个身子,上手就是一捏。 贺海楼的肩背微一紧绷,又缓缓放松:“跟抓猫脖子一样?” 这下连给顾沉舟按摩的按摩师都笑了,给顾沉舟按摩的是一位中年男性按摩师,他一时将手掌竖起,快速敲打手下肌肉,一时又五指舒张,连抓带揉说:“差不多感觉吧,就是一些发力小技巧,同时注意按摩穴位。”他倒是不吝于把关键的地方说出来——怎么想一个堂堂衙内,就算日后再落魄,还能出来跟自己抢饭碗?多半是学两手回去表表孝心,了不起再讨下自己要追求的对象的欢心。 女按摩师又动了手,这次是从贺海楼的脖子顺着脊柱,双手快速连按,一路往下到了腰椎部分。 贺海楼半眯着眼,下颚抵在枕头上,听见女按摩师说:“背部和脖子一样,压准了地方能够立时见效,缓解疲劳。” 贺海楼停了一会体会身体的感觉,才说:“这不止是缓解疲劳,还有刺激精神的作用吧。” 从这里就看出女按摩师实在不怎么会说话,被贺海楼这么一问,她居然噎了噎,接不下去。还是一旁的男按摩师开口说:“都是结合着来的贺少,我们按摩一次半小时一小时,肯定全方位都要照顾到,适当的刺激也助于客人更好地感受到按摩之后的放松。” 坦白说,贺海楼怎么可能去计较这个?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就示意身后的女按摩师跟他详细讲解刚才的几个动作,同时朝就躺在自己身旁的顾沉舟的方向瞟了一眼。 已经又闭上眼睛在休息了。 贺海楼按捺住心头的兴奋,认真地看了一会女按摩师的动作,又自己比划了一下,就下了按摩床,对给顾沉舟按摩的那位按摩师比个推开的手势。 男按摩师一愣,手下就跟着停了。 贺海楼走到按摩床前,自然地接手去按顾沉舟的脖子。 闭着眼睛的顾沉舟稍微挪动一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没有睁开眼。 贺海楼笑眯眯地开始对按摩床上的人进行贺式按摩:修长的脖子,宽阔的肩膀,平直的背脊,劲瘦的腰肢……他的十指辗转徘徊,流连难返,恋恋不舍,目光则顺着按摩的方向继续往下:白色浴衣下微隆的弧线,以及两条结实大腿勾勒出的轮廓,还有因并不完全并拢而出现的那点凹陷…… 贺海楼的手指不知不觉变得又轻又缓,本来该顺着浴衣往下按的动作变成用尾指勾住碍事的衣服,其余往里探索……然后他突然发现手下的身躯动了一动。 贺海楼有些遗憾地收回手,神情自若收回自己太过昭然的目光,对睁开眼睛看向他的顾沉舟笑笑:“顾少感觉如何?”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会,端起身旁的酒杯,冲对方举举,将里头的暗红液体一饮而尽:“受宠若惊了,贺少。” “在这里我也只愿意给顾少按按了。”贺海楼仿佛无奈地一摊手,同时对顾沉舟说,“顾少觉得差不多了没?一起去外头喝一杯?” 外头确实还等着一堆人,顾沉舟点点头,搁下杯子,站起来和贺海楼一起向外走去。 一堆公子哥的聚会其实也没有太多出奇的花样。 等顾沉舟和贺海楼走到外头的包厢,一部分人在包厢里唱歌喝酒,一部分人则下楼去玩两把了。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跟着玩了一会喝几瓶酒,贺海楼就转脸朝顾沉舟提议说:“时间还早,我们去泰海河玩一把?” 泰海河离这里并不太远,算是京城中的一个景区,沿岸的商业大楼错落高耸,灯火辉煌,水上又凉风徐徐水声阵阵,现代化的城市和水景相结合,算是一个放松的好去处。 顾沉舟看一眼手上的手表,近十点了。他心道今天晚上的这场戏还拖得真够久的,面上已经点头答应。 贺海楼满意地转向其他人:“大家呢?” “贺少亲自邀请,肯定要给面子的。”包厢里的几个公子哥笑嘻嘻地说,纷纷拿起电话通知不在场的其他人。 今天晚上的泰海河似乎格外的安宁。 从车上下来,顾沉舟一眼就发现平常游人如织船只穿行的大河上一派平静,只剩一条蜿蜒的深水在河床里静静流淌。 各自开车前来的其他人也觉得不对,已经开始低声交谈。 这时比所有人都先到一步的贺海楼从河边走回来,带着众人往船只停靠的地方走去,很快就上了一艘唯一亮着灯光的两层豪华游轮。 到了这里,大家都明白这是贺海楼搞出来的——只是直接封了整条河……难道是为了游湖的时候不被人打扰?几个公子哥互看一眼,面色都有些微的奇怪。 顾沉舟和贺海楼并肩走上了游轮的二层。 船只轻轻摇晃,带着一种叫人舒适放松的微荡离开河岸。 贺海楼从二层的冰柜里拿出一瓶好酒,用起子起了瓶塞,倒一杯给坐在沙发上的顾沉舟:“顾少尝尝?1876年的珍藏。” 顾沉舟接过了含上一口,稍品一品就随手搁下:“确实还不错。” 贺海楼笑笑,也随手放下这瓶价值不菲的洋酒,站起来邀请顾沉舟:“难得来了泰海河一趟,又没什么人,我们走出去看看河景?” 这话说得可真是谦虚了,不是没什么人,分明是除了他们这一艘船之外就没有人了。 一直等着看贺海楼目的的顾沉舟心下也有几分好奇,略一点头就站起来和贺海楼一起走出船舱。 打开通往甲板的舱门,凉风呼一下扑到脸上,轻轻柔柔又带着些搔痒,似乎还夹杂了一些浅淡的不知名清香,使人暗生沉醉。 两人撑着栏杆向远处眺望。 黑色的河流蜿蜒着向前流淌,两岸各色灯火煌煌夺目,耳畔是水的泊泊律动,喧嚣又杳杳不绝……光与暗,动与静,在这一时有最完美的结合。 顾沉舟的目光从两岸的辉煌的灯火落到深邃的河水中。幽暗到了极致,似乎也倒映出两岸的一点深绿光芒,模模糊糊,影影绰绰,错落分散又极有规律地向前方蔓延,像一条由天上星辉落成的水中光带……等等? 顾沉舟突然愣了一下。 他的身体不觉前顷了一下,耳畔同时听见楼下众人惊讶的讨论声。 没错,是一条由绿色光芒组成的光带,不是错觉,但也不是河岸灯火的倒映……是有人在水里打灯? 这么一个念头闪过,顾沉舟突然听见底下的讨论声骤地变大,同时天地似乎突地暗了下来。 他抬头一看,发现河岸两边的大楼不知怎么的,全在一瞬间熄灭所有灯光,整条河在这一瞬间都被黑暗笼罩。 但这样的笼罩只持续了极端的一小会。 在视线慢慢适应的过程中,顾沉舟看见游轮前方,正在河道中央的那条幽绿小径越加显眼,光线似乎都穿透水面,在离水数厘米的地方恣意流淌着。接着瑰紫的、淡红的、深蓝的、各种颜色自河水中逐一亮起。 一道黑影突地跳出水面,高高跃过那条幽绿小径,自另一头再扎入水底。 顾沉舟怔了好一会。 因为那突如其来的黑影,也因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道黑影的上半身是个女人,而下半身……应该是条鱼尾?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一楼船舱的交谈声越来越大,顾沉舟看着前方,自从那道黑影从水中跃出又潜入后,整个泰海河似乎都活了起来,一道道黑影在瑰丽的光线中穿梭嬉戏,河水里像是突然升起了一座水族城市,自缤纷的光线之后,各种水生植物逐渐出现,摇曳着碧绿身子的水草,颊上飞起一抹艳色的水芙蓉。一块块石头,一根根支柱,巨大的由珊瑚砌成的宫殿…… 人鱼慢慢从河里游出来,一些盘起鱼尾坐到岩石上,一些在宫殿中游来游去,相互追逐打闹着。 本来安静的河岸逐渐聚集起人群来,指指点点的声音汇聚成巨大的声浪,传到河中心来。 顾沉舟的肩膀忽地一重,站在他身旁的贺海楼歪倒他身上。 他微一侧头,看见贺海楼半眯着眼冲自己笑,游轮前方的零星光线照射到这里,稀微的光线下,他的笑容诱惑而慵懒:“顾少,你说他会不会喜欢这个?” 顾沉舟心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他笑了笑,除了一开始因为出乎意料而生的惊讶外,现在也就平静下来——对他们而言这些都不难,重点是想做不想做:“贺少真是好大手笔啊。” 贺海楼低头笑了一下,然后他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对顾沉舟说:“顾少,我们来做一次?” 第39章 下药 “……” 顾沉舟不至于把这句话理解错,但是……贺海楼说这话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想借此隐藏什么? ——或者对方是真的有这样的心思? 顾沉舟想到这里,又在心里微微摇头:同一个圈子里的,要权势有权势要金钱有金钱,什么样漂亮乖巧的女人男人搞不到手?何苦非得巴着他?——他知道自己,吸引力当然不会没有,还很高,外头多的是人想要当哪怕是他的情人。但这样的吸引力也是有分别的,对圈子外的来说,他当然是一块诱人的大蛋糕谁都想要吃上一口。可轮到圈子里,别说大家地位相近相等,光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距离也限制了乱搞的可能性。麻烦不说后遗症还多,贺海楼说想做一场,用脑子想想就知道多半是玩笑,如果只是上床,找谁不能上?如果是玩真的,难道他还可能去跟贺海楼?或者是贺海楼跟他…… 顾沉舟心道这得有多傻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又不是小说,什么美人倾城红颜祸国,如果跟未来纸醉金迷的生活或者位高权重的前途一比,吸引力就难免要大大降低。 相反,一旦你有权有势了,那些漂亮的、合口味的、熨帖的男女,自然会如同雪山上的雪球一般滚滚而来。 何况就他跟贺海楼两个,这跟美人和红颜的距离也未免太遥远一些了。 顾沉舟心念几转,眉梢轻轻一挑:“贺少喝醉了吧?”他的口吻颇为肯定,不管贺海楼半真半假也好,似假还真也好,他都没什么兴趣陪贺海楼玩这种格局小又低俗的暧昧。 贺海楼靠着顾沉舟的身体低笑了两声,然后他站直身子,步伐轻微踉跄地走进船舱:“顾少真是一点玩笑也开不起——” 大概真的喝多了。顾沉舟随意看了一眼河中还在继续的表演,就随之走进船舱。 船舱内,贺海楼已经先一步懒洋洋靠在黑色的沙发上,举着酒瓶给自己倒酒了。看见顾沉舟进来,他微一撩眼,举举手中的杯子:“干一杯,顾少。” 顾沉舟坐到沙发上,拿起自己的杯子,和对方轻轻一碰。 清脆的玻璃声中,两人干脆地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贺海楼呼出一口酒气,又去拿同色茶几上的酒瓶,给自己和顾沉舟倒酒。 “顾少,再来一杯。”他带着轻佻的笑意说,“之前还没有恭喜过,这一杯就庆祝顾少心想事成还不脏了手。” 这当然是在说前几天郑君达的事情。 顾沉舟淡淡一笑,端起酒杯却只放在唇边沾了一口:“我心想事成了什么?” 贺海楼见顾沉舟十分警惕,只呵呵一笑,跳过这个话题,随便说着其他的事情。几句话下来,一瓶酒几乎有三分之二进了贺海楼的肚子,等他喝完了自己杯中的最后一口,他站起身走向冰柜,去拿摆在柜子里的另一瓶有些年份的洋酒。 顾沉舟乘着这个时间抬手揉了揉额角,他觉得有些疲惫,还有些晕眩,就像酒喝多了要醉了一样。 贺海楼很快走了回来,拿着开了瓶塞的酒瓶要给顾沉舟继续倒酒。 顾沉舟抬手阻止:“行了,今天差不都了,我先走了。” 贺海楼闻言,爽快地收回手说:“行,下次再邀顾少出来玩。” 顾沉舟嗯了一声,按了沙发一把撑起身子,向楼下走去,他的步伐微微有些打晃,神情也显得倦怠,在离开沙发时还撞到了桌子角。 贺海楼走到顾沉舟身旁一把扶住对方:“顾少没事吧?” 顾沉舟动作迟缓地看了贺海楼一眼,手臂挣了一下,却没能挣脱,他又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朝前一头栽下! 贺海楼眼明手快地扶住对方的胳膊,他提高声音说:“顾少?顾少?顾沉舟?” 顾沉舟还没有闭上眼。他的胸膛突然开始急剧起伏,目光却恍恍惚惚,他用力想着要甩甩脑袋,通过神经反馈到肢体却只是细微的、甚至看不见头发飘动的摇头。 “你……”他含混地说了一个字,就忽地停顿下来,好像整个人都怔了一下,接着眼皮就往下掉,支撑身体的最后一丝力道也开始消散。 “顾少,你醉了。”贺海楼闲适地说道,极为娴熟地将抓住顾沉舟手臂的手改撑到对方的腋下,他笑看着眼睛都闭起来,神情却还显得有些挣扎地顾沉舟一眼,扶着人就朝直接通往舱底的楼梯走去。 一艘小艇早就静静停放在游轮的尾部。 贺海楼半搂半抱地把把人弄上了小艇,对着小艇驾驶员说了一声上岸,就乘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前方表演的时候,悄悄回到岸上,并把顾沉舟弄到了自己的车上。 由于早前的封锁通道,这时周围安安静静地,一个人也没有。 贺海楼坐到驾驶座上,开车朝自己在京城中的那间特殊卧室驶去,走到半途的时候,他不忘打个电话跟还在游轮上的公子哥交代一声,说他和顾沉舟有事先走了,同时顺势向车子里的后视镜看了一眼。 平躺在后座的人安安静静地侧睡着,眉头还皱在一起,但一根指头的动静也没有。 贺海楼收回目光,继续朝自己的目的地开去。 时间已经临近午夜十二点。 贺海楼将车开进小区车库,扶着顾沉舟出来向电梯走去的时候,不太凑巧地碰到了同样在外头呆到半夜才回家的住户。 那位住户是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对顾沉舟整个人都靠在贺海楼身上显然有些好奇,不由多看了几眼。 贺海楼冷淡地扫了对方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让对方忙不迭地收回视线。他抬手按下电梯的按钮,叮地一声,电梯门滑开,贺海楼撑着顾沉舟走进去,不管同样要上电梯的中年男人,直接按下楼层键和关门键,同时对着电梯内部的能倒映出景象的金属材料露出了一个笑容。 几乎同时,金属材料上的人影也回给他一个笑容。 他们都非常满意。 这是同样的笑容。 兴奋又恣意,狂妄而扭曲。 这间顾沉舟曾经来过一次的几乎等同于SM调教室的套房和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如果真要说,就是这间全部打通的房间拥有了更多更细致的调教工具,比如花样百出的鞭子,各种尺寸的阳具,以及其他一些诸如跳蛋蜡烛绳索的东西。 厚厚的地毯隔绝大多数声音。将人带进屋里之后,贺海楼的动作就没有那么温柔了,他直接拖着顾沉舟走过半个房间,将人丢到床铺上,自己则站在床边深吸了两口气抑制住马上扑上去的冲动,绕过颜色深红的床铺,从旁边的墙壁上取下一只满是银白细鳞片、像蛇的皮肤那样的鞭子——就是顾沉舟曾经拿在手上的那一支——丢到床头,又弯腰从地上拣起一圈专门用来玩束缚的黑色绳索同样丢上床,最后再走到吧台边鼓捣地点起了一只味道特别馥郁香甜的香,这才回身来到床铺前,猛一下朝床上的人压去! 早就立起部位恰好抵住对方的双腿,手掌分开压住对方的手腕,嘴唇同时落到对方的唇角——贺海楼低低地笑起来,或许是因为过于压抑的关系,他的声音都有了明显的颤音:“顾少,别装了,你还能被一杯掺了安眠药的酒迷倒?……” …… 顾沉舟确实没有被迷倒。那杯酒一尝到嘴里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就算没有不对,他难道还能对贺海楼推心置腹,将一杯没有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的酒端起来就全部喝掉了? 那杯酒他并没有真正喝下去。 但是他确实想知道,贺海楼今天晚上弄出这些东西,究竟是想做些什么——这样既不隐蔽又不精致的布置下,如果他今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别说是刑侦人员,哪怕是跟他们一起上船的那些三代,只要肯稍微想想,都能推出个七七八八。 贺海楼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目的在哪里?——贺家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目的,又在哪里。 换届之间,郑君达的事情就是贺家做的第一步。 那接下来?贺家会再做出什么?从贺到顾卫到陈温,再到更高的沈和邱。 这些人在换届中,站的是什么立场,代表的又是什么势力? 顾沉舟将计就计,索性直接装作着了道,跟贺海楼一起下船离开,又坐车来到这里。 从水路到陆路,在传入耳朵里高高低低不同的声音中,他想过了栽赃陷害绑架胁迫。 等被人扛起来明显听到电梯声睡到床上时,他甚至连对方找个女人来跟他睡一张床上然后拍照说他强奸对方都想到了。 他就是没有想到,直接扑上来的居然是贺海楼…… 居然是贺海楼,是贺海楼,贺海楼…… 顾沉舟陷入深深的震惊,没等他从极度惊愕中回过神来,他又同时感觉到了抵在大腿位置的凸起和嘴唇旁边的湿漉…… 我操…… 我操…… 我操?! 我操!!!!!—— 从出生到现在的二十三年间,顾沉舟从没有感觉到这样的心肝脾肺肾一起燃烧起来的感觉,这一刹那,在胸膛里所有器官扭曲咆哮的一个瞬间,他几乎咬碎一口牙齿地睁开眼睛,右腕一提一缩,已经自对方的束缚中挣脱,握拳抬手,狠狠朝贺海楼脸上砸去! 作者有话要说: 顾以为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结果贺只是精虫上脑…… 关于前面那一章,有些姑娘有疑惑,其实贺根本不是在刷顾的好感度,这是没用的望天,而且贺也不想刷,他就是想把顾直接给搞到手,能和奸就和奸不能和奸强奸也OK咳咳好像真的太重口了…… 所以贺渣是需要付出代价滴~当然同样端了十五万字的顾大少终于端不起来了XD正色脸,贺渣我看好你! 来个好基友写的小剧场,萌死了>< 据说多年后贺渣成了贺忠犬: 顾:= =你谁啊 苦逼的贺:QAQ坑爹呢,难道还再攻略一次? 顾:= =你要抖就抖啊,这么着干啥呢- - 贺:忍!!!忍!!!我是忠犬!!! 顾:…… 贺:QAQ 顾:你还是抖吧…… 贺:真的么! 顾:……嗯… 贺:抖QAQ~! 第40章 新世界的大门 挟着劲风的一拳实在在意料之中,贺海楼侧头一避就让过了。但顾沉舟接着曲起来上顶的膝盖却结结实实地撞到他的腰部! 他疼得蜷缩了一下,接着就感觉喉咙一痛,身体腾空,眼前花了半晌才发现自己被顾沉舟卡着喉咙直掀起来又重重掼到床上,现在两人虽然还是上下交叠,动作也没有差出太多,但最关键的位置已经互换了一下。 贺海楼用力吸了几口气,胸膛明显起伏一会,才去看顾沉舟的脸色。 啧啧,连眼睛都红了…… 脖子上的手掌就跟铁圈一样紧固,贺海楼心头也不是没有恼火,但看着看着,尤其在看到顾沉舟唇角还有湿痕的时候,他心头升腾起来的怒火嗤一下,全化作欲火了。 他不自觉地舔舔嘴唇,目光限于角度,只能在顾沉舟脸上流连着——但这显然不妨碍他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想象和期待,越来越明显和露骨。 顾沉舟是什么人? 他要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还看不懂贺海楼的眼神,那他身上的各种光环也好乘早撕撸撕撸剥下来,效仿先贤拱手让人,也免得日后被人直接抢走,面上不好看了。 也正是因为看得再明白不过,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有些傻了。 这样的情况下——顾沉舟看着自己卡住贺海楼脖子的手,压住贺海楼小腹的膝盖,当然还有身子底下人依旧凸起的部分——对方到底为什么还会有欲望?为什么还能当面意淫他? 哪怕吃了烈性春药,也没这种玄奇的效果吧? 床上的沉寂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谁都不知道——哪怕顾沉舟自己——这一分钟里顾沉舟到底想了多少东西。顾沉舟只知道自己这一刻几乎就要收紧手指,将身体下面的人的脖子给扭断…… 可是今天晚上,众人的聚会,那一船的官三代,一路的摄像头……到处留着他指印的SM调教室! 如果说贺海楼布置得如此简陋是因为想到这一刻的话,顾沉舟就跟被卡着脖子的贺海楼一样,因为感觉缺氧而连连吸气。他成功了,他成功了,我操他居然成功了! “……贺海楼,”这三个字,顾沉舟几乎从牙缝里头挤出来,“你觉得我真的搞不了你?” “格——”喉咙被紧紧卡着,贺海楼的第一个音节完全走音了,他用目光示意顾沉舟松一下手。 顾沉舟目光沉沉盯了贺海楼好一会,微微舒张五指。 新鲜的空气一下子涌入喉管,喉咙中的搔痒让贺海楼剧烈咳嗽起来,他的身体不住颤抖着,连同他背脊紧贴着的深红色大床,都出现轻微的晃动。 ……按照这张大床的尺寸规格,这真是不可思议。 ……或者干脆就是主人特别要求的? 顾沉舟直接联想到了贺海楼满屋子的成人道具,心头的鄙夷一闪而逝——也正是这个时候,贺海楼突地抬手上顶顾沉舟的胳膊,同时屈膝后凹,向旁边挣出顾沉舟的束缚!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先拉出距离,而是闪电伸手去抓顾沉舟的肩膀关节,同时欺上前冲对方耳朵喘息说:“宝贝,不管你想不想搞我,我可是想操你想的东西都疼了——” 顾沉舟一动不动。 诧异在贺海楼心底一掠而过,但这时他的手已经扣上顾沉舟的肩膀,正要使力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甚至连身体都没动,就肩头不知怎么一动一顶,就撞得他半条手臂麻了。 贺海楼身子不由自主地歪了一下,顾沉舟再次出手,卡着贺海楼的脖子,将其牢牢扣在床上。 “贺海楼,你可真是好样的……”顾沉舟缓缓说道,“你爱搞谁不爱搞谁,把人搞进医院还是被人搞进医院都不关我的事。但你想搞我,”他忽地冲贺海楼笑了一下——贺海楼的呼吸立刻粗了几分,顾沉舟七情上脸的笑容也不是谁都有本事看得见的——说,“凭你也配?” 贺海楼没有说话,这一次顾沉舟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他连呼吸都极为困难,何况发声了。 “大概真是我脾气太好了。”顾沉舟这回根本不想听贺海楼说话,自顾自慢吞吞地说道,目光在到处都是刺眼颜色的房间内搜索着,“你想把什么东西用在我身上?绳子?鞭子?蜡烛?”他一个一个点过去,“跳蛋?阳具?情趣内衣?” 每说一个单词,贺海楼的目光就明亮一分。 每说一个单词,顾沉舟的心情就恶劣一分。 要不是一直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此时正在换届时间敏感,贺海楼身份不差,许多人知道他们同时离开……等等等等,顾沉舟只怕最开头那一下就没忍住动手拗断对方的脖子了。 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顾沉舟进行反复的自我催眠以克制手上总是不知不觉中就加重的力道。 不能干掉对方,不能干掉对方,不能干掉对方…… 他用力呼出一口气,稍稍松了手。这个时候,被他卡着脖子的贺海楼已经脸色涨红,眼神都有些涣散了。 他哑着声音,把称呼换成最开头的那个:“贺少,希望你喜欢这些你亲自挑选的道具,”他停顿了一下,“我猜你一定还没试过它们的味道。” 因缺氧而生的意识模糊似乎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又似乎只是一瞬。 等贺海楼因脖子上骤然放松的力道而本能地贪婪的连连呼吸好一段后,他才发现自己正双膝跪在床上,双手被绑着高高吊起……这个姿势还真的挺熟悉的。贺海楼一边琢磨着一边向四周寻找顾沉舟,却发现对方早从大床上走下去,手里还拿着几条粗细不同的鞭子反复察看。 贺海楼突然觉得嘴唇有点干燥,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顾……” 一道黑影忽地自他眼角掠过。 贺海楼眼角一跳,没来得及反应,就觉腰侧被大力重重撞上,撞击的地方先是一片麻木,但数个呼吸之后,就如同被火燎到一般热辣辣地刺疼。 他疼得抽了一口气,反射性弓起腰来,手腕却被紧紧吊在头上不能动弹。 “操……”他紧绷着声音刚挤出一个字,第二道鞭影又自眼前掠过。这次,不知道是顾沉舟特意放慢了速度还是他的动态视线已经能跟上对方的速度——总之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抽在他身上的黑色鞭子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惊人的弧线,接着由鞭身到鞭梢,像蛇快速一样游过他的胸膛…… “啪!”鞭子击打皮肉的重重声响在空旷的室内尤其鲜明。 贺海楼几乎感觉眼前一黑。 他重重粗喘着,从嘴巴里尝到一股腥咸的味道,是咬破了唇肉还是咬破了舌头?贺海楼不知道,他只觉得现在自己全身上下,从脑袋到脚趾,就没有一处地方不疼的。 他妈的真是失策了。贺海楼心想,要知道顾沉舟是有练过的……这种抽法真能抽死人……我一定先用药把他麻翻再搞!一定不像这样为了玩得刺激……真的太刺激了…… 眼见又一道鞭子甩过来,鼻子里嗅着最开头点起来的有催情作用的香料,贺海楼很光棍地不闪不避,正色对顾沉舟说:“拿那条……银色的!”他说着说着就咝了一声,欲望夹杂痛楚,又是另一种滋味,“那条抽起来……有一道道鳞片似的血痕……又痛——又漂亮!……”当然私心里,他其实也觉得顾沉舟特别配那条银色的鞭子…… 正抽人抽得心头膈得慌的顾沉舟一听这话,就跟烫到手一样立刻把鞭子丢到地上。 他用力忍了忍,才咬住牙关没有把冲到喉咙里的“我操”说出来。 “贺海楼——”顾沉舟跟咬骨头一样咀嚼着对方的名字,真是说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绑也绑了,打也打了,结果对方还觉得是在玩情趣!玩情趣,玩情趣…… “我操!”他还是没忍住破了自己的定力,重重踢了面前的大床一脚。 别说这床还真是特制的,顾沉舟这一脚愣是让整张床跟水波一样抖起来了,连带着被绑着跪在床上的贺海楼都随波抖动起来,还发出了低哑的仿佛被撩拨起欲望的呻吟…… 顾沉舟脸都僵了。 他也不再甩什么鞭子弄什么道具,直接踩上床把绑在天花板上的绳索解开,却没有解开绑着对方双手的绳结,然后他直接把人拖下床,照着那张英俊又迷惑的脸就是狠狠的一拳! 贺海楼直接被打得摔倒在地毯上,看神情都有些懵了。 顾沉舟照着对方的小腹踹了一脚,又随手拿起地上的什么东西,朝对方被鞭子抽到的位置狠狠按碾下去! 鲜血在几个呼吸间浸透衬衫,贺海楼几乎惨叫了一声。 顾沉舟这才看清楚自己手中的东西:是个大规格的阳具,他嫌恶地把沾了血的东西丢开,继续握起拳头,一拳一拳地用力砸下去,还专照着对方的脸来,不一会就把对方砸得鼻青脸肿,跟脸上泼了各色染料一样。 双手被反绑,拳拳到肉的剧痛或许没有SM更挑战人的神经,但这样完完全全,甚至还隐含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真实杀意的殴打,让贺海楼也忍不住本能地闪躲起来,一直等到顾沉舟停下手来,才含混不清地说:“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重口……” 不行杀人,不行杀人,不行杀人,不行杀人…… 刚刚觉得稍微冷静一些的顾沉舟立刻继续给自己做心里暗示,他气不过用手狠按了一下对方胸口处刚刚被鞭打出来的血痕——但立刻就知道自己做了个昏招——贺海楼随着他的动作而响起的呻吟里,除了痛楚外还分明夹杂着快乐,下面刚刚消下去的凸起居然又重新站了起来。 从进来发现贺海楼扑上来,再到几乎把对方揍成猪头的现在,顾沉舟的心情从震惊到愤怒再到无力,短短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他居然有了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不要跟变态计较,不要跟精神病计较,不要跟变态计较,不要跟精神病计较…… 顾沉舟在心里反复地劝服自己,同时慢吞吞站起来,厌恶地踢开地毯上的各种道具,向外走去。 贺海楼一开始还是特别的淡定,就等着顾沉舟接下去的动作,他甚至还在心里给接下去的步骤排了个顺序:捆绑和鞭子都玩过了,接下去是蜡烛?跳蛋?阳具?蜡烛也就看着好看,实在没有太多有趣的地方,后两者嘛,虽然刺激是刺激,但好像跳过了太多的前奏……但顾沉舟走着走着,就走过了钢琴——对了,待会可以建议他在钢琴上做,贺海楼又想——又走过了吧台,差不多都要走到门口了——等等,他要离开? 贺海楼终于有了这个意识,他惊愕到极点,转动脑袋看了看一屋子的道具又看了看还在吧台上燃着的香,看着顾沉舟的表情就跟看个性无能一样:“你要走?” 不需要费多少工夫,顾沉舟就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了对方更深层次的含义,不夸张地说,这个精神攻击实在太过厉害,已经走到了门口的顾沉舟瞬间眼前一黑……极短暂的混乱过后,他发现自己又回到贺海楼身旁,还直接拖着他的胳膊把对方拖到室内的那张等身大镜子面前。 被揍成猪头的人实在没有任何魅丽可言。 顾沉舟蹲下身,直接掰起贺海楼的下巴让他直直面对着镜子,冷笑说:“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让我上?” 其实这暴露了顾沉舟实在不怎么会骂脏话的弱点,这在平时可能不影响,毕竟顾沉舟的作风一向干脆利落;但等到不能干脆利落,对象又是精神病人渣属性的贺海楼的时候,这可真是个……致命的弱点。 贺海楼瞟了镜子一眼,表示对方的攻击力连他的防御罩都没打破:“如果你不这么直接,我们可以玩得更有趣一些。” ……我一点都不想玩得更有趣!顾沉舟气得都把贺海楼的下巴捏出青紫来了,他看着贺海楼,一字一顿地说:“你比一条狗好在哪里?我哪怕去上一条狗,也不会上你这个——”他一时没想好要怎么形容贺海楼,可就在这个当口,他突然感觉手下的人身体一阵颤抖,接着他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麝香味,还有属于对方的喘息声…… 顾沉舟看着贺海楼。 贺海楼也看着顾沉舟。 慢了好几拍,顾沉舟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他面前,就在他刚刚说了一句话之后,贺海楼射了……顾沉舟怔怔地看着贺海楼,连手都忘记松开了。 贺海楼也还看着顾沉舟,他在等顾沉舟的反应。但数秒之后,他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蹲在身前看着他的人,表情都裂了! 时间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嗒嗒的秒针声中,旧的一天被翻过,新的一天刚刚降临。 贺海楼那栋房子的底下,一辆军车里坐着三个明显当过兵的男人。 “顾少发来消息没有?”驾驶座上的司机出声。 “还没。”副驾驶座上的人简单回答。 “差多久?”司机问。 “差三分钟。” 差三分钟就半个小时,一到半个小时还没有新的命令就直接冲进去。 “准备。”司机刚刚说了两个字,紧绷起来的胳膊和背脊都突地松弛下来,“好了,任务取消,顾少出来了。” 没有人回答他,但车厢内突然响起了一些轻微的钢铁碰撞声,司机本人也悄悄地收起别在腰间铁疙瘩。 橘黄的路灯照亮寂静的街道,半夜十二点钟,这条小区外的道路已经没有了行人,只剩顾沉舟一个人孤零零地从小区内走到小区外,脚下拖出长长的黑影。 来到军车前,顾沉舟先开口:“没事了,大半夜还麻烦各位兄弟出来,实在对不住,改天我做东,拉着卫少一起,大家吃个便饭。” 这话其实是客气话,改天有空这个先悬了一半,再说到要拉卫祥锦一起——卫祥锦现在可是在军部,这要什么时候才有空? 当然别说这几个人现在根本没做什么,就是做了什么,依着顾沉舟的身份,这顿饭哪怕真上了,他们也不一定吃得下去。 但是听见了顾沉舟的这句话,整个车子里头的人就没有一个不满意的,为什么?因为顾沉舟肯说这一句,就说明是肯定了他们的工作,把他们的事情给记住了,有句话说得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事实上顾沉舟这些官三代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捧人的归根到底还不是希望能借着三代跟实权领导混个脸熟搭个关系,至不济也别得罪了,这样等日后有了个什么机会,才好简在长官心啊。 “顾少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卫少也一直关照我们要好好跟着顾少,这次去军队之前还特意吩咐过了。”回答顾沉舟的是车上的司机,他很有眼色,听顾沉舟一开口就说卫祥锦,就明白自己要怎么接话了:以顾家的实力,哪怕不在军中,作为全中央专管升调的组织部长,要提拔一两个底层分子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可对方却扯上卫祥锦,显然是在提醒他们别站错了队。 再结合卫祥锦离开前对他们的吩咐——这可真是一对哥两好啊。 司机在心里嘀咕着,对顾沉舟的好感度上升了不小的一截——从军队里出来的人天生对这种兄弟情有亲切感。他看看顾沉舟好像没有开车过来,殷勤地说:“顾少,我们送你回去?现在大半夜的也不好拦车。” 顾沉舟略一点头。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军人就麻利地下了车把位置让给顾沉舟。 “去天香山。”顾沉舟上了车,吩咐一句就闭目休息。 军队里小车班出来的,开车的功夫都很不错,一路下来,车子几乎没有变速地开到顾沉舟位于天香山脚下的那栋小院。 顾沉舟走下车,对着车里的人摆摆手,也没说什么,就进去了。 “这可真端着。”等顾沉舟走了,车子里一位坐在角落的人小声嘀咕。 司机朝后视镜看一眼,认出说话的是刚从军队里出来的,他娴熟地启动车子笑道:“你是少见多怪,这点事也叫端着了?” 坐在后车厢的另一个人说:“其实顾少是挺端着的,不过跟在他身边没什么事,这个公子哥还是挺低调的。就是他没什么事,我们也没什么事,唉……” “你就瞎说吧,”司机说,“没什么事还不是最大的好事?你要跟了那几个,”他连说了几个名字,“又是悄悄接情妇又是打对方男人黑棍的,你才知道吐血。” 一车子的人聊着天开走了。 而回到天香山小院的顾沉舟,这回是真的端不起来了。他一进房间就冲进浴室,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剥掉,在蓬头底下用力洗着身体,沐浴露涂了一遍又一遍,沐浴球擦得皮肤都泛出红色,要不是好歹好有些理智,顾沉舟差点连刷衣服的刷子都拿起来了…… 总之最后,当他披着浴袍,带着满身体的细小血痕走出浴室,把自己丢在乌七八黑的书房,将脑袋深深埋入掌心。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太不科学了……我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明明没有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好像…… 顾沉舟极力驱散脑海里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就像被加持了什么特殊光环一样,异常清晰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被强奸了一样…… 第41章 新旧 第二天上午八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折腾了一整个晚上的顾沉舟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从床上爬起来。 清晨的光线透过木窗射入室内,在地上铺出一层灿金。顾沉舟朝楼下走了几步,觉得身上有些搔痒,垂头一看,才发现昨天洗澡时刷出的血痕已经结了细细的褐色的痂,乍一看去……顾沉舟脸色阴沉地将突然蹿到脑海中的人影挥去。 他走到厨房,实在没心情弄早餐,随便翻出点东西吃了,打开手机看没有短信和电话,又登上QQ,意外地发现卫祥锦居然在线。 “你在?”他给对方发了一个讯息。 “在外边。”卫祥锦的回复很快,似乎手旁没什么事情。 顾沉舟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卫祥锦倒是又发了讯息:“你这么早上?” “开手机看看有没有事情……”顾沉舟刚刚打出这句话,卫祥锦的信息又过来了,“我听说昨天你动了那几个人,出了什么事?” 正喝着牛奶的顾沉舟胃里一阵翻涌,他用力按着手机键盘:“没什么,只是以防万一……” “是贺海楼的地儿吧?那个地点你跟我说过。”卫祥锦的敲击速度可比顾沉舟快多了,“怎么没事跟贺海楼缠上了,昨天他是不是玩了个大手笔追人什么的,在泰海河搞什么水上歌舞剧来着?” “卧槽!”顾沉舟手一抖,没忍住把这两个字发出去了。 那边停了好几秒钟,一个小问号默默地出现了。 “我真该听你的,”顾沉舟一个字一个字地打,“贺海楼这个神经病!他赢了!” 聊天框里的信息停滞了一会,接着顾沉舟的手机震动起来,卫祥锦把电话拨过来了。 顾沉舟看了自己的手机好一会,才克制住没把电话按掉:“喂?” “发生了什么?”卫祥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说到了末了还打个哈欠,似乎没睡够的样子。 “你昨晚上出任务了?”顾沉舟问。 “嗯,熬了一个晚上,”卫祥锦困倦地说,“正坐车回队里。” “你在车上睡一会吧。”顾沉舟建议。 “别转移话题啊,”一条裤子穿到大的,卫祥锦对自己这个兄弟知之甚深,“贺海楼怎么你了,你发这么大的火?” 顾沉舟不说话。 卫祥锦无聊瞎猜:“昨晚上贺海楼弄那么大排场,追什么人啊?你晚上又跟他去家里……”他想了想,“他不会去追你看上的哪个了吧?” 神经病的世界果然没有人能看明白!顾沉舟发现自己居然欣慰了,他说:“也没什么……”他非常快速地思索了一下,发现暂时也没什么好理由敷衍卫祥锦,两害相权取其轻,顺着卫祥锦地话往下说,“他知道我看上了一个,结果非得搞那么大排场把人搞上手。” “然后你就跟贺海楼好好算一算,还特地带上人准备打群架?”卫祥锦觉得不可思议了,他调笑说,“呦,冲冠一怒为红颜啊顾大少。” 顾沉舟实在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他转开了说:“就是玩玩而已,不说这个,你在那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当然挺好的。”卫祥锦说,“就是有时候——”他呵呵笑了一声,“你知道昨天晚上我执行什么任务吗?全程军队护送一个公子哥进京,你说我们平常摆的架子算什么呀?弱爆了!人家玩个欺男霸女还要把端着冲锋枪的军队别在裤腰上炫耀炫耀呢。” “这事怎么会轮到你去?”对这种排场顾沉舟倒是没有太多不适应,从小到大早看习惯了,他问这句话就是不解怎么会轮到卫祥锦去。 “我自己要去的,”卫祥锦说回正题——这也是他拨电话给顾沉舟的根本目的——时,声音低了一些,话里也没有那种睡不饱的感觉了,“你在京城里头注意一点,是姓汪的,他伯父调职入京,听说要上面有意让他进常委。” 顾沉舟说:“我知道。” 他没有说错,他真的知道——早在两年前的那场噩梦里。 汪博源,春庆市市委委员、常委、书记,中央政治局委员,当局属意的新任太子,顾家第一次站错队的对象。 恍然如隔世。 挂掉跟卫祥锦的通话,顾沉舟有点疲惫地闭一下眼睛,心中油然升起这样的感觉。 那场梦境给他的结果太过惊心,过程却又太过模糊。 他还什么都没有查到,但梦境里最重要的一次抉择已经悄然而至。 这一次,顾家选择了新任太子,可最后登顶的却是老牌太子郁水峰。 梦境里,顾家为什么选择了汪博源?是因为那场害死卫祥锦又陷害他的车祸,还是因为顾家本身就看好汪博源,又或者现任的太子党并不想接受顾家? 而除了这一次之外,第二次的站错队…… 顾沉舟想到了一点,突地一怔。 从做梦之后,他一直以为顾家是接连两次站错队然后被一撸到底。可是回来了真正接触了这些,他发现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第一次是站错队不错,可第二次的时候,太子党已经登顶,顾家的常委位置却是被老当政提起来的,是属于老当政及已经失败的新太子党一派。 那会不会,这个第二次站错队,不是顾家站错,而是碍了当局的眼,“被”站错…… 九常委九常委,九分之一的表决权,位高权重还不是自己人,谁能放心? 如果是我站在那个位置,顾沉舟扪心自问,我能放心吗? ——当然不能。 如果是我,只要可能,我也会清除之前的势力放上自己的人。没有什么对错,这就是政治。 所以选择只有一次,这一次不能选错。 不然没有这个理由,总还有另一个理由,没有这一天,总还有另一天。 总要把你搞倒腾出位置来。 “汪博源,”天香山脚下的小院里,顾沉舟坐在餐桌前,指节轻敲桌面,轻声地、反复念叨,神情专注得如同要把这两个名字牢牢刻在心上,“郁水峰。” “汪博源,郁水峰;汪博源,郁水峰……” 汪博源进京之后的动作,比顾沉舟想象得高调许多。 但这并不太难以理解,作为被现任当局属意的新任太子,在老太子已经定了几乎有十年的情况下,他总要做出点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 而在顾沉舟这个三代的圈子里,这样的证明由汪博源的侄子,现年二十六岁的汪荣泽完成。 饭店的选择依旧是圈子里的人经常去的国色天香。 顾沉舟来到国色天香时,被迎宾小姐迎到最里头规格最高的那一栋小楼。 树木掩映的小径里,他在昏暗中轻轻挑了一下眉梢:国色天香里最高规格的独栋楼,在平常一向是做部级官员宴请用途的,现在居然开放给一个三代……可见汪博源要代替郁水峰的“小道消息”,传得有多猛烈了。 走进名叫“夜听风荷”的独栋小楼,被邀请的公子哥在大堂中已经坐得七七八八了。顾沉舟打眼一扫,就在一溜熟面孔中找出了唯一一个生面孔。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高瘦男人,穿着唐装,脖子上挂着一枚绿得夸张的玉观音,正侧头跟人说话,从顾沉舟这个位置,刚好看见对方眼下的阴影——顾沉舟想了想自己查到的资料——多半是玩女人玩多了的结果。 “顾少来了。” “顾少到了。” 顾沉舟一进小楼,参差不齐的招呼声就响起来,还有几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迎向顾沉舟。 顾沉舟含笑点点头,快步走向汪荣泽的同时光明正大地看向对方,捕捉到对方眼里一闪而逝的不悦。 气量太小了。顾沉舟静静地想着。他也知道这位三代,汪博源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唯一的侄子据说很受宠,在汪博源当庆春市市委书记时更是第一太子,有时候风头还能盖过汪博源自己的女儿。 “汪少。”顾沉舟含笑着跟汪荣泽握了握手。 “顾少。”汪荣泽只跟顾沉舟浅浅一划就收回自己的手,“久仰大名啊。” “这话应该是我说,”顾沉舟笑笑,“汪少是走在我们前头了啊。”他说的是汪荣泽已经进了体制的事。 汪荣泽一摆手:“都是家里的要求,不进不行,混混日子罢了。顾少坐,快坐,人到齐了我们也可以开席了。” 这话是在隐晦地点出顾沉舟的架子大,在场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来? 顾沉舟淡淡一笑:“这话说得是,上菜吧。”直接就反客为主,将了对方一军。 汪荣泽脸上一黑,坐回椅子上不再说话。 顾沉舟跟着坐下去,拿桌上的毛巾简单擦了擦手,又丢回盘子。 顾家直到现在还是中立,不倾向老太子也不倾向新太子,汪博源在梦境里头是失败的,可政治这种东西,不到最后谁敢说结局一定如何?如果汪博源这次也是失败,到时候汪荣泽不过是地上的一滩烂泥,不值一顾;而如果汪博源没有失败,汪荣泽到时候就是炙手可热的大太子,他也没有必要太得罪……现在这个时候,他没有必要表现得靠近谁不靠近谁,只等他爸爸在政治上做出决定——现在也该是时候了。 这一次,结果又会怎么样呢? 顾沉舟在国色天香和汪荣泽吃饭的时候,正德园里,顾老爷子和顾新军也正在书房聊天。 他们说的刚刚好就是新旧太子的事情。顾新军将那位的意思简单说了一下,就等顾老爷子的反应。 顾老爷子修剪着一株盆栽榕树,慢慢问道:“你自己的想法呢?” 顾新军沉吟半晌:“有那位的支持,汪博源还是有一争之力的。” 这就是说他倾向汪博源了。 “你打算答应?”顾老爷子问。 顾新军摇摇头,摩挲着茶杯说:“汪博源和我共事过,我比较欣赏他的个性和观点。但现在这个局势……”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念头在九常委的位置上打了个转,还是说,“我退一退吧。” 顾老爷子缓缓点头:“也好。”他拿着剪子,一小片一小片地修剪着面前榕树的枝叶,“你退到地方几年,再回来时九常委还是可以冲一冲的。郁水峰这十几年来……”他不知为什么,没有说下去,“汪博源站不站得稳还是两说,靠在他身上,没有必要。你如果想进,我还活着,你的履历也够,顾家自己就有一争之力。” “不要去掺合新旧太子的事情!”顾老爷子的声音慢慢严厉起来,他咔嚓一声,干脆地剪掉一条枯了的分支,“顾家还没有到要靠站位来博前程的地步!” 第42章 你来我往 晚上七点半。 国色天香的“夜听风荷”小楼中,从上菜开始,顾沉舟只随便吃了几口东西垫垫肚子,就端着一杯茶慢慢地喝,间或和身旁的人随意说几句,同时放一些注意力在汪荣泽身上,很快就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一直和其他人说话的汪荣泽突地转过身来,端起酒杯对顾沉舟说:“顾少,我敬你一杯。” 顾沉舟心下微疑,面上不动,举杯笑道:“汪少太客气了,今天你是主我是客,该由我来敬你才是。” “顾少这么说就是不给我面子了,”汪荣泽假作生气,“我在庆春的时候就一直听说顾少的名字了,都说顾少能力强手腕高,是圈子里的头一份。我那时候还有点不忿,心想这多半是因为郁少沈少都不在的关系,没想到来了京城一看,才发现他们说的还真不夸张。” 他嘴里的郁少和沈少是郁水峰沈佑昌的儿子,郁水峰和沈佑昌一个副主席一个总理,他们的儿子当时在圈子里也是说一不二的角色,不过这跟顾沉舟没有太大的关系——顾沉舟十五岁的时候,这两个大少就已经进入体制淡出圈子了,其后偶有回来,也只是参加非常私人的聚会,并不在圈子里露脸充大哥。从这方面来说,这两位的涵养比面前的这个可是高上了不少。 顾沉舟笑道:“不值当什么,都是大家给面子。” “顾少这么说就谦虚了啊,”汪荣泽笑道,“今天这顿饭不算,改日我做东,请顾少和大家好好玩玩,顾少到时候一定要给面子才是。” 顾沉舟心道这位大少还真是一刻也不浪费地想巩固自己在圈子中的地位。他的指腹在玻璃杯边沿摩挲了一下,权衡着答应和不答应的利弊。要说答应,这一个请字就想让他牵头把大家叫去,可不是让他做了传话的跟班?什么都没开始就先低了一头;要说不答应,他顾沉舟这个名字就该在这位大少心头挂了号了…… 他倒是无所谓进退,平常坐着所谓头一份,一部分是在彰显自家实力,另一部分——难道还有大丈夫不爱权与势的?他们这些三代在圈子里混什么?混的就是这一个体面。这个体面看不见摸不着,但一旦拥有了,能让很多事情都变得容易起来。 只是现在不比平常,做什么都要谨慎三分。自己家里又在做什么打算?如果还是打算靠着汪博源,他倒不妨稍退一步;但如果不打算靠着汪博源,他就没有必要卖人这个面子了……顾沉舟心思几转,面上并不作色,只笑道:“瞧汪少这话说的,汪少刚刚进京城,我们怎么样也要先带汪少游几个景点看看京城中好玩的事物——再说其他,是不是?” 听了这话,汪荣泽眉间一展,心说这个顾沉舟还真是圈子里的老手。他刚刚拿话试探顾沉舟,不论顾沉舟答应不答应都顺着他的话头走,让他一摸倾向。但顾沉舟偏偏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还拽出“地主之谊”来打太极,这是要再观望的意思啊。 得到这个答案,汪荣泽不说满意,但也没有不满意——这点城府和度量他还是有的——笑吟吟地就要举杯喝掉,但没等他一杯闷下去,外头就传来男人带笑的声音:“这里可热闹了啊,不知道有没有我的一张椅子?” 声音传来的一瞬间,顾沉舟脸上的笑容突地裂了一下。 但好在房间里的其他人都朝门口的方向看去,而唯一和顾沉舟脸对脸的汪荣泽也在没防备的情况下呛了酒,正辛苦地弯腰咳嗽着,根本没来得及注意顾沉舟的不对劲。 倒是从门口走进来的人除了最开头漫不经心地朝汪荣泽的方向瞥了一眼外,就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顾沉舟身上,因此非常清楚地看见了这一个瞬间顾沉舟的神情变化,他唇角的笑容立刻就变得古怪了,还不由自主地向两侧扩了扩——但几乎立刻的,他就因为扯到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淤青而轻咝了一口气。 这时候汪荣泽终于压下了自己的咳嗽声,他恼火地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第一眼就差点笑出来:“这位——”他认真看了看对方面孔:其实也不是那么好笑,就是一张特别英俊的脸上残留了各种虽淡但十分密集淤青,就跟一块白丝绸上的黑点一样醒目,可见当初这位被揍的时候,揍人的一方一定施力均匀并全方位各角度地照顾到了这位英俊的面孔。 作为一个男人,汪荣泽现在是对对方那张脸一点嫉妒之心也没有,他心道这是哪一个啊?混得也忒凄惨了一点。 想到这里他才发现刚才居然没有人回答他,他有点意外,看了看周围,又问一句:“这位是?” “我来介绍。”顾沉舟已经平静下来。圈子里的介绍也有自己的规矩,贺海楼的身份在那里,他又坐在这里,那么要为汪荣泽介绍,就该由他这个和贺海楼身份差不多的人来,而不是其他那些身份更低的——这个约定俗成适用于圈子里任何没有公开翻脸的人。 “汪少,”顾沉舟站起来,脸上带着一贯的淡淡的笑容,“这位是贺总理的外甥贺少,贺少,这位是汪市长的侄子汪少。” 是贺南山贺总理啊。汪荣泽脸上本来还有些隐忍的笑容一下子就直白地浮现出来了,他带着略显矜持地笑容,先以目光注视贺海楼好几秒,才慢吞吞地伸出手:“原来是贺少啊——”这个少字拖得特别长。 贺海楼轻轻一笑,表现得比汪荣泽还夸张,只见他就伸出个指尖在汪荣泽的掌心里碰一下就立刻收回了手,然后说了一句:“原来汪少是汪市长的侄子,我听到消息时还以为是市长的公子呢。” 汪荣泽的脸立马黑了。 顾沉舟在一旁听着实在有些想笑,这两个人要在身份上做文章,还真是王八说乌龟,大家一个样。 跟汪荣泽握完了手,贺海楼扫一眼周围,笑道:“大家都在这里——不介意我临时过来吧?”他嘴上是问着,但话音没落,已经转头吩咐一旁的服务员加张椅子,并且就指在顾沉舟身旁。 见贺海楼这样,汪荣泽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看了。 顾沉舟倒没表现出什么,只对贺海楼淡淡点了一下头。本来坐在顾沉舟旁边的人连忙挪了挪位置,让新加的椅子能摆下来。 汪荣泽看着贺海楼一坐下,立刻就皮笑肉不笑的说:“贺少来得不巧,我们已经吃一半了,这可委屈贺少了。” 坐在汪荣泽旁边的顾沉舟无语了一下,正想打个圆场——虽说他对汪荣泽也没什么感觉,但要跟贺海楼一比,这个心眼不太大的公子哥简直就像个天使一样可爱了。可见人都是比出来的。 但贺海楼已经似笑非笑地朝汪荣泽睨了一眼:“不委屈。”他转头对服务生说,“再上一桌来,算在我的帐下。” 这话一出,汪荣泽差点拍案而起!还是坐在他右边的一个人连忙暗暗拉着他袖子把他拉下来了,笑说:“贺少也太着急了,汪少刚刚觉得委屈了贺少正要重新叫一桌子呢!”他说着也转头对服务员说,“快重新上一桌来,贺少可是难得的客人,平常请也请不来的。” 国色天香的服务员也是久经训练,见客人达成了一致,也就目不斜视地收拾桌子,对就在眼皮子底下的暗涌视若无睹。 开头两句话连吃三个憋,汪荣泽冷笑了一声,对着贺海楼说:“贺少脸上的装饰很别致啊,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以为自己这么一问,贺海楼就算脸上不变色肯定也再悠闲不了,没想到贺海楼居然笑起来:“汪少也觉得这个别致?跟我所见略同啊!我去了野生动物保护区一趟,找里头的一匹烈马练了一下,可惜还没多碰几下,就被他拖了好长一段距离,唉,技不如人啊。”他一张脸上,左脸明晃晃是遗憾,右脸明晃晃是回味,再真实不过,说得汪荣泽都心头一愣,觉得对方恐怕是在说实话——事实上贺海楼可不是在说实话?那匹马现在还就坐在他身旁呢。 顾沉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觉得自己最近真不太能跟贺海楼一起——卧槽好想砸烂酒瓶掀了桌子照对方脑袋上砸下去——实在太危险了! 不过能叫贺海楼肆无忌惮地说下去,顾沉舟就不是顾沉舟了,他脸上也跟着带了些淡淡的笑意:“贺少真是幽默。”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本来顺着贺海楼思路走的众人再仔细一看贺海楼的脸——可不是幽默?什么样的马拖着人走能拖出这样均匀的淤青来?明显就是被人打出来的嘛! 这么一思考,再想到贺海楼之前遮掩的话,众人的表情就暧昧起来了。尤其是汪荣泽,只差直接发出笑声了。 顾沉舟发了话,贺海楼倒也不介意,端起酒杯朝身旁的人举了举,也不让对方做什么,自己直接一口干了,然后说:“顾少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既然是圈子里的,自然早就习惯从一句话一个表情看背后的含义。 刚刚顾沉舟的一句话,汪荣泽已经判断出对方对贺海楼不太友善——那么对贺海楼背后的那些势力,贺南山和贺南山靠着的郁水峰,是不是也不太友善?——这样是不是也可以引申出顾家的一些态度? 只是贺海楼随之的回答又让汪荣泽有些看不懂了:贺海楼这样的态度,是郁主席一系正在极力争取顾家呢,还是顾家和他们已经有了点不说出口的默契? 汪荣泽思考的时候,顾沉舟也在思考。 圈子里的人固然风光无限,但只要是人,有风光就肯定有无奈。 汪荣泽代表汪博源,贺南山亲近郁水峰。 只要顾家还没有明确表态,他就不能做出太明确的态度,哪怕是对着贺海楼…… 或许郁一系也是一个选择,不过得先让贺海楼不再打他的注意。 顾沉舟微笑着和贺海楼碰了一下酒杯。 得让贺海楼真正知道什么叫痛。 第43章 袭击 只要贺海楼愿意,能把任何一个地方变成战场。 汪荣泽的这一顿敲门宴自从贺海楼来了之后,一桌子的人都吃出了满嘴的火药味。 坐在主位上的汪荣泽的脸色几乎不能看了,几次想要拍桌子臭骂,都被身旁的那位戴眼镜的年轻人悄悄拉住,结果硬生生吞回去。 这种事可一可二,你要再三再四——难道这一桌子的人眼睛都是瞎的?几次下来,大家的神色都显得淡淡的了。 顾沉舟已经不再端起酒杯,只偶尔夹一筷子菜吃。对于坐在自己左右的贺海楼和汪荣泽,不管愿意不愿意,主动或者被动,他都在分析他们的行为和行为背后代表的含义。 贺海楼这次明火执仗地跑过来挑场子,就差撕破最后一层脸了……恐怕也是他背后的人的授意,对于汪博源,郁姓那位也是非常的不满啊。 汪荣泽呢,顾沉舟静静地思索着。并不像他表面表现得那么风光,恐怕所谓受宠的传言不过是因为汪博源需要这个侄子在三代的圈子里打通道路。他今天来这里一是摆出自己的名牌,二就是为汪博源打个前站,摸摸各人的倾向——现在看来,第二点明显远远重于第一点,汪荣泽连火都不敢真正发出来,就怕坏了汪博源的事…… 可这顿饭一过。顾沉舟瞥了汪荣泽一眼,汪博源的事情是解决了,汪荣泽想要再在这里立稳脚跟,就不那么容易了——在这个圈子里,父辈的地位当然很重要,但你本身至少也要玩得转,否则干脆就按父辈的地位给排个高低就好了,还争什么头一份? 差十分八点。 顾沉舟看一眼时间,心道差不多了,朝汪荣泽说:“汪少,现在差不多了吧?——待会汪少如果没有计划,就让我当一回地主,带汪少走一走?” 汪荣泽目光还是牢牢胶在贺海楼身上,先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一下头,接着才意识到顾沉舟在说什么。 这一有意识,他几乎跟在三伏天里喝了一口冰水那样,从心里舒爽出来:这时间掐得好啊,总算从这个该死的饭局解脱了,而且人家还不说自己有事要走,是问他有没有事,如果没事还可以一起走一走——这当然是个不能当真的客套话,但客套话也不是谁都说得这么好的不是? 还是那句话,人都是比出来的。现在汪荣泽就看顾沉舟顺眼了不止一点点。他立刻顺着坡往下走,散了酒宴:“顾少说得是,时间是差不多了。晚上倒还真有一些事,下次,下次一定叫顾少介绍一些好玩的东西。” 顾沉舟点点头,率先站起来,其他人这才三三两两跟着站起,和汪荣泽说了几句话,逐渐散了。 从国色天香这栋最里头的小楼来到外边,需要走整整十分钟的小径。 顾沉舟和贺海楼是走在最前面的,如果可以,顾沉舟非常高兴贺海楼有哪里滚哪里——但这个愿望似乎不太好实现,所以此刻贺海楼不止站在顾沉舟身旁,还凑近来低声和他说话:“顾少,好久不见啊。” 顾沉舟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是吗?我觉得我们见面太频繁了。” “五天没见了。”贺海楼举出具体时间。 “贺少可以再花几天冷静一下。”顾沉舟回答。 “顾少真是好狠的心啊。”贺海楼笑呵呵地说。 “……”顾沉舟心想自己最好别跟贺海楼辩论,免得越纠缠越不清楚。不过贺海楼特地凑近他是干什么?间歇性抽风? 不对,要说抽风的话对方早就直接动手了,就他这样的,借着同一条路挨挨擦擦那简直是太容易了太有可能了,完全是贺海楼会做的事情。 一个念头忽地闪过顾沉舟的脑海,他继续向前走,身子却不经意地侧了一下,转回头的那一刻,正好看见“夜听风荷”的小楼窗户旁,黑影一闪而逝。 站在顾沉舟旁边的贺海楼当然将这些都收入眼底,他有些遗憾地耸耸肩。 原来是这样。 顾沉舟收回目光,他并不怕别人跟他耍心眼用他达成什么目的,相反,贺海楼如果一举一动都有深意,反而是他所熟悉的对抗。鉴于对方回复正常行为,他奖励给对方一个微笑:“贺少觉得这样有用?” 贺海楼看见顾沉舟脸上的笑容,目光明显不一样了:“有没有用不是顾少和我说得算的。” “说得也是。”顾沉舟不再多做表示,和贺海楼一起出了国色天香。 那栋小楼里,留在最后的汪荣泽忍到所有人都走了,气得一脚踹翻桌子,让桌面上还没有完全收拾好的菜品哗啦啦全倒在收拾桌子的服务员身上:“什么东西!顾沉舟贺海楼敢做一个套在我面前唱红白脸,早晚搞死这两个!” “说不定照旧是贺海楼单独表现出来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误会。”出声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刚才在饭桌上一直示意汪荣泽克制的那一位。 汪荣泽在圈子里长到那么大,难道不懂这一顿饭吃下来的结果?他直接朝对方甩了个冷脸,还顺势飞起一脚,就把一张椅子重重踹到眼镜男人身旁,以此表示自己是非常不满意。 眼睛男人用手推了推眼睛,四平八稳地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眉头动都没有动一下。 汪荣泽已经在大厅里转了好几个圈了,一路上乒乒乓乓地将屋子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遍,还是觉得心火越烧越旺,忍不住就对从开头就站在角落的特种兵说:“你晚上带人去给贺海楼和顾沉舟一点教训!我什么都不做,他们还真以为我就是一只睡床上的病猫!” 随着汪荣泽的话,眼镜男人隐藏在镜片底下的锐利目光紧追着射到特种兵身上。 特种兵垂垂眼睛,做起了雕像。 见到这个情景,汪荣泽也是心知肚明,冷笑一声又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压住阴火,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 顾沉舟、贺海楼,顾沉舟、贺海楼……你们最好真是不对付,别让我抓到了把柄!不然—— 这个时候,走到国色天香外的一群公子哥倒是散开了。顾沉舟则因为谁都要上来打个招呼,速度反而比其他人慢,由第一个出来变成了最后一个离开。 来到停车场内,贺海楼的车子并没有开走,车子里似乎也坐了人。 顾沉舟的车子并没有跟贺海楼停在一个区域,他远远地朝对方扫了一眼就钻进自己的车里,一边发动引擎一边想着贺海楼的事情。 恐怕他今天也当了贺海楼的一柄枪啊。 顾沉舟将手垂放在方向盘,脑袋微微后仰,静静思索着。 他在刚才的酒会上当然谁都没有偏帮,甚至还帮汪荣泽解了几次围,但就之前汪荣泽所表现出来的小心眼来看,恐怕他没有鲜明旗帜地站立场,等这位缓过了气,就是不对;加上最后贺海楼有意无意做出的亲密动作,很难说汪荣泽到底会怎么想。 不过汪荣泽再怎么想,目前也不可能将顾家推给郁一系。 而顾家呢,从政治的角度上来说,作为现任的那位提起的,恐怕也不能不在乎那位的意思,跳过汪博源一系,跟老太子走得近。 别管汪荣泽,要让顾家和汪博源生隙,这点手段还是不够看的……就是几天前的那个晚上,贺海楼会不会也有什么别的想法?比如想让他错过什么或者遗失什么…… 想到这里,顾沉舟自己也纠结了一下,觉得恐怕是自己在自说自话地给对方找借口:如果不是贺海楼自己的意思,什么样的大事值得他这样牺牲? 他没有再想关于贺海楼的事情,启动车子就平稳地向外开去。 国色天香位于靠近城市的京郊,本身距离城市并不算远,周围车辆来来往往,也算门庭若市,川流不息。但跟国色天香一样,同处于京郊的天香山就不同了,这属于一块还没怎么规划开发的地方,顾沉舟会选择这里,完全是喜欢这里的幽静。 一路开着车从国色天香回天香山,周围的车辆逐渐减少,再又经过一个转角时,顾沉舟放在车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刚刚伸手去拿,突然一道黑影从两侧的树林旁一蹿而出,猛地朝顾沉舟的车子前轮扑去! 顾沉舟大吃一惊,反射性将刹车踩到底同时朝右打死方向盘! 一阵极为刺耳的橡胶摩擦地面声过后,银灰的车身忽然重重一震,连续几下抖动后,车头重重道路一侧绿化带上的树干上。 几个呼吸之间,他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刚刚喝了一两杯酒而产生的一点倦意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时间,全部化成了紧张。他靠着椅背,用力抓了抓方向盘,深吸一口气,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却见旁边的树林里突然涌出了好几个人,当头的一人疾步走来,拿着一根铁棍,什么都没说,抡起来照着他的驾驶座玻璃就是用力一砸! “哗啦!”一声,玻璃碎片四溅,顾沉舟抬手挡脸,最初的惊讶和紧张已经如潮水退去。这个时候,他什么都没想,顺势朝右侧一扑,已经从副驾驶座的车箱子里抽出一把大概成人半个手臂长的军刀,神情阴戾地回身去砍那些伸进车子的手臂,同时快速踩油门挂档,准备直接撞出去! 马达发动,车身跟着微颤,顾沉舟一下将油门加到底,却听见极为刺耳的摩擦声从车轮的位置传来——该死,刚才的抖动是轮胎被扎破了! 顾沉舟暗骂一声,直接熄火,一侧头闪过砸向自己脑袋的铁棍,交在左手的刀子向上一挥,牢牢抵住几个从车窗探进来的武器,在往身上手机按几个键同时回身快速拉开车门向外一踹,重重砸到几个顿首在车门旁的男人后飞快矮身钻出,手臂回转,挡住贴着车门朝他挥过来的刀子。 但几乎同一时刻,两柄铁棍三把短刀从各个方位向他袭来! 这些人是什么人?是哪一方派来的?袭击他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一系列问题涌上顾沉舟脑海,电光石火之间,他扑向侧面的那一个人,一刀扎在对方手臂上,同时狠狠一绞,抽出来时拽着一瞬间丧失反抗能力的人,将其直接甩向那几个人! “小刀!”从开头就一直沉默的袭击终于有人出声了,很短暂的两个音节,顾沉舟却忽地反应过来,自己一开头的熟悉感到底是什么——这些人都是从军队里出来的! 他妈的又是换届! 这才刚刚开始,底限就全部掉了! 对方七八个人都是经过严格训练,根本不可能拼得过,顾沉舟甩开一个人之后就立刻转身要跑,但刚迈出一步,明晃晃的车灯忽地亮起,直直射入他的眼睛! 第44章 亲密接触 橘黄的灯光对着他的眼睛接连闪烁,顾沉舟反射性眯了一下眼,本来前冲的脚步一下停住,左手一撑,人已经从后车盖上滚过去。 由车灯的正面转向侧面,耀眼的灯光一下暗了许多,顾沉舟轻微晃一下脑袋,试图挥去因强光照射而出现在视线里的阴影——这并不太有效,不过顾沉舟还是很快就看清楚了开过来的车子:白色的车身熟悉的款式,还有一模一样的牌照,贺海楼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座驾。 但是贺海楼这么巧合的出现在这里…… 顾沉舟心里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白色的保时捷开到眼前,根本没有减速,直直就朝那群人的方向碾过去! “我操!”这不是顾沉舟的声音,那群拿着棍子砍刀就像哑巴一样的人到现在,终于忍不住纷纷出声,快速四下散开。 白色的保时捷开到跟顾沉舟车子一样的位置,突然发生严重打滑,隔着一辆车子,顾沉舟也能看见对方车子的轮胎下出现了一缕火花。 是铁钉。顾沉舟的目光顺势朝地上扫了一眼。这些长长的铁钉在这一小片道路上洒了足有数百枚,密密麻麻的都是尖头朝上,别说再来一辆,就是再来几辆车子,也要被它们扎破。 这样突如其来的震动肯定影响到驾驶座内的贺海楼。但坐在驾驶座里的贺海楼根本不在意,完全没有踩刹车的意思,甚至还顺着车子倾斜地方向打了打方向盘,就为了去追一个在他车子前面几步路的人撞。 顾沉舟从车子后快速朝贺海楼的方向跑去,在他做出这个行动的时候,刚刚四散开来的人群也从周围再次朝中间聚拢。 开车的贺海楼朝车窗外瞥了一眼,终于没有再加油门,任由车子按着惯性向前,自己则从车子驾驶座上飞快爬到副驾驶座,从副驾座底下掏出个东西,就一脚踹开车门! 这时顾沉舟刚刚好冲上来,贺海楼双手抱头,直接向外一跃,在地上滚了没几滚就被顾沉舟弯腰用力拉起来:“走。” 顾沉舟言简意赅,同时看了一眼贺海楼手上拿着的东西——是一根棒球棍,比他手中的刀子还不如,显然哪怕是贺海楼,也不会随身带着一把枪。 “朝哪里?”贺海楼还有闲心问上一句,只是话的尾音还没出来,就被突然响起的巨大碰撞声掩盖:那辆白色的保时捷重重撞在路边的土墙上,刚才贺海楼追着的那个人似乎也被挂到,倒在车子旁不远,一时没有站起来。 剩下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人朝那位倒在地上的人跑去,其他则有默契地一起追顾沉舟和贺海楼。顾沉舟拉着贺海楼朝路边没有土墙的地方跑去——这里已经差不多到了天香山,上山的路虽然修好了,但山脚还有大片草木没有清理,加上夜晚的关系,朝里头走总比沿着这条没什么人的大路跑更安全。 真正的山脚比公路低大概两米的高度,两人几步跑到路边,顾沉舟松开手单手撑着路面往下一跳,跳下去的极短暂过程中,他不止听见了耳边的风声,还听见了头顶的风声,似乎有人照着他刚刚所在的位置用力挥了一下什么东西。 就差一点点。顾沉舟微微松了一口气,落地的时候顺势往前一滚,扑倒草丛中掩起身子,同时去看站在他旁边,跟他一起跳下来的贺海楼。 贺海楼的动作跟顾沉舟差不多,不过落地的时候他微微踉跄了一下,导致前滚的动作看起来更像是站不稳而前扑了一下。 顾沉舟眼明手快地拉住人,来不及说话,就用力握了一下。 昏暗的草丛中响起轻咝声,但没有人说话,两人矮着身子,快速在草丛中穿行着,但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叫道:“这里!” 黑暗里,顾沉舟朝身旁看了一眼,正好和贺海楼的目光对上。 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满是杂草的阴暗地方里,比模糊的轮廓清楚多了。两人的目光一触即收,同时转身,朝后方扑去! “唔——”刚刚发生的人被扑倒在地,似乎挥动了什么,顾沉舟没有注意到,他的心脏咚咚地跳得飞快,胸口甚至升起了一种气闷地感觉,精神却越发专注集中,比任何时刻都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将手中的刀子对准对方的胸口扎下去! “啊!”短促的惨叫在在草丛中响起,现在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顾沉舟拉一把还蹲在地上的贺海楼,飞快往几十步外的树林跑去。 一百米的距离。 八十米。 六十米。 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顾沉舟听见身后的人的追赶声,听见风从耳旁掠过的呼啸声,听见自己胸腔发出的剧烈紧张的像拉风箱一样的抽气声—— 一百米的距离,他什么都没有想,只记得牢牢抓住双手里的东西,用尽所有能用出来的力气,扑向笼罩在黑暗中,树木错落密布的小树林! 几乎只是一个晃眼的功夫,草丛远离,树木渐密,黑暗里,不知道是谁的脚拐了一下,牢牢握住彼此手掌的两个人像葫芦一样摔倒在地,又因为面前的斜坡而骨碌碌一直往下滚到坡底。 紧追在身后的脚步一下子变得遥远了。 这是坡底下的一处灌木丛,两人躺在灌木丛底,保持着上下交叠的姿势,身上被石头和树木砸中的地方跟被砸断一样疼痛,一时间都觉得全身跟散了架一样,根本爬不起来。 顾沉舟在滚下来的时候脑袋似乎磕到了一个小石头,一直到现在都躺下来,脑海里还有嗡嗡的声响。他闭一闭眼睛,试图动一下手——没有问题;他又在脑海里问了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然后回答——还是没有问题。 并不严重。他微微松了一口气,正要尝试着起来,却发现左手背上突然有些麻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移动…… 是什么?蛇,蜘蛛,蚯蚓,或者其他一些小动物? 顾沉舟一边想着,一边朝自己的手背飞速抹了一下——什么都不是。他的动作停下来,面无表情地躺回去,紧绷起来的肩背在不知不觉中,又放松下去。 是贺海楼的一只手。 “你在干什么?”灌木丛里,顾沉舟用耳语的声音问。 “找你。”对方同样的耳语声音回答。 他们靠在一起,肩抵着肩,腿并着腿,身体压着身体,贺海楼的嘴唇就凑在顾沉舟耳旁,他细细地说着,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顾沉舟耳朵上。 “我就在你下面。”顾沉舟淡淡说。 贺海楼的笑声很小,但胸膛的震动很明显。两个人紧挨着,贺海楼胸膛的震动传递到顾沉舟身上,仿佛就是他的胸膛在轻震。 “我这不是没看见你么。”贺海楼回答了这一句。 然后两人都倏地收声——并不太远的距离,鞋子踩在树叶上的声音,还有地面轻轻的颤动,都一一传来。 不太清楚的交谈声从外头传到灌木丛里。 “这里……找过……?” “灌木太多……打灯……” 几句话后,微弱的光线倏地扫过来。 顾沉舟轻轻眯了眼,慢慢屏住呼吸,对着外边的左手悄悄握住冰凉的刀柄。压在他身上的贺海楼也没有再说话,同样放轻了呼吸,只是一只手依旧安分不下来,不时碰碰手掌,胳膊,或者腰肢。 顾沉舟没有太过注意这点,他借着外头不时晃过的光线,打量着自己暂时栖身的地方:这是一个叶片非常丰茂,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枝叶向四周生长,几乎成球状覆盖根茎,其下快到泥土的部位,又堆满了枯枝和根系,哪怕在白天,只要不注意,恐怕都会错过藏在这里的人。 外头的脚步近了,光线越来越明显,贺海楼的手已经摸上他的脸颊。 顾沉舟快速抬手挥开对方摸上来的那只手。他顿了顿,又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手掌。 躺在他身上的贺海楼似乎动了一动,但很细微。接着他的脑袋垂下来,就抵在顾沉舟的脖颈旁,安安静静地不再闹腾了。 一阵窸窣声忽的从不远处传来,朝顾沉舟这里照射的灯光一下子远去,大概几息过后,两三道轻微的脚步声跟着快速离开。 顾沉舟又在心底默数了三分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一个软件,看见上面的数个绿点。 “我的人来了。”顾沉舟对贺海楼低声说。 “嗯。”贺海楼模糊地应了一声,没有动弹。 顾沉舟准备挣开自己空闲的右手,但对方立刻用力反握住,他只好放掉左手的军刀,抱着身上的人的脖颈,换了个方向,一边用肩背挡着身后的灌木,一边抬手护住贺海楼的脑袋,拖着人从灌木丛中挣脱出来。 喧闹和灯光都在远处,周围几十米内已经没有了人迹。顾沉舟从灌木中找出军刀,也不管不知什么时候爬到自己外套上的蜘蛛,直接抖落在地上就去问贺海楼:“站不站得起来?” 贺海楼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慢吞吞撑起身子:“我试试……”他突地一歪脑袋,嘴唇就印到顾沉舟的嘴唇上,同时露出牙齿轻轻一咬—— 顾沉舟突地抽出手,放在贺海楼腋下将人拖起来,让贺海楼伸出的牙齿直接咬到自己的嘴唇。这一下咬出了血,贺海楼又疼又遗憾,非常清晰地长叹一口气。 顾沉舟根本没有管对方,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找辆救护车来,十五分钟不到你就不用干了。” 说完他直接挂了,这才瞟一眼还靠在自己身上的贺海楼:“如果不是你脑袋上已经开了一个洞,我现在就给你再开一个。” 说完这句话,顾沉舟将贺海楼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人向外走去。 这回贺海楼乖乖地不生事了。 两人向外走了一段距离,还没完全上了那条滚下来的陡坡,远处已经出现影影绰绰的人影了。 贺海楼眯了好一会眼睛,才说:“人来了?”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你的视力怎么样?一点都看不见?” “有黑块。”贺海楼不太在意,转头抓紧时间问顾沉舟,“你真的不考虑我的提议?” “什么?”顾沉舟绝对是说顺口了——顺口之后他就后悔了! 而贺海楼总有本事让人更后悔:“和奸强奸SM,我真的觉得哪一个都挺有趣的。” 第45章 后续 这话音刚刚落下,远处的人影看见顾沉舟和贺海楼,已经远远跑过来。 顾沉舟懒得搭理贺海楼,朝最先跑过来的人问:“有没有抓到人?” 这话一出,刚要张口的人瞬间卡壳:“这个……很抱歉,顾少,我们……”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连对方一个人都没能留下——那些人发现他们过来后,全部都在第一时间果断撤退,而他们要找顾沉舟,也没有太多心思去追击对方…… “算了。”顾沉舟神情淡淡的,没留下就没留下,留下了万一到时候咬口是什么人做的,反而有些麻烦。 赶上来的领队松了一口气,连忙伸手想去扶搭在顾沉舟肩膀上的人:“顾少,我来。” “滚一边去。”一直没有出声的贺海楼听到这里,撩了眼皮慢吞吞吐出这一句。 领队伸出来的手僵在半空。 顾沉舟皱一下眉:“没事,我自己来就好了……这是贺少,贺少刚刚挨了一下,心情不太好。” “其实我现在心情还不错。”贺海楼纠正。 但两个人谁都没有理他。顾沉舟继续扶着人向前走去,那个领队则瞬间释然了:贺海楼贺大公子嘛,喜怒无常是出了名了,跟他认真你就输了! 这么做了一下自我心里建设,领队自觉被扣了三分之一的HP回满,连忙朝前几步为顾沉舟开路,同时放开嗓门招呼自己的同伴,让他们到山脚和公路之间的那个大台阶,准备把人拉上去。 “撑不撑得住?”随着离公路的距离越来越近,月光和路灯都让顾沉舟看清楚贺海楼的情况:他脑袋上挨了一下,血顺着头发流下来,糊了半边脸,加上两人一路从坡上滚下去,现在贺海楼脸上青的红的、灰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枯枝烂叶就更不用说了,都快成了蛋糕上的水果,尽点缀在头发里了。 顾沉舟不用多想,也知道自己此刻大概和贺海楼一样狼狈——证据是贺海楼侧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噗地笑了出来:“顾少这么狼狈的样子,不多见啊!”一副又可乐又心满意足的样子。 顾沉舟心想还能说这种话——对了,还有前面那句——应该没被敲坏脑袋吧。他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贺海楼愣了一下,显然也想起青乡县的人为泥石流:“还真不是,不过咱们可真有缘分,两次都一起倒霉了。” 顾沉舟本来想吐槽两次都是你追过来,不过想想这话可发挥的空间实在太大了,因此明智地保持沉默。 但如果有谁认为这样就能阻止贺海楼,那就弱!爆!了! 只见贺海楼咧嘴一笑,神色暧昧:“说起来这两次都是我主动,下次顾少也主动一回,说不定我们可以野——” 走在前方的领队听得半懂不懂,暗想贺海楼居然对被人追砍这么期待,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贺少。”顾沉舟突然出声打断贺海楼的话,他用自己的名字打赌对方想说的就是野战。 “嗯?” “少说两句吧,如果你不想我把你摔下去。”他看着前方,感觉自己的下限岌岌可危——他居然想把贺海楼丢下去再跟贺海楼吵嘴——这个世界太叫人绝望了,“我的年纪都快被你弄小十岁了。” “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倒霉的贺海楼笑到一半,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大笑变成猛咳,咳完之后脑袋更痛了…… 一段十五分钟的路程因为贺海楼的缘故,两个伤号慢吞吞地走了将近三十分钟。十分钟前就停在路边的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看上去简直比顾沉舟和贺海楼本人还捉急,早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就差没从公路上跳下来把人扛上去了。 顾沉舟终于扶着贺海楼走到公路底下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两个伤号反倒没什么表示,顾沉舟将贺海楼的手松开,交给旁边的人:“先扶贺少上去。” 贺海楼这次没说话,闭着眼任由几个人托着他将他送上公路。 这些人还想用同样的方法把顾沉舟也送上去,但顾沉舟摆了摆手,抓着从上面升下来的一只手,用力蹬了面前的土墙一下,自己爬上公路。 这一下,两人终于彻底从昏黑的树木杂草中摆脱出来,顾沉舟就着路灯看了一下时间,八点四十分。距离他们离开国色天香还没有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前还衣冠楚楚地坐在高档酒店谈笑风生,四十分钟后差点丢掉半条命…… “走吧。”贺海楼懒洋洋还带着些含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并冲他伸出一只手。 算了。顾沉舟这回也没力气计较,继续扶着对方上救护车后,自己也顺势上去。 很快,救护车车门关闭,始终没有熄火的司机立刻踩下油门,同时拉响警报:“呜——呜——嘀嘟嘀嘟——” 时隔三个月,京城医院的院长又一次在大厅接见了平常难得一见的重要人物:顾组织部长和贺副总理! 救护车已经在十分钟前到达了,两位受伤的公子也安排妥当,找了医院内最好的专家会诊治疗,早早赶下来亲自将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的院长塌着腰,十分恭敬地对两位接连到达的大人物说着似乎有点熟悉的话:“贺总理您好,顾部长您好!顾公子的伤势主要是多处软组织受伤,并没有太大的问题;贺公子的额头被钝器击破,不过初步看来,贺公子神智清醒,可以排除一些比较严重的可能……” “人在哪里?”接到消息就立刻赶来的贺南山拄着拐杖,直接问道。 “在综合大楼三楼。”本来还有许多长篇大论的院长立刻抛弃那些没用的话,直接说重点,“贺总理,顾部长,我带您二位上去!” 说着一刻不停,转身就向前带路。 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顾沉舟其实真的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甚至比之前卫祥锦的那场车祸还不如,那场车祸里,他好歹吊了半个多月的手臂,而这一次,只需要脱掉衣服把身上那些因为撞到树干和石头的淤青揉散就可以了。 但与早就有所准备的车祸不同,这一次,顾沉舟是在全无预料之下遭到袭击,从袭击开始,精神就一直紧绷着不放松,再加上身上脸上全是泥土,因此就显得特别狼狈疲乏,这也成功地让赶过来看自家儿子情况的顾新军脸上黑了一半。 “爸。”顾沉舟看见顾新军从外面走进来,也没管正在给自己揉肩膀的专家,手肘一撑椅背,就要站起来。 “坐着,”顾新军摆了摆手,皱眉问正给自己儿子治疗的专家,“医生,我儿子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那位专家连忙说,“休息两三天,淤青就全部褪下去了。”他说到这里又额外插了一句,“顾公子是从树林里的斜坡上滚下去的吧?运气真不错,基本没受什么伤,有些不太幸运的,断骨啊内脏破裂啊都有可能。” “那条坡比较平。”顾沉舟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出声。 穿白大褂的老专家也很有眼色,不再说话,专心做完手中事情,就给开了个方子,说里头的药酒要擦也可以,不擦也可以,只是好得快慢的区别。 顾沉舟拿着方子跟顾新军走出会诊室,顾新军皱眉问:“怎么回事?” “不太清楚,”顾沉舟摇了摇头,然后简单地说了一下今晚的事情,特别介绍了汪荣泽的情况,对自己被袭击的事情反而没有描述太多——这事说复杂也不复杂,统共就那么两系,不是你就是我;但是说不复杂又尤其复杂,恐怕今天的事就跟卫祥锦的车祸一样,是查不出来的。 “汪荣泽身旁有汪书记的人跟着,看上去是来看着他的。” 顾新军思索片刻:“你觉得汪荣泽怎么样?” “不够大气,”顾沉舟实话实话,“不过汪书记似乎也并不是对他很放纵的样子,今天晚上的饭局,汪书记派来的人几次挡了汪荣泽的动作,压着他坐下。” 顾新军点点头,没说什么。两人来到电梯处,顾沉舟伸手按了向上的电梯——贺海楼接受治疗的地方正在他楼上。 看着自己儿子的动作,顾新军突然问:“那贺家小子呢?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周围并没有人,但顾沉舟还是放轻了声音,“那些人出来没多久,贺海楼就开车出现了。” 电梯从楼下到达楼上,两人走进去,顾新军又问:“贺海楼伤得重不重?” “脑袋被敲破了。”顾沉舟回答。 “你觉得他怎么样?”顾新军第二次问顾沉舟对他人的看法。 贺海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他怎么样?顾沉舟也在问自己。 不缺手段、滥交、神经病、阴狠、张狂恣意? 他摇摇头:“我还不确定。” 事实证明,顾沉舟的运气好,贺海楼的也不算太差——尽管被敲破了头,但他的伤势并没有什么大碍,清理了脸上的血迹再缝上两针就没有问题了,至于之前眼睛有黑块的情况,会诊的专家拽了一堆术语,总结起来就是两句话:一、没有大碍。 二、可以吃一点补血的食物。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医院方面还是建议贺海楼在医院住一个晚上观察观察,以便随时处理突发情况。 顾沉舟和顾新军来到病房外时,贺海楼脑袋上已经缠好了白纱布,身上的衣服也换了,正靠坐在床上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在他床位旁边,贺南山坐在椅子上,和顾沉舟上一次在医院里看到时一模一样,神情冷淡严厉,并不说话。 “贺总理。”顾新军先跟贺南山问好。顾沉舟跟着说,“贺伯伯,您好。” 贺南山微微点头,拄着拐杖站起来:“你们两个小孩子说说话,顾部长,我们先出去走走。” “总理,您先请。”顾新军礼貌说道,也没管顾沉舟,跟着贺南山一起离开病房。 顾沉舟在贺南山之前的位置坐下:“感觉怎么样?” “有点晕,其他没问题。”贺海楼回答,“找我有事?” “你怎么会刚好出现在那里?”顾沉舟直接问。 贺海楼一挑眉:“我就猜是这个问题——你真的要听实话?” 如果换个人问,顾沉舟当然回答‘是’。但贺海楼……他还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下。结果没等他回答,贺海楼就愉快地公布答案:“我开车跟着你。” 这话……顾沉舟心想自己还是别深究下去比较好。 他换了个问题:“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对今天晚上的事情。” “那些人找你又不是找我,我能有什么想法?”贺海楼反问。 顾沉舟一笑:“说得也是,他们找的是我。行了,”他站起身,“你没事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再过来看你。” “你觉得会是哪一系做的?”贺海楼神情漫不经心,却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 顾沉舟停下脚步:“你觉得呢?” “二选一,”贺海楼牵起唇角,“总有一个是。” “你这话……”顾沉舟说,“说得真不像是郁系这边的。” “难道我说是汪系你就会认为是汪系做的?”贺海楼反问。 本来要走的顾沉舟倒不急了,他又坐回椅子上,靠着椅背思索了一会:“理论上来说,汪系是没有这么做的道理……” 贺海楼笑吟吟地不接话,就看着坐在身旁的顾沉舟,心道和顾沉舟在一起的最明显的好处大概是公私分明而且从不记仇吧,他有仇……贺海楼不觉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颚骨,那一处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还真是当场就报了。 不过这也有一点不好,这样我的存在感和其他人又有什么差别呢?贺海楼又有点苦恼,他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暗自思忖:到底要出现怎么样的情况,才能让顾沉舟永远都忘不了呢…… 不说这边的贺海楼努力想着要怎么刷下限才能让顾沉舟永远忘不了自己,光说顾沉舟一直在贺海楼病房里呆了两个多小时,才从医院回家。而回家睡了一个晚上,他刚刚全身酸痛地从床上爬起来,就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爸,你说汪荣泽在国色天香里说出了这句话?” “没错,”顾新军微微颔首,“还是当着国色天香的服务员说的。” “这也太巧了。”顾沉舟说。 顾新军不置可否:“你觉得他是被陷害的?” 顾沉舟沉吟片刻,还是摇摇头:“不好说。”他觉得不论是汪荣泽还是贺海楼,都有嫌疑——或者说并不是他们两个,而是他们两个背后的势力。 顾新军看着自己的儿子,心思却转到几个小时前在正德园跟自己父亲的对话:“如果是被人陷害,汪书记的这个侄子不堪大用啊。” “这是在逼我们顾家表态。” “退的计划不变,你要早点表态,但这件事也不能这么就算了。先是祥锦然后是小舟,未免也太过张狂了!” “爸,”顾新军正想着事情,就听顾沉舟出声。他抬头一看,自家儿子正拿着手机说,“祥锦打电话过来了。” “去吧。”他摆摆手,让人离开。 顾沉舟点点头,拿着手机走到外头去。 冬日的白天较短,上午八点的时间,阳光刚刚好。 顾沉舟向后挺了一下背脊,似乎听见体内骨头舒服的呼吸声,他接起电话说:“你听说昨晚的事情了?” “我爸气得摔了他最爱的官窑瓷器,就是那个画鱼的破碗。”卫祥锦在电话那头说,“我接电话时听到这个声音都不敢吱声了,他的声音从头到尾都是抖的,一开始是被气的,后来估计就是心疼的了。” 顾沉舟瞬间笑出来:“画鱼的破碗……宋代的官窑白釉锦鲤戏荷叶碗?那个值好十几万吧?” “谁知道?这个真是内行才懂的东西,我妈每次都忧愁地说那碗摆着看丑装菜嫌脏。”卫祥锦吐槽了一句又把话题拽回来,“昨天晚上的事我听我爸说了个大概,到底是怎么了?你出去参加个饭局就被袭击了?” 顾沉舟言简意赅地说了说情况。 “操!”卫祥锦在电话那头说,“真想扛枪出去一个个崩了他们。你没事吧?” “有事还能跟你聊电话?”顾沉舟笑道,“就是撞青了两块,连医院都不用住。” 一听连医院都不用住,卫祥锦立刻放下心来:“那是真的一点事都没有了,我这两天申请了外出任务,到时候回去看你!” “行,等你回来……不过你这样三个月翘队一次真的没问题?”顾沉舟问。 卫祥锦说:“……自从你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有问题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天是贺海楼跟你在一起?快九点了,你待会要不要去医院?” “会去。”顾沉舟说,他的时间表很规律,也习惯了提前做计划,“怎么了?” “没什么,等我回去了再自己跟他打个招呼吧。”卫祥锦说,“行了,你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顾沉舟答应一声就挂了电话,时间确实差不多了,他还得去医院看看贺海楼,不知道待会对方会说什么,希望不是太奇怪的…… 贺海楼的要求确实不太奇怪——他只是准备出院,并邀顾沉舟一起去他家里。 满是道具的房间,红色的大床,透明的浴室。 顾沉舟的脑海在贺海楼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就勾勒出最直观的三维图,他真的觉得自己每次跟贺海楼在一起,年龄就开始直线下跌——他又想动手了…… “不是那一套。”贺海楼特别淡定,“那一套是专门找人来玩用的,平常怎么住人?会神经衰弱的。” “……走吧。”顾沉舟跳过这个话题,跟贺海楼一起上车去他平时住的那套房子。 那是一套位于市中心的三十层商业楼,同样是电梯入户型。贺海楼刚一打开门,一道黑影就吱吱地扑向贺海楼,但刚跑到一半,就被脖子上的链子拴住,前进不了。 顾沉舟定睛一看:“这猴子你还留着?” “它非常——”贺海楼想了想,“有生命力。” 这话说得有点奇怪,顾沉舟又看了看那猴子,突然发现贺海楼为什么会这么说了:一两个月不见,这猴子除了没毛之外,都快瘦成猴干了——连胸腔的骨头都能看见了! “你多久喂它一次?”顾沉舟随口问着,同时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那只猴子。 但猴子十分愤怒地亮出利爪想要抓顾沉舟。 顾沉舟直接换手,抓着猴子的脖子又把猴子放到地下了。 “我平均三天回来一次。”贺海楼已经走进了厨房,他对顾沉舟说,“你上午吃了没有?” “吃了。”顾沉舟回答,同时走进去,“你想弄什么?” 贺海楼站在打开的冰箱前,朝里头指了指。 顾沉舟上前一看:三厢的冰箱里,放水果的和速冻的那一栏都空荡荡的。而保鲜的那一栏里头,从上到下,分别是:酒、酒、酒、酒and酒。 顾沉舟:“你喝酒管饱?” 第46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从来不开火。”贺海楼面不改色地回答顾沉舟,然后真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跟顾沉舟分享经验,“还挺管饱的,但饿得也快。” 要论娇惯,不论是五岁前还是五岁后,顾沉舟也是不做家务不扶油瓶的主,但出了国后有时候实在吃腻了外头的食物或者不想在外边吃的时候,他也会动动手弄点伙食,然后再洗个碗什么的,久而久之就自然而然地养成了没事在家里弄个简单早晚餐的习惯。像贺海楼这样明显一个人住,却从不动手弄点事务的……他真不怕在外头吃得胃穿孔? “你大白天喝酒?”顾沉舟其实也是顺嘴那么一提。 贺海楼居然还回答了,而且特别随便:“我开玩笑的。”然后他拉开厨房的柜子——各种口味的碗装方便面和火腿肠出现在顾沉舟视线里。 “……”顾沉舟真心想这差别其实没多大啊。 贺海楼似乎也吃腻了这些东西,站在一柜子的红烧牛肉清炖排骨老坛酸菜面前挑挑拣拣,半天选不出一样来。 顾沉舟也随手打开了自己面前的柜子看看——连根葱也没有,还真是干净得老鼠都不爱来。这时候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贺海楼刚才会说那只猴子特别有生命力了,就这样还能在这里生存下来,简直不是‘有生命力’四个字能够形容的了。 贺海楼半天也没决定要吃什么。他索性就抽了袋散装火腿,拿着两罐啤酒,走到外头去说:“别看了,你能找到一片叶子我跟你姓……” “要不起。”顾沉舟笑了一声,就看见走到沙发旁的贺海楼随手丢了一根火腿肠给猴子。 猴子双爪接住,立刻急不可耐地用尖尖的利爪撕开塑料包装,放到嘴巴里狼吞虎咽,几口吞下去的时候一下子噎住了,拼命用手捶着胸膛。 顾沉舟不由多看了两眼。 贺海楼倒是非常习惯这个情况,顺手又丢了一罐啤酒给猴子,猴子连忙接住,照样十分娴熟地打开易拉罐环,双手捧起瓶身,对着嘴巴就倒起来…… 顾沉舟说:“真聪明,你跟它吃一样的?”重点其实在后面一句。 贺海楼晃晃手中的啤酒——他又喝上了:“我自己都没弄东西吃——还特地为只猴子弄啊?” “说实话这猴子真应该感到荣幸。”顾沉舟坐到贺海楼对面,看了看猴子又看看贺海楼,这样说道。 贺海楼嗤笑一声:“理论上!实际呢——”不用他再说了,吃饱喝足的猴子瞬间原地满血复活,原地用力一蹦,亮了爪子就冲贺海楼抓去! 贺海楼完全习惯成自然了,抬眼瞅瞅,伸手一探抓住猴子的尾巴将其提起:“看到没有?永远不识相——”他为了强调自己的话,特意顺手晃了晃被抓住尾巴的猴子,但没想到猴子像钟摆似的摇晃两下后,忽地在靠近贺海楼时,扭身前探,伸爪狠狠一爪! 这下变化实在太过突然,顾沉舟一愣之下甚至没来得及起身,猴子已经抓完贺海楼的脑袋,又俯身做钟摆状了。 贺海楼:“……” 顾沉舟:“……你没事吧?” 贺海楼突地连咝数声,一下丢开手中猴子去按自己的脑袋,但碰到纱布的那一刻又闪电挪开,几息过后,又小心翼翼地覆上,咬牙说:“没事……”话音还没落,他扭头看着猴子的眼神中已经冒出凶光了。 顾沉舟心想原来刚才是呆住了才没喊疼……不过确实挺疼的吧,他看着对方纱布里慢慢渗出来的红色,刚好抓在伤口上,都再次裂口了。 “又渗血了?”贺海楼也感觉到自己脑袋不对劲,暂时收回看向猴子的目光,开口询问。 顾沉舟点点头:“去医院重新包扎一下?” “算了,”贺海楼嘴角抽了抽,“去医院说什么?被一只猴子抓了?——我这里有纱布,拿出来随便包包就行了。” “在哪儿?我去拿吧。”顾沉舟站起来问,不管心里怎么想,对于一个为了自己受伤并持续受伤的人,这一点做人的基本风度他还是有的——就像这次贺海楼邀他过来他同意一样。 贺海楼扬了扬下巴,指向电视机柜的位置。 顾沉舟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蹲下身拉开抽屉,本来伸手要拿,看清楚柜子中的模样后,目光却微微一顿。 接着他伸手拿起抽屉里还没开封的纱布袋,指节在抽屉底板上不慎蹭了一下,擦出一层薄灰。 顾沉舟回身走到沙发旁,将纱布交给贺海楼——贺海楼已经用剪刀解下了自己脑袋上缠着的白纱布——问:“要帮忙吗?” 贺海楼头也不抬,拆了纱布袋直接上手:“小时候做惯了,我自己就行。” 顾沉舟点一下头,走到那只猴子面前,将拴着它的链子又绕了家具几圈,确定它没法乱跑乱动后才走回沙发旁,却并不坐下:“你想吃什么?” “嗯?” “买些早点,”顾沉舟说,“刚才上来的时候我看了看,小区里就有早点店。” 贺海楼很是惊奇地看了顾沉舟一眼:“你突然这么好我真不习惯。” “要不要?”顾沉舟直奔主题。 “当然要,”贺海楼笑道,“难得顾少有这份心情,求不来啊!” 顾沉舟点点头,然后——掏出手机,拨了自己一瞥间记下的外卖电话,几句话功夫就叫了一份皮蛋粥并特意交代对方赶紧送上来。 贺海楼一下子有些傻眼:“你没事看一眼就记下了那家店的电话?” “恰好比较好记。”顾沉舟解释。 贺海楼默默看了顾沉舟一眼,脸上的失落都掩盖不住了。 顾沉舟看得是心知肚明,他心道就算自己下去买了又能代表什么?不过是几步路罢了,又不是自己做给他吃……不过好像除了卫祥锦外,他还真是没给谁带过或者做过食物啊…… 这个念头在顾沉舟脑海里打了个转,就被主人抛开了。顾沉舟悠哉地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开始补昨晚漏掉的新闻联播。 就在小区底下的餐厅别的不说,速度至少挺给力的,顾沉舟开了电视没多久,送餐员就在底下按了门铃,贺海楼起身开了门,站在门口的送餐员还扬着笑脸和贺海楼唠叨几句,显然是早就熟悉了的。 这倒不太奇怪,不管贺海楼是三天回来一次还是五天回来一次,总归要吃东西,按着他家厨房蟑螂都找不到能维持生命的食物的干净程度来看,贺海楼除了喝啤酒吃泡面外就只能叫外卖,而最近的外卖只有底下那一家。 地理位置优越。顾沉舟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贺海楼已经付完帐回到沙发前。他掀开纸杯盖子,用塑料汤匙勺了一口粥放在嘴里,眉头先微微一皱,接着舒展开来,眼睛还不自觉轻眯了一下,不经意间露出一种餍足的姿态。 不得不承认,只要贺海楼愿意,他可以轻易博取任何人的好感。 坐在对方的家里,顾沉舟本来七分注意力放在新闻上,三分注意力留给贺海楼,几句话之后,这两者的注意力变成了五五开,又几句话过后,顾沉舟已经把自己的七分注意力放在贺海楼身上,只余三分还关注着新闻里的事情。 从容,智慧,一针见血。 看着唇边带有一缕笑容的贺海楼,听着对方寥寥两三句,就将新闻里头某个事件背后的深意剖析得一清二楚,顾沉舟几乎忘记五天前,对方在另一栋房子里的猎奇举动了——只是几乎。 他带着赞赏和愉悦的微笑和贺海楼相谈甚欢,翻开心中那本写有贺海楼名字的簿子,在已经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内页上,又添了数行句子。 卫祥锦是在十二月三号回到京城的,距离顾沉舟被袭击刚刚好三天的时间。 这是一个和顾沉舟从国外回来时一样的艳阳晴天,只是气温降了不少,回来时他穿一件短袖,再去时,已经围上了一条薄围巾。 飞机自天空缓缓降落,机舱大门打开,混在人群中间,自机舱上走下来的卫祥锦远远看见顾沉舟,一下就乐了:“还是这么怕冷!” 这是半夜的飞机,顾沉舟五点就在这里等了,结果硬是延迟了两小时到七点,太阳都升起来了,他打一个哈欠,说:“得了,走吧……先回你家。” 卫祥锦点点头:“有你陪着我估计暂时不会被骂。” 顾沉舟一下笑了:“你知道会被骂还跑回来?” “你在这里我能不回来吗?”卫祥锦上了车,望望车顶说,“反正他总能找到理由骂我……” 顾沉舟说:“你见卫伯伯真是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我现在终于明白小时候我刚到你家时,你为什么做什么事都要拉上我一起了。” “你才发现啊?”卫祥锦说,“当然是为了免于挨骂!那时候你不知道我多高兴,本来玩游戏我爹骂‘玩物丧志’,看书我爹骂‘书呆子’,爬树摸鱼我爹再骂‘整一个泥猴’,跟我妈去听京剧我爹又有话说‘不是正事’!结果你一来倒好,玩游戏变成了‘乐于分享’,看书是‘教导弟弟’,爬树摸鱼是‘孩子活泼’,听京剧‘培养爱好陶冶情操’!你就是我的天使,活的,摸得着!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多感动,天天趴在窗子前眼巴巴地看着对门,就等你从树丛里走出来……” 顾沉舟很惆怅:“小时候的美好剥开来一看……” “唉……”卫祥锦也跟着叹气,同样显得惆怅,“那时候我一开始还挺想跟你换个爸爸的,后来看见同龄的女孩们玩办家家游戏,又偷偷琢磨你是我新娘子就好了,到时候我爹一张嘴喷火我就把你往前面一推——”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顾沉舟说:“卫伯伯没几天就生日了,你那时候还没回队里吧?” “等给我爸过完生日就走。”卫祥锦说。 顾沉舟就空出手朝后一指:“东西,我托人收了一件古董,应该还成,到时候你给卫伯伯。” 卫祥锦也不客气,放下座椅,探手从车后厢拿了东西,三下两下拆开一看,顿时惊叹一声:“呦!”他有些惊讶和喜欢地捧起盒子里的瓷碗,看见碗身釉色如白玉,外壁及内侧绘有五只褐色蝙蝠,形态各异,或振翼或敛翅,双爪前伸,各捧一只粉橘寿桃,淡妆浓抹,色调清雅。 “外行人也看得出这个漂亮啊。”卫祥锦翻来覆去,十分满意,“比我爸原先的那只破碗漂亮多了!这一看就是个艺术品!” 顾沉舟笑了笑:“我外公家有渠道,要收比较容易……卫伯伯那只碗是他自己捡漏捡到的,当然特别心疼喜欢了。” “知道你不差这个,我就不客气了。”卫祥锦将碗放回盒子里,拿起来晃了晃,是一点都没有古玩人士的谨慎之心。 “除了女人不共用,我的就是你的。”顾沉舟爽快说,车子一溜儿开进了天瑞园。 说是回到天瑞园,其实除了让卫祥锦放一下行李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事情——不是周末,除了顾沉舟还没有进体制显得无所事事之外,两家人要上班的上班,要上学的上学,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回到卫家的别墅,顾沉舟看卫祥锦放下行李,又等对方洗了个战斗澡,就继续开着车往正德园的方向驶去。 这回刚刚好,卫老爷子和顾老爷子都在家,顾沉舟和卫祥锦来得及时,还赶上了绿豆粥早饭,正好一人一碗垫垫肚子。 接着顾沉舟和卫祥锦逗留一会,在两家分别坐了一坐,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中午两人自然留下来吃饭,吃完之后,卫祥锦陪自家爷爷下下棋,顾沉舟则跟顾老去钓了一下午的鱼,快到五点的时候,两人回到天瑞园,刚好白天上班上学的都回家了。 两人分别回家吃了个晚饭,饭后出来遛个弯又见面了,卫祥锦牵着不安扭动脖子、明显有些兴奋、想要撒开四足奔跑的大黄狗,对顾沉舟说:“晚上跟贺海楼约个时间吧,我见见他。” 顾沉舟摇摇头:“从早上吃到半夜……”说归说,还是掏出手机给贺海楼打了一个电话。 贺海楼一听顾沉舟说话,也没多问什么,张口就答应了,跟着就敲定时间:“晚上九点?” 顾沉舟看一眼卫祥锦。 卫祥锦冲他点点头。 “行。”顾沉舟跟贺海楼又闲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现在距离九点其实也没有多少时间,遛弯结束,顾沉舟去了卫祥锦家,两人先打了盘战略游戏,然后顾沉舟拿出小提琴,随意拉了一曲舒缓悠扬的曲子,时间就差不多了。 见面的地点还是在国色天香——这里快成为三代公子聚会的指定地点了——卫祥锦订了一间听涛阁,提前十五分钟就在房间里等着了。 晚上九点,贺海楼准时来到国色天香。 这次的饭局很小,统共只有顾沉舟卫祥锦和贺海楼三个人,其实按平常来说,怎么样也要再叫一些亲近顾卫和亲近贺海楼的,不过现在局势微妙,这一点也就因为谨慎的缘故而省略了。 三天时间,贺海楼头上的伤还没有全好,但缠着整个脑袋的白纱布已经取下来,只留一个四四方方地用胶布粘着,盖住伤口。 卫祥锦站起来迎上前去:“贺少!许久不见了。” “卫少。”贺海楼淡淡一笑。 顾沉舟不在的三年里,卫祥锦和贺海楼在同一个圈子里,平常难免碰面,但关系很淡,也就是见面一点头的程度,加上卫祥锦后来加入军队了,更是没有交集。 “大前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卫祥锦也不客套太多,招呼过后就直接进入正题,他正色说,“这桌酒是特地感谢贺少的。贺少帮了小舟就是帮了我,现在不太方便,等这一段过后,我一定摆一桌大的当众感谢贺少!” 说着他给自己倒满了一小杯白酒,举起来对贺海楼说:“贺少伤还没好,就别碰酒了——今天只是我的一点小小感谢。”他说完就一口气连喝了三杯,中间连个顿都不打,三杯过后,脸色已经红了起来,“贺少请了。” 说着将酒杯翻转,里头一滴不剩。 贺海楼的唇角下垂了一点,又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若无其事地扬回去,他笑着坐在主位,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举起来说:“这次占卫少的便宜了,下次我们不醉不归。” 顾沉舟这时出声:“以后机会还很多。”说着视线朝贺海楼的方向滑了一下,正好和贺海楼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当下,贺海楼给了顾沉舟一个讨喜的漂亮笑容。 顾沉舟也回给对方一个淡淡的微笑。 一场饭局,宾主相谈甚欢,都把气氛往融洽的方向引导,这不算饭点,尽管卫祥锦依旧叫了一桌子的菜,但或许是大家都吃饱了菜又太过精致的关系,两个小时的交谈下来,基本上没什么人动筷子。最后散场的时候,一桌子的宴席还好好地摆着。 贺海楼和卫祥锦及顾沉舟在国色天香门口分开,一晚上光卫祥锦喝酒了,在里面的时候还不觉得,出来猛地被冷风一吹,酒精立刻攀上脑海,让卫祥锦呻吟一声:“喝得有点多了。” 顾沉舟一个晚上基本没怎么碰酒,去检查驾驶员酒精度都没问题,他伸手扶了一下对方:“还行吧?” “没事。”卫祥锦不在意地说,“部队里喝起来比这个凶多了。” 顾沉舟点点头,去拿了车载着卫祥锦往天瑞园的方向开去。 晚上十一点的时间,郊区的车道上来往车辆已经不多了。顾沉舟开着车平稳地朝前行驶,进了市区中心又拐过几条弯弯曲曲的街道,忽地降下车速,问身旁闭着眼睛休息的卫祥锦:“要不要?” “什么?”卫祥锦张开眼,有点迷糊地问了一句,就看见街边一位老人在沿街推着烤地瓜的车子走动。 “要!”卫祥锦瞬间精神了,毫不犹豫地接话说。 顾沉舟顺从地把车子开到街边,摇下窗户向老人要了两个地瓜。 卫祥锦从兜里掏出散钱交给对方,很高兴地交换左右手一边给地瓜散热一边剥皮:“我们多久没吃这个了?” “我觉得有十年了,小时候你带我出来吃,还因为这个被打过呢。”顾沉舟将车子停到街道旁,从卫祥锦手中接过一个,也开始剥起皮来。 “真是这个数!”卫祥锦咬了一口,然后斜了顾沉舟一眼,“顾大少,小时候是你撺掇我出来的,然后吃干抹净嘴巴之后,责任三下五除二,往我身上一推,我妈用手帕给你擦嘴巴,我爸用巴掌打我。” 顾沉舟咳了两声:“咳咳,真的?” “如假包换,十足真金!”卫祥锦说,“你陷害我的次数多到自己都忘了做过什么事了吧?” 顾沉舟:“……”真记不全了。 两人在车里相互吐槽一段,话题绕回贺海楼身上。 “你觉得贺海楼怎么样?”顾沉舟问。 “跟之前的印象一样,”卫祥锦说,“我不太喜欢贺海楼,他玩得太疯太过界了,不过这次他帮了你,不管是出于什么,这些都是我该表示的,我就你一个兄弟,他帮了你就是帮了我,救了你就是救了我,反正他那些真正过界的玩意也不是在国内……” 顾沉舟玩味笑了。 卫祥锦一时没注意到,他还说:“倒是晚上你看起来和他挺熟稔的啊,关系不错?” 顾沉舟说:“我去过他家里。” “嗯?” “那天晚上贺海楼受伤,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晚上后回到家里,在家里又被猴子抓伤了……” “猴子?”卫祥锦呆了一下。 顾沉舟没有理会,继续往下说:“我去拿纱布,打开抽屉,里头就一袋未拆封的纱布放在里头,抽屉底板上都蒙了一层薄灰了,而装纱布的袋子上干干净净的。” 卫祥锦的神情有了轻微的变化。 “贺海楼不经常住在家里。”顾沉舟平静说,“家里一根葱一罐米没有,常备药物没有创可贴没有,但有一袋未拆封的纱布和没扭开过的消毒药水。” 卫祥锦脸上的笑容褪去,神色变得冷硬。 顾沉舟看向对方:“你在军队里专门学过这个,分析得出来吧?” “他知道自己会受伤,专门准备的。”卫祥锦冷冷说。 “没错。”顾沉舟十指交叉,“一卷纱布和药水说明不了什么。或许是巧合,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他脸上还带着笑容,又平静又冷漠,像画上去似地完美和从容:“他早知道这件事,是特意掐着时间,赶过来的!” 第47章 肥肉 “他如果知道——”话说到这里,卫祥锦反而收了怒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这次的事情是郁系做的?” 顾沉舟露出淡淡的笑容:“如果他知道,就必然是!汪系还不至于连一件事都没法保密。” 卫祥锦目光闪了闪:“你说会是郁系中的哪一个?贺海楼自己?贺家的掌舵人?或者其他跟贺家有关系的?” 这三个选择基本囊括了所有可能:贺海楼如果知道这件事,要么这件事是他直接经手的,要么这件事是他偶然间发现的;而贺海楼一个还没有进入体制的三代公子,想要偶然发现这样的事情,除了从家里得知还有什么办法?要从家里得知,办这件事的人怎么会跟贺家没有关系? 问题进行到这一步,挑起话题的顾沉舟却没有接下去,而是两三口吃完手中的东西,重新发动车子,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一点猜测,也许真是巧合呢?” 卫祥锦的手撑在车窗上,他放下座椅,靠躺上去正好透过车窗看见深蓝近黑的夜空,几颗孤星,一轮弯月,跟着他们一路走,一路停。 车子停在了卫家门口。 卫祥锦从车上下来,顾沉舟坐在驾驶座上说:“太晚了,我就不跟你进去了。” 卫祥锦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出声:“有什么事要做的话,记得告诉我。” 顾沉舟笑起来,他唇角挑的有些高,眼睛也眯起来——他脸颊不胖不瘦,线条非常柔和,所以很少笑得这样明显,那显得太过亲昵。 “我忘了谁也忘不了你。”顾沉舟说,他的手指很长,不论是拿着小提琴的琴弓专注奏乐,或者漫不经心地敲击方向盘,都显得赏心悦目,“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顾家站在这个位置,如果没点儿本事,就不要怪别人把它当成肥肉咬上一口。” 卫祥锦回来的第二天,好巧不巧,汪书记带着汪荣泽上门了。 上午时间,顾沉舟还在家里没有出去,双方分宾主坐下,汪博源就先开口:“顾部长,这次我是特地上门来道歉的——我这位侄儿,平常疏于管教,也太口没遮拦了一些!” 开门一句话,就定下今天交谈的基调:这事不是我们做的,我这侄子不过嘴巴不好,替人背了黑锅。 “令公子我看着很好,不知汪书记说的是什么事情?”顾新军问,某些事情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总也需要有人挑到明面上来。 汪博源微微一笑,额上露出几道抬头纹。跟一向严肃的副总理贺南山不同,这位从庆春市调上来的书记是一个身材微胖,生活中非常和蔼风趣的长者,但跟他生活中的随便相对的,是他非常强硬的政治作风:“四天前在国色天香那里,这小子说了一些不恰当的话,今天就是特地带他来向小舟道歉的。” 这时一直在汪博源身旁当布景板的汪荣泽也连忙挤出一点笑意,对顾沉舟说:“顾……”他一时间倒有些为称呼犯难:想叫顾少,但转念一想,在长辈面前叫什么少?也太高调太招人眼了;要说叫名字,一面之缘实在没这么上赶着亲密的;要说叫弟,年纪倒是对上了,不过今天他是来道歉的;叫哥……他还拉不下这张脸。 最后汪荣泽硬是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顾兄弟,那次是我犯浑,口没遮拦说错了话,还引来了一些麻烦……”这个麻烦就直指顾沉舟被袭击的事情了,“这都是我的错,兄弟在这里跟你说对不起了。” 顾沉舟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汪哥还特意过来一趟,倒显得我小心眼了。”他客气地说,“上次还跟汪哥说要尽地主之谊,带汪哥逛逛京城,结果一直没能兑现,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这和善的态度算是让汪荣泽长出了一口气,他暗忖要自己碰到这倒霉事,别说是不是对方做的,不端端架子去寻点晦气那简直是不可能的,没想到这顾沉舟还真的不当回事,可见上次的事都是那个贺海楼挑起来的。这么一想,他就把双倍的怨恨投到了贺海楼身上,再面对顾沉舟时,不止表情放松了一些,连嘴里的道歉都真诚许多。 坐在旁边的汪博源一直保持着和善的微笑。在听见顾沉舟那句‘带汪哥逛逛京城但一直没有兑现,是我抱歉’的话的时候,他暗叹一声,心想顾家这是不愿意和他联合了。 没想到郁系都下这样的手了,顾新军还是没有站队的打算。 这个结果虽然令他非常失望,但也不至于当场失态,他保持着风度笑了笑,主动站起来说:“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既然事情解决了,顾部长,我就不继续打扰你难得的休息日了。” 这是要从现在开始避嫌啊。 顾新军和顾沉舟一起想道。 不说曾经和汪博源共事过的顾新军,连顾沉舟都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书记产生了些许好感。 顾新军站起来挽留:“汪书记,你才过来没多久,这么急着走干什么?我们喝喝茶聊聊天,别分开个几年,就什么交情也没有了。” “不不,该走了,该走了,”汪博源笑呵呵地,“公是公,私是私,以后多的是机会慢慢叙话,到时候别嫌我罗嗦了!” 顾新军又留了几回,但汪博源执意离开,都走到门口了,他只得把人送出去。 两个小的落在后头,汪荣泽称着顾新军和自家伯父说话的机会,也抓紧跟顾沉舟唠叨两句:“顾少,今天承你的情了,咱们都在同一个圈子里,交往不是一次两次——你且看着下次。” 这也算是表态了。顾沉舟说:“汪少太客气了,都是小事,不值得什么。” 汪荣泽赞了顾沉舟的气度一句,接着说:“这里跟顾少透个底,这次的事真不是我做的,如果是我——我放着挑事的贺海楼不去找,找顾少做什么?如果是我们,”他把汪系说得含蓄了一点,“我们为什么要把手边的东西往外推?世上可没有这个道理啊。” “还有,”他又颇有深意地加了一句,“我听说贺海楼那天晚上是跟顾少在一起的,顾少不觉得太巧合了吗?我当时并没有邀请贺海楼啊……” “荣泽,”站在远处的汪博源略略扬声,叫了汪荣泽,“我们该走了。” “好,伯父,我就来!”汪荣泽说,匆匆一握顾沉舟的手,“顾少,下次见了。” “下次见,汪少。”顾沉舟也跟对方一握手。 顾新军站在路边,看着汪博源的车子消失在转弯处,才走回来对顾沉舟说:“你怎么看?” 顾沉舟问:“汪书记是不是找来了什么证据?” 顾新军微微点头:“这几天他也一直在查。”但并没有说到底是不是对方做的,显然对方拿出的证据不够证明这件事不是汪系做的,或者这件事是郁系做的。 “现在还不确定。”顾沉舟听了之后,思索着稍停一会,才回答顾新军。 顾新军倒是有一点诧异:自家儿子从国外回来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对方越来越沉稳谨慎,而且听这个话头,对这件事,他也有一点思路? 顾沉舟确实有一点思路。 但这点思路与其说是分析,不如说是对贺海楼天然的不信任。因此他在根本没有打算说出来的同时,还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和贺海楼的联系——任何掺入了政治的事件,很少是单纯的“事件”,这些事件往往只是引出更深层次目的的敲门砖,而要获得更深层次的结果,出手的人总不会只做这么一回。 那天晚上,主动开车过来的贺海楼,是主使者,还是知情者? 接下去的几天,顾沉舟除了陪难得回来的卫祥锦外,就是有事没事跟贺海楼打打电话,加上最近贺海楼刚被开了脑袋实在没啥地方好玩的,一来二去,等卫祥锦参加完卫诚伯的生日宴会并上了飞机之后,顾沉舟已经第三次登上贺海楼的门了。 “吱!” 猴子在上蹿下跳。 “吱吱!” 猴子在左顾右盼。 “吱吱吱!” 猴子在偷偷摸摸。 坐在沙发上的顾沉舟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桃子,塞给被链子拴住脖子,真的只能巴巴伸长脖子望茶几上水果的猴子手中。 得到水果的猴子眉开眼笑,双手抱拳,对着顾沉舟连连作揖,然后一溜儿跑到角落啃起桃子来。 贺海楼看了猴子一眼:“它被你训练过?”他顿了顿,“它之前从没有做出过这个动作。” 顾沉舟怎么可能有心情去训练一只猴子?他说:“也许是因为你从没有给过它水果吃?” 贺海楼:“……晚上吃什么?” “家里煮了饭。”顾沉舟回答。 贺海楼露出招牌英俊笑,色诱之:“求陪吃。” “贺少还少吃饭的人?”顾沉舟哑然笑道。 贺海楼不觉伸手摸了一下从头发里延伸到额角边的伤口,接着又摸了摸颚骨——上头还有一点淡淡的淤青:“缺,缺一个姓顾叫沉舟的人。” 顾沉舟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他看了贺海楼的动作一会,才摇摇头说:“待会还有事,下次我做东,一定陪贺少吃顿饭。” 贺海楼沉默一会,突地扬扬眉:“顾少,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怎么样?” 顾沉舟刚刚抬眼,贺海楼就笑道:“真心话大冒险,我猜顾少一定玩过,先由我来开个头吧:之前汪荣泽上门找顾少,是不是暗示过那场袭击跟我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小剧场肉: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贺:我们今天玩什么?皮鞭,蜡烛,捆绑? 顾:……你只有这三个吗? 贺:(居然被鄙视了!)[甩响指]你等着。 三天之后 快递:先生请签收。 顾:? 贺:[摇尾巴]拆开拆开 顾:[拆]……这是什么? 贺:[英俊笑]新的花样啊! 顾:……走吧。 贺:[兴奋]野战吗? 顾:去精神病院。 最后两人一阵拉锯,于钢琴上奏响一夜乱调~ 第48章 钢琴前的真假话 不可否认,顾沉舟的兴致被这句话吊起来了。 “真心话大冒险?”顾沉舟问,“规则怎么样?——石头剪刀布?” “不,我们来另订一个规则。”贺海楼说,“不用石头剪刀,也不用非得说真话——”他看着顾沉舟的神情,微微一笑,“一人轮一次,一次一个问题,对方需要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问问题的人,在下一次出问题时,同时要判断对方的回答是真是假,时限十五秒——或者还可以另加一个规则,我们的问题只能围绕七天前的袭击来。” 顾沉舟有趣地笑了笑:“哦?那怎么结束?” “喊停结束。”贺海楼说。 “赌注?” “如果是顾少先喊停,”贺海楼正对着顾沉舟面孔的视线不自觉向下移,再向下移,再向下移……然后他在顾沉舟有所反应前适可而止了,“就陪我吃顿晚饭怎么样?由顾少下厨。” “如果贺少先喊停呢?” “这真是个问题,”贺海楼说,“我不介意陪睡一晚……” 正准备屋为棋盘话为子的顾沉舟当场就在心里卧槽了,差点没端住表情。 “开玩笑的,”贺海楼很快笑起来,“如果我输了,由我做一餐给顾少吃怎么样?或者其他顾少希望的赌注?” 由你给我做或者由我给你做,结果不都是我要留下来?顾沉舟心里这么想到,但贺海楼的重点鱼饵是在这场“真心话”上,他沉思一会,咬了对方的钩:“一场游戏,不必太较真,贺少说这样就这样吧。” “第一个问题:汪荣泽上门找顾少,是不是暗示过那场袭击跟我有关?” “是。”顾沉舟说,又问,“那场袭击跟贺少有没有关系?” “真。跟我没关系。”贺海楼问,“你认为是汪系做的还是郁系做的?” “假。郁系。”顾沉舟问,“郁系这么做目的在哪里?” “真。离间顾家和汪系的关系,”贺海楼问,“顾家真的打算靠向汪系?” 短短一分钟之内,两人你来我往,已经问完五个问题。 贺海楼的第三个问题一出,顾沉舟第一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凝眉思索两三秒,然后说:“假。顾家有这个打算。这次的主使者是郁系的哪一位?” “假,主使者是……”贺海楼轻轻一停,并没有按照最开头的规则那样正面回答,“谁,你觉得我真的会说出来吗?” 贺海楼并没有严格按照之前的规定正面回答。 顾沉舟一下笑起来。 这个笑容跟他在卫祥锦那里露出的一样明显,但没有那天晚上给人的单纯亲昵感,而是混杂了诸如有趣、沉冷、兴味,惊讶和更多的理所当然等等情绪的笑容。 平心来说,顾沉舟长得并没有太出众。 但贺海楼看着看着,就觉得这张脸如同刻在心口般无法忘怀,稍一闭眼便能将所有细节描撰。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郁系的?”贺海楼目光在顾沉舟脸上溜了一圈就克制地收回来。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暗自想着,顿了一顿,唇角露出一点难以捉摸的微笑,“继续?” “继续。”因为贺海楼刚才是反问,所以顾沉舟没有判断真假,“从见到你开始。那天晚上,你是为了什么过来的?” “真。为了把你搞上手。”贺海楼一脸正直地说,“你这几天跟我走得近是不是准备探我的底?” ‘把你搞上手’……顾沉舟心道这话不尽不实,半真半假啊:“假。是。”他又问,“贺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真。事情就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怎么会不知道?”贺海楼略一扬眉,“虽然我知道,但其实我没有参加这件事——这样说顾少相信不相信?”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停。” 一个字音落下,房间里的快速对话立刻停止。 顾沉舟低头沉思一会,问贺海楼:“为什么要玩这一场游戏?” “我以为我表现得很明显了:因为我想要你留下来。”贺海楼笑眯眯说,“顾少信吗?” 顾沉舟也笑一笑:“贺少都这样说了,我当然信了。” “难得顾少认同了我对你的想法一次,”贺海楼说,“我去那里,喜欢顾少,想要顾少留下来,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啊。” 这时时间距离游戏开始,才刚过五分钟,表白完的贺海楼心满意足地说:“顾少晚上决定煮什么?” “你这里有什么?”顾沉舟问。 “泡面。”贺海楼回答。 顾沉舟:“……” 贺海楼:“你不会打算煮这个吧……?” 顾沉舟还真不会,游戏游戏,如果只敢玩输不起,未免也太没有意思了:“我去超市买菜和米,你晚上想吃什么?” 贺海楼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顾少看着弄吧,顾少会弄什么?” “家常菜。”顾沉舟肯定回答对方,“茄子,豆腐,草根汤,再加一盘清蒸鱼?” “行。”贺海楼爽快地点点头,“一起走?” “你这里有什么?”顾沉舟没有回答,而是先提了一个问题。 贺海楼认真想想:“只有锅,当初买这套时精装修配的。” “……把锅拿出来,散散气味洗一遍吧。”顾沉舟说这句话的同时也提醒自己别忘了买油盐酱醋,“碗筷有吗?” “这个怎么可能没有!”贺海楼义正词严,但跑厨房一看,瞬间抓瞎:“呃,还真没有……” 就你平常这样泡面加外卖的情况,没有不奇怪,有才奇怪呢。顾沉舟心里这样想,随口应了一声,也就出了门。 有事干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小时候还在青乡县的那几年,上山爬树,下河捞鱼,摘果子追野兔,洗碗搓衣服,很少有事是贺海楼没有做过的。现在虽然隔了十数年,但除了手生外,时间的流逝显然没有让他忘记以前就会的技能。 贺海楼都忘了自己这十数年来什么时候这么勤劳过了:他不止把蒸锅和炒锅翻出来洗干净,还从柜子里翻出不知什么时候塞在里头的一件围裙穿上,又找了块抹布开始擦流理台和柜子里的灰尘——每周一次的家政人员永远不会照顾到这些不在明面上的灰尘。 这一通忙乱下来,贺海楼都有点忘记时间了,直到射进窗户的光线变暗,客厅响起门铃声,他才拿着抹布穿着围裙去开门:“顾——” 他想叫顾沉舟,但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贺海楼眉头稍稍一皱,神情又变成平常那种带着浓重漫不经心的玩世不恭,但这种表情跟他穿围裙拿抹布的形象实在太过不搭,导致站在门口的中年人一时之间也卡了卡壳,神情微有奇异。 “是方大秘啊!”贺海楼口吻淡淡的。 “贺少,”方大秘是贺南山身旁的第一秘书,贺南山有什么重要的难办的事情,一般会让这位深得他信任的秘书去办——其中有关于贺海楼的一切事物,都包含在贺南山的重要难办事情范围表里,“贺总理让我转告你,晚上回家吃个饭……”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贺海楼的目光已经从他脸上移到他身后了。他顺着贺海楼的视线侧头一看,正看见顾沉舟提着一大袋东西,从电梯里走出来。 贺海楼上前一步,从顾沉舟手里拧过袋子:“回来了?” 顾沉舟嗯了一声,看几眼站在身旁的中年男人,很快就认出了对方:“方大秘书,你好。” 方大秘呵呵一笑:“顾少,你好。” 顾沉舟点点头,看着贺海楼提着袋子站在他面前,又把那个差不多有十斤重的袋子接回来:“我去厨房弄吃的——你晚上有事吗?” “没有,方大秘就是刚好到了这里,顺路上来一下。”贺海楼轻描淡写地说。 被顺路的方大秘神情不变,同样笑道:“正好路过这里,记得有一件关于贺少的事情要通知贺少,就顺便上来了。”他顿一顿,又说,“贺少,那我就先走了,您忙。”说着礼貌地对顾沉舟点点头,才回身走进电梯,离开这里。 如果说顾沉舟顾大少的社交能力是S+,政治能力是B+,各种高官子弟必备技能平均A-的话,那被排除于高官子弟必备技能的厨艺,无疑只有D+或C-,堪堪够家常级别的及格分而已。 不过同样味道的菜,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做出,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尽相同的。 至少贺海楼感觉十分高兴,这份高兴不止让他站在厨房里给顾沉舟打下手试吃赞美,还让他在饭菜都弄好了上桌之后,非常有兴致地走到摆在客厅的钢琴前,掀起琴盖,坐下来弹了一曲《梦中的婚礼》。 窗户敞开着,夜风吹起洁白的轻纱。 柔和的灯光将黑暗挡在室外,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坐在钢琴前的男人并不是那样协调。 但轻快优美的乐符,噙着微笑的侧脸,在黑白琴键间跳跃的手指。 顾沉舟的神情从漫不经心到专注。他放下翘起的一只腿,坐直身体,静静聆听。 这样的气氛或许真的太过美好。只短短的一刹,贺海楼五指一滑,曲子已经结束,耳畔的欢笑渐渐远去,那最后的声音,便成了一缕浅淡的叹息。 贺海楼站起身走到饭桌前,他去看顾沉舟,却微微怔了一下:对方的脸上并没有带着之前最常见的平静或者淡笑,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想开口说话,但顾沉舟先出声:“贺少为什么选这首曲子?” 当然是因为这首曲子的名字。贺海楼心里这么想着,但也不准备真正破坏这个难得的晚餐,只笑道;“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听见这个调子,后来碰了钢琴就自然而然先练这个了。” “是在青乡县的时候?”顾沉舟问。 贺海楼只顿了一下:“是。” 顾沉舟淡淡一笑:“弹得很好。” 咦?没有炸毛?贺海楼注意看了顾沉舟一眼,意识到这句话多半是出自对方真心——坐在他对面的人脸上还带着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目光也并不是直直看着他的,而是透过他投到他身后的那架钢琴上。 顾沉舟并没有太过遮掩。 因此贺海楼这回很轻易地发现,对方在回忆什么,或者缅怀什么。 那些他不知道的过去,不存在他的过去,他触摸不到的过去…… 也许让对方的今后,只有一个贺海楼,是很好的主意。 贺海楼暗自想道。 不过这需要好好规划,首先的问题,还是顾家…… 很多时候,回忆并不太美妙,但弥足珍贵。 顾沉舟从贺海楼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逼近九点了。 他坐上车子摇下车窗,让夜晚的凉风徐徐灌入车内。 今天晚上,贺海楼的钢琴曲勾起了他很早以前的记忆,同样的曲子同样的时间,他坐在饭桌前,钢琴凳上的纤细身影被高大身材所遮挡,男人替换了女人,他低下头,离地高高的双腿稳稳踩在瓷砖上;他抬起头,怎么也够不到钢琴触手可及…… 那么久了。 顾沉舟想道。 也许只有今天,他无法讨厌贺海楼。 哗啦啦的水声充斥斗室,贺海楼将脑袋埋在蓬头洒下的冷水里,足足站了好一会,才关上旋钮,扯了一件浴袍,走出浴室。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刚刚一直在震动,响得连在浴室里头洗澡的他都听得见。 他拿起手机按下数字键,屏幕上已经有了好几个未接电话。他统统忽视,只挑了贺南山的倒拨回去:“贺总理……”电话那边说了什么,贺海楼忽的一笑,漫不经心地说,“当然,线索全都给顾沉舟了。他去不去查,我就不知道了。” “你也玩够了,不要再坏事了。”电话那头传来贺南山声音:平静而带有一些缓慢,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他从不特意提高声音做强调,但现在已经很少人能够忽略他的话语了。 贺海楼笑道:“怎么说玩呢?总理,我们的目的差不多啊——都是让顾家投到汪系那边去。” 贺南山评价:“太莽撞了。” “这世上就一个顾沉舟,我能不去吗?”贺海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他看着头顶上花白的天花板,慢吞吞分析,“顾家一直站中立想着要退,力量大又不足够大,还不够决断,引得两边都想吞了它……他现在只有顾沉舟这一个优秀又够年纪的大儿子,五十八岁的老干部了,还能再等几年?动了顾沉舟,顾部长的心就乱了。他是现任提起来的,从立场上讲,不好倒郁系,还不好倒汪系吗?顾部长到此为止还能够冷静谨慎地分析,但等顾沉舟顺着线索用顾家的力量查出什么来……他就算是泥捏的,也要做出一点反应——拖过这一段时间,他想退也退不了了。”贺海楼慢条斯理地说,“刚好,那个人最近不是不太听您的话吗?” 电话那头半晌没有声音传来,又过一会, 电话被挂断了。 贺海楼听着耳边的嘟嘟声,将电话从耳边拿开,随手丢到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边。 三十层的高度让地上的一切车辆行人,看上去都如同玩具一样迷你。 他双手撑在窗沿,透过面前一重重建筑往天瑞园的方向看去。 顾沉舟,这一次,你会怎么做? 第49章 小甜品 一连三天,顾沉舟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出。 他并没有像贺海楼说预料的那样,跟家里通气或者雷厉风行地开始行动,也不曾在圈子里出现,不论是贺海楼还是其他人,永远只能联系到一个叫小林的人,然后听对方在电话里说一百遍的‘很抱歉顾少最近不在,您是哪位?等他回来了一定转告’,至于顾沉舟去了哪里在干什么?很抱歉他并不知道,至于顾沉舟什么时候能出现回电话?很抱歉他也不知道。 然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事实上顾沉舟哪里都没有去。 他只是没有呆在自己家里、爷爷外公家,或者其他经常呆的诸如天香山下的小院——他呆在那栋落成后仅仅办过一次生日宴会的天香山庄,住在被群山跟树林,还有溪水环绕的房间里,远离人群,一次次反复的对比手中线索,进行推理和假设,以及为最后的收集证据做准备。 并没有其他太多的理由,只是他许久没有这么悠闲了。 越悠闲越冷静,越冷静,他所能看到的东西,就越多。 与顾沉舟悠闲生活最相对的,毫无疑问是贺海楼每天近乎狂欢的日子。 一如顾沉舟曾经说的那样,贺海楼永远不缺人陪。 这是又一个凌晨或者黎明,贺海楼从酒店的大床上起来,随便捡了一件衣服披到身上,逛进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浴室,洗了一个迟到好久的澡,扯下浴衣,就这么敞开着走到沙发上坐下。 沙发是黑色的,搭配着白色的浴衣和红色的墙面,有一种非常鲜明的对比。 贺海楼向后靠在沙发上,脖颈微微后仰,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整夜跟不止一个人奋战,只要不是铁人,都会露出这种疲惫来——看上去比寻常时候冷漠许多。 他在沙发上大概靠了一个小时多一些,这一个小时的浅眠并没有缓解他的疲惫和无趣,反而让他从脖子到肩膀,都全线酸痛起来。 贺海楼低低地咒骂一声,左手在沙发上胡乱摸索着,指尖划过软的衣服硬的手表,直到他抓住一个硬壳子四四方方的东西。 早就记在心里的号码根本不用睁开眼,随手就能按出。 贺海楼听着耳边嘟嘟的声音,觉得身体懒洋洋地提不起力气。 “您好?”电话接通了,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但不是顾沉舟的。 林方,从国外跟回来帮顾沉舟处理杂事的人,永远只会一句对不起顾少不在。 早晚把他切碎了扔进海泰河喂鱼。 贺海楼心情更恶劣了,他慢吞吞地说:“顾沉舟顾大少在吗?” 一只手迟疑地按上贺海楼的肩膀,接着几秒钟之后,手的主人低下头,慌张又笨拙地用嘴碰了一下贺海楼的耳朵。 真没天赋。贺海楼坏心情×2。 这时电话里又传出男人的声音:“……您是贺少吧?” 嗯?贺海楼侧头朝耳旁的手机看去,碰他另一侧耳朵的人兔子一样缩回脑袋,他没有搭理,发现这款手机并不是自己那一只手机后,对接电话的林方说:“没错。” “贺少今天真早,”电话那头的林方笑着寒暄了一句,就直奔正题说,“顾少昨天刚刚回了我的电话说回来了,但是不知道现在起来了没有,要不我试着给贺少转接一下电话?” 这个回答跟前几次简直截然不同啊!贺海楼顿时一愣,先看了眼时间,才早上六点半,确实太早了点。他说:“顾少已经回来了?那倒不急在一时……” “顾少作息稳定,这个时间应该起来了,只是很少有人这么早打电话……”林方故意顿了一下,把自己的好卖了出去,才接着往下说,“不过既然是贺少打来的,我怎么样也要帮贺少试试,顾少之前也特意问了问贺少呢。” 坏心情-1,贺海楼直起脖子左右转了转,脸上带了点笑意,难得客气地说:“麻烦你了。” 林方连连谦虚,按了手机上的一个设定键,通话就转移出去了。 贺海楼坐正身子,等着电话再次被接起来。 刚刚几句话的时间里,那只之前缩回去的脑袋似乎做好了心里建设,一只手又战战兢兢地搭在贺海楼的肩膀上,这小心翼翼的程度,不像是在调情,倒如同动物园里去摸老虎屁股一样恐惧不安了。 贺海楼撩起眼皮斜了对方一眼,也没说什么。 这时候,电话被接起来,顾沉舟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贺少?” 坏心情再-1,贺海楼的声音轻快起来:“顾少,许久不见啊。” “这几天我没有在家里。”顾沉舟的声音平静里夹杂着轻微的放松跟随意,贺海楼仔细听着,除了对方的声音外,还有明显的鸟叫和一点点泊泊的……水声? 他现在在哪里?贺海楼想着,话也没有停下:“顾少是去哪里忙了?这几天都没有人联系得到顾少……”当然卫祥锦能不能联系得到,贺海楼是一点都不想知道。 “其实没有去哪里,就是想休息两天。”顾沉舟似乎知道贺海楼心头所想,很爽快地说出来,“我现在在天香山庄。” 好心情+1,贺海楼不去管蜗牛一样摸到自己胸膛的手掌,对顾沉舟说:“是上次给顾二少办生日宴会的地方?顾少还真是会享受,对我们是一点口风都不露啊。” 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抱着长痛短痛都要痛,长痛不如短痛的心态,手的主人一咬牙闭着眼睛朝贺海楼脸上压去,贺海楼不紧不慢地转了转脖子,对方的脑袋就直接撞到沙发上。接着咚的一声闷响,本来都若无其事站起来的贺海楼一下子侧了侧目——这是在接吻还是要头槌? “你们的事情完了。”贺海楼拿开手机,朝对方说了一句,就继续将手机按回耳朵,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这里的动静,反正电话那头的声音和之前没什么差别,甚至话里的轻松意味还更鲜明了一些:“贺少这真是冤枉我啊,我现在不是告诉贺少了吗?” 这话的意思是……贺海楼心头一动,好心情开始蠢蠢欲动:“顾少不介意我过去叨扰叨扰吧?” “求之不得。”顾沉舟笑道,“我还会在这里住个两三天,贺少想过来的话,过夜也可以,对了,你家里的那只猴子也可以带上来,这里反正有的是地方。” 好心情+MAX! “行,我现在就过去。”贺海楼说完就挂了电话,很愉快地对沙发上的人丢了一句“钱都在这间房子里,你们自己分吧。”就穿好衣服,转身离开。 由于上一次在这里举行的生日宴会时,时间是在晚上,来参加宴会的大多数人除了被侍者引进大厅外,没有也无法看见山庄的全貌,因此这座半年前才完全建成的山庄严格来说,并不曾真正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贺海楼带着他那只猴子驱车到达天香山顶的时候,朝阳正吹散叶尖的最后一颗露珠。 他将车子靠着竖立在悬崖边的栏杆上停下,从车后座抓住猴子的脖子将其揪出来,刚往山庄的大门口走了几步,就见穿着薄线衫和运动裤,踩着木拖鞋的顾沉舟从山庄里头走出来:“贺少。” 贺海楼还是第一次看见顾沉舟穿得这么随便,他觉得对方瞬间年轻了好几岁——就像大学还没有毕业那样。 毫无疑问,有人拿着一根羽毛轻轻地挠了贺海楼的心口一下。他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太热切赤裸,轻咳一声说:“顾少。”他跟着顾沉舟走了几步,发现对方的脚步很轻,木拖鞋踩在石头板上,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又把目光移到四周——上一次来的时候,他并不关注顾沉舟,也无所谓这栋山庄,之所以会来不过是圈子里的习惯罢了——这是一栋并不特别精致,但和周围的环境融合得非常好的木制房屋。 树干笔挺,枝叶繁茂的树木错落地种在山庄外头,巧妙地从各个方向遮掩住山庄的外墙,但树与树的间距又不至于小到影响主人的视线。 他们走上木台阶,推门后先看见的是一个能容纳近百人聚会的宽敞大厅。这个大厅的材质和外头一样,墙壁与地板都由木头铺成,家具也是竹木居多,根本没有上一次贺海楼参加生日宴会时所看见的奢华景象。 顾沉舟带着贺海楼离开客厅。长长的木走廊里,贺海楼朝落地窗外一望,看见大概十多平米那样大的一个范围内,一道溪流自碎石上泊泊流淌,在溪流旁放有石桌石凳,石桌上摆着围棋盘,上面散落着黑白子,组成一局残局。在石桌下方几步,一个小小的烧水火炉就搁在溪边,旁边还起了一个不高的石台,石台上零散地摆放着荷叶形的茶壶和茶杯,其中一个放在最外边的茶杯里,还残留着一点澄清的茶液。 刚才讲电话的时候,顾沉舟就是站在这里? 贺海楼心里这样想着,目光又移到石桌旁的那棵大树上,这是一株高大茂密的榕树,枝叶如伞,气根如须,举开双手牢牢将地上的石桌护入怀中。 “这里平常没什么人上来吧?”贺海楼问。 “基本上没有。”顾沉舟说,“贺少是我这几天见的第二个人。” 贺海楼问:“那一个是?” 顾沉舟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显而易见,就是刚刚接了贺海楼的电话,一直负责给顾沉舟处理事务的林方。 “这地方不错,非常清静。”贺海楼也没有追根究底,只跟顾沉舟继续之前的话题。 “所以到了晚上,我总觉得会蹿出什么东西来。”顾沉舟回答,又指着落地窗外的庭院说,“我们出去坐坐?” 贺海楼应了一声,跟着顾沉舟一起出去,一边走一边想着顾沉舟刚才的话,总觉得对方似乎话里有话——晚上会蹿出来的东西,小偷、野兽……鬼? 最后一个字让贺海楼的脸色古怪了一下。 应该不止于吧?他想道,顾沉舟怎么也不可能……相信这个吧…… 红泥小炉烧火,荷叶壶中泡茶。 顾沉舟和贺海楼盘膝坐在溪水边,用从庭院的石井中——这个居然不是摆设用的!贺海楼看着顾沉舟动手摇水上来的时候眼睛差点掉下来——打起来的水泡茶。本来一直被贺海楼掐着脖子呼吸困难的猴子也终于得到了自由,他被顾沉舟拴在树下,由于身上的链子并不断,它还能在一定高度的树枝里上蹿下跳,跟几只落下来的小鸟和住在树上的松鼠交流感情。 坐在石台旁边的顾沉舟和贺海楼一反常态,并没有字字深意——或者今天的顾沉舟说话很随便,连带着贺海楼在暖阳的照射下,神情也懒洋洋地趋于萎靡了——一个晚上没睡,他还累着呢! “顾少怎么突然来这里度假了?”贺海楼打了一个哈欠,早上的阳光越舒服,他就越困倦,再加上不时来一阵凉风,这天气未免也太适合睡觉了。 “修身养性。”顾沉舟慢悠悠地泡着茶,“贺少是三年前到京城的,大概不知道,我一般每隔两三个月,都会去山上旅游或小住一段时间。” “那上次?”贺海楼说的是他们的第一次野外运动。 “那次也算,不过之前更倾向旅游而不是运动。”顾沉舟解释,上次的远足野营符合他的习惯,但邀请贺海楼一起出去的目的当然不仅仅这样,更多的还是为他了解贺海楼这个人而做的决定。 贺海楼嗯了一声,眯眼对着前方的森林发了一会儿呆,才找回自己的思维,说:“就是为了休息?” “就是为了休息。”顾沉舟很肯定地回答。 贺海楼笑道:“顾少觉得哪点累了?喝酒,吃饭?大家一起赛车唱歌,或者其他一些什么?” 顾沉舟淡淡一笑,拿起杯盖撇去上端茶末。然后提起茶壶,倒一杯给贺海楼:“贺少尝尝,普洱茶。” 贺海楼接过了喝一杯,又打了一个哈欠,目光还是盯着天边的太阳——眼睛里的轻微刺痛有助于他保持清醒,就是泪水太多了……他稍稍闭一下眼,缓解眼睛因强光而产生的刺疼干,然后,他的眼皮就有一点睁不开了…… 顾沉舟跟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正想说话,就见坐在他旁边的贺海楼向右侧一倒,脑袋正好敲在他的肩膀上! 足足几十斤的重量一下子敲下来,平常再练过也没有用,顾沉舟手里的茶一下子全洒到石台上,他转头去看贺海楼,发现对方整个人都迷糊了,就支着身子愣愣地看着他。 累了?醉了? 顾沉舟看着对方眼底的青黑,想着对方平常的玩法,心道再这样下去他早晚把自己玩死掉——就他现在这个状态,能安全地把车开上来简直不可思议了。 “贺少?”顾沉舟出声,同时抓住对方的胳膊,将其有些摇晃的身子扶稳。 贺海楼含混地应了一声,眼睛都要闭起来了。 应该是困的,说不定还刚刚喝完酒。 “我带你去休息。”顾沉舟稍一用力,就把坐在地上的人拉起来,扶着对方往客房走去。 贺海楼乖乖地跟着顾沉舟前行,同时脑袋一点一点地向下掉,最后几乎整个人都靠到了对方身上…… 这一场休息短暂又悠长。 贺海楼中途醒过来一次,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的墙壁不是他专门用来玩SM那间房子的红色,也不是他平常住的那间的黑色,而是原木色。身上盖着的被子没套被套,就是单纯的白色,似乎刚刚晒过太阳,蓬松又暖和;再转头从窗户向外看去,屋外的景色也不再是一层不变的栋栋高楼,而是高矮错落的树木,闭合的玻璃窗外,还停了一只大昆虫…… 贺海楼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这次,一直到金乌西垂,满天星辉散落大地,他才闻着烤肉的香味,从黑沉沉的睡梦中清醒过来。 一旦清醒,之前的记忆就如潮水般涌回。 贺海楼记起了自己喝茶喝到一半,实在困得不想说话,就看准了顾沉舟的方向一倒——果然倒到他身上了。结果顾沉舟居然好脾气地没有把他推到地上,他就继续不说话,跟这顾沉舟站起来又一路向卧室走去,中途一一试验过搀扶,搂抱,压倒…… 啧,要是路再长一点,对方再放松一点,他大概就真能亲到脸颊了。 贺海楼极为遗憾地想道,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整了整身上被压皱的衣服,从这间位于二楼的卧室顺着灯光走下去,等到了一楼走廊的那扇落地窗前,他看见落地窗敞开着,庭院里,顾沉舟正将一串串肉串好,刷上调料,分散放在铁丝网上烧烤。 漆黑的夜空笼罩着整个山顶,茂密的树木在夜晚变得阴绿浓翠,乍一看去,全是深深浅浅的灰与黑。摆放在庭院中的烤炉似乎是周围唯一的光源,橘红的火焰跳动着照亮对方的脸颊,他看见对方抬起头来,笑容被火光晕染,真切而柔和:“你起来了。” 有那么一刻,贺海楼恍惚了一下。 不是因为这样的场景,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今天的顾沉舟和平常一点都不一样——至少对他,一点都不一样。 难道是因为之前特意漏给他的线索?贺海楼走到顾沉舟身旁说:“晚上吃这个?”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分了一半钢叉给贺海楼,然后悠闲地拿着剩下的部分均匀烤火,“对了,那里。”他朝树下的铁链指了一下。 贺海楼顺着对方的手势看过去,看见一道细长的链子拴着一块石头孤零零摆在那里,他顿了顿,想明白这链子之前是拴猴子用的:“你把它放了?”放就放了,还拴一块石头干什么? “我为什么要放了它?”顾沉舟说,“是那只猴子自己干的。” 贺海楼:“啥……” 顾沉舟说:“那只猴子有点聪明……链子都被它咬得差不多断了,之前没有跑大概是因为周围不是它熟悉环境的缘故?” “你看见它跑了?”贺海楼问。 顾沉舟点点头。 贺海楼说:“就这样看着它跑了吗……” “你想让我爬树给你抓猴子?”顾沉舟说,“你觉得可能吗?” 还真不可能。 “跑就跑了吧。”贺海楼刚说这么一句,一个黑影就从天上飞下砸中他的后脑勺。 贺海楼的脑袋都前倾了一下,他痛得咝了一声,抬手按住脑袋,第一个反应是朝东西飞来的方向看过去——但什么都没有;他又低头看砸中自己脑袋的东西——是一个苹果。 这个情况是不是有点熟悉? 贺海楼刚这么想到,一只没毛猴子就抓着树枝从树上滑下来,爪子里还拿着一个大苹果,蹦跳到顾沉舟身后,有点畏惧地看了一眼冒着火的炉子,然后将手里的大苹果对顾沉舟高高举起。 顾沉舟:“……” “吱,吱吱!”猴子叫了两声,看见顾沉舟还没有动作,抓耳挠腮着一下子将苹果递到嘴边,做出张大嘴巴要咬的样子,一下子又将苹果从一只爪子递到另一只爪子,再从另一只爪子递到这一只爪子…… “我操,这是要送你水果吃啊。”虽然同样是苹果,但一个小一个大,一个从天上丢下来砸到他脑袋,一个被猴子捧着安安稳稳地递到人面前,贺海楼气得手都抖了。 顾沉舟瞟了贺海楼一眼,伸手接过对方的大苹果,然后跟猴子说:“谢谢。” 猴子吱吱叫一阵,又做了个吃的动作。 顾沉舟将苹果放到一旁用水桶盛起来的水里洗了一洗,然后咬了一口。 “好不好吃?”贺海楼出声,同时拣起砸到自己的那个苹果,虽然跟顾沉舟那个比起来小了点,但居然不是果核,上面也没有牙印……应该来说,比起最开始,还是进步了吧? “很甜。”顾沉舟回答,又咬了一口。 贺海楼瞅瞅手中的果子,也走到顾沉舟身旁,本来呆在顾沉舟身后的猴子很机警几步跳上树枝,远远地冲贺海楼做出呲牙咧嘴的凶狠模样。 贺海楼哼了一声,蹲下身将手中的苹果也放进水里洗洗,然后咬了一口…… “怎么样?”这回轮到顾沉舟问了。 贺海楼:“……” 顾沉舟:“嗯?” ……操!酸到要吐了! 第50章 出手 2012年12月12号晚9点23分30秒。 距离袭击事件发生第十二天。 距离卫祥锦离开第七天。 距离顾沉舟与贺海楼真心话游戏第五天。 距离顾沉舟从天香山庄下来13个小时12分又15秒。 夜色正浓,顾沉舟坐在一辆挂北A牌数字00068的军车里,很低调地进了第三军区驻地。 38个小时前,他送走在天香山庄小住的贺海楼,将一份长邮件发送到顾新军私人邮箱里。 23个小时前,庆春市军区开展临时性突击演练,练习中数名军人意外受伤。 12个小时前,他前往正德园和顾老爷子在书房里长谈一个半小时。 3个小时前,他在天瑞园和顾新军交谈,即将离开时被顾正嘉堵住,在对方一份考砸了的试卷上签下‘顾新军’这三个棱角分明的名字。 而现在,他坐在军车里,跟着军车一路进入到军队腹地,直到一排钢筋水泥建成的平房前。 早就等在这里,最受卫诚伯倚重的副官见到顾沉舟,几步走上前伸手,用力地握住摇了一摇说:“顾少,你来了。” “张副官,你好。”顾沉舟露出一个淡笑,但这样的笑容在光线不足的黑夜里显得极为模糊短暂,几乎一闪而逝。 “人都在里头了。”张副官说,“顾少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顾沉舟并没有急着上前,他站在原地问:“他们都说了?” “当然。”张副官笑道,“都进这里了,还有什么问不出来的?”他的口吻就像在说母鸡下蛋公鸡叫那样理所当然和不以为意。 顾沉舟轻轻点头,这才举步上前,走到刷着白墙的水泥平房前。 这是一排很长的建筑,相连着过去足有十个房间,但每个房间的面积并不算大,方方正正地大概十个平米左右。 房间的大门是实心钢材制的,没有窗户,只在铁制的大门上开了一个成年男人巴掌大小的长方形窗户,窗户上还焊接着数道粗圆的铁条,保证了除视线之外,任何超过两根手指并排粗细的东西,都进不去出不来。 顾沉舟走到铁门前,朝唯一可供观察的窗户口向里看。 干涸的暗红的血,断断续续的呻吟。 这两者不分先后,于同时让顾沉舟看见听见。 他在这间屋子里找到了那天袭击中的一个人——对方的大腿上还包扎着绷带,是他和贺海楼滚下山坡前用军刀刺中的那一个。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一览无遗的斗室,室内的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靠着墙,而椅子就在他们不远的位置。 张副官在旁边说:“那边还有一些,顾少要再看看吗?” 顾沉舟略一点头,跟着张副官走到隔壁的房间,再透过铁门上的小窗口向里看。 大同小异。 他收回目光,问张副官:“他们怎么说?” “是赵羡阳。”张副官拿出一直夹在腋下的文件,打开来翻到其中一页。 这是一页写满了密密麻麻黑字、并不特别干净,好几处都有暗红色滴溅状液体痕迹的A4纸张。 张副官说:“他们一开始还咬定了是汪荣泽的意思——其中大多数人确实只‘知道’自己是为汪荣泽来的。不过王昶——哦,就是行动的具体负责人——的一通短信暴露了幕后主使者。” “他没有删掉?”顾沉舟问。 “当然删掉了。”张副官说,露出略微不以为然的表情,“不过人都在这里了,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不论是再发一份或者重新修复,都不太难。” 顾沉舟接过对方的那份资料,就站在平房前翻看起来。 这份资料并不太厚,统共就五页左右,前三页是这次审讯的一众人的口供,后两页是那位赵羡阳赵厅长的一系列黑材料。 小到包养情妇贪污受贿,大到使用黑手打击竞争对手甚至制造武力袭击事件。 不查花团锦簇,一查底都掉了个透。 顾沉舟面上浮现一缕冷笑,却没有太过注意那些详细精确到什么日期哪一小时的不法事件,只翻到关于他的袭击事件那一项,翻开来一个字一个字确认。 从作案时间到方式再到动机。 顾沉舟着重看了看资料上摘录的两条短信——他们当然不会用诸如“动手”,“OK”这样一看就知道有内涵的词语,而是很平常的短信,比如说“回家”和“等你”。 张副官看到顾沉舟目光停留的方向,从手上那个蓝色文件夹中翻找一下,又找出一页资料,这次是王昶和赵羡阳交流的所有短信记录。他递给顾沉舟,一边说:“一套很简单的暗语,回家就是准备动手,等你就是一切就绪。这样在没有事发的时候,就算被人偶然看见,因为太过普通,也没有人会去多心留意。”至于事发之后——哪怕他用的是世界上最高等级的密码,人都到手上了,还不是想破译出来就破译得出来? 顾沉舟的目光又回到这场袭击筹划的最开头的时间上。 11月27号,汪博源刚刚进京。 11月30号,汪荣泽在国色天香包位置请客。 这是一场早就计划好了的袭击。 国色天香里,贺海楼的到来,哪怕汪荣泽身边,似乎都有参与到这一手里的人。 贺海楼的到来让汪荣泽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说了那一句话。 一向训练有素的国色天香服务员,不用一个晚上就把这句话漏出去让人查到。 绝大多数参与袭击的人都以为这是汪荣泽的命令,那么必然有一个属于汪荣泽的人出面告诉他们。 “王昶是汪荣泽的人?”顾沉舟问张副官。 显然在之前就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张副官说:“汪书记在庆春时,王昶跟汪公子走得很近。” 但王昶事实上是赵羡阳的人。 换届之争或许早就开始了。也或许,是有人借着这次换届,在搅风弄雨。 顾沉舟目光转向赵羡阳的升迁历程,不太费劲,就找到对方初入工作时,曾跟汪博源一同工作的经历。现在四十五年过去了,一个只是厅长,在京城里多如牛毛,一个已经成为下一任当政的有力竞争者。 “说起来,”张副官笑道,“赵羡阳和汪书记,曾经还住过同一个大院。在他们做同事的时候,听说汪书记曾经很看不惯赵羡阳的虚浮作风。” 顾沉舟笑了笑:“谁都没法预料三十年后的人生。” 但做政治的,永远不会因为单纯的恩怨而做出有可能损害到自身的冒险。 坚定站在郁系的赵羡阳,如果背后没有人撑着,不会冒险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位厅长,一位直辖市书记,两者的分量差太多了,这件事如果不是有人在幕后用力,汪博源恐怕早就查个干干净净清清楚楚了…… 顾沉舟又翻了翻手中的资料,说:“张副官,东西都在这里了?” 张副官左右一看,见没有人站在他们附近十米内,就放低声音跟顾沉舟说:“顾少,一些事情不能写在纸上,卫司令吩咐我私下跟你说。”他顿了顿,不待顾沉舟出声,就继续开口,语调更低,语速更快,“赵羡阳是坚定的郁系,虽然他官运不行,但家里老一辈还是很有些势力关系的,加上当初和汪书记的那段往事,郁系的那位一直颇为重视这位厅长。说实话吧,现在的高科技,要查什么事情,很少查不出的,查不出的事情要么是动用的资源不够,要么是背后有人把线索藏着压着,查到一半查不下去,或者查到了也得嚼碎嚼烂吞到肚子里消化忘记掉。” 这几乎就是明示了。 赵羡阳出手做这件事试图嫁祸汪系,背后哪怕没人直接授意,也有暗示和帮着掩藏。 顾沉舟凝眉片刻,在心中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撸顺一遍。 汪荣泽设宴,贺海楼顶着一张青肿还没有完全消退的脸、在没有被人邀请的情况下大喇喇出席,接着散席,贺海楼特意走到他旁边做出亲密的样子,接着汪荣泽就在包厢里说的那句气话。 结合之后发生的事情,这个时候,贺海楼已经明确地知道了会有事情发生。 前一段他跟贺海楼接触,顾沉舟发现对方一直没有提出去玩的事情,这对于喜欢狂欢的贺海楼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再加上他有时候会不经意地摸一摸自己脸上的伤口,在心底,贺海楼恐怕也不是不在意自己脸上的问题……那么贺海楼为什么要在那天晚上,在没有被邀请的情况下,赶到国色天香? 为了摸汪荣泽的底?为了让这件袭击事件顺利进行?做出汪荣泽不忿找人半夜追打顾沉舟的线索证据? ——如果真是为了这个目的,贺海楼的智商也未免太叫人着急了。 他是故意出现在国色天香,从头到尾都一直在挑起汪荣泽的怒火的行为,明确地将一个问号送进顾沉舟心里,导致顾沉舟及顾家直接怀疑幕后主使者。 ——但是,贺海楼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顾沉舟思索一会,问张副官:“张副官,赵羡阳和贺总理的关系怎么样?” 张副官笑了笑:“贺总理是郁系中坚,一般来说,郁系里像赵厅长这样的,”他着重点出了对方的地位不够,“没有多少人会和他关系不好。但是嘛,”他又顿了顿,“赵羡阳并不是普通的厅长,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内情,我们就没有查到太多了。” 简直瞎扯,连赵羡阳的黑材料都能查得一清二楚准确到小时,派系里那一点内部倾轧会搞不明白?不过不好说出来罢了。 当然这也是应有之义,要不是顾新军和卫诚伯摆在那里,谁会把顾沉舟当回事?张副官又怎么可能说出这些事情来? 但就算不好直接说出来,张副官也在暗示顾沉舟,贺总理和赵羡阳的关系并不特别好。 那么,贺海楼之所以出来搅局,也就可以理解了…… 顾沉舟将手里的资料折了折,递还给对方——这种用最快捷方法得出的底稿并不适合直接带出去当证据,张副官收起资料后自然会在最快的时间内重新给出一份干净合法的证据。 今天晚上的事情到这里已经完成了一半,顾沉舟露出笑容:“这次就麻烦张副官了。” “应该的,应该的。”作为卫诚伯身边的老人,张副官是明白在自己长官心里,这位公子哥跟卫诚伯自己的儿子卫祥锦,分量就算有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他很是谦虚地对顾沉舟摆了摆手,说,“能帮到顾少就好,顾少,我现在送你出去?” “哪敢劳动张副官?”顾沉舟微微笑说,“卫伯伯这个时候一定等着副官回去了。” 这是在说自己被卫司令看重啊! 张副官心头舒服,本来能当上卫诚伯的副官又被派来处理这种事,就不可能不是亲信,但这话也表明了顾沉舟的态度,是很认可他的——要在领导身边做事,如果搞不好和领导亲属的关系,这个工作可就不好做了。 心里放松归放松,他还是很客气地要送顾沉舟离开,直到顾沉舟坚决推迟了几次之后,才把顾沉舟送上车子,站在外头说:“顾少慢走,我这就回去跟司令做个汇报了!” 已经坐进车里了,顾沉舟按下玻璃,对张副官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就随着缓缓前行的车子,乘着夜色,离开第三军区驻地。 这是一个最普通又最不普通的夜晚。 这个夜晚对大多数人而言,都像是往常里最普通的那样:吃饭,娱乐,睡觉,天上的星星被地上的霓虹光线遮掩吞没。 但这个夜晚对某些少数人而言,却又显得那么不同寻常——比如正待在第三军区里的某几个士兵,比如知道始末高层,比如着手准备的警察,比如待在家里,已经换上睡衣上了床,都已经准备休息,却被破门而入的警察当场捉拿的赵羡阳。 这一夜,在赵厅长所住的那个小区,灯火通明了半个晚上。 这一夜,从公安局支队到赵厅长所住小区整整十三条不同街道足足6300米的距离,超过二万八千人直接目睹这场接近十辆警车头尾相连,车顶上闪烁的红蓝光和并作两排的车身一起,从光线到位置,占据整条街道的场面。 “卧槽又出大事了!” 几乎同一时刻,京城中大大小小的论坛,或者网络通讯工具,或者电话,都有一个或数个消息灵通又热爱八卦的人士,通过发帖或者留言或者拨出电话,跟自己的亲人及朋友描述交流这个颇为震撼的场面。 同一时刻,贺海楼接到一条短信。 “对方开始行动了。” 这条隐藏电话号码的短信显然直指顾沉舟的行动。 贺海楼看了几秒,微微一笑,按下删除键,同时按下数字快捷键‘1’,拨了顾沉舟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两三声就被接起来,这次接电话的人并不是林方,而是顾沉舟。 贺海楼就从声音喧闹、震耳欲聋的包厢内往外走了几步,说:“顾少的动作不小啊,要不要出来玩一玩?” 电话那边传来顾沉舟的笑声,对方那里的环境很安静,这个笑声就像穿过了长长的距离,直接响在贺海楼耳边。 贺海楼觉得自己拿电话的手指似乎都酥了一下,他微眯一下眼,想象着自己用手指里里外外触摸对方嘴唇、舌头、还有喉咙的感觉。 那一定十分美妙。 他这样想着,就听顾沉舟说:“我现在就在外边。” “哦?”贺海楼又往外走了几步,走出包厢,还关上包厢的人挡住里头的杂音,“顾少现在在哪里?不介意我过去吧?” 顾沉舟说了一个地址。 茂沧区园林路23号安陵墓园。 贺海楼认得这个地址:是顾沉舟母亲下葬的地方。 夜风很凉。 晚上十点的时间,墓园区除了顾沉舟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在。 一片整齐的墓碑从高到矮,依次排列,周围并没有易燃的树木花草,站在墓碑群中往上看,天空纯净开阔;站在墓碑群中往下看,群山和城市都在脚下。 顾沉舟蹲下身,手掌按在黑色的冰凉的大理石上。大理石正中央的几个描金正楷端正鲜明,墓碑周围也清理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粒大些的石头。 一阵阵不停歇的凉风吹得人头疼,顾沉舟竖了竖领子,又在墓碑前坐了一会,就听见汽车的声音远远传来,一开始还是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再过几息,就十分明显了。 是贺海楼来了。 他这样想道,只等了两三分钟,就看见对方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的转弯处。 “顾少。”贺海楼距离顾沉舟还有好几步,就扬了声音跟顾沉舟打招呼,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此刻所在地方的特别。 顾沉舟看着贺海楼走近的身影,几天前那场钢琴演奏后,他将注意力放在贺海楼身上的时间明显变多了,甚至无聊的时候,他还会将眼前的人跟自己的回忆做一下对比——好比此刻:他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唇角稍稍扬起,笑容带着几分轻松几分愉悦,和一点点只有主人自己,才明白的深意:“贺少,你来了。” 自此。 2012年12月12号晚11点38分55秒。 从袭击事件开始为序幕,由赵羡阳被捕为完结。 总共十二天两小时五十八分二十三秒。 第51章 贺二缺 这天晚上,他们站在沈柔的墓碑前,聊了许多事情。 并不单纯是政治和圈子里的,贺海楼跟顾沉舟说了自己小时候在青乡县的一些事情,他没有说自己的母亲,而是更多的说了自己的那棵“私产”树,山上的兔子刺猬,还说自己曾经抓住过一只狍子——而那时候他仅有五岁! 顾沉舟也说了一些题外的话题,中途谈到自己在国外留学的日子,贺海楼很惊讶的表示——顾沉舟居然也会打架斗殴酗酒谩骂!他又说了自己的其他生活和学业,贺海楼更惊讶的表示——出国了居然没有跟国外的美男女来一段上床经历,这个不够科学啊! 顾沉舟一口水差点呛到,他朝贺海楼踢了一脚,贺海楼闪身躲过,然后两人又继续你一言我一句地往下聊。 最后贺海楼还从自己车里提溜出几罐啤酒,和顾沉舟一起坐在墓前,一边聊天一边喝酒。 这一下足足说了两个多小时,等两个人分手时,时间已经快到半夜两点了。 一通交流,就算撇开之前贺海楼查到的关于顾沉舟的资料,他也大概摸清楚了顾沉舟对圈子里各种娱乐的态度:吃喝娱乐可以奉陪到底,并不常和人拼酒,赌是助兴行为,从不带男女进圈子也从不在圈子里玩什么人。 前几个都不算太奇怪,后者…… 贺海楼回想一下自己收集到的关于周行的资料。 当初看准时机,在京城中散播周行和顾沉舟流言的时候,他曾经特别调查了一下周行。 背景干净,长相还可以,为人活泛,脑子不错,和顾沉舟是校友。 顾沉舟看重这个人哪一点呢? 首先身份上的干净是必须的,其次资料上显示,周行在跟顾沉舟之前,并没有交往过女朋友。 再接着,长相这一方面,没有听过顾沉舟有多少表示,脑子不错和为人活泛……贺海楼捏了捏自己的下巴。 也许从一开始,顾沉舟就很明确地按着玩伴的定义,给自己挑了一个省心省力的人选。 而除了周行外,顾沉舟还有没有试过其他人? 贺海楼想着刚才聊天中得到的信息。 也许还有一个女人。 但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女人…… 撇开这些八卦,经过这一个晚上,持续好几天的、顾沉舟给他的奇怪感觉终于有了答案:这样的交往,分明是顾沉舟已经拿他当普通朋友看待的征兆! 是因为这次他透露给顾沉舟的线索,还是因为上次钢琴之后,顾沉舟联想到的那段过去? 不管怎么说,这可真的太好了。 再接再励。贺海楼心想。也许距离上床下床再下床上床的那段日子,也不太远了。 有了这个认识,贺海楼就不再用“圈子共同地位相等”的相处方式来跟顾沉舟相处了,他换了一种方式,开始和顾沉舟在双方的家里单独相处。 生活中的顾沉舟和圈子里的顾大少差别颇为明显。 生活中的顾沉舟基本上不碰酒,圈子里的顾大少却不会在这个地方给大家扫兴。 生活中的顾沉舟从住到吃都没有特别的讲究,圈子里的顾大少就非常注意这方面的细节。 生活中的顾沉舟还会看漫画小说打游戏,圈子里的顾大少关注的重点,永远不在这些圈子之外的事情上。 ……坦白说,贺海楼真的觉得挺幻灭的。 在几次相处发现以上这几点时候,贺海楼真心觉得晴天一声霹雳,天空的凤凰飞到地上变成了……唔,落地凤凰。 我真是个傻瓜。这是周末,天气正好,贺海楼正在顾沉舟天香山脚下的小院里帮对方切萝卜。 刀砍在菜板上的咄咄声中,贺海楼回想着自己刚才随口问顾沉舟的问题。 “怎么不住在天香山庄上?” 顾沉舟头也不抬:“那地方太大了,晚上在里头走着总觉得会从黑暗的角落飘出一只鬼来。” “你怕这个?”原来之前在天香山庄,顾沉舟说的那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贺海楼真的惊悚了。这不是开玩笑吧?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我只是不想每天早上起来都先去井里打水洗脸,然后再开个二三十分钟下山买生活用品再上山。” 贺海楼一愣,心道这还真是个重点。不过…… “你每天自己弄吃的不会觉得麻烦?”他举起手中的菜刀,示意顾沉舟看菜板上的萝卜。 “当然会。”顾沉舟说。 “那我每次来,你都会弄饭……?” 顾沉舟:“反正都是聊天,干什么聊都一样,就顺手做了。” ……这跟圈子里的顾大少也差太多了吧。 贺海楼复杂地想着,手上也没有停下来,把萝卜块切成萝卜条,再把萝卜条切成萝卜丝,最后萝卜丝也给剁成了萝卜末。 “叩叩!” “咄咄!” “叩叩!” “咄咄!” “叩叩!” “咄咄……” 贺海楼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传到耳朵里的切菜声有点不对劲。他四下一看,目光就钉在了厨房的窗户上。 那是一只秃了毛的,半黄半红的猴子。 这只看上去很有些可笑的猴子停在窗户外头,一只爪子抓着朵花,一只爪子曲着,很有礼貌地以一秒钟一次的频率敲击玻璃窗,并且敲两次停一下,敲两次停一下,刚好和他挥舞菜刀切萝卜的频率相同。 大概是贺海楼盯着那扇窗户盯得实在太专注了,站在一旁看面团发酵情况的顾沉舟抬眼撩了撩,说:“这只猴子就是你的那只。” “我知道……”它身上的毛还没长出来,脖子上也挂着半截铁链呢!“我不知道的是,”贺海楼说,抬手直指着那只站在窗台外的猴子,“它在干什么?” 顾沉舟也看着那只猴子:“它再过一会就会把那朵花放在窗台外……” 或许是为了证实顾沉舟的话,窗台外的那只猴子真的把手里那朵橘色的、有六瓣花瓣的细茎花朵放在窗台上,然后隔着窗户对顾沉舟吱吱了两声,扭头跳走了。 贺海楼说:“猴子的世界我已经不懂了……” 顾沉舟说:“其实我也不懂……这只猴子大概是想用花来换一点食物吧?前两次它送花过来,我回送给它食物了。” 贺海楼心道这只猴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来讨要食物,要说是来追求美人的,倒还靠谱点。不过这也太猎奇了,难道凤凰的吸引力已经男女通吃人兽通杀了? 但这话当然也只能想想,贺海楼转了话题:“晚上吃包子?” 顾沉舟点点头,将肉馅和切好的萝卜末一起,倒入酱油,洒进葱叶,和一些料酒一起,调好味道,就开始动手包起来。 贺海楼一个人在旁边看着也无聊,等顾沉舟包好几个之后,他也跟顾沉舟一起动起手来,居然还挺好玩的。 晚餐吃得简单,一碗汤加几个包子,吃完之后顾沉舟从柜子里翻出一张游戏光碟问贺海楼要不要打。 贺海楼心头金光闪闪的凤凰再次裂出了一道裂痕,但他几乎没有犹豫地点了头,接着两人就打了一个晚上的战略游戏联机对抗,一直到九点快十点,从早上开始就在顾沉舟这里消磨的贺海楼收拾起想就地把人压倒的心情,遗憾着遗憾着就遗憾得习惯了地出门开车回家。 只是车子没开出几分钟,他突然在路边的草丛中看见了一朵跟下午猴子摘来的花朵差不多的野花,就是它是粉红色的…… 贺海楼停下车子,他坐在驾驶座上,盯着那朵花盯了好几秒钟,神使鬼差地打开车门走下车,然后几步走进草丛中栽下那朵花,然后…… ……如果真的把这多花放到顾沉舟卧房的窗台上。贺海楼想。会不会真的显得很傻呢…… 没什么车辆的道路上突然响起手机铃声。 贺海楼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接起来没嗯两声,就知道打电话来的人的目的了。 “去金莎会所?”贺海楼说,“怎么,那里又出新玩意啦?” “听说来了几个非常特别的,”电话那头的男声笑道,“贺少你明白的。” 贺海楼当然明白,不就是几个背景干净长相OK 有几分头脑会说一点人话的处男处女吗? 这么一想,贺海楼又想到周行了。 说起来周行倒是挺符合以上要求的,但他尝过的具有以上要求的几十个人,还真没有再出一个周行来…… 身家上亿的大老板啊。贺海楼玩味地想着,思维又转到顾沉舟曾经有过的那个女人身上。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贺少,要不要来?”电话那头的人还在说话,“给贺少留最好的。” “唔……”贺海楼看着手中的花朵,半晌后有点兴致缺缺地说,“算了,天天玩相同的,一点意思都没有,要什么时候能飞出一只凤凰来……” 这形容是不是有点奇怪?电话那头的人呆了半天,才说:“那贺少,我们就先玩了?” “去吧。”贺海楼随口说了一句就挂掉电话,然后拿着那朵小花坐回车上。 白色的保时捷慢吞吞地向前挪了个几百米,开始直直往后退,退到刚才贺海楼摘花朵的地方,然后人影再从车子上下来,走进草丛,一次弯下腰,两次弯下腰,三次弯下腰…… 天香山脚下的小院了。顾沉舟在贺海楼走后就关了电脑游戏,先从有他的股份的公司里找了几份重要报告出来看一看,有的签字同意,有的暂时压着……一直到他突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侧头朝窗户外看了一看,正好看见一道黑影在窗外一闪而过,接着就是咚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顾沉舟停顿了几秒,走到窗户旁,看着零零散散摆在窗户上的几只粉色野花,然后探出头去:“贺少?” 已经藏到树底下正要跑走的贺海楼心道对方猜的也忒准了,他咳了两声,从树影中走出来,抬起头说:“晚上好。” 顾沉舟从窗台上拈起一朵粉色野花,问贺海楼:“贺少这是?” “哦,”贺海楼严肃脸说,“我就想研究一下那只猴子的心态。” “研究的结果是?” “其实我还是不懂……”贺海楼说。 顾沉舟:“……” 最后贺海楼又进了屋子里喝一杯茶,然后把下午做的三角包子方形包子圆形包子等等,都带回了自己家。 在贺海楼又一次离开小院之后的十几分钟,顾沉舟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音:“顾少,赵羡阳在三十分钟前通过陈局长联席顾部长,说有些事准备告诉顾部长。顾部长让我通知你,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第52章 四路争胜谁逐鹿 接到那通电话后,顾沉舟并没有立刻赶去警察局,他按照原定的计划在半个小时后梳洗完毕上了床,一夜好梦之后,又在第二天先回了正德园一趟,才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前往京城公安局分局。 分局的警察早被交代好了,一见到顾沉舟的车就赶忙通知局长。 等顾沉舟停好了车子,陈局长亲自出门迎接。 “顾少,可算把你等来了,你不来我这心里总有点不踏实啊。”一见面,陈局长就握住顾沉舟的手,用力摇了摇,半开玩笑地说。 顾沉舟心道对方接到消息后,虽然没二话就开始行动,但到底还是觉得这个山芋烫手啊。 他跟着陈局长一起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对方怎么样了?” “还好,”陈局长心领神会,“就是说有事情要报告上去。” 一路上的警察纷纷向陈局长打招呼,陈局长面色严肃地点点头,又对顾沉舟说:“我稍微看了两眼,觉得非常重要,就跟顾部长报告了一下,”他含糊地说,“是一些关于赵羡阳另一头的事情。” 赵羡阳到了这个地步,要保命,只有这件事情更深层次的背后下手--当然这也许会让他死得更快--这场换届之争,赵羡阳的这一头是郁系,另一头当然只有汪系了。 把汪系又再扯进来了? 说实话,顾沉舟并没有特别意外的感觉,他对陈局长说:“现在赵羡阳人在哪里?” “已经被带到审讯室了。”陈局长说,“我们现在就过去?” “不,先去录像室看看。”顾沉舟说,“再把赵羡阳拿出来的东西给我看看。” 陈局长点点头:“行,顾少,我让人带你去录像室,那些东西由我锁着,我这就给你拿去。”说着他对旁边的一个警察招了招手,吩咐对方带顾沉舟去1号录像室。 被临时抓壮丁的警察一下子紧张起来,不自觉挺挺腰背说:“顾少,我带您过去!” 顾沉舟点点头,跟着这位警察一起往前。 今天的事情并不太多,1号审讯室里头就坐了一位工作人员,除了做点审讯录像工作之外,还有时间喝茶看报。听见身后的门被打开,他回头一看,就见一位新入职的警察带着一个穿便服的人走进来。 这是干什么来着?那位工作人员想着,刚要皱眉开口,就听见进来的警察先一步出声说:“这是陈局长亲自吩咐,要我带过来的客人。” 工作人员心头一惊,心道还好自己没有嘴快啊:“您坐,您坐!”他连忙收拾自己桌上的报纸丢进抽屉,又从旁边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把赵羡阳那间审讯室的摄像放大到整个屏幕。”顾沉舟对工作人员说。 工作人员应了一声好,找到赵羡阳的那一间,做了一个设置,面前分成数块,分别监视不同审讯室的大屏幕上,就只剩下赵羡阳那间审讯室的画面了。 顾沉舟将椅子稍稍挪后,抬起头看着屏幕上的人。 秃顶、微胖、神情还算镇定。 赵羡阳和汪博源是同一个大院的,当年也一起参加工作,他的年龄也和汪博源差不多,都是六十岁的人了。 审讯室内并没有警局人员在,但坐在里头的赵羡阳还是时不时地抬手擦拭额头冒出来的汗水,显然他的内心并不如表面那样镇定。 顾沉舟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 旁边的工作人员给顾沉舟倒了一杯茶,刚放到对方手边,就发现陈局长走进录像室了,他连忙要去提醒坐在椅子上的人,却见陈局长根本没有出声,只摆摆手让他出去。 乖乖,感情这个年轻小伙子局长也要捧着啊,他在心底咋了舌,又给局长倒了被茶,才放轻脚步走出录像室。 “陈局长。”顾沉舟这时也发现对方了,他收回目光,对着走进来人点点头。 “顾少,资料在这里。”陈局长将手中的东西递给顾沉舟,接着才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顾沉舟拿过来看了两眼,就一皱眉:“什么证据都没有,就空口说是汪系陷害他?” 陈局长说:“赵羡阳的意思是,要等顾部长来了,亲自给顾部长看。” 顾沉舟说:“陈局长觉得赵羡阳真的有这个证据?” 陈局长说:“这就不好说了,要说有吧,两者的地位也差太多了;要说没有吧,赵家还是有几分实力的,而且赵羡阳在几十年前也确实和汪书记共事过。”说到这里,陈局长顿了顿,“顾少要不要见一见对方?” 顾沉舟没有立刻回答,他再翻看着手中薄薄的口供记录。 上面的内容并不多,主要的重点在汪系也参与了袭击上面。前面就说了,关于这一点,顾沉舟并不太意外。 郁系可以制造袭击事件栽赃汪系,破坏顾家对汪系的好感;汪系为什么不能顺水推舟促成这场袭击事件,再揭破阴谋,让对郁系恼怒的顾家彻底倒向汪系? 或许是顾沉舟停得太久,一旁的陈局长又说:“顾少,如果赵羡阳一点证据都没有的话,我也不这样敢就通知顾部长……” 这话的意思是赵羡阳还真有证据啊。 顾沉舟这回倒是真正惊讶了:“哦?有证据的话,陈局长刚才怎么不提?” “但这份证据从法律上说,是不存在法律效率的。”陈局长说,“而且这份证据并不是关于汪系的,是关于他自己的。” “详细说说?”顾沉舟饶有兴趣地说。 看着顾沉舟这样子,陈局长就在心里琢磨开了:这顾家的少爷似乎不是特别重视赵羡阳的样子啊,想当初卫家那个案子,卫家都把犯罪司机的嘴巴耗到不能再开了,结果这位还要再来一次再看一遍。而现在事关到自己身上,看情况似乎连见一见赵羡阳都兴致缺缺?这顾家到底是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还是另有其他的打算……? 想归想,陈局长话头也没落下:“这份证据是关于这次带队袭击顾少的王昶的!” 顾沉舟一挑眉。 “这是一份赵羡阳和王昶争吵的录音。”陈局长说,“赵羡阳之前确实和王昶有过一点交情,但是早在好几年前,他们就谈崩了,起因正是因为王昶巴上汪书记的侄子汪荣泽,踢掉了他这个在最开头提拔王昶,又和汪系从公到私都有些恩怨的老领导。” 顾沉舟心道这句话的内容也太多了:“汪系也放心用这样的人?” 陈局长呵呵一笑:“顾少大概是不知道,汪荣泽这个公子哥嘛,在庆春市的时候那是相当的高调的,各个部门都给他大开方便之门啊。” 这话就说得有艺术了,陈局长不说王昶怎么样,而是着重点出了事情的根本汪荣泽。这汪荣泽嘛,哪怕作为第一太子,也显然高调得有点过分了,导致庆春那边高级官员只让手下捧着自己不愿意沾,低级官员大概汪太子也看不上,一来二去,也就只有一个王昶比较拿得出手了。 要是这样的话,恐怕不论是汪博源或者汪荣泽,也不过是有人送上门来那就笑纳的想法吧…… 陈局长又说回录音上:“这份录音在昨天赵羡阳拿出来的时候,我就送去鉴定过了,并没有剪切和合成的痕迹,不过也并不能因此就说赵羡阳并没有参与到这件事情中。”他缓了口气,又说,“按着赵羡阳的说法,当时他和王昶两个联合起来,很是做了一些不合法的事情,这份录音是他当时和王昶闹崩时,为防万一特地留下来的。而证据中的那些短信记录,赵羡阳说这个号码是他买的没错,但一段时间前就没有用了,根本不知道什么短信的事情。这件事我已经安排人手去查了,不过现在时间太短,还没有头绪,希望待会对王昶的审问能够有一些突破……” 他话还没说完,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陈局长眉头一皱,伸手正要按掉,却见一直静静听他说话的顾沉舟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接起电话。 陈局长告了一声罪,站起来往外走几步,接通电话,和那头没说几句,他就失声叫道:“什么?——王昶自杀了!?” “是,陈局长,”电话那头的人说,“二十分钟前王昶在从军队押送到警局的路上持匕首扎伤押送人员,跳车坠亡。” 捏着手中的电话,陈局长面色数变,一时没有接上话来。 电话那头又说:“我们这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王昶的尸首就移交给警方了。陈局长再见!” 电话被挂断,嘟嘟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好一会,陈局长拿下手机,神色沉重地对顾沉舟说:“顾少,都是我没有做好防范工作啊!”第一句话不推诿不辩解,直接把责任揽上身。 早在刚刚就听见陈局长叫出来的那句话,顾沉舟神情平静,笑了笑说:“陈局长也太过小心了,警方根本没有接到人,谈什么责任?这明显是军队里的问题。” 陈局长又说:“如果我们亲自到军队接人,也许就没有事情了。” 没有事情吗?这可真的未必!两个人在心里都这么想着,但谁也没说说出口。陈局长看一眼大屏幕上的赵羡阳,说:“顾少,要不要见一见赵羡阳?说不定对方那里还有一些别的证据。” 顾沉舟站起身,摇摇头说:“不了,我一不是警察,二不是纪委,三不是法官,用什么身份去见赵羡阳?这次过来,陈局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想顾部长那边也非常满意了。” 这话很有内涵啊。陈局长没有让心头的疑惑浮上表面,只热情地送顾沉舟出门,直到警局大门口,顾沉舟再三推迟之后,他才停下脚步说:“顾少,那我按证据办事了。”在做最后的确认。 顾沉舟笑了笑:“应该如此,辛苦陈局长了。”又不经意地提点了一句,“这个案子办得要快,但也别马虎了。” 陈局长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人民警察的职责嘛!——” 说着看顾沉舟转身上了车,车子又开出警局之后,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没多久,内线的电话就响起来,他接起来喂了一声,是下面的人请示有关赵羡阳事情的,问他是把人带回临时拘禁室还是找人审问。 陈局长说:“把他带回去吧!” 说完挂了电话,他就坐在椅子里,端着一杯茶琢磨刚才顾沉舟所表现出来的态度的含义。 对方今天过来的中心意思,就是要把赵羡阳的案子当成铁案来办啊! 他先确定了这一思路,又往下想。 开头不见赵羡阳、最后指示案子要办的快,都可以说明这一点。但随后那句‘别马虎了’又有什么含义呢?这句话听上去倒像是也不要放过赵羡阳这里的线索…… 陈局长喝了一口浓茶。 要说一方面用赵羡阳来敲山震虎,一方面又暗地里继续侦查,这倒也说得过去……但这样子的话,最后那句话的主次就应该掉个顺序,说成“案子别马虎了,但也要办得快”才对。 是疏忽吗? 陈局长又摇了摇头。这位公子哥在京城三代的圈子里都混成人精了,顾部长就算自己不来,也可以派身边的秘书来,放心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这位公子哥的唯一理由就是他确信对方能办好这件事。 最后那一句话是不会说错的:重点就是这件案子得办成铁案,然后可以再沿着那一点证据往下查查。 这样子的话…… 陈局长把今天和顾沉舟的对话从头到尾回忆一遍,忽地一惊:在听见王昶跳车坠亡的时候,顾沉舟可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啊!这说明什么?说明顾家早就知道预料到这件事,甚至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顾家在幕后出手的! 想到这里,他咝地就抽了口冷气。 赵羡阳或许还真是被人陷害的,顾家胸有成竹,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不止要办赵羡阳,还要办成铁案,其目的就是让幕后出手的人都没办法再把这件事翻起来搅风弄雨! 就在陈局长思考顾沉舟意思的当口,回到正德园的顾沉舟也正跟顾老爷子交谈。 相较于陈局长局限于赵羡阳的分析猜测,正德园里的一老一少说得就明白多了。 “把赵羡阳的案子办成铁案,这次的袭击事件在明面上就算完了。”顾老爷子一只手转着两枚打磨光滑的玉石球,慢慢说道。 “但不能全完,”顾沉舟坐在椅子上说,“办成铁案是为了让贺家没办法借这件事情再搅起风浪,继续追查则是为了迷惑贺家。等爸爸跟当政达成协议,退了就好了。” 顾老爷子嗯了一声,又转了两下石球,突然说:“没有查到就算了,既然我们知道是贺家在背后搞鬼,这样退下去——你真的咽得下这口气?” 顾沉舟咽得下这口气吗?顾沉舟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从认识贺海楼开始,撇开还没有见面就升起的怀疑,之后的相处,贺海楼平常嘴巴犯贱就算了,接着又是下药又是想上他,还自导自演玩了一出“英雄救美”,又设局让顾家留在这个换届的泥潭里,为了什么?为了把顾家搞倒再把他搞上手,然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样的事情,顾沉舟如果忍得下,他倒好称早寻一名刹古寺,阪依佛门了——很明显割肉喂鹰舍身饲狼的走向嘛! 但有时候,越愤怒要越冷静,越忍不下要越忍得住。 顾沉舟说:“爷爷,你要问我气不气,我当然气。要问我咽不咽得下这口气,我当然咽不下。但你如果要问我忍不忍得住,我当然也忍得住。” “贺家的目的是什么?从贺海楼设计的那场袭击,再到现在赵羡阳这里的漏洞,很明显看出来,对方就是想让我们留在这个漩涡里,然后在斗倒汪系的时候再把顾家踢下去——您在这里,我爸爸出去外放个五年,回来的时候年纪刚刚好,冲常委有很大希望,郁系那位当政了,肯定也想把顾家收在手下用。那时候贺南山想要登顶去做总理的位置,常委的名额是一定要得到的,而这九个名额,给了你我就没有了……他倒未必争不过,但与其到那时候再来内部较劲,现在就直接搞倒我们,岂不是方便又快捷?”顾沉舟分析说,“现在这个时候,他在郁系是中坚力量,陷害赵羡阳,再牵扯汪系,哪怕赵羡阳也是郁系那位看重的,那位也不会在现在说些什么,反而还要在幕后支持对方。可等到那位顺利登顶了,贺南山就未必有现在的说一不二了。” “你很看好郁系?”顾老爷子一直安静听完了,突然出声问道。 顾沉舟一怔,发现自己话里的倾向有些明显了,他沉吟一会,点点头说:“我比较看好郁系。” “理由呢?” “汪系的那位来得太迟了。”顾沉舟整理着自己的思路,慢慢说,“都已经到了换届选举了,他才出现;郁系那位虽然这十年来都没有怎么说话,但毕竟当了十年的太子,各方面的人脉都不容小觑,而且——似乎没有人有抓到这位太子的什么把柄。”他说道这里又摇了摇头,“但是换届之争,谁都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顾家没有必要掺合进去,贺海楼贺南山,可以等这件事情完了之后,再慢慢清算。” 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此刻掺和在换届之争中,接下去的事情就是大势,不论是顾还是贺,都要靠着背后的郁水峰汪博源的胜负来决定胜负,说得明白点,如果站队了,顾家的输赢就注定要呆在大势的车轮下,运气好,就坐在车辕上风光一段,运气不好,就是被压在车轮下碾成碎片。 而要等换届结束,顾贺之争就是两家的争锋,到时候胜负虽还两说,但更多的还是看两家本身的手段势力,外力的作用毕竟不那么明显。 顾老爷子缓缓点头:“既然想清楚了,你晚上就跟你爸爸聊一聊……这次贺家的小子未免也太乱来了。” 顾沉舟又想到贺海楼做的一系列事情了,心道他何止是乱来?简直是个神经病,还是个有文化的神经病。 那头顾老爷子又出声说:“贺家的破绽出现在王昶身上,王昶是青乡县出身,虽然档案已经被抹掉了,但要下死力气查,也还是有几分蛛丝马迹的。” “只要把这个关键人物的背景查出来,一切问题就水落石出了。”顾沉舟接话。 顾老转动着手上的两枚玉石,片刻后又问:“你最开始是因为什么怀疑贺家的?——就因为贺海楼出现在现场?” “因为贺海楼一点动作都没有。”顾沉舟突然笑道,“贺海楼是什么样的人?他脑袋都被开了瓢了,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哪怕这件事是针对顾家,他也知道幕后主使者,是特意赶来恰巧被误伤的——这样的反应也太绵软太不正常了!” 顾老爷子一怔,接着摇摇头道:“百密一疏啊。”这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他难免要笑上一笑,但发生在自己家里,顾老心里就是一片沉冷了。 “行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家要加快脚步了。” 顾沉舟点点头:“那爷爷,我就先回去了。” 顾老嗯了一声,又说:“小舟,最后一段时间,你没事少出去,出入也带上警卫,多注意安全。你和正嘉才是顾家最重要的底子。” “我知道的,爷爷。”顾沉舟说,走下楼陪着在厨房里做饭的奶奶。打了一会下手之后,就走出别墅拿车,在启动车子的时候,丢在驾驶台上的手机震动起来,顾沉舟拿起来一看,正是贺海楼的。 他停下正在发动的车子,接起电话说:“贺少。” 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他微微笑着应了,靠倒在座椅上,身体和声音都十分放松,只是在不经意间,那双黑色的眼睛在后视镜里倒映出来,眸中情绪已凝成寒冰。 贺海楼,你想玩,我奉陪到底。 这一次,我们好好看看,棋局已开鹿死谁手! 作者有话要说:唔,郁、汪、顾、贺的这一局终于写完了,以下简单说说,有兴趣或者对前文有疑问的姑娘可以看看:这一局是贺做的手脚。 贺海楼自导自演,从找人袭击顾沉舟开始,到救人,到诱导顾沉舟查郁系,再到弄死王昶,一切都是贺海楼一手操作。 贺海楼的目的在文中已经介绍过了:他要搞垮顾家然后把顾爱咋咋地比如说拘禁啊SM啊NP啊性虐啊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咳咳!严肃脸。说回正经的:先从顾家分析,顾是当政提起来的,不能撇开当政倒向郁,所以顾和郁基本是不可能的组合。 那么出于顾的实力问题,贺要准备要冲常冲总理就不得不考虑顾,这个时候,他就打算称着换届的机会,把顾推向对手然后发大招将顾给直接解决掉,为自己后来的升迁铺平道路。 于是小贺开始动作了。 首先他找人袭击顾沉舟,做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局,这时候只要顾稍微分析一下,就知道不是表面上(汪荣泽)那么简单:这边贺海楼表面上是分化顾汪的可能性,实际上却是把顾往汪那头推。 第二步,他诱导顾去查郁系,同时做好了一切证据就等顾来查:这边的目的是直接证明郁系下手,加深顾汪联系。但如果到了这个程度,顾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要往汪那边靠,怎么办呢? 于是有了第三步。第三步中,他又把赵羡阳的事情留了个尾巴,将尾巴指向汪系,这一步,目的是把顾拖在京城里,只要拖得时间长了,顾再想挣脱出去,可就挣脱不出去了。 以上三步是贺针对顾的。 还有局中局,是贺针对赵羡阳的,他玩了一手好脏水,将赵羡阳从头浇到了脚,结果对方还以为是汪系的人做的:这一步也是诱导顾去查汪的关键步骤。 至于王昶的死,一方面是因为王昶是关键人物知道的太多,另一方面也是要挑起顾的震怒,让他们错失抽身的良好时间。 而小顾这边呢,就简单得多了:他从开始怀疑贺海楼到通过王昶查清楚关键处,目前所做的一切(调查或者和小贺亲密),都是和贺海楼目的相反的,保住顾家顺利退下去,并迷惑贺海楼及贺家,有条件或许还会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 文中之前有一章节的名字叫做环环相扣解连环,其实更适用于这里。 这是换届之争的开幕,虽然由顾贺主演,但是幕后双BOSS郁汪也是将这一局完全看在眼里的,如同文中猜测的那样,郁在背后支持着,汪在背后顺水推舟着=3= 解释完毕,头顶智慧光环飘走=w= 第53章 凤凰和臭水沟 十二月天气正好,不冷不热,阳光暖和。 贺海楼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成了顾沉舟在天香山下小院的常客,三不五时就要跑来吃个饭,然后再拉着顾沉舟打打游戏看看新闻,或者上天香山逛逛——这座上并不大,两年前顾沉舟计划建天香山庄的时候,就把山也一起买下来了——至于之前习惯的大家聚在一起飙车喝酒什么的,在跟顾沉舟在家里呆了两天之后,他就承认在外头千篇一律地玩久了确实无聊,是到了发展一些新的娱乐活动的时候了! 这天贺海楼来得早,上午九点就开车到了顾沉舟家门口,将车停在院里子往客厅的窗户里一看,正好看见顾沉舟坐在沙发上的身影。 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昨天他三点近四点才睡,现在可太早了——心道两个作息不同的人在一起,最可悲的是什么?一个已经睡觉,一个刚刚清醒;一个早就起来,一个还在沉眠! 这得浪费多少时间啊。不过要让顾沉舟改,那是绝对没有可能的。这一点上贺海楼还是很有自知之明。或者我自己改掉?他又想,早睡早起天天追凤凰? 贺海楼随手锁了车子,又打了一个哈欠,才推开没有关起来的铁门,走进客厅。 “你来了。”坐在沙发上的顾沉舟抬抬头,对走进来的贺海楼打个招呼,两人最近关系不错,贺海楼常常过来,顾沉舟也就没有再一口一个贺少叫了。但出现在客厅里的另一个人,坐在顾沉舟斜对面的青年男人倒是立刻站起来:“贺少好。” 大早上的好心情立刻飞走一半,贺海楼不冷不热地说:“哦,是小林啊。”说着就走到顾沉舟旁边,忽视其他空位,紧挨着人坐下去。 正站在客厅里的男人正是顾沉舟从国外带回来的林方。他看着贺海楼淡淡的神情,心道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大少——明明几天前他还琢磨着顾沉舟的心思,特意卖了贺海楼一个好——对方真是见自己一次更不高兴一次。要再过个几次,联想到贺海楼在圈子里的名声,林方真心觉得如果自己走夜路然后被打闷棍什么的,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还有什么事?”顾沉舟恰好出声。 林方赶紧集中注意力,对顾沉舟说:“顾少,您看要不要抽个时间到公司走一趟?也好激励员工一下。” 听到这里,贺海楼唇角就噙了一点神秘的微笑:这个时间段,顾沉舟低调还来不及,真要做了这种事,岂不是自己把自己的把柄送到敌人手中?显而易见,这政治上的事情,林方还是一点都摸不到边啊。 果然顾沉舟一点这种想法也没有,神情淡淡说:“调动员工情绪的事情,自然有公司里的管理层处理。” 听见了吧?贺海楼望望天花板,心头暗爽:哎呀,不能领会领导的真实心意什么的,对下属而言,实在是太可怕,太可怕不过了! 一旁的林方显然也有一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的感觉,其实这倒不是他缺乏政治觉悟性,实在是国内外国情不同:在走资本主义发展的国外,能经常听到什么大财团支持XX候选人竞选,而在国内,别说听了,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来。 这边在贺海楼和顾沉舟身上接连碰了壁,林方很快决定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顾少,没有其他事情了,我先去办您交代好的。” 顾沉舟点点头。 林方又跟贺海楼道了别,这才走了出去。 对方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口,贺海楼就冲顾沉舟露出英俊笑讨好讨好——摆冷脸踢走对方属下什么的,是需要对领导作出一定补偿的! “我们现在就上山?”这是前几天他们就越好的活动。 “好,”顾沉舟点点头,又说,“昨天跟着你的那些人打电话过来了。” “跟着我的那些人?”贺海楼一怔——他一时间还真没有想到有谁,人选太多谁都像又谁都不像。 “是王芳行。”顾沉舟解释说,“他说叫不出你,问我要不要和你一起出去大家聚聚。” 王芳行是一个正部级部长的儿子,背景不算特别大,但本身非常会来事,在跟紧贺海楼的同时还把贺海楼懒得做的那些事情都揽去处理,在圈子里很能说上几句话。 能耐了,没办法邀我出去就想从顾沉舟这边想法子,想要为自己老爹搭桥铺路?也看我乐意不乐意! “是那个小子啊。”贺海楼面上笑着,心里已经给对方狠狠记上一笔了,“最近玩腻了就没有出去,没想到他们都找到你这里了。” “你要去吗?要就一起去吧。”顾沉舟说。 贺海楼心道我去不去其实都没有问题,反正是玩玩,不过如果跟你在一起这么些天,我还看不出来你压根看不上滥交的人,就真是白长一个脑子一双眼睛了。 这么一想,他很坚决地说:“不了,最近还是休息一下吧,这段时间也不好出去牵扯太多。”他顿了顿又说,“你怎么会突然想要出去?” 顾沉舟笑了笑,不经意说:“也没什么事,你要去的话就大家一起去。” 贺海楼一怔,然后半开玩笑地说:“你可真好。” “我还能更好。”顾沉舟回道,然后站起来说,“不是要上山吗?走吧,开车上去还是走路上去?” “开车吧,下来也方便点。”贺海楼一边回答一边跟着顾沉舟走出去,他琢磨琢磨顾沉舟的话,顺势就想到了圈子里公认的一对——顾沉舟和卫祥锦——好兄弟。 还是得找个时间搞死卫祥锦啊。贺海楼暗忖。这简直太有存在感太碍眼了。 如同之前说的,天香山海拔不高占地不广,要作为极限运动远足探险,那是远远不够的,但如果只当做闲暇时间的户外运动场所,那倒是恰恰好的地方。 两人将车开上了山,停在天香山庄外,也没有带太多东西,就分别拿了柄小匕首绳索等一些可能用到的东西,就往里头走去。 天香山上的树木大多数是阔叶科,到了十二月份,枯叶自枝头簌簌落下,在土地上铺了一层金黄色地毯。 带着绳索的贺海楼打算表演自己的绳索套兔子绝技,他一边用树枝拨开地上的枯叶观察泥土上的脚印,一边跟顾沉舟又科普又炫耀:“你看这个印子,圆形没有尖头,大概三厘米宽,一定是山猫的脚印!” “而那些更大一点的,在足印之上又有四个尖印子的,一定就是野狗的脚印了!” “还有松鼠,有时候也会在树根底下的土地上留下一个爪子长长的印子,不过这种树上安居的动物呢,最好还是听——” “吱吱,吱吱!” “猴子叫声。”顾沉舟淡定说。 贺海楼:“我就是讨厌猴子……” 两人在天香山山顶的树林里逛了一圈,找到了拿到流经顾沉舟后院的小溪的源头:那是一个活泉眼,不太大,长宽一米近两米的样子,中间咕咕地冒着水,就是一个天然的小喷泉。 这里的水一眼看去就十分清澈,走了大半天,两人带的矿泉水都喝完了,顾沉舟蹲下身用手舀起来喝了一口,对贺海楼说:“很甜。” 贺海楼很高兴地冲顾沉舟笑了笑,也兴冲冲地跑到顾沉舟身旁蹲下去喝水,又拿过对方的矿泉水瓶,一人接了半瓶之后,晃晃手中的绳索说:“我刚刚看好了一个地方,你等着,我去做个陷阱套兔子!” “套得到?”顾沉舟挺感兴趣地问。 “兔子一般很傻,”贺海楼严肃脸,“我亲眼看见一只兔子撞树撞死了!” “哦?” 贺海楼望望天:“对了,那时候我拿着小刀在它背后追赶它。” 顾沉舟被说服了,他跟着贺海楼去对方刚刚看好的地方,用绳子做了一个活动陷阱,又在陷阱周围覆盖上兔子爱吃的野草,还点缀了好几根红色的小萝卜(山庄里头拿出来的),这才一起回到山庄去准备中午吃的东西。 当然这天的最后,他们在山庄里等到了晚上也没有看见一根兔子的毛,反倒是下午顾沉舟去后院打水的时候,从水桶里捞出一只被泡蔫了的猴子,他看了看坐在盛了四分之一水的水桶里的猴子和旁边看着天空吹口哨的贺海楼,沉默半晌,抖抖猴子身上的水,顺便递了一个水果安抚对方。 又是完美的一天啊! 贺海楼自动忽略兔子的小瑕疵,在晚上九点的时候开车回到自己的公寓,刚刚上楼,就接到了贺南山的电话。 “这两天玩得很舒服?”对方在电话里淡淡说。 “正朝目标努力。”贺海楼心情愉快地回答了一句,就听贺南山语气平缓说,“顾新军和上面达成了共识,大概再过半个月,就要退下去了。” 或许真没有料到这一点,贺海楼拿着电话就呆住了。 足足过了好半天,他才出声:“顾沉舟——” “顾沉舟最近对你态度不错?顾家也确实在暗中频频调查?”贺南山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反倒有一些欣赏赞扬,“非常明显,顾家的小子早就看出来是你动的手,他将计就计,一面迷惑你一面让自己父亲赶紧联系上面,将要退下去的事情彻底定下去。现在还能有半个月时间,多半是上头也不希望顾新军就这样走了,还想着给汪系加几分分量呢。” “他在玩我?”贺海楼一语中的。 以贺南山的身份是不可能去计较一个小辈怎么样的,他通知了贺海楼这件事后,就淡淡说:“好了,你知道这件事就行了。我再说一次,最近安分一点,不要再闹腾了,在这一段闹出大事来,你未必有什么好结果。” 说完就掐断了电话。 听见电话那头的挂断声,贺海楼一刻也不停,立刻拨到顾沉舟手机上。 顾沉舟很快就接了起来,这个时候,他也刚刚自顾新军那里得到消息,说已经同当政达成共识了。 “贺少有事?”顾沉舟翻着手上的一本书,问道。 电话那头顿了顿,然后轻笑声传来:“顾少,听说你家打算退下去?我还真是没有想到啊——” “没想到什么?”顾沉舟以同样的带笑声音反问贺海楼。 贺海楼说:“没想到顾少这么谨慎,宁可吃下一个大亏,也不愿意放手搏一搏。” “哦?贺少想要我怎么搏?”顾沉舟说。 “顾少这就是明知故问了啊。”撕开最表层的友好面具,两人的称呼又变成第一次见到时防备生疏又带着客气的状态了,“顾少对于现在的情况,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知道顾家的态度,所以才从顾少这里试试,没想到顾少跟顾部长一样,都谨慎太过了!”十分可惜的语气。 顾沉舟心道这贺海楼也是个人才,明明是诱骗威胁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这话说出来,竟然还能说成是为了他好。 “这点嘛——”顾沉舟稍微拉了拉声音,“贺少倒是比我这个正牌儿子还上心啊。” 贺海楼笑道:“我就是在可惜日后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顾少了,没有顾少在这里,我可怎么办?” 顾沉舟也微微笑了:“好长一段时间总也只是一段时间,不是吗?贺少耐心等等,有那么一天的。” 话说到这个程度,也是无话可说了。 贺海楼随便扯了句话做结尾,就结束了这通表面和平暗里争锋的电话。随后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摔了手机,第二个动作则是抬脚把身旁的茶几踹翻! 哗啦啦一系列东西掉到地板上的声响中,贺海楼站在原地,狠命喘了几口气,才压下涌到喉咙口的怒火,从地上拣起电话拼装好,打给了王芳行。 电话很快被对方接起来,王芳行在那头抱怨说:“贺少,你可总算出现了,我都要以为你闹失踪了!” 贺海楼说:“你不是要找我出去吗?我现在正好有空,你找几个会来事的,我就过去。” 王芳行愣了下:“哦,这个是没问题,不过贺少你想在哪里玩?” “就上次你说的金莎会所吧。”贺海楼冷冷说完就挂了电话,下楼开车,四十分钟就飙到小半个城市外的“金莎世界”会所。 王芳行已经在会所里安排位置人选了,看贺海楼从外头走进来,他心里嘘了一口气,心道还好自己没有摸鱼,要是贺海楼来了还不见他,可就得罪人了。 “贺少,你来了,”王芳行端起笑脸走上前,隐蔽地打量对方脸色一下,试探着开口说,“人已经到了,就让他直接过来?” 贺海楼这时候倒是笑了,就是眼里的光芒还显得有几分冰冷:“行啊,让他直接过来嘛,反正是弯弯。” 王芳行自以为了解了,很快就把贺海楼带进包间,又去找人进来:对方是一个看上去就不超过十八岁的男孩,长得清秀干净,但一点也不扭捏,被王芳行暗示了之后就直接坐到贺海楼腿上,伸手去环住对方的脖子。 贺海楼一开始只坐着不动。 等环着他脖子的男孩凑上来想要亲他的时候,他忽地变了脸,将人直接推到地板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整得包房里的人都愣住了,王芳行最了解贺海楼,也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就笑道:“怎么?贺少不喜欢他?那我换一个人过来。” “不用了。”贺海楼说着,神情又变得懒洋洋起来,眼里的冰冷也消失无踪,“算了,这些也没什么好玩的,把人带下去吧,就算他伺候过了。” 这下那个男孩也露出了笑脸,很高兴地对贺海楼说了一声谢谢后就直接走出房间。 王芳行瞅瞅贺海楼,半是打趣半是试探:“贺少这是口味变了?” 贺海楼撩了王芳行一眼,捏捏下巴,脸上的笑容很明显很愉快:“看上一只凤凰了。” 跟贺海楼相处久了的人,都习惯贺海楼的心情晴雨表——就没个定数的,他一点都不奇怪贺海楼在短短几分钟之内由愤怒变为高兴,跟着说道:“然后呢?” “然后被凤凰扬起翅膀呼地一巴掌拍到臭水沟里了。”贺海楼说。 原谅王芳行真的没忍住,他立刻就笑喷了。 心情不错地贺海楼也没计较对方的失态,反而抽了张纸巾给呛到酒连连咳嗽咳红了脸的王芳行。 看上了一只凤凰怎么办? 用梧桐枝造房子用练实做主食拿醴泉当饮料? ——哪来得这么麻烦! 凤凰只要有翅膀,就一定会飞走。 那么砍断那双翅膀,可不就一劳永逸了? 第54章 千头万绪 那天晚上,和贺海楼之间近似于摊牌的对话之后,顾沉舟的日子舒服多了——贺海楼不再没事出现在他面前瞎晃悠,他也不用对那张一看就能联想到不好事情的脸露出笑容。 但是贺海楼会这样就算了吗? 顾沉舟敢拿自己的膝盖打赌,贺海楼绝不会这样就算了——这就跟他不可能无视贺海楼对顾家的黑手一样,贺海楼也不可能就这样放任自己的计划被挫败。往大了说,这是政治上出于不同立场争抢资源的博弈;往小了说,这是两个同样唯我独尊的人不能忍受别人比自己更行的自傲自得。 还有半个月。顾沉舟想。 ——这半个月,贺海楼会再做什么事情来? 但出人意料的,贺海楼似乎什么都没有做。 跟顾沉舟每天三点一线(天瑞园,正德园,和天香山下的小院),不时去自己外公家的低调生活相比,贺海楼最近就表现得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了,只是有一点显得有些奇怪:在顾沉舟的调查中,最近几天来,贺海楼虽然照旧跟大家一起参加圈子里聚会一起喝酒玩乐,但似乎收敛了点,也没有再去玩之前他热衷的飙车及狂欢滥交游戏了。 对着这份附有对方最近日常照片的调查报告,顾沉舟坐在椅子上思索着:如果说贺海楼的收敛行为是因为最近正在换届,他不得不稍微夹夹自己的尾巴,那也未免想得太当然太美好了!贺海楼这个人,阴狠诡谲又胆子奇大,还时不时发一下疯,要让他收敛起来基本不可能,这样的情况……要么是贺海楼自己玩腻了,要么是他被其他的事情分心了? “叩叩!”房间突然响起敲门声。 这是在天瑞园那间属于顾沉舟的、三楼的第一个房间,顾沉舟朝敞开的房门一看,就看见顾正嘉站在门外:“哥,我能进去吗?” 这一家里头,不论是顾新军还是郑月琳,都在政府部门工作,经常会接触到一些需要保密的工作资料,因此无论是两个小的还是这个家的男女主人,潜移默化下都十分注重这方面的礼貌隐私。 “进来吧。”顾沉舟稍微拢了拢四散在桌面的资料,但并没有收起来:贺海楼这个敌人不需要瞒着顾正嘉,不止不需要,相反,这种事情恰恰要让对方知道清楚,免得有人从顾正嘉这里下手,三言两语就把他骗倒了。 顾正嘉捏着张纸走进了房间,他第一眼就看见洒满顾沉舟书桌的资料——这非常醒目——和上面的红笔批注,看了两眼后他微微咋舌:“哥,我怎么觉得,不管贺海楼是做好做坏,你都有理由说他是别有目的的?”这个是不是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因为他确定别有目的。”顾沉舟轻描淡写地说,并不打算详细解释。 顾正嘉搔搔脸,他在政治上没有多少天赋——这也许跟他从来不感兴趣有关——但有一个好处,就是非常听话,从顾新军的话听到郑月琳的再听到顾沉舟的,只要他们说,好理解的他记住,不好理解的他也记住,关于这个,他的想法非常简单:一起生活十几年的自家人说话不听去相信外人的,这可不是折腾吗?而且再要相信,也不能相信一个玩未成年少女的人渣啊。 ——可见贺海楼给顾正嘉的印象到底有多糟糕了。 “对了大哥,”顾正嘉转移话题,扬了扬手中的纸张——也是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这一期的试卷。” “又考砸了?”顾沉舟开玩笑。 “会被爸打死的啦,”顾正嘉说,“怎么可能,我上次跟你说下次一定考好的。” “多少分?”顾沉舟说着,就朝顾正嘉伸出手。 顾正嘉将试卷塞给顾沉舟,神情间就有了一些自得:“综合科141分!” 顾沉舟一怔,翻了翻试卷说:“还真不错,我以前也没考得这么高。” 顾正嘉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又苦了脸:“这次老师要开家长会……” “顾部长可以去威风一下了。”顾沉舟将试卷还给对方说。 顾正嘉的脸更苦逼了:“要表扬进步显着的同学……” “……要当众表扬你啊?”顾沉舟。 顾正嘉的脸都愁成苦瓜了:“还是当作典型表扬的那种。” “你打算跟爸还是跟阿姨坦白?”顾沉舟问。 顾正嘉瞅瞅顾沉舟,再瞅瞅,再瞅瞅,然后迅速收起苦瓜脸讨好笑说:“我打算叫大哥去开家长会。” 顾沉舟盯着顾正嘉看了好一会,摇摇头:“一个谎言果然要用另一个谎言去弥补。” 顾正嘉立刻垮了脸:“大哥,你不同意?” “我是无所谓,不过爸和阿姨肯定早知道了。”顾沉舟随口说。 “……啥!?”顾正嘉惊悚了,“不是吧,爸和阿姨每天这么忙还有精神打电话关注这个?” “爸和阿姨大概比你都早知道成绩,”顾沉舟摇头说,“你这成绩一出来,估计老师立刻就拨电话给他们的秘书了。” “那——”顾正嘉傻眼说,“没人找我谈话啊!” “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顾沉舟说,心道自己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么乖巧?“不就是考砸了一次?你这次不是就考好了?” 顾正嘉看着顾沉舟半晌,很是惆怅说:“我还担心受怕了好几天……” 顾沉舟看看顾正嘉,摇摇头也笑了:“你现在可以不用担心受怕了。” “是的,我现在就是空虚了,”顾正嘉说,在房间里找个小沙发坐了下去,想想又问,“哥,爸最近在忙什么?家里准备退了,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就是为了顺利退下去做准备。”顾沉舟回答。 顾正嘉嗯了一声,脸上就露出一点不高兴来了:“我觉得这真是太夸张了,不让人进连退都不让人退?” “退未必不是进。”顾沉舟说,他现在心情不错,看着顾正嘉不太肯定的神情,他又说,“想听具体分析吗?” 顾正嘉摇头说:“不用了,这种专业的政治事件就交给专业人士去考虑吧!天天想这些阴谋诡计,早晚早衰。” “你这话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顾沉舟说了一句,就听见放在桌上的手机响声,他对顾正嘉说了个“稍等”,就接起电话。 顾正嘉坐在沙发上等着顾沉舟,刚转开视线打量了这个房间书柜上的摆设两眼,就听顾沉舟声音突然提起来:“什么时候?”他不由转回头去,顾沉舟的声音又低了下来,但神色十分沉冷——这样的沉冷,在共同生活的十几年间,顾正嘉也没有在顾沉舟脸上看过几次。 “你在那边等着,我现在就过去。”顾沉舟说完这一句话就挂了电话。他站起身拿了外套和车钥匙,对顾正嘉说,“我有点事,要先出去,有什么话我们回头再说。” “嗯,大哥慢走。”顾正嘉应了一声,看着顾沉舟大步离开,想想刚刚顾沉舟告诉他的事情,也就拿着那张试卷下了二楼。 “妈。”照例是在门外先敲门,等到书房里的郑月琳答应之后,顾正嘉才推门进去,咳了两声将试卷递上去,“这次测验的成绩。” 郑月琳接过一看,脸上就露出笑意:“嗯,很不错,平常别懈怠了。” 顾正嘉窥着对方的神情:照顾沉舟话里的意思,不论自己成绩好坏,自己的爸妈都会比自己更先知道。那么顺着这个思路一想,自己老妈再看到这份试卷的时候,除了依旧会高兴之外,应该没有别的……比如说惊喜什么的了吧? 想是这样想没错,但顾正嘉装作不经意地看了郑月琳好几回,愣是没从对方脸上看出什么深层次表情来,反倒是郑月琳问他:“你在看什么?” 顾正嘉支吾一阵,照实说了! 郑月琳忍不住笑道:“你这样还想看人?你爸爸和我在机关里呆了多少年,连脸上的表情都练不好还做什么政府工作?而且你刚才的分析也没有理论依据,我没有惊喜,可以说是沉得住,也可以说是对你有信心,不管怎么样,都无法直接证明我之前就知道你的成绩。” “那你们到底知道不知道?”顾正嘉问。 “知道。”郑月琳直接承认,为了照顾十六岁男孩的独立心,她还特意解释说,“我和你爸爸其实没有主动跟老师要求,但老师知道你是顾部长的儿子,只要成绩有了波动,不管好坏,还是会立刻通知我们。有这样待遇的不单独是你,只要在政府机关工作的,级别看得过去的,老师都会特别关注一下。” “那你们都没有找我……”这大概就属于十六岁男孩复杂的心态了:既希望家长能认可自己放手让他自行决定事情,但一旦真被父母忽略,又显得有些不适应。 “你长大了。”郑月琳这就言简意赅了,“我觉得你能处理一次考试考砸这样的事情了。对了,”她说,“这些都是你大哥告诉你的?” “说得一针见血。”顾正嘉一脸血表示。 郑月琳笑了笑,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心底稍稍叹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就跟自己家这次一样,总要选一条路走。她略有些苦涩地想,选了这一条,以后两个孩子的感情也会比较好吧…… 她将那本日记本的事情彻底埋在心底。 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刨根究底。 晚上九点近十点的时间,从家里出来的顾沉舟一面拿车一面打电话通知警卫跟上他,很快,数辆车子在几个街区外会和,顾沉舟直接转向,朝出京的那条路开去。 他还在回想着自己刚才接到的电话。 “顾少,你让我们跟的人终于有动静了。” “我们跟到彭有春的母亲今天在北郊农贸市场这里跟一个年轻高挑的女人碰面了。” “那个女人带着墨镜,一头金发,看上去很谨慎,我们只拍到了对方的背影和侧影,虽然身材并不完全相同,但从对方露出来的下半张脸来看,我们怀疑这个女人就是施珊。” 第55章 风起云涌暗生潮 顾沉舟开车到达北郊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了。 他一出车子,扑面而来的冷风倏一下就将他脑海里的热度吹下去。 夜晚很安静,路灯静静站立在角落,跟竹竿一样细瘦的支柱斑驳老旧,昏黄色的光线下,一群虫子飞蛾旋绕着,微小的振翅声似有若无地在顾沉舟耳朵里响起。 这是一处老旧的居民楼,他向前刚走了两步,看见紧靠着大门口、用砖头砌起来的摩托车棚,车棚旁边就是垃圾箱,一只猫在里头翻捡食物,发现有人接近,很警惕地扭头张望,一双橙黄的眼睛在夜里分外醒目。 “顾少,你来了。”这时等在大门口的一位光头男人迎上前来,非常快而有力地和顾沉舟握了一下手,又对着顾沉舟身后穿军服的人点了点头,才说,“我们里头说话。” “好。”顾沉舟简单应了一声,就跟光头男人朝楼梯口走去。这是一个狭长逼仄的走道,头顶上结了许多蜘蛛网,两侧的墙壁被小广告贴的密密麻麻的,他们一直沿着楼梯上到五楼,跟着顾沉舟的两名警卫先行进入房间,飞快检查一番后,才对顾沉舟点点头。 带顾沉舟上来的光头男人也不生气,仿佛还习以为然似地跟自顾自跟顾沉舟讲话:“顾少,你看。”他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几张有些皱的照片递给顾沉舟,等顾沉舟接过去了,又走进铁门,从客厅的那张木桌子上翻找一番,很快整理出一叠资料,按顺序放好又回身递给顾沉舟。 顾沉舟再次接过了,却没有立刻细看,而是先扫了周围一眼:一户很普通的租赁来的房间,角落立着一个电风扇,沙发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茶几堆着各种各样的零食和报纸杂志,而在窗户前,除了窗帘是拉着的之外,还放置着一台立式望远镜。 顾沉舟走到桌子前坐下,将注意力放到手中的资料上。 跟着他进来的那两个警卫站岗似地立在角落,光头男人也不关注他们,挑了顾沉舟对面的位置坐下,等顾沉舟发问。 顾沉舟最先注意的,是那几张抓拍彭有春母亲和高挑女人的画面。 画面中的女人穿着红色高跟鞋,米黄色蝙蝠衫上衣和黑色亮片及膝中裙,卷发,带着一个能遮住半边脸的墨镜,光光看这幅打扮,似乎是已经二十七八近三十的年纪了。 顾沉舟将这个女人和记忆中的施珊做对比——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当年他们太小施珊也太小,而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女人在他的记忆里,几乎和尘埃一样微不足道。 顾沉舟又翻了翻这几张照片,发现从孙沛明那里得来的骑马照居然也被体贴地放了进来做对比。顾沉舟将两者都仔细看了看,觉得两种照片里的女人并不像,他问对方:“你确定这个是施珊?” 光头男人解释说:“她们脸上的骨骼形状很相似,加上是在同一个案子里出现的,我有80%的把握,她们是同一个人。顾少如果想再确定一下,我们也可以将图片输入机器里重叠对比。” 顾沉舟摇摇头:“不必,我相信你们的专业能力!”他将手中的几张照片依次放到桌子上,从照片上看,高挑女人和彭有春的母亲似乎只是很偶然的接触:她们在众多买菜的人中穿行,然后不慎撞在一起,彭有春母亲的菜篮子掉了,施珊弯下腰帮对方捡起来。 “我们装了一个窃听器在林淑芳的菜篮里。”林淑芳就是彭有春的母亲,光头男人说,“但并没有监听到什么,或许是施珊并没有说话,或许是施珊说得太小声,也有可能是施珊直接把什么东西给了林淑芳。” “没有跟到人?”顾沉舟神色有些沉。 光头男人也没辩解,直说情况:“很抱歉,顾少,这方面是我们倏忽了——她非常谨慎,出了农贸市场没多久后就进了一家大型商场,我们立刻跟进去,但已经找不到对方的人影了。” 顾沉舟稍闭一下眼,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去看那一叠资料。这一叠资料就是这半年来林淑芳方方面面的情况。 顾沉舟大致翻了一下,发现这叠资料的方方面面都非常正常,但假使对方真的正常——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又怎么会和施珊掺和在一起? “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顾沉舟说。 光头男人沉吟一会:“顾少,实话实话,我们盯了这个老太太半年时间,一开头还怕有另外的人关注这里,不敢接触。后来发现并没有这样的人,我们随便扮个工作人员就进了对方的门,里里外外都装了不少监视器。但除了今天这一次外,这位老太太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他顿了顿,又说,“对了,她的银行户头里每个月都固定打进来一笔钱,不多,就是每月1500块,这钱是彭有春参加的那个帮派每月定时打过来的。” “辛苦大家了,”顾沉舟说,“继续跟这条线,这次的突破非常重要,这个月我包一份大的算是感谢大家半年的辛苦。” 光头男人笑道:“知道顾少慷慨!顾少放心,跟什么线不是跟?我们兄弟一定尽心尽力办好这件事。” 顾沉舟点点头,站起来准备离开。 光头男人将顾沉舟送到门口,还想送下楼梯,被顾沉舟阻止了。他跟着两个警卫下了楼,走到车子前时对那两个人说:“来个人开这辆车。” 站在左边的警卫答应一声,拿着顾沉舟的钥匙坐上驾驶座,顾沉舟打开后车门坐进去,抬手揉揉眉心,掏出手机去打卫祥锦的电话。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只有嘟嘟的等待音的电话过后,车子停在天瑞园里,顾沉舟惊醒过来,将唔得发烫的手机从耳朵旁拿下来,翻一下已拨记录,发现这一路上,自己竟然无意识地拨了五十来个电话。 太沉不住气了。 顾沉舟暗自摇摇头,走下车时面上已经恢复平静,朝两位大半夜跟他到处跑的人寒暄了几句就让人回去,同时压下最开头把事情立刻告诉顾新军卫诚伯的打算,而是直接回到房间梳洗休息,在床上睡睡醒醒熬了小半夜,才在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找到同样起来准备上班的顾新军。 顾新军听完之后果然脸色一变:“这些事你告诉你卫伯伯了没有?” “正要过去。”顾沉舟说。 “快去吧。”顾新军说,“你卫伯伯现在应该还在家里。” 顾沉舟点点头,也不再耽搁时间,走出家门过了个车道,就来到卫诚伯家里。 这个时候卫诚伯已经穿好军服,正要出门了。他看见顾沉舟过来,微微一愣说:“沉舟啊,怎么,有事吗?” “是关于祥锦的事情,卫伯伯。”顾沉舟一句话就把关键点出来,然后才更详细地补充说,“我让人盯着彭有春的母亲,昨天彭有春母亲在农贸市场里和一个疑似施珊的女性碰面,我委托的那些人追了过去,但跟丢了人。” 卫诚伯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他接过顾沉舟手中的资料,大概翻了翻,尤其仔细看了几眼那些照片,才伸出手,在顾沉舟肩膀上用力按了一按:“祥锦有你这个兄弟,足够了!” “卫伯伯,这也算是我闹出来的事。”在长辈面前,顾沉舟的表情就显得更丰富一些了,他难得地苦笑说道。 “这是针对顾家和卫家来的,没有这一件事,也有下一件事。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卫诚伯口吻平静地点了这么一句,就将资料收进手里说,“施珊这条线交给我来查,你委托的那些人,也可以让他们继续盯着。” 顾沉舟听了这句话就知道他该怎么做了:“我让他们回去,有公安参与调查,这件事就好办多了。” 卫诚伯说:“行,我会让人和他们接触接触,把事情从方方面面了解一下,”他再一次按了按顾沉舟的肩膀,“我知道你和祥锦从小就感情好,最近一段如果有什么事情,记得跟我和你爸爸讨论一下,不要太冲动。” “是,卫伯伯。”顾沉舟答应了,看着卫诚伯坐上专车离开,才转身回到自己家里。 在刚刚顾沉舟和卫诚伯交谈的时候,顾新军和郑月琳就相继离开了。 顾沉舟坐回沙发上,打开电视,翻到晨间新闻看起来。 已经消失数年的施珊突然出现,还和曾经开车撞卫祥锦的彭有春的母亲有接触。 彭有春这条线,到底是他们还挖得不够深,还是这仅仅只是敌人放出来的迷雾? 事情有了转机,又能继续往下追查,顾沉舟觉得自己应该松了一口气。但事实上,从半年前布下人手,一直等待今天的顾沉舟虽然等到了,却觉得事情更加看不透。 在幕后陷害顾卫两家的会是谁? 会是已经表露出敌意的贺家,还是在黑暗中隐藏得更深的其他人? 施珊在现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目的又是什么?她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顾沉舟垂眸沉思。 不是施珊这条线,是另外一条线。政治之中,一切选择都是为了最后的利益…… 第56章 发大招 但事实上,没等顾沉舟揪出什么另一条线,被卫诚伯接手过去的施珊的事情,就出现了出人意料的快速进展。在这个方面,顾沉舟虽然暂时插不上手,但这件事的发生,倒让他的注意力暂时从顾家即将退走地方上转移开了。 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是由顾沉舟挖出来的缘故,一连几天,卫诚伯每次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件事的进展原原本本地告诉顾沉舟。 顾沉舟每每只带上耳朵,并不多话:不论是军队或者公安,在这方面上,只有比他更厉害而没有更差的道理。 发现施珊踪迹的第三天,卫诚伯通过照片,终于在交通系统的记录中摸到施珊的等级信息,在这份信息里,她化名赵琳,身份是国外华侨,她在国外的住址包括座机号都写在里头。 卫诚伯立刻着手派人深入追查,同时再从监狱里把彭有春提了出来,又去整治彭有春效力的那个帮派,倒是真的问出了一些事情来:他们确实不知道是谁做的,当时对方是直接把钱打到他们账号里,让他们定时定点撞卫祥锦;但是在卫诚伯的人手把施珊的照片拿出来的时候,当时接触过这件事的一个人回忆起自己其实看见过施珊——当时和幕后人交接时候,他曾经在指定地点外和这个女人插身而过,因为对方长得高挑又漂亮,所以一直到现在他还有些记忆。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基本可以断定,只要抓住施珊,就能将关于笼罩在卫祥锦车祸这件事上的迷雾撕开一个大口子,到时候就算没有完全用来的定罪的证据,也能猜到幕后的真正主使者。 这时候顾卫两家也顾不上换届低调了,卫诚伯直接出动公安乃至军队在机场及公路等各个交通地点站岗,并全城范围搜索施珊的踪迹;顾新军则动用自己的行政影响力,从方方面面配合卫诚伯的行动。仅仅不到十天的时间,他们已经排查大部分区域,锁定好数个地点,并确定施珊确实还在京城中了。 “……大家晚上好,今天的新闻主要有:国务总理沈佑昌会见归国科学家;扬淮省发生特大经济案件,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郝平新要求切实调查,狠抓犯罪;今年下半年国民经济增长七点五个百分点,部分省市科技自主创新能力占总比重百分之三十——” 晚七点的新闻联播里正播放今日新闻,顾新军和郑月琳临时有事,顾正嘉在学校晚自习,顾沉舟一个坐在客厅看电视,同时跟卫祥锦打电话——这是自从突然发现施珊行踪,顾沉舟连打了五十多个电话之后,卫祥锦第一次拨回来。 他似乎刚刚才长跑完,气都还没喘均,第一句话就是:“五十多个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大事!” 老实说,顾沉舟对今天能接到卫祥锦的电话其实有点惊讶,他笑道:“十七八天都过去了,有什么大事要等你来问,黄花菜也凉了!”顿了顿又说,“你那边的任务结束了?知道关于施珊的事情了吧?” “知道了,你告诉我我爸之后,我爸当天就告诉我了。”卫祥锦在电话那头说,“不过真没想到,你居然会一打五十几个……” “我那时候发呆呢,电话自动拨号。”顾沉舟其实也觉得自己那时候太不淡定了,当然嘴上还是要找找理由的。 卫祥锦说:“现在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你在那边看新闻?声音都和我这里的重叠了。” 顾沉舟笑了一下:“正好一起看了。在找人,如果找得到施珊,这次的事情就查清楚一半了!” 卫祥锦又说:“我在这里不太清楚,我爸和顾叔叔这两天动用了很多力量,又是设岗又是搜查的?” “说你不知道,你其实知道得很清楚嘛,红三代的范儿,心里门清啊。”顾沉舟调侃说。 卫祥锦也笑:“说认真的呢。” 顾沉舟其实也知道卫祥锦的意思,不说两人这么多年兄弟,光光说在政治家庭里长起来的三代,有几个不懂听别人话里的意思?这个关键的时刻,如果事情摊在他身上,出于梦境的警惕,他会选择暂时忍上一口气也确实这么做了;但卫祥锦的事情不同,一方面当时那些人是真要卫祥锦死,另一方面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者还没有还没有被抓出来,如果放过这个机会,很可能会再也找不出来:“说是低调,也没有真的从老虎低调成病猫的道理,如果咱们两换个处境,卫伯伯肯定也帮我爸爸一查到底。” 卫祥锦说:“会不会影响顾叔叔退下去的决定?” 顾沉舟肯定地说:“不会,只是拖了一会,并不影响。” “好,”卫祥锦在那头又说了两句,似乎被什么人催促了,很快说,“我先挂了,下次再说。” 顾沉舟刚刚应了一声,电话那头就传来嘟嘟声。他按下手机的同时听见开门声,一抬头:顾新军和郑月琳回来了。 “爸,阿姨。”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顾新军点点头,看见电视里还在播新闻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郑月琳则给了顾沉舟一个微笑,然后走上楼去换下身上的职业套装。 “爸,喝茶。”壶里有刚刚泡好的热茶,顾沉舟倒了一杯给对方,顺便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色——发现刚才自己并没有看错,顾新军面上沉沉,神情确实不太好看。 今天发生了什么?顾沉舟刚刚琢磨着,就听新闻联播里详细播出了关于扬淮省特大经济案件的报道。 顾新军端着茶杯闭目一会,突然开腔说:“扬淮的省委书记是汪系的人。” 顾沉舟怔了一下,看看新闻:“这件事要省委书记来背黑锅?” “黑锅不黑锅,还不知道是不是呢。”顾新军淡淡说,“倒是这个时间,真的凑巧了。” “是郁系那边做的?”顾沉舟问。 顾新军摩挲着杯沿,半晌才说:“郁系的那位,一直是非常低调的。要查,肯定是查不到那位身上,恐怕连他那一系的随便一个人都查不到。” 这话是说顾新军也不确定是不是对方做的,但他心头非常怀疑对方。 顾沉舟正低头琢磨着这件事,就听顾新军又说:“你卫伯伯跟你说了今天的调查结果了没有?” “还没。”顾沉舟怔了一下,“我刚刚才和祥锦通过电话,祥锦也没跟我说什么。” “证据指向郁系的一位,这位你也非常熟悉。” “贺——”顾沉舟的第一个反应是贺海楼,但他立刻抓住其中的不对:这件事从五年前就开始筹划了,那时候贺海楼根本没有来京城,而且施珊这个人物也不是贺海楼一个三代公子拿的出来的,“是贺南山?” “十有七八了。”顾新军慢慢说道,话音落下就闭上眼睛靠着沙发休息。 客厅里的气氛沉闷一会。 郑月琳换好衣服,从楼上走下来,刚刚坐到沙发上,顾新军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先看了一下电话号码,接着接起来:“老卫,什么事?” 那头说了些什么,坐在顾新军身旁的顾沉舟只隐隐约约听见是关于施珊的事情,然后他看见顾新军几乎面沉如水了:“好,我知道了,我让沉舟过去你那边。” “爸,发生什么事?”顾沉舟在对方挂了电话之后出声问。 是施珊的调查情况又出了什么反复吗?他刚刚思考着,就听顾新军说:“已经找到施珊了。” 哪怕是听见施珊跑了,顾沉舟也没有现在这么惊讶:“已经找到了!?” “在中环德馨园,你过去吧。”顾新军揉揉眉心,对顾沉舟说。 这个时候,顾沉舟也顾不得思索顾新军奇怪的态度,匆匆答应了一声就拿着钥匙开车往中环走去。 一路上,各种各样的问题在他脑海里翻搅。 有顾新军奇怪的态度,有突然被抓到的施珊,有这件事的幕后主使者,意外又不叫人意外的贺南山,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人和事,卫诚伯,卫祥锦,彭有春,彭有春的母亲—— 等顾沉舟一路飙车到德馨园,这里的群众已经被疏散,穿着防爆服的武警里里外外包围好几层,将看热闹的群众都堵在外头。 对这些普通人员,顾沉舟这张脸就不好用了,他正要打电话给卫诚伯,就见卫诚伯身旁的张副官快步从武警中走出来,对顾沉舟说:“顾少,你跟我进来。” 顾沉舟点点头:“事情进行到什么程度了?施珊抓住了吗?” “最后一步了,我们的人马上就要冲进房间,顾少赶得刚刚好。”张副官说,“我带你去卫司令那里,卫司令今天是亲自到这里来坐镇。” 顾沉舟嗯了一声,跟张副官一起快步走到卫诚伯身旁。 卫诚伯今天不止亲自来现场坐镇,还站得非常前面,几乎就在第一线了,他旁边的几个军人简直如临大敌,带着头盔穿着防弹服,冲锋枪全部对外,完全就用身体把他围在中间,看上去附近哪怕来点风吹草动,都会被这些紧张到极点的战士在第一时间联合用弹药撕碎。 这时张副官就体现了紧急时刻军人的素质,他带着顾沉舟来到卫诚伯的位置,足足站了有三米远,遥遥叫了一声“卫司令”,见对方看过来又点了头之后,才带着顾沉舟放缓脚步,慢慢走到包围圈里,中途说:“卫公子的车祸是一次大案,上面高度重视,指示务必要抓住凶手绳之以法;如果这时候卫司令再出什么事情,这里这么多人的官都不够掉的。” 顾沉舟当然明白这一点,他一边随口应和张副官,一边在走进圈子里之后,着重观察了一下卫诚伯的脸色,当下心头就是一咯噔:卫诚伯的脸色,跟刚刚的顾新军一样,非常地不好看。 “小舟来了。”卫诚伯对顾沉舟说了一句,就继续关注前方情况。 顾沉舟暂时按捺下心头翻涌的疑问和情绪,顺着卫诚伯的视线往前看:事情确实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数名穿着防爆服带着冲锋枪的武警已经齐聚到仓库门前,马上就要破门而入! 顾沉舟的目光紧紧盯在仓库的大门前。他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却又有点想不明白:施珊马上就要被抓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贺南山,那么为什么,从顾新军到卫诚伯,脸色都非常的难看? 短暂沉闷地爆破声响起,仓库的铁制大门被打开,一团黑云倏忽从敞开的大门内冲出来! ——那是什么? 顾沉舟刚刚这么想到,就看见附近的武警直接拿喷火器对准那团黑云,还有一位中级军官高声说:“是苍蝇,用喷火器烧死它们!” 这一刹那,顾沉舟终于找到迷雾中那条通往终点的道路,顷刻醍醐灌顶! 施珊死了。 面目黑肿,眼球突出,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满是绿色斑块,隔得远远的,都能闻到肉体腐烂的味道。 成百上千只的苍蝇被喷火器喷死了一大部分,又从各种阴暗角落源源不绝地飞过来,环绕着被武警抬出来的那具尸体,恋恋不舍不肯离去。 顾沉舟和卫诚伯站得很近,近到能感觉到对方身体上的颤抖,能听见对方从牙齿缝中挤出来地低语。 “贺南山,贺南山……”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我卫诚伯跟你,势不两立!” 顾沉舟保持着沉默,向周围扫了一眼,看见不管是张副官还是那些环绕着卫诚伯的军人,都神情严肃,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这几句话。 这时尸体已经被初步检查,负责的武警军官跑上前朝卫诚伯敬礼之后,说:“报告司令,犯罪嫌疑人已经发现,初步检查判定,嫌疑人已经死亡超过十二天。” 卫诚伯什么都不说,推开面前的人墙,从一位士兵手中抢过冲锋枪,打开保险栓就对准尸体旁边的地面倾泻弹药! “普普普”的冲锋枪扫射中,周围的一众人全都噤若寒蝉。 时间说长也短,十几秒的时间内,卫诚伯将没有了子弹的冲锋枪用力摔在地上,转回身大步离开:“收队!” 顾沉舟一直没有说话,他跟在卫诚伯身后,离开德馨园上了车再回到天瑞园,再到卫诚伯回到家里,跟从隔壁过来的顾新军震怒说道:“老顾,我直说了,这事查到这里已经很明显了,你不用再掺和了!贺南山好手段啊,他敢杀人把证据掐断,我也敢跟他死磕到底!” 顾沉舟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还是一言不发,只等着顾新军做决定。 但事实上,在这个时候,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仅仅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前,他还跟卫祥锦说,这件事不会影响顾家退走地方的计划…… “卫诚伯,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顾新军脸色很沉,“你看着我家沉舟长大,我难道不是看着你家的祥锦长大?他贺南山要断你家的根,就是在断我顾家的根!现在一切事情都水落石出了,虽然握不住证据,但也确定一切都是贺南山在背后搞的鬼,一而再再而三,贺南山未免也太没有把我们两家放在眼里了!他站在郁系那里,我们就站汪系,看看最后到底是谁把谁给拉下马!” 卫诚伯呼出一口闷气,坐回沙发上说:“老顾,我们来分析一下汪博源。” 接下去讨论的就是汪系和郁系的胜负面了,顾沉舟没有再待下去,他悄悄地离开了房子,却没有回去隔壁,而是开车去了天香山庄。 现在他需要单独呆着静一静,好好思考思考。 山上的清晨,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常常聚起薄纱一般的雾气。 顾沉舟像前两天一样坐在山庄的后花园喝茶,但今天,他还接到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爷爷,您怎么来了?”顾沉舟诧异地迎上前说。 从车上走下来的顾老爷子笑呵呵说:“这两天没有孙子陪我钓鱼,太寂寞喽。” “我本来准备今天就回去了。”顾沉舟解释,又说,“爷爷,你还没有来这里看过吧?我陪你走走。” 顾老点点头,跟顾沉舟一起进去。 顾沉舟带着顾老爷子在楼上楼下逛了一圈,最后又走到山庄背后的花园里——他们都清楚,顾老爷子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看看这个山庄盖得怎么样。 “施珊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在石凳上坐下,顾老爷子开门见山问顾沉舟。 “贺南山玩得一手好手段。”自己爷爷来了,顾沉舟将茶壶里的茶叶和水全部倒掉,一一清洗后开始重新烧水泡茶,“施珊这枚棋子,五年前他就布下了,如果不是车祸的事情恰巧被撞破,顾卫两家的联盟在那时候就岌岌可危了。但是事情既被撞破,他也不着急,暗中隐匿不发,直到现在这个时候,才悍然出手,一击雷霆。” “德馨园仓库几十公斤的门从内部锁死,没有窗户没有下水道,施珊又死在里头,手里抓着刀子插在心口……几乎不用等验尸官的检查,就可以肯定施珊是自杀。”顾沉舟面色淡淡的,这些事情这两天里,他已经反复想过了,“同样是死人,由贺海楼出手的王昶和由贺南山出手的施珊一比,简直高下立见。贺海楼说白了,阴狠有谋划有胆色也有,但手段还稍显稚嫩,要看破要反击,都不太难。而贺南山这里,爸爸在知道施珊的消息是就想到了这一点——可是这个时候,我们顾家已经抽不出身了。只要我们去查,就没法从这件事里抽出身来。他并不忌惮或者干脆就要我们查出什么来,却在最后一刻釜底抽薪,将最关键的证据销毁掉……” 顾沉舟将开水注入茶壶,拿起杯盖,轻轻撇去壶口茶末。 “前边有人拉,后边有人推,身旁还站着卫家。”顾沉舟叹了一口气,“我们只有站对,还必须要站得干脆利落。” 卫祥锦的车祸和顾沉舟的被袭击事件又有不同。 顾沉舟被袭击只是因为贺海楼想把水搅浑,本身并没有生命危险;但卫祥锦不同,卫祥锦的那场车祸,如果顾沉舟不及时赶到,他就真的死在那一次了。 这一点,别说卫诚伯忍不下来,哪怕顾沉舟,也绝对不可能跟遭受过生命威胁的卫祥锦说:你忍忍等过换届这一段,咱们积蓄力量再图后续。 十几年肝胆相照的兄弟,两家的三代交情。 这个时候不表态,卫顾几十年来的联合必然分裂。不论从政治角度来说,还是私人感情来说,顾沉舟都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 而现在,郁汪之争刚刚开始,没有人知道结果,所以顾卫两家还能站队一搏,只要搏赢了,未来十年内,想必能见到贺南山身陷囹囵的结局…… “爷爷,”顾沉舟突然说,“还有一个办法。”他眼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我们现在必须站在汪系那边,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但是要退出这个漩涡,也并非没有机会……” “哦?”顾老爷子说,“你说说。” “把贺家拖下水。”他声音平静,“拼着爸爸再进一步的可能不要,我们把贺家也一起拖下去,在外地下放个五年,我看贺南山怎么再去冲常委冲总理。到时候顾卫两家联手,就算当政照顾,也未必吃不下贺南山。” “你一点都不看好汪博源?”顾老爷子若有所思,却没有要对顾沉舟追根究底的意思,接着就缓缓说,“这样也好,未计成先计败,未计得先计失……” 一道黑影忽然从树上翻下来跳到石桌上! 一直守在旁边的警卫吓了一大跳,连枪都要端起来了。 顾老爷子也愣了一下,接着再定睛一瞧,就看清楚黑影是一只猴子:“这个……”他可许久没有看见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的猴子了。 “吱吱,吱吱!”猴子叫了两声,将爪子里抓着的苹果递给顾沉舟。 顾沉舟伸手接过来:“从淮南那边带回来的,挺聪明的样子。” 这一句话间,那只猴子已经重新跳回树上,不知从哪里掏摸出另一个苹果,又跳下来递给顾老爷子。 顾老爷子这一下都有点吃惊了:“我也有啊?” “吱,吱!”猴子叫了两声,左右看看,从石桌上跳下去,蹬蹬跑到水井边,居然捧了一个盛着点水的刷牙小口杯过来,举起来要递给顾沉舟和顾老爷子。 “……难道是给我们洗水果用的?”顾老问道。 “我觉得应该是……”顾沉舟说,心里也觉得这猴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他接过猴子手里的口碑放到石桌上,又将自己和爷爷手里的苹果一起拿到水井边洗了洗,才递回给顾老。 顾老拿起来咬了一口。 “挺甜的。”他冲猴子露出一个笑容,夸赞了两句,见猴子手舞足蹈也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不觉性质就起来了,连续逗了猴子好一会,直到吃完了苹果,才站起身说,“好了,你自己有主意,爷爷就放心了。” 他抬起自己的胳膊,将手放到顾沉舟肩膀上,轻轻捏了捏说:“政治就是这样,有起就有落,有风光就有凄凉,我们赢得起,也要知道怎么输。” 第57章 渣渣们的世界① 对顾新军和卫诚伯这种政府高官而言,政治上的发展路线一经确定,随之而来的行动必然有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 前后不到五天时间,等顾沉舟再次出现在京城圈子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通过“小道内容”,知道了顾卫两家加入汪系这一消息了。 这时聚集在顾沉舟身旁的人又在不动声色地发生变化,首先就是汪博源的儿子汪荣泽,几次下来都坐在顾沉舟身旁,隐隐有之前顾沉舟和卫祥锦的感觉——当然事实上差远了;其次一些靠着汪博源的家里的二代三代也聚集过来,与此相对的是一些偏向郁水峰的就自然而然地走远了。至于那些和之前的顾新军一样决定中立的,则态度暧昧,试图两边都不得罪。 但总体来说,这些变化都属正常,唯一不太正常的,大概只有在顾沉舟出来的第一天,就跑到他面前刷存在感的贺海楼了。 金莎会所里,和汪荣泽一道的顾沉舟正和以贺海楼为首的一群人打了个照面。 贺海楼看上去心情很好,笑眯眯地同顾沉舟打了个招呼:“顾少。”却直接无视了一旁的汪荣泽。 汪荣泽心头暗怒,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之前还没发现,贺少也在这里啊!”一个‘也’字意味深长。 贺海楼朝汪荣泽撩了一下眼皮,漫不经心地说:“彼此彼此,其实我也没有看见汪少呢。” 新仇旧恨啊,汪荣泽差点当场火起来,还是站在他旁边的顾沉舟出声打断。 相较贺海楼,他做得更直白点:连眼皮都不撩对方一下,径自对汪荣泽说:“汪少,我们进去吧。” 这下身旁的两人都不乐意了,汪荣泽正要说什么,却听贺海楼抢先开口:“既然碰都碰到了,不如我们就合起来一伙玩吧?” 这可正中汪荣泽的下怀,他冲贺海楼假笑一下,然后对顾沉舟询问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一起玩吧?” 顾沉舟神情淡淡,但还是笑了笑:“这次是陪汪少来的,一切由汪少决定。” 汪荣泽十分满意,暗道这顾沉舟可不是一般的上道——其实顾家和贺家的那点事,他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谁让他有一个伯父姓汪名博源呢? “贺少原先是定在哪里?”心情好了,汪荣泽脸上的笑容就显得矜持有风度了一些,他问贺海楼的同时又说,“我们是定在三楼第二间,位置不特别大——要不然,就去贺少那里?” 贺海楼笑道:“恰巧了,我是三楼第一间。不过——”他拖了拖声音,“还是去汪少那里吧。” “那好,就去我那里。”汪荣泽一挥手,拍了板。 堵在大厅里的两方人终于达成协议,站在旁边悬了好半天心,不住擦汗的经理长出一口气,忙不迭地将人迎上三楼。 三楼上,不论是贺海楼还是汪荣泽预定的那间包厢都早早做好准备,就等客人上来。现在虽说两方人马合并成一方,但事情也不复杂,只要把一号包厢里的人和东西全都挪到二号包厢就够了——反正任何一间包厢都足够大,再来二三十个人也够放的。 众人在二号包厢里的沙发上坐下,自然而然分了左右两边。二号包厢内,穿高开叉旗袍的服务员和一号包厢过来的斜襟长裙的服务员分别将酒品和小吃摆上桌,顾沉舟抬眼看了看周围的女性服务员,心道有贺海楼和汪荣泽两个在,这周围的女人还真是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了。 金莎里的服务员服务非常到位,一个个都跪在厚地毯上,平举双手,将手中盛放各种食物的餐盘流水一样环绕传递着。 汪荣泽拿了一枚绿葡萄,低笑着凑到顾沉舟耳边问:“不知道顾少喜欢哪种的?——顾少喜欢的话就点一个,算是我叫的,怎么样?”感情以为顾沉舟平常不近女色是因为家里管得严。 “哪有这么麻烦?”顾沉舟笑了笑,在他眼里,这里的人从男到女也没什么区别,随便抬手指了一个看上去端正大方的,说道,“就她吧。” 被指到的女人抬头冲顾沉舟抿唇一笑,接着站起身,走到顾沉舟身旁坐下。 一旁的贺海楼立刻就看对方不顺眼了,他垂一下眸,脸上反而浮现出几分似笑非笑来,跟着抬手一指,就指向了身材最好、容貌最艳丽、就跪在汪荣泽身旁的那个女人:“过来,”复又对汪荣泽说,“这个看上去倒像是汪少喜欢的类型,不过我刚好想换换口味,汪少不会不舍的割爱吧?” 马匹的,你既然知道是我喜欢的,还敢点还特意问我?这小子是跟我杠上了啊!汪荣泽心里阴火烧得实在旺,但要现在就为一个出来卖的女人拍桌子和贺海楼翻脸,在他伯父那边又说不过去…… “贺少可真是了解我,”一旁的顾沉舟忽然插话,冲贺海楼淡淡一笑,“我也刚好看上了这位——汪少,你不会舍不得割爱吧?” 两句一模一样的话,贺海楼说来是地上的臭狗屎,顾沉舟说着就变成了天上的天籁。汪荣泽神色舒展开来,手一挥笑道:“顾少真是太客气了,我们是什么交情?你想要有什么不能拿去的?”低下头对脚边的女人说,“好好服侍顾少,有你的好处。”最后又冲贺海楼一摊手,假笑道,“贺少,你看这个,真是不好意思了。” 贺海楼看了眼汪荣泽,又看了眼一左一右坐在顾沉舟身旁的两个女人,神情自若地笑了笑:“既然是小舟想要,我当然没有异议了——别说是一个女人,就算是一个月亮,我也让出来的。” 一句话让包厢内半数的人呛了酒,顾沉舟脸上完美的表情又裂了裂:“贺少是在叫谁?” 等的就是你这一句呢!贺海楼很欢快地再叫了顾沉舟一声:“小舟~”尾声居然还飞扬起来,带了波浪音。 这个走向……怎么有点看不懂啊。同样属于呛酒的那半数人,汪荣泽拿着纸巾擦了擦身上的酒液,看着顾沉舟和贺海楼两个人,心里暗自忖度道。 顾沉舟心道想跟他好好玩一局的自己可真是个傻子,他笑了笑:“不敢当!贺少还是叫回我的名字吧。这个小名我听家人叫习惯了。”言下之意是你贺海楼算哪根葱,也敢这样叫我。 贺海楼笑道:“小舟这就见外了啊,我怎么听卫少一直这样叫你?” 顾沉舟看了看贺海楼,然后扫了包厢中的众人一眼:“贺少是后头来的,所以大概不知道,我和祥锦一向是一家人。” 贺海楼乐意当着众人的面多叫几个‘小舟’,他一边琢磨着搞死卫祥锦真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一边说:“既然顾和卫能成为一家人,那顾和贺也是——” 顾沉舟立刻出声打断贺海楼的话:“汪少,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 一旁看热闹看得都入神了的汪荣泽连咳两声,说:“顾少去吧。” 这下顾沉舟真是一眼都不看贺海楼,直接推开包厢的门离开了。一离开包厢,顾沉舟一边往洗手间走去,一边拨了个电话,只冲那里说了“按计划动手”几个字,就直接挂掉。接着他也没有再打算回去,给汪荣泽发了条短信之后就直接下楼拿车离开。 一个多小时后,同样无聊的贺海楼和汪荣泽和平友好地分手了。他们各自分开,分别去停车场开车,但在停车场里,贺海楼看着自己的白色保时捷,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经理早在贺海楼下来的十分钟前就到了,那时候摆在他面前的是一辆被人敲碎玻璃和车灯,敲凹车身又划花车漆的车子;而十分钟后的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就成了一辆被砸的车子,一位不好招惹的车主,还有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公子哥。 值班经理真的想要泪如雨下了,她不住地冒着汗,赔着笑说:“贺少,这是我们管理的问题,管理的问题,我们一定全额赔偿,您千万包涵着些……” 但出乎众人的意料,贺海楼似乎没有太多的愤怒感。他看了看自己的车子,又问:“有拍摄到对方砸车的画面吗?” “这个有,这个有!”经理迭声说,“贺少您要看看吗?那些人都套了头——” “不用,”贺海楼摆摆手,“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一个半小时前?十分钟之前?” “十五分钟之前,我们看监视的人马上赶下来,但是车子已经被砸了……” “掐好了时间啊。”贺海楼嘀咕一声,接着唇角就浮现出一点笑意来。 旁边的经理和同行的公子哥看得一愣:难道这是怒极反笑? 但事实上,贺海楼确实不太生气,他就是没有想到,顾沉舟居然会做这样的……怎么说呢,单纯发泄的举动? “算了,”贺海楼摆摆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混闹着玩呢,你们把这辆车拉走吧。” 经理:“那赔偿……” “我和自己兄弟闹着玩的,跟你们金莎有什么关系?”贺海楼头也不抬地说,打开车子从驾驶座里取出了一个跟顾沉舟有八分相似地串竹签上的泥人,又把房子的钥匙拿出来,就直接说,“行了,车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你们都处理掉吧。” 原本以为很难办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快速解决了,经理连声感谢,亦步亦趋地跟在几位公子哥后面,甚至还听见旁边有人对贺海楼笑道:“贺少,这次的事是顾——”但话说到一半没没有了下文,经理好奇地抬头看过去,正好从侧面看见贺海楼渗人的眼神。 贺海楼看了看说话的人,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被砸的是我的车,我都没有说话,你急什么呢?” 说话的人讪讪笑了,当自己是个蚌壳把嘴巴给紧闭了起来。 有了一个舍己为人的先锋死在沙滩上,其他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自然一个个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分开走了。 贺海楼跟众人分手,直接打了一辆车回家,走到一半想了想,又吩咐司机拐去另一个地方——是那套用于SM的房子。 几天不见,这套房子里的摆设又有不同了。那些刺眼的颜色和各色器具自然还在,但除了这些之外,还多了贴在墙上、密密麻麻、许许多多的另一个人的不同的照片。 贺海楼从吧台上拿起剪刀和丝线,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那支泥人系好了绑到窗户前,在这里,已经绑了有好几个衣着不同神情迥异,但面孔都一模一样的泥人了。 他噙着微笑推开窗户,风敞开的窗户灌入,将悬在窗前的泥人吹得四下摇晃。那些缠绕在泥人身上的线,要么圈在泥人的脖子上,要么锁住泥人的四肢,还有一些更密密匝匝地环绕在泥人躯干上,将其牢牢绑住。 他伸出手指,从泥人的面孔往下滑,滑过泥人小小的脖子,再滑过身躯,再滑过四肢——然后狠狠插穿泥人的身体! “不会太久的……”贺海楼自言自语地说,抽出手指,任由面上带着笑容,胸腹处却穿了一个大洞的泥人在空中打晃,自己则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你们准备准备,我有事情叫你们去做。就在几个小时之后,知道天香山庄吧?……” 第58章 渣渣们的世界② 夜深人静。 时间滴滴答答地走到了凌晨三点的位置,路灯还在幽幽发亮,小巷子里蹿出一只猫来,街上偶尔会飞驰过一辆汽车,网吧里数个夜猫子红着眼睛盯住屏幕,精神或抖擞或亢奋地打着游戏——这个城市还没有陷入完全的沉睡,但大多数人,确确实实已经陷入沉睡。 这个大多数人难得地包括了贺海楼。 他今天心情颇为愉快,因此在交代下和顾沉舟“玩闹”的项目之后,就早早洗了澡上床休息。 他睡得有些不安稳,有时候会不自觉皱皱眉,有时候会因为碰到留在床上的道具而挥舞一下手臂或者翻个身子,还有时候会因为夜晚冰凉的空气而稍稍蜷起来,但他还在沉睡,一直到搁在床角的手机突然用力震动起来! “嗡嗡嗡——” “嗡嗡嗡——” 震动声跟音乐一起响起,贺海楼立刻从梦中惊醒,他拧起眉头,先抬手遮了遮眼睛,才抬起手臂去摸发出响声的手机,中途还差点把手机打到地板上。 铃音坚持不懈地响着。 贺海楼半闭着眼,嫌手机屏幕上的亮光刺眼,连看都不看,直接接起来说:“他妈的你最好有正事——” “贺少!”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急又短,“出事了,天香山庄那里出人命了!” 贺海楼瞬间睁开眼,黑暗中,手机屏幕透出的微光清清楚楚地照出他脸上的惊愕:“你说什么?” 时间倒退回半个小时前。 凌晨两点三十分。 除了在国外求学的第二年到第三年的开头,生活一向规律的顾沉舟很少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 他在等人。 令人满意的是,他等的人没有让他等太久。 “顾少,人都在这里了。”天香山庄背后的树林里,一群人站着,一群人趴着。 森林里独有的阴郁给呆在这里的人都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雾障,离开数步,彼此的面孔就看不清楚了。 顾沉舟站得比较远,还比较高。他就站在天香山庄的木台阶上,神色平静地看着地上的一众人。接着他冲面前站着的人点点头。 说话的男人立刻心领神会,给旁边的人打了个眼色,对方低“是”了一声示意自己明白,回身走进森林,从几步外的一株大树下拖出一个大麻袋,一直拖到人群中间,蹲下身松开麻袋口的绳子,招呼了站在旁边的人一声,就有一个负责拿手电筒照明的人出列,将手电筒咬到嘴里,蹲下身和拉麻袋出来的人一起,一人捏着麻袋的一个角,将里头的东西抖出来。 那是一个立体长方形和立体圆形的结合,长方体的四周还粘着四个圆柱体,现在它们正以一种似乎整齐又似乎凌乱的姿势摆在地上——显而易见,这是一具尸体,都有些僵硬了。 尸体的出现让地上趴着的几个人都有些骚动,但立刻就被周围站着的人一人一脚,狠狠踹了回去。 领头的男子揪起其中一个人的衣服,拿着一枚沾血的铁棍就要往他手里塞。 被提起来的男人猛地挣扎起来,一腿斜掠起来踢向领头人的腿弯。 黑暗中,领头人似乎轻蔑地挑了一下嘴唇,抬手就一棍子砸到男人脑袋上。 男人整个都趔趄了一下,领头人又抓着铁棍挥舞手臂用力往下砸,几下之后,被打的人就彻底滩在地上不能动了。 领头的男人这才弯下身,一一掰开对方握得死紧的手指头,将棍子晒到地上的人手里,将其在对方手指上蹭了好几下,也不管地上的人是不是握住了,就直接站起来。 这时候,一直没有出声的顾沉舟拿出电话拔了个号码,他的声音在安静的黑夜里显得尤为清醒:“是陈局吗?我这里除了一点事情,你找些人过来一趟……对,不是什么大事,我没事,”他轻描淡写地说,“就是这里出了一桩人命案了。” 十五分钟后,警车拉响警笛,在城市中飞快地招摇地排成一列向郊区驶去。 二十分钟后,贺海楼在警察局里的钉子发光发热发挥自己最坚实的作用,在到达现场的那一刻,就将最新情报电话传给了贺海楼。 四十分钟后,贺海楼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下楼飙车,只花了三十多分钟的时间,就来到天香山山脚。 这个时候,警车正好拉着警报,鱼贯从山上开下来。 贺海楼将车停在路边,看着一辆一辆的警车打着车灯照破黑暗,由远及近,由高及低。 贺海楼忽然开车接近这几辆警车。 或许是认出了贺海楼的车子,这些警车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相反还放低了速度,向旁边避让避让。 几辆车子相擦而过。 贺海楼按下车窗向对面看去,正好和警车后座上,被两位警察夹在中间的犯人用力转动脑袋投过来的视线相撞。 他静静地看着,很清楚地看见玻璃窗内,对方青肿的嘴角和死灰的脸色。 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半年前,他曾经在这条路上,这条路的阴影里,看见卫祥锦车祸和顾沉舟开枪。 那时候顾沉舟刚刚回国。 那场宴会是他和顾沉舟第一次正式见面。 也许对这个人最初的兴趣,就来自于那一次见面,那一次窥视? 凌晨四点的时间,公路上不虞有多少车辆经过。 贺海楼放着车子在原地停了一会,等警车远去,警笛声再也听不见的时候,才启动车子踩下油门,往天香山庄上开去。 如他所料,山顶的天香山庄还亮着灯,山庄的主人也还没有休息。 贺海楼走下车子,熟门熟路地往亮着灯的大厅走去。 这座山庄的大厅是用于举办宴会的,当里头只坐着一个人的时候,显得又大又空旷,而坐在里边的人,合该又矮又描写——但坐在这里的顾沉舟并不。 一走进大厅,贺海楼的目光就被坐在大厅中央木椅上的顾沉舟吸引住了。 他就坐在那里,双腿交叠,十指相插虚握,神情平静又从容,像这张椅子主人,像这间大厅的主人,像这所山庄的主人,像这个世界的主人。 贺海楼着迷地看着对方。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唇角弯起来,眼神里闪烁着明亮光芒,整张脸都因专注而熠熠生辉。 “我真没有想到,”贺海楼脚步轻松地走到顾沉舟身前,“你会这样——”他说,“大手笔。” 顾沉舟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他露出了一些笑容,这些笑容和他平常的那些并不一样,显得漫不经心,更显得冰冷轻蔑:“那么贺少是觉得,只有你才会做这些事?” “顾少今天晚上做这件事,就是为了整死我手下的一个人?”贺海楼问。 顾沉舟说:“整死你手下的一个人?”他摇头笑了笑,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稍微前倾,就凑到贺海楼耳旁。 他轻声说:“今天晚上,来的怎么不是你呢,贺海楼?” 贺海楼的呼吸猛然一窒! 不是恐惧。 不是紧张。 不是愤怒。 贺海楼从指间到头发丝都在轻颤着,就像是人大冬天里掉进了冰水里,被捞出来时哪怕立刻捂上被子跟暖炉,也不住地打着轻微的摆子。 他的目光贪婪地紧迫地盯着面前的面孔。 在他的视线下,对方并没有任何不适。面前的人笑容依然平静,目光依然冷锐。 从没有这样,从没有这样…… 贺海楼的心脏反复地在胸腔里跳动着念叨着,和他脑海一样,疯狂地思考,疯狂地叫嚣,疯狂地期待。 从没有哪一刻,从没有哪一个人,让贺海楼这样迫切地想要追求渴望拥有。 他会狠狠地贯穿他,在他身上每一寸肌肤留下自己的痕迹,撕下他所有端正的、冷静的、轻蔑的、智慧的面孔,让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让他的四肢变得虚弱,让他的眼睛流下泪水—— 然后他要将他撕碎。 从内部,一点一点的打断、割裂、撕毁…… “顾少,”贺海楼连吸了几口气,也没有让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停下来。他冲对方微笑着,大概从没有什么时刻,他的笑容像现在这样因满含期待而尤为真切,“如果你想玩……” 他这样期待向往着: “那我们一定——好好玩上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据说某日顾要政治联姻,小道消息传遍京城。 于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贺找顾求证。 贺:你要跟XX结婚? 顾:嗯。 贺[笑眯眯]:恭喜恭喜!(我草太岁头上也敢动土!) 顾:谢谢。 贺[继续笑眯眯]:到时候我一定当场给你包份大礼~ 顾:好。 贺转脸就干掉新娘了。 于是原定的结婚当天。 贺:哎呀没有新娘怎么办! 顾:…… 贺:哎,为了你的面子着想,就由我上吧。 顾:…… 自此之后,每当顾再想联姻时…… 女方A:你认识贺海楼是吗,跟他是好朋友是吗TAT,他我真的HOLD不住啊…… 顾:…… 贺:XD 女方B:顾少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贺少一直在那边看着…… 顾:…… 贺:XDD 女方C:贺神经病已经搞死了三个接近你的男女了。 顾:…… 贺:XDDD 女方D: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你是个好人[好人卡],但我们真的不适合。 顾:…… 贺:XDDDD 于是两人回家 贺: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的,最美了对不对?=3= 顺势压倒之,然后被攻=w= 顾:(卧槽这个神经病,我的眼睛到底不好使到什么程度啊!)[可是味道不错][很不错][非常不错][莫名的满足了……] 第59章 春节和争锋① 天香山庄的人命案子不大不小,恰恰好够顾沉舟和贺海楼两个发挥。 凌晨才刚刚把人送进监狱,顾沉舟随之就放话说要把事情一查到底,贺海楼则跟着拿出他身边的势力跟顾沉舟直接斗了起来,从死者的身份到杀人的动机,从死者的死因到杀人的方式,再从看守所的警察到办案的刑警再到各种有的没有的的证据。 由正的到反的,由明的到暗,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京城当然是政治的中心,要放在体制里,这些当然算不上什么;但在还没有进去的二代三代的圈子里头,两个同样分量的公子哥玩得这么大,还是很不多见的,一时间多数公子哥也跟着顾沉舟贺海楼两个人一样,索性不常出去玩乐了,就光缩在家里打打游戏喝喝茶,再看着这两个就在身边的领头羊试手斗法。 就这样,一件命案在两系高官子弟的共同关注下,以前所未有的慢速,断断续续拖了两个来月,又拖过了过年,才将将进入最终阶段。 一年之计在于春,不管经过多少年,春节都是一年到头中最重要的那个节日。 年二十之后,全国人民都开始陆续休假,其中自然也包括政府部门。郁系和汪系之争一直在进行,但始终没有真正浮现在表面上来,似乎大家都还在不动声色地观望着、积蓄着、准备随时掀起狂风巨浪——但在巨浪和狂风之前,这最后的节日,还是能安稳度过的。 从去年十一月十二月开始,顾沉舟就开始阶段性地在天香山庄小住了,而临近农历三十的前两天,这里更是迎来了另一位客人——刚从部队里回来过年的卫祥锦。 天刚蒙蒙亮起来,两个早睡早起,生活规律的人就坐在天香山庄的院子里一边锻炼,一边闲聊了。 之前在部队里基本天天锻炼天天打架,卫祥锦站在院子里和顾沉舟叫了几次手,忽然矮身一个肩撞再顺势一歪,从对方身侧让过:“不玩了不玩了,刚回来就让我松快两天吧,和你打得打好久啊。”他说着就打了一个哈欠,略显困倦地说,“昨天晚上打游戏睡迟了,结果今天早上到点就醒,明明床铺很舒服……” 顾沉舟也没有停下来,自己顺着刚才对练的步骤继续打了一趟军体拳,才满身是汗地收势说:“去补个眠?” “就在这里坐坐吧,现在去了也不一定睡不着,跟我说说这两个月的事情?”卫祥锦随口说,又去四下打量院子:昨天他来得晚,并没有好好逛过这个地方。 “你在军队里肯定听见过了,就是一件人命案子而已。”顾沉舟说,拿湿毛巾擦了擦汗,和卫祥锦一起坐到窗户外的木台阶上。 木纹明显的褐色台阶上放着一个大漆盘,漆盘上有一个茶壶两个杯子,还有一些补充热量的零食。 “这不是找当事人了解内幕吗?”卫祥锦笑道,“其实我也没听到多少具体的,就光知道你因为一个案子和贺海楼杠上了,然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个案子都查成筛子快要往猎奇的方向进展了……在天香山庄发现的,这件事是你做的局吧?” “当然——我要是混到被人打上门来做局,好乘早洗洗睡了。”顾沉舟懒懒一抬眼,说。 这个真心是意料之中了,卫祥锦又说:“现在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既然春节后开庭,你准备得差不多了?” “这个必须的,”顾沉舟严肃脸表示:“显然是京城顾少棋高一着啊!” 卫祥锦同样正色脸表示:“这个一定是必须的!贺海楼算什么东西?完全就弱爆了!对了,我其实有一个问题很关心……” “嗯?” “那只一直在树上跳来跳去的是什么东西?”卫祥锦抬手一指。 顾沉舟:“……你不认识猴子?” 卫祥锦差点卧槽了:“我当然认识!我就是想问,什么时候一只猴子和人类这么和谐相处了,会站在树梢上——”他顿一下,抬起脑袋又看了好一会,然后一个字一个字从嘴巴里往外蹦着形容该猴子的动作,“挥,爪,示,意……?” “它还会送给你水果呢。” 卫祥锦:“……” “还会送花。” 卫祥锦:“……” “还会作揖。” 卫:“……” “还会打水让你洗水果。” 卫:“……” “还会用酸水果陷害它的仇人。” “这真是一只猴子吗……”卫祥锦干巴巴出声问。 顾沉舟说:“这大概是一只卖萌技能和智慧属性都加满了点的猴子……” 这猴子整到后来,卫祥锦都不关注顾沉舟和贺海楼的事情了,直嚷着要把这猴子带回去养起来让后让它送送水果卖卖萌。 顾沉舟劝了一次见卫祥锦不听,就干脆闲着坐在一旁看对方摩拳擦掌准备爬树抓猴子。猴子还带着那棵大树的枝干上,眨巴眼睛看着卷起衣袖,两手用力双足连蹬,快速从地上往上爬的卫祥锦。 两米不到三米的距离,卫祥锦几分钟功夫就够住最底下的那根树干,接着他双臂用力,整个向上一荡,双脚站到那根有两个成人胳膊那么粗的树干上,试了试树干没有晃动后,他慢慢直起身子,向上方半米处的猴子接近着,接近着…… 猴子一手挠着脖子,眼睛直看着卫祥锦,并没有躲避的打算。 卫祥锦心头暗喜,在站起到适合高度,向猴子所在的位置伸出双手,一开始先缓缓的,接着慢慢加快了一丁点,再接着突然向前一合! 猴子也突然一跳! 卫祥锦眼前一花,只觉得双手上像突然加了一块五斤十斤的重物,没等他反应过来,被压了重物的两手又是一轻,脑袋跟着一重—— 坐在台阶上看热闹的顾沉舟倒是看得很清楚:在卫祥锦打算抓那只猴子的时候,猴子先原地蹬一下,跳到卫祥锦的双手上,再从卫祥锦的双手往前一扑,跳到他的脑袋上,然后又从对方脑袋上向上跳跃,爪子尾巴一起用,几下就在树干四周高高低低的树枝上又跳出了进一个人高的高度。接着,这只猴子不知从哪里掏摸一下,居然拿出来了一个果核,照着底下的卫祥锦脑袋上就丢过去…… 十分钟后,卫祥锦默默地从树上下来了。 顾沉舟也默默地看着卫祥锦。 卫祥锦再默默地回看顾沉舟。 顾沉舟真没好意思告诉卫祥锦,他也就跟某个神经病一个待遇了。 日期已经翻近年三十,虽然卫祥锦才第一次过来天香山庄,但两个人也没有在山庄上呆上多久,中午刚过,就开车往天瑞园的方向走了。 一路上的路都是走熟了的,顾沉舟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边和卫祥锦聊天,一边没事拿出手机上了企鹅看看有没有消息,有几个不太重要的分类里的头像在闪烁,他点开看了两眼,有说事的就直接回,单纯打了个招呼的,就统统无视。接着他又点开分类为家人的那一栏,从上到下扫了一眼,突然笑出了声。 “什么事这么高兴?”正开车的卫祥锦纳闷道,乘着红灯的机会朝顾沉舟看了一眼。 顾沉舟很大方地冲对方晃了晃自己的手机。 卫祥锦:“……” 手机的大屏幕上,顾沉舟的移动条正滚到他的头像上,而在他的头像之后,那句“我讨厌猴子!!!!!!”正慢悠悠地来回滚动着…… “操!”卫祥锦爆了粗口,愤怒说道,“我就是讨厌猴子!讨厌猴子!最讨厌聪明的猴子!” 这一点上,卫祥锦和贺海楼想必很有共同语言。 但可以预见,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感觉到高兴…… 三十那一天很快到来了,按照往常的习惯,顾家和卫家分别在自己家里,由家人煮了几个菜,大家笑笑闹闹地就度过了。 顾正嘉和天瑞园里几个还对放炮有兴趣的同年龄男孩约好,跑到天瑞园的山顶上去放炮。 顾新军和郑月琳一起看春节晚会,顾沉舟呢,就和卫祥锦一起,两人跑出来溜溜狗谈谈话,偶尔听着遥遥飘过来的歌声笑声,跟往常一样,很快就把三十的晚上平淡无奇地消磨过去了。 第二天是初一,早上有吃元宵的习惯,除了三十的年夜饭是两家分开之外,其他的时间大家都是混着吃的,卫祥锦一大早就跑过顾家这里,把顾沉舟从床上挖起来,然后从厨房里盛了一大碗甜汤圆,笑眯眯地摆在顾沉舟的桌子前。 顾沉舟:“……要不要这么有报复心?”不就是一只猴子吗?他从小到大都不爱吃汤圆。 卫祥锦正色脸:“同志不要什么事都往歪处想!我们要摆正思想,要端正态度,要凡事都往好的方面想想——这就是一碗代表习俗的汤圆而已嘛!” 顾沉舟心道了一声卧槽,拿起汤匙在碗里搅了几搅,勺出一个看起来最小的,皱眉一下,和着汤吞了下去。 卫祥锦快忍笑忍到内伤了。 差不多跟顾沉舟一起下来的顾正嘉纳闷地看了顾沉舟一眼:“大哥,你也不会不爱吃甜点心啊,怎么这么受不了汤圆?” “什么受不了汤圆?”刚好从厨房中走出来的郑月琳接话问。 “说大哥呢!”顾正嘉笑道。 “你大哥?”郑月琳看见坐在饭桌前的顾沉舟和卫祥锦,先冲卫祥锦说了一句,“祥锦也来了。”然后才说,“你大哥为什么不爱吃汤圆我倒是知道,小柔曾经当玩笑跟我提过。那时候小舟大概两岁,祥锦三岁多一点——你们那时候都还小,不记得很正常——过来玩的时候祥锦乘大人不注意喂过小舟一口汤圆,结果小舟被汤圆噎住了,脸都涨红了,大概有阴影了吧。” 卫祥锦:“……我干过这种事?” 顾沉舟也是第一次听说,两岁多的事情他真的没有记忆了。 郑月琳笑道:“可以回去问雅玉,”虞雅玉就是卫祥锦的妈妈,“那时候你嚎啕大哭得附近几栋楼的人都跑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呢。小柔跟我说的时候,还笑道,说看到小舟被噎住她没有慌张,结果被你哭得给震住了……”她脸上的笑容突然收了一些,神情里依稀带着些缅怀。 顾沉舟和卫祥锦: 汤圆什么的,以后还是果断算了吧…… 第60章 春节和争锋② 这个悠闲的年一直过到初七,初八的一大早,卫祥锦就提前坐上回部队的车子了。 卫祥锦一走,之前一直和对方一起打打游戏刷刷剧的顾沉舟也就收拾起悠闲的生活状态,翻出这几个月来自己和贺海楼交手时候收集的有关于对方的资料,反复看着,结合各种讯息,一点点掰碎开来分析研究。 王从,警队三队小队长。 赵亮,看守所看守。 田军国,警局档案处管理员。 赵琳琳,物证科科员。 方常,林岳,李弥春……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跟名字对应起来的职位——这些位于底层的人可能连知道都不知道贺海楼,但显而易见,他们的顶头,或者顶头的顶头,就是贺海楼的势力触角。 顾沉舟将这些收集整理得差不多的资料打印出来,从书桌上拔了一根笔,开始在纸上圈写链接,并不太久,一副大概的关系推导图就出来了。 应该十有六七了……顾沉舟看着自己整理出来的东西思索着,忽的听见轻轻地叩门声。 他抬起头看见来人后,站起来说:“爸,你怎么上来了?” 顾新军端着一杯茶走进房间:“没什么事,看看你在做什么。” “整理一些东西。”顾沉舟说,“关于贺海楼的。” 顾新军淡淡点了头,对这个并没有太多兴趣。自己儿子跟贺海楼关于一个案子连续闹了好几个月的事情,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但对于这件事,他的态度也跟贺南山的一样:小孩子的事情就交给小孩子自己去处理。至于他们,有的是政治上的角力。 “爸,您坐。”顾沉舟将房间里小沙发上的外套拿起来挂在衣架上,又电脑前的椅子掉了个方向——顾新军一般不会没事上来跟他说闲话。如果只是闲话,甚至一些不特别重要的事情,顾新军都会留到每天晚上看新闻的时候再跟他提。 “我听你爷爷说,你不是很看好汪系的那位?”顾新军果然不是来说闲话的,他坐下之后的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甚至没有随便搭个轻松点的开头的想法。 但这句话一出,顾沉舟反而松了一口气。 数次在自己爷爷面前表露出鲜明态度的成果此刻终于出现:凭他现在的身份跟年纪,当然没有可能在这种站位的大事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但他接连几次明显的倾向,已经足够让自己家里重视起来了。 “爸爸,我一直觉得郁系比较可能。”顾沉舟轻声说。 “为什么?”顾新军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的玻璃茶杯里是浓浓的一壶茶,他扭开盖子喝了一口,看上去有些长谈的打算。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顾沉舟先回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又去思考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梦境,然后才选了和之前跟爷爷说的一样的开头:“郁系的那位已经经营得足够久了,威望和势力都有。” “但并不绝对有。”顾新军淡淡接口。如果绝对有的话,现在还有汪博源什么事情? “但不可否认,大树已经生根。”顾沉舟说。 顾新军摆摆手:“这一点你爷爷已经跟我说了——就凭这一点,你就认为郁系比汪系强?” “爸爸,我一直在想,贺南山为什么非要把我们往汪系那边推呢?”顾沉舟接着说。 这当然不是单纯的问题,顾新军嗯了一声点点头,示意顾沉舟继续。 “贺南山想要当常委,想要当总理,本身实力是够的,在郁系那边地位也不低,怕只怕现在的当政插手,为了削弱郁系那位的实力,硬压着不让他上。所以贺南山想乘现在这个机会,铲除掉最有可能最有实力冲击常委的我们,”顾沉舟顿了一顿,“把我们推向汪系,推到换届的大车轮下,是一招好棋,也是一招险棋,为什么他就这么确定,顾家和卫家加入汪系,不会对换届的结果产生影响?还有郁系那位,他不可能看不破这一局,但是为什么放任贺南山的动作?——是因为他已经成竹在胸,还是觉得我们加入汪系并不会带来什么变化?” 顾沉舟所说的这些,顾新军早就思考甚至通过某些政治上的小动作验证过了。 ——顾沉舟才多大,顾新军又多大?顾沉舟都能想到的,在宦海里沉浮四十年的顾新军怎么可能想不到? “会思考是好事。那你觉得呢?”顾新军问,“他到底是成竹在胸,还是觉得贺南山做的这些事情对最后并没有什么影响——或者对他甚至还有些好处?” “他已经成竹在胸,认为我们加入汪系根本不会给最终结果带来什么变化。那么我们的加入,就是仅仅在明面上发生了一些势力倾斜,安了当政和汪系那位的心,让当政和汪系那位将精力集中在继续发展势力上面,而忽略了……”顾沉舟突然停下,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发现了一件非常关键的要点。 “而忽略了郁系那位的某一步大棋?”顾新军接着顾沉舟的话。虽然他平常也是非常不苟言笑,但这一次交谈,他确确实实从进来开始就一直沉着脸,看上去心情并不好的样子——这非常像施珊那件事情上,顾卫两家被迫站队时候,顾新军的神态。 顾沉舟也在思考着顾新军的话。 某一步大棋显然是能一举定乾坤的杀招,这不是因为势力,那么……就是汪博源这里的某个致命的要害? 如果真是这样…… 顾沉舟缄默半晌:“爸,汪书记除了发展势力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 顾新军拿着杯子摇摇头。 “一点也没有?”顾沉舟有点不死心。 “汪书记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顾新军说,“沉舟,你能想到的事情,我已经做了;我都能做的事情,汪书记会没有一点察觉?”他屈起手指,用关节在沙发扶手上敲了两下作为提醒,“你想走这条路,就永远不要自满自得,不要把别人当成傻子,那只会让你自己变成傻子。” 顾沉舟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停了一下,他还是问:“爸爸,郁系和汪系……” “郁系那位是一直非常低调的。你觉得他会有多少势力表现出来?”顾新军反问,“至于他手里到底有没有……”他慢慢说道,“主席和汪书记都没有发现,你爸爸一个小小的组织部长,又能发现什么东西?” 顾沉舟说:“那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顾新军说,“我们已经在这条船上了,这条船破,我们就注定会沉。” “可以选择怎么沉。”顾沉舟说。 “那就是开始航行之后的事情了,”顾新军站起身,示意今天的交谈到此为止,“不说这个了,那件案子什么时候开庭审理?” “还有十天。”顾沉舟只短暂地停顿一下,就配合对方转移话题。 顾新军点点头,端着茶杯离开顾沉舟的房间。 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顾沉舟靠在椅背上,稍稍闭一会眼睛,再睁开来时,整个人都沉静下来。 一步一步来。 离换届还有一些时间,现在的关键,是贺南山和贺海楼。 还有十天。 十天之后,就是庭审。 这起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跨年的案子最终在京城中级人民法院举行封闭庭审。 顾沉舟和贺海楼当然不在被封闭之列,但尽管这件案子的一系列转折结果都是由他们相互博弈出来的,两人依旧没有表现得太在意,贺海楼是在庭审后半段出现的,顾沉舟则干脆等到结束时候才露了个面。 “……本庭判决如下,被告人张永霖犯私闯民宅、过失杀人等数项罪名,判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缓期一年执行。” 法官宣判的声音从敞开的门缝里传出。 顾沉舟并没有进去,一是因为判决已经结束,二是因为贺海楼正倚在他面前的墙壁上抽烟。 淡淡的烟雾之中,贺海楼的眉目如画中一般俊逸,他冲着顾沉舟微微一笑,主动掐灭烟头走向对方:“顾少来了,我在这里可就等着你呢。” 顾沉舟也跟着笑了一下:“贺少等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贺海楼看着对方的面孔,心里觉得对方对自己的笑脸掌握得真到位:可以露出亲切的笑容,可以露出疏离的笑容,也可以露出冷漠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最奇妙的是,这些不同的笑容中,顾沉舟唇角扬起的高度永远都差不多。 他有一股想要伸手摸一摸的冲动,并差点就要实现了——在实现前的那一秒,顾沉舟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割过他的手掌。 贺海楼的手掌不觉在半空中顿了一下,下一刻,懊悔几乎浮上他的面孔:早知道动作就该再快一点了……可恶,为什么顾沉舟的反应这么快?按照他们现在的距离,根本只要一抬手,他就摸到了对方的脸了—— 有些时候,顾沉舟真的觉得自己每次碰到贺海楼,脸都是僵着的。他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这里是公众场所,公众场所,对方不要面子,他还要面子……如此反复几次,他终于展平了自己下拉的嘴角,讽刺说:“贺少这手,举着真的不累吗?” 贺海楼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好像有只蜘蛛要掉下来了,我替顾少挡挡。” “……”顾沉舟。 这时候身旁传来开门声,押解员押着嫌疑犯从里头走出来。 顾沉舟和贺海楼都将目光都随之移了过去。被押解的嫌疑犯穿着灰色的上衣,双手被镣铐锁在身在,脖子和头则被押解员按下来一路低头向前—— “顾少,”贺海楼看着这一行人渐渐走近又渐渐走远,对站在他身边的顾沉舟轻声说道,“这件事不会这样就算完了。” 顾沉舟同样看着那一行人消失在角落:“别忘了你说的话,”他的声音同样又轻又缓,“贺海楼,我等着看你怎么做!” 第61章 你杀我① 三月暮春,春光烂漫。 之前沸沸扬扬闹了两个多月的人命案的告一段落,似乎正是顾沉舟和贺海楼暂时停下对抗脚步的预告。 在家里安分过完了一个年的三代们纷纷走出来,跟往常一样,呼朋唤友地出入各种娱乐场所,玩那些颇具刺激又十分潮流的游戏——只是顾沉舟和贺海楼并不在这一群公子哥之内。没有谁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但在众人之间,这显然已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了:事情根本没有结束啊! 事情当然没有结束。 不说两人在法院外的对话,光光之前的顾贺之争摆在那边,别说顾沉舟和贺海楼这两个“小孩子的事情”,哪怕顾新军和贺南山的政治对抗,也不会就此结束。 天香山下的小院里,顾沉舟照例一个人呆着,整理分析贺海楼势力范围及他下一步计划。 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顾贺两家没有完——但是下一步,顾贺两家、顾沉舟和贺海楼,又会再做出什么事情呢?别说其他人,连找个由头挑起这两个月争夺的顾沉舟,也猜不到贺海楼之后的打算。 张永霖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这件事是我挑起来的,贺海楼未必会接下去,很大可能会新起一个头,可是会从哪一方面来呢……? 顾沉舟翻着手上用夹子在夹在一起的资料,已经有几十页的资料,一边想着一边对正在电话里跟他交谈的卫祥锦说这里贺海楼的情况——要说起来,卫祥锦跟贺南山贺海楼之间的仇也是玩大发了。 “等等,”电话那头的卫祥锦突然说,“你刚才说什么地方?” “德昌县?”顾沉舟看了看手上的资料。 “遂林的德昌?”卫祥锦说,“你怎么突然说到这个地方?” “感情你刚才没听我说话?”顾沉舟微一郁闷,“我刚才在分析贺海楼的可能的势力范围,那边的几个人跟他走得很近。” “距离京城有点远了啊……”卫祥锦说。 顾沉舟一哂:“不远怎么好办事?” 卫祥锦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说,贺海楼手底下不干净?” “这话最开头还是你跟我说的你。”顾沉舟说的是他刚刚回国,第一次在国色天香碰到贺海楼时,卫祥锦说对方‘玩过了界’。 “我是说他在国外。”卫祥锦解释。 “贺海楼的势力还延伸到国外去?”顾沉舟就笑了一声,“他有多少资金多少能耐啊,去国外玩过界?别什么时候被人切块喂鱼了——”他突然顿了一顿。 电话那头的卫祥锦也没有说话。 这两个人同时联想到的是一件事:假使贺海楼真的在国外玩过了界,那么他在国外过界的那些东西又从哪里来?——何况贺海楼现在才二十三、二十四岁,三年前刚来京城,他就算有那个能力玩过界,也没有那个时间积累本钱。那么,最简单最合理的……从国内走私到国外? 卫祥锦说:“贺海楼敢玩这么大?……他到底图什么啊。” “他敢不敢这可真不是你说的算。”顾沉舟说了一句后沉思片刻,又问,“你怎么突然关注德昌了?” “我们这里接到通知,有几个地方准备加大打击犯罪力度。可能有大案子,让武警系统配合。这几个地点里,德昌也在其中。”卫祥锦说,“我刚刚听见你提那里,才特意问上一句。” “唔……”顾沉舟沉吟片刻,突然说,“你要不要加入这个行动,过去镀层金?” “我猜你一定还有接下去的话……”卫祥锦说。 顾沉舟笑道:“我也顺便过去看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 “重点是我镀金还是你顺便?”卫祥锦严肃问。 “必须是你镀金啊!”顾沉舟也严肃脸,“搞贺海楼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个悠闲的镀金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啊!对了,德昌那边的风景不错,虽然天气坑爹了点……” 卫祥锦的声音就透出了一股满意劲:“你等等,我去了解一下这个案子。” 电话并没有被挂断,那边安静了一会,很快又传来卫祥锦的声音。 “唔,我让人跟我说了说这个案子,是一宗大毒枭案?听你的语气之前还了解过?” “查贺海楼嘛,顺便看了看。”顾沉舟解释说,“所以觉得适合你,我看这宗案子跟了有几年了,证据线索什么都齐了,就等着抓人了。” 那边又停了一会,卫祥锦拍板说:“行,我就去争取。德昌那边见!” 既然事情定了下来,顾沉舟没有拖拉,收拾一番就低调地出了京城,至于贺海楼的事情,按照之前的计划丢给其他人继续进行就可以了。 遂林是京城以北和国外接壤的一个省市,周围相邻着少数民族自治区。德昌县是遂林省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依山而建,傍山而居,认真看起来,也有几分青乡县的影子——不过跟青乡县不同的是,在青乡县那边翻过了山就是城市,这边翻过了山还是山,再翻过山的话,就到了两国的边界线了。 因为是单独一个人行动,顾沉舟到达遂林德昌的时间比卫祥锦还早。 一下汽车,他就因为扑面而来的寒风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好冷……”他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拉起衣服背后的深帽兜戴起来,藏了藏自己的脸——这件衣服是他特意挑出来穿的,就为了过来抵御德昌这里的寒风。 顾沉舟一个人下了车,立刻就有几个骑摩托车的跑过来拉客。 他摆了摆手,但对方根本像是没看见一样,非缠着他用浓重的口音说:“去哪里?小伙子,去哪里?” 顾沉舟一皱眉,索性往人多的地方走去,结果对方居然上手去拉他的衣服! 顾沉舟脚步忽地停下来,伸手一抓,就抓住对方的手腕。 被抓住的干瘦中年男人立刻就叫了起来:“你在干什么——” 周围的人视线立刻移到这边来了,一些行人好奇的张望着,而那些和中年男人一样是招揽顾客的开摩托车,则神情不善地靠过来。 这次顾沉舟不再停顿,他手臂猛地一用力,就将人从车子直直拽了下来,然后抬手往对方背后快速一砸,同时屈膝上顶。 中年男人连叫都没叫一声,就瘫倒在地板上。 这下子反而没人上来了,顾沉舟转身离开,走出车站的时候掏出手机给卫祥锦发了一条‘到了’的短信。随后在附近找了一家相对干净的招待所,直接住了进去。 车站里,被顾沉舟踹中肚子软在地的司机倒在地上没多久,就被其他同伴扶起来了,但足足过了有五分钟的时间,他才慢慢发出呻吟声,又好一会,才能把自己弓成虾米的身体直起来。 “我操,那个小兔崽子好大力气……” 周围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取笑了他几句,又有人问:“老王,你看清他的样子了没有?” 叫老王的男人面带怒容:“操他妈的,我就看见了一个帽子,动作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周围的人又安慰了老王几句,就各自散开去物色下一个对象。 坐在椅子上的老王一边唉唉叫着,一边看着那些人离去的背景,几分钟后,眼里突然浮现出几分狡猾。 卫祥锦是在顾沉舟到了的第二天上午敲响顾沉舟的房门的。 顾沉舟正在屋子里用电脑,听见敲门声,他从猫眼里向外一看,就打开了房门:“你过来了?” “其实昨天晚上就到了,”卫祥锦也跟顾沉舟来时候一样,带了一个大大的帽子,但不是为了遮掩身份,而是为了这里的风——那实在太冷太冻了! 房间里开着空调,暖气源源不绝地从空调出气口送出。卫祥锦关了门用力跺跺脚,拿下帽子抱怨道:“真的冷死了。” “你就穿一件毛衣……”顾沉舟无言地看了看对方。 刚刚才进房间,卫祥锦还没缓过劲来,依旧在咝咝抽着气:“我怎么知道会这么冷?昨天一下车差点被吹晕掉,还跟战友抢了一件大衣来穿。还好不在这里呆几天——对了,你在干什么?”他看见了顾沉舟的电脑,上面正打开着一份文档,文档里显示着一份红头文件,似乎是有关这里的内容——卫祥锦看见了德昌县三个字。 “这次时间太紧,来不及准备,我出来的时候动了些力量调查一下这里,现在文件刚刚好传过来。”顾沉舟说,但他的眉头稍微皱了皱——昨天从车站下来的碰到的那个人给他一些奇怪的感觉,似乎不像是简单的拉客纠缠,而是……窥探? “怎么了?”卫祥锦敏感地捕捉到顾沉舟的情绪。 顾沉舟沉吟说:“总觉得太仓促了一些。” 卫祥锦奇怪问:“你指什么?” 顾沉舟没有回答,在心里琢磨着事情:他又不是什么明星,会特意注意他行踪的,还真是除了贺海楼就只有贺海楼——那些人难道是贺海楼的? 想到这里,顾沉舟简单和卫祥锦说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 卫祥锦若有所思:“这里真的跟贺海楼有关?” 顾沉舟就想到了青乡县的事情——计划跟结果也差太远了。他说:“谁知道呢,大家都说贺海楼玩过界涉黑……但谁都没有找到证据不是吗?这次来主要是你镀金的事情,”他想了又想,问,“你们什么时候行动?” “明天晚上。”卫祥锦说。 顾沉舟皱了一下眉,想建议卫祥锦打乱一下行动时间,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空降兵来镀金就算了,再随意插手,就不太符合官场规矩了。 “中午有个饭局一起去吧?”卫祥锦说,“就是个接风宴,对了,明天晚上你也跟我一起参加行动?” “本来没打算的。”顾沉舟说。 “没打算你来干什么?”卫祥锦说,又问顾沉舟话里的那个词语,“本来?” “嗯,现在嘛,打算再看看。”顾沉舟说。 “我听不懂你的话了……”卫祥锦说。 中午的接风宴除了警界系统的人员外,连德昌县的县长都特意跑过来喝了一杯酒露了一次脸。 跟卫祥锦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作为卫祥锦的只有一个姓氏的同伴,顾沉舟倒是得到了一次难得的宴会中被人忽视的体验——这跟他的打算倒正好不谋而合。一整个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的接风宴,顾沉舟除了保持脸上淡淡的笑容外,就一直坐在卫祥锦旁边暗中观察,并且真的注意到了一个人。 官场上的东西向来很有讲究,但再有讲究的东西十几年地看着听着坐着,任何一个人都会习惯成自然。 宴会之后,卫祥锦跟顾沉舟一起走在德昌县街头。 冷风从早上就开始呼呼地吹了,吹到下午还没有一点停止的意思。 顾沉舟又竖起帽兜,缩了缩脖子。 卫祥锦刚刚喝完酒倒不觉得冷,他跟身旁的顾沉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着,直到对方突然出声说:“明天晚上的行动提前一天吧!” 卫祥锦一愣:“怎么了?” 顾沉舟说:“我觉得不太对劲,刚才的酒宴上那位姓林的局长看你的眼神可不特别温和。” 卫祥锦沉吟说:“你发现了?我刚刚就注意到了,也许是因为我空降下来直接捞功劳?” 顾沉舟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既然线索和证据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抓人,那今天晚上和明天晚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卫祥锦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就点了点头——空降兵除了捞功劳外随便插手具体事物确实不太好,但并不是说不能插手,毕竟能空降下来就是背景雄厚的证明,既然背景都雄厚了,那么再插手一两件事情,又有什么真正的关系呢? 凌晨两点,山金路。 顾沉舟来到约好地点的时候,恰恰好两点钟整。十分钟之前,卫祥锦和其他警察部门的人都到了,见到了顾沉舟,他打开车门让人上来,同时对开车的人说:“走。” 顾沉舟坐上了车,顺便看了看其他几辆车,在看见某一辆车的玻璃里趴着一条狗的时候,他对卫祥锦说:“缉毒犬?” “边境嘛,肯定带着的。”卫祥锦轻声说,“这又不是国外,哪里扫得出大宗枪支来?军队里头的记录都少!倒是走私啦,贩毒啦很有可能。唔,还有假钞案,不过这些其实都不归我们军队管,最多去个武警查查。” 顾沉舟点点头。 一路无话,等开到地点外的一条街时,警察系统的人跑过来向卫祥锦商讨行动步骤。 “我没什么意见,就按队长的想法,直接进去。”卫祥锦简洁说道。 过来商量的负责人笑道:“行,那就按原计划进行。”跟着就转身离开。 片刻后,指挥车传来指示,几辆车子突然加速,横冲直撞到了前方的工业园区,工业园区的看守刚刚跑出来,从车上下去的警察就亮出枪和身份,厉声说:“民警办案,所有人员不准离开现场!” 同时好几辆车车门打开,缉毒犬连通牵着狗的警察一起走下来。好几只缉毒犬嗅着鼻子,接着就朝前小迈步奔跑起来。 顾沉舟和卫祥锦同样从车上走下来,卫祥锦说:“待会一起走,看看到底能摸出什么来。” 话音才落,就听见前面响亮的狗叫声。 两人对视一眼,卫祥锦毕竟不是这里切切实实的长官,也没有太多地插手,而是交给警察系统的人负责,自己则和顾沉舟一起带人跟随着大部队行动。 半夜的工业园区似乎没有多少人,几所建筑都黑洞洞的,周围更是没有多少盏路灯,除了月光之外,绝大部分的光线,全由行动组人员手里的手电筒照出来。 缉毒犬的叫声在黑夜里远远传来,因为周围太过安静,所以非常响亮,响亮得近乎有些凄厉了。 顾沉舟一边跟着卫祥锦往前跑,一边观察周围:这是一个破旧还有些狭小的工业园,只有孤零零的几座矮小的厂房,一栋四层地跟教学楼差不多的建筑大概是领导公办楼什么的,除此之外就全是只建一层但屋顶挑的非常高的厂房了,并没有晾着衣服的员工宿舍,所以也没有什么其他人声吗……? 众人快速前行,已经跑过大半个工业园区,马上就要接近位于最后部分的仓库,警队负责人的对讲机突然传出声音:“队长,有情况报告!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四散叫起来,拉都拉不住!我们暂时没有任何发现!” “明白,继续搜索!”警队负责人对对讲机说了一句。 站在旁边的卫祥锦和顾沉舟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中都隐隐约约有些了然。 “你说对方的坑是摆在哪里?”卫祥锦轻声对顾沉舟说了一句。 “我猜——”顾沉舟刚刚说了两个字,黑夜里就突地响起一声叫声——这次是属于人的惨叫声。 “大家快速向前!”警队负责人厉声说,拔出腰间的手枪,先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最开头缉毒犬奔去的方向继续前行。 剩下的路程其实也不过三五十步了,众人刚刚带人冲进仓库,就看见先前拉着缉毒犬跑来这里的队员正对着躺在地上一位中枪男子包扎,旁边的队员控制着四处乱吠的缉毒犬,飞快对警队负责人报告:“队长,我们刚才发现了这个人,正要控制住对方,对方就拔枪冲上来,我们开枪……” 这个队员话还没说完,警队的负责人就含怒打断他:“他拔的他妈是一把水枪!你眼睛难道是长在脑袋上的!?”短短的一个照面,多年警察职业锻炼出来的锐利目光已经让他看清楚躺在地上的人了:首先不是这次行动的抓捕对象。 其次被打落在地上的,显然就是那些队员说的“枪”的东西,不是一把真枪,而是一把水枪!还做的挺粗制滥造的,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把这种东西看错成真枪的。 顾沉舟和卫祥锦对视一眼。 这场行动从开始到现在,很有些不顺的感觉啊。 警队负责人没压住火气,骂了开枪的人好一会后,才指示几个队员将人拖到一边去。 “要不要叫救护车?”有个队员看地上的人情形不太好,出声问道。 负责人又火了:“你要不要干脆把这次行动上个报纸播个广播广而告之一下啊?你们都说了是他自己冲出来的,就是妨碍公务,自己妨碍公务被误伤,说到法院上也没我们警察什么事!”他从牙齿缝中挤出一句话,“留个人在这边给他包扎看守,抓紧时间,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来——其他人继续搜查!” 说完就转身对卫祥锦说:“卫少校,我们继续,外边的人手……?” “都安排好了。”卫祥锦一点头说,“各个出入口除了被武警把守之外,还有狙击手随时待命。” “麻烦武警兄弟了。”负责人客气两声后一挥手,几位养狗的警察拖住不住乱吠却没有翻出任何东西的缉毒犬,众人继续向前。 “还有线索?”顾沉舟一直跟着,低声问卫祥锦。 卫祥锦解释说:“如果缉毒查走私只靠几条警犬,那就真的完了。边境比较混乱,一般没人太管这些,这次缉查行动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拿到大宗的赃物,另一个就是抓人了。刚才来这里是想先拿脏,但现在一下子没发现脏,就该先拿人了——我们刚才冲进来的时候,恐怕对方已经发现不好了。” 说到这里,卫祥锦走出仓库看了看天空:“我们继续往前,跑在前面的人应该已经控制住这个工业园里的人了。” 顾沉舟也跟着向天空看了一下,月亮没有看见,但星星还不少。虽然德昌县是在山脚下,但要跟京城比,这里已经是毫无疑问的高海拔了。似乎也正是因为这个,在这里往天上看,连天空都更近了一些。 从仓库出来,因为要搜索犯罪嫌疑人,警队负责人将一众警察分好队分散开来,每一队都按照既定的方向前往搜索——这里就看出卫祥锦这个空降人员的作用了。 他就分到了两个民警,然后警队负责人客客气气地对他表示,卫少呢,是需要坐镇中枢掌控全局的,一线活动就交给他们啦,他们保证按照卫少的指示,将人给带回来完美完成这次的边境特大行动。 直白点说就是:卫少爷你好好拿着功劳就是,安安稳稳地呆着,这个晚上别给我们添乱了! 跟顾沉舟下午在宴会上被冷落一样,卫祥锦不说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但也绝对没有到把这种事习以为常的地步。他连个笑脸都懒得给对方,随便一点头就算答应下来。 等人走远了,顾沉舟对卫祥锦调侃笑:“卫少不常碰到这种事吧?” 卫祥锦啧了两声,对顾沉舟说:“刚入伍的时候有过,现在嘛——不过这次算了,谁让我确实是来镀金的呢?”一点都不顾忌跟在自己身旁的两个民警。 事实上,此刻互相交谈的人并不是卫祥锦和顾沉舟一对。 顾卫两人说的是这里警队的那些人,而这里警队的人,说的自然而然就是顾沉舟和卫祥锦两个人了。 “今天带队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的?一来就把我们行动的时间换掉了。” “听说是军队上面下来的。” “过来镀金的少爷折腾什么?生怕没有存在感吗?还带着个朋友!”说话的警察都要翻白眼了,“他以为这是在拍警匪片?出了纰漏看他往哪里哭。” “要真出了纰漏,板子可不一定会敲到他身上去,咱们倒是肯定倒霉了。” 话声渐渐被黑夜所掩盖。 第62章 你杀我② 周围都有人去。顾沉舟和卫祥锦挑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走到顾沉舟进来时看见的那唯一一栋大楼底下,慢吞吞往上走。 卫祥锦倒真不多做什么,就光跟顾沉舟低声讲话,从这一个方面来说,他今天晚上把顾沉舟带来的举动是很明智的——至少还有个人跟他闲聊打发时间不是? 顾沉舟一边低声应着一边跟之前一样,四下关注,在走到那栋大楼地下,顾沉舟忽的朝卫祥锦使了一个眼色。 卫祥锦顺着顾沉舟的目光看去,也顿了一顿:一片漆黑的大楼地下,居然有一个电表的横条在缓缓转动!他默不作声地抽出了枪,打开保险栓,示意顾沉舟也跟着他这样做,同时对身后的两个民警打了个手势。 民警这时候也看到卫祥锦指着的那个还在转动的电表。 他们克制着抬头张望的欲望,抽出手枪,小心谨慎地往楼梯上走。 一层楼梯、两层楼梯、三层楼梯……一道黑影突然出现! 往上走的一行人吓了一大跳,站在最前边的两个民警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其他,大喝一声说道:“站住不许动!双手背在脑后蹲到地上,不然我们开枪了!” 这道黑影明显瑟缩一下,然后突地反身就跑! 两个民警也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立刻开枪,而是猛地前扑跟黑影搏斗起来,其中一个从左边纵身将黑影扑倒在地上,右边刚好冲上前直接就用用枪托砸中对方的背后和脑袋。 黑影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站在最后的卫祥锦这才将手指从扳机的位置稍稍挪开,同时让开位置,让被自己挡在身后的顾沉舟走上前来。 “过去看看。”卫祥锦说道,朝前走了两步,就抽出手电筒,打开开关照着地上的人的面孔照去。 片刻照明之后,卫祥锦挥挥手:“你们继续搜查,这个人由我看着——你们两个走一道,安全为上。” 如果没事还好,但一旦有事,这里的人手确实捉襟见肘,两个民警答应一声,就往三楼的楼道里走去,拿着手枪和手电筒一路走一路搜查,重点还是在刚才那个电表还有转动的房间里。 民警走后,卫祥锦上前提起被手铐拷好的人,朝顾沉舟问道:“记不记得这个人?” “你都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顾沉舟反问。 “这还真是凑巧了。”卫祥锦笑道,抓着人的脑袋又给了对方一枪托,将对方脑袋砸破后再一脚将其重新踹倒在地上说,“他妈的敢开车撞我!” 虽然过去了大半年,但不管是顾沉舟还是卫祥锦,对地上的人都不陌生——那是九个月前开车撞卫祥锦的两个司机中的一个。被顾沉舟打了一枪的司机彭有春现在还在牢房里蹲号子,而另外一个司机一直没有找到,没想来到德昌县出了一次任务,竟然意外碰见了这个人。 “消失了九个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等卫祥锦出够了气,顾沉舟才若有所思地出声说。 “我怎么知道?”卫祥锦压着火气说,他眯眼看了躺在地上呻吟的司机一会,几乎想直接扣动扳机将对方干掉——这倒不是不可能的,如果是他自己带队出任务,竟可以先打死了人再报一个恐怖分子的身份上去,这个身份还真没有冤枉对方! 这么一想,卫祥锦越想越郁闷,又拿出一个手铐,将人锁在走廊的栏杆上后向外走了几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塞进嘴里,点起火深深吸了一口吞下肺叶。 顾沉舟将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走到卫祥锦身边。 他们没有站在第三层的位置,而是走到了二楼和三楼的间隔处,这样既可以看外头的风景,又可以监视上面的司机,声音再压低一点,还不虞被司机听到他们的对话。 因为之前的安排,今天晚上带出来的警力几乎都分散开来,在整个工业园区里头大肆搜索了,卫祥锦和顾沉舟两个人站在楼梯间往下看,居然没看到什么人。他们又看着深黑的夜空,也看着远处几株矮小的树苗。 卫祥锦突然出声:“我有时候想,如果什么时候扛着一把枪,直接冲过去把那两个人突突掉了——” 顾沉舟笑出来:“在游戏里捏个模型,你突突一百遍吧。” 卫祥锦说:“喂!我还不如去练靶子呢!” “法治社会。”顾沉舟一摊手,“卫少淡定点。” “要不淡定我能站在这边跟你说话?”卫祥锦睨了顾沉舟一眼,又忧愁地说,“你说这政治斗争要争到什么时候?” “快的话今年就出结果,慢的话指不定争个五年十年,结局还不一定呢。”顾沉舟笑道,神情显得很平淡。 或许是两个家庭一个是军队一个是行政的关系,卫祥锦和顾沉舟虽然一起长大,但在前者干脆又直接的同时,后者虽然也不拖泥带水,但很多时候总比前者更显得深沉柔绵——用卫祥锦的话说就是“一肚子坏水”。 卫祥锦摇了摇头,抽着手头的烟,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候,快速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楼梯上传来。两人一起抬头向上看去,就见跟着他们的其中一个警察跑下来说:“卫少校,上面发现了一个密道!” 卫祥锦手里的烟都要掉到地上了。他和顾沉舟一起跟着警察往上跑,在跑到三楼第靠楼梯左边第一个房间的时候,被锁在楼梯上的司机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我是被冤枉的!我什么都没干!我就是晚上进来了一下,你们怎么可以不分情况随便抓人?”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口吻越来越理直气壮,“我一定会去检举你们!你们这是暴力执法打击报复!” 一句句话都戳中卫祥锦的心病,卫祥锦“他妈的”骂了一声,转回头就抬起鞋底,冲着对方的嘴巴和脸颊直接踹去! 跑下来的警察说的密道就在左边的第一个房间。卫祥锦转回头的那点功夫,顾沉舟和那个跑下来的警察还有另外一个警察都又跑了进去。室内没有亮灯,他们打着手电跟第一个警察冲进浴室,手电的灯光朝那边一照,就照出被挪开的浴池底下的通道。 顾沉舟正要上前,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惨叫!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顾沉舟微一皱眉,反身朝外走去:“发生了什么事?”他冲房间外的卫祥锦问。 刚刚那声惨叫,站在外边的卫祥锦显然听得更清楚。此刻他正皱着眉,往楼梯下走了几步,来到二楼三楼的间隔处,朝大楼前方看去——就是大家最开头进去的那间仓库。 “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卫祥锦说,“就从仓库里面。”停了一下,他又问顾沉舟,“楼上怎么样?” “在洗手间的浴池底下有一个向下的通道。”顾沉舟回答。 卫祥锦点了点头,按一下对讲机,听见里头最新命令——惨叫声附近的人过去看看。 卫祥锦等到命令重复结束,对着对讲机那头报告了他这里的发现,确定对方收到之后,就对两个民警说:“你们在这里守着,我过去那里看看。” 他说的那里显然是指就在这栋楼后面的仓库。 “我跟你一起过去。” 时间太快,顾沉舟没有多想就跟卫祥锦跑起来,但朝仓库的位置跑了一段之后,他的脚步就不觉有些慢了,事情发展得太过频繁,从他到了德昌县开始,简直是一件连着一件来…… “小舟?”卫祥锦奔跑之中抽空回头叫了一声,提醒顾沉舟,但没有停下也没有放慢脚步——对讲机里找不到那头的人,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现象。 顾沉舟嗯了一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大楼,目光微微闪烁,又看着近在咫尺的仓库,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而是加快脚步赶上卫祥锦,朝仓库冲去——有那个思考讨论的时间,他们加快速度往前冲一冲,也能直接看到结果了。 仓库的门还是敞开着。 里头的灯亮着,黑色的夜晚里,这点灯光没有照亮前方的道路,反而幽幽亮着显得诡秘。 顾沉舟和卫祥锦跑到仓库前,卫祥锦一反刚才的急迫,从神情到身体都沉静下来。他拔出枪开了保险栓,示意顾沉舟在外头等着,自己则慢慢往前走。 顾沉舟撩了卫祥锦一眼,什么都没说,直接拉开在进来时就被对方递过来的枪支,跟着卫祥锦一左一右,朝仓库走去。 最后几步门前的水泥路,斜斜敞开的仓库大铁门,绕过铁门堆满货架和货物的大仓库—— 顾沉舟和卫祥锦一进仓库就飞快端枪平举,对准前方! 没有任何声音的安静。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声不发地分头行动,快速而谨慎地巡视周围一圈之后,顾沉舟和卫祥锦再次会和。 “没有人。”卫祥锦说,走到地上还残留着血迹的地方,有手指沾了沾试试温度后说,“人去哪里了?” “我们马上回去。”顾沉舟目光微冷,“如果那声叫声是冲着我们来的,也许失踪的马上不止一个人。” 这是在说那位被锁着的司机。 卫祥锦握起拳头,深吸一口气后,也没有用对讲机,而是直接转身往回跑去,但这次,两人走到半路就跟带队回来的警队负责人撞上了。 “卫少校,一起走!”负责人冲卫祥锦简洁说到,有力一挥手,就往大楼上走去。 因为卫祥锦刚才的那个讯息,之前没有搜到蛛丝马迹的队伍断断续续都赶回来了,不长的一段路程里,不断有人加入,等到众人到了楼下又上了楼梯,除了守在出入口之外的警察,基本上已经全员归队了。 三楼楼上,司机还被锁在楼梯的栏杆旁,两个警察一个站在司机旁边看着,一个守在那间房间的门口,都警惕着观察周围,直到看见大部队上来了,才松下一口气。 顾沉舟和卫祥锦看见这一幕也松了一口气,不做声地跟负责人一起走在大部队之前。 被锁着的司机又看见这么多人上来,立刻又开始大喊大叫说自己冤枉警察暴力执法。 警队负责人瞥了司机一眼,看见对方脸上的鞋印就是一个皱眉,眼神已经朝看守司机的警察严厉地扫了过去。 那警察真心有点百口莫辩的感觉,他只能暗示地看了看卫祥锦的位置。 警队负责人顺势看了一眼,心里倒是明白了,也没说什么,只问道:“这个是谁?” “是在我们上楼时候突然出现的,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先将他看守起来……”警察这里才解释了一半,卫祥锦就接口说,“这个人跟军队里的一个案子有关系,我们正在追查之中。” 众人心道暴力就暴力,居然也能扯上军队的案子——真信你才是傻子! 但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太让人侧目的事情,警队负责人做出深信不疑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原来如此!”他飞快地转了话题,继续说他追踪的这件毒枭大案,“——这个人就锁在这里,我们进去看那条通道!” 一个房间当然挤不下这么多人。 警队负责人专门点了几个老手作为第一波进去的人,接着快速地打开房门朝洗手间走去。 打头的专业人员拿着手电往前面一照,忽地愣了一下,接着他又拿着手电筒朝那里晃了晃——然后转身去开洗手间的灯。 洗手间的吸顶灯闪了闪,接着白色的灯光水泻一样洒下来。 挤在浴室门口众人的视线随之投到了挪开的浴池下方——可是哪里有通道?不过是被撬开的浴池底下几块瓷砖碎裂,凹凸不平中还有一些浮土的存在。 打头的专业人员开了灯之后似乎还嫌不够,走上前去用手中的工具拨开了碎裂的瓷砖,又往下敲了敲。 声音清晰,水泥地结实。 警队负责人看见这一幕,神情骤变,极为严厉地说:“卫少校,你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你说的那个通道呢?” 短暂的震惊过后,卫祥锦忍不住看向身旁的顾沉舟。 而站在他身旁的顾沉舟,脸上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浮现出惊讶来。 而这些惊讶中,似乎还有着一点点不太引人注目的恍然。 第63章 一条路一个选择 事情麻烦了。 卫祥锦忍不住这样想到。 他不是第一天进入官场,当然看得清楚事情的走向——没事出来找个几乎板上钉钉能做好的任务镀镀金,结果把任务搞砸了……往小一点说,他是严重失察瞎指挥,往大一点说,他还有涉嫌放走犯罪嫌疑人、军匪勾结的罪名。 他看了一眼顾沉舟,恰好这个时候,顾沉舟也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一碰,多年默契下来,卫祥锦心领神会:“刚才确实有人向我报告这里有通道——就是那位。”他指了一下第一个匆匆跑下来通知他的警察,咬口说,“几个人一起看见那个通道,正要过去查看,就接到去背后仓库探查惨叫声来源的命令。” 警队负责人看着卫祥锦指的第一个警察:“有多少人看见这里有个通道的?” “我看见了。”被卫祥锦指着的警察说。 顾沉舟也点点头。 但另一个警察迟疑了一下:“我似乎看见了,但当时只打了个手电筒,光线很暗,我再想过去看的时候,外头就响起惨叫声,我们和这位,”他指了指顾沉舟,“一起出去,卫少校让我们两个留下来看着,自己和这位去了仓库那边。” 只有两个警察,哪怕就放着一个守在门口并看着困在栏杆上的司机,也确实不可能让另一个单独去探查那个未知通道。 别说,这个通道还真是“未知”的。 警队负责人看着被挪开的浴缸,问:“你们怎么发现这里的?我不是说过这里在最开头就被排查过了吗?” “是卫少校带我们上来的。”警察说,“卫少校在底下发现其中一个电表有转动,我们就一起上来看看。” 警队负责人淡淡嗯了一声,突然又问第二个警察:“你刚刚说‘我们和这位’,卫少校没有进来?” “当时锁在楼道的人有点不安分,卫少校回头看了一眼,后来我们出去了,卫少校也没有再进来。”第二个警察如实说。 “方总队长。”顾沉舟突然出声,他神情淡淡说,“我建议询问记录工作交给专业人士去办,现在——任务结束了?” 警队负责人脸上带着一些讥诮地看了顾沉舟一眼:“确实还没完,不过我猜也差不多该完了。”他挥挥手,表情冷厉大声说,“大家分散,继续搜查!” 这一整个凌晨的后两个小时,众人搜遍工业园的每一寸地方,每个人都熬红了眼睛,直到天慢慢亮起来驱走了所有黑暗,也再没有搜到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第二天上午,警队负责人黑着脸把人带上车,临走时跟卫祥锦说了一句话:“卫少校,就算是军队里出来的也不是想哪头打哪头,这个案子是上头都挂了号的,有些解释的话,卫少校好好想想怎么跟上面下来的调查员说吧!”他顿了顿,又说,“至于卫少校扣起来的那个人,因为是在搜查地点出现的,按照规定,我们就带回去问讯了,如果是军队里的案子,卫少校就让军队里的长官出了正式文件再来跟我们警方要人吧!” 说完就上车甩了车门,让司机直接开车,给还站在路边的顾沉舟和卫祥锦留了一屁股的烟气。 卫祥锦当了好长一会的哑巴,正要跟顾沉舟说两句话,他的手机就响了。他接起来听了两句,竟然是让他等调查员的通知。他好歹还端得住,一点失态也没有地平静答应了。 顾沉舟等对方挂掉电话后问:“什么事?” “让在原地等调查员!”卫祥锦从出来开始还没有这么窝火过,他的声音里也忍不住有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我们先回招待所,不,我在这里等,你马上回京,他们跑不到京城去抓人,这件案子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他说着就向前方走去,但顾沉舟没有动。 “嗯?”卫祥锦有点疑惑地看了顾沉舟一眼,顾沉舟说,“他们让你在原地等?” “在德昌县等。”卫祥锦点点头。 顾沉舟说:“我猜这个原地,不是虚指德昌,而是实实在在的——”他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两辆政府车,这个时候卫祥锦也看见了,“原地。” 话音落下,两辆政府车的车门打开,里头走出一个男人说:“卫少校,顾先生,关于今天凌晨的毒枭案里的一些事情,我们需要找两位具体了解一下,两位需要我出示上面开具的配合调查公文吗?” 真纠缠着要让对方出示这东西,面子里子就丢得一干二净了。 卫祥锦一挑眉:“这跟顾少有什么关系?”暗中就点出了顾沉舟的身份。 对方公事公办说:“我接到的命令上说顾先生一直参与本案,是本案的重要证人,”他说,“请卫少校和顾先生上车。” 卫祥锦没忍住,狠狠踹了一脚车门!踹中的位置似乎都有些凹陷进去了。 站在政府车外的男人面不改色,但手已经伸到衣兜里,看上去是要拿出些东西了。 顾沉舟突然出声:“好了,我们先上车吧。” 卫祥锦收了脚。对方适时打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卫祥锦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什么,还是弯腰坐了进去。 顾沉舟则上了后面一辆车子。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开了一段路程后,就分不同方向继续前行。 顾沉舟坐在车里子闭目养神,卫祥锦是军队的,自然要回到军队里接受来自军方的调查。而他还没有进入体制参加工作,连纪委调查都混不上——当然也没有什么当官的希望见到纪委来自己家——只能去警察局呆着了。 到了警察局,顾沉舟没有被晾着,直接就被带到审讯室坐着,两个上了年纪职位不低的警察亲自过来,问话也算好声好气公事公办,也没有太敏感的“你和卫祥锦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警察办案过程中”等等,只是着重了解了关于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个位于房间里通道的事情:“你具体是什么时间进去的?” “凌晨两点四十五左右。” “在里面看见了什么?” “一个通往楼下的通道。” “带你进去的警察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够瘦高,脸长,左脸颊有一颗痣,惯用左手。”顾沉舟并不用回忆多少画面,直接缓缓说。 “是一队的小张。”左边的警察就对右边的警察说。 “在里头呆了多久?” “不到十秒钟。”顾沉舟说。 “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你看到一个突然出现在高楼浴室里的通道,难道一点上前去看一看的想法都没有吗?”警察问。 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 顾沉舟也在思考,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上前查看。 在他跟着那个匆匆跑下来叫着‘有通道’的警察走进洗手间的时候,那位叫小张的警察只打了手电筒。灯光一晃,他刚刚看见一个楼梯状幽深的通道,就听见外头响起惨叫声。 这个时候…… 顾沉舟的手指轻轻敲着左腿膝盖。 这个时候,小张将手电筒立刻朝着门外照去,还有人在叫“发生了什么。”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站在外边没有进来的卫祥锦,于是赶出去和卫祥锦见面——至于那个通道,他又不是警察有责任抓罪犯,又不是跟卫祥锦一样下来镀金有功劳拿,他当时仅仅诧异一下吸引力就被带着转移了,从头到尾都没有要亲自上前验证一下的想法…… 而卫祥锦呢,在当时被锁在外头的司机吸引了注意力,后来又听见从对面传来的惨叫声,加上自己下去跟卫祥锦说“确实有一个通道”。卫祥锦就算对这里的警察存在三分不信任和警惕,也会完全相信自己的话,何况他本身也只是下来捞个功劳马上就走,和这里基本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也没想到有人会做了个局给他……不对,顾沉舟想。 是给他们。 从一开始,这件事情就是他推荐给的卫祥锦的,接着还是他建议调换搜捕的时间,后来更是他最先指出大楼上的电表,又告诉卫祥锦那里确实有个通道…… 一步接着一步,几乎是他一个人将卫祥锦坑到现在这个境地。 顾沉舟面上依旧不疾不徐地回答警察的问题,眼底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如果这件事情中没有那个司机的出现,这个局是贺海楼做的或者是警匪勾结来坑他和卫祥锦还两说。 但偏偏那个司机出现得这么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地在最关键的时刻,完全把卫祥锦的注意力吸引走了—— 贺海楼,贺海楼…… 你真是好样的! 第一次的审讯并没有花顾沉舟太多的时间,两个警察很快结束了他们的问题。接着就将顾沉舟带到警局里的临时拘留室暂时拘留起来。 一个人坐在单独的拘留室内,顾沉舟闭着眼靠着墙壁,一面回想昨天晚上的情景,一面考虑贺海楼接下去的步骤。 浴缸、通道、警察…… 第一个下来的警察必然是贺海楼的人,只有在他刻意的引导下,才会好几个人同时看到又都没有上去检查。 那个通道是怎么形成的?光线视线的缘故,再加上对方早就布置好……比如在浴缸后放一个小台阶然后手电筒的光线从浴缸边沿照过去,这样就有了深度差? 恰到好处的那声惨叫,也必然有贺海楼的手笔在内。 曾经撞过卫祥锦的司机就更不用说了。 可笑的是他们再次碰见了对方——恐怕要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消失,相比彭有春,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司机可真是运气好到了极点。 还有之前,他在汽车站碰见的人,在饭局上看见的阴寒目光,一环扣一环,只怕都是为了让他主动向卫祥锦提出:更换搜捕时间。 只有这样,搜捕不力没抓到罪犯的罪名才能跟卫祥锦扯上关系。 对了,还有最开头。 顾沉舟笑了笑。 他查贺海楼的资料查到这个地方,然后顺便就了解了这里的大案子,觉得适合,最后主动推荐给卫祥锦让卫祥锦走入这个圈套—— 顾沉舟的右手抓着左手腕,这一次出来的时候,他戴上了那串白玉手珠,这两三天也一直没有脱下来。 行啊。 顾沉舟静静地想着。他转着手串上一粒粒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 确实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局,对方一步一计,而他自己,从头到尾都被人牵着鼻子走…… 而且这件事,到现在根本不算完。 他的目光穿透面前的铁栏杆,投向灰白的墙壁和墙壁更外头。 外头走廊的脚步声,隔壁的争吵谩骂声,一声声传入耳廓,又一声声自脑海消失。 恐怕,顾沉舟想道。 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相较顾沉舟此时面对的局面,总体来说,被军部接走了的卫祥锦麻烦更大一些。 这次的毒枭案确实在上头挂了号,所以卫祥锦和顾沉舟才会一出来就立刻被带走然后马上接受审讯。 相较于警察那边的温柔,卫祥锦接受的审问就严厉多了,一个问题反反复复地问翻来覆去地问,而且绝大多数还紧抓着他 ‘严重失职’和‘渎职’这一块来问。 卫祥锦在光线的直射下半眯着眼,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卧槽地想自己这根本不是回到了本身的势力范围,而是进了阶级敌人的武装营啊!——当然这个其实也只是想想,军队里要动真格的,他现在早躺在地上了,哪还可能有气说话? 好不容易问讯告一段落,卫祥锦刚刚在椅子上眯着休息一会,审讯室的门就又被推开了。 他朝开门的方向掀了一下眼皮,看见是熟悉的人后,微微坐直身子:“张副官。” 张副官是跟在卫诚伯身边的人。今天早上得到消息后,他就接了卫诚伯的指示,一边收集资料,一边马不停蹄地赶来这里。他走进审讯室关了门,神情有些严肃跟沉重:“卫少,你这一次很有些麻烦了啊!” 卫祥锦笑了笑:“要是没有麻烦我们会在这里见面?”他顿了顿又问,“我爸爸都知道了?” “卫司令在上午的时候就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张副官对卫祥锦说,走到原本审讯人员做的位置上坐下来,问卫祥锦,“这一次卫少临时说要接这个案子,卫司令当天就在会议上跟别人拍桌子把这件事情抢来了,但是现在本该落网的大毒枭不见了,上面很震怒,卫司令脸上也非常不好看……” 卫祥锦心道对方在这个时候对自己打官腔说困难,还真是话中有话啊! “张副官有什么事情直说就好了。”他直言不讳。 张副官沉吟一下,说:“卫少,那我也就直说了,我来这里之前了解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从一开始,这件事情就是顾少推荐给你,然后中途又是顾少给你各种建议,最后还是顾少做出了那种错误判断,导致严重失职的责任落到你头上……” 卫祥锦脸色很不好看:“谁让你说这些的?” 张副官叹了一口气:“卫少,我知道你和顾少感情很深,但你先听我说——这不是司令的意思,是我个人的想法。如果我说错了什么,卫少也别生气,我们就是单纯的交流解决方法。” 他口中说着是单纯在交流解决方法,可是从进来一开始,先说事情的严重性,再说顾沉舟该负的有的责任,这架势,完完全全就是打着劝服卫祥锦的主意啊。 “好,我听着,你想说什么?”卫祥锦这样说。 张副官清了下喉咙:“卫少,你应该也有听说,再过一段时间军内提拔,你的军衔也该往上挪一下了。” 卫祥锦当然知道这件事。和平时期的从军人员军衔不容易提拔,普通家庭的军人从少校到中校要走很长一段时间还不一定走得到;但在他们这样的家庭,从少校到中校真的不算什么,基本只要履历够了任职没打差错,就稳稳的能上去。 但现在出了这种事…… 张副官果然接着说:“但现在出了这种事,一旦被做实,别说升职不可能,哪怕是卫少之后的前程,也会因为履历上这个无法忽视的污点而受到极大的影响。卫少,坦白说……”他缓缓说,“我认为这并不值得。卫少,你不是没有能力瞎指挥放跑了人,也不是军匪勾结给毒枭制造逃跑机会,这件事,”他摇摇头,“顾少和你都掉进陷阱里了!而你也是因为顾少,才陷得这么深的。” “还有吗?”卫祥锦问。 听到这句话,张副官就知道自己前面说的都没有用了。他心道卫祥锦和顾沉舟的感情比他想的还要深啊,也没有放弃,而是继续往下说,并且换了个角度:“卫少,这件事其实不会对顾少产生非常大的影响。” 卫祥锦一挑眉。 难为一个不是参谋系统出身的这样鼓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张副官说:“首先顾少并没有真正加入行政系统中。他现在的所有作为,都仅仅代表他这个人,”或者还有他的家庭,但这个并不是现在考虑的问题,张副官直接略过去,继续说,“这次的事件,顾少也是掉进陷阱里了,而且顾家站在那里,必然会朝各方使力将顾少拉出来,哪怕我们往最坏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情在顾少头上,也不够牵扯到做假证啊、蓄意放走毒枭啊这种的程度上,只要不上法院不写进档案,这件事情的影响必然降到最低点,依照顾少家里的地位,别人哪里敢多嘴说什么?过个两三个月,自然也就淡了,到时候顾少卫少都可以脱开身算算总账,”他差点就要接着一句‘何乐而不为’了,“卫少觉得呢?” 说着没等卫祥锦说话,张副官想了想,又说:“我估计顾少应该也是这样一个想法,毕竟顾少跟卫少你的感情这么好,肯定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看你犯错误的。” 从头到尾,卫祥锦一直没有做出什么表示。 直到对方的话全部说完了,他才笑了笑:“张副官,你还真是一个人才啊,怪不得我爸爸这么器重了。” 张副官听着心里就一个咯噔,暗道完了,惹着这个小祖宗了! 果然卫祥锦下一句话就是说:“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我兄弟感情这么好了,居然有默契到可以代替他‘想法’了!” “卫少,您听我说……”张副官都换了敬称了。 卫祥锦淡淡说:“听你说我兄弟怎么想的吗?” 张副官说:“事实上这件事……” “你是不是还要说这件事其实是我爸爸暗示你这么做的?”卫祥锦问。 张副官心说这还真是你爹卫司令暗示的,要不是他暗示的,我替你一个三代操什么心啊?还吃饱了撑的做坏人挑拨你和顾沉舟的关系?——这简直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啊! “不不,卫少,这件事确实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想法。”张副官说,他的前途跟卫祥锦没关系,但跟卫诚伯的关系可就大大有了,就是再变成猪八戒,也不敢在这里给卫诚伯露底。 “既然只是张副官的一点想法,”卫祥锦冷淡地说,“我觉得这个想法实在不怎么样,张副官没事的话就先请吧。” 张副官无奈,只能站起来说:“卫少,那我就先出去了想想别的法子了!” 卫祥锦闭上眼睛,懒得说话。 张副官走出审讯室,心想自己也许应该往顾沉舟那边走一趟,说不动卫祥锦,说动顾沉舟把这件事扛起来也是一样——至于顾沉舟到底会不会扛? 张副官心里觉得对方还是会扛下来的,毕竟这件事情搁在卫祥锦身上时机不对责任又大,但要落在顾沉舟身上,相对来说,代价就小上很多了。 这个时候,远在德昌县警察局的顾沉舟其实也碰到了事情。 但不是关于这件毒枭案的,是关于他自己家里的。 ——顾家出问题了! 第64章 抉择 顾沉舟静静坐在警察局里的审讯室中。 不到一天功夫,卫祥锦那边,卫诚伯已经接到消息并派人和他接触了;顾沉舟这边,顾家没有理由不派人出来。 来的是顾新军的秘书俞文俊。这位组织部长秘书显然也是做过一番很深的功夫,才来到顾沉舟面前。 相较于一开头就摆出沉重脸色试图左右卫祥锦选择的张副官,俞文俊就显得稳重多了。他坐在顾沉舟对面,说话前先微微一笑:“顾少晚上好。” “现在可不太好。”顾沉舟也笑道。 “顾少想出来不用太久,”俞文俊说,“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顾部长派我过来,主要是想知道顾少现在是个什么意思。”说到这里,他看了顾沉舟一眼,话里的含义就不动声色转了个圈,“顾少在里头大概不太清楚全局,我现在先跟顾少分析一下事情的大概。” “这件有关毒枭的案子,上面确实很重视。”俞文俊缓缓说道,“但是显而易见,事实上这个责任其实跟顾少你没有什么关系。首先,”他按下一个手指,“这件事的负责人不是顾少。其次,”他再按下另一个手指,“说到做假证,最先说有通道的并不是顾少,顾少完全是被人那位警察叫过去并作了一番引诱,真要算假证的帐,也是那位张姓警察的事情。” 顾沉舟不置可否。 俞文俊又说:“顾少现在呆在这里,除了做假证之外,就是跟随警务人员去现场妨碍公务。”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这个就更好解决了,要说顾少妨碍现场——怎么妨碍?那些警务人员办这样大的一个案子,居然连场地都没有清干净,难道不是严重的失职行为?甚至可以说,他们恐怕是为了放进来或者放出去某些人,”这句话就显得意味深长了,“才会发生这样的疏漏。”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俞文俊就事论事,一句没有说卫祥锦,但顾沉舟要真照了他说的法子去做,立马就将卫祥锦给坑惨了——把他带进现场的是谁?是卫祥锦;听了他被诱导的话做出错误命令的又是谁?还是卫祥锦。 一圈下来,除了他没错,其他人全都有错,卫祥锦还错的最离谱。 由此可见,虽然俞文俊和张副官都存着先保全自己老板子弟的念头,但相较于在卫祥锦面前一口一个顾沉舟的张副官,俞文俊的说话技巧简直甩了对方一条街。 这两个顾新军和卫诚伯身边的第一人行事方式不同,顾沉舟和卫祥锦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顾沉舟一直没有说话。他当然听得懂俞文俊话里那些没说出来的含义,也明白按照对方说的去做的结果。他并没有愤怒,只是在思考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比如对方这个时候过来,虽然言笑晏晏说得轻松,但是几乎掩盖不了他想将自己快速弄出去的意图……甚至不惜在顾卫两家之间制造矛盾? 如果没有意外,自己爸爸绝不会做出这个一听上去就有些昏了头的指示,俞文俊也不可能擅自做出这种影响很大的决定。 那么……发生了什么意外? 来的是自己人,这有一点好处,就是至少顾沉舟不用再耗费脑力拐着弯诱导对方说话了。 他直接问了出口:“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俞文俊脸上露出一丝细微的错愣,显然对顾沉舟的敏感感到惊讶:“顾少……” “政治上的一些事情?”顾沉舟靠在椅背上,思索着问。 俞文俊一听,心里就先暗赞了一声。 顾新军不是一个爱把家事和公事混作一谈的人,所以俞文俊尽管跟顾沉舟见过几次面,也知道对方在京城里名声挺大的,但一直没有对对方有太多的了解,这次听顾新军的指示过来,一路上收集了一些资料,本来以为会闹出这样事情的公子哥本事也不过泛泛,但现在上来一交谈,就知道对方不简单——从他话里辨认出事情的走向对卫祥锦不利,这是基本的智商;但要再马上由此考虑到顾家出了问题,就证明听话的人平常就惯于将事情往深思考一步。 可是就算这样,还是陷到了这个地步。俞文俊暗自警惕自己:可见政治之上无小事啊! 这么一思考,说起来长,想起来也就一两个呼吸的功夫。 俞文俊正色说:“顾少既然听出来了,我也就直说了。顾部长确实碰到了一件麻烦事!” “什么样的?”顾沉舟问,什么样的麻烦事都好,他就是不想听见关于站队关于贺家的事情。 俞文俊微一沉吟,说道:“是关于郁系和汪系之间的事情。”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顾沉舟闭着眼睛在椅背上靠了一会,也没再睁开,就直接问道:“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既然事情说开了,俞文俊就直言不讳:“很麻烦的一件事。两系人在一个位置上角力,要说资历,也都够了。这件事闹得不小,现在大家的眼光都盯在顾部长身上。顾部长最近不好轻易做事,所以让我过来这里,在事情传开之前将顾少先带出去。要是真的动起来……恐怕顾少你现在的事情,也被会人拿出来做文章。” 顾沉舟微微点了头:“卫家那边呢?” 俞文俊说:“顾少,这事其实你比我清楚:卫家毕竟是军方那边的,要伸手插政治,不太插得进来;但行政一系的要插手军队,也插不过去。” 话里就是在说郁汪之争要拿卫诚伯开刀,太过费力不讨好,基本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有时候顾卫两家绑在一起作用大于一,有时候作用又小于一的道理——在这场局限于政治的斗争中,卫家的势力可以说有些鸡肋,因此两家才会站到汪系之下,借助汪系的实力跟贺南山周旋。 顾沉舟淡淡应了一声,没做什么表态。 俞文俊也没有废话,他心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好,一两句隐晦的提示,对方就把前后串联把内幕摸透了——这可算是完成顾部长的嘱咐了。至于顾沉舟要怎么选择,那就是顾沉舟自己的事情了,反正顾部长一开头也是指示着这件事就看顾沉舟的意思:“顾少,那我就先离开了,如果你想立刻出来,只要口供上稍作倾斜就好了;如果考虑到卫少那边,”卫祥锦第一次出现在俞文俊口中,“那我们再从长计议。” “顾部长那边现在怎么样?”顾沉舟突然问。 这个称呼难道是对顾新军态度的不满意?俞文俊心里暗自嘀咕着:“顾部长还好,这次林立德和李瑞两位同志争京城市长一职……” “在这个时候?”顾沉舟的口吻奇怪起来,似乎隐隐带着一些惊讶和急迫。 俞文俊心中暗暗纳闷了一下,倒也没有特别深究:“也就是前天昨天才正式浮上水面,之前林立德同志是板上钉钉的,但没有想到半路出来了一个李瑞同志跟他争这个位置。” 顾沉舟面色微变,没有说话。 俞文俊自己站了一会后只好说:“顾少,我就先出去了,明天下午再过来。” 顾沉舟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面,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俞文俊一声,也不看对方什么时候出去,只等守在外头的警察进来后,就跟着对方回到拘留室。 这个拘留室不过十个平米大,四四方方的小笼子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外,就只有位于角落的冲便器。 顾沉舟双手交叉坐在床上,他没有完全挺直背脊做出刻板的坐姿,但也不弓着身子让人觉得没有精神,就是平平常常地坐在床边,姿势放松不显僵硬。 李瑞和林立德的事情,他早就得知——从那场梦境中得知。但这件在梦境里,并不是发生在这个时候——远远不是。 那应该是在……顾沉舟稍稍闭了眼。连卫祥锦车祸的幕后黑手是贺家这样大的事情,都是这一路走来一路分析出来的;再要求那个模糊的梦境将每次的时间这种小事都显示给他看,这个也想得太美太强人所难了。 要分析梦里的时间,除了偶尔惊鸿一瞥看见的日期和钟表之外,就是分析梦里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四季植物,或者那一段时间大多数人的衣着,或者一个很细节能够精确到哪一天的事件,比如梦境里卫祥锦车祸那天的新闻报告。 这边李瑞和林立德的事情,他在梦里确实不知道具体时间。但是绝对不是开春这一段。而应该是……郁系刚刚上位的时候。 顾沉舟目光微闪。 郁系刚刚上位,老当政没有全退,势力基本还在。那时候汪博源虽然垮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马上沉没下去,至少他们家那时候已经坐在常委的位置上了。但林立德和李瑞……顾沉舟的指腹在手背上轻轻摩擦。 李瑞是郁系的人,林立德那时候可以算是老当政的人了。 京城市长这一职位,说起来本来也是林立德板上钉钉的,结果半路郁水峰推出了一个李瑞来,那时候他刚刚上位,正是立威的时候,如果这场戏打输了,全国上下都看他的笑话。 但事实上,他不止打赢了,还赢得非常漂亮,除了林立德被双规结束政治生命还因为收受贿赂什么的罪名进了监狱之外,几个力挺林立德的人也被种种整治,最高似乎还牵扯到了一个京城正部级…… 顾沉舟稍稍呼出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转动着,从面前的水泥地到身旁的铁栏杆,又从一根根手腕粗细间隔一样的铁栏杆慢慢移到灰白色的墙体上。 这件事情和卫祥锦的车祸一样,一起提前了。 卫祥锦车祸的提前来自他的插手,后续事情基本都牵扯出来了。 这一件事呢? 现在又会导致出什么样的结果? 而作为这件事情的中心,他爸爸,整个顾家…… 顾沉舟目光的移动慢慢停止了。 他双手交叉着曲起来,指甲抵在手背上,不一会,就将手背掐出几个凹坑。 或许是夜深了。 走廊里的灯光突然熄灭。 周围的声音骤然大起来,又在进来的警察的呵斥下渐渐安静。 顾沉舟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说话,没有动弹。 脚步声的来去,复又响起来的声音,复又低下去的声音。 周围的灯一盏一盏的熄灭,光线从明亮转为黯淡,又自黯淡消弭无踪。 开在墙顶上的小窗户反倒成了唯一的光源所在,一束月光透过这扇窗户射进来,划过黑暗,在地上留下一个明亮的四方形。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在连月光都因为无聊而觉得疲惫开始黯淡的时候,它透过这扇狭小的窗户,看见房间角落的阴影里,坐在床边的人终于没有保持他持续了一整个晚上的姿势,而是慢慢躬了腰,又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再过一会,连头也垂了下去。 第二天下午,俞文俊准时来到德昌县警察局,再次跟顾沉舟见面。 一个晚上不见,他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顾沉舟似乎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好,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精气神,脸色还尤其难看。 今天俞文俊除了自己来之外还带了一个律师,他说:“顾少,这位是成律师,成律师,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顾少。” “顾少好。”成律师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听见俞文俊的介绍后,连忙站起来对顾沉舟说。 顾沉舟今天的精神大概真的不太好,脸上也没有挂着平常的笑容,只微点一下头算是答应。 俞文俊让成律师坐下后,自己也跟着坐下来对顾沉舟说:“顾少,这次找成律师来主要是为了应付警察的问题,案子我都跟成律师说过了,我们也准备了两个方案,如果顾少你不愿意像昨天说的那样撇清责任,那我们的思路就是拖延时间。”他仔细地解释说,“成律师待会陪在顾少身边,帮顾少应付警察,一些敏感的话题绝对不要轻易接上去,顾少就在这里耐心等等,京城那边,顾部长已经在着手处理这件事了。” “不用了。”顾沉舟突兀地出声。 俞文俊微微一愣:“顾少的意思是?” “按照昨天说的做吧。”这一句话,顾沉舟居然顿了两次才说完,接着他就垂下眼睛,没有看对面的两个人。 俞文俊不愧是机关里干久了的,脸上硬是没有一点点的异色,他笑道:“行,要走这个方法,那就简单多了,待会做一份笔录顾少就可以出来了。”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不一会,两个警察带着记录本走了进来,跳过最基础的姓名问题,直接询问关键问题。 “你是怎么进入办案现场的?” “被人带进去的。” “带你进去的人是谁?” “卫祥锦。” 这天下午,做完笔录的顾沉舟走出警察局。同一时刻,正要去警察局见一见顾沉舟的张副官在半路上就通过卫诚伯的关系网得到了这个消息,对方还特意复印了一份笔录内容给他看。 马上就到警察局的张副官当场就“操”了一声,立刻调转车头,赶到还被扣在军队审讯室里的卫祥锦身旁。 卫祥锦昨天晚上倒是睡得不差,看见张副官又从外头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他挑一挑眉说:“张副官看上去很焦急啊。” 老子还不是为了你!紧赶慢赶跑过来的张副官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火气也有点压不住:“卫少,顾少那边把事情都推到你身上了!” 卫祥锦愣了一愣,然后有点不可思议地说:“你出去想了一天就想到了用这个来骗我?”智商真的没有问题吗?“你不如说小舟已经把事情全扛起来,这样还可信一些。” 张副官:“……卫少,我怎么可能拿这种肯定会被拆穿的事情来骗你?” 卫祥锦又是一怔。 张副官将自己刚刚拿到的,抓在手中的顾沉舟笔录复印件递给卫祥锦,说:“都在这里了卫少,顾——”他不太确定现在自己还要不要叫对方顾少,“他将事情都推到你头上,现在已经离开德昌回京城了。” 卫祥锦的唇角慢慢展平。他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资料,很认真地看起来,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一个字一个字。 每个字他都能看懂,但联系起来,他就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明白了。尤其是分别在第一页和第二页的那几句话。 ——“带你进去的人是谁?” ——“卫祥锦。” ——“发出命令让警员收回探查队伍的是谁?” ——“卫祥锦。” 他抓着复印件的手倏地收紧了一下,将手心里头薄薄的几页纸全给抓皱了。 但接着他就伸手将这些纸张展平,放回桌上说:“外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副官皱皱眉:“顾家是出了一点事情,但现在郁系和汪系在争,这种事情非常平常,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了。” “这些,”卫祥锦顿了一顿,看上去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把接下去的话说出来,但最后他还是问了,“真的是他的笔录记录?” 张副官这时候都有些可怜卫祥锦了,他心道这么明显的证据摆在对方面前,对方居然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一进来的火气在这时候早就散光了,他好声好气地解释说:“卫少,我就是再傻也不可能拿这种事骗你是不是?我要是骗你,你出去和顾——”他想想还是用了个代指,“他一谈起这个事,我不就露馅了?”他知道卫祥锦在想什么,又说,“这也不可能是司令的指示,按照你们两家的关系,司令就算会因为卫少去找他,也不会拿这样拙劣的骗局来让卫少转变口供是不是?而且说实话,这件事卫少很难自辩,也只有他来作证,才能让卫少你的处境好上一点,但是现在……” “你有什么想法没有?”卫祥锦突然问,“我说的是现在的处境。” 张副官说:“事情太突然了,目前还没有……” “那就给我出去!”卫祥锦冷冰冰地说。 顾卫的事情还没完,远在京城的贺海楼不差多少时间,也得到了这份情报。 这时候他正在外头跟人喝酒呢,一接到电话听到消息就呛了酒咳了好几声。 “贺少你没事吧?”坐在他身旁的王芳行见贺海楼脸都红了,放下酒杯关心地问。 贺海楼朝对方摆摆手,喉咙里的火辣和咳嗽也渐渐平息下来,然后他就笑了。 很乐不可支很畅快又很无趣。 他笑着笑着一挥手,桌上的酒杯碗筷就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 周围的人:“……” 贺海楼可从没有在乎其他人想法的良好习惯。他笑了好一会,揉揉都笑得痛了的肚子,站起身懒洋洋说了一句“散了吧”,就自顾自驱车回到那间SM调教室了。 自从上次把顾沉舟带来这里后,贺海楼倒还有带过一两个人回来,但仅仅只是回来——等他要把他们压在床上拿起各种道具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脑海里就晃出了顾沉舟的脸。 这样子再往床上的人一看,当然什么欲望都没有了——他又不是得不到真人,急着找什么劣质品发泄?只需要再来一点时间和手段……啊哈,贺海楼走到床前的那张大镜子前坐下,对着照在镜子里的身影喃喃自语:“看,现在不就已经走出第一步了?” 顾家,卫家,顾沉舟和卫祥锦。 贺海楼对着镜子里的人轻笑:“顾沉舟说卫祥锦是他的家人?我倒要看看他们的关系到底有多硬!” 他又像是在听什么人说话那样歪了歪头:“也没什么嘛,这只是第一步而已,顾沉舟外表看着够光鲜,内里果然是个虚伪装B货,唔,”他突然发出了一个单音,接着又表情扭曲地舔舔唇角,“按照他的那个样子,把他身上所有东西撕下来,再凌虐起来肯定更有感觉……” 贺海楼光光想想,就觉得自己兴奋地要射了。他不知道脑补了多少次自己将顾沉舟剥光了绑在床上,用鞭子或者绳子,在他身上弄出一道道凸起的血痕或者磨破的伤口,然后掐着这些伤口狠狠贯穿对方,会掰开对方的嘴巴让他用嘴服侍自己的东西,会拉开对方的双腿让他趴跪在地上,屈辱又无助地承受着这些—— 对了还有群交! 他觉得顾沉舟肯定受不了这个,可是这不是刚刚好吗? 他一定会每次都跟不同的人玩,让顾沉舟好好看看他怎么在别人的围观下,被狠狠撕开最私密的地方,被贯穿被占有,被另外一个人将身体最后一丝缝隙填满…… 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贺海楼用力地喘了几口气,狠狠抓了抓自己的手臂,指甲都嵌入肉里了。 他自言自语:“冷静点,冷静点……”又冲镜子里的人得意地炫耀说,“这次京城市长下台的时间掐的好吧?汪系那边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我顺水推舟一把——如果顾家不出点事情,就算进了局子,顾沉舟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撕下他脸上的那张面具?就是没想到,他脸上的那张东西这么不经撕……好戏才刚刚开了头,他就果断卖了卫祥锦。” “不过也算了,”他的声音又低下来,脸上露出一些沉思来,“顾家和卫家这一次八成崩了,再接下来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圈养: 据说X年X月X日后,顾贺已经确定关系相亲相爱。 但顾每天都要按时上下班处理公务,有时候还要把事情带回家里来解决,更可恶的是,就算到了晚上,也还有人登门拜访! 贺:卧槽,是可忍孰不可忍啊!真想一颗原子弹下去把他们统统炸光掉!圈养问题必须再提上日程! 于是抖S之计划,忠犬之魂,抖S之计划,忠犬之魂,抖S之计划,忠犬之魂……忠犬之魂占了上风QAQ贺:[蹬蹬跑到顾面前,摇动自己英俊的长尾巴]让我圈养一把吧=3=咱们二人世界顾:上班别闹我。 贺:orz 电视插播:日本XXX娃娃只要998,绝对仿真人,自由定制,XXX,您的选择贺:=0=!新产品?买了顾:[上班回来]这是什么? 贺:[对着娃娃]凌虐呢还是凌虐呢还是凌虐呢圈养呢还是圈养呢还是圈养呢…… 顾:…… 贺:[锤手]果然还是圈养+凌虐吧! 顾:……[拎衣领,回卧室] 于是一夜春宵到天明XDDD 第65章 分崩 再接下来,从京城到边境,都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地震动。 卫祥锦的事情没有完,顾沉舟给出了这份笔录,虽然摘清了自己,但也相当于亲手将卫祥锦架在火上烤。 卫家自然不能放任自己唯一的继承人折在这边,卫诚伯一方面向各方协调一方面向审查卫祥锦的系统施压,同时还运用势力去追查边境那位在逃的毒枭线人,一时间整个边境的水都混了起来。 这个时候,卫家从军队系统插手行政警察系统,卫祥锦空降镀金的事情又被人捅了出来,除了卫家自己焦头烂额之外,连带着还被关着的卫祥锦也吃了不少苦。 问讯问讯问讯,审查审查审查。 一连十多天,卫祥锦睁开眼睛就看见灯光,闭起眼睛还看见灯光,对面审讯的人都换了几个了,他还是留在同一间房间,坐在同一个位置,被人用已经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再重新折磨一遍。 张副官从一周前就再没有进来过了,卫祥锦倒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离开之前,张副官已经跟他说过外面的局势了,加上对方越来越放得开的审查手段,卫祥锦不用花太多精力,也能猜得出外头的局势只有往不好的方向走,没有往好的方向走的份。 “怎么会接到这个任务?” “上级委派。” “行政系统和军队系统不一样,哪个上级将两者混在一起?” “是武警民警合作,临时抽调。”卫祥锦闭着眼睛将答案一一念出,接着就有人过来粗暴地弄开他的眼睛了,他盯着直射到眼睛里的灯光,暗想不用刑讯工具,光光强光直射不给水喝不给休息,就完全能够把一个铁人熬垮了。 好歹他还有一个司令儿子的虎皮。卫祥锦苦中作乐地想,这些人也不敢完全下死手…… 十多天来耳熟能详的呵斥大骂又在耳边响起来了。 卫祥锦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左耳进右耳出。这个时候,他就更多的用一些愉快地回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了,比如他小时候跟自己妈妈去看京剧的时候啊,比如他小时候跟大院里的小伙伴玩的时候啊,比如他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抽烟十八岁成年二十一岁成为少校的庆祝—— 然后他又想到了顾沉舟。 小时候的京剧是顾沉舟和他一起看的,小时候的伙伴一起玩谁可以不在顾沉舟一定在,第一次喝酒就是跟顾沉舟一起喝,第一次抽烟他们两个你一口我一口然后都呛到了,二十一岁成为少校的那场庆祝,是他在顾沉舟出国前,和对方最后一次在圈子里找个理由大玩一场,最后两个人还坐在海泰合边,看着粼粼的河水,肩并着肩,你一句话,我一句话。 这个时候,一些以为遗忘了的小时候的记忆反而一件件一桩桩都浮现出来了。 卫祥锦记起来顾沉舟小时候的样子:身材其实不胖,但一张脸颊特别圆滚滚肉嘟嘟,两颊的肉都有点垂下来,跑起来的时候还会轻轻颠一颠晃一晃特别可爱。眼睛大大的,头发很软,因为不喜欢剪头发所以经常会长得很长也不去剪,直到刘海上的发丝扎到眼睛里,眼睛被他自己用手揉红了,才跟着他妈妈或者自己一个人跑到理发师那里修建头发…… 对了,还有汤圆的事情。 卫祥锦以为自己一点记忆也没有了——但真的没有记忆的话,他怎么会从小时候就开始热衷于看顾沉舟吃汤圆? 他记得那个时候……顾沉舟真的很小很软,不止脸颊脸颊肥嘟嘟的,手掌也胖乎乎的,还爱一直握着,整个人看上去都跟一只大号汤圆似的…… 那个时候,顾沉舟的母亲沈柔身体还没有完全垮掉,虽然一年里头照样有半年是病着的,但至少还有半年不在床上躺着,可以照顾自己刚生下来的心肝宝贝。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说话细声细气的,懂得很多,钢琴啊文学啊做小点心小甜食啊……卫祥锦对于沈柔的记忆就真的只有一点点了,他想了想没有再想到什么,就很快再把注意力转回顾沉舟身上。 那时候的顾沉舟像个大汤圆或者大饺子?总之他看过一次知道这是自己的弟弟之后就上了心,恰好那时候过年,他跟自己妈妈到隔壁顾家串门,顾沉舟的妈妈笑眯眯地给了他一碗汤圆,他惦记着自己的大汤圆弟弟,想端上楼去吃,却不被同意……于是他坐在椅子上,左磨蹭又磨蹭,终于磨蹭到所有大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别的地方的时候了。 他悄悄端着汤圆跑上楼,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顾沉舟。 那时候顾沉舟已经会说话了,就是不利索,看见他了一直叫着“卫、卫”,听上去就跟“喂、喂”一样。 但他还是感觉很高兴,这种感觉大概就跟小孩子碰到了自己的同类一样,然后他就勺了个特别大的汤圆给对方吃让对方跟自己一起分享好东西…… 那时候顾沉舟坐在凉席上,也很高兴地张开嘴巴吞了他给的汤圆。 他冲顾沉舟一直笑着,顾沉舟含着东西也傻呼呼地冲他咧着嘴。 然后对方吞了一下,汤圆没有吞进去;又吞了一下,汤圆还是没有吞进去;再吞了一下,汤圆卡在喉咙里了…… 卫祥锦想到这里,就想起来那个时侯,对方嫩白的小脸因为急着要把汤圆吞下去,结果憋得都红了,后来汤圆卡在喉咙,对方的脸就真的涨红了,然后整张脸皱起来不可爱了,他一开始还笑着呢,笑着笑着突然觉得不对,又瞬间急起来了,然后就用力出声叫人——但不知怎么搞的,最后所有人都说他站在顾沉舟的床前嚎啕大哭…… 后来呢?后来回到家里,他被黑着脸的卫诚伯揍了一顿。 再后来呢?再后来他又去了顾家,顾沉舟还是坐在床上玩,看见了他也一样很高兴地叫着“卫、卫!” 然后就是现在了。 他们……都长大了吗? 2013年3月27日。 距离卫祥锦和顾沉舟被带走二十一天。 距离顾沉舟回京第二十天。 这二十天的时间,因失职罪落马的京城市长位置空着,最有希望上去的林立德和李瑞争得难分难舍。卫家因为卫祥锦的事情,在行政一系被盯得满头包,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两天用来解决事情。 顾沉舟一直没有在圈子里露面,圈子里已经开始传起了一些流言;而不管怎么样,总比被军队整整审查了二十天,嘴唇干裂,脸颊凹陷,整个人都轻了好几斤的卫祥锦好上许多了…… 晚八点二十八分。 出事以来第一次,卫诚伯踏进顾家的家门。 顾新军连忙招呼卫诚伯坐下,又是上茶又是递烟,竟挑着好话往对方跟前递。 卫诚伯神情淡淡的,说话也特别直白:“老顾,我来这里就一个事:我现在要搞贺南山,你给我个准话,搞不搞他?” 顾新军的动作停下来,他沉默半晌:“现在要搞,拿什么搞对方?” 卫诚伯就冷笑了一声:“那你说,什么时候搞?” “还是要等待时间和机会啊。”顾新军摇摇头,“贺南山这种人,你很难一下子把他弄下去。” “时间和机会,”卫诚伯重复一遍,“我儿子就要被定罪了,你还跟我讲时间和机会?” 顾新军安慰卫诚伯说:“这件事我们以后肯定要想办法抹平,但是现在你就算直接跟贺南山对上,也无济于事。” 卫诚伯深吸了好几口气,来的时候他是气得肝都疼了,现在说了两句话,他是气得肝都炸了:“顾新军,你儿子把我儿子坑到这个地步,你还在这里跟我打官腔?” 顾新军脸色也不好看起来:“老卫,这件事——这件事是沉舟对不起祥锦,回头等祥锦出来了,我把他押过去给你们赔罪。” “不必了,要不起。”卫诚伯冷笑说,话说到这个程度,两人都有撕破脸的倾向,他的声音也渐渐大起来了,“顾新军,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对不对付贺南山?就是现在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肯定不可能!”顾新军也发怒了,“卫诚伯,你脑袋清醒点,不要因为最近被人连续攻击就犯这样的大错误!这个时候我们除了跟贺南山凭积累死掐之外还抓住了他什么毛病?他背靠着郁系,正乐意我们跟他死掐呢!” 卫诚伯脸黑得跟锅底一样了,他真是气炸了五脏六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甩手掉头就走! 顾新军的表情看上去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坐在沙发上,端着茶杯的手都是抖的……片刻之后,他啪地一声就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了,茶水溅了一地,接着就打电话给自己的司机,叫车去汪博源那里。 这些高官摆在明面上的生活,老实说很少有什么秘密。 卫诚伯怒气冲冲地离开顾新军的房子的事情,不过十几二十分钟,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汪博源见到顾新军的时间正好是一个小时之后。顾新军和卫诚伯闹翻的事情半个小时前他就知道了,还着实分析了一番,就是没有想到,顾新军会随之就找了过来。 “顾部长来了。”尽管心里有些疑惑,汪博源面上也不显,只带着笑意让顾新军坐下,又让厨房里的保姆出来泡茶,“喝口茶,还是那份铁观音!以前我们遂林共事,天天出乱子,不是你拿着茶过我办公室,就是我拿着茶过你办公室,一坐就是一下午。” 这话表面上是在说过去,实际上两个官员坐在一起能聊什么?还不是聊政治,说这句话就是给了顾新军一个交流卫诚伯事情的台阶。 顾新军果然摆摆手直接说正事:“汪书记,这次来是有事麻烦书记啊。” 作为当政看好的下一任接班人,汪博源自然有自己的气度,微微笑了就说:“是关于什么的?” “是我和卫诚伯的一些小分歧。”顾新军说,看着汪博源沉吟起来的样子,他又说,“我和卫副司令之间的事情按理说不该来书记这里的,不过这些事情也不全是私事,还涉及到了一些政治上的倾向。” 汪博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想那个‘小分歧’可是十分精准的形容啊——既暗示了他们的根本目的相同,又明说了两者在执行上有一些不和谐的地方:“顾部长的意思是?” “卫副司令最近恐怕急躁了一点,”顾新军也是直言不讳了,“我们现在的首要目的,还是积累再积累,这样才能积蓄力量,一击奏效!” 这话正切中汪博源现在施行的方针。 汪博源神情舒展了一些:“关于积蓄力量……” “现在就是一个好机会。”顾新军说,也算是隐晦地表态了,“我觉得我们争取的那个位置就很重要。” 那个位置当然是指京城市长的位置。 汪博源神情不露,和顾新军又交谈了几句,顾新军就起身告辞了。他挽留了一会,没有把人留下来,也就将人送了出去,回头再坐到沙发上时,就在心头慢慢琢磨着刚才的事情。 “爸爸!”女音从房间里头传来,汪博源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女儿俏生生地站在房间门口冲他笑。 他笑着摇摇头,对自己女儿招招手:“思涵过来,又听壁脚了?” 汪思涵一瞪眼睛,假作嗔怒道:“明明是你们说话太大声了!” 汪博源老来得女,本身和妻子感情也很好,很疼这个唯一的女儿,笑呵呵地说:“好、好,是我们说得太大声了。你刚刚听见什么,都说说。” 汪思涵穿着家常的睡衣,坐到沙发上挽住自己爸爸的胳膊,沉思了片刻说:“我猜——顾部长过来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表明他和卫司令的分歧,他恐怕是怕被卫司令再裹挟起来一起对付贺总理;第二层意思,就是他会站在爸爸这边,尽力帮助爸爸。当然这两层意思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和贺总理是政治敌人,要他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就必须对付贺总理。” “觉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前后矛盾?”汪博源说。 汪思涵想了一想,笑道:“不觉得,这是一个时间的问题。顾部长刚刚说的那个‘小分歧’和后来的那句‘一击奏效’都明确地点了出来,他们的大方向是相同,都是要对付贺总理,但在具体实施手段上,这两位有很大的不融洽。” 汪博源微微点头。 汪思涵绕过汪博源胳膊的那只手抬起来,捏捏自己有点肉的下巴,又说:“从顾部长等不到明天,大半夜地跑过来的急迫程度来看,明天卫司令会过来要爸爸表态?毕竟卫司令站过来,就是因为跟贺家的那点事情。如果爸爸不答应卫司令,那么卫司令很可能就不站在我们这边了?但是如果爸爸答应卫司令,那么顾部长又明确表示了自己和卫司令之间对此事认识的差别——” 汪博源笑而不语。 汪思涵却皱起眉,觉得自己仿佛有点抓不住重点:“爸爸,接下去……你要么选择顾部长,要么选择卫司令?” 汪博源呵呵笑了声,若有所指:“是啊,我要么选择顾新军,要么选择卫诚伯。” “那你会选择哪一个?” 汪博源拍拍自己女儿的肩膀:“思涵,军政体系是不同的,卫家在军方势力不小,在政治这块就不够看了。眼下这个关键时期,我除了选择坐组织部长位置,本身在政治中也很具有影响力的顾新军外,还能是哪一个?” “那么卫司令呢?”汪思涵又问,“会离开我们这一系,重新站到中立的位置去?” 自己女儿并不打算走政治道路,虽然从小耳濡目染,但有些关键的问题还是摸不到窍门。 汪博源也尊重女儿的想法,并不经常跟对方说政治和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只在对方表现出兴趣问起来——比如现在——的时候,才泛泛地点了一点:“卫家现在,在行政这块的处境不太好,牵扯到了一些比较麻烦的事情,许多人想乘着这个时机,冲上去在卫家身上要下一块肉来。这个情况持续久了,卫诚伯就算是一只大象也坚持不住。现在他是想要孤注一掷了,但卫家本来就是靠顾家才把手插到行政里的,顾新军又明确表示不支持卫诚伯的想法,卫诚伯就算要孤注一掷也没有办法,再加上他的孩子此刻还被关着等着捞出来……只能壮士断腕,抽身回军队了。” 汪思涵听到这里,心有戚戚焉,脸上也跟着带出了一点情绪。 汪博源对此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了,就像有些天生就是玩政治的料,也有另外一些人天生就不适合在政治里头打滚。 “哎,”汪思涵忧愁地说,“政治什么的也太凶残了,其实空降镀金很正常,这次的事,之前明显是个陷阱,之后就是大家打落水狗,卫司令倒霉了……” 汪博源只微微带笑地听着。 汪思涵呢,说到一半的时候看见自己爸爸的笑脸,突然觉得对方笑容分外有深意。 2013年4月3日。 又一天过去了。 卫祥锦呆在这间狭小的似乎永远打着强灯光的房间里,等待着今天新一轮的审讯。 十分钟。 二十分钟。 一个小时。 他闭着眼睛在想那些审讯的人是越来越不准时了,也许再过两天他会被人遗忘在这里? 门突然开了。 卫祥锦没有转过头,还是那个走进来的人站在他身旁叫他卫少,他才一下子惊醒起来,侧头看过去,看了好一会,才认出对方是卫诚伯身旁的张副官。 “卫少,你可以出去了,还站得起来吗?”张副官看着卫祥锦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连忙一边扶起对方,一边拧开带进来的矿泉水瓶盖子,递到卫祥锦唇边。 卫祥锦干裂出密密麻麻伤痕的嘴唇一碰到清水,就反射性地收缩了一下!他猛地抬手抢过对方手中的矿泉水,对着嘴巴就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喝到一半被水呛住了,咳出了眼泪还死命地往喉咙里倒水! “卫少,卫少,慢点,慢点!”一旁的张副官连声说道,心惊胆战地害怕卫祥锦真把自己呛到不能呼吸那个地步。 但除了中途一次呛到之外,卫祥锦并没有再出什么事。一整瓶顷刻就喝光了,他将空塑料瓶抓在手里,抖着手用力捏了好一会,才将塑料瓶慢慢捏扁。 “卫少?”张副官还在小心地窥着卫祥锦的神色。 “行了……”卫祥锦用干哑的嗓音说,他的身份摆在那里,那些审讯的人毕竟不敢太过分,只是用了一些很常规的手法,再后来,还是因为外头的局势发生了变化,势力倾轧之下有人暗中授意,审讯人员才稍稍放开手脚,让卫祥锦结实地吃了一回苦头,“我没事,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司令就在外头等着你。”张副官说,还想伸手去扶卫祥锦,但卫祥锦将他推开了,自己站起来摇晃几步,就走得稳了。 一路无话,等要出大楼的时候,张副官提醒卫祥锦:“这次除了司令之外,还有人来了。”他没有说名字,是因为觉得卫祥锦肯定听得懂这句话又未必想听见那个名字。 卫祥锦确实听得懂。他的走路走得更快,迈步迈得更大,直到他走出走过转角走出大楼看见站在外头的两个人! 一个是他爸爸,一个是顾沉舟。 卫祥锦在原地站了一会,他没有立刻往卫诚伯那边走去,而是脚步一走,走到了站在他斜对面的顾沉舟身前。 顾沉舟也在看着卫祥锦。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站在他面前的人变得脸颊凹陷,胡子拉杂,眼里布满血丝——并且全身都散发酸臭的味道。 他从没有见过卫祥锦这个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卫祥锦从小到大,天生地神采飞扬。 卫祥锦深吸了一口气。是他先开口。他慢慢说:“……小舟。” 顾沉舟看着卫祥锦。 “你给我一个理由?”卫祥锦也看着对方,他看见对方平静表情下藏着的愧疚,看见对方垂了垂眼睛不愿意看他……他太清楚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对方脸上意味着什么了,他不愿意看到对方这个样子,他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你给我一个理由!” “祥锦,对不起。”顾沉舟只能这样说。 卫祥锦又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说话,但下一刻,他抬起腿用力照着顾沉舟肚子踹去,怒不可遏地说:“操他妈的!顾沉舟你连个理由都他妈不给我?” 这一下力道又大又沉,顾沉舟直直被踹飞几步倒在地上。他接着就站起来,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卫祥锦。 卫祥锦嘴唇蠕动,又失望又难过,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候,旁边的卫诚伯沉着脸开口:“够了,祥锦,你回来,我们走。” 卫祥锦最后看了顾沉舟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跟卫诚伯揍了。 顾沉舟一直等着卫祥锦和卫诚伯上了车,车子又开出视线之外,才慢慢伸手,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走到自己的车前坐进去,然后发动车子跟着离开。 距离这个地方并不太远但也不太近的岔道旁,坐在车里的贺海楼收起自己手上的望远镜。他看到了很满意的一幕,觉得自己跟着顾沉舟特意赶过来真是再英明不过的决定了。 他就是在想,在顾沉舟转身上车的那一刹那,顾沉舟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现,他平静的藏着愧疚的那张脸上,还有一些不多的、但确实存在又根深蒂固的冷漠? 顾沉舟,你到底知不知道,骨子里,你和我是一样的冷漠又虚伪? 贺海楼将手撑在方向盘上,撑着撑着突然就轻笑起来。 这可真是上天赐给他的,最精美的独一无二的玩具啊。 第66章 我杀他 卫诚伯正式调任地方军区的命令很快下来了。 卫祥锦搞砸的毒枭线人案,因为卫诚伯的主动避退,来自行政这一块试图在大象身上咬下一口肉的白蚁都消停了,最后不了了之。但刚被审查出来当然不可能立刻回去——就算想回去身体也吃不消。这一点就不用卫祥锦操心了,他跟着卫诚伯回到家里还没呆过一个晚上,卫祥锦在部队里的上级就主动上了卫家的门,绝口不提审查的事,只交代卫祥锦要好好休息在身体康复的情况下早日归队。 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一顿饱饭,再结结实实地睡上一整天。 等卫祥锦终于养好了精神拥着被子坐起来的时候,最近一直在收拾东西的虞雅玉进来赶卫祥锦下床:“睡醒了就赶紧起来,梳洗一下吃个早饭垫垫肚子,不舒服再躺下去——我也乘这个时间给你收拾收拾行礼。” 卫祥锦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抬手摸摸下巴上刺桩,自己也觉得有点不适应,走进卫生间刷牙洗脸完就拿起剃刀刮胡子:“妈,早上吃什么?” “都是你爱吃的,豆浆油条素菜包子,还有小米粥。”在屋子里给卫祥锦整理行李的虞雅玉略略提高声音,“待会先喝点粥暖暖胃。” “知道了。”卫祥锦答应一声,回头就想到顾沉舟也喜欢吃这些,想完之后他就一口气堵在胸口,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只能化郁气为食量,将豆浆包子油条小米粥全部吃了个遍,才撑着肚子回到房间,准备一起收拾东西。 但自家儿子刚刚吃了苦回来,虞雅玉怎么会让他动手?挥挥手就把人赶出去说:“你乱掺和什么事,自己找事情做去。” 卫祥锦叹了一口气:“妈,你越来越不温柔啦。” 虞雅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给你们父子做牛做马做老了结果还要遭埋怨?一大一小两个没良心的!” 卫祥锦也是笑,又是奉承话又是唱京剧,好一会儿才把假作嗔怒的虞雅玉哄出笑脸。他坐在椅子上看虞雅玉收拾一会,说:“妈,我们什么时候搬走?” “你爸爸的意思是明天就搬走。”虞雅玉说。 卫祥锦皱了一下眉:“这么快?” “调任命令都下来了,自然是赶紧搬走了。”虞雅玉轻描淡写地说,掠过了前一段时间顾新军和卫诚伯的争执。也就是那天晚上过后,卫诚伯出去再回来之后,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准备搬走。” 卫祥锦嗯了一声,又懒懒地靠了一会,突然一个鲤鱼跳跳起来,说:“我还是来帮忙吧!关了这么久,再不动动骨头都生锈了。” 虞雅玉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再说什么,将卫祥锦房间的东西丢给卫祥锦自己收拾,自己则转身去处理别的事情——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搬走,她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一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去。 第二天上午一大早,卫诚伯说一是一,也不管还有些小东西没有彻底打包好,直接联系了搬家公司,上门搬运家具。 搬家公司开到楼下,卫祥锦一手一只大箱子,直接拎下了楼,他平常作息规律还坚持锻炼,又是二十四五身体最有本钱的时候,之前审查虽然受了不小的心里阴影,但要说到身体——确确实实吃了顿好的再睡过一觉后就缓过来了。 虞雅玉忙着指挥搬家公司的人,又看着卫祥锦神态十分轻松,也就没有多管,让卫祥锦自己折腾去了。 把几个好搬的放衣服的箱子弄下来,卫祥锦也就不再插手,靠着车子闲闲站了一会,就一边点着烟一边去牵自家的大黄狗,打算让它在上车前跑一段路活动活动身体。 但是要散步必然往外走,往外走的就一定看得见对面顾家的那栋房子。 卫祥锦没有特意避开,他牵着自家的大黄狗,跟着对方前进的方向走,很快就跟往常一样溜到进顾家别墅的那条小路前,那栋红顶白墙的三层小楼已经出现在花木从中了。 这下卫祥锦拉了拉大黄狗。 大黄狗呜呜两声,不解主人的动作,梗着脖子还想往前走。 卫祥锦蹲下身子,挠了挠自家大狗脖子上的软毛,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一下电话录,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顾沉舟的号码。 操。 操操操操操操! 操他妈的!我都要走了对方居然没有影子! 卫祥锦心中发狠,用像要戳坏手机的力道把顾沉舟的号码删掉! 删完之后他突然想起来对方的妈妈是自己从小叫的姨,这个刚刚…… 卫祥锦沉默一下,像做了一件坏事,牵着大黄狗默默溜回了自己家。 这时候,笨重的家具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东西都不太紧要,跟在卫诚伯身旁的张副官就说:“司令,接下去的事情就由我来吧,你们先上车。” 卫诚伯点点头:“交给你了,小张。”说着朝回来的卫祥锦说,“你刚刚跑哪里去了?一刻都不消停!”他也是对自家儿子严厉惯了。 “遛狗呢。”卫祥锦咳了两声,说道。 卫诚伯狐疑地看了卫祥锦一眼,说:“上车,我们走了。” 卫祥锦嗯了一声:“爸妈,你们坐前面那辆。我坐后头的,带着大黄一起。” 一听卫祥锦这么说,后头的司机很有眼色,立刻跑过来帮卫祥锦把狗弄上车,又拉开副驾驶座车门说:“卫少,您坐这儿!” “不必了,我坐后座。”卫祥锦摇摇头,拉开后车门,挨着大黄狗一起坐下。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天瑞园,卫祥锦先靠着椅背打算睡个回笼觉,结果之前睡太多了实在睡不下去,只好掏出手机打发时间。他先玩了玩游戏,又上了企鹅,上去的一刹那无数个信息弹出来,让他的手机里的程序足足死了五分钟时间。他耐下性子等了好一会,将消息一个个点出来,可惜从第一个点到最后一个,也没有发现他中意的,一怒之下摔了手机! 白色的直板机摔到车子底座散开来,其中的机身和电池分别砸到卫祥锦的脚和大黄狗的背部。 前头开车的司机恰好从后视镜看见卫祥锦愤怒砸手机的模样,心里一个哆嗦,本来还准备说话的,立刻小心翼翼地闭上嘴巴,专心致志开车了。 “呜呜……呜!”后座上,旁边的大黄狗不知道是被砸痛了还是察觉出他心情不好,轻轻叫了叫两声就将自己大脑袋搁在他的膝盖上。 卫祥锦用力揉了揉大黄狗的耳朵,心里头的一股气稍微平了平,弯腰捡起手机重新安装回去,再开了机,盯着手机上熟悉的开机画面好一会,翻到相册位置,将里头的照片一张张点开来看。 风景的,风景的,顾沉舟的,顾沉舟的,战友的,宴会的,顾沉舟的,顾沉舟的,顾沉舟的,战友的,顾沉舟的,顾沉舟的,怎么还是顾沉舟的…… 卫祥锦都翻得郁闷了,但他还是跟得了强迫症似的按着手机的向下键,继续看下一张,突地一张照片跳出来,背景是一家饭店——这个地方卫祥锦没什么印象——顾沉舟用筷子夹着一个糯米丸子,眉头皱着,表情又无奈又纠结,但还是张开嘴巴准备把那个丸子吞下去——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卫祥锦看着这张照片思索了好一会,突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黄狗:“汪?” 司机:“……”卫少真的没问题? 卫祥锦这次是真的笑得捶椅子了!他算是记起来了!顾沉舟平常那么精明有注意的人,似乎天生就跟任何圆形的食物犯冲,汤圆就不说了,小时候有阴影在,但这个糯米丸子,天知道他点的时候什么想法也没有啊,结果这盘菜上了桌,他们那时候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东西分散了顾沉舟的注意力,顾沉舟打眼一看这个,居然夹起来就准备吞下去! 他记得自己当时眼珠都要掉下来了,还是顾沉舟自己觉得尺寸不对,又拿开筷子看了一下,接着表情就裂了。 卫祥锦越想越好笑,又顺着这件事想起了好多其他的:比如他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把自家老爹的酒偷出来和顾沉舟分享啊,他喝了一口觉得太苦呸掉了,顾沉舟喝了一口更猎奇,居然像一条鱼那样咂咂嘴,吐了一个泡泡出来!还有更小的时候他和顾沉舟一起在床上玩,两家大人坐在旁边,好像是他妈妈说了一句顾沉舟长得很可爱,就像个女娃似的,他转头一看还真是!就啪叽亲了对方一下,对方也啪叽回亲了他一下,然后他们就继续玩玩具,但是一屋子的大人好像都笑傻了,这个还被照了照片保存起来呢…… 卫祥锦一下子心胸开阔了。他慢悠悠地把手机里的照片看完,然后关了相册,又在电话里输入一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保存起来,输入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刚才真的有点犯抽了——把顾沉舟的号码删掉又怎么样?他要记着还是记着,不记着……那还是得先用电话把对方叫出来,至少把对方揍得三个月不能下床再说嘛! 不过……卫祥锦抛了抛手机,若有所思。 顾沉舟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顾沉舟此刻正在天香山庄呆着。 他知道卫祥锦今天要走,但并不想过去,不止因为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看见对方的脸,还因为他确实有一些事情要做:一些早就计划好的--早在他出监狱之前,早在他和卫祥锦一起参加那场毒枭案之前,早在去到德昌县之前。 等待许久的电话终于响起。 顾沉舟接起来,对方一句废话没有,直接说:“那场毒枭案的线人被付司令的儿子付迅抓捕归案,将在4月10号被公审。”接着就直接挂断电话。 顾沉舟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他听完这通电话后,就拆开手机后盖,取出里头的SIM卡,换上了另一张自己常用的卡,接着再重新开机。 大概半分钟的时间,手机震动起来,顾沉舟看一眼上面的未接电话提醒,几乎要破百了。 他直接将手机丢在桌上,自己走到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下来,还没翻几页,手机就响了起来。 顾沉舟拿起来一看,是贺海楼的。他没有停顿,接了起来:“贺海楼?”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贺海楼的笑声:“顾少许久没有和圈子里的人联系了啊,我想找顾少,都没法找到。” 顾沉舟唇角轻轻一划,是一个很浅的弧度:“有什么事?”他猜电话那边的贺海楼听见自己简短的回答一定爽到了——在幕后动动手脚就让两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三代进了监狱被审查,可不是无与伦比的愉快和自得感? 贺海楼倒确实爽到了。但不是因为毒枭案的事情,而单纯的是因为顾沉舟的声音。 好像越来越没有办法克制这种感觉了……光光听着电话里的声音,贺海楼就觉得自己的下半身蠢蠢欲动,他眯了眯眼睛,脑海里出现顾沉舟的面孔——微笑的、狼狈的、冰冷的、随意的,每一张都让他流连忘返恋恋不舍。 贺海楼笑着说:“想邀顾少出来,顾少有空吗?”他特意用漫不经心地又颇有些含义的语气说话,笃定顾沉舟听到了他的话会咽不下那口气。 果然,电话那头说:“怎么不行?就四月十号晚上八点,怎么样?” 贺海楼说:“当然可以,一切都听顾少的,地点呢?” “金莎会所。”顾沉舟说。 贺海楼答应下来,有心想再勾着顾沉舟说两句话,可惜对方直接挂了电话。 算了,他暗自想到,四月十号,不过两三天的功夫罢了,很快就可以再见到对方了…… 想到这里,他用指腹摩挲着手机,轻轻舔了一下唇角。 2013年4月10号15:00,德昌县初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毒枭线人一案。 毒枭线人当庭供认曾和德昌县警局局长有过秘密协议,并被对方“网开一面”。 法庭法官立刻宣布中止审讯延期宣判。 2013年4月10号15:35,德昌县纪委监察部门闯进警察局局长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走。 2013年4月10号17:47,纪委监察部门将得到的口供一分二位,一份递交检察院,一份转移京城警察局。 2013年4月10号20:15,金莎会所里,顾沉舟从德昌县回来之后第一次出现在圈子中。 这次贺海楼几乎把平常跟着他和顾沉舟的人全都邀来了,并笑意吟吟地坐在顾沉舟身旁,坐一口毒枭案右一口德昌县,显然是跑来顾沉舟面前刷存在感来的。 包厢里的人正打着牌,顾沉舟垂眸看一下手表。 贺海楼心道对方今天是怎么了,跟平常一比简直太沉默了——难道就因为一个毒枭案? 一种大龙虾还没有开始挥舞螯钳就陷入沉睡的忧郁感笼罩在贺海楼心头,贺海楼不经意地伸手想要去碰顾沉舟的肩膀——还没碰到,顾沉舟就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扫了贺海楼的手一眼。 并没有之前法院外的凌厉如刀。 有点奇怪,对方不像是进一下拘留室就能打垮的人。 贺海楼暗自想着,指头一动,包厢的大门就被人用力推开! “操,哪个他妈不长眼睛?”坐在门边的三代还没扭头呢,张口就骂道。 贺海楼顺着转头一望,眼角神经就是一抽,眼睛跟着眯了眯。 “公安办案,”站在外头身披警服的陈局长表情严肃,来到贺海楼面前,出示逮捕令,说,“麻烦贺少跟我们走一趟吧!” 本来还熙熙攘攘根本不把警察放在眼里的三代彻底安静了,一屋子的人眼珠都要掉了下来:他们刚刚才站在贺海楼这边对顾沉舟态度暧昧,结果没过半小时,卧槽,出来了个局长敢逮捕贺海楼! 头脑灵活一些的立刻就转过弯来了:什么局长敢逮捕贺总理的外甥?肯定是背后有人挺着,还挺得十分牢靠,这个小小的局长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啊!至于是谁在背后挺着,没看见顾沉舟就大模大样地坐在那边吗?贺海楼叫大家来是想看顾沉舟的笑话,结果顾沉舟的笑话没看到,自己倒是被人冲进包厢里在众人面前逮捕,面子里子一起扫地! 想到这里,大多数人背上就冒了汗,纷纷回忆自己刚刚是不是做出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感情这两位大腕手腕根本没有掰完,他们实在是太心急了啊。 贺海楼慢吞吞地坐直身体,撩了面前的陈局长一眼,又去看顾沉舟。 陈局长和顾卫两家的关系不说人尽皆知,反正该知道的是差不多都知道了。 来的既然是这位局长,顾沉舟又在旁边坐镇着,贺海楼就心知自己今天晚上大概是不去也得去了。不过嘛—— “陈局长就算找我去喝茶,也要给个理由吧?” “贺少,你牵扯进了一宗毒枭案,我们根据德昌县警局局长的证词,现在带你回去询问一些事情。”陈局长倒是客客气气地解释了。 周围的人却心道这声巴掌可真是响亮,贺海楼刚刚还在顾沉舟面前死劲得瑟对方陷进官司里呢,结果一转眼,自己就掉坑了,还是同一个! 贺海楼慢慢吐出一口气。 德昌县那边的事情,由于有插手过,他也是一直关注的,自然知道毒枭案里的线人被逮捕归案的事情。但逮捕这个线人的不是顾家的势力也不是卫家的势力,他就没有再伸手,没想到跟着就栽了一个跟头…… 他看了一眼顾沉舟,顾沉舟也正好在看着他。 然后,他就看见顾沉舟微微挑了挑唇角。 这大概是一个偏为冰冷的笑意,没有多少得意,反而添了一些智珠在握的漫不经心。 大龙虾突然又长成巨型龙虾了! 贺海楼跟着笑了一下,相较于顾沉舟,他笑得就愉快多了。 陈局长看时间差不多又说话了——顾沉舟就在旁边,他也不敢表现得太没有胆量——话里的意思和语气,都硬气了许多:“贺少,跟我们回去吧,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行啊,”贺海楼懒洋洋地站起身,扫一眼周围的人,又对顾沉舟说,“顾少跟我一起走一段怎么样?——就走出这个会所就好了。” 顾沉舟今天晚上一直没怎么说话,显得十分沉默。但这个时候,他的沉默就全变成了高深莫测,其他三代也不敢再坐在椅子上,纷纷站起来,暗道神仙打架凡人避退,他们往后还是乖巧点,免得城门失火真殃及池鱼了! 顾沉舟淡淡一笑:“既然贺少都这么说了,有什么不行的?” 贺海楼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冲着顾沉舟耳边轻笑:“顾少算了许久了吧!” 顾沉舟侧一侧脸,也跟着轻声说:“第一步真真假假地把德昌县的资料透露给我,然后是刚下车时碰到的那个摩托车司机,再到接风宴上带有敌意的目光——加上青乡县的事情在前,我不会对德昌县抱有多少期待,想法自然而然就偏向底下有人不想卫祥锦空降镀金……贺海楼,你算我的疑心病也算得很准嘛。” “似乎还是算不过顾少啊。”贺海楼若有所指,在说顾沉舟的疑心病比他想得还要严重。 顾沉舟笑了一下:“贺海楼,”他轻轻地在对方耳边说,“你觉得自己有多了解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到我时在想着什么?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点表示都没有?——难道你觉得你还真能做得出什么来?” 这句话的威力可比之前被警局的人冲进来带走要强多了,贺海楼的脸刷地就沉了下来:这跟赤裸裸地在说他不行有什么差别? 他想要说话,但顾沉舟先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回贺海楼一点激动也没有了:顾沉舟既然知道他的想法,还不忌讳跟他接触的理由有什么?——不就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事情才刚刚开始,”顾沉舟凑近贺海楼耳边,鼻端的呼吸轻轻喷在他脸上,“贺少,请慢慢观赏。” 说着抽身对陈局长一点头,径自转身走了。 唯独留下贺海楼站在那里,先是气得肝疼,接着又觉得愤怒和欲望一起纠缠着如双生藤一样在胸膛里生长起来,再到后来,他突然笑起来了,很高兴很愉快地微笑着,惹得站在两侧看着他的警察频频侧目。 一如顾沉舟所说,这件事情才刚刚开始。 贺海楼想要陷害他跟卫祥锦,进而分化顾卫两家,他将计就计反把贺海楼弄进局里喝茶——却只是顺手而为。 回到天香山庄,顾沉舟打开电视回顾新闻,直接就切到有关遂林的那部分看了起来:“……截止今年四月,遂林共发生三起大规模动乱,统计伤员达158人,损失达12亿3000万人民币。沈佑昌总理今晨于大会上一再强调,对于少数民族问题及边境问题,需要耐心再耐心,仔细再仔细,党员应该切实做好本职工作,戒骄戒躁,要贴近群众,了解他们的需要……” 顾沉舟十指交叉。 毒枭案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让卫伯父对边境势力出手引子——谁抓了线人都不重要,只要上了庭,那个线人就会做出“警匪一家”的证词,然后再通过他指正的局长牵连到贺海楼身上——真正的关键在这里,贺南山,边境问题是你负责的,这一回在政策上和上边出现了矛盾,可不那么好撇清了吧…… 从贺海楼身上牵扯出来的擅权。 从边境问题上牵扯出来的政策偏移。 足够了吗? 顾沉舟垂眸一笑。 仅仅一个开始。 贺海楼出事的消息,十分钟后贺南山就知道了。 当然,差不多同个时候,他也知道了最近贺海楼瞒着他做的一系列事情。 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贺南山没有急着把贺海楼捞出来,而是微微闭眼,结合从贺海楼那里发生的事情,靠在椅背上想这一段发生的事情。 毒枭案,顾卫两家的分裂,卫家从汪系脱身调出京城,线人在法院上的证词,贺海楼被带进警察局,同时还有边境的事情…… 顾家的手还插不到边境那边去。不管是线人还是边境的问题,都是卫诚伯的手笔。 同时卫诚伯也没办法将手伸入行政系统,这两样事情一下子被捅出来,就是顾新军的功劳。 什么分裂?都是假的,只是没想到顾卫两家对汪系这么没有信心,刚刚站了过去,两家就联手作了个局让卫诚伯先跳出来。 再然后,贺南山淡淡笑了一下,就该是借着这次的事情,拉着他这个政治敌人一起下马了!不然这两家怎么放心在外地去躲浑水? 今天的事情,刚刚开始啊。 作者有话要说:顾沉舟好像可以淡定地把自己膝盖上的箭头拔掉了…… 相杀相杀,总要有一个相字嘛。这边说说顾和贺,这两个人目前的目的都是搞垮顾贺两家,不过顾的根本目的是想危险扼杀,而贺的目的则是搞到顾沉舟,再加上两人虽然都是多谋,但一个张狂一个内敛,行事手法不一样,所以贺会更主动出击,顾呢,就更擅长打防守反击。 这边贺海楼虽然也是对付顾卫两家,但针对点会集中在顾沉舟和卫祥锦身上,而顾沉舟对付贺海楼呢,其根本目的是把火烧向贺南山。 这就是为什么“你杀我”之后是“我杀他”啦。 至于发大招,有姑娘说一直是贺这边的,其实不太算,站队之前,顾一直在找真凶,站队之后,顾起了头挑事情,于是贺发大招,顾回应。 大招也不是随便乱发的,比如像贺这样,有时候只要你做,就有弱点和底牌暴露出来,尤其在对付同一阶层的时候,是一柄双刃剑,使不好就要悲剧掉。 第67章 机关算尽 一连数天,由于第三次大规模暴乱的发生,京城高层非常重视,中午十二点的新闻更是跟踪报告,诸如遂林地区飞机与铁路等交通设施全部停运,当地武警兵团走上街头平息暴乱,警察及相关部门救助伤员,安抚民众…… 贺南山关掉新闻联播。 这几天沈佑昌再三再四地强调边境问题,表面上在说最近几天发生的暴乱,实际上明眼人都明白,一字一句都是在指向他。 遂林那边的事情,最近几年确实一直是他在沾手,但是一旦发生了暴乱,手插不进军队里的他说话有什么用?还是要看九常委中那个拿兵权的啊…… 贺南山垂下眼,摩挲着手中的檀木拐杖,有节奏地轻轻敲击地板。 “总理,发言稿写好了。”叩门声轻轻响起,站在门口的中年男子拿着一小叠文件说。 “是小许啊,坐。”贺南山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中年男子连忙走到书桌前,又恭恭敬敬地将演讲稿放到贺南山面前,才身体微斜,小心地坐了半个椅子:“总理,您看。” 贺南山翻了一翻面前的演讲稿——当然也是关于边境问题的,沈佑昌就差指名道姓了,他要是再不明白一些,恐怕就该轮到别人来让他明白了——但没有很细看,发现大面没有问题之后就将其放了下来:“行了,就这样,写得不错。” 小许连忙谦虚地笑了笑:“都是总理教得好!要是没有总理的指导,我们怎么可能写出这些?”这话其实还真没错——要是秘书处不能揣摩好领导的意思,写出规范又符合领导心意的文章,那这个秘书也差不多做到头了! “总理。”又一道声音在门口响起,接着对方就走了进来。小许本来还纳闷着,回头一看来人,就了然了,连忙站起来说,“总理,我就先出去了,方秘书,您好。” “许秘书。”作为贺南山身边的第一大秘,方大秘显然没有小许那边拘束,朝对方略略一点头,就将手中的东西放到贺南山桌子上——是一个蓝色的文件夹,里头显然夹着一些文件。 小许有眼色地退了出去,顺便帮里头的人把门掩了掩,最后看见方大秘坐到自己刚才坐的位置上,声音低沉而带着些严肃:“总理,您交代我的事情……” 副总理办公室里,方大秘对贺南山说:“总理,您交代我的事情我都办好了,其他都没有什么,但有一桩很要紧的。”在自己顶头上司面前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下属会卖关子,因此方大秘很快接下去说,“张瑞被纪检的人带走了!” 张瑞就是和林立德一起竞争京城市长职位的那一个。 贺南山没有说话,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站起来慢慢走到立在墙壁的柜子前,拿起鱼食喂玻璃缸里的鱼——这些鱼也不算什么名贵的品种,充其量不过漂亮一些;摆放的位置就更没有讲究了,如今的官场里,在中下级官员中,办公室的摆设是非常有讲究的,在风水方面错了一丝都不肯。但贺南山自己并不信这些,办公室的布置只求顺眼,而就他平常的了解,跟他同一阶层里信这些的,那真是一个绝无仅有。 “在德昌县里做局,借着我的虎皮去哄张瑞,除了这两件,那个小兔崽子还做了什么?”贺南山嘴巴里虽然说这‘小兔崽子’,但语气淡淡的,似乎并没有真的生气。 从接手这件事到全盘了解之后,方大秘也是很吃了一惊:一方面为贺海楼阴狠手段惊讶,一方面却对顾卫两家将计就计并确实戳中要害的地反击警惕。他心道有这两件事已经够了,要是再整出什么事情,就真该风雨飘摇了。 “总理,贺少说就这两件了。”方大秘回答贺南山。 “怕是只有这两件要紧的。”贺南山回了这么一句。 做了多年的秘书,方大秘的作风就是向来不插手领导的家事,他把话题转回张瑞身上:“总理,张瑞那边需不需要交代一下?” 贺南山微微摇头:“他现在恐怕也想明白了。” 说到张瑞这里,他在心里也不得不赞一句贺海楼时间确实掐得好。 京城前市长下台是因为有人秘密漏出黑材料,这个黑材料虽然是从汪系那边放出来的,可是透给汪系的却是张瑞。 但张瑞持有这个黑材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为什么这么急着放出黑材料呢? 因为前一段时间,暗中有京城市长不得当政心的流言——这就是要给汪系的人让位置了。 这倒是事实,但坐在贺南山这个位置就能够知道,事实虽然是事实,可不论是当政还是汪系,都没有下定决心要马上拿下这个位置。 贺海楼就掐着这个时间,在跟张瑞的儿子交往的时候,漏了口风。 张瑞回头一听,结合自己从渠道里得到的消息,就将黑材料暗中转手给了汪系——他也算够谨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对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如果是真的郁系肯捧他,他就上前争一争;如果消息不那么属实,那他就继续当他的缩头乌龟老老实实呆着。 结果黑材料一到手,汪系倒是喜闻乐见地撬了前市长推出自己的人。 郁系的那位…… 贺南山摩挲着多年来早就被手掌磨平磨滑的拐杖头。 对于这件事,并不是非常看重。 但这个时候,如果他们一点动作都没有,反而非常奇怪,因此那位授意他推出张瑞,也跟着林立德打对台。他也就找了张瑞谈一次话,做些暗示。 前后一串联,张瑞再无疑惑,这一段时间跟林立德掐的是风生水起。 ……结果一到关键时刻,就因为被人举报而被纪委带走调查了。 接下去,恐怕就是“贺总理外甥挑拨官员干部,贺总理幕后擅权玩政治”的材料出现在某些人的案头了。 德昌县警局的事情,并不特别重要,和顾卫两家反正已经撕破了脸,有这件事没这件事都一样;就算在那里擅权,和他同一个阶级的,也没有人会太多事去管——甚至可以说,他在那里擅权还有些掉份了。 但边境问题和京城市长之争不同。 边境问题涉及国内安定,直辖市市长也一贯是非常重要的职位——看汪博源就知道了,他被当政看重准备接下一棒,但目前的职位也不过是庆春这个直辖市的市委书记。 早有计划啊。 贺南山默默想到。 贺海楼时间固然掐得好,掐得张瑞到被纪委带走才明白过来,掐得他到事发的时候才察觉不对——但顾新军恐怕在贺海楼出手的时候,就知道这么一回事,顺便再推上一手了。要不然自己外甥能动多少能量?最开头的那个小道消息,也未必能让张瑞深信不疑。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这次京城市长之争,前前后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的时间,顾新军已经抓到了张瑞的把柄……? “小方,”贺南山突然说,“安排一下,我明天去遂林视察。” 方大秘吃了一惊:“总理,我们现在在风口浪尖上……”他觉得此刻最好该低调一些。 贺南山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工作上都很少笑,但这一次,他微微笑了一下,若有所指:“不这样,有些人怎么看得到胜利的希望?对了,你是不是准备把海楼弄出来?” 方大秘以为总理嫌慢,连忙说:“事情差不多了,贺少最迟今天晚上就能出来!” 但贺南山摆了摆手:“他本来该在里头呆多久?” 这话一出,方大秘就知道自己之前是会错了意了,他说:“虽然警局那边有德昌县传来的口供和通话录音,但这些实际上并没有太强的法律效力,就算我们不插手,只要再过24小时,贺少也能出来了。”至于那些证据其实够开庭可以找辩护律师?——怎么可能,完全不可能!坚决不可能!总理的外甥进了警察局喝茶已经是一件难以叫人接受的事情了,再上法庭?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就不要管他,让他在里头冷静冷静,顺便修身养性一会,少一天两天就换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身边。”贺南山淡淡说道。 方大秘连忙答应,出了贺南山的办公室就打电话把对方关于贺海楼的态度给交代了,但同时他还是很严厉地告诉对方,不准在任何方面怠慢呆在警察局里的贺海楼——有些事贺南山能说能做,作为秘书的他想要长久地干下去,就绝不能说绝不能做。 接电话的其实是陈局长的顶头上司——而且好巧不巧的,陈局长正在自己顶头上司的办公室中。 这位上司赔着笑接完了方大秘的电话,又看微弓着身子,以一副恭谦模样站在自己面前的陈局长,真心觉得一口气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就是吐不出来。 方大秘那边,他当然没有胆子说不,不然贺总理随便动动手,他就干不下去了。而陈局长这里呢,顶头上司暗恨道:也搭上顾新军卫诚伯的天梯了!自己这个位置,搞不好没多久就要腾出来给他坐了! “小陈啊,”想归想,顶头上司还是咳嗽了一声,和颜悦色说:“刚才方大秘的电话你也听到了,那位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陈局长点头说:“您放心,我明白。”他是真的明白,贺海楼那里,顾沉舟其实也没有交代要做什么事情——这位大少是难得的通情达理啊——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当然不可能真做出什么事情来。何况现在那一位,就算坐在这里喝茶,也能把另一位引过来呢…… 这个另一位,当然是指顾沉舟了。 10号那天晚上,顾沉舟顺手把贺海楼给搞进里头来,一方面是因为贺海楼的事是个引子,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贺海楼算了他那么多次,他不回点颜色,将来拿什么脸在外头走动? 但事实上来说,就跟那天晚上顾沉舟和贺海楼说的那样:他不是不知道贺海楼怎么想他,但那又怎么样呢?难道贺海楼还真有本事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因此一直以来,顾沉舟就算跟贺海楼接触,注意力和目的也都是放在贺海楼背后的贺南山身上。这一次把人搞进警察局,他根本没准备交代什么,也不打算管贺海楼在这里怎么样,什么时候会出来——贺南山不倒,他很难给贺海楼带去真正的伤害;而贺南山一倒,贺海楼又算个什么东西? 至于一直有着以上观念的顾沉舟为什么会突然过来…… 顾沉舟就坐在贺海楼的对面。 几天的拘留,贺海楼除了衣衫有点凌乱、并且精心修饰的头发也不太顺服之外,依旧气定神闲,跟往常没有太大差别。 贺海楼说:“要顾少主动来这里,可真是不容易啊。” “但贺少照样把我找来了,不是吗?”顾沉舟说。 贺海楼摇摇头,笑道:“顾少对卫少真是够义气了啊,我一说要跟警察聊聊卫少,顾少立刻就来了。” 顾沉舟也跟着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贺少为什么非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算你说,难道还有人敢记录不成?” 因为用这事情勾引你过来简单快捷又方便啊!贺海楼心里这样想着,嘴巴上就说得婉转了一点:“就算没人敢记录——顾少不是也来了吗?” 顾沉舟默了一瞬。他既然知道贺海楼的心思,当然也就能听清楚这话里的暧昧:“贺少铁了心要纠缠卫少的事情?” 谁让他非纠缠我的巨型龙虾呢!贺海楼很阴暗地觉得自己的龙虾被吮走了一口香喷喷的肉汁,他继续婉转地说:“真要说起来,纠缠卫少的其实不是我,是顾少才对。”要不是因为顾沉舟,他哪里去看什么卫祥锦? 一直以来心思深沉涵养也不差的顾沉舟到了这里,终于勃然大怒:我操,之前卫祥锦的事情还没跟你算清楚,你现在在我面前三句话不离怎么搞卫祥锦,到底是觉得我拿你没有办法啊! “贺少……”顾沉舟说了两个字,突然推开桌子探身向前,拎着贺海楼的衣领用力将人拖上桌子来! 贺海楼正翘着腿悠哉游哉的呢,根本没想到顾沉舟会突然动手,一下子胸腹重重撞到桌子的,把桌子都撞前几步,疼得倒抽了一口气。 顾沉舟松开贺海楼的衣领,但同时用力掰起对方的下巴。 这回换贺海楼默了一瞬:这个姿势明明应该他对顾沉舟做…… 但这个时候,顾沉舟当然不会去听他的心声,他像那天晚上一样,很亲密地凑到贺海楼耳边,含着轻笑,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贺海楼,你真的觉得,你妈妈跟贺总理的事情,没有一个人知道?” 一双手开启了潘多拉的盒子。 狭小的审讯室突然安静下来。 顾沉舟稍稍退开,视线和贺海楼微斜的目光对上。 一寸一寸的阴冷。 一寸一寸的深寒。 然后是贺海楼轻笑起来,一下一下地鼓掌:“顾少,有本事!你不妨出去说说,我也正好见识见识他们到底有什么事情?” 居然是真的……顾沉舟心里极为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顺势放开了贺海楼的下颚。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贺海楼的下巴上已经有了一道明显的红痕。他若无其事地坐回椅子上,还心情不错地扶了一下被撞歪的桌子,对顾沉舟说:“我没有想过,顾少会对这些陈年往事这么感兴趣。”贺海楼噙着微笑说,“不过顾少大概忘记了,在清泉村泥石流那一次,我就说过,如果顾少对这些感兴趣,完全可以来问我,何必这样麻烦地去查呢?——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沉舟盯着贺海楼看了一会,终究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 一走出特意拿来给他们单独交谈的审讯室,顾沉舟就心道自己刚刚做的可真不怎么有品——而且还不怎么有智商! 贺海楼…… 顾沉舟又默了一默,接着驱车回天香山庄去了。 天香山庄上,顾老爷子正在后院逗猴子,自从上次被猴子递了个水果之后,顾老爷子就三不五时跑过来看看这猴子,另外的时候就在山上走走,倒也怡然自得。 顾沉舟在外头看见警卫就知道自己爷爷来了,他将车停放在外边,熟门熟路地在后院找到自己的爷爷,又一次提起来说:“爷爷,要不然就把这只猴子带回去陪你们?” 老爷子确实有点心动,上次他带自己老伴过来,老伴也被这只猴子逗得直笑……不过很快顾老就笑呵呵地摇头说:“算了,这只猴子估计也习惯呆在这里了,你一直都没拴着它吧?可见这猴子是认识你了才会时不时跑过来耍耍,要带回正德园那边,反而不美了。” 顾沉舟也就放过这个话题,见桌上还没有泡茶,就亲自动手给自己爷爷泡了一壶普洱茶。 顾老爷子端起来喝了一口,说回正事:“这两天的事情,你都有关注吧?” 这两天的事情当然是指贺南山的事情。 顾沉舟点点头:“跟计划相去不远,贺南山已经被推到大家的视线中了。” “再接下去呢?”顾老问,同时轻轻敲了石桌,“这次的计划是你在调查贺海楼调查到德昌县时最先提出来的,你爸爸和诚伯配合你做到这个地步——再接下去,你有什么想法?” 顾沉舟双手合握,微垂着眼帘思索了片刻,终于摇摇头:“贺南山不会这么轻易就倒下,我们做到现在,差不多了。” 顾老嗯了一声,说:“具体说说?” 顾沉舟说:“我们现在抓到贺南山什么毛病?不过一个擅权一个和上边思路不合,这两件事要大可以大,要小不过某些人一句话的功夫就抹平了。现在能把贺南山架到大家视线里,也算多方牵扯的结果,再要在这个节骨眼做些什么,就是逼郁系的那位做出反击了。” 顾老微微点头。 “但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顾沉舟又缓缓开口,“首先,我们是站在汪系这里,汪系的那位不会容忍一个把郁系眉来眼去或者出工不出力的势力出现在自己这边,如果真出了这种事情,汪系的这位就该先出手处理我们了;其次,贺南山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算是长成一株苍天大树了,要把苍天大树连根拔起,除了最关键的那一斧头之外,也要坚持不懈地慢慢将其蛀空……” “所以?”顾老问。 顾沉舟扯出一个不太明显,但笃定自信的笑容: “所以我们要退,要在集中到贺南山身上的目光达到顶点的时候退!还要退的不甘不愿,无可奈何!” 顾老爷子很满意自己这个孙子清醒的头脑。 能走入政局的人,没有谁是傻瓜,但多的是在关键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欲望的人。 比如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人。 比如被权势迷住双眼的人。 又比如太过自信太过谨慎或者立场不坚定或者无法承认失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 如果没办法弄清楚自己的缺点并克服这个缺点,这样的人,就算再手腕再高再厉害,也未必能在政局里头笑到多长时间。 “你明白这一点就好。”顾老爷子缓缓点头,“这次的计划很顺利,证明你计算的一点都没有错。这很好,你确实赢了贺南山一次;但一路走到这个位置,坐在上面的人谁没有胜胜败败过?这一次是个契机,但要让贺南山伤筋动骨,还早了一些。” 顾沉舟点头答应,稍微顿了一下后突然问:“爷爷,为什么贺南山一直没有结婚?” 顾老爷子看了顾沉舟一眼:“你听到什么流言了?” 顾沉舟微一迟疑:“是真的?贺海楼……”这个停顿就显得含义丰富了。 顾老爷子淡定地说:“贺南山的那个妹妹是从外面收养回来的。贺南山跟自己妹妹有过一段,不过被家长严厉反对了,后来他妹妹就失踪了。至于具体是什么,小事而已,不要瞎操心。” 顾沉舟心道这话还真没说错,贺海楼的身世怎么样,关他什么事?他真是被贺海楼给气糊涂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找卫祥锦…… 这边的事情结束了,也该去找他好好道个歉了。 第68章 窗外 “叩叩!” “叩叩!” “叩叩叩!” 半夜都一点了,睡到一半的卫祥锦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他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外头有声音,本来都要起来了,可是一想现在是在自己家里不是在部队,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什么事也轮不到他去。因此翻了个身又继续往下睡。结果那个细微的敲击声还不放过他了,就那么有节奏的一直响…… 房间的门是关着的,窗帘拉了半扇,淡淡的光线透过另外半扇射进来,倒也将房间的一些摆设照清楚了。 卫祥锦坐了一会,先断定声音不是从门外传来的,又断定这个声音不是老鼠在钻洞,最后他掀起被子走到窗户边,呼一下拉开窗帘——然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小舟?” “嗯。”顾沉舟神情有些懒散的样子,他声音隔着一扇窗户传进来,显得有些闷,“开一下?” 卫祥锦真的觉的自己哪怕见到一只鬼飘在外面,也没有见到顾沉舟趴在窗口上来得惊悚。他推开窗户,一边把人拉进房间一边埋怨说:“要是装了防盗网怎么办?” “更好爬?”顾沉舟回答。 卫祥锦一愣,仔细打量对方两眼:“你喝醉了?” 顾沉舟说:“就一点点……” 一点点×10!卫祥锦自动补全了对方的话,然后摇摇头:“得了,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去给你拎个毛巾。” “别忙了,说了我没醉呢。”顾沉舟刚刚懒洋洋说道。 卫祥锦心道你要真没醉,就你十五岁以后的装模作样,会爬窗户上来?也不理对方,自顾自走进洗手间将自己的毛巾浸了水,也不扭,就这么湿淋淋拿出来然后一把甩在顾沉舟脸上。 “啪”的好大一声响,顾沉舟的所有声音都被拍回去了。大概三五十秒之后,坐没坐相的人挺直身子,拿下脸上的毛巾,端出平常的装样脸:“……清醒了。” 卫祥锦吹了声口哨:“立竿见影!你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来找你。”顾沉舟回了一句话就拎着滴水滴湿了自己大半衣领的毛巾,走回连着房间的洗手间,将水拎干了又洗了一遍脸,才走出来又说,“本来没打算今天晚上过来的,结果去酒店开房间的时候被人看见了,非拉着我去喝酒,喝了两三个小时好不容易散了……” “然后你就过来了?”卫祥锦问。 “都爬你窗户了……”顾沉舟说。 卫祥锦觉得自己现在要是哈哈哈的话,发小一定会恼羞成怒的:“说真的,我都没爬过呢!” 顾沉舟:“你真想爬,没机会我也可以给你制造机会。” 卫祥锦一肃脸:“想什么呢!就你?吸引力还差点!” “……”顾沉舟转了话题,“卫伯伯应该告诉你事情了吧?” “说了。”卫祥锦简短回答。 “所以……”顾沉舟难得说话这么没底气。 卫祥锦走回床上坐着,半夜被人从床铺上挖起来忙了一通,他倒是不困了:“你们什么时候约好的?在去德昌县之前?” “你说哪一点?如果是计算贺海楼,从我砸他的车就开始了。”顾沉舟说,“贺海楼脑子够好用,但他那样的脾气性格,一点亏都不肯吃的人,我只要稍微挑一下对方的火,对方就能自个欢快地燃烧起来。如果是别人动手,贺海楼搞不好还会玩一些阴的;但是是我亲自动手……”顾沉舟倒是笑了一下,就是显得有些冰冷,“他要跟我别苗头,就一定会选择自己回击,而且为了某些目的,还一定会玩一盘大的。” 顾沉舟连用了两个一定,接着又说:“然后就德昌县就出来了。这里的事情是在跟你打电话之后。”他平心静气地说,“跟着我就给我爸爸说了这件事,卫伯父那边,是我爸爸随后说的,不过应该也在我们去德昌县之前。”这就是如果卫诚伯不同意,他们也好临时取消行程。 “就瞒着我?”卫祥锦问。 顾沉舟看了卫祥锦一会。 卫祥锦说:“每次你这样看我就没有好事情……你不会要说,你暗示我了吧?” 顾沉舟摇摇头:“同行的时候是我误导你。但是进去审查之后,张副官其实暗示你了——当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两家这么多年交情,我们两个又是一起长大,怎么可能出了一件事两家什么事情还没做,就往另一个孩子头上推?”不说感情,这个智商也有点不够用啊。 卫祥锦无言片刻:“我以为是张副官自己的意思。” “怎么可能?”顾沉舟笑道。张副官为什么要有自己的意思?他在卫诚伯手下做事,一切行动自然听卫诚伯的指挥。说白了他们这些三代,在还没有站出自己的位置前,如果不是有一个好老子,谁搭理他们? “是啊,怎么可能。”卫祥锦也摇摇头,站起来说,“你饿不饿?我下去拿点东西上来吃。” “嗯,我光喝酒了。”顾沉舟说。 “等等。”卫祥锦说了一句,就走出房间,下楼拉开冰箱和柜子,翻了半天也才找出一瓶酒和几包袋装卤味来。 他拿着这些东西,再找了两个杯子又走回楼上,顾沉舟已经打开屋子里的电灯,坐在椅子上对着窗户,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卫祥锦将东西放在桌上,自己也拉了张椅子坐下:“你还喝不喝酒?或者喝水?”家里倒是有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刚才也被他顺便拎上来了。 反正之前喝过酒,这个晚上已经睡不着了,顾沉舟倒是无所谓:“你要喝就陪你吧。”说着从桌上拿起瓶子打开,一人倒了一点酒。 两兄弟坐着私下喝当然不可能劝酒,顾沉舟和卫祥锦基本就当喝饮料了,卫祥锦说:“你怎么被人灌成这样,半夜喝醉了跑过来?”他更想问的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面子,把顾沉舟都灌醉了? 顾沉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啤酒,顿了一会才说:“是郁家的一位子侄,我推不过就过去了。” 卫祥锦一皱眉:“郁家的哪一个?” “郁志杰。”顾沉舟说。 卫祥锦稍微一回想就记起了这个人:并不是郁水峰的直系子女,而是郁水峰叔叔的孙子,加上本身没有进官场而是选择从商,总体来说,不算他们这个圈子的:“他有这么大的面子?” 顾沉舟笑而不语。 卫祥锦说:“别笑了,看上去就一肚子坏水。” 顾沉舟无奈说:“只是刚好有个机会侧面了解了解郁姓罢了。郁志杰本身没什么,但据说他很得郁系那一位的儿子郁元沛的喜欢,平常不用打招呼就能自由进出郁元沛家里的大门。” “他为什么找上你?”卫祥锦说。 顾沉舟说:“他自己想来看看我,郁元沛让他过来看看我,你选哪一个?” “后一个。”卫祥锦回答,又皱了皱眉,“郁家一直没动静,现在终于开始了?” 顾沉舟不置可否,他倒更倾向于郁系的那一位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对方肯动,倒是一件好事……就像刺猬一样,不动的时候谁也拿它没处下口,但一旦动了,虽然杀伤力大了一些,但总能让人看到机会。 “说说,”卫祥锦突然轻声问顾沉舟,“我家出来了,你家怎么办?” “退。但要退也得搞掉贺南山。”顾沉舟回答,“不然我们早晚被清算。” “汪系一点可能都没有?”卫祥锦问。 顾沉舟沉思片刻:“谁知道呢……总要为我们两家留一条退路。其实如果不是你的车祸,卫家毕竟不是行政体系里的,也没谁会特意把卫家拉进来。” 卫祥锦喝了一口酒,若有所思:“贺南山是郁系中坚,我们动了贺南山,不就等于跟郁系直接对上了?” “所以时间要掐好。”顾沉舟说,对着自己的家人,不论是顾新军或者顾老爷子,他都只有这一句话,但对着卫祥锦,他微微缄默一下,又补了一句,“或者把他后面的,一起撬了。” 卫祥锦一点都不意外,他看了顾沉舟一眼,笑道:“我还以为你出国一趟回来,越来越没有脾气了呢。” 能在圈子里混的三代,哪个是没有脾气的?顾沉舟摇头说:“要势力势力不够,要手段手段不够,什么苗头都没有,我们拿什么跟郁系去拼?这里头真正较量的,还是郁水峰和汪博源啊……这话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哪怕在自己家里,都是一句‘不够稳重’。” 换届的时间太紧,顾沉舟又没有步入政坛。他要在家里加重自己说话的分量,一个是要表现出让顾新军和顾老爷子认可的能力,另一个,就是要稳重稳重再稳重,做事必须走一步看三步,但说话,就只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卫祥锦问。 “我的唯一想法,就是走一步看一步,”顾沉舟说,“顾部长在政坛都没有想法,我在外头除了敲敲边鼓外能有什么想法?” 卫祥锦嗯了一声,然后他突然说:“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啊!” 顾沉舟一愣:“什么事情?” 卫祥锦斜了顾沉舟一眼:“你今天是来道歉的吧?跑题了啊!以为爬窗让我不得不放你进来就能解决问题吗?” “那你说?”顾沉舟问。 卫祥锦思索一下:“要不你再爬一次,我把你推出去?” 顾沉舟:“……不是冷笑话?” “当然不是。”卫祥锦严肃脸。 顾沉舟喝光杯子里的啤酒,站起身,向窗户那边走去。 “……你干嘛?”卫祥锦问。 “让你推一次。”顾沉舟说。 卫祥锦以为顾沉舟在开玩笑呢,还打算再说两句,结果下一秒就看到顾沉舟真推开窗子打算往外爬了。 玩真的?卫祥锦毛都炸起来了:“这是三楼啊!” “不到十米,估计摔不出问题来。”顾沉舟说着就掏出手机,“我先叫个救护车。” 卫祥锦脸都僵了:“你真的完全清醒了?要不我给你煮点醒酒汤吧?” 顾沉舟回头看了卫祥锦一眼,突然笑起来,又轻轻松松地从窗台上跳下来:“开玩笑的!我又不是脑子有问题,这大半夜的叫救护车来,明天你就可以上这个大院的头条了!” “在上头条之前我就被我爹打进医院了。”卫祥锦吐槽,“我们到这里那天我爹跟我说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结果末了他还训我踢得太重,我妈在旁边一听也说我……卧槽,他们怎么不把你认成自己的儿子!”顿了顿,又问,“我搬家那天你怎么不来?那时候应该可以私下说了吧?” 顾沉舟:“问你一个问题。” “嗯?” “那天如果我去,你会真的怪我吗?”顾沉舟问。 卫祥锦怔了一下:“不会,那天从军区出来,我也只是在气你连个理由都不说。” 顾沉舟说:“所以我觉得还是等事实出来再找你比较好……你对我太没原则了,这个压力也有点大啊。” 卫祥锦:“……”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迈过半夜三点。 隔着大半个院子一条街道,坐在车中的贺海楼也能清楚地看见那扇亮了一个多两个小时的房间。 那一定是卫祥锦的房间。 贺海楼暗自想到。 顾沉舟会在里面和对方干什么呢? 聊天说笑?同睡一张床上? 贺海楼转转僵硬的脖子,打了个小哈欠,慢吞吞启动车子准备离开,突然有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非要亲自尾随顾沉舟,连飞了两个小时不算还半夜跑到这里来搞盯梢…… 找个专业人士不是好多了? 还有…… 那只鲜美的巨型龙虾,贺海楼很有些阴郁沮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吃到嘴里呢? 第69章 顾渣渣 这个时候顾卫两家都要低调,顾沉舟最终也没有在卫祥锦的家里呆多久,不到半夜四点,他就从对方家里离开,乘着晚上没什么人的时间回到自己订的那间酒店。 这时四点刚过一半,顾沉舟进了房间就直接推开浴室的门走进去,好好洗了一个澡之后正准备上床休息,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现在什么时间了? 顾沉舟按了按抽疼的额角,压下心头的不悦,看了眼号码接起电话:“什么事?” “顾少,”电话那边显然也有点踟蹰,“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看你还没有休息……” “看我还没有休息?”顾沉舟说,“我记得我让你查的是贺海楼的行踪吧。” “是的,顾少,”电话那头说,“贺海楼今天一直跟着你……” 顾沉舟:“……” 电话那头对于这一点显然也有点不可理解:“我们一直跟着贺海楼,本来以为他来这里有别的事或者是在找别的什么人,直到刚刚我们发现贺海楼跟着的一直是顾少,才在这个时间打扰顾少……”最后也不忘给自己半夜打电话的行为辩解一下。 顾沉舟说:“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顾少酒店楼下。”电话那头的人连忙说。 顾沉舟穿着一件浴衣,走到窗户旁向看去,向下一望,就看见倚着车子站在路边的贺海楼。 对方还一直注视着他的这扇窗户,顾沉舟望下去的目光正好和他看上来的目光相对,贺海楼顺便就给了顾沉舟一个挑唇轻笑。 顾沉舟平心静气地开口:“我知道了。”一连串交锋下来,他觉得不管贺海楼会做什么都不奇怪,相较于他之前自导自演的那一场“英雄救美”,现在的亲自跟踪尾随又算什么? “那?”电话那头的人等着顾沉舟的指示。 顾沉舟也没有特意避开楼下的贺海楼,就站在窗户边跟电话里的人交谈:“他是故意站在我酒店楼下的——他发现你们了没有?” 电话那头的人停顿了一下:“顾少,我猜对方已经发现了。贺海楼似乎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那你们就先撤退。”顾沉舟简练说,接着直接挂了手机,拿起房间的电话拨服务台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酒店前台,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往酒店大门外看,”顾沉舟淡淡说,“你们这里就让随便一个人站在那边窥探客户的房间?” 前台显然久经酒店客户奇奇怪怪要求的考验,加上贺海楼站在外边的举动确实不大对劲,他有条不紊地说:“感谢您的建议!给您带来不便非常抱歉,我们现在就派人去处理,十五分钟内将解决这件事情。请问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顾沉舟说完就挂了电话,也不上床,连身上的浴袍都没换就坐在沙发上等。 仅仅十分钟的时间,他的房门门铃就被按响。 顾沉舟起身打开房门,房门外,酒店的服务生和贺海楼一起站在外边,穿制服的服务生面带微笑说:“先生,这是您等的客人。” 顾沉舟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也没有说什么,一来跟一个服务生说有什么用?二来如果贺海楼能被一个酒店的服务生拦下来——那不止贺海楼是天大的笑话,一直跟贺海楼交锋的他也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知道了。”他对带贺海楼上来的服务生一点头,说道。 服务生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临走时还多看了意态轻松样貌英俊的贺海楼几眼——这家酒店接待过不少明星和前呼后拥的成功人士,但是那些带着黑墨镜的明星要跟他带上来的这个人比,没有对方的气势;成功人士要跟这个人比,又没有对方的英俊…… 想到这里,他顺势看了对方来找的酒店客户一眼,但还没怎么看仔细呢,就见本来站在门口跟人轻言细语谈笑自若的英俊男人微微侧头,睨了他一眼。 这一眼又阴冷又尖锐,简直像尖顶的冰块突然掉到皮肤上一样。服务生连忙收回目光,快步走过转角,让墙壁挡住对方的目光。 贺海楼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让唇角的轻笑更深了几分:“本来不该这么晚来打扰顾少的,不过嘛——我在外面看到顾少还没有休息,顾少也正好看见了我,这可不是一份了不得的缘分?什么招呼都不打反而更失礼,就深夜前来,打扰顾少了——” “贺少想说什么?”顾沉舟斜倚在房门口问。 老实说,贺海楼不太常看见这样的顾沉舟:身上就穿了一件浴袍,脖子和锁骨甚至更往下的一线的胸膛都露了出来,神情和动作都显得懒洋洋的,眼皮半垂,看上去漫不经心,手上和脸上的肤色还是跟往常一样是偏白色的,但露出浴袍外的前胸却从皮肤底下透着一点淡淡的红色……贺海楼猜是因为顾沉舟今天晚上有喝酒的缘故,虽然喝酒了不上脸却体现在身体上,有一点儿奇怪但是—— 贺海楼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不期然地就想起了一道有名的菜叫做醉虾……他咳嗽了一声,挥去突然窜进脑海的图片,对顾沉舟说:“顾少要在这里谈?”言下之意的是不请我进去坐坐? 说完这句话,贺海楼还以为对方怎么也要表现出一点冷笑或者轻蔑或者敌意——结果什么都没有。 顾沉舟只是笑了一声,就侧开身子:“贺少请。” 这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倒是让贺海楼多看了顾沉舟两眼,他当然不可能觉得是顾沉舟已经忘记两家甚至两人之间的对立关系,但确确实实,从顾沉舟砸车开始,贺海楼就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像一道选择题,乍看过去,所有答案都非常直观,但稍有不慎,就会选错:他以为顾沉舟不会一下子玩那么大,但顾沉舟就是玩了;他以为自己动了卫祥锦,两人见面顾沉舟就算忍得住不给他一拳,也会将他无视到底,但结果是……顾沉舟刚从卫祥锦家出来,他们就坐在了一组沙发上,气氛不说友好,至少不箭拔弩张。 顾沉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顾沉舟曾经思索过贺海楼一样,贺海楼也在越来越多地思索着顾沉舟的身体——以及他这个人。 冷静、自信、沉得住气、头脑好用、典型的利益奉行着、还有……出人意料的冷漠和虚伪。 贺海楼的目光再一次扫过顾沉舟的身体,这回他没有做任何掩饰,视线就一寸一寸地在顾沉舟的身体和露出在外皮肤上移动着。 但对方还是平平常常地坐在他对面,双腿分开,领口微松,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的无名指和尾指随意地稍稍屈起,对他的视线没有任何反应…… 让人喜欢的自信和自傲。贺海楼暗自想着。 但现在他又确实没办法很快动到顾沉舟……贺海楼垂眸片刻,看见顾沉舟抬起食指,轻敲了一下扶手。 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 贺海楼笑起来:“这次来是要告诉顾少一个消息的,就不知道顾少有没有兴趣了。” “洗耳恭听。”顾沉舟说。 “遂林那边的事情顾少应该一直有关注吧,”贺海楼似乎不经意地说起,“遂林那边已经彻底安定下来了,贺总理昨天去了遂林,跟遂林的地方政府见了面。” 正开始考虑对方再不说话,就该将其赶出去的顾沉舟心头一动。 贺海楼这是话中有话,他想要说什么? 遂林,地方政府,贺总理…… 贺海楼又说:“还特意去了桑赞地区视察——” 桑赞是一块属于遂林省内的,居住少数民族并由其自治的地区。 “不论是会晤还是视察,都进行得非常顺利。”贺海楼恰到好处地收了口,笑眯眯地对顾沉舟说,“现在遂林的局势稳定下来,交通也重新开放,据说桑赞地区的雪山和草原都很美,顾少有没有兴趣去遂林再玩一趟?”说道这里又补充了一句,“和我。” 顾沉舟静静看了贺海楼片刻,没有立刻拒绝,而是若有所指说:“景点是雪山和草原?” 贺海楼暧昧笑道:“雪山和草原再美,哪里有颜色不同的人美?” “有道理,”顾沉舟也跟着笑了笑,接着却话题一转,问对方,“贺少为什么突然跟我提起这件事?” 贺海楼唇角还是挂着若有似无地笑容:“我看顾少对我的身世这么感兴趣,还以为顾少非常明白呢。”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心道对方这个借口也太拙劣了。 但这时候,贺海楼又笑道:“贺总理让我没事别鬼混,我只好过去欣赏欣赏美景,陶冶陶冶情操了。不过一路上只有一个人,也太寂寞了点——” 顾沉舟说:“恐怕贺少还是得一个人上路。” 贺海楼挑了挑眉。 顾沉舟又继续往下:“不过,贺少不妨把目的地的地址给我,说不定到时候大家能够巧合碰上呢?” 贺海楼唇角的笑容加深,却没有拿出纸笔,而是站起身身走到顾沉舟身前,微微弯下腰凑到对方耳边,说:“桑赞市东临区,顾少可以到处逛逛,我想我们一定能碰到的——” 他看见近在咫尺的对方的耳廓,心头突然被羽毛挠了一下,正犹豫着是要再进一步还是干脆点退后,顾沉舟就突地转头。 目光相对。 贺海楼一本正经地直起身退开两步,一边暗示对方自己没有任何歹意,一边深深懊悔,觉得又错过了一个好机会,不过,他忍不住想道,这只巨型龙虾哪怕喝醉了,也舞得一手好螯钳啊…… 第70章 透过水面看水底 “旅客您好,飞往桑赞市的飞机即将起飞,为了您的安全,请您暂时关闭您手中的电子设备,非常感谢。” “旅客您好,飞往桑赞市的飞机即将起飞,为了您的安全,请您暂时关闭您手中的……” 下午四点二十四左右。 顾沉舟闭着眼睛在座椅中补眠,却没有真正睡着。 一个星期前和贺海楼的对话直接改变了他的行程,让本来准备在卫祥锦那边呆几天再回京的顾沉舟直接取消了几天后回京的飞机票,同时打电话回京,跟自己爸爸聊了这件事几句,其中不外乎贺海楼是什么意思,贺海楼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至于聊天时候,贺海楼自己说的“身世”问题,顾沉舟干脆直接就忽略了,这个理由真的有点考验智商——哪怕贺南山真的是贺海楼的生父又怎么样?没有贺南山,贺海楼能做什么? 同在一个屋檐下呆了那么久,虽然回国之前父子两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但光光就生活习惯来说,也算了如指掌了。 顾沉舟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正好是顾新军看晨间新闻的时间。顾新军听了顾沉舟的话之后,调小电视音量,沉思片刻说:“你确定贺海楼是说真的?” “贺海楼不是傻子,”顾沉舟说,“他没有必要在真假这种一下子就会被戳穿的事情上做文章,”接着他顿了一下,又说,“他只会说那种真真假假能把人坑进去的谎话。” “贺海楼特意提到遂林和贺南山……” 顾新军话还没有说完,顾沉舟就接上去:“从我们家这边来考虑,现在有兴趣的,一是利益,二是贺南山倒霉。贺海楼后面说的那句有关身世的话可以解释第二个,至于第一个……我觉得贺南山倒霉了,本来就是一种利益所在。” “他说了桑赞市东临区?”顾新军突然问。 “嗯。” “你了解过那边没有?” “查了一点资料,不过不多。”顾沉舟解释说,“时间太紧了,我只知道那里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 “你卫伯父之前借着祥锦的事情,在边境梳理了一番,了解到一点事情……这一起暴动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单纯。” 顾沉舟怔了一下:“有境外其他势力的掺和?” 顾新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顺着贺南山的事情往下说:“那时候你卫伯父的主要问题是祥锦的事情,加上这件事里头也有我们这边的人帮忙遮掩着……” 境外其他势力买通了我国官员?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 顾沉舟皱眉说:“贺南山也知道了。” 顾新军纠正了自己儿子的一个用词:“贺南山的人先知道了,” 顾沉舟若有所思:“一个大功劳,但并不特别适合行政人员……倒是非常适合在军队里的卫伯父。贺海楼暗指的如果是这一件事,”他突然有点想不透贺海楼的举动了,“这个功劳就算贺南山自己用不着,也可以卖好给其他郁系的人,或者他自己用来结交军队势力,为什么贺海楼要拿出来?”他始终觉得贺海楼来找他谈话是贺南山的暗示,就算不是暗示,至少也是默许。 顾新军喝了一口刚泡的浓茶:“你最近还在关注贺南山的动作吧?” “当然。”顾沉舟说。 “那你说说,那些乘机咬上去的人怎么样了?” “很倒霉。”顾沉舟说。 “郁系的那位前一段找汪书记谈了谈,”顾新军继续把事情掰开来跟自己儿子分析,“开出了一个非常恰到好处的条件,显示出了一定要保贺南山的决心。这个条件刚好压了汪书记的心里底线,他回头跟我讨论了两天,贺南山已经手段凌厉地把那些乘势扑上去的食人鱼一个个敲碎了牙齿,其中汪系算是损失最不容忽视的一个。” “爸,你的意思是……” “贺南山作为一个副总理,虽然一直以手段凌厉着称,但凌厉到这个程度,不论这一届还是上一届都很不多见,尤其是在他本身已经非常高调的情况下。”顾新军点到为止。 这是在说贺南山现在做的,不全是他本人的意思啊,所以他想要退下来暂避风头……顾沉舟沉思一会,还是有一件事情想不透:“就算这样,我们也没有太多的理由和贺南山接触,两家对立,何况我们要考虑汪书记的意思……” “我和贺南山干什么要接触?”顾新军说,“我只需要冲上去咬下他身上的一块肉,不就够了?” 顾沉舟哑了哑:“爸爸,你的意思是……” “后天我会前往遂林,目的地和贺南山一样,是那里的首府桑赞。”顾新军轻描淡写说,“行程已经定下来。贺家的小子邀你一起旅游?他邀你你就去吧,但时间要往后压一下,要等汪书记或者郁系的那位发了话再说。” 话说到这里,头尾都全了,但顾新军结束这一次的交谈,挂掉了电话。 恰好熬了一整个晚上,顾沉舟也就先放开这件事,终于躺到床上睡了一觉,接下去的几天,不好和卫祥锦在一起,也没什么必要马上回京城,索性就呆在这里好好玩了一整个星期的时间。 一整个星期之后,顾新军打来电话,告诉顾沉舟郁系的那位已经发了话,让大家坐下来好好解决事情。 一直有关注着桑赞那头新闻的顾沉舟调侃国内新闻台:“你们不是一直合作愉快吗?” 顾新军一语双关:“是挺愉快的。” 说笑之后,顾沉舟打电话订了当天下午去桑赞的飞机票,现在距离登记时间也不过四五个小时了,他略微收拾一下,再吃了午饭,等坐到飞机上时,一整天已经过去了半天时间。 单独一个人的旅程总有大把的无聊时间,在等待飞机起飞的过程中,顾沉舟稍稍闭眼,思索贺南山的时间。 如果说贺南山的动作不全是他本人的意思的话,那能够指使贺南山的,毫无疑问是郁系的那一位。 “咔、咔。”空姐高跟鞋的声音。 贺南山暗示贺海楼过来…… “您好,有什么……”空姐小声的问候。 贺南山并不是特别希望在这个时候这样高调…… 衣服的悉索声在旁边响起,有人在他身旁坐下了。 但贺南山指使贺海楼把这份功劳明明白白地对他点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拿一张……过来……”旁边隐隐约约传来这样的声音。 顾沉舟放弃思考了。他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决定在飞机上补一下眠。但跟刚才的思考一样,各种各样的声音透过耳罩继续传入他的耳朵,隐隐约约,细细小小,却锲而不舍地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找寻各种缝隙,跑到他身旁,挤进他耳朵…… 身上突然有了重量。 顾沉舟微带惊讶地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第二眼看见的是正抓着毯子往他身上盖的贺海楼。 顾沉舟:“……” 贺海楼淡定自若地替顾沉舟拉了拉毯子,然后说:“我记得顾少很怕冷?休息的时候还是多盖点东西吧。” “贺少怎么在这里?”身旁坐着贺海楼,顾沉舟也不可能继续睡下去了,他拿下耳罩,坐直身子,让身上的毯子滑到腿上,问贺海楼。 贺海楼笑道:“去桑赞市。看来今天早上顾少说得对,虽然没有结伴走,但缘分和巧合这种东西,谁都说不准啊!” 但就算两人因为目的相同而坐一次的航班,难道位置还能再“巧合”地相邻? 光明正大地调查他的行踪啊。顾沉舟暗道,不过像这样肆无忌惮不止不怕被调查人发现,还特意出现在被调查人面前的,估计也就只有贺海楼一个了…… 不过来了也就来了,也不是什么打乱步骤的突发事情。 既然决定去桑赞市了,顾沉舟也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问贺海楼:“贺少订了哪个酒店?” 这话一出,贺海楼就琢磨了一下,暗想顾沉舟问他这句话的目的到底要临时更换酒店呢,还是想要戳破他调查他的事情…… 脑海里这样一转悠,贺海楼嘴上也不慢,还是说了顾沉舟订的那个酒店:“天海大酒店。” “真巧。”顾沉舟慢条斯理地说,“我是502。贺少呢?” “504。”回答得真干脆啊。贺海楼又琢磨一下,然后想通笑了:顾沉舟怎么可能光因为他调查他跟着他就改变自己的原计划?顾沉舟这样的人,不动真格的大概当作没看见,动了真格的……只会想办法把他像拦路石那样一脚给踹开然后自己舒舒服服地住着吧? 顾沉舟说:“隔壁也好,有什么事情更方便一些。” 可哪有一张床上方便呢!贺海楼在心里反驳了这么一句,正想撩拨撩拨对方,就看见一男一女从飞机舱门的位置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女人头发扎成马尾,上身穿着小西装,下面是牛仔裤,脸上带着一个大大的墨镜,看上去很低调的样子。但跟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又是替对方拎包又是放下靠背又是交代空姐拿什么什么东西来温水需要温到什么程度,殷勤体贴得不得了。 顾沉舟和贺海楼难得有志一同地看了看时间。 距离飞机起飞预计时间已经过了小十五分钟,如果不是航空路线和天气的问题,那他们这回还真是“被等待”了…… 这时候坐在两人斜前方的女人脱下了墨镜,贺海楼的位置看得真切,转头就冲顾沉舟低笑:“大明星呢!” 顾沉没有接话。 遂林省的暴乱刚刚被压制下来,交通管制才开放不久,加上又不是什么旅游高峰期,这次航班人本来就少,顾贺两人订的头等舱就更空了。差不多就在女人脱下墨镜,贺海楼低声跟顾沉舟说话的时候,坐在女人身旁的那位助理正好环视了一圈头等舱,掠过绝大多数空着的座位,一下子就看见了贺海楼。 他瞧了贺海楼两眼,目光一亮,转头就对着身旁的女人说了些什么。 那个女人也侧头朝这里看了看,顾沉舟这回看见了对方:是一位当红影视女星,外国知名的制作中也有她的身影。 这时候机身微微一颤,迟了十五分钟的飞机终于开始沿着跑道滑行前进。 空姐甜美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尊敬的旅客大家好,欢迎您乘坐本次航班。本次航班的目的地是桑赞市,全程预计三小时二十五分钟。现在飞机即将起飞,为了您的安全,请大家关闭手中的通讯设备,系好安全带……重复一遍,请大家关闭手中的通讯设备,系好安全带……” 这时候空姐也走上前,一个个检查乘客的安全带和电子设备,走过一圈,飞机也飞上了天空。 那位女明星身旁的助理这时候从座位上站起来,朝贺海楼和顾沉舟的方向走过来,脸上挂着微笑,娴熟地地上一张名片:“先生您好,我是星辉娱乐的董时,”好歹他没觉得每个人都该认识自己,赶紧又往下说,“是简文琳小姐身边的助理。” 董时刚才看见这两个人有看过来,猜他们应该已经看清楚简文琳的样子,确定他的身份,单刀直入说:“恕我冒昧,不知道这位先生平常有没有被人称赞过样貌?” 顾沉舟和贺海楼:“……” 贺海楼扯扯嘴角,露出一个一点也不高兴的笑容:“就算有,也还轮不到你来称赞。” 董时连忙笑道:“这位先生可能误会了,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是简小姐需要一个演员,我们觉得先生您的样子非常符合人物的要求,所以才——” “娱乐业什么时候倒退了五十年,要在飞机上拉群众演员了?”贺海楼直接转头问顾沉舟。 顾沉舟实在有点想笑,这事太夸张了,他倒不介意搭这个腔:“或许是个别企业因为经营管理问题,跟时代走了相反的道路。” 这话太毒了,董时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但也没朝顾沉舟说什么,就是冲贺海楼赔笑道:“这位先生,您误会了,并不是什么群众演员,也不是什么不正规的事情,是一个男二号配角,人设是大企业的继承人,简小姐刚刚准备筹办自己的影片,正在四处物色新人……” 这倒也解释得过去,就算再大腕的明星,要从演员走到导演或者制片人的位置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般除了凭借自己本身的人脉邀请来一些一线明星担纲主演之外,其他不太重要的角色都是从新人中挖掘,一来便宜,二来那些有些名气有些选择的明星也未必看好这位大腕的片子。 “行了,没有这个兴趣。”贺海楼懒得再多话,直接一句话拒绝对方,看着董时怏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一边翻着摊开来放在膝盖上的杂志,一边跟顾沉舟说话,“我长得那么像富二代吗?” 顾沉舟说:“一般富二代如果不是主角,那就是一开头有各种毛病但最后总被女主角的品质征服了的……”他看了贺海楼一眼,“失败者。” 贺海楼阴郁脸看顾沉舟。 顾沉舟又慢悠悠笑起来,意有所指说:“不过这次嘛,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话音刚刚落下,走回座位的董时不知道跟简文琳说了什么,简文琳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亲自往这边走来。 “这位先生好。”简文琳冲贺海楼伸出手说。 贺海楼懒懒地撩撩眼皮,根本没有抬手的意思。 简文琳脸上笑容不变,自然地收回手解释说:“不知道先生怎么称呼?我是过来道歉的,刚才我的助理急了一点,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就跑过来,他做娱乐这行,天天接触的人除了记者,就都是梦想要当大明星的新人,所以一时没转过来,还不知道先生的职业就冒昧问出口。”她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这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问问吗?就算现在有人不想当明星,不喜欢明星,但在这个娱乐事业发达的年代里,明星有绝高的知名度和大量的粉丝是一个客观事实。这种被大多数人追捧的职业就算对某些人来说,根本不以为然,但这某些人也不会因为光光被人问了问,就心生恼怒。 接着简文琳看看坐在贺海楼身旁的顾沉舟,又试探地问:“两位先生是一起的吗?这位——” 本来没打算回答对方的,贺海楼一听简文琳提起顾沉舟,脑袋上的那根雷达就竖了起来,抢在顾沉舟说话之前说:“我姓贺,这位姓顾。” 简文琳笑道:“贺先生,顾先生。”站了这么一会,说了一长串的话,对方也没有一点表示,她已经摸出了面前人的态度,于是轻轻一点头说,“贺先生,再次表示歉意,就不打扰你了。” 贺海楼看了简文琳的背影一眼,又凑到顾沉舟身旁低语:“你说她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事业问题?被官二代官三代富二代富三代纠缠?” 简文琳作为娱乐圈里的大腕,必然有自己的大本事,刚才的态度也是非常自然非常符合她对外形象的。 但顾沉舟和贺海楼是什么人?就算在红三代的圈子里也是人精中的人精,基本听到那一句“富二代人设”时候就反应过来了:这是简文琳认出了贺海楼,要变着法子搭上贺海楼的线,好从自己的麻烦中脱身啊! 顾沉舟根本不在意简文琳的事情,他一不粉明星,二从没有包养大小明星的习惯——这点他倒是知道,贺海楼也没有——再加上对方找的人是贺海楼不是他,顾沉舟就权当每日一笑了,倒是贺海楼随后凑过来的举动让他稍稍一挑眉,心道两人本来就坐得那么近了,贺海楼还要每次说话都往他这里歪一歪……这到底是什么习惯?——或者是想要让他习惯? 贺海楼还真打着后者的注意,而且现在看来——贺海楼自己觉得——卓有成效啊! 飞机上的插曲很快过去。 整整三个小时的旅程,等顾沉舟和贺海楼下了飞机再折腾到酒店,时间刚好晚上八点。两个人都没有吃晚餐。顾沉舟放下行李,洗了一把脸清醒一下,就去敲贺海楼的门。 贺海楼开门看见是顾沉舟,脸上一下子有了惊讶的样子:“顾少?” “贺少是要在酒店里吃还是出去吃?”一般酒店里的服务台上都不少本地的旅游手册,顾沉舟顺手拿了一张,正在翻看,同时还补了一句,“或者贺少晚上有其他的安排?” 贺海楼心道这简直不科学了!顾沉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但想归想,他答应的速度可一点儿也不慢:“就按照顾少的意思来。” “那就出去吃点正宗的东西吧。”顾沉舟收起旅游手册,问贺海楼,“贺少有没有推荐的地方?” 这话一出,贺海楼就懂了。 “吃点正宗的”,“有没有推荐”,明面上是说今天晚上的晚餐,但往深里一想,不就是暗示他该开始说下一步的事情了吗? “顾少问对人了,虽然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还真有一些推荐的——”贺海楼轻笑地说,做出侧身的动作暗示顾沉舟可以进来。 顾沉舟果然走进了房间。 贺海楼笑眯眯地顺手关了门,心道:虽然玩阴的暂且不行,但是好好计划,哪怕没法完全把大餐吃进肚子里,但先喝口汤尝尝鲜什么的,比如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还是很有可能的嘛! 第71章 喝口头汤① 吃饭的地方是在桑赞市东临区的一条小巷子里。 贺海楼带着顾沉舟在蜘蛛网一样的小巷子里拐来拐去,好半天了终于找到一家大概十五平米左右,显然开了有些年头的老店。 店中的桌椅是木头做的,因为年代太久,上面的漆都有些脱落了,桌子椅子的表面也蒙上了一层油状的亮色,但用手摸上去,并没有黏腻感和灰尘。 顾沉舟很少来这样的小店吃饭,贺海楼大概也不常来,他带着顾沉舟进来的时候,还再三再四的看了这家店及这家店周围的环境,直到回族的店老板用简单的汉语出声招呼之后,他才领着顾沉舟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坐下。 “两位要吃什么?” 顾沉舟和贺海楼一坐下,穿回族服饰的老板转头冲里面喊了一声,没穿名族特色衣服的胖胖的老板娘就从里头一边擦手一边走了出来,笑容很和善地介绍:“两位是外地来旅游的吧?我们这里有羊杂汤,手抓肉,羊肉泡馍,切糕,面茶,也有米饭,还可以炒小菜配——” 贺海楼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有些兴趣地问:“老板娘怎么知道我们是从外地来的?” 老板娘笑道:“这里比较偏僻,熟客我们都认得脸呢。两位要不要尝尝酥油茶?外地人来我们这里都会尝尝鲜。” “正宗吗?”顾沉舟问。 贺海楼立刻联想到对方之前邀他出来时说的话,忍不住看了看顾沉舟——虽然他一直在看着对方。 “当然正宗,我丈夫就是回族人!”老板娘说。 “回族的特色看着来一些。”顾沉舟说着,终于回应了贺海楼的目光,“你呢?” “一样。”贺海楼回答,又补充说,“先来两碗羊杂汤。” “好咧!”老板娘答应一声,转头就跟丈夫用阿拉伯语交谈,同时动手打开炉子上的大锅,很快盛了两碗羊杂汤过来。 热腾腾冒着气的鲜汤勾起两个没吃晚饭的人肚子里的馋虫。 顾沉舟舀了舀汤匙,没有辨认出碗里的是羊身上的哪个部位,接着他又喝了一口,感觉…… “味道不错。”坐在顾沉舟对面的贺海楼接话说。 ……嗯,慢了半拍的顾沉舟心想,是还不错。 店里暂时就只有他们一桌客人,食物上得并不慢,两个大男人没事说两句话,一碗汤刚喝完半碗,羊肉串、羊肉泡馍、和切糕就分别端了上来。老板娘笑眯眯地解释说:“这些都是我们这里的特色,吃得惯的客人都说味道不错。” 顾沉舟刚刚点头,就见一群穿回族服饰的人从店门口涌进来,打头的用阿拉伯语跟店老板大声地说些什么。 店老板也大声回答,但站在顾沉舟和贺海楼身旁的老板娘神情就显得有些冷淡了,也没再跟顾沉舟和贺海楼说些什么,走到柜子旁拿出一叠碗,打好了汤,一人一碗递给那些回族人。 贺海楼这时候突然凑到顾沉舟耳边说:“看那些人的衣服和裤子口袋。” 顾沉舟并不需要贺海楼特意提醒,早在这一群人进来的时候,一位靠近他这里的人就不慎露出了一截扁平的、椭圆形的、上面有一圈一圈花纹的刀柄——显而易见,不是平常人家用的菜刀刀柄。 顾沉舟露出一抹笑意,用同样的低声回答:“所以老板娘说‘两位是外地来的’。”只有外地来的,才会因为不知道这一带的具体情况而走进这家店。 “据说这一带的几个人,人面非常广啊。”贺海楼抛出了这一次旅行的第二个诱饵。 顾沉舟目光闪了闪。不了解内情的人当然听不懂,但今天早上才从顾新军那里知道一些事情的顾沉舟听起来,就没有任何障碍了:这一带的几个人人面非常广,说得已经够直白了——和境外联系、掀起动乱的某个组织就是这一带的组织,或者跟这一带的组织有着直接的联系。 有了方向就好查了……几个念头在顾沉舟脑海里转悠了一圈,就听贺海楼说:“差不多了。” 顾沉舟抬眼一看,发现周围几个桌子上坐着的回民都在往这边窥视,他直接点点头:“我们走吧。” 贺海楼叫了老板娘结账。对方过来一算,总共42块钱。 顾沉舟刚好有零钱,就直接交清楚了。 小巷子里的灯光并不特别明亮,相对着天上的月亮跟星星就显得更明亮一些了。 来的时候是贺海楼带路,出去的时候也是贺海楼带路。这时候时间已经有十点钟了,本来就没有多少人的小巷子里更是寂静,两人走了来时的一小半路程,没见到有几个人,反倒是流浪猫狗时不时从他们脚边蹿过。 “脚步声,有不少人。”走在前面的贺海楼突然停了一下,等顾沉舟走前一步,跟他并肩的时候轻声说道。 顾沉舟没有说话,只微微一点头,跟贺海楼转过巷子的转角,就看见一小群五六个人迎面走来,正是刚刚在小店里碰见的那一群人中的一部分。 两方人都没有停下,顾沉舟和贺海楼稍稍放慢脚步,并朝巷子的墙上避了避,但交叉而过的时候,两人还是“无可避免”地跟迎面走来的一群人发生碰撞。 一两声痛苦的声音响起,被顾沉舟和贺海楼撞到的两个回族捂着手臂幅度很大地倒退了好几步,剩下的人立刻鼓噪起来,有喊“怎么走路”的,有喊“你撞到人了”,还有最干脆直接爆粗口和两人长辈发生关系的。 顾沉舟看了一眼身旁的贺海楼,对方的目光正四下移动着,并且好几次扫过对面人鼓胀的口袋。 是在想着逃跑还是在想着揍人? ……八成是后者。 顾沉舟不着痕迹地握了一下对方的手,然后换了一张笑脸,上前一边问候对方的伤势一边拿出自己的皮夹——然后被站在他面前的人直接抢过去。 顾沉舟索性退了一步看着面前的几个人,他钱包里的钱不少,五六千差不多有了,对于一般的讹诈跟抢劫应该差不多了。 那些人接过钱包打开来数了数,显然感觉还成,只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要顾沉舟的手表和手机。 顾沉舟皱一下眉又松开,脱了自己的手表丢给对方的同时说:“手机没有带在身上。” 接到手表的人对着光线照了照,对着其他人点点头。 那一群五六个人估摸着差不多了,没有纠缠顾沉舟,却又把目光转到贺海楼身上。 贺海楼看了他们一眼,居然也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将手表和身上的钱包丢给对方。 接过钱包和手表的人同样对着光线照了照,又数了数钱,互相点了点头,终于收起了包围圈,看上去准备离开了。只是在离开的时候,一位走到最外边,刚好就站在贺海楼身旁的回族人看了贺海楼一眼,居然拿起皮夹顺势往贺海楼脸上拍去,同时用阿拉伯语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 黑色的皮夹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一道并不明显也并不特别快速的轨迹。 贺海楼靠墙站着,双手还插在兜里,大概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做,只来得及在皮夹快拍到脸上时侧了侧头。 但在那个黑色皮夹拍到贺海楼脸上的前一刻,站在贺海楼身旁的顾沉舟冷着脸,用力一脚从背后踹倒拿皮夹的人,同时顺手一抽,就将对方放在兜里的刀子抽出来,直接朝另一位靠近他的人肩膀捅去! “啊!”真正的惨叫在巷子里响起来。 贺海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顾沉舟在把钱包和手表交给对方的时候就退回来了,他们站得很近,打劫的那些人大概没有听见,但贺海楼明明白白地听见,顾沉舟在踹人的那一刻很轻地说了一句话:“简直给脸不要脸。” 短短几十秒的功夫,一个人被踹倒,一个人被捅了一刀,打劫顾沉舟和贺海楼的一群人出现了短暂的骚乱。 贺海楼乘势抓起脚边的垃圾桶盖子,直接照着刚刚被顾沉舟踹倒的人的脑袋拍去——这一下,可比对方用皮夹拍贺海楼的脸来得可怕多了,贺海楼是用凸起的边沿照着对方的脑袋拍下去的,又再重新倒下去的人后脑勺上重重踹了一脚,对方就直接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出来打劫的几个人终于从突然的冲突中清醒过来,其中一个人大声喊了一句,剩下三个没事的人,包括那个捂着肩膀受了伤的回民统统掏出插在口袋里的短刀或者棍子,朝顾沉舟和贺海楼砸过来! 昏暗的巷道宽不过三米,平常经过还好,但五六个人挤在一起斗殴就显得尤为狭小了——但这对顾沉舟和贺海楼来说倒是一个不错的消息,两人默契地背对背,一个朝冲过来的人挥刀一个照旧拿着垃圾桶盖子,或者挡刀挡棍或者顺势给顾沉舟扎伤的人照着伤口补上一盖子——别的不说,就这个盖子的肮脏程度,至少被拍中的伤口肯定要感染。 这时候外头的一个人退出战团,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喊了几句阿拉伯语——反正不会是叫救护车。 两人已经由背对背的姿势转成背对墙壁,肩并着肩的姿势。同时看见对方讲电话,顾沉舟和贺海楼对视一眼,顾沉舟刚刚想要说话,一跟棍子就从旁边朝他敲了过来。 顾沉舟肩头一矮的同时脖子微微后仰,让过了这一棍子。棍子就顺着预定的轨迹朝顾沉舟身旁的贺海楼砸去。 贺海楼手中的垃圾盖正挡着他身前的砍刀,他同时看见了这跟抽冷子出来的棍子,不知道是慢了一拍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反正没有躲闪也没有收回自己身前的铁制垃圾盖。 这个时候,顾沉舟矮下的肩膀顺势抬起,手臂上扬,一刀从对方胸侧直直划过对方的腋下在挑起到对方的胳膊。 拿短棍的男人几乎顷刻间就惨叫着倒了下去。 用短刀砍贺海楼的那位男人跟拿短棍的站得近,没看清楚事情的经过,但发现对方半身的血,忍不住就侧了侧头。 正是这个时候,贺海楼将手中的垃圾盖往对方拿刀的手腕用力一砸,将短刀砸掉的同时将垃圾盖照对方脑袋上一丢,乘势蹲下身拣起短刀,一刀扎进对方小腿! 从战斗开始到出来的五个人中三个人躺在地上一个人手臂受伤,总共也不过五分钟的时间,剩下的三个人顿了顿,没有再上前,转身飞快朝巷子深处跑掉了。 国外的两年经过这方面的特别训练,顾沉舟知道自己出手的力度,只往贺海楼砍伤的那一个人看了看,就弯下腰从地上的几个人拣起了他们的手表和钱包——两块手表和贺海楼的钱包都在,但顾沉舟的那一个钱包就在跑掉的几个人身上了。 “快走。”顾沉舟将东西给了贺海楼,简洁说了一句就拿着短刀快步往巷子外走去。 贺海楼也没有丢掉抢过来的刀子,默不作声地跟上顾沉舟,在走到岔路的时候一把拉住对方的手,然后选了另一个方向,两人从快步到小跑,又从小跑到奔跑,一路转过无数个狭小的幽长的似乎走不到尽头的巷子——终于再又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看见了外头车流不息的马路。 但这个时候,杂乱的脚步声已经自身后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爬窗: 据说X年X月X日 卫祥锦爬了顾沉舟的窗户。 顾:[茫然拉人进来]你在干什么? 卫:[同茫然地]身体自己动起来了…… 顾:[喝醉了吧]爬上来就上来了,一起睡吧。 卫:[宽心躺下]睡吧 一觉到天亮ING~ 于是X年X月X+1日 半夜,贺海楼有样学样,爬了顾沉舟的窗。 顾:…… 贺:[笑脸][笑脸][笑脸][伸手]拉一把? 顾:[打电话]喂,XXX吗?这里有小偷爬我的窗户。 XXX:[惊]这小偷不打算要命了!顾少我马上过去! 贺:……[卧槽!太不公平了!!] 第72章 喝口头汤② 大马路在前面,脚步声在身后。 顾沉舟和贺海楼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向前奔跑。 平常虽然有锻炼,但更习惯于狂欢和日夜颠倒的贺海楼呼吸略微急促,跑动的过程中不忘对顾沉舟说:“你说他们敢不敢当街砍人?” “你不是说他们跟境外势力有关系吗?”顾沉舟的呼吸就均匀一些了,他乘着这个时间回头看了一眼,又跟贺海楼说,“既然跟那些势力关系,他们肯定参加了动乱。动乱分子连政府都敢冲进去打砸……” 他还没有说完的话是:跟这个一比,当街砍人算什么?简直弱爆了! 贺海楼的笑声在夜里响起。 前面的喇叭声喧闹声,后面的追逐声喝骂声,离他们很近又很远,唯独并肩奔跑的两人的交谈声,那样亲近,那样熟悉,一转眼就能看见,一伸手就能碰触。 贺海楼出现了一丝轻微的晃神。 由于从离开斗殴现场时两人就一直在奔跑,加上刚才转过拐角时看见马路,马上就能离开错综复杂的巷子,顾沉舟和贺海楼的手都松开了。伴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复杂奇异感,贺海楼不自觉地朝顾沉舟再次伸了手——然后他整个人都被顾沉舟用力推开! 一下子没站稳,贺海楼被加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推着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下来,一站稳脚步他就去看顾沉舟,刚刚好看见顾沉舟朝他相反的反向后跳一步,同时一柄长刀从两人中间飞过去直直落在小巷外头的道路上! 恰好经过巷口的人吓了一大跳,反射性转过头来,朝顾沉舟和贺海楼这边张望一下,脸色立刻就变了,一下子就撒腿朝前面跑去。 一前一后冲出巷口的顾沉舟和贺海楼非常理解路人的表现:任何一个普通人面对十几个拿着砍刀往外冲的彪形大汉,只要他脑子还正常,就一定会假装没看见或者赶紧躲避;同样的,任何一个正常人面对十几个拿着砍刀往外冲的彪形大汉的追逐,只要他脑子还正常,就会赶紧收拾了准备逃跑。 显而易见,顾沉舟和贺海楼都是正常人。刚刚面对五六个人时还跃跃欲试想要打一场的贺海楼只朝后面瞟了一眼,立刻和顾沉舟一样,利索地掉头逃跑。 两人虽然冲出巷子的位置不同,但显然没有选择不同方向逃跑的打算,一个朝左边一个朝右边,仅仅几个大步之后就又汇合在一起了。 “找车子我们开车走。”顾沉舟飞快对贺海楼说道,同时朝左右看去,没看两眼就见跑在他旁边的贺海楼直接把一个沿着路边慢慢开车,好奇心过重,频频朝他们这里回望的摩托车司机从车子上拽了下来。 “这里!”贺海楼朝顾沉舟叫道,这显得有点多余,在他把人拽下来的时候,顾沉舟已经从他身旁跑过去,抓住摩托车的手柄将还没有完全倒下的车子扶起来,跨上去对贺海楼说,“上来!” 贺海楼正要上去,却被他拽下来的路人抓住一只脚大骂,他不耐烦地将人踢开,但这一耽搁,后面追逐的那些人已经赶上来,跑在最前面、拿着棒子的那个男人抬手就朝贺海楼的脑袋砸去! 顾沉舟脸色一沉,直接启动摩托车,将油门转到底,朝对方撞过去! 拿棒子的男人吓了一跳,但没来得闪躲就被顾沉舟撞飞出去摔倒在地,接着顾沉舟又用力一扭车头,摩托车以和地面相近近乎30°的角度打了个圈,又回到贺海楼身旁。 这回贺海楼几乎没等顾沉舟停下车子,就准确地跳上了后驾驶座。 感觉到背后的位置一重,加上一只手臂环上他的腰腹,顾沉舟心领神会地一加速,车子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入马路之中! 他们身后,那群没有追到人的回族人互相用阿拉伯语大声交谈,其中几个还气势汹汹地抓起被贺海楼拽下来的摩托车主,一顿好打之后又问出了对方摩托车的车牌。 看上去领头模样的男人挥挥手,他旁边的一个男人就走到一旁去打电话:“喂,王队长吗?有一件事麻烦你,有一辆牌照是XJ8836的摩托车,车主在我们这边,他的车子被外地人抢了……是的,简直太猖狂了……没错,我们想让王队帮忙关照一下,调调路段摄像,看看这辆摩托车是往哪里走……当然,不大不小也是一个案子……王队长跟我们合作那么久了,我们最信任的就是王队长了!新来的什么,不会有人敢买他的帐的!……” 电话很快讲完了,这个男人回答领头的身旁,换回阿拉伯语说:“照您的吩咐办好了!” 领头的男人皮肤黝黑,头上戴着绣有星月图案的回回帽,他点了点头,朝另一个人说了两句话,那个人立刻就将自己拿着的顾沉舟的皮夹递给对方。 领头的男人打开皮夹看了看,先将皮夹里厚厚的一叠钱抽出来,随手递给身旁的人,又去将里头并不太多、大概也就四五张的卡一张张抽出来看。 一张银行金卡,两张不同银行的信用卡,另外两张是不懂什么地方的会员卡。 翻来覆去也没有看见什么具体信息,领头男人沉着脸说:“明天带着这些卡去见王经理,看他能不能给出这个账户的资料。两个外地人惹上事很可能马上就跑掉,我们分头行动,去机场汽车站火车站守着!” “好。”、“好。” 三三两两的答应声响起来,一行人又往回头路走去,一直到这个时候,才有好心的路人打了电话叫来救护车,将被几棍子砸倒、趴在地上呻吟的摩托车车主送进医院。 时间仅仅过了十二分钟。 距离事发地点三条街外的一条小巷子里,顾沉舟和贺海楼从摩托车上下来,直接往停放在巷子外头,没有车主的出租车走去。 贺海楼正纳闷着,就看见顾沉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工具,朝着出租车驾驶座的锁头弄了两下,再一拉车门,居然把车门给打开来了! 贺海楼的眼珠都要掉下来了:“你怎么懂得这个?” “训练中的一个科目。”顾沉舟说,本来想坐上驾驶座,结果看了一眼身旁的贺海楼,又变了主意,“你认不认得从这里去机场的路?” “当然。”贺海楼一挑眉。 “行,”顾沉舟转了个位置,坐到副驾驶座上,“你来开车。” 贺海楼心情愉快地吹了声口哨,朝前几步坐到驾驶座上,正准备拔出线路点火启动,却发现先上车子的顾沉舟已经帮他完成这一步了。他稍稍感慨一下,拉手刹挂档踩油门倒车,一眨眼的功夫,这辆出租车已经如游鱼一样没入车流的大浪之中。 玩惯赛车的人,哪怕在普通道路上,也很少将车开得平平稳稳的,何况是向来喜欢刺激的贺海楼? 顾沉舟还没在副驾驶座上坐多久呢,这辆绿色的小出租车就从一开始的游鱼变成了箭鱼,又从箭鱼变成了食人鱼,最后食人鱼冲左右小鱼狞笑一声,刹那完成了从河鱼到海鱼,从食人鱼到虎鲸鲨的终极进化过程! 不住加大的惯性让垂眸思索事情的顾沉舟抬头看了前方一眼,这一眼他看得有些久,然后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驾驶座的速度表盘,再然后——他默默地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顺便替坐在驾驶座上的贺海楼也拉了一把,让始终用亮灯和声音提示驾驶座的人系上安全带的车子消停下来。 顾沉舟俯身过来的时候,贺海楼开车的速度倒是稍缓了一缓,他瞥了一眼捆在自己身上的安全带,半是抱怨半是解释:“忘记了,这东西捆着人不舒服。” 这么一打岔,顾沉舟也没有再想之前的事情。他听见贺海楼的话,心道给你出一次车祸,你就知道这东西捆人舒服不舒服了——不过依着贺海楼的身份,就算他自己不注意安全,也多的是人替他注意安全。如果贺海楼真的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的话,他平常驾驶的那辆车子就多半经过了改装,或者增加了什么设备,代替了安全带的作用…… “还有多久到机场?”顾沉舟问。 “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吧。”贺海楼回答。 虽然现在的状态有点近似于逃命,但两个人都没有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连带着语气也跟平常聊天没什么差别:两人都不是那种惹上什么事情,为了平安只能忍气吞声的主。就算顾沉舟的身份在这个地方不好用,贺海楼还是现在正在这里视察的贺南山的外甥呢,而贺南山多年来一直管理边境事务,又能掌握到境内外势力勾连的证据,在这里怎么可能没有势力?——只怕这个势力是大大的有啊。 现在的唯一问题就是不能被那些人堵到,桑赞的交通管制虽然开放了,但动乱明显没有完全平息下去,加上这里平常也不是什么特别安定安全的地方,刚才那一幕,不说打人的和被打的,哪怕是周围路人都习以为常了……这样一来,他们要保证安全,要么现在就通知官面势力,要么打个时间差,乘对方的人还没有布置起来的这一段时间,赶紧离开桑赞,主要出了对方的势力范围,这些人又不是国家机器,手哪里再伸得出来? “待会去哪里?”顾沉舟并不特别想在这个时候惊动官面的人,这时候事情一闹出来,郁系汪系两座大山杵在那里,他和贺海楼私下的约定恐怕就没有那么好继续下去了。 贺海楼显然也没有动用这方面势力的打算,他回答顾沉舟:“来了这里不去看看草原,简直跟没有来过一样……我们待会看看最近的飞机是什么时间,实在不行就先转机走。” 顾沉舟微一点头,拿出手机给卫祥锦发了一条短信。 贺海楼也没有再说话,继续加足速度,朝目的地疾驰而去! 一个小时的路程不到半个小时就走完了。 当那栋灯火通明的大型机场出现在视线里时,从车上下来的顾沉舟和贺海楼神情悠闲,脚步却不慢,一走进机场就到柜面询问最快一班的飞机起飞时间。 他们的运气不错,最近的两班飞机都是半个小时后,一架是飞往南方城市的,一架是直飞大草原的。 贺海楼选了飞往大草原的,正要掏钱,却见顾沉舟往口袋里一摸,摸出了几个陌生的皮夹,将里头的钱算了算,差不多够了,就全掏出来买下机票。 贺海楼的神情很是古怪。 “那些人的?”两人离开柜台,贺海楼低声问顾沉舟。 “顺手。”顾沉舟就给了对方两个字。 贺海楼真心实意地朝顾沉舟竖了一个大拇指,一起过了安检处,就跟对方往机票上的三号等候室走去。 晚上十点十一点的时间,机场里的人并没有白天那么多,但也不算少。两人在角落坐下,贺海楼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一本杂志随便翻翻,就将目光转向入口处:“你说他们多久会过来?” “十五分钟后?”顾沉舟随便说了一个时间。 “唔,”贺海楼对自己的车技很有自信,琢磨一下说,“我猜得二十五分钟。” 不管是十五分钟还是二十五分钟,如果对方没有调来足够的人手,要在机场里大肆寻找一个人,还是有不小的难度的。两人也没有太在意,一个掏出手机编辑信息,一个无所事事地翻着杂志打发时间。 贺海楼手头上拿着的是一本家居装修的杂志。他对这些其实没什么兴趣,一边随手翻阅一边更多地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瞟向顾沉舟手上的手机。 23,87,66,15。 几个数字被输入到手机屏幕上,被保存成草稿,然后又是不同的数字,又被保存。 用膝盖想也知道顾沉舟不会那么无聊地在这个时候输入数字玩儿,贺海楼心道也不知道对方是习惯性地这样谨慎,还是因为他在旁边,所以特意用只有自己一个人明白的数字,把想保存的东西保存下来…… 贺海楼的思绪一时间有些发散,就这样盯着顾沉舟的手机屏幕走了一下神,然后发现,对方打开菜单最下面的一个游戏按钮,调出一款吃豆子的游戏,非常淡定地玩了起来…… 贺海楼:“……” 卧槽! 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已经完全看不懂了! “来了。”突然有声音传进贺海楼的耳朵里。 贺海楼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那些人。”顾沉舟转头看了贺海楼一眼,收起手机说。 贺海楼这回也反应过来了,他顺着顾沉舟的目光一看,正好看见从电梯上下来的几个人——人不多,不过四五个,其中还有两个人是他们之前见过的。 两人默契地站起身,也没有转头就跑,而是不紧不慢地分开来混入人群之中。不时顺着那几个人的位置调整自己的方向。 “旅客您好,飞往伊什维什草原的A3397次航班即将起飞,请前往伊什维什的旅客到3号检票口检票,及时登机。” “旅客您好,飞往伊什维什草原的A3397次航班即将起飞,请前往伊什维什的旅客到3号检票口……” “旅客您好,飞往扬淮省昌景市的J7591次航班即将起飞,请前往昌景的旅客到7号检票口检票,及时登机。” “旅客您好,飞往扬淮省昌景市的J7591次航班即将起飞,请前往昌景的旅客到7号检票口检票……” 等候室的广播里响起甜美的女音,三三两两的旅客来到三号和七号检票口,自觉排起队伍准备检票。 那四五个追捕顾沉舟和贺海楼的人此时又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往三号检票口走,一部分往七号检票口走,这两个检票口面前的队伍并不长,分别也就是二三十、三四十个,他们将人来来回回看了一遍,又等到所有人都走进里头之后,检票口的检票员准备收拾东西之后,才慢慢离开检票口,重新汇合起来。 “你们那边有没有发现?” “没有,七号检票口呢?” “也没有。” 简单地交换一下信息后,有一个人说:“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有没有找到?车站那头呢?” 这话其实也没说错,相较于各方面都查的严的飞机场,往车流量大的车站那边跑显然是一个更适合更恰当的主意,因此这回来追人,被分配到机场的总共也就五个人,很有些走个过场的意思。 “我们打个电话……”另一个人刚刚说道,就看见三号检票口的检票员看了一下资料,动了动检票台上的麦克风。 他心头一动,连忙竖起耳朵,就听见检票员说:“请A3397次航班的旅客章有林,林方兴注意,飞机马上起飞,请立刻前往三号检票口检票登机。重复一遍:请A3397次航班的旅客章有林,林方兴注意,飞机马上起飞,请立刻……” 他听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抓瞎了,问身旁的同伴:“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几个同伴面面相觑:“在这里等等那两个?” 话还没说完呢,就有两个人急匆匆地从他们身旁经过,掏出机票递给检票员。 这两个人一个四十五一个三十岁,四十五的那个人还是个半秃顶,几个人看到这里终于确定了,纷纷转身朝其他地方走去,还有人打电话跟在其他汽车站火车站蹲守的人联系,交换消息…… 这个时候,顾沉舟和贺海楼才从人群中走出来,两人来到检票口前,正好听见检票员对面前的两个人说:“是的,先生,你们的航班不是这一次,非常抱歉,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解释完了,她又看见顾沉舟和贺海楼两个,“两位先生,是?” “这次航班的。”顾沉舟将两张机票递给检票员。 检票员愣了一下,在检票台的小电脑上操作一番,很快通过了并道歉说:“非常抱歉,两位请,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我们这里的程序可能突然出了一些错误,我回头就跟上级反映。” 走进身后通道,顾沉舟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接通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谢谢齐少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挺年轻的,他连忙说:“哪里敢当顾少这一声称呼!能帮到顾少是我的荣幸,”他很聪明地没有去关注顾沉舟和贺海楼在一起是干什么,又为什么要临时要他找人在后台修改信息,跟别人调换班次,而是说,“顾少是想去伊什维什吧?来得早了一点,那里的草可能还没有完全长起来,不是特别漂亮。” 顾沉舟笑了笑说:“等真正漂亮的时候恐怕没时间过来了,既然这次过来了,就顺路过去看看,等我回来再跟齐少好好聊聊。” 电话里一叠声说:“那行,那行,我就在这里等顾少了!”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进了飞机舱门,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机务人员走到他们面前提醒还拿着电话的顾沉舟关机。 顾沉舟依言挂断,又按了关机键。 没过多久,飞机机身微微一震,滑过跑道,飞上天空—— 舷窗外,天蓝近黑。 第73章 喝口头汤③ 伊什维什大草原是遂林乃至我国的着名景点之一,每到夏天,漫山遍野的红黄野花,眺目望去一片瑰紫的薰衣草田,起起伏伏的草原后伫立的雪山,金雕和藏羚羊,偶然可见的牛马群,会突然从你脚边蹿过去的野兔——到这里旅游的人,来自世界各地。 这次旅行是贺海楼准备的。飞机飞行的过程中,他打了一个电话,似乎是吩咐伊什维什那边的人准备一下,显而易见,虽然之前出了点小意外,但两人还是按照既定的计划——只提早了一点——去往本来的下一个目的地。 从今天早上跟贺海楼交谈开始,到两个人坐飞机来到桑赞再到从桑赞再上飞机飞往伊什维什,总共还没到24小时,但不知道怎么的,顾沉舟已经有了一种非常长久的感觉。 他靠在座位上,刚刚把今天的事情整体回忆了一遍,就见坐在自己旁边的贺海楼突然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开始一二三接连打着哈欠。 顾沉舟侧头看了贺海楼一眼,对方感觉到顾沉舟的目光,微微迷糊地对他说:“昨天没睡。” ……不算“想也知道”,但至少“并不奇怪”。贺海楼这么清楚桑赞的街道位置,肯定在来之前就对桑赞做了一番了解,加上他们的行程有些赶,估计他早上补眠的时候贺海楼正坐着一系列的行程准备。 “几个小时的飞机?”顾沉舟问。 “三个小时还是四个小时?”贺海楼回答,跟顾沉舟一样,他刚刚也没有仔细听广播。 顾沉舟从兜里掏出了飞机票,扫了一眼之后回答贺海楼:“三小时三十四分钟。后排没人,把靠背放下去睡一会吧。” 贺海楼真的困了,他把顾沉舟带去那个地方除了把人指给顾沉舟看之外,还真只是想顺便吃顿饭——毕竟看了之后马上走显得很奇怪——结果饭没怎么吃到,结果饭没吃好,先遇上抢劫接着又被一群人追了好几条街,连打架带飙车的,行礼都没拿就跑飞机场坐飞机进行往下一个地方跑了…… 贺海楼仰头想了想,突然说:“我总觉得跟你在一起,事情特别多!”然后他开始掰手指算了,“去森林那一次被猴子抓晕掉,接着一起经历了一次人造泥石流,现在又被动乱分子追打——” “贺少忘了好几件事啊。”顾沉舟口气淡淡。 “哦?” “泰海河的那天晚上,和汪少一起喝酒之后,我去德昌那一次。”顾沉舟说,这三件事的结果分别为:他揍了贺海楼一次,弄清楚了上一次制造卫祥锦车祸的真正主谋,以及将计就计、借着贺海楼坑了贺南山一次。 说起来两人相处,七分人为两分各势力纠缠一分巧合,基本没有一次是平平安安度过的——甚至不接触,顾沉舟和贺海楼两个也能掐起来。 就算两人立场相对,但这样频繁的发生事情,简直是天生犯冲。顾沉舟忍不住这样想道。 贺海楼没有听见顾沉舟的心声,光光听着对方的话,他不止不变脸色,还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可不是?简直太有缘了!” 顾沉舟:“……” 他终于懒得搭理贺海楼了,从面前的椅背上抽出一本广告杂志,随手翻看起来。 贺海楼坐在顾沉舟旁边,光明正大地蹭着顾沉舟一起看,顺便没事聊两句话,就是顾沉舟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也没能挡住接连升起的困意,说话声慢慢消了,眼皮开始往下掉,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 “先生,”在走道处走过的空姐突然停在顾沉舟身旁,小声询问顾沉舟,“您的同伴需要一张毯子吗?” 顾沉舟:“……”他很想说这个不是我的同伴,又觉得特意跟一个空姐说这个实在太傻了,最终只能默默点一下头。 得到顾沉舟的答复,空姐从车子上拿出一张毯子,抖开来正想要盖在贺海楼身上,却被坐在外头的顾沉舟挡住了位置。她看着顾沉舟没有搭一把手的想法,就说:“先生,麻烦您稍微让让。” 因为不想帮贺海楼盖毯子所以特意站起来让出位置什么的……好像更傻了。 顾沉舟说:“我来吧。”接过对方手中的毯子,抖开来盖在贺海楼身上。 身上突然多出来的东西让睡梦中的贺海楼有些惊动,但没有清醒过来。他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什么的话,下意识地蹭了蹭几乎盖到脖子的毯子,然后缩了缩脖子,将下巴和鼻子下边都蹭进毯子里,接着才继续安稳睡觉。 这一幕实在可爱又养眼,正推着车子继续往下走的空姐忍不住回了几次头,直到再看不见坐在位置里的贺海楼,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继续往下走,温言询问每一个客人的需要。 四月末的草原,还残留着一些寒冬的料峭。 一趟飞机,贺海楼差不多从开始睡到结束,等飞机挺稳在机场、乘客陆续离开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奕奕的。 而相较贺海楼,习惯于十一点睡觉又不可能在贺海楼身旁睡着的顾沉舟就显得有点困顿了,加上刚走出飞机就被一阵强风吹过,他当场就打了一个喷嚏。 贺海楼看了一眼顾沉舟,又看一看时间:已经半夜两点四十五了。 还真是从昨天这个时候就一直在跑……贺海楼忍不住想道,又跟对方说:“我找好了地方,不过今天晚上太迟了,我们先在机场旁边住一晚,明天再走游牧路线,去草原上和那些游牧民族的帐篷里看一看,怎么样?” 顾沉舟点点头算是同意。 最靠近机场的酒店也就拐出机场向右走大概三十来步的路程,顾沉舟贺海楼两个人在柜台订了相邻的房间,约好明天上午的时间之后就各自进了房间。 贺海楼走进房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床正对着墙壁,他想了想,觉得按照酒店的普遍设计,顾沉舟的床头应该正对着他的床头…… 因为这样就觉得满足好像很奇怪,但微妙的满足感确确实实突然出现在贺海楼心头。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又进浴室洗了一个澡,折腾到差不多四点,终于打着哈欠走到床上躺下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两人在酒店客房外碰面。 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经过去,顾沉舟和贺海楼都不再在意。对于一手安排了这一次旅游的贺海楼来说,虽然事情有了点变化,但也不过是某个项目提前了一点的程度,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他们来到酒店一楼,吃了早餐,就上了赶到酒店外的导游的车子,一路经过各个旅游点。四月的时间,大草原确实没有夏天那样美到惊艳,这个时间,草还没有完全长出来,一眼过去,除了稀稀落落细细小小的草桩之外,更多的是土地的黄褐色;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野花就更没有踪迹了,最早最早的花朵,也仅仅夹在在野草中,打了一个可怜的花骨朵儿,露出萼片下的一点点淡黄或淡红。 一整个上午的时间,顾沉舟和贺海楼从机场出发,经过了还没有长出草的草场,长了半截草但比没长草还丑的草场,流经伊什维什大草原的、被誉为大草原中的母亲河的伊什维什河,还有一队正在河边喝水的牛羊…… 顾沉舟和贺海楼从车子上走下来。 导游笑着跟牧着牲畜的牧民用两人听不懂的语言打招呼,牧民也很高兴地回应着导游。 导游回头对两人翻译说:“这位是哈萨克族的朋友,我跟他说两位是从外地过来旅游的,他说这个时节,就只有河边的绿色漂亮一点,还说两位如果喜欢,可以碰碰那些畜生,他们都很乖。” 顾贺两人刚想说什么,就听导游继续补充:“对了,光玩玩不用钱,喂食物的话,一人十五块随便喂,要骑的话,一人三十块随便骑。” 顾沉舟和贺海楼:“……” 贺海楼说:“骑羊?” 导游笑呵呵地说:“现在骑马可不时兴了啊!” 这时候哈萨克族的那位老人又用自己民族的语言跟导游说了什么,导游听了一会,脸上露出笑容来,跟两人说:“两位运气好,这位老人很好客,他说如果两位跟他回去坐坐,那就是他家的客人,可以随便和牛羊玩,他也会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你们。” 贺海楼和顾沉舟对视一眼。贺海楼问:“那原计划的那些牧民家呢?” 导游不以为然地说:“那些牧民天天接待游客呢,就跟我的导游他的司机这些工作一样,做个手熟罢了,哪有我们现在碰到的这位好?他可是真心邀你们上家里招待。两位如果是想看这里原滋原味的风景,还是跟这位老人一起走的好。” “行,”贺海楼拍板说,“这边有什么要注意的?” “一些习俗一下子说不清,待会你们跟着我做就好了,”导游想了想说,“你们上门是客人,肯定没有收费了,不过你们可以带礼物上门。”他又补充说,“礼物就由我来准备,大概的金额就是你们去那些牧民家的金额,怎么样?” “就这样吧。”这次是顾沉舟回答对方。接着他走到几步外的伊什维什河边,弯腰试了试河水,有一种沁骨的凉,又随手从地上拔起几株草,递到身旁一只绵羊的嘴边。 那只绵羊身上的毛并不全是乳白,看上去有点黄白黄白的。它粉色的鼻头动了一下,像是在嗅嗅顾沉舟的味道或者青草的味道,接着就张嘴巴,就着顾沉舟的手吃掉了那几根青草。 顾沉舟看着那头绵羊慢吞吞地吃完自己喂的草,正要站起来,身上外套却被扯了一下。他转头一看,一只绵羊不知道什么时候踱到自己右边,正咬着他的外套嚼得起劲。 顾沉舟扯了扯,绵羊还在嚼;他又扯了扯,还在嚼,再扯了扯,还在…… 顾沉舟直接脱下外套,然后用力一扯! 绵羊被拖了两步,终于遗憾地放开嘴里咬不动的东西,转身走了。 这时候导游已经在招呼顾沉舟和贺海楼了,顾沉舟看着自己湿了一块的外套,压下自己将那个被咬的部位浸到河水里的打算,重新穿起来坐上车子,跟着导游和哈萨克族的老人一起往他的蒙古包走去。 掀开毡门,众人坐下,哈萨克老人端上的第一杯东西就是酥油茶。 导游笑眯眯地接过了,但没有立刻喝下去,而是跟哈萨克老人聊天。毡包里似乎没有其他人在,老人除了说自己的语言之外,还会说一些汉语,但只会一些很基本的交流。 顾沉舟和贺海楼更多的打量着毡包里的摆设,至于摆在面前的酥油茶,导游刚刚来的时候,就抽空跟他们说食物茶水都要等老人先动了才能动。 哈萨克老人跟导游聊了一会后,就端起酥油茶喝了一口,同时操着生硬单调的汉语跟顾沉舟及贺海楼交谈。 贺海楼接过了话头,顾沉舟就端起还热着的酥油茶喝了一口,味道甜甜咸咸的,感觉有一点儿奇怪……这一杯子酥油茶也不多,顾沉舟干脆直接乘热喝掉了。 这时候贺海楼也巧妙地把话题转移给了导游。他看见顾沉舟干脆地把一杯酥油茶都喝掉了,也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顷刻脸就微微扭了:“你……” “嗯?”顾沉舟没明白地看贺海楼。 贺海楼默默地看了顾沉舟一会,又扭头看看正和导游相谈甚欢的老人,突然飞快出手,调换了顾沉舟和自己的茶杯。 顾沉舟:“……你在干什么啊。” 贺海楼:看毡顶,看毡顶,看破毡顶!吹口哨,吹口哨,吹飞口哨~ 一个茶壶嘴突然出现在贺海楼换来的茶杯前,泊泊的乳白液体再次注入茶杯,哈萨克老人笑眯眯地说:“喝、喝!” 贺海楼:“……” 顾沉舟没忍住,噗一声笑了。 行程还在继续。 中午在老人的毡包里吃过了午饭,下午两人跟着导游,按照之前的计划继续往草原深处走,平坦的地势慢慢有了起伏,森林开始变得多见,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 野风从车窗灌入,顾沉舟刚刚拉上外套的拉链,就看见雪山出现在草原的尽头,绿色走到了尽头,呈现出颓然的灰褐,灰褐上边,又点缀着皑皑的洁白,一眼望去,群山起伏不息,高低错落成趣。 草原上的风仿佛没有一刻会停止。 脚边还不过二三厘米的草也随着草原上的风摇摆着自己的身体,不时在顾沉舟和贺海楼的脚边钻动着,或者轻轻顶一顶,或者调皮地悄悄擦过,又或者撩拨地勾着他们的脚踝…… 贺海楼突然弯下身,在脚边摸索一会,拎出一只东西来:“我说什么草技能这么多,原来是一只……”他将手里的东西拎得高了一些,对着月光辨认了一会,“奶猫?” 这似乎是一只花斑猫,比成人两只手掌加起来要大一点,眼睛很大很有神,不太怕人的样子,就睁着圆圆的眼睛和贺海楼对视。 贺海楼伸手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小猫顿时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正向远眺望的顾沉舟觉得有些不对,回头问贺海楼:“什么声音?” “猫叫。”贺海楼随口说,又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小猫又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 顾沉舟有点纳闷,凑近了贺海楼身旁朝他手中的奶猫看了一会,接着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往后一瞧…… “怎么了?”逗了好一会小猫的贺海楼突然发现顾沉舟一直呆在他身旁,本来要丢开手中小猫的他稀奇了一下,暗道难道顾沉舟这样的人也会像小女孩一样对一只猫感兴趣? “你手中那只猫……”顾沉舟的声音很轻很细,“别丢,慢慢把它放下去,小心点。” 贺海楼其实有点想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会丢,不过顾沉舟这样的语气? “这只猫怎么了?”贺海楼顺着顾沉舟的视线,稍稍向后转了一下身,然后看见…… “……一只豹子?”贺海楼的声音都碎成一块一块的了。 “谁家的猫会咕噜咕噜地叫啊。”顾沉舟笑了一声,只是声音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贺海楼立刻觉得自己手里沉甸甸的,像捧了一个祖宗那样难受。他吞了一口吐沫,正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那道伏于两人身后十数步的豹子突地向前一跃!差不多就跟闪电划过空中那样,两人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看见本来还在三四米外的黑影已经跳到头上的位置了。 贺海楼忽的抬手,将手中的小豹子朝两人相反的位置用力掷出,然后倏地扑倒身侧的顾沉舟,两个人身体就缠着身体,在草地上接连滚了好几滚,刚刚抬起头来,就看见那道黑影在空中一个轻巧地转向,往小豹子被丢出去的方向跳去,在半空中就追上小豹子,接着叼住对方,几下就消失不见了。 顾沉舟和贺海楼一下子瘫在草地上。 咚咚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草原上,显得分外明显。 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阵冷汗,风吹进衣服里,冷得叫人发抖。贺海楼将手撑在草地上,想要坐起来,撑到一半的时候手突地一软,整个人又再次跌下去,嘴唇正好印到还躺在草地上的顾沉舟的唇角。 黑暗中,他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情,只能感觉到身下的人动了动,然后嘴唇对着唇角变成了嘴唇对着嘴唇。 贺海楼几乎本能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很柔软。 他接着又咬了咬。 非常有韧性! 这是贺海楼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此刻的唯一一个念头。下一刻,他发现身下的人居然微微张开嘴! 预期中的温热湿漉的口腔让贺海楼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他兴致勃勃地凑近凑近再凑近,眼角的余光瞥见顾沉舟慢条斯理地一笑…… 屈成拳头的五指亲吻上贺海楼的脸颊,贺海楼没有防备,牙齿跟舌头立刻做了一次亲密的接触。 贺海楼:“……” 太过失望的他居然慢了半拍,才记得自己该喊痛。 作者有话要说: 附小剧场之咕噜咕噜: 据说X年X月X日X个草原 一只喵出现在贺海楼脚下。 贺:[软软的]捡回去吧。 于是一天之后 贺:食量有点大? 喵:[绕脚踝卖萌]咕噜咕噜~ 一年之后 贺:长得有点快? 喵:[爬墙壁耍杂技]咕噜咕噜咕噜~~ 三年之后 贺:[表情裂掉的]卧槽这是个什么东西啊啊啊! 顾:[默默吐槽的]哪家的猫会咕噜咕噜地叫? 喵:[已经彻底把这里发展成自己地盘的高傲慵懒看]咕噜! 第74章 鲨鱼在水下 晚饭已经做好,导游掀开帐篷的毡门,准备出来叫顾沉舟和贺海楼两个的时候,正和往里走的顾贺二人两个人照面。 第一眼就看见贺海楼揉着脸颊,顾沉舟头上衣领掺杂草屑的狼狈模样,导游楞了一下:“两位这是?” “这里有豹子?”顾沉舟言简意赅地反问。像盘羊金雕什么的保护动物,看得到是运气,看不到也无所谓,但出来旅游一下,又不是自己乱走,都能碰见大型食肉动物,这个实在有点忍不下去啊。 导游也是愣了一下,连忙让两人稍安勿躁,自己转回头跟哈萨克老人交流一会,也不知道他们交流出什么了,哈萨克老人笑眯眯地站起来,带着顾沉舟和贺海楼两个往帐篷后边的羊圈走去。 两个人连同导游一起跟着老人,来到羊圈外——这回不用谁说什么或者指什么了,顾沉舟和贺海楼直接就看见了一只豹子悠闲的趴在养圈里,本来该养着羊的圈子似乎成了它一个人的领地,长长的尾巴不时扬起来甩一下,有时候还会在半空打个小花圈。在它肚子底下,一只小脑袋支楞着向外张望,看到一群人出现在羊圈外时似乎还想跑过来,结果没走两步就被大豹子一巴掌打到地上再抓回去。 “阿塔说这只豹子是他养的,不会咬人。”阿塔是对哈萨克长者的敬称,导游跟顾沉舟和贺海楼两人解释说,但明显他自己也不相信对方的话,站得比顾贺两人都要远。 碰到这种情况,顾沉舟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对方是邀请他们过来做客,加上他们除了被吓了一下外,还真没有什么事,索性转了话题问:“这是雪豹?” 导游又跟哈萨克老人交谈了一下,回头对顾沉舟点头说:“没错,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是老人捡到的,一开始还以为是草原斑猫呢。” “我也以为是草原斑猫。”贺海楼很淡定地接话说,正常人哪怕到了草原,也不会以为自己随便就看见了一只豹子,“另外每只猫高兴了都会咕噜咕噜地叫的。” 以为猫只会喵喵叫的被科普的顾沉舟:“……” 难得啊!贺海楼赶紧开启嘲笑模式:“一看就知道没有接触过动物!” 同一时间,桑赞市市政府大礼堂。 大礼堂内,遂林省的领导班子包括从京城里来的顾新军和贺南山一起,就遂林最近严重的社会治安问题开了这一周以来的第二次全体会议。会议上,遂林省的领导班子对近期发生在遂林的暴乱做了严肃的检讨及认真的分析,在亡羊补牢、努力平息暴乱,安定社会治安的基础上,又拿出了一系列今后的治安管理措施,表明态度将社会治安问题放在重中之重,并拿出经过详细研讨的预防方案,有信心并务必要将未来的暴乱扼杀在摇篮之中…… 以上一切都是官面文章。 不说京城里那些大佬,哪怕是遂林里的这些人,甚至不用有多少门路的,只要混得久一些官场老油子,都清楚自己参加的这两回的会议,真正的重点不是在如何彻底平息暴乱上,而是在平息这场暴乱的牵头羊,到底先到达这里的贺总理,还是比贺总理迟两天过来的顾部长。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理解,甚至不独在官场中有这个现象:一件事情如果有两个专门负责的一把手,那这两个一把手之间必然要分清主次定个胜败,不然两个人的思路总不会一模一样吧?出现分歧的时候,底下的人是听A的呢,还是听B的呢?当解决事情的力量不能往一处使的时候,这件事情办起来,就难免事倍功半不如人意了。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不过还好,这两个先后从京城到地方的大佬在暗地里似乎已经有了胜负手了,第一次会议的时候,两个人还旗鼓相当,甚至贺总理更有发言权;结果第二次会议一来,场面上的发言权就明显朝顾部长那边便宜了。 看来这次的事情,还是顾部长的指示更重要啊! 散会的过程中,遂林省大大小小的官员在心里琢磨着,省长及省委书记簇拥着顾新军和贺南山走出会议室,这两次的陪太子读书他们倒是读的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尽管是作陪,可这座上宾,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请到的啊! 走出大礼堂,顾新军满含风度地和贺南山一握手,说:“贺总理,这次的事情真是麻烦你了!” 一般官场里,会这样说的只有胜利者。围在两个人身旁的省长和省委书记暗自想道。 贺南山果然只淡淡“嗯”了一声,态度和几天前的第一次会议也没多大区别,只是说:“和顾部长同勉。”就带着人转头走了。 这个气度还真是不一般!两人又再次感慨道,几年来贺总理一直掌握着边境事宜,现在因为一场暴乱,手中权力当着遂林省整个领导班子的面被移交,结果人家硬是八风不动容,七情不上面,平常什么样的态度,现在也什么样的态度。 贺南山一走,顾新军跟站在他旁边的几个省部级官员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很快上了停在大礼堂门口的一辆车子离开礼堂。 前后脚开出去的两辆车子内,顾新军和贺南山的秘书同时像两位领导报告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顾沉舟和贺海楼昨天在桑赞遇见的抢劫被追事件。 顾新军听见了这件事情,眉头就是一皱:“有没有发生什么?” “没有什么事情,”俞文俊连忙简略地将事情说了一遍,“昨天晚上事情发生后,他们就从机场出发到伊什维什草原了。那些暴乱分子拿着顾少的金卡去银行查资料,一进系统就被人发现,将事情报上来了。” “那几个人呢?”顾新军问。 “已经找由头抓住了,都被扣在局子里头。”俞文俊回答。 顾新军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俞文俊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不过他旋即又皱起眉,因为顾沉舟和贺海楼碰见的事情:就算两家关系不好,但自家儿子和贺家小子在一起,零零种种发生的事情,也有点太多了…… 同样的念头也出现在贺南山的脑海里。 贺南山的座车里,他身旁的方姓秘书也将事情告诉的经过结尾告诉贺南山了。 贺南山拄着拐杖沉默半晌,然后说:“既然出了这件事,交接的事情就不要再拖了,这块地方也该好好整治一下了。” 方大秘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心道贺总理这回总算松口了!三天前郁主席已经亲自发话,除了再次表示出力保贺南山的态度之外,也做主让出边境这一块给汪系的人,现在拖着不交接全是贺南山一个人的态度——这样用处不太大的拖延,平常是很少在贺总理身上看见的,可见这一回,贺总理心头到底有多恼火。 不过贺大少的事情倒是出的正巧……这个念头在方大秘心头转了一圈,就被他抛开了:就贺海楼那个样子,有什么地方不敢去,有什么地方不敢玩?贺海楼特意跑到那边去,虽然奇怪一点,但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可能的事情,估计是听见什么人说起了什么事勾了他的兴趣,就是没想到连顾家的公子哥都被牵扯进来的,恰好接手边境事情的顾组织部长,恐怕会借此机会,好好发作一番啊。 政府办事,永远不缺效率,只看在什么时间。 前后接手事情的两个“一把手”一旦达成默契,彻底平息遂林暴乱的事情立刻被摆上行程表,一天的功夫,联防武警走上街头,依照好几天前就收集好的资料,迅速扣押了一批隐藏在各个地点的动乱分子,还在这批动乱分子嘴里得出了另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中的一部分,和境外的某些势力有着长期的联系,并多次得到境外势力的物资支援。 这事情一出,就跟捅了个马蜂窝一样,基层的人报到高层,高层的人高度重视,立刻向顾新军汇报事情,顾新军一拿着资料,直接传回给京城方面。 再接着,还没有两三个小时,一通电话就从京城打到了贺南山这里。 是郁水峰亲自打来的。 贺南山的电话一直在方大秘那里,任何人——不管是贺海楼还是其他高官——打电话过来都要先通过方大秘这一关,这次方大秘接起电话一听是郁水峰,手都抖了一下,一句话不敢多问,连忙快步走进室内,将电话交给贺南山。 “主席,您有事?”贺南山接起电话说。 “遂林那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电话里,郁水峰的声音很平和,语速也十分缓慢,这也是贺南山顾新军这一个等级高官的特质:因为上了年纪又身居高位,所以声音永远有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和平和,光光听一把声音,就能感觉到说话人的从容自信,“差不多了,你先回来吧,我这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边境那边本来就不平稳,发生一些事情,也在意料之中。” 贺南山恭敬地回答:“我知道了,主席,已经准备回去了。” 郁水峰呵呵笑了一声:“我身边的人,你最让我放心,就是脾气冲了一点,这点我也不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老是改不了,这牛脾气简直跟军队里的那些人有的一拼了。” 贺南山说:“主席,别的事情都能改,唯独这个,天生的改不了。” 郁水峰刚说贺南山,贺南山就直来直去地回话,倒立刻印证了对方说的“牛脾气”。 郁水峰无奈说:“行了,每次说你你都一个答案。”说着在电话里又说了几句,就扣了电话。 贺南山等到电话里传来挂断的声音后,才将手机交给方大秘,同时从办公桌上后站起来,稍稍活动身体,就往办公桌侧面放鱼缸的桌子走去。 站在贺南山旁边的方大秘收起手机,跟着贺南山踱步到放着金鱼的桌子前,很熟练先一步拿起放在浴缸旁的鱼食罐子,打开盖子递到贺南山面前。 凭心而论,贺南山是不见得多喜欢养鱼,但他批公文批累的时候喜欢喂喂鱼这个习惯却有不少人知道,这回遂林省的领导也是下了一番功夫,投其所好地安排了一缸鱼放在贺南山的住所内,还特别注意了没有去弄太名贵的鱼——贺南山办公室的那个鱼缸就从不放名贵的鱼,只放生命力强的那些——做到这一步,也是用了心了。 贺南山就着方大秘手中的罐子,随手抓了一点均匀地撒在书面,玻璃缸内的几条金鱼立刻摇摆身体游到水面,嘴巴一张一合地吞着水面上的食物。 顾新军把案子捅上去了,主席接到消息特意打电话过来,一方面当然是安抚他安他的心,但另一方面,也在表示对他掌握边境力度不够的不满。 “发生一些事情,也在意料之中”这句话,说的就是“发生了事情”! 但这件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又不至于大到连郁水峰都惦记的程度,加上现在时间特殊,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最关键的,是他能不能借着这件事,彻底输上一回,退上一次。 目前的一切,都按着计划来。 现在主席特意打电话过来,表示了不满,又提了他的脾气,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的态度没有变,你必须继续咬着汪系不放。 该是来一些汪系的人,堵对方的口的时候了。 这一点上,顾新军推出的那几个人选…… 贺南山沉思片刻,问身边的方大秘:“最近怎么样?” 领会领导话里的真正意思,是秘书的最基本技能。方大秘之所以能跟在贺南山身边,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能够跟得上贺南山的思路。现在听到了这句话,他立刻分析出对方在说的是什么事,并且马上给出了答案:“虽然主席和汪书记达成了共识,但汪系那边的人并没有停下来。”这几个人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他立刻回身拿了一份资料过来递给贺南山,“总理,名单都在这里面了。” 贺南山翻开文件,第一页是方大秘圈出来的重中之重:即意味着这几个人蹦跶得最愉快,又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毛病,能以雷霆速度直接拿下。 贺南山拿着文件坐回书桌前,开始一个一个名单看起来,如果这些只是方大秘收集的,他可能不会这么仔细,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给了顾新军一点甜头,顾新军也在那边给了他一点回礼——就怕糖衣中裹着炮弹! 方大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贺南山认真严肃的样子让他有一点忐忑,生怕这份精心收集起来的名单有什么问题存在。有了这一层担忧,方大秘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自己收集的资料了:孙元秋:背后靠着的势力是彭荣明,大功绩没有黑资料一大把。 王一一:背后势力是曹宏思,手太长太贪,任何一个项目过到他手中至少要被刮下三层来。 朱芳萱:搞女人搞出花来了。 姜辰水:蹦跶得最高背后最没有势力。 何昱鹏:…… 王洋:…… 许久,贺南山拿起笔划掉了几个人,而且全是在第一页中的。 方大秘心头咯噔一下,看见了孙元秋、王一一等几个名字被黑线覆盖,他飞快思考自己待会该怎么解释又以什么样的表情认错,就听见贺南山说:“行了,划掉的那几个人不要动,其他的你看着办。” 方大秘一怔,忙接过文件,按照贺南山平常的习惯问:“其他的人直接拿掉?” 贺南山“嗯”了一声,接着说:“先安排回京的行程,然后立刻去办这件事。还有,打个电话把海楼叫回来,明天下午我要在正德园见到他。” “是,总理。”方大秘答应之后,倒退出贺南山的房间,立刻着手办这几件事去了,因为贺海楼的事情最简单,他一边和随行的保卫人员敲定总理的保护工作,一边打电话给贺海楼。 而这个时候,贺海楼正挽起袖子蹲下身,给奶牛挤牛奶呢。 电话照例是打了三四通才打通的,贺海楼接电话的时候声音还懒洋洋的:“方大秘?” 方大秘也习惯这个公子哥的大派头了,他敬业地把贺南山的意思告诉贺海楼:“贺少,总理让您明天回正德园去。” “坐飞机也来不及。”贺海楼回答对方。 “如果没有航班的话,我会安排专机去接贺少,请贺少给我一个地址。”方大秘对着电话笑道,接着又飞快转头跟安保人员小声交谈,“贺总理马上要走,你们要确保机场和到机场路线的安全,这个工作一定要迅速稳妥……” 贺海楼直接挂了电话。 拿着电话的方大秘:“……”他决定等半个小时之后再打对方的电话。 草原上,贺海楼刚刚关机,出去跑马的顾沉舟就骑着马回来了,他看一眼贺海楼,微微笑道:“方大秘打过来的?” 贺海楼甩个响指:“猜得真准,你安了窃听器?” 顾沉舟说:“对你,需要吗?” 咦……犀利了啊。贺海楼瞅瞅对方:“刚刚顾部长身旁的秘书也打电话过来了吧。” 顾沉舟“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事情结束,顾新军就立刻指派身旁的秘书打电话过来了——所以顾沉舟才回来的这么及时,也是这个原因,他远远看见贺海楼接了电话又关了机,只往最可能的那个方面一猜,就猜出事情了。 “顾少该回去了吧?”贺海楼自己挂方大秘的电话是毫无压力,但顾沉舟也接到了电话,他就心知肚明是留不住对方了。 “事情圆满结束了。”顾沉舟慢悠悠说,同时一翻身从马背上下来。 “我觉得旅游刚进行到一半。”贺海楼表明自己的态度。 顾沉舟抬头看了看蓝天和草原,半天笑道:“贺少想旅游,找谁不是找?找我一起来……为了旅游?” 贺海楼走上前和顾沉舟并肩站着:“顾少不觉得这些很美吗?”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唇边的笑意似乎稍稍收了收,旋即又再次加深:“再美美不过京城,贺少跟我是一个想法吧?” 贺海楼看着寥廓的广袤的湛蓝的天空,看了许久。 然后他说:“顾少,我们相同的想法简直太多了……” 多到我看着你,就像在看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姑娘问顾贺在桑赞难道就是打个人吃顿饭吗……回答不是。贺海楼约顾沉舟出去,一半是为了贺南山的事情,一半是他自己想要接近龙虾,贺南山让贺海楼通过顾沉舟透出一点消息给顾新军,贺海楼顺便用这个消息把顾沉舟给钓了出去。两人在那个地方被打劫是巧合,不过这就相当于XX地方在打战你非特意往XX地方跑→这就挨中流弹没处说了。他们都在默契地加速边境交接事情的进度。 至于贺南山为什么要跟顾新军默契,是因为郁水峰把贺南山竖起来当刺人又挡箭,贺南山觉得自己太过高调了,想退一退,但郁水峰不可能同意,所以他把利益送给顾新军,邀请顾新军跟他一起做了一个局。 第75章 利益、利益、利益 顾沉舟所在的那个圈子,有时候简直是京城风向的指向标。 从草原就和贺海楼分手,然后坐两班飞机一前一后回到京城的顾沉舟,因为没来得及回家,刚到机场就被消息灵通的人叫了出去,所以感觉得更明显——值得一提的是,叫他出去的人之中居然还有齐林,那位在桑赞机场时他特意找的那个三代公子。 “顾少,你这就不对了啊!”机场上,齐林一见到顾沉舟就板了脸,他年纪也不算太大,二十五六的样子,身材微胖,长相倒是非常和善,就算板起脸来也没有严肃感,“之前明明说好回来去我那边一趟的,结果要不是我关注着顾少,就被你放一次鸽子了!” “是我的错。”顾沉舟笑道,“既然齐少来了这里,我做东,请齐少好好玩上几天怎么样?” 齐林顿时喜笑颜开:“就等顾少这句话了!大家都听见了,这可不是我耍赖来的,是顾少自己说的啊。” 周围人顿时起哄起来,簇拥着顾沉舟向停车场走去。因为顾沉舟没有开车来,齐林眼疾手快地把顾沉舟抢到自己车上,在开车的时候凑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顾沉舟说:“顾少,你和贺海楼的机场记录我做主先隐藏起来了,需不需要……?”这是试探又是卖好。 顾沉舟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我和他去草原玩了一趟,没什么大不了的。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这个“该知道的人”说的当然是贺南山顾新军,甚至还有两位背后的那个派系的领头人。至于“玩了一趟”,顾沉舟也没有说错,只是这个“玩”字本身就能引申出很多含义。 果然齐林一下子恍然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我多事了。”他还以为顾沉舟和贺海楼这个时候结伴去伊什维什,是避着人做什么呢,但其实这个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不太可能:真要避着人做什么,顾沉舟又怎么会给他打电话? “齐少这份情,我心领了。”顾沉舟终于说出了重点。 齐林也终于心满意足了:“举手之劳的事情,顾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再说一句我就翻脸了!” 接下去的一场聚会,倒没有持续太久。 这一群人特意跑到机场等顾沉舟更主要的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意思到了就够了,要硬拉着刚刚下飞机的顾沉舟玩什么飙车拼酒等等大耗体力的事情,那也未免太没有眼色了。 因此等顾沉舟跟众人分手回家的时候,还没到晚餐的时间,他行礼丢在卧室里,从衣柜里拿出两件衣服,正要进浴室洗个澡,就接到了一通电话。他拿起来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本来要按掉的手移到接通键上:“正嘉?” 电话是顾正嘉打来的。 “大哥,你从外面回来了?”这个时间顾正嘉应该还在学校,电话里除了他的声音外,还有很多人交谈的嘈杂声及响亮的铃声。 “刚到家,怎么了?”顾沉舟问,虽然从回国之后,两兄弟的感情一直在转好,但因为年纪的差别,顾沉舟并不经常接到顾正嘉的电话。 “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顾正嘉一句话差点把顾沉舟问哑了。 顾沉舟顿了顿:“我刚回来,你的意思是?” “从昨天晚上开始,我下课的时候好几个平常没什么联系的人硬拉着我出去,今天来学校的时候、还有中午午休的时候也是,现在我看事情不好,赶紧跑出来了……”顾正嘉压低了声音,他周围的声音正在渐渐减小,似乎在往和众人相反的方向走,“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啊,他们怎么像闻到了蜜糖的蚂蚁一样一股脑儿涌上来。” 贺南山和顾新军的事情昨天白天才彻底定下来,结果同天晚上就有一堆人得到了消息,这个速度…… 顾沉舟也是服气了:虽然京城里消息传得快,但顾正嘉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简单给顾正嘉说:“爸爸在遂林把边境的事情从贺南山手里拿过来了。” 顾正嘉立刻明白了:“意思是老爸赢了?” “这算什么?”顾沉舟一哂,“阿姨没有告诉你?” “她去外地出差了。”顾正嘉说,也有点觉得自己太不关注时事新闻了,“这是昨天新闻的消息?我昨天没开电视……” “……要是他们要靠新闻得到消息,就差不多是树上的桃子,谁都可以摘一个了。”顾沉舟说,“你现在在哪里?” “还在学校。”顾正嘉回答, “大家都走了?”顾沉舟问。 “没,是我挑隐蔽的小路走呢。”顾正嘉咳了一声说。 “我去接你吧。”顾沉舟又拿出来的衣服丢到床上,转身拿钥匙说,“别走了,你回教室,那些人如果在你就让他们等着,说我要过去——既然阿姨不在,我带你去吃饭。” “好,”自小就被老妈交待要和大哥好好相处的顾正嘉先反射性地答应了,然后才说,“哥,几个人一起吃?” “就我们两个。”顾沉舟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下楼拿了车,朝顾正嘉的学校开去了。 正是下班放学的高峰期,路不太好开,顾沉舟来到顾正嘉学校的时候,距离两人电话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 教室里,顾正嘉身旁果然跟他说的一样,围了一大圈了,顾沉舟走上前,先越国人群拍了拍顾正嘉的肩膀,然后随意跟周围的人说了两句话,还没等顾正嘉表示什么,周围的男男女女就心满意足地散开了,三三两两离开教室前,还一个个笑靥如花地和顾正嘉打过招呼。 顾正嘉:“……” 顾沉舟顺手一拉对方:“走吧。” 顾正嘉:“不科学啊,你也没有说什么吧……” 顾沉舟说:“等你三不五时和那些人联络感情之后,你也不需要说什么,表个态他们就懂了。” 懂了,感情是我说话没用啊。顾正嘉苦了苦脸。 “晚上想吃什么?”顾沉舟说。 顾正嘉想了想:“随便啊,今天周末,晚上不用晚自习,平常有时间我就自己随便弄一点……” 说要一起吃的顾沉舟顿时觉得随便弄一点的担子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刚下飞机又赶了一次场回来的他直接拍板说:“叫外卖吧,吃中餐?” “都可以。”顾正嘉确实一点所谓都没有。 最终顾沉舟把顾正嘉载回家里,也没叫什么大酒店的外卖,而是随便挑了一个离他们家近、味道还不错的馆子——天天大鱼大肉的,是个人都会吃腻掉。 之后顾沉舟打开电视,照例看七点钟的新闻直播,顾正嘉陪着顾沉舟坐了一会,就摸摸鼓起来的肚子,跟顾沉舟说了一声,跑出去散步了。 顾沉舟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倒是明白对方为什么对这种事一点敏感力也没有了:自己这个弟弟,就算出生在政治家庭,跟着家人从小就定时关注每天的新闻联播,也没有真正培养出看新闻的习惯来…… 半个小时后,新闻联播结束,顾正嘉也从外面回来,不过走进家门的,除了跑出去散步的顾正嘉之外,还有刚刚从遂林那边飞回来的顾新军——如果不是换届在即,两派争锋,一个中央组织部长一个全国副总理,每天忙得要死,事情多到数不过来,根本不可能两人扎堆在一个省里头呆上那么久。 “爸。”顾沉舟不意外地站起来叫了一声。 顾新军点点头,走到沙发上坐下来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三点。”顾沉舟回答。 “外头有没有什么反应?”顾新军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郁系和汪系哪边在天平上翘起来,他们就直接往哪边倒。”这在外人看来或许会显得急了点,但事实上是,那些急急忙忙出来的全部是还没有进入官场的孩子辈,表面上看,确实是:我看好你我支持你的最直接信号——但实际上,这些二代三代哪怕一天换十次立场又怎么样?站在政坛上的长辈不动,你还能因为一个小孩子的举动较真? 但同时,一旦他们选对了方向,这些小孩子的举动就变成了政坛上的大人随后接触的理由:他们既是在投石问路,也是在伸橄榄枝示好。 顾新军正要说话,一通电话就直接拨到他手机上。 能直接联系他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些个人,顾新军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接通说:“汪书记,您怎么打电话来了?” “顾部长已经到家了吧。”汪博源在电话那头说。 “是,刚刚到的……”顾新军说了一句,汪博源就沉声说,“你前脚离开遂林省,辰水同志后脚就被纪检的人带走了!” 顾新军吃了一惊,因为不高兴和微微的怒意,声音就明显沉下去:“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回来的时候,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由辰水同志代替我全权负责边境事宜——我现在才刚下飞机,总共还没有五六个小时,人怎么就进去了?” 汪博源说:“是一桩一年前的城市规划建设案。有人给纪检投递匿名举报信件,说辰水同志在那一场拆迁中不公正、不廉洁,上面的时间地点事件,一样样列得非常清楚。” 这话就是在说确实有这么个事情。 顾新军皱起眉头,半晌说:“书记,一年前的事情在现在这个时候闹出来,”现在这个时候指的就是姜辰水马上要担当重任的时候,“是早有计划的啊。” 早有计划的是谁,简直是不言而喻了。 顾新军又表态说:“没有照顾好辰水同志,是我的失误,书记,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汪博源叹了一口气:“顾部长,要说失误,我们两个都有啊。” 顾新军顿了一下:“书记的意思是?” 坐在自己家中的沙发上,汪博源缓缓说:“辰水同志是老人家给我的交代啊。” 顾新军似乎大吃了一惊,声音都有些异样了:“姜辰水……” 汪博源声音沉重:“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老顾,咱们已经辜负老人家的意思一次了,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但顾新军这次,反而没有刚刚那样的直接干脆的表态了:“汪书记,你的意思我知道,不过既然这件事是贺南山插手的……你也知道他的手段,事情既然做出来了,方方面面就全都考虑到了。我就算能把辰水同志带出来,恐怕也没办法抹平那件被捅出来的事情……” 当官的这些人,事情没被弄出来还好说,一旦被弄出来了,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基本升迁无望了。 “贺副总理恐怕也不知道这件事。”汪博源在电话里提点说——事实上这不是恐怕,而是肯定不知道。如果贺南山知道,他哪怕动顾新军也不可能去动老人家注意到的那个姜辰水。 顾新军的语气一下子就显得淡淡的了:“汪书记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看郝部长就非常适合做这个通知人。”是摆明了不肯和贺南山有任何私下或公开的妥协。 汪博源沉下声音:“顾新军同志,在遂林共事的时候,你可没有把事情推到别人身上的习惯啊!” 顾新军索性挑明了说:“汪书记,贺南山那边,确实是郝部长更适合一些,至少他们的关系上,就比我和贺南山单纯很多了。” 话说到这个程度了,就算是领导,也要体谅下属的心情,何况现在汪博源和顾新军并没有直属关系。汪博源也只能淡淡说一句“那就这样”,随后就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隔着小半个京城,接电话的双方同时微微一笑。 客厅里,汪雨涵端出治疗咳嗽的冰糖雪梨汤摆在桌上,招呼自己的爸爸过来喝一碗:“爸,你的汤。”她恰好看见自己爸爸嘴角的一点笑容,又想起自己刚才零星听见的一点,不由说,“怎么了?刚才跟谁通电话,不是聊得不高兴吗?” 汪博源呵呵一笑,站起来坐到饭桌前说:“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汪雨涵奇怪地瞅了自己爸爸一眼,心道大概又是政治上的事情,就没有管了,看着汪博源把汤喝完,收了碗筷就回房间干自己的事情。 “贺南山动了姜辰水。”收了电话,这是顾新军对坐在身旁的顾沉舟的第一句话。 顾沉舟微微一笑,用手指敲了敲沙发扶手:“贺南山现在体现出来的强硬,虽然有一半是被郁系的那位在幕后操纵起来的,但另一半,却是属于他自己本身的——哪怕他本来没有那么强硬,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强硬惯了。一个强硬的人很多时候非常自信,这样的自信除了体现在他自己身上外,也会延伸到他身边的其他人身上……” 顾沉舟缓缓说:“方屿是贺南山亲自挑的人,跟了贺南山那么久,又从没有出过什么岔子,深受贺南山的信任——他做出来的文件,贺南山在心理上,就先信任了50%,而剩下的那50%中,我们甚至不需要特别做什么,只要把姜辰水放在贺南山的对立面,姜辰水低调,是姜辰水好拿捏,清楚贺南山要立威的方屿必然将其加上去;姜辰水不低调,是姜辰水没有眼色,方屿更要替贺南山拿掉他了——” 说到这里,顾沉舟又是一笑:“至于怎么把姜辰水放到贺南山的对立面,简直再简单不过了。汪书记不要是爸爸好好照顾姜辰水吗?当政将姜辰水交给汪书记,已经让他天然站队了;汪书记再将他交给您,您大力提拔、‘好好照顾’他……” 这一局的关键,除了贺南山的性格和姜辰水的位置之外,最关键的就是贺南山的消息不够灵通,并不知道姜辰水是在当政那里挂了号的人——而站在汪系这里、并且掌握所有官员升迁调任工作的顾新军,却很容易通过蛛丝马迹将这些事情分析出来。 他们甚至不用多插一点手,就结结实实地坑了贺南山一次,让和顾新军做了一次简单的利益交换,刚刚从遂林的风浪中退下来的贺南山再次出现在当政的眼中。 其实本来也是这样:贺南山可以通过分析顾新军的性格,用施珊的事情结结实实坑了顾卫两家一次,让两家不得不站到汪系那边去,但同时也暴露了自己。而一旦两方都站在明面上,贺南山能分析顾卫两家,顾家自然也能分析贺南山,并同样利用对方性格上的缺陷,赢了一局。 “这个时间也差不多了……”顾新军说。 顾沉舟了然一笑,知道自己爸爸说的是贺南山那边得到消息。他说:“老人家会借着这件事发挥吗?” 顾新军摇摇头:“老人家固然看好汪书记——那是因为汪书记跟他是一个派系的,但在老人家心中,汪书记不行,郁系的那位,也未必不能让他上去。这件事情能成功让老人家看进贺南山,也是贺南山最近风头实在太盛了。” 顾沉舟微微点头,没有再说话。 和他们预料的差不多,这个时候,贺南山也得到了消息。 消息是郁水峰亲自跟他说的,接连两天,郁水峰亲自给贺南山打了两个电话。 接了这一通电话,贺南山脸色难得地沉了下去,走到窗前,朝窗户外面看了好一会,接着他拨了方大秘方屿的电话,通了之后只说一句话:“一个小时内,到我这里来,再把贺海楼带过来。” 临时接到了电话,方屿不敢怠慢,赶紧从家里出发,先通过各处眼线把贺海楼从京城的某个销金窟里头挖出来,又赶紧开车前往正德园,等到了正德园的时候,正好差五分钟一个小时。 “总理,我过来了。”方屿带着贺海楼走进大厅的时候,贺南山正坐在沙发上。 贺南山微微点头,指了一下自己对面的沙发,示意方屿坐下来,又对贺海楼淡淡说:“你也坐下听听。” 贺海楼漫不经心地扯扯自己敞开的衣领,正要扣上衬衫上的第二个扣子,却看见衣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了一点淡淡的红色。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似乎回想起了什么,脸色就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姜辰水是老人家的人。”贺南山只说了一句话,事实上,也只是这么一件事。 贺海楼还没有什么反应,做了文件并刚刚雷厉风行把事情办掉的方屿就面色大变:他还记得自己交给贺南山的那份资料,上面在第一页的第四行就写着这个人的资料,总体意思是没有后台却蹦跶得最欢乐! 这是最严重的失误啊,方屿冷汗都下来了,一时连基本的沉稳也保持不了:“总、总理,我不是——” 贺南山淡淡说:“既然对方要瞒着你,你当然查不到。” 方屿在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随之升起的就是莫名的感激:这事当然是贺南山和顾新军的博弈,但同时也跟他脱不了关系,是他工作上非常严重的错误。 责任先被摘掉了,方屿平常的精明干练就重新出现了:“总理,我们现在是?” 贺南山微垂了眼睛:“姜辰水的案子怎么样了?” 方屿隐约摸到贺南山的想法,谨慎地说:“一切证据都齐备了,流程也走得差不多了。” “做得不错。”贺南山说,“加快速度,把案子直接定下来。”做了就做了,现在已经进了当政眼里,就算再停手,也没法挽回多少印象,还不如打个时间差,直接将事情定下来——要真等当政表了态,他势必要收手,到时候官场里的人不会说姜辰水是当政的人,只会说他贺南山连一个厅级小人物都收拾不干净。 这边的事情简单交代完了,贺南山又跟方屿说起了顾新军。 在旁边沙发上听两人交谈的贺海楼目光微微一闪。贺南山在说顾新军,他却想起了顾沉舟。 这一件事,顾沉舟知不知道,有没有参与,甚至是不是……这就是他的主意? 就好像这次顾贺利益交换,是他最先跟贺南山提起来的…… 第76章 郁汪之争① 贺南山和方屿敲定对姜辰水方案的第二天,正是郁水峰从利尼亚访问归国的时候。 今天贺南山也正好出访外国,两人在机场见面,贺南山先走上去跟郁水峰打招呼:“郁主席,你回来了。” 郁水峰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但个子不算高大,带着一副宽边眼睛,有点儒雅的气质但没有小说中写的王霸之气,如果不是周围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的保全人员,他看上去就像普通人家五十多岁的中老年人一样。 “南山,跟我走一段。”郁水峰见到了贺南山,点点头说。 “是,主席。”贺南山对郁水峰是一贯非常恭敬的,体制内的人也都知道,贺南山就是郁水峰一系的中坚。 只是随便两句话,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后边照例跟着秘书和警卫,只是因为领导要交谈,他们惯例会站得稍微远一点,但这个远一点也不过是紧走两步就能赶上的距离。 “南山,遂林那边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郁水峰说,“虽然大家有一点小分歧,但大面上来说,目标和立场还是很一致的。遂林那边的政策,是应该缓一缓了。在这一点上,你这个急惊风就没有顾同志的慢郎中好了。” “主席说的是。”贺南山笑了笑。 郁水峰又说:“倒是江南那边,有些事情很需要你这个急惊风给他们整一整,理一理。”他伸手轻轻按了按贺南山的肩膀,“难受,我们共事这么多年,你的能力,我也是看在眼里啊。” 非常明显的安抚态度。 从利益和省心角度来说,江南当然比边境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了。 贺南山表态说:“一切听主席的。”官当到他们这个程度,还有什么利益能叫他们动容?顾新军如果不是站在汪系和贺南山打对台,恐怕还懒得沾边境的那一摊子事情,而就贺南山本人来说,其实边境和江南也没有太多的区别,当然,对于郁水峰,这只是一个领导者必须具备的素质:对待下属,就要奖惩公平,贺南山高调地和汪系对抗出自他的授意,他就必然要暗中补偿对方的损失,甚至这个补偿还必须比对方失去的要多——不然难免要寒了对方的心。 这些其实都是最基本的,郁水峰自然不可能为了这点事情特意留下贺南山说事情。他看了看机场,又接着说道:“是去出访诺堪培吧?他们也是最先和我国友好建交的国家,之前我国受债,他们送物资送人员,非常上心。” 贺南山心领神会:“这次出访我会在那里多呆上几天,好好看一看他们的国家,中诺两国可以合作的科研经济项目应该有很多。” 郁水峰呵呵一笑:“好了,你上机吧,我看他们都准备好了。” “主席,我送送你。”贺南山说。 但郁水峰摆了摆手:“这么多人跟着我了,还差你一个?”说着就自行往前走去。 但贺南山还是跟着对方走了一段才慢慢停下来,又一直看着郁水峰一行人离开机场,才对身旁的方屿说:“这次你留下来。” 方屿吃了一惊:“总理?”他很敏感地联想到了贺南山和郁水峰刚才的那段对话。但刚刚的对话统共也就十来句…… “你留下来,”周围的保全人员在五六步之后,贺南山放低声音,再说一遍。他的脸色有些沉,看上去比平常还要严肃不近人情,“把贺海楼给我看起来,在我回来之前不准他出去乱搞!他如果非要出去,你就直接叫人打断他的腿!” 方屿口腔里的牙神经都抽疼了一下。贺南山说道这个地步,是个人都知道最近要有大事发生了,他连忙说:“总理,我明白,一定好好照顾贺公子,决不让他出去!倒是您的随行人员,要不要再……?” “不用了,这样就好了。”贺南山说完就踩着舷梯上的红地毯上了飞机。 数分钟后,方屿站在机场内,看着快速滑过跑道,收起机轮,逐渐飞上远方的天空。 2013年5月11日 距离顾沉舟贺海楼从伊什维什回来第四天。 距离顾贺默契换手第五天。 距离姜辰水事件第四天。 距离郁水峰回国第三天。 距离贺南山出访诺堪培第三天。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这两天时间,顾沉舟也没有再回到城郊的天香山庄去住,只呆在自己的家里,连正德园和沈宅都去得少了,至于圈子里的应酬,更是一概推掉。 这个时候还能联系顾沉舟的,大概也就只有和顾沉舟相隔着好几个省、并且已经回了军队的卫祥锦了。 “一直在?”电脑的企鹅上传来了对方的讯息。 这几天因为一直呆在家里,顾沉舟开了电脑就顺手挂上企鹅,只是隐了身,只给了卫祥锦一个人隐身可见状态。 “一直在。”顾沉舟随手回复对方。 “这两天你都没出去?”卫祥锦说,“太宅了吧!”接着倒腾一下,居然翻出一个XX省拟计划将一直呆在家中不和人接触的无业游民划为精神病患者,并准备对其实行药物治疗的新闻。 顾沉舟瞄了一下,回复对方:“膝盖中箭。” “疼不疼?”卫祥锦发了一个呲牙笑的表情。 “可真疼。”顾沉舟说。 卫祥锦又敲字:“不开玩笑了,你最近怎么没出去?京城那边别又出什么事了吧。” “要我说真话?” “当然。” “京城这边天天出事,”顾沉舟回复,“看你发现没发现而已。” “嘿,可真是。”卫祥锦说,“不过这些事情不至于让我们的顾大少也窝在家里避风头吧?” 顾沉舟这边停了一下,然后给对方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回复:“贺海楼这几天都没有踪影了。” 卫祥锦一愣:“这关他什么事?” 这个说起来话可真长,顾沉舟懒得打字,问对方:“你能视频还是能打电话?” 回复刚刚过去,顾沉舟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来了。 顾沉舟接起来说:“我特意查过了,贺海楼这两天都没有出来玩,都呆在贺南山的房子里。” “然后呢?”卫祥锦说。 “方屿呆在这里,没有跟贺南山一起去国外访问。” “所以?” 这回顾沉舟没有说话。 “你的意思是贺海楼被看起来,方屿又不在贺南山身边,不太对劲?”卫祥锦猜到顾沉舟的意思,“其实我觉得,如果贺南山想要管管贺海楼,留下自己身旁的大秘书来挺正常的,恐怕只有那个秘书才管得住对方吧。” “祥锦,”顾沉舟放轻声音,“现在已经五月了,这次的全国人大时间早,九月份就要召开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郁汪之争! 卫祥锦在电话那头说:“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如果有发现,我还在这里猜贺海楼的动静?”顾沉舟反问对方。 “汪系那边……”卫祥锦说。 “当然一直准备着。”顾沉舟说,“谁都知道郁系会动,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怎么动。” “汪系这边主动呢?”卫祥锦低声说。 顾沉舟说:“你还记得我们十五六岁时候,圈子里领头的是谁吧?” “沈德林。”卫祥锦回答对方,“他当时也是占尽风光了。” “沈德林再之前呢?”顾沉舟又问。 “邱家的一位?”卫祥锦皱眉想了想,邱是现任当政的姓,“我就记得不是邱悦,那时候她还小,又是女孩,天生不太爱这些……” “可是郁家的那位公子哥,年纪不就刚刚好?”顾沉舟淡淡说,“当然,人家现在已经是一省副省长了。” 郁水峰的儿子现在年近四十,跟顾沉舟卫祥锦几乎是两代人了。 卫祥锦也知道顾沉舟想要说什么了:“郁家一直很低调。” “低调惯了,”顾沉舟说,“那时候郁水峰还没有被指定呢,就低调到这个程度——”他笑了笑,“汪书记不想动郁系?怎么可能!是根本没找到下口的位置,政治上查不到,家庭没破绽,制造黑材料假案件,也需要人脉跟时间还有机会啊。” 这话是真的扯掉了最后的一层遮羞布。 “这个时候……”顾沉舟顿了一顿,“小打小闹已经没有意义了,汪书记和郁系的那位,两个人的身份摆在那边,也不可能去弄什么小打小闹,他们一动,要么输,要么赢。” “反过来,”卫祥锦说,“郁系对汪系也就是这样,要么政治上,要么家庭上,要么制造黑材料假案件。” 顾沉舟:“……” 卫祥锦:“……” 片刻后,卫祥锦说:“我们真是在说废话。”这些事情在开头大家就都知道了,分析了一遍跟没有分析一个模样。 顾沉舟看着屏幕上开了无数次看了无数次背了无数次又分析了无数次的word文档,终于说:“求能够预知详细未来能刷满自身等级能神挡杀神魔挡屠魔的金手指……” 电话那头,卫祥锦毫不客气地喷笑了:“YY小说呢!”笑完之后他又跟顾沉舟感慨,“你说你三年前出国的时候,还跟我说以后想在国外发展,不打算回国了,那时候我还伤心死心,心道以后没法常常跟你见面了……现在回头一看,变化可真大。” 这事情顾沉舟已经不太记得了,他愣了一下:“我有说过这个话?” “是醉话和气话吧,你出国前和我一起在泰海河喝酒的那一次。”卫祥锦说。当初顾沉舟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顾沉舟喝醉了之后的事情,加上那时候顾沉舟因为拜寿的事情跟家里闹得很不开心,他自己听过了也就算了,没跟对方再提,也没有告诉别人,毕竟像他们这样的人,就算不从政,也不会去到国外发展……那确实要很大的决心和牺牲。 顾沉舟回想一下,似乎有一点印象,又似乎没有,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笑了笑,一语双关:“也许只有真正经历过了,才会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通和卫祥锦的电话到此为止。 说完电话之后,顾沉舟关掉那份再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的文档,坐在电脑桌前,双手交叉撑着桌子想事情。 刚刚卫祥锦没有说错,从贺海楼的行踪着手,确实有些牵强和没有依据。 不过……顾沉舟目光微闪。虽然过于牵强附会,但眼下的这个时间加上贺海楼一贯以来的性格,还是可以确定贺南山那边终于下了狠心要约束贺海楼,并且是临时决定的,否则方屿不会先跟贺南山去了机场,又独自回来看着贺海楼…… 这天晚上,家里几个人一起看新闻的时候,顾沉舟跟顾新军说了这件事情。 顾新军没有特别的表示,只微微点了头:现在这个时候,顾沉舟手头用起来的力量自然都是他给过去的,顾沉舟得到的每一份资料,都原原本本地摆在他桌上过。不过这种小事情,顾新军一向是不太关注的,只有顾沉舟看了之后觉得重要了,才会在空闲时间跟他提起来,他才会再动用其他力量,更深地查上一查。 这个时候,远在京城里的人,没有几个会知道,在江南的某一个偏远的、被群山环绕的小城市里,某位即将退休的警察局局长在办公室里突发心肌梗塞,当时副局长正好在现场,立刻拨打急救电话,可惜救护车来到的时候,局长已经停止呼吸。 当然,更没有人会注意,没过多久,该警察局副局长就在一起连环杀人的大案中因公牺牲。 半个月之内,警察局局长和副局长接连开了追悼会,市长连同市委书记在出席追悼会的时候,市委书记发表了非常沉重并万分哀悼的讲话,因公殉职的正副局长家属几次失声痛哭。 可惜这次讲话之后的没几天功夫,一份寄到纪检监察部门的视频让这个沉重的讲话变成了笑话:副局长的牺牲并不单纯,是一件早就计划好了的阴谋,而在副局长追悼会上发表讲话的市委书记,是这个阴谋的直接关系人! 这件案子在全国范围内并没有什么掀起什么波澜,但是却着实让该城市所在省份内的官场动上一动,并且因为某种原因,消息一路往上递,从市到省,从省到京,一直传到京城几位大佬的耳朵里。 2013年6月18日 距离顾沉舟开始关注贺海楼行踪第三十七天。 距离贺南山出访诺堪培归国第三十四天。 距离副局长事件发生第二十一天。 距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幕,仅剩八十二天。 到了这个时候,京城的二代三代甚至部分官员,不是离开京城就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再没有谁会呼朋引伴地在京城里招摇了。至于那些有后台没有后台、后台硬或者后台不硬的声色场所,都老老实实地收起了所有打擦边球的东西,极个别几个想要顶风作案的,还没过去两天,就被各个相关部门不动声色地收拾了。 6月19日凌晨01:12分。 顾沉舟睡着了又突然惊醒,他看见自己的门被人打开,有人从外面走进来…… “爸?”他从床上坐起来,按了按额头让自己清醒一下,出声说。 走进来的人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朝墙壁上按了一下,没几秒钟,房间里的吊顶灯闪烁一下,亮起来了。 “我要出去一下。”站在房间里的顾新军已经穿好了衣服,他对顾沉舟说,“晚上你呆在家里,先别睡了,等我回来再说。” “出什么事了?”顾沉舟从床上走下来问,他顿了顿,又说,“那位的事情?” “刑事案件。”顾新军说。 出事不奇怪,出什么事也是不问题,问题是怎么出的事。 顾沉舟有很多话想问,但最后只有一句说出口:“我知道了。” 顾新军点点头,转身匆匆走了。 顾沉舟在自己的房间里站了一会,想到顾新军刚才说的话,索性拿了笔记本关上卧室的等,穿着睡衣走到一楼大厅,静静等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天很暗,像一个黑色不透光的大罩子,将人、房子、城市、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里头。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顾沉舟慢慢有些困了。他随便放了一个电影,调小声音斜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四个小时,五个小时,五个半。 窗户像被无数层蜡纸糊上又有人一层一层的撕去,撕去一张,便是一寸光线照进来。 顾正嘉提着书包,一边穿衣服一边从楼上走下来,看见顾沉舟坐在沙发上,没换出去的衣服,而且电脑还开着,他顿时一愣:“大哥,你今天有点迟?”平常这个时候,顾沉舟应该已经锻炼完回来了。 一个晚上熬到现在,顾沉舟倒是不累了,他坐正身子应了一声:“准备上学了?” “对啊,时间差不多了。”顾正嘉奇怪了一下,也没深究,走到冰箱里那了瓶牛奶,又把桌上的面包放到微波炉里转两圈…… 这时候外头的门突然响起开锁声。 就在厨房的顾正嘉探头一看,奇道:“爸?” 顾新军点点头,从顾正嘉身边走过,看见大厅里的顾沉舟,简单说:“一宗大案子,扬淮省那边,几个经手的都知道了。” “郁系那边,一定也知道了。”顾沉舟说。 顾新军在沙发上坐下:“扬淮省是汪书记呆过最就一个省,前任扬淮省省长也是汪书记的坚定支持者。” “可是几个月前,前任扬淮省省长因为特大经济案件落马。”顾沉舟说,几个月前这件事情也闹得沸沸扬扬的。 “事情就是在这个省的发生的。”顾新军淡淡说,“新来的省长谁的人都不是,他要再往上,就需要一个机遇。” “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机遇。”顾沉舟慢慢说,“由此可见,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爸,哥,”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旁听的顾正嘉终于忍不住,说,“你们在自己家里,就把话说得直白点行不行?绕着弯子说话听的人很难猜啊!” 刚刚顾新军和顾沉舟的说话并没有特意避开顾正嘉,现在对方一插话,顾新军就板了脸:“你不是要去上学吗?怎么还不去?” “现在还早呢。”顾正嘉嘟囔一声,不过还是背起书包说,“我先走了。” “爸,”等顾正嘉走后,顾沉舟最后说,“我们也差不多该开始最后一步了。” 顾新军没有回答,片刻后微微点了头。 第77章 郁汪之争② 7月15,近一个月的时间,京城的上空依旧一片晴朗。 这是京城一年中最炎热又最寥廓的天空:湛蓝的穹庐高高挑起,丝缕白云如棉絮般点缀其上,一轮骄阳悬在正空,挥洒热力。 虽然这一段时间里,只要在京城里,不论大小官员的三代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惹事也不多事,但总有一些是不论你愿不愿意,都没法推开的:比如小道消息传了有好一年的、终于确定下来的邱悦和沈德林订婚典礼。 这样盛大的仪式,只要能收到请帖,没有哪一家敢于无视。 顾沉舟来到会场的时候在门口稍微站了一下,往周围打眼一扫,除了熟人还是熟人,还是很多身份跟他不相上下、或者他碰见了也要老老实实叫一声哥或者姐的熟人——沈德林今年三十有一,邱悦比对方小上一岁,也有三十了,他们跟顾沉舟相比整整差了七岁,沈德林在京城中最风生水起的时候,顾沉舟和卫祥锦刚刚从自己的小圈子出来,踏进大圈子里头。 “小顾来了。”站在门口迎接来宾的沈德林娴熟地拍了拍顾沉舟的肩膀,两人年纪错开,他跟顾沉舟其实没有太多接触,但泛泛几面,印象也还算不错。 顾沉舟一听对方叫自己‘小顾’,就没有叫对方的官职,而是笑道:“沈哥,恭喜!” “承你吉言。”沈德林轻轻拍了顾沉舟的胳膊,本来还想再说两句话,但顾沉舟身后马上要走过来的人时,他笑容不变地把拉变推,说,“快进去坐下,待会我跟你好好喝两杯。” 顾沉舟还没迈出脚步呢,他身后就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沈市长,恭喜。顾少,许久不见啊。” 一句话两个人都招呼到了,顾沉舟本来想走的,这时候也略停了停脚步,对身后的人点头说:“贺少,确实好久不见。” 贺海楼弯唇笑了笑,他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衣服能穿出模特身上的感觉。现在他也是随便挑了一身西装,就把精心打扮的沈德林给比下去了。 不过沈德林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一张脸而已,长得好看就好看点,还能怎么样?刚刚伸手一推顾沉舟也只是因为知道现在的局势两家的对立,不想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日子节外生枝而已。 “欢迎欢迎。”沈德林一边微笑一边让两人进去,目光刚从看上去安安分分的顾贺二人身上挪开,就又看见汪荣泽从外头走进来。 这下沈德林也微微头疼了一下。 郁系和汪系之间的事情,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这次订婚宴可以说两系的人都不少——但没有几个会傻到在这个时候闹什么事情来。特别关注顾贺是因为贺海楼名声在外,顾家和贺家之间的矛盾又比较不单纯,而汪荣泽呢,他自己本人倒是没什么,但他背后的汪博源,最近就真的很有些什么了! 之前六月份的时候,那场从扬淮省烧上来的案子牵扯出的另一件人命官司,虽然没有直接指名道姓说是汪博源,但看着那件案子和最近汪系的动向,这点事情还真的不难猜,尤其是几个高层,完全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堂堂一个下任当政人选——别管事情是不是真的——居然连这样一件案子都按不下来…… 沈德林看了一眼独自走上来的汪荣泽,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却暗道也怪不得最近没人跟这位一起,实在是汪博源看上去就不靠谱啊! 能来参加邱悦和沈德林婚礼的,基本上谁的后台都足够拎出来显摆一下,加之一眼望去全是熟人,倒没有非上前寒暄两声的必要了。 走进大厅的顾沉舟随意跟自己一路碰见的人说了两句话,刚要从经过的侍者手中端起一杯低度饮料,一只指甲剪得短短的,无名指戴上一枚大颗钻石戒指的修长白嫩的手就伸了过来。这只手先按下顾沉舟要端的那杯饮料,接着取了另一杯高度酒递到顾沉舟手中,又收回去拿了一杯同样的高度酒,举起杯子递到唇边,微抿了一口说:“跟我喝一杯吧,顾小弟。” 这个称呼顾沉舟从小到大,只从一个人嘴巴里听过。他看了看手中的酒杯,笑道:“悦姐,恭喜。” 平心来说,邱悦并不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她嘴唇太薄,鼻梁太高,眼睛不大,但眉梢太挑目光太冽——一个看上去就非常有范儿的女将军,一个看上去就不太合适的家庭主妇。 顾沉舟其实也有点看不懂邱沈联姻的意义:要说加强两家的关系,这个实在没有必要,现在的沈总理就是老人家一手提拔上去的;要说两个小孩子自己有感觉,就他所知,这个真没有;要说为了找一个能当好沈家女主人的人……邱悦真的不太合适,不是说她有什么地方不够,只是很显然,邱悦也有自己的事业企图心,她正在做并且做得一点都不比沈德林差。 作为这场宴会的主要当事人之一,邱悦穿着一身深紫色礼服,裙子没有多余的装饰,就在腰间圈了一圈镂空花纹腰饰,上面镶满细碎钻石,被灯光一照,就熠熠生辉。 邱悦淡淡一笑,说:“跟我走走。”之前的喝一杯那句还是询问,这一句就是直接的命令了。 “好。”顾沉舟答应得爽快,顺手就将自己手里端着的根本没碰的酒杯搁在旁边侍者的托盘上了。 邱悦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反正没有理会这一点,只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步伐并没有女性的娇柔轻快,但坚定大气,称着她身上的礼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显得特别有味道。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宴会厅,邱悦一气把顾沉舟带到后边的花园里,才缓下脚步:“从我去军队开始,我们就没有怎么见面了吧。” 相较于沈德林,虽然和邱悦一样年龄差得挺大的,但因为小时候顾沉舟有一段时间是跟着自己爷爷在正德园住着,倒是时常能看见邱悦,一来二去,感情不说多,总还是比面儿情深上许多。现在邱悦想要叙旧,顾沉舟也能自然地接话,还提到了卫祥锦:“是啊,悦姐大学时候就出去读了,后来又进了军队,好几年都没怎么见面了;现在祥锦也是,一样进了军队……” 邱悦端着酒杯听顾沉舟说了一会,突然丢出一个炸弹:“顾小弟,如果不是你跟我年龄实在差得太多了,今天晚上宴会的主角可就未必是沈德林了。” 顾沉舟:“……” 邱悦仔细地看了顾沉舟一眼:“怎么,你不信?” 这事信不信,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啊!顾沉舟不想八自己的卦,只好把话题往沈德林身上引:“怎么,悦姐对这件事有点想法?” 邱悦嘴唇挑了一下,慢悠悠说:“没想法才奇怪,不是吗?沈德林包的那个小蜜叫什么来着?姓林还是姓于?” 人尽皆知的事情,顾沉舟也不用替沈德林隐瞒:“一个影视学院的学生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一个月前应该就分了。” 邱悦摇了摇手中的酒杯:“既然你也觉得这件事没什么,怎么不像他们一样,包一个两个学校学生?凭你的条件,多的是人想扒上来吧?”她说着就提起了贺海楼,可见在这个方面,贺海楼实在太有存在感了,“像贺海楼那样,就算爱性虐的嗜好都传到我那里去了,照样有一堆人前扑后续跑上去粘着他。” 顾沉舟笑了笑,简单地打了个太极将事情推出去:“悦姐,别开我玩笑了。” 邱悦一口就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神情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说这些确实没有意思,这次找你来也没什么事,叙叙旧而已。我这里有一个关于汪系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顾沉舟微一挑眉:“悦姐有什么消息?” “消息就是我老爸可非常看好对方……”她的眉梢倏地一挑,目光朝顾沉舟背后看去,眼睛随之眯了眯。 顾沉舟心有所感,同时侧身向后一看,但身后树影幢幢,除了远远的宴会厅中传来的声音外,什么异状都没有。 “刚刚那个是贺海楼,贺海楼来找你?”邱悦声音也没有特意压下来,但几十步外肯定是听不见的。 “贺海楼?”顾沉舟怔了一下。 邱悦却会错了意,伸出拿着酒杯的那只手,朝一个树木比较茂密的方向稍稍比了比:“就站在那里,我干过侦察兵,不至于看错人。” 尾随而已,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顾沉舟心里这么一想,也有点诧异自己的平静无波,这时候如果换一个人,他大概立刻就要着手准备了;但刷了无数次下限的贺海楼么…… 顾沉舟对着邱悦点点头:“我知道了。” 邱悦也只是这么一提,这点事情,一来对方不可能处理不好,二来实在跟她没关系。话题跟着又转向之前的事情了:“河清上来的那件直指汪博源的案子,有些内幕,这恐怕是汪博源一手引导的。” 顾沉舟先是一怔,但结合前后一想,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现在的情况是,郁水峰有实力有人脉,但不算当政中意的对象;而汪博源有当政的亲睐,但实力和人脉上,却又弱于郁水峰。 这样一来,郁水峰可以求稳低调,汪博源却要主动出击,扬淮省是汪博源工作最久经营最久的地方,走了一个省长没错,但要说除了这个省长之外,扬淮就再没有汪博源的人了——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 那么扬淮省下辖清河市烧出来的那场火,能一路畅通无阻地烧到汪博源身上,恐怕汪博源也在暗中推了一推……其目的,除了借这个机会,在内部做最后一次的筛选外,也是要名正言顺地挑起一把火,甭管之前对谁烧,最终目的都是要烧到郁水峰身上啊。 邱悦这么一点,顾沉舟也就完全想明白了。但他现在想的倒不是郁汪之间的事情,反而是邱悦——邱悦为什么要找他出来,特地告诉他这件事呢? 这时候邱悦似乎窥探到顾沉舟的想法,笑了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我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反正你们家是站在汪系那边的。你总算叫了我这么多年姐,互通有无一下,并不过分。” 说完也没多留下,转身朝宴会厅走去,就算对沈德林实在没有感觉,她能出现在这里,也是默认了这场联姻,当然不可能再临时闹出什么事情来。 顾沉舟自个站在原地垂眸一会,邱悦没有必要对他说假话,情报来源也绝对准确。 但一直身处这件事最中心位置,又早早就计划起来的顾沉舟,怎么可能连这种小事,都需要对方来点醒指导? 在他们所处的位置而言,每个人必然都有自己的想法跟立场。 但在他而言,重要的仅有一个:怎么让其他人的想法和行动,成为顾家计划顺利进行的砖石瓦片!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X年X月X日之后,顾贺已经在一起了,但两人生活,总需要来点磨合:于是磨合一:保全甲:领导,你的手机上有监听设备。 保全乙:领导,你的车辆上有监听设备。 保全丙:领导,你的屋子里有高清摄像头…… 顾:[完全淡定的]都拆了吧。 贺:[混蛋明明告诉我装的很隐蔽很高科技的]哎呀这是怎么了,简直太可怕了![转向顾,摇尾巴求安慰求抚摸求蹭蹭] 保全甲乙丙:……[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于是磨合二: 据说贺就算跟顾在一起之后,也会出入某些声色场所。 当顾面对某些圈子里的人时: A少B少C少:顾少你知道吗,贺又去XXXXXX(省略含蓄的直白的各种形式的坏话各300字) 顾:[平静]谈正事。 当贺面对某些圈子里的人时: D少E少F少:贺少你看这些年轻的男女——(省略含蓄的直白的各种形式的推荐各五个人) 贺:[懒洋洋][想顾][想顾][想顾][怎么还是想顾][总觉得在不科学地想顾] 第78章 贺你调皮了 身后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顾沉舟现在所站的地方是宴会会场的中庭,两侧回廊环绕,中间是水池喷泉景致,或许是取了幽静的意思,水池中除了几个石制动物雕像的嘴里吐出涓涓细流之外,并没有弄出其他大型水柱,倒是没有关掉水面上的雾气景观,在夜色下被远处的灯光一照,氤氲流转,还有风荷锦鲤,顽石浮萍,十分美丽。 但再美丽的景色,加了某些特定的人,也变得不太美丽了。书 香 门 第 论 坛要说京城里,顾沉舟最不希望见到的是哪个高干子弟,无疑就是贺海楼。这种“不希望”无关于顾沉舟跟贺海楼的争锋到底是输是赢,就是单纯得有些受不了——当然,这些受不了对两人之间的碰撞或者合作并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最基本的表面功夫罢了,京城中的高干子弟,哪一个不玩得顺溜? 不给背后的人说话的机会,顾沉舟直接转过身,微微一笑:“贺少,真巧啊。” 从鹅卵石小道上往回廊方向走的人确实是贺海楼,眼下两人就四五步的距离,贺海楼停下来一摊手:“一点都不巧,我可是特意跟着你出来的。” 顾沉舟心道你就不能扯两句官面上的话然后咱们好聚好散吗,面上则维持着一如既往的风度:“我倒是不知道,要知道贺少有事,就先去贺少那边了——贺少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其实贺海楼对于顾沉舟的做作功夫也是叹为观止,从好的方面来说吧,两人数次历险数次相扶,不说从此尿到同一个壶子里,至少也该到穿一条裤子交换女友的程度了吧?结果人跟最初一个样!再从坏的方面来说,两人数次交锋有输有赢,虽然没发生什么真的无法挽回的事情,但也都各自去警察局喝了一回茶,够得上深仇大恨的边了,结果呢,人还是跟最初一个样! 想到这里,贺海楼也不得不承认顾沉舟就是顾沉舟,这潭水,深不见底啊。 “贺少?”许久不见对方说话,顾沉舟又出声说。 贺海楼看着顾沉舟,突然微笑一下,几步向前,将两人间的最后一段距离也走过去:“顾沉舟,我一直很好奇,你每次见到我笑着叫我‘贺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掏出一把枪来直接扣下扳机?”用贺海楼这三个字发誓,这绝对是单纯的疑惑。 又抽了。顾沉舟暗自想道,实在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刚要随口带过去,就见贺海楼侧了侧身,由跟他面对面站着改成一边观赏水池景色,一边和他说话:“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说两句真话不要紧吧?还是顾大少真的谨慎到这个程度——”贺海楼挑唇一笑,“连骂人都不敢了?” 水池里的锦鲤一波一波地游动着,橘红的、金黄的、乳白的,在石头中穿梭,在浮萍下歇憩。 顾沉舟淡淡一笑,跟着贺海楼一样,转身面对水池,嘴里要说的话,同时转了个弯:“贺海楼,我骂你做什么?” 这是在说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啊。贺海楼很是满意,身体一斜,靠在了旁边的立柱上:“顾沉舟,我们干脆一点,最后这个时候,你想干什么?”他的口气轻快又轻佻,“我配合你,怎么样?” 哪怕顾沉舟现在就变成一只猪,也不会以为贺海楼的‘我配合你’是在说配合顾家收拾贺家。 但配合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并不难猜,就如同顾贺两家被派系驱使又驱使着派系的争锋一样,贺海楼的意思,是他们也借着这一场人大,一场两家两系纷争,来好好玩一玩啊…… ——显而易见,贺海楼真是闲的蛋疼了。 但更让顾沉舟更好奇的是,贺海楼为什么会以为他能答应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答案很快出来了。跟顾沉舟了解贺海楼一样,贺海楼也并不缺乏对顾沉舟的了解。他抛出一个鲜美的诱饵:“既然说了是玩,当然有彩头,我要说从贺总理那里拿出什么,恐怕顾少也不会信……”他略略抬头,露出线条优美的下巴,“这样吧,如果我输了,答应顾少一个要求怎么样?” 顾沉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里实在腻歪地紧:“贺少不要开玩笑了——我们之间,难道还差这一两次吗?” 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简直是在说咱们两死磕到底啊,贺海楼在心里给顾沉舟比了一个大拇指:“顾少,你是不想试还是不敢试?”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缓缓笑道:“一件事的范畴,太广了,而且这种空口白话,我愿意说,难道贺少也愿意听?” “顾少不说,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听?”贺海楼悠闲地反问。 顾沉舟一哂,随便往前一指:“比如我说让你跳下去,你就真的往下跳?” 这回贺海楼奇怪地看了顾沉舟一眼。 顾沉舟刚觉得有些不对,就听贺海楼说:“这还用得着一件事?”说着往前轻轻一跳,扑通一声,整个人已经从走廊跳进及腰深的水池里头,刹那水花四溅! 顾沉舟有一瞬间傻住了。 也是差不多这一个瞬间,几条红红黄黄的锦鲤,不知道怎么地随着水花一起,朝顾沉舟所站的位置飞起来。 顾沉舟下意识抬了抬手,想把和水花一起飞起来的两条鱼给挡住,却没想到脚踝处被重重一敲再一扯——第二声哗啦声响起,顾沉舟被先跳进池子里的贺海楼直接扯了下去! 冰凉的触感顷刻从脚底蔓延到腰腹,手掌从地砖位置擦过,一瞬间的火辣之后就被轻柔的水锻团团包裹,指尖摩擦到的一点滑腻,是锦鲤的背脊或身躯…… 顾沉舟一口气梗在胸口,还没来得及上来,迎面又是一大泼池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这一下倒是回过神来了,顾沉舟气笑了,抹了脸上的水珠骂一声“我操”,上前一拳将对方揍到水里,又说:“贺海楼,你今年几岁了?” 这回是早有防备,贺海楼及时朝后躲了一躲,只被对方的拳头扫到脸颊,当然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闪躲中倒到水池里喝了一口水。 “怎么,顾少忘了自己的年纪了?”半人高的池子实在构不成威胁,贺海楼直起身子重整旗鼓,一边心想对方果然变脸了,一边凑近顾沉舟笑道。 两人距离再一次拉近,借着中庭里的一点星光和月光,顾沉舟很清楚地看见自己面前人眼睛里闪烁的情绪——并非恶意,并非戏谑,反倒藏着淡淡的笑意和调皮。当然这些都只有一瞬间。 一瞬间过后,这个人所惯有的阴郁和冰冷又重新浮上对方黑色的眼瞳。 顾沉舟没有说第二句多余的话,直接抬起腿,把人踹进水里。 就面对面不到一步的距离,贺海楼想闪也来不及闪。索性就站在原地等着顾沉舟踹上来,反正是在水里,也不怎么会痛。 贺海楼脑海里的这个念头还没过去,对方的脚就到了,沉沉得像被石头撞了一下。但水池高度不够,尽管顾沉舟这一脚又沉又重,贺海楼依旧只往后倒下,弄湿背部和手臂,连水都没有呛到,就镇定地重新站起来。 倒是顾沉舟看着在水里到处游动的鲤鱼和不知道几天换一次的池水,脸已经由青转黑,嘴唇抿着,一句话都不想再说,径自转身准备上岸,看样子似乎比刚刚被揍了一拳又挨了一脚的贺海楼,受到的伤害还要大。 站在他身后的贺海楼估算一下两人战力值差别,很遗憾地耸了耸肩膀,也没有再锲而不舍地去摸老虎屁股。 但这个时候,好巧不巧的,远处突然传来交谈对话声。 顾沉舟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还站在水里,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自己,又去看同样湿淋淋的贺海楼。 贺海楼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他摆出一张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脸,冲对方笑得分外愉快。 从小道上走过来的是两个中年人。 他们的关系似乎不错,有说有笑的走到回廊里头,就站在一处亭亭立起的荷叶面前说话。 “……博源同志这一次,有了些麻烦啊。” 交谈中的两个人也就这一句稍稍放大了声音,再接着,他们的嗓子又低了下去:“八成是水峰同志……”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一点都没有……” 池水中的一块大石头后面,顾贺两人挤在一起,在这个时候做了个同样的动作:掏出口袋里还没有报销在水中的手机,点开短信,看见了一条关于汪博源的消息,并且这条关于同一个人的消息,虽然来源完全不同,但内容却出乎意料的相似相近:——“汪博源开始动手了!” 第79章 贺你又调皮了 一条短信的阅读时间不过三五秒钟。 顾沉舟贺海楼一眼看完短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接着顾沉舟就意识到哪怕两人在水里,视线范围内没有第三个人……这个举动也不大对头。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甩甩手机上的水珠,将其塞到上衣口袋去。 旁边传来贺海楼低低的、但意味深长的嗤笑声。 顾沉舟开启无视大法直接忽略对方,稍微往岩石旁挪了挪,朝后边看了一眼。 回廊上的人还在交谈,并且一左一右坐到回廊旁边的木头椅子上了,看上去有些长谈的打算。 顾沉舟回到原来的位置,忍不住抬手揉了一下脸。 能够参加邱悦和沈德林订婚典礼的,没有谁是叫不出名字的,如果他被人看见参加个订婚宴参加到水池里去…… “怎么样,”贺海楼偏偏在这个时候凑过来,“想好怎么出去了没有?” “贺少想好了?”最开头的愤怒已经过去了,顾沉舟继续摆出八风不动的端庄样,淡笑着低声问。 “光明正大走出去。”贺海楼也很淡定,他以前都能顶着一张被顾沉舟揍成猪头的脸出来晃悠,现在还怕被人看见自己在水池里?--不过一个水池而已,又不是粪池,有什么好怕的?他慢条斯理又胸有成竹地回答对方,“我是自己跳下来的,你是被我拽下来的——实话实说,又怎么样了?” 确实没有怎么样。顾沉舟心道,只是真的--太傻太可笑了。 他懒得再跟贺海楼说话,又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先调低了手机音量,再打开电话簿,从长长的一溜电话号码中找到了一个叫刘炳乾的联系人,直接拨打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那边传来年轻的男音:“顾少,你不是去参加邱大小姐的订婚宴了吗?怎么有时间打电话过来?” “我看见刘叔叔在这里,就想到你了。怎么,你没过来参加宴会是去赴哪个美女的约了?”顾沉舟笑了笑,随口问道。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邱大小姐面前一向是没地儿的,索性就呆在家里不去找没趣了。”年轻男音在电话里说道,“说来说去,我看着圈子里也就你比较得大小姐的青眼了。对了,你现在是站在水边?你旁边的水声还有点大。” 顾沉舟心道我不止站在水边,还站在水里呢。他其实根本不关心对方在哪里,忽略过有关于邱悦的话题,只轻轻一点对方:“在家里挺好的啊,我只等参加完订婚宴就回去。” 姓刘的年轻人心头一动,说:“可惜最近天气不错,我本来准备去跑马的……” “说不定很快就变天了。”顾沉舟回答对方,又截断对方随后必然会出口的疑问,“刘少,现在时间不对,过一段再找你出来聚聚。” “行,顾少到时候招呼一声,我随叫随到!”刘炳乾回了这么一句,就听见电话挂断的声音。在他身旁,刚刚一直没有出声的女伴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刘少,刚才那位是谁?” 刘炳乾扫了自己女伴一眼,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来笑道:“听过京城顾少没有?就是这一位。” 那女伴还真的听过,略带好奇地说:“那位顾少我听好几个朋友谈到过,他是怎么样的?” 刘炳乾笑道:“他老子位高权重,你现在打开电视调到新闻台,就能看见他老子了——至于他本人嘛,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跟正常人一个模样,你还想听什么?” 女伴嫣然笑道:“刘少这话说得真不诚心,刘少的父亲不也是位高权重?” 刘炳乾拍拍女伴的肩膀:“组织部见官大一级,你留心一下他们开会时候的座位就知道了。” 说着也没太搭理对方,掏出手机就拨了一个号码。 但这个半个身子都贴着刘炳乾的女性似乎对顾沉舟真有一些好奇,她年纪不大,笑起来倒真有些清纯天真的意思,虽然是追着一个问题问,但不叫人心烦:“刘少,你在说两句吧,我听说他在你们圈子里挺不错的?没想到声音这么温柔。” 电话一时间还没通,刘炳乾被对方这么一提醒,也意识到顾沉舟刚才的声音还真挺低挺温柔的。他也就抽时间说了说:“顾沉舟温柔?你是没见识过他的手段!不过么——”他看了看身旁的女伴,突然笑道,“你们这么好奇他,是不是听过他不乱来的传言了?” 女伴大大方方地点头,还顺便送上一个漂亮的笑容:“是啊,来刘少这里挖挖内幕,我也可以出去跟人炫耀一下。” 刘炳乾说:“外头的传言没错,要说不乱来的,顾沉舟你们知道,这个是真的。” “听说今天订婚的那一位也是不找人的?”女伴插嘴说。 “沈德林?沈德林表面上干净,私下里……”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要去点其他人,“还有一个不太高调——顾沉舟的发小,卫祥锦也不乱来。这位就是真的不乱来了,都是认真谈女朋友的。这两个人你们想凑就凑上去,真凑上去了说不定就是明天的顾太太卫太太了。” “什么顾太太卫太太?”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男音。 本来还指点江山的刘炳乾顿时一哆嗦,立刻把手臂从女伴身上拿下来,老老实实正襟危坐,就差点头哈腰了:“爸,您接电话了啊?” 刘父哼了一声:“你又去哪里鬼混了?” “哪儿呢爸爸,我就在公寓里啊。”刘炳乾赔笑道,其实他刚刚和顾沉舟讲电话的时候,埋了一个小小的伏笔——他说自己在‘家’里,正常人都会想到刘家,但他的这个‘家’指的却是挂在别人名下但实际是他在使用的公寓——倒不是其他什么原因,就是习惯于给自己留出一个进退的空间了,这跟很多领导在办公室交给秘书接电话,在家里交给保姆或家人接电话是一个道理,都是给自己留出一个退步的空间,不想听的电话可以不听,不想答应的事情可以不答应。 “对了爸爸,”刘炳乾也没废话,立刻就把刚刚从顾沉舟那里得到的最近关于‘天变’的消息告诉自己老爹了,“就是这件事,我看顾沉舟是特意打电话来提醒提醒我们的。” 刘父也是汪系一派,自家儿子这么一说,他倒并不奇怪:顾家最近和贺家掐得愉快,估计透出这件事,就是想摸摸他们家的态度,看能不能在大同盟中再找个小同盟,如果他们有这个意思,对方先搭了桥,就该顺势而上了。 “我知道了,你没事早点回家,也不看看顾家的儿子,清清楚楚的一个人,从小到大就没闹出过什么丢人的事情来!”说完这一句,刘父就挂了电话,显然对自家儿子刚刚在说的话做的事,心里是明镜一样的。 同样的时间,在池塘里的顾沉舟和贺海楼已经听完电话铃和交谈声了。 一只白色的鲤鱼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到这块石头之后就赖着不走了,还无视就在一旁的贺海楼,不是亲一亲顾沉舟放在手里的手背,就是绕着他的腰腹转圈,还试图摆着尾巴往衣服里游去…… 顾沉舟木着脸,手在水底下一伸一扣,已经叼住贺海楼的手腕,把对方的手腕连同对上手上的那条白色鲤鱼一起提出水面。 人赃并获! 顾沉舟看着贺海楼。 贺海楼镇定地一松手让锦鲤掉回水里,然后立刻摆出无辜脸回看顾沉舟。 ……算了,不要理他,不要理他。 顾沉舟收回目光,暗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同时把注意力再放到外头的回廊上——这回只很短的一会儿,他就听见外头两人离去的响动。 一旁的贺海楼倒没有特意破坏,只冲顾沉舟吹了一个很轻的口哨声:“声东击西啊。” 顾沉舟继续开启无视大法给自己加上免疫精神攻击的守护光环,径自从水池的石头后走出来爬上岸,也没有叫人从外面送什么衣物——邱家和沈家的联姻可以说是最近除了人大之外关注点最高的一件事,这么多高官及其子弟齐聚的场所,内外安保肯定是最高一个级别的,要从外面找人送衣服进来,只怕对方还没进门了,他掉进水池的事情就传到邱沈两家的耳朵里,这就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了——只是去找了这里的服务员,让她临时开一间房间让他跟贺海楼清洗身体并烘干衣物。 被顾沉舟抓到的服务员显然看惯了各种突发事情,脸上连一丝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只是一边道歉一边带两人去中庭之后的套房清洗和换衣服。 一路穿过庭院走进室内,顾沉舟在服务员用房卡刷开房间之后,连床的摆放位置都没有清楚,就一路扯开身上湿淋淋的衣服丢到地上,交代对方直接送一套衣物进来,就径自关上门往浴室走去。 黏腻的衣服从皮肤上剥落,热气腾腾的水流冲刷皮肤,洗去缠绕在身体上的最后一丝冰凉。 顾沉舟将头直接放在水流下冲了好一会,直到感觉喘不过气之后,才猛地向后一撤,长长呼出一口气。 浴室里的抽气扇没有开,缠绕着水柱的充斥在顾沉舟身旁,又很快攀上外侧的玻璃,没过多久,外头的家具就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了。 顾沉舟抬起被水流冲红了的手臂,用湿淋淋的手抹了一把脸,接着关掉墙壁上的水流旋钮,推开淋浴房的门,从衣架上抽下浴袍穿上身上,循着门铃声走出浴室去开门—— 贺海楼穿着同样白色浴袍,悠闲站在门口,像侍者单手托托盘那样托了一叠叠得整齐的衣物,看看顾沉舟露出浴袍外的胸膛,朝他吹声口哨说:“很有料嘛顾大少!” “……”顾沉舟。 无视大法失败!精神攻击命中!守护光环破碎! 这个人实在太过瞎眼完全忽视不了啊…… 第80章 赌注 邱沈两家的订婚宴当然不会以某一个或者某两个人的意志而转移,算着时间差不多了,顾沉舟也没再和贺海楼磨蹭,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声谢,就拿衣服回房换上,再出来时,贺海楼已经同样换上一身衣服,正靠着墙壁叼支烟抽着,面容被缭绕的烟雾半遮半掩,看不清楚。 “一起回去?”顾沉舟娴熟地招呼了对方一声。 贺海楼抬手拿下嘴里刚抽了几口的烟,在一旁垃圾桶上的烟灰缸按灭,同时往前走了一步,遮挡在他面前的烟雾瞬间散开。他唇角噙着似乎漫不经心的微笑,一双黑眸却如死水一般阴森。 “当然,顾少先请。”贺海楼说道。 “一起。”顾沉舟微笑回应,转头往前的时候却把那双眼睛放在心里好好琢磨了一回。 贺海楼的难对付,最关键的当然是站在他背后的贺南山。 但除了贺南山之外,这个人棘手之处,不在于他的手段阴晦花样百出,也不在于他时不时闹出来的又二又傻像极了神经病做的事情,而在于你不能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是真的神经病,什么时候又在假装神经病。 回到宴会的大厅,订婚宴正进行到最高潮的阶段。 顾沉舟和贺海楼在这个高官云集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两人也很有默契的没有去弄出什么事情来引人注意,只悄悄混入人群里等待订婚宴结束。 这场几乎是国内最后势力的两家人的订婚典礼除了参加的人群不一样之外,并没有特别奢华,因为同是小辈的那一群,顾沉舟和贺海楼还坐在一张桌子上,中间就隔了位置。或许是因为之前闹够了,酒宴开始之后,贺海楼什么也没做,就自己开了一瓶酒自饮自酌,话都没说几句,显得十分安静。 订婚宴只持续到八点半左右就散了席,散席的时候,邱悦撇下其他人,特意在顾沉舟要离开的时候走上来,伸手扫了他的肩膀一下,问道:“顾小弟,半个小时没见,你怎么换一套衣服了?” 正跟着众人向外走的顾沉舟停下脚步,面不改色的笑道:“之前那套沾水了,就换了一下。” “哦——”邱悦微微拖长声音,然后凑到顾沉舟耳边,轻声问他,“池子里的鲤鱼漂亮吗?” 这话……顾沉舟心说这个太子女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她从不混圈子,也根本不在乎自己在圈子里的地位,却又无时无刻不高调地展示着自己的手腕能力——好比现在。 邱沈联姻固然邱悦本人不太乐意,但这一定下来,婚后谁压倒谁……还真的不好说了。 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顾沉舟有点同情沈德林:不是我方太弱,实在敌方太强啊。 “是挺漂亮的。”心里想归想,顾沉舟也不耽搁对邱悦的回答。 邱悦这时候也稍稍退开了:“难怪一欣赏就是半个小时,我记得你小时候在正德园里头,就老是陪顾老钓鱼了吧?” 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要瞒过邱家沈家,顾沉舟也知道不可能,索性根本没有去琢磨,之前小小的动了一下,也不过是让自己不会直接碰见人当面难看。现在邱悦说了这一句,就是直接把事情定性了又揽过去,顾沉舟自然要承情,跟着就笑道:“麻烦悦姐了。” “顺手的事情,有什么麻烦的?”邱悦不疾不徐地说着,还没换下身上的礼服,就一路送顾沉舟往停车位置走去,她平常强硬惯了,这个时候周围居然没有一个人上来,只看着邱悦跟顾沉舟一起离开。 当然这一点事情,邱悦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把话说到沈德林面前了。 “邱悦跟顾沉舟一起走了?”相比非常具有自己风格的邱悦,已经进入官场并且混得很不错的沈德林就中规中距多了,大家进来的时候,是他站在门口迎;大家离开的时候,还是他站在门口送。 “是啊,我以前不知道,现在才他们姐弟感情还真不错,邱大小姐平常见到我们这些人,眼皮都不夹一下,没想到跟顾部长的儿子这么投缘。”来人笑着跟沈德林说。 “他们小时候是一个院子里的,感情当然不一般。”沈德林淡笑一声,对方都说得这么明显了,他要是还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意思,也是白过这么些年了。 说话的人很是知情识趣,见沈德林没有表示就岔开话题,几句话之后就借故走了。 沈德林照旧给了一个笑脸把人送走,看看周围没有什么人了,才收起笑脸转身随便找个椅子坐下来,略带郁闷地解开自己领口的扣子,拿瓶没开过封的矿泉水灌了一口—— “怎么?事情都遂了你的意,还是不开心?”身后突然传来老人的声音。 沈德林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转身说:“爷爷!” 老人微微点头,左右看了一下,问:“邱家的丫头呢?” 沈德林收拾情绪:“跟她的弟弟出去了。” “她的弟弟?” “顾部长的儿子。”沈德林解释说,老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公事上了,对自家子弟情况都不一定能时时掌握,何况外头的事情了——别看一群三代在京城里怎么风光,到真正的大人物那边,照样什么都不是。 沈老无奈地摇摇头:“你啊,我是豁出这张老脸帮你去说的,你要是在订婚的这段时间里还是抓不到邱丫头的心,就算我肯再贴出脸去,主席他也不可能松口答应。” 沈德林连忙保证:“一定服从领导的意思,任何拦路虎都是纸老虎!明年之内必须达成和睦结婚的基础指标!争取完成制造下一代的高级指标!” 沈德林跟他爷爷说话的当口,另一头,邱悦和顾沉舟已经并肩来到停车场了。 周围和顾沉舟一起出来的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或者先几步或者慢几步,都没有凑上前来的意思,顾沉舟来到自己车子停放的地方,看邱悦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先出声:“悦姐,你想跟我说什么?” 邱悦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目光看了顾沉舟一眼,然后突然说:“顾小弟,你叫我这么多年姐,是认真的吧?” “很认真。”顾沉舟说。 “那我问你一件事情。”邱悦用一种非常简洁的口吻说,“我了解了一下,这一年你都没有找人,你是怎么过上禁欲生活的?” 顾沉舟:“……”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周围低低的嗤笑声……是幻觉吗?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向周围扫了一眼,用眼神表达我记住你们了,直到把那群三代都看走了之后——唔,好像还差一个冲他笑得很邪恶的贺海楼……算了,不管他——直到他们差不多都走了之后,才对邱悦说:“悦姐,你到底想问什么?” 邱悦微微沉默了一下,居然避开这个问题:“算了,你先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顾沉舟略一挑眉,想说两句话,但邱悦说走就走,连一句话的功夫都没给顾沉舟留下,转身就迈着大步往回走去。 一直顶着顾沉舟压力呆在旁边的贺海楼这时凑上来:“顾少,你是不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或者两个都没有感觉?” 他看着顾沉舟一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邱悦离开的背影,不由嗤笑说,“邱悦和沈德林本来就互有意思,不然早绑在一道的邱家和沈家为什么罔顾孩子的意愿举行一个早就没有利益了的联姻?她刚刚问你那句话,大概是根本没打算为了沈德林放弃在军队里的进步。这样两地分居,她当然要好好考虑一下怎么管住沈德林的下面了。” 说完了这一席话,贺海楼又问:“怎么,顾大少这回看走眼了?以为邱悦和沈德林对彼此没有兴趣?”他轻轻笑道,“不太奇怪,说起来,顾少谈过恋爱吗?” “……贺少对这些还真是了解,”真的看走眼的顾沉舟忍不住开了嘲讽:“看起来贺少一定是两种都很有感觉了。另外贺少真的谈过恋爱了?” 还真没谈过的贺海楼:“……” 他咳了一声,淡定的忽略这个问题,把对方的话截头去尾挑出对自己有利的,借机表白:“两种都没有你有感觉。” 顾沉舟接受了这个表白,然后揭开白色的表面,露出底下的黑絮:“玩性游戏的感觉?” 贺海楼瞬间乐了:“顾少别这样说,我可是真心真意地邀顾少——”他看见顾沉舟扫过来的视线,洞彻到冰冷。 真是迷人……贺海楼笑道:“好吧……进行更深入更直接的交流。”他用一种比较文艺的形容,末了不忘问,“我这样说顾少会感觉高兴点吗?” “你不出现在我眼前,我会更高兴点。”顾沉舟淡定回答,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开了车门,弯腰坐进去,都往前开了几步路了,突然又停下来对贺海楼说,“贺海楼,之前你说的是认真的?” “哪一件事?”贺海楼一抬眉问。 “咱们玩玩。”顾沉舟说。 “那件事?”贺海楼想到了让两人一前一后跌入水池的罪魁祸首——他一点都没有意识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他自己,“当然是认真的。” “行,就这一次的事情吧,”顾沉舟轻声说,“看看最后是你家赢,还是我家赢。我赢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我输了——” “顾少就跟我上一次床怎么样?”贺海楼笑道,等着顾沉舟讨价还价。 顾沉舟淡淡一笑:“可以。” 说完踩下油门,不管车子外头一脸惊奇的贺海楼,径自离去。 晚上除了这场订婚宴外没有特别的事情,顾沉舟先回了一趟天香山庄拿点东西,才再驱车回到天瑞园。刚刚下来还没进门,就迎头碰上一位从家里走出来的客人。 面对面的两人都微愣了一下,顾沉舟先反应过来,打招呼道:“梁叔叔。” 被称为‘梁叔叔’的男人看了顾沉舟一眼,转头冲随后走出来的顾新军笑道:“顾部长,这是令公子吧。” “是我的大儿子。”顾新军说了一句,又对姓梁的男人说,“来,梁部长,我送送你。” “顾部长留步”梁部长笑道,“车子就在外面,几步路的功夫,不敢劳烦顾部长。” 说话间,黑色的车子停在路口,梁部长的秘书从车上下来,一路小跑步过来,弓着腰忙接过梁部长手中的东西,又冲顾沉舟匆匆笑了一下,就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等着。 顾沉舟稍稍退后几步,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等着自己父亲和客人说话。等到一半,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抬头看了一眼,正好抓住三楼一个还没有缩回去的脑袋。 四目相对,顾正嘉缩一下脑袋,飞快跑回卧室翻出一个手电筒,又来到凉台,往底下探出头来,见顾沉舟还没有收回目光,就打开手电筒从旁边照着自己的脸,然后对底下的人做了一个说话的口型,还用手比划着汉字。 又、在、密、谋、了。 顾沉舟结合对方的口型和手型把这几个字辨认出来了,他要笑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低下头轻轻咳了一声。 这声轻微的咳嗽传到了刚送走梁部长的顾新军耳朵里,他朝站在一边的顾沉舟招招手示意对方跟上,就自个背着双手走回客厅。 顾沉舟跟着对方走进客厅:“爸,梁部长怎么突然来我们家里?” 梁部长全名梁有生,现任中央宣传部部长,是汪系的人,今年六十有二了。 “还能因为什么?”顾新军喝了口茶,口吻有些奇特,“扬淮的火已经烧起来了,马上就要烧到京城里来了,这种有关新闻报纸的事情,首当其冲的不是他这个中央宣传部长又是谁?” 顾沉舟稍微琢磨一下,就把事情想得差不多了:汪博源要烧把火从扬淮烧到京城,现在看来是想借助宣传部的力量,再幕后操作把一些人弄下去,然后通过掌握人事调动权的顾新军,换上汪系的人? “行了,不用想太多,很快就能看上一场好戏了。”这时候顾新军出声说,放下杯子往楼上走去。 顾沉舟在后头应了一声,还在思索着这件事情。 截止到目前为止,汪系所做的事情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比拼的是实力和人脉。 不过好像还有一点不对…… 顾沉舟略皱了眉,将今天晚上的事情又梳理一遍,从邱悦的提醒到他跟贺海楼接到汪博源开始动手的短信,再到回到家里看见梁有生,再然后…… 他爸爸谈起梁有生,口气好像不太对头? 第81章 春梦恶梦 他平躺在床上。 身躯赤裸着,露出手臂和双腿,以及大片的胸膛,只有一条薄薄的被子盖在他的腰腹部位,遮去重要部位。 他双眼紧闭。 裸露的皮肤上,一道道青紫的痕迹高高肿起,像蜈蚣一样扭曲着丑陋地爬满他的躯体。 真美。 贺海楼覆上冰凉的身躯,亲吻对方的额头,眼睛,鼻梁,嘴唇。 他的手指从底下修长的脖颈开始,一路往下,咽喉,锁骨,胸膛,然后是那些肿的发亮的伤痕—— 他的指甲突地狠狠扣下去,鲜血绽开来,花一样的鲜美。 他着迷的吮去那些鲜血,腥咸和甘甜交织着一起在口腔内炸响。 他一遍一遍的摸索,一遍一遍的贯穿,钳制对方的手足,扼紧对方的咽喉,折断对方的骨头—— 皮肉被挖开,青色的筋络纠缠白色的骨头。 骨头被折断,断桩又刺穿抽动的肌肉与被血染红的皮肤。 始终不够! 他又急切地去触摸对方的面孔,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嘴唇,还有眼睛——紧闭的眼睛。 突然的愤怒让他的动作停下来。 他抬起身看着他。 他闭着眼,赤裸着,平躺着,血肉模糊地,他还是闭着眼。 他伸手去碰触对方被鲜血染红的胸膛还有布满牙印的脖颈。没有跳动,没有温度。 他慢慢慢慢地低下头,亲吻那层薄薄的冰凉的皮肤。皮肤下的眼球一动不动。 顾沉舟。 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叮——” 躺在床上的贺海楼倏地睁开眼睛。 “叮——叮——”床头定了时的手机严格遵照程序设定,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现时职能:闹人起床的闹钟。 躺在床上的贺海楼从侧睡变成了仰躺。他定定地看了一会雪白的天花板,闭了一下眼,又在手机即将闹响下一声的时候蓦地撩开眼皮,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按下了结束键。 时间仿佛到了早上。但厚重的窗帘遮住窗户,除了几缕阳光不屈不饶地从灰色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之外,并不能看清房间外头的光线强弱。 贺海楼拿起手机看了一下。 早上六点半,早的有点过头了。 他又将手臂垂下来,下腹紧绷的欲望提醒着他刚才的梦境……一个非常真实的梦。贺海楼暗想。算是春梦还是恶梦? 他并没有纠缠着自己非要辨别出来,只是继续伸手摸索着,从床头的柜子里摸出一个烟盒,抽出一根烟来,用打火机点上,就稍稍坐起,靠在床上吸了一大口。 灰白色的烟雾从贺海楼口鼻溢出。 晨间的欲望随着尼古丁摄入慢慢平息,但依旧蠢蠢欲动。 最近一直纠缠着顾沉舟的事情,好像确实太久没有找人了。 这么想着,贺海楼曲起一条腿,薄薄的夏被被撑起来,他手指稍微抖了抖,一小节烟灰随之轻飘飘地落在床下和窗帘同色的地毯上。 顾沉舟…… 他咬着烟,这个名字在他喉咙和牙齿里转悠了一圈,又随着烟雾的吞下吐出而来回地在他的肚子里和嘴巴里转悠着,不肯乖乖地走到外边,又不肯乖乖地在他肚子里待下去。 怎么办? 考虑到这次的事情至少也有一个多月两个月才结束,而且目前来看,结果还不一定……也就是说他要吃到他的红烧肉至少还得三十天到六十天就是七百二十个小时到一千四百四十个小时—— ……这未免也太漫长了吧。贺海楼回忆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顾沉舟刚回国就有把对方弄上手尝尝的意思了,那么……妥妥的一年了啊! 算了,先找个其他人吧。 贺海楼拿着丢床上的手机随手翻起来,翻到一半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他想吃红烧肉吃不到所以勉强尝尝清粥小菜。 他想上顾沉舟上不到所以去找别人纾解。 他这是在找替代品? 因为上不到顾沉舟…… “得了,”贺海楼突然笑起来,将烟从嘴巴上拿下来,用手指直接掐灭掉,自言自语说,“再等等吧,想吃河豚也要有点耐心才对……” 一缕缕的烟灰从相互摩擦的两个指尖中漏下,贺海楼从床上走下来,先去拉开窗帘和窗户,让弥漫在室内的烟气散出去,再随手将香烟丢在烟灰缸,捡了椅子上的一件衬衫穿起来,走进连着卧房的卫生间,扭开水龙头,将刚刚掐灭烟的手指放在水流底下冲洗。 覆在指尖上的黑色烟灰被洗去,冰凉和刺痛从指腹传递到神经,贺海楼搓了搓手指,将指尖被烫破了的皮搓掉。 早餐是传统的稀饭和小菜。 贺海楼整理好卫生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正好是贺南山平常吃饭的时间。 家政人员在厨房,偌大的客厅里,足足能容纳十个人的餐桌除了贺南山在最上首坐着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贺南山显然对迥然于平日,早早起床的贺海楼感觉意外,他看了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贺海楼两眼,才对厨房里说:“小徐,加一副碗筷。” 贺海楼在贺南山右手边第二个位置坐下来,他等着自己的那副碗筷被人送上来,拿起汤匙喝了一口热稀饭,本来有些难受的胃立刻舒缓下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起来?”贺南山出声问,接着不等贺海楼说话,又淡淡说,“既然懂的早点起来,以后就把好习惯继续维持下去。” 贺海楼唇边浮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又消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我知道了。昨天晚上梁有生去拜访顾新军了?” 贺南山说:“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情,你现在就知道了?”他心里觉得贺海楼对顾家太过关注了——是因为顾家的那个大儿子? “又不是什么秘密,”贺海楼慢条斯理地说,“之前扬淮省长因为经济案件落马,现在的省长身上代字还没有拿掉,作为省常委的公安局长、检察院院长又纷纷下台……”他夹了一筷子榨菜,咔嚓咔嚓咬了好几响之后,才继续说,“郁系在扬淮的人差不多了?现在汪博源想要怎么把事情牵扯到京城里来?宣传部那边现在敲敲边鼓还行,要发挥作用,只有等那些关键的能拿掉官员的证据出来了才行。” 一碗稀饭吃到了底,绕了一个大圈子的贺海楼也终于把自己真正的目的问出来:“下一个着火点,是哪一位倒霉蛋?” 贺南山掏出手帕擦擦嘴角,拄着拐杖站起来,没管旁边说了一大堆的贺海楼,径自向外头走去。 贺海楼一个人翘着脚坐在椅子上,等到外头响起开门关门声,又响起车子启动离开的声音,才一推桌子站起来,走到贺南山办公的书房里,按下记录键,挑出昨天晚上的几个号码,拿起电话拨了一个个倒拨过去。 “喂,是林叔叔吗?没错,我是贺海楼……没什么事,就是按总理的吩咐,给叔叔问个好。”这位是外交部的副部长。 “是方叔叔啊,我很好,是的,我在总理这里,总理在吃早餐,正准备上班去……不,没什么事,总理常说让我多跟叔叔学习,我打电话来向叔叔问个好。对对,叔叔再见。”这个是京城市委副书记的电话。 “杨阿姨是吗?”卫生局的领导杨兰芳,“嗯,是啊,不,并没有什么事,我就是打电话来问问杨阿姨忙不忙。” “小贺亲自打电话来,阿姨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啊。”杨兰芳在电话里笑道,“小贺今天怎么会打电话过来?” 贺海楼笑道:“总理让我多跟几位叔叔阿姨问好,我之前才打了林叔叔和方叔叔的电话,现在轮到杨阿姨了。” 电话那头的杨兰芳听了这话,就不由联系起某些事情,往深里想了一想:“小贺,是不是南山把孔德清的事情跟你说了?” 拿着电话的贺海楼唇角挑了挑:真是位善解人意的好阿姨啊。 他选择这一位做突破口,其实也是有原因的:贺南山一辈子没有结婚,贺老爷子和贺老夫人死了多久,这栋三层小楼就空了多久。据说贺老爷子和夫人刚走那一段,组织上也再次把贺南山的个人问题提出来,想要贺南山成立一个稳定的家庭,以便其能专心工作。不过最后似乎是贺南山态度坚决的拒绝了,这件事也就再次不了了之。 而这么些年来,贺南山除了不结婚之外,也确实并没有和任何女人发生过什么关系,能时常出入这间屋子的,除了保姆小徐和杨兰芳之外,连一根女人的头发都看不见。很早的时候,京城里甚至有出过这两个人的流言,可惜几十年过去了,杨兰芳嫁人又生子,贺南山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是杨兰芳的丈夫也跟杨兰芳一样,成了这栋楼的常客。 “总理倒没有细说。”贺海楼不紧不慢地回答对方,“只是让我跟几位叔叔阿姨好好看着点。” 他说话的同时也在想孔德清这个名字。 这一位的官不大不小,算是建委的一个领导,他既然被挑了出来,就肯定是汪系一派的。至于为什么会挑这一位……贺海楼暗自想了一想,并没有太想透,只能从表面上稍微分析一下:大概是因为郁水峰一直低调,所以一开始的反击也温温吞吞不上不下的,以及负责管城乡建设工程建设还有拆迁这一块的,在京城里,做出成绩不容易,挑出毛病还不容易吗? 当然这些都只是最基础表面的东西,也很有可能是他们从这个人身上抓住了什么毛病,能牵扯到对方背后的几条大鱼,比如组织部长顾新军,宣传部长梁有生这些人。 想到这里,贺海楼又忍不住想起顾沉舟。他在这边耍着手段找郁系的行动方向,顾沉舟那边呢?是不是也在关注汪系的行动方向? 这回贺海楼还真没有猜错。 顾沉舟确实在关注汪系的行动方向,但对比贺海楼,他了解信息的途径就显得直白又简单了:他只是在固定的看新闻时间问了问顾新军,因为深受对方信任,直接就得到了答案:“是董昌齐。”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君: 原作“沉舟将欲行,按上海楼身”书友: 贺渣:我赢了的话,顾少就和我上一次床怎么样 顾少:可以 贺渣:你赢的话,我就和你上一次床吧~~ 顾少:= = 顾少:卧槽 很久之后,卫少得知此事…(有人接下去不?) ————系列一之作者及好基友:作者———— 卫:[费解的][纠结的]你那时候……我们说简单的……是不是被气傻了? 顾:…… 卫:如果真输了怎么办? 顾:赖账。 卫:…… 顾:说笑的,上个床而已,怕什么。 ————好基友———— 卫:= =还不如赖账 顾:…… 卫:我帮你去赖账吧! 顾:这种事…… 卫:我们一条裤子长大的,你不敢说的我来说! 顾:…… 卫[惊吓]:难道你想上X——? 顾:我—— 卫:你你你—— 顾:……不是你想的那样…… 卫[大义凛然]:不如我帮你上吧 顾:———————————————————— 卫:开玩笑的,帮个忙而已,怕什么 系列二: 贺渣:我赢了的话,顾少就和我上一次床怎么样 顾少:可以 贺渣:你赢的话,我就和你上一次床吧~~ 顾少:= = 顾少:卧槽 很久之后,卫少得知此事…(有人接下去不?) ————以下蹲坑Ing书友续———— 卫:贺那个神经病敢动你我忒么… 顾:上床可以干很多事不独独那一件。 卫:在理。 顾:#^_^# 卫:等等你这表情……我突然得了不能听真相的病!小舟救我! 第82章 暗潮 “董昌齐?”这个名字让顾沉舟微微一怔,京城的高官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那更下一层的呢? 他又把那些自己接触过或者调查过了解过的人放在脑海里想了一遍,还是没有和顾新军嘴里的这个名字挂上钩。 顾新军似乎猜到顾沉舟不会知道这个人,又说:“是药监局的一位副局长。” 顾沉舟唔了一声,说到具体职位上,他终于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了。 这时早间新闻接近尾声,顾新军关了电视,看车子已经在外边等候了,就站起来向外走去,准备上班。 顾沉舟的询问本来已经到了嘴边,这时候又重新咽回去:顾新军显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不然不会只给出一个名字和职位就打住话头。 这是让他自己调查的意思啊……他微一沉思就得出了结论,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等对方接起来后直接吩咐:“帮我找一找药监局副局长董昌齐的资料,回头发到我电脑上。” “知道了,顾少。”电话那头也十分干脆,给了一个回答就直接挂掉。 另一头,上了专车的顾新军在车后座没休息多久,就打了个电话给自己在正德园的父亲:“爸爸,这次事情的关键点我已经告诉小舟了。”司机和秘书都是自己人,顾新军讲电话的时候并没有太避讳,“您真的觉得让他在这个时候插进来合适?” 老一辈人没有带手机的习惯,这通电话是警卫员先接起来,又递给顾老的。顾老正在侍弄着他的鱼和花,闻言说:“这个时候不合适,还有什么时候合适?他今年二十四了,又不是十四岁。”这段话说完,老爷子又补充说,“之前的几件事情,小舟不是一直参与并都做得不错吗?” 这之前的事情,指的就是跟贺家的几次交锋。 顾新军解释说:“之前毕竟还是小范围的摩擦,现在恐怕……” “这种时候有谁会特意去对付一个小孩子?”顾老反问。 “就怕他不够沉稳,胡乱捅出篓子来,这个时候就不好收拾了。”顾新军皱眉说。 顾老将手中最后一把鱼食撒到水中,心道这对父子该感情好的时候,好几年见面跟陌生人一样;现在大了大了关系终于好了,又开始不自觉溺爱起来,把儿子当小鸡一样护着…… “小舟既然想进来,就该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次的事情。他如果到现在还分不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还进什么官场?他的事情你就不要多说了,就这样决定了。”顾老直接截断这个话题,又问,“倒是正嘉,你看他有没有进来的意思?” 顾新军说:“我看正嘉对这些事情不太感兴趣。” “既然没有太多兴趣,就不要勉强他了。”顾老一边散步一边在电话里说,“我看正嘉挺有钻研精神的,学习也好,以后可以往科研方向发展,国家也很需要这方面的人才。” 顾新军微微点头,谈完了两个孩子的事情,他又说起其他一些工作上的话题,一直到车子进了工作地点,才结束这一通时间有些长的电话。 董昌齐,药监局副局长,遂林甘化人,1954年于普通家庭出生,1967年正式参加工作,曾任解放军总后勤部卫生部卫生员、解放军军区医院主任医师、解放军总后勤部卫生部保健局副局长等职务。 那通电话的两个小时之后,一份关于董昌齐的详细升迁资料就发到了顾沉舟的电脑里。 一份不算特别出彩的简历。 顾沉舟滑动鼠标的滚轮,又在底下找到了一点关于这个人的评价:出版过多部书籍、喜好收藏古董玉器及名表。 贪污受贿吗? 仅仅只是这样? 并没有太久的思考,顾沉舟又重新拨了之前的电话号码,冲对方说:“再查一下董昌齐最近经手的项目……没错,我需要详细一点的。嗯,还有对方的人际关系,不单独是工作上的,私人的友谊,男女之间……我知道,三天时间够吗?”他略等了一等,在电话那头答应之后,说,“行,就这样。” 说完之后,他将收到的资料稍作整理,归纳进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中。 间隔这个电话并不多久的时间,在顾新军办公室外间办公的俞文俊就收到了消息。他扣下电话,略微沉吟一下,就将桌上的一些资料整理整理,起身去敲顾新军的门。 “进来。”低头办公的顾新军头也不抬说。 俞文俊走进办公室,双手将资料递给对方:“部长,这是扬淮一些岗位的调动情况。”扬淮省因为汪博源烧出来的那一把火,除了公安局长和检察院长双双落马之外,还牵扯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干部,就算一些基层干部的调动工作扬淮省本身能够解决,但剩下需要中央组织部来处理的工作量依然十分巨大,并且在这种敏感的时期,人事调动权力大的同时,风险也极大,一个不好,就会被敌人抓住把柄。 顾新军抬手接过资料。 俞文俊又说:“部长,王德全正在收集董昌齐的资料,应该是顾少交代他办的——我们是不是将已经收集好的资料传过去?” 在对于领导的家庭问题上,俞文俊和贺南山的秘书方屿的态度其实差不多:基本不掺和,但如果有涉及,一定做到“及时,准确,客观”这三点要求,即:及时报告领导,准确描述事件,立场保持客观。 不过尽管两人的方针基本相同,但因为两者目标人物不同,结果也是大相径庭——俞文俊基本没在顾新军的家庭问题上操什么心,精力全用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了;而方屿呢,花费了无数心力赔了无数笑脸,始终没能攻下贺海楼这座坚固的堡垒,至今享受着不被接电话老被挂电话的待遇。 “不用了,就让他们自己弄。”顾新军看着文件,并没有抬头。 这是考验啊,俞文俊一听就明白了:“部长,那我就先出去了。” “嗯。”顾新军应了一声。 俞文俊放轻脚步走出办公室,从自己的桌上拿起另一份整理好的文件夹在腋下,交代了坐在旁边的许秘书一声,就往走廊外的电梯走去,刚乘电梯到一楼大厅,迎面就碰上了方屿。 “是方大秘啊。”从电梯里往外走的俞文俊先打了招呼。 “俞大秘好。”方屿也十分客气,停下来寒暄说,“俞秘书这是要去办事?” “是,一些工作要去现场看一看。”俞文俊说。 方屿笑了一笑,轻轻侧过身子算是让道:“俞秘书忙去吧,我就不打扰俞秘书了!” 俞文俊同样客气地道了别,才继续往宣传部的办公楼走去,刚走到宣传部长的办公室外,坐在里边的秘书就从桌子后站起来,快步迎上前握住俞文俊的手:“呦,什么风把俞秘书吹来了!” 俞文俊笑道:“是东南风。” 迎上来的秘书也是梁有生身边的第一大秘,他将俞文俊领进办公室坐下,又要亲自去为对方泡茶。 俞文俊摆摆手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回去了,这次是来送一份文稿的。” 梁有生的秘书接过俞文俊手上的文件夹,笑道:“俞秘书交代一声,让其他人送来不就好了?怠慢哪个部门,也不敢怠慢组织部送来的文件啊!”他说着打开文件夹一看,粗体的标题《有关党员干部党风廉政建设若干建议》就直接映入眼底。 他眼皮忍不住跳了两下,脸上的笑容差点出现一瞬间的僵硬。 俞文俊这时候说:“林秘书,文件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 “好的好的,”林秘书回答,又作势说,“俞秘书,我送送你。” 俞文俊笑着推辞了,转身就离开宣传部办公室。林秘书还是坚持着将对方送出了门,这才拿着文件夹快步走回办公桌,翻开自己刚刚放在桌上的、由贺南山身旁的方屿送过来的一份文件:《有关提高领导干部党风廉政建设能力的若干建议》…… 这根本就是同一个题目啊,这两位别苗头已经别到这种程度了? 林秘书也不敢擅自决定,揣着两份文件像揣个烫手山芋,转身就敲响了自己办公桌背后的领导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的梁有生接过两份文件,翻了一会,也没说什么,只挥挥手让自己的秘书出去。 这里的局势无时无刻不在不动声色地改变着,但在大多数人眼里,又始终显得那样井然有序,平静无波,并越发地井然和平静。 七月的天气总灼热得让人有在火炉里被烘烤的错觉。 顾沉舟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时间正好是下午三点近四点,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穿白大褂的医生说:“那些药品的情况我都给你说了——你怎么突然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了?” “刚好需要了解一下。”顾沉舟说,接着转了话题,“什么时候你有空,出来吃个饭?” “顾少相邀,没空也要挤出空来。”白大褂呵呵笑道,调侃了一句,又解释说,“不过最近真的没什么时间,好几台手术接连安排下来,回家都不会动了,等忙完这一段我打电话给你?” 顾沉舟微微点头:“我最近没什么事,按着你的时间来可以。行了,你也别送了,我刚看了一眼,还有好多病人等着呢。” 白大褂心里确实记挂着这件事,一点头:“行,老同学慢走,我先回去了。” 顾沉舟看着对方走进医院大厅,自己也往车子停放的方向走去。 不管什么时候,医院总是最不缺人的地方,这一天的人似乎格外的多,顾沉舟刚刚走下楼梯,一大波的人就从外边涌进来,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推着车子被人群围着快步朝医院大厅走去。 顾沉舟往旁边走了几步让出道来,躲过了冲进来的人群,但好几个走得慢的被挤得东歪西倒,还有一位年轻女性倒向顾沉舟所站的方向。他顺手扶了对方一把,看见人群已经过去了,正要继续离开,就听身旁有声音说:“顾……沉舟?” 第83章 不能听真相病 本来已经转了半个身子的顾沉舟听见有人自己的名字,转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他扶起的那位年轻女性撩起耳边垂下来的长发,露出白嫩的耳朵,神情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这位女性大概二十三四,穿着帆布鞋七分裤,以及一件简单的印有猫图样的T恤。她留着半长到脖子的头发,靠近脖子的一些发丝已经被汗水黏成一缕一缕的了,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相机挂在脖子上,左肩挂着一个休闲的包包,拉链是拉开的,手里还捏着一本小本子和一支笔。 相较站在他身后不太确定的人,顾沉舟在回头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就将人认出来了,他笑道:“你是汪伯父的女儿——” “汪思涵,叫我思涵就好了。”汪思涵冲顾沉舟露出一个笑容,她似乎腼腆微微抿了唇,左边的唇角有一个若有似无的小酒窝,“我记得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见过你,刚才还以为会认错人呢。” 正对着医院大厅的楼梯口人来人往,又一拨人从外头走进来。 顾沉舟伸出手虚护着汪思涵倒退出这个人流口,才说:“今天过来有事?” “收集一些论文资料。”汪思涵晃晃脖子上的相机说,又问,“你呢?” “我以前的同学在这里当医生,过来看一看。”顾沉舟说。 “嗯,”汪思涵点点头,两人不熟,她也没什么好跟顾沉舟说的,就把话题转回计划的道谢上,“谢谢你刚才扶我一把。” 顾沉舟一挑眉:“这点事还能得到一声谢谢?” “必须得到啊!”汪思涵一本正经地说完又笑了,“我继续去收集资料了,他们是出了连环车祸被送来的,我要去找几个当事人谈谈。” “好。”顾沉舟说。 “对了,”汪思涵突然想到一件事,“你说你同学是这里的医生?是哪一个科室的?” “外科的——不过不是圈子里的,我打一个电话给他,待会你问完病人,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可以找他询问。”顾沉舟说道,汪思涵的想法并不难分析。 这也就是一个电话的功夫,汪思涵确实有这个意思,顾沉舟主动说了她也落落大方地应下来:“麻烦你了。回头请你吃饭。” “让女士请我?”顾沉舟笑道,拿出手机拨了自己同学的电话。 汪思涵一边往包里拿手机一边说:“谁让帮忙谁请,下回你要我从我老爸那里拿什么独家消息,我也不会客气的……呃?”她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干音。 顾沉舟稍稍将电话移开耳朵:“怎么?” 汪思涵有点纠结地看着自己的包包,半晌后很惆怅说:“钱包又被摸走了。” 又……顾沉舟也沉默了一下,这时候电话通了,刚刚送顾沉舟出医院的白大褂声音响起来:“怎么,顾少是忘记什么事情了?” “没忘什么事,不过多了一件事,”顾沉舟对着电话说,“我带一位美女过去,养养你的眼。” 汪思涵从包里拿出手机,抬起头时已经从钱包被偷的郁闷中恢复过来了:“我自己过去就好了,也就一两百块钱,兜里还放了好些零钱呢。” 顾沉舟看了对方拿出来的手机一眼,两三百块最低档的机子,汪书记的女儿怎么也不可能连个好手机也没有,这款多半是她自己特意选的——但这是为了什么? 顾沉舟没有让疑惑浮现到脸孔上。 汪思涵的注意力则根本就不在自己的手机上,她要了顾沉舟的电话号码存到手机上后,就再次推辞说:“不用你陪,只是询问几个人而已。” 不是在客套。顾沉舟稍微一想就同意了——他们确实没有什么交情,刚才的建议不过是顺手,既然对方不需要,他当然也不会坚持:“好,我先回去了,那位医生姓许,许光,是外科的值班医师。” “好。”汪思涵笑了一下就转身离开,这回在将手机放进背包的同时,不忘拉上背包的拉链。 顾沉舟则转身去停车场拿车,车子一路从医院开回天瑞园,进屋子的时候顾正嘉在厨房里说:“哥,爸妈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我准备下面条,你要不要来一碗?” “下什么面?”顾沉舟问。 “快速面。”顾正嘉回答。 “有什么味道的?” “唔我看看,酸菜仔鸡面,鲜虾鱼板面,清炖排骨面,红烧牛肉——” “清炖的那个。”顾沉舟刚刚回答,兜里的手机就响了,他先看了看号码,接起来说:“美女还养眼吧?” “软妹赛高!”打电话过来的就是许光,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旁边的杂音还很多,似乎是临时猫在什么地方悄悄打电话,“你小子有福气啊!” “只是朋友。”顾沉舟说。 许光鄙视:“男未婚女未嫁,这说辞太装样啦!” “……只是认识。”顾沉舟换了个形容词。 许光抽了口气:“原来还没和对方确定关系啊!老同学要不你退出成吗,我请你吃大餐,你再随便挑个想要的礼物,一万以下的我都买单了!这软妹子真心萌爆了,就给哥哥个机会?” 顾沉舟哭笑不得,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那位可是大小姐。” “知道,跟你这顾少一样,气质好得出奇了!”许光说。 许光和顾沉舟是小学初中的同学。那时候时间还早,风气没有现在这么开放,顾沉舟上的也都是重点学校,学校里读书气氛非常浓郁,除了事先被打过招呼的老师之外,并没有多少不是圈子里的同学知道他的身份。毕竟他所在的圈子,简单点说,就是一众还没有工作的最高红色家族子弟聚集起来朋友圈,哪怕是贺海楼那样的疯子或者其他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的子弟,也不可能天天把我爸是谁我家是什么挂在嘴边,能进这个圈子的,这一点点的资本跟傲气,几乎是众人自然而然拥有的东西。 而这个所谓的‘顾少’,虽然和现在圈子里对他的称呼差不多,但在当时,还是真是大家一起玩闹玩出来的外号——除了他的顾少之外,还有外号叫手枪大炮地雷铁人的呢。 “你今天才第一天看见她吧,怎么就突然看上了?”顾沉舟没打算说破汪思涵的身份,这件事情不需要他来操心,如果许光是认真的,自然有人把他的资料递到汪博源面前,供那位书记大人审视评估。 “她漂亮!”许光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又说,“其实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在给一位肠胃不舒服,吐得满身的老太太清理衣服。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亲人呢,后来她跑过来找我说你的名字,我才知道她就是个纯路人,来这里给论文收集数据的。” “就这样?”顾沉舟问。 “这样还不够啊?”许光吐槽说,“人长得美,有学历,对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都能伸手帮助,这样的好女孩提着灯笼也没处找啊大少,她你都看不上,准备取一个天仙回家供着?” 不同男人对于未来另一半的定义也不相同。 照许光来说,汪思涵确实是一个提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孩:出身很高但没有虚荣心理,学习认真又拥有非常良好的品格。 要问顾沉舟欣不欣赏这样的品格,是否喜欢拥有这样品格的人,他当然也是欣赏并喜欢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想跟对方发生一些进一步的关系,就好比有人在商场里赞叹了好多东西,却不会将这些东西统统买回家一样。 “你跟她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开始维护起来了?”顾沉舟对对方说。 许光有点不好意思:“嗨,思涵看起来就是一软妹,不会跟人吵的那种。你知道吗,今天医院送来了一对车祸伤患,人挤人的过道都不好走了,思涵进来之后就一直在帮助那些伤患还有被车祸牵连的群众,跟那些对话回答警察问题啊,帮忙护士安排伤者啊……有个小偷还在这时候悄悄的摸到她背后,拉开她的包包偷手机!结果手机一提出来是那种两百块的,小偷又想放回去,被人看见了,当场就被一群人围住要交给警察,刚好找到的警察是个新人,不认识这些小偷,大家都把情节往重里说,只有那姑娘说‘有人看见他偷我的手机’……”他说道这里又跟顾沉舟求证,“看这实诚的程度,哪里像会吵架的样子?” 顾沉舟心道人家那不是不会吵架诚实萌软,是根本眼皮子都没有夹那个小偷一下:一个直辖市市委书记的女儿,可能好可能坏,可能霸道猖狂虚荣高调,也可能谦虚谨慎聪明有手段,唯独不可能懦弱好欺负。 不过许光这么一说,他倒是知道汪思涵为什么用那款手机了:大概是因为一直往人多的地方挤,难免有没法顾及周围的时候,索性就弄了个连小偷都不爱偷的装备临时用用。 “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跟我分析你喜欢上一个姑娘的心路过程?” 煮快速面并不需要多少时间,顾正嘉已经把两个碗端出来,咬着筷子看顾沉舟很久了。 顾沉舟走过饭桌上,拉开椅子,看见面前两碗面上一个卧了蛋,一个里头有几片三叶青,选了有青菜的那一碗,将另一碗推回给顾正嘉。 顾正嘉顺手替自己哥哥拿了双筷子,就端起碗先喝了一口汤。 “这不是特别有眼缘,又只有你认识,没忍住跟你说了两句嘛,”许光说,“对了,你现在在干什么?” “吃饭。”顾沉舟回答。 “什么好料?”许光的声音里充满了羡慕之情,“我这里只有垃圾汉堡和可乐吃啊。” “快速面。”顾沉舟再回答。 电话那头哑了一会。 坐在顾沉舟旁边的顾正嘉听了一鳞半爪,瞅瞅自己的哥哥,说:“我只会做这个,而且我一直觉得它挺好吃的……” “其实我也这样觉得。”电话里传来了许光的声音,他显然听见了顾正嘉在旁边说的那句话。然后开始认真分析出一长串哪个牌子哪种口味的最优惠适合大众,就在顾沉舟差点直接挂掉电话的时候,许光突然又说:“啊,对了,我记起来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了!” “为了汪思涵?”顾沉舟说。 “不光是这个,顾少,你知道那软妹在事情的最后又问了我什么吗?”许光卖了个关子。 顾沉舟心头一动:“她难道问了你药品重新包装高价销售的事情?” “……不是吧,你还真猜到了?”许光不可置信地说,“你们之间真的没有奸情吗!她离开的时候,也随口问我关于旧有药品申请不同批号,作为一种新药重新包装上市并销售高价的事情。看她的口气,好像就是临时想起来随便问的……你们怎么都关注同一件事情去了?” 这回顾沉舟没有满足自己同学的好奇心了,他随口应付了两声,就把电话掐断,吃完了晚餐将碗收进水池,刚上楼打开电话和企鹅,就接到卫祥锦的消息:“在不在?” “手够快的啊!” “眼光忒高了吧!” “果然是小美人一个!” “你之前都没透过口风!” “我还以为你就想当和尚了呢!” “回来了记得马上联系我!在线等你!” 顾沉舟看着屏幕上呈梯形的聊天句子,回给了还挂在线上的卫祥锦一个抖动。 “你在说什么事?” “还装傻?”卫祥锦的回复飞快,几乎顾沉舟敲出去的句子刚刚显示出来,他的句子也跳上了屏幕。 顾沉舟:“?”他确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卫祥锦直接复制图片发上去。 顾沉舟一看,居然是自己下午在医院和汪思涵的照片,对方大概是用手机抓拍的,照片有些模糊,还背光,本来一个好好的人歪倒他伸手去扶的动作,硬是被照出不一般的感觉来——看上去就像汪思涵在投怀送抱,他主动笑纳了一样。 “……这是哪里来的?”顾沉舟问。 “群里。”卫祥锦说,“他们都讨论疯了,说你不出声不出声,一出手就是书记的女儿,还一抓一个准,实在眼光太高太蔫坏了!” 顾沉舟说:“我是说是哪个人发的。” “……唔,”卫祥锦发消息,“你打算打击报复吗?” 顾沉舟:“……” 卫祥锦:“说真的,你和汪思涵真的在一起了?之前还真的一点风声都不透啊……不过你们现在在一起,时间上有点敏感啊。” “你也知道这个时间敏感,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她在一起?”顾沉舟反问。 “还真不是啊。”卫祥锦打了这一句话就懒得在敲键盘了,直接打电话给顾沉舟说,“那你们怎么在一家医院门口?要心思歪一点的,都能说你是带汪思涵去检查了。” “那就等着被汪书记整死吧。”顾沉舟说,又解释道,“我去医院有事情要办,汪思涵是在收集论文资料。在医院外面的时候,一下子人很多,汪思涵被别人撞到我这边,我顺手扶了一把。” 顿了顿,他又说:“汪书记把他的女儿宝贝成什么样你还不知道?据说在庆春市那里就没有怎么出来过吧,外头的一切应酬都交给汪荣泽了。我和她这次还是第二次第三次见面呢。” “唔,”卫祥锦问,“你去医院干什么?” “找许光,了解一下具体哪几种药品被重新发给批号认证,然后做为新药高价上市。”顾沉舟说。 话题突然就从风花雪月那边像草泥马般一去不复返地奔到了到了政治问题社会焦点上。 卫祥锦沉默片刻。 “怎么了?”顾沉舟没等到对方的回答,不由问。 “我一定得了一种名叫‘不能听真相’的病,唉,小舟……”卫祥锦惆怅说。 顾沉舟:“……” “别闹了,”还是顾沉舟说话,“我跟汪思涵什么都没有……唔,”他的手机突然收到一通来电,他拿开看了下号码,对卫祥锦说,“你等下,我接个电话。” 他挂了卫祥锦的电话,又倒拨回去:“什么事?” “顾少,董昌齐的事情发了,我给你传一份视频。”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大概数分钟之后,一份邮件传到了顾沉舟的私人信箱中。顾沉舟点开看了一会,在看清楚视频里的男主角之后,就关了这份录像。 “怎么了?”卫祥锦的企鹅消息传来。 顾沉舟回复:“药监局一位副局长嫖妓被拍,视频上一男四女玩乱交。” 卫祥锦:“……” 谈了正事,顾沉舟直接把企鹅换成电话,拿出手机拨给卫祥锦,等对方接通了后说:“这就是我这两天查的那一位,现在他……”他看了一眼邮箱里仅有的一句话,照搬给卫祥锦,“为男主角的视频,被传到药监局内部网络上,大概半数的人都看见了。” “啧啧啧。”卫祥锦连说了三个叠词,“他被谁整了?” “你说呢?” “汪系?” 顾沉舟避而不答,只是说:“这位被弄下去,贪污受贿是肯定有的,他开绿灯给那些药重新包装高价售卖这一项,恐怕还会从重处理。双开是一定的,照着他聚敛的财富估算,至少十年牢狱。” “重点不是他吧?”卫祥锦说,一个副局长而已,在这个时候汪系特意搞他都是掉份。 “副局长靠着局长不奇怪吧?”顾沉舟说,“药监局的局长是卫生部杨兰芳的丈夫,杨兰芳跟贺南山私交很好。” 卫祥锦说:“这次的事情针对的是贺南山?” 顾沉舟这时候已经在电脑上点开京城官员的资料文档,他看着自己做出来的关系图,慢慢在聊天框里敲字:“恐怕不是……” 话题到了这里,彻底脱离了最开头的那张照片。 卫祥锦最开头的文字刷屏,说白了也不过是一种调侃:两人从小在长到大,如果真有了女朋友,他不信顾沉舟一点口风都不透给他,因此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在意。 不过就算卫祥锦不在意,顾沉舟根本没想,群里的人只是冒泡凑热闹随便嘴炮一下……也总有真正在意而又并非顾沉舟发小的那个人:比如已经调查完孔德清事情,刚刚从外头回到正德园贺家的贺海楼。 他坐在电脑椅上,手边就是一叠有关孔德清的黑资料,面前的电脑开着,屏幕正中间显示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没错,就是那张汪思涵朝顾沉舟方向倾斜,被照片主人照的背光又模糊,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暧昧起来的照片。 贺海楼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坐姿有些垮塌,他用牙齿咬着右手的拇指,目光在电脑屏幕里的照片上来回逡巡,五分钟,十分钟,鲜血从啃咬处渗出,开始顺着他牙齿和嘴唇往下滑,滑过下巴,又滴到白色的衬衣上,不一会,便洇出一块硬币大小的椭圆血痕。 第84章 不动声色 屏幕桌面上的聊天框突然一阵抖动,本来显示在最前方的照片瞬间最小化到任务栏上。 贺海楼随手拿起桌面的烟灰缸往屏幕上的聊天框砸去,还好在马上就要脱手的时候找回一些理智,手稍稍偏了一下,本来砸向电脑屏幕的烟灰缸重重撞在屏幕旁边的墙壁上,将雪白的墙壁撞了一个凹坑,又掉到木制的地板上,里头的烟灰烟头洒了一地。 贺海楼朝烟灰缸掉落的地方冷淡地扫了一眼,就转回头看显示在屏幕上的对话框。 发给贺海楼图片的人也是从别人处看见这张照片的,他的反应跟顾沉舟那伙群里的反应没有太多差别:就是感慨一下再顺势羡慕嫉妒一下——这还是因为从目前局势来看,汪软妹跟他们是没有缘分了——软妹人人爱嘛! 发照片的人刚刚弹了个抖动,又说:“说起来这个妹子不是贺少你最喜欢的那个类型?又文静又乖巧,家世还特别好,就可惜大家不是一路人……” 贺海楼回了一句:“你很清楚嘛。” 发照片的人谦虚说:“哪里哪里,都是最基本的资料,这位虽然是圈子里的人,可基本没有出现过啊,那点东西还是顾沉舟一伙的人从汪荣泽嘴巴里问出来的,和照片一起传来传去呢!” “很多人看见这张照片?”贺海楼问。 “一开始就是发在群里头的,”发照片的人说,“看的人应该不少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快传到我们这里来。” “顾沉舟有没有什么说法?”贺海楼一个字一个字敲下去问,敲完了还不自觉磨一下牙齿,又往那张照片看了几眼,油然生出一种领地被侵犯自己被挑战的感觉。 “这个……”发照片的人愣了一下,然后发了一个等待的图片。 贺海楼将刚刚直起来的身体再向后一靠,几秒钟之后又站起来从房间的酒柜里取出一瓶洋酒和一个高脚玻璃杯,将杯子注满三分之二后,旋上酒瓶的盖子,拿着杯子走回电脑桌前。 这时候发照片的人已经给了贺海楼回复:“没听说顾沉舟有什么说法,他连出现都没出现。” “嗯。”贺海楼敲了这一个字,就直接关掉企鹅,将还拿着的酒杯摇了摇,一口气喝了杯子里一半的酒。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食道,灼热的火焰腾腾蹿起,一边燃烧一边抽取脑海里的氧气。 贺海楼微微眯了眼,晕眩让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动作有些踉跄,他踢踏着拖鞋,在卧室里慢慢走了一圈,走到窗户边的时候正好看见一辆政府车停在楼下,一位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女人从车上走下来…… 杨兰芳。 她来干什么? 杨兰芳走下车的时候,高跟鞋踩着水泥地板发出明显的敲击声,直到走进贺家的大门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贺南山,她的脚步才缓下来,急促的高跟鞋声也随之变小变弱。 “什么事?”贺南山直接问。 这个四十八岁的女人似乎终于找回了一些冷静。她穿着墨绿色的连衣裙,踩着五厘米的黑色高跟鞋,头发盘成一个髻,用发网一丝不苟地罩起来,全身上下也没有太多首饰,只在脖子上挂了一条漂亮的珍珠项链。 杨兰芳这时候就用手动了一下自己的项链,踟蹰了好一会,才出声说:“总理,姜东他遇到了一点麻烦。” 贺南山没有说话,但做了一个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杨兰芳说:“姜东的一个部下违反了纪律,现在被纪检的人带走,不知道是谁把有关这个人作风不好的视频在内部网上发出来,现在发生了很不好的影响……”她都不知不觉地开始扯官腔了。 贺南山说:“董昌齐的事情我知道,董昌齐做的那些事,姜东涉及了多少?” 杨兰芳立刻住了嘴,神情里闪出一瞬的狼狈和尴尬。 贺南山等了一会没见杨兰芳说话,索性问道:“他的作风正派不正派?” 杨兰芳抿了抿嘴:“有一些……逢场作戏。” 贺南山说:“姜东分了多少?” “什么分了多少?”杨兰芳下意识地问。 贺南山淡淡说:“董昌齐要给旧药发新药批文,需要姜东签字,这一笔好处,姜东拿了多少?” 短短几分钟内,杨兰芳第二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珍珠项链:“这边前后几次,拿到了八百万,其他的,他说总共合起来有一两千万。” 贺南山将手上端着的茶杯搁到桌子上,不轻不重的一声瓷器碰撞声。 杨兰芳的呼吸跟着窒了窒,没等她再开口说什么,贺南山已经说:“行了,这事情我知道了。” 这是在暗示她可以走了。 进出贺南山家里十几年,杨兰芳第一次收到这样的暗示,她一下子又羞又窘,几乎就要站起来告辞——当自己丈夫的事情像一块拴在小指头上的巨石,又将她牢牢按下。 姜东的事情,她知道的真的不多。 对方在外头乱搞,她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发现,至于收授礼物……她倒是知道,但以为只是不多的一点,他给她看过的最贵重的东西也就一万出头,进了官场就肯定会沾这些东西,不贵重的礼物往来什么的,也是正常交情——只要他有分寸! 杨兰芳垂在身侧的手握起来,指甲都嵌进肉里头了。 下午接电话时候听到自己丈夫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坦白,简直跟晴天霹雳一样,她差点就要当场说出断绝关系的话来了,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想到这里,她再次感觉自己心乱如麻,想说一些话留下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跟以前一样把话题转到贺海楼身上,强笑说:“海楼现在怎么样了?他上次打电话给我还说要过我那里去玩一玩,我正准备把美欢从学校里叫回来,他们两个小孩子也比较有话说……” 她说这些话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就是单纯将两个小孩当成兄妹玩伴来说。至于贺海楼那些糟糕的名声——自家的孩子总是好的,加上也没有哪个小辈会详细跟长辈说贺海楼怎么怎么了,因为偶尔听见关于贺海楼不好的传言,她也自动将其忽略了。 贺南山听见杨兰芳这样说,倒是说了一句:“他现在就在楼上,我把他叫下来。” “不用不用,”杨兰芳连忙说,“我上去看看他就好了。” 贺南山微微点头,也没有坚持,只是让小徐带杨兰芳上去。 一路从楼梯走上三楼中间,还没上最后一截楼梯,贺海楼就已经从三楼的小客厅里走出来,笑着对杨兰芳打招呼说:“杨阿姨来了,我刚刚从窗户边看见杨阿姨过来就先去泡了茶,只等阿姨上来。” 从进来到现在,杨兰芳总算露出了一个自然一点的微笑:“还泡什么茶,阿姨就是过来看看你的。” 贺海楼往楼梯下走几步迎上杨兰芳,问:“阿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一点事情要找总理商量。”杨兰芳含混地说,明显没有跟贺海楼谈这个的意思。 贺海楼轻瞟了对方一眼,在两人分开坐到客厅沙发上的时候,他直接了当地问:“是不是关于卫生局董昌齐的事情?我刚刚听到风声了,他的事情连累到姨夫了?” 刚刚坐下的杨兰芳又握紧了双手,片刻,她慢慢放松自己握得发白的指甲,微叹一口气:“事情已经传出来了?” 贺海楼简单说:“董昌齐的事情很容易查,其中一些比较敏感……” 说的就是旧药换批号变新药,制药厂赚取巨额利润的事情。 杨兰芳苦笑一声,神情有些萎靡:“唉,连你都知道了……” “美欢知道这个消息了没有?”贺海楼看着杨兰芳,不着痕迹地说起了对方的女儿。 如果说丈夫渎职贪污让杨兰芳担忧又失望的话,那他在外头乱搞男女关系这一点,毫无疑问让杨兰芳愤怒并绝望,只一两小时的功夫,杨兰芳对自己丈夫多年的感情就差点消磨殆尽。之所以会马上赶过来找贺南山,除了考虑女儿的感受之外,也是因为夫妻两人利益共同:这也是为什么姜东会在外头乱搞,却死死瞒住家里,并和杨兰芳多年来一直做一对模范夫妻的原因所在。 “事情刚刚发生,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还是先不要告诉美欢的好。”杨兰芳说。 贺海楼仿佛微微皱了眉,但没有说什么,只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红茶给杨兰芳,“阿姨喝茶。” 杨兰芳端起来喝了一口,但注意力明显没有在茶上面,而是忍不住问:“海楼,你听见的那些消息,都说了什么?” 董昌齐事发得突然,视频的曝光一下子就将董昌齐推上风口浪尖,然后就是纪检上门将其带走,这个下午姜东还刚好不在办公室,接到消息的时候人都被带走了,再决心打电话给自己老婆坦诚,又花了一定的时间,这一系列事情下来,杨兰芳不是慢了一步,而是慢了无数步,虽然及时上了贺南山的门,但外界的反应就真的没时间去了解了。 贺海楼停顿了一下,才说:“目前还没有明确涉及到姨夫的说法,不过董昌齐的罪行就比较明显了。” 杨兰芳咬了咬牙: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想贪污都不知道把屁股擦得干净点!现在人家一听药品的事情,就自动联想到局长来。要给他跑关系都不知道怎么跑。 “你姨夫……”她连一句开脱的话都说不出来。 贺海楼喝了口茶,然后说:“刚刚总理有没有说什么?我觉得现在毕竟没有直接查到姨夫身上,如果能将事情捆定在董昌齐身上,就比较好办了。” 杨兰芳的目光微微一亮,又摇摇头说:“平常还好,但现在情况比较复杂……谁都不好随便出手。”她也实事求是地说。 贺海楼低头看着白瓷杯中的淡红茶汤,慢慢说:“阿姨,你看这件事是针对董其昌的,还是针对姨夫的?从视频出来到现在,一个下午的功夫,董昌齐就被双规了,这么干净利落的手段,不太像是普通官员拿得出来的啊。” 贺海楼说中了杨兰芳的心病。 刚才姜东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也暗示了杨兰芳这一点:这些手笔不小,时间又特别敏感,恐怕对方的真正目的,不是针对董昌齐或者他姜东,而是他们身后的贺南山! 如果是因为贺总理……杨兰芳的思绪稍稍偏了一下,却没有偏太久:不管是否因为贺南山,现在事情都出在他们身上。 “在董昌齐被双规之前,姨夫有没有和对方交代两句话?”贺海楼又问。 “还没来得及。”杨兰芳回答。 “姨夫和董昌齐合作的时候,董昌齐有没有收集到姨夫的一些资料?”贺海楼这话就说得比较含蓄了,直白点翻译就是:两人一起贪污受贿,董昌齐有没有姜东和他同流合污收受贿赂的证据,或者这些事情干脆就是由姜东主导的? 杨兰芳用手撑了一下额头,如果可以选择,她实在不想这个侄子面前说这些东西,但现在除了这个侄子,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找谁去说,美欢那边是绝对不可以的,自己的老父母或者姜东的老父母?姜东说得出口她也说不出口!何况看贺总理现在的态度,说不定也要贺海楼去敲敲边鼓…… 杨兰芳在犹豫,贺海楼也没有催促。 他将烧开的水注入茶壶,静等片刻就提着茶壶将两杯茶杯倒满。 杨兰芳的那杯刚好八分,他自己的这杯却不注意满了一些,足有九分半。 贺海楼放下茶壶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一下子舔上拇指处的伤口。他右手的大拇指微微抽了一下,茶杯发生倾斜,淡红的茶汤瞬间包裹住贺海楼的拇指,一两滴茶液滴落到透明的玻璃茶几上。 “……我不是特别清楚。”杨兰芳终于出声,她并没有犹豫太久,官场中的人总是很善于衡量利弊,而非评估对错,“不过看他慌张的样子,估计董昌齐手上有他的大把柄在。” 贺海楼慢悠悠端茶喝了一口,语调微微扬高,有一丝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兴奋:“最好能想办法进到里头,和董昌齐通通气……他自己就拿了那么多,十来年牢狱反正逃不掉,再加点什么欺上瞒下的事情,也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倒是他进去之后,有人在外头帮他疏通疏通,照料家人,也能比较安心地呆在里边度过晚年。” 杨兰芳扯扯嘴角,算是笑了。 这时候突然有电子女音想起来:“您好,新邮件来了!” 贺海楼似乎一下子想起来了,翻出一旁沙发垫下的直板电脑,打开自己的邮箱看了一会,又递给杨兰芳:“对了阿姨,这是董昌齐的资料,我听见消息的时候让人稍微收集整理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应该跟里头写的差不多。” “你有心了。”杨兰芳精神一振,连忙说道,又稍稍倾身接过对方手上的直板电脑,专心地低头看起来。 董昌齐,1954年生,遂林甘化人, 1967年正式参加工作,曾任解放军总后勤部卫生部卫生员、解放军军区医院主任医师、解放军总后勤部卫生部保健局副局长…… 这种个人资料杨兰芳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又飞快拉着滚动条往下滑。 下来就是董昌齐的贪污受贿事实收集,贺海楼也实在有办法,一个小时不到,纪检那边也许都还没有反应呢,他就把大略的事情都挖了出来——当然这两者还是有些不同的,纪检部门就算私底下已经知道了大概,也讲究着人赃并获,需要文件资料这种事实来佐证调查,又要有董昌齐本人的承认犯罪的口供,文件需要搜查,口供需要突破嫌犯的心里防线,都需要时间才能完成,而贺海楼就简单多了,他只需要通过自己的关系,找到大概的结果,甚至不用百分百准确,大面上没问题就够了。 杨兰芳看着直板电脑上写出的结果,发现跟自己了解到的差不多,但细节还是有一些出入,比如和董昌齐有牵连的制药厂从三个变成了五个,他贪污的数目,和姜东告诉他的也不尽相同,而且里头还写着董昌齐经常邀请上级去花天酒地…… 他的上级,他的上级…… 杨兰芳的胸脯急剧起伏了几下,恨得连吃了姜东的心都有:他妈的他也不怕染了病回家! 这时候贺海楼接了一个电话,坐在对面的杨兰芳听了两句,发现这个电话就是说有关董昌齐的事情的。 “人已经去董昌齐家里了?”贺海楼对着电话说,“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嗯,不用太细,大概的没问题就好了……对,可以……”他说了两句就挂掉,对杨兰芳说,“纪检的人已经去董昌齐家里搜查了,把董昌齐的家人吓得够呛。” 动作太快了。杨兰芳有些神思不属,看邮件翻到底了,又去看最开头的董昌齐的个人资料,在看到他的家庭成员的时候,杨兰芳微微一怔:“董昌齐的女儿跟美欢是同校校友啊?” 贺海楼也楞了一下:“对方也是政法大学的?” 杨兰芳点点头:“好像还同一届。” “那美欢应该认识对方的吧?”贺海楼说,“董昌齐是姨夫的下属,他的夫人女儿应该和阿姨相处过。” 杨兰芬神情有些冷淡:“他只来上过一两次门,姜东一向不把工作上的事情带回家里做。他的夫人我都没有见过,何况是女儿了!”以前她丈夫还跟她说工作就专心工作,到了家里,就好好陪妻子女儿,他的下属偶有上门,也不过是提了一吊水果几盒牛奶……现在倒回头一看,全是笑话! 杨兰芳越想越觉得心里烧得慌,她又看了看邮箱里附有的几张照片:那些照片明显是从网上摘录下来的,似乎是一个什么交流会,反正一家人都在上面,董昌齐和夫人还有女儿站在中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这个女孩子也就跟美欢一样大啊…… 对姜东和董昌齐的怨恨和一种兔死狐悲的无力感纠缠在一起,让杨兰芳忍不住仔细地看了这张照片。 她先注意到站在最左边的董昌齐,是一个谢顶啤酒肚的男人,笑得很憨,乍看上去,给人一种很诚实友善的感觉。 她又注意站在右边的董昌齐的夫人,那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性,样貌并不特别显眼,但身材微胖,又穿颜色鲜艳的晚礼服,看起来颇为贵气。 最后是他们的女儿。 是叫做董灿来着。杨兰芳先看了看对方的名字和大概经历,又把注意力放回到那张照片上。 照片里的女孩子的笑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非常灿烂。这个女孩长得很漂亮,高高的个子,巴掌大的小脸,眼睛又大又有神,挽着自己爸爸的手,脑袋微侧,扎成马尾的长头发顺着脸颊垂下来,非常俏皮可爱。 但随即发现的东西让杨兰芳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这位跟她女儿一样大的女孩,还有她的妈妈,身上手上戴着的饰品看上去就价值不菲——这个交流会看上去名流云集,应该不会有人带假首饰给自己找不痛快,加上董昌齐贪污的那些钱也足够他妻女买衣服首饰…… 姜东,你真是好样的啊。杨兰芳气极反笑,暗道自己跟他做夫妻几十年,连对方的工资都没有拿全,合着出了事她负责,有好处全给小妖精了! “海楼,”杨兰芳放下手中的直板电脑说,“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阿姨这样说就是没有把我当自己人了,”贺海楼一挑眉,“以后我可不敢再找阿姨照顾了。” 杨兰芳笑出来:“好孩子,你真跟你妈妈一样惹人疼。”她从沙发上站起来,“阿姨待会还有点事情,就先走了,下次你上门来阿姨给你整一桌好吃的!” “行,阿姨去忙吧。”贺海楼也跟着站起身,送杨兰芳下楼,走到楼梯口时,杨兰芳让他留下,他也就顺势停了脚步,只不经意地说道,“阿姨慢走,对了,上次美欢见我的时候,跟我说想去星光娱乐城那边试试赛车,就是担心你不同意——” 杨兰芳立刻说:“这也太危险了!” 贺海楼双手插在兜里,只管微笑。 杨兰芳一看贺海楼的表情,自己又想了想,也失笑说:“好吧,如果是你带着的话,我就同意了,不过你要好好跟她说,车速不要太快,注意安全,跑跑就算了,不要拼酒,不要和不熟的人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聚会,晚上不准太晚回家,”她忍不住念了起来,还好自己意识到了,很快就说,“——对了,我好像也听过那里,那里的安全设施怎么样?” “很不错,”贺海楼又开口,“我一直在那边跑,有些车子跑快了确实会撞到旁边去,但医务人员随时待命,车子的安全性又过关,并不会发生什么车手重伤事件。” 杨兰芳听见车子发生撞击的时候就蹙了蹙眉,不过再把贺海楼的话考虑片刻,她也就松开眉心了:发生碰撞是意外事件,而在意外事件中能够保证安全性,也就足够了。 “阿姨答应了,下次美欢来找你的时候你直接带她去就好了。”杨兰芳说了这一句后,也没再跟贺海楼说什么,匆匆就往楼下走去。 贺海楼站在楼梯上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轻轻挑了挑嘴角,没管茶几上的茶壶茶杯,只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坐在飘窗旁拿起有关孔德清的黑资料,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飘窗之外。 并没有多少时间。 大概也就十分钟到十五分钟的时间,贺海楼很快看见杨兰芳匆匆从底下走出来,往车子停放的放下走去,她的女秘书从外面迎上前来——还好她迎了上来,走到一半的杨兰芳左脚突然拐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幸亏那位女秘书及时扶住了她。 接着那位女秘书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关心的话,杨兰芳摆了摆手,两人就一前一后上了停在不远处的车子。 黑色的车子随之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贺海楼从窗台上站起来,没等小徐上来就自动往楼下走去,他下来的时间刚刚好,餐座上已经摆好了晚饭,贺南山坐在自己平常惯常做的那个位置,而小徐则蹲在客厅的茶几旁,拿着抹布和扫帚收拾地上的茶水及茶杯碎片。 隐秘的笑容在贺海楼唇角一闪即逝。 他走到餐桌前,坐在自己的那个位置上:靠右边的第三把椅子,跟贺南山隔了一个位置。 “总理。” 贺南山没有说吃饭。他拄着拐杖坐的板正,目光钉在贺海楼脸上,眼神锐利得像尖刀一样,又不缺乏属于智者的洞彻:“挑唆兰芳在这件事上失去理智,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啊,总理。”贺海楼笑道,主动技能1“睁眼说瞎话”被激活。 “我现在不是在问你有没有做!”贺南山用拐杖敲了一下地板,严厉地说。 贺海楼耸一下肩膀,靠到椅子背上说:“好吧……总理觉得能把姜东捞出来?就算能,为了什么?一个根本不站在你这边的药监局局长?” 贺南山停顿了片刻:“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很难猜吗?”贺海楼说,“姜东靠了彭松平,来往处总有一些蛛丝马迹,那么就是让彭松平那边的人给他开开绿灯,要么就是自己给彭松平的人开开绿灯,有时候还爱跳出来跟彭松平唱反调,”他仰头笑了一下,笑容俊美,说出的话却恶毒又刻薄,“他算是哪根葱啊,上蹿下跳的做给谁看?他把别人当傻子,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真正的小丑……又不是所有人都跟他老婆一样,活得那么糊涂。” “杨兰芳是你阿姨。”贺南山看着贺海楼。 贺海楼补充:“还是我妈的密友,是吗?” “她对你一直很不错。”贺南山说。 贺海楼也看着贺南山,他的唇角先扬起来,又慢慢拉平:“总理,这是两码事。她对我好,我招呼尊敬她;她的丈夫倾向和总理你不对付的彭松平,我们也不去搭理她的丈夫,是不是?” 一顿饭到了后来,谁都没有吃成。 贺海楼那句话说出来之后,贺南山一筷子都没有动,就拄着拐杖走进自己的房间了。 贺海楼倒是还在桌子旁坐了一会,点了一根烟抽完,又喝了两口汤,但也没有动菜饭,自顾自上了楼。 三层总面积超过七百平米的小楼很安静,听得见外头的知了声,也听得见底下小徐收拾碗筷的轻轻碰撞声。 贺海楼踩着大理石瓷砖往上走,走了第一层,他想到贺南山的态度:显而易见的恼火,这件事似乎触及到老家伙的鳞片了,老家伙看上去都有疼痛的感觉了——当然,有关他妈妈的事情,总是很容易踩到贺南山的敏感地区…… 随之他想到了今天的主角杨兰芳。 一个对他还不错的女人。 活得真是太糊涂了。 贺海楼漫不经心地想着:共同生活二三十年,不知道自己丈夫背着自己养小蜜,不知道自己丈夫贪污受贿多少数目,甚至不知道自己丈夫在政治上和自己有了极大的分歧……当然,也就完全看不出他是怎么在对话中一步一步地引导她了。 长长的楼梯只有他一个人。 贺海楼一阶一阶地往上走,每走一步,就回忆和刚才和杨兰芳的一句对话。 第一句‘是不是关于董昌齐的事情’,暗示对方这件事已经满城风雨,施加心理压力。 第二句‘美欢是不是知道了’,暗示对方还有一个女儿,要为女儿打算。 第三句‘事情是针对董昌齐还是针对姜东’,暗示对方现在闹出这件事,可能是被贺南山牵连,增加其心理不满。 第四句‘姨夫和董昌齐合作’,暗指董昌齐手中可能有姜东的黑材料,继续施加心理压力。 四阶楼梯,上了二楼楼梯间。 贺海楼看着窗户外的星空和树木,还有参差树木间若隐若现的红瓦房子,微微一下,又继续往上走。 然后就是董昌齐的资料。 那份资料当然是精心准备的,尤其是董昌齐的犯罪“估计”和那张全家福照片。 信任一旦产生裂痕就很难弥补,要让一个人失去理智,光光焦急还不太够用,最好再加上愤怒与愧疚。 通过高估犯罪金额带来的被丈夫再次隐瞒欺骗愤怒。 通过对方穿着华丽的女儿带来的对自己孩子的心疼和愧疚。 以及最后的一句话‘美欢跟我说想去星光娱乐城赛车’。 丈夫既然不可靠,最亲近最疼爱的自然就只剩下自己的孩子了。 一个从小就听自己妈妈的话,让不出去玩就不怎么出去玩的乖巧女孩子偶然提了一个要求……只要有能力,母亲都会想要尽力满足吧? 对丈夫的愤怒,对女儿的愧疚,对局势的慌张,对灾祸出现的根本原因的怀疑。 杨兰芳会自然而然地像溺水的人一样,捞住最后一块浮木贺南山。 情绪不好的人说话自然不会太过注意,尤其是在对话两人有过太多共同回忆和敏感话题的时候…… 第三层的楼梯间了。 贺海楼站在窗户前向外看了一会,掏出手机换了一个SIM卡,然后拨了某个熟记在心里的电话号码。 短暂的几声等待,电话居然通了,通过信号传过来的声音比他的记忆更低沉一些:“你好?” 贺海楼靠着窗户笑:“顾大少,今天的齐人之福享得不错嘛。” 第85章 吃饭 几秒钟的沉默。 顾沉舟说:“贺海楼?” “猜对有奖。”贺海楼索性在窗户旁靠着,跟顾沉舟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挂电话。”顾沉舟在电话那头说。 贺海楼露齿一笑,尽管对方这个时候看不见:“不真心的许愿不算,换一个吧。”这还真没说错,如果顾沉舟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早就直接挂断电话了,难道还会告诉他等他先挂断?不合逻辑啊! 天瑞园里,顾沉舟推开桌子,从电脑面前站起来:“打电话过来什么事?” ……唔,当然,目前来说,顾沉舟不挂他的电话,主要还是因为他会时不时送去一些有用的消息。贺海楼暗自想到。 顾沉舟没有提最开头那句话,贺海楼也没有继续延伸的意思,两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做出了忽略。 贺海楼回答顾沉舟的问题:“给你一个消息,听不听?” “听。”顾沉舟给了对方只有一个字的简单回答。 贺海楼将自己的手掌按在玻璃上,透过张开的指缝看玻璃窗外的漆黑:“不用在贺总理这里费工夫了,考虑考虑别人——我这么说,顾大少应该听得懂吧?” 仿佛有一声很轻的笑声透过信号,从并不算太远的距离传递到贺海楼的耳朵里。 贺海楼的食指不觉动了一下。 这一点似有若无的声音勾起了他的欲望,他开始在脑海里描绘顾沉舟的笑容:那个人笑起来会是怎么样的?当然,并不是那种冷淡的疏离的礼貌的微笑,而是—— 热络的?会咧开嘴巴,露出牙齿,眼睛跟着眯起来,脸颊上还有酒窝出现? 惊喜的?眼睛睁大,嘴角不知不觉扬起来,笑容很淡但显得很真实? 得意的?挑起眉梢,唇角也跟着一起向上飞扬,但幅度却又克制在一个矜持的范围里? 还有愉悦的、高兴的、动情的…… “当然。”顾沉舟的声音不太恰当地响起。 被打断的贺海楼有些无趣地一撇嘴:当然,就刚刚那件事来说,电话那头的人现在最多也不过扯一下嘴角,表示理应如此或者早已预料吧。 他又听电话那头的人往下:“贺少这么慷慨,我也送贺少一个消息吧。” “哦?”贺海楼表示洗耳恭听。 “有些事情本来就和贺总理没有关系,倒是贺总理现在可以关注一下那些真正和这件事有关系的人。”顾沉舟点到即止,“如果没有其他事,今天就到这里吧。” 这不是一句疑问句。 贺海楼本来还在琢磨顾沉舟前一句含义丰富的话,听见这下一句话之后,眉梢微微一跳,用三分认真,三分玩笑的口吻说:“怎么会没有其他事呢?顾大少别忽略我最开头的话啊。”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贺海楼兴致勃勃地想象顾沉舟此刻的表情,还代入对方假设对方可能的回答。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嘟——”电话忙音。 电话直接被掐了…… 贺海楼:“……” 算了。他有点郁闷又不乏愉悦地拿着手机走上最后半层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并没有开灯。 淡淡的星辉提亮黑暗的房间,并在靠窗的木地板上照出数块亮色。 贺海楼走到飘窗边,稍微收了收随手放在那里的资料,又打开电灯坐回电脑桌前开电脑。 熟悉的开机画面下,代表等待的滚动条孜孜不倦地来回运动。 贺海楼单手转着手机,回想刚才的对话。 他告诉顾沉舟贺南山对这件事的态度,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借着汪系的手断了贺南山出手的想法……如果说现在的贺南山因为各方面的权衡,已经八成可能不会出手,那汪系那边一表态死咬彭松平,贺南山就一定不会出手,不止因为汪系的力量,更因为这位组织部副部长和贺南山虽然在同一个阵营里,却一向面和心不合,现在有机会削弱甚至直接把对方拉下来,贺南山怎么会放过,又为什么要放过? 还有顾沉舟那句话。 顾沉舟之所以会说出来,意思…… 贺海楼微一沉吟,首先排除了对方是在混淆视听这个可能:并没有什么必要,就算贺南山不防备着董昌齐姜东的事情,也防备着顾新军的针对,一直是非常警惕的,顾沉舟想要用一句话瓦解贺南山的警惕心?他的脑袋一定被驴踢了。 当然,就算他自己的脑袋被驴踢了,顾沉舟那个家伙也不会,所以…… 贺海楼的手指摩挲一下下巴,突然笑了: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副组织部长啊,虽然贺南山也是汪系和顾卫两家的眼中钉,但这个钳制着组织部长工作的副组织部长,不管对要借重组织部势力的汪系还是想完全掌握组织部的顾新军来说,跟肉中刺也没有什么差别了吧? 这么一来,通知眼中钉对付肉中刺,也就是鹤蚌和渔翁的关系了。 不过这件事对贺南山来说,倒也算是渔翁得利了,只看这两方谁的手段更高明,攥取到更多的利益…… 这所空旷的房子里,贺南山和贺海楼的卧室仅仅只隔了一层天花板。 这间在二楼东边尽头的卧室里,老人坐在高背椅子上,红色的椅子正对着敞开的窗户。 从高高吊顶上射下来的灯光照亮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凉风从窗户吹入。 坐在窗前的老人双手交叠地拄着拐杖。 他靠在椅子背上,身形被高大的座椅衬得有些瘦弱,目光眺向远方,面容严肃、沉静。 他的衬衣穿得板正,最后一颗扣子也稳稳当当地扣上,花白的头发被染黑,梳得一丝不苟。 他的眼睛、鼻子、嘴唇,每一处都写满了坚毅和肃然。 但他额头的沟壑,眼角的细纹,却如岁月不觉的流逝,以最诚实的方式,昭显出他的疲惫与衰老。 这边顾沉舟刚刚挂掉了贺海楼的电话,起身去跟顾新军通了一下气,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还照样是不认识的号码的。 他皱了一下眉,没有直接挂断,而是接起来打算看看是谁,如果是贺海楼—— “是顾大少吗?”电话那头传来俏皮的女音,然后又很自觉地报上名字,“我是汪思涵。” ……还好没挂电话。顾沉舟笑道:“我听出来了。” “说起来你看到那张照片了没有?”汪思涵说,“照得还不错嘛!” 这话的意思……没等顾沉舟怎么分析,汪思涵又接下去:“不过我爸爸看见了脸色就有点微妙了,然后他说‘顾家那个小子?哼!’”接着就是对方忍不住的笑声。 顾沉舟刚在这里露出一个微笑,就听见汪思涵轻快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论文的资料收集得差不多了,最近都有时间,刚好请你吃饭……唔,我们才两个人,就不要去国色天香那种地方了吧,西餐吃来吃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好吃的,我们是去长城路的鱼庄吃鱼,还是去林安路的川菜馆,或者靠近洒水胡同的那家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小饭店?” 还是个小饕啊。顾沉舟说:“我都可以,你想吃什么?” “吃鱼怎么样?”汪思涵的愉快都明晃晃地通过信号流泻过来了。 “明天晚上?”顾沉舟敲了时间。 “好,明天晚上七点,直接在鱼庄见。”汪思涵说,“我就先挂啦。” 顾沉舟嗯了一声,就听见电话断线的声音,他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放在桌上,继续之前未完的事情。 长城路的鱼庄并不是京城中吃鱼的饭馆里最有名气最豪华的那一家,但就味道来说,确实不错。 之前就约好了时间,顾沉舟特意提前十分钟到达,却没有先进去,而是站在鱼庄外头,打算直接等对方到达再一起进去。 大概三五分钟的时间,一辆黑色的车子开到鱼庄门前。 顾沉舟透过车窗看见了坐在后车厢的汪思涵,但当先走下来的,是一直跟在汪博源身旁、姓张的秘书。 张秘书今年刚刚过四十,就他现在的职位跟年龄来说,算是非常年富力强的。 “顾少好。”这位秘书一下车就伸出双手,嘴角含笑着快步向顾沉舟走去,并用力握着对方的手有力地摇晃了一下。 顾沉舟瞥了一眼坐在车上还没有下来的汪思涵,心道汪博源真是不一般地宝贝自己的女儿,他跟汪思涵第三次见面,还没怎么样呢,那位书记大人就打发自己身旁的第一得力助手跟车过来,看样子如果他现在的表现不能得到这位得力助手的满意,跟着车来的软妹子又要跟着车回去了。 “张秘书,晚上好,听说前一段书记有些咳嗽,现在好些了没有?”顾沉舟也跟着露出笑容,他的笑容比平常少了几分矜持多了一些谦虚,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在这位秘书面前拿大,看的是汪博源的脸。 “食补了几天,现在已经好了。”张秘书笑眯眯地说,又意味深长地说,“顾少啊,我们书记可是看见了那张照片——” “大家混玩着的,居然惊动了书记?”顾沉舟失笑,“那时候人多,思涵被不小心的人撞到了,我顺手扶了一把。” 张秘书暗暗点了一下头,不远不近,态度很正常嘛——其实顾沉舟的名声一向不错,汪博源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放心的,之所以还让张秘书过来,一来是表示表示自己的态度,二来也是有备无患,这个心态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形容:父亲看女儿,越看越宝贝。 一两句话之间,两人的态度都表达到位了。 张秘书很有风度地跟顾沉舟道了别,转身往车子前走去。一直坐在后座的汪思涵这才得以下车。 下车以后,汪思涵先冲顾沉舟笑了笑,没有立刻走上前,而是站在一旁跟张秘书和司机道了别,等到车子开走之后,她才几步走到顾沉舟身旁:“久等了,有没有被我爸爸吓到?我爸爸从三年前就是这样,越来越紧张我……”她的声音突然有点低落。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三年前汪博源的妻子叶秀英驾车外出时发生车祸,驾驶的轿车与装载有毒液体的运输车相撞,当场死亡。 这之后汪博源一直没有再婚,现在看汪思涵这样说,可能是对方已经将自己对妻子的感情叠加到对女儿的身上了,所以才非常关心女儿的生活交友情况——不过这样的关心在他们这个地位来说,也并不突兀。政治家庭里出生的男孩子,会被更多的培养他们对政治的兴趣,而女孩子,就主要从自身素质开始,培养学识气度、眼光心胸。 这就是二代三代的圈子时不时会传出哪家的儿子孙子在外头乱搞男女关系,却很少传出哪家的女儿孙女在外头闹出糊涂事的缘故,不管是哪种家庭,对女孩子这一方面要求,相较于男孩子,总是严得多的。 对比昨天的简单方便,汪思涵今天的打扮显得淑女一些。 她穿着一袭白裙子,脖子间挂着一条紫水晶项链,头发还是简单的扎成一个马尾,露出两只白嫩的耳朵,背着手盈盈站立在夜色里的时候,周身像发了光一样,吸引来去路人的目光。 顾沉舟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许光一眼就看上了汪思涵——看上不奇怪,不看上才奇怪。 两人目前连朋友都算不上,他并做出那些在西方看来是礼貌绅士、在东方却有些突兀的动作,只是微笑着说了两句话,而后一起走进鱼庄。 或许是待会就要吃好东西了,汪思涵的兴致很高,从鱼庄门口到大厅的短短几步距离里,她一直饶有兴趣地和顾沉舟交谈闲聊,说到好笑的地方,也非常自然地笑出声来。 站在鱼庄门口的服务员早就看见这两位先后坐车过来的客人了。 终于等到两人进来,他赶紧迎上去说:“客人有几位?” “我订了位置,”汪思涵唇角的笑容没有完全收起来,她长得并不叫人惊艳,但配着自然的笑容,却显得非常清纯甜美,“我姓汪。” “两位请稍等。”服务员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然后转身跟前台交谈了两句,又急忙走过来说,“汪小姐订的是大堂的位置是吗?” “在池塘旁边,靠墙壁的那一个座位。”汪思涵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一家店了,熟门熟路地说道。 “请跟我来。”服务员核对无误,正要引身后的两位客人过去,一道声音就从后边传来:“顾少,这么巧?” 顾沉舟和汪思涵一起停下脚步往回看,正好看见贺海楼挽着一位身材傲人的女伴笑吟吟从门口走进来。 顾沉舟眉梢轻轻一挑,正要出声,站在他旁边的汪思涵却先他一步:“柳柳?”口气十分惊讶。 “思涵?”挽着贺海楼手臂的女性也十分惊讶,放开对方的胳膊站直身子说,“这么巧!” 顾沉舟看了一眼汪思涵和贺海楼的女伴,又看了一眼贺海楼,就见对方冲他挑挑唇角,完全不避讳地勾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你怎么会和他一起过来?”汪思涵的口气有了微妙的不同,在顾沉舟看来,这是对方竖起雷达的表现。 但这个不同非常轻微,那位认识汪思涵的柳柳并没有发现到,她还沉浸在惊讶之中:“这位是我的朋友,思涵,你也认识海楼?” 连海楼都叫上了……顾沉舟和汪思涵一起想到。 汪思涵看了看贺海楼,神情都有一点奇怪了:“也没什么,就是知道。”说着她对贺海楼笑了笑,不太认真的样子连柳柳都看出来了。 柳柳瞅瞅身旁的贺海楼,又看看汪思涵,正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身旁的贺海楼就将抬起手臂,环住了对方的肩膀,微笑道:“新颖,你的小名叫柳柳?真可爱。这位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声音拖了一下,“姓顾。他身旁的那位女伴你认识?看来今天运气不错,两对伴儿,两对好朋友,都是成双成对的。” 这话里的意思也太明显了,就是在说顾沉舟和汪思涵是一对,他和柳柳也是一对。 顾沉舟和汪思涵当然没有那个意思,但被贺海楼环着的柳柳居然红了脸,乖乖站着没有挣扎,显然也有一两分那个意思。 汪思涵已经拿看狼的眼神看贺海楼了,但转头对上柳柳的时候,她的笑容又变得正常愉快:“今天还真巧,你们也是来吃晚饭的?我们干脆一起吃吧!” 柳柳眼睛一亮:“好啊,我——”她看了一眼贺海楼。 贺海楼朝孤零零站在旁边的服务员说:“我姓贺,订了这里的位置。” 服务员连忙跟前台沟通,回来就笑道:“你们订的位置刚刚好就在隔壁,就算不拼桌也非常方便交谈。” 汪思涵刚皱了一下眉,柳柳就抿唇笑起来:“思涵,你订的那个位置是之前我们一起来吃的那个?我本来也想订的,结果前台告诉我已经被订出去了,没想到就是你。” 汪思涵松开眉头,自然而然地就从顾沉舟身旁离开,站到柳柳身旁和她低声交谈。 贺海楼自然不好大大咧咧地站在旁边听两个女孩子悄悄话,所以他只好“无奈”地让出位置,走到顾沉舟身旁。 四人跟着服务员来到他们所订的位置。 鱼庄的大堂设计得颇有特色,中间偏后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室内喷泉景观,加上高叠,流水淙淙,石头缝里有青苔,石壁上长着一些草木,假山的水下,颜色鲜艳的锦鲤成群结队地在水中穿梭着,意态悠闲。 除了这个大水池之外,大厅还凿了曲径相交,宽有两米的水道,中间用小石桥相连,将一整个大堂划分为若干部分,再摆上一些盆景遮挡视线,就是天然的半包厢。 汪思涵订的位置在水池的后边,这里靠着大堂的后墙,非常幽静,右边是一块块垒起来的青砖,左边是来来去去游动的鱼儿,不论是景观还是私密性都有一定的保证,算是一个非常好的位置。 四个人在一张圆桌上坐下,还没说两句话,两个妹子就手挽着手去洗手间继续交流了。 剩下顾沉舟和贺海楼相对坐着。 顾沉舟终于说了话,他直接问:“贺海楼,你无聊不无聊?” 第86章 吃饭② “你怎么会跟贺海楼在一起?”一拉柳柳走进洗手间,汪思涵就迫不及待地询问。 柳柳皱了一下眉:“是雅琳介绍给我的,怎么,你也认识这个人?” 柳柳说的雅琳是赵雅琳,她们三个都是同一个班级的学生,汪思涵和柳新颖关系比较好,和赵雅琳就没有什么交集了:“这个人我听过,名声不怎么样。” 两人也算好友,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支吾的,汪思涵直接对柳柳说:“喜欢拿钱砸人,而且男女不忌。”顿了下,她又问,“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听了汪思涵的话,柳柳的神情很不好看,半天才说:“昨天雅琳跟我提到他。” 昨天才被人提到,今天就能单独出来吃饭? 汪思涵只觉得眼前一黑…… “我怎么无聊了?”在两位女士躲起来说悄悄话的时候,顾沉舟和贺海楼的对话也在继续。刚才顾沉舟那句“无聊”说出口之后,贺海楼摆出一张无辜脸,反问对方。 顾沉舟:“……” 这时候旁边的服务员送来上茶壶与茶杯,正要替客人泡茶,顾沉舟微一摆手:“下去吧,我自己来。” 服务员轻轻放下茶壶,转身服务其他的客人。 贺海楼这才放松身体靠到椅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起来,抽了一口笑道:“美人谁都喜欢,顾少,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他这句话说得含混,刻意没有指出‘美人’是谁。 顾沉舟笑了笑,居然问:“你说的美人,指哪一个?” 哎呦喂!大餐怎么突然上道了!居然有自动装盘的趋势了!? 贺海楼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都差点把手上夹着的香烟烟灰给抖到衣服上了。 “你们回来了。”顾沉舟突然转头对结伴回来的汪思涵和柳柳笑道,打断了贺海楼未尽的话。 贺海楼的小心眼立刻发作了,暗道自己是正对着这两人前进路线的,都还没有注意到人呢,结果一个背对着她们的居然马上就有了反应,这真是太糟糕太可恶了! 汪思涵冲着顾沉舟笑了笑,然后把身旁的柳柳按在顾沉舟的座位旁,自己则坐到了贺海楼身边。 贺海楼一挑眉,还没有收进口袋的打火机在手指间转了一圈,笑意在唇角一闪而逝——他带这一位汪思涵的好朋友过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多好的妹子啊,不用他开口,就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人都到齐了,顾沉舟叫来服务员,让他把菜单拿来。 但汪思涵显然十分熟悉这里,根本不用对方递上菜单,直接问了问有没有新菜,在得到服务员肯定的回答后,就点了那道新出的菜再加上麻辣鱼锅,接着问顾沉舟和贺海楼有没有想吃的。 贺海楼哪里是来吃饭的?非常干脆地摇了摇头,但不忘问柳柳:“你有没有想吃什么?” 柳柳看了汪思涵一眼,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爱吃的就是麻辣鱼锅。” 汪思涵皮笑肉不笑地睨了贺海楼一眼,又看顾沉舟。 顾沉舟笑道:“你来吧,我都可以。” 汪思涵又点了两道菜,还是偏辣口味的。 贺海楼听到这里,突然插了一句:“来两道清淡点的,”又转头对顾沉舟说,“你爱吃清淡的吧?” 汪思涵愣了一下,连忙加了一道清蒸鱼和一道酸溜鱼片,又带点歉意地说:“我在庆春吃惯了辣,来这里不吃辣总觉得没有味道。” 顾沉舟的口味确实偏清淡,但也不是不能吃辣。总体来说,他对辣的或者清淡的并没有太多偏好,横竖只是一餐饭而已,所以一开始根本没有开口。但现在贺海楼既然插了话,就算他和贺海楼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也不会为了抬杠而抬杠——何必呢? 因此只是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家里的口味比较清淡”,算是解释和肯定。 贺海楼这时候又说:“先来四瓶啤酒。”说着看向顾沉舟,“我们两个喝几杯,顾少不介意吧?至于女士,”他看着汪思涵和柳柳,笑道,“就不要弄这些了,喝点饮料?” 菜单这下算是定好了。 最先上来的是小菜和啤酒,柳柳跟汪思涵最后没有要饮料,而是点了一锅好汤喝。 贺海楼拿起启瓶器开了两瓶啤酒,一瓶递给顾沉舟,一瓶自己拿着,倒了一杯子满满的,端起来冲顾沉舟遥举了一下,就一口喝干。 顾沉舟不动声色地陪着喝了一杯,然后开腔问柳柳和汪思涵的关系。话题这才挑了起来。 原来柳柳和汪思涵在大学的时候就是同校,又同一个寝室,现在两人还都考上了同一个学校同一系的研究生,更在同一个教授手底下当学生,关系一直非常好。 柳柳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在大学的时候就有非常多的男生有追她的意思,但那时候她一心准备着考研究生,并没有谈恋爱的想法,因此一直都是单身。直到现在考上研究生又完美度过了第一个学期,各方面都安定下来了,才考虑起其他事情。正好这时候赵雅琳介绍来贺海楼,言谈中把贺海楼夸得天花乱坠,说他长得好身份高又有钱,简直是个活生生的高富帅!既然本身有这个想法,刚好又有合适的人,柳柳当然心动了想要接触一下,加上两人见面的第一眼感觉非常好,又是自己的好友介绍的,柳柳稍微听了听地点没有什么问题,就爽快地答应了——这就是今天晚上大家碰面的第一幕。 这家深受汪思涵喜欢的饭店从环境到服务各方面都不错。 席间几人交谈没多久,一大锅麻辣鱼锅就端了上来。汪思涵眼睛亮了亮,作为请客的人招呼大家吃东西,自己先夹了一片鱼肉,放在面前的香菜酸醋酱料里沾了一下,又酸又辣;再夹一片放在花生香油里头,又香又辣! 柳柳显然经常跟汪思涵一起吃饭,看见好姐妹吃得这么高兴,心情也愉快起来,丢开对贺海楼的各种想法,高高兴兴地和汪思涵交谈起来,还交换着两人的蘸料互相试吃。 贺海楼虽然一开头叫了酒,但明显没有跟顾沉舟拼酒的意思,除了最开头一杯两人喝过之外,都是自饮自酌,不时聊上几句,话题又从柳柳和汪思涵的关系说到了她们的学业。 柳柳说:“是有关城市建设与规划一类的,我们最近就在写专业论文,思涵的观点很新鲜,是从人的角度来规划城市。”由此可以看出两位姑娘的关系确实很好,出生在政治家庭,汪思涵必然比普通人更注意这类事物的保密性,但现在看来,她明显跟柳柳分享讨论过自己的论文题目,“城市的规划就跟城市里生活的人一样,永远不可能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水平,一个群体的生活水平决定他们对环境的要求,什么样的环境最适合这个群体?又能被这个群体负担?——” 核心思想其实很简单,就是以人为本。话题就围绕城市的规划说了起来。 本专业的两个妹子就不说了,都是认真读书的那一种。 贺海楼和顾沉舟也不全是外行,顾沉舟在外国读书的那段时间,因为那场离奇梦境的关系,除了各种准备充分之外,学习也非常刻苦,多多少少也涉及到了这些东西。至于贺海楼,他说话不多,但每一句话都切中要点,说到最后,连对贺海楼有些想法的汪思涵都惊讶起来,不得不承认对方知道得确实不少。 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就自然而然地转到城市发展上面,城市的发展相当于经济的发展。贺海楼就跟顾沉舟谈起了有关经济类的话题。 这类话题顾沉舟绝对不陌生,两人交流了几句有关公司的,又说道股票和基金还有外汇上面,专业术语比较多,谈了没两句,话题又转到政治上面,贺海楼说了两三个名字,顾沉舟就淡淡一笑。 顾沉舟随便接了一句谁谁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贺海楼也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柳柳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席间并没有冷场。就算顾贺两个在交谈有关金融和政治的问题时,也会照顾到两个女孩子,时不时把话题转到大家都能接上的那种。至于有关政治的,柳柳心里也明白这两个人说的不止是表面的那一点,她不是那里头的人,当然不太清楚对方话底下的内容,但就算只听表面的谁谁做了什么荒唐事,也觉得十分有趣:绝好的八卦机会啊,还完全是真人真事,这种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这顿晚饭她吃得非常愉快,又有好友,又有感觉不错的男性,大家也很有话题,思想非常合拍,刚刚被汪思涵拍灭的想法不由又有些死灰复燃。她倒没有思考太多,就是觉得贺海楼和汪思涵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毕竟看汪思涵刚才的口气,也并没有多了解贺海楼嘛! 一大锅麻辣鱼锅辣的够味,顾沉舟吃了两筷子就没有怎么动了,贺海楼似乎也不非常喜欢这样的口味,同样不怎么有吃。 只有汪思涵和柳柳,一边喊着辣挥手扇舌头,一边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速度绝对不慢地把三人份的鱼锅都给吃干净了。 一大锅鱼吃完,两个妹子再一人一碗清淡的汤,就一起瘫在椅子上,看上去不想动了。 汪思涵懒洋洋坐了一会,忽然直起身站起来,同时还把柳柳拉起来,对顾沉舟和贺海楼说:“我们去后面花园走走。”这也是鱼庄的一景:在大堂后头还有一个更大型的鱼池,鱼池旁边时不时就落下来一群不怕人的水鸟,同样是鱼庄养起来的。 顾沉舟点点头。 贺海楼这时候也拿出第二根烟点起来,还没有走出几步的柳柳看见这一幕,对贺海楼的好感又起来了:她还记得刚刚自己和汪思涵回来的时候,正在抽烟的贺海楼直接把烟头按灭,现在她们离开,贺海楼才又点起来——不管怎么说,也是十分注意她们的感觉啊。 当然,同一个举动在柳柳那边刷了正分,在汪思涵这边就只有负分可刷了:同一个圈子里,汪思涵可不会以为自己对贺海楼有“误会”,只有点不能忍地觉得对方实在是个钓女人的老手,还没怎么献殷勤呢,自己好朋友的心就开始不住摇摆了。 女孩子离开了,饭桌上一时间陷入沉默。 顾沉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啤酒,并没有再动桌上的菜。 贺海楼等了一会,见顾沉舟确实不想再吃东西,也站起来说:“我们也去走走,看看这里的花园?” 顾沉舟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站起来和贺海楼一起向后走去。 要从大堂往后院走去,先要通过一道不短的走廊,走廊是全木质的,一侧的墙壁上镶嵌着玻璃,玻璃下全是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几个小朋友在走廊里大呼小叫,挥舞着手臂追逐着各种漂亮的热带鱼。 顾沉舟和贺海楼很快穿过走廊,大大的池塘顷刻就撞入眼里,一群鸟儿分散在池塘周围,及至特别大胆的还停在供客人休息的石桌石凳上,有姿态高傲挺胸抬头的,也有安稳悠然用鸟喙梳理羽毛的。 顾沉舟找了一个比较安静的位置,靠着廊柱休息。 贺海楼单手插在兜里,站到了顾沉舟的身旁,另一只还夹着烟,但并没有放进嘴里,只看着一点猩红在黑夜里明灭。这时候贺海楼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上一眼,唇角就有了一点难以捉摸的笑意:“还真的开始动作了,你那边收到消息了没有?” 顾沉舟瞟了贺海楼一眼。 意料之外。他想道,又在心里无声地笑了一下。 当然,也是意料之中。 大局势的对立下,小部分的合作并不是不可能实现的啊……不,不应该说“合作”,应该是“心照不宣”。 虽然对汪书记来说,贺南山彭松平都是绊脚石,但从目前来看,拿彭松平会比拿贺南山更顺当一些。贺南山虽然雷厉风行,但该谨慎的地方,一点都不输给他爸爸,私人品德上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指摘的地方…… 要做到杀鸡儆猴,彭松平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既然选择了彭松平,和贺南山之间就自然而然有了对立之外的第二条路。 顾沉舟的手指动了一下,站在他旁边的贺海楼适时递上一根烟。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微微张嘴,那只烟就到了他的牙齿间。 “嗤”的一声,贺海楼已经掏出银色的打火机打起火来。 摇曳的火苗下,他的面容明暗不定,藏在阴影里的部分神秘而暧昧,暴露在光线下的却俊美又英挺,光与暗的结合如此完美。 顾沉舟就着对方的手点燃了烟头,深吸一口之后缓缓吐出,心道身旁这个人真是他见过的最像孔雀的男人……如果要认真跟他抢女人,结果八成还真不好说。 等对方吸了几口烟,贺海楼又语调轻松说:“交流一下有无嘛,又不是第一次做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他说着话,视线又放肆地在顾沉舟身上游移着。 今天晚上,顾沉舟并没有平常那样正经。 他斜靠在柱子上,双手都插在兜里,叼着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时不时用牙齿咬着烟头抖一抖,将长长的烟灰抖落在地,淡淡的烟雾和黑暗笼罩在他身周,撕下那张常年不变的温和面孔,这是另一个——或者其中一个——冷漠而恣意的顾沉舟。 真难得。贺海楼在心里很得意地笑了笑,几乎想伸出手去碰碰那张真实的面孔。同时他也忍不住在想:这样的顾沉舟,有几个人认识到又看见过? ——比如顾沉舟的发小,卫祥锦? “什么样的事情也值得交流?”顾沉舟不置可否,但还是开了腔。贺海楼在说姜东,他也回答姜东。但这件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好交流的,董昌齐甚至姜东,不过都是大局势下的一两个小卒子罢了,最大的作用,就是联系到背后的人。 贺海楼捏捏下巴,笑了:“他不值得,后面的那一位呢?” 彭松平啊……顾沉舟垂眸一下,明白了贺海楼的意思:贺南山这是给出态度了,有意和汪系一起,把彭松平一举拿下。 事情进行得真顺利。顾沉舟忍不住想道。 汪系在这件事上联合贺南山,是因为贺南山可以联合,并且这种联合并不会损害到汪系的利益。 贺南山呢? 拿下彭松平,固然对他本人有利,但对郁系来说,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贺南山这个态度,到底是在放烟幕弹准备视情况倒戈一击,还是因为他心底清楚,郁系对汪系已经十拿九稳? “挺不错的,”顾沉舟没有把心思表露在脸上,“有人会拒绝吗?” 和贺海楼认识越久,他说的话就越直接。不是因为含蓄的交流贺海楼不懂,而是因为每次多绕了几个弯,贺海楼就会把事情往各个奇怪的方向发展,并且发展来发展去,好像最后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贺海楼低笑一下,歪头跟顾沉舟说:“我猜没有。” 两人是肩并肩站着的,贺海楼一侧头说话,两个脑袋就差不多碰到一起了,发丝更是已经发生了一些亲密接触。 顾沉舟站着没有动,但又瞟了贺海楼一眼。 在警告他呢!贺海楼在心里啧啧了两声,正要说话,就看见右侧的走廊里,柳柳脸上带着微笑,一个人往这里走来,似乎是想上前打个招呼。 贺海楼朝对方牵出一个笑容,然后突然往顾沉舟左侧探了探身,挡住顾沉舟的视线,又将左手从对方脑袋后弯出,伸出食指,在自己嘴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柳柳愣了一下。 贺海楼脸上的笑容变得阴冷,他又看了柳柳一会,没有再做出什么动作,而是在估摸着顾沉舟忍耐马上到了极限,很轻松地收回身子,摆出一张诚恳脸说:“我刚刚看你肩膀那边有一只虫子。”他说话的同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不远处的柳柳,看见对方在原地踟蹰一下,转身走了。 很有眼色。贺海楼刚刚满意地想道,就听顾沉舟哂笑说:“贺海楼,我真想要女人,还等你把人瞪出去?” 第87章 亲吻 贺海楼差点没忍住接了一句“你有胆试试”。 当然这么说顾沉舟百分百会翻脸,而且搞不好还真会去找个女人当着他的面试试……等等这个走向是不是有点猎奇了?当着他的面什么的……贺海楼的神情忍不住有些古怪了,他咳了两声,把心里头某个微妙的画面摁下去,不动声色地笑说:“反正你对汪思涵也没兴趣吧?一开始就是吃个饭而已。现在不也是吃了一顿味道不差的晚餐嘛?”他一摊手,表示自己的无辜。 顾沉舟将熄灭的烟头从嘴里拿下来,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没说什么,直接往大堂走去。 贺海楼耸一下肩膀,自动自觉地跟上对方。 两人并排着回到之前的座位,汪思涵和柳柳都已经回来了,桌面上的饭菜也已经收拾干净,两个姑娘正一人捧着一杯清茶,凑在一起说笑。 汪思涵的位置是正对着走廊入口的,顾沉舟和贺海楼走近的时候,她比柳柳先一步看见,说话声就稍微停了一下。 柳柳似乎有所察觉,转头往后看了一眼,也看见了两人。她脸上也没有多少其他表情,只是态度拘束了一点。 汪思涵站起来说:“你们两个也回来了,今天就这样吧?” 柳柳突然插话:“思涵,我们一起走,随便逛一逛吧!” 汪思涵转头笑道:“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刚刚也正想跟你这么说呢!” 两位姑娘都有了决定,顾沉舟也没有再提把人送回家的话,一起走到外头,替女孩子拦了车送走,顾沉舟就转身拿车子,贺海楼也慢吞吞跟在他身旁,走向隔壁的停放着他的车子的车位。 “下次再见。”顾沉舟站在驾驶座的那扇门旁边,一边用车钥匙解了锁,一边跟贺海楼说。 贺海楼“嗯”了一声没有动弹,两人车子的停放位置相邻,顾沉舟在驾驶座车门旁,他跟过来了却没有往驾驶座的方向走,而是先站在了副驾驶座的位置。 顾沉舟也没有太过在意,转身就去开车门,刚刚拉出数厘米的距离,一只手就斜插了过来,按在车门上,又砰地一声将车门重重按回去!同一时间,贺海楼向顾沉舟倾身,在没有人的地下停车场准确亲上了对方的嘴唇。 啧啧啧,被打被踹什么的……亲吻上的那一刻,贺海楼还在这么想着,下一瞬却发现对方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这是呆住了还是……? 贺海楼忍不住移动调整视线看向顾沉舟,试图看清对方的表情。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 近得肌肤相碰,近得气息交缠,近得感觉到对方每一点的细微动静——又近得完全看不清彼此的面孔神情。 某个模糊的想法在贺海楼脑海里掠过。但他没有去思考,只是顺着本能,轻轻噬咬面前的嘴唇。 很柔韧。 跟记忆里一样。 仿佛泉水般的清甜。 顾沉舟的味道? 不不,这个人绝不是这样寡淡的感觉。 那么,他是……? 一直站立的人突然有了反应。 不是完全的激烈,也不是完全的温和,但他开始回应,并且速度不慢。 贺海楼这回真的结结实实吃上了一惊,这样的惊讶让他下意识想要看清楚顾沉舟的神情,忍不住向后撤了一下。 或许是感觉到贺海楼的动作,也或许只是时间恰好。 顾沉舟的舌头轻轻舔过对方的嘴唇。 湿润的,灼热的。 一瞬间的滚烫和随之而来的沁凉,贺海楼的心都颤抖了一下! 他立刻抛弃了自己要看对方表情的想法,转而更为凶狠地扑上去,邀请对方和自己做更深入的交流。 唇与唇的厮磨,牙齿和牙齿的碰撞,舌头同舌头的交缠。 贺海楼全身心地投入这个交换唾液的深吻,按理说这个机会他期待了很久,不会再有功夫走神思考其他事情,但事实上,很奇特的,他一边深深地投入这个亲密的行为中,并完全肯定自己专心致志;另一边又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活跃的思维,他在思考顾沉舟,这个人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地占有了他的思维,填充满他脑海里的每一寸地方。 他惊讶、喜悦、疑惑、深思、得意、满足……所有所有的情绪,都只因为这一场不在预料中的亲密,也都只因为面前这一个人。 顾沉舟。 顾沉舟顾沉舟顾沉舟顾沉舟顾沉舟—— 无形的声音在他心脏里脑海里响起,反反复复念着同一个名字。 储存在胸腔的空气渐渐稀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配合着那道无形的声音在鼓噪着什么。 贺海楼沉浸在和顾沉舟亲吻中。 他们试探、追逐、战斗、然后不分胜负中暂时偃旗息鼓,各自休息片刻又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角逐—— 贺海楼全身心投入这个让人着迷的运动中,同时,他也确定顾沉舟跟他一样的投入:或许还没有全身心,但这个时候,对方决不是厌恶,而是享受。 顾沉舟是什么样的人? 顾沉舟就是这样的人:他或许隐忍、或许虚伪,但隐忍和虚伪都是他最终达成不隐忍不虚伪目的的过程,而非目的本身。 这是一个不会委屈自己的男人。 贺海楼静静地想着,又在心里笑了:是啊,他有什么必要委屈自己呢? 他做的每一件事,或许不是出于本心,但一定是出于本意。 一个每一步骤都有其规划的男人。 那么这一次这一刻呢? 他的深意和规划是什么? 又或者,这一次,他只是单纯的不想控制,没有必要控制,觉得无所谓,觉得可以试试,觉得想要试试—— 不急。贺海楼对自己微笑。 看,总有那个时侯的。 浓郁的铁锈味突然在纠缠的舌尖蔓延开来。 贺海楼的呼吸窒了一下,腥咸的味道弥漫口腔,一面让人有作呕感,一面又给人以迷幻的快意,他的思考迅速被瓦解,顷刻像野兽追逐猎物那样不管不顾地试图深入—— 顾沉舟突然偏了脑袋。 两人的嘴唇轻擦而过,舌尖飞快分开,一点银光在空中一闪而没。 然后顾沉舟轻轻扯了扯唇角。 贺海楼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动弹了一下。他似乎听见了对方的声音,又似乎没有,但确确实实有温热的气体拍在他的脸颊,像天上的云朵一样轻柔不可触及。 车门的碰撞再一次响起来。 贺海楼清醒过来,向面前看去:短短几十秒甚至几秒的功夫,顾沉舟已经坐进驾驶位,启动好车子,娴熟地倒车向停车场外开去。 贺海楼看着顾沉舟的车子消失在视线里,肩背一松,人向后靠在车门上。 “味道不错”吗。 贺海楼在想顾沉舟刚刚对他说的那句话。 虽然味道确实很不错,但是这句话明显应该由我来说啊……他伸手摸摸嘴唇,很有一种台词被抢郁闷感。 晚上九点四十三分,和柳柳分手的汪思涵回到了自己家里。 汪博源正在客厅看文件,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对着进门的女儿招招手:“回来了?晚上吃得怎么样?” 说起吃的,汪思涵就程序自动切换出一张满足的笑脸:“很好啊!” 汪博源:“……” “怎么了?”汪思涵先摆出一张疑惑脸无辜地看着汪博源,然后又噗地笑出来,“我是说晚饭很好吃啦!” 汪博源无奈地摇摇头,不管促狭的女儿,继续看文件去了。 汪思涵倒是脚步轻快地走到沙发旁,腻着汪博源坐下,然后主动说起了晚上的事情:“顾沉舟还好啦,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和他才见过两三次呢爸爸。”她要说的也不是这个,汪博源固然关心女儿的生活,但也不会像紧迫盯人一样要时时刻刻掌握自己女儿和朋友的交往情况。她主要想说的是后面的事情,“爸爸,我今天见到了贺海楼。” 听到这个名字,汪博源眉头就是一皱:“你怎么碰到他了?”露出了一些不满意的表情,作为一个直辖市书籍,汪博源必然不会把贺海楼看在眼里;但作为一个有女儿并且女儿正值花季的父亲,贺海楼这种人,需要提高十二分警惕! “是在鱼庄碰见的,我们要吃饭的时候,贺海楼也带着柳柳进来了。”汪思涵解释道,“柳柳就是柳新颖,我的好朋友。” 王博峰放下手中的文件:“后来呢?” “后来我提议大家一起吃饭。”汪思涵说,“我昨天才跟顾沉舟说要去鱼庄吃饭,今天贺海楼就知道地点还能搭上我的朋友……”说到这里,她皱了皱眉,“我觉得有点奇怪,爸爸,贺海楼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之前根本没有跟他有什么交集过,而且爸爸你和郁主席又是对立关系……” 分析到这里,答案其实已经有了脉络了。 之前那一餐饭,总共就那么几个人,既然不是为了她,答案就只有顾沉舟了。 “你看他们两个相处怎么样?”汪博源问,对于这些小辈的事情,他是不可能去关注的。 汪思涵低头想了一会:“我觉得贺海楼应该不是特意去别苗头的。” “哦?” “没有那种别苗头的感觉,何况贺海楼去别什么苗头啊?顾沉舟和我又不是那个关系,贺海楼带着的人也很奇怪,柳柳根本不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除了和我是朋友之外,带上她跟带上任何一个普通女孩有什么差别?”汪思涵分析说,然后想到了贺海楼在餐桌上说的那一句‘你爱吃清淡的吧’,还有席间的对话,又有点犹豫地补充说,“我觉得吧,顾沉舟和贺海楼的关系好像有点奇怪……他们之间似乎很有默契……” 汪博源没说什么,片刻后微一点头。 第88章 炮灰 贺海楼一直到开车回到正德园的时候,还在想顾沉舟刚才那个吻。 当然,一个确实非常美味的吻,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让人吃了一口还想再吃一个,再吃一口就想整个吞掉…… 清凉的山风从敞开的车窗吹入车内,贺海楼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一根烟,大半个手肘都探出到车外。烟头在不住的轻风下燃烧得特比快,不一会,点燃了还没抽两口的贺海楼手指间就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烟屁股了。 他漫不经心地抖抖烟灰,最后吸了一口就将香烟丢进车里的烟灰缸,缓缓吐出一口烟气,正要加油门将最后一截山道跑完,就看见前方溜溜达达一前一后走来了两个人。 是顾沉舟的爷爷和跟在他爷爷身边的警卫员啊。 大家都住在一个地方,贺海楼这也不是第一次见到顾沉舟的爷爷了,像他们这种三代在扛枪打天下的老一辈那里向来是没什么脸的,平常也是不会去老一辈那里头找没趣,毕竟从小就艰苦奋斗出来的老一辈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也大多保持着以前的风格,是一直不太看得惯现在的风气的,何况他要好不好,做得算是最出格的那一种…… 这下一个道上遇见,贺海楼一边还在想以前呢,一边就不由自主地转了转方向盘,脚踩刹车停在了顾老身旁。 “顾爷爷好。”既然车都停下来了,贺海楼也不可能坐在车上装大头蒜跟顾老说话,一停车就自动自觉地拉了手刹打开车门下车问好。 这贺海楼和顾沉舟吃饭回来,时间不迟不早也有九十点了。顾老爷子今天也是临时来了兴致,打算在睡前溜个弯,回家就直接休息。他也没想到会走到一半碰上贺海楼,更没有想到贺海楼看见他会停车问好。 当然对方规规矩矩地停下车问了好,就算顾贺两家现在情况微妙,顾老的身份也不可能对一个晚辈的晚辈摆脸,不止露出微笑点点头,还额外问了一句:“小贺回来了,刚刚干什么去了?” 这是一句很典型的客套话,顾老也就是顺口一说,完全不在意自己会得到什么回答——孩子又不是自家的,谁管谁怎么样呢! 没想到贺海楼还真有话说,而且这话还立刻就勾起了顾老的兴致:“刚刚和沉舟吃饭了,汪书记的女儿也在,才分手回来……” 顾老一听就若有所思了:“汪书记的女儿啊,我记得叫什么来着?……”他转头问自己的警卫员。 关注的重点也太明显了吧!贺海楼顿时觉得自己的大餐又被觊觎了,尤其还是自己已经尝了餐前点心,眼看着就要吃到主菜的时候,是可忍孰不可忍啊!他扯扯唇角,皮笑肉不笑了:“叫汪思涵。” 从过去到现在,顾老多少风浪没有见过?贺海楼态度一发生变化,顾老就看进眼里了,但他并没有多想什么:以两家现在的情况,这个态度才正常嘛!特意停车问好?那才是奇怪的举动。 招呼打过了,一老一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交流的,顾老随便说了两句话就放贺海楼离开,自己继续散步去了。 贺海楼重新上了车,带着某种特别难以形容的心情回到家里,刚进家门,就看见坐在客厅的贺南山。 “过来。”贺南山看见贺海楼进来,直接出声说。 贺海楼抛了下手中的车钥匙,乖乖走到沙发上,坐在贺南山对面。 贺南山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刚刚说了一句话之后就继续闭目,一直过了三五分钟,才重新睁开眼:“刚刚兰芳过来坐了一会,还给你带了一罐子她自己腌的小菜。” “唔,”贺海楼面不改色说,“我待会打个电话给阿姨道谢。” 贺南山摩挲着手杖没有出声,他心里有太多的失望和无力,但他从没有让这些失望和无力被别人发现,谁都没有,贺海楼也不行。 贺南山继续往下:“今天晚上你跟顾沉舟去吃饭——” 贺海楼心头咯噔了一下:就算要知道,这个速度也太快了吧? “知不知道顾沉舟今天下午才刚刚插手过董昌齐的事情?” “嗯?”贺海楼一愣,“顾沉舟插手,怎么会是他去?”他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脑海里突然就生出了一个念头:这家伙,还真是正事调情两不误啊…… 贺南山在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也很有些意外。和顾新军当同事当久了,他还以为这位组织部长在这个时候,会谨慎地把自己的孩子摘出去,没想到居然在这个时候给对方这么大的自由,是想让自家小子参与进来锻炼一下? 确实出人意料…… 一个顾沉舟并不值得贺南山花多少工夫,也只是顺口跟贺海楼提了一声。他刚才叫贺海楼过来,主要目的还是在第一句话。 杨兰芳也许在某些事情上不够精明,但一直对贺海楼十分关心和用心。可惜贺海楼对此毫不在意。 同一时间,其实贺南山自己,其实也在反复思量,到底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拉姜东一把? 姜东暗地里投靠彭松平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甚至连姜东为什么放弃现在的他不抓住,反而去投靠和他不对付的彭松平,也心里有底。当时不敲打姜东,一方面是因为杨兰芳,另一方面是贺南山根本没有把这个小人物放在心里,既然他知道了这件事,那找个时间通过姜东误导彭松平,让他在关键事情上做出错误的判断,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只是事情变化太快,他还没动手,换届的时间就到了…… 这个时候,不拉姜东,彭松平注定倒霉,从这一方面来讲,他的好处不少,但坏处也不是没有:汪系虽说目前有意和他联手拿下彭,但到了真拿下彭的时候,难保对方不会反戈一击给他下个什么绊子。何况真到了那个地步,杨兰芳也不会再上门来了,二三十年的交情啊…… 但如果不拉姜东呢?漩涡必然集中在他身上,到了这个地步,顾新军也好,汪博源也好,都不可能松手,再早一些时间,郁主席是会力保下他,但现在已经到了这个时间,主席还会力保,却未必一定要将他保下来…… 吊顶的大灯将客厅照的灯火通明。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贺海楼已经离开大厅上楼去了。 贺南山半闭着眼睛,安静地坐在沙发里,许久没有出声。 灯光下,属于他的阴影,已经和家具的融为一体。 对于一前一后回到了家里的汪思涵和贺海楼。顾沉舟在分开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到天瑞园,他驱车到了市内的一处住宅区。 这片住宅区除了小区幽静一些周边环境更好一些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只是小区里的有些人或许会知道,这栋小区的某一栋楼某一层,有一位姓姜的住户,这位姜姓住户的职位,乃是政府药监局的局长;更有些关系不浅的人还会知道,这位药监局局长最近因为某些事情焦头烂额,再好的凉茶和美女,也不能把他心头的火消下去;而最最最有关系的人,并不会知道——是的,除了来到这里的顾沉舟之外,和还没有到场的一位当事人之外,没有人会知道,这里马上就要发生的一场好戏。 临街的梧桐树枝干笔挺,随风簌簌的宽大叶片吸去一天的燥热。 两侧的路灯照亮泊油路面,这片小区算是高档小区,这一整条街都没有开设店铺,以保证小区中人能时时刻刻地享受闹市中的幽静。 顾沉舟将车子停在道路的尽头,小区的保安人员从等候室探出头来朝他的方向看了看,或许是觉得车辆的位置挺得远,也没有什么动作,又缩回了脑袋。 黑夜静悄悄的。偶尔一两辆车从顾沉舟身旁驶过,先后开进小区的大门。 他来得早了一点,但没有特别大的关系,两三支歌的功夫,银白色的奥迪从前方驶来。顾沉舟调上车窗,看着那辆车子前行着、前行着,直到到了大门前,突然被一位女人跳出来拦下—— 片刻后,司机下了车。 又过了片刻,小区的保安也出来了。 但更多围上来指点的,是还在小区里活动的老少…… 五分钟。 顾沉舟看了一下表。 车子后座的门打开,胖胖的男人和另一位女人走下来。远远的,顾沉舟看见他们说了几句话,那位拦车的女人突然挣脱司机和保安的拉拽,扑到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怀里,中年男人忙不迭地推开那位女人,但站在中南男人身旁、和中年男人一起下来的中年女人立刻甩了男人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够狠,隔得远远的,顾沉舟似乎也听见了清脆的响声。 坐在车子里,他唇角挑了挑,一朵模糊的笑容出现又消失。 后面的事情,顾沉舟没有再看下去,他要看见的已经看见了,别人要拿到的照片也已经拿到了——《药监局长包养情人事发,妻子当众甩局长耳光》。 董昌齐的嘴巴硬不硬,从开头就不是事情的关键。 董昌齐姜东这一路货色,违法乱纪的事情干了一箩筐不止,之前没有事发,不过是有点后台又没进入大佬的眼中罢了,现在既然有大佬想要把他们拿下来,董昌齐那边就算咬死口不说,姜东自己包养的那些一二三四个情人,随便收买挑唆一个,就能拿到足够纪检介入调查的证据——事情烧到了自己身上,姜东还坐得住? 接下去恐怕不管是彭松平还是贺南山,他都要不遗余力地去哀求。 彭松平那边,他插不进手,自有汪系的人去料理。但贺南山这边……顾沉舟垂了一下眼,启动,倒车,车子无声无息退入拐角的黑暗之中。 贺南山的举动不好揣测,贺海楼却有迹可循。他搀和董昌齐的事情,贺海楼出于对他本身的兴趣,很有可能会跟上,但这件事情毕竟是各方博弈的开端焦点,贺海楼狂妄却不愚蠢,也未必会真的一头扎进水里。 只有挑起贺海楼更多的欲望,让这个还没有学会妥协的人迫不及待地迈进水里—— 一个不太一样的顾沉舟。 一个味道还不错的吻。 很划算,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手机铃音or据说男人一块二的时候…… 据说A年B月C日之后,顾贺关系十分微妙,不时你坑我or我帮你。 某日两人约好一起吃饭,顾来到所订位置时突然想起一件事要交代贺,于是拨对方手机。 瞬间: 哗啦哗啦[水波声]!刷,刷~[刀子划破空气声] 战斗虾~战斗虾~战斗虾啊战斗虾~~ 顾:……[抬头][看门外] 贺:……[拿着手机走进门] 顾:品味敢高点吗 贺:[不服气]我品味怎么不高了![按掉电话倒拨回去] 又一个瞬间: 吱吱吱!吱吱吱![真猴录音][出自天香山庄天香山] 猴子猴子你真坏;猴子猴子你真呆;猴子猴子你又呆又坏又蠢又可爱(大误)[童音合奏] 贺:[笑裂了][竖拇指]品味真高! 顾:orz 第89章 插手 和顾沉舟猜的不差多少,昨晚从贺南山那里听了一耳朵有关顾沉舟的消息之后,本来就是闲得一插手的贺海楼立刻把有关姜东的事情上了心。这一花心思关注,昨天晚上姜东在自家小区外的那场闹剧,也随之进了他的眼睛。 这些消息都是他刚刚起床之后接到的,早餐时间,贺海楼特意关注了一下贺南山的表情,发现对方神情淡淡的,看起来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今天的早餐是稀饭和煎包还有一点小菜,贺南山的牙不好,加上平常养身,已经很久没有吃这种煎炸类食物了。 这个煎包在摆放的时候就直接摆放在贺海楼面前。 贺海楼用筷子夹了一个,咬了一口舔舔嘴唇,心思从贺南山身上绕到姜东身上,又从姜东身上绕到顾沉舟身上。 “吃饭就好好吃饭。”一旁的贺南山突然开口,他看了贺海楼一眼,对方都把筷子放进嘴里咬了。 贺海楼很淡定地将自己嘴巴里的筷子抽出来:“总理,杨阿姨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杨兰芳就算跟贺南山关系再好,当然也不可能连丈夫出轨小三上门这种事情都打电话跟贺南山说,何况事情才发生多久?要对方真打电话过来,贺海楼就要好好想想这两个人的关系是不是像他看见的那么纯洁了——哪怕这件事情,明眼人都知道这不会就是单纯的感情问题,摆明了是有人在背后插手要直接搞倒姜东了…… “当然没有。”贺南山皱了一下眉,为贺海楼不合时宜的问题。 贺海楼嗤笑了一声,若有所指说:“有些人可不这么觉得啊。”当然这点狗屁倒灶的事情还值不得贺大少花费功夫,他从那个‘当然没有’中听出了贺南山已经收到消息,又继续说,“杨阿姨昨晚送了腌菜过来,我还没打电话跟对方道谢,今天我直接过去一趟吧。” 贺南山这回真正放下调羹,看了贺海楼一眼。 这一眼里充满了审视和评估,贺海楼笑道:“我觉得杨阿姨跟我们这么久关系了,不过去看一下实在说不过去,姜东的事情嘛……”他漫不经心地敲一下桌子,实木的桌子发出沉闷的‘咚’响,“杨阿姨现在也未必多上心了吧?不过是不愿意家里发生什么变化,保姜东没有必要,但要帮助杨阿姨保持位置不变或者再上一步,也不是特别难啊。” “因为顾沉舟掺和了这件事?”贺南山淡淡说。 贺海楼绝少地被噎了一下。 贺南山又问:“你对顾沉舟到底是什么心态?是把他当对手,还是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海楼这次回答飞快:“当然是把他当对手!”他还真没有说错,这是两人现阶段情况,至于根本目的嘛——反正贺海楼自己已经很有些心痒难耐了。 贺南山也不知道是信了没有,反正没再说什么,只在吃完了早餐之后说:“你要去你杨阿姨家就去,去之前先打一个电话。” 这就是同意他插手姜东乃至之后的彭松平事情了,贺海楼难得高兴地吹了声口哨。 周末时间,杨兰芳不用上班,前一天晚上才出了那样的事情,也不可能出去,因此一天都呆在家里。 因为提前打了电话,贺海楼到达的时候,杨兰芳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意,连忙让对方进家门坐下。玻璃茶几上,各种水果都洗好削皮,还切成块插上牙签,就等贺海楼过去享用了。 “小楼先吃点水果,昨天送过去的腌菜好不好吃?”杨兰芳坐在贺海楼对面笑道。 “总理很喜欢。”贺海楼笑着说,说话的同时,他注意到正对着客厅的一扇半掩着的门里头似乎传来了一点动静。 杨兰芳恍若未闻,不是劝贺海楼吃点水果,就是闲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情,绝口不提政治上的情况,跟上次去贺南山家里的焦急之态截然不同。 现在要急的反正不是他,贺海楼饶有兴致地跟着杨兰芳的话题说了几句,就听见正对着客厅的那个房间里传来明显但又不大的碰撞声。似乎是杯子和桌面撞击的声响。 杨兰芳的脸色迅速冷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刚刚的话题:“小楼,有没有哪个喜欢的姑娘?我看你都没有带什么朋友上阿姨这里来坐坐,是不是把阿姨当成外人?……”贺海楼的前途不是她可以问的,她也一向不起那个话头,倒是关于女朋友的问题没有什么忌讳,贺海楼到了年龄,作为女性长辈,杨兰芳也不能免俗地要念叨念叨。 这个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但是第一次说得这么明白。 贺海楼端起茶喝了一口,心道我今天来这里,还真是为了“追”“女朋友”来的。 这么一想,贺海楼就说:“阿姨,姜叔叔在家里吧?总理让我来和姜叔叔聊聊天,学习学习。” 不等杨兰芳回答,那扇半掩着的门一动,姜东从里头走出来:“是小贺啊,什么时候过来的?叔叔刚才在里头看文件,都没有发现你来了。” 贺海楼笑道:“没事,是我该给叔叔问好才对。”他嘴上说得漂亮,却双腿交叠,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姜东这个时候也没什么顾忌了,笑容可掬走过来坐到杨兰芳身旁。但旁边的杨兰芳却立刻像碰着了什么肮脏的东西,沉着脸站起身,不忘端起桌面的玻璃盘,遮掩一二:“小楼,我再给你切点水果去。”匆匆就走了。 贺海楼摩挲一下大拇指上翠绿的玉扳指,说:“姜叔叔,事情总理已经知道了。” 说了这一句,姜东额头冒汗,但神情看上去好了不好:“这个,就是一点误会……”他含混说。 贺海楼挑了挑唇:“误会不误会,大家都知道,就是有一点——彭部长那边,姜叔叔你了解多少?姜叔叔这里,彭部长又了解多少?” 厨房传来哐当的一声响动,似乎有人没有拿稳盘子,摔在了金属水池里。 坐在贺海楼对面的姜东汗流的更多了。 贺海楼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说:“姜叔叔,你也知道,现在局势复杂,汪系那边盯住的又是彭部长,总理不好越过其他人直接出面,只能暗中来,如果有证据先让彭局长调任调任的话,其他事情就比较好压下去了。” 这就是在说汪博源的根本目的还是彭松平,如果姜东能直接拿出什么证据来直接把火烧到彭松平身上弄倒对方,他这个小人物也不会有什么人再特意去惦记。 姜东端起茶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昨天晚上那件事情……” 还真有啊,不过这个所谓的“证据”,到底是姜东没有废物到底、彭松平太不谨慎;还是姜东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炮灰,两边的人都早早就算上他了?贺海楼唔了一声,漫不经心说:“叔叔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一个误会而已,那些记者也太不负责任了,事情根本还没搞清楚就敢乱报,这个现象明显该整顿一下嘛,误会官员还好,说清楚了就没事,要是误导了群众,总不能事后再一个一个抓人解释吧?” 姜东干笑了两声,这话他现在反正是没有底气接的。 贺海楼睃了对方一眼,也不着急,留时间给对方考虑,施施然站起来说:“时间差不多了,就不打扰姜叔叔了,我先回去了。” “小楼,不再留下来坐坐?”之前去厨房的杨兰芳终于走出来笑道。 “不了阿姨,你们聊吧。”贺海楼笑了笑,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就转身离开。 铁门在他身后关上,贺海楼还没往下走两步,就听见从背后传来的争吵声。 “你从什么时候搭上彭松平的线了?——那些情人……贪污款……几百万,你到底瞒了我……” “不是,误会……你听我说——等等,等等——” “你明明知道我跟贺总理走得近,居然搭彭松平……” “就是你跟贺南山走得近!” 贺海楼已经走下了半层楼了,这道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进他耳朵里。 他捏了一下下巴,心道总有些人是看上去精明实则愚蠢,一男一女到底有没有发生那种关系,三五次照面一两个月也就看清楚了,结果姜东十几年耿耿于怀还谁都不敢告诉,要是顾沉舟……顾沉舟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贺海楼一边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要想想顾沉舟有点腻味,一边又觉得把顾沉舟代入自己身旁的不同环境其实挺有意思的。左右摇摆一下,他继续往下想:要是顾沉舟吧,以后如果跟他在一起什么的,这种事要瞒还真的瞒不过…… 大家一起玩?贺海楼想想顾沉舟,明显不可能。 大家分开玩?贺海楼再想想顾沉舟,还是不可能。 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就彼此一个,分开了再分别玩?贺海楼最后默默想,这都折腾成什么样了…… ……果然还是囚禁最有爱了! 当天下午,姜东就来到了正德园里贺南山的别墅。 贺南山根本没有见对方的意思,还是贺海楼下了楼接待对方。 姜东就小心地坐了半个屁股在沙发上,对贺海楼说:“不知道南山总理……” “在休息,”贺海楼看着小徐上了茶,笑眯眯地对姜东说,“姜叔叔,不知道你上午过去,彭部长说了些什么呢?” 姜东的神情立刻不自然了,他似乎想说点话狡辩,但看见贺海楼的神情后却猛地一个激灵:现在是他在求他们啊!现在贺家肯拉他一把,是因为杨兰芳的关系,也是因为他还有点用处,如果惹恼了贺家,彭松平那边又不出手,时间拖下去,不管他手里还有没有关于彭松平的黑材料能不能整到彭松平,他都先完蛋了! 而他一旦完蛋,又老早对贺南山阳奉阴违,贺南山怎么可能出手帮他?也只有彭松平还在位置上,才能稍微在外头照顾他一下啊,这样一来,他到时候别说不能拖彭松平下水,还要求神拜佛地保佑彭松平不要被人整下去! 这一理清楚厉害关系,姜东一边对彭松平是恨得咬牙切齿,只觉得自己所托非人,一边又恨不得自己此刻是贺海楼的孙子,好得到对方多一点的照顾:“小楼,我就实话实说了,彭松平的资料,我是有一些,但是太重要的不合法证据我根本不可能拿到,只能说我知道彭松平的很多事情——” “比如?”贺海楼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问。 “比如彭松平收了哪些人的贿赂!”姜东恶狠狠说道! 第90章 对决① “姜东去了贺南山那边?” 同一个消息在同一个时间,传到不同的人耳朵里。 彭松平听见消息之后沉吟了好长时间,他坐在半新不旧的布沙发上敲着手指,一边听电话里传来的消息,一边微微点头,片刻后,他说道:“辛苦你了,小杨。”接着挂掉这个电话,重新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而这在某家会所里享受按摩服务的顾沉舟就简单多了,他听了两句话嗯过一声,就直接挂掉电话继续休息。 男按摩师的手在顾沉舟肩膀手臂间来回按压,每按一会,就重新再双手上涂抹盛放在一旁罐子里的、某种自己特制的药油,一按下去,顾沉舟身上偏白的皮肤就浮现一片红痕。但出现红痕的位置除了最开头有灼热感之外,接下去都是一阵一阵的清凉,感觉非常舒适。 又过了片刻,顾沉舟坐起身:“行了。” 他拿起搁在旁边的手机,收了收浴衣的带子,从按摩床上走下来的那一刻恰好收到一条短信。 是贺海楼的。 顾沉舟的拇指在屏幕上滑了一下,短信打开,对方只发了一句话:“开始?” 顾沉舟笑了笑,然后拿起手机,录了一个语音短信给对方:“开始。” 这极富寓意的两个字正昭示着现在的情况:十年来恐怕有且仅有这一次,从上到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第一天,一则关于党员调动情况的报告就上了报纸的头条,内容含蓄,但剑锋直指彭松平。 第二天,关于党员调动情况报告的回应在另一份报纸的特别增刊上出现,一一回应了前一份报纸头条内容,架势不温不火。 第三天就开始有人私下传彭松平的一些不法事情,这倒不是汪系特意安排的,而是组织部和彭松平一起工作的某些人员自己的交流。精明一些的人到了这个时间,也看明白下一个处于漩涡中的人到底是谁了。 当天晚上,姜东又一次来到贺南山的住所。 这都是他四天里来的第三趟了,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贺南山根本没有露面,从头到尾都是贺海楼坐在沙发对面。 今天的姜东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从坐下来开始就开始旁敲侧击地问贺南山有没有空出来见他一次了。 贺海楼换了一串开光过的佛珠在手上戴着玩,他微一挑眉:“姜叔叔有什么事就说给我听,我来转达吧。总理最近精神有些不济,都不再见外人了。” 自从知道贺家什么都看在眼里,又分析清楚目前的情况后,姜东的态度摆得极为端正,虽然两方目前都还是‘叔叔’、‘小楼’地叫着,但他从不以叔叔自居,低眉顺眼地差不多跟二十四孝侄子一样了:“也没什么,就是许久不见总理有些惦记,总理的身体还好吗?就算是事情实在繁忙,也要多注意休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他话锋一转,又说,“对了,小楼,关于彭部长的事情,现在已经有定案了吗?” 贺海楼问:“姜叔叔想要什么定案?” 姜东咳了一声,声音有些放低:“彭松平和总理一向不怎么对付,现在汪系看来是铁了心要把彭松平拿下来,这样我们可以先合作,再在合作的过程中顺势拿到汪系的一些证据,这方面也是在为水峰同志分忧了……” 照样是说合作。贺海楼垂着眼睛,心道这点事情还真是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不过也是,本来就不是多精妙的设计,不过是一个立场态度的问题而已,不是对立就是合作,猜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但说话回来,大家还在郁系呢,这种犯忌讳的话都敢说出来,姜东肚子里的东西也被掏得差不多了啊。再加上这两天收集到的资料……彭松平并没有太明显的过世,这场戏说不好还真可以演一演。 念头转到这里,贺海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说:“我知道了,姜叔叔,你说的话我回转告总理的,时间有点晚了……” 姜东识相地站起来告辞。 贺海楼跟着笑起来:“行,我就不留姜叔叔了,我想事情的结果也快要出来了。”他点了一句,又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对了,叔叔路上小心。” 总算得到了一句应承,姜东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月,尽管极力克制,也还是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 贺海楼看着小徐将人送出门口,估算了算时间,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动手了……谢谢?不,不用,举手之劳罢了……当然,大家毕竟是同一个阵营的嘛……” 贺海楼唇角的笑容没有延伸到眼底:“行,就这样了,我会替你向总理问好的,彭少,也代我向彭叔叔问好。” 这边的对话刚刚结束,坐着车子刚离开正德园的姜东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不是告诉你这段时候别打电话来吗!”看清楚了号码,姜东接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斥责。 电话那头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姜东沉默一会,语气缓和了不少:“我知道你想我,我也想你,不过这段时间不行……” 听到这里,开车的司机就知道打电话来的到底是谁了,他往后视镜瞥了一眼,恰恰好就看见坐在后座的自家局长微眯着眼,神情惬意。 “好、好,我知道了,回头给你买东西……” “不要东西就要我过去?”姜东笑呵呵说,“我还不知道你?得了,最近是真的不行,风声紧……” “杨兰芳算什么?那个黄脸婆,要不是悄悄做了亲子鉴定,我都不知道美欢是不是我的种!” 电话很快告一段落了,姜东挂掉手机,对司机说:“开到富贵庭院去。”说罢也不准备像往常一样打电话回家,径自闭目休息。休息的同时他还在想着现在的事情也不是全没有好处,至少这段虚情假意的婚姻终于走到尽头了,家里的黄脸婆再也懒得管他的行踪,他也没必要偷偷摸摸地跟地下党见面一样去别的女人那里。 司机心领神会地调转车头,车子很快扎入反向的车流之中,开向远处的黑暗。 仅仅一个小时之后。 一道短信发到顾沉舟手机上。号码是未知的,顾沉舟点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姜东在富贵庭院被纪检部门人员带走,警方协助搜出赃款数百万。 顾沉舟关了短信,调出电脑里有关姜东的文件夹,丢入文件粉碎机中彻底粉碎。 同一时间,同样得到消息的贺海楼当即打电话给杨兰芳,对方刚一接起电话,贺海楼就皱眉问:“阿姨,姜叔叔到家了没有?” “他现在不在,怎么了?”杨兰芳现在说起姜东,口气就不由自主地冷淡下去。 “……唔,”贺海楼稍稍停顿了一下,“杨阿姨,姜叔叔现在恐怕有些麻烦了,他被纪检的人带走了,纪检的人调查到他在外头的住所,突袭将人拿走……” 电话那边也沉默了一下,杨兰芳问:“哪一个外头,水清华庭?” “不是,是富贵庭院。”贺海楼说。 一声很短很冷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杨兰芳问:“小楼,南山——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阿姨,就算看着你的面子,总理和我也会想办法把姜叔叔捞出来的,”贺海楼不疾不徐地说,“现在汪系的注意力全在彭部长上,姜叔叔这几天让我放出去的证据,已经够让汪系的火直接烧到彭部长身上了,汪系没有必要再提着叔叔不放,这样一来,会突然把姜叔叔弄下去的,只有彭部长了,彭部长这一手,恐怕主要是恼火姜叔叔放出的那些东西,杀鸡儆猴,不然不用汪系做什么,他自己就先倒了。” 简单分析完了,贺海楼又说:“总理这两天身体不太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待会跟总理说一下,让总理对纪检那边施压,现在只要汪系动作快点,彭部长那边早点结束,姜叔叔就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小楼,”杨兰芳突兀地打断贺海楼的话,“南山既然身体不好,你还跟他说这些有的没有的干什么?这不是也没有人诬赖姜东么!” “阿姨,话不能这么说,毕竟特事特办嘛,就算总理也会这样说的。”贺海楼带着笑说。 “我只知道南山这么多年没妻子也没出去找女人,作为副总理也没有贪污过任何款项!”杨兰芳说道这里,声音都透出了憎恨,“小楼,你真要帮我,就替我找一个律师,我要跟姜东离婚!” 然后电话啪一声被挂断了。 真是意料之中。贺海楼微耸一下肩膀,发给顾沉舟一个短信:“现在理由充分了,明天下午三点金莎见?” 大概一两分钟时间,一道短信发到贺海楼的手机上。 跟前几天一样,是个声音短信,贺海楼露出了一个笑脸,兴致勃勃地点开来,就听见顾沉舟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不疾不徐的平稳语调:“理由一直很充分。” 啧啧,就这一句话啊,可还没说答应不答应呢……贺海楼向后靠着椅背,双脚翘上桌子,片刻后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不要急,不要急。” 腾腾的白气充斥整个桑拿室。 贺海楼走进桑拿室后,第一眼就看见大半身子浸没水中,靠在池壁上,只露出一点肩膀的顾沉舟。 挥手让身后的服务员离开,贺海楼就站在入口的位置,好好欣赏欣赏背对自己的人之后,才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去,拉下身上的浴衣,同样滑入热水中。 微烫的水流让贺海楼舒服地眯起眼,在下水的过程中,他舒展身体,脚趾毫无疑问地碰到了对方的小腿。 滑不溜秋的。 贺海楼一本正经地碰一下、再碰一下、再再碰一下—— ……唔,被踹了。 他顺势看向半躺在自己不远处,闭着眼睛的顾沉舟,看见对方懒洋洋地撩了他一眼,接着又闭上眼了。 居然不生气啊!难怪刚才被踹了都不痛。 贺海楼凑到顾沉舟身旁,很想动了一动对方白里透红的皮肤,最后还是用‘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自己克制住了:“什么时候来到?” “十五分钟吧。”开始说话了,顾沉舟也没有再闭上眼睛,稍稍直了直身子,就拿一旁的毛巾沾木桶里的冷水擦了擦脸。 贺海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顾沉舟的胸膛往下瞟,锁骨露出来了,肩窝露出来了,下一点,再下一点,嗯,再再下—— 一只手臂突然横过贺海楼的目光,遮住胸前两点。但同时面前的身子一下向前倾去,光裸的背脊露了一大半出来,脊柱的位置微微凹陷,一连串水珠随之顺着皮肤滑下。 贺海楼差点发出一声失望又满足的喟叹,他连忙咳了咳掩饰自己的急色,同时看向顾沉舟,就看见对方拿了一只木碗,正在喝看上去像药汁一样的东西。 这么一注意,贺海楼同时也发现这次的水里似乎放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连池水都有些褐色的样子。他随手往池边捞了一下,看见一些散碎的草茎叶片:“这是什么?” “中草药。”顾沉舟说,躺回去的同时指了一下另一只木碗,“要不要喝?” 贺海楼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他端起木碗闻了闻,还真是一股刺鼻的药味,又伸出舌头轻轻地尝了一口,还有一股子辛辣味:“配合着这个中药池喝的?” 顾沉舟点点头。 贺海楼也干脆地一口喝干净了,然后因为苦涩而有点嫌恶地皱皱眉:“啧,这个味道……” “找我来干什么?”顾沉舟没有再兜圈子,直接问。 贺海楼倒是习惯性地调侃了对方一句:“要是不知道我找你来干什么,你会过来?”他说着就往掏出自己的手机,操作一番,看见发送成功的画面后说,“材料都传邮件给你了。” 顾沉舟看着贺海楼的动作,片刻后问:“传邮件需要我出来?” 贺海楼没想到顾沉舟会这么说,瞟了对方一眼,心道这话接得可不怎么高明,除非对方有意往那方面说……可能吗? 这么想着,贺海楼的话也不慢,反正他本来就打算这么说:“要见你可只有让你出来了。” 顾沉舟唇角划了划,没说什么,只是提起彭松平的事情:“姜东的事情是你私下弄的?” “还是我联合彭松平弄的呢。”贺海楼轻轻笑道,“姜东那里挖得差不多了,彭松平倒是没有特别显眼的事情……” “积少成多,就够了。”顾沉舟淡淡说。 这话的意思是汪系那边也没有特别显眼的证据?贺海楼像顾沉舟一样,身子大半滑下水里,将头和肩膀枕在池壁,他若有所指说:“汪系要对付彭松平,雷霆一击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事情赶事情到了现在,彭松平已经提高了警惕,那位也不知道会不会插手……”这个那位,说的就是郁水峰。 顾沉舟静静等着对方接下去的话。其实彭松平这件事从开头就是阳谋:不论已经进去的董昌齐还是姜东,甚至还没有下台的彭松平,都是本身就有毛病的人,所以汪系一出手就稳稳将这几个人摘下来,这时候哪怕郁水峰真要插手,也不一定真能将这几个捞出去——那就变成更高层面的实力博弈了——但这对于一直低调的郁水峰来说,这几个人的份量未必能让他出手。 贺海楼果然继续说:“郁系这边,总理可以帮忙。彭松平倒了,组织部的势力归你们,郁系这里的空缺我们接收——其他呢?” “这还不够?”顾沉舟问。 贺海楼笑道:“要是这样够了的话,我直接等彭松平倒下去不就好了,还费什么劲跟你谈这些七七八八的?” 顾沉舟稍闭一闭眼,片刻后睁开来:“你的意思是?” “汪系里,有没有什么你想要清理的人?”贺海楼问。 这是在利益交换了。顾沉舟心里明镜一样,贺海楼也怕自己家因为彭松平的事情被上面怀疑,所以需要做出一些表态,顾贺默契能一起弄下郁系的彭松平,自然也能弄下汪系的张松平,李松平。 要说一个派系里没有斗争,那简直是个笑话。和郁系里的贺南山及彭松平一样,顾沉舟随便划拉一下,也能找出好几个人。但问题是,在这个时候…… 似乎是看见了顾沉舟的迟疑,贺海楼微一侧头,嘴唇就凑到顾沉舟耳旁:“顾大少在担心什么?”他发现顾沉舟往旁边轻轻动了动,又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已经这个时候了,一切就看你的意思了。” 许久,贺海楼看见身旁的人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的贺海楼就收到了一份匿名发来的邮件,邮件里详细列举了某位副部长的某些有关贪污受贿及私生活不检点及滥用职权的资料。 贺海楼稍微浏览一下,又跟某些资料做了一下对比,很满意地发了一个亲吻的表情给顾沉舟,然后顺便把另外一个有关彭松平的邮件传给对方。 数分钟后,顾沉舟居然回了一个衰表情给贺海楼,上面焦炭一样的头像瞪着贺海楼,两只眼睛一时大一时小,仔细看眼角似乎还有泪珠闪现。 不知道怎么的,贺海楼居然对着一个表情足足笑了五分钟。 五分钟之后,他揉了揉笑僵了的脸,意犹未尽地刷牙洗脸,上床休息以消磨接下去难耐的等待时间了。但显而易见,他有点低估自己的兴奋度和顾沉舟的行动力了。半个小时后,在贺海楼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阶段,汪系联系纪检带走彭松平的消息已经传到贺海楼手机上。 贺海楼直接从床上坐起来,反复看着手机上的短信,心道汪系这次还真的是准备玩大的,彭松平一路爬到副部级的位置,结果最后居然被纪检带走,面子里子一起被扯到地上狠狠踩两脚……要知道这种高级官员,很多时候哪怕证据确凿,最多的是调到某个闲置位置上冷处理,再严厉一点,就是让官员自己因为某某事情主动引咎辞职,真要撕破最后一道脸关起来检查——大概除了两派争夺最终位置的这个时候,也真的不多见了。 不过这样也好。 真玩得大了,输赢也才大——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把顾家给整倒下去? 一个副部级官员的份量不是之前的董昌齐姜东可以比拟的。事情一发生,之前还遮遮掩掩的目光就立刻直白了起来,关于彭松平的检查事件,说是万众瞩目也不为过。这个时候,不论郁水峰还是汪博源,都不好再直接插手了。官场里的规矩毕竟不是说来好听的,在所有人目光聚焦的现在,要是还有人弄虚作假被发现,恐怕得提前退出下一任当局竞争了。 纪检的检查非常顺利。虽然不能刻意打听内幕,但是架不住关注的人全是各方大佬,纪检那里前一步动了什么,这里下一刻就弄明白对方到底在调查什么,陆陆续续的消息传来,贺海楼稍一归纳,就发现汪系指证彭松平的事件里,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是来至他的前后两份邮件。 “很好,”贺海楼自言自语,“现在就等着看明后天了……” 第91章 对决② “彭松平!你交代清楚,2009年8月18、19两天,你在哪里干了什么?张光亮,李平三这两个人,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一张桌子前后坐着检察人员和被检查人员,旁边还有法警值班。 彭松平坐在椅子后,平淡地说:“这两天是什么重要日子吗?好几年的事情了,我都忘记了。” 这是他被带进来的第三天,除了人生自由被限制、并且一天八小时被轮番审问之外,一切都不算糟糕——至少年近六十的副组织部长直到现在,有吃有喝有睡,精神始终不错。 检察人员冷笑地一拍桌子:“就算你忘记了这两天,总还记得张光亮和李平三这两个名字吧?” 这回彭松平凝眉思索了一会:“有点印象,好像是党内某个同志的名字?” “我来提醒你!”检查人员喝道,“这是龙平龙新两市市长的名字!2009年8月的18、19两天,你分别和两人在京都酒店订了一个包厢,从下午6点到晚上9点这三个小时的时间,都是在商量什么事情!?” 彭松平微微笑了:“张检查员,我说过了,事情已经隔了三年,又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我现在真的记不清楚了。不过我和张市长、李市长并没有太多深交,这两位当时进京可能是想跑一点关系吧,有人在我这里牵线……” “所以你就私下帮了他们?”张检查员立刻接话,态度咄咄逼人。 彭松平的养气功夫很好,从进来开头到现在都三天了,不管检查员什么态度,他始终从容平静:“我为什么要帮他们?我和这两位也就是吃一顿饭的交情,他们之所以能当上市长,是这两位同志平时兢兢业业服务人民的结果,也是党内慎重严谨讨论之后的决定。” “那么彭部长在这两位被提拔成市长这件事上,是什么态度呢?”张检查员紧追不舍。 彭松平看了张检查员一眼:“在书面上,我持赞同态度,不过在当时会议的口头表决上,我记得自己投了反对票,关于这一点,在当时的会议记录上应该很明确,检查员可以打个申请去调阅记录。” 张检查员噎了噎,数秒后又冷笑说:“彭部长记不清楚张光亮和李平三这两个人,但倒是很清楚自己在对方的事情上是个什么表态嘛!” 彭松平微微颔首:“之前不记得,检查员提醒之后就想起来了。这些年事情有些多,很多东西别人不多说两句,我都记不住,还是老了啊。” 旁边的法警看张姓检查员有点压不住火的意思,连忙互相使了个眼色,站在最外边的人出去一会,另一位检查员就进来了。 “来,小张,我们换个班。”说话间,这位年纪已经有些大的检查员就坐在小张旁边的椅子上,先笑呵呵地给彭松平递上了一杯热茶,“彭部长,先喝一杯茶!条件限制没法好好招待部长,只好先委屈部长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张检查员听见背后的声音,还是没有忍住,转头冲旁边呸了一口,没想到这一呸还正好呸到一个人的皮鞋前了! “你干什么呢!”前方立刻传来严厉的喝问声。 张检查员抬头一看,就看见面前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年纪大的看上去有五六十岁,面容刚正,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睛,而那位出身的男人大概四十来岁左右,一只手护在年长的那位身前,一脸的不高兴。 这人还有点眼熟,是哪个领导来着?……张检查员刚刚这样想道,就看见原本站在自己旁边的法警快步上前,扬着笑脸连连说:“周秘书,郝书记,你们怎么都来了?” 被称作郝书记的老人摆摆手,说:“让里头的人都出来,我进去和彭部长说两句话。” 这一句话落下来,呆在房间内外的法警检查员就跟被抽了的陀螺一样滴溜溜转着,半分钟都不用,就全部从房间里出来,还有人贴心地关了监控设备。 郝书记又转头对周秘书说:“小周,你在外边等一会。” 周秘书连忙答应,直接站在门口替自己领导守起门来。 一连串事情下来,张检查员早在最开头就被人不动声色地拨弄到一边去了,这下看事情定下来,他才出声说:“那位是……” 站在他身旁的法警诧异地看了小张一眼:“没睡醒吧?周大秘书和郝书记你都没看出来?” 张检查员这才清醒过来:郝书记郝应雄,党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中纪委的最高负责人,国家的主要领导人之一! 只在电视上出现的人物啊,刚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张检查员瞬间就结巴了:“那个、那位来这里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没见对方都清场了吗?”法警回答,“就是彭部长的事情啊!” 不管外头的人怎么想,此刻紧闭着门的房间里头,郝应雄就坐在彭松平对面。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烟,自己叼了一根,又递给彭松平一根:“老彭,来,抽一下。” “书记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如果说现年五十七的彭松平是很多地市级官员的老领导的话,那已经六十六岁的郝应雄就是彭松平的老领导,就算现在地点特别,彭松平一见对方掏烟,还是赶紧站起来说,“我现在都喝茶了,戒烟了。” 郝应雄笑了笑:“是吗?我怎么嗅了嗅,还能嗅到白沙的味道?”说着他又举了举自己手里的烟,放下鼻端下深吸了一口,“我这个就是软中华,烟民总是对这些比较敏感的。” 这话似乎有些深意又似乎只是闲聊,彭松平笑道:“得,这都被郝书记闻出来了,看来在书记面前我是一句假话也不敢说了啊,不然书记光嗅嗅,就能嗅出我的真假话!” 郝应雄点燃了烟头,自己抽上一口:“实话实说,这哪里是嗅出来的,我自己就是个老烟枪,还能不知道要烟民戒烟到底有多难?” 彭松平联系前后一听就明弄明白了:开头那句是在拿话点他,告诉他别存有什么侥幸,纪检这里都门清呢,现在这句是在说他既然之前有贪污迹象,之后也不可能突然收手,只是纪检目前还没有查清楚罢了。 但目前查出来的那些东西又算什么?至多不过让他调动一下位置,再了不起去个边缘部门坐坐冷板凳。等水峰同志上了那个位置,自然不可能放他这样下去。 彭松平淡然一笑:“虽然艰难,为了身体着想,总是要克制住戒掉的!” 郝应雄点点头:“说得有道理。可是现在往往是道理谁都懂,结果真落实到实际上,稳得住的人十不存一啊。” 彭松平又喝了一口茶,心道对方这到底是在诈自己,还是确实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不管怎么样,自己都必须咬口不认,现在他的事情被高度关注,纪检这边只能问话,不敢用其他手段,这就是他的机会所在! 这么一想,彭松平就把跟郝应雄的对话当成普通的聊天了,也不话里藏话,只跟着笑道:“这话没错,所以除了自己的自制力之外,有时候也要懂的适当借助周围的力量来帮助自己。” 郝应雄又抽了两口烟:“老彭,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彭松平一皱眉:“郝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 郝应雄稍稍前倾一下身子:“2007年3月27日。” 然后他就直直看着彭松平。彭松平并不回避,同样坦荡地和对方对视:“书记要问的是这个日期吗?2007年到现在也六七年的时间了,我实在不记得了,书记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郝应雄又仔细地看了彭松平一会,似乎在分辨对方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片刻后,他说:“老彭,在仔细想想?……”他看着彭松平眼角眉梢的不耐烦,又笑了笑,“看来你确实不记得了,那我在说一个名字,路林,桑赞市副市长,被双规然后在双规其间自杀身亡……” 他的话没有说完,彭松平手中的杯子就往下一放,放得有些重,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 郝应雄点点头:“看来你是想起来一些东西了。七年前,由路副市长主持建设的桑赞山北经济圈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在中央都被人提起赞扬,恰好干部调动的时间也不久了,这位凭着经济圈的政绩,接任市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惜在上头文件下来之前,路副市长因为贪污问题,被当地纪检部门双规,双规其间,这位副市长在洗手间里用牙刷插入喉咙自杀身亡……案件到这里就结束了。” 一段有些长久的安静。 郝应雄这时候反而没有去看彭松平的神情了,他的目光垂落在自己手头的香烟上,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轻轻一抖,数厘米长的烟灰就洒落在白瓷砖地面。 “人死了,案子就继续不下去了。一些文档都被封存起来,除了我们纪检内部,大概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情最后调查的程度和结果……老彭,你说,我要不要在这‘几个知情人’中,把你的一份算上?”他的声音并没有提高,只是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桌面,以示强调。 彭松平脸色没有变化,只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这是对方进来之后,他喝的第三口茶,每一口味道都不一样。 “郝书记,你这是站到了那一边去?” 郝应雄摇摇头:“老彭,你这就是糊涂话了,纪检是另外一个系统,我怎么站?就算想站,老人家还立着呢,你看郁水峰汪博源哪个敢收我?” 他的资历不浅,身体却不好,并没有再进一步的野心,这一两年就差不多准备退了,因此说起郁系和汪系的那两位直接就称呼名字,并没有太多的顾忌。 这么说着,郝应雄抽完了最后一口烟,然后丢掉地上,用脚碾了碾踩灭掉:“老彭,我弄得到这件事,也弄得到别的事,2007年,七年前,你还连组织部的副部长都不是吧?这一手,玩得够大的啊。” 他缓缓站起身,“我来也不是为了让你交代什么,只是通知你一声:彭松平,你有这一天,不是别人整你,是你自己过界了!” 十五分钟后,闭合的门重新打开,郝应雄走出房间,等在外头的周秘书立刻上前:“书记?” 郝应雄摆摆手:“我们走吧,你们对里头的人公事公办,他有什么要求,不违反规定就尽量满足,态度记得客气一点。”后边那句话明显是对在场其他人说的。 领导说话的艺术就在这里,照样是一句‘公事公办,记得客气一点’,如果客气在前头,那么这句话的重点就在公事公办上,但现在是客气在后头,显而易见,这句话的重点就在客气上头了。 说完之后,郝应雄就跟自己的秘书下了楼坐上自己的专车。 专车里头,琢磨了一路的周秘书问郝应雄:“领导,彭松平这件事……” 郝应雄直接一摆手:“彭松平这次完了,都是多年的老干部了,最后的时间,也没有必要闹得太难看,回头你再提醒他们一下,职权范围内,能给多宽松就给多宽松吧!” 周秘书立刻明白了,心里也是非常的骇然:彭松平会进来,明显就是郁汪两系的博弈,就在三天前,彭松平进来的时候还是一副胸有成竹宠辱不惊的样子,现在只过了三天,听自己书记的意思,结果已经出来了? 这么想着,周秘书就不自觉把话说出口了:“现在双方都还在热炒彭松平的事情,郁系那边恐怕还没有想到我们已经拿到彭松平的把柄吧!” 郝应雄一语双关:“何止没有想到,恐怕一点都没有想过。”顿了顿,又说,“这个彭松平,我倒不知道,他原来跟贺南山有这么密切的关系。” “这件事怎么跟贺总理扯上关系了?”周秘书好奇问,又笑道,“这也不奇怪,谁敢把自己的把柄说出去?” 郝应雄说:“彭松平的事情跟遂林那边有关,遂林一向是贺南山的管辖范围,多年经营,根基牢固,虽然时间久了一点,可要说贺南山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 郝应雄和彭松平之间的对话传不出去,但两人见面的消息却盖不住。不过一两个小时,正在主持新闻会议的贺南山就得到了消息。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不露任何表情,继续将会议主持下去。 散会后,方秘书立刻走到贺南山身旁:“总理,郁主席要见您!” 贺南山点点头,径自向前走去,两人一边走一边交谈:“郝书记和彭部长见面是怎么回事?” “并不清楚,郝书记和彭部长交谈时,周围没有人,监控设备也关掉了。”方秘书说,又低声补充,“不过事后,消息说彭部长端着茶杯的手都抖起来了!” 彭松平被郝应雄抓住了毛病?贺南山向前的脚步一顿,数秒之后又恢复原状。 “南山,坐。” 贺南山走进郁水峰的办公室的时候,郁水峰本人并没有坐在办公桌后办公,而是在沙发上翻阅书籍。作为国家的副主席,有太多事务压在肩膀上,各种直播会议以及视察工作让郁水峰并不经常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偶尔能坐下来一会,倒是休息的时间更多。 贺南山坐到郁水峰隔壁的沙发上。 坐在外面的郁水峰的秘书亲自将茶端到贺南山面前,笑道:“贺总理,喝茶。” 贺南山微微点头。 秘书也不见怪:贺南山不苟言笑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就算在对待沈总理甚至邱主席时候,除了态度谦虚之外,也没有见他露出过多少笑容。 “主席,您找我来是有什么吩咐?”贺南山开门见山地询问。 郁水峰给自己看的书夹好了书签,这才说:“老彭的事情,你得到了消息没有?” “知道了一点,”贺南山说,“是郝书记那边?” “是汪书记那边。”郁水峰摇摇头,“证据是汪系那边给过去的。” 贺南山问:“是顾部长暗中收集的?” “多多少少有一些吧。”郁水峰端起面前的茶水杯喝了一口茶,“好了,彭松平的事情,就到这里了,不用再多插手下去。” 贺南山心想听郁水峰的口气,恐怕彭松平闹出来的这一件事,也不在对方的计划之中。 郁水峰又开口,上了年纪,他的语速就慢了许多,加上和贺南山是面对面地交谈,偶尔还会笑一笑,更显得平和亲切:“几件事情接连凑上来,接下去的工作势必难上不少,南山,还是要辛苦你啊!” “干部的工作就是解决人民的困难,我们要把困难当成挑战,当成激励,就不以‘难’为难了。”贺南山难得幽默了一次,也算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 话说完了,郁水峰也没有留贺南山太久,不论是他自己还是贺南山,都没有太多时间花在闲聊身上,半个小时之后,他就该接见外国使团了,贺南山则要去参加一场由沈佑昌总理主持的内部会议。 “总理,我们该直接去五楼会议地点了。”时间比较紧凑,方屿早就准备好会议用资料,守在郁水峰的办公室外只等贺南山出来了。 贺南山点点头:“现在就过去,路上跟我说说会议内容。” 这个会议内容当然不是沈佑昌主持什么会议,而是在沈佑昌主持的会议上,他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发言。 这场会议算是今天工作的重点,方屿早就把资料背熟了,一听贺南山说就直接开口:“沈总理今天的会议内容是有关于2015年-2020年这未来五年国内的发展问题,尤其是如何加快农村的发展,如何平衡城市的发展。我们的发言主要在农村必须加快软硬件建设及国家福利设施的推广,城市的重点,还是在环境及古老文化的保护上面——” 贺南山边走边听,除了通过方屿的概括把会议上的发言在心里再过一遍之外,他也在思考刚才和郁水峰的对话。 那一场简短的对话全部在说对彭松平的态度,但重点却不是这个,而是最后一句里的‘几件事情’。 主席这是亲自发话让他不用着急…… 几件事情是指什么?彭松平是一件,其他的呢,会是什么,会在哪里发生? “顾部长!梁部长!”方屿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贺南山抬头一看,看见朝他走来的顾新军和梁有生。 “贺总理。”顾新军淡淡点头。 “贺总理这是去开会吧。”旁边的梁有生脸上的笑容就多了不少,又是跟方屿点点头微笑,又是停下脚步和贺南山寒暄,“这次的会议主题还是有关未来五年的发展吧?佑昌同志把发展的核心定下来了没有?” “顾部长,梁部长。”贺南山也回了对方的招呼,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和顾新军的对上,两人视线相交一瞬,又分两边移开。 梁有生不愧是做宣传部长的,就算顾新军和贺南山没有怎么说话,他也有本事在短短几句话功夫里,把场面给弄得和谐无比。 周围的目光早在三人停在走廊里的时候,就似有若无地飘过来了,仔细听似乎还有一些细碎的响动,就像夜里苍蝇的嗡嗡声那样叫人心生不悦。 几句话之后,贺南山没有再多停留:“顾部长,梁部长,我先走一步。” 梁有生笑眯眯地:“贺总理慢走。” 贺南山又对顾新军点头示意,转身的同时,他暗自想道:这‘几件事情’中,有了彭松平和顾新军,恐怕不会少他贺南山一份。但这些总体说来都算在彭松平的事情之中,恐怕还有一个或者两个跟彭松平没有关系的非常有份量的事情发生啊…… 彭松平案结果出来得快到出人意料。 在郝应雄和彭松平会面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彭松平被带走调查的第七天,彭松平就供认了包括自己滥用职权导致干部死亡及贪污受贿逾一千五百万的诸多违法事件。 这一结果对顾新军贺南山来说,算是意料之中,但对于绝大多数京城官员、甚至绝大多数在郁汪之间有明显倾向的官员来说,都显得突兀又震撼。 尤其是在随后公布的案件细节中,稍微有点关系的人都能发现彭松平一案中彭松平最值得诟病的地方,就是七年前导致一位桑赞副市长死亡事件。而在这位即将升迁市长的副市长死亡之后,顺利得到市长桂冠的当年的另一位副市长,是由贺南山捧上去的,并且这些年来一直跟贺南山走得非常近…… 一死一伤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还聚焦在彭松平和贺南山这里,又一个小道消息从上面流传出来:宣传部长梁有生卸任调职! 郁系出手了? 包厢里的空气有些闷,顾沉舟走到窗户旁向外看去:马场上数匹骏马披着灼热的日光先后冲过终点,排第一的是三号叫阿吉德的一匹三岁半的纯血马。 “顾少是挑哪一匹来着?”温龙春跟着走到顾沉舟身旁,向外看去。 “五号。”顾沉舟说。 “唔,五号……”温龙春还在找五号排第几,陈涵就笑起来,“倒数第三,顾少你看马的眼光可不怎么样啊。” 顾沉舟笑了笑:“温少压中了吧?恭喜!” “随便玩玩而已。”赌赢了一场马赛还真的没什么好得意的,何况他们压得也不大,温龙春随即就招来包厢的服务员,让对方用他赢的钱直接开一瓶好酒进来。等服务员将酒拿了进来,他又亲自倒了三杯,一人递一杯过去:“来,陈少,顾少,都沾沾运气。” 顾沉舟举起杯子浅浅喝了一口,就听温龙春玩笑似地开口:“最近外头事情不少啊,彭松平那个案子太漂亮了,顾少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要告诉我们?” 顾沉舟微一挑眉:“温少想要什么内部消息?” 口气很大啊! 能拿出这个口气,恐怕顾新军在汪系的地位,比他们看见的还要重要不少。 温龙春含了一口酒,片刻后笑道:“顾少,方柏那个小子有没有给你电话?他们家过一两个月可能就要离开京城了。” 方柏的父亲是宣传部的副部长,负责常务工作的,一向是梁有生的心腹,算是第一副手,这回梁有生一倒台,他这个副手也就直接下去了。 顾沉舟转了转酒杯,心道不管是温家和陈家,都不可能到了现在还弄不清梁有生的事情……特意拐着弯提这个话题——应该说从特意叫他出来开始——陈温两家就是有想法了。当然,目前的这种想法仅仅只限于三代之间的一次接触,最微小的善意释放,或者还带一点打听试探…… “说过了。”顾沉舟神情淡淡的,“当初一个大院的,还有祝维、陶圆、赵今……这几个都打电话过来了。” 这些都是在宣传部工作被梁有生牵连的——说牵连也并不太恰当,从最初开始,他们就跟梁有生是一条线上的蚱蜢,现在线断了,当然大小蚱蜢一起掉下去了。 这些大小蚱蜢未必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不说其他,至少梁有生的心腹方皓华就一定清楚梁有生是怎么倒下去的,但是方皓华的儿子照样还是在离开的时候打电话给顾沉舟联络感情,让顾沉舟帮忙的想法没多少,让顾家念着小时候的一点感情,不要落井下石的无奈倒是占了百分之九十。 从小在权利中心长大,进来的、出去的,谁都早就习惯了。温龙春借着这个话头说起来梁有生:“梁部长这次倒得突然了一些啊……”他话说了一半,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晃晃酒杯,不置可否的同时,也向两人表明了自己确实有内部消息。 温龙春和陈涵对视了一眼。温龙春心思转了几下,索性直接问:“梁部长是那一边的人?” 顾沉舟也没有做出什么高深莫测的姿态,直接微笑着冲对方举举杯,算是回答。 难怪! 哪怕温陈在自家里都分析猜测过了,得到顾沉舟答案之后,他们还是一起在心里念叨了一声:难怪梁有生倒得这样无声无息,突然就爆出了贪污受贿这个罪名来。梁有生倒下的根子果然是在他的真正的立场上啊! 同时如果这次是郁系出手,怎么样汪系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地就让梁倒下去,也只有从“内部”来的冷箭,才让梁有生一点反应都没有就直接下台了。 当间谍反被看破,墙脚没撬到,倒让人一巴掌给干脆收拾了啊。 一个星期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一个副组织部长,一个宣传部长,再加上半个郁系那位的左膀右臂贺副总理。 温龙春克制自己,不让脸上露出异色:“顾少知道的还挺清楚的啊!” 顾沉舟随口说:“温少希望的话,也可以知道得很清楚。” 这话?温龙春刚刚要深想一两分,就听顾沉舟微皱一下眉,解释似地补了一句:“毕竟身在其中,总要多了解一些事情。”说着他走到桌子边,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对两人说,“失陪一下,我去下面看看马,再买一场。” 跟着就走出了房间。 门的开合声被包裹在门框上的软材料吸收,关门的间隙,站在包厢内的温龙春还看见包厢外服务员鞠躬的背影……几秒钟后,短暂的安静被沙发上的陈涵打破:“你怎么看?” “你怎么看?”温龙春反问一句。 陈涵皱眉说:“得意忘形了!你听他那些话说的。” 温龙春站了片刻,微微摇头:“大家一起长大,顾沉舟是什么人,你忘记了?” “没忘啊,”陈涵双手枕着脑袋,“不就是一个典型的中狐狸吗,你说一个副组织部长、一个宣传部长,再加上半个副总理就能够让顾沉舟得意忘形?” “还不够?你胃口可真大。”温龙春一边数落陈涵,一边在心里也觉得要顾沉舟露出现在这种得意的苗头,事情肯定不止这样。但如果不止这样的话……汪博源的后手,真的就那么连绵不绝? “顾少,来这边看看,我个人推荐5号和12号。” 顾沉舟一从包厢里走出来,马场的经理就得到了消息;等顾沉舟到了马厩看马,经理更是直接上前进行微笑服务。 “就买5号。”顾沉舟随意打量了两眼就定下号码。 经理用平板电脑调阅了一下资料:“跟之前一场的下注一样?” 顾沉舟微一点头,算是答应。他从包厢里离开的理由是下来看马,但根本目的其实是让温龙春和陈涵有一个互相交流的空间:他作出的一番姿态足够让两人往深里去想,当然这种毫无根据的‘往深里想’并不会让两家作出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决定,但只要温家和陈家、甚至温龙春和陈涵两个人在暧昧的态度里稍稍偏向汪系一点——砝码这种东西,永远不会有人嫌多,毕竟在结果出来之前,没有谁能知道,哪一个砝码是关键的那个砝码。 从马厩离开,顾沉舟在回包厢之前特意去洗手间洗了洗手,在挤洗手液的过程中,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顾沉舟不疾不徐地仔细洗完手,又用纸巾擦干净了,这才拿出手机,看一眼号码:是贺海楼的电话。 顾沉舟向洗手间外走了两步,然后接起来说:“贺少?” 熟悉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带着对方惯有的轻佻,但听起来似乎没有多少愤怒:“很行嘛顾大少。” 顾沉舟说:“哦?” “我之前还以为你提议我们一起对付彭是有什么想法,没想到你的想法这么直接,就是让我跟彭松平那边接触。”贺海楼说。 顾沉舟这次的计划十分简单,他的根本目的,就是让贺海楼和彭松平那边的人做上一些接触。 就好像顾沉舟从没有忘记顾贺之间的对立一样,贺海楼也不可能脑袋被驴踢了地顾沉舟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但是不管贺海楼在听到顾沉舟的建议时怀有什么样的想法,只要他还想跟顾沉舟别苗头,他就一定会跟彭松平接触,只要他跟彭松平接触,顾沉舟的目的就达到了。 因为彭松平案中,彭松平最被关注的那项罪名,已经能够牵扯到贺南山身上。这样再加上彭松平被纪检带走时,贺南山小动作频繁的现象来看,谁都不会再说彭贺没有关系。 这是观众席旁的洗手间。顾沉舟一边拿着手机,一边向前看去。 马场里有很多熟悉的身影。 有在聚会上认识的二代三代,有被长辈带着认识的精英:商界的、文学界的、科学界的,还有本身就是体制里头,曾经上过他家的门的官员…… 顾沉舟认出了一个土地局的局长。胖胖的身子占满了座位,太阳就在他头顶努力挥洒热量,他还穿着一身的西装,汗水眼看着都要浸透领口了。 这位局长身旁围着好几个人,大多数是四十来岁的,偶尔几个年轻的中,还有一个是他的老熟人了。 顾沉舟的目光在周行的背影上一掠而过,那一圈子大概都是商界人士。他这样想着,就看见坐在座位上的土地局局长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三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己的斜前方走去! 顾沉舟的目光又顺势看了过去。 另一个认识的官员,好像姓贾还是姓薛?是组织部的,但不是靠近他爸爸,而是靠近彭松平的。 之前被众人拱卫的土地局长已经热情地跟那位组织部官员见过面了,之后就立刻像小跟班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组织部官员身后,脸上的笑容大大地,连眼睛都挤不见了。 但那位组织部的官员明显有不耐烦的感觉,脚步走得飞快,目光还不时在四下打量着,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人。 一点都不奇怪。 彭松平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公布来;就算公布了出来,那位土地局的局长也不会知道自己巴结的官员是彭松平一系的,并且已经得知彭松平倒台的消息,正在和他一样,积极的、以及更焦急地寻找能挽救自己未来政治生命的贵人。 而在这场动荡之中,一批人下去、一批人必然上来。相对于还未知的幸运儿后者,所有的前者里头,有些陪着彭松平和梁有生被收押调查,有些已经像他小时候的朋友那样黯然离开京城,更多的一些,则像面前的那位组织部官员一样,抱着万分焦急的心态,在各个可能的地方,寻找一些微乎其微的机会…… 贺海楼的声音同时在电话里响起,近得仿佛在他耳边喁语,照样是轻佻的,又带着一些蛊惑:“顾大少,加个注,怎么样?” 第92章 电话Play 顾沉舟的注意力从其他地方又移回到和贺海楼的对话上:“加什么注?” 或许是顾沉舟反问地太快太直接,也或许是贺海楼本身就还没有考虑好,总之电话那边顿了一下。 顾沉舟就笑起来:“其实从上一次开始,我就一直觉得我们两个不用这么麻烦。” 这话乍一听可十分亲昵,但是不管说话的顾沉舟,还是听话的贺海楼,都不可能只说只听这表面一句话。 他们最擅长的,总是把自己的东西裹上一层又一层的蜜糖抛出去,而把别人送来的东西撕开一张又一张美丽的表皮,露出或者阴险晦暗,或者丑陋肮脏的内在。 “你的意思是?”贺海楼问。 “等分出胜负了,我要什么,我不会自己去拿?你要什么,你不会自己动手?”顾沉舟淡然说。前后话中分别指顾家胜利和贺家胜利的后果。如果这次结束,顾家真的取得了胜利,他自然要向贺海楼算总账;而如果贺家赢了,贺海楼难道就会大发善心地放过他? “哦?”电话那头传来贺海楼的轻笑声,随后他若有所指,“如果顾少真的不想做什么,恐怕也没有办法啊。” 这也是贺海楼的忧虑之一,贺家就算借势搞下了顾家,顾老爷子还在,顾家两代经营起来的人脉也还在,他如果光光只是打压顾沉舟,没有人会过问;但如果要把顾沉舟弄到手里囚禁玩群交,别说各方面的压力,顾沉舟本人真狠了下心,玉石俱焚也不是不可能,花费这么多功夫,结果到时候鸡飞蛋打一场空,有什么意思?这也是贺海楼之前哪怕耍无赖把对方拖下水,也要找顾沉舟要个赌局的缘故:从政治家庭中出来的人很少有君子,顾沉舟也不是。但从小到大被人一口一个少叫起来、又真做了京城好几年‘头一份’的顾沉舟,早就培养出一种一言而决言出必践的性格及傲气了。 要么不说,要说就做。顾沉舟只要肯应,输了就认,做不出耍赖的事情来。 顾沉舟说:“贺少原来在担心这个?这样吧,如果到时候结果是顾家输了,你想要什么,我尽全力配合。” 贺海楼反问:“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顾沉舟这回笑了一声,然后他用了一个很粗俗但最直白的形容:“不就是想要操我吗?” 贺海楼立刻就因为这个回答兴奋起来了! 这样的兴奋来势汹汹,像一团火焰顷刻将他包裹,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欲望又像水一样将他没顶,极致的窒息,就是极致的快感。 贺海楼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暗哑,这就跟下腹立起来的东西一样紧绷:“顾少可真是个明白人啊……”他的手隔着衣服盖上自己的东西,微微眯了眼,顾沉舟的面容出现在他脑海里,跟着就是对方赤裸的身体,“顾沉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在想你的味道了……” 他的声音突然又轻又小,像对待一只颤巍巍绽开的花朵,深怕一口重气吹散了对方的身躯:“我在想,你的味道到底是甘甜而带着一些青涩的呢,还是成熟多汁到一口都吮不完?” 话说到这里,贺海楼根本没有想要顾沉舟接口,直接就提高声音用带着兴奋的口吻往下说:“想知道我会怎么操你吗?先来一个舌吻,啃咬你的嘴唇还有喉咙,然后撕下衣服搓揉你的乳头——那地方有没有被人碰过?”他同样不等顾沉舟回答,就好像笃定没有被人碰过一样往下说,“你会不习惯地往后回避,没有关系,我会好好地爱抚它,用牙齿,用舌头,它会像女人的那些东西一样肿胀起来,会变得通红地仿佛花朵被蹂躏过一样,它碰一碰就会产生羞耻的酥麻和刺痛——它会带给你熟悉的感受,让你的鸡巴站起来——” 贺海楼的右手已经解开衣物的舒服,套弄起自己的东西了。 他发出深深的满足的喟叹声,就好像他已经见到并亲手触摸到那些缠绕在心头的美味:“然后我会继续抚摸,你身体的每一寸位置,胸腹,背脊,腰肢,手臂,足部,小腿,大腿……我会让你的双腿像女人那样不得不张开或者欲拒还迎地张开——你觉得有区别吗?” 他突然问了顾沉舟一句。 而顾沉舟自从贺海楼在说最开头那句‘你的味道’的时候,就一径沉默了。 这个时候,贺海楼八分的智商都用在了精液上,但剩下的两分也足够他在诧异完顾沉舟没挂电话的行为后,再极力催促他赶紧继续这场机会难得的电话Play。 贺海楼除了换气之外一刻也不停歇,他回忆起上一次桑拿房里顾沉舟小半的赤裸的身躯,肤色白皙、在热水的刺激下泛起淡淡的绯红,身材不瘦弱又不雄壮,肉眼可见的结实有劲,让人想在上面留下各种东西,比如遍布全身的青紫吻痕,带倒钩的鞭子打出来的痕迹,牙印及鲜血,还有精液,早晚用自己的精液灌满他的肠道和食道……他狠狠地喘了一口气,觉得手掌下的欲望又大了几分,他加快手中的摩擦,但是欲望依然不时跳动着抗议他的敷衍。 他的身心都在极度追逐渴望着一个人,这样的渴望和追逐烧灼着他的每一个细胞。 “……哈……啊,”贺海楼在通过顾沉舟曾出现在他面前的身材情况推测其他他没有看到的部位,“你的屁股应该没有女人那么柔软夸张,它是扁平的,只带着一点点的弧度,我会用手把它们掰开,露出底下屁眼,从没有人看过,连你自己都没有看过的地方——” 贺海楼已经全身发热了,他没有照镜子,但觉得自己的脸颊一定是红的。 “你也玩过男人,知道怎么清洗对方吧?用甘油和温开水按一比一来做灌肠液,再用粗大的注射器把东西全部注射进去,所有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剧烈的发抖,像可怜的待宰的小公鸡一样,被扒光了全身的毛,赤身裸体地站在寒风中面对着闪烁寒光的屠刀瑟瑟发抖——”贺海楼的声音长长地拖出尾音,“可是刀子迟迟不落下去,时间一长,他们就流出眼泪鼻涕,五官扭曲成一团,还有一部分人根本撑不到时间结束,半途就失禁地排泄出大量的液体和掺杂物——” 贺海楼一想到那个情景就迷醉得不能自己,但光光想象,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更激动于顾沉舟脸上的泪痕与羞耻还是更激动于对方的无助与失神,就好像他一时觉得有一天自己真的得到了顾沉舟,他才不会管什么干净不干净灌肠不灌肠,当然是撕了衣服立刻把对方按倒上了再说;但另一时间,他又觉得亲眼看着对方丢开智慧的理智的由外界与自身一同包裹起来的属于文明的外皮,像个野兽一样匍匐在地,高高翘起尾部等着主人临幸的情景让他兴奋得快要直接射了。 这样的兴奋感让他手底下的欲望膨胀到了极致,他的声音都出现了一些破碎,破碎之中,又夹杂着轻微的呻吟。 贺海楼的指甲突地用力划过自己的尖端,剧烈的疼痛从饱胀的肢体传来,让贺海楼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动弹了一下,声音也重新清晰起来:“顾大少,想想你的双腿被高高分开的情景,想想你的双腿用力夹着我的腰的情景,”他的声音又变得绵长暧昧了,像浸了盐水的蜜桃,咬下一口,两种滋味就在心头炸开,“你会用你那里夹住我的宝贝,声音因为身体的最后一丝间隙也被填满而断断续续语不成调,你又疼又快乐,泪珠从你眼角滚落,唾液流出嘴角,你一开始在闪避,后来又变成迎合,你会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东西,然后用力扭着屁股尖叫着让我的鸡巴操你——” 顾沉舟接下去还有什么反应,贺海楼这个时候终于不再思考了,他的身体突然地紧绷,覆在欲望上面的手却没有停止抚弄,反而更加快了速度和力道,近乎粗暴地揉按自己的东西。 数秒钟后,贺海楼脑海空白了一瞬,从脚趾紧绷到头皮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去,欲望发泄之后的酥麻袭上身体,全身上下都懒洋洋的,一根指头也不想动。 同一时间,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低哑的近乎呻吟地叹息已经溢出喉咙:“唔……” “很精彩。”电话那头终于响起了顾沉舟的声音。 贺海楼紧贴着电话的耳朵麻了一下,不是在唱独角戏的感觉让他刚刚发泄过的欲望又有抬头的趋势。 快乐中的痛苦,幸福中的烦恼啊! 贺海楼差点没有忍住又发出声音,心道这到底是自己憋太久了,还是顾沉舟实在太绝色极品了?到时候在床上可真要克制一下…… 贺海楼说那一长串话的时候,顾沉舟已经从赛马场的场地走到观看台后的楼梯上了。 他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摔电话,只是想看看贺海楼能说到哪一步。 现在贺海楼说完了,顾沉舟心里居然没有太多的愤怒,只是想到了一个很滑稽但并非不可能的情况:如果此刻他或者贺海楼的电话被监控,那他和贺海楼这两位京城中叫得出名号的公子哥连带背后的顾家和贺家,真是面子里子一起掉了。 “光听我的声音就又勃起了?”顾沉舟没有漏掉贺海楼那声极为压抑的喘息,他轻慢地说着最下流的话,表情却非常平静,甚至眼睛里还有一些冰冷,“你说操我,到时候真不会被我碰一下就一泄如注?” 这是在说他早泄!贺海楼没来得及生气,他正为顾沉舟没有底线的话而目瞪口呆。 “对了,贺少真是拥有一把好声音,再加把劲,多喘两声,说不定能把我的欲望也说起来。”顾沉舟又淡淡说。贺海楼说了足足十五分钟,他也走了足足十五分钟的一层楼梯,手机里都接到两个温龙春打来的电话了。 贺海楼不是没有郁闷:自己这边都做完一次了,顾沉舟那边居然连呼吸都没有错一下。但这点郁闷不足以破坏贺海楼此刻的好心情,他张开五指,看了看上面白浊的液体,然后伸到唇边用舌头舔了舔,餍足地说:“做人得公平点,不能只是我在努力啊,顾大少——如果我把大少的欲望说起来了,那又怎么样?”他这是挑火挑上了瘾,第一次挑火成功从顾沉舟那里拿到了一夜,第二次挑火又成功从顾沉舟那里拿到了一直陪玩SM监禁群交的承诺,那第三次再挑挑——能不能砸到个什么叫人惊喜的彩蛋? “你真挑起来了我就上你那边去。”顾沉舟说。 “哦!?”真有彩蛋!?他的大餐突然想通了真的要自动洗洗干净装盘上桌了?贺海楼瞬间精神奕奕,双目炯炯,“你的意思是——” “看看到底是谁操谁。”顾沉舟平静得补完了自己的话,直接切断电话。同时将贺海楼的号码丢入黑名单,自己则加快步伐向二楼的包厢走去。 这个时候,包厢里头,温龙春和陈涵已经等了三十分钟了。 陈涵面色不好地对温龙春说:“顾沉舟掉坑里去了?这么久不回来也不接你的电话?” 温龙春同样皱起眉:“打他电话的时候显示通话中。” 陈涵说:“故意的吧?有几个电话重要到能暂停一下先跟你说一声再倒拨回去都不行?” 对方这么一说,温龙春也在心里琢磨:如果顾沉舟是故意晾着他们的话,那先前顾沉舟表现出来的底气恐怕要打一个折扣,就是说汪博源并没有像他们刚才想的那样占有太多优势……但是别的不说,如果顾沉舟的目的是误导他们,使他们偏向汪系,也不应该用这种一下就能看破明显有些可笑的手法吧?他和陈涵又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顾新军来了晾着他们还有的说,但哪怕顾新军突破天际的成了下一届当局,三代就是三代,顾沉舟敢甩脸,就要有被人甩回去的准备,说穿了大家都是一个班子的组成成员,就算是主席,也不可能因为总理的儿子或者某部长的儿子和自家儿子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就直接把总理或部长替换下去吧? 两人正各自思考着,包厢的门被推开,顾沉舟从外头走进来:“抱歉,我回来晚了。” 陈涵不阴不阳地说:“顾大少比较忙,大家都能体谅的嘛!就是不知道顾大少看重了哪一匹马呢?说出来我们好参考一下,”他话说到这边,突然又哎呦一声,“你看我,糊涂了!赛马都赛出结果了,这还参考什么呢?” 陈家和温家的联合虽然相较顾卫来说,利益明显了一点,但并不是说两个三代没有感情和默契。陈涵和温龙春在对外的态度上,一向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好话歹话都被他们说光了,出了气又留有余地,哪怕和他们同等家世的,只要不准备撕破脸,有个台阶能下也就下了。 但这一次,温龙春不打算把自己的白脸唱起来,他和陈涵这次来就是因为家里的意思,是要来探探顾沉舟的底,看看顾家乃至汪系的态度和底气的,这自然要找出各种情况下顾沉舟所给出的回应细节,然后再来一起分析了。 他同样翘脚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包厢内电视里对赛场的直播录像,似乎没有听见陈涵的话。 顾沉舟自己坐到椅子上,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刚才贺海楼打电话过来”,接着就从茶几下拿出三个杯子,将瓶子里还剩下的差不多小半瓶洋酒全都倒进去:“这事是我的不对,自罚三杯给陈少温少道歉。” 陈涵和温龙春可没管顾沉舟给谁道歉要喝几杯,他们同一时间抓住了顾沉舟话里的重点:贺海楼刚才电话过来,这种马上就能证实的问题上,顾沉舟不可能说谎,这件事必然是真的!而按照温龙春前后两次打电话过去的时间来看,他们至少打了十五分钟! 贺海楼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干什么? 别说顾贺分属不同的派系,哪怕单纯的贺家和顾家的争端,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差不多是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这个时候,贺海楼打电话来……是因为郁系及自家的失利而谩骂,还是因为,贺家觉得这个时候,有必要跟汪系这边接触一下了?可是就算接触,又为什么要找最不对付的顾家? 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或者其他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理由,汪系这一回,恐怕真的不简单了! 顾沉舟此刻已经喝完了第一杯酒。他端起第二个杯子冲对面沙发上的两个人举了举,在递到唇边的时候,他眼睑下垂,已经将陈温两人的神色看在眼里,手中的玻璃杯子正好挡住他唇角微微的弧度。 一切顺利。 全在计划之中。 连喝了好几杯洋酒,就算没有醉,顾沉舟也不可能马上开车回去。但陈涵和温龙春就有点坐不住了,不过数十分钟之后,就一个借口有事,另一个提议散场。 顾沉舟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当然无可无不可,只是对两人说自己再看几场马赛,就分手了。 顾沉舟也没有再留在包厢,而是走到底下的看台,随便找了一个遮阳的位置坐下,之前他看见的那些人大多数都不在了,倒是周行还在这里,旁边没有了其他生意对象,而是站着一位高挑的女性,有些面熟,似乎周行之前也带出来过。 或许是因为没有其他的干扰,这一回顾沉舟视线扫过去的时候,周行也刚好似有所觉地转头,两人目光相对,周行似乎顿了一下,然后侧头跟身旁的女伴说了些什么,就单独一个人走过来:“顾少,您也在这里啊。”他来到顾沉舟面前老老实实地站直了,笑容里有着明显可见的拘束。 顾沉舟抬了一下眉:“带女伴过来?” “是女朋友,打算过个两三年结婚。”周行连忙回答。 顾沉舟唔了一声,然后曲起手指揉揉额角,可有可无地说:“等你要结婚的时候通知我,回头我包你一份贺礼。”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里敢麻烦顾少?”周行吃了一惊,连连拒绝。 但顾沉舟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我给你你就收着,”他顿了一下,又微微挑唇笑了起来,“就像你说的,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说完也没有再在马场停留,径自往停车的地方拿了车子,放慢速度开了一段时间,觉得差不多之后,才踩下油门,往天瑞园的方向开去。 回到家里正好是晚饭时间,一家人坐在餐桌上吃完了晚餐。顾新军走到客厅坐下,一边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一边对跟过来的顾沉舟说:“下午贺家的小子打电话给你了?” 顾沉舟一怔:他告诉的是陈涵和温龙春,可没告诉自己爸爸,怎么顾新军知道这件事还知道得这么快? 顾新军这时候轻描淡写地说了起来:“下午大家下班的时候老陈接了一个电话,挂掉后就玩笑地说你和贺家的小子关系挺好,自己儿子要打电话进你手机都打不进去,贺南山在旁边脸都黑了。” 顾沉舟:“……”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来。 顾新军沉吟了一会,又说:“你下午出去和陈家温家的小子见面,说了什么?看老陈下午的态度,很有些亲近我们的意思。” 顾沉舟简单地把下午的事情说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一点诱导,主要还是汪书记这次出手雷霆。” 顾新军点了点头,目光就集中在桌面的一这期报纸上,报纸的头版就是有关彭松平的事情,梁有生因为是调职,所以不会出现在报纸上,算是留给了对方最后一点面子。但这点面子也是有限,他已经接触到有关这两人的处罚的内部决议……汪书记这回是强硬到底了啊。 他并没有再去想彭梁的后果,今天梁有生去宣传部收拾东西时候一夕间老了十岁的样子,就是最普通最正常的结果。 他更多的还是将精力放在自己这个大儿子身上。 从之前贺海楼的事情到今天陈涵温龙春的事情,做得并不算多,但够准确,而且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做得好什么……这样的话,儿子大了,也许应该放手给他…… 电话铃声短促地响了一下,顾沉舟接起来,几步走到饭厅之中:“喂?” “小舟,是我。”汪思涵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附带有一串俏皮的笑声,“我爸爸让我问你,这两天有没有时间来家里吃顿饭?他很感谢你这些天陪我到那些比较乱的地方去把论文资料补充完毕。” 顾沉舟说:“当然有空,汪书记什么时候有空?” “稍等一下,”汪思涵说了一句话,隔着两个电话数千米的距离,他也能听见对方穿着拖鞋的踢踏声,还有喊人的声音,“爸爸,小舟让我问你……”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楚了。 顾沉舟又等了一会,才听见汪思涵的声音:“我爸爸让你明天晚上过来,可以吗?” “跟谁比忙,也不能跟书记比忙啊。”顾沉舟笑道,又说了两句话,就挂了电话。 走回客厅,顾新军显然已经听见他打的这通电话了。他说:“你还是要去汪书记那边,就为了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测?” “爸爸,我留在京城并什么作用,”顾沉舟说,“那为了一个心里头的疑惑出去跑一趟,也不算浪费时间。” 顾新军没有说话。 他在回想几天前他跟顾沉舟的一次交谈。 “爸爸,我有办法让贺南山跟彭松平倒台案联系起来。” “爸爸,我有个想法,您听听……就是关于这些的……我想找个时间跟汪书记见一次面说说话。” 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顾新军沉眉片刻,说:“你想去就去吧,我会给那地方的人打个招呼。” 顾沉舟垂在身侧的手收紧了一下,从贺海楼倒陈涵温龙春,除了他本身就有责任做这些事情外,顾沉舟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让顾新军能够松口,把顾家大部分的关系力量给他使用。 现在,家族里的支持终于拿到手了。 只差最后一项,来自汪博源的支持…… 明天晚上的对话,会像之前那样顺利吗? 第93章 大背景 “……今天的会议内容是,建立庆春江岸,国家生态保护,综合试验区。” 这是新一周的国务院常务会议。 会堂里,主持会议的总理沈佑昌坐在主位,在墙上大幅水墨山河画照映下的椭圆形长桌上,列席的领导人除了会议的组成成员副总理、国务委员、秘书长,还特别邀请了政治局常委,庆春市市委书记汪博源参加会议。 主持会议的沈佑昌语速缓慢,咬字清晰,声音透过面前的麦克风由扩音器播出,在会堂前后响起。 “这次,国家生态保护,综合试验区,的建立,在全国生态文明的建设中,有重要的地位。保护生态、和保障民生,是我们、百年不变的主旨,庆春、是我国重要的,淡水资源的补给地,同时也是我国西南方的、生态屏障,是我们建立生态保护的先行区。我们在遏制生态环境恶化的同时,也要解决一部分人民的就业问题,提高人民平均收入,培养人民自发保护环境的意识,发挥人民作为保护主体……” 汪博源随后开始发言,介绍庆春市的各种情况及建设生态保护综合试验区的思路:“庆春是我国三条大江的交汇处、淡水资源丰富、渔业运输业发达;但近年来由于工业废液排放的污染……,我们要从根子上解决这些问题,除了国家的主观调控之外,还需要每一位民众将保护环境视为社会的一项基本道德……” 每周一次的常务会议结束之后,沈佑昌留下了汪博源,四位副总理及秘书长。几人围坐着交谈片刻,刚刚结束接见工作的郁水峰也到达会议室。 沈佑昌打住话头,对秘书长说:“小刘,把那份从乐州提交上来的关于养老金的那份申请拿出来。” 秘书长答应一声,站起身将原申请件的复印件一一传到众位领导手中。 复印件的大标题是《乐州省政府委托社保基金理事会投资运营乐州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结存资金1000亿》。 沈佑昌说:“我们讨论一下,决定是否在下周的常务会议上批准这项申请。” 郁水峰和汪博源翻了一会文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各自的心中早就有了想法。 养老的问题可以说是这十年来很突出的一个问题。自从提前进入老龄化社会,养老难就一直是高层的心病,99年民政部的《社会福利机构管理暂行办法》、08年民政等十部委联合颁布的《关于全面推进居家养老服务工作的意见》,都是政府作出的努力,还包括近年来养老金的分级,退休年龄的柔性延迟等,也是在基于社会平稳的基础上推出的办法。 “总理,我认为这个想法不错。”汪博源率先开口,“通货膨胀一直是养老金不够的问题之一,一些固定但低收入的金融产品不能完全满足人民的需要,拿出一定的比例用以投资高风险高回报的金融产品,从政府来说,缓解了压力;从人民来说,有了实际的福利;从社会经济来说,也是一股资金的注入。” 乐州省的这一申请,早在好几年前就有中央智囊团的成员提出来了:通货膨胀每年发生,养老金如果不做适当的投资增值,最后的实际购买力必定小于预定购买力,并再一次加重政府和人民的负担。 一场内部会议坐了四位政治局常委,常务副总理章松天老神在在地不说话,郁水峰倒是难得地说:“管理养老金,使养老金增值,是一件好事,但更迫在眉睫的问题,还是全国养老的统筹。个人养老账户的空帐不解决不行,省市县养老资金各账户的分散,就是一种浪费。” 他没有明确地表示出反对的态度,但这个时候提出养老保险的管理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十分鲜明的反对之意。 瓷杯和瓷碟相撞,发出轻轻咔的一声。 接着就是接二连三的同样的声音响起。 贺南山这时抬抬眼,就看见椭圆桌子旁的大多数人——除了坐在他身旁老神在在的章松天还是老神在在之外——大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地先后端起茶杯,或多或少地喝了一口茶水。 非常少见。 这个想法不止贺南山一个人有。 养老金入市试点早几年前就有人提,这两天又有风声,现在直接就上来一份乐州的申请,可以说老人家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谁都没想到,这个时候,一向不发出自己声音的郁主席会一反常态的出声…… “都要改革。”对于郁水峰的话,汪博源简单而直接地回答,“资金进入市场是一点,个人账户的空帐是一点,还有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养老待遇,也需要改革!” 公务员和事业单位没有参加保险制度,但其养老待遇却大大高于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制度的养老保障水平。 两三句对话中,两个人的性格非常和政治态度都表现得十分明显:汪博源更锋锐更进取,就算在整合社会矛盾的时候,也不忘大步前进。 郁水峰则沉稳保守许多,更倾向于把矛盾一条一条理顺来,按部就班甚至放缓步调地发展。 郁水峰喝了一口茶,没有再说话。 会议上,两人不过表达了一下自己的观点,并没有就此发生什么争执:官当到这个地步,也不会有什么人去犯想当然的错误。郁水峰和汪博源两个,表达的都是自己的施政理念,并且在这个施政理念下,也早有一个完整具体的腹案,只等机会到来,就一一施展。 在做的一众人日程都是排满的,大会之后的小会很快结束。 散席的时候,恰好走到一起的郁水峰还和汪博源闲聊,话题就是他们刚刚讨论的养老这一块:“多元化的养老金结构要保持,社会对于养老这一块的重视,要提升上去,老年是一个客观存在人人必经的年龄阶段,跟孩子一样,需要持续的关注。” “社会服务这块,我们差国外很多。”汪博源也接话,“这边要抓起来,还有个体工商户,一些灵活职业,农村的老人……养老保险有很多地方没有彻底落实下去。” 两人说着走了一段路,就在楼梯前分开,各自继续之后的行程。 汪博源听着自己的秘书说了接下去的行程之后,说:“到晚上下班的时候记得提醒我,我今天早点回家。” 秘书赶忙应下,又飞快在行程簿下记了一行字。 但不论汪博源是否特意让人提醒自己,等顾沉舟按约定时间提前十分钟到达他家门口的时候,家里只有家政人员和汪思涵在。 汪思涵走出来开门的时候,身上系了一条围裙,一只手拿着一小篮虾,看顾沉舟的眼神都有些恍惚了:“唔,你来了……” 顾沉舟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先往篮子中还会蹦蹦跳跳的虾看去,然后才转到汪思涵身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篮子里的虾每动一下,汪思涵的身子也跟着轻轻抖了一下。 “还没进门就闻到饭菜的香味了。”顾沉舟笑着说,同时把手往前一伸,就不动声色地把对方手里装虾的篮子接了过来。 汪思涵得意地扬扬眉:“我亲自下厨哦!” “哦?”顾沉舟同样扬扬眉。 汪思涵低下头:“炒盘青菜。” 然后又补充说:“还有处理虾,我的虾——”她看着空空的双手,还没反应过来,一只虾就突然从篮子里蹦到汪思涵手上,汪思涵一开始没看清,还特意接住了,只觉得手感有些不对,两三秒钟之后,她突然醒悟过来,忙不迭地把手上的活虾又甩进篮子里! 顾沉舟刚刚弯了一下嘴角,就有笑声从他们背后传来。两人回头一看,汪博源和汪荣泽正站在门口的位置,满脸兴趣地看着他跟汪思涵呢! “汪伯伯,汪哥。”顾沉舟连忙叫道,汪荣泽比他大几岁,在长辈面前叫一声哥并不过分。 “爸!”汪思涵也跟着叫了一声,高兴说,“你回来啦?我看你这么晚不回来,还担心待会会接到你说不回来的电话呢。” “平常就算了,今天怎么能不回来?”汪博源颇有深意地说,看了一眼顾沉舟提着的篮子,又对汪思涵说,“你从小就怕这些会蹦会跳滑腻腻的东西,今天太阳的位置是不是不对了,怎么我们的大小姐突然就开始碰这些东西了?” “我什么时候怕了?”汪思涵不满地反问。 “不怕?”汪博源转头对汪荣泽说,“我记得是哪个小丫头因为虾突然跳到她脸上,就哇哇大哭的,好像还没几年嘛……” “我来想想,对了!那个小丫头就姓汪,名字是思涵。”自家伯父有心情说笑,汪荣泽当然赶紧捧上了。 黑历史啊!汪思涵憋了两秒钟,怒道:“我那是被它的丑给惊呆了!” “好、好,是它长得太丑了。”汪博源打住了话题,对最开头就出声的顾沉舟微微点头,笑容很和善:“小顾来了,随便坐。荣泽,你替我先陪陪小顾。” 站在一边的汪荣泽这时候笑道:“来,我们到一旁说话去。”说着就搭上对方的肩膀,小声说,“行啊,你小子才接触我妹妹多久,这就上门了?” 顾沉舟不动声色地笑道:“大家都还是朋友,要不汪哥替我敲敲边鼓?” 汪荣泽啧啧有声:“要追我妹妹就开始客气了?就是我有这个心思,伯父也不让啊!” 两人在这边说话,那一头,汪思涵也接过了汪博源的外套和公文包,外套挂在沙发旁的衣帽架上,公文包就放进了一般不让人随便进出的一楼办公用书房,同时问一道走进来的汪博源:“爸,今天不是说早点回来吗?怎么又加班了?” 汪博源正在解自己的领带,他呵呵一笑,佯怒道:“有外头的臭小子来家里,就开始催你爸爸了?” “我才没有那个意思呢!”汪思涵气道,心里却不知道怎么地有了些异样,她顿了顿,口吻不知不觉就有点心虚了,“就是谢谢他帮我的忙而已,大家都是一个圈子的,也不用特意出去外头吃饭了,这样你不是又一个人吃晚饭了吗……” 一句话说完,两父女都有些沉默。 还是汪博源打破沉默:“好了,既然你说把小顾找来是为了谢谢他,就出去陪陪人家吧。” 汪思涵“嗯”了一声,又问:“那堂哥呢?” “我找荣泽来是有点事情。”汪博源简单说道。 父女两一前一后地走出书房,就看见汪荣泽和顾沉舟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了。汪荣泽正一边说话,一边喊厨房里的准备晚餐的家政人员泡一壶茶过来。 这时候沙发上的两人也看见汪博源了,不约而同地又从沙发上站起来。 “坐,都坐。”汪博源说,自己走到单人位子上坐下来。 汪荣泽顿时也不叫家政人员泡茶了,自己绕过茶几从一旁的博古架上拿出一套白瓷茶具,取出柜子里还剩下的一点大红袍,笑道:“伯父,吃饭前先喝一杯茶。” 汪思涵站在距离沙发两步之外的地方,也跟顾沉舟说:“小舟,我们上二楼去,论文这两天写全了,你再帮我看看,没有问题我就传给导师了。” “好。”顾沉舟应了一声,又对汪博源说,“伯伯,我先上楼了。” 汪博源笑着点了点头。 汪思涵带着顾沉舟往二楼的书房走出:这是最靠近楼梯的房间,正对着房门的就是一扇落地窗户,窗户旁的木地板上,铺着一条椭圆形的米色地毯,地毯上放着好几个糖果色的靠垫,大只的和人等高玩偶零散地坐在角落,或者微笑或者调皮地注视着他们。 靠墙的位置,是一溜的实木书架,书架上分门别类地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除了金融、城市规划等专业性比较强的书籍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流行小说,和基本每个人的书架上都会有一两本的心理学、成功学书籍。在地毯斜对面的位置,还有一张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台白色的笔记本电脑。 这个房间一看就是由女性布置的,不论是靠窗的地毯还是小巧的笔记本,都透露出一种慵懒闲适的味道。 汪思涵走进书房,先走到茶几旁拿起一叠纸张,又往地毯上头拣了好些来辨认一下,才递给正站在书架前观察书本的顾沉舟:“都在这里了,写得有些乱。我们先坐下吧。” 顾沉舟答应了一声,在茶几旁坐下,翻了两页之后说:“预算你都做好了?” 汪思涵拍了下额头:“赶了好几个通宵,还找我爸爸调了几个城市的财政预算和各种建设花费……之前你帮我招来的B.A.Fc.大学的资料挺好用的,横向对比和参考永远不嫌多!” 顾沉舟说:“顺手而已,”他翻着汪思涵递来的手稿,目光快速地掠过没有用的东西,直到看见了某一个关键字,才停下来仔细地阅读,“关于交通这方面的……” 汪思涵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种细微的变化并不容易被人捕捉到,甚至有时候发生变化的人也会下意识地忽略掉。 但如果有一个人特意地、有目的指向地去观察,就能够发现,这种细微的变化如果用指代情绪的名词来形容,可以将其命名为:厌恶或者恐惧。 “交通怎么了?”汪思涵微微向顾沉舟方向倾了倾。 这一动作正表现出她对顾沉舟话题的关心。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在车辆上的笔墨多了一些。”顾沉舟说。 汪思涵小小地皱了一下眉:“是吗?我看看……”她说着就从顾沉舟手里拿回手稿,自个坐在那边琢磨。 顾沉舟则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满满一屋子的书架上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是我,那些有意义的、有纪念价值的、宝贝的……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金融的、心理学的、小说类的书架,在最靠近汪思涵位置、但落灰落得最多的书架上停下。然后他继续开始寻找:老旧的课本,小人书,一个铁盒子,几个摆件…… 他伸出手,从作业本中抽出一本封面老旧,纸张都有点发黄的活页画册。 这时候汪思涵的声音响起来:“是多了一些,不过车辆的规范正好和城市街道的规划配套……” 她并不想修改这一部分的内容! 顾沉舟快速翻了两页,找到自己想要的那页之后,就若无其事地摊着画册走回汪思涵身边。 汪思涵的目光先落在顾沉舟身上:“街道的规划的意义就是便于人们出行,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不配合限制交通,再宽的街道也承受不了高峰时期的车辆……”她说了两句后,才突然发现顾沉舟手里的本子,顿时纳闷了,“一屋子的书你怎么一挑就挑中我小学时候的画册了?” 顾沉舟笑道:“我就是看它像画册才拿的。” 汪思涵拿起那本摊开来放在玻璃桌面上的画册,随手翻了一会,又翻回顾沉舟刚刚摊开的那一页:课作业纸那样大的纸张中央,画了一个女人的头像,头发是盘起来的,但有点斜;眼睛一大一小,耳朵大大地平伸左右,像一对招风耳,鼻梁和嘴巴的位置也有问题……纸张的右下角,还有几道小小的黑手印,可以想象当初的小人是怎么样拿着笔、趴在桌子上,生硬地画出这一张画的。 汪思涵的脸上也有些怀念,十几年过去了,铅笔画上的线条,有些地方模糊了,有些地方变淡了,她摸了一下纸张,一边回忆一边说:“这是我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课堂上画的,当时还看了同桌的画几眼,结果老师从我旁边经过的时候说‘你妈妈跟他妈妈是一样的吗?这有什么好看的。’” 顾沉舟也跟着想了一想:“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沈爷爷的寿宴上吧。”这个沈爷爷说的是总理沈佑昌,“当时叶阿姨带着你,我们坐同一张桌子?” 汪思涵点头说:“这么一想还真是。我妈妈还给我剥鹌鹑蛋,剥了好几个好好放在碟子里,结果后来我妈妈带我去了一趟厕所,就不知道被哪个小混蛋给吃掉了……” 小混蛋顾沉舟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说:“我记得叶阿姨是金溪人吧?” “是啊,我妈妈是金溪的……” 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向另一边了。 等到晚饭时间,四个人五个菜,或许是顾及顾沉舟不吃辣的关系,有三道菜是没放辣椒的,其中一道就是汪思涵的炒白菜。 平心来说,这道菜没什么不好吃,也没什么好吃的,汪博源夸奖了自己难得下厨的女儿两句话,再加上汪思涵的回应,饭桌上的气氛颇为轻松。 饭后,汪博源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指自己对面的座位:“小顾坐。”又对同样跟过来的汪荣泽说,“荣泽,你陪思涵上我书房找本书去,就是那套《曾文正文集》,思涵说怎么都找不到,我记得你不久前还从我这里借走过。” 这可真是领导的习惯:分别见面单独谈话。 汪思涵腹诽了一句,也没拆自己爸爸的台,在旁边应一声:“还有其他几本,堂哥,我们一起上去找找,我爸爸一屋子的书,找起来太费事了。” 汪荣泽倒没多想,答应了一声就跟汪思涵一起往书房走去。 客厅里,顾沉舟是第二次和汪博源面对面相处。 第一次还是在半年前,汪荣泽刚刚到达京城办了一次酒席,就被贺海楼直接给阴了。那一次汪博源带汪荣泽上门,一是为解释,二则是想要争取顾新军的支持。那时候顾新军是表露了不愿意的口风,汪博源也只是表示出一点失望,可以说非常有风度。 时隔半年,顾沉舟再次面对汪博源,对方还是和之前一样精神健硕,并且态度和蔼。 但这一次,顾沉舟就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一些压力。 这些压力的来源不全是因为此刻顾沉舟是单独面对汪博源,更多的还是他的计划——和汪博源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这一次见面,他必须给对方留下一个印象:“聪明有野心,并且正在追求他的女儿的年轻人”。 不知道这一种印象,坐在对面的大书记会不会记住他这个人? “小顾,先喝一杯茶。” 刚好之前的大红袍并没有喝上几口,汪博源重新烧了一壶水泡茶,对顾沉舟说了这么一句之后,自己也端起一杯喝了一口,才说:“你爸爸和我闲聊的时候,说过你也准备进来?” “是,汪伯伯。”顾沉舟礼貌地笑了笑,同时也在琢磨汪博源会给他多少时间——看在顾新军和他女儿的份上——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我有这个想法,但还需要学习。” 汪博源点点头:“谦虚是好事,但也不要忘记拼搏。除了谦虚谨慎之外,你们年轻人更应该有点拼搏和奋斗的精神。” 这些都是普通的客套话,顾沉舟从小到大早就回答惯了。 汪博源又说:“我听思涵说,你前几天一直在帮她找资料,还去实地考察,陪她一跑就是一整天?” 顾沉舟回答说:“思涵的资料收集得很认真,网上收集、打电话向我确认,甚至实地考察,我看了之后也有些兴趣,就一起调查看看了。” 汪博源说:“我记得你的专业是金融的吧?” “是的,”顾沉舟回答,又笑了笑说,“金融专业更要跟紧城市的发展了。” 绵里藏针。 汪博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心里这样想着。他刚刚点了对方一句,对方就回答说接近思涵是看中思涵认真的态度,而且本身也对这项调查感兴趣。 顾沉舟的这一句回答如果没有涉及汪思涵,在汪博源听来,未免太过虚假推诿;但如果他的回答全都是有关汪思涵的,又显得太轻浮不稳重,现在半句说汪思涵,半句说自己的想法,比例刚刚好。 当然官做到国家九人之一的汪博源什么青年才俊没有见过?不可能因为这一句话就对顾沉舟另眼相看,只能说顾沉舟没有在最基本的一关上被拦下来。 如果说汪思涵是一座山或者某天森林里的小溪,涓涓淙淙,有些曲折,但依旧很容易看清里头的东西的话,那汪博源就是紧挨着陆地的一片大海,广袤而深不见底。 刚刚和汪思涵对话,顾沉舟可以做些“巧合”引导甚至掌握话题,在和汪博源对话中,顾沉舟就只有打起精神见缝插针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话题聊到了金融方面,但汪博源没有顺势下去,而是说一些诸如国内外差别这样比较轻松的话题。这么聊了一会,汪博源的兴致倒是稍稍提了起来:坐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话不算多,但有些观点颇为新颖! 第94章 计划,调查,目的 顾沉舟和汪博源的单独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大概十七八分钟,汪思涵和汪荣泽就先后从汪博源的书房里出来了。 汪博源打住话头,对出来的两人说:“书本找到了?” 汪思涵小小地揭了自己爸爸的马脚:“找到了,其实就放在书架上,不知道怎么的我去找的时候一直没有看见。” 汪博源混不在意地说:“找到了就好,过来坐坐,”说着又对汪荣泽说,“荣泽也是,陪我一起喝杯茶。” 汪思涵脚步轻快地走到自己爸爸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汪荣泽也快步走到沙发前,接手了自己叔父的泡茶工作。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汪思涵好奇地问,咖啡色的大猫T恤和绑头发的米色波点发圈使她看起来悠闲又可爱,柔和女音的插入,也让原本隐隐约约有些严肃的对话变成闲谈。 顾沉舟回答:“聊了国外的一些事情,金融和城市建设。” 汪思涵接过汪荣泽递过来的茶杯,对自己爸爸说:“再给我们几十年,我们发展得比国外更好。” 汪博源点点头:“这话我爱听,你既然说了,回头就做一份十年城市建设规划案给我,城市就选你生活了好几年的庆春吧。” “爸!”汪思涵没好气地叫了一声,但也没有再说其他的,而是真的抓着茶杯就开始琢磨怎么写这个规划案。 汪博源又跟顾沉舟说了一些关于养身保健的闲话,还特意提到顾新军最近有点咳嗽,入秋了要注意身体,正好这时候汪博源的保健医生到了家里给汪博源做身体检查,顾沉舟适时站起身说:“伯父,我就不打扰您了。” 汪博源微微点头,汪荣泽刚想站起来,汪思涵就先一步说:“小舟,我送送你。” 顾沉舟点点头,和汪思涵一起走了出去。 城市的天空在彻夜不息的灯光渲染下,总晕出各种各样的色彩。 汪博源住的地方的环境,和正德园天瑞园差不多。 明亮的光线被挡在身后,周围都是树木,橘红的路灯一路排列,像一个个规律的小火球悬浮在树林中。 这一处的天空是静谧的深蓝色。 八月份的夜晚还很燥热,但吹响树叶的轻风多多少少地带走了黏在人身旁的燥热。站在顾沉舟右边位置的汪思涵在吹起她发丝的凉风中舒服地眯了眯眼。 顾沉舟对汪思涵说:“这里就好了,我先走了。” 汪思涵“嗯”了一声,笑道:“下次见。” 顾沉舟回了十分相似又似乎有些不同的微笑:“下次见。” 车子就停在房子的不远处,顾沉舟上了车,启动的时候,车子的倒车镜照出一道婀娜的身影,裙摆和着发丝,一道在风中微微卷起。 他收回目光,右脚稍稍用力,车子已经滑出停车位,向行车道开去。 “怎么送个人送了这么久?”在顾沉舟银灰色的车子消失在视线中的时候,汪荣泽从身后的客厅里走出来。 汪思涵顺了顺扑到脸上的发丝,伸个懒腰说:“风太舒服了。” 汪荣泽“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人的缘故呢。” 汪思涵不置可否:“你的那些女朋友,大概见几面就看上你了吧?” 汪荣泽笑道:“那可不!你还不知道你堂哥我多有吸引力?” “那她们多久跟你发生关系呢?”汪思涵又问。 这个问题可太刁钻了,汪荣泽难道还能把自己的风流史拿出来跟妹妹炫耀?当下连咳数声,说:“你在说什么呢!” 汪思涵淡定说:“你在说什么我就在说什么啊。”说完就转身回家了。 还站在门口的汪荣泽一琢磨,心道对方不满意他说她跟顾沉舟有关系啊……这么一想,他顿时就有些复杂了,一方面觉得自己堂妹是肯定不能随便被别人骗走的,这样端着刚刚好;一方面又觉得顾沉舟这小子下手太慢,实在不怎么给力。 汪思涵和汪荣泽简短交流的时间,顾沉舟将车开出由警卫员把守的正门,在车子融入车流的时候,就一点时间也不浪费地拨通了卫祥锦的号码。 “今天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电话很快被接起来,卫祥锦似乎在喝什么东西,话音有些含混,还夹着在水声一起从信号那一端传来。 “找你帮个忙。”顾沉舟将耳麦塞在耳朵里,说道。 “什么事,你说吧。”卫祥锦很爽快地回答。 “你找个机会出点事故住住院?”顾沉舟话音才落下,电话那头就传来噗的一声,接着就响起卫祥锦剧烈的咳嗽声,这声音太急促了,就算隔得远远的什么都看不见,顾沉舟也在眼前模拟出对方一下呛到液体,涨红了脸弯腰大咳的模样。 这个情景让他不由自主地扬起唇角,露出微笑。 红灯停绿灯行,顾沉舟拉手刹放手刹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不忘关心一下卫祥锦:“你没事吧?” 大概一分多钟的时间,咳嗽声渐渐变小,那边才传来卫祥锦没好气的声音:“你是不是知道我明天要出任务,特意掐着时间来上诅咒的?” “听我说完吧……”顾沉舟说。 “听着。”卫祥锦说,“找个好理由,不然揍你。” 顾沉舟解释:“我的意思是你随便找个机会,发生点意外假装受伤住院,然后我过去看你。” 卫祥锦抓到了重点:“你要找个理由离开京城?” 顾沉舟纠正:“我要找个理由去你那里。” 卫祥锦问:“怎么说?” 回家的路程开过了一半,顾沉舟看着道路,说:“我要去那边调查一些事情,关于汪博源书记夫人叶秀英的事情。” 卫祥锦说:“我有点印象……这一位是车祸过世的吧?你觉得当时的车祸有问题?” 顾沉舟解开了他的一个疑问,但同时抛出了更多的疑问给他:顾沉舟为什么想去调查这件事? 汪博源和顾沉舟只有政治上的关系,如果说这件事是顾沉舟自己的主意,他为什么会突然生出这个想法?如果这件事不是他的主意,是汪博源或者顾新军的意思,那又为什么会选择顾沉舟这个还没有进入体制的三代来做这件事? “车祸不可能有问题。”顾沉舟和自己的兄弟分析,“如果车祸有问题,不用等我主意这件事,汪书记当时就把事情人员统统揪出来了。你还记得叶秀英的车祸事件吗?”他问。 卫祥锦说:“多少有点印象吧,不是很清楚。”能多少有点印象还是因为当时汪博源已经是庆春市的市委书记,中央的一员大将这个缘故了。 “叶秀英是在高速公路上和装载有毒液体的运输车相撞,司机和叶秀英都当场死亡,有毒液体泄漏,还好没有燃烧起来。不然当时赶上那一段路的车子都不能幸免。”顾沉舟顿了顿,又说,“事后不论是调查刹车痕迹还是询问恰好经过的车主,都证明这起交通事故双方都有过错,负有共同责任。运输车司机存在超速现象,叶秀英违章掉头。” “你的意思是?”卫祥锦问。 顾沉舟说:“叶秀英是汪博源的妻子,市内跑跑自己开车很正常,长途路段,为什么不找一个司机?在高速上掉头的时候,她是发现自己走错了路,还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迫切地要赶回去——还是在心神恍惚、注意力极端不集中的情况下,做错了事情?” “……你如果不进政坛可真是浪费人才啊!”卫祥锦感慨说。 “嗯?” “明显天生的阴谋家。”卫祥锦补完自己的话。 “别闹,说正事。”顾沉舟说。 “好吧,说回来,”卫祥锦说,“你刚才说叶秀英的死没有问题,现在又说叶秀英的死存在很大疑点,前后矛盾了吧?” “叶秀英的死没有问题,但未必没有理由。”顾沉舟回答,川流不息的车辆从他身旁滔滔而过,两侧高楼大厦外透出的灯光在相对速度下模糊成一团色块,在玻璃窗上流淌不绝。 “我花了点功夫调查叶秀英死前一段时间的人际交往,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所以需要出去看看,最好能和那些人接触。”顾沉舟说,这个接触当然不是传统意义的见面,而是伴随着各种退伍兵或明或暗、完全侵犯隐私的调查。 话说到这里,卫祥锦直接说:“行,刚好明天我要参加一个保密行动,这个行动时间不长,最多三十六个小时,结束之后我就把消息传出去。” “好,”顾沉舟答应之后,又叮嘱说,“小心点,别真伤着了,我就是找一个合理的理由离开京城到外地调查。” 而这个合适的理由,从他一段时间前借着论文的机会接触汪思涵就开始了:和对方收集资料,把感情压在朋友跟暧昧阶段,然后顺势谈起对方母亲。朋友是因为他对汪思涵并没有太多相爱,暧昧却不是为了汪思涵,而是因为汪博源——在这位政坛老人的眼睛下,他要关注叶秀英的事情,就要有足够的理由。这种足够的理由中,他喜欢、并想要追求汪思涵,就是其中一个最容易达成又最合理的理由。 但叶秀英的死亡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就算有问题,她的死亡,又是不是和汪博源的政治生涯有关系? 顾沉舟并不清楚。 但是从他最初的梦境的结果来看,郁汪之中,郁水峰绝对还有后手没有出,如果这个后手是常规的政坛上的,他基本帮不上忙,留不留在京城都一样;而如果这个后手不是政坛上的…… 顾沉舟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像的,并希望自己的运气不太糟糕。 卫祥锦说:“这还用你吩咐?没事我就挂了。” “行。”顾沉舟说,同时拔下耳朵里的耳塞。 前方,天瑞园的大门已经隐隐在望。 宁静的一夜很快过去,月亮西落,太阳东升,新的一天在人们快节奏的步伐中匆匆到来。 沈佑昌总理一早就按计划登机,出访尼维特尔进行正式访问。其他的几个副总理也早早就开始办公,章松天负责处理一切总理常务事宜,贺南山和其他两个副总理则按自己分管的责任处理事务。 上午刚过十点,已经连轴转了两个小时的贺南山刚刚结束自己主持的会议,正坐在椅子上稍微休息,秘书方屿就推门进来,快步走到他面前说:“总理,宁副省长刚刚打来电话。” 宁副省长全名戴瑜龙,是上次彭松平案件中,在桑赞副市长路林被纪检调查死亡之后,最后获得市长位置的官员。也是多年来一直紧跟着贺南山步调走的一位省部级高官。 彭松平的事情已经有了定案,但由彭松平牵扯出的桑赞副市长死亡事件却还在调查之中,当时几位竞争市长位置的官员都得到了纪检轻重不同的关注。 “挡掉。”贺南山放下手中的水杯,简单说。 彭松平一案牵涉出的路林事件,实际上就是顾新军一石数鸟的计划——既解决了自己卧榻之侧的敌人,又帮助汪系削弱了郁系的实力,提高自己在汪系的地位,最后还一盆脏水泼到贺南山脚下,弄不脏他也要恶心恶心他——贺南山早在事件被挖出来的最开头就着手调查了,但时间隔得太久,贺南山也不可能放下自己手头的工作跑到地方去专门督促这件事情,只能从各方面反馈回来的消息上,推测这件事和戴瑜龙脱不了关系。 这个结果一推测出来,贺南山拉戴瑜龙一把的心就淡了许多——彭松平和他贺南山又不是最近才不对付,戴瑜龙能和彭松平联手整死路林,要么这个人实际上是彭松平的人,要么这个人就是个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不论前后哪一种,都不值得重用信任。 但不接电话不重用信任,不代表贺南山不关注戴瑜龙,他也防着顾新军那头再往戴瑜龙这里做花样牵连自己,因此对方屿说:“最近一段多关注戴瑜龙的事情,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 方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贺南山跟方屿交谈的时候,贺海楼也在跟顾沉舟打电话。 贺海楼用自己常用的号码连拨了两次拨不通,就淡定地换了一个新号码,又去拨顾沉舟的电话。 这一次,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你好?” “汪书记家的晚饭味道怎么样?”开头一句颇显阴阳怪气的话说完,贺海楼就赶紧切入正题,免得这一个号码也被拉进黑名单,“你接近汪思涵,是打算利用汪思涵调查汪博源的什么事情?” 和贺海楼猜想的那样,在听见贺海楼声音的那一刻,顾沉舟的手都移到结束键上,马上就要按下去,结果贺海楼的第二句话紧跟着追来,就算之前有再多的心里准备,这个时候,顾沉舟也难免心头一惊。 这一个三五秒钟的停顿过后,顾沉舟没有按掉电话,而是问:“你找人调查我?” 呦,这是计划被猜中恼羞成怒了?听听这说话的水准,脸朝地摔下来了啊!贺海楼很惊奇地说:“怎么不加个‘又’字?我们什么时候不这么干了?” 顾沉舟:“……” 贺海楼等了等,没等到顾沉舟出声,又挑挑眉说:“怎么,还真被我猜中了?通过女儿接近父亲?” 顾沉舟这几天的行动,贺海楼一直有找人注意,和汪思涵的那一些事情都是光明正大的接触,根本不可能瞒人。但要说顾沉舟会在这个时候个跟汪博源的女儿谈恋爱——不管别人怎么样,贺海楼反正不相信。 顾沉舟模棱两可:“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因为?因为你是顾沉舟。”贺海楼说。 换成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这样肯定,但是顾沉舟这个人嘛……看对方对他的态度就知道了:他做了那么多事情,结果对方还是该合作就合作该亲就亲。说白了,顾沉舟的利益权衡太过分明,没那么多精神去讨好女性。 顾沉舟笑了一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你觉得是这样?” “不然你干什么去接近汪思涵?”贺海楼反问。 “这就是你今天打电话来的目的?”顾沉舟没有回答贺海楼的话题,而是问道。贺海楼的这段话,已经摸到顾沉舟在准备的事情的边沿了,他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产生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但确确实实,顾沉舟觉得有些厌烦了:两个人真的比,他要算贺海楼不至于算不到;但如果他要认真做什么事情,有贺海楼在旁边搅合,还真是一搅一个准。 关于这个,贺海楼虽然也觉得自己很无聊,但还不至于这么无聊。他淡定说:“当然不是,我有那么无聊吗?我只是来告诉你,汪博源的那朵百合花不适合你,别花功夫了,省得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贺海楼,你真的不无聊?”顾沉舟说,换成三年前的他,有贺海楼这一句,就是本来对汪思涵没兴趣,也要用尽方法把人追到手了。 轻佻的笑声响起来,贺海楼悠闲地说:“你别光顾着说我无聊,自己也悠着点吧,顾沉舟,你现在上蹿下跳的折腾,又能折腾出什么个东西来?咱们俩自己玩一玩,不是刚好资源相等战力相对?” 顾沉舟跳过这个话题,直接问:“还有事吗?” “好像没了。”贺海楼的话音还没彻底落下,电话就被切断了。他耸一下肩膀,若有所思地坐了一会后,突然打了一个号码,在电话接通之后,跟对方说:“把汪博源的资料给我发一份……要详细一点的……你跟贺总理说,他会答应的。” 彭松平和梁有生事情的一周半之后,浑噩的局势终于明朗起来。 除了温家陈家这种背景深厚、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之外,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尽力向汪系或者和汪系有关的方向靠拢,相较于一直没有怎么发出自己声音的郁水峰,汪博源在庆春当市委书记的时候,就一向以敢作敢为、大力发展经济的精神面貌出现,现在从地方调回入中央,更多地接触到上上下下的官员,在官员之中,态度也是非常强硬,非常有发出自己的声音的。 彭松平被清除出党的队伍,除了这种大面上的影响之外,最有改变的,应该还是顾新军掌握的组织部。 组织部中,原先紧跟着彭松平走的几个人已经或者被彭松平牵连、或者被调任离开原先的工作岗位,剩下及新提拔上来的那些人中,嘴里发出的唯一声音,就是顾新军的声音。 当然这种情形并不会持续太久,组织部这个部门非常特殊,各种官员的调动,远的不说,就是汪博源和郁水峰这样的下一届当局候选人,都时时关注着。 组织部部长的办公室里,顾新军和人社部部长赵青山坐在会客厅里聊天。 两个京城的省部级部长坐在一起,按理说谈论政治话题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官当到这个地步,真正到了一言一行都有重量的时候了,他们出于谨慎或者其他缘故,反而不再轻易表达自己的观点,偶尔说上几句,也是不会引发歧义、以及那些自己早早就旗帜鲜明的表示支持或者反对的事情了。 但这一次赵青山过来,跟顾新军谈论的,就是有关养老问题的政治话题。 政治中,秘密很多又没有太多秘密,昨天沈佑昌和汪博源郁水峰几个人才谈论了有关养老金入市的问题,第二天各部门就开始人心浮动了。 “……顾部长,这件事你怎么看?”赵青山问顾新军,说起来养老金入市这种问题,跟顾新军没什么关心,跟人社部这个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倒是有大大的关系。 汪博源的主基调是必须改革,必须入市,顾新军当然要旗帜鲜明地支持这一观点了:“养老难确实是一个社会问题,要从各方面去改变这个现状,养老金入市,我想就是一个很好的改革步调。” 赵青山当然不是来问顾新军观点的,他点点头说:“养老的问题,不止在于养老金随着时间的贬值,空帐乱帐等不规范的管理,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我们现在是在挪用以后的养老金填补眼下的窟窿,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个态度是非常鲜明的,顾新军笑道:“必须要一项一项来解决,像养老这样的社会保障,最终还是要落到赵部长肩头上啊。” 赵青山对顾新军这个态度很满意:他表达出支持汪博源的态度,顾新军也接了话桩,同时表示汪系对他的需要。他也跟着笑起来:“我们现在这个班子,缺了哪一个都不行,”这话当然只是说说,如果真的缺了哪一个都不行,郁汪两个怎么会掐得你死我活的?“顾部长,前一段你一直咳嗽,最近好些了没有?是用食疗治疗的吧,慢是慢了一点,但好在对身体没有伤害,身体老了,就是不由人了!” “是用食疗,一连吃了好几天的百合汤黄精粥,嘴里都是一个花草味了。”顾新军回答,像他们这样的高级官员,保健组的医生是随时待命的,而且用药非常有讲究,年纪大了,身体的各种免疫力难免下降,出了什么毛病,保健组那边是能用食疗不用中药,能用中药不用西药,西医西药除非到了必要环节,一般不轻易动用。 赵青山又闲话两句,意思到了也不再多留,站起身说:“老顾,平常多注意身体,别不把小毛病放在心上,我先走了,回头有时间,咱们俩再聊聊怎么保养身体。” 顾新军跟着站起来说:“是该好好聊聊,人老了什么毛病都来了,老赵,我送送你。” “免了,”赵青山一摆手,“天天走走了三五年的路了,我还能迷路不成?” 顾新军的秘书俞文俊立刻上前,殷勤地将过来做了二十分钟的赵部长送走。结果两人刚出去没两步,就碰见卫生部的孙正明。 “孙部长!”,“赵部长!” 面对面的两个部长互相打了个招呼,赵青山说:“孙部长是来找顾部长的?顾部长就在里面,我先走了。” “赵部长慢走。”孙正明也跟客套说。 赵青山点点头,回到自己办公室后就招来秘书,说:“帮我拟个发言稿,过两天在内部会议上用的,内容围绕加大养老保险的社会保障力度,将国内市场的更多行业纳入社会保障的范围内。” 这个秘书也是赵青山的心腹,知道的事情非常多,一听赵青山的话就说:“部长,关于这一点,其他部门可能有话要说。” 养老这种全国性的问题,真要落实起来,牵涉到非常多的部门,首先养老金的运用及国家拨款,就涉及到财政部,其次将什么行业什么人员纳入养老保障之中,就是社会保障问题,设计人力资源及社会保障部,再次,有关配合养老的福利机构的制度规范,又涉及到民政部的职权领域,可以说是一件牵一而发动全身的事情。 赵青山思考了一会,问:“那些部门的态度是?” 秘书说:“民政部部长的态度和部长一样,他们那边上午就有了会议,发下去资料给大家学习;但财政部看样子是不太赞成的,其他几个部门态度就比较暧昧了。”但这些暧昧之中,大多数也或多或少地开始运动起来,或者学习或者开会什么的,只是主题还有几分含糊。 赵青山淡然一笑,摆手说:“吕冬兴有吕冬兴的态度,我们有我们的态度,”吕冬兴就是财政部部长,“你照着我刚才说的准备就好了。” 秘书会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了,现在就去写演讲稿,待会拿来给部长过目!” 赵青山这边的对话刚刚告一段落,来到顾新军办公室的孙正明正在拒绝顾新军的派烟:“老顾,你不是咳嗽吗?还敢吸烟啊?” “先抽一口再说。”顾新军点燃了烟头,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 孙正明是个头顶微秃,身材有些矮胖,但非常壮实的男人,他拒绝了顾新军的软中华,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根制作粗糙的香烟:“作为卫生部长,我严肃地告诉你,烟这种东西,还是少抽为好……你说这不是说的屁话吗,男人要连烟都没有了,这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呦!么的偶滴锐子过绕!”他说道后来连方言都冒出来了,意思是没有我的日子过了。 说话间,孙正明的烟头已经点了起来,浓浓的刺激气味让顾新军光光闻着就有点受不了。他受不了地摇摇头,刚跟孙部长闲话几句,就接到了一个私人电话,他跟孙部长说了声抱歉,就接起电话说,“诚伯,什么事?……祥锦出事了?”他的神情严肃起来,“有没有大问题?出了什么事?……” 站在一旁的孙部长听到这里,也没有再待下去,跟一边的俞文俊说:“你们部长有事要忙,我就先走了。” “我送送您!”俞文俊连忙说,这个中午,他说这句话的次数可不低了。 两人身后,站在窗户边的顾新军神色越来越严肃:“我知道了,我会告诉小舟,我让他过去祥锦那边照顾祥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霸王花和百合花: 贺:[淡定]我来告诉你,汪博源的那朵百合花不适合你,乖,听话,别花功夫了,省得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汪:[躺枪]…… 顾:那什么适合我? 贺:[咧嘴笑→→→]明显是霸王花啊![招展着枝叶和牙齿][招展着枝叶和牙齿][招展着枝叶和牙齿] 第95章 叶秀英 二十一层高楼的落地窗外,天空蓝得如同被人细细擦洗过一样。洁白镶金边的云层点缀在天空,或成团簇拥着,或如丝絮一般零散飘游。 这是顾沉舟来到地方的第五天。 前四天晚上,由于卫祥锦的“伤势”问题,顾沉舟一直呆在医院陪房,现在对方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他才离开医院的家属床,在距离医院不远地方的一家酒店里开了一个套间。 下午的骄阳在灰色的地毯上拍出一片明亮的橙色光区,正对着落地窗摆放的书桌上,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之外,还有散落在一旁,几乎铺满整个桌面的各种有关叶秀英表弟李建国的资料。 这些资料五花八门,有关于以李建国为法人注册的金溪建材有限公司的资产及负债的资料,有关于李建国本人家庭及其他社会关系的资料,甚至还有一些和李建国关系密切的人的详细资料。 但这些情况乍看上去都没有什么问题:资产总值数千万的公司根本不引人注目,除婚姻外的不正当男女关系,连李建国的妻子陶风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乎没有漏洞。 顾沉舟将手里的几份关于金溪建材的资料再丢回桌子上,靠着电脑椅思索。 不单独是李建国,叶秀英的其他堂兄妹表兄妹,姑姑伯伯阿姨舅舅,甚至是叶秀英的老父亲,在个人资产上都没有能令人瞩目的地方——最显眼的,就是李建国的公司了。 自己妻子的家人都这样严格要求,更不用说汪博源本身的家族了。 汪书记确实非常谨慎。 从工作方面到个人问题,从政治决策到日常生活,几乎找不到可以攻击的地方…… 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条短信。顾沉舟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将目光转移到电脑屏幕上,那上面正显示着汪博源夫人叶秀英的简单资料:叶秀英,乐州金溪人,1958年生,经济学学士,1976年加入国家统计局工作,1980年和汪博源结识,次年结婚,2010年在兰乐高速公路发生车祸,当场死亡。 这位书记夫人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母亲多年前因病过世,老父亲还在,依旧居住在老家金溪,汪博源逢年过节,都会亲自上门拜访。 没有直系的兄弟姐妹,各种亲戚间来往也不是特别密切,但在其死亡的前一年间,曾和表弟李建国发生多次接触,只不过这种接触,大多数时候,是李建国上门拜访,其目的是期望时任庆春市市委书记的表姐夫能在某个项目的招标上帮他一些忙。 “还在看资料?”卫祥锦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本该在医院的人穿着宽松的沙滩裤和背心从健身房里走出来,手里抓了一条毛巾,一颗颗汗珠布满他裸露在外的古铜色皮肤,随着走动不时从皮肤上滑到背心里,在棉质的衣物上留下一点湿痕。 坐在椅子上的顾沉舟“嗯”了一声,继续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资料:金溪建材和其他几个公司竞争的是一项给政府兴建的办公楼提供建材的项目,项目不算大,满打满算下来,也不过几十万的利润,不过对资产数千万的金溪建材来说也很不错了。 但是有一点,这个金溪建材在几个竞争的公司中,各方面都不突出,根本不是最好、或者说好的选择。 显而易见又出乎意料的,这个项目最终也没有落到金溪建材手里。 “休息下,喝点水。”清凉的矿泉水瓶轻敲顾沉舟的额头。 顾沉舟对着桌子稍微一抬下巴,卫祥锦就顺势把矿泉水放到桌子上了。 他走到桌子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自己的那瓶矿泉水也放到桌子上,先拿起散落在桌上的各种资料随便看了几眼:“这是金溪建材的……内部会计账簿?” “用了点办法从内部找来资料,现在直接调查李建国就打草惊蛇了。”顾沉舟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机,看手机上的未读短信。他又是去接近汪思涵,又是找兄弟掩护出京,为的就是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不惊动任何人包括汪博源——从顾沉舟的身份来说,他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调查汪博源身旁的人。这个行为是非常招忌讳的,一旦被汪博源得知,必然招来雷霆之怒。因此顾沉舟现在不仅要防着郁系那方的人,连汪系这边的人也不能够完全信任。 说话间,顾沉舟已经点开短信看到了内容。 乐丰军区医院副院长临时决定到医院病房楼巡视病房。 一条很短的短信,顾沉舟稍一沉思,就想通前后了。 “怎么了?”一旁的卫祥锦看顾沉舟神情有点不对,不由问道。 “有人去调查你的病房情况了。”顾沉舟将手机给卫祥锦。 卫祥锦拿过来看了一下,皱眉说:“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是郁系的还是汪系的?” “是贺海楼。”顾沉舟肯定说。 卫祥锦朝顾沉舟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又靠回椅背上,头微微后仰,神情很平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天空上,遮住太阳的云朵飘开了,光线在顾沉舟的脸上洒下一片金辉,却反而让熟悉的面容变得模糊。一晃眼的时间,面孔的主人似乎牵了一下唇角,阴影如水波一样在他脸上淌过。 “来得正好。” 同一时间,同一事情,不同的人。 花了一天时间弄清楚顾沉舟去了哪里,再花三天从说服贺南山让他过来到掌握这里的部分势力去调查顾沉舟和卫祥锦的事情,贺海楼反复琢磨着自己调查到的结果,心里除了对顾沉舟接下去行动的猜测之外,还有一些对贺南山的疑惑:地方医院副院长这个级别,对目前算郁系得力干将的贺南山来说,可能还不算很当回事,但军区医院和行政医院又有不同,军队和行政一向是两个体系,能让部队里的人这样干脆的帮忙,老家伙这回是意外的大方,交代下来让他动用的力量,不太小啊。 但为什么呢?贺海楼不动声色地想,是他那天的一通“顾沉舟可以不注意,顾新军的想法不能不考虑;卫祥锦怎么要好不好这个时候受伤?其中必然有诈,自己过来替郁系和总理监视顾沉舟的动向”耍嘴皮子说动了老家伙? 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老家伙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考量,这个考量又是什么呢?…… 顾沉舟和贺海楼先后离开京城,京城里的变化却不会因为这两个小孩子的离开而稍稍放缓步伐。 贺海楼刚刚离开京城的第一天,方屿就在贺南山参加不同会议的间隙,把一项工作的结果对贺南山进行了汇报:“总理,戴省长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了。” 坐在车子后厢的贺南山没有表示。 方屿就自行往下说:“戴省长发生了一些经济问题,已经被纪检控制起来,隔离调查了。” 贺南山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却不再提有关戴瑜龙的事情,而是说:“说说接下去的安排。” 方屿恭敬地答应一声,翻开自己随身的记事本瞟了一眼——这个动作有些多余,贺南山每天的行程他都在开始工作的前一天晚上就烂熟于心。 “待会总理您将会见哈萨斯克的使节团……”他说着接下去的行程,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刚才做的汇报,对于戴瑜龙的这个结果,想到前一段时间对方赶来京城拜访贺南山时候的对话,他也只有一句话要说:真是活该! “瑜龙,先喝一杯茶。”贺南山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客人说。 这位客人五十上下,身材微胖,穿着笔挺的西装。这个时候,他就在沙发边沿沾了半个屁股,身躯微微向前,两只手都撑在膝盖上,低眉顺眼地姿态放得非常低:“……这次来京公干,想到不能不来向老领导问好,才选在这个时候过来打扰总理了。” 这是来贺南山这里求庇护来了的! 彭松平事发,路林的案件被翻出来,七年时间已经在江南地区当上了副省长的的戴瑜龙坐不住了,在数次打电话联络贺南山不果后,终于横心来到京城,直接上门拜访。 贺南山微微点头,说:“你就是太客气了,打一个电话就好了嘛。” 这当然是客套话,戴瑜龙倒是打过电话,可惜贺南山每次都是在开会或者在会见外国使节团,反正不管戴瑜龙早打晚打,方秘书就是一句话,贺总理没有时间接他的电话! 当然在这个时候,这一点谁都不会说破。官大一级压死人,汪系的直接目标彭松平已经倒台,戴瑜龙没有得到贺南山的援助,不一定会立刻死亡;但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得罪了贺南山,那他的政治生命,就是妥妥地走到尽头了。 其实贺南山虽然拒接戴瑜龙的电话,但在知道对方来京之后还愿意见他,也是给了对方一个机会,想再看一看对方有没有拉扯的价值。 戴瑜龙连忙笑了笑,说:“这可不成,总理当初给了我那么多指点,我是恨不得一直在总理的手下学习啊!现在经过了总理的家门,不进来坐一坐我自己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一样闹……” 方屿在旁边一听就惊了:这戴瑜龙说的漂亮,可话中有话,就是在说贺总理和他戴某人关系匪浅,不是想撇开就撇的开的啊!这人哪来的这样的自信,敢拿话堵总理? 贺南山不动声色地听着。 戴瑜龙话题顺势一转,又说起了当初自己在桑赞做市长时候的事:“总理,别的不说,我在桑赞的时候扶持起来的那个拳头项目,现在已经成为全国性的奶业生产企业了,桑赞周边的一批游牧民都获得了不菲的收入,也带动了桑赞的经济发展,提前一年半的时间实现了桑赞五年计划的目标。这个项目要不是总理的支持,恐怕我一开头就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啊!” 旁边的方屿脸上都有了一些异色:戴瑜龙这话是真的不客气了,当时戴瑜龙的压力主要来自桑赞的市委书记的压力,虽然市长分管经济,市委书记分管人事,但官场上一二把手尿不到一个壶子里去都差不多成定例了。当时的情况是,这个项目实际上已经有市委书记属意的人在做了,戴瑜龙刚上任,要出政绩出威信,于是看重了这个项目,一方面经济问题本来就是他分内的事情,另一方面贺南山刚刚把他捧上去,还在背后给他撑腰,最后这个项目反正是落到了他的手里。现在他再把这件事情再搬出来,意思岂不是贺南山的手早早就越权伸到桑赞那边去了?其心可诛啊! 脑海里几个念头打着旋转过去,方屿忍不住看向贺南山。 坐在一旁的贺南山脸上并没有异色,他也根本没有像方屿那样思考那么多问题。在戴瑜龙的一席话下来,他只是做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决定:这个人,不能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贺此章心里状态↓ 贺:【追踪】【调查】【捉奸】 我草草草草草草—— 两个狗男男真的一起不见了!!!!!!QAQ 【大怒】【大怒】【大怒】【阴暗】【阴暗】【阴暗】【兴奋】【兴奋】【兴奋】【抖S之魂被激活】【摸出大威力机关枪及手雷】 小舟~~~~你在哪里~~~~~~~~乖=w=,出来我疼你~~~~~~~~~ 卫:哈秋(打喷嚏) 顾:哈秋哈秋哈秋(连打三个喷嚏) 卫:一瞬间两人共同感冒了吗?(迷惑) 顾:也许吧……(看手臂鸡皮疙瘩) 第96章 你来我往,挟势滔滔海覆江 “您看那边。” 乐丰市的一家叫做“好望角”的咖啡厅里,顾沉舟和一位三十上下的男人坐在大厅的角落。 落地的发财树盆栽绿得浓艳,茂密的大叶片将顾沉舟所坐的位置遮去了一半。高高的椅背足以将座位里的人完全遮挡。 和顾沉舟面对面坐着的男人示意顾沉舟看向他们斜前方靠墙第三桌的人,那里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穿了一身西装,女的背对着顾沉舟,看不清楚面貌,但身材还不错,衣着打扮也非常入时。 “坐在那边的女人就是陶风秀。”男人的双手支在玻璃桌面上,上臂的肌肉将衣袖绷得紧紧的,面容坚毅,眼神在不经意的转动中总流露出一丝锐利之色。 顾沉舟点了点头:“王警官,李建国知不知道他的妻子在外面有男人?” 王警官肯定说:“不知道,如果知道了,陶风秀和李建国的婚姻一定维持不下去。不过陶风秀应该对李建国的几个情人非常清楚,我这里有她请私人侦探跟踪李建国的记录。” 顾沉舟沉思一会,说:“陶风秀不想离婚?” 王警官说:“李建国还有好几千万的资产,离了婚不就全便宜别人了?陶风秀自己有一儿一女,娘家也是靠着李建国起来的,现在还和李建国的公司有很多业务联系,李建国包养情妇也不是这一年两年的功夫,陶风秀要离婚早就离了,她装糊涂,李建国真糊涂——反正大家各玩各的,也相安无事。” 顾沉舟“嗯”了一声,又问:“王警官,你对金溪建材有没有印象?” “是李建国的那家公司吧?”王警官先问了一句,见顾沉舟肯定,又说,“您的有没有印象,意思是……” “王警官叫我小顾就好了。”顾沉舟笑着插了一句,又说,“我的意思是金溪建材这几年的变化。” 原来这位姓顾。王警官暗自想到。 他今天上午刚刚上班,局长就把他叫进去,神情严肃地让马上到陶风秀即将和情人见面的咖啡厅里去见一个人,并把这几天有关陶风秀的调查结果跟对方做个汇报,他那时候才知道关于陶风秀的调查,是特意为面前的人弄出来的。 这个人的来头恐怕不简单……也不知道是不是省里头某位高官的亲戚。 “金溪建材吧,”王警官想了想,见顾沉舟的表情很随和,也相对放松了一些,“我有几个做装修的朋友,之前调查陶风秀的时候也稍微了解了一下,据他们说,金溪建材的产品都普普通通,价格上也没有什么优势,所以本地人都不太爱在他们那里进货。” 顾沉舟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王警官说的事情,在他之前收集的资料上,早有详细的调查结果了:金溪建材一直没有拿得出手的拳头产品,从商品到人工和同类行业比较起来,也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因此从公司建立到现在的二十年间,一直不温不火地经营着,生意好好坏坏,但总归还是呈递增趋势。不过最近几年,金溪建材的生意就真的不怎么样了,资产至少缩水了一两千万…… 两人交谈之间,王警官的注意力并没有完全放在顾沉舟身上。 他一直侧坐着身子,姿态很放松,目光隔个两三分钟就自然而然地从店的左边扫到右边,一直将陶风秀的动向看在眼里。 这个时候,陶风秀抓了一下桌上的手提包,叫来侍者结账,王警官不动声色地转回身子,正要提醒顾沉舟,就见顾沉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就接起来说:“喂?” 对方接电话的过程中,王警官顺势朝手机屏幕上瞟了一眼:做刑侦的人就是有这种毛病,时不时想从某些细节中推断出一点东西来。 就拿现在人手一只的移动电话来说,现在很多人都会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放照片,或许是自己喜欢的明星的照片,也或许是自己家人的照片,这就是一个信息了。再有别人的电话打到你手机上,手机的桌面会现实出号码或者姓名,这又是另一个信息,侦查的时候,大多数刑警都是处处留心,很多关键的破案信息,就是从某些细节上泄露出来的。 顾沉舟已经接起了电话,他没有什么表情,放在桌面上的左手食指倒是不经意地轻敲了几下桌面。 王警官也在同时收回自己的视线,两人的相对位置正好,但他刚才并没有看见顾沉舟手机上屏幕上的一点信息——对方一停一拿的时候,角度刚刚好,手机屏幕反光,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巧合还是对方有意的? 王警官心里暗暗吃惊,目光移开没多久,就忍不住又看了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一眼,正好听见对方说:“……没事,你让他去折腾,我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 这么一句话说完了,顾沉舟的目光随之落在就在他斜对面,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的陶风秀和西装男人身上。 只见穿着紫色连衣裙、提着黑色珠光手袋的女人转过身来:她的年轻确实不轻了,脸上能看出明显的衰老痕迹来,但长得还不错,妆也画得恰到好处。 这两个人并肩走出咖啡厅,一边走,男的还一边低下头,在陶风秀耳朵边不知道说些什么事情,神态非常亲密。 顾沉舟收回目光。 很大胆。 如果不是陶风秀握住了李建国的什么把柄,算准对方不敢跟她离婚,就是陶风秀现在已经不在意离婚不离婚甚至迫切地想要离婚分财产了…… 一两千万的亏损不至于让陶风秀做出这样的决定:金溪建材的情况,恐怕比他查到的还要坏上许多…… “你那边事情弄完了没有?”卫祥锦在电话里问顾沉舟,“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边的事情完了,马上就回去。你那里怎么样?” “你真该早点回来看看,实在热闹极了。”卫祥锦回答。 “是吗?”顾沉舟笑了笑,“我现在就回去,等我回去再说。”他说完就挂了电话。站起来用力握了握王警官的手:“今天真是麻烦警官了。” “哪里。”王警官也连忙站起来,“这是我们的责任所在。” 顾沉舟和王警官在咖啡厅的会面一结束,没等王警官回到局里,消息就长了翅膀一样地飞到省人大常委李钊明的桌子上。 李钊明对着这个消息沉思了好一会,拿起桌面电话的话筒刚刚按下两个号码,就又挂掉再拿起,按内线叫了自己的秘书进来。 办公室的门很快就被人敲响了,一个三四十的男人站在门口:“书记,您找我?” “小徐,过来坐下,帮我分析个事。”李钊明招招手,让对方坐在自己办公桌前。 “您说。”叫小徐的男人坐到李钊明的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态度十分恭敬。他刚刚被李钊明提拔上来没多久,还不太知道这位领导的习惯。不过他的前任不知道因为什么得罪了这位省常务副书记,现在被提前调到清水衙门里养老,可以想象,只要李钊明多坐在这里一天,对方就得在冷板凳上再坐一天。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端正态度。 李钊明这边却斟酌了一下,他主要是看不清楚顾新军的态度:要说顾新军不跟汪书记站在一起,这个完全是不可能的,不论是电视会议上还是上头下发的文件,顾新军都摆明了车马支持汪书记;但要说顾新军是站在汪书记这一边的,顾新军这个时候派自己儿子过来查汪书记的妻弟,又是什么意思? 这么想着,他就大概地说了一下,当然并没有具体说是谁和谁。 小徐听完,心里就叫了一声“我的乖乖”,这大人物的秘书,不说扯不扯得上虎皮,还真是耳朵听见了八方,眼睛看到了六路啊。 “书记,您看会不会是这样?”小徐很快反应过来,说,“到了要出社会年纪,又还没有出社会的年轻人,总是比较焦急地想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可能家长也并没有多想什么,就是给孩子一个努力的方向。” 这个倒是有可能。李钊明心下一想,刚微微点头,就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直接接起来:“喂,哪一位……?”话音刚落下一会,他就狠狠皱起眉头,“什么?我不是交代过了,有关李建国的事情封起来,由王江全权负责吗?他赵兴平吃了雄心豹子胆,来抢案子?你让他打电话过来跟我交代!——已经拿过去一整天了?”李钊明骤然拔高声音,勃然变色说,“这是反了!” “……是孙局长……” 坐在李钊明桌子前的小徐隐约听到了这几个字,孙局长指的应该是市公安局局长孙盛朝吧,他刚刚琢磨了下,就听李钊明说。 “那就让孙盛朝来跟我解释!” 说完啪地一声,就甩下话筒,挂了电话。 距离李钊明的办公室几步路远的地方,一个省长办公室里,一个省委书记办公室里,两位乐州省的一二把手,都把这件事看在眼里。 政治中很多秘密,政治中又没有秘密。 在省长杨知书直接示意自己秘书打电话,联络京城中汪博源汪书记的同时,省委书记一边听着秘书的详细报告,一边淡然摆手说:“行了,不管他们干什么。都说不聋不哑不做阿翁,我这次就来做一回阿翁吧。” 这么说话的同时,他微微闭上眼,思绪先转到隔壁的市长办公室,心道对方早一段时间上交国务院的那份关于养老金入市的申请,这个立场是早就鲜明地摆出来了,是支持汪书记的。 李钊明那边呢,他又想道,平常没怎么看出来,没想到对方跟顾新军顾部长交情不浅,打算乘着这个机会再把关系巩固得更牢靠一些?这是做梦!我还坐在这里呢。就是要站队,这头筹也不能让你拿去了…… “猜猜就今天一个上午,有多少批人‘无意中’路过这里?” “五批?” 从咖啡厅里回到酒店,时间正好是中午。顾沉舟和卫祥锦也没有出去吃,直接叫了客房服务,让服务员把午餐送上房间来。 这个套间是顾沉舟原来订的那一套的楼上,之前的那一套,因为顾沉舟是来这里“照顾”卫祥锦的,所以是直接用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登记,非常容易调查出来。而现在的这一套,就是用别人的身份证登记了,表面上和顾沉舟及卫祥锦没有任何关系。 “翻上一番。”卫祥锦揭露答案,又拿起桌上的一叠资料,“差不多开始整理了?”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 卫祥锦翻找一会,整理出几份来按顺序摆好,说:“李建国,女色方面问题很大。” “老婆找男人,带了绿帽子。” “生意上接连三四年都在走下坡路。” “还有一堆出行记录。”这回卫祥锦直接用电脑把资料调出来了,“这个男的,近五十了还有精力每跑一个地方就去娱乐场所喝酒嫖妓?” “老树逢春算什么?说不定还能老树发芽呢。”顾沉舟一边看资料一边平静地说。 卫祥锦差点呛到自己的口水:“别这样,你平常不是不说荤笑话的吗?冷不丁说一下……感觉好惊悚!” 顾沉舟直接把话题拉回正事上,他从桌面上抽出另两份资料,递给卫祥锦。 卫祥锦接过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女人头像,还一个个都浓妆艳抹的:“这是?” “这是李建国三年前在庆春市光顾的一家夜总会里的挂牌小姐。”顾沉舟说,“你对比一下。” 卫祥锦快速看了一遍,眉梢轻轻一挑,指着前一份资料上一位英文名叫Rose的头像说:“少了一个人?” 顾沉舟又抽出一份资料递给对方。 卫祥锦接过来,这是一份户口迁移的复印件,上面印有对方的身份证:“这位玫瑰小姐回老家的?” 顾沉舟摇摇头:“对方并不在老家里。” 卫祥锦眉峰皱起来:“不在?嫖个娼而已……不至于搞出什么严重事件吧?” 顾沉舟不置可否,继续往下说:“她最后接的客人就是李建国,7月28号。这个日期的一星期后,就是叶秀英的死亡日期。” “而且这三年来,李建国的公司一直在走下坡路,这说明最近三年来汪博源不止一点助力都没有给李建国,恐怕还给了些阻力……”卫祥锦接了一句话,又皱眉,“你的意思是,这个女人的失踪跟叶秀英的死亡有关系?” 顾沉舟没有说是不是,只是说了:“叶秀英在死亡前和李建国见过面。” 卫祥锦前后串联一下,有点不确定:“如果说Rose的失踪和李建国有关,那李建国找叶秀英就是为了让叶秀英帮自己抹平这件事?结果叶秀英没过几天就出了车祸……这样的话,隔了这三年,你都查得到,汪书记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想了想,又建议,“再顺着往下查一查?” 顾沉舟似乎在思考什么:“不能查。汪书记一定知道这件事,说不定还在用这件事做陷阱找可能的幕后者,再继续查,必然会惊动汪书记……” 这里仿佛也没有什么漏洞。 李建国嫖娼嫖到对方失踪这个案子,叶秀英知道,汪博源也一定知道,不管叶秀英的车祸到底是因为什么,汪博源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在李建国嫖娼案上埋下了后手,只等什么人去触地雷。 可是叶秀英的车祸,直接的联系对象似乎只有这一个…… 如果这个漏洞本身就是汪博源有意放出来的,郁水峰从这里下手的可能性就不太大。 ……是他找错了方向吗? 顾沉舟垂眸片刻,突然又想:贺海楼那边呢?对方跟着他的方向,又查到了什么东西? 贺海楼并没有查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是跟着顾沉舟来到这里的,来之前什么都没有准备,自然不可能比顾沉舟查到的东西还多。不过顾沉舟现在查到的那一些东西,他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孙盛朝给赵兴平撑腰,赵兴平从王江那边将有关李建国的档案调了过来,贺海楼将那里面的资料和自己之前让人收集的一核对,这就差不多了。 和顾沉舟一样,在翻阅资料的过程中,他也注意到了几点明显的疑点,比如非常接近的Rose的失踪时间和叶秀英的死亡时间,以及金溪建材这几年来稳定的下坡路,当然还有陶风秀在对待情人上,态度的微妙转变…… 叶秀英的死亡和李建国及叫Rose的妓女有关系。 汪博源知道这件事。 金溪建材要出大毛病了。 二十一层楼高的凉台外,贺海楼放松身体,躺在椭圆形小型浴池里泡水,炙热的太阳光照暖了清凉的地下水,包裹着人体,就像另一层皮肤一样舒服。在他右手臂边的水面上,一个黑漆托盘漂浮着,上面放了一杯红酒,托盘正随着水面的起伏微微游移。 贺海楼伸手托起玻璃杯,将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就百无聊赖地倾斜杯沿,让鲜红的液体滚出玻璃杯,高高地溅落在他皮肤上,再顺着他的胸膛一路下滑,最后没入池水中。 贺海楼跟着一松手,杯子也掉进了水中,在水里沉沉浮浮好一会,又冒出半个脑袋来,和旁边的托盘一样,在水面漂浮着。 这是这家酒店的2112号房间。隔着两条街道,伫立在它正对面的,就是顾沉舟下榻的明珠酒店。 并且出于某种不为人说的巧合,顾沉舟当时选的房间,正好和贺海楼之后选的房间号一模一样,而两家酒店不知道因为什么,建造的框架——比如说几层的大厅、几层的客房部——都是一样的。 两个2212号房间,两个面对面的套房。 贺海楼来到凉台泡水的时候,还特意找了架望远镜来,时不时就拿起来往对面看一看,只不过从他开始泡水到结束总共一个小时又十分钟,他也没有把对面某块拉着窗帘的落地窗看出花来。 真是可惜。 贺海楼惋惜地想着,慢吞吞从浴池里站起来,又一弯腰抓起搁在旁边躺椅上的浴巾和手机,走进连着凉台的大客厅。 早早等在客厅里的按摩师立刻将他引上按摩床,先用毛巾擦干他身上的水珠,就双手沾满药油搓热,开始给贺海楼按摩。 贺海楼眯着眼休息了一会,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梁局长,我之前给你的金溪建材的材料收到了没有?……收到了就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金溪建材确实有问题,梁局长就派个检查小组过去,检查检查金溪建材的账目吧。”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 贺海楼闲闲笑道:“梁局长你怕什么?你一切都按照规章来走,真要怕,怕的那个人也不是你……对,这是总理的意思,在我出来之前,总理就清楚地交代过了。”他面不改色地把贺南山扯出来当虎皮用。 电话那头又说了这么。 “时间?”贺海楼说,“我个人的意见,当然越快越好,不如就现在过去吧。” “我当然不是在开玩笑,梁局长既然有了决定,然后还抽根烟吃个晚饭睡睡觉,还是要酝酿一下感情挑挑黄历再出门?”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下,跟着,中年男音就通过信号,传到贺海楼耳朵里:“算了算了,既然是总理的意思,我现在就马上准备——” 话说到这里,这一通电话算是讲完了。 对方的电话还没有马上挂掉,在最后的一两秒钟内,贺海楼听见梁局长大声吆喝着几个名字,随后——咔地一声,通话从另一头被挂断。 贺海楼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放在手里转了转,心道这一下,还真是托了换届的福,要不是对方铁了心押宝郁系这边,急着向贺南山表忠心,怎么也不可能听他三言两语,就叫人去查汪博源妻弟的公司。 当然,汪博源妻弟这个名号对汪系的人来说非常有分量,对郁系的人来说,就难免要差上许多了:所以顾沉舟连调查都要偷偷摸摸的,而贺海楼直接就明火执仗上门找碴。 不过—— 这一次主动调查,会查出什么东西来:偷税漏税,亏损严重,洗黑钱? 而顾沉舟,又想要在这里查出什么来? 对于乐丰市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一个晚上和平常的晚上并没有什么差别。 但对于少数一些人来说,他们的目光如同暗处的眼睛,他们的势力仿佛蜘蛛的丝网,不动声色中,就结好陷阱,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只是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会知道,到底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贺海楼是被手机的铃声吵醒的。 他紧闭着眼从枕头的温柔乡中拔出自己的脑袋,摸到丢在床上的手机,接起来胡乱喂了两声,就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说:“金溪建材欠了银行2.5亿元!” 他怔了一下,先把手机从耳朵旁拿开,看了一下打过来的号码,接着抬手按了额头一会,才从床上爬起来,又去拉闭合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说:“梁局长,你刚才说什么?” “金溪建材欠了银行2.5亿元的贷款。”梁局长简单地重复一遍。 “我记得金溪建材的资产总计才几千万吧,能贷那么多出来?”贺海楼说。 “按规定当然是不能的,金溪建材的资产总计几千万,最多也就贷个几千万吧……”梁局长解释了一下,又说,“昨天我让审计局的人连夜把金溪建材的账做了一下,发现这个公司早几个月前就亏得只剩一个空壳子了!” 钓到大鱼了! 贺海楼这回彻底清醒了。 汪博源的妻弟亏空银行2.5亿元,和汪博源有没有关系?——不管这个债务和汪博源到底有没有关系,银行里的人肯贷出这么多钱,肯定是冲着汪博源的面子…… “我知道了,”贺海楼顿了一下,“总理想查的就是这个,我……” “你干什么!”电话里突然传来梁局长的斥责声。 贺海楼刚刚一愣,就听到电话里再传来对方的声音,这一回,声音小了许多,似乎是电话的主人将话筒移开到旁边的缘故。 “谁让你擅自进来的?门摆在那边是好看的吗?……” 原来是在对别人说话。 贺海楼这样想着,心里却掠过一丝古怪的感觉:听对方话里的意思,有人不敲门就闯进他的办公室,一般这个时候…… “你说什么!金溪建材的资料和账本都被拿走了!?” 电话里又传来梁局长的声音。 一般这个时候,总要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比如纪检突然闯入把人带走,比如上级领导私下前来视察,还比如现在发生的这一件,领导交代的事情,被领导的领导抢走了! 这手法可真眼熟啊,昨天他不才让孙盛朝指示赵兴平从王江手中抢过顾沉舟让人收集的资料吗? 就隔一个晚上,顾沉舟一模一样再来一遍! “你先等等,我这边查一下……”电话里又传来声音。 贺海楼停了一会,才意识到这一句话是梁局长对自己说的。他没有回答对方,直接挂了电话,找出省里分管经济的人大委员的电话,直接拨过去。 电话响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被接起来了:“喂?” “是林叔叔吗?我是贺海楼。”贺海楼对着电话说。 电话那头笑呵呵地:“哦,是小贺啊,找林叔叔有什么事?” “确实有一点小事情要拜托林叔叔帮忙。”贺海楼笑道,将金溪建材的审计材料简单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声音就显得有点为难了:“这个啊,我还真不知道,这样吧,我先替你打听一下,等确认了消息之后再告诉你?” “好,麻烦林叔叔了。”贺海楼神情自若地笑了笑,旋即挂了电话。 电话一掐断,他就一刻不停地再往下拨,这一个不行,就找下一个,人大委员不行,就找书记和市长:“喂,是方阿姨吗?我是贺海楼……嗯,我有点事要找叔叔帮忙,当然,是有关总理的……” “喂,是尤叔叔吗……” “喂,是……”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请稍后再拨。”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 随着一通一通电话的拨出去,贺海楼的神情由阴郁转为阴冷,片刻后又恢复成一片平静。 五个电话。 三个敷衍,两个直接拒接。 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 不不,当然不止一个晚上。 郁水峰和汪博源斗了好几个月,汪系节节进逼,郁系步步后退,不管是京城还是地方,谁都看在眼里。 手机被抛在座位上,贺海楼十指交叉,靠着椅背,突然间就明白了贺南山之前为什么那么爽快地把这一带的人脉关系都交给他:郁汪两系斗到现在,局势已经非常明显,不多交给他一点,他拿什么跟顾沉舟叫板? 同样的,这些人之前给他开绿灯,也不是因为他们站在郁系这边,而是因为顾沉舟之前根本没有出面的意思! 现在他找人查了金溪建材,先捅了汪博源的马蜂窝,顾沉舟就毫不顾忌地跑过来摘桃子了,那些人一见顾沉舟有所表态,当然也要立刻坐正自己的屁股,免得先一步成为两系斗争中的炮灰。 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贺海楼瞟了手机屏幕一样,发现是贺南山的秘书方屿打开的。这一次,他直接接起电话:“喂?” “……是贺少?”电话那边的声音非常嘈杂,打电话的方屿也不知道在跟人说什么,声音高高低低的,好一会,才有清晰的声音从电话里头传出来。 “嗯。”贺海楼心情极为恶劣,只简单地回了对方一个音节。 方屿显然没精力理会贺海楼的语气:他连和贺海楼交谈都是断断续续的,这种情况在贺海楼来到贺南山身边的四年来,还是头一次出现。 “贺少,总理让你没事就直接回来……对对,就那样!……乐丰的事情……你的那份文件拿给我!……应该告一段落了吧……需要……还要我重复几次?连份文件都打不好!?……贺少,需要我这里帮你订一张回京的机票吗?”连着三四个中断,方屿总算把一句话说全了。 老家伙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了。 贺海楼在心里想道。贺南山是中央副总理,他身边的第一秘书方屿也公务繁忙,就算有那个情报网,也根本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他的行踪,会这么恰好地掐着时间打电话来,只可能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 “我知道了。”贺海楼回了一句,然后直接挂掉电话。 七十平米还多的套间一个人住太过空旷。 客厅里,贺海楼坐了一会,也懒得再折腾什么,直接打电话让酒店的人替他订一张当天的机票,随后就关掉手机准备直接回京了。 这一回,他输的还真他妈的彻底。 简直是自取其辱。 多次实践表明,贺海楼心情很好的时候,顾沉舟心情一般不好。但反过来就,等式就不成立了。至少这一次,顾沉舟就一点也没有因为狠狠把贺海楼踢出棋局而感觉心情良好。 他得到了一个消息。一个非常叫人意外的消息: 金溪建材的查账过后,审计方面的人联系了银行,但银行联系不到李建国。 还不止如此,在今天早上9:18分,李建国个人账户里的数十万资金突然转到别的账户去了。 同时,警察局接到报案,经侦处的人还分别去了李建国名下的各处房产,以及李建国平常会去的各种休闲场所,结果都没有发现李建国的踪迹。 李建国跑路了! 金溪县的成功商人、庆春市市委书记夫人的表弟、下一任当政候选者之一的妻弟,背着2.5亿元的债务,直接跑路了! 如果说金溪建材的亏空顾沉舟多少有些预感的话,那李建国跑路这一件事,就让顾沉舟都恍惚了一下。 2.5亿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考虑到李建国跟汪书记的关系,其实李建国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难道李建国觉得汪书记不会帮他? 但李建国这边出了事,难免会影响到汪博源,这是不可避免的,就算汪书记本身和李建国没什么联系,甚至还有因为叶秀英死亡而打压李建国的迹象,郁系那一边也不会管真相如何,只会掐着这个弱点,使劲朝汪书记身上泼脏水…… 但如果这是汪书记的授意呢? 这样倒是说得通了一点,李建国的嫖娼案,汪书记有后手,如果汪书记要把这个后手提出来…… 也不对,叶秀英的死亡,汪书记绝对没有拿到直接的证据,最多是某种猜测;如果汪书记拿到了有用的证据,根本不需要用李建国跑路来引出什么;如果汪书记没有拿到证据,就更不需要李建国跑路了,现在汪系的形式一片大好,汪书记只要稳扎稳打,就有很高的把握上台…… 除非李建国的跑路跟汪书记没有关系。 既然李建国的跑路跟汪书记没有关系…… “祥锦!”顾沉舟突然出声。 坐在旁边的卫祥锦顺势转头,跟着就吃了一惊,他从没有在自己的发小脸上看过这样复杂奇怪的表情:疑惑、担忧、彷徨、自省、明悟……然后一起汇聚成一道巨大的阴影,沉沉地罩在对方脸上。 “怎么了?”卫祥锦不由问,又晃了晃拿在手上顾沉舟的手机,说,“电话是俞秘书打来的,乐州省递交的养老金入市申请已经由国务院批准了,等到九月份就开始在乐州省进行试点。还让我告诉你京城那边一切顺利。” 顾沉舟应了一声,突然说:“祥锦,你可以养好伤回部队了,这边的事情也差不多了。” “你呢?”卫祥锦问。 “我也马上回京。”顾沉舟简单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按摩: 据说X年X月X日后,顾贺在一起了感情颇为稳定。 于是这一天,顾沉舟上班回家,一进门就看见贺海楼只穿着一条内裤躺在按摩床上,让一位按摩师全身按摩。 贺:回来啦~[英俊笑并尾音愉快翘起] 顾:嗯。[神情淡淡] 贺:? 一周之后。 贺:打电话找哪个按摩师比较好呢?[思索] 顾:躺下,脱衣服。 贺:? 顾:[上手][涂药油][开始替对方按摩] 贺:……嗯,嗯……嗯~嗯~……唔嗯……唔~~嗯~~~[各种暧昧呻吟ing] 顾:……你到底在叫什么。(很认真在按摩的人怒) 贺:[一翻身][挑唇勾引笑][抬起上半身][MUA~~] ——XXOOOOXX妖精打架分割线—— 贺:[十分满足地][精神旺盛地][神采奕奕双目炯炯越来越英俊地]出去吃饭吧!咱们今天来个烛光晚餐? 顾:[……总觉得走向有点不对了这是怎么搞的……]好吧,走吧。 第97章 螳螂捕蝉,焉知黄雀立楼头 “旅客们请注意,飞往京城的A8864次航班即将起飞,请还没有登机的旅客抓紧时间检票登机。” “重复一遍,旅客们请注意,飞往京城的A8864次航班即将起飞,请还没有登机的旅客抓紧时间检票登机。” 机场里,甜美的女音通过广播传遍机场大楼。 顾沉舟坐在等候室的沙发上,他刚刚结束了和京城中顾新军的电话。 这一通电话还是顾沉舟足足等了半个小时,等到顾新军在接待完外国使节团之后,才和对方联系上。电话中,顾沉舟把自己这一段时间在乐丰市调查到的有关李建国的资料,选择关键的部分跟顾新军说了一遍。其中关于李建国反常的逃跑行为,更是他叙述的重点。 但顾新军在电话里直接告诉他,汪书记已经关注了这件事。 顾沉舟又顺势问了一下京城中的局势,得到的答案是一切如常。 随后顾新军就直接切断了电话:他的工作非常忙碌,工作期间,一切家庭电话,哪怕郑月琳打来的,都是先有俞文俊代为接通,了解情况之后确实非常重要,才再转达给顾新军。 机场的广播在做最后的通知,还提到了顾沉舟的名字。 顾沉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检票口将机票交给检票人员检查,在检票人员的提醒下快步通过登机桥走进机舱。 “先生,您的位置在这里。”飞机上的空姐看了顾沉舟的机票后,露出笑脸,将顾沉舟引到座位旁。 顾沉舟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在座位上坐下。 机舱内又响起飞机即将起飞,提醒众人关掉电子设备的广播。 顾沉舟拿出手机关了机,随手抽出旁边的一本金融杂志翻阅,真正的注意力却并不放在杂志的内容上:李建国跑路之后,这一块就没有他的事情了。他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查出有关汪书记李建国的什么真相,而是调查郁水峰正对汪书记的可能的行事方向。 现在基本可以肯定,李建国跑路不是汪书记的授意,汪书记那边也知道了这件事,自然会有所应对,加上之前汪书记在李建国这里留下的后手,这里的事应该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不,不对。 顾沉舟知道哪里不对劲,却不可能把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说出来:他知道这场斗争的最后可能的结果,因此想找出梦境里,汪博源失败的地方。 汪博源的失败,意味着郁水峰一定留有一手底牌。 这个底牌一天没有被揭露,汪博源就有一天的不安稳。 而现在这个时候,距离人大选举已经没有几天了,郁水峰如果有底牌,也差不多该打出手了——那么这次李建国跑路的事件,既然跟汪博源没有关系,就很有可能是郁水峰的手笔,如果这真的是郁水峰的直接手笔,那么绝不会这样简单…… “先生,您需要什么饮料吗?”旁边突然传来空姐的声音。飞机起飞了一小段事件,空姐也推着小推车出来,给每位旅客提供服务。 “一杯水。”顾沉舟简单说。 空姐微笑着拿起一次性纸杯,给顾沉舟倒了一杯水。又推着小推车走过大半个头等舱,来到另一位头等舱的旅客前,问:“先生,您需要什么饮料吗?” “一杯水。”这位客人同样回答。 空姐又扭开矿泉水瓶的盖子,给对方倒了一杯水,一边将纸杯递给对方,她一边心想这位客人长得可真英俊,也不知道是不是明星…… “先生,您的水。”脑海里转了几个念头,空姐将纸杯递给对方后,又多说了一句话,才推着车子往下走,走的时候,她悄悄地瞟了对方一眼,看见坐在座椅上的旅客虽然翘着腿神态有点漫不经心,但目光从刚才就没有怎么移动,一直有一个焦点。 空姐忍不住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坐在前几排的,她最后领上来的那位旅客。 他们两位认识吗? 空姐这样想道,收回目光又看了那位非常英俊的旅客一眼,就跟旅客转过来的目光对上了。 “你在看什么?”贺海楼似乎是随口一问,他的唇角还带着一点的笑意,邪气又诱惑。 悄悄注意被直接抓包,空姐极为尴尬,说了一声“看机舱”就推着车子匆匆走了。 贺海楼没有再去管对方,只调回自己的目光,继续放肆地注视坐在他斜前方几排的顾沉舟。 会在这一班飞机上碰见顾沉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顾沉舟视而不见从他身边走过的行为,更差点让他直接伸出一条腿,以最无聊但直接的行动来“提醒”对方了自己的存在了。 不过很快,贺海楼就发现,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不是无视他,而是根本没有发现他。 发生了什么事? 顾沉舟为什么会选择和他一样的时间,匆匆赶回京城? 又为什么这样的……心神恍惚? 两个小时的旅程并不漫长。 飞机像一只洁白的大鸟,从画布一样的天空中倏而跃出,徐徐落到水泥跑道上。一阵轻微的震动之后,机舱中的众人纷纷站起来离开座位,准备下机。 顾沉舟是在刚刚走出登机桥的时候接到俞文俊的电话的:“喂?” “顾少,你已经到京城了吗?”俞文俊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冷静,并没有几个小时前卫祥锦说的轻松,“我查了查航班,最近的一班就是这个点了。” “什么事?”顾沉舟皱了皱眉,他两个小时前才跟顾新军通过电话,并没有想到刚下飞机就会再接到俞文俊的电话… “李建国被逮捕归案了。”俞文俊说,“在一个小时之前,你刚刚离开乐丰的时候。” 顾沉舟拿着电话的手都抖了一下。 “另外,在刚刚……”俞文俊又说了一句话。 突然有人从背后撞了他一下。顾沉舟没拿住手机,白色的手机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低低地弧度,掉到白瓷砖地板上,打着旋儿转了好一会,重重撞到前方的玻璃墙壁上。 贺海楼站在顾沉舟的几步之后。 头等舱的客人是最先下机的。 他看着一个接一个的旅客从顾沉舟身旁走过,人流就像浪潮遇到了礁石,一部分自动自发地绕开障碍,另一部分却非要不死心地撞上一撞,直到折戟沉沙头破血流了才知道什么叫乖巧。 但今天的顾沉舟,似乎并不是往常那块让人望而生畏的礁石。 贺海楼看着面前那道熟悉的身影被人撞得趔趄了一下,手里的手机也掉在地上。 接着对方又往前走几步,不知道怎么地撞到了一位女性的肩膀,被女性身旁的男士瞪了一眼,再然后,他又走到手机掉落的地方,弯下腰去…… 贺海楼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很奇妙的快感。 然后快感迅速在他内心膨胀发酵,在短短几个呼吸内就从角落的一小点增长到填满他的胸膛的地步。 骨头发出不堪支撑的吱呀声,心脏过于满足几乎炸裂。 由快感到痛苦也不过一个眨眼。 再一个眨眼,正反两面的情绪都被突然出现在胸口的黑洞吞没。 就像是最精美的瓷器上出现了裂痕,光润的釉色刹那支离破碎。 发生了什么事? 是汪系出事了,还是顾沉舟身边的人出了什么事? 贺海楼静静地看着对方弯下去的腰肢,最初如潮水般涌来的兴奋也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一地坑洼沟壑,其上污水纵横,死尸遍布。 真快。 贺海楼这样想道。 昨天之前,他刚从顾沉舟手上抢了有关李建国的情报资料,昨天之后,顾沉舟就从他手上抢走了李建国金溪建材的违法记录;再然后,他刚上飞机,顾沉舟就跟了上来;顾沉舟才下飞机,他就看见眼前这一幕。 又虚弱又无力。 真难看。 他看着眼前的顾沉舟,就像在看一面镜子,镜子里头清楚地照亮了他自己。 他刚要上前砸碎这面镜子,镜子突然又摇身一变变成了顾沉舟,就站在他面前的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又轻蔑又高傲。 这样的轻蔑和高傲突地挣出对方的面孔,化为一只恶兽,远远地牢牢地盯住他的面孔,冲他大声咆哮着,然后倏地一扑,狠狠将他吞下! 针刺一般的疼痛在全身每一寸皮肤上炸响。 贺海楼回过神来,发现顾沉舟已经拣起手机,转过身朝他看来。 两人的距离并不远:隔着几块地砖,一两个行人的身体,在喧闹的机场候机厅,顾沉舟和贺海楼视线交错。 明亮的日光在他们中间投射下长长的灿烂光条。 无数细小的可见的灰尘颗粒在光条中漂浮跳跃。 贺海楼看着顾沉舟:他的面容依旧平静,他的眼睛依旧深邃。还有站在他身边的顾新军,还有汪博源。 这一次,他输给了汪博源。 顾沉舟呢? 他又输给了谁? 机场里的声音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玻璃隔开,遥遥远远听不清楚。 贺海楼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走上前,就站在几步之外,对不远处的顾沉舟微笑。 像孩童一样纯洁。 像孩童一样残忍。 或许是一分钟,或许是两分钟。 顾沉舟扯开唇角,对贺海楼露出了一个微笑,又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贺海楼打开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问了一个问题。 电话里头的人回答他:“汪博源被纪检的人带走了。” 贺海楼“嗯”了一声。 数秒钟后,他按掉通话,举起手,狠狠将手机掼到地上。 啪地一声,手机在坚硬的地面上弹跳了好几下,裂痕如蛛网一般爬满手机屏幕。屏幕下,微笑的模特依旧在扭曲地微笑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我取不出名字了orz 贺:[敲碗]龙虾,龙虾,我的龙虾呢!! 龙虾顾出现:…… 贺:[上下瞅瞅左右瞅瞅][瞬间暴怒]谁在你壳子上划出痕迹了!!!!我的东西!!!!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不要命了!!!!! BOSS郁淡定路过。 龙虾顾,敲碗贺:…… 缩了的贺:[尴尬][尴尬][心疼][心疼][殷勤][殷勤]来,顾顾,我给你吹吹,不痛不痛,痛痛飞走了~痛痛飞走了~ 顾:(我了个槽走向真的不对了) 第98章 道高魔高,成王败寇今如是 天灰蒙蒙的。 细雨纷纷扬扬从天空坠落,扑在路面上,好半天时间,也只稍稍浸润灰色的水泥地面。 贺海楼走在贺南山的背后,面前年过六十的老人并没有要人撑伞,自己拄着拐杖在山道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道路两侧的树木在细雨的梳洗下绿得浓艳,婉转的鸟叫声长长短短远远近近传来,张目远眺,还能看见山脚下大湖的一角,像嵌在深林中的一块镜子,明亮引人注目。 正德园中,贺南山和郁水峰的住所相隔得并不远,十五分钟的路程,两人已经来到郁水峰的家里。 这是贺海楼回京的第五天,也是贺海楼第一次起意,主动要求跟贺南山出去别人家做客——美中不足的大概是这个‘别人家’,指向太过明确了。 “南山,小贺,快坐。” 贺南山和贺海楼到郁水峰家里的时候,郁水峰正坐在客厅看报纸。在自己的家里,他只穿一身老式唐装,头发也不像电视里那样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看见贺海楼的时候,还很和善地笑了笑:“你家的小子长得好,再精神点就更棒了。” 这几年还没有人会对贺南山说贺海楼长得不好,当然除了长得好这一点切合事实之外,涉及其他内容的夸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了。 贺海楼这边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主席”,贺南山就一摇头说:“不成器的东西,每次看到他我就头疼。” “孩子大了就好了,元沛小时候不也是皮实得叫人头疼?男孩子就是要有点活力。”郁水峰笑道。 自己家的孩子自己家知道,贺南山心道郁水峰拿郁元沛跟贺海楼比,这两者可真不在一个重量级——郁元沛是郁水峰的大儿子,今年刚到四十,已经是一地副省长一方政治要员了,一路走上来,郁家当然有出力,但郁元沛本身也是一个非常有见地的人,从科级到局级到厅级到部级,立下的政绩不甚枚举,要不然就算郁家扶持,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副省级。 当然郁元沛现在到了这个级别,也算差不多到顶了。郁水峰在上面一日,郁元沛就不会再往京调,甚至连把前头的副字去掉,短期内就算有空位,都不可能让他上去。 说话间,隔着一个小茶几,贺南山已经坐到郁水峰旁边。 郁水峰让家政人员把郁元沛前两天寄过来的新茶拿出来泡,接着跟贺南山说:“大会马上就要到了,你要做一些准备,我看上面是有意思给顾部长加一加担子。” 坐在旁边的贺海楼目光一闪,他今天主动跟过来,目的就是为了近距离看一看郁水峰……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在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毫不在意地直接把局势说透:给顾部长加一加担子的意思当然就是把顾新军的位置权利都给提一提,联系到汪博源的倒台和顾新军本身的职位,再上,就是加政治局常委这个党职了。 全国九个,其中一个。 贺海楼忍不住看向贺南山——贺南山之所以针对顾新军,其目的就是政治局常委这个位置,只有有了这个位置,贺南山才有可能再进一步,争取五年之后的竞选总理。 这就是对方一直以来坚定地跟着郁水峰的根本目的。 贺南山微微颔首,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他早就料到了这件事一样:“我看顾部长挺合适的。” 现任当局的意思并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一句带过了这个话题,贺南山又说:“养老金入市的批准已经下去了,主席的意思是?” “既然下去了,倒不妨试一试。”郁水峰说,“我这几天详细地考虑了一下,乐州的经济一直不错,如果能在那边试点成功,对当地的人民来说也是一桩好事。”思索一会,又慢慢说,“但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该发展的发展,该稳定的稳定,目前最关键的,还是养老金的全国统一,我们南北差异大,城乡差距大,这些都是要一一克服、尽早克服的问题。” 一句话都没有提到汪博源,甚至不忌讳对方的政治主张。 郁水峰和贺南山继续更深入的讨论。家政人员把茶端了上来,贺海楼拿起来喝了一口,掩饰自己脸上的异样。 从乐州回来的这几天,李建国的案子一直飞快进展着,除了经济案之外,又涉及了两宗时间在三年前的人命案。贺南山是郁水峰手下的核心干将,贺海楼又有参与过这件事——虽然结果不太美妙——但跳出来之后,还是很快就看清楚了整件事情的里外:李建国是在他和顾沉舟回京的那一天,就被乐丰市警方发现并逮捕的。 贺海楼离开乐丰前找审计局人员调查出来的,李建国亏欠银行的2.5亿贷款,就是直接导致对方被捕的经济案。而随后调查出来的两宗人命案,一个是他和顾沉舟都查到的Rose,也就是在庆春一家叫做金色时光的娱乐城坐台的女人,真名何芳,死因为头部受到钝器重击;而另一宗人命案的受害者叫做林燕燕,三年前在庆春市做实习记者,死因为窒息死亡。 这两宗案件的被害人死亡时间和死亡地点完全一致,在现在看来,破案证据也非常确凿——她们体内都残留有李建国的精液。 但在他和顾沉舟调查的时候,前者和李建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后者却一点痕迹都不露,只等李建国被逮捕被调查之后,才倏然揭露出来。 是他和顾沉舟调查中的缺失? 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回京的前一个晚上,派人对李建国的公司进行审计,除了抓住李建国巨额债务,也同时惊动了李建国,导致李建国连夜跑路。 但就像顾沉舟曾经疑惑的那样:有汪博源当靠山,别说2.5个亿,就是再翻一倍,只要汪博源不倒,李建国跑什么路? 贺海楼曲起手指,指腹在开片的青瓷杯边沿上轻轻划过,同时想起汪博源过世的妻子叶秀英。 接连几天的调查,李建国在里边已经开了口,称当年的何芳的事情之所以被掩盖下来,是自己的表姐、汪博源的妻子叶秀英伙同时任庆春市警察局局长的余国良帮忙掩盖。 除此之外,叶秀英的死亡同样在三年前,高速公路上掉头发生车祸以致当场死亡,和林燕燕及何芳的死亡日期仅仅间隔了一个星期。 表面上看,一切都是巧合。 但这个时候,说叶秀英的死亡跟李建国的事情没有关系,谁信? 汪博源肯定不会信。 所以他开始调查并暗中打压李建国,从李建国金溪建材这几年的亏损中就能够清楚地看出来了。 所以李建国也不信汪博源会保他,因此决定跑路吗? 想到这里,贺海楼抬头看了一眼认真倾听贺南山说话的郁水峰,又在心底微微摇了头。 从汪博源对李建国的疏远,到他和顾沉舟一起调查出李建国的漏洞,再到现在,虽然一切都自然得毫无烟火之气,但揪出汪博源的毛病不容易,揪出李建国的毛病还不容易?区区一个引子,还不值得郁水峰这样机关算尽到非要害死叶秀英。 叶秀英的死亡是一个巧合,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汪博源几年来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查不到证据。而被李建国矢口否认的林燕燕的死亡也是一样:面对同样确凿的证据,李建国既然承认了何芳的死亡跟自己有关,为什么不承认林燕燕的? 说谎掩饰? 没有必要,杀一个人是死刑,杀两个人不会多判一次死刑。 但如果这两宗死亡案,从开头就是别人针对李建国及汪博源设下的局,就好理解了:李建国或许是被人撺掇或许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致幻的药物,在性交的时候失手杀死两个女人,但等他清醒过来后,林燕燕的尸体已经被人暗中带走,只留下何芳的尸体。 所以李建国本身也不知道,他还杀了一个叫林燕燕的女人。 同样的,关注点锁定在李建国身上的汪博源,也没有发现这一桩连李建国自己都不知道的人命案。在他不动声色地用何芳的死亡设计陷阱的时候,他早就一脚踏进别人为他量身准备陷阱,他现在在何芳案件上留下的所有漂亮后手,都是别人从林燕燕案件上指证他利用职权包庇李建国的最坚实证据。 三年前的这场旧事,汪博源在做局,郁水峰在做局,甚至最开头帮助自己表弟的叶秀英、和叶秀英一起掩盖这件事的警察局长余国良——每一个人都在做属于自己的局。 然后叶秀英车祸死亡,李建国被捕,余国良即将一撸到底汪博源在大选前期被隔离。 郁水峰呢? 他继续安分守己地呆在幕后当自己的老太子,不发表任何意见,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至于汪博源? 那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小贺现在在做什么?”郁水峰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贺海楼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抬头一看,就看见对方正坐在沙发上,微笑地注视他。 这么近的距离,贺海楼很清楚地看见郁水峰的表情——非常地和蔼,还有一些关切。 “在办公司,是有关于网络科技的。”贺海楼微微向前倾了身子,用一种恭敬的姿态回答对方。 对,就是这样。 乖巧一点,再乖巧一点。 邪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只毛茸茸的利爪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则捏着一根长长的尖刺,在他脑壳里来回搅拌。 看看面前的这个人。 他做了什么,你呢,又做了什么? 身后的东西凑到他耳边,轻轻呵出一口气。 他嗅了一下。 腐臭的,充满硝烟的味道。 “不错。”郁水峰微微点头,又关心地问了些大概内容,比如公司目前规模,主要业务内容,在贺海楼一一回答之后,郁水峰对旁边的贺南山笑道:“南山啊,你还说小楼不行?太谦虚喽!” 贺南山看了贺海楼一眼,对郁水峰说:“哪里比得上元沛?” “那个臭小子还欠磨练。”郁水峰说道。话音刚落,就和贺南山对视一眼,一起笑起来。 笑完之后,郁水峰幽默说:“可见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好啊。” “自家的那个就怎么看怎么该打。”贺南山也感慨了一句。 这时已经没有贺海楼的事情了。 郁水峰的目光移开了,站在他身后的怪物悄悄地没入阴影。 贺海楼带着谦逊的笑容听两个老人说话,右臂曲起,拇指在阴影里撬动食指指甲,指缝间,血色若隐若现。 阴沉沉的天气从正德园一直蔓延到京城郊外的天香山庄。 天香山庄的那个有小河流经的后院,正是花草丰茂最华美的季节。淡黄与白色的蝴蝶在草丛间的野花中飞来飞去;草丛旁的小河里,浅浅的水没过大大小小的石头,只有手指头大小,不知品种的鱼在石头间来回穿梭,运气够好,还能看见指甲壳那样大的螃蟹从石头下慢吞吞爬出来;小河靠里边是一张石桌,旁边伫立着一颗大树,繁茂的树荫将石桌完全笼罩在内,浓绿的叶片和褐色的枝干中,偶尔会突然垂落一只长长的毛绒尾巴,时不时在半空中打个圈儿。 顾沉舟和他的客人就坐在这张石桌两旁。 他是从山庄里走出来的,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坐在石桌旁的人侧着脸微仰起头,明亮漆黑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斜上方的树枝。 顺着对方的目光,顾沉舟看见了一对麻雀亲亲热热地站在枝头,往左数两条分叉,还有一只黄猴子在抓耳挠腮。 他在石桌旁坐下,将自己去乐州之后,调查到的有关李建国的全部资料都整理好推到桌子中间:“相关的资料都在这里了,思涵。” 汪思涵收回目光,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紫砂杯,抬头冲顾沉舟微微一笑:“谢谢。” 顾沉舟牵起唇角回了一个笑容,收回按在资料上的手。 坦白说,他并没有想到,汪思涵会过来找他要这些资料。 冷空气的来到让京城的气温在一夜之后骤降好几度。 汪思涵今天穿了一条灰色的长裙,里面搭一件白色的高领线衣,风从后边吹来,她似乎觉得有些冷,稍微缩了一下肩膀,但注视着资料的目光并没有任何动摇。 顾沉舟很快收回了目光,静静等着对方看完资料。 这份资料有些厚,这一场等待也显得特别漫长。 汪思涵看得很认真,一张纸一张纸地看,一句话一句话地看,有时候都看到后边了,还会突然再往前翻一翻看一看。和她认真态度一样的,她的手指同时按在纸张上,随着目光的移动而移动,有霜雪般的颜色。 足足半个小时的时间,汪思涵将最后一个字看完。 然后她将资料推还给顾沉舟,再次说:“非常感谢。” 第二个意料之外。 顾沉舟想。 他以为对方会把资料拿走。 “只是整理一下,也没花多少工夫。”顾沉舟接了话。 汪思涵眉心一展,笑道:“该感谢就是要感谢啊。”又站起来说,“差不多时间了,我也该回去了。这次的事情先记着,什么时候事情完了,我什么时候再请你吃饭。” “等着。”顾沉舟笑道,又送汪思涵出去。 简单的几句对话,有些藏着没有说的事情,两人都心知肚明:比如顾沉舟为什么有这么多资料。 比如顾沉舟之前一直跟她接触是因为什么。 一路走到天香山庄外,汪思涵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直到打开车门上车的时候,她还探出头来跟顾沉舟说了一声再见。 白色的轿车沿山路往下驶去。灰色的山岩很快将其吞没。 顾沉舟站在原地,目光还停留在车子消失的地方,心里已经开始思索另一件事情——正在政府办公大楼和老人家对话的顾新军。 顾新军正在和邱老对话。 这位老人现年七十三岁,脸上已经出现了淡褐色的老人斑。他身材并不高大,尤其是坐在宽阔的沙发里的时候,总叫人感觉十分瘦小。 “不错,”邱老点点头,“这些事情就按照你的意思来。” 两人刚才交流的是一些有关组织上的人员调动,这些事情其实并不非常紧急,但两人都在加班,这个时候邱老又正好有空,顾新军就特意先过来跟主席汇报一下了。 顾新军将带来的文件放在桌子上:“主席,报告都在这里,我就先出去了。” “不着急,”邱老笑了笑,“休息时间,我们随便聊聊。” “主席您说。” 邱老说:“不用那么严肃,就是一些闲话……这两天有关改革基层人员工作制度的问题,都吵到我们几个老家伙这边了,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一出,就算再镇定,顾新军眼皮也忍不住跳了一跳。 基层人员的改革,就是涵盖了从办事员到科级干部的改革。 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人群,改革所触动的利益绝不是一点两点,范围也不可能只是一个市一个省——用最简单的说法,这件事很可能上升到立法的高度,他顾新军管不到这个范围。 消息没有传错。 是真的有意把他提上去啊。 顾新军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忍不住稍稍用力,过了一会,又突地放松了。 “主席,改革肯定是必要的,我们的社会就是在不断的改革中前进的,基层工作人员的工作制度上面,有些地方要求太多,有些地方又要求太少,总要一一调整过来,至少要让基层人员真正照章办事……”他沉眉片刻,又说,“关于这个,我最近倒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嗯?”邱老露出感兴趣的神情来。 “是发生在东部省会城市的。一个网民在上网时候在论坛发表了反驳省政府新的经济举措的帖子,言辞比较锋利,结果被当地公安机关带走劳教了。”顾新军说完之后,又说,“官员权力过大,又没有完善的平衡机制这一点,应该警惕。” 邱老眉头就是一皱:“这是谁闹出来的事情?” “是戴瑜龙。”顾新军回答。 邱老想了一会:“是南阳省的副省长?我记得已经被调查了?” 顾新军笑道:“所以之前做下来的事情,一桩桩都抖落出来了。” 邱老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见状,顾新军起身告辞,旁边沙发上的老人果然没有再挽留。 从主席办公室出来,顾新军对一路上朝他问好的人点头示意,等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俞文俊上来问他要不要一杯茶,他摆了摆手,在对方退出去的时候却忍不住有些心疼有些恼火地叹了一口气。 就差一步了,政治局常委! 只要他顺着老人家的话,按照老人家的主张接下去说,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次大会之后,常委就有他的一席了,结果他说起和贺南山有关的戴瑜龙,自己把这个机会推出去! “贺南山……” 顾新军低声念叨了一回,最终握起拳头,用力砸向桌面。 “砰——” 第99章 登临高远,笑觑山河多风光 当两人再从郁水峰家里离开的时候,天反而放了晴。 太阳挣破云霭,橘红色的光线从天空铺洒下来,染红了半个世界。 像出来的时候那样,贺海楼跟在贺南山身后,速度不快、但也绝对不慢地往数百米外的红白色小楼走去。 灰色的水泥路上的橘红攀上行走的双脚,鹅卵石小道上的斑驳光点跳跃到衣服上,一直走到了小楼外的那几节矮矮的大理石瓷砖楼梯,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就好像他们的所有话题,都在郁水峰的客厅里说完了。 “总理,晚饭弄好了,晚上喝莲藕汤。”一走进客厅,家政人员的声音就响起来。 贺南山“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洗了手之后就坐上饭桌,等贺海楼也跟着坐到自己位置的时候,端起汤碗先喝了一口汤。 贺海楼先看了看桌上的菜:一个炒豆芽,一个小白菜,一盘清蒸鲈鱼,一盘炸排骨,再加上炖了一个下午的莲藕龙骨汤,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他先夹了一块炸排骨放在嘴里慢慢地啃,眼睛随即朝贺南山的位置抬了一下,又在对方发现之前重新垂下去。 老家伙的心情比去之前更不好了。 是因为顾新军升常委的消息? 路上的沉默蔓延到了桌上,碗筷碰触的声音没有打破沉默,反而加剧了周围气氛的凝滞,就像搅拌好了的水泥逐渐烘干的过程。 贺南山的心情确实不太好。 但却不像贺海楼以为的那样,是为了顾新军往上升的消息。 实话来说,这个消息对于他而言,就跟他刚刚在郁水峰家里做客时的表现的那样:一点都不惊讶。 汪博源既然倒台了,下一任的执政者就必然是郁水峰。但就跟老人家之前更倾向跟自己同一个派系的汪博源一样,为了他那个派系的利益,为了他自己今后的声音,不管怎么样,老人家都会再选一个人,在他卸任之后,继续发出属于他的声音。 而就老人家本身的地位来讲,发出声音,就直接意味着对方有决定权,或者说,至少要有九分之一的决定权——就是政治局的常委。 而现任组织部长的顾新军,不管从资历还是从本身实力来说,都堪堪足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不然他当初为什么谁不挑,非挑顾新军下手?就是因为在竞争政治局常委的道路上,顾新军是一块看得见摸得着的拦路石! 说得不好听一点,汪博源既然下了,那顾新军接着上台,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多加思考,看得懂的人在局里,看不懂的人在局外,不需要第二个验证门槛,泾渭分明。 顾新军的上位并不出贺南山的预料。 但现在的局势,却结结实实地让贺南山感到棘手。 这么说仿佛有点不对劲:汪博源都倒台了,为什么站在汪博源那边的顾新军起来了,站在最后的赢家郁水峰这边的贺南山却觉得局势更坏了呢? 根本原因还是老人家。 汪博源虽然被整倒了,但老人家还在位置上。老人家既然还在位置上,他就要为他自己、为他的派系做准备。 所以他要提拔自己的人,也要削弱郁水峰的人。 至于选择郁水峰阵营中的哪个人削弱…… 从桑赞的事物开始,顾新军可是不遗余力地向老人家展示着他贺南山的存在啊,再加上郁汪斗争以来,他和顾新军一系列的对抗,恐怕现在,老人家已经把他记在心里了。这一点不用别的,光从这段时间以来,他工作推行的艰难程度就可以看出一二了…… 老人家这份平衡权利的心思,根本不用直接说出来,就自然有人聪明地领会了。 这些聪明的人,可还不止是老人家和汪博源那一边的啊…… 只有两个人的饭桌,咀嚼食物的声音也成了最鲜明的动静。 人老了就没有太多食欲,贺南山喝了几口汤,正要放下碗筷,电话的铃声突然响起来。他看一眼客厅里的电话,又看一眼叼着排骨的贺海楼。 贺海楼咬了排骨几下,慢吞吞但自觉地站起身走到电话前:“喂?……总理,是方秘书。” 后面一句话是对贺南山讲的,说话的同时,贺海楼还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反复强调说“贺少,跟总理说,事情很重要”。 “哦,那是什么事情?”贺海楼‘咔嚓’一声,咬碎了软骨。 刚刚还像鹦鹉般反复说一句话的人嗝儿都不打,立刻就变成河蚌了。 这时候贺南山也从饭桌上走过来,贺海楼无趣地将话筒递给贺南山,自己走到了一边去。 “什么事?”从饭桌上走过来,贺南山接起电话问。 “我知道,你直接说……” 大概几十秒钟的静默。 “啪!”的一声,巨大的响动搅坏了即将凝固起来的气氛,刚刚坐回椅子的贺海楼也没绷住,愕然转头,只看见一向喜怒不动的人用力摔了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 二十分钟之后,方屿匆匆踏进了贺家的大门。 这个时候,饭桌已经收拾干净了,由于贺南山意料之外的动作,贺海楼没有上楼上去,而是坐到了客厅里旁听,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弄清楚贺南山刚才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勃然大怒了。 ——还是一件关于政治上的事情。 ——是关于之间在彭松平倒台案中,被牵连出来的戴瑜龙的事情。 “总理,戴瑜龙交代给纪检调查人员的供词,对您非常不利!” 方屿也管不了贺海楼是不是在旁边了,一来就直奔主题。他也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被贺南山在纪检里的人悄悄知会的,对方只是随便给他说了几点,什么“贺总理指示我,他的政策是最优先的,其他一切问题都可以靠边”,什么“我们必须集中一切力量发展桑赞经济,任何在前进道路中进行阻拦的,都是居心叵测的分子”等等,居然还有举他担任桑赞市市长时,官员落马的例子,也不顾自己就是第一嫌疑人,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这几句话一听,方屿当场就冷汗直冒,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了。 这时候再回想戴瑜龙当初过来找贺南山的态度,很多事情就咂摸出味道了:戴瑜龙从地方跑到京城中,明明是为了来贺南山这里跑关系求贺南山帮助的,为什么当初他跟贺南山说话还能那么硬气,话里话外都有着拿住贺南山的意思?是不是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清楚自己很可能会被带走调查,又担心贺南山就势整死他,把路林乃至其他有关桑赞的事件断在他身上——所以,他先找到一个人把贺南山给打包卖了,然后再跑到贺南山这里来做出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激怒贺南山,让贺南山出手,在幕后推上一把。这样固然让‘很可能’变为‘现实’,他却反而化被动为主动,在被纪检带走调查的过程中,顺势将贺南山的事情逐一倒出来,为站在幕后的人把火烧到贺南山身上,也顺便接着幕后人的力量,把自己从这件事中捞出来。运气不好,就是往后十几年的富家翁;运气好点,说不定还能再当回他的副省长,呼风唤雨个三五年。 真是好算计啊!方屿暗想着,又去看坐在一旁的贺南山的脸色。 有了之前摔话筒的一出,这个时候,贺南山已经恢复往常的沉着严肃了。 戴瑜龙的事情固然令他震怒,但严格来说,就跟老人家有意提顾新军一样,都不全在贺南山的意料之外。 这个时候,站在幕后的人根本不用多思考,可以直接断定是顾新军。 从他设计顾新军加入汪系开始,顾贺两家的争斗就趋于白热化,甚至都不再单纯地只因为立场问题了——戴瑜龙只要还有一点眼色,就会直接找上顾新军。 也只有顾新军有能力又有理由帮他出手了:戴瑜龙本身就是副省长,京城中有能力插手的,没有多少有理由插手,比如身为常委但马上就要退下去的中纪委书记郝应雄,比如万事都管但又万事不管的常务副总理章松天,这两人有什么理由去管戴瑜龙那点狗屁倒灶的事情?戴瑜龙就是想,能搭得上这些上天梯吗?而那些想管想插手的人,又有几个,有本事管有本事插手? 顾新军是等在这里啊。 汪博源拉下彭松平并不出人意料,但彭松平的倒台会牵连出路林事件,却在他的意料之外,紧跟着戴瑜龙就跑进京城里头找他,一环一环,太快了。他就是想定下心查一查戴瑜龙手里到底有他的什么资料,也没有那个时间,只好釜底抽薪,可惜防不住有人添柴加火。 贺南山在心里暗自想道。当初他把顾新军逼到汪博源那里,虽然是顺势,但多多少少也有些无可奈何:常委就九个,他想抓到那个位置,就要主动去争取,如果放任顾新军安稳退下去再安稳地上来,到时候郁水峰在老当局的压力下,是选择他这个老臣子,还是选择顾新军这个跟老当局有联系又一直跟着现任当局走的人,还真的不一定。 他当然不可能等到那个时候再做准备,才有了之前一系列的策划,包括卫祥锦车祸让顾卫两家反目,包括把顾新军逼入汪系的阵营。 这些计划如果成功了,获得的收益当然巨大;可惜被人逼了出来,这就有了一个势均力敌的敌人,如鲠在喉,防不胜防。 “总理?” 大概是他思考得太久了,一旁的方屿没沉住气,忍不住出声询问。 贺南山稍抬一下眼:“你怎么看?” 能成为贺南山身旁的第一人,方屿也是真刀实枪杀出来的,他略略沉吟一下,就说:“总理,让戴瑜龙这样猖狂的人,恐怕是顾新军啊。” 贺南山不置可否,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方屿暗觉棘手。 老人家有提顾新军的意思,在郁水峰和贺南山这里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放到方屿身上,就根本没有没有嗅到这个风向了。 但哪怕撇开这一点,目前这个时间点上,顾新军也是一个非常叫人头疼的对手,汪博源虽然倒台了,但顾新军并没有在这个事件中受到打击,并且老人家现在也还在上头,如果老人家为了平衡势力,一面扶持自己的人,一面打压郁系的人,那顾新军很有可能因为自己和贺南山的私人恩怨及上面的意思,同贺南山死磕下去,再加上有了戴瑜龙这个缺口—— “总理,”方屿几番斟酌,“我看这件事,咱们得早作打算,不能任由戴瑜龙这样乱说话……” 这个时候要动作,其实是很微妙的,一方面,他们当然不能任由戴瑜龙这样说下去,毕竟有些事情的,当初做的时候是一个角度,后面的人看到的,完全可以是另一个角度;但是如果要有动作的话,谁能保证顾新军不是在等着他们这一手,然后把本来还捕风捉影的事情直接定了性? 左右为难啊。方屿这个时候也体会到了贺南山刚才的如鲠在喉之感。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虎狼相争?稍有不慎,就是命悬一线。 贺南山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从方屿脸上滑过,又在一旁始终安静的贺海楼身上停留了一会,接着才开口,但不是对方屿,而是对贺海楼:“你说说。” 这句话刚刚出来,方屿就下意识地要接口,还好他没有乱了阵脚,刚刚张口就意识到贺南山目光的方向不对,又急忙收住了,还不忘换一下坐姿做掩饰。 “我?”贺海楼将自己搭在沙发上的双臂收回来,唇角的微笑让人觉得轻浮,但同时挑起的眉梢,却又似一柄利刃,将刚刚泛起的轻浮直直划破,“我觉得顾新军的动作很有意思。” 这话的意思?方屿心头一动,就听见贺南山的声音: “小方,你的想法呢?” 有贺海楼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在前头,方屿更不敢随便回答了,他也顾不上对贺南山的回答,硬是冷静下来,将事情从头到尾仔细地想了好几遍,才皱眉说:“总理,我觉得顾新军在这个时候发难,恐怕是想最后搏一次了……” 贺南山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跟戴瑜龙搭上线,又关键时刻,‘恰好’让他知道,顾新军这次的动作,就跟贺海楼说的一样,非常有意思。 至于方屿所说的,对方想要最后搏一次——顾新军是什么样的个性?谨慎到优柔;这个时候,顾新军都被老人家看重了要提常委,就算他跟顾新军真的有杀妻夺子的仇恨,顾新军在汪博源倒台郁水峰上台这个大背景大形势下,也只会忍,忍到选举结束,忍到自己当上常委,再借着自己的话语权及老人家留下来的其他力量,搞倒他贺南山。 最后博一次,现在顾新军搏个什么劲? 再退一步说,假设顾新军真是在跟他死斗,那在戴瑜龙这件事情上,也未免太粗疏大意了,按照顾新军的能力手腕,就算不能像汪博源拿彭松平那样拿下他,也至少要把事情死死捂着直到爆发之前,这样才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将事情迅速结束在选举开始之前。 但是现在,两边不靠,顾新军的意思…… 贺南山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拐杖,多年陪伴,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楚地说出哪里有凹陷,哪里有划痕,哪里的木纹往哪个方向走—— 他猜到了顾新军的意思,所以不能不惊讶,不能不叹服。 另一方面,他不是第一次惋惜贺海楼不能进来,却是第一次这么惋惜。 这个臭小子,脑子肯动,眼睛够利。 可惜,跑得再快,不懂得停下,也没有用。 戴瑜龙的事情太恰巧了。 恰巧得让他怀疑,顾新军就是要他知道,他手里有这一张牌。 那么顾新军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 因为顾新军要退了。 不止自己要退,还要拉着他一起退。 这就达成了顾新军最开始的想法:安稳地下去避风头,再安稳地上来跟着现任当局走。 而对于他来说,也可以适时地避开老人家的目光,在老人家打击郁系的同时,保全自己。 如果他不答应呢? 那么对顾新军来说,他手里捏着的戴瑜龙,就是一张用于讨好老人家的,对他的催命符。但是同样的,他也就选了边了,等郁水峰上台了,他的未来会怎么样,还很难说。 对于他来说就更简单了,老人家看他不顺眼,顾新军手里捏着他的把柄,就算真没有几天了,他要扛,还是未必扛得住,而郁主席这个时候会不会下死力气保他,恐怕真的不一定…… 对方已经给出了一个题目,现在要他的答案。 贺南山捏着拐杖,轻轻顿了一下。 这场兜兜转转大半年的大戏,也许真该结束了。 2013年9月13日,换届选举正式开幕,庄严的人民大会堂内,红色的地毯和咖啡色的桌子后坐满了男女代表,天顶的最中间,鲜红的五角星熠熠生辉。五角星周围,一盏一盏明灯在呈花瓣状递延的天穹上闪烁光彩。 大会堂里的红色垂幔堂皇富丽,象征着热情与坚定。主席台周围是花的海洋,红的牡丹,黄的菊花,粉紫的美女樱,排列成行,花团锦簇。 国歌声过,默哀礼毕,站在主席台上的政治局常委,国家总理沈佑昌拿着演讲稿说:“各位代表,今天中共中央人民代表应出席人数2213人,特邀代表57人,共2270人,因病请假42人,实到2228人,今天的大会有许多党外朋友和有关方面的负责人列席,让我们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 “现在,请邱中则同志,代表第十七届中央委员会,向大会做报告!” 换届选举的开幕式,从13日的上午九点,一直持续到十点半过后。 这一次的开幕式,顾沉舟没有在家里看,贺海楼也没有。 贺海楼是在天香山那片有活泉水的山顶上找到顾沉舟的。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之前都冷空气尾巴已经远离了高楼鳞比的城市,但在远离城区的山顶上,还能窥到一二。 呼呼的冷风使树叶发出松涛一样的声音,像怨妇一样在耳边仿佛唠叨。贺海楼竖了一下衣领,踩着落叶与泥土,发出沙沙的声音,走到顾沉舟身旁。 顾沉舟正坐在山顶的峭壁边上。 他直接坐在满是浮土的地面,一只脚曲起踩在地上,另一只脚探出山的边沿,垂落在半空中。 贺海楼站在顾沉舟身旁,顺着对方的目光向远处眺望:湛蓝色的天空下,先是一片苍翠的起伏树丛,接着绿色渐渐消失了,灰色的道路出现在视野中,车辆,行人,电线杆,矮小的平房,然后车流渐渐增加渐渐变小,楼房慢慢变高慢慢稠密,再到左右前后,肩挨着肩,踵并着踵,全是形状不同高矮不同的建筑。 一眼望去,半个京城尽收眼底。 贺海楼也像顾沉舟一样,轻轻松松地坐在地上,他掏出了两根烟,自己拿一根又分给顾沉舟一根,又顺势把顾沉舟一般不戴在耳朵上的眼镜给拿走了。 顾沉舟微一侧头,不是回避贺海楼的手,而是让眼镜更容易被对方摘下来:他是假性近视,度数很低,不戴眼镜也没有问题,今天只是突然兴起——就像他放着换届开幕式不看,突然跑过来这里眺望风景一样的兴致。 贺海楼看了看手里的眼镜,是黑边细框的,镜片很薄。他戴了一下,果然没什么感觉,又摘下来,瞅瞅身旁的顾沉舟,突然面露古怪:“你有没有看过自己戴眼镜的样子?” 顾沉舟一挑眉:“你说呢?” 贺海楼知道自己在说废话,不过重点可不在这里,他要笑不笑说:“要我是你,我也不戴,就跟个高中生一模一样!” 顾沉舟扯了一下嘴角,拿起贺海楼递过来的那根烟。 不像是觉得有趣,可是也没有厌烦的模样。坐在旁边的贺海楼想道,同时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过去——但这个时候,顾沉舟已经点燃了烟头。 贺海楼顿时收回了自己的打火机,但又把拿在手上的那根烟递了过去。 顾沉舟看了他一眼,咬着烟直接歪了歪头,将烟头对着贺海楼夹在手上的烟头,吸了一口。 一点火星刹那迸溅。 烟雾跟着绕上贺海楼的手指,淡淡的一拂,手指上没有感觉,心口却像被猫冷不丁地用爪子给挠了一下。 贺海楼傻了好一会儿,一回过神来,他立刻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 草! 发生了什么事? 是他眼睛突然出了问题,还是顾沉舟脑子突然出了问题? 对方咬着烟,突然歪过脑袋,用自己的烟头,给他的烟头,点火? 他一边震惊茫然于顾沉舟的动作,一边又心疼遗憾得心脏直抽搐:早知道对方会用这种方式点烟,他刚刚就直接把烟咬在嘴巴里凑过去了! 这个状态可真奇妙:以贺海楼的身份,他平常要找什么人玩什么花样玩不到?之前荒唐的生活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自从顾沉舟出现之后,他越得不到就越想得到,越想得到却越得不到,小半年下来,搞得他都跟没吃过肉一眼看到一点肉沫就激动了…… 贺海楼报复式地用牙齿碾了碾烟嘴,用力按下在胸膛里蠢蠢跳动的心脏,对顾沉舟说:“平手?” 顾沉舟咬着烟吐出一口烟雾,目光依旧投向远处:“平手。” “意料之外啊。”贺海楼一语双关,说的是他们赌约的结果,也是顾新军和贺南山的合作。 “意料之中。”顾沉舟淡淡一笑,回答了对方,也回答了自己。 意料之中啊。 从两人约定赌约,从顾新军被逼入郁系,从他找到在梦境里杀害卫祥锦的凶手,从他刚刚从国外回来—— 很早很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 从模糊到具体,一点一滴地完善。 “庆祝合作?”贺海楼朝顾沉舟伸出了一只手。 顾沉舟看了那只伸到面前的手数秒。 数秒之后,他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古怪又有些复杂的微笑。 “当然,”他说。目光滑过天空滑过山峦,滑过树木又滑过街道,像一只飞鸟,一头扎进远处的巍峨都市,“合作愉快。” 然后伸手。 双手交握。 新华网京城9月19日电(记者孙正雷王立鸣)新当选的中共中央总书记郁水峰和中央政治局常委章松天、赵书林、秦然立、贺双海、阮宝德、邓鹏山、程如东、瞿夏乐,今天上午在人民大会堂与采访十八大会议的中外记者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磨了许久的政斗系最终写完了,虽然还有各种瑕疵毛病什么的,但是就让我们直接翻开历史的新篇章吧!握拳! 合作对立对立合作,不管是先起头的老贺还是后来和老贺斗的老顾,或者汪博源或者郁水峰,在这次的斗争中,他们都在走钢丝线,上文中,老顾对于郁系颇多顾忌,老贺也对老当局颇多顾忌,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平衡周围的势力,力求脱颖而出(各种球进步!) 老贺和老顾为什么在最后关头选择一起下,文中解释得很清楚就不多说了。 倒是在聊天的时候,基友跟我说,如果这文的CP是老顾老贺,我说,那就真的是“登临高远,笑觑山河多风光。共携手与并肩,看来朝海晏河清天下安。” 然后两个人一起笑倒说萌点长歪了求破。 小轻松一下,说回正题: 写这篇文之前,总觉得十五大十六大十七大十八大什么的距离自己好远。 写了之后,随便刷一刷十七大的开幕式,突然就心潮澎湃起来了。 比如随便刷一刷十七大开幕中就听见的那一句“当代中国正在发生广泛而深远的变革,机遇前所未有,挑战前所未有。” 从开放到现在,我们的国家有很多很多的不足也有很多很多的变化。 我们无奈,抱怨,愤怒。 但从妈妈那一辈,到我们现在这一辈,再倒回头看看,我们的国家正在快速发展,我们的人民越来越富有。 我相信,肯定有许许多多人相信,她始终在变好也会越来越好越来越美。 我爱我家,我爱我国。 谢谢大家的陪伴! 下一卷,渣渣和龙虾就相亲相爱了XDDDD 各种狗血与鸡毛齐飞,来个评论鼓励有没有? 据说X年X月X日后 贺海楼在病床上,顾沉舟在病床旁。 顾沉舟皱眉问刚刚醒来的人:“感觉怎么样?” “挺差的。”贺海楼感觉一下身体情况,诚实地说。 一个晚上过去了,顾沉舟的脑袋还有些混乱,他身上的衣服根本没换,外套上皱巴巴的全是泥水和灰土:“石头砸到你脑袋上怎么会不差,你到底想干什么?草,一砖头还砸不死你——” 贺海楼嗤笑:“要不是你在那里,我脑子有毛病跑过来。别人是爱屋及乌,我是爱情人救情敌,感动没?” 顾沉舟的目光转到贺海楼脸上:“你觉得我的答案会改变?” 贺海楼刚刚醒来,精神还有些不济,靠在枕头上有些困顿地说:“这有什么,不怕,你等我找个时间拧块砖头把他的脑袋砸扁了收点利息……” 顾沉舟:“……”片刻后说,“你说话真是越来越讨人厌了。” 贺海楼笑道:“可是每一句都是我想对你说的……”他的尾音突地模糊了一下。视线里,熟悉的面孔迫近到他眼前,又在他眼中变得模糊。 干裂的嘴唇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像蜻蜓那样地接触,柔柔地,软软地。 然后湿润微热的触感从他的唇角开始,一点一点的吮吸着,亲吻着,他觉得自己的每一寸嘴唇、每一道绽裂处,都被人仔细的含进嘴里,舔舐着、传递着身体的温度。 贺海楼迷糊了一下。 仿佛有一堆白色的云朵突然就出现在他的身体边,脑海里,从四个方向悠悠然飘然,然后将他簇拥在中间。 顾沉舟好像主动吻他了…… 好像应该做好多事情比如圈圈叉叉叉叉圈圈…… 可是云朵越聚越多,一些托住他的脑袋,一些包裹他的四肢,还有一两朵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在他胸膛上顽皮地弹了一两下。 贺海楼享受着,享受着,享受着,迷糊着,迷糊着,迷糊着…… “喂……” 许久,在顾沉舟结束亲吻五分钟后?终于摆脱迷糊状态的?贺海楼真?兴致勃勃?精神奕奕?双目炯炯了:“我们下次来玩——(省略SM形容三百字)” 顾:“……” 第100章 忍无可忍 … 十一月底近十二月的时间,北方刚刚下过了一场大雪,街道上树梢上,到处是雪沫与冰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于此同时,近得和北边只隔了一条长河的南方地区,街道上的壮年男人,在天气回暖的这几天里,多数还穿着夏天时候的衣服。 位于淮南的清泉村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这个小小的仅有近百人口、大多数时候显得冷冷清清的小村落,此刻正一幅热火朝天的模样:一队队工人经过村庄小小的道路,大型的机器设备已经在指定地点动工,漫天飞扬的尘土里,机器的轰隆声和鸡鸭的紧张叫声交织在一起,吵闹得叫人头疼。 但这一刻,在这里的人中,真正感觉到头疼的,也只有刚刚从山上下来的贺海楼了。 坦白说,贺海楼真是无聊极了。 他站在最后一截山坡上,看着村子里的两个小孩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一前一后地从底下跑过去;看见大多数村里人还是像前两天一样,依旧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地站在工地旁指指点点;还有周围被人有意无意地空出了一个圈,正戴着安全帽和村长说话的顾沉舟……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整个村落,每一个地方,都是一触即收:村子两侧的山壁,村尾的枣树,通向山坳里的那条小山道,还有被重重树木与山壁遮挡住的小屋。 清泉村,青乡县。 第二次了。 一年之内,第二次回来……因为同一个人。 接连几天都站在推土机旁边,顾沉舟的声音已经有些哑了。 他拿着施工图纸,对着身旁老村长许许多多重复的问题,不厌其烦地讲解:“周村长,我们的规划是路先修,但不用修得多好,暂时让车子能够平稳跑起来就行了。这样外地的销售商就能进来拉孩儿果出去。” 清泉村是贺海楼的故乡,差不多大半年前,顾沉舟曾经因为在调查卫祥锦的车祸幕后人,特意过来一趟,结果除了和贺海楼在人工泥石流里发生了某些不太有意思的事情之外,只是浪费了好几天的功夫。 不过那时候的浪费时间从现在来看,又不一定了:那段时间里,他因为没有多少头绪,所以来到这里之后,将清泉村及青乡县的方方面面都摸了一遍地,现任的官员、主要的经济发展方向、以及周边的地形和各种特色——比如清泉村盛产的、他上次在青乡县吃到的孩儿果。 孩儿果是这里人的叫法,实际上是李子的一个变种,味道非常甘甜,并没有市面上李子的酸涩,大概也与这里的环境没被污染有些关系。 上一次来的时候,顾沉舟跟贺海楼闲聊的时候,还说孩儿果可以作为一个致富途径,向外地销售——这当然也只是说一说,那时候的他全部精力都放在调查卫祥锦的车祸上面——只是没想到,十八大换届之后,顾新军和贺南山从中央外派出来,分别调任扬淮及福徽省的省委书记,这两个省刚好相邻,其中清泉村所属的省就是扬淮省。 这一下,刚刚进省招商局没有多久的顾沉舟又想起了这个地方,恰好那时候省局准备将人员外派,其中就有一个青乡县招商局招商科副主任的位置,他索性就争取了这个名额,从省会里调到这个地方来。 前头一个副,上下不着调。 副主任这个位置虽然还是没有多大的实权,但要接手一个县里巴不得甩掉的穷困村,还是绰绰有余的。调过来仅仅半个月的时间,顾沉舟就让清泉村的特产出现在省城官员的宴会桌上,接下去,自然有嗅觉灵敏的果商闻风而来。 一旦确立起经济项目,清泉村往外道路的招标,也就自然而然有人来了。 同时这个经济项目发展起来,也有助于防止山体滑坡……直到现在,顾沉舟想到之前那一次泥石流,心里还是存在着一点阴影。 他和村长的对话还在继续。 “孩儿果……清泉李组织大家种起来,方老板已经和村里的人签了协议,协议上各种事项都写的很清楚。” “那一笔预付款下午就该到了,到时候由您来分配。” “是的,预付款可以由你们自己安排,只要能完成方老板的协议,提供给对方足够数目的清泉李就没有问题。” 太阳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压路机的轰隆声终于停了下来。 再一次得到满意答案的老村长暂时离开了,顾沉舟口干舌燥地从工地旁离开,刚刚回到村子里,一个接一个的“小顾主任”的招呼声就响了起来。 顾沉舟一路微笑地点头回应,半道上,一位中年妇女拍了拍自己家五岁孩子的脑袋,说了两句话,没过一会,那个小孩子就双手捧着一碗开水,蹬蹬蹬跑到顾沉舟面前,说:“哥哥,喝水。” 顾沉舟弯下腰,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脑袋,然后接过碗说:“谢谢。”一口喝掉了。 这时候,贺海楼也从山上下来了,他走到顾沉舟旁边,看了一眼小孩脏兮兮的双手,又看了一眼顾沉舟衣服上的灰尘和泥点,双手插自己兜里,十分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 百来个人的村庄别说旅店,饭馆也没有一个。 这里唯一开得起来的商店就是由村长家兼营的杂货店,卖一些蜡烛扫帚和油盐酱醋等日常用品。 接连两天的时间,顾沉舟和跟着顾沉舟过来的贺海楼都是在村长家里吃饭,今天也不例外,两个人吃完午饭,周村长立刻分给顾沉舟一根烟,摆出闲谈的架势来:“顾主任啊,你说方老板他什么时候会到?” 除了第一天是来实地勘察导致时间太晚没法回青乡县之外,从第二天开始直到现在,顾沉舟都是被对方强留了下来,他也明白老村长心里的担忧,因此索性留下来,一边给对方深入讲解他们签署的协议,一边陪着老村长等那一笔下午到来的预付款。 现在听见老村长的问题,顾沉舟笑了笑:“大概下午三四点的时间吧,这条路不好走,可能还会迟一点,”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等老村长再说别的,又说,“我先去休息一会,下午和您一起等等这笔款子。” 周村长立刻就高兴起来了,顿时也不拉着顾沉舟说话了,自己利索地站起来,找施工队的负责人探讨在修路的同时,额外在村里挖个鱼塘的工程费用了。 顾沉舟将手里头没点燃的烟扣在手心里,从村长家门口出去,拐到了几步远的一间平房,还没进门,就看见贺海楼正倚着窗户猛吸烟。 老旧的木门底部已经腐朽,推开房门的一刹那,一只老鼠贴着顾沉舟的左脚溜了出去。 顾沉舟走到自己的硬床板旁,拿起外套翻找一会,从口袋里翻出一条巧克力丢给窗户旁的人。 贺海楼一抬手接住,看了看手中的东西,他脸上的表情就跟顾沉舟预想中的表情重叠了:是一种又嫌恶又愤怒还无可奈何的复杂神态。 “昨天松塔今天巧克力,”他爆了一句粗口,“怎么全是甜食?” “你该感谢我弟弟还有爱吃甜食的习惯。”顾沉舟淡然说,这些东西都是顾正嘉上次偷偷摸他的车时候落下来的,要不然贺海楼就真的只能像猴子一样漫山遍野地去啃野果了。 说起来,贺海楼为了跟着他,有好去处偏不去,非窝在这里可怜兮兮地吃巧克力……简直就跟他拿巧克力给贺海楼吃一样奇怪。 贺海楼无力地吐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烟圈,盯了巧克力一会,从自己倚着的桌子底下翻出热水瓶,倒了一杯热水,又把袋子里的巧克力拗得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嘴里,端起杯子闭上眼,咕嘟一声,全部吞下去了。 一口吞下之后,贺海楼连连喝水,把嘴巴里的甜味全部冲淡了,才说:“你什么时候走?” “下午预付款会过来,我在这边陪村长接收。这里回县城的夜路不好开,明天上午走。”顾沉舟仿佛不经意地把目光从贺海楼所在的地方收回来。他脱下外套,躺倒在平房里唯一的竹制躺椅上,脑海里一边晃着贺海楼吞巧克力跟吞药一样的情景,一边往下思考:从顾贺两家暂时合作、一起离开京城开始,贺海楼就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的出现在他面前,次数频繁到连他的家人都有些奇怪了。 他不知道贺海楼到底想要什么——不,不应该这样说,他知道贺海楼想要什么,却无法理解对方的执着,在京城或者扬淮省会的时候,还可以说贺海楼是闲的没事做了,就惦记着找他来玩玩,但都到了青乡县清泉村这种穷乡僻廊的地方,贺海楼甚至吃不惯这里的饭菜,一连饿了三天,现在都靠猛吸烟和吞巧克力来缓解了…… 就为了上他一次?这可还真是持之以恒啊。顾沉舟慢吞吞地敲击座椅的把手,在心里轻轻嗤笑一声。 他都快要感动了—— “你是副主任还是小办事员啊?收个几万块钱也要你陪?”郁闷极了的贺海楼忍不住开了嘲讽,顾沉舟的母家沈家是出了名的有钱,刚从国外回来那天,他和孙沛明一桌赌局就是近千万。几万块钱的东西,别说顾沉舟,就算贺海楼自己,哪怕随便砸水里了,也是眼皮子都不跳一下。 顾沉舟闭上眼睛,压住涌上脑海的困倦:“你呆的不耐烦,自己回去不就好了?” 贺海楼又郁闷地吐出了一个烟圈——这或许才是他真正烦闷的原因,他明明极端不乐意留在这里,可是还是一天两天三天地呆下来…… 从福徽省到扬淮省,从扬淮省到青乡县,从青乡县到清泉村。 就因为一个顾沉舟? 就因为一个顾沉舟! 真他妈不能再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习惯的可怕性 据说2013年9月-11月,贺已经从偶尔尾随到时常尾随。 于是顾去省招商局 贺:跟[尾巴摇摇求存在] 于是顾去青乡县招商局 贺:接着跟[尾巴再摇摇求存在] 于是顾去清泉村跑项目 贺:没电视没网络没PARTY没好酒没赛车T T……咬牙,继续跟![尾巴使劲摇刷存在感!] 终于回头看尾巴的顾:[摸摸](暗觉毛多手感好)[递巧克力] 贺:[耳朵一竖][眼睛一亮][兴奋地朝前一扑——嗷呜!!] 。 。 。 。 尾随贺:怎么又被揍了这不科学QAQ 第101章 无需再忍 和村民拟定收购合同的方老板,来得比大家预料得都要早一点。 下午两点四十,一辆吉普车驶进村庄,蹲在村口玩打弹珠的几个小孩一忽儿散开来,一边叫着“车来了车来了”,一边往自己家里跑去。 正在工地里和工人计算挖池塘所需费用的村长连忙往村口走去,平房里的顾沉舟也结束了自己的午休,走出房门。 还站在原来位置的贺海楼吐出自己嘴里的最后一根烟,落后顾沉舟几步,跟上去了。 一个半小时里,他抽了近一整包的烟,抽到自己脑袋都有点发木了,就算是站在通风口,整个平房也烟雾缭绕的,味道特别刺鼻,也亏得顾沉舟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缩在椅子上睡个囹囵觉。 军绿色的吉普车高大的车轮压过黄土道,缓缓停在村长的入口旁。车门打开,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的人就是上次过来和村长谈协议的方老板。 村长刚往前走了两步,就看见四十多岁的方老板飞快地转到车子后边,拉开了车门让坐在后座位的一位年轻人下来后,才满脸堆笑地对村长及顾沉舟说:“周村长,顾主任,这是我们的老板,因为对清泉李很感兴趣,所以特别过来看一看。” 下车的年轻人也就跟顾沉舟贺海楼差不多的年纪,他在方老板的介绍下,先微笑地跟村长握了握手,接着才走到顾沉舟面前,双手递出,握住对方的一只手,用力摇了摇:“顾主任,幸会,幸会!” 顾沉舟淡淡一笑:“刘总客气了。” 跟在刘云辉身后的方老板立刻就觉得口腔内牙神经一跳:别人不知道自己老板是什么身份,他可是门清啊,刘云辉可是扬淮省省长刘平山的儿子,整个扬淮省横着走也没有人敢管的大太子,今天怎么……? 这边的方老板又惊又奇,那边的刘云辉可是又惊又喜:这不算他第一次见到顾沉舟,但实在是第一次能够和对方面对面的接触。他的爸爸刘平山和顾沉舟的爸爸顾新军,按级别算虽然都是正省部级,但是中央的组织部长的分量和地方二把手的分量,说出去是谁都明白。他自己在地方固然是风风光光的,但几次跟刘平山进京,几次想打入京城中三代的圈子,结果各种办法用尽了钱也撒出去不少,还是在外头转悠,跟当时圈子中心顾沉舟的差别,就是地球和太阳的距离。 现在顾新军从中央外派到地方,虽然是降职了,但就顾家在京城中的势力,难保什么时候又再升回去——同理的还有和顾新军一同下来的贺南山——如果现在他爸爸跟顾新军打好关系,将来顾新军再回中央的时候,说不定顺手一带,就把他爸爸再带上一个台阶了,那可就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一言九鼎了! 想到这里,刘云辉也不敢怠慢,和顾沉舟握完了手之后,又十分热情地连叫着“贺总”跟贺海楼用力握了握手。 简单的寒暄过后,几个人往村长家里走去。 客厅里,方老板一坐下就将公文包里的合同拿出来递给周村长。 周村长接过之后,立刻拿出老花眼镜,对着合同,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起来。 等待的过程中,顾沉舟和刘云辉低声介绍着清泉村和清泉李,贺海楼无所事事地坐在旁边,又掏出一根烟吞云吐雾起来。 好一会时间,看合同的老村长吃惊地说:“预付款有九万三千块钱?” 在刘云辉授意下,亲自拟订合同的方老板就露出带着一点矜持和一点傲气的微笑:这可是最优惠的合同!他刚要说话,一旁就响起一声嗤笑,是叼着烟的贺海楼:“九万三?这么抠门?” 笑容僵在方老板的脸上。 一旁的刘云辉也立觉躺枪:老实说只要能跟顾沉舟搭上线,他不在意在九万三后面加个零,但是现在大家是在做生意,撑死了不过一年十来万的利润,他要是一下子拿出九十万,目的也太过明显了吧?万一对方想歪掉觉得自己包藏祸心挖坑给他跳,那他跟谁哭去?再说回来,顾沉舟这个身份,应该不至于看上一百万吧…… “你抽了一中午的烟还没抽够?”顾沉舟没有评价贺海楼刚才的话,只是淡淡说道,“歇口气吧。” 说完直接把自己面前还没有喝的茶杯递给了过去——刚刚上茶的时候,贺海楼摆手不要。 贺海楼瞅了一眼面前的茶杯,撇撇嘴,还真乖乖地按灭了烟头,端起茶杯,一口喝掉里头的茶水。 拿着合同的周村长这个时候也看出来这几个人气氛有些不对头,他暗自琢磨了一下,笑着把合同递给顾沉舟:“小顾主任,这是你帮我们村子拉来的,你看看。” 顾沉舟点点头,接过来翻了翻,重点注意合同中的义务与要求:预付九万三千的栽种费,其中包括土地购买费用、工具购买费用、树苗购买费用等等,是为了保证村民有能力在第一年中放下一部分的农活,把清泉李先种起来;与此相对的,辉山果园拥有清泉李五年内的独家收购权,五年后,也有同等价格下的优先收购权。 在商言商,这是一份很不错的合同了。 顾沉舟将合同递回给老村长,对刘云辉笑道:“刘总很有诚意啊。” 主要对象满意就行!刘云辉说:“做生意就是这样,双方都有利润,才能保持长久和睦的合作,总不可能一个人把钱都给赚完不是?”还是暗暗地刺了一下贺海楼。 贺海楼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懒洋洋地撩了对方一眼。 双方早就达成意向,合同也明白地看过了,村长直接在合同下签上自己的名字,还把早几天就翻出来的公章仔细地盖了下去。 跟来就是为了处理这些琐事的方老板也很爽快地当场付清了款项,考虑到村里取钱不太方便,还直接带了现金过来。 老村长这时才真正从心底舒了一口气:“方老板,刘总,要不要上山去栽种清泉李的地方看看?” 之前已经看过地方了,方老板看向刘云辉。 到了这边,刘云辉就直接问顾沉舟:“顾主任的意思是?” 顾沉舟略微沉吟一下:“那边我和海楼都去过,我们带刘总去吧,就不用麻烦村里人了。” 这是顾沉舟第一次在同个圈子里的人面前称呼贺海楼。 刘云辉心头咯噔一下,心道顾贺两家的关系,不管从顾沉舟还是从贺海楼的态度来看,都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水火不容啊。他满口答应:“那敢情好,就跟着两位了。现在就过去?” “现在就过去,刘总还赶得及回去。”顾沉舟回答,从座位上站起来后,又对坐在自己旁边的贺海楼说,“走吧。” 贺海楼神情很微妙地看了顾沉舟一眼,小小地甩甩手,甩去蹿到指尖的酥麻感,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跟着顾沉舟一起往外走去。 清泉村后的青乡山风景确实不错。 三个年轻人在郁郁树木下,沿着小路往上走,没过多久就爬到了半山腰的位置,这个位置就是顾沉舟上一次跟水利工程考察团来的时候,清泉村村人指着山崖下小屋说故事的平台。 这一次的天气比上次好上许多,天空蔚蓝逼人,阳光下镶金边的云朵似乎触手可及。贺海楼是从小在这里长到三四岁的,顾沉舟因为过来做招商工作,也多次陪同村人和方老板上来看过,只有刘云辉是第一次过来。 他顶着风站在悬崖边,先眯眼看了看远处的天空,又垂头往下看去:山崖下的小屋在上次的泥石流中已经被压塌了,山谷被村人清理了一部分,但还残留着一些土石,看上去并不非常美观……刘云辉突然伸手朝前一指:“那是什么?好像冒着白烟?” 顾沉舟毕竟没有真正逛过整个青乡山,不是非常清楚。 贺海楼站在刘云辉后面,慢吞吞回答说:“温泉,经常有猴子下去泡水。” “猴子下去——”刘云辉转回头朝贺海楼问,但话才说到一半,喉咙就哽住了:在他身后两三步的位置,贺海楼正一只手拎着一只拳头大小猴子的脖颈,一只手握住猴子的左爪子,上下摇动着,在教猴子握手!! 猴子是从哪里来的? 不对,问题是贺海楼怎么会跟一只猴子玩握手游戏? 这是京城里的贺少啊,跟传言中的性格也差太远了吧? 刘云辉立刻就没有跟贺海楼继续搭话的勇气了,他转头对一旁的顾沉舟说:“顾主任有没有想过,把这里再开发下去?” “哦?”顾沉舟问。 刘云辉笑道:“这里的景色就是天然的资源啊,可以申请国家景区,就算申请不到,这里有温泉,外面的路修一修,建个温泉山庄吸引周边的人过来泡温泉,也挺不错的。” 顾沉舟笑了笑。 刘云辉的想法,他当然明白。为清泉村扶持出一个经济项目,是他知道有这个地方又刚好能管到这个地方,可以算责任所在。 但清泉村统共就一百个人口,种种树防止水土流失保护环境就算了,再来开发旅游区,建温泉山庄——刘云辉的人脉身份在那里,亏倒是不一定会亏,从短期来说这里村民的生活也会发生非常快非常好的变化,但这样靠关系拉起来的经济并不是一种良性的发展,青乡山的位置还是偏远了一些,风景是不错,但也没有不错到大家开两三个小时特意跑过来看的地步。顾新军最多在地方呆五年,而他自己,能呆在青乡县的时间就更短了,撑死了不过一年左右……这就跟老村长不愿意直接把土地承包出去给辉山果园种植,要自己一步一步慢慢种起来是一个道理。 基础打得牢靠一点 ,虽然走得慢,但会平稳很多。 何况有顾家在,他的机会比别的人已经多很多了,只要稳扎稳打,真正做下政绩来,谁都盖不住,根本不需要急哄哄地做出什么来一鸣惊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最关键的。 这个地方是贺海楼小时候呆过的地方。他不知道贺海楼跟贺南山对这里到底是什么想法,推出清泉李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改善这里村民的生活,对周边的环境影响也不大。但要再弄温泉山庄,一来影响变大了,二来目的也不纯,顾沉舟既然知道这个地方有这么一段关系在,就不可能去做过界的事情。 “这事恐怕不是问我,该问问贺总了。”顾沉舟笑道,没有再叫贺海楼的名字,而是沿用了刘云辉的称呼。圈子里的人还没有出来前,叫某少是给对方面子,但在出来了之后,就自然而然地转用社会地位来称呼彼此了——“某少”再风光,对方叫的,不也是你的老子? 刘云辉一愣,心道对方会这样说,这地方看来还是有点说法的啊。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跟顾沉舟合作没什么,但是要跟贺海楼合作……他忍不住看了看贺海楼,一看就看见对方拎着猴子往悬崖边上走,然后向外伸出手去—— 顾沉舟走了两步,从贺海楼手中拿过一直挣扎不休的猴子,稍稍弯了下腰,随手往地上一放,把猴子给放走了。 贺海楼耸耸肩膀,斜了刘云辉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怎么,刘总要不要再留下来吃个晚饭,和我一边喝酒一边商讨开发意向啊?” 从刚才开始就在针对自己!刘云辉干笑一声,看了顾沉舟一眼,发现对方仿佛没听见一样看着远处,心里就明白了:“这个倒是不用,我就是随便问问……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 贺海楼的气终于顺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以目光示意对方离开的道路。 “行了,”顾沉舟终于出声,“一起下去吧,时间也差不多了。” 下山时候的气氛比上山的气氛沉闷许多,刘云辉心里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又猜测是顾沉舟和贺海楼有事情要单独解决,因此有意识地和后面两个人拉开了距离。三人一前两后地向又一个灌木繁茂的转角,落在后面的贺海楼忽然一拉顾沉舟的胳膊,转了一个方向,和前面的刘云辉彻底拉开距离。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并不止贺海楼一个人气不顺,只是贺海楼有意表现出来,顾沉舟始终压在心里。 这一回贺海楼突然伸手拉他,顾沉舟不动声色地跟着左转了两步,偏离下山的小路,来到一处繁茂的灌木前,正要开口说话,踩到灌木边沿的右脚忽然一空,整个人都往灌木的方向歪去! 突如其来的下坠感让毫无准备的顾沉舟在一瞬间懵了一下,回过神来的第一时刻,他没有去抓身旁的灌木,而是用力往左脚的方向转移重心——他还在下坠,灌木丛下是空的! 但这个时候,还抓着顾沉舟胳膊的贺海楼似乎早有预料,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将顾沉舟往外一推。 顾沉舟并没有事先料到,但早有准备,手肘一旋,直接钳住对方的胳膊。 贺海楼对着顾沉舟露出一个笑容。 四目相对,顾沉舟心脏急速跳动着,刚觉得有些不对,就见贺海楼同样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轻轻松松朝前一跳。 “操——”顾沉舟喉咙中冲出来的半个音节和贺海楼愉快又疯狂的笑声重叠了,足足半米的高度,两个人一前一后摔倒在坡上。 顾沉舟是在根本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摔下来的,撞击从背部反应到全身的时候,眼前几乎一黑。他还什么都没有反应,就感觉有重物压到自己身上,然后潮湿又炙热的东西从他的下巴一直滑到喉咙—— 是贺海楼的舌头! 顾沉舟脑海里刚刚蹿出答案,传遍身体的疼痛又突地汇聚在嘴唇上。 喷到脸上的气流,在耳边响起的喘息,从嘴唇上渗出来的液体,弥漫在口腔里的腥咸味。 顾沉舟眼前的黑色终于消褪了,并不太久,十来秒钟的时间,天空与树木重新被注入颜色,眼前模糊的一团也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衬衫已经被撕开,贺海楼正趴在他的身上,满脸迷醉地啃咬他的肩膀和脖颈,动作像狗啃骨头一样——他妈的力道也像! 顾沉舟腰背猛一用力,右腿一弹,膝盖狠狠顶向贺海楼的腹部,同时右手一挣,挣出对方的束缚,捏着拳头就朝那张刚刚抬起来的脸蛋砸去! 压着顾沉舟的贺海楼左手飞快向下一按,按住对方顶上来的膝盖,脑袋却没有及时偏开,被对方一拳揍到了下巴。 这一拳可真重,贺海楼觉得自己的牙齿连同脑浆都晃了一晃,他朝旁边呸出一口血水,同样握起拳头,朝顾沉舟脸上砸去。 顾沉舟没有闪躲,在被对方拳头打到的时候,他的膝盖再一次曲起,并狠狠顶到了贺海楼的腹部。 贺海楼干呕一声,身子都侧弓了起来,却在歪向旁边的时候,不忘压着顾沉舟的一条腿,把刚刚坐起来的人再往下狠狠一拽! 刚刚才把身体撑起来结果又被人拉了下去,顾沉舟心里压着的火猛地蹿了上来,他不管扑上来亲吻啃咬他肩膀和锁骨的贺海楼,一探手捏住对方的关节,用力一抖一拽! “咔嚓!”清脆的脱臼声中,贺海楼僵了一下,额头瞬间就冒起一层薄汗——但也仅仅如此了,他顺着顾沉舟撕开的衬衫伸进去摸索的手根本就没有停下,不止指甲用力划过对方胸前的凸起,还顺势重重捻下去!—— 脑海里立刻就响起了一声霹雳,顾沉舟气得眼前又是一黑,没忍住重重一脚照着对方腰部踹了过去! 从腰上传来的力道让贺海楼整个人都滚了两个圈,这回他没有再爬起来去抓顾沉舟,只是抱着自己脱臼的胳膊倒在地上死命地笑,笑容又愉悦又扭曲,看上去非常怪诞。 顾沉舟铁青着脸从地上站起来,他先整理了一下扣子被拉掉,都搭在手臂上的衬衫,又伸手摸了摸被贺海楼舔咬过的脖子和肩膀——一手的口水,还有一些血丝。他站在原地深吸了两口气,朝贺海楼走去。 贺海楼还冲着顾沉舟露出挑衅的笑容。 顾沉舟弯腰下,抓住对方的胳膊和肩膀,往上一推! 又是“咔”地一声,脱臼的地方重新接上了。顾沉舟顺势坐到地上,从贺海楼的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自己点上一根死命抽了两口,稍稍冷静下来后,又丢一根给贺海楼,这才出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你啊。”贺海楼从地上爬起来,慢吞吞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笑道。 冷静一点。顾沉舟在心里对自己说,但这其实不太切合他此刻的感觉——或许是习惯或许是意料之中,他并不多愤怒,只是特别无可奈何。 而因为这样的无可奈何引发的焦躁感,让他不得不把点燃平常不抽的香烟,把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开来——说起来自从贺海楼出现在他身旁,他抽烟的次数就不知不觉增加了…… “找别人玩去吧,你跟我闹这个有什么意思?我不可能在下面。”顾沉舟索性这么跟贺海楼说。 贺海楼脸颊抽了一下,露出一个仿佛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行啊,你在上面,你来干我,怎么样?” 顾沉舟一口没咬上烟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操! 第102章 土坡上 从舌头尖传来的火辣辣疼痛让顾沉舟的头皮都炸了一下。 他皱着眉将舌头从牙齿中抽出来,压得下想伸手捂住嘴巴的冲动,却压不下一波一波涌上心头的诧异感。 贺海楼到底在想什么? 还在京城时候的争锋相对,出了京城之后的屡次尾随,就算在他看来实在太过于执着了,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是“想上他”跟“被他上”,两者的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就算贺海楼对他的征服欲和新鲜感再明显,也不至于让贺海楼宁愿在下面也要达成目的吧? 还是他之前想错了,贺海楼在这种事情上比他想象得还要放得开?顾沉舟狐疑了一瞬,又暗自摇摇头:怎么可能! 但既然不是这个情况,又是什么样的欲望,支撑着贺海楼做出“宁愿在下面也要达成目的”的决定? 单纯的越得不到越想得到的欲望在作祟? “在想什么?”贺海楼轻佻的声音在顾沉舟耳边响起。 “你说呢?”顾沉舟反问。 贺海楼拿着顾沉舟刚刚抛出来的那根烟,笑了两声,凑近对方说:“又不是要你给我上,你上我而已,还需要考虑那么多?你不是烦我一直跟着你吗?说不定做了一次之后我就对你再没有兴趣了呢——” 说得跟真的一样。 ……还真有可能就是真的。 顾沉舟看了一眼还燃着的烟头,再次用力将火星捏灭,侧头让过贺海楼凑近的脑袋。 贺海楼也不在意,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按上顾沉舟的肩膀,五指或揉或按或拢或捻,又似乎游走在琴键上那样翻飞跳跃—— 顾沉舟心道对方还真拿他当小姑娘在调情啊。 他索性也不躲了,由着贺海楼的手从他肩膀移到胳膊,又从胳膊移到脖颈:“贺海楼,你就这么自信,我对你有感觉?” 贺海楼一点也不在意:“感觉?等我摸上你的鸡巴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有了。” 一只苍蝇瞬间滑入喉咙,顾沉舟能想象自己的脸色,证据就是和贺海楼对视一眼之后,对方就噗地一声笑了。 贺海楼整整衣领解开衬衫最上边的扣子,赶在顾沉舟伸手推开自己之前,对着顾沉舟的耳朵吹了一口气:“哦?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如果真是这样呢?”顾沉舟说。 “如果——真——是这样。”贺海楼拖长声音,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顾沉舟的回答。他的手又顺着顾沉舟刚刚整理好的衬衫摸了进去,视线里,苍白的结实的皮肤在他掌下扭曲出各种形状。 贺海楼暂时没看出顾沉舟有什么感觉,倒是清楚自己真有了感觉。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音调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如果真是这样,倒可以让我给你找找感觉,说不定做着做着,大家就食髓知味了呢?” “你可真有自信。”顾沉舟的神情略微奇怪,似乎是在对贺海楼说话,也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他没有再拒绝贺海楼,或者说,从一开始,就并不特别拒绝。 或者就像贺海楼说的,他其实想跟贺海楼来一炮? ……应该还不至于。 也许只是好奇,对方到底能做出什么程度的事情来?——比如,真的让他上? 还在顾沉舟身上上下其手的贺海楼突然发现顾沉舟没有了动作,这是突然想通了?贺海楼心里忍不住纳闷,手上却一点儿也没有停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他按住顾沉舟的肩膀,同时身体朝顾沉舟的方向一翻,只一下,两个人已经一上一下跌在土坡上了。 零星的石块再一次狠狠顾沉舟的腰背,但比之刚才摔下来的时候,又温柔许多了。 贺海楼的一只腿横在顾沉舟的双腿之间,他的左手按着顾沉舟的肩膀,右手从对方的后腰穿过,头一次,他能够这样悠闲而仔细地感受面前的这具身躯,并且再清楚不过地察觉到,潜藏在这具美丽的身躯之下的力量。 被撕破的衬衫再一次被粗暴地扯开,从肩膀一路下滑到手臂的位置。 贺海楼有些着迷地看着顾沉舟裸露在空气中的胸膛。 下午四五点的时间,天地已经换了颜色,金红的太阳正沉沉向西坠去,被他压在身下的顾沉舟,半边身子都沐浴在天地中最后又最暖的色调里。 他遵从着内心的欲望,慢慢俯下身,轻轻地用嘴唇碰触对方的饱满宽阔的额头,明亮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刚刚被他咬破的嘴唇…… 他从胸膛里,慢慢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顾沉舟,”贺海楼一反刚才的粗暴,用牙齿细细地轻压对方的嘴唇,又用舌头将从对方嘴唇破损处渗出的血珠一一舔去,“有没有人说过,你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很多。”顾沉舟淡淡回答。 贺海楼的舌头在顾沉舟说话的时候轻巧地探了进去。准确而迅速地找上另一条湿软的所在,像蛇类看见猎物那样,迅速而凶狠地冲上去死死缠绕。 可惜被它缠绕的正好是它的同类。这个同类就像是刚刚从冬眠中醒来,一开始还有些迟钝和懒洋洋,但在几次被挑衅之后,就迅速跟上了另一方的节奏,花样百出地和对方角逐起来。 贺海楼一边和顾沉舟接吻,一边觉得每交缠一次,胸口的氧气就不知不觉流失一点。他心道这吻技还真不像对方外表看上去的干净——他将自己舌头从对方的口腔内收回,侧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缓解已经有些晕眩的脑袋,抵着顾沉舟的额头,吃吃地笑道:“不太可信啊……”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顾沉舟的目光有些分散,他似乎看见了对方的眼睛,但深黑色的眼睛在他视线里,又表现成模糊得不能具体分辨的一团深色。 他有些分神,询问的声音从嘴角溢出来,在肌肤与肌肤的缝隙间转了一圈,似乎都带上了几分暧昧的温度:“哦?” 贺海楼微微一低头,亲了一下对方的唇角:“除了周行外还有谁?” 顾沉舟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尝一尝他们是什么味道啊。”这是贺海楼和顾沉舟跳下来之后,第二次把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的。 “还是你已经忘了她们的名字?”贺海楼又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倒并不特别在意顾沉舟的回答,现在他的第一个目的是把龙虾吃到再说——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被龙虾反吃了——至于其他的? 不急,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 躺在贺海楼身下的顾沉舟笑了一声。 如果现在在他身上的不是贺海楼,如果做出之前那一系列举动的不是贺海楼,他几乎要以为身上的这个人追自己追疯了。 可惜做出这些举动的统统是贺海楼。 你没有办法分辨他什么时候说真的,什么时候说假的。 因为连贺海楼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改变了注意。 一个只适合看着当前的人。 当前的话……顾沉舟的目光在贺海楼隐隐有些迷乱的神情上掠过。 贺海楼是认真的。 也许像贺海楼说的那样,做了一次,他就再没有兴趣跟着他了? 贺海楼的手指已经从顾沉舟的肩膀滑到了腰肢位置,他低下头,开始吮吸之前被自己咬出血的地方,一个吻一个吻地覆盖着有牙印的地方,甚至还围绕着自己的牙印慢吞吞地吻了一圈回来。 好一会儿,贺海楼抬起半个身子,欣赏自己的作品:“像不像被人揍了一拳?”说着,指尖在顾沉舟肩膀微微肿起又泛着青紫的部位按压。 顾沉舟侧头看了一眼:“狗咬的一样。” 贺海楼不止不生气,反而还有些沾沾自喜:“就算我是狗,你也是被咬的那一个。” 顾沉舟脸颊抽了一下,终于忍不下去,准备坐起来了。 贺海楼眼明手快地按住对方的肩膀,却并不只往下压,而是头一低,继续顺着对方赤裸的胸膛往下亲,从皮肤下的锁骨到胸膛的肌肉,再到点缀其上的一点凸起。 “一百步都走了五十步了,这个时候你还打算再倒退五十步回去?”他有些含混地说着,牙齿叼着那点凸起,轻轻揉咬:如同少女嘴唇一样的颜色,如同少年肌肤一样的柔韧。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暴虐地摧毁与小心的呵护两种情绪纠缠着拉扯着——这个时候,他心里的念头就跟他刚才的话语一样,完全重叠了:顾沉舟,你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你这么确定我会答应?”顾沉舟轻声说,他已经从躺下变成坐起,同时还一伸手,挡住了贺海楼想往他腰部以下位置摸索的手。 贺海楼舔了下嘴唇,没有在这个时候激怒顾沉舟,只是笑道:“为什么不答应?收益不错啊,我达成了目的,对你没有想法了,到时候你们和老家伙要合作要对抗,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也不用再担心我会从中做出什么事情来破坏,不是吗?” 顾沉舟笑了笑:“你对自己的影响力可真有自信。” 贺海楼古怪地笑了笑,一侧头咬上顾沉舟的耳垂吮了吮,又对着对方微微震动的耳朵说:“可不止是‘我对自己’,要不是你也这样觉得,你能这么忍我……?”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顾沉舟淡淡说,“你觉得我真的会用这种交换方式?” “顾沉舟……”贺海楼笑道,“如果我面前的是卫祥锦,我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但是你嘛——”他乘着说话的功夫,一抬手按住了顾沉舟两腿间的位置。对方也不知道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真准备把最后的五十步走完,反正没有抬手拦他。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贺海楼清楚地感觉到底下的硬挺和温度。 “待会来比比谁的鸡巴更大,怎么样?”他下流地说道,又换回刚才的话题,“你嘛,跟我还真的是半斤八两,老大不说老二的货,在你看来,什么东西不能协调交换?” 说道这里,他准备把顾沉舟按到地上去。但这一回,顾沉舟稳稳地坐直身子,并且反向一个用力,直接把贺海楼压到地上了。 贺海楼的眼神明显兴奋起来了。 顾沉舟冲着对方的面孔微微低下头。 一个和贺海楼的完全不一样的亲吻。 并不激烈,并不炙热,只是轻轻的碰触,这一点感觉,却仿佛从嘴唇上一直延续到心底。 如冷香萦鼻。 贺海楼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顾沉舟没有在对方的嘴唇上做太多的停留,很快,他支撑起身体,用目光仔仔细细地描绘贺海楼的面孔与身体。 这是顾沉舟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对方——并且是单纯的字面上的意思——他就是在看着贺海楼,看一个特别英俊的男人。 其实这一刻,贺海楼的卖相并不特别好。任何一个先被人揍了几拳,又在满是黄土与落叶的山上滚了好几圈的人,卖相都不会特别好:他嘴唇微微肿着,下巴处青了一大块,白色的衬衫上满是黄色的尘土,两只手也脏得跟黑色的一样……顾沉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对方刚才还用这双手上下摸着自己的皮肤。 顾沉舟觉得自己的皮肤似乎又有轻微的发痒了。 但除此之外,或许是贺海楼眼神太过熠熠生辉,或许是贺海楼的面容太过英俊邪气……总之,顾沉舟没有停下,而是又俯下身去,轻轻咬了咬对方的嘴唇,又顺着下巴一路轻触到喉结…… 嘴唇下的凸起部位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顾沉舟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身体下面的躯体在细微的轻轻磨蹭着他,像一只猫踩着轻快的步子,甩着尾巴一忽儿勾过主人的手腕那样。 感觉更奇怪了。顾沉舟想到。 也许这个时候停下来会更好。他的思考就跟动作一样,始终不紧不慢。 但也许,可是试试再继续往下? 顾沉舟的动作直接反应出了他的想法。咬过喉结之后,一连串的轻吻就从贺海楼的喉咙部位一直延续到胸膛正中央。 只是嘴唇最简单地划过,贺海楼就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了,但他的手臂刚刚抬起,就被顾沉舟的手猛地压了下去。 这一下有点重,贺海楼刚刚咝了一声,就看见轻吻他胸膛的顾沉舟突然停了一下,然后抓起他的手臂,扭过头用嘴唇轻触了一下。 操! 贺海楼在心里无意识地骂了一声,觉得整个身体都哆嗦了一下,本来就在身躯里熊熊燃烧的欲望似乎卷起了一个大漩涡,要把他整个人都淹没进去—— 顾沉舟并没有把这个小小的安抚放在心里,但他很轻易地感觉到了贺海楼身上突然蹿起的热度,还有那突然在耳边响起的,沉闷而有些低哑的喘息声。 他的手掌在贺海楼的胸膛上停留片刻,又开始移动,一点一点地,沿着肌肤的每一道纹理,每一点起伏,一直到对方胸前的深色凸起位置。 “嗯——”贺海楼似乎不满,又似乎满足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顾沉舟侧起手指,用指甲在上面轻轻一划,那一点深色就立刻敏感地站了起来。他顺势捻住,先是轻轻地揉着,然后逐步加重力道,也感觉着食指与拇指间的东西慢慢在他动作下颤抖发硬,颜色也逐渐加深,就像一颗果子从青涩到成熟的过程—— 贺海楼几乎忍不住了。他暴躁地说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句子,一拉顾沉舟有一搭没一搭抚摸他腰部肩背的另一只手,直往身下伸。 隔着一层并不薄的衣物,顾沉舟也能感觉到对方的敏感位置在发烫。 他手腕一转,轻巧地挣开了贺海楼的束缚,又在对方开口之前,迅速解开对方裤子的扣子和拉链,探进去直接握住早就挺立起来,将裤子绷得紧紧的热源。 冰凉的手与灼热的肢体一接触,刚刚得到一点放松的热源就在他掌心里迅速跳了几下,同一时间,贺海楼长长的抽气声也在顾沉舟耳边响起。 一个小小的坏心眼绝少地从顾沉舟的脑海里冒出来,他稍稍的、有一点点重地握了一下贺海楼的宝贝。 躺在地上的人就像任何一个有尾巴并且尾巴被人重重踩下去的动物那样,无意识地尖叫了一声并且整个身体都用力地弹跳了一下! 顾沉舟连忙撤出一只手,扶住贺海楼的肩膀,并且接连在对方的额角上亲了好几下作为安慰。 “……操!”贺海楼重重地骂了一句,却又立刻因为顾沉舟适时的按揉抚摸而呼吸沉重。 顾沉舟看着贺海楼:男人身体重新放松,平躺在地上,脸上的表情介于满足与不满足之间,不时变换着,身上的衬衣敞开,肌肤是小麦色的,肉体非常匀称,刚刚被他玩弄过的地方还挺立在空气中,颜色跟之前相比,似乎又有所变化了…… 或许真的是被恶魔蛊惑了。 但并不是不可以理解。顾沉舟这样想道,贺海楼之前为什么死活要追着他……压下一个跟自己一样身份一样能力的男人,让他在自己身体下面露出各种各样平常无法看见的表情,却是有一种…… 让人上瘾的感觉。 顾沉舟顿了一下,直起身子又重新弯下去,伸出舌头在手中肉肢的尖端轻轻扫过…… 味道有些奇怪。 顾沉舟刚刚这样想着,就看见贺海楼整个人都用力地哆嗦了一下,白浊的液体自高高挺立的部分射出来—— 顾沉舟手腕一抬,挡住了大多数的液体,却还是被其中的一两滴渐到脸上。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抬头一看,就和贺海楼闪闪发亮的黑色眼睛对了个正着。 贺海楼几乎本能地冲顾沉舟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微微朝对方倾身…… 顾沉舟觉得这样的表情很有趣,可是他还是直接抬起手臂,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液体。 闪闪发亮的黑眼睛立刻黯淡下去,贺海楼十分不满足地“啧”了一声,却没有停止自己的动作,继续之前的计划,凑到顾沉舟脸上,用舌头舔过对方被液体渐到的位置。 顾沉舟再次抬手擦了擦脸,他从地上站起来,并退后两步,一边平息体内的冲动,一边问:“为了把我弄下来,你特意找了这个有灌丛掩盖的土坡?” 下来了这么久,顾沉舟把周围都辨认清楚了——其实并不是哪个地方,这里其实就是上一次他来过的、贺海楼的小屋上方,那一次的泥石流压垮了小屋,这个土坡就是那时候形成的。 贺海楼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看着顾沉舟的动作,并没有说什么。高潮的余韵还残留在他身体上,他一边感受着,一边将身体慢慢放松,从肌肉到神经,从手臂到手指,而从脚底升起的酥麻的感觉又逆向而行,随着他全身的放松,轻而易举地占据所有领地。 “我可不止找了这个地方,还特意挪了一片灌木过来盖着土坡的边沿呢,为了把你推下来,我整整干了一个下午的苦力活,这还真不容易。”贺海楼又倒回了地面,一边休息一边慢吞吞地说。 “特意挑这个地方?”顾沉舟说。 “这个地方怎么了?”贺海楼漫不经心地说。 “之前坛子里的骨头到底是谁的?”顾沉舟闲聊问。 “我妈的啊。” “贺芝庭女士的遗体是运回京城才火化的。”顾沉舟说。 贺海楼一挑眉,跟着又笑道:“你还真去打听啊……谁知道那些骨头是谁的呢,反正我是不知道。”他应付着顾沉舟的问题,又动了动因为舒适而有些迟缓的的思维,在心里想道:还是没有直接做完啊。贺海楼不无遗憾。 从下午见刘云辉开始,他就一直在试图挑起顾沉舟的怒气了,再后来又是被他设计摔下土坡,又是被他按在地上强吻撕咬,可以说是对方最愤怒最不理智的时候了。 可惜就算在这个时候,他说好说歹,也没能完全剥去顾沉舟坚硬的外壳。 顾沉舟不是泥塑的人偶。 可实在太过冷静了。 天空的颜色已经变得黯淡。 事情做完了,话也说完了,顾沉舟又看着自己和躺在地上的贺海楼:两个人的衣服都是敞着的,胸膛上都残留着各种痕迹,而衣服裤子上,都沾满了灰黄的泥土,头发里全是灰尘,还有小石头蹿到袖子里…… 贺海楼这个疯子。顾沉舟想道,他居然也跟着发疯了…… 最开头时候,肩膀处被咬出血的伤口还在一抽一抽地疼痛着。顾沉舟抬手按了按,又隔着衣服摩挲了片刻。 要玩就玩吧。 当然,不是按照现在这个剧本。 第103章 邻居 冬天的时候,天总暗得比平常更早。 凹凸不平、碎石遍地的土坡显然不是什么舒适的休息场所,贺海楼稍微躺了一躺,就皱眉从地上爬起来,先拎着身上的衬衫抖了抖,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里边的细小石子全都倒出来,又双手插进发尾染酒红色的头发里扫了扫,不止摸出一手的灰尘,还扫落两个指甲壳大小、咖啡色的不知道什么虫子。 这一下,不止顾沉舟,连贺海楼都露出了一个嫌恶的表情。 傍晚的凉风从山谷前的狭道吹来,像巨人沉重的呼吸声。 从山坡上一直走到正对着坍塌小屋的一株歪脖子树下,顾沉舟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月亮跟太阳同在一片粉蓝色的天空下,漂浮在天空的云层成了两种颜色的过渡,白中嵌着淡淡的灰,又仿佛一幅粉彩画里被不经意弄脏了的边角。 贺海楼跟着走到顾沉舟的身旁。他顺着对方的目光向上看了一眼,就兴趣缺缺地低下脑袋,目光跟着在顾沉舟还敞开着的衣服上扫了一圈:“待会你要怎么回去?”他不怀好意地建议,“要不我们换件衣服?” “换了衣服你怎么回去?”顾沉舟看一眼贺海楼,问,并不期待对方的回答。 “走回去啊。”贺海楼兴致又高昂起来了。 顾沉舟:“……” 高低错落的山峦收束起暖阳的最后一缕光线。 晚上六点半,被村长热情挽留下来的刘云辉果然在桌上见到了顾沉舟,“顾主任,”刘云辉笑着跟顾沉舟打个招呼,目光在顾沉舟唇角不明显的淤青上滞了一下,又赶紧移开,闲聊说,“我刚刚看见贺总开车走了,贺总先回去了?” “嗯。”顾沉舟的笑容很淡。 跟顾沉舟并不算熟悉,刘云辉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继续旁敲侧击地询问:“我下午过来的时候,看见贺总还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贺总啊……” 顾沉舟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刘云辉见状,也十分知趣地收住了话头,坐回自己的位置——就是顾沉舟旁边的那个位置。 坐下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朝顾沉舟看了一眼,突然发现身旁的人发尾有点潮湿,身上的衣服跟下午时候看见的也不一样……顾沉舟刚才换过了衣服? 这个念头一起来,刘云辉禁不住有些好奇:刚才的一个半小时里,贺海楼和顾沉舟到底干什么事情去了? 难道两个人打了一架? 比计划提早了一个晚上,顾沉舟吃完在清泉村最后的一顿晚饭,就跟刘云辉一起开车回到了青乡县。 回到青乡县之后,时间已经是晚上一点近两点,两人在青乡县外的道路上分别,顾沉舟回县政府安排的宿舍睡了一觉,第二天一上班,就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见了一叠有关青乡县周边农村情况的汇报资料。他刚刚拿起来翻了两页,一道声音就从前面传来:“顾主任,这么早就来了啊。” 顾沉舟抬头一看,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杨主任,早!我昨天晚上从清泉村那边回来,情况都整理好写在文件里了,我待会跟你做个汇报。” 杨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听见顾沉舟的话,他笑着点了点头,就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青乡县招商局下设四个科室,顾沉舟所在的科室是招商科,职责就是落实县委、县政府招商引资的政策、规定,协调和落实这些工作。 这个办公室除了主任有单独的隔间之外,其他人都是坐在一大间办公室里的,杨况才刚刚走进办公室里,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职员就悄无声息地从外头走进来。 其中一个和顾沉舟同一时间进来的小方像之前一样,帮其他老人做点杂事,在经过顾沉舟的座位旁边的时候,他眼尖地看见顾沉舟桌上的杯子虽然之前洗过了,但几天没用照旧落了一杯子的灰尘,连忙停下脚步说:“顾主任,我帮你把杯子洗掉吧!” 顾沉舟正将昨天晚上弄好的有关清泉村的招商引资情况用打印机打印出来,他简单说:“不用,太麻烦了,待会我自己来。” “不麻烦不麻烦,”小徐连声说道,“我这也是顺便的。” “那行。”顾沉舟笑了笑,也没在一个杯子上花多少时间,将打印机里出来的资料稍微看上两眼,就拿着资料,转身走到杨况才的办公室外,举手敲响办公室的门。 “进来。”杨况才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 顾沉舟转开把手走了进去,又将门虚掩起来。 坐在办公室左边的女人红唇一动,吐出两片瓜子皮:“嘿,这个新副主任一来,杨阎王立刻就变成杨菩萨了。” 话音落下,坐在吃瓜子的女人旁边的另一个女的也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办公室里最后的一个男的,则翻翻手上的报纸,谁都没理。 刚刚出去洗杯子的小徐两只手拿着四个杯子转了回来,从最靠近门口的位子,他将一个又一个的杯子放下来,一路嘴甜地叫着:“丽姐、徐哥、兰姐。”到了最后最靠近办公室的位置,他一眼就看见放在桌面上的有关青乡县周边村长的资料。 林平村,黄土岭…… 他在心里默念了两句,将装好茶杯的杯子放在桌面上。 办公室里,杨况才已经看完了顾沉舟整理好的报告。 说是汇报,其实在顾沉舟离开招商局去清泉村亲自落实的时候,这件事情就跟杨况才通过气了,现在再来汇报,除了做一个程序上的收尾之外,也是将招商引资中的一些细节罗列出来,到时候好做报告向县政府提交。 几十万的招商引资,放在好一点的县区里根本不够看,但对青乡县这个偏远的小县城来说,多少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杨况才戴着老花眼镜仔细地看完了报告,将文件放下来,很高兴地连说了两声“好”:“小顾啊,这次辛苦你了,这样一来,清泉那边就有了一个奔头了。” 顾沉舟笑道:“主要是清泉李被辉山果园看上了,我这边稍微提了一下,他那边就派人过来实地考察。” 杨况才摆摆手:“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桩功劳啊,要不是你认识辉山果园的人,辉山果园也未必会特意去清泉村不是?” 招商引资这项工作,真的是又好做又不好做,如果是在大城市里搞招商引资,那是那些企业求爷爷告奶奶的过来找你;但要在没什么特色的小地方,就变成你求爷爷告奶奶去找企业过来了。 一句话说完,杨况才先将资料小心地收进办公桌,又说:“过两天山林实业会过来这里考察,你跟我一起去吃个饭。” “好。”顾沉舟答应下来。 “其他就没有什么了,对了,”杨况才突然说,“这几天我也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办事的过程中,难免的,不要太放在心上,”他又笑了笑,仿佛不经意地说,“小顾,你是年轻人,努力一点,到时候这里还要由你来挑梁子啊。” 闲言碎语指的就是外头办公室里的人。顾沉舟笑了笑,心道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三个人有后台,难怪事情都由自己面前这个主任来做了。他微微向前倾了一下身,表示自己的谦虚:“杨主任,具体的事情由我们下面的人来做,但大方向上,还是需要老前辈的指导,就是你在后头稳着,我们才能放心大胆地往前走!” 杨况才面上禁不住就露出了一丝微笑,一个办公室里,除了新进来的小徐之外,三个人后台牢固,面前的副主任又是从上边调派下来的,在没摸清楚对方的底牌之前,他是一个人都捏不动;其他人也还好,唯独面前的这个人,如果是来跟他这个主人位置的……其实他现在五十五岁了,也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并不介意在恰当的时候把位置让出去,只要对方不急哄哄地想要抢权架空他,一切都好说。 现在看起来,情况可比他当初接到消息时预想的好得多了,能办事又不争权,说不定对方真只是从上面调派下基层,过一段时间还要再调回去…… 解开心里最后的疙瘩,杨况才和颜悦色地再对顾沉舟说了两句话,就把人放了出去。 当你认真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显得特别不够用。 下午四点半的时间,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顾沉舟将有关青乡县周边地区的资料缩进抽屉里,在食堂吃过饭之后,就直接驱车往距离青乡县最近的黄土岗开去。 黄土岗的情况跟清泉村差不多,但会比清泉村好上一些:这里距离县城不远,大多数村民家里都有了电话和电视。 用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顾沉舟在黄土岗周围转了一圈,跟几个村民随便聊了几句,就再开车回到青乡县政府人员的宿舍。 副主任这个位置,虽然比底层的办事员高上一些,但在待遇上,因为还够不上科级,所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除了工资多个几百块之外,分配到宿舍也是和普通人员一样的,都是一个卧室配上卫生间,没有厨房,总共三十个平方左右的面积。 九点四十八分。 顾沉舟看了一眼左手腕表,侧身让抬着家具的搬家公司人员下去,继续往楼上走去。 楼道间的声控灯在脚步声下明明暗暗,顾沉舟走完最后一节楼梯,来到自己的宿舍前的时候,看见和自己房间对门的那间宿舍门敞开着,里头凌乱地摆着一些新家具。 刚刚的搬家公司是从这里下去的? 顾沉舟的动作停下来,他稍稍等了一下,就听见脚步声从身后的楼梯传来。 几秒钟前才熄灭的声控灯再一次亮起来。 黯淡的光线下,熟悉的身影从楼道间转出来。 顾沉舟看着一手插在口袋里,从楼梯到走廊,越来越近的人。 对方在距离顾沉舟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后,面对面的两个人同时牵起一抹笑容。 一个恣意,一个平静。 然后是声音与声音重叠: “贺海楼。” “顾沉舟。” 第104章 小礼物 沉默大概只持续了短短的一个呼吸。 “进来坐一下?”用牙齿咀嚼着念完贺海楼的名字,顾沉舟就对贺海楼招呼说,顺便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个邀请显然有点出乎贺海楼的意料,贺海楼一挑眉:“行。” 顾沉舟又笑了一下:这是一个近乎亲切的笑容,小小的酒窝出现在顾沉舟脸颊上,就算顾沉舟本来是板着脸的,也显得可爱可亲了——何况他正对着贺海楼微笑? 就站在顾沉舟对面,贺海楼倒是没有多花工夫去思考顾沉舟现在的心情,他就是在看见那个小酒窝的第一时刻,非常想要伸手去戳一戳,并且立刻就付诸了行动—— 顾沉舟歪了一下脑袋,顺便看了贺海楼一眼。 认真地说,这一道眼神非常平淡。但贺海楼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被撩拨了一下,硬生生酥了半边身体。 这个时候,两人已经一前一后地走进房门了。 贺海楼不无遗憾地收回自己的手指,开始打量起顾沉舟住的宿舍来:这是一间一室一卫的宿舍,洗手间在进门靠左手边的位置,狭长的玄关之后,双人床和一组小沙发及办公桌椅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位置。同色的地砖和墙壁似乎因为房龄久了的缘故,都有些褪色,和老式的木头床及书桌书架搭配起来,倒是十分相衬。 贺海楼经过空荡荡的书桌,来到书架面前,随便扫了一眼,就看见数本有关经济学的书籍。 “要喝点什么?”顾沉舟站在玄关处问。 “有没有酒?”贺海楼问。 烟酒这种东西,就算平常不用,大多数人也不会忘记准备。 听见对方的回答之后,顾沉舟打开玄关上的壁柜,从中挑出一瓶有些年份的洋酒和两个杯子,走到房间的小沙发组前,拔开瓶塞,一人倒了半杯子,又将其中一杯推过玻璃桌面,推到贺海楼面前。 贺海楼端起酒杯,拿在手上摇了摇,并不急着喝下去。 反而是顾沉舟抿了一口酒,先开了口:“打算住进来?” 贺海楼心道顾沉舟这语气可真是平静啊,不过不这样,顾沉舟又会用什么语气说话?——自己又希望对方用什么语气说话呢? “欢不欢迎?”贺海楼轻佻地问。 顾沉舟微微笑了,没说欢迎也没说不欢迎,只是说:“青乡县什么东西都没有,倒是委屈贺总了,要不贺总顺便看看,这里有什么地方值得投资的,娱乐公务两不误?” 贺海楼一愣,心道今天这个走向有点不对啊——顾沉舟是在游说他投资青乡县? 一点小小的投资,不管是对他还是对顾沉舟来说都没有什么,但其间的含义就深刻了。说得直白一点,顾沉舟出去,不拘是对谁开这个口,都是给对方面子,还不是谁都能有这个面子——就像省长的公子刘云辉,一听到消息不也是巴巴地捧着钱就跑到山沟里去了? 现在顾沉舟对他开这个口,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表示亲近啊…… 难道因为青乡山上的那件事情? 这不能吧,不就是撸了一管吗?贺海楼神情古怪地想,顾沉舟就算再雏也不至于雏成这样吧! 如果世界上真有读心术这回事,顾沉舟一定会庆幸自己从没有获得过这个技能。 但光就这件事来说,顾沉舟对贺海楼的这个提议,其实跟贺海楼想象的也并不差多少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是在表达亲近,毕竟就算逗弄宠物,也要给出一些食物,何况是一场两个人都有意思的游戏? 总要有来有往,一波几折……才更有趣一些,不是吗? 当然,并不着急。 这场游戏的调子,还得慢慢地定。 顾沉舟一边想着,一边打开电视到新闻台,开始补今晚漏掉的中央台和地方台的新闻。 电视是挂在沙发组右边,也就是卫生间背后的那面墙上。 和顾沉舟对坐的贺海楼也跟着看了一会儿电视,突然又环视了一眼房间,对顾沉舟说:“你不觉得热吗?” 顾沉舟:“不觉得。” 贺海楼拎着自己衬衫的领口扇了扇风,看了一眼顾沉舟身上的薄线衣,从沙发上站起来,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突然摘下挂在衣帽架上的一条深蓝色围巾,双手一扬,朝顾沉舟脖子上就是一裹,并且马上打了个蝴蝶结! 这一系列动作迅捷无比,正看新闻的顾沉舟一下子没注意,还真被对方裹了个正着。他愣了一下,脖子后仰,从沙发上和站在背后的贺海楼对视。 贺海楼:“哈哈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了。 顾沉舟:“敢成熟一点吗?” “不敢。”贺海楼顺溜地回答对方,按着顾沉舟的双肩左右欣赏一番,弯下腰愉快地照着顾沉舟脑门用力波了一口,“真美!” 正抬手拉围巾的顾沉舟脸颊一抽,但数秒之后,他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贺海楼没有看明白的笑容。 第105章 黑暗奏鸣 这天晚上,顾沉舟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呆在一个高高大大并堆满礼物的房间里。 房间是尖顶的,周围的玻璃在灯光或者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地上铺着红地毯,雪白的墙壁及天花板上画着长翅膀光屁股的鸟人。 他环顾了周围一眼,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礼盒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系上了一条彩带,彩带又打成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顾沉舟伸手碰了最靠近他的一个长方形紫红盒子,盒子砰地一声炸开了,一张属于贺海楼的笑脸倏地从烟雾中升起,朝他抛了个媚眼,又消失在烟雾之中,剩下一件看上去十分考究黑色尼龙大衣躺在礼盒里。 顾沉舟伸手拿起大衣抖了抖,一切正常。他琢磨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伸出手往衣服口袋里掏一掏,结果真掏出一枚圆圆的金属徽章,徽章上贺海楼冲他笑得愉快。 他按了一下徽章上的笑脸,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开关,周围堆得跟山高的礼物像多米诺骨牌的倾倒一样一个接一个的炸开来了,一团又一团升腾的烟雾中,一件又一件怎么看怎么有贺海楼影子的东西出现,一堆堆的鞋子,一堆堆的衣服,一堆堆各种各样有贺海楼样子的模型—— 顾沉舟伸手拿起一支被透明气泡包裹的、塑造成贺海楼样子的巧克力牛奶冰棒。 朱古力色的巧克力外衣上,贺海楼脸上的表情是活动的,差不多每十秒钟就冲他眨眨眼睛,抛个飞吻。 顾沉舟伸出舌头,先舔了舔贺海楼的面孔。 巧克力冰棒上的贺海楼的脸似乎立刻就被汗水淹没了,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并且试图让脑袋后仰,以躲避顾沉舟的舌头。 但他的这个愿望显然没有实现。 顾沉舟跟着就一口咬掉了贺海楼的脑袋。 巧克力的丝滑和牛奶的香甜混合着在口腔里散开,甜丝丝冰凉凉的。 味道其实真不错,不是吗? 吃掉它!XD 微弱的光线从窗户射到床头,刺激到眼睑,让顾沉舟顷刻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这正是黎明前最后一刻。这一刻,风持续不断地从敞开的窗户吹入,深蓝色的世界就像太阳被浓厚的乌云遮住了,整个天地都要被即将来到的暴风雨洗礼一样。 顾沉舟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晃晃有些发晕的脑袋,先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然后才开始回忆梦中的情景。 一眨眼的功夫,刚刚才做完的梦境就有些模糊了,顾沉舟只记得自己好像吃了一个长得跟贺海楼一样的冰棒,味道还挺不错的…… 然后他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摸摸自己冷得有点僵硬的肩膀,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吃冰棒了。至于冰棒又为什么会长成贺海楼的模样…… 得不到丢掉,得到就吃掉。 其实很好解决。 坦白说,有贺海楼在的日子,确实比平常要精彩一点。 从贺海楼搬进隔壁之后,顾沉舟不止一天从早到晚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对方,还要不时应付对方的突发奇想:比如贺海楼突然想吃海鲜了,他就会在政府办公楼的食堂里看见一桌子从外头酒店送来的海味全席;又比如贺海楼半夜睡不着,他的门就一定会被敲响,然后视情况两人一起下楼喝酒或者出去兜风不定;又比如他跟杨况才出去跟过来考察的公司负责人吃个饭,贺海楼兴致来了,也有办法联系上人,作为对方的座上宾跟着一起过来。 包厢内的灯光打得太亮,被不断端上桌的热菜一熏,整个包厢都热得烘出潮气来了。 今天饭局的客人是辉煌实业。 辉煌实业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汽车零件加工商,加工出来的产品远销海内外,是一家非常有实力和口碑的企业。青乡县能在对方有意扩大经营的时候说动对方高层过来这边考察,很不容易,如果这一个项目说下来,辉煌实业的第一步斥资就将达到三千万元,再加上后续的追加投资,在青乡县这一年乃至近年来,都非常有分量。因此除了招商局的人来了之外,县政府的领导在开席的时候也特意过来喝了一杯酒,说了两句话。 事情到这里为止,还很正常。 事情也就正常到这里了。 县政府的领导走后没多久,贺海楼从外头走进包厢。辉煌实业的代表立刻就满脸堆笑地站起来,连带着一桌子的人都跟着站了起来,接着再安排座位的时候,贺海楼没有坐空在那边的主位,而是指了指顾沉舟身旁的杨况才,跟对方调换了位置,再接着,等到饭局进行到一半,上了一盘子螃蟹,始终没怎么说话的贺海楼突然拿了一只螃蟹,带上一次性手套,拗了一个蟹钳子,一边拔壳一边转头对顾沉舟笑眯眯说道:“我给你弄个螃蟹。” 房间里的交谈并没有停止,政府的代表和辉煌实业的代表相谈甚欢,但似乎总有一些视线,在饭桌上似有若无地飘着。 顾沉舟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布底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着椅子扶手。他看着贺海楼敲碎了螃蟹的壳子,认认真真地把那些碎壳子一片一片夹下来弄干净,将蟹肉放到他碗里之后,又用汤匙挖了一勺膏黄朝他这边递,看方向……是要直接喂到他嘴巴里? 顾沉舟的嘴唇动了一下,赶在贺海楼拿着汤匙的手到达之前,他向贺海楼倾了倾身子,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贺总今天来,也是想考察我们青乡县周边生态的?”桌子上的一些视线光明正大地飘过来的,顾沉舟又笑了笑,说,“我们青乡县虽然不跟景阳湖相接,但是扬淮省景仰湖里的大闸蟹在全国里都很有名气,距离这边也很近,贺总难得来一次,尝尝鲜怎么样?——保证正宗。” 贺海楼看了顾沉舟一眼,看不出对方是喜是怒,但他自己确实挺高兴的,因此笑眯眯应了一声,就把本来要喂给顾沉舟的汤匙一转,放进了自己嘴巴里。 至于味道嘛……吃多了各种国宴和大酒店,贺海楼只吃了一口就把东西放下了。虽然材料鲜,但煮的厨师手艺不过关,没什么意思。他又转向顾沉舟,但顾沉舟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在刚才忽然震动起来,坐在他旁边的人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站起来跟饭桌上的其他人说了一声抱歉,然后就离开了包厢。 是谁打来的?贺海楼用筷子拨弄了一下蟹壳,油然不悦。 仅隔着一扇门,截然不同的安静和喧闹似乎来自两个世界。 刚才的电话是卫祥锦打来的,顾沉舟接起电话说:“今天有空打过来了?” “最近可有空了,”卫祥锦在电话那头抱怨,“都闷死了。” 最近忙起来,好兄弟的声音都听见得少了,顾沉舟笑起来:“谁让你要去部队里?” “就算我不想进来,我爸也会把我丢军营里,既然都要当兵,还不如往上走。”卫祥锦略有些阴郁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理想了,他又问,“你吃过了没?” “正在陪别人吃呢。”顾沉舟一边回答一边在走廊里慢慢踱步,这是一个像四合院那样的院子,中间的部位留空下来,却不像普通酒店那样栽种花木,而是打了一口井,又种起了漂亮的农作物,比如缠着支架的葫芦藤,栽在土地里的瓜果秧苗——当然这些东西,田园意趣多过实用价值,这一点光看水井旁漂亮精致的木勺木桶,就一目了然了。 一听到顾沉舟的话,卫祥锦在电话那边立刻说:“以前都是别人陪你吃饭,现在该轮到你陪别人吃饭了!” 顾沉舟也轻笑了笑,附和一声“是啊”,就挑了走廊上一个没有人的包厢走进去——从小养成的习惯让他在别人面前总是更为谨慎,既然有条件,自然也不愿意让站在包厢外头的服务员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 电话那头的卫祥锦正在漫无目的地说着部队里的一些事情,显然这一通电话也就是临时决定的,并没有什么正事。他一边说着自己这边的事情,一边又问顾沉舟那边的事情。 顾沉舟挑了一点事情说给卫祥锦听,卫祥锦听到一半,突然纳闷了一下:“嗯?贺海楼不是在你那边吗?” 顾沉舟的声音就像是突然被剪刀剪断了,很明显地顿了一会,才接上去:“是,他在这边。” “我听你的口气好像贺海楼不在一样。”卫祥锦也没多想,只是问顾沉舟,“怎么,他还在烦你,所以你才不想说他?” 顾沉舟还真的不想在卫祥锦面前提贺海楼,所以才会避开有关贺海楼的话题。但现在卫祥锦说到了这个人,他也只好顺下去:“没错。” “贺南山和顾伯伯不是暂时斗完了吗?他还黏着你干什么?”卫祥锦问。 顾沉舟:“……” 最近没什么任务,卫祥锦一直憋在部队里,话不知不觉就多了起来:“按道理说不应该啊,贺海楼之前也追着温龙春他们掐,但是事情过去了贺海楼就消停下来了,其实他的步调和贺南山的步调也没有差太多,聪明还是很聪明的,就是平常老爱高调带着情人出入,还男女不忌,名声跟破布一样。” 说到这里,卫祥锦想了想又随便说:“不过最近一年倒是没听到他这方面的事情,这个倒不太寻常,难道玩累了?说起来好像就是他缠着你开始……呃?”他突然收了声。 顾沉舟:“……” 卫祥锦:“我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 顾沉舟:“是很奇怪。” “哈哈哈我就说,真的太奇怪了……”卫祥锦干笑两声,等顾沉舟的回答。 顾沉舟在这边也犹豫了一下,出于各种原因,他不会主动跟卫祥锦说起贺海楼的事情,但卫祥锦自己发现了,他要再误导对方,就是刻意隐瞒了,这就有点不地道了……十几年的兄弟,为了这么一点事情,不值得。 因此顾沉舟对着电话沉默着,算是默认了卫祥锦的话。 卫祥锦瞬间明白过来,磕绊说,“贺海楼疯了吧?他——”他又震惊又不可思议,简直有些难以启齿,“他对你有想法?” 顾沉舟久违地有了颜面无光的感觉,他实在不好对卫祥锦说贺海楼什么,当然也更不好对对方说自己其实跟贺海楼也没差多少,只好一直沉默。 电话那头的卫祥锦也陪着顾沉舟沉默,隔着一根电话线,两个人都不能看到对方的表情,但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个精准地形容了卫祥锦此刻心情的单字就打碎冰层:“操!操他妈的——” 顾沉舟忽地将手机从耳朵边挪开来。 卫祥锦的声音陡然变小,在空气中模模糊糊地,不太真切。同一时间,衣服摩擦的细碎声音明确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还没有转过身,贺海楼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顾大少在接谁的电话,接了这么久呢——” 顾沉舟转身看了贺海楼一眼,直接按掉电话,微微笑说:“一个朋友的。” 贺海楼随手把门关上了,也不开灯,就走到顾沉舟身前,凑到对方的耳边说:“我来猜一猜,是卫祥锦,对不对?” 顾沉舟坐在包厢的大圆桌旁边的椅子上。 厚重的包厢木门挡去了外头的光线,红色的窗帘也被拉上一半,不论是从门缝中挣入的灯光,还是由窗户洒进室内的星光,在这间暗沉沉的包厢内,都显得尤为稀薄。 黑暗中,两个人的距离已经到了面对面的地步。 顾沉舟和贺海楼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呼出的热气,但是彼此熟悉的面孔,却像被一层黑纱笼罩,模糊在团团迷雾之中。 顾沉舟说:“对。”很干脆地承认了。 微微的湿润突然袭上顾沉舟的耳廓,极细微的水声因为太过接近,反而像惊雷一样在耳朵里炸响。 贺海楼将舌头伸到顾沉舟耳朵里舔了一口,又一弯腰,揽住了对方的腰肢,但对方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这让他难免有些扫兴。不过一瞬间的扫兴过后,贺海楼又高兴起来了,对顾沉舟说:“这两天怎么样?我做得还不错吧?” 顾沉舟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因为谁都看不见,所以这个笑容竟像极了贺海楼平常的微笑,又轻佻又漫不经心,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里:“你做了什么?” “顾沉舟……”贺海楼环着人腰肢的手一动,把顾沉舟拉起来又按到桌上——当然下一刻,顾沉舟就从下往上地把人掀起,反按到桌面上——贺海楼也不在意,抬起身朝顾沉舟索了一个吻,等到两人都微微喘息的时候,他才继续往下说,“蟹钳子你还没吃,要不回去我帮你再剥一个?” 他看着顾沉舟的面孔。 黑暗中,压在他身上的人唯有一双眼睛,像夜里的星,像雪中的冰,就跟青与蓝一样,相同又不同。 贺海楼很轻易地被蛊惑了。 他一只手搭住顾沉舟的肩膀,拉起自己的上半身,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顾沉舟的眼皮。 被他袭击的人似乎受惊了,猛地闭上眼睛。 星光瞬间消失了。 贺海楼有些遗憾又有些沾沾自喜,就在他刚要继续动作的时候,一双手轻轻巧巧地挑开了他的衬衣。 另一个人的手掌在肌肤上游动,明明像块冰一样,却每到一处都能点燃一小簇火苗。 贺海楼身体都抖了一下,黑暗里就算两个人的距离只隔了不足两个拳头,他也不能看清楚顾沉舟此刻的表情,忍不住就伸出手去摸顾沉舟的脸颊。 顾沉舟的脸颊很凉。 贺海楼坏心眼的捏了两下,又用力朝外拉了拉,想象顾沉舟歪嘴斜眼的模样,暗爽在心。 顾沉舟撂开了对方的手,但也仅仅这样了,他的另一只手照样不紧不慢地在贺海楼身上移动着,一时用指甲划过对方的喉结,一时又捻起对方胸前的两粒乳珠或轻或重的搓揉,不过一会,在贺海楼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探入了对方的裤子里。 贺海楼望了黑黢黢的天花板一眼,心道这个进度快得是不是有点不科学了,他刚才可只是想闻闻龙虾的香味而已…… “你打算在这里做?”要让贺海楼在这点芝麻绿豆的事情上含蓄就真的太难为他了,所以一察觉到顾沉舟的动作,他就直接开口询问。 顾沉舟低头在贺海楼的下巴上亲了一口。黑暗里,贺海楼看不清楚他的脸,他也看不清楚贺海楼的脸,因此刚刚伸手碰触贺海楼身体的时候,他想到的不仅仅是贺海楼平常的样子,还有之前梦境里贺海楼又变成徽章又变成冰棒的模样,这几个形象交替地在顾沉舟脑海里出现,轮换得顾沉舟的神情都有些奇异了。 腰上突然的疼痛让顾沉舟从自己的思维里惊醒,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回答贺海楼。他也没多做思考,直接一推手,问题就又丢回给了贺海楼:“你说呢?” 贺海楼是什么人?他不怒反笑,兴致勃勃地跟顾沉舟咬耳朵:“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就在这里做吧怎么样?” 顾沉舟要能答应……他就不是顾沉舟了。他收回自己在贺海楼身上点火的手,顺便拉了贺海楼一把,结果一拉还没把人拉起来。 贺海楼其实在说话的时候就知道顾沉舟的答案了。他无所谓在哪里做,但隔壁就是政府官员的饭局,顾沉舟真做了什么事要被撞破……还真是丢不起这个人。所以贺海楼虽然说得兴致勃勃,但也知道百分之九十是自己的妄想。不过妄想归妄想,等被戳破了的时候,还是让他分外不高兴。 ……还是干脆找个时间下点药,直接把人上了吧。 贺海楼不无恶意地想道,并且顺势就往深处想了想:相较于一开头,顾沉舟现在至少装也装出一副哥两好的模样了,并且有时候还乐于动动手脚,他到时候邀一群人出来,做个局把顾沉舟引开,窥个空档在对方的杯子里下药,确实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贺海楼这边还在想着,拉了贺海楼两把的顾沉舟看见贺海楼没有动作,也就放开了准备自己站起来了。 贺海楼立刻察觉到顾沉舟的动作,他抬一抬眼,还搭在顾沉舟肩膀上的手臂朝对方移动的反向一个用力,或许是力道大了点,他们靠着的桌子突然晃动了一下,绕着椅子摆放的餐具更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贺海楼有点不耐烦朝旁边一挥手,正要把碍事的东西扫到地面,桌子又是一阵明显的晃动,杯盘碰撞的声音更是连绵不绝地响起来,几乎凑成了一道短暂的乐曲。 贺海楼挥舞的手僵在半空。 他惊讶得看着顾沉舟,黑暗中,他第一次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鲜明的并且和他一样的情绪——对方也正在惊讶地看着他。 地震了? 第106章 地震① 就在顾沉舟和贺海楼齐齐愣住的时候,又一次明显的震动从包厢的方方面面传来:抖动的窗帘,打颤的餐具,起伏不停的地板…… 顾沉舟因为半个身子压在贺海楼身上,一时没有站稳,跟着地板的震动趔趄了一下。这一下子,他立刻回过神来,伸手一撑,撑起自己的身体的同时,也将还被按在桌子上的贺海楼拉起来。 “我们先出去。”顾沉舟简短地说完这句话后,就直直往包厢门的方向走去。 这间酒店作为政府的指定招待贵宾酒店,隔音效果尤其地好,不止房间的窗户、墙壁统统用上隔音材料,连同包厢的门,也是全实木的,细节功夫不可谓不到位。 严丝合缝的木门骤然被拉开,像是收音机的播放键被人倏忽按下,橘色的光线与外界的声音乍然迸溅,吵吵嚷嚷摇摇曳曳,一股脑儿地涌入。 贺海楼落后了顾沉舟一步。 由暗到明的转换让他微微眯了眼,站满在走廊里,几乎要挤到他们包厢门口的人群拥堵叠塞,偏偏又前进地飞快,一忽儿就从四个楼梯向下疏散开了。 “快走。”顾沉舟招呼贺海楼一声,跟着人群快步往下走。下楼梯的过程中,地震不止没有停止,反而越演越烈,天花板上的吸顶灯还好,走廊中用作装饰的各色吊灯和画框都剧烈晃动起来,相互碰撞间,还有画框和吊灯脱离墙壁,朝人群飞下来! 女人的尖叫开始响起来。 最开头只是极短促的半个音节,似乎后面的一大半被一只无形地手给掐掉了。 但这一声之后,仿佛压得紧紧的瓶塞终于沸腾的液体顶开了,各种各样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人群似乎在一瞬间陷入了恐慌,之前还乱中有序的队伍开始出现争抢与推搡,孩子的哭声跟着响起来,男人的咒骂也加了进来…… 从四楼下到二楼用了平常一半的时间,从二楼来到一楼却花了平常一倍的时间,顾沉舟跟着人群走过一楼回廊的时候,他面前几步的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被挤得跌倒在地,当场大哭起来。 周围塞满了人,就是想弯腰也弯不下去。匆忙间,顾沉舟双臂用力,硬生生挤开周围的人,一伸手抓住小女孩的胳膊,把小女孩从地上拉起来,但还没站稳,地面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同时一股大力缠上手臂,将他猛地拉向一旁! “砰!” 剧烈的震动中,画框脱离墙壁斜斜飞过来,砸到顾沉舟的手臂上。顾沉舟看了一眼及时把自己拉开的贺海楼,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跟着人群快步走完最后一段路,来到宽敞的街面上。 可是地震这才刚刚开始。 晚上七八点的时间,一整条主干道上居然没有人再开车,轿车和摩托车零零散散地停在路边,行人抱着肩膀缩在距离两侧建筑最远的位置。 顾沉舟一走出饭店,他手里的小女孩就被家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去了,他跟贺海楼几步远离了不断震动的大楼,还没有走到最中央,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剧烈的地震中,大块大块的水泥与瓷砖从建筑上剥落,一捧又一捧灰黄色的尘土从天空中洒落,深蓝色的天空被灰尘与灯光一照,似乎整个都变了色…… 又是一阵让人立足不稳的震动,道路中央突然迸出无数的裂痕,这些裂痕在震动中飞快地向四周蔓延着,沙石下滑的声音前一刻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一刻,站在路中央的行人就看见一块又一块拳头大小的泊油路往下塌…… 正好就站在出现裂痕的旁边,贺海楼听到声音的时候还低头一看,结果头没有低下去,就感觉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踩空了往下落。 千钧一发的时候,站在贺海楼旁边的顾沉舟用力拽了对方一把,把对方从道路凹陷的地方踹回了路面。 两个人谁都没有空多说什么,掉头就往裂痕还没有波及的地方跑,一边还躲着从两侧建筑物上飞下来的砖石钢筋,等到震动终于间歇性地停止了,他们惊魂未定地回头一看,就看见刚刚两人站着的位置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坑,一两辆本来还停在那里的轿车从现在这个位置已经看不见了,躲在车里的人…… “轰隆——” “轰隆——轰隆——” “打雷了?”站在顾沉舟旁边的贺海楼肩膀不自然地动了一下,一边抬头看天空一边去问站在旁边的顾沉舟。 顾沉舟没有回答。 贺海楼也没有再问。 他看见,他们都看见,隔着数栋高高的大楼,远处突然扬起漫天的尘埃,都形成了一道灰白色的蘑菇云。 “房子塌了。”顾沉舟低低出声,并不是回答贺海楼的问题,是自己同自己说话。 震动又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一块脱离了建筑的广告牌飞到路中间,结结实实地打在一个人的脑袋上,那个人就站在顾沉舟左手边的两三步外,对方被击中的时候,顾沉舟还倒退了几步,贺海楼也将顾沉舟用力拉到了怀里,死死抓着对方的肩膀,连连后退。 包着铁皮的广告牌重重砸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被砸到的人一声不吭地跟着仰面倒在地上,几个呼吸之后,血从他的后脑勺洇开,在黑色的路面上,呈现出一种深深的褐色。 有人开始哭了。 一个,两个,一整条街道,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哭声,在持续的地震和不断砸下来的钢筋水泥下,在此起彼伏的巨响中,微弱又断续。 顾沉舟环视了周围一眼。 蹲着的、站着的、哭喊地、不间断从建筑里跑出来的,被建筑上飞下来的东西砸到的……他的目光缓缓收回来,看见贺海楼按着自己肩膀的手。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背此刻正青筋毕露,不住颤抖。 顾沉舟的目光再顺势往下,又看见了自己的手。 那只手也不住颤抖着。 余震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在凌晨01:13分的时候,终于停止下来。 这个时候,县政府组织起来的一小部分政府救援队,和大多数的民间救援已经逐步展开了。 地震中的恐惧,在震动停止后,就不再紧紧拽住人心了,但是一整条街上,四处垮塌的房屋,被埋在房屋里的人,就成年男人自动组成的救援团一具一具搬出来的尸体,在尸体旁边放声大哭的家属……每见一个情景,就多添一重阴霾。 政府的救援团组织起来的第一步,就是联合医院,直扑青乡县第一中学进行救援:这里的小学晚上还不上晚自习,地震是7点之后才发生的,这时候孩子们都回家了;但是到了中学,学生们就开始晚自习了,7点半的时候,正好是第一节晚自习的时间,并且第一中学建校早,有几栋教学楼还是建校前就存在的,危险性又非常高,人数又多,必然是第一时间的救援选择。 顾沉舟没有跟着政府组织起来的救援队行动,在政府领导班子会和的时候,他就直接跟县长及县委书记申请组织民间救援队进行救援——按道理他应该先跟招商局局长请示,但大灾难面前,谁都没有心思抓这个毛病,县书记和县长也是记得冒火,正一个劲的催促工程人员赶紧恢复对外通讯联系,一听顾沉舟上来说话,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当场开了个调集物资的批条,并把自己手边的扩音喇叭同时塞了过去:“你是——哦,小顾同志,”站在旁边的秘书小声提醒县委书记,县委书记说,“那边的事情就麻烦你了,有什么缺的东西,拿着批条,直接去物资处调集。” 清理埋着伤者的碎石钢筋,联系医生急救重伤患者,只受了轻伤的就由家人自行照顾。 探照灯、食物、水、清理废墟铲子等工具、还有各种医疗设备,一样一样必须东西,和组织起来的救援队一起,分街道逐步发放下去。 身上有一层政府干部的皮,组织的工作并不难以进行,顾沉舟将事情一条一条的梳理下去,这一片受灾最严重的老街道的救援进度,反而最快。 两三个小时后,周围的一些自行组织起来的救援队也并入了这个大型的队伍,分出一部分人来这里申领各种物资,另一部分人继续挖掘,一段时间后,挖掘和领物资的两批人马又换过来,进行不间断的挖掘工作。 凌晨三点的天空暗的最厉害。 救援最开头的杂乱呼喝声已经很少听见了,除了偶然从角落里响起的啜泣声外,只有搬运石块的“一、二”口号及加油声有节奏地响起。 顾沉舟放下一直举着的话筒,歇了一口气。刚刚说话的时候没有发现,现在一停下来,他只觉得自己从口腔到喉咙,一片火烧火燎的。 “这边的进度很不错啊。”旁边有声音响起来。 顾沉舟侧头一看,看见举着一个手电的杨况才从街道旁边走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就算在黑暗里也能清楚地辨别出来,显然是参与了刚刚的救援工作。 “主任……”顾沉舟刚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杨况才递给对方半瓶水。 现在也没有什么讲究了,顾沉舟接过矿泉水瓶之后直接对着嘴巴喝起来,两三下大口大口的吞咽之后,心头的火焰终于暂时平息下去,顾沉舟用水润了润嘴唇,又慢慢喝了几口,才问对方:“辉煌实业的代表现在在哪里?” 招商局的老主任苦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辉煌实业的代表?他们应该没什么事吧,地震发生的时候,那些人可比我这个老胳膊老腿跑得快多了。”说到这里,他接过顾沉舟还回来的瓶子,自己也喝了一口水,又说,“有了这场地震,不管怎么样,辉煌也不会再在这里投资了……不管他们,不管他们,救灾都没时间了,王八蛋才理会那些狗屁资本家!” 顾沉舟笑了笑,没说什么。辉煌实业能过来考察,离不开杨况才多方拉关系做准备,为了这次招待,就他所知,对方足足准备了小半年,结果一场地震,全部化为乌有……其实这场地震之后,辉煌实业倒不一定不会投资,倒是有了这场地震之后,青乡县的招商局根本不会再指着辉煌实业的投资才对,政府的斥资完全足够让青乡县的经济做一个腾飞了。 当然,这样一来,就跟招商局和杨况才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一百步走到九十九步的时候跌了个大跟头,不怪对方意兴阑珊。 “行了,小顾,你继续忙,我也去别的地方看看。”杨况才在街面上站了一会儿,跟顾沉舟摆摆手说。 “嗯,”顾沉舟点点头,又问,“对外通讯修好了没有?” “说是接成功了,还在调试里,书记和县长急的嘴上都起了几个燎泡。”杨况才简单地把情况说了一下,就往街道前头走去。 顾沉舟看了看周围,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话筒: “现在是凌晨03:38分,对外通讯已经基本修复,政府的救援队很快就能赶到!各种物资以及医疗设备,也将陆续送来。现在,在天亮前的最后一刻,在部队来临的最后一刻——让我们鼓起最后的力量,坚持救援,坚持到政府的到来。” “我知道挖掘的难度,我知道经历过一场地震,大家都非常疲惫非常恐慌,但是埋在地下的,是我们的同胞,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多流一滴汗,他们就少流一滴血;我们多抓紧一分钟,就很可能挽救一条鲜活的生命……” “让我们大家一起努力,为埋在废墟中,苦苦挣扎的亲朋好友献上自己的一份力。你的一份力气,就是挽救他人生命的重重一笔……” 沙哑的声音在长街上回荡。 阴影中,贺海楼一半的注意力放在顾沉舟身上,另一半的注意力,则不知不觉地落到一个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身上。 他们满面灰尘,气喘如牛,高高壮壮满脸横肉的男人也因为不停歇的往返而佝偻了肩背。 就像街道中间拿扩音器的人一样,嗓子哑得听不出原来的音色了,还在继续大声说话…… 一位抬着担架的男人没注意撞到了贺海楼。 贺海楼退后了一步,没有说话,看着对方抬着担架匆匆离去。 同一时间,又有清理废墟的壮年男人的声音响起来,在大声呼喊着让没事的人过去,又挖出了一位伤者。 贺海楼又看了顾沉舟一眼,看见刚刚讲完话的人直接走上前,和另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一人抬手一人抬脚,把伤者从废墟里抬了出来。 贺海楼轻轻地啧了一声,转身走到另一个废墟前,甩下外套,弯腰搭手,和前头的四五个人一起,用力去搬沉重的石头。 “一、二、三,用力!——” “一、二、三,用力!——” 细细的雨丝一点一滴,从天空飘下来。 天终于亮了。 第107章 地震② 一整个早上,顾新军的手机就没有停过的。 青乡县受到地震的消息是在凌晨五点的时候传来的,最开头得到消息的是顾新军的新人秘书张蒿声。作为顾新军到地方之后新选上来的秘书,在还还没有摸清楚新领导的脾气的情况下,张蒿声可以说是凡事“不敢自专”,更何况他还知道顾新军的大儿子顾沉舟此刻就在青乡县里?一接到消息,立刻就打通了顾新军的私人手机,将事情说了一遍。 五点钟的手机铃声,顾新军和郑月琳先后被吵了起来,在听完张蒿声的电话后,顾新军半夜里出了一身冷汗,追问清楚地震情况和地震估计等级后,他也顾不上多说什么,立刻就往京城送了消息。 结果一到八点钟上班的时候,先是京城发来消息指示“全力救灾”,接着远在京城的顾老爷子后脚和他的岳父沈老爷子先后来了电话。顾老爷子还沉得住,先问地震的情况,后问顾沉舟的情况,但这个时候,顾新军自己也不知道顾沉舟的情况,怎么回答?只能实话实说,并告诉老爷子自己马上就要跟着紧急调集来的飞机直飞青乡县。 后面的沈老爷子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在顾新军重复了之前的回答之后,沈老在电话里直接说:“新军,小舟是我唯一的外孙,我不管你们那边出了什么情况,这些都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副主任来身先士卒,你飞过去直接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政府的车子不好走,就坐沈家的飞机!我就一个女儿,她身体不好早早走了怪不得你,但是小舟要再出什么事——你往后也不用来见我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 顾新军一口气没吐出去,刚刚挂断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眉头微微一皱,正要接通,高跟鞋的声音就由远及近——郑月琳快步走进来对他说:“新军,飞机准备好了,马上就到这里。” “那边需要的物资也准备好了没有?军区那边有没有消息回来?”顾新军连问个两个问题,一边跟着郑月琳向外走,一边接起电话:“贺书记……”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顾新军静静地听着。 一起往外走的郑月琳因为开头的那个“贺书记”朝顾新军看了一眼,等到顾新军说“我知道了,我会留意”并挂掉电话的时候,她问:“是贺南山的电话?他打电话来干什么?” 顾新军皱紧了眉头,神情里还有一丝疑惑:“贺南山说贺海楼和小舟在一起,让我过去的时候注意一下。” 郑月琳怔了怔,刚要说什么,直升机的螺旋桨声就从外头传来,些微的疑惑立刻被她抛开了,她啦了顾新军一把,说:“飞机到了!” 轰隆的螺旋桨声中,军绿色的飞机徐徐落地。 顾新军坐上飞机,旁边是先一步上了飞机的张蒿声,张蒿声拿出紧急准备好的各种资料,包括青乡县目前大体的受灾情况及地震情况,还有顾新军到达之后的演讲稿,一一交给对方:“书记,这是青乡县的受灾情况……” 顾新军摆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掏出手机再次拨了顾沉舟的号码,等着那句冷冰冰的“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 但这一次,短暂的等待之后,电子女音并没有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通话等待声。 顾新军心跳快了两拍,握着手机的手指忍不住微微用力—— “喂?”粗粝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顾新军张了张嘴,一时竟然没能发出声音来。 还是电话那头的人反应过来,说:“爸爸?” 旁边的张蒿声耳尖地听到了这一句,连忙打手势示意飞行员暂缓升空。 呼—— 似乎有重重的出气声在顾新军耳边响起来。顾新军顿了一会,说:“青乡县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地震很严重,埋了很多人。”顾沉舟连用了两个很字,“救援工作已经组织开了,但是没有大型的设备,一些垮塌的房屋没法处理,底下还埋着许多人等待救援……” “救援已经过去了。”顾新军这时候插了一句。听电话听了这么一会,他才从这道严重沙哑的声音中听出一点点属于自己儿子的音色,“大概两三个小时就能到达,你的情况怎么样?” “我很好,没有受伤。”顾沉舟说。 顾新军“嗯”了一声,没有按照沈老的话交代顾沉舟注意安全,而是说:“你们那边现在很乱,你先撑着,看哪里有问题,顶上去帮忙,撑过着两三个小时再说。” “我知道,爸爸。”顾沉舟回答。 顾新军又问:“刚刚贺书记打电话过来,说贺海楼也在你那边?你有没有见到他,现在他怎么样了?” “贺海楼……他在。他在废墟里……”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 顾新军心头跟着跳了一跳:“他被埋了?” “搬石头。”电话那头跟着就传来了顾沉舟的回答,回答里还夹杂着一些笑声。 顾新军顿时骂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一辈子也就见贺泥猴一次两次啊……”顾沉舟说,“好了,爸爸,没事我就先挂了。” “嗯。”顾新军说。这通电话进行到这里,他已经不是一次听见有人模模糊糊地在叫“小顾主任”了。 自己的儿子不用自己交代,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新军想道,在电话被挂断之前,他又说:“……注意安全,你爷爷和外公都很担心你。” 电话那边似乎传来了一声“好”的回答,接着电话就被切断了。 顾新军呼出一口气,示意飞机升空,又对还站在外边的郑月琳做了一个一切都好的手势,终于放松下来,靠在座位上闭起眼睛稍作休息。 “你刚刚叫谁泥猴呢?” 青乡县里,顾沉舟刚刚挂断电话,又搬了一块大石头、把底下的人救出来的贺海楼离开队伍,走到顾沉舟身旁,一边从临时找来的桌子上拿了一瓶水灌入喉咙,一边问。 “说的就是你。”顾沉舟关注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回答贺海楼的问题,“你不是在搬东西吗?耳朵这么灵光?” 贺海楼自得地哼了一声,将剩下半瓶水的矿泉水瓶递给顾沉舟,说:“搭个手,倒下来我洗洗手。” 顾沉舟伸手按住半个瓶口,将瓶子对着贺海楼满是黑灰的双手倾倒。 细细的水流从瓶口涓涓流下,贺海楼将双手放在水下搓洗,黑色的脏水流到地上,肌肤恢复本来的颜色,掌心和手指上的伤害,也跟着一道一道显示出来。 站在旁边的顾沉舟眉头一皱:那些被被石头尖利的边沿划出来的细小伤口就算了,在贺海楼双手的掌心中,居然有两道沿着掌纹撕裂的大伤口,不止持续地冒着血珠,还能透过撕裂的皮肤,看见底下的肌肉组织…… “等下,”顾沉舟说,从桌子上找到了碘酒和纱布,“我给你包扎一下。” 贺海楼靠着桌子无所事事地吹了声口哨:“累瘫了。” “要不要拼个桌子给你休息?”顾沉舟说。 “说真的?”贺海楼问。 “当然是真的。”顾沉舟用棉花蘸着碘酒涂在贺海楼双手的伤口上,给对方的伤口消毒,又说,“这个时候开什么玩笑?” 贺海楼心道有点不科学了,顾沉舟这个一句话要绕三个弯的人,这一次跟他说话竟然自然而然地没有任何言外之意?他左右想了想,又看见顾沉舟在仔细地给他涂药水,说:“算了,为我一个人拼桌子什么的也太显眼了。” 顾沉舟一愣,心里立刻就浮起了和贺海楼几秒钟前同样的不科学的感觉:“你也会觉得太显眼了?” 贺海楼想将手插进兜里,结果被顾沉舟牢牢抓住还挨了一下眼刀,他摸摸鼻子说:“这不是为了避免你跌倒在终点吗?《官二代子弟震中特权》这个标题怎么样?以后你政敌手中黑材料的一部分。” “名字还不错。”顾沉舟评价说,剪了一段纱布将贺海楼消毒好的左手掌心包起来。轮到右手的时候,顾沉舟刚刚绕了两圈,就听见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他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没过几分钟,就看见穿着迷彩服、带着头盔,手持工兵铲的部队排着队列走过来…… “部队!” “部队!” “部队来了!” 随着军队的前进,嘈杂像由远及近的潮汐一样,等到了跟前,就是海浪搏击岩石一般的震动。 一个又一个的人丢下来手中正在进行的事情,欢呼响起来,来到街前的队伍迅速分散开来,开始代替民间救援团继续展开救援工作。 顾沉舟看见走过来的队伍的番号,心头一动,手指摸向了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但还没有等他拿到手机,这支队伍的负责人就向他这个方向走来。 顾沉舟顿了一顿,还是放弃打电话寻找卫祥锦的念头,直接迎上去准备进行接下去的交接工作——但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住,目光瞬间奇怪起来:“你……” 走过来队伍队长伸手顶了顶脑袋上的钢盔,露出自己的面容。 顾沉舟瞬间哑然:“祥锦!” 卫祥锦挑唇一笑:“我就知道你在这边,一进来就找长官要了老城区的任务。”他又说,“昨天晚上你突然挂掉了电话,本来没多想,结果半夜被叫醒说这里发生了七点多地震,你的手机又怎么打都打不通,差点吓出一身白毛汗……”他目光一顿,尾音突然朝奇怪的地方滑去了,“……贺、海、楼?” “怎么,见到我很奇怪?”走到顾沉舟身旁的贺海楼冲卫祥锦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是很奇怪,你没事来这边干什么?这里可没有你想要的女人。”卫祥锦冷笑说。 “不是有一个男人吗?”贺海楼暧昧地回答,顺势冲顾沉舟笑了笑。 还敢在他面前充大瓣蒜!本来就和贺家还有一笔账没算清楚的卫祥锦瞬间大怒,丢下一句“回头我们走着瞧”,就去拉顾沉舟的手臂,准备换个地方说话。 顾沉舟也没有去看身旁的贺海楼,直接跟着对方的脚步走:在卫祥锦和贺海楼中做选择?这根本就不是个选择题。 倒是刚刚将了卫祥锦一军的贺海楼和卫祥锦一样,瞬间大怒:操,他的手掌都还没包扎完呢,就跟着卫祥锦跑了?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愤怒归愤怒,但要贺海楼现在追上去……他是比较没有脸皮,但还没有没脸皮到这个地步。 贺海楼难得僵着脸站在原地,双手抱胸,冷冷看着卫祥锦和顾沉舟一前一后地离开街道中央,往路边走去。 但没过几分钟——在贺海楼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双脚站立的地面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中,惊呼声似乎夹杂在里边,又似乎根本没有响起来,贺海楼只看见这个街道上的几乎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在剧烈的抖动中,站立不稳,东歪西倒。 余震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生的,顾沉舟和卫祥锦刚好牵着手,两人借助彼此的力量,倒是在突然的震动中站稳脚步,但在本能地察觉不对、下意识地抬头张望中,顾沉舟随之就听见了卫祥锦急促的声音:“小心!” 声音响起的同时,本来抓着顾沉舟胳膊的卫祥锦立刻改抓为推,将顾沉舟狠狠朝一旁推去! 但这个时候,抬起头的顾沉舟也在同一时间看清楚情况,同时用力拉住卫祥锦的胳膊,朝自己的方向狠狠扯了一把! “草,东西是朝你砸的——” 这一刻,世界在贺海楼眼中似乎定格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 房屋的倾斜、簌簌落下的灰尘、满街道像无头苍蝇一样奔跑的人群、紧张闪避的军人、还有从坍塌的高楼上滑下来的、长长的包括着钢筋的水泥柱—— 贺海楼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众多画面中寻找属于顾沉舟的那一副。 在这一个瞬间,顾沉舟一直平静着的面孔也定格为扭曲,他整个身子都极力向后倒着,同时死死抓着卫祥锦的胳膊,将对方的身体拽成完全倾斜地,就像从高空中坠落的水泥柱那样的状态—— 啊,啊。 快了,快了。 差一点,就差一点。 水泥柱落下来、落下来,马上就要碰触到卫祥锦的脑袋了—— 贺海楼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在想什么,他记得自己踏前了一步,伸出两只手一手拽一个,狠狠地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得向后拽着——眼睛里最后能看见的画面,似乎是顾沉舟又扭曲又惊讶的表情。 他也会有眼睛都惊讶得突出来的时候啊。 贺海楼的脑海里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然后“砰”地一声,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08章 医院 顾沉舟和卫祥锦一前一后地摔倒在地上。 余震的动静很大,但时间不长,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剧烈得仿佛要颠倒世界的震动就跟它出现的时候一样,又悄无声息地蛰伏下去。 顾沉舟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他伸手推了推重重砸到自己和卫祥锦身旁的水泥柱,没有把水泥柱推动,反而将自己的手掌磨破了:“有没有被砸到?”他侧头问卫祥锦,但目光的朝向,并不是卫祥锦所在的位置。 “肩膀挂了一下,没什么。”回答顾沉舟问题的卫祥锦也有些心不在焉,跟顾沉舟一样,他的目光也并不朝着对方,而是投向和顾沉舟看的方向相同的位置…… 还是顾沉舟先动起来。他从地上站起来,甩了甩火辣辣的掌心,走到贺海楼面前,蹲下身轻轻搭住对方的肩膀晃了晃:“贺海楼?贺海楼?” 面朝下躺倒的男人根本没有反应。 顾沉舟深吸一口气,用手小心地扶了一下对方地脑袋。 “怎么样了?”旁边的卫祥锦也站起来,一边按着肩膀一边忍不住问。 顾沉舟抬头向周围环视了一圈:刚刚的大余震中,并不只有他们这几个人发生危险,坍塌房屋上再次砸下来的大大小小的水泥石块,让许多人都受了伤,一些本来呆在两侧房屋前清理废墟进行救援工作的官兵,甚至有几个因为房屋的第二次坍塌而被埋进了一半的身子,正在那里呻吟求救…… 灾难还在继续。 “叫救护车。”顾沉舟说,他松开手,手指上全是黏稠的暗色血液,“贺海楼的脑袋被刮破了……” 卫祥锦哑了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转身走了几步,大声呼喝着队伍里没有受伤的人赶紧去帮助被钢筋水泥埋住或者砸到的伤患,自己则往街道外走去,一边让这条街的医生赶紧去看贺海楼,一边亲自去医疗中心,让他们派救护车跟过来。 被分配到这条街的医生拿着自己的工具箱,小跑步过来。 顾沉舟退后几步,本来要让开位置,但穿白大褂的医生一指伤者,示意顾沉舟帮忙把对方的头稍稍扳起来。 顾沉舟又重新蹲下身,双手捧着贺海楼的下巴部分,将人的脑袋稍稍抬起来:“这样?” “脸朝我这边转一点。”这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医生,他一边指示着顾沉舟,一边拿着小型手电筒,伸手掰开贺海楼的眼皮,对着对方的瞳孔照了一下,又去检查对方耳朵上的长条伤口。 也没几分钟的功夫,医生直接收了工具,对顾沉舟说:“没办法紧急处理,要送医院急救,你赶紧找救护车过来。” “会不会很严重?”顾沉舟问。 医生摆摆手说:“我的眼睛又不是机器,还能透视进去看问题严重不严重?不过患者已经昏迷了,挨在脑袋上醒不来的……总之你有点心理准备。”这种大灾难面前,医生也不讲究什么照顾家属的情绪了,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个伤者看完还有下一个伤者等着他急救,没那个时间来浪费。 顾沉舟嘴唇动了一下,本来想叫住对方,但看着一条街里处处响起的呻吟,他呼出一口气,将到了嘴边的疑问咽回去,低下头用手扫了扫贺海楼脸上的尘土与碎石。 一点一点粗粝的石头被扫到地上,除了被水泥柱挂到的脑袋上的伤口外,贺海楼脸上的伤痕也一一显露出来:额角被碎石划破,半边脸颊全是细小的伤口,一扫掉伤口上的时候,血珠就冒出来,密密麻麻地非常瘆人…… 顾沉舟蹲了一会,索性侧坐下去,继续拖着贺海楼的脑袋。 救护车还没有过来,他稍微闭了一下眼,几分钟前,余震时候水泥柱倒下来的情景就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他抬起头来,看见近一米的水泥柱从天空上砸下来,方向就是卫祥锦所站的位置…… 他用力拉扯对方,却来不及在水泥柱掉下来之前,把卫祥锦拉出危险范围…… 水泥柱越来越近,表面上一粒粒粗糙的凸起,暴露在水泥外已经生锈弯曲的钢条,钢条上尖尖的末端……然后是像钢圈一样拴住手臂的力道。 顾沉舟忍不住抬起手,用还算干净的手掌撑了一下额头,但忘记自己的手掌在之前推开水泥柱的时候已经擦破了皮,跟手指一样,是一层黑灰一层血。 他有些烦闷地呼出一口气,继续想着接下去的画面: 这一个瞬间,他感觉自己似乎都飞了起来,但在飞起来的同时,他也看见本来还站在后面的贺海楼因为用力,整个身体都微微前倾了,结果水泥柱砸下来,钢条划过贺海楼的脑袋,他也跟着倒了下去…… 救护车的警笛声忽然从前方传来,顾沉舟抬头看去,看见医院的车子一路驶进老街,停在他和贺海楼面前。 接着,救护车驾驶座的车门打开,卫祥锦从上面跳下来,手里还拿着折叠担架,对着顾沉舟苦笑说:“根本没人空闲着,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一辆车子。” “我们自己搬。”顾沉舟说,动手和卫祥锦打开折叠担架,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小心地把贺海楼弄上车厢后边的担架,“医院里的医生准备好了没有?能不能直接做手术?” 卫祥锦站在车子的后厢,等顾沉舟上了车,用力关下车厢门,自己则转到驾驶座的位置开车:“等我们过去就准备好了,要不是我说了你爸爸的名字,人家还不睬我呢——一开始我说我是卫诚伯的儿子,被拉住的医生还愤怒地说‘什么阿猫阿狗的儿子都来插队,没见我在缝伤口吗?’……”他苦中作乐地笑道,还真是第一次听人说卫诚伯是阿猫阿狗。 顾沉舟跟着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卫祥锦又问:“贺海楼怎么样?刚刚那个医生看了有没有说什么?” “说不清楚。”顾沉舟说,“不过又说被砸中的是脑袋,让我们有心理准备。” 卫祥锦顿时沉默下去,片刻后用力按了一下喇叭,骂道:“操,让他能,能个屁啊,我还带着钢盔呢!” 顾沉舟说:“你那时候就站在水泥柱底下,要是被砸到,别说一个钢盔,一打钢盔都没用。” 卫祥锦口中的骂咧瞬间被闷了回去,他开着车子快速地又转过几个街道,问顾沉舟:“你说贺海楼没事干什么冲上来?” “不知道。”顾沉舟回答。 卫祥锦双眼直视前方,冷不丁说:“别是为了你吧?” “……”顾沉舟说,“你想太多了,贺海楼这一次大概真是玩脱了……别管这个了,我们先把他送医院,看看这里的检查结果,我去联系我爸爸和贺书记,如果检查结果不行,再让外公派飞机过来接他去京城治疗。” “嗯。”卫祥锦嗯了一声,驾驶着救护车又拐过一个弯道。 前方,医院的大门已经映入视线。 “让让!让让!” “伤患来了!头部受伤!” “快送综合大楼,先照CT,准备手术室,去联系陈医生——” 顾沉舟和卫祥锦一下车,在医院门口帮轻伤伤患包扎的护士就上来推着救护车往综合大楼走去。 之前的大地震中,医院的大楼因为建筑质量高,只有局部的走道和楼梯发生坍塌,虽然里头的各种仪器和药物损失颇大,但紧急整理一下,大多数功能还是运转如常的。 现在护士就一边推着贺海楼的担架车,一边通过对讲机跟医生联系,做一系列的先期准备工作。 顾沉舟说:“我跟上去看看,你的手臂怎么样了?” “有点抬不起来,”卫祥锦按了按自己的肩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去骨科那里排个队,你去看着贺海楼吧。”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跟上前面的护士,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在各个号码间犹豫了一下,他先拨通了沈老爷子的电话。 “喂?外公,是我……对,我没事,这里的地震有点严重。外公,你看看能不能调一辆直升机过来?……” “不,我没有事,真的一点事情都没有……是别人……嗯,是我的一个好兄弟,脑袋被钢条擦过,受伤了……” “祥锦出事了?”沈老爷子关心地问。 “不是祥锦,”顾沉舟说,几个人快步穿行在两栋大楼间的花园里,他瞥了一眼自己身前担架上的人,对电话那边的沈老爷子说,“你见过的是,是贺家的小子,贺海楼。”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电话那边的沈老迭声说完,又说,“我这就去安排,你也跟着一起回来吧。” “外公,最危险的时候我没跑,现在再跑?不符合商人攥取最大理论的准则啊。”顾沉舟笑道。 “我差你那点利润!”沈老爷子没好气地说,又微微叹了口气,“小舟,你真的不先回来?” “外公,大地震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就是余震,不会有多少危险的。”顾沉舟安抚道,又说,“我先挂了,还得跟爸爸打一通电话。” “小心点。”沈老最后叮嘱说。 顾沉舟挂了电话。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后面的综合大楼一楼的CT室,他站在CT室外,看护士将担架推进里边,又将CT室的大铁门重重关起来。 他站着休息一会,低头拨打顾新军的电话。 但顾新军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还在飞机上? 顾沉舟想着,迟疑了一下,改为拨通顾老爷子的电话:“喂……”对方像沈老爷子一开口就询问他的情况,他照例说道,“爷爷,对,我没有事情。有事情的不是我。” 电话那头问了一声。 顾沉舟苦笑地说:“贺海楼脑袋被砸中了,现在在医院照CT,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可能要进行手术。” “怎么回事?”顾老爷子问。 “刚刚这里发生了一场余震,”顾沉舟在CT室的铁门外慢慢踱步,周围的护士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他却没有精神再注意这些视线了,“水泥柱朝我和祥锦砸下来,贺海楼本来没有事情,但他赶上来拉了我和祥锦一把,自己被钢条碰到脑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有一会:“告诉你爸爸了没有?” “爸爸可能在飞机上,我刚刚打了,电话关机。” “你的想法是?”顾老爷子问。 “我觉得应该通知贺书记。”顾沉舟平静地说,“一码归一码,这个事情也瞒不住,不如早点告诉对方。” “嗯,”顾老爷子轻轻‘嗯’了一声,“按你的想法做吧。” “我知道了,爷爷……”顾沉舟说,挂掉电话之后,CT室的门也打开了,他和护士一起进去,把昏迷的贺海楼从机器上又搬到担架上。 操作仪器的医生看了一眼顾沉舟,说:“你们先把担架推出去,在外头挂吊瓶。告诉陈医生准备进行手术,你在这里等等,我把片子给你。” 顾沉舟看了一眼被推出去的贺海楼,问医生:“很严重吗?” “这个我也不好说。”医生说。 “要等多久?”顾沉舟问。 “二十分钟。”医生回答。 顾沉舟点点头,走到外头的走廊上,靠着墙壁,深深吐出一口气。 贺海楼干什么冲上来?别是为了你吧。 你想太多了,他这次恐怕真的玩脱了。 但就算是玩脱了…… 就算在白天,医院的走廊也显得特别昏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顾沉舟伸手扶起在地震中倒在地上的走廊座椅,坐了上去。 属于白日的光线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留下一片光亮的区域。 而深长的走廊里,黑暗与冰冷在肆意流动,像有一片无形的阻隔,挡在走廊的路口。 他微仰着头,面容拢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这一准备,就是整整两个小时的等待。 顾沉舟拿了CT片来到外头,将东西交给值班医生后,就等在临时搭起的救治区边。 临时搭建的救治区里头,供医生休息讨论的办公室也就是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根本不用多加注意,他就能够听见那边的医生讨论的每一个字。同时还有各种各样的,来自周围伤患的问题由护士或者家属去打扰讨论中的医生。 而一旁的担架上,贺海楼脸上脑袋的伤口被清洗过了,手背也被扎了针在打点滴,唯一一点,就是对方始终昏迷着,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样了?”旁边传来另一个人的询问。 顾沉舟抬头一看,卫祥锦吊着胳膊走上来了。 “你的手臂怎么样?”他问。 “骨科的医生说骨头裂缝了,要休养一两个月。”卫祥锦郁闷地说,看了担架上的贺海楼两眼,坐到顾沉舟的身旁,“贺海楼还没有醒过来?” “一点反应都没有,里面在讨论手术方案,讨论了一个多小时。”顾沉舟说。 “你把贺海楼的事情告诉贺书记了没有?”卫祥锦问。 “告诉了。”顾沉舟说。 “贺书记的意思呢?”卫祥锦问。 “说马上过来……”顾沉舟说。 说道这里,两人面对面沉默一会。 “我想抽根烟。”卫祥锦有气无力地说。 “我也想……”顾沉舟说,“医院禁止吸烟,算了。这个时间了里面还没有讨论出方案……” 卫祥锦嗤笑了一声:“看来是你爸爸的名字太有用了。” 顾沉舟又看了贺海楼一眼,站起身向讨论中的医生走去。 卫祥锦等在一旁,看着顾沉舟跟那些医生说了一会话,医生就四下散开了。等顾沉舟再转回来的时候,他问道:“你让他们去干别的事情?” 顾沉舟微微点头:“这里还有这么多伤患,算了。我让我外公派了直升机过来,直接把贺海楼送京城动手术吧。其他不说,要是手术里这边再地震一下,冤都冤死了,他就真的做鬼都不放过我了。” “你呢?”卫祥锦问。 “我当然呆在这里,至少得等前三天过完再说。”顾沉舟说。 地震工作最多也是最黄金的时间,就是前三天七十二个小时的救援了。 卫祥锦也没有再说什么。桌子旁的医生都离开了,这里除了一位留下来值班的医生外,就只有两三个护士还在一旁照顾贺海楼和周围好几十台担架。片刻后,他站起身说:“我去组织救援工作——你休息一下?”他看着顾沉舟脸上的疲惫,“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睡过吧?” “一个晚上而已。”顾沉舟揉了一把脸,也站起来说,“我在这里看着贺海楼,也给这边的护士搭把手。” “当一个有价值的螺丝钉,哪里需要你就进哪个螺丝孔。”卫祥锦笑道。 顾沉舟跟着笑了笑,刚要说话,就听见嘈杂声从医院外头响起来。 卫祥锦也听见了,他侧头听了一会,又抓住一个从外边回来的人,经过他身旁的人询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省委顾书记从学校往医院这里走来了。”被卫祥锦抓住的人刚刚回答,医院里的广播就全院播放出顾新军的声音:“乡亲们,这场大地震,让你们受苦了!……” “顾伯伯来了。”卫祥锦回头对顾沉舟说,结果刚一转头,就看见顾沉舟挂断手机,同时对他说:“直升机到了,随行的还有京城医院的脑科医生,我们现在上去接人。” 第109章 床前夜话 贺海楼醒来的时候,还有一点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模糊的光影在眼前快速晃动,脑袋涨得发疼,他试图动一动身体,可是手脚都像被灌了铅一样难以抬起,他又试图发出声音,但喉咙干干的,声音好像怎么也冲不出喉间关隘。 发生了什么事? 贺海楼有些茫然地想。他努力睁大唯一听自己使唤的眼睛看向四周,视线里,混杂在色块渐渐清晰起来,白色是天花板和吊灯,黑色是窗户外头的天空,灰色是伫立在床边的仪器……他费力地转了一下头,从左边转到右边,看清楚了刚刚在视线里模糊的黄黑混杂在一起的东西——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 是顾沉舟。 像是脑海中紧闭的盒子插入了一根正确的钥匙,贺海楼立刻就想起了自己之所以会躺在这里的原因:他在青乡县余震的时候,冲上去拉了顾沉舟和卫祥锦一把,结果被从天上砸下来的水泥柱挂到了脑袋! 这件事一想起来,贺海楼的心情瞬间就复杂起来了。 顾沉舟,卫祥锦;卫祥锦,顾沉舟…… 垂眸想了一会,贺海楼奇怪顾沉舟见自己醒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又抬眼再认真地朝顾沉舟坐着的位置看了看,才发现对方脑袋微垂下来,靠着椅子一点一点地,已经睡着了。 他愣了一下,又去看对方的衣服,发现对方的外套皱巴巴的,下摆上全是一点点灰色的泥点子,裤脚也深了一块,认真看地面,还能看见灰黄色的泥水痕迹。 对方没换衣服就过来了?说起来这是哪个医院,青乡县的县医院?……贺海楼又试图动了动手臂,这一回,手臂不再像之前那样难以移动了,他用力过头,手背敲到了床上的护栏,还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一旁的椅子上的顾沉舟立刻被惊醒了! 许多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感觉:在极度不安稳、似睡非睡的情况下,骤然被惊醒时那种如同心脏被手掌拽住的瞬间惊悸。 他先是茫然地环视了周围一圈,接着又盯住贺海楼看了有一会,就在贺海楼觉得有点不对劲,都想开口的时候,顾沉舟才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贺海楼?……你醒了?” “不……”贺海楼先试了试嗓音,然后哑着声音跟顾沉舟贫了一句,“不是我醒了还是你醒了?说起来你确实也醒了。” 这一句贫嘴让顾沉舟真正找回了平常的冷静。他没有立刻回答对方,而是先低下头,用手撑了一回脸,接着才红着眼睛抬起头说:“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给你叫医生?” “来杯水。”贺海楼说,又问,“我睡了一天了?外面怎么样?你熬了一整天没去休息?” 顾沉舟站起身,走到矮柜前,拿起水壶给贺海楼倒了一杯水。 对比刚刚清醒的时候,贺海楼这时候感觉已经好了很多了。他躺在床上看着顾沉舟的动作,发现对方除了脚步有点虚浮之后,提着水壶的手好像也有点发抖。他收回目光,心道这是熬了多久没有休息——还是外头又发生余震了? “兹,兹!” 正想着事情,贺海楼感觉背后一震,整个人已经随着升降床上半部分的倾斜而半坐起来了。 顾沉舟看着角度差不多了,按下病床旁边的停止按钮,将水杯递到贺海楼唇边。 本来想用手接杯子的贺海楼一见对方的动作,立刻就收回了自己刚刚抬起的胳膊,转而微微低下头,咬着一次性纸杯的边沿喝了几口水。 顾沉舟的目光在贺海楼脸上打着转,从紧紧缠着头脸的纱布到贺海楼苍白起皮的嘴唇,他的手腕轻轻调节着上下,在贺海楼没有发现的情况下,调整出与对方的吞咽速度最相配的倾斜方式。 温度适宜的热水一流进喉咙,浑身上下的痛楚似乎都减轻了好几分,贺海楼几口将杯子里的水喝光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顾沉舟转身又倒了一杯,但一次,他直接将杯子递到贺海楼手边。 贺海楼遗憾地啧啧嘴,接过了拿在手里,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顾沉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刚刚在椅子上打了一会盹,现在整个人更疲惫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仿佛被东西碾过,从里到外泛着酸疼:“你睡了三天了。这里是京城医院——青乡县那边还好,我离开之前,都没有再发生余震。” “你什么时候离开青乡县到这里的?”贺海楼抓住重点问。 “两个小时前。”顾沉舟说。 贺海楼纠结了一下,觉得要说满意他又不满意——他为了救顾沉舟和卫祥锦,脑袋都被砸破了,结果顾沉舟把他往京城一丢,照样留在青乡县救灾;但是要说不满意呢,不管怎么说,对方从青乡县回来的第一时刻,全身脏乱得没法忍受也没有先回家休息,而是跑到了他这里等他醒来…… “你几天没睡了?”贺海楼换了一个话题,决定不去思考自己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也就第一天晚上熬了一夜,其他时候照常休息。”顾沉舟说。部队进来之后,卫祥锦身上的任务多压力重,他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旁边打打下手,只是这两三天一直不怎么睡得着,所以精神才会特别差——这样的状态并不奇怪,青乡县里头大多数经历过地震的人,都没法在废墟上安稳地入睡。 贺海楼“嗯”了一声,靠着枕头看了一会天花板,突然说:“好饿。” “饿?”顾沉舟抬抬眼。 贺海楼又仔细感觉了一下身体情况,“不饿,不过想吃东西。” “什么东西?” “泡椒鱼头,夫妻肺片,粉蒸牛肉,毛血旺。”贺海楼一边说一遍舔了舔嘴角,“或者海鲜也可以。” 顾沉舟在贺海楼说了第一个菜名的时候就移开目光,看着正对着他现在所在位置的窗户,片刻后凉凉说:“做梦吧,至少一周时间,你只有白粥或者白糖粥喝。” 贺海楼:“……” 顾沉舟也没有理会贺海楼,直接拿出电话拨通贺南山的号码,在接通之后对对方说:“贺书记,海楼已经醒来了。” 躺在床上的贺海楼一听见那个称呼,就朝顾沉舟所站的位置侧目。 “……好,我知道了,书记再见。”简单的两句话后,顾沉舟挂了电话。 贺海楼说:“你通知了贺书记?” “嗯。” 贺海楼嘴唇抖了抖,勉强将那句“通知干什么”的话给吞了回去。 天花板上射出白光的吸顶灯将房间照得纤毫毕现,良好的隔音房间让这里一点没有医院病房大楼里惯常的吵闹声。 顾沉舟突然开口:“你冲上来干什么?” 这句话三天前卫祥锦就问过他,他有自己的想法,也给了卫祥锦一个回答;但三天后,他却忍不住再问刚刚醒过来的贺海楼一遍:你冲上来干什么? 贺海楼说:“你不知道?”他不等顾沉舟回答,又嗤笑一声,“要不是你在那里,我脑子有毛病冲上去。别人是爱屋及乌,我是爱情人救情敌,感动没?” 顾沉舟之前一直在注视着贺海楼的面孔,但这一刻,他的眼神飞快移开了。 不过这样的逃避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下一瞬,顾沉舟又把目光转回到贺海楼脸上:“你觉得我会答应你?”说的是贺海楼一直以来的明示暗示:我们玩玩吧。 “你不会?”贺海楼反问。 顾沉舟沉默了几秒钟,缓缓点头,一边说一边笑:“我会。” 贺海楼“哈”了一声,尽管这本来就在意料之中,他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洋洋自得起来:“怎么样?顾沉舟,我说过了,咱们走着瞧,看谁耗得过谁,你说是不是——”他突然拖长了声音,不乏恶意地缠绵叫了一声顾沉舟的小名,“小舟~” 顾沉舟盯了贺海楼几秒钟,突然走到床边。 干什么,发火了?贺海楼微一纳闷,就看见顾沉舟的面孔迫近到他眼前,又在他眼中变得模糊。 干裂的嘴唇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像蜻蜓那样地接触,柔柔地,软软地。 然后湿润微热的触感从他的唇角开始,一点一点的吮吸着,亲吻着,他觉得自己的每一寸嘴唇、每一道绽裂处,都被人仔细的含进嘴里,舔舐着、传递着身体的温度。 贺海楼迷糊了一下。 仿佛有一堆白色的云朵突然就出现在他的身体边,脑海里,从四个方向悠悠然飘然,然后将他簇拥在中间。 这个亲吻跟平常的亲吻不一样。 跟对方之前有过的几次亲吻也不一样。 ……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呢? 没等贺海楼分辨出两者微妙的不同,云朵就越聚越多,一些托住他的脑袋,一些包裹他的四肢,还有一两朵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在他胸膛上顽皮地弹跳着,咕咚翻了个身子。 贺海楼迷糊了好一会,感觉对方轻轻地咬了自己的下唇一下,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巴,立刻地,对方的舌头灵巧地钻进他嘴里,划过他的牙关,上颚,又轻轻摸了摸他还平躺着的舌头——一切动作都不剧烈,就跟之前一样,像是最轻柔的安抚。 这个温和的亲吻并没有持续太久。 顾沉舟微微松开嘴唇,放开了吮在嘴里的对方柔韧的下唇。 两个人凑得很近,呼吸着彼此的气息,又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流喷洒在皮肤上,有不同于寻常的搔痒。 我们继续玩,当然继续玩。 而且方式可以稍微换一换。 贺海楼,你可给了一个很不寻常的定金。 顾沉舟很快伸手在贺海楼枕边一按,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贺海楼愣了两秒钟才回过神来,他神情古怪地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说:“我先回去洗个澡,明天再过来。” 贺海楼“嗯”了一声,看见对方帮他放下床铺,又整理好被子,还将水壶提到床头边,放在他可以够得到的地方后,这才转身离开病房。 之前没有感觉的时候休息得太多了,现在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贺海楼躺在床上,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室内来回逡巡移动着,一会儿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一会儿又试着动动手臂和双腿,一直到病房的门再次被人打开,他才停下自己的动作。 “感觉怎么样?”拄着拐杖进来的人关了门,慢慢走到贺海楼身旁,问。 “很糟糕。”贺海楼随口说。 贺南山在顾沉舟刚刚的位置上坐下来,他拿拐杖轻轻敲了敲地板:“事情的经过,顾沉舟简单地跟我说过了,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什么了吧。”贺海楼说,“顾沉舟应该不至于傻到拿大家都看见的事情骗你。” “我是说你。”贺南山淡淡说,“你对顾家的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贺海楼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他回答贺南山,深色的眼睛里再次闪烁着和最初时没有分别的冰冷光芒,“玩玩呗,玩腻了自然就放手了。” “……好,”贺南山说,“记住你的这句话。” 在贺南山来到贺海楼病房的时候,顾沉舟也从医院回到了天瑞园,跟顾老爷子及顾正嘉见了面,说过一会话之后,又开车到沈宅,亲自向沈老爷子报平安。 老人家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看见自己的外孙,又高兴又心疼,说没有两句话就赶顾沉舟去洗澡休息。 顾沉舟也确实累了,到客房快速地洗完澡之后,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他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拨通卫祥锦的电话。 “小舟?”电话很快接通,卫祥锦在电话里说。 “那边现在怎么样了?”顾沉舟问,接着跟对方说,“贺海楼醒来了。” “差不多了吧,挖掘工作普遍慢了下来。”卫祥锦先跟对方说了一些青乡县的情况,就把话题转到贺海楼身上,“贺海楼醒来了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顾沉舟说,也不算欺骗卫祥锦——贺海楼醒来后说的一切事情都在他意料之中,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电话那边的卫祥锦狐疑说:“真的没说什么?” 顾沉舟失笑道:“我骗你干什么?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好,”卫祥锦说,“你先休息吧,你这几天都睡不着,回了京城就早点睡吧。” “嗯。”顾沉舟收了线,直接关灯躺倒在床上。 室内骤然按下来,短暂的漆黑之后,微弱的光线从床铺旁边的窗户洒进来。 顾沉舟躺到柔软的床上,或许是太过疲惫和终于能够放松下来,没过几分钟,他就陷入深沉的睡眠。 床头一侧的窗户外,深蓝色的天空上,亘古的月亮在满城市璀璨的灯火中,也黯然失色。 第110章 同床共枕 贺海楼在京城的医院里足足呆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顾沉舟除了前两天还每天过来一次之外,就再也不见踪影了——两天过完,顾沉舟就直接跟贺海楼说他要回青乡县了。 贺海楼当时就在心里“我了个槽”一声,也没说什么——反正说什么也没用——放人走了。 倒是之前在京城里的那些朋友,打听到他住院,都三三两两地结伴过来,有些还特意带上了一两个年轻的男女,说给他解闷用。 贺海楼无可无不可地留下了,全当陪聊护工用,就是在顾沉舟刚走几天,他终于能够下床行动之后,贺海楼对着镜子摸了摸缠满白纱布的头脸,心道那些跟在他身边言笑晏晏的人就算了,反正钱权交易一干二净;倒是顾沉舟,对着这张脸,他居然真亲得下来……? 一个月的时间,脑袋上和脸上的伤口都长好了,脸上的伤口并不严重,除了肌肤的颜色有些不同之外,一点疤都没有留下,倒是脑袋上,主治医师在几次检查后对贺海楼说这里会留下一道疤,长不了头发。又安慰贺海楼,不过还好,你伤口周围的头发都很茂密,遮一遮就遮住了。 对待伤疤上面,男人毕竟不是女人,贺海楼稍一郁闷也就丢开了,只让医生确定不会有后遗症之后,就办了出院手续。 而这个时候,扬淮省青乡县的灾后重建工作,只刚刚起了一个头。 省里领导下访安慰群众,官兵协作鼓舞人心,各地同伸救援之手…… 一切在灾难降临时候,可能出现的花头都过去了。街道上的空洞和废墟都被清理了,在灾难中失去住所的民众被妥善安排到临时居住区里,市场的秩序也开始恢复,各个行业的办公地点,也从之前的露天搬回到屋檐下……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 但是问题照样很多。 比如对城乡住房、基础设施、公共服务设施、农业生态、工商企业等等受灾情况全面及系统的评估,评估之后,对个人及企业补偿补助款的发放,还有新建起的建筑群规划,该建筑群对抗灾害能力的评估,还有这一次大灾之后,由于青乡县全面受灾,在进行重新建设的时候,也会进行综合水土资源、生态重要性、自然灾害危险性、经济发展水平等综合评价,将青乡县进行全面的整体的规划,任务可以说是千头万绪,非常繁重[1]。 不说其他,光光是顾沉舟这个原本负责招商引资的副主任,因为在国外学过经济,就被抽调去讨论由省里下达的《关于青乡县未来三年经济工作规划草案》,切实落实未来三年的经济发展方向及发展细节,并就此作出一份包含建设具体步骤的工作报告。只是写了好几次都被打回来,让作出更切合省里意思的报告。 十二月过去,一月份来到,之前还残留着一丝灼热之气的南方终于进入真正的冬天,早上起来对着天空轻轻呵出一口气,能看见细细的一团白雾出现,又轻飘飘向四周散去。 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冷,但特别阴湿,似乎也没有多少人习惯开暖气,在办公室里呆了两天差点感冒的顾沉舟只能每天出门都带着围巾和手套,坐在办公室里也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第四份《关于学习《青乡县未来三年经济工作规划草案》一二点》正在办公桌上的电脑里躺着,顾沉舟正从旁边的资料柜里翻找着资料,就听见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响起来。他放下资料,几步走到办公桌旁,接起电话:“喂?” “您好,是顾主任吗?我是值班室的小张。”电话那头客客气气地说,顾沉舟现在的情况是临时借调,虽然换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但是职位暂时还没有变动,因此县政府里的其他人叫顾沉舟还是称呼顾主任。 “什么事?”顾沉舟问。 “是这样的,外边有一位自称贺海楼的说要见您,说是您的朋友……”小张说。 “让他进来吧。”顾沉舟说道。他所在的办公室是正对着县政府大门的,而且楼层也不高,就只在三层。走到窗户边向外一看,就直接看见县政府的大门口,贺海楼坐在敞篷跑车里,微微歪着头,神情看不清楚,但似乎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顾沉舟的目光,在值班室的警卫让开位置让贺海楼进去的时候,贺海楼突然抬头,朝顾沉舟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隔得远远的,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交。 贺海楼刚刚微笑了一下? 顾沉舟心里想道,见贺海楼开车进来了,也没有在窗户边多站,回头整理整理办公桌,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换了个地方?”贺海楼还没有走进办公室就先说了一句话。等走进来看见顾沉舟之后,本来还准备说什么的贺海楼明显愣了一下,“你在室内也戴围巾?” “要不要喝点茶?”顾沉舟没有接话,只问贺海楼。 “喝酒吧。”贺海楼真诚建议。 顾沉舟径自从柜子里拿出茶叶罐子,又把烧开的水的水壶从加热器上拿下来准备泡茶。 贺海楼顿时心道你都有决定了还问我干什么,就听顾沉舟说:“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刚才到。”贺海楼说,青乡县这种小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娱乐,何况刚刚经历过大地震,到处除了平整地面还是平整地面,真要开着敞篷跑车跑一圈,灰尘都能把人埋了——何况贺海楼来这里的目的,从头到尾都只有顾沉舟一个。 顾沉舟将水注入茶壶,又很快将洗茶水倒掉,再次注入滚水,片刻后,他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贺海楼:“我搬出政府宿舍了。” “嗯?”贺海楼捏着杯沿将杯子拿起来,刚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就听顾沉舟说:“既然你刚来还没到落脚地,要不要跟我一起住?” “咳!”贺海楼毫不大意地被茶水烫到了! 滚烫的茶水一半溅在手背上,一半溅在膝盖上,贺海楼吃疼了一下,连连甩手,又结果顾沉舟递过来的茶巾,快速擦拭手背问:“你刚刚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刚刚有点听错了。 “要不要跟我一起住?”顾沉舟从善如流地重复一遍,然后起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钥匙和房子的地址都在这里,你可以看一看。” 贺海楼一愣一愣地接过东西,又听顾沉舟说:“你要不要去看看房间,你的房间我没怎么布置,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弄。” “这感情好……”贺海楼顺嘴接了一句,就在顾沉舟的示意下往办公室外边走去,在他身后,顾沉舟还善意地提醒对方,纸条上的地址就在政府办公楼左拐三条街外。 贺海楼捏着信封站在楼梯里,回头看了看办公室门,心道自己连杯茶都没有喝完就被人扫地出门了,不过—— 他垫了垫手上漂亮的牛皮纸信封袋,三两下撕开了扣子,先倒出了一枚古铜钥匙,接着又倒出了一张房门卡——就是酒店公寓的那种——最后还有一张折成三折的信纸,信纸的背面映着房屋的地址,展开来则是一些欢迎入住的话,底下还有一个小小的房子缩略图案,看上去挺漂亮的。 这个怎么也不可能是顾沉舟弄的吧…… 贺海楼一边往楼梯下面走去,一边又翻回信件的背面,去看打印在上面的地址:怀林北路玉镜小区33号6号楼403室。 信件上的地址距离政府大楼确实不太远。 像顾沉舟之前说的那样,贺海楼开着车子,慢悠悠地转过了三条街区之后,一眼就看见了地址上的玉镜小区。 玉镜小区并不是一个新建立起来的小区,这个小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好几十年前,是在国家真正成立之前就建立起来的老式西欧建筑。 这个小区在当时据说是专供青乡县留洋归来的知识分子的住所,结合西方的建筑风格和东方的园林韵味,亭台楼阁,花园水池,一个不缺。 当然现在来说,出国深造再回国工作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里除了是外来游客旅游青乡县的一个重要景区景点之外,也就是一众手里头有些钱的人的租住选择点。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次席卷青乡县的大地震中,许多新建的楼房发生了坍塌,而这一栋有几十年历史的老旧房屋,除了里头的各种家具不能幸免之外及外墙剥落了几块之外,并没有出现其他任何问题。 驱车来到玉镜小区的小区门口,高高耸立的雕花铁栏杆大门向内敞开,但现代化的拦车杆还尽忠职守地横向停着。贺海楼看见小区的值班警卫在警卫室内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没有半点出来的意思,他看看车子旁边的仪器,琢磨了一下,翻出那张放在信封里的房卡,在车窗旁边的仪器上读了一下,“滴”地一声,横在大门前的栏杆徐徐升起,贺海楼一加油门,车子往小区内直冲而去! 上班时间,小区里并没有什么人,贺海楼绕着小区开了大半圈,将周围的景色都看过一遍之后,把车子停在六号楼旁边的临时停车位上,上了小洋楼后边加建的电梯,来到地址上写着的403室,先研究了一下刷白漆的大门和雕花铁制扶手,又把手里头古铜色的钥匙插进去。 钥匙严丝合缝地插进锁眼,旋了半圈后,房门被打开来,贺海楼走进室内。 如同外表一样,这间一百多平方、两厅两室的套房里的家具都比较古老,沙发是布衣的,墙壁上贴着竖条纹的墙纸,柜子书架等等家具,不是铁制的就是木制的。一些小摆设上,比如花瓶或者糖果盒,都是大团大团颜色鲜艳——或者金白或者金红——的蔷薇花,看得人眼睛疼。 贺海楼有点嫌恶地放下了手里一个系列的水果托盘和牛奶壶,踩着厚厚的地毯往卧室走去。 他先挑了最靠近一扇门打开,里头卧房的布置就和外边客厅不尽相同了:一张大床和衣柜及书桌,再来书桌上的一台电脑,就是这间房间里的全部摆设了。贺海楼看了看刷成天蓝色的墙壁和床尾下的一张灰色地毯,重新关上门,打开对面的房间。 这间房间就是顾沉舟的房间了。 之前在政府宿舍里看见的家具全部摆了进来,衣帽架上也挂了一两件帽子和衣服。他走进去打开一扇柜子,柜子一排挂着衣服,一排挂着裤子。 贺海楼想了想,突然又倒回之前那间房间,径自走到衣柜面前,打开柜门—— 柜子里并不像外边的书桌上那样空荡荡的,一整排还挂着标签封装在袋子里的衣裤整整齐齐地挂着。他随手拉开了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一整排的领夹。他又来开了隔壁的一个,这一回是一整排的领带。 贺海楼兴致顿时起来了,就像是过年拆礼物那样,他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打开,从领带袜子这样的东西到配衣服的领夹手表,又到一两件手珠项链,大衣柜里的每个抽屉里都放着会用到的零碎东西,贺海楼一路拉到书桌下,书桌的抽屉里居然也放了两本本子和两根水笔。他又回到外边看了一圈,在从洗手间的柜子里翻出一瓶还包着塑封的固定发型用的啫喱水时,他突然笑得不行了。 “……哎呦喂,这一定不是顾沉舟准备的!他那两根毛哪里需要用到啫喱水!” 贺海楼笑了足足有五分钟,才抱着肚子坐到沙发上,摸出手机本来想给顾沉舟打个电话,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将手指从快捷键1上面挪开,只是低头翻翻茶几,果然从茶几下翻出了自己常抽的牌子。 “嗤”地一声,贺海楼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烟头,用牙齿咬着抽了一口。 他唇上的笑意慢慢褪下去,面容藏在袅袅升起的烟雾里,看不太真切。 顾沉舟下班回到玉镜小区的时候,刚走进房门,第一眼就看见贺海楼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腿直接翘到茶几上边,一边用遥控器转台一边喝啤酒。 他在玄关门口停了一瞬间,就换了鞋子往客厅走去。 “……你真的喝酒管饱?”说话间,顾沉舟已经茶几上的两个空易拉罐丢进垃圾桶中。 “越喝越饿了。”三瓶啤酒对贺海楼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一边对顾沉舟抱怨说,一边抬手一掷,手里的空罐子就落进了几步外的垃圾桶中,“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顾沉舟问,又说,“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我们就去吃川菜吧。” “川菜?” “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水煮活鱼?”顾沉舟说的是贺海楼手术后刚刚醒来时说的事情。 贺海楼被这么一提醒,立刻想起来了:“你不说我还真忘记了!” “走吧。”顾沉舟说道,拉了拉围在脖子上的围巾,直接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贺海楼将两只腿放下来,关掉一直在吹暖气的空调,从沙发上拿了外套,跟上顾沉舟。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电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你平常就在食堂里吃饭?” “嗯。” “柜子里的那些东西?” “我让人照着你用的牌子随便挑了一点。” “我好像在洗手间里看到了一瓶啫喱水……” “……你不需要?” “……我需要。” “你的房间布置的还不错。” “哦?” 贺海楼对着电梯里能照出人影的扶手迅速研究了一下自己的外貌,然后转头对顾沉舟暧昧笑:“要不然咱们睡一个床?” “行。” “啥?” “我说行,你想就一起睡吧。”顾沉舟重复一遍,尾音刚落下,电梯也正好“叮”地一声,停在了一楼。 这个时候,电梯门向两侧滑开,顾沉舟向外头走去,贺海楼则再次转脸面对扶手,研究自己的表情是不是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1]:借鉴自地震灾后工作步骤。 第111章 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和贺海楼同居的生活,对顾沉舟来说,其实有一点出乎意料之外。 同居的第一天,贺海楼在电梯里说的“同睡一张床”,在顾沉舟而言,确实没有什么——既然他都准备让贺海楼住进来了,也不差同睡一张床了——但是跟之前迥然相反的,贺海楼这一次的说说还真只是说说,那天晚上,他们吃了川菜回来,贺海楼就直接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不知道在倒腾什么了。 两个人一同居住,彼此间的作息时间,是最明显的差别,有好几次,几乎顾沉舟中午上班回来,都进了门之后,贺海楼才叼着牙刷从洗手间走出来。而等他晚上处理好各种事物准备睡觉的时候,贺海楼才慢吞吞地拿出电脑,远程处理一些公司事务。 结果几天下来,贺海楼自己也纠结了一下,第二天就换成了跟顾沉舟一样的作息。 除此之外,多了一个人的房间,对顾沉舟而言,就是天天看见一个或许不那么喜欢的人,以及租住房的厨房终于不再总只是摆在那边落灰尘。 总结来说,这样的生活,对顾沉舟来说,和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这样的生活对贺海楼来说,就总有一些地方不对劲了。 在那一次电梯里的对话之后,贺海楼就觉得自己似乎碰触到了一个很古怪的领域。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时时刻刻地坐着大餐前的准备,看着侍者摆好餐具碗碟,替他系上围巾,将开胃汤及面包及红酒一一摆放上桌,而最引人注意的龙虾全餐,还在厨房准备着,只等他一声令下,就有人将巨大的银质餐盘摆放上桌—— 另一方面,他之所以迟迟不下令,就是因为虽然馋了好久,却总觉得萦绕在鼻端的味道可以再香一点,再诱人一点,再特别再与众不同一点—— 贺海楼一边在锅里下着面条,一边犹豫着是不是要直接开吃或者到底什么时候具体开吃。 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连锅里烧开的水滚出边沿了都没有注意到。 顾沉舟正在客厅里接电话,电话是从京城打来的。今年过年的时间早,一月底就是除夕了,沈老爷子打电话过来问顾沉舟过年前要不要回京城,在他那边住几天。 “我当然会回去,”顾沉舟笑道,又说,“已经调好公休假了,明天晚上的车子,大概后天就到京城了。” 沈老在电话里笑着说了几句话,又问顾沉舟卫祥锦会不会过来。 “祥锦可能不会,前几天祥锦跟我打电话,还抱怨事情特别多。”顾沉舟又跟沈老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厨房里的贺海楼终于找到自己飘到天边的注意力,关了火,把烧得有点过头的面条装了两碗,一手一碗端到桌子上。 顾沉舟从沙发上站起来,拿了两双筷子,一双给贺海楼,一双自己拿着。 贺海楼拉开椅子坐下来,随口问:“你要回京城过年?” “过年前呆在我外公那边,除夕的时候回爷爷家。”顾沉舟说,“你呢?” “看贺书记在哪里吧。”贺海楼无可无不可地说,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晚上的车票了。”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夹起一口细面条尝了尝,然后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沈家呆几天?” 贺海楼若有所思地盯了顾沉舟一会。 顾沉舟:“嗯?” “我现在有点相信确实很多人说你让人欲罢不能了……”贺海楼说,然后轻耸了一下肩膀,“行啊,一起走吧。” 位于京城的沈宅不管看上几次,都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在夜里尤为清楚:树木婆娑间,璀璨的灯火在林间遥遥亮起,远远看去,园林中间的复式小楼就像独自伫立在世界里一样,宁静与繁华的对比如此强烈,几乎无法用言语描述。 顾沉舟和贺海楼是在春节前一周到达沈宅的:这也是顾沉舟除了去国外的两年外,多年来的习惯。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英国来的管家詹姆士还是精神奕奕、背脊直挺地等在主宅前,但沈老爷子脸上的皱纹,却比一年前多上很多了。 “外公。”顾沉舟走进老爷子的书房,将手按在老人冰凉起皱的手背上。 “回来了就好。”沈老爷子说了一句,又看向贺海楼。 顾沉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介绍词是“我的朋友”。 贺海楼在一旁很给面子地露出了一个微笑,问好说:“老爷子好。” 沈老爷子微微点头。 顾沉舟在一旁说:“詹姆士,帮我带海楼去我隔壁的那个房间休息。” 这并不需要顾沉舟吩咐,詹姆士已经站到了贺海楼的旁边:“贺少爷,请往这边走。” 贺海楼也没多话,很爽快地跟着詹姆士走出去,只是在两人离开沈老的书房的时候,他问:“詹姆士,小舟妈妈的房间,是不是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 在前方带路的詹姆士脚步微顿,点头说:“是的,还保留着。贺少爷如果想看,我给您带路。” 这句话大大出乎了贺海楼的预料,他之所以对顾沉舟母亲的房间感兴趣,是因为在顾沉舟刚刚回来的时候,他们通过郑君达过了一手,当时顾沉舟用手在车玻璃上写下了一行凌乱秀丽的字体,他后来回去想了一想,基本确定那个字体是顾沉舟母亲沈柔的字体。 只是顾沉舟的外祖是商人,沈柔又早早去世了,不管从哪个方面入手,跟他的距离都太远了,因此贺海楼只是脑海里过了一下,也没有多想……根本没想到转过一年,他居然能来到沈家,并且走进沈柔当年的房间。 当然,目的只是做一些验证。 郑月琳因为去世的人照顾顾沉舟,贺海楼却因为顾沉舟,而对去世的人产生了一点兴趣。 沈柔的房间距离沈老爷子的书房不远,几步路就到了。站在白色的木制房门前,贺海楼问正上前开门的詹姆士:“这里经常有人进来?” 詹姆士转开了房门,又退回门外,站在一旁。他脸上带着微笑,目光明澈睿智,似乎能洞彻人心:“当然不,舟少爷只带过两个朋友进来,一位是卫少爷,一位就是您了。” 贺海楼顿了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抬脚走进房间。 属于女性的房间,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同一时间,书房里的祖孙两也在交谈。 沈老爷子并没有对刚刚回来的顾沉舟问什么问题,只是让对方先写一幅字。 顾沉舟也没有出声,径自动手,铺开纸张,研磨墨水,挑选毛笔,一系列准备工作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才用大号的毛笔饱蘸墨水,在宣纸上写大字。 他写的是“澄心静气”这四个字。 沈老爷子站在一旁,等顾沉舟写完,将宣纸捧起来对着灯光细看,一边看,一边微微摇头。 顾沉舟并没有注意到沈老爷子的小动作,他沉着一口气,一连写了五张同样的字,才放下手中的毛笔。 除了最开头的一张,剩下的几张沈老爷子都只随便一看,就问顾沉舟:“知道什么问题了没有?” “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一周不练观众知道。”顾沉舟将笔放在笔洗里轻轻洗涤,回答沈老爷子。 “除了这个呢?”沈老爷子问。 顾沉舟用拇指和食指轻捏毫尖,没有说话。 沈老爷子倒是笑了:“古代人都讲究由字观人,片面是片面了一点,但是看看写字人写字时候的心情,还是做得到的。你写着‘澄心静气’四个字,笔锋却不够圆融,骨架横突,构造支离……怎么,在心烦什么事情,都带到写字上来了?” “没什么事情……”顾沉舟刚说了一句,沈老爷子就沉着脸“嗯?”了一声。他只好说,“是有一些事情,不过不太重要。” “不太重要的意思,是指不是工作上的事情?”沈老爷子问。 “嗯。”顾沉舟点点头。 沈老爷子将手中的宣纸放回桌上,背着手走了两步,突然问:“小舟,你在体制里想取得什么样的地位?” 顾沉舟微微一愣。 沈老又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直到你出国之前,你都没有进里头的打算吧?” “是,”顾沉舟说,“不过在国外,我想通了。” 沈老哼笑一声:“这句‘想通’不用对我说,对你爸爸你爷爷说去,我是巴不得你想不通呢!”他又说,“我不管你碰到了什么事,工作上的也好,不是工作上的也好,没有必要考虑太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和你妈妈,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够舒舒服服地过完一辈子!”他重重说道。 “……外公,我知道。”顾沉舟接话说,“我是有一些犹豫,不过这些犹豫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顾沉舟实话实说。 和贺海楼的事情,对他来说,确实不是特别好下决定。甚至一边做的时候,顾沉舟一边还会对自己发出质疑。 但是越犹豫越坚定,越质疑越明确。 如果说顾沉舟真的有什么是和别人不一样的,那就是这一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达成的结果,在前进的道路上,他会犹豫,却并不放慢脚步;会斟酌衡量,却不首鼠两端。 他能够稳定而准确地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中间有风景,没有岔路。 顾沉舟的目光错开沈老爷子,投向占了书房整面墙壁的大落地窗。 深沉的夜色像一块黑绒布,静静地罩在玻璃上。 顾沉舟看得非常专注,并没有意识在一旁沈老爷子的眼里,他的眼神跟罩在玻璃上的黑绒布,是一样的暗沉。 “至于进体制,不是家里的要求,确实是我自己的想法。外公,我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顾沉舟说道。 他同时也在想:不自己经历一次,不亲自见识一次,他永远不会知道,被推出这个圈子是什么样的感觉和滋味。 如果他不想再像梦里那样—— “如果是卫祥锦,今天我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咱们半斤八两。” “顾沉舟,对你来说,什么不可以交换?” 似乎沾满了蜜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顾沉舟自己回想着,也发自内心地浮起了一抹认同的微笑。 是啊,什么东西不能交换? ——反正不会是操一个人。 贺海楼的变数太大了。 这个机会倒是刚刚好。 顾沉舟不动声色地想着。 乘着这个机会,早点把麻烦解决掉——贺海楼之所以会追着他不放,不过是够了几次都摸不着他吗?等他够得着摸得到了,像他这种人,早晚会厌倦这种身旁时时刻刻存在另一个人的浑身束缚的感觉。 而至于其他—— 顾沉舟没有必要自己骗自己。 在贺海楼冲出去拉他和卫祥锦的时候,他确确实实被震动到了,并且这样的震动就像地震之后余震一样,可能会绵延很久。 贺海楼对他或许是认真的,或许不是。 他参与进去之后,或许始终跟贺海楼相处不来,也或许会被贺海楼吸引—— 这些都不重要。 任何只局限在一个人身上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情是在他自己身上——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该做就做,想要就拿。 确定了就不迟疑,实践了就不后悔。 只是谈一场恋爱而已,就算对象特别了一点,也是他吃贺海楼,又不是贺海楼吃他。 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 顾沉舟和贺海楼的晚饭是跟沈家的人一起吃的。 一楼巨大的饭桌上,一张大桌子足足坐了两位数的人。 延请自南方的大厨师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可以端上酒店宴会席的美味。 饭桌上,顾沉舟多年来的位置一直是沈老爷子左手边第一个,但这一次,因为有贺海楼在,顾沉舟索性在开饭之前就找沈老爷子说了,按照辈分排下去,把他和贺海楼排在一起。 这一桌子菜虽然精致,但对贺海楼来说,味道实在淡了点。 吃饭的过程中,饭桌上倒是不缺乏交流,话题多数是围绕着顾沉舟的,还包括一个月前青乡县的那场大地震,话里话外都透着关心之态——只是太刻意了一些,如果真的关心,一个月前就该关心了,还会在地震都结束了一个月之后,再提这个话题? 但撇开这点,大体上来讲,一顿饭还是吃得和乐融融的。 饭后,沈老爷子和詹姆士去后花园散步,顾沉舟则弯下腰抱起自己大表哥刚刚两岁的小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玉佛,挂在小孩子胖乎乎的拳头上。 一旁的大表嫂看见了,立刻走上来道谢,顺便把孩子从顾沉舟手里接过去,还哄着孩子跟顾沉舟说谢谢:“思思,谢谢你小叔叔。” 小孩子胖乎乎地很可爱,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顾沉舟直笑,还跟着自己的妈妈一起依依呀呀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贺海楼特意站得远了一点,他一点都不喜欢孩子——就他所知,顾沉舟也没什么好感,这一点从顾沉舟放下孩子之后不止碰都不碰,还倒退了一部就能很明显地看出来了。 “大表哥,这位之前来过我们家。”顾沉舟没有再去看小孩子,只是转向了旁边的人,自然而然地介绍说,“姓贺,贺海楼。是我的兄弟。” 第112章 孙猴子和如来佛 沈家和大多数红色家族一样,随便一划拉,不管远近,总能划出一大片的亲戚兄弟。 贺海楼只在客厅里坐了几分钟,就把客厅里的人和自己曾经拿到的资料报告上的铅字,一一对应起来。 沈老爷子有四子一女,原配在十几年前就过世了,一直没有续娶。 他前四个孩子都是儿子,最后才抱到了一个小女孩,因此在沈家的上一辈里,最受宠的不是前头四个儿子,而是最小的女儿。当初沈柔出嫁的时候,京城里还有传言说沈老爷子把半个沈家都陪给沈柔了。 而现在,不管是移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就算顾沉舟并不能常常过来,三代里在老爷子面前最得脸的,照样不是沈家四个舅舅的十来个儿子女儿,而是顾沉舟这个外姓人。 华丽的水晶灯饰在大客厅的上空熠熠生辉。 西欧式的长沙发上,贺海楼翘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宣诚——也是上一次带他进来沈宅的,顾沉舟二舅舅的大儿子,在沈家三代里排行第三的男性——说话。 五分钟前,顾沉舟将贺海楼一一介绍给跟自己同一辈的表兄弟之后,就跟贺海楼打了声招呼,去后花园找沈老爷子说话了。 贺海楼能在京城里吃得开,也不是上门做个客还需要人陪的主,顾沉舟一走,他的一些表哥表弟就围了上来,面上是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但话里话外,重点还是在贺海楼身上,围着贺海楼讨好。 有了最开头的交情,沈宣诚跟贺海楼说话,就比较说得上了。他坐的位置正好是贺海楼对面,话题主要围绕着贺南山当省委书记的福徽省交流,还说道了一些经济建设方面的问题。 贺海楼一边听着,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地微笑:沈家大大小小,一家子的商人。商人说起经济建设来,根本目的是什么,还需要特别思考吗? “行啊。”贺海楼端起桌上的茶杯——他发现沈家特别喜欢喝茶,上次来的时候上的是红茶,这次刚吃饱饭,绿茶又上来了,难不成顾沉舟在家里没事泡一杯茶的习惯是从这里带过去的?就是不知道顾家平常怎么样——用杯盖撇了撇浮沫,轻啜了一口。 这个动作让旁边坐着的沈菲菲目光一亮,刚要再细看,却被自己的妈妈及时发现,用力瞪了一眼。 她悄悄地撇撇嘴,还是把目光收回来了:美男虽好,奈何名声太差。 “三表哥是做生物工程的吧?”贺海楼一没注意就顺嘴叫了一声三表哥,“我回头跟赵叔叔打一声招呼,高新科技在福徽省也是要大力扶持的嘛。” 这个三表哥……沈宣诚受宠若惊地牙都有些疼了,他可不敢顺嘴叫上‘贺表弟’,还是呵呵一笑,高兴说:“这可真是谢谢贺总了!” 京城之中就是这样,一段时间一个叫法,像最凶猛的病菌一样,一个人患上了,一群人就得跟着患上,从来没有遗漏的。 “这么说我也该谢谢沈三哥了,三哥可是来我们福徽添砖加瓦,帮助经济建设来的啊!”贺海楼换了个称呼,单单听字面上,比三表哥还要显得亲近了,“三哥平常是怎么叫小舟的?” 其实今天顾沉舟带贺海楼过来,沈家上下都有些嘀咕,之前换届的时候,他们在外边,看得不清楚,但至少知道顾家和贺家不太对付——如果连这点都不知道,万一他们做事的时候找错了人表错了情,这可怎么办?只是现在……难道事情又有了变化? 沈宣诚闹不清楚顾沉舟也闹不清楚贺海楼,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挑最中规中距的回答来说:“都是跟爷爷一样叫小舟。” “那三哥就叫我海楼吧。”贺海楼挑了挑唇角,暖色调的光线下,他的笑容徐徐盛放,让人无法拒绝,“亲近的人都这么叫我。” 沈老爷子晚饭后的散步时间,一般在半小时到一小时之内。 这一次因为顾沉舟回来,他们单独说了一会话,时间就又往后延迟了十来分钟。等顾沉舟回到把老爷子送上房间,再回到客厅的时候,沙发那一块地方,贺海楼已经成为众星拱月中的那个月亮了。 他走到贺海楼身旁,先跟几位表兄表姐打了个招呼,然后才低下头问贺海楼:“再聊一会还是先回去?” 贺海楼神情有些诧异,顾沉舟的大表哥也连忙说话:“这么久没回来了,怎么不在家里住几天?爷爷平常念叨最多的就是你了!” 顾沉舟笑道:“刚刚已经跟外公说过了,明天上午再过来。” 大表哥想了想,说:“那也好,是回天香山庄吧?天香山庄挺不错的,就是离我们这里实在太远了点。” 顾沉舟微微一笑。 贺海楼慢吞吞站起来,意有所指地笑说:“好吧,顾主任,考虑到距离实在太远——我们该走了。” 沙发上的人纷纷站起来道别,顾沉舟也没让人送,只跟贺海楼一起往车库走去。 从顾新军搬出天瑞园到扬淮省任省委书记之后,顾沉舟就把自己的车子放到沈家的车库中了。这一回,他从众多豪车中开出了自己那辆奥迪,先检查了一些关键的部分,没有发现问题之后,才让贺海楼上车,慢慢开出沈宅。 八点多的时间,正是夜晚最热闹的时候。 坐在副驾驶座上,贺海楼本来是按下窗户的,结果没一会,就被街道上的声音吵得脑袋疼,又重新按上玻璃了。 顾沉舟开了车载音乐,是舒缓的钢琴曲。 贺海楼放下座椅,舒舒服服地躺了一会,突然出声:“我看你也没有怎么笼络到你外公家里人的心嘛。” 顾沉舟看着前方的道路,没有回答贺海楼。 贺海楼又说:“怎么?这可不像我们手腕圆滑的顾大少啊。” “那你觉得什么才像?”顾沉舟说。 贺海楼想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吃吃笑道:“不说完全抹平矛盾,至少也得让你外公家里人围着你马首是瞻吧?怎么我去一次,他们就改为全都围着我转了?” 顾沉舟斜了贺海楼一眼,然后又将目光收回,正视前方:“沈宣诚最近打算在福徽省投资,他跟你要了一些政策上的优惠?” “不然还有什么?”贺海楼说。钱权交易很普通又很不普通——大家都在这样干,大家一个干不好,就会过界。当初沈老爷子把女儿嫁给顾新军,一方面肯定是希望女儿有钱有身份,将来能够一路平顺;但另一方面,也未必没有一些跟顾家强强联合的打算,毕竟那个时侯还不太时兴政商结合,但在国内有钱没权终究算不了什么,沈老爷子也是托了祖辈的身份和自己跟顾老爷子的交情,才能让沈柔嫁入顾家,并在顾家面前挺直腰杆说话。 道路的左后边突然窜上来一辆蓝色敞篷宝马车,在拥堵的道路上还想超车,跟顾沉舟正开着的奥迪贴得非常近。 顾沉舟目光朝右侧一瞥,手中方向盘顺势打了一下,让了对方。 一旁的贺海楼十分不满意地瞪了顾沉舟一眼。 顾沉舟又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他既然开口了,你就打个招呼吧。” “你这话不是应该当着沈宣诚的面说?”贺海楼说,“做好事不求回报什么的……” “不像我?”顾沉舟接话。 “太傻了。”贺海楼说。 顾沉舟微微一笑,看到前面到了十字路口红绿灯的位置,瞅准前头的一个空档,瞬间踩下油门,方向盘左旋右转,硬生生在左右都是车流的马路上转开出了一个S形,赶在前几分钟超过他们的蓝色宝马之前,停到了一辆白色保时捷之后——也就是蓝色宝马前面的位置上。 这一刹那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车子转得快,贺海楼坐在座位上也没有系安全带,被惯性一甩,脑袋都磕到车门挡板上了。但等他揉着额头直起身子,看清楚情况之后,却忍不住为顾沉舟的技术吹了声口哨。 前面是红灯,顾沉舟一停下就轻轻巧巧地拉起了手刹,顺势对贺海楼说:“让一让又怎么样?我要追上,就追上了。” 贺海楼还在因为刚刚的一下撞击而咝咝抽气,却又忍不住为顾沉舟的话微微一笑,心道对方这是话中有话啊,表面上说的是路上的这段超车,实际上,不就是在说沈家的那点子事情? 让一让又怎么样?如来佛让孙悟空在自己掌心里随意蹦跶,但孙悟空七十二般武艺都使出来了,结果还不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还有沈老爷子,人到了晚年,不管再强硬,总是希望家庭和睦兄弟友爱的,就算只是为了老人能够舒心一点,顾沉舟能让的也让了。 反正—— 几个小东西,蹦跶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贺海楼忍不住转头看了顾沉舟的侧颜一眼。 车内开着夜灯,小小的一点光源要照亮整个车厢,平摊在每一处的力量就明显薄弱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贺海楼在这么近距离地看着顾沉舟的脸颊,居然觉得对方的脸颊上的皮肤分外的细腻,一点转折,一个弧度,也每每恰到好处,就像是被心灵手巧的工匠细细雕琢而成—— 贺海楼收回目光,轻轻晃了一下脑袋,心道这一定是光线的原因,他自己本身就长得好,天天几次照镜子,还没有什么人能光凭长相进入他的眼睛里,顾沉舟本身也只是长相端正,再要夸就是清秀可爱,但刚才,他居然觉得自己……被那种长相诱惑了? 贺海楼发了一会呆,突然对顾沉舟说:“我怎么觉得好像有叫骂声来着?” 顾沉舟淡定说:“后面宝马上传来的吧。”他不用回头看就猜到了,但凡爱炫车技的,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在自己面前炫,顾沉舟刚才在对方马上要停车占位之前超上前抢了位置,就是普通人也会觉得火冒三丈,何况之前就超车了的宝马车主。 “就这样让他骂?”贺海楼问。 顾沉舟瞥了贺海楼一眼,说:“要不我放下车窗,让你跟他对骂?” “……”贺海楼,“算了,这也太掉价了。” 结果一句话还没说完,车窗上突然传来一连串铁棍敲击车窗及车门的“砰砰砰”的巨大响动! 顾沉舟和贺海楼面面相觑。 这一回,他们可不用‘听见’,直接就看见了:大概就是后面那个蓝色宝马车里的人,一众跟顾沉舟贺海楼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围在车子的旁边,手里拎着的倒不是专门用来打人的棍子,而是车子里本来就有的支撑靠枕的铁条,但一连三个年轻人拎在手里敲车子窗户,乍看上去还是非常有冲击性。 贺海楼说:“等等……你的车子没换过牌子吧?” “当然没有。”顾沉舟说。像他、贺海楼、温龙春或者现在上台的郁水峰的孙子,车牌号码在圈子里都是会被特别记住的。低调是没错,但为了装低调有事没事就换个车牌号什么的——一般这样的人,总有玩脱的时候。别的不说,之前只差一步就上台的汪博源够牛吧?结果还不是硬生生被郁水峰整倒了。 贺海楼还有心情慢悠悠地跟顾沉舟说话:“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才三四个月吧,天就变了。” “操,操你妈——” 外头的红灯已经过了,等红灯的车子陆陆续续地都往前开去,但也有一小部分停下来,好奇地朝这里观望这里。 一扇玻璃毕竟没有多少隔音功能,顾沉舟和贺海楼很清楚地听见车窗外几个人的一连串叫骂声,同时,对方的敲击也越来越急,车玻璃上很快就出现一小点一小点圆形的裂纹,像小小的蜘蛛网一样不规则分布在驾驶座两边车窗上,并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顾沉舟伸手解开了安全带。 贺海楼也跃跃欲试的去拉车门开关,但顾沉舟没有解锁,丢给对方一句“你等等”,就一跨步下了车,并且直接甩上车门。 “操,小贱人终于舍得下来了?”最靠近车门的染黄毛穿上下都是洞的牛仔裤、看上去就是小混混样子的青年朝后退了一步,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说话,一边倒是把手中的铁条往下垂了垂…… 就是这个时候! 顾沉舟上前一步,直接一挥拳揍在对方张张合合的下颚上,接着在对方被因为惯性倒出去之前,左手一沉一拉,扣住对方的胳膊又往下移惯,同时提起膝盖,分毫不差地顶到了对方的胃部。 被揍的人嘴巴一张,喉咙里几声干呕,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儿的冲到喉咙上,马上就要吐出来了,却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仿佛都飞了起来—— 并不是仿佛。 在一膝盖顶到对方胃部,彻底瓦解青年战斗力之后,顾沉舟一只手提一只手推,就把浑身上下最多一百来斤的消瘦青年掼了出去,并且准准地对着从另一边跑过的另外两个黄毛青年。 这两个黄毛青年刚刚绕道车子前面,就看见自己的同伴从车子上飞了过来,当下傻眼地纷纷伸手去接,结果就是三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打斗就结束了。 车子里坐着的贺海楼啧了一声,声音里有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笑意。 顾沉舟径自走到银白色奥迪之后的那辆蓝色宝马旁,屈指敲了敲车窗。 留在宝马驾驶座里的也是一位年纪不太大的青年,但相较之前的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人,这位驾驶者好歹顶着一头精神的黑色短发。 玻璃在晚上都有反光,顾沉舟不太能看清车窗里坐着的人的表情,只是觉得对方的神情似乎有点僵硬。 他没有等太久。 车子里的人还算光棍,很快就按下来玻璃。 顾沉舟打量了一下对方,但不太认得,神情倒是跟他之前猜的一样,有些僵硬。他没有太在意,只是问:“要不要打个电话?” 开宝马的人表情由僵硬变为轻微的疑惑。 顾沉舟微微一笑:“我姓顾,这两天都会呆在天香山庄——如果你不知道,就是这几年天香山上新建起来的那个山庄——你待会可以打电话,找人说说今天晚上这件事,我等着。” 第113章 山间的夜① 回天香山庄路上发生的事情,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意外。 顾沉舟和那一位坐在宝马车里的年轻人说完地址之后,就继续开车,载着贺海楼回到天香山庄。 半年的时间,天香山庄一直有人打理,顾正嘉偶尔也会邀朋友过来开个小聚会,因此保养得非常不错。 顾沉舟将车子停在外边,径自带贺海楼山庄的三楼走去。 这是贺海楼之前并没有来过的地方,等两个人踩上最后一层铺着米色地毯的台阶走到最顶上,贺海楼立刻就一挑眉梢:单层面积至少有四五百平方的一整层空间除了流出一个浴室之外,全部打通,靠墙的位置放了一张特别订制的大床——其实从它的大小来说,更像舞池中供人狂欢的小型蹦床——五个人在上头一起翻滚也不会掉下来,大床旁边,静静伫立着一架黑色的钢琴,白色的丝绸搭在上边,上面压着一朵蓝色的玫瑰花。再往楼梯的方向,就是一组大型沙发及娱乐设备,正对楼梯的落地窗大概足有普通房间一整面墙的大小,落地窗外,凉台上的躺椅在夜风中一晃一晃的。 这些都不是最特别的。 贺海楼的目光往房间的天花板上移动,在落地窗与墙壁的间隔中,一个木头梯子直直架到天花板上——在梯子的上头,有一个活动的天窗。而天窗周围,全部都用玻璃铺成,站在顶层往上看去,天空与树木,星星跟月亮,统统一览无遗。 “一开始就建成这样的?”贺海楼问。 “当然不是。”顾沉舟说。 “什么时候改的?”贺海楼问。 “决定跟你谈恋爱之后。”顾沉舟说。 还好贺海楼现在没有在喝水,但就算没有在喝水,他也呛到了自己的口水:“你说什么?” “决定跟你玩玩之后。”顾沉舟若无其事地改口了。 “你觉得我会喜欢这种风格?”贺海楼有点郁闷。 “我觉得,”顾沉舟顿了一下,“你喜欢的风格我一定喜欢不上,所以,我就折中挑选了。” 这一刻,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属于贺海楼的那间SM室。顾沉舟不再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而是走到衣柜面前,从中拿出了一件浴袍,跟贺海楼说了一句“你先坐坐”就自己往浴室走去。 贺海楼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先走到落地前往外看了看夜景: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这面墙壁是朝着天香山树林方向开的,山顶上树木茂密,但冬天时候,大多数树木的叶子都凋零了,一眼看去全是黑黝黝张牙舞爪的枝桠,只有远处还有一两点明明灭灭的光点,虽然知道是远处城市的灯光,但乍看上去,却更像森林里的鬼火,还挺瘆人的。 贺海楼又往木楼梯走去,他一步一步地踩上去,每踩一阶楼梯,就有一声“吱呀”声响起。 这层的楼高不低,足有三米二三,高高阔阔地,给人的感觉十分疏朗——尤其是在天花板全部换成玻璃之后——他来到玻璃天花板下,抬头一看,转了转玻璃上插着钥匙的锁,往上一推,就把玻璃窗推上去了。 还有一点重。 贺海楼评估着这块可开启玻璃的重量及安全性,又踩了一个楼梯,从窗户向外探出:嗯,天花板上都是平顶的,有心情了其实可以放张椅子在上头……数秒钟的时间,一个念头也还没有真正在脑海里闪完,贺海楼就猛地缩回脑袋,按着自己被大风吹僵了的脸,用力打了一个喷嚏! 这时候浴室也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贺海楼有点心痒难耐,他从木楼梯上走下来,先往红色的圆形大床看了一眼——这绝对是照顾贺海楼的喜好——又走到大床斜前方的黑色钢琴前。 考究的黑漆和唯有弧线的琴身让这架钢琴就算只是一动不动地呆着,也有一种经由时间沉淀过后的厚重感。 贺海楼习惯性地先打开酒柜,从中挑出了一瓶还没有开封的红葡萄酒,拔出木塞,往一只高脚玻璃杯里倒了半杯,随手放在钢琴上,又去拿压在白色丝绸上的蓝色玫瑰——这一个他绝对不相信是由顾沉舟自己准备好的——又抬起钢琴盖,坐到了钢琴前,五指舒展,跳跃式地按下几个音节。 悠扬的音符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一时急促如鼓点,掩盖住浴室的水声;一时又轻缓如雨滴,淅淅沥沥和入水声之中;一时急,一时缓,一时柔,一时刚。最后,贺海楼两只手都放在黑白色的琴键上,弹起了那一曲他曾经给顾沉舟弹过的《梦中的婚礼》。 熟悉而欢快地曲调立刻在室内响起。 像百灵鸟的歌声,像夜莺的轻啼,像花在枝头绽放的一瞬间,像阳光下水珠迸溅时的万千光晕。 贺海楼的身体慢慢随着双手的弹奏而移动,他的神情与此刻的钢琴曲截然不同:他根本不专注,目光在室内漫无目的的游走着,有时长时间地停留在一点上,有时又快速地四下移动,神情还算平静,但映着淡淡微光的眼神深处,又显出了轻慢。 顾沉舟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贺海楼第二次在他面前弹钢琴,他并不能判断现在的弹奏对贺海楼来说是好还是不好,也不能从对方的背脊上分辨出对方的表情。 但应该是漫不经心地吧。 顾沉舟朝放置在角落的小提琴盒走去,打开盒子,里头拿出了自己的小提琴。 这些东西对贺海楼来说,也不过是碰见还算顺眼的情人时候随手一掷的好心情罢了,等到他从这些“好心情”的施与者变成承受者的时候,就很难承接住这些“好心情”了。 他想要,就有。 随手可以折取丢弃的东西,像路边的一块石头,枝头的一片树叶,谁会去珍惜? 就算有人递到他面前,他也懒得看一看。如果再被人珍而重之地放在盘子上送上来…… 贺海楼会觉得好笑、愤怒、或者其他? 顾沉舟不太确定。 但他其实并不特别在意。 因为他有足够的“好心情”,他是施与者。 手指按在指板上,将小提琴放上肩膀,顾沉舟捏着琴弓,放到琴桥上,轻轻一拉。 由小提琴演奏出的低沉的曲调突然加入了,慢慢地,缓缓地,却和钢琴奏出的欢快乐声完美融洽。 似乎在补足欢快下的宁静,太阳后的月亮。 一整个完整的世界,也在高低萦绕的音乐里中徐徐展现。 曲子很快弹完了。 贺海楼按下最后一个音节,侧头一看,顾沉舟就站在自己的身旁,他披着浴衣,用肩膀抵着小提琴,侧脸枕在腮托上,一只手刚刚收起琴弓,手掌似乎还有一丝轻轻的颤动。 这一刻可真美。 野风漫山遍野地奔跑着,树木虽然大多数落了叶,但一些常青树种上的叶片,还是在风声中沙沙地欢笑着。弯弓似的弦月刚刚从树梢一举跃升天空,透明的玻璃似乎嵌入了天穹上高远而寥廓的天际,抬起眼睛一看,夜色的清辉盛满眼瞳;再往上伸手,仿佛连星星和月亮都能拥入怀中。 贺海楼本来已经准备开口说话了,但这个时候,似乎有一只细细柔柔的手按住了他的嘴巴,让那些本来该出口的话又轻轻地退回了喉咙。 顾沉舟放下了手中的小提琴,他伸手拿起贺海楼之前倒出来的半杯红酒,啜了一口,又弯下腰凑近贺海楼面前,轻轻地碰了贺海楼的嘴唇一下。 贺海楼忽然有些想笑,这个轻飘飘的接触不知道怎么地让他想到了亲嘴鱼:这种鱼就是这样,总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很频繁地碰着嘴巴却又总是非常单纯地只碰了一下就分开,简直是傻得可爱。 可是他现在就是傻得可爱中的一个。 这么一想,贺海楼心里头咕噜咕噜直冒泡的甜水又掺入了其他味儿,好像酸酸的,又似乎有一点儿的咸,非常古怪。 顾沉舟当然不可能只是碰了下嘴唇就放过贺海楼。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他根本没有看到贺海楼脸上的表情,但是身体仿佛自己知道了该怎么做一样,在贺海楼因为想起亲嘴鱼而嘴角微微翘起的时候,顾沉舟准确地伸出舌头,挑开对方的牙关,将自己口腔内一大半的红酒哺喂给对方。 暗红的液体不可避免地从唇舌交缠处漏下来,一滴一滴红色的珠子连贯地顺着不时碰撞的两个下巴往下滑,一小半落在顾沉舟雪白的浴衣上,一多半却顺着贺海楼高高扬起的脖子一路往下,滑入敞开的衣领内,一会儿就在衣服上洇出一小块樱花似的绯红。 一口味道跟平常迥然不同的红酒喝完了,顾沉舟扶着贺海楼的腰部一用力,再转一个身,贺海楼坐到了钢琴琴键上,他自己则站到了钢琴前。 乱了调的音符像一群被惊动的小鸟,刹那就从自己及同伴停留的树梢上四下乱飞,阳光下,各色绒毛漫天飞舞。 贺海楼专注地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伸手在钢琴的琴键上随意按下两个音符,又去亲贺海楼的下巴,还是轻轻浅浅的吻,又夹杂着一些湿热的感觉,是顾沉舟在伸出舌头,舔去贺海楼下巴上残留的酒液。 “喜欢吗?”他问贺海楼,亲吻已经从对方的下巴一路落到了喉咙上。 因为顾沉舟的动作,贺海楼不得不朝上仰起自己的脑袋,他看着天花板上透明玻璃之后的夜空——今晚的夜空上,月亮不明显,星星却特别的多,在天空里一闪一闪地,闪烁着最神秘的光芒。 “唔……”他的喉咙发出轻轻的咕哝声,一只手却在钢琴上摸索着,先是狠狠地按住了顾沉舟还移动着弹奏曲调的左手,接着又捏起顾沉舟的一根手指,放在食指与拇指之间搓揉把玩,而后用其他的几根手指,一下一下地补着顾沉舟之前弹的调子。 顾沉舟嘴唇微微扬起,他的右手从贺海楼的腰部挪开,来到对方的胸膛前,轻巧地解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扣子。 小麦色的皮肤从衣服的束缚里挣脱出来。 顾沉舟用牙齿咬开衣服,旋即又在贺海楼的左边肩膀咬了一口,不太用力,但位置正好跟上一次贺海楼咬他肩膀时候的位置一样。 被咬的时候还感觉疼痛,但被舌头一下,又变得微微酥麻了。 没等贺海楼分清楚这些酥麻到底是从皮肤上还是从身体内传到脑海里,顾沉舟就继续往下亲吻着,直到含入对方胸膛上的一点。 并不如女人的柔软,和他最初时候跟周行在一起时仿佛也不一样。 这一刻,顾沉舟发现自己的耐心增长到了极致的地步。他含着贺海楼的乳珠,先用唾液将其湿润,又慢慢吮着,一处一处地品尝研究着,分析贺海楼皮肤味道的咸淡,分析贺海楼胸前这一点在他口腔内的每一步变化:从平坦到挺立,从柔软到软中带硬…… 贺海楼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和呻吟。他没有想要遮掩,只是抬起腿,勾了一下顾沉舟浴衣上的绑带。 活结被轻轻松松勾开了,顾沉舟贺海楼低下脑袋,朝顾沉舟浴衣内看了一眼,随后因为对方还穿着内裤而轻轻嗤笑一声。 顾沉舟没有理会贺海楼,在完全分析清楚贺海楼胸膛上乳珠的各种变化后,他就继续搜寻下一个地方:掩藏在皮肤下、撑起胸腔的肋骨;结实的锻炼出肌肉的腰腹;还有腰腹更下面的,笔挺的大腿以及大腿中间昂扬挺立的部分。 恶魔有了一次成功蛊惑的经验,再要俘虏人类,就显得轻而易举了。 顾沉舟从贺海楼嘴唇的轻吻并没有停下来,他的下巴擦过贺海楼卷曲的毛发,有些痒,嘴唇又更下面一处散发着热源的地方。 然后顾沉舟很轻易地发现他正在碰触的地方极为兴奋地抖了抖。 他抬起头,揽着贺海楼的腰部抱起对方,往后走了几步,两个人就交叠着双双倒在大床上。 暖红的大床如同一捧轻薄的粉红梦境,飞快自四周升起,将两人都环绕进去。 顾沉舟的手掌按在贺海楼的尖端上,他用了一些力道,用掌心的老茧慢吞吞地摩擦着对方最敏感的位置。 贺海楼长长吸了一口气,一口咬在顾沉舟耳朵上的同时,也伸出手摸到对方腰下隆起的位置,狠狠抓了一把! 顾沉舟礼尚往来地曲起五指,握住对方的东西上下抚弄。 打通一整层的房间非常安静,门窗紧闭着,连风声都听不见,只有属于贺海楼粗重的呼吸声时不时地响起来。 但这样的安静又显得理所当然的,就像顾沉舟在贺海楼身上点的火那样,一簇簇,一丛丛,又灼热又烫人,承受着每时每刻都想要尖叫,却每时每刻都屏住呼吸,专注地体会下一波灼热的快感。 顾沉舟的一只手从贺海楼的背脊沿着脊柱往下滑,渐渐滑到尾骨位置,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张手握住了对方的后臀。迥异于女人的柔软和丰满,顾沉舟用力捏了几下,才感觉对方的肌肉随着自己的力道而发生变形。 他凑到贺海楼耳边:“身材不错。” 贺海楼抬眼撩了一下顾沉舟,因为急需纾解的部位正被重点关照,所以他整个人都显得懒洋洋的,也没有之前几次的疯狂劲,像是一只大猫趴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把自己长鞭一样的尾巴甩来甩去,等待不怕死的人上来给它梳毛。 确实有人不怕死地跑上来给它梳毛。 顾沉舟将沾了满手指的润滑液一点一点推入贺海楼体内,圈口的括约肌紧紧地拴住顾沉舟的手指,人体内,肌肉层层叠叠地包裹上来,手指上感觉到的热度一直在攀升,或者还有两个人赤裸相接的身体的热度—— 贺海楼在他手中发泄出来的那一刻,顾沉舟直直挺入对方的体内。 像打破了一层透明的隔膜,又像开启的锁头上了锁。 好像有些奇怪…… 一瞬间的恍惚过后,两个人同时这样想。 第114章 山间的夜② “顾沉舟,”贺海楼的声音突然在顾沉舟耳边响起,声音和平常有些不同,缠绵得像拉出丝的糖,又黏腻得像蛇爬过皮肤后所留下的粘液,“好玩吗?” 他的上身刚刚抬起来,嘴巴张开露出了两个牙齿,顾沉舟就准确地用嘴挡住了对方朝自己肩颈前进的牙齿——他猜测贺海楼是想要咬上自己的肩膀或者脖颈,就算不是,也不会相差太远,对方现在也正在撕咬他的嘴唇呢。 这真是一个一点也不温柔的亲吻。 尖锐的牙齿在嘴唇上碾磨撕扯,只几秒钟的时间,顾沉舟就从两人相接触的地方尝到了血腥味。 有他的,也有贺海楼的。 他的手臂抬起来,按住贺海楼的肩膀略一用力,同时下身朝上狠狠一顶,正像野兽一样跟他相互撕咬的贺海楼喉咙里就被顶出了一声闷哼,连带着也下意识地松开了自己自己的牙齿。 没有另一方的干扰,嘴唇上的疼痛不再剧烈,却更加清晰地反馈到中枢神经上。 顾沉舟抬起手背往唇上一抹,一手的血水。 他没有太在意,只是两只手掌按着贺海楼的肩膀,将人牢牢钉在并不算松软的红色大床上,继续之前并没有彻底完成的推进工作。 “呃!——”贺海楼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音节。 顾沉舟并没有再伸手去抬他的双腿,但本身的上顶动作所带来的异样感觉,却让他的双腿忍不住随着对方的用力而曲起,不止是膝盖的弯曲,甚至小腿及脚掌脚趾,都忍不住紧绷起来、蜷缩起来。 刚刚发泄过的身体还残留着一丝高潮后所惯有的放松,但脑海中的神经却像是被无形的手给狠狠打了一个结,不止感官被放大到了极致,连发根都似乎紧张得竖了起来。 贺海楼第一次尝到这个滋味。 不是愉快也不是疼痛,从下体开始,他被另外一个人用力撑开来又填得满满的,肌肉的酸涩和身体的饱胀感几乎比疼痛还难以忍耐,他不知不觉地咬紧了自己的牙关,力道大得牙齿都发酸了,却还是没法稍稍克制住喉咙里的呻吟。更要命的是,从被入侵地方传来的酸胀感,就像是最厉害的传染源一样,在它刚刚发生的时候,就从下体开始,一路传递到胃部,胸膛,咽喉……传遍身体的每一个元件。 一小段含混的声音从喉咙里冲出,有那么一个瞬间,贺海楼已经不确定这是自己的说话声,还是被顾沉舟一点一点挤出来的无意义音节。 “你在说什么?”紧紧拴住欲望的肉壁同样让顾沉舟有些难受,每卖力地前进一点,本来仿佛已经到达最高点欲望就向上攀升过一个小高峰,每一个高峰,又都让本来安静蛰伏在顾沉舟内心、几乎没有存在感的某些东西呼之欲出。 “……我说操!操你个小比样子,操你鸡巴——啊!”最后一声,是顾沉舟瞬间顶到底端的尖叫声。 贺海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开始见到这间房子的无聊感在这个时候终于彻底消褪了!后庭传来的疼痛和疼痛之外那些难以描述地感觉反而让他内心的欲望彻底挣脱出来。 这又不同于他之前跟那些学生玩的花样——用个最直白的形容,那些东西哪怕玩得再激烈,他仿佛也是一个局外人。 而这一次——或许是人的关系,或许是位置的关系,那些藏在心里的嗜血的感觉比之前的哪一次都来势汹汹,几乎顷刻就占据贺海楼的脑袋。 疼痛,鲜血,欲望,发泄。 哪一样都好,谁的都可以—— 顾沉舟的节奏并没有被贺海楼打破,他将自己的欲望深深地埋入贺海楼的体内后,又猛一下拔出,在对方因为瞬间的轻松而一丝茫然的时候,再一次重重顶入! “唔——啊哈——”贺海楼已经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声音了,他顺从着身体的本能,全身心地沉浸进去,遵循着身体最原始的本能,让各种毫无意义的音节流水一样从自己的喉咙里流泻出来。 “喜欢吗?”顾沉舟凑到贺海楼耳边轻声询问,他赤裸的背脊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像是身体里烧起了一把火,由内而外地发着热。但就算这样,他依旧不紧不慢地挺入抽出,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卡准每一个来回的时间。 贺海楼没有回答,却猛地抬起身子,在顾沉舟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真的跟野兽一样,贺海楼松开牙关的那一瞬间,顾沉舟就觉得有冰凉的液体从自己的肩膀上滑下去,他看了一眼重重倒回去死命发笑的贺海楼,看见他牙齿间的血色和皮肤——几秒钟前还呆在他肩膀上的一块薄薄地正纠成一团的人体组织。 疼痛让顾沉舟的整个手臂都抽搐了一下。 由疼痛而生的愤怒没有表现在顾沉舟的面孔在,却在他的心里与那堆火焰发生了绝妙的化学反应。 他在贺海楼惊讶地目光中俯下身,伸出舌头,慢条斯理地舔过贺海楼嘴唇和牙齿上的血迹。 腥咸的。 还有那片薄薄的皮肤,味道特别奇怪。 这并不算完。 顾沉舟又以比一开始还温柔的态度吮去了贺海楼嘴唇上被撕咬开的地方渗出的血珠,一点一点,一次一次。 但与此同时,他的挺动根本没有停止,并不如之前那样的缓慢,他非常快速地抽插着,每一下都要重重顶到贺海楼身体的最里面一个位置! 温柔和粗暴,像冰和火。 贺海楼本来有些清醒的神智又再次恍惚下去,他的眼睛看着顾沉舟,却并没有认真注意自己看到了什么,只是像他沉浸在顾沉舟带给他的冲撞那样,又迷醉又残忍地去舔顾沉舟肩膀上被他咬开的伤口,红色的血液再一次沾上他的嘴唇,同时也似乎印到他的眼底—— 顾沉舟依旧没有阻止贺海楼,但这一次,他凑到贺海楼耳朵边说:“贺少想玩激烈一点的吗?恰好——”他头一次像贺海楼那样,将尾音拖得长长地,“我也是呢。” “……哦?”贺海楼缓了一口气,发出疑问的声音。 顾沉舟的手就往下移动直到抱住贺海楼的腰部,维持着两个人身体相连的状态,像左转了半圈,变成自己在下,贺海楼坐在自己身上的姿势。 埋在身体里的东西一下子顶到之前没有进入过的深处。 贺海楼发出了长长的抽气声,但抽气刚到一半,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不知道什么时候,镶嵌在天花板上的玻璃窗突然变成了镜子,一块又一块一点五米长宽的正方形镜面上,房间里的摆设与家具,他和顾沉舟赤裸交叠的躯体,纤毫毕现。 贺海楼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但后庭的饱胀感又如同锯齿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仰着头,从镜子中找到了自己的脸,他就像看见了另外一个人,看见他脸颊发红,神情迷醉,嘴巴微张着,下巴上残留着似乎血迹又似乎诞水的混合物—— 身体突然就从交合的位置热起来。 贺海楼急切地在镜子中寻找顾沉舟,他看见对方就躺在自己身下,一个肩膀都被鲜血染红了,神情还算平静,就是太平静了,像特意紧绷出来的—— 贺海楼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今天晚上的床戏进行到这个地步,他才终于又兴奋又清醒起来! 他低下脑袋,目光炯炯地重新和顾沉舟面对面起来,同时主动配合着顾沉舟的挺动,摇动起自己的身子:“哈……你——天花板上的——唔!镜子——” “我本来想温柔一点的。”顾沉舟用手撑着床铺,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等坐稳后,他又伸出两只手,捧起贺海楼的脑袋,开始亲吻对方的面孔,从额头到鼻子,从脸颊到嘴唇,一寸一寸地移动,用嘴唇来描绘对方的面容,“可惜我们好像都适合激烈一点的……” 贺海楼还在想顾沉舟话里的意思,就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脚心处游上来,游过小腿,游过大腿,游过他的后背跟胸膛—— 他终于看清楚了在身体上游动的东西。 “绳子?”贺海楼刚刚发出了两个音节,顾沉舟就将手中的绳子在贺海楼的胸膛上转了一个环固定住。他微微喘着气,暂时退出了贺海楼体内——这惹来了对方一声仿佛不满意的呻吟——同时把贺海楼重新压倒了身下,并且顺势向上一提绳子。 顷刻收紧的绳索让贺海楼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朝上提起,两条腿呈八字分开,大腿贴着胸膛,小腿又被绑在大腿上面,最隐秘的部位就直接赤裸裸地呈现在顾沉舟的目光里。 贺海楼心里的惊讶几乎不能以笔墨来形容。 乘着对方来不及反应的功夫,顾沉舟又将手里的这条特制的专门用于捆绑的绳子系住贺海楼的双手,让对方的双手被束缚在胸膛前,刚好跟双腿比邻。 打了个对方自己绝对解不开的结之后,顾沉舟没有立刻压上贺海楼,而是让开位置,并凑到对方耳朵边,带着微笑说:“仔细看看,看看你淫荡的身体,张合的屁眼,被我操很有感觉吗?——” 贺海楼的耳朵都抖了一下!他的目光顺着顾沉舟的话再次移到天花板上的镜子上。 这上面的镜子应该经过特殊加工,会将照到的物体等比例放大几倍——总之,贺海楼真的在镜子里面找到了顾沉舟说的所有东西:分开到夸张位置的双腿让一切一览无遗,从草丛中探出来,朝上挺立的欲望抵住腹部,正不断地沁出液体,再往下,被顾沉舟撑开的地方是偏紫红的深色,还没有彻底闭合回去,正在他注视中微微颤抖着,一张一合地好像婴儿想要吮吸什么东西的小嘴—— 贺海楼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内心涌现出来,这种感觉完全来自于精神上,点燃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和细胞组织,让他彻彻底底地兴奋起来! 他正要说话,顾沉舟的一只手就摸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次的动作就没有之前的那样温柔了,顾沉舟侧过手指,用指甲划过贺海楼的眉梢眼角,脸颊嘴唇,最后又捏起对方的下巴,将他的脑袋依次朝左右掰了一下,就像是在评估自己即将买到手的货物那样。 对方或许是满意了。 贺海楼看见顾沉舟俯下身,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真美——” 拖长的音调让顾沉舟的赞美仿佛是话中有话。 贺海楼看见对方重新抬起身体,回到正面对着他的位置,却不急着进来,而是缓慢地,目光随着手指,一点点地抚摸他的身躯。 这样的目光太过冷静而有如实质,贺海楼几乎觉得现在没穿衣服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而那个看着他的人正衣冠笔挺没有一丝的皱褶,说不定还带着一双白手套并将领子扣到喉结的位置,连手掌和颈部都不露。 这个和现实完全不同但在某种程度上又非常相近的想象让贺海楼的呼吸不知不觉就急促了许多,他感觉到自己的东西紧绷得都有些受不了了,急需某个人用手掌按上去,揉一揉,摸一摸—— 顾沉舟的手指滑到贺海楼胸前的凸起上。 他用手指捻了捻,然后说:“还硬着?”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贺海楼差点没有因此而发出呻吟,他用力喘了几口气,突然感觉口干舌燥。 顾沉舟的手又往下面移动,腰部,腹部,弧线不太明显到屁股,甚至那还浅浅张着的直肠入口。 “想要吗?”顾沉舟的语气轻松得就像闲聊的时候一样,但与闲聊时候不同,他没有等待贺海楼的回答,就径自将手移到对方的阴茎上面。 正要说话的贺海楼一方面错过了一个机会,一方面又赢得了一个机会,还兀自有些混乱,顾沉舟就将自己的东西抵到对方的入口,说:“求我操你怎么样?”不像之前那样平静中带着一点忍耐,顾沉舟现在的语气非常放松,有时候尾音还会微微翘起,就像笑着说话一样,但这个笑着说出来的话语的内容,又和对方面容上的干净从容迥然相反,“求我用大鸡巴操你,把你操得射出来,操得你爽上天——” 往常根本没有想过的话就跟水龙头里的水流一样从自己喉咙里极为顺畅的流出,一边说着这些话,顾沉舟一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说这些话,就跟之前并没有想过自己会上贺海楼一样,还有这些道具,镜子,绳索,以及其他很多很多—— 他统统没有想过。 它们就跟贺海楼一样,又惹人厌恶,又惹人惊奇,又让人逃避,又让人疯狂。 他现在才发觉,自己几乎有些忍耐不住。 顾沉舟的声音似乎还在贺海楼耳朵里回荡。 贺海楼吃极了顾沉舟这一套! 他现在看着顾沉舟,就像看见端坐在神坛上的神像被拉下来不止,还主动到泥水里滚了两圈再滚两圈。 他带着浓浓的笑意,喘息着极为兴奋地重复顾沉舟的话:“求你操我,用大鸡巴操我,把我操得射出来,操得爽上天——”尾音落下的那一刹那,身体被重重地撞击,最隐秘的位置在一瞬间被撑开到极致,和另一个人接近到最深最紧密的一步—— 他的身体开始哆嗦着,紧绷到极致的欲望几乎就要发泄出来! 但顾沉舟放在上面的的手立刻紧紧地握住了贺海楼的欲望。 疼! 想要爆炸! 说不出的兴奋与疯狂! 这并不是一个人的感觉,顾沉舟和贺海楼的动作都变得疯狂起来,绳索一开始还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顾沉舟或者顾沉舟和贺海楼两个人一起弄到了,肉与肉的撞击声鲜明得就跟有一个喇叭放在耳边播放一样,顾沉舟肩膀上刚刚止血的伤口又裂开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弄裂的。 最后,两个人都开始冲着彼此大喊大叫。 顾沉舟记得自己全身上下都紧绷着,咬牙切齿地对压在身体下面的人混乱地说:“操死你!操!一起——” 然后欲望的漩涡轻易将交叠的两人一同淹没。 让人在窒息中感受极致的高潮。 第115章 偷情和捉奸 顾沉舟是被自己的手机声吵醒的。 从睡梦中醒过来的那一刻,他久违地感觉到了过去那种做了一夜噩梦、睡了觉跟没睡觉一样的疲惫的。而在疲惫感之后,肌肉的酸疼也随着神经的苏醒而苏醒,还有之前被贺海楼咬掉一块皮的肩膀,也凑趣一样开始冒出肿胀感…… 昨天到底玩到了什么时候……顾沉舟按着脑袋,一边抽出自己被贺海楼压着的手臂和大腿,一边从床上爬下去,拣起散落在地上的浴袍,走到跟红色大床几乎隔了一整个大房间的茶几前,拿起了还坚持不懈发出提示音的手机:“喂?” “刚刚有事?打了你的手机好几次都没有人接。”电话那边用熟稔的语气说。 顾沉舟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祥锦?” “嗯?”卫祥锦以为顾沉舟有什么话说,也疑问道。 “没什么,”顾沉舟从电话里听到了喇叭声,他问对方,“你在开车?有什么事情?” “我待会就到你那边了,先打个电话跟你说一声。”卫祥锦笑道,“我昨天晚上到的京城,爷爷告诉我你去沈家了,结果刚才跑到沈家扑了个空,他们又告诉我你回天香山庄了——现在都十点了,你平常上午不到六点就起来了,我先打个电话给你,免得你有什么事出去我又扑空了。” 这句话一出,顾沉舟立刻拿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点零二分——他从外回来之后还是第一次睡过时间。 昨天晚上……这是顾沉舟醒来的五分钟之内第二次想起这个时间段。他跟卫祥锦说着话,一边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睡着之前的情况:将玻璃弄成镜子,用绳索捆绑之后,他们根本没有停下来,而是跑到了浴室又玩了一趟,这回就真的是在窒息中体验高潮了,在水中亲吻、抚摸,还有进入……跟在床上完全不一样,一张嘴就是一连串的气泡,隔着透明的水波,看着对方的表情由极致的愉悦到极致的扭曲,自己也完全一样,就像游走在天堂和地狱的交界处,缩回来,是繁花天堂;迈过去,是熔岩地狱。 “你现在在汇金路上?那差不多半小时之后就到了……还好,昨天晚上我看了看外公之后就走了,沈家你也知道,人多了事情就比较多,难得休个假,回到天香山庄自己住轻松很多——嗯?”顾沉舟因为电话里卫祥锦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而微微一怔,发散出去的思维也立刻收回来了,“我昨天在路上是碰到了一点事,你怎么知道?” “还我怎么知道呢,人都求到我妈头上了。”卫祥锦没好气地说。 “是伯母认识的人?”顾沉舟从沙发上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去,“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他走进了浴室,看着镜子里嘴唇红肿,颚骨青了一块的自己,将“没什么大事”后面的“就是对方敲了车子两下”立刻咽回了喉咙,改为说,“就是撞了一下,脸上青了一块。”顺手将身上的脏水找了个下家转移过去。 “撞到了?”电话那边的卫祥锦声音一下子提高起来,语气中非常不满,“严重不严重?那边居然没有说这件事!” “不严重,昨天晚上我自己都没有发现呢。”顾沉舟面不改色地说,同时扭开水龙头,先用单手盛着水往自己脸上抹了抹,又拿起杯子漱漱口,再打开镜子下面的柜子,从里头拿出一瓶还没有开封的消毒药水,脱下左半边的浴袍,先把肩膀伤口上及周围的血迹清洗干净——伤口上,一圈牙印清楚地烙在肌肉里,这一块的肌肉都肿的有点厉害,牙印圈里的皮被咬掉了,伤得比较深的地方又冒出了血珠,而一些不太严重的部位则已经结出浅痂。 浴室的玻璃门方向突然传来一点响动,不用转头,顾沉舟就从镜子里看见贺海楼披着一件跟他身上一样的浴袍,一边打哈欠一边走进来。 这件披在贺海楼身上浴袍的系带根本没有系,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行动间,重点部位一览无遗,偶尔由浴袍扬起所带来的一小片遮蔽阴影,也只让掩藏在下面的东西更具有诱惑性。 顾沉舟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欲望。 真是奇特。 一个月之前,他还满心厌恶贺海楼的跟随;一个晚上之前,他就是看贺海楼主演的GV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而现在,仅仅只是镜子中的一瞥…… 进来的贺海楼已经走到了顾沉舟身后。顾沉舟随手将还没有往伤口上倒的消毒药水递给了来到自己背后的人。 正往前走的贺海楼撩了顾沉舟一眼,接过消毒药水的瓶子,手一歪,半瓶药水都倾倒在顾沉舟的肩膀上。 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席卷神情,顾沉舟眉头轻轻一跳,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拿回了对方手上的瓶子,盖上盖子,放回柜子里。 贺海楼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继续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等来到白色的椭圆形座便器前,他直接掏出自己的东西,对准面前的座便器—— 顾沉舟转身离开浴室,顺便带上了门。 和卫祥锦的电话还在继续。 卫祥锦在电话那边说起了昨天晚上让人敲顾沉舟车子的年轻男人:“跟我妈妈好像有一点很远的亲戚关系,我倒是见过对方的爸爸一两次,是特意上门来走我爸爸路子的,但每次过来都跟我妈‘姑母’长‘姑母’短地叫着,他儿子跟我一样大,他也不介意认我这个便宜兄弟……最近一次就在去年刚开头的时候,那个人的履历上没有什么毛病,我爸看在我妈的面子上,也就顺手推了一把,让他调进这里来,现在看来混得还有两下子,他儿子连你的车子都敢砸了。” “想走卫伯伯关系的是部队的人吧?”这间打通一整层的房间非常大,但真正摆放的家具并不多,靠近浴室这边的除了钢琴琴凳能坐之外,就只有昨天晚上他和贺海楼胡混的那张大床了。 顾沉舟坐在床铺边沿和卫祥锦说,“如果是军队里出来的倒是不奇怪,地方军队一向比较嚣张,家属也是——说起来最能嚣张的应该还是你,哪里是什么便宜兄弟?明明镶金嵌玉呢!”他笑着跟卫祥锦说。 这一次换届带来的地动还是非常大的,光光从顾贺卫三家来说,顾新军和贺南山虽然是分出去成为扬淮及福徽的省委书记,也是一方要员封疆大吏,跟卫祥锦的爸爸卫诚伯看上去差不多,但顾新军和贺南山一个是从京城平调到地方,一个是从京城降职到地方,算起来都是在斗争中趋于下风,不得不暂时退避的结果。而卫诚伯在换届之争真正拉开前就果断离开京城,虽然从京城到地方,但职位升了半级,从副军区司令到正军区司令,固然跟省委书记的含金量差不多,但一个是升,一个是降,未来的前景在无形之中又有了不同。 电话里的卫祥锦噗了一声:“我怎么觉得这话也是在说你自己?扬淮的第一太子啊!” “加了个前缀的第一太子有什么意思?”顾沉舟说,耳边又听见了开门声,抬头一看,贺海楼提着自己湿淋淋的双手,从浴室里出来了。 “怎么没意思了?至少是个鸡脑袋!”卫祥锦死劲寒碜顾沉舟。 “鸡脑袋你好,鸡脑袋再见!”顾沉舟回敬对方。 一个屋子里,顾沉舟又没有特意避开贺海楼,他这边说什么,那边的贺海楼也都一字一句听清楚了。 本来都已经上了床的贺海楼听到这一句话,又掉转了身体,伸出双手对着顾沉舟的脑袋,像猫狗抖毛一样抖手,将上面的水珠全部甩到了顾沉舟的脸上。 顾沉舟:“……”他挪开电话,掩住话筒,“敢成熟一点吗?” 贺海楼哼笑:“白公鸡脑袋你还好吗?” 顾沉舟也哼笑:“黑公鸡脑袋你也好吗?” 一句话说完,两人都觉得自己傻透了。 顾沉舟接着跟卫祥锦讲电话去了,贺海楼倒头到床上,继续睡觉。 电话的卫祥锦已经跟顾沉舟报备距离了:“先挂了,我现在上了山路,大概十分钟之后就能到了!” “十分钟……”顾沉舟下意识地去看床铺上用枕头遮住脑袋,双手又压在枕头两个角上的贺海楼。他几乎没有察觉到自己在这一刻轻微耸了一下肩膀,“行,我等着。” 电话切断了。 顾沉舟打开衣柜,从上层放被子的格子里拿出了一条空调被,抖开来搭在贺海楼身上,睡觉的贺海楼从枕头下露出半边脸,瞟了他一眼。 他就顺势开了口:“等下祥锦会过来。”告诉了对方一声。 “哦?你的意思是要我和你一起下去迎接他吗?”贺海楼说,声音还带着一丝昨晚的暗哑。 顾沉舟说:“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继续睡。” 他没有再和贺海楼说话,打开衣柜,从里头挑了衣服,自顾自地换了起来。 贺海楼这一下倒是不急着再闭上眼睛了。他的目光在顾沉舟近乎赤裸的身躯上来回扫视着,就像顾沉舟昨天晚上仔仔细细地看他那样,同样看得非常仔细,从对方笔直的脖子到宽阔的肩膀,又从肌肉匀称的手臂到劲瘦的腰肢,再从腰肢下微微隆起的弧度到更往下的修长的双腿—— 真是美不胜收。 贺海楼想。 可是只有背后这半边。 裤子、衣服、皮带、皮夹、手表、手机、再到一条浅灰色的围巾。 顾沉舟将东西一一穿戴好,穿着木拖鞋往楼下走去。 这个时候,距离卫祥锦挂断电话刚刚好十分钟三十二秒。 这个时候,走到一楼庭院位置的顾沉舟,已经听见外头传来的车子驶过水泥路的车轮滚动声。 卫祥锦今天开过来的车子还是他之前的那辆改装过的越野车。 顾卫两家虽然都暂时离开了京城,但顾老爷子和卫老爷子还住在正德园中,因此不论是顾沉舟还是卫祥锦,都没有把车子开到地方去——有老人家在,他们总会时不时进京走走,平常的时候,说不定也会进京探一探消息或者和其他圈子里的人联络一下感情,一些必要的东西,比如一套房子或者一辆车子,还是会留下来的,官到了卫诚伯及顾新军这个地步,也不差那两个钱了。 贺海楼昨天晚上是坐着顾沉舟的车子过来的,从外头进来的卫祥锦一点儿不对劲也没有发现,只是跟着走出来接他的顾沉舟一起来到庭院里,站在树下向上张望——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有一只猴子狠狠涮了他一把,他还在企鹅上写下‘最讨厌猴子’的签名,结果被顾沉舟看见了,又收获“发小嘲笑”徽章一枚……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顾沉舟吃得惯的东西卫祥锦也吃得惯,就像喝茶跟喝酒,部队里的人一般都会喝酒,卫祥锦是从小跟着卫诚伯练起来的,酒量很不差,平常也经常喝上一两杯,但轮到跟顾沉舟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多数改为喝茶,并且能够品出茶叶的好坏——至于贺海楼,他倒不是喝不出茶叶的好坏,只是对这个饮品一点兴趣也没有,喝茶跟喝水一样。 顾沉舟这一回将自己爷爷昨天给他的茶叶拿了出来,但并没有准备在庭院这边泡茶——京城的冬天太冷,在室外泡茶这个滋味实在不是特别好。 卫祥锦在树下张望了一会没有猴子的身影,也就和顾沉舟回到了客厅坐着。 泡茶的水已经烧开了,顾沉舟刚刚将茶叶放到茶壶里,就听卫祥锦说:“对了,昨天你把贺海楼带到沈家去了?” 果然等在这里。 顾沉舟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止,近十年的功夫下来,一套泡茶的动作早就做得行云流水了。他带贺海楼去沈家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卫祥锦这一次去没有人提,卫祥锦也总会知道这件事,早晚的区别而已。 顾沉舟早就想过怎么和卫祥锦说了,他微微点头:“嗯,昨天我刚好和贺海楼一起回来,他在京城里没事,就跟我去了沈家。” 卫祥锦一想起贺海楼对顾沉舟的想法,心头就膈应了一下,脸上也跟着有些不好看。 顾沉舟笑着递了一杯茶给对方:“贺海楼还能吃了我?他去我外公家不就跟做客一样?——其实贺海楼早就去过了。” “你不是一向不带圈子里的人去沈家吗?”卫祥锦问。 顾沉舟说:“哪里是我带的?那时候是我第一次从青乡县回来,大概大半年了吧,贺海楼在门外一站,我的三表哥就直接把他带了进去。” 卫祥锦皱了皱眉:“他上一次救的是我,你让他有什么事跟我说。”一句话落下,他想了想又说,“算了,我现在直接给他打电话吧,贺海楼现在在哪里?” 就在你脑袋上! 这句话顾沉舟当然不会说出来,他说:“得了,贺海楼那次如果救的是我,难道你还不管了?”他没让卫祥锦把电话拿出来,轻描淡写地就转移了话题,“我也是昨天刚刚回来的,还没有到卫爷爷那边坐,待会我们一起过去?中午在你家吃还是我家吃?”说的是在顾老爷子那里还是卫老爷子那里,“——对了,我回来之前还跟你打过电话,你不是说最近忙着放不上假吗?” “我提前把事情搞定了!”卫祥锦得意地笑了一下,一脸来问我吧的表情。 顾沉舟刚要接话,就看见斜对着客厅的落地窗外,贺海楼围着一条蓝色大围巾从窗户外经过。两个人的目光隔着一面玻璃对上,贺海楼往围巾里缩了下脑袋,似乎被风冻着了,动作看上去很可爱。但下一刻,他就扯下围巾,冲顾沉舟咧嘴一笑,同时举起手,对对方做了一个手指套圈的猥琐动作。 ……真是一点气质也没有。 当然,经过昨天晚上之后,他在对方眼里大概也不剩半点气质了。 顾沉舟不动声色地接了卫祥锦的话:“我记得是演习?演习也能提前搞定?” 卫祥锦说:“……演习我怎么可能提前搞定啊,这次演习倒是取消了,但另外还有一件任务,不过这个任务是保密的,所以我前面就没有跟你说。”他说到后来,自己也纠结起来了。 顾沉舟笑了笑,没有往下接话,而是倾身摆了一下茶壶,顺势把桌上的车钥匙扫到手里,同时说:“我回来的时候在扬淮那里带了些特产来,有你一份,我去拿个青乡县出来的清泉李给你吃。” “好啊。”卫祥锦说了一声。 顾沉舟顺便把沙发上的一本军事杂志塞到对方手里,保证对方在自己离开的时候有事做,不至于无聊的突然转头张望。 “快去,你给我带了什么东西玩?”卫祥锦催了顾沉舟一声,低头看一眼杂志封面,发现是最新一期他还没有看过的,低头下就看了起来。 “一些小玩意……”顾沉舟回答卫祥锦一声,脚步已经走到了走廊去的落地窗前,他打开落地窗,将手中的车钥匙朝站在外边的贺海楼一抛。 贺海楼接到手上,一句话不说,直接转身走了。 顾沉舟又快步拐去厨房的冰箱里拿出水果,又走到的柜子上拿了一个薄薄的盒子,再转身回到客厅里。 通过客厅的玻璃窗,顾沉舟看见贺海楼正朝自己的车子走去,而坐在沙发上的卫祥锦翘着一条腿,还在翻着军事杂志,并没有注意到他侧面的窗子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沉舟立刻将自己手中的CD盒子打开,将里边CD放进了读盘机里,几乎跟贺海楼按下车子开锁键的同一时间,古典戏剧的咿呀声响起,是《桃花扇》中的一折《离亭宴带歇指煞》,恰恰好盖过车子解锁的声音:“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坐在沙发上的卫祥锦吃了一惊,立刻抬起头来,看向顾沉舟这边:“《哀江南》?” “《哀江南》里的第七段,我记得你很喜欢这个?”顾沉舟笑着将洗好的清泉李递给卫祥锦,顺便用CD盒子轻轻敲了对方的手背,“老艺人的亲笔签名!我可为你求来了。” “好兄弟!”卫祥锦眼睛都亮了,他拿过顾沉舟手里的盒子,打开来果然看见上面写了一句“赠给我的小朋友,卫祥锦”,下面则是唱曲人的名字,他爱不释手地反复翻着,等CD里的一折《离亭》都唱完了,才抬头对顾沉舟说,“要不然中午我们一起吃?你爷爷我爷爷,大家都坐一桌吃饭。” “行啊。”顾沉舟一口答应。 这个时候,贺海楼也正将车子开下山坡。他同时接到了京城里朋友的电话,电话里的朋友也正邀请贺海楼去老地方一起吃喝玩乐。 贺海楼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对着镜子中对自己轻轻勾起一抹笑容:“行啊,老地方见。” “等等,说起来你的车子呢?”卫祥锦突然问顾沉舟。 这个时候已经中午十一点了,吃饭的电话半个小时前就先打了回去,但卫祥锦十点二十分才到这里,两个人在沙发上坐着,一边聊天一边听戏曲,等到十一点左右,才站起来,准备开车前往正德园。 也是这个时候,卫祥锦才发现顾沉舟的车子不见了。 他站在天香山庄外,在呼呼的冷风中看着自己车子旁空荡荡的位置,近乎愕然地问——顾沉舟拿车钥匙及把车钥匙丢给贺海楼的动作是小动作,卫祥锦并没有发现,但一辆车子是否有停放,他还不至于弄错。 退一步来说,就算之前这里没有车子是他记错了,那顾沉舟昨天晚上怎么回来的? 顾沉舟沉默了一瞬,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偷情果然是有代价的”,他微微咳了一声,抛开脑海里古怪的念头,心道不管是说车子被人拿走偷走或者掉下山崖——救命,还能再傻一点吗…… “这个,”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贺海楼拿走了。” 一个谎言总要用另一个谎言来弥补,他一向不对卫祥锦说谎,只是有些东西不说而已。 “贺海楼?”卫祥锦的面色有点古怪,他想了想,说,“贺海楼的车子好像是开到地方去了……他昨天晚上还跟你来了天香山庄,然后又把你的车子开走了?”卫祥锦说了一个比较可能的猜测,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有看到顾沉舟的车子,又好像没有——到底刚才顾沉舟的车子是不是在这边?他一开始并不注意,现在突然也有些不确定,就没有深究了,只是说,“走吧!反正你每次也是坐我的车。” “这还真是。”顾沉舟赶紧笑道,转移了话题。 天香山庄距离正德园的位置不近。卫祥锦在路上特意开得快了一点,等到正德园的时候,时间刚刚好11:45分,正好避开了道路上车流量最大的时间。 午饭已经由两位奶奶一同做得差不多了,两位奶奶还在厨房看着汤,顾老爷子和卫老爷子则在花园中一边逗鸟说话,一边聊天。 顾沉舟和卫祥锦在走进小楼之前,先向两位老爷子问了好,又在厨房里自家奶奶的招呼下进去洗了个手,再把最后的一道莲藕排骨汤端出来,两家人的午餐就正式开始了。 三代交好,卫家和顾家阖家吃饭的时间可不少,彼此之间就跟呆在自己家里一样。 饭桌上,顾老爷子和卫老爷子还是和平常一样,一边吃饭一边互相交谈着,只偶尔才对顾沉舟和卫祥锦说一两句话。但顾奶奶和卫奶奶的态度就是如出一辙的又高兴又心疼了,一边问自己孙子平常怎么样了,工作上有没有问题,有没有看上的姑娘,又迭声地关心外头的部队的饭菜好不好吃不吃得饱,夏天了有没有替换的衣服,冬天了懂不懂得给自己加一床被子。 一顿饭吃下来,别说顾沉舟和卫祥锦这两个当事人,就是顾老爷子和卫老爷子,也受不了地说:“他们是二十四岁,不是四岁,再过个一两年结了婚,你们就该抱重孙子了!” 结果这话一出来,两位奶奶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容。 一顿饭吃得非常愉快,饭后,卫老爷子和顾老爷子散步去了,两位奶奶本来要收拾餐桌,但卫祥锦和顾沉舟一人拿碗一人拿碟子,非常快速地把桌面上的碗筷都收进厨房的水槽,直接动手清洗起来,让两位奶奶跟爷爷一起散步去。 两个大男人并肩挤在水槽前,难免有些拥挤。顾沉舟看着窗户外的四个老人,说:“总觉得没有看过你洗碗……” “我也有一样的感觉!”卫祥锦卷起袖子,拿着洗碗布在水下擦盘子,“不过我其实早就洗过很多次了,刚进部队那一年,什么事情不得自己干?”他顿了顿,又问,“倒是你呢?” “你忘了我出国三年了?”顾沉舟说,洗到一半察觉口袋里的手机有震动,他跟卫祥锦说了一声“我先去接个电话”,就放下手中的碗,拿旁边的擦手布擦了擦手,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电话“喂”了一声。 “顾主任都回京了,怎么不打电话跟我们说一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笑声。 是温家的温龙春。顾沉舟笑了笑:“这不还没来得及吗?温秘书是不是有什么活动通知我?还没恭喜你进了中央秘书厅。”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倒是活动还真有。”温龙春在电话那边说,“最近几天,从京城到外地工作的人差不多都回来,贺海楼这边有一帮人,我和陈涵这边也有一帮人——你和卫祥锦要不要一起过来,再把人叫齐一点,咱们大家一起聚一聚?” “当然可以。”顾沉舟说,“祥锦就在我这边,他这几天应该都在,我最近也没什么事,你们什么时候有空?” “今天还刚好大家都有空了。”温龙春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下午三点半,金沙世界,怎么样?其实我也是刚刚在金莎世界里这里看见了贺海楼,才临时想起来的。” 顾沉舟面上不动,只轻轻地笑了笑:“在那里看见贺总确实不奇怪。” 温龙春用大家都明白的口吻调侃道:“谁说不是呢!” 顾沉舟再走进厨房的时候,碗已经洗完了。 卫祥锦正在水池旁刷锅,对顾沉舟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顾沉舟“嗯”了一声,跟卫祥锦说:“刚刚温龙春打电话过来,说下午三点半,我们五家聚一聚。” 卫祥锦无可无不可地说:“那就去吧。” 顾沉舟点点头,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白色水柱顿时倾泻而出,还没有撞击到不锈钢水槽底部,就有热气绕着水柱氤氲升起。 他将双手放到温热的水流底下,从指腹到手背,从指甲到腕部,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冲洗着。 金沙世界算是京城的二代三代经常去的一个娱乐会所了,主要是服务好,保密性高,后台硬,又能玩到任何想玩——包括有生命跟没有生命——的东西。 顾沉舟和卫祥锦对这里也算熟悉,下午三点二十五分,两个人来到金沙世界的停车场,将车钥匙交给迎上来的门童,卫祥锦冲顾沉舟一抬下巴:“你的车子。” 顾沉舟点了一下头,他也看见了自己的银灰色奥迪车。这个时候他就有些庆幸之前没有忽悠卫祥锦了,要不然他要怎么跟对方说?——再撒一个自己昨天晚上曾经来过这里的谎? 从停车场走到酒店的正门,站在门后的门童立刻打开玻璃门,顾沉舟问迎上来的经理:“温秘书他们在哪里?” 在会所、酒店等地方工作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有一双能认人的眼睛,经理远远地就扬起高兴地笑脸,对顾沉舟和卫祥锦说:“顾主任,卫中校,你们都来了。温秘书就在三楼,开了一个大厅,大家一起玩呢。我给两位带路!” “又不是第一次来了,还要麻烦你老许?”卫祥锦在一旁摆摆手,说,“你继续招呼客人吧,我和小舟自己上去。” 经理一看还真有人进来了,也不罗嗦:“那行,就在五楼的春日厅,两位请!” 顾沉舟和卫祥锦到达春日厅的时候,大厅中已经坐了许许多多的人了。 打电话给他的温龙春,电话里提到的贺海楼,统统都坐在沙发上聊天,只是从顾沉舟这个方向看过去,说话的更多的还是温龙春和陈涵,贺海楼的脑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略略后仰,左手放在身旁长发女人的腰部往上靠近胸部的位置,右手则交给另一位穿着侍者衣服的年轻男人仔细按摩,看上去就不像是说话的模样。 “我们的顾主任和卫中校来了。”最开头看见顾沉舟和卫祥锦的,还是坐在中间的温龙春,他站起身笑道,“得先给中校敬一杯酒,咱们之中官最大的一个!” 卫祥锦一挑眉:“寒碜我了是不是?就冲你这句话,今天拼不倒你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要比喝酒,机关里还真没有几个比得上部队里的,一听这句话,温龙春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大了一圈,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我说卫绸缎你怎么这么不经说呢!” 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小名了,卫祥锦当场就“我了个槽”,硬拉着温龙春一连喝了三杯高度的洋酒。 喝完之后,温龙春的脸都红了:“坐下、坐下、先坐下!我都站不稳了——” 顾沉舟和卫祥锦坐到了靠近门的位置的沙发上。 这是一组圆形的沙发组,米黄色非常松软,用力往后一躺,整个人都能陷进去。不过卫祥锦显然不太喜欢这种没有骨头的坐姿,刚刚坐下就又站起来,从旁边拖过一个小沙发凳坐了。 仰着头似乎休息的贺海楼这回也慢吞吞抬起脑袋来,他伸手拍了拍一旁靠着自己的女人的后臀,漫不经心地对她说:“去,伺候顾主任去——伺候好了,我给你发双倍的奖金。” 这位倚在贺海楼身旁的女人倒是和贺海楼之前的品味截然相反:她长发烫卷,容貌艳丽,低V领的贴身紫色礼服更将她的身材完美的勾勒出来——都近乎魔鬼身材了。 紫色礼服的小姐抿唇一笑,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端起自己手中的酒杯,走到顾沉舟面前,说:“顾主任,我敬您一杯。” 顾沉舟抬眼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微微笑着说:“谢谢。”却没有伸手端起面前的酒杯,“不过我不习惯别人用过的东西。” 他没有压低声音,一沙发的人都听见了,卫祥锦和温龙春的视线先后透过来,他只拿起酒杯,侧头和卫祥锦碰了下杯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贴士: 离亭宴带歇指煞,清《桃花扇》中《哀江南》第七曲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第116章 搞基规则 紫色礼服的女人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顾沉舟的话,脸上的笑容又谦虚又漂亮,并且二话不说,直接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顾主任,这杯是对您的敬意,今天能见到顾主任,是我的荣幸。” 顾沉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对方听了贺海楼一句话就想上来朝他敬酒,是自己不自量力,被当众甩一巴掌也是自找的难受。她不上来,顾沉舟不会说话;她要下去,顾沉舟也不会多看一眼。 这里的女人,再优雅再漂亮,本质上都是他们这些人的宠物,兴致好的时候逗一逗,兴致不好的时候,哪个在哪个倒霉。 紫色礼服的女人喝完酒就转回了贺海楼那边。她在这里也呆过两三年了,没点手段凑不到贺海楼身旁,刚刚的应对也算把自己的面子圆回来了:她最开头想跟顾沉舟喝一杯,却被对方直指不干净,算是里子面子都掉了,结果她硬是眉头也不皱,自己一口喝下了杯子里的酒,又说是对顾沉舟的“敬意”,这就把最开头的不自量力给遮掩过去了,一般到了这边,稍微有点风度的人都不会再说什么,毕竟归结起来,这也就是一件小事而已。 事实上今天的顾沉舟是比较没有风度。 这里的人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对彼此的脾气都有些了解,尤其是卫祥锦对顾沉舟:就他对对方的了解,顾沉舟确实不是什么人的酒都喝的,这也是他回国之后脾气好很多了,所以在京城这种资讯汇聚又随时有新鲜重大消息发生的地方才名声不显。在出国之前,顾沉舟参加什么聚会,等闲的官二代子弟都不敢凑上来敬酒,就怕顾沉舟淡淡一笑却不举杯——虽然是个软钉子,但一众人面前,面子也掉大发了。 不过他的这位发小虽然不经常举杯,却也很少这样直白地下人的脸…… 是贺海楼?卫祥锦的思绪转了一圈,又跑到了贺海楼身上。 这个时候,紫色礼服的女人已经走到了贺海楼身前,她还没有坐下,眼波却朝贺海楼的方向轻轻一瞟。 这一眼又媚又软,隐隐间似乎还有些水光荡漾,只一个除了贺海楼,谁都没有发现的小动作,就把女人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可惜京城的贺少,最出名的除了男女不忌口味奇重之外,就是喜怒无常毫无风度。 坐在沙发上的贺海楼懒懒地靠着松软的靠背,似笑非笑地看着紫色衣服的女人:“怎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不要的破鞋,你觉得我会要?” 一旁给贺海楼按摩手臂的男侍应极轻微地缩了一下脖子。 紫色礼服的女人整张脸都僵了,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足足愣了有半分钟,才一下子抬手遮住自己涨红的脸,掉头跑出包厢。 温龙春和陈涵乘着碰杯的时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贺海楼还真是跟以前一个模样。 没品到这种程度……确实不太多见。 虽然在座的不止一个人在腹诽,但周围的气氛却没有分毫变化,该说什么说什么,贺海楼再怎么没品,反正不光他们的事。直到一道女音从门口的位置传来,直接压过厅中众人的声音:“刚刚一个女人掩着脸从这里跑出去,怎么,你们一堆男人欺负人家?” 这道声音在座的大多数人不认识,但顾沉舟五个却不会听错,他们几乎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对出现在这个包厢门边的人打招呼说:“悦姐!” 邱悦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浩浩荡荡地还站了十来个女性,其中有两个站得比较近,一位长发一位短发,分别似笑非笑地看着温龙春和陈涵。 温龙春和陈涵也看见了她们,两个人一口酒没有完全咽下喉咙,差点呛到了。 位置最接近门口的顾沉舟也看的清楚:长头发的叫林宝宝,短头发的徐芽,家里的长辈都是政治局委员,在京城中有一定影响力的。她们分别是温龙春和陈涵的女朋友,而且很可能这一两年就要结婚了。 但除了这两个准太太之外,顾沉舟还发现在他们站起来转过头的一瞬间,有不下三道的视线朝他这个位置打了个转……那些视线看的是他,还是卫祥锦? 刚刚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温龙春哈哈一笑,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轻描淡写地说清楚了:邱悦她们是女人没错,但就是女人才会更看不起在这里做事的女人,他们这个阶层,可没有哪里名媛脑袋里塞满了稻草,什么事情都要打抱不平一下。 果然邱悦听完之后只是淡淡一笑,随便说了一句:“一屋子没个好货。”她今天穿着衬衫和牛仔裤,再加一双短靴和利落的短发,非常男性化,一点都看不出来已经年过三十。说完之后,她就拍了拍手,“姑娘们,我们走,他们爱玩女人就让他们去,我们也叫上一屋子的男人玩一玩。” 一群莺燕的笑声立刻响起来,温龙春严肃着脸朝顾沉舟一指,对邱悦说:“悦姐,你的顾小弟也在我们中间,躺枪了啊!” 顾沉舟满脸无奈,一摊手说:“习惯了!” 两个人一唱一和,自然地把气氛炒了起来。这样的情况并不多,也就是在最风华的时候,横行京城二代圈子长达十年的邱悦有这个资格,能让顾沉舟他们这样放下身段地配合讨好:别的不说,光光看军衔等级,卫祥锦这个大家中最高的一个,也得一溜小跑到对方面前立正敬礼,大声喊上一声“长官好”。 邱悦说:“让他真躺下,我再插一箭上去。” 众人哄笑,顾沉舟也做出难受样,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几句话过后,邱悦真带着一种名媛去开玩了,顾沉舟也随便找了个机会离开春日厅,一边去洗手间一边拿出手机拨了顾正嘉的号码。 现在是放假时间,顾正嘉基本没有什么事情,就是天天呆在家里刷刀塔,电话很快被接起来,顾沉舟还能从电话中听见对方那边的游戏音。 “大哥?”顾正嘉的声音响起来。 “家里最近有没有讨论什么事情?”顾沉舟自然而然地把话说得委婉了一点。 “什么事情?”顾正嘉茫然地问。 光光听声音就知道了,顾沉舟就知道对方是真的没想到,他换了个更直白的方式:“爷爷有没有在你面前询问过我的问题,‘正嘉,你哥哥最近有没有和什么女性朋友走得近’,‘你知不知道你哥哥喜欢什么类型’。” “呃……”电话里的人发出了一个单音,几秒钟之后,他说,“其实没有……” 照样是光光听声音,顾沉舟就知道对方在说谎。 红地毯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到了,他推开洗手间的门,将手放到水龙头底下,平静说:“下次再要说谎,事前先把话里的迟疑去掉。” 电话那边沉默了两秒钟。 “嗯?”顾沉舟发出了一个单音,电话里就响起了低沉的男音,“还嗯什么!你都二十四岁了,还想等多久才带回一个女人给我们看?” “……爸?”这回换顾沉舟声音迟疑了,“你什么时候到京城了?” 顾新军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你爸的妈催你爸了,你老子也就只好催你了。如果你自己没有看中的,京城里的那几家,你能追到哪里就算哪个。” 还真是这样…… 顾沉舟心道难怪刚才的见面有些奇怪——当然他们这一伙人还不至于让京城的名媛集体出动,特意跑过来看上一眼。估计就是邱悦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做个大姐拉了大家一起出来聚一聚,才顺便过来看一眼的。 顾沉舟说:“爸,我才二十四……” “祥锦有女朋友了。”顾新军淡淡说,“说是军队里一个文职工作者,你卫伯伯昨天打电话过来,足足跟我炫耀了半个小时!” 还有这一个因素!顾沉舟也牙疼了一下:“我还不知道!卫祥锦那个臭小子——” “不要转移话题。”顾新军说。 “我没有转移,”顾沉舟说,又顿了顿,再接下去,“爸,我现在在青乡县那个穷乡僻廊的地方,就是想也没有什么资源……要在京城里找,总不好让对方又是飞机又是汽车的先颠簸个一两天,再到我工作的地方看见我吧?” “你要调回来也就是一句话的功夫。”顾新军说。 “其实我也就在青乡县呆大概半年吧,半年一过不就好了?”顾沉舟说,青乡县赶上大地震,他在地震的时候表现不错,这是一个功劳,再过半年,基层的工作经验有了,他也就应该回到省城熬一段时间资历,有了足够的资历之后,再下放就是可以主政的级别了。 电话那边的顾新军沉吟了一下:“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上上心。”口气就松了。 这也是自然而然的:顾沉舟还没有进入体制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小孩子,家里的大人的目光主要着眼在他的工作上;现在既然已经开始工作了,“立业”之后自然就是“成家”了。 “我知道,爸爸,我会找一个符合要求的……”顾沉舟笑了一下,他既然没有喜欢的人,对联姻就不会有任何排斥。至于托口青乡县,不过是因为他现在还在和贺海楼纠缠。 而在他的计划中,他和贺海楼的纠缠,最多,也不会超过半年的时间。 “你自己喜欢也很重要。”顾新军说。 “当然。”顾沉舟不以为意地说。凭他的条件,他大可以从容挑选自己的妻子:漂亮的,有气质的,聪明的,有身份的,喜欢他的……或许是因为可供挑选的对象太多,俯仰可拾,他反而对谁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顾新军又对顾沉舟说了“晚上到正德园吃饭”,交谈就告一段落。但电话并没有被挂断,只是换回了顾正嘉,对方说:“大哥,我本来想告诉你老爸回来了,可是他盯着我……” “你这个臭小子一点都不懂说话的艺术。”顾沉舟无奈说,要是这次接电话的换成圈子里的任何一个人,言语中稍稍暗示一下,他就听懂了,“算了,反正和尚总要回和尚庙的。” 顾正嘉一乐:“大哥,很形象!” 一通电话交谈下来,顾沉舟再回到春日厅时,春日厅里的许多人已经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刚刚那一群名媛里头,既有他们的女朋友,也有他们想追的女人,能凑上去献个殷勤当然好,就算献不了,也别坐在这里刷负好感啊! 顾沉舟和温龙春几个一看,直接提早散会了,离开的时候,顾沉舟被经过身边的贺海楼轻轻一碰,口袋里就多出了一串车钥匙,他看向对方,看见那张极富有魅力的面孔在人群中对他饱含深意地一笑,接着径自扬长而去。 顾沉舟也玩味地笑了一下,然后对一旁的卫祥锦说:“你什么时候交了个女朋友?连我都瞒着!” 卫祥锦:“……” 顾沉舟:“嗯?” 卫祥锦:“不许告诉别人,其实我还没有搞定她……” 顾沉舟:“弱爆了……” 收获徽章“中校的愤怒”一枚! 晚上八点半,在正德园吃完了晚饭的顾沉舟驱车回到天香山庄。 顾正嘉这半年来一直在京城中读书,主惯了正德园;顾新军和郑月琳难得回来一次,也留在正德园陪着老人家。只有顾沉舟因为跟贺海楼搅在一起,一连两天开着车子跑到天香山庄去——他从小到大都极有主意,这个比较反常的情况也没有人说什么,都是默认放纵的态度。 刚到山庄,坐下打开电视没有多久,外头就传来了车子到达的声音。 顾沉舟坐在客厅里没有动,只在贺海楼从外头走进来之后,对对方招了招手。 刚刚进门的贺海楼虽然觉得顾沉舟端着一个盒子,朝他招手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招宠物,但站着思考了一下,他还是走了过去——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找顾沉舟,不然谁吃饱了撑的开一个多小时的车从市区里头跑出来。 走进客厅,贺海楼终于看见顾沉舟手里端着的东西,他坐到顾沉舟身旁的沙发上:“冰淇淋?”他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厌恶,厌恶之后还有一点奇怪:一年多的接触,几次使用各种手段的调查,他可从来没有发现顾沉舟爱吃甜食。 顾沉舟没有说话,当着贺海楼的面吃了一口之后,突然一转头,亲了贺海楼一口。 冰凉又柔软的触感从唇上传来,贺海楼牙都被甜倒了:“干什么?你不觉得腻吗?” “我觉得。”顾沉舟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很想甜你一下。” 贺海楼:“……” 救命! 进门方式错误了吧! 他的龙虾怎么可能这么可爱! 第117章 你好,镜子 接下去的事情简直是顺理成章。 两个人连新闻都没有看完,就一路纠缠着上了三楼,交叠倒在那张颜色鲜艳的大床上。 冷冽的空气在周遭浅浅浮动,深吸一口,松针特有的味道就沁入心底,在心口和脑海似有若无地一晃,就消失无踪。 顾沉舟一低头,准确地亲到贺海楼的唇角。 两片嘴唇轻轻磨蹭着彼此,动作明明轻微又温柔,却总有一串一串的小火花迸溅出来,像冬天在干燥的皮肤上蹿升的细小电流一样,蹿到哪里,就让哪里微微酥麻。 被压在床上的贺海楼似乎有点不耐烦,突地抬起一只手搭在顾沉舟的脖子上,朝下用力,想要打破这样太过柔软也太过缓慢的过程。 顾沉舟并没有让对方如愿以偿。 他们额头顶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蒙着淡淡光辉的眼瞳里倒映出对方的虚像。 顾沉舟慢条斯理地抬起头,又慢条斯理地低下去,在对方的眼睛上亲了一口。 贺海楼的眼睛反射性地闭起来。 透过薄薄的一层眼皮,顾沉舟能轻易感觉到眼皮底下,对方眼珠的轻微颤动。 简直像蝉翼一样薄而透明。 他压着贺海楼另一只手腕的手指一动,五指和五指就准确地切入彼此的空余之中,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 真是奇妙。 顾沉舟放开撑着床铺的手,抬起来撩开贺海楼额前的头发。 颤抖的心跳,身体的热度,下面的昂扬,他娴熟地掌握对方身体的每一点微小动静,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完全由对方身体表达出来的热情。 而他自己—— 颤抖的心跳,身体的热度,下面的昂扬。 和对方一模一样。 这是一种和前一天晚上一点都不一样的感觉。 顾沉舟耐心地探索着身体下面的人——虽然昨天晚上,他已经里里外外都仔细探查过了——并不是第一次看见美景的惊讶惊叹,而是在美景中发现一株小草可爱一朵小花顽强的愉悦和惊喜。 他开始更加关注贺海楼的细微表情,比如眉梢的轻颤,眼神的变化,呼吸的轻重不同……然后是嘴唇,胸膛,下体,身躯上的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线条。他就像在观摩一件艺术品那样,不止它的形状和图案,也看它的纹理和气度。 这可真美妙。 顾沉舟的目光重新来到贺海楼脸上,他轻轻一咬对方的下嘴唇,身体下面的人就主动舌头和他纠缠。 并没有昨天那种太过灼热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感觉。 相反的,就像医院里一样,一朵朵白云从天花板上掉到怀里面了。还挺调皮的,掉下来就掉下来了,非要左蹦跶两下,右蹦跶两下,半天不消停。 贺海楼忍不住睁开眼睛去看顾沉舟。 视线里,对方的面容是模糊的,还没有脑海中的印象清楚。 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触觉就在一瞬间敏锐起来。 比如游走在他身躯的上面,不重不轻、恰到好处的力道。比如轻轻安抚他发胀的挺立的手掌,再比如跟着分开他双腿,慢慢挤进他身体里的东西—— 几乎没有什么难受的感觉。 少了昨天那种颠倒的疯狂的感觉,贺海楼除了游刃有余地感觉着身体上每一寸的动静之外,还有恶作剧的精力去要顾沉舟的舌头,结果牙齿刚碰到对方的舌头,一朵似的云朵就蹦跶到他脑袋上跳了一跳,结果本来100%的力量只剩下了30%,30%的力量还没有完全作用在对方舌头上,又一朵超小型云朵不知道从哪里钻进贺海楼的嘴巴里,还特意裹在顾沉舟的舌头上,最终贺海楼只能不明所以有些郁闷地放弃了自己咬对方舌头的计划,改为用力吮了一口! 也是同一时间,顾沉舟的东西顶到了贺海楼体内最深处。 两个人在同时分开,又在同时微微喘了一口气。 贺海楼此刻的感觉,就是所有可爱版的白云变成了可爱版的雷电云,不止把他的身体当蹦床,在上面跳来跳去,还得寸进尺地时不时电他一下,真他妈的……贺海楼咬牙切齿地想着。 ——太有趣了! 手掌交叠着手掌,身躯连接着身躯,心跳牵动着心跳。 这一瞬间,顾沉舟的感觉跟哭闹着百般耍赖要糖而终于被人满足了的小孩子的满足感,其实差不了多少。 他突然很想笑,于是就笑了;突然很想用力亲一口贺海楼,于是就俯下身,用力对着贺海楼的脑门啵了一口。 贺海楼几乎有点分不清楚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是被刺激的还是被雷的。 他抬起眼睛看向顾沉舟,顾沉舟顺势亲吻上对方的唇角。 “你真美。”他昨天说过了,今天又再说一次,声音被笑意给灌满了。 然后他抬起贺海楼的腰,每一下,都冲撞到对方最里面,每一次,都让两个人的身体进行最原始的摩擦和接触,不留一丝缝隙。 冰冷的空气中残留着浓郁的暧昧气息,就像用冰雪雕琢而成的女人,冷漠中夹杂着妩媚。 轻微的水流声从浴室中传来,像潮汐一样有节奏地传入贺海楼的耳朵里。但不过一会,这些又含蓄又调皮的小精灵就被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驱散了。 张开四肢躺在床上的贺海楼正懒洋洋地享受着之前高潮后的余韵和此刻水声带来的遐思,他恼怒地一挑眉,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才慢吞吞爬起来,赤身裸体地走下床,从一堆散落在地的衣服里翻出他的那只手机,接起来说:“什么事?” “明天去张医生那里检查拿药,三天之后到我这里来。”贺南山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每一次和贺海楼打电话,这位坐到副总理位置的老人身周总是很安静,连通他的平缓没有多少波动的语气,一起聚成一团浓重的黑暗,让贺海楼觉得,只要自己再和对方多说两句或者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这团黑暗从头到脚的笼罩,然后轻易扑杀。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从床头的位置一直走到房间的落地窗前。落地窗外,干枯的枝桠如同鬼魅的手臂:“时间又到了吗?” 贺南山没有回答贺海楼的话,他淡淡说了一句“明天上午九点,记住。”之后,就挂了电话。 贺海楼无趣地将手机从耳朵旁拿下来,他在删除贺南山拨过来的电话记录的时候,顺便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十五分。正好也是九点钟。 浴室里的水声渐渐小了。 隔着一扇门,顾沉舟湿淋淋地从浴池里站起来,随便擦去身上的水珠之后,就穿好浴袍,打开浴室的门,结果第一眼,就看见贺海楼四肢大张地躺在床上,全身上下没有一点遮掩,偏偏正对着屋外星空的面孔若有所思,一副思考人生哲学的样子。 顾沉舟将擦头发的毛巾准确地丢到贺海楼身上,盖住了他的关键部分:“你真想再来一场?——先去洗澡。” 贺海楼的目光从星空上移到顾沉舟身上,轻佻问:“你还有体力?” “总比你有。”顾沉舟说。 贺海楼嗤笑了一声,朝对方竖了个中指,拎着地上的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走到浴室里边。 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关起来。 刚刚才放掉了一缸水的白色浴缸又被注入了热流,已经覆盖住底部,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贺海楼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抛到衣物篮里,手里头却多了一个小小的塑料罐子。 这个塑料罐子是椭圆形的,有手指头一样的高度,罐身本身是不透明的黑色,但上面的盖子是白色的,轻轻一摇,里头就传来大小不一的碰撞声。 他拿着这个罐子,指头移到塑料罐子的盖帽,向上轻轻一挑,塑料盖子就弹开了。 大的、小的、红的、白的、黄的,各种各样的胶囊和药片盛在罐子里。 贺海楼将里头的药物一一倒到手掌里,慢吞吞地数着数:一片,两片……三片,五片……十一片,十二片。 小药罐里的药片倒完了。 贺海楼抬起眼睛注视着面前的镜子。 镜子中,英俊赤裸的男人也注视着他。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的视线里,浴室里升腾的白雾开始不再从通风口飘走,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捕获了那样,开始不自觉地往他这里漂浮过来。聚散着环绕在他周围,手足、身体、脖子、脑袋…… 他似乎有了窒息的感觉。 镜子中的人也开始发生变化,像是突然具有了生命那样,生出了和他本身不一样的表情,但这个表情是那样奇怪:对方的嘴唇大大地挑起,像是碰到了什么愉快又又有趣的事情一样,但眼角眉梢却愁苦地垂下去,又如同在经历着那些无法解决的事情—— 他又在哭,又在笑。 笑声传到贺海楼的耳朵里,眼泪在镜子里的面孔上流淌。 贺海楼慢慢地抬起手,摸上自己的脸颊。 他的手指最先摸到了自己的嘴唇。 平缓的,他面无表情。 他的手指又摸到了自己的脸颊。 干燥的,他的眼眶里没有一滴水珠。 贺海楼的唇角忽地挑起来,像镜子中的人那样,笑得张狂又恣意。 他凑近冰凉的镜子,手指与对方的手指相贴合,呼吸与对方的呼吸相交融。 “你好,”贺海楼喁喁细语,他贴得很近,脸颊直接接触冰凉的镜面,每眨一下眼睛,睫毛就碰触到坚硬的镜子上,“我的幻觉……” 他蓦然收回手,一撑水池边沿,人就离开了镜子。另一只手掌里的药片全回到了药罐里,然后贺海楼举起黑色的小药罐,将里头的所有药片倒进嘴里,全部一口咽下。 他将这个看上去就像胶卷盒子的药罐重新塞回口袋里,然后走进已经注满热水的按摩浴池,放松身体,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热流蔓延上身体每一寸位置,无数只柔软的小手按摩着他每一块疲惫的肌肉。 真是舒服。 贺海楼转头对空无一物的旁边说:“你说是不是?” 他的视线里,长着和他一模一样脸孔的男人,阴冷而晦暗地注视着他。 今天的电话简直像是中了什么不知名的诅咒,在贺海楼接到贺南山的电话之后,顾沉舟刚出来没多久,手里的军事杂志还没翻上两页,就接到了卫祥锦打来的电话。 “你今天晚上居然不在家里?”卫祥锦在电话里抱怨说,“我又扑了个空!还好咱们两家就住隔壁。” 顾新军和卫诚伯在京城里工作的时候,天瑞园里两家就隔着一条车道;现在大家都到了正德园,卫老爷子和顾老爷子的两栋房子倒没有靠得像天瑞园里那么近,但也就多个百十步,差不多也算隔壁了。 顾沉舟合上手里的书,说:“我这里有客人……”言下之意是不太好在正德园里头招待——这个确实没有错,正德园里住的是这个国家最核心的一批人,进出的手续多而繁杂,要不是里头住着的人的直系亲属,光光半个小时的检查就能叫人崩溃。 “客人是贺海楼吧。”卫祥锦冷不丁说。 两人都对着电话沉默了一下。 过了一会,卫祥锦又说:“怎么不说话?我猜错了?” 顾沉舟瞟了一眼浴室:“你猜对了。” “他这是把你弄到手了?”卫祥锦问。 “……你要这样说也可以。”顾沉舟说。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卫祥锦在电话那头郁闷地出了一口气:“我一点也不想这样说!你跟贺海楼到底搞什么?上午我过来的时候,贺海楼还在你那边吧,他把车子开走,是在——”电话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会,“你给我放桃花扇的时候?” “是那个时候。”既然卫祥锦都猜出来了,顾沉舟也很爽快地告诉对方,“我去给你拿水果的时候顺便把车钥匙丢给贺海楼了。” “你们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卫祥锦又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也没什么,大家都是玩玩。”顾沉舟轻描淡写地说。 卫祥锦说:“不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顾沉舟反问。 卫祥锦冷笑了一声:“你是没怎么骗我,你就是不跟我说而已。” “所以我现在没骗你。”顾沉舟立刻拿了对方的说辞来佐证自己的诚实,接着他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贺海楼和我不单纯是因为青乡县地震的那件事……事情算起来还在我身上,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你也不欠他什么,上次不是也找人撞你?”最后一句话,顾沉舟特意省略了主语。 卫祥锦说:“我真不知道该揍你还是揍贺海楼。” 卧室里,顾沉舟无声笑了一下:“两个都不揍怎么样?” “果然应该两个都揍死!”那边传来一连串噼里啪啦的扳手指声。卫祥锦又说,“算了,你们都有主意,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悠着点。” 顾沉舟说:“我当然知道……”微弱的门锁转动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看了一眼浴室的玻璃门,对卫祥锦说,“先挂了,贺海楼出来了。” “你们不是在聊天?”卫祥锦顺嘴问了一句,“他从哪里出来?” “浴室。”顾沉舟最后说道,接着直接挂了电话。 贺海楼这时候也从浴室里走出来,他轻飘飘地看了顾沉舟一眼,走到床边坐下,拿着毛巾擦自己的头发,还没扑腾两下,头发就散开来翘起,跟刺猬身上的刺一个模样了。 顾沉舟还是第一次看见贺海楼这么——有活力——的造型,他随手将手机放到桌子上,从贺海楼手中接过毛巾,开始帮他擦头发。 贺海楼打个哈欠,爬上床,调换前后位置,舒舒服服地躺到顾沉舟膝盖上,将自己的脑袋丢给对方。但没躺一会,他又忽的坐起来,从地毯上捞起空调被,盖在身上后又躺下去。 星星在天空上闪烁,静谧又悠远。 贺海楼突然说:“明天我们去吃龙虾吧。” “行。”顾沉舟简单答应了。 贺海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止不住地发笑:“你知不知道我平常在心里叫你什么?” 顾沉舟瞟了贺海楼一眼,说:“龙虾?” 贺海楼吹了声口哨,算是赞美对方灵活的脑袋。 顾沉舟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他说:“那你猜我叫你什么?” 贺海楼一愣,想了一会后说:“这个有点想不出来……” “打下我手机。”顾沉舟将贺海楼发尾的两绰红毛也擦干了。 贺海楼依言行动,刚按下拨号键,一阵猴子叫就在室内响起来。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这回贺海楼真的愣住了,他足足听了三分钟的猴子叫,才在电子女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的提示下挂掉电话,对顾沉舟说:“真是内涵啊——” 顾沉舟对贺海楼很内涵地笑了笑。 贺海楼目光接触到顾沉舟,又越过顾沉舟,投到对方身后两步的位置。 大床,床头柜,落地灯,还有墙壁。 没有其他东西了。 不应该,再有其他东西。 贺海楼停顿了两秒钟,然后对顾沉舟露出一个略微古怪的笑容。 第118章 过年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雪已经纷纷扬扬地洒下来了。 顾沉舟把身边的贺海楼拍醒,问他早餐想吃什么,在得到“随便”的答复之后,就穿好衣服走到一楼,先把米洗好放进高压锅里,再打开上锁的落地窗,走到庭院外,准备先练一次拳。 早晨的冷风夹杂着飞雪,一股脑儿扑到脸上。 最后一丝睡意也被冰雪冻住了,顾沉舟反手关了玻璃窗,踩着一晚上的落雪走了两步,一抹土黄色的影子就从沾满了白雪的树梢上飞下来,围着他乱跑乱跳,还时不时往往落地窗方向移动。 顾沉舟定睛一看,是上次贺海楼带回来的猴子。半年过去了,它脖子上的铁圈和半截铁链还在,但身上的毛发倒是长齐了,就是沾了水汽黏在一起,并不蓬松。 弯下腰把脚边打转的猴子提起来,土黄色的小动物立刻反抓住他的手拼命抖动。 这可真是取暖靠抖了。顾沉舟笑了一下,回头一看,恰好看见贺海楼从楼梯上走下来,就把手里头的猴子丢给对方:“接着。” 贺海楼抬手一抓,很准确地抓住了猴子脖子上的铁链,他瞅了两眼,不怀好意地哼笑了笑,对顾沉舟说:“你去练拳吧,这东西我来管。” 说着就抓着猴子往厨房走去了,等顾沉舟在庭院里练了半个小时的拳,一身热汗走进室内,饭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贺海楼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着早间新闻,一边让猴子给自己敲肩捏腿,十分自在。 如果说送水果什么的还不叫人意外,但一只猴子愁眉苦脸,上蹿下跳地帮人抓肩膀敲腿……顾沉舟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只猴子怎么这么聪明?” 贺海楼特意端了半天架子,才自得地放开猴子身上的绳索——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已经又拿一条绳索系在了猴子身上——让对方三下两下蹿到暖气前取暖。 “都是惯的,”贺海楼慢条斯理地说,“对于这种东西,你只要让它知道你能做主,它就乖乖巧巧了。” 锅里头的稀饭已经煮好了在冷,显然是坐在这里的贺海楼关了火。顾沉舟翻出几包小菜,盛了两碗饭,端上桌的时候顺便用筷子轻敲了一下碗沿,也不接贺海楼关于猴子的话:“吃饭。” 贺海楼有点遗憾地耸了一下肩,走到顾沉舟身旁坐下。 被顾沉舟翻出来摆在桌上的小菜是酱菜和小鱼干,这时候就凸显出住在山上的不便了——虽然安静,但要买什么东西还得先开半个小时的车到市区,买了回来又再开半个小时,没事的时候来度个假还好,要在这里长住,顾沉舟自己都受不了。 “当初怎么会想在这里建山庄?”长期作息的颠倒,贺海楼上午一直没有什么食欲,今天也差不多,随手拨了两粒米就没话找话地跟顾沉舟闲聊起来,“我看你也不想把这里开放出去让人过来玩——既然不开放,这里距离市区就太远了,自己住不好也卖不上价,钱多了烧手想弄个玩玩?” “算是吧。”顾沉舟不置可否,“这里视野好,偶尔上去看看也舒服。” 事实上当然不止是这样。这座天香山庄最开头会落成,还是起源于顾沉舟对自己梦境的验证,而且确实验证出了结果——从这个方面来讲,别说一座天香山庄,再来两座三座,顾沉舟也是眼睛不眨地挪出资金砸起来。 贺海楼一听就知道顾沉舟没有完全说实话,他也不深究,只是看准顾沉舟夹起酱菜的时候,往前一凑,咔嚓一下咬下了对方筷子上的半截酱菜。 顾沉舟举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看了贺海楼一眼,突然也一倾身,朝旁边的贺海楼嘴上咬了一下。 贺海楼:“……” 顾沉舟刚刚回的那一下速度很快,他的牙齿都还咬着酱菜没嚼,结果不止被对方又咬回了四分之一,还连自己的嘴唇都被啃了一口,这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呢,还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咬回了自己夹起来的酱菜,顾沉舟喝了一口稀饭汤。 贺海楼也把嘴巴里的东西吞下去,有点不满地敲敲碗:“我都吃进嘴巴里了——怎么,现在不讲究了?” 顾沉舟眼睛也不抬:“你的口水我又不是第一次吃。” 贺海楼居然被噎了一下!他不善地笑起来:“大龙虾,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会说情话啊!从哪里锻炼出来的?” “你身上。”顾沉舟平淡地说。偶尔一句是情趣,围绕一个问题打嘴仗就无聊了,他不愿意花时间在这上面争个高下,直接给了贺海楼想听的答案。 贺海楼其实也无所谓这些,对他来说,更多的时候,事情根本不用去“争”,其结果能告诉所有人,只有他想要的答案才是最正确的。 说话间,顾沉舟已经吃完了自己的早餐。他看着贺海楼面前几乎没动几口的稀饭,说:“在你眼里,我有那么像龙虾?” “嗯?” “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一直在说龙虾。”顾沉舟说。 “我说梦话了?”贺海楼问,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答案后,他看了看顾沉舟,唇角微扬,一语双关:“在我眼里,你很多时候,就是一只活动的大龙虾。” 当然,并不止你。还有很多其他阴魂不散的东西。 他的眼睛从坐在椅子里、用两只大钳拿碗和筷子的莹白色龙虾身上移开,对上周遭一双双阴暗的眼睛。 笑容冰冷。 早餐之后,贺海楼跟顾沉舟说了一句“有事”,就径自开车走了,接着两三天的时间,顾沉舟都没有再接到贺海楼的电话,直到对方开车离开京城,顾沉舟才确定贺海楼是回福徽省,到贺南山身边过年去了。 顾沉舟的这个年其实过得很惬意。 贺海楼一直想要跟他“玩玩”,他也有准备和贺海楼好好“玩玩”。 之前地震的事情虽然直接促成了这件事,也让他最初的计划有了一点改变,但最终来说,依旧在掌握之中。 并且贺海楼的味道比他想象的好上许多了,再加上对方本身的地位身份,他简直获得了一个完美的情人。 当然,半年时间,不管是他还是贺海楼,总会厌倦。 因为他们从头到尾都是一种人。 除夕夜的时候,窗外的雪都堆了两厘米高。 顾沉舟和自己的家人在正德园里吃了一顿年夜饭,早早从饭桌上离开,坐到客厅的电视机前,一边看春节晚会一边和卫祥锦发短信。 -你在干什么? -刚吃饱回短信!今天手机就没有闲下去过!你呢? -跟你差不多,年年差不多。 -就是春晚越来越难看了,哼! -哼字好傲娇…… -揍死你!(傲娇给你看,哼!!) 顾沉舟一边回短信一边笑,他和卫祥锦几乎每年过年都会发几条短信,也没什么正事,就是相互吐槽一下。虽然发完短信之后他们没过半小时又会再见面,之前的短信其实无聊又浪费时间,但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习惯了,无聊就无聊吧,反正一年也才一次。 手头上的短信编辑好了,顾沉舟正要按发送,拿在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一起,一个名字突然跳到屏幕上。 是贺海楼。 顾沉舟接起电话:“在干什么?” “在吹风。”电话那头传来贺海楼沉重的呼吸声。 电话里似乎有什么声音……顾沉舟心头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他随意地说:“吹什么风?” 贺海楼呵呵地笑了两声,却没有回答。 顾沉舟拿起遥控器,调小了电视的声音,又说:“你那边很安静,没有看春节晚会?” “我在外面,”贺海楼说,“想不想知道我在哪里?” 顾沉舟还没有说话,他之前听见的那些声音突然就大了起来。 哗—— 哗—— 哗—— 是潮水的声音。 贺海楼想干什么? 顾沉舟微皱了一下眉。 这个时候,潮水的声音突然又变小了,取而代之的是贺海楼沉重的呼吸声。 顾沉舟看见顾正嘉从饭厅里走出来,似乎想拿些东西。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没有人的窗户前,问贺海楼:”你现在在哪里?” 电话那头一时没有回答。 顾沉舟不经意地转头,看见顾正嘉有些莫名地朝他看了一眼,接着从桌子上拿个水果,又回饭厅了。 “贺海楼?”顾沉舟又问。 “……有人叫我跳下去。”贺海楼在电话里说,他突然又笑了起来,很愉快很愉快地笑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不是一起去野外旅行过?那一次我没有跳下去,这一次我跳给你看怎么样?”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喝醉了吧?”顾沉舟不动声色地问贺海楼,他按下了手机上的一个按键,“你现在在哪里?” “不用急着侦测我所在的地点,”电话那头的贺海楼突然一针见血地说,又恢复了懒洋洋地语调,“我打电话给你不就是为了告诉你地点?春晚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那样,一点新意都翻不出来,我们玩点更有趣的吧……” “比如?”顾沉舟说。 “比如我刚才跟你说的,看我跳崖怎么样?”贺海楼笑道。 顾沉舟说:“除夕晚上,你不会真觉得我出得去吧?” “哦?”贺海楼说,“除夕晚上,你真的要在那边看他们一家人过团圆夜?” 顾沉舟顺着贺海楼的话往饭厅看了一眼,顾正嘉正在饭桌上说话,一桌子的人都笑起来,坐在顾正嘉旁边的郑月琳笑着捏了捏对方的脸颊,另一边的顾新军脸上也露出微微的笑容…… 顾沉舟笑了一下,对着电话轻声说:“贺海楼,你可真是特意打电话来给我败兴啊。” “你要过来,我就负责把你的兴致提起来。”电话里传来贺海楼的口哨声,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笑声,“怎么样,考虑一下?” 顾沉舟的手指在机身上摩擦了一下,手机适时的震动代表短信又来了。 是卫祥锦的,还是其他人的? 顾沉舟说:“你现在在哪里?” “很近,”贺海楼告诉顾沉舟,“绝对能让你在一个晚上赶到——” 电话被挂断了。 顾沉舟点开新来的短信,是卫祥锦的。他给对方发了一个“我马上过去”的回复,就走到饭厅,对顾老爷子和顾新军说:“爷爷,爸爸,我先去祥锦那边玩一玩,晚上可能不回来了。” 顾新军的眉头一皱。 顾老爷子倒是笑呵呵地说:“行了,去吧,替我跟祥锦的爷爷问好。” “好,爷爷。”顾沉舟说,回房间披了大衣和围巾,带好所有该带的东西,就转身出了房门,一边走,一边直接拨了卫祥锦的电话号码。 “喂?什么事?”卫祥锦的声音有点模糊,“唔,我刚刚喝了一瓶白酒下去——有点想吐——” “我有点事找你帮忙,帮我打个掩护,我要离开京城一趟。”顾沉舟直接说。 “大年夜?”卫祥锦问。 “大年夜。”顾沉舟说。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卫祥锦爆了句粗口: “卧槽,你这个大人渣!只会可劲地找我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起来上一章应该说的有关顾和渣渣的婚姻问题。 顾和渣渣都不会结婚的大家放心吧,就算在现实中,我国也有从政女性一辈子不结婚的例子,那位女性做到了第一副总理,就是非常可惜,没有入常,哎… 所以在文中顾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顾不结婚最多被人笑,没有助力而已,并不会因为不结婚而被政治敌人抓住什么什么毛病,相反,他结了婚才会。 至于政治上的助力,他都找到了一个可以陪伴一辈子的人还舍不得一点助力的话,这个吃相也太难看了。 大概说一说,大家有底就好了,毕竟是耽美小说,从耽美角度还是从现实角度来说,顾和渣渣都没有必要出现一个妻子。 第119章 天边的光① 疏云湾,京城以北三百三十一公里外的一个临海旅游景点,顾沉舟曾去去过一次,但因为到那个地方的有一片路段非常难走也不好修整,因此并没有被怎么开发。他上次去的时候是赶在旅游旺季,但那里的人很少,他除了在沙滩上看海之外,就是到渔村里去吃一些渔民打捞上来自己烹饪的海鲜。味道不怎么样,但确实很新鲜。 刚刚的一通电话,贺海楼在电话里跟顾沉舟说的就是这个地点,除了这个地点之外,他还多说了“南崖”两个字,这个地方顾沉舟就不知道的,只能一边开车一边用手机连上网,查找有关疏云湾的资料——而且他也就顺路去过一次,现在路线怎么开都忘得差不多了。 一边查找资料,顾沉舟和卫祥锦的电话也没有停止:“你现在到天香山庄了没有?” “到了,正进门。”那边说了一句,又“卧槽”了一声,“那只猴子你放家里养着?我刚才差点被吓到!” “前几天把猴子带进来就忘记带出去了,”顾沉舟说,“它没有把里头弄得一团乱吧?乱了你也别管,自己找个地方早点休息吧,我估计明天上午就回去了。” 卫祥锦说:“总算没有一进门就看见一地的猴子大便……它又拿水果丢我!老虎不发威总是被当做病猫看!——你到底是去干什么的?什么事不能缓一天?现在是大年夜啊,要是顾伯伯问我,你叫我怎么回答……” “大年夜我爸应该在家里看春晚。”顾沉舟说,“如果他真的打电话问你,你就直接卖了我吧,我不会怪你的。”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卖你什么?”卫祥锦郁闷地说。 顾沉舟已经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他抽时间看了两眼手机搜索出来的页面,对电话一阵轻笑。 那头的卫祥锦也反应过来了,说:“操,难怪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这样有什么事也怪不到你头上,你最多就是帮我扯个谎让我出去……” “你到底出去干什么?”卫祥锦打断顾沉舟的话。 顾沉舟也没有非要隐瞒:“贺海楼那头的事,贺海楼刚刚打电话过来给我,他可能喝醉了,我过去看看。” “他在哪里喝醉了?”卫祥锦问。 “疏云湾那边。”顾沉舟说。 那个地方卫祥锦也去过,事实上上一次顾沉舟去的时候就是跟卫祥锦一起去的:“那个地方……开车三个小时,路上再爬一个小时,操,你到那边就天亮了,贺海楼不会是耍你吧?” “不会的。”顾沉舟笑了笑,“他知道耍我的结果,我和他玩得正好,没事找事闹出这些事败兴干什么?” 卫祥锦在电话里吐出了一口浊气:“我困得不行了,你现在在哪里?” “刚上高速,要到疏云湾那边还早着。”顾沉舟说。 “行,你要开车我就不说了,找到了人打个电话跟我说一下。在那之前如果顾伯伯问,我会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卫祥锦说。 “辛苦你了。”顾沉舟带着点歉意说。 卫祥锦哼了一声,嘴上占便宜说:“早就习惯了!我真是命中带煞有你这个弟弟!” 顾沉舟忍不住笑起来,他的兴致突然起来了,用唱戏剧的手法,一折三转,一唱三叹:“卫——哥——哥,不见你一日如三秋——” 卫祥锦手一抖,电话啪地挂断了! 这边开车的顾沉舟笑到不行,拿下了塞进耳朵里的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最后一划,疏云湾南崖的资料就出现在视线里。 距离海面十米。 山崖下面有暗礁。 水流湍急。 是疏云湾景点之一。 顾沉舟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20:27分。 这边的顾沉舟专心开车,另一头,挂了顾沉舟电话,坐在天香山庄客厅里的卫祥锦一阵无聊。他靠在沙发上,慢吞吞地躲着缩在壁挂电视旁边的猴子丢过来的果核,从茶几上拿了一个苹果掂两下,反手就朝猴子脑袋砸去! 猴子一见苹果飞来,不止不逃,反而几下蹿上前去把苹果揽在怀里,用力啃了一口。 这是肉包子打狗?卫祥锦嘴角刚一扯,沙发上的手机就响了,他也没多看,直接接起来说:“喂?” “祥锦,帮我叫一下你爸爸。” 卫祥锦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呃,呃……是顾伯伯啊,我现在不在家里,和小舟在外面呢!” “哦?”顾新军说,“那帮我叫一下小舟。” “他现在——”卫祥锦的舌头有点打结,“刚才离开了一下——” “他去哪里了?”电话那头,顾新军的声音平心静气。 “去卫生间……” “去找贺海楼了?”顾新军淡淡说。 卫祥锦真的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连忙说:“顾伯伯你误会了!就是贺海楼喝醉了酒,小舟过去看一看而已。” “是这样?”顾新军说,然后又忽然说,“你觉得我误会了什么?” 卫祥锦:“……” 顾新军也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多久:“行了,你别在外面晃荡了,先回家去,大年夜不跟家人过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像什么样。” 卫祥锦不敢不答应,含糊地应了一声,对面的人就扣了电话。 正德园中,郑月琳正好端着茶走进房间,她看见顾新军坐在床头边上,手还握在话筒上,一边将手中的茶盘放下来,一边问:“跟谁打电话?” “没跟谁。”顾新军说,放开了手中的电话听筒。 郑月琳也没有多问,只是说:“大过年的,小舟和祥锦出去干什么?” 顾新军淡淡哼了一声:“你管他,谁知道那个小兔崽子在想什么?” 郑月琳瞟了顾新军一眼:“他是小兔崽子,你是什么?” 顾新军噎了噎,不高兴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他老子!” 冬天时候,最不该选择的旅游地点除了北方之外,就是北方的海边。 顾沉舟将车子停在疏云湾外地小镇下,在小镇的银行里取了足球的现金,又在小超市里买了支手电筒,足足爬了半个多小时的山,才快爬过横在小镇和疏云湾之间的山丘顶端。 山上的风是从海边吹来的,冷得刺骨,半个多小时的徒步运动,不止没有让顾沉舟的身体暖和起来,反而让他不停歇地打着喷嚏,双手僵得都有点拿不住手电筒。 真是天气太冷取暖靠抖…… 前两天才说过猴子的顾沉舟又把这句话安到自己身上。他弯腰闪过一丛伸到石阶中央的树梢,黑暗里,弯弯扭扭的树枝就像一条浮在半空中的蛇,冷不丁看见的时候还挺吓人的。 跨过了通往最高点的最后一截石梯,就是一处二三十平房米的开阔平台。平台并不全是平整的,山石和天然形成的阶梯还保存着,边沿被成人腰部高的铁栏杆粗粗地围住,就是栏杆本身也不结实,一直在风里“咔咔”地响着。 顾沉舟走到下山的台阶前,先打着手电筒朝前方照射了片刻,在夜晚微弱的光线下分辨出沙滩和大海,还有海边高高的山崖及建立在背风处的渔村之后,才向面前下山的台阶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转动手电筒照亮自己手腕上的手表。 00:43分。 马上就要凌晨一点了。 呼——呼—— 哗啦——哗啦—— 呼——哗啦——呼—— “扑通!”重物落水的声音,隔着十数米的高度,远远地传来。 顾沉舟找到贺海楼的时候,时间已经逼近凌晨两点了。 对方裹着大衣坐在山崖边,旁边摆了一圈十三瓶啤酒,其中有一半是喝光的空瓶子,另一半是还没有开盖子的啤酒瓶。还放着一只大手电筒,给本来阴森黑暗的地方带来一点光亮。 他走到贺海楼身旁,踢开那位围着贺海楼摆放的空瓶子,也没说话,先伸手摸了摸对方手上的温度。 居然非常暖和! 倒是他自己的手,僵得跟冰块一样。 顾沉舟收回了手,从崖边的地上找到开瓶器,也开了一瓶啤酒喝:“半夜叫我过来干什么?” 贺海楼呵呵笑了一声,反手握住顾沉舟手,先用自己掌心的热度温暖,到了后面索性把对方的手拉到嘴唇边,先咬了一下,再轻轻呵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过来看我跳崖。” “你没喝醉吧?”顾沉舟说,言下之意是没喝醉就别说醉话了。 “几瓶啤酒还喝不醉。”贺海楼漫不经心地说,“倒是你要再迟来一点,还真看不见我跳了。” “哦?” “有人等得不耐烦了。”贺海楼说,他还在顾沉舟的手捧在唇边,说话间呼出的白气一大半喷在顾沉舟的手上,很暖。但暖和之后,又是另一种的湿凉,“我也等得不耐烦了——” 顾沉舟没有说话。但这一次,他仔仔细细地看贺海楼。 手电筒的光在山崖上,微弱又昏沉,似乎再来一阵强风,就能把这点细微的光线吹灭,贺海楼的面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这让他似乎同时间有了两张脸,一张脸在微笑,一张脸在冷笑。 “顾沉舟,如果有什么阴魂不散的东西非要你做什么事,你知道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我在听。”顾沉舟不动声色地说,“你继续。” “听它们的,”贺海楼的声音很缠绵,细细的,一缕一缕的,就像蜘蛛的丝那样,“然后,像撕纸片一样,把它们撕得到处都是——” 贺海楼忽的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笑了笑: “我跳下去,你跳不跳?” 跳字刚刚出口,顾沉舟猛地伸手一捞,结果只抓住了对方的军外衣袖子——贺海楼刚才居然只套了一只胳膊,要跳的时候手臂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抓住袖子,结果反而帮了贺海楼一把,让他直接把外套甩下来往下跳! 重物落水的声音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来。 顾沉舟下意识地朝前倾了倾身,又去拿手电筒往下照—— 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深吸一口气,扯下脖子上的围巾跟身上的外套,后退两步,跟着猛地跳了下去! 第120章 天边的光② 从十米的高空坠落到海底的时间,真的只有一瞬间。 前一瞬,呼呼的风还在耳边大叫;下一瞬,冰冷而黑暗的液体就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像个不透光的黑屋子,啪地一声,就将人锁在里边。 国外两年半的训练涵盖了各种方面,其中有一项就是从高处跳海逃生。 ——但这个训练项目绝对还少了一项:如何从高处跳海救人! 当黑色的水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的时候,顾沉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肌肉的紧缩和僵硬。或许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冬泳过的关系,他明确感觉到入水前含的一口气在胸腔里翻滚冲撞着,和快速的心跳混在一起,任何一者,都让身体的主人,顾沉舟自己,产生了轻微的不耐烦情绪。 橘色的光线闪了一闪,在水底下亮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同一个地方往下跳,中间的时间差最多也不过两三秒。等水底的黑暗暂时被光线分开之后,顾沉舟很清楚地看见贺海楼就在自己面前不远的地方——对方似乎已经游到了靠近水面的位置,但又好像还在浮浮沉沉的…… 穿在身上的救生衣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顾沉舟的手脚还没有完全适应水底下的寒冷,但救生衣和水里本身的浮力已经带着他往水面飘去。 一、二、三……十三、十四。 在心头默数到十四的时候,顾沉舟已经抓住了贺海楼的胳膊。 这个时候,被他抓着的人已经浮到了水面上,顾沉舟刚一碰触到贺海楼,就觉得对方用力挣扎了一下,但等他抓着手电筒冒出水面的时候,贺海楼又安静下来了。 确确实实地安静: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甚至根本不转头朝顾沉舟看去,要不是抓着对方并不太费力,他几乎以为对方连踩水让自己在海里浮起来都没有了。 这个时候并没有时间多管贺海楼,一个浪头从前方打开,顾沉舟及时闭气,却还是感觉呛入了一点水。他乘着浪头下去的时候换了一口气,一边拖着贺海楼往前游,一边将手中潜水用的手电筒朝前用力晃着,大概三五分钟的时间,前方就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声。接着有一个人大喊道:“看见了看见了!你们那里船不好进,再游出来一点抓住船桨,我们拖你上船!” 话音刚落下,前方就有便携的小型探照灯亮起来,顾沉舟将手电筒咬在嘴巴里,拖着手上的贺海楼,用力朝光源的方向游去。 三十多米的水面距离花了平常近三倍的时间,途中一次又一次的浪花将两个人不住地往后推,等顾沉舟的一只手终于抓住船上探下来的船桨后,船桨猛地一缩,他也被拖着前进了小半米。 接着,船上的人探出身来,他的左手先一轻,手上的贺海楼被人拖了上去;跟着他自己的身体也是,先猛地一轻、再猛地一重,哗啦啦的水声中,已经脱离了海水,被人跩到船上。 “行了行了,人救上来了,大家回航吧!” 把顾沉舟和贺海楼捞起来的船长吆喝了一声,先从船舱里拿出两件大棉袄,一人一件丢过去,又走到发动机的位子,驾驶着快艇往海边驶去。 巨大的响声和抖动中,顾沉舟缓过一口气,掉头去看自己身旁的贺海楼。 船上的灯并没有关掉,借着明亮的白光,顾沉舟很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纠成一缕一缕不住往下滴水的头发,又看见对方根本没有表情的面孔。 “我选的地方怎么样?”贺海楼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顾沉舟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他们刚才跳下来的山崖在黑夜里,是更深一团的漆黑。 这样的漆黑在夜里其实并不分明,但不论是之前从网络上查阅到的资料,还是之后从这里村民口中得到的讯息,顾沉舟还是能够有一个相对直观的概念——面前的这个南崖外观形似一柄巨大的镰刀,刀头向上,长长的一抹弧度从直线距离上来说,恰好远离崖底的暗礁群。 但是考虑到大海本身的危险,就算明知道跳下去很大程度上碰不到暗礁,在这里生活的村民还是没有人愿意下去。 而不从贺海楼跳的地方追下去,夜晚的海里,找一个人的难度有多大,就算顾沉舟没怎么在海边生活,也一清二楚。 尤其是,能在这个时候跳下去的贺海楼,到底有没有足够的准备,还会不会努力求生,大声呼救? 那一句“我选的地方怎么样”说完了,一路上,贺海楼再也没有出声。 倒是开船的老年男人开到半路,就用带着浓重的口音的普通话笑道:“娃子水性不错啊!你旁边的人碰上啥子事了,这样想不开?” “以前练过两年,现在也不行了。”顾沉舟笑着回答对方,掠过了贺海楼的问题。 但开船的老人没有意识到,话题依旧围绕着贺海楼和跟着跳下去的顾沉舟打转:“小娃子啊,你说现在现在的小年轻怎么这么想不开,一碰到点什么事情就要死要活的,你这样有胆子下去救的我也没少看,有些人拼命把人救了上来,结果救上来的人了,被救的还要骂人,这够不是咂腻嘎?”他最后激动得都说了一句方言。 顾沉舟猜了猜,觉得对方最后一句话说的应该是‘这个不是作孽吗?’ 说话间,船已经靠了岸,开船的师傅把船拴在岸边,先跳到沙滩上,又朝一直不动的贺海楼指了指,问顾沉舟说:“要不要帮忙?” 顾沉舟摇了摇头,自己从船上走下去,又拉了贺海楼一把。 贺海楼还是不说话,但这个时候他意外地乖巧,被顾沉舟拉了一把,就跟着顾沉舟站起来,从船上走到沙滩上。 顾沉舟先看了两眼贺海楼,确定他现在不会突然做出什么事后,又接过村民特意上山崖拿下来的外套和围巾,从中拿出皮夹,抽出好几张钞票递过去:“师傅,大晚上让大家跟着一起折腾真不好意思,你们拿去买根烟抽。” 船老大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你之前已经给过出船费了,大家也没干什么,就捞了两个人上来,还没十五分钟呢。” 顾沉舟坚持把钱推过去:“今天是过年,大过年的给大家添麻烦了,之前是应该的,现在是一点心意——”他看着船老大还要推脱,说,“要不然师傅帮我们煮两碗姜汤,就送到那间木屋里头去。” 船老大一看开船出去的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心想我自己不要也不能代表别人,就点了点头说:“行,你们在那里等等,我让家里的婆娘给两位准备点热汤热水。” “麻烦师傅了。”顾沉舟说,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发僵,也没敢在海边停留多久,转身就拉着贺海楼往几步外的度假小屋走去。 从到达这个海滩开始,他先找了当地的渔民,确切地了解山崖底下水域情况,又买了救生衣雇了船,再订好这里景区的一间木屋烤火用—— 一直到现在这个差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的时候,顾沉舟终于有了‘事情总算完了’的感觉。 景区的木屋是建在紧邻着沙滩的岩石地上的,背后靠着山,面前临着海,风景确实不错,但气候就不见得有多好了——主要是一到冬天,北方来的冷风就毫无遮掩地吹过来,而且海浪的声音早晚不歇,在这里住一两天还好,长时间就受不了了。因此这里的渔民建房子都是在南面背风处,这里全交给旅游公司来开发,彼此之间没有一点矛盾。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木屋,刚刚开门,一股阴湿的潮气就扑面而来。 顾沉舟先按亮了电灯,本来已经朝堆好木材的壁炉走去,但走了两步,他看见贺海楼呆站在门口一点都不会动,又返回去把人牵到椅子前,让对方在椅子上坐下去之后,才拿起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助燃物丢进去,不一会,火星就变成大火,在壁炉内熊熊燃烧。 从火焰中冒上来的热气驱散了寒流,站在壁炉边的顾沉舟终于放松了绷得紧紧的肌肉。他走到贺海楼身边,把对方身上湿透了的衣物全部剥下来,又去拿角落木床上的浴巾,将贺海楼身上的水珠统统擦干,最后再把浴衣和贺海楼自己的外套披到对方身上。 这一系列的动作,从头到尾,贺海楼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这个他和平常的他迥然不同,一个疯狂恣意,一个沉默阴郁。 ……好像两个都不怎么样。 顾沉舟收拾完贺海楼就把对方弄到壁炉前烤火。他自己则瘫在贺海楼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了一会,才打起精神站起来,快速换了衣服。换衣服的时间里,顾沉舟终于看清楚了这间大概十五平米,正正方方的房间:房间里头,大部分家具都是木制的,但摸上去的手感有些奇怪,似乎是涂了一层防火材料。这里除了靠着角落的一张简易的床铺,就是一个小桌子,和四张围在桌子旁边的椅子,在桌面上,摆放着一些零食和旅游景区的菜单。 小小的屋子一眼扫尽,顾沉舟又转头朝贺海楼坐着的位置看去。 裹着长外衣的男人保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坐在座位上,头上一缕一缕的头发还滴着水,其中一绰黏在额头上,水珠就从额头一路往下滑,滑过眉毛和眼皮,又在睫毛上凝成浑圆的一滴水珠,伴随着对方睫毛突地轻颤,从半空中砸落到大衣上。 顾沉舟的目光停留在贺海楼的脸上。 跳跃的火焰照亮贺海楼的面孔,从顾沉舟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个时候,对方的面孔比以往的任何时间,都来得安静。 是那种像人偶一样的安静。 顾沉舟也没有试图让贺海楼说话。 他自己坐在椅子上,觉得疲惫就像刚才的海潮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一直到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就像突然从梦境里被惊醒那样,尽管明明睁着眼睛注视火焰,顾沉舟还是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见卫祥锦的短信在屏幕上跳跃,他又点开之前的短信,除了十二点的一批之外,统统都是卫祥锦发来的。 他又倒回头点开最新的那个短信,短信的内容是问他在哪里。 -在海边烤火,这都凌晨到四点了,你怎么还没睡? 顾沉舟回道。 两分钟之后,卫祥锦的短信又发来了。 -没睡着,之前我打了电话又发了短信你都没发现? -之前有点事情,现在才弄好。 顾沉舟按了短信发过去,这是他最擅长的手法:从不骗人,只是不把话说全。 手机那一头的卫祥锦根本没有多思考‘一点事情’是什么事情,他直接把最重要的消息告诉顾沉舟:-你有没有看我之前给你发的短信?晚上八点多你刚刚挂了电话之后,顾伯伯就打电话过来了,他好像知道你和贺海楼的事情了! 不可否认,这条短信让顾沉舟微微怔了一下。 但也只是微微怔了一下。 -我知道了。这件事让你大过年的睡不着?这点小事情,至于吗? 卫祥锦的下一条短信就是一个黄头小人嘴里吐血。 顾沉舟忍不住一笑。 -快去休息吧,我把这边的事情弄好了就回去。 这个短信发完,顾沉舟突然升起被人注视的感觉,他朝贺海楼所在的位置抬头,刚好和对方的目光对上。 壁炉里的火焰似乎轻轻一跃,就跃到了贺海楼的眼睛里。他的面容依旧保持在安静到僵滞上面,他看见顾沉舟看过来,唇角扭出一个弧度,慢慢说:“我还以为你也跟他们一样,全是幻觉。” “贺海楼?”顾沉舟下意识地叫了对方的名字,但叫过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一声的多余,他跟着说,“你是要我通知贺书记,还是你自己通知?” 很长久的安静。 久得似乎都有一片霜白,挣脱重重的黑暗和火焰,照射到贺海楼的双脚前。 他坐在椅子上,唇角还保持着之前的弧度,面容上的僵滞却慢慢消失了。似乎仅仅一眨眼的功夫,那些熟悉的、常常浮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就一一回来了。 似笑非笑地轻蔑。 漫不经心地慵懒。 还有那些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疯狂。 贺海楼的手指甲插入椅子的木扶手上抠挖,一点点暗红色的痕迹出现在他的手指和扶手上。 他说: “我自己来。” 第121章 黑暗龙虾全料理 隔着一块透明的玻璃,海浪在沙滩上周而复始地来去,一朵朵白色的花朵随着浪潮的涌来而绽放,又随着浪潮的消褪而凋零。 再美的景色,只要长时间凝望,总会变得普通而缺乏意趣。 顾沉舟在太阳从跃出海平面到升到半空中的半个小时里,已经看厌了这一副沙滩海景。 他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用铁棍拨弄壁炉里的柴火,把里头烧得过旺的火焰压灭一些。 躺在床上休息的贺海楼刚刚睡着了,现在正拥着被子,半边脸压在枕头上,睡相不是太好。 火焰的噼啪声,从房屋的各个缝隙里钻进来的海浪声,窗外似明非明似暗非暗的天色,都让小屋在这一刻拥有了不同寻常的宁静。 ……幻觉症。 顾沉舟丢下手中的铁钳,将自己身上的大衣拢了拢,眼睛闭上,做出假寐的样子,脑海的思绪却没有跟着沉寂下去。 贺南山对贺海楼的放纵。 贺海楼在外表现的疯狂恣意。 某些时候意有所指的对话——比如那句‘在我眼里,你大多数时候就是一只龙虾’。 乃至当初他和贺海楼进行野外旅行时,贺海楼突然的癫狂。 这些事情,拆开来的话,每一件都非常普通。 但如果合起来,再加上昨天晚上,贺海楼穿针引线一般的跳崖行为—— 十有八九。 顾沉舟想。 贺南山对贺海楼的放纵是因为贺海楼的病,否则不管从哪一个角度,这位手腕强硬的副总理恐怕都不会让贺海楼这位唯一呆在他身边的子侄辈这样逍遥。 而贺海楼,也是因为这个病,才会这样将自己的生命放到一个极其危险的平衡上。就像不经训练的普通人踩在钢丝绳上,多走一步,就可能从高处坠落。 只是这样的幻觉症是反应性精神性障碍,还是精神分裂症? 闭着眼睛的顾沉舟睁开眼,用手指轻轻按了按发疼额角。 应该不是前者……他想到。他和贺海楼的相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贺海楼几乎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焦虑不安,更遑论恐惧了。 而后者——也并不是完全对得上。 可以说,除了早前的一次两人远足和昨天晚上的跳崖,贺海楼的病一直有得到很好的控制。 那么,如果上一次是因为的感染诱发贺海楼的病症。 这一次的发病呢,又是因为什么? 脑海里的疼痛在睁开眼睛后,很快就消失了。顾沉舟呼出一口气,压下疲劳,转眼去看在床上休息的贺海楼。 肉体的交流确实是两个陌生人想要亲近的最好途径。 顾沉舟还记得自己一个月前看贺海楼脸的感觉——是想着揍上去,还是想着踩下去? 可是一个月后,他不止对对方的身体有欲望,连看对方的睡脸,都感觉到了可爱。 这样的感觉,其实不能算不好。 顾沉舟想着,却没有注意到跟着滑过自己心底的,冷漠近乎冰冷的念头:当然,依旧可以随时终止。 他又继续往下想,并且回到了贺海楼所得的幻觉症上。 有些麻烦的病,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关键是找到诱使贺海楼发病的病因,然后加以隔绝就够了…… 不过是半年时间。一圈念头下来,顾沉舟从头分析到尾,最后略作权衡,就直接下了结论:麻烦就麻烦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他忽然朝木床的位置说: “醒来了?要不要喝点水簌簌口?” 贺海楼刚刚睁开眼睛。他盯着顾沉舟看了一会,才真正清醒过来,动作也跟着慵懒起来,先闭闭眼,大概两三分钟之后,又打了个哈欠,接着拥着盖在身上的大衣和被子,慢吞吞坐起来,中途还嫌恶地掀开被子说:“热得我出了一身汗。” “现在可没水给你洗澡。”顾沉舟轻松地说,又指了指桌面的水壶,“先簌口吧,这个时候牙刷也没得去买,大年初一大概没有哪个超市会特意开门就为了卖两根牙刷的。” 贺海楼的嘴唇挑起来,心里却塞满了疑惑。 他得的是幻觉症,不是失忆症。昨天的事情稍一回想就记得清清楚楚了,问题是——顾沉舟经过昨天那一场,今天居然没有任何事想要询问? 就算顾沉舟已经因为他的表现将事情猜的七七八八了,态度也应该有所变化吧——当然,顾沉舟的态度确实变化了——不是甚至更显得亲昵轻松的,应该是…… 顾沉舟注意到贺海楼有些走神。他屈指在桌面上不疾不徐地敲了两下,又说:“想不想吃点什么?好的估计是没有了,不过再过一两个小时,应该能够去渔村那边买点来——海鲜能不能吃?”他问,“能的话也不用他们弄了,我们买两条鱼来自己在这边烧鱼吃。” 贺海楼从床上走下来。他听着顾沉舟的话,突然想道:应该是什么呢?如果不是这样的态度,顾沉舟又应该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想不到,猜不透,分辨不清楚。 这才是他的黑暗龙虾全料理啊! 贺海楼已经走到顾沉舟身旁了,他精神奕奕得甚至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俯下身就在对方唇上用力咬了一口,然后乘对方张开的机会将舌头伸进去,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好好翻搅了一回。 几分钟的亲吻,再分开时,两个人都有些喘气。 贺海楼笑眯眯地在顾沉舟脖子上啃了一口:“有你在这里,还要什么吃的?” 顾沉舟静默了两秒钟,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其实我也这样觉得。” 贺海楼差点收不住自己脸上的笑容,他对着顾沉舟的耳朵吹了一口气:“那继续?” “——唔,”顾沉舟说,“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接你的人来了。” 几乎同一时间,贺海楼转头向窗外看去,在视网膜里出现直升机的影子的时候,属于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也跟着传到他耳朵里。 “换衣服吧。”顾沉舟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坐得有些僵硬的身体。 贺海楼这回没说什么,直接拿起烤了一个晚上的衣服穿起来。 五分钟后,直升机降落在平地,顾沉舟和贺海楼也已经熄灭火焰,出了小屋远远等着。 螺旋桨带起的气流散去,机舱打开,第一个走出来的是一位中年人,长相很熟悉——是保健局里专门为老领导看病的大夫——顾沉舟并不意外。但随之走下来的第二个人,就让他目光轻轻一顿了。 贺南山竟然亲自来了。 顾沉舟看了一眼贺海楼。 贺海楼接到他的目光,耸一下肩膀,抬脚往贺南山的方向走去。 顾沉舟跟在贺海楼身旁,在贺海楼叫了一声“书记”之后,他才跟着说:“贺伯伯,您好。”并微微前倾身体,态度十分谦卑。 这个圈子里,对上级,对下级,对认识的领导,对不认识的领导……人和人的相处态度,是最有学问的东西。 老于体制的人,很多事情根本不用说,一抬手,一转眼,就交流出足够的东西了。 比如顾沉舟对贺南山的态度。 在最开头,贺海楼因为被猴子抓伤进了医院,顾沉舟陪送着碰到贺南山,当时他也跟现在一样,叫了一声‘贺伯伯’,语气中不乏尊敬。 但随后卫祥锦的事情的幕后主使者暴露,顾沉舟再碰到贺南山,就只有礼貌生疏的‘贺总理’了。 而现在,两家的争端尘埃落地,彼此间又态度暧昧,加上顾沉舟和贺海楼之间的事情,顾沉舟对贺南山的称呼自然又转回最初的‘贺伯伯’,并且这个‘贺伯伯’相较于开头的那个‘贺伯伯’,无形中又多了几分谦卑。 他和贺海楼是在谈恋爱。 就算有条件限制,有时间的安排,他们照样在谈。 既然决定了,就做好,从方方面面。 当然也包括对待贺海楼的长辈,贺南山态度的变化。 贺南山扫了顾沉舟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态度不乏冷淡——但这个态度也比对贺海楼的态度好上许多了,贺南山甚至没有用眼皮夹上贺海楼一夹,就直接转头说:“起飞,回去。小顾……” “贺伯伯,我开了车来,待会开车回去。”顾沉舟识趣地说。 贺海楼吊儿郎当地将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发表意见。 贺南山略一点头,转身朝直升机上走去。 贺海楼跟了上去,机舱门在他身后闭合,他坐在座位上,各种仪器就连接到他身上了。 巨大的轰鸣声中,飞机摇摇晃晃地飞起来。 坐在对面的保健局医生开始问每一次检查必备的问题。 ——看见了什么? ——听见了什么? ——那些都是幻觉,都是幻觉,都是幻觉。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些问题,侧过头,通过飞机的舷窗往下看。 顾沉舟还站在原来的位置。 只是身影已经变得很小,最开头时还像个保暖水瓶,然后就变成了枣核,然后又变成了蚂蚁。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可是对面的保健局医生再一次打断他的思路,让他回忆自己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 贺海楼这样想着,也这样懒洋洋地说了:“看见了什么?” “很多人。”他说。 很多人。 很多声音。 认识的,不认识的,已经死去的,现在还活着的。 有些能辨认出来,有些不能辨认。 各种声音交叠在一起,各种人来来去去。跟他说话,跟他笑闹,跟他大喊大叫,靠近他,阻拦他,推搡他…… 然后它们就化为一团漩涡,将他吞没进去。 跟昨晚的海水一样,又冷又暗。 “再然后呢?”保健局的医生一边思索一边问。 “再然后?”贺海楼慢吞吞说。 再然后,一只莹白色的龙虾突然冒出来了。 真是——非常——特别。 让人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第122章 隐动 2014年农历的第一天,是一个温度很低,但晴空朗朗的艳阳天。 除夕晚上的雪在早上就消融得差不多了,午睡过后,前些天从各个地方赶回来的沈家人走亲戚的走亲戚,出去玩的出去玩,散得差不多了。 老人家刚刚午睡起来,在后花园里走了一圈,难得有兴致,自己研磨铺纸画了几笔画。 这个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从疏云湾到京城,一个多的山路,三个半小时的高速,差不多中午才赶回京城,顾沉舟甚至没有回正德园吃午饭,自己在天香山庄里清洗身体换了衣服,稍微休息半个小时之后,就掐着时间赶到了沈宅。 外国并不讲究中国的年节,之前圣诞的时候,詹姆士倒是请了一个月左右的长假,带着家人出国旅游去了。因此顾沉舟到达的时候,这位外国老管家依然精神奕奕地在门口迎接。 他今天的心情跟沈老爷子一样,似乎都挺不错的,笑容可掬地对顾沉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沉舟少爷,请跟我来,先生在后花园,其他几位少爷小姐都出去了,你可以和先生聊聊天。” 顾沉舟点点头,笑着跟詹姆士说了一声新年好,就和对方一起往后花园走去。来到沈老爷子身旁的时候,沈老爷子的一幅岸边垂柳图刚刚好画完。 顾沉舟看了看结冰的湖面和光秃秃的柳枝,又朝着沈老爷子的画看去:景物基本写实,只是画面上多了两个打闹的小孩,一男一女,旁边还有一位梳着圆髻的老奶奶坐在椅子上,看不见正面,但应该在微笑。 这是他的外婆。 他的外婆比他的妈妈更早过世……在他的记忆里,外婆就是相册相框里的一张张照片,笑得很慈祥,也很单薄。 顾沉舟在这边略略思考了一下,同样看着画的沈老爷子微微叹了一口气,搁下笔,将画卷起来说:“上午怎么没有过来?” 多年来只要顾沉舟在京城,除夕之后的第一个白天,一定是到沈家这边来,因此沈老爷子这一次直接询问。 顾沉舟扶了要坐下的沈老爷子一下,跟着一起坐下来。旁边的詹姆士自己捧了画,指挥侍女将桌上的砚台墨水都收起来后,又端上一碟果盘。shu xiang men di顾沉舟随手拿了一个柑橘剥皮,同时向沈老解释说:“上午有点事,没来得及赶回来。” 沈老微微点头,也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说:“你爸爸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除了拜年之外还问我对你的结婚对象有没有什么想法。” 顾沉舟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又开始撕橘子的经络:“外公你的想法是?” 沈老爷子笑了一下,吃了一片顾沉舟剥好递到面前的橘子,说:“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想法的?你要进体制里去,你爷爷你继母这上面的人面就比我广得多的。如果你不在意,就听他们的吧;如果你在意,先带回来给外公看,只要可以,外公就支持你。” 这话听上去平常,其实大有深意——就如同顾新军昨天对沈老爷子提出顾沉舟的婚姻一样。前面一大段其实都是铺垫,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老人家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外孙在这件事上面,可能有一些不对劲了。 不过跟顾新军一样,沈老也没有说破。 但凡这些在某个领域获得了不小成功甚至成就的人,其实总有些共通的地方:他们敏感,精明,相较于大多数的人,又特别沉得住气。 “好,外公。”不管这一刻顾沉舟是怎么想的,他的神态都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仅仅是笑了笑,然后一如既往地答应。 沈老爷子看了顾沉舟一眼,伸手拍对方的肩膀,又轻轻捏了捏,说:“我的乖外孙也长大喽。” 隔着冬天厚厚的衣服,顾沉舟几乎感觉不到对方的力道。 但在对方做出这个动作之后,属于过去的记忆几乎顷刻自脑海中涌现出来:他第一次跟着妈妈来到沈宅,外公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他留在这边休息,外公在一边跟妈妈讲话,一边轻轻揉他的发顶;他站在病房外,外公坐在他旁边拉着他的手;他站在灵堂前,外公也站得笔直,牢牢扶住他的肩膀…… 记忆中的这只手,干燥温暖,又像山一样厚实。 顾沉舟抬起手,用双手握住老人家的手,再一次笑起来,说:“外公,我知道,如果真的有,我会带回来给你看的。” 接下去就是惯例了:顾沉舟在沈宅呆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离开的时候,先去墓园看了自己的妈妈,就回到正德园里和家人呆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似乎又变回顾沉舟刚刚回国乃至还没有出去时候的:有空的时候翻一翻公司近期的报告,没事出去跟人聚会一下,或者跑两圈赛车,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呆在家里和卫祥锦一起打游戏,或者两个人听一听戏剧过上两招。 年假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 等到卫祥锦回了部队,顾沉舟也跟着飞机转火车大巴的折腾到了青乡县,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拿起自己那份《关于学习《青乡县未来三年经济工作规划》一二点》的报告的时候,他都还有一些散漫的感觉。 但这点散漫的感觉仅仅只持续到顾沉舟真正拿起报告的那一刻。 这份报告就是顾沉舟过年前写给县长的第四份报告,也是经由县领导班子综合讨论,最终在过年前两天通过、并于县委大会上连同省里发下的红头文件一起,讲解宣读的报告。 关于对省里指示的学习及青乡县未来三年总体的经济规划,肯定不止由顾沉舟一个人完成。 县里虽然在大会上选择了宣读他的报告,但中间有不小的一部分内容也修改成别人的建议。顾沉舟拿着重新发下来的报告,一面将过年这一段时间里,他对青乡县未来经济建设的规划整理输入到电脑里面,一面仔细地研究手中的报告,但刚翻没两页,敞开着门的办公室就被人敲响。 顾沉舟眉梢微动了一下,但等转过头时又平复下来,甚至脸上还有了淡淡的笑意:“王主任?请坐、请坐!” 王主任拿着手中的保温瓶走进来,笑道:“顾主任没有在忙吧?” “没有,还在整理一些东西。”顾沉舟随意笑了笑,又说,“王主任那边怎么样?灾后赔偿款应该开始发放了吧?” 这个话题可正中王主任下怀,王主任笑呵呵地说:“大家都急,我刚刚从窗口经过的时候看见外面排了一行的人,小赵在窗口后面忙得不可开交,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头都不抬地发火说‘忙死了别烦,喝口水都没时间了!’” 顾沉舟从茶几上拿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分给王主任,自己又去接水泡茶。 王主任本来把烟含进了嘴里,一见顾沉舟的动作,也没有摸出兜里的打火机,而是在心里把自己要说的话又掂量了几下,又仿佛不经意地说:“顾主任这两天还是在忙那个总的经济规划案吧?——有了前面的那一场大地震,这一段还真是什么事情都赶在一起了,刚过完年就不得闲,发完个人补助款之外就轮到企业补助款了,要说企业的那一堆东西,不瞒顾主任,我到现在还是焦头烂额,整理不清楚——” 顾沉舟心头一动,面上却一点都不露,也不回答王主任的话,只把面前的茶杯端给对方:“王主任,你尝尝,是今年的新茶。” 王主任连忙接过,等稍凉了就端起来喝了一口,半开玩笑说:“顾主任这里的茶还真不错,怪不得咱们县长没事的时候也爱叫顾主任去聊聊天喝杯茶。” 顾沉舟刚要回答,吵闹声就从外头遥遥地传来,坐在他对面的王主任也听见了,他侧过身往窗户的方向看了两眼,跟着就吃了一惊,站起来说:“大门外头怎么围了人?” 顾沉舟跟着走到窗户前,朝下看去,很清楚地看见一群大概十一二个人围在政府大门口,他们并没有带着横幅,从上边看下去,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会跟门口保安对峙一般站着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顾沉舟刚刚扫视一圈,目光才在对面街道上的一辆炫目跑车上停留一会,站在他旁边的王主任就说:“顾主任,下面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我先回去看看,也不打搅你了。” 顾沉舟客气说:“王主任慢走。” 王主任笑了笑,有些心神不宁地又朝下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开。 恰好差不多的时间,顾沉舟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电话号码,直接接起来说:“你现在在哪里?”他问话的时候目光直直看着街对面的白色跑车。 隔着长长的距离,跑车驾驶座的玻璃降下来。 电话里,贺海楼的声音也传到顾沉舟耳朵里。近十天的分别,这是顾沉舟第一次接到贺海楼的电话:“就在你办公大楼外边的街道旁,我还看见了你办公室的玻璃——” 仿佛是不见面的时间太长了一些,贺海楼的笑声和笑声下面那些轻微的气流声,在顾沉舟听起来,都有一点儿的古怪:“小舟,要不要我告诉你底下的人为什么围在大门口?” 第123章 等待① 对贺海楼的建议,顾沉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没有顺势问下去,转了话题说:“你还有其他的事情?” 贺海楼也不以为意,跟着顾沉舟一起略过这个话题:“这话该我问你,你晚上有没有事?” “没有。”顾沉舟直接回答。 “行。”电话里传来贺海楼的声音,顾沉舟的视线里,那辆停在马路边的白色跑车跟着突然动了起来,眨眼前还是行人走路的速度;眨眼后,车子的尾部已经消失在道路的转角了。 这个时候,电话里才姗姗传来贺海楼的声音:“我回去等你。” “我大概五点回去。”顾沉舟接了一句,也没有再关注聚集在政府大门口的群众,坐回办公椅,开始整理修改手头的报告。 反复地修改、反复地斟酌,两个小时的时间几乎一眨眼就过去,顾沉舟翻了翻修改了没两页的报告,收起桌上的笔记本,跟办公楼里的人其他人一起往楼梯走去。 米黄色的大理石瓷砖擦得发亮,顾沉舟和恰好走到一起的几个同事打了声招呼,闲聊两句,之前群众聚集在大门口的事情就被带了出来。 “那些人半个小时前就被警察劝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人命案,好像是什么补偿款的问题。”旁边的同事当个谈资跟顾沉舟随意聊起来,在这里上班的人,总会碰到一两次这样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不重视不应该,但太重视也没有必要。 “补偿款刚刚开始发,难免有一些账目不对的地方。”顾沉舟也不是特别在意,笑着说了两句话,走到办公楼门口的时候,就跟对方分开了。 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的手指在手中的公文包上轻轻敲了两下。 补偿款的问题? 光光只是这样的话……并不叫人意外。 贺海楼在屋子里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刚刚洗过了澡,头发没有完全擦干,贴近脖子的发缕会在人完全没注意到的时候滑下一滴水珠来,凉飕飕冷冰冰的。 手头的时尚杂志其实挺无聊的,顾沉舟基本不看这些,不过在他路过报亭买了两期之后,每期固定订阅的政治军事期刊目录里就多了这一本杂志,事后顾沉舟也没说什么,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平心来说,顾沉舟确实是一个很细心的情人。 就算当初他那些用钱买来的——他有点忘记了,他们最多在他身边呆多久?——大概也没有这样的细心。 那些人更多的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僵硬的、抗拒的、木讷的、嫌恶的…… 当然,也不能全怪他们。 贺海楼古怪地笑了笑。 谁让他重口味又就喜欢真正的学生款呢? 最初看上顾沉舟,其实也不乏这个因素:就顾沉舟那张脸,穿个T恤牛仔裤,就和学校里的好学生差不多了,可惜只有表面上像——不不,还好只有表面上像——不,都不是,既不可惜也不还好。 顾沉舟…… 就是顾沉舟。 铁门开锁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贺海楼抬眸看了墙壁上的挂钟一眼。 差两分钟五点整。 他稍一合眼,几乎能模拟出顾沉舟从下班到回来的路线:四点三十分结束工作;花上五分钟从办公室走到大门口,其间会跟同事说上两句话,内容视心情和当天情况分有深意和没有深意;接着的十五分钟从县政府大门口走到小区大门外;剩下的十分钟就是弹性时间,收拾工作晚了会迟一点,碰到个认识的人会迟一点,随手买点东西也会迟一点…… 但几乎没有超过五点。 在顾沉舟没有告诉他“晚上有事”的时间里。 如同贺海楼在脑海里模拟的那样,顾沉舟今天的回家路线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 跟以往差不多时间回到住处,打开房门的时候,他还在想今天下午的事情,结果一晃神,他就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狠狠撞到墙上! 还敞开的铁门被人粗鲁地摔上,并且这样的粗鲁并不只体现在铁门上:重重的粗喘声在顾沉舟耳边响起,光线被阴影遮挡,嘴唇上传来的湿漉和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还有急切地按揉他身体的双手—— 火焰就这样轻易地点燃起来。 顾沉舟将手中的公文包直接丢在地板上,以和贺海楼一样的力道,回敬了对方舌头一次。 探进顾沉舟口腔里的舌头疼得缩了一下,但紧跟着又狠狠地翻搅起来,比之前更为兴奋! 贺海楼确实极为兴奋! 这样的兴奋甚至超过了他之前对任何人任何事的任何一次兴奋感。 肌肉在颤抖,骨头在呻吟,血液在奔腾,乃至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 这种感觉真奇妙——他记得自己已经想过很多次‘奇妙’了——但确确实实非常奇妙! 在几分钟之前,贺海楼还相对平静地在思考顾沉舟的每一个举动,而几分钟之后,当真人出现在他面前之后,他就仿佛听见了代表理智的神经的断裂声。 跟他被那些幻觉掳获时候一样。 又不完全一样。 贺海楼的手在顾沉舟身体上快速而用力地按揉着:肩膀,手臂,胸膛,腰肢,大腿——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要更多的——更多更多更多的—— 顾沉舟几乎被贺海楼吻得喘不过气了。 身体上传来的感觉不像是爱抚,更像是角力。 但除此之外,他不得不承认——甚至欣然地承认——他的欲望也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挑动起来了。 就跟飞鸟需要天空,游鱼需要河流一样简单而理所当然。 贺海楼大概也喘不过气了,他猛地一撤头,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凑到顾沉舟耳朵边,用力地咬了对方的耳垂一口,才将舌头伸进对方耳蜗里转了一圈。 再没有比这种水声更清晰、更细微、更暧昧的声音了。 顾沉舟的身体都轻轻颤了一下,贺海楼略微沙哑的声音也在同时传进他的耳朵里,像穿透了那一层刚刚形成的水膜,又像是本身就那些暧昧中的组成部分:“操,开始吧,我等得头发都干了——” 顾沉舟愣了一下,伸手摸摸对方的头发,确实干得差不多了,但还有点儿湿漉,摸上去凉凉的。他笑了一声,这换回贺海楼不悦的闷哼;他又捻起对方的一缕头发,放到嘴边亲了一口……然后两人就因为贺海楼激动的回应一前一后地摔倒在地板上! 肩膀、手臂、还有背后,因为撞击升起一阵阵的疼痛,疼痛中,又一阵阵地发热。 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顾沉舟凑上去亲吻对方的嘴唇,贺海楼直接撕开他的衬衣。 他将自己的手伸进对方的白色浴衣里,属于人体皮肤的滑腻与柔韧顷刻就通过手掌的神经元,夺取了他体内触觉的所有注意力。 顾沉舟让自己的手掌滑过对方的身躯,从胸前的突起到结实的腰腹,又从腰腹一直往下,轻而易举地触摸到对方的灼热的部分,还有隐藏得更深的地方。 除了浴衣之外,贺海楼一丝不挂。 两个人的身躯交叠着身躯,撞撞跌跌地往房间走去。 一路上,连顾沉舟自己,都算不清楚他究竟跌倒几次,又重重撞到家具或墙壁几次—— 也许等到明天,全身上下都会冒出青肿来。 但说实话,谁管它呢? 他的手掌包裹着贺海楼的欲望,轻轻地揉动着;他十分满意于自己不需要多加挑动,对方的性器就在他手掌中胀大并兴奋得溢出液体这一结果。他又将手抽出来,探进对方的身后。 不经润滑的地方还有些干涩,但容纳一个手指绰绰有余。 顾沉舟觉得自己的手指刚一进去,就被完全包裹并微微吮吸着,像是要将他推出去,又像是在邀请他探索更深的部位。 顾沉舟在同一时间想起了之前在天香山庄的几次交融。 那可真是——叫人欲罢不能—— 他们终于到了卧室,贺海楼和顾沉舟一上一下地倒在蓝色的床单上。 一瞬间的惯性让顾沉舟的手指向下微微一按,贺海楼的喉咙里立刻响起了压抑的闷哼声。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忍不住向上仰了一下头,两条腿似乎失去力量似的分开在顾沉舟身侧。 顾沉舟用另一只手撑起身体,在贺海楼暴露出来的脖颈上亲了一口,又轻轻去吮对方上下滚动的喉结,接着他抽出手,抱着贺海楼的腰部,轻巧地翻了个身,将贺海楼压在身下。 贺海楼重重喘了几口气,拉住顾沉舟的手掌按在自己的欲望上,包裹着对方的手掌用力搓揉着,力道居然跟刚才他用力按压顾沉舟的身体差不多。 顾沉舟略一用力,挣脱了贺海楼的手掌,又在对方有下一个动作之前,俯下身,将对方的勃起的顶端含入口中。 温热又湿漉的口腔包裹着欲望,确实能带给人最高的享受。 但除了客观的享受之外,有时候将事情放到特定的人身上,主观的冲击其实更为明显。 好比现在,将口交这种事情放到顾沉舟身上。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顾沉舟第一次这么做,但上一次只是舔了一下或者含了一口,而现在,顾沉舟明显又继续往下,将他的东西完全纳入嘴里的想法—— 贺海楼被刺激得一下子清醒过来了,他本来去抓顾沉舟手臂的手几乎反射性地按到对方脑袋上,将顾沉舟的脑袋往自己的欲望上压。压下去的时候,俯在他身上的人略略抬了抬眼,只是很平常的一眼,却差点让贺海楼直接在对方嘴巴里射了出来! 饱胀的性器一寸一寸地侵入口中,舌头的位置被挤占,上颚的敏感部分被摩擦,最后连喉咙间的嫩肉似乎都被扫过,带起一阵阵的蠕动。 顾沉舟稍微抬了一下头,换了一口气之后又将对方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吞进去。 如果说上一次在清泉村,他会舔动对方的欲望是被魔鬼诱惑的话,那这一次,他一定已经被魔鬼说服了。 ——要不然,他怎么会觉得,其实对方的味道还不赖呢? 第124章 等待② 分不清是谁的喘息一直在耳朵边循环。 贺海楼的东西都一直顶到顾沉舟的喉咙口了,还有一小截留在外边。 顾沉舟用手扶着对方的勃起,口腔内的舌头不住地舔弄性器的尖端,从尖端分泌出来的粘液就和唾液一起,被不断地咽下喉咙,吞咽时候,细微的水流声和舌根与欲望的摩擦,并不只让贺海楼一个人神魂颠倒。 心里和身体上的双重刺激让贺海楼手上的力道都有些失控,他一边不住地将顾沉舟的脑袋往下压,一边又死命抓着对方的头发,可惜顾沉舟的头发太短,贺海楼急起来,没揪住对方的两根毛,抓痛的倒往往是自己的手掌。 在对方给自己口交的过程中,他时不时就轻抽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因为指甲掐入了掌心,还是因为对方喉咙的每一次吞咽,都让他徘徊在高潮的边界。 视线被局限在方寸之间,鼻端嗅到的全是最暧昧的气息,顾沉舟的手指抚上对方两个小球,耳边立刻就听见贺海楼舒服的呻吟声。 他在心里无声地笑了一下,手指外移,在贺海楼大腿内侧轻快地敲下一连串音符,还是他们最熟悉的那首——《梦中的婚礼》。 贺海楼似乎被痒到了,一边发出低低的声音一边断断续续地笑起来,同时,顾沉舟感觉到自己嘴巴里的东西跳了一跳,就像它主人此刻的感觉—— 顾沉舟在将嘴巴里的东西吐出来和吞得进去之间稍微徘徊了一下,就淡定地选择了前者。 反正都做到这里了,也不差最后一步。顾沉舟若有所思地想。而且这样的事情,享受得永远不止是一方,就像这种时候被极大满足地贺海楼,他其实也有尝尝对方味道的想法,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不止是唾液,不止是肌理,甚至不止是对方容纳他欲望的狭窄处——还有对方的精液。 就像想将一个东西完完全全弄明白的强迫症。 顾沉舟打开自己的喉咙,将对方的东西吞到口腔的最深处。然后轻轻地一吮。 他明明白白地听见了贺海楼长长地抽气声。 还有对方手掌猛然加大的力道,还有在口中剧烈颤抖的东西,还有那些立刻射出来的浓稠的液体—— 顾沉舟及时地抬了一下脑袋,贺海楼的东西没有直接射到他的喉咙里,却注满了他的口腔。他伸出手掌撑了一下床铺,从贺海楼的胯间抬起身体,透明的唾液和白浊的精液同时从顾沉舟的唇角和口腔中一闪而逝的红色舌尖上溢出。 贺海楼的呼吸有些紊乱,他盯着顾沉舟的脸看了一会,突然扑上去,咬开对方的嘴唇,将舌头伸进去一通乱搅! 更多的液体顺着两个人的嘴唇溢出,顾沉舟身上剩余的衣物也在贺海楼粗暴的撕扯下离体。 顾沉舟将口腔里属于对方的液体哺喂到贺海楼嘴里,贺海楼的喉咙溢出一声模糊的笑声,然后顺从地将这些液体一一吞了下去。 他稍稍拉开两个人距离,将又一个轻吻落到对方的唇角,然后按住贺海楼的腰部,猛一下用力挺了进去! “唔——”贺海楼的喉结滚了滚,慢慢放松自己紧绷起来的身体,不忘询问从刚才就非常在意的事情,“味道怎么样?”他说的是自己的精液,“你是第一次给人口交?”重点在这一句上!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微皱的眉头一眼,凑上去将皱起来的眉心慢慢舔开了:“你是在扫我的性还是在扫自己的性?” 贺海楼仔细一琢磨,瞬间就想通了,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不说话——当然也不排除他喘得太急促,暂时没功夫说话——刚才说话的同时,顾沉舟又用力地顶了一下,将自己的东西彻底埋入对方体内。 身体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吞咽了,贺海楼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这样似乎抗拒又似乎沉溺的动作让他的感官更敏锐了:比如胸膛上刺痛的乳尖,比如两腿间又隐隐发热、好像要抬起来的欲望,又比如不断被撑开,每一次觉得到了极限又再次被扩张的后方—— 轻轻地触碰落在他眼睛上。 贺海楼闭起的眼皮猛地睁开眼,顾沉舟的面孔顷刻出现在视线里。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耳朵除了听见自己的笑声之外,还有属于顾沉舟的嗓音。 欲望高扬的时候,声音和平常说话时候总会有些不一样。 “喜欢吗?”顾沉舟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一边慢慢地侵入贺海楼的体内,一边回忆贺海楼最开头舔他耳蜗时候发出的声音:一点沙哑,一点慵懒,还有无数的不满足和抱怨。 真是美妙。 像最漂亮的小提琴拉出最美的音符,弓下琴弦的轻颤,就如同他手掌下身躯的轻颤。 贺海楼看着顾沉舟,一时间有些捉摸不出对方的意思。 顾沉舟像贺海楼最开头对他一样,伸出舌头舔了对方的耳蜗,又重复说:“喜欢吗?” “喜,唔——”在贺海楼慢了半拍的回答中,顾沉舟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对方的欲望,这让贺海楼的声线猛地停顿了一下,“哈……喜欢,你想听、这个回答?”他喘着气问。 “不止这个。”顾沉舟慢条斯理地说,他伸手抬起贺海楼的双腿,将它们向两边分开,又向上压下,贺海楼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弯折,欲望和后臀一起高高地抬起来,暴露出两个人相连的地方。 贺海楼猛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肩膀是靠在床头上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平躺下去,这样的动作下,他除了将对方的东西吞得更多更深,从尾椎蹿起一阵阵酸麻感之外,也同时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顾沉舟和自己的相连处。 那真是—— 没有等贺海楼想道‘真是’什么,顾沉舟就凑到他耳边说:“自己扶着腿。” 贺海楼瞅了对方一眼,他暂时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一说话盛满了身体的呻吟就会不由自主地一出来,就好像一个没有盖子的瓶子里装满了水,稍微摇动一下,边沿的水珠就纷纷溅落。 但既然没有盖子又盛满了水,根本不需要多做什么,顾沉舟仅仅一个用力挺动,就让贺海楼的的声音冲出喉咙:“啊——” 贺海楼及时咬了牙齿,将剩下的半截声音咬回喉咙里,他跟顾沉舟一样,没有考虑太久,就顺着对方的意思做了:伸手按住自己的双腿,将双腿向胸膛向自己的方向压下来,张开到极致。 “真乖。”顾沉舟奖励了贺海楼一个额头位置的亲吻。 他的双手按在贺海楼的双手上,将对方的手慢慢往下移,从腿弯到大腿,从大腿到后臀。 贺海楼在顾沉舟将他的手往下按的时候,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对方到底要干什么,他瞅了身上的人两眼,一边想着顾沉舟真的比他想象中的重口,一边顺着对方的动作往下做,直到他的手指碰触到顾沉舟埋入自己体内的东西,又用自己的双手分开自己的屁股—— 简直就像是自己打开自己的身体,以最淫秽的姿态,邀请对方直直刺入一样。 “唔——”同样的声音从两个人的喉咙里溢出来。 贺海楼又闭上眼睛喘了一会,就听到顾沉舟的声音:“有什么感觉?你的味道可真不错——那地方栓得我都有点发疼了……” 刚刚闭眼的贺海楼忍不住又张开眼睛,“操”了一声说:“你今天——哈,还没完没了——唔——”他身体前的欲望又被人纳入掌心,不间断抚慰的同时,后边抽插的动作也突然剧烈起来,疼痛与快感交织在一起,让贺海楼的还剩下半截的话根本说不出来,只能不断地喘气,换了声音骂道,“操,轻点,都被你操烂了——” 顾沉舟猛烈地动了一阵,每一次都重重顶到对方最里边,他的声音也染上了欲望的热度,也或许本身就是这样暖:“现在你看见的,是我,还是一只大龙虾?……” 贺海楼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几个脏话,他极为愤怒地咒骂道:“一边做一边问这个问题你真是独一份——哈啊——从头到尾都被你拉着说话——操他妈的,都这样了老子怎么白日做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贺海楼分开自己身体的双手抓到了顾沉舟肩膀上,他的手指嵌进对方的皮肉,眼睛里看见红色,指尖上也清楚地感觉到潮湿,他长长长长地吸气,让突然紧绷起来的心脏缓和下去,让不断从身体各处蹿升的疼痛和电流缓和下去—— 在又一次被猛一下涌上来的欲望淹没之后,他手指突地放松,同时感觉到顾沉舟的肩膀也在一瞬的僵硬后变得柔和。 微微的喘息声在贺海楼的耳边响起。 他的耳朵忍不住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顾沉舟的声音还是因为那些触到他耳朵上的热流。接着,贺海楼看着身上的人直起身,他的双腿重新接触到床铺,但后边的摩擦和随之冒出来的黏腻湿漉感让他整个身体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真是黏腻得难受。他有些暴躁地想,却又在随之的亲吻中安静下来。 好吧,感觉还真的越来越好了…… 顾沉舟的感觉基本和贺海楼类似。 他从对方体内出来,又重新俯下身,用嘴唇压着对方的嘴唇轻轻碾磨。 “就这样,”片刻后,他微微抬起身,对贺海楼说,声音不疾不徐地,态度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记住在你身上操你的是什么人,如果记不住……” 他看了贺海楼一眼,微微笑起来说: “我很愿意帮你记起来。” 等两个人进了浴室又先后走出房间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彻底暗下来,时间已经近七点了。 顾沉舟先来到客厅,从玄关的位置拣起公文包,将里头的笔记本放到茶几上,又去翻茶几下的外卖册。 大概十分钟后,贺海楼从房间里走出来,顾沉舟扬了扬手中的东西,问对方:“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贺海楼照样只扯了一件浴衣,一边系着带子一边坐到顾沉舟身旁,兴致不高地说,“都可以,你想吃什么?” “没什么特别想吃的。”顾沉舟也只是随意翻了翻,“不想叫外卖的话我随便做点吧?现在只来得及下个面条炒点小菜了。” 贺海楼吹了声口哨,兴致稍微回来了:“行。” “你想吃什么菜?冰箱里还有什么?”顾沉舟先后问了两个问题,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厨房里的冰箱走了。 “我记得有鸡蛋和西红柿吧?”两个男人的家里,不管他们会不会做饭,不容易坏的东西永远最受亲睐,贺海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好像还有一把芹菜,忘记了,冷冻箱里有骨头,是我们什么时候买来的……?” 贺海楼没有再说下去,顾沉舟已经走到冰箱前,却没有立刻打开冰箱,而是接起了突然响起来的手机。 他站在冰箱前,一手拉开冰箱门,看着冰箱里的东西,对电话里说:“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人讲了两句话。 顾沉舟眉峰一挑:“你说林平村村委书记发放下去的灾后重建款数目不对?” 电话那头的人说:“顾主任,今天下午去政府大门口的人就是林平村的村民,他们当时在门口找的是纪委和县委书记,不过警察来了把他们劝退了,两位领导也没有下去见人……” 顾沉舟站在冰箱前说话,客厅里的贺海楼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也从外边走进来,站在顾沉舟身后,一只手搭着对方的肩膀,从旁边朝冰箱里探了一下,拔下一个提子,塞进顾沉舟嘴巴旁。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先对电话里说了一句:“后来呢?”才把嘴边的提子吃进口中。 贺海楼冲顾沉舟极为英俊地笑了笑,捏着提子的手指没有抽出来,反而乘机伸进去,在顾沉舟嘴巴里一阵翻搅,等自己的手指沾满了对方的唾液后,又稍稍抽出来,在顾沉舟的嘴唇上慢悠悠地涂抹着…… 这回真的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了,顾沉舟还根本没有尝到贺海楼放进自己嘴里的提子是酸的还是甜的,就在对方手指的压迫下把东西吞下了喉咙。他不太认真地瞪了贺海楼一眼,从冰箱里头翻出西红柿和鸡蛋,关上门走到流理台前,一边接水煮面,一边听电话里的声音说话:“那些人离开的时候在警察局里做了笔录,王局长那边,我看着他也快退休了,没必要滩这个浑水,估计就是直接让案子走流程了。倒是林平村的村委书记……” 手指离开嘴唇的时候,沾出了一道极细的银丝。贺海楼咬了咬自己满是对方唾液的手指,心道越是顾沉舟在一起,自己好像越变态……他又瞟了径自讲电话的顾沉舟一眼,顿觉自己被忽略了,不高兴地尾随过去,揪揪对方的头发、耳朵、脸颊、嘴唇…… “要不要我放免提给你一起听?”顾沉舟在贺海楼的手指摸到自己腰部下面之前开口说,并且不等贺海楼回答,就直接将电话从耳朵边拿开,按了免提。 “……倒是林平村的村委书记,是县长的外甥。平常来县里办什么事,大家都会给上一些方便。” 之前两人凑得近,一段电话也听得七七八八了,贺海楼直接哼笑一声——官场中敢搞这些事情的,怎么可能没有坚硬的后台?要是真没有后台就敢直接搞,事情还有机会传到他面前来,他说不定还高看对方一眼呢。 电话那头显然也听见贺海楼这道突然冒出来的声音了,对方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话音有些迟疑,也没有立刻说什么重要的事情:“顾主任,您看?” 这件事情坦白说起来,和顾沉舟关系不大,他目前主要负责的就是青乡县的经济规划案,一个很典型的内幕接触得多,但没有多少实权的位置:“先看着吧。”顾沉舟说道。 而这个时候,发现顾沉舟一点都不忌讳自己旁听或者说话的贺海楼也很无趣地离开厨房了:顾沉舟如果不想被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就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疏忽大意;既然他都这么做了,就是一点都不在意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贺海楼莫名有了些忧愁感。 总觉得事情的走向有点不对了,我是一个人吗?…… 说起来他到底为什么一能出来就一分钟不耽搁地往这边跑,一见到对方就控制不住地扑上去呢? 还没有玩腻? 这何止是没有玩腻啊…… 水放了下去,细面条也放了下去。顾沉舟结束了这通电话,就走回客厅,拍了拍横躺在沙发上的贺海楼,示意他让出一个位置来。 “干什么?旁边不是有位置吗?”贺海楼懒洋洋地问,还是撑起身体给顾沉舟让了一个位置。 顾沉舟坐了下去,跟着反手一拉贺海楼,又把人拉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帮你揉一揉?” 这句话并不只是单纯的询问,在说的时候,顾沉舟已经倒了药酒,搓热双手,在贺海楼后腰的位置按起来。 贺海楼先咬着牙咝咝地抽了两口气,几分钟之后,全身的肌肉就放松下来,整个人都像一只大型犬那样,慵懒又乖巧地趴在顾沉舟膝盖上了。 顾沉舟掐着时间替对方按完了,甩甩自己的双手,轻轻拍了贺海楼的肩膀:“我去厨房看看面条。” 贺海楼模糊地应了一声:“我都快睡着了。”他慢吞吞地爬起来,“饿死了……” 顾沉舟笑了一下,在对方的脑袋移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凑上去亲了贺海楼的耳朵一口:“我就去喂饱你——” 一句话说完,贺海楼和说话的顾沉舟同时想歪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继续往下扩展: 这个好像可以有。 但还是要节制一点啊! 第125章 龟裂 和贺海楼的相处,从各方面来说,比顾沉舟之前所预想的,都还要奇特一点。 是那一种分外契合的奇特感。 但这其实也理所当然:他们非常了解彼此(对他们这种人而言,没有谁会比敌人更值得了解和研究),在床上极为和谐(确实非常和谐),观念相符(大多数习惯和想法确实一致),基本不发生争吵(相杀的事情早就做完了)——几乎能成为情侣间的模范。 会议桌上的领导在进行最近千篇一律的争执,顾沉舟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分析出上述结果。 之前闹出来的补偿款的事情,纪检没有介入,但经由县长的指示,钱已经如数补回给林平村的村民了。算是被压下了一大半,但总有一小截尾巴收拾不干净,比如现在:“我看啊,我们的同志之中,还是存在着一些比较严重的倏忽的,好比近期的林平村补偿款事情,就给大家敲响了一个警钟。”说话的人是县里的宣传部长周军,他端着茶杯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就老神在在地坐回椅子里品茶。 坐在最上边的县长刘有民脸色黑了一下,拿眼睛朝底下一睃。 县长的铁杆分子,主管教育的张家水就接话说:“老许啊,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林平村的事情之前不是已经有了结论?地震刚过,我们正处于百废待兴的阶段,什么事情都是一团乱麻,这也要考虑,那也要准备,这中间出了什么纰漏,也不是大家愿意看见的。” 他的话才说话,坐在张家水旁边的一位中年人就笑着接下去:“我看张局长说的有道理。我们一方面要确实地为人民服务,另一方面,也不能揪住一点小毛病,就对老于工作的干部不依不劳,这种矫枉过正的行为,未必真对民众好,倒是寒了干部的心啊。” 张家水和他旁边的人一唱一和之后,椭圆的会议桌上暂时没有人说话。 坐在会议桌前端的刘有民稍稍放松了紧绷的面孔,对自己旁边的县委书记傅立阳笑道:“我看周部长和张局长的话都有些道理,我们虽然不能矫枉过正,但也不能放松警惕,”他耍了一个花枪,用抑扬手法来试探傅立阳的想法,“我想一些处理还是很有必要的。” 傅立阳笑起来:“这件事我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去评价比较好,我们今天的主要任务可不是谈论这件事。”他稍一摆手,目光穿过大半的会议室,落到顾沉舟身上,“小顾,有关我们县的经济案准备得怎么样了?你来跟大家说一说。” 顾沉舟的手指在自己左腕间的手表上转了一圈,暂时抛开脑海里的无趣感和对贺海楼的想法,站起来说:“已经准备好了,书记,县长。” 经济方面的事情主要还是县长在管,顾沉舟说话之后,刘有民微微点头,示意顾沉舟直接开始。 顾沉舟走上讲台,打开多媒体设备:这次的会议其实就是有关未来经济建设的讨论会议,只是有人开了个斗争的头,就有人接下去——并不奇怪,权利的斗争在哪里都极为盛行。 墙上的多媒体设备在身后徐徐展开,顾沉舟站在话筒面前,简单地介绍了一下青乡县经济规划案的省领导思路:“当今的社会是一个不断发展的高科技社会,人与自然的问题日益突出,在过去的十数年间,我们的经济发展已经由单纯的破坏生态发展经济转变为经济与生态的和谐发展。青乡县的经济重建也必将沿着这一正确的发展道路前进,大地震给我们带来的不仅是损失,还有机遇……” 他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这种套话是秘书给领导的演讲稿,不是他现在要说的专业性问题。 “青乡县地处景阳湖周边地区,又毗邻青乡山,山水资源丰富,是天然的旅游中转城市。青乡山在过去的十年间,曾被国家评定为AA级旅游景点景阳湖的水产远近闻名,其中的大闸蟹畅销全国,享誉国内外市场……作为一个沟通青乡山及景阳湖的城市,我们除了自身的经济发展之外,也不能遗忘周边乡村的发展,比如青乡山下的清泉村,比如拥有矿产资源的林平村,这些村庄既是我们的资源,也是我们的责任。针对这些天然的资源优势,建立一系列的产业链是最好的选择,从全球范围来看,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在国际贸易上的优势与劣势,就是制成品与初级产品之间的优劣;从国内的市场来看,直接售卖矿产与木材所得到的利润,与将矿产变成能源和开发旅游资源之间的利润对比,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我们景阳湖的大闸蟹,个体销售者从养殖人手中收购的时候,养殖人一只只赚几块钱,而等销售者将大闸蟹卖给购买者,一只有十几块的利润,等部分酒店购买者将大闸蟹端上酒席的餐桌,其价钱与最初的价钱相比,相差整整十倍……” 半个小时多的演讲结束之后,顾沉舟留在最后,一面收拾资料,一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缓解喉咙的干涸。 坐在底下的领导鱼贯地走出会议室,县委书记傅立阳和县长刘有民在离开之前,都先后对顾沉舟点了点头。在官场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在场的没有哪一个不是人精,不管心里怎么考虑,离开的时候也都纷纷露出笑脸,跟顾沉舟点头示意。就是暂时没有人进一步地表示——傅立阳和刘有民不合不是什么新鲜事情,现在两个人同时对一个小小的经济规划组成员点头示意,这里边的含义就很丰富了! 第一个就是两个人明显都看好这位成员,第二个,也说明了现在这位演讲的小年轻还没有站队,不管从哪一点来说,最适合的态度都是近而不密,远而不疏。不过这位年轻人之前倒是没有怎么注意到…… 走在最后的张家水看了顾沉舟两眼,心里想的就比别人多了一些。顾沉舟的任务正好是刘有民的主管部分,作为刘有民的铁杆分子,张家水是知道县长是一直挺看好这位年轻人的,而这个年轻人本身也有几把刷子,不然经济规划组那边,也不是没有老资历的成员,怎么就让一个新人拔了头筹上来报告? 不过毕竟是年轻人,这个态度还是太傲了。 别的不说,县长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可是对方从开始到现在,始终没有明确的表态。相较于最开头,县长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这一次恐怕是想做最后的争取,如果争取不到…… 这位教育局的领导像往常一样冲顾沉舟笑了笑,转身走出会议室。 这一天的事情里最重要的一件已经处理完了,回到办公室,顾沉舟将各种资料做了一些总体的整理,又处理了一些杂物,就到了下午下班时间。 最近几天贺海楼没有呆在青乡县里,两个人目前虽然像情侣一样住在一起,但差不多每一个月,贺海楼都会离开青乡县三五天到一周不等,顾沉舟也没有特意去问对方去了哪里,只等着对方回来就玩一次能把两个人的兴致都调集起来的游戏。 倒是贺海楼,除了过年过第一个月的外出外,接下去的几次里,都有自动打一两个电话回来,跟顾沉舟闲聊几句再挂掉。 像平常一样在五点钟打开房门,玄关的位置并没有另一个人的鞋子。 顾沉舟随手关了门,将公文包放在茶几上,往里走了两步之后突然停住脚步:客厅的地板上有一层浅浅的浮土,并不止一处,在地板上的移动方向,正是从客厅到房间的方向。 顾沉舟在这一瞬间想了几种可能,他一边往房间走去,一边随手拿了客厅柜子上的一根棒球棒,走到自己卧室的时候,他轻轻推了推遮掩起来,但没有闭合的房门。 房门打开。 顾沉舟眉头一松,又微微一皱:“海楼?”他放下手中的球棒,走进自己的卧室。 贺海楼正面向窗户、背对着他,笔直地坐在床铺上。 但屋内很暗,因为窗帘根本没有拉开。 顾沉舟放轻了脚步——这有些多余,因为室内的地板上早就铺了厚厚的灰色地毯,这层地毯能够吸收所有的足音——走到贺海楼身旁,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旁边静静地站了一会。 这有助于顾沉舟看清楚贺海楼此刻的情况:对方没有理会他,神情阴郁到僵硬,背脊依旧挺得直直的,左手抓着一只钢笔握成拳头,指缝中似乎有什么液体在一直往下滴…… 顾沉舟又叫了贺海楼两声,在没有得到回应后,他弯下身子坐到贺海楼身旁,握住对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先看了看夹在对方指缝中的钢笔,又去揉对方握得发白的手指。 一下、两下、三下…… 贺海楼的手指缓缓放松,顾沉舟将对方的手打开,钢笔的笔尖意料之中地插进手掌,黑色的墨水和红色的水混成了一色。 他先拔出对方掌心里的钢笔,再牵着贺海楼站起来,往主卧洗手间的方向走去。走到卫生间水池前,顾沉舟打开水龙头,自己先试了试水温,才拉着贺海楼的手放在水流底下清洗。 透明的水流在一瞬间掺入黑红色。 僵得平直的面容上,贺海楼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顾沉舟弯腰从水池下的柜子里拿出纱布和药水,刚刚直起身,一只还带着温热水珠的卡住他的脖子! 水珠纷纷滚落,里头的热度似乎在顷刻之间就被空气和皮肤一起吞噬了,前一刻比皮肤温热,下一刻就凉得让人轻颤。 匆忙间,顾沉舟的视线掠过贺海楼的面孔。 阴郁的,扭曲的,饱含恶意的—— 卡住他脖子的手猛地用力—— “哗啦!” 蛛网爬满明亮的镜子。 第126章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剧烈的疼痛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从手肘传来——在贺海楼按住自己脖子的那一刻,顾沉舟立刻抬起手臂,用手掌撑了一下脑袋,扬起的手肘则来不及收回,重重砸到镜子上! 镜子龟裂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但在眼角的余光里,裂纹攀爬的速度却异常的快,似乎只是一个晃神,视线里就只剩下一面破碎的割裂空间的镜子了。 肘部的撞击让顾沉舟左手臂出现了暂时性的麻痹,他没有理会,抬起另一只手朝贺海楼卡着自己脖子的手臂一按,对方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掌心。 顾沉舟退后一步,稍微转动一下有点抽筋的脖子,又把目光移到贺海楼脸上。 刚刚还扭曲面孔的人已经重新安静下来,站在龟裂的镜子面前,目光直直的,一转也不转。 顾沉舟就站在一旁注视贺海楼。 自从过年前在疏云湾那边跟着跳了一次海,顾沉舟回去后就抽时间了解了一下贺海楼的病症:保健局那边当然是打听不出来的,但亲眼看见贺海楼发病的顾沉舟结合对方表现出来的症状,不用太多的专业知识就能判断出一个大概:贺海楼的病症最明显的一个特点就是幻觉。 会引起幻觉这一症状的,除了因为嗜酒和铅中毒之外,就是反应性精神障碍和精神分裂症。 但前者只是受到强烈精神刺激之后才暂时发作的,只要及时治疗,不再受刺激,很容易根治。只有后者,因为神经生物学或者遗传学等等身理心理因素,治疗难度大,而且很可能终身无法痊愈。 贺海楼平常的敏感多疑,发病时候的幻觉,还有幻觉之中伴随而来的抑郁,就是典型的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这种症状在发生幻觉的时候,可能让患者具有一定的攻击性,因为旁人不知道对方到底看见了什么;但随之而来的抑郁又会让患者在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中选择后者,就好比上一次在山崖上,贺海楼是自己跳下去,而不是拉着顾沉舟一起跳下去。 水龙头并没有关上,温热的水流还在哗哗地注入水池中。 在流入与流出的间隔之中,浅浅的漩涡中,红色的水滴不断地注入,在染红透明的水流的过程中,将白色的水池壁也涂抹上另一种颜色。 顾沉舟终于走上前。 他再一次握住贺海楼的手,把对方死死扣住的拳头掰开来。 掌心中,被钢笔笔尖刺出的伤口血肉模糊,同样鲜血淋淋的,还有贺海楼的中指和无名指。 顾沉舟将贺海楼的手拉到水下面。 水流从龙头倾泻而下,在微凹的掌心停顿一瞬,又从四方纷纷坠落。 淡红色的血水溅满了半圆形的池壁,顾沉舟很快就关上水龙头,用毛巾将贺海楼手掌伤口周围的血和水吸干,同时将掉到地上的纱布和药水捡起来,给对方消毒和包扎。 不论是手掌被牵起还是被包扎,或者其他的什么,贺海楼都没有转动过自己看向镜子的眼睛。 镜子上蛛网般的裂纹不止将镜子分成了无数碎片,也将镜子映出的世界,分成了无数碎片。 一个又一个。 一个又一个。 贺海楼直直地注视着镜面。 镜面中的他,镜面中的人。 无数的他,无数的人,将周围的空间挤占得满满当当,连呼吸的空隙,都要没有了。 顾沉舟的动作并不慢,从走进浴室到包扎完毕,前后也就十分钟的时间。 贺海楼除了开头的那一下之外,再也没有做出什么过度的反应,始终只是沉默而阴郁地看着面前,安静得似乎连根本没有注意到顾沉舟就在他身旁。 顾沉舟像进来时候一样,将人牵出浴室,再把人带到房间的办公椅上,让贺海楼坐下去。 一个指示一个动作,贺海楼乖巧得就像一个会动的人偶。 顾沉舟跟着坐到床铺边沿,他看着贺海楼,左手的手指在手机上的键盘中移动,就像过年时候一样,他应该打电话通知贺南山,贺南山会决定怎么做。 只不过这一次的电话需要他自己来打。 顾沉舟沉默了一会,突然记起来自己并不知道贺南山的号码。 但这根本不是问题。 他伸手一探,就从坐在自己面前的贺海楼口袋中拿出了对方的手机。 这个动作似乎引起了贺海楼的注意,本来定定看着墙壁的人眼珠慢慢转动了一下,转到顾沉舟脸上。 “贺海楼?”顾沉舟问了一声。 但坐在他面前的人并没有回答他。 顾沉舟沉默了几分钟,用手指滑开屏幕上的键盘锁,调到通讯录的位置,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出现在眼前,从上到下全是数字,没有人名,也没有其他任何备注。 顾沉舟滑着屏幕上的滚动条,一直滑到最后的位置,才从不断的数字中看见两个名字。 一个名字是贺南山,一个名字是顾沉舟。 他的手指停在贺南山的那条号码上,目光却落在自己的名字上。 他的手指跟着轻轻一划,电话被拨打的符号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两三秒种之后,手机的来电提示音响起来,顾沉舟拿起自己放在床上的手机,按掉了来自贺海楼的电话。 两只手机被先后放到桌子上。 “你看见了什么?”顾沉舟抬起头看向贺海楼。 “跟我说一说,”他问,“怎么样?” 最后一丝余晖,收拢在世界的尽头。 恢复清醒的过程,就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走了许久,久到都陷入忘记了时间和空间的浑噩,才终于在视线的极致处发现一点光芒。 这样感觉并不陌生,好像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重复走上一次。 一次,两次,三次。 会再走几次,会在未来的哪一次,他再也走不出去? 贺海楼收拢一下手掌,手掌处传来的疼痛和紧绷感让他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 白色的纱布缠绕在手掌上,跟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书的身影一样鲜明。 “……顾沉舟?”贺海楼试了试自己的声音。 “嗯。”坐在椅子上的人应了一身,向贺海楼方向转身的同时,也放下了手中的大开本书本。 那本大开本是本杂志,还是他没事时候买的时尚杂志,可真少见顾沉舟看这种书。 贺海楼的思维还有些缓慢,他慢了半拍才说:“现在几点了?” “半夜三点。”顾沉舟说。 “你还不睡?”贺海楼又说,几个月相处下来,顾沉舟的作息非常规律,大多数在十一点之前就已经上床休息了。 “看着你,等明天你没恢复过来我就打电话找贺书记了。”顾沉舟简单说。 贺海楼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你都在一开始就把我的手机摸出来了,怎么不直接打?” “要听真话?”顾沉舟问。 “真话不好听?”贺海楼反问。 “真话一般不好听。”顾沉舟淡淡说。 贺海楼嗤笑一声:“那就算了,我刚刚清醒,还是别上赶着找刺激了。”他又拍拍自己身侧的床铺说,“上来一起躺躺?明天你还要上班吧?” “没有意外的话。”顾沉舟随口回答了贺海楼,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和贺海楼一起并排躺下去。 两个人静静躺着,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贺海楼抬手把卧室里的灯按灭,短暂的黑暗之后,月光透过窗户,在床侧洒下一片霜白。 “你可真有耐心。”贺海楼说。 “嗯?” “说了那么一长串的话,我还能复述呢,要不要复述给你听?——‘我六岁的时候,继母进门,那时候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扛了一个保险箱回来,当着他们的面把我妈妈的东西锁进去,差点被顾部长一脚踹了一个跟头……’”贺海楼照本宣科地念着。 顾沉舟斜了贺海楼一眼,说:“‘那坛子里才不是什么人的骨头,我随便吹的你那时候信了吧哈哈,那是一只野猴子的,我小时候也没有什么玩伴,就满山疯跑地和猴子玩,还特意给其中一个玩得最好的猴子做了记号,结果一个冬天过去了,那只猴子也死了……’” “你还真信精神病发病时候说的话?”贺海楼平躺着特别淡定地说,“我骗你的啊。” “我也编出来骗你的。”顾沉舟平静地回答。 “……”贺海楼。 “……”顾沉舟。 “等等,你不会这么幼稚吧?”贺海楼说,“那些事情一听就是真的啊,还能和我调查的资料对上呢!” “真幼稚的是谁?”顾沉舟反问,“把你那个坛子里的骨头拿出来放骨科那边对比一下,不就知道是猴子还是其他动物的了?” 贺海楼承认了:“好吧,幼稚的是我。” 两个人又静默了一下。 贺海楼再次开口:“说起来,两个大男人躺在床上,不睡觉也不做+爱,就光光盖着棉被纯聊天当知心哥哥什么的,好傻啊……” 是挺傻的。顾沉舟发现自己居然认可了贺海楼的观点。 贺海楼没听到顾沉舟的回答,他侧头看了看对方脸上的表情,很快从那一点微妙的表情中窥探出顾沉舟的想法。 贺海楼低低地笑起来。他想了一会,觉得好像没什么需要顾沉舟说的,于是身体微一用力,侧身抱住身旁人的腰部,凑到对方唇上啾了一口。 顾沉舟侧头看了看贺海楼。 贺海楼又啾了啾对方,然后在顾沉舟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小舟。”贺海楼的脸颊贴着顾沉舟的脸颊,嘴唇摩擦着对方的嘴唇,温热的气流从他自己口腔中洒出,碰到对方的肌肤时候又反溅回来,一路挠到他的心底。 他再次开口,仿佛漫不经心地: “我们干脆在一起吧。” 第127章 权衡 躺在身下的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贺海楼就坚持不懈地亲吻啃咬对方的嘴唇,一点一点,一下一下,耐心而执拗地将自己的体温和气息统统传递过去。 同样的时间,他的手指还在轻轻地按揉顾沉舟的肩膀。 春夏交接的时间,一层薄薄的线衫并不能完全遮掩住那些贺海楼所熟悉的东西:比如人体的温度,再比如对方手臂上完美的线条。 他难得地没有参杂太多欲+望地回忆顾沉舟的身体,并终于将自己的嘴唇从顾沉舟的嘴唇上挪开。 两个人的呼吸突然都有了生命,灵活地纠缠住彼此,互相追逃,互相嬉戏。 贺海楼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在顾沉舟脸上停留太久。 他知道顾沉舟此刻的表情,就像他了解自己此刻的内心。 那张脸一定是平静的、不动声色地,像海水下沉默滋生的暗礁,开在阴暗衰败处的花朵。 顾沉舟一定正在权衡。 权衡着得失,权衡着内心。 这没有什么。 他也在权衡。 能退步的,能妥协的,能让出的,与必将得到的。 他们真是了解彼此啊。 那些真真假假的谎言。 那些似是而非的举动。 那些你来我往的斗争。 还有那些——那些无与伦比的亲密与契合。 贺海楼的唇角划了一下。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但在此之前,阴影已经将一切都轻轻覆盖。 他凑到顾沉舟耳朵边,最后的一丝光线也离他而去。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暧昧而轻缓地说:“我们可以慢慢谈。任何——” “你想要的——” 如同贺海楼所猜测的,顾沉舟确实在权衡。 他此刻的表情也正如贺海楼所想像的那样,平静的,只是带着一点点只有主人自己能够分辨的奇妙。 贺海楼对他有想法,早在顾沉舟刚刚从国外回到京城的没多久,就确定了。 贺海楼对他感觉不一样,这在贺海楼答应在下面,并且在手机里输入他的名字之后,也确定了。 但他并不——不是震惊,贺海楼直接的告白并没有让他产生震惊的感觉——不确定。 对,是不确定。 他知道贺海楼对他有想法,知道贺海楼认为他不一样,但不确定贺海楼会直接快速地捅破这层纸。 这大概是他们两个最大的不同。他认为贺海楼的疯狂是有限度的,而贺海楼每一次都会告诉他,自己的疯狂是没有任何限度的。 所以他才会在这个人身上屡次感觉到意料之外。 也才会在现在,和对方同睡在一张床上。 贺海楼的事情平常已经想过太多次了,这个时候,顾沉舟更多的其实是在分析他自己。 他对贺海楼,到底有什么感觉,和想法? 并不全是敌人和床伴。 也不仅仅只是游戏对象。 贺海楼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情人。 而一旦接受了贺海楼这个人,在很好的情人之外,他还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情人。 顾沉舟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找个女人谈恋爱的想法——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只爱男人——主要的问题其实正在于这里:不管是温柔的、野蛮的、漂亮艳丽的、知书达理的、这些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她们非常容易被摸透。 她们的想法,她们的习惯,她们的行为趋势。 一览无遗。 像一道还读着题目就知道答案的数学题。 如果都是这样,他为什么还要特意花费精力和时间,拿着心知肚明的答案,去嚼索然无味的题干? 而贺海楼…… 撇开其他,在京城他这一代的圈子里头,如同当年温龙春的感觉一样,只要可以选择,他最不愿意选择贺海楼为对手。 又难缠又棘手,行为动向完全没有规律和底线。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贺海楼这个人选,可是高出他的及格线很多,已经近乎满分了。哪怕有他本身的疾病有些麻烦,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他和贺海楼相处差不多有半年了,贺海楼只发作过两次,间隔时间非常长,可以说他的病被控制得非常好,只要发病的时候注意一点,贺海楼跟正常人几乎没有区别。 近乎满分。 但并不是说,他非要选择这个满分。 他还缺什么呢。 耳边属于贺海楼的声音刚刚落下。顾沉舟就转了一下头,嘴唇正好擦过对方的嘴唇。 一个漫长的交换彼此唾液占有彼此领地的亲吻。 顾沉舟微笑了一下。 然后将另一个轻吻落在贺海楼的嘴角。 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贺海楼也没有再问。 尽管前一天睡得很迟,但第二天的时候,顾沉舟依旧准时在自己锻炼的时间里起床,先下去跑了一圈之后,才拎着公文包往政府大楼的方向走去。 一个晚上的时间,政府大楼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顾沉舟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的一点不和谐:比如之前老爱往这里串门的王主任不来了;比如他经过走廊时碰见的几个人,对方的目光都非常快地转开了,当然打招呼和微笑一概不缺;再比如他把之前演讲的文件送给县长之后,坐在县长门外的秘书只是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不再以前一样热情地上来迎接给他泡茶。 顾沉舟在门外等了一会,才在秘书的示意下走进县长办公室。他微微前倾着将手中的报告放到县长的办公桌上,礼貌地说:“县长,文件都在这里,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去吧。”刘有民言简意赅地说。 顾沉舟保持着脸上谦虚的微笑。直到离开对方的办公,回到自己的地方之后,他嘴角轻轻一扯,脸上谦虚的笑容就变成玩味的笑容。 今天这事情实在太明显了,大概除了底层人员之外,稍微有点消息地位的人就没有看不懂的。 是没有耐心了,还是心里有火发不出,想要找个人来杀鸡儆猴? 好像不太好办啊…… 顾沉舟旋开保温杯的杯盖,慢慢地品了里头的热茶一口。 官场中上级要找下级的麻烦,往往一句话就够了,而且越偏远的地方越方便。 他用杯盖的边沿轻轻撇了一下浮在茶水表面的茶末。 就是不知道,那些人的这‘一句话’,是从哪个切入点过来呢? 一天的办公和平常一样结束了,顾沉舟回到家的时候,贺海楼正拥着被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电视台。 听见的开门的声音,沙发上的贺海楼转了一下脑袋: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也还残留着没有完全消褪的睡意,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呆呆的。 “坐在外面干什么?”顾沉舟将公文包放下,微微皱眉说,“你上午和中午吃了没有?怎么看起来才刚刚起床?” 贺海楼打了一个哈欠,慢吞吞说:“都吃了,只是又睡了。刚才被电话吵醒了,我还以为是你打来的呢……” “不是我。”顾沉舟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打电话回来,这里的座机基本没人知道,是推销的?” “不是推销的,是你爸爸。”贺海楼说。 “谁?”顾沉舟一愣。 “你爸爸,顾书记。”贺海楼重复一遍。 顾沉舟绝少地哑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确定上面没有来自任何人的未接电话之后,他说:“我爸爸……” “估计是查岗来了吧。”贺海楼无所谓地说,“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和我在一起鬼混。” “他早就知道我和你在一起鬼混了。”顾沉舟说。 贺海楼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就是看看你是不是还跟我鬼混在一起。” 顾沉舟嗤笑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让贺海楼看着晚上想吃什么叫外卖,自己则拿起手机,拨通了顾新军的电话。 “……喂,爸爸?”接通的等待并没有太久,顾沉舟很快开腔说,“你最近怎么样?郑阿姨还好吗?”该问候的都问候了,他才再说,“海楼告诉我你刚刚打电话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贺海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拥着被子走到顾沉舟身旁。他抓起顾沉舟的另一只手,为那声‘海楼’,低下头奖励对方一个骑士对公主的吻手礼。 顾沉舟瞟了贺海楼一眼,同时听见顾新军在电话里说:“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顾沉舟笑道:“爸爸,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天天都带着手机,有什么事情,打手机不是更方便吗?” 电话那头的人淡淡地哼了一声:“你忘记半年前答应我的事情了?” 这一点顾沉舟还真没忘。他一边跟顾新军说:“没有忘记,怎么会忘记?”一边看着贺海楼,正好贺海楼也在看着他。 两个人的视线相对。 贺海楼缓缓地做了几个口型。 顾沉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些口型说的是‘该去相亲了,臭小子’。 “你有没有看上什么女的?”顾新军同时在电话里说,“如果没有,过两天调轮休,到我这边来,见个世交的女孩。” 第128章 骤变 “过两天?”顾沉舟没有去看贺海楼,他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自己拒绝了顾新军,“过两天不行,我这里有点事情。” 这似乎完全在贺海楼的意料之中,他笑吟吟地摆弄顾沉舟的手指,让它们在铺了桌布的桌面上模拟人的两只腿,来回走动跳跃。 “什么事情?”顾新军问。 “一点工作上的小事,”顾沉舟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暂时走不开。” “工作上的?”顾新军以一种微扬的语调重复了一次。 “当然是工作上的,”顾沉舟笑道,“爸爸,你这么急干什么?不就是一个世交的女孩吗?有缘分总会碰到的,没缘分就算了,你还怕你儿子找不到合适的妻子?” 顾新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心道我不是怕你没缘分找不到女人,是怕你缘分全长歪了变成孽缘。但孩子都长大了,这种事情顾新军也不愿意拿到明面上来说。他略一沉吟,就有了想法:“你刚才说工作上有点问题?” “嗯。”顾沉舟答应说。 “行,这次我就看看你怎么处理。”顾新军说,随手就扣了电话。 “跟小舟打电话?”顾新军挂掉电话的时候,郑月琳也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将水果放到茶几上,自己拿起了外国的原文法律书籍,坐到沙发上说,“小舟那边怎么样了?” “此间乐,不思蜀。”顾新军慢悠悠说。 郑月琳一愣,然后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孩子不是在那里上班吗?小地方有什么好乐的——说起来也大半年了,小舟什么时候调回来?” “他没跟我说过,大概是想自己自己处理吧。”说到工作上的事情,顾新军的语气就正常许多了,他一语双关地说,“我看看他要怎么处理。” 郑月琳没有听出顾新军话里的含义,她点了点头,接话说:“你多看着一点,小舟才刚刚进去,别没注意出了什么事情。” 顾新军微微一哂,没再说话。 但事情当然不止就这样结束。 仅仅两天之后,顾沉舟就明明白白地知道电话里,顾新军对自己说的‘我看看你怎么处理’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他正坐在会议室里。 窗户外边,成双成对的麻雀停在枝头,睁着黑黝黝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围着坐了一圈人的房间,时不时用鸟喙给身旁的同伴梳理羽毛。褐色的枝干上,嫩绿的新芽刚刚生发,一只麻雀的爪子正好抓在长着新芽的枝干上,小巧的叶片刚刚从鸟爪下费力的挣出脑袋,又被一阵风吹得晕头转向,左摇右晃。 “同志们,最近群众向我们反映了一些大问题,我们工作出了一些大问题,负责工作的人员也出了一些大问题!” 会议的主要位置上,照例坐了县委书记傅立阳和县长刘有民。现在讲话的正是县长刘有民,他神情严肃,在一句话里边接连重复了三次‘大问题’,以表示自己的愤怒之意。 “国家的主要职责,是让人民富强;干部的主要职责,是为人民服务!任何违背了这个宗旨的行为,都是我们要坚决重视与严厉打击的行为!人民的富强离不开经济的发展,经济发展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让民族的地位越高,人民的生活越好。任何有关民生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情,我们在做事的时候,要戒骄戒躁,要用心用忍,争取把事情做对、做好,某些不应该出现的错误,更是一次都不能出现。之前钱一海同志的事情,已经给我们上了教训很深的一课了,我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希望大家吸取教训,切实做好本职工作。” 刘有民的讲话到此结束,他话里说的钱一海,就是之前在补偿款的发放中闹出问题的林平村村支书。 旁边的傅立阳接过话题,先笑着说了一句:“我的话都被刘同志说完了,”表示自己的不满,又淡淡补了一句,“刘同志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根本立足点,大胆创新谨慎工作是我们通向立足点的桥梁和基石。各位同志,请切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这话只是一个开头,傅立阳又跟着往下说:“除此之外,在这次会议上,我还要表扬一些同志,他们及时地、准确地完成了政府补偿款的发放、以及关于灾后部分设施的重建工作,妥善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下面就是一系列的名字。 教育局局长张家水的表情和其他所有在场人员一样沉稳,在每一个名字的停顿之后,都举手鼓掌;目光也所有在场人员一样,在鼓掌的同时,不由自主地轻轻瞟向会议的角落位置:那边正坐着在场人员中最年轻的一位,负责落实青乡县整体经济规划案细节的经济规划组负责人。 顾沉舟在三三两两投射过来的目光中神情自若,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 一扇窗户和一面墙的分隔,婉转的鸟叫与严厉的声音同时传进耳朵里,像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 张家水很快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一边为年轻人的沉船而惋惜,另一方面却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素质真的不错,就算在这个时候,脸上也没有一点勉强之态。 两种情绪一同作用起来,惋惜变得更惋惜,欣赏也变得更欣赏。 就是可惜,还是有点不开窍,本身没有实力,又不知道尽早搭上一条船,现在好了,县长和县委书记都放弃他了。刘县长现在看来是想拿他来出气立威了,从刚刚的讲话上,先强调严重性,接着又说经济工作的问题……负责经济工作的是谁?还不就是他? 倒是不知道为什么,立阳书记也这么干脆地放弃了…… 张家水沉思了一下,猜测道:也许一开始立阳书记就是为了跟刘县长打对台,而不是看上了顾沉舟什么,现在刘县长突然收手,态度明确地要拿捏对方了,立阳书记权衡之后,也不准备为了一个小小的经济规划组成员和刘县长别扭? 想到这里,张家水看了刘有民一眼,却发现在傅立阳说话表态放弃顾沉舟之后,刘有民的神色不止没有变好,反而显得更难看了一些。 他顿时咬了咬自己发疼的大牙,心道自己肯定漏了一个关键点,但这个关键点到底是什么呢? 散会后,顾沉舟照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这一次众人的态度和上一次对比,就有天壤之别了。 县委书记和县长两个人最先离开,眼皮都不夹顾沉舟一夹,接下去的所有人跟往常一样上行下效,一个个起身离开的时候,不管和周围的人谈得多高兴,经过顾沉舟身旁的时候,总是神情严肃面无表情的。 顾沉舟落在最后,自己回到了办公室,没坐多久,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顾沉舟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接起来说:“陈锦?” 电话那头的声音响起来,是省里一位领导的儿子,小时候在京城呆过一段时间,跟顾沉舟有些联系:“顾主任,我这边接到了一点消息……”他说到这里就停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 顾沉舟淡淡哼笑了一声:“我这边也碰到了一点事情。”他说,“直说吧。” “你那边的县长和县委书记之前一直往上用力,想调查你的背景,”陈锦也就直接开口了,“前两天省里头好像有人放出声音来,说顾主任你根本没有什么背景,是在省里得罪了什么人,然后被下放下去的……” 顾沉舟挑了挑眉。 电话那边的陈锦等了等,没有等到顾沉舟的回答,又说,“我查了查没查到是谁,回家特意问了我爸爸一下,结果我爸爸说事情是顾书记身旁的张大秘指示下来的,”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说,“顾主任,你和顾书记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呢?你们父子两斗斗气,可有一堆人被耍得团团转啊。” 陈锦的这句话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主要是这个手法实在太普遍大众又太有效了:不管怎么看,都跟他们圈子里老子整治不听话儿子的手段一模一样。 这个结果并不出人意料。 前阵子刘有民对他的亲切态度主要是对他背景的揣测,现在刘有民态度突然大变,自然也是因为他的背景发生了不好的变化——这一点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能分析出来。顾沉舟只是有点奇怪,自己爸爸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和贺海楼在一次,半年前他除夕夜跑出去,对方都没有说什么,这次只是拒绝了回省城去相亲,更不是因为贺海楼才不去的,对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而且—— 为什么贺海楼一回来,自己爸爸就直接打电话到他在青乡县租住房的座机上,来,唔……查岗? 顾沉舟简单地说了两句,挂掉陈锦的电话后,又拨通了贺海楼的号码。 这一次,电话有些久才被接起来,和贺海楼的声音一起响起的,还有其他明显的噪音声。 “小舟?” “你在外面吃饭?”顾沉舟稍微辨认一下就听出了电话里的噪音是炒菜声。 “在家里,”贺海楼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笑声,“在炒菜,你晚上要吃什么?” “哦——?”同居了大半年,两个人多数是叫外卖,少数自己弄的时候,也是挑简单的做,不管是贺海楼还是顾沉舟,都没有多少自己弄食物的闲情。现在贺海楼难得来一次,顾沉舟想了想就说,“你弄什么我吃什么。” 话题很快被带过去,顾沉舟又问:“前几天你到底干了什么?怎么你一回来,我爸爸就打电话过来了?” “前几天?”贺海楼说,“好像干了挺多事情的,先去恭喜贺书记被选举连任副总理——” 三月份的人大选举已经结束,贺南山继续担任副总理,并兼任福徽省省委书记。 这并不出人意料,贺南山之前是郁水峰的心腹,明面上又是在最后把顾家拉下去的功臣,就算因为新老交替权力平衡而暂时退下去,郁水峰也必然会保住对方的副总理位置的。 “然后?”顾沉舟又问。 “然后我和一群人聚了聚——”贺海楼似乎在回忆,语调不紧不慢的,“然后我喝醉了,记得好像有一两个人扒了上来——” “嗯?”顾沉舟语调轻松地调笑说,“你对别人还能勃+起来吗?” 对方的声音里不止带着笑,尾音还稍稍扬起来,传进耳朵里,酥酥+痒痒的让人发麻。贺海楼有些受不了的轻轻咝了一口气,也以同样的口吻说:“你不是也一样?” 顾沉舟轻轻笑了笑,没有反驳贺海楼的话,只是说:“我们可以不用这么下+流……继续刚才的话题。” “嗯,”贺海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说,“然后我不记得了。不过后来有人跟我说,那时候我捏着他们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笑着拍了拍那些人的脸,说‘等你们长成了顾沉舟那个样子,再过来投怀送抱吧——’” 顾沉舟:“……” 贺海楼等了一会,故意问:“怎么了?” 顾沉舟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于是他干脆愉快地笑了出声:“难怪我老子心急火燎地跑来给我好看,贺海楼,你真是个混蛋。” 同样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 两个呆在不同位置的人同时一闭眼,脑海里浮现对方微笑的模样。 然后,贺海楼愉悦地说: “顾沉舟,你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顾贺同居某日,老顾听到某种流言,冷不丁打电话到租住房查岗。 小贺[哈欠]:喂? 老顾[……]:小贺? 小贺[……][卧槽][龙虾的爹出现了!]:顾叔叔,你好! 老顾[……]:嗯。 小贺[语气虚弱而迟疑地]:那个,小舟现在不在…… 老顾[……]:我知道了,我会打他手机。[啪!][用力挂电话!] 小贺[阴险笑]:叔叔再见~ 第129章 忠犬进行时① 自从那一天晚上的试探之后,贺海楼就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并不特别明显,往往是一天变化一点,比如今天贺海楼弄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明天他就随口跟顾沉舟提了提自己公司的事情,到了后天,他抱着被子来到顾沉舟的床上过夜,等再过一天,被子回去了,人却留了下来。 贺海楼的目的是什么,几乎昭然若揭。 顾沉舟表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却觉得挺有趣的:这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永远不可能这样做,所以当看见一个各方面和他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的人这样做的时候,总有一种又好奇又自得的情绪升起来。 也是这种情绪——或者还有一些其他的,比如从感情或者肉体交流上来说,贺海楼确实是第一个这么靠近他的人——让顾沉舟没有表示出什么抗拒的情绪,贺海楼想跟他说话,他就听着;贺海楼想跟他一起睡,两个人就在一张床上休息。 不过当“两个人在一张床上睡”的时候,不论是贺海楼还是顾沉舟,都有了一点不习惯。 明天还要上班,加上稳定的作息,顾沉舟的不习惯比贺海楼轻一些,他断断续续地睡了半个晚上,再又一次因为某种预感而惊醒的时候,没有像前几次一样闭上眼睛,而是一转头,对上了贺海楼的脸。 躺在他旁边的贺海楼根本没有闭上眼睛。 微弱的月光下,熟悉的黑眸像曾经躺在他妈妈梳妆匣最下层的大颗黑钻,又耀眼又沉凝,美到惊心动魄。 顾沉舟开口说话,因为刚刚醒来,声音还有点哑:“怎么还没睡着?” “看着你睡不着。”贺海楼打了个哈欠,现在都三点半了,他也挺困的,就是精神非常亢奋,一闭上眼睛,脑海里的各种思绪就纷涌而出,根本休息不下去。 顾沉舟朝贺海楼的方向翻了个身,因为睡意,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你之前玩得厉害的时候是怎么睡的?总不会像现在一样睁着眼睛到天亮吧?” 贺海楼嗤笑了一声:“我还真是睁着眼睛做到天亮的!” 顾沉舟闭着眼睛夸奖对方:“好体力!腰还好吗?” “坦白说是挺酸的……”贺海楼想了想告诉顾沉舟,“不过只是偶尔玩性爱Party的时候疯了几次,后来发现玩得太疯的感觉和被幻觉幻听逼得受不了的感觉差不多,就没怎么玩了。” 顾沉舟含混地应了一声。 贺海楼瞟了对方一眼,黑暗中,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确定对方的眼睛已经又闭上了。 算了,让他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这样想着,贺海楼又伸手捏了顾沉舟的耳朵一下,被睡觉的人不耐烦地挥开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将双手枕在脑袋后,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天过后,顾沉舟倒是很自然地习惯了和另一个人在同一张床上休息,睡眠的质量也恢复得和之前差不多。但贺海楼的睡眠质量就差多了——或者他的睡眠质量本来就不太好——几次晚上,顾沉舟偶然醒来或者起来喝水的时候,稍微动了一下,都能看见睡在另半张床上的人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盯着他。似乎在琢磨他,看他想做什么小动作。 今天晚上也一样。 顾沉舟刚刚从床上坐起来,视线朝贺海楼的方向转了一下,就跟对方的眼睛对上了。 “醒了?”顾沉舟低声问。 睡在旁边的人没有说话,就是重复着睁眼闭眼的动作,明显很困又想要提起精神的模样。 顾沉舟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我去倒杯水喝。”说着下了床,把对方那半边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贺海楼的下巴之后,就起身走到厨房去喝水。 大半夜的时间,除了依旧闪烁的路灯之外,家家户户都陷入黑暗之中。 顾沉舟走到厨房,倒了一杯冷水,靠着流理台慢慢喝着。 月色透过窗户,将顾沉舟的半个身体拢入其中,在地上拉出几道长长的不规则光条。 宁静而安详。 顾沉舟将玻璃杯中的最后一口水喝掉,转身走回自己的卧室。 床上的贺海楼已经趴着睡着了。这一次,顾沉舟再上床躺下的动作也没有把他惊醒。顾沉舟拉起空调被,又把贺海楼露出来的肩膀重新盖进杯子里后,才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空气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天边刚有了一丝朦胧的光亮的时间,趴着睡觉的贺海楼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突然翻了个身,把半边身子压在身旁的人身上。 顾沉舟一下子因为“鬼压床”而从梦中惊醒,他一边去推横在自己胸腔上的手臂,一边拿床头的手表,准备看时间。 但手臂还没有从被子里伸出来,转过了身,脸和他的脸凑得极近的贺海楼就吃吃地笑了笑,梦呓一声。 不到十厘米的距离,顾沉舟听得清清楚楚。 贺海楼说的是‘小舟’。 他忍不住侧过头,看着睡在身旁的贺海楼。 这半年里,这张极为英俊的脸他看过了很多次也亲过了很多次。 他都以为自己习惯了。 可这一次…… 对方真的,非常可爱。 他忍不住凑上去,在贺海楼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又完美又可爱。他想到。 好像真的有点舍不得了。 最近一段时间,青乡县都在为迎接外国一家大型生物科研公司的考察团而做准备。 这个生物科研公司在全球都排的上名号,早两三年前就有传言说他们想在国内物色一个地方,开设分支机构。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个分支机构的建筑场所迟迟没有确定下来,各地的接待高潮也在一两年前就平息下来——谁都没有想到,这家机构会在时隔一年之后,再一次来到国内,并且考察的第一个地点,就是堪称穷乡僻廊的青乡县。 自从杰森科研公司的代表团确定过来之后,招商局的老主任杨况才可谓出尽了风头,连县长刘有民都不等杨况才过来报告,而是先派了自己的秘书找杨况才拿资料研究,更是早早跟青乡县所属的市领导打了招呼,在得到一地同级县单位领导震惊的红眼珠的时候,同样得到市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同天下发的“务必好好招待”的指示。 招待考察团的工作,除非到了后期涉及总体经济规划方面,一般来说,没有顾沉舟什么事情。但这一次,负责总接待工作的杨况才在考察团还没有到来,就被县长当众表扬之后没多久,就到了顾沉舟的办公室。 “顾主任啊,这次我真得谢谢你。”杨况才感慨地说,“这回要不是你牵线,我哪里叫得到杰森公司的考察团。” 顾沉舟笑道:“主任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就是我的老领导,这一次也就是我刚刚好得到消息,顺口说了一句,主要还是杨主任你的坚持打动了杰森的代表,他们才会选择青乡县作为考察的第一站。” 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人都心里有数。杨况才这次也不是为了分辨出功劳是谁的这一点,他主要是想看看顾沉舟接下去有什么想法,现在得到了对方的回答,心里就有数了,心道这真是给自己白送功劳的活菩萨啊,忍不住露出笑脸说:“这次的事情还是多亏了顾主任,顾主任以后有什么事情,记得一定不要跟我客气!” 顾沉舟客气地道了谢,又把人送到了办公室门口,才转身回到电脑面前。 视频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地用输入功能了:“Hello,Honey,Are you ok?” “回来了,杰森。”顾沉舟对着视频说道。 杰森说:“你之前给我的企划案,我给爸爸看了,爸爸和董事会那边都很满意。如果你们那里能确实按照合同上的规定做的话,我们就在青乡县设厂。但我听说你们国家是个人情社会,你确定能按照合同上的要求做下去?” “我们一起读书的三年,我什么时候说过做不到的事情了?”顾沉舟反问对方,又说,“其实我们这边是个人情社会,你才更应该放心。” 杰森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家在你们那边,是上流社会中的一员!” 顾沉舟笑了笑:“我们这边可没有什么上流社会。”他很快拉开了话题,“杰森,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断线了。” 杰森无趣地说:“嗨,再说两句吧,我们好久没见了,你怎么和上学时候一样,觉得浪费一分钟都不可饶恕呢?而且可恶的是,那些妞还就爱你这款,该死的,难道现在小弟弟最吃香?”他显然知道自己这句话不会被回答,又说,“说起来你有女朋友了没有?我记得上学时候,都有一个班的女生想要和你做+爱了,结果谁都没得逞,我们私下里讨论说你要不是同性恋,就是想回国找个高级的——” 顾沉舟看了杰森一眼,没理会对方,直接关了视频。 不过关于最后的那个问题……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心道贺海楼的那张脸,真是英俊得太突出了,让人有事没事,就会想起来一下。 第130章 忠犬进行时② 杰森集团的代表在青乡县精心准备的第七天来到这里,比之前约定的还早上一天。 好在这一次的考察青乡县从上到下都非常重视,早早就把一切事物准备妥当,别说考察团提早了一天到,就算提早三天到,负责接待并全程陪同的杨况才也游刃有余。 但在大多数政府工作人员被耳提面命打起精神工作的同时,顾沉舟倒是比往常还要悠闲一些。 县级单位里,当县长和县委书记同时看不顺眼什么人,想要收拾一番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扛得住——顾沉舟也没有准备扛,在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他小小地迂回了一下,从国外找到自己留学时候的同学,做了一个企划案给对方。 科研公司不同于其他公司,对城市的要求没有那么严格,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当地政府能给予的优惠和支持,至于人才流动和人力资源方面,青乡县位置虽然还是偏僻一点,但距离最近的城市也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反过来,这里的每平方米地价比市里足足少了三倍有余,在那份企划案里,这一块还能跟青乡县政府要求部分优惠,一来一去,也足够让杰森公司董事局心里的天平发生偏移。 这一次,只要杰森公司按照他给的企划案把条件谈下来,他对青乡县的规划就从空中楼阁一下子落实到了实处,这种情况下,刘有民肯定不能再拿报告的事情找毛病——至于刘有民可能不答应那份企划案? 首先市里头的那关他过不了。再退一步说,他和刘有民有了什么深仇大恨,对方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劳,转而捏着他不放? 他不是只有眼前这一个办法从局中脱身出来。 但既然进了官场,能够和缓解决互惠互利的事情,就没有必要弄得横眉怒目苦大仇深。 敌人是永远处理不完的,这个团体对面的利益共同体,才是他该真正着力构建的。 桌上的笔记本是闭合的,一本外文金融书籍反扣在桌面。 顾沉舟接起自己的手机,神情还是跟刚才看书时候一样悠闲,只是声音里有些惊讶:“你现在青乡县?” “是啊,大哥,”顾正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有事想跟你说说,所以一房间就过来了,现在我就在你楼下。” “爸爸告诉你地点的?”顾沉舟问。 “嗯,我走的时候爸爸跟我说了。”顾正嘉无所谓地说,反正县政府和他现在在的地方也就十来分钟的路,他一边说,一边在大门保安虎视眈眈中往外走去了,“不过其实我应该去你办公室,现在我也没钥匙进去……” 几句对话,顾沉舟已经抓准了顾新军的脉搏。他心道爸爸给你地址,就是想让你直接去我屋子里,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呢! 当然这种事情没有必要说破,顾沉舟说:“你不用过来,家里应该有人,你直接上去就好了。” “大哥,你跟人同住?”顾正嘉有点惊讶,他说,“那我就直接上去了,对了,对方是谁?” “你也认识的……”顾沉舟顿了顿,话没有说完。 “哦?” “贺海楼。” “咦……咦!”顾正嘉突然对着电话惊呼了一声,“贺——” 顾沉舟将电话从耳边拿来。 “海——”顾正嘉说,“海楼哥——” 这个生硬的转折……顾沉舟听着都替他辛苦,但没有开口说话,因为另一个很小但很熟悉的声音已经通过电话传了过来。 “哦,正嘉啊,来找你大哥?” 顾正嘉干干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是啊,贺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显然没有听见顾沉舟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住在这里。”贺海楼的声音近了一点。 顾沉舟看不到两个人的情景,但可以猜想,贺海楼多半是猜到顾正嘉在给他打电话,所以特意凑上来的。 事实也跟顾沉舟想到的差不多。 小区的楼梯内,贺海楼站得离顾正嘉很近,近到顾正嘉一边想着贺海楼过去的名声,一边满脸的不自在,掩都掩不住:“嗯——我大哥也住在这里,贺大哥也是住这栋楼的?” 真是个傻小子,怎么跟顾沉舟差那么多?贺海楼似笑非笑地睨了对方一眼,又看了看对方还没挂的电话,说:“一起上楼吧。” “这个不用了,我等等我大哥……” “你大哥没告诉你会有人给你开门吗?”贺海楼说。 嗯?这个还真有说过,不过对方怎么会知道的?因为住同一栋楼所以消息灵通吗……顾嘉纳闷说:“是有说过,不过我还是等等吧,再过十几分钟我大哥也下班了。” 贺海楼一哂,心里还真有几分把这个小孩子就丢在电梯前等顾沉舟的想法,这样对方跟着顾沉舟进来再看见他的时候,眼珠子不都要掉下来了?不过顾正嘉现在还拿着电话呢,电话那头的人—— “放你在这里等你大哥?你大哥回来就该怪我了。”贺海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走出电梯,直接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顾正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在对方示意自己进去的时候还傻呼呼地说:“贺大哥你太客气了,我不用进去,就在外头——”他突然磕巴了一下。 一直听着电话的顾沉舟想象贺海楼和顾正嘉的对话,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容。接着,顾正嘉惊恐的叫声几乎立刻从电话里头传来:“等下,这个门牌号——贺大哥你跟我大哥住一个房子!?” 这个时间距离下班确实没有几分钟了。 半个小时后,顾沉舟回到了自己的租住房。 房门是敞开的,贺海楼已经换了睡衣,翘着腿在客厅里看电视,坐在贺海楼斜对面的顾正嘉脸上还保持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连背上的书包都没有完全脱下来,依旧斜斜拴在肩上。 顾沉舟走进门是发出了一些响动,看电视的贺海楼转过眼来,冲他挑了挑眉,顾正嘉也紧跟着叫了一声:“大哥。”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走进客厅,坐到贺海楼旁边,“这一次怎么过来了?” “是有一点事情。”顾正嘉有点吞吞吐吐的,并不是针对自己的事情,而是针对顾沉舟身旁的贺海楼。 “什么事?”顾沉舟问。 贺海楼轻轻哼着电视里的歌,抓起遥控器,调小了电视的音量。 顾正嘉瞅了瞅面前的两个人,只好说:“来找大哥要个赞助,我之前写了一款小游戏,放到网络上反响还不错,这次想弄一个大一点的,不过资金有问题,而且之后的发售渠道也不好找……” “这种事还用特意跑来找你大哥?”贺海楼的笑道,“顾小弟,你打个电话给我,我就直接帮你办掉了。” ……我们有什么关系吗,我要打电话找你?顾正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初始印象太糟糕,贺海楼现在怎么笑,在他眼里都有各种各样的深意,简而言之,就像狼外婆对小红帽的微笑一样,笑得再美也是为了之后的拆吃入腹。 一旁坐着的顾沉舟倒是不以为忤,还顺着贺海楼说的话接下去:“你贺大哥的公司就是弄这个的,找他确实比找我好一点。”他没有去管顾正嘉差点裂掉的表情,又说,“你想弄个游戏,自己有计划吗?” “有。”顾正嘉连忙说,从背包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文件资料,交给顾沉舟,“都在这里了,哥。” 顾沉舟接过之后翻了两页,点点头说:“我现在基本不管公司里的事情,这份东西我会让他们直接走流程,如果能过,会专门有人找你交流赞助问题。”他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笑道,“条件从优。” “行,谢谢大哥!”这正是顾正嘉想要的结果,其实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他跑过来找顾沉舟,主要还是为了展现一个重视而正式的态度。 顾沉舟说:“我们带你出去吃饭,你准备在这里呆几天?” 我们?顾正嘉心里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接着他挠挠脸:“其实我来这里还是为了见个网友,这个游戏是他的点子,也是他陪我一起做的……我跟他约好晚上一起吃饭了。然后我们决定去爬爬青乡山,还有去景阳湖旁边玩一天。” 顾沉舟略一思索:“行,现在时间不早了,你既然跟人约好了就先过去吧。” “嗯!”顾正嘉拎起自己的书包,“大哥再见,贺大哥再见。” 贺海楼闲着笑了一句:“要不要我送送你?” “这个不用!”顾正嘉连忙拒绝,但贺海楼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直接按了顾沉舟的肩膀,从顾沉舟膝盖上跨过去,把顾正嘉送到门口。 有了贺海楼这个动作,顾正嘉一直走到门口的时候,都完全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贺海楼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又稍微用力捏了捏,对顾正嘉说:“下次有什么事,可以打你贺大哥的电话,总有一点事情——”他长长地拖着声音,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是不需要家人知道太多的,不是吗?” 顾正嘉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又干笑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 贺海楼看着顾正嘉走进电梯,随手关了门,对着往厨房走的顾沉舟笑了笑,自己转身回到卧室,倚着窗户站定,只一会儿,就看见顾正嘉一边从楼底下走出来,一边拿着电话将电话。 一刻也等不及啊。 贺海楼轻轻笑了笑,掏出手机拨了王芳行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王芳行调侃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能接到贺总的电话可真不容易啊,贺总有什么吩咐没有?” 贺海楼说:“吩咐真没有,道谢有一个。这次可真是麻烦王局长了。” 王芳行语气热络地说:“咱们什么交情?你也太客气了,不就是在中学里举办一个比赛吗?就是你不说,我们教育部也要下通知召集各学校组织一点活动的——不过现在看来,贺总心想事成了?”最后一句多了一些试探。 贺海楼看着底下的顾正嘉:对方正站在道路的中间,似乎说得太投入,都没有注意到周围了。 猜猜看他在给谁打电话? 贺海楼自己对自己说话。 是那位住在这里的网友呢,还是远在省城的顾新军?讲的内容,是晚上要在哪里见面哪里吃饭,还是他和顾沉舟同住一个屋子同坐一张沙发同睡一张床的事情? 贺海楼稍顿了一下,慢吞吞地笑了两声,说: “心想事成嘛,倒还没有,不过也不太远了。” “那是。”对面的王芳行说,“贺总想要的——” 我想要的—— “还没有得不到手的。” 从没有得不到的。 第131章 忠犬进行时③ “在跟谁讲电话?”后边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贺海楼全无异色地转回头,扬了扬手机说:“跟王芳行。你弟弟可一刻都等不了,在打电话呢。”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稍停一下,颇觉有趣地笑了笑,又说,“你猜猜他是在给自己的网友打电话,还是在给你爸爸打电话?” 顾沉舟走到窗户边,也跟贺海楼一样,朝下看了看,结果正好和站在楼底下,朝上抬头的顾正嘉对了视线。 楼上的顾沉舟冲对方点点头。 楼下的顾正嘉反应则多多了:他首先猛地低下头朝前走了两步,接着仿佛又觉得哪里不对了,连忙停下来再次抬起来朝顾沉舟所在的位置看过来。 四楼的距离不远也不近,顾沉舟只能大概地估出对方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在笑,再结合刚才的举动,这个笑容中肯定带着不止一点点的尴尬。 顾沉舟随意看了看,侧头对贺海楼笑道:“多半是在给我爸爸打电话吧……”他的声音稍稍缓了一下,视线里,贺海楼的面孔越来越近,连黑色的眼珠,都闪烁着琉璃一样的光彩。 发梢上的一滴水珠被灵活探出的舌头摘去了。 顾沉舟微微吐出一口气。手臂一伸,揽着贺海楼退了几步,双双倒在身后的大床上。 贺海楼舔舔自己的唇角,水珠是冰的,喉咙里却升起了热气,并且这股热气不是向上,而是向下……这可真是奇妙。贺海楼在心底微微一笑,一翻身压在顾沉舟身上,伸手去揪对方的头发:“你弟弟怎么跟你一点都不像?” 顾沉舟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慢条斯理地尝过对方柔软的舌头,甘甜的唾液之后,才说:“你又不是第一次认识我弟弟,现在才说他跟我不像?” 贺海楼趴在顾沉舟身上吃吃地笑道:“你可真冤枉我了,我一直都觉得不像啊。” 顾沉舟跟着在贺海楼的脖子上亲了一口:“同父同母的兄弟也像不到哪里去,何况同父异母的?” 这句话倒是换来贺海楼若有所思地一眼:“这话可不像你会说的……” “那我会说什么?”顾沉舟随意地问,一只手还撑着床铺,另一只手已经在解贺海楼睡衣上的扣子了。 健康的小麦色的肌肤一片一片地袒露出来,苍白色的肌肤有了对比,更像玉一样完美无瑕。 贺海楼瞅了一会,一躬身叼住顾沉舟的手指。 顾沉舟手指微一用力,撑开对方的牙关,在里头翻搅一会后,又抽出来以沾湿了的指腹描绘贺海楼的嘴唇。 贺海楼冲顾沉舟饱含深意地笑了笑,抬手一扯,一阵细微的崩裂声中,衬衫上的断了线的衣扣四下弹跳,其中一枚还打中了顾沉舟的下巴,又弹到贺海楼的脸上。 贺海楼根本没在意这枚敢蹦到老虎脑袋上的扣子,他满不在乎的摸了一下脸,就凑到顾沉舟面前,先将自己嘴唇上的口水全部蹭到对方脸上,才一边亲吻一边接着说:“我以为你会说得含蓄点或者换个话题,嗯——” 手掌下的触感又结实又细腻,温度又是最舒适的人体温度。顾沉舟用手指细细地将对方的上半身摩擦了一遍之后,才微微笑道:“做都做了,还差说一句?” “越来越流氓了!”贺海楼模糊地笑了一声,顺从对方的力道倒在床上,索性平摊着双手任由顾沉舟动作,又问,“你说你弟弟会怎么跟顾书记打电话?” 这个问题……顾沉舟想了想:“也许照实说吧?” “顾书记会有什么反应?”贺海楼不否认自己的好奇和兴致,比较出乎他意料但又理所当然的是,他发现顾沉舟跟他一样,有些好奇,也不乏兴致:“好问题!不过我也不知道。” 贺海楼哼笑一声:“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啊。” “你想我担心吗?”顾沉舟不置可否地说。 贺海楼挑挑眉,伸出双手,竖了竖顾沉舟的领子:“当然不。” 当然不。 我只在想,你想要什么,期待什么,丢不开放不下什么。 我只考虑,怎么样做,你才会想要我,期待我,永远永远,丢不开忘不了我。 一个大挑战,不是吗? 顾沉舟—— 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呢? 有什么人或者事,是你期待而不可或缺的? “你想要什么?”贺海楼发现自己问出了这一句话。 这可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不过无所谓,计划这种东西,就是可以时时变化的,既然说了,贺海楼索性在亲吻对方的时候,在对方耳边多补了一句,“缺什么?期待什么?” 这是两个人不必言语的默契。 谁都没有忘记那一天晚上,贺海楼说过的话。 ‘我们干脆在一起吧。’ 但顾沉舟为什么要跟贺海楼在一起呢? 因为两个人在床上做得很舒服?因为两个人观念相当想法相似?或者因为贺海楼足够漂亮足够合他的胃口? 顾沉舟能找出一百个和贺海楼在一起的理由,也能找出一百个不和贺海楼在一起的理由。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躺在身下的人,然后微一弯唇,笑容轻缓:“我想要什么?钱、权、美人?”他用自己的嘴唇在贺海楼的脸上描绘,细细的、轻轻的,然后一个吻,准确地映在对方嘴唇正中间,“我想要,就有。” 他抓起贺海楼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抚摸着,又撑开对方的指缝,将自己的手指插进去交握,这样欣赏了一会,他最后又重新执起对方的手,在其手背上烙下一吻,像骑士对公主的尊重,也像男人对猎物的暧昧。 “我也不知道,”他对贺海楼笑道,“有什么东西,非要不可。” 同样的时间,接到顾正嘉电话的顾新军,心情可就没有贺海楼和顾沉舟那么好了。 事实上顾正嘉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了大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管用的东西,就是说顾沉舟和贺海楼住在一起,贺海楼对他的态度很好,两家的关系是不是又有了变化什么的。 两家的关系是有了变化。 但其中一大半的变化,可不是他想要的。 顾新军面沉似水地想到。对他来说,小孩子要玩点什么东西,只要不是太出格,他一般不管,但这一次不太一样。如果只是单纯的玩玩,两方应该都有默契,没有必要闹出来让人知道;现在这样子…… 顾新军的目光在手中文件上一触,又移开了。 就像是一个人改变了主意,另一个人还在观望。 “怎么看一份文件看了这么久?”坐在旁边的郑月琳突然出声,她仿佛不经意地说,“刚刚正嘉打电话来说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就是说他的事情办完了,准备去找网友玩。”顾新军说。 郑月琳笑了笑,也没有说什么,继续看自己的案子。 顾新军倒是多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作为检察院的法官,自己这个妻子判多了案子,一向又精明又敏锐,现在大概已经看出了什么不对劲……说起来,和小舟的妈妈真的一点都不一样。 “当初你是怎么和小柔成为朋友的?”顾新军突然出声,沈柔的话题,两个人说得不多,但从来都不是禁忌。 郑月琳顿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个性差太多了。”顾新军说。 郑月琳笑了笑:“跟我个性一样的,都成了工作伙伴。”她自己知道自己,不体贴不柔软,眼里还揉不进沙子,这种性格在工作上会很契合,至于在交往上,最多也就是君子之交那样的,要成为好朋友也差了几分,更别说变成闺蜜了。 “小柔么……”郑月琳放下手中的案子,脸上露出了微微沉思的表情,像是在回忆,又因为回忆,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彩。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性格很好,一开始和她交往很轻松,到了后来就担心她性格太好了。”郑月琳说。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沈柔时,对方的模样。 那是几年前的冬天了? 三十年,四十年? 白色的大雪铺了一地,被行人车辆反反复复踩在脚下,又因为冰雪中的一点热气而融化成灰色污水的样子,一点都不漂亮。 她们是在学校报名处碰见的。 她去得比较迟,在报名处排队,不经意转身的时候,看见一个系着白色毛绒斗篷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那时候国家远没有现在开放和富强,大家的衣服样式都比较单调,穿着白色蓬松斗篷,头发还绑着兔毛发圈的小女孩简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站在最后,那个独自过来的小女孩左右看了看,排到了她后面。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随着对方的移动而移动,等女孩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她看见对方抬起头冲她有点羞涩又有点快活地笑了一笑。 对方衣领上洁白的兔毛在风中轻轻摇晃,她看见对方脸颊上浅浅的酒窝,也看见对方露出微笑时候,固定牙齿的牙套。 真可爱,就像一只小白兔。她记得自己当时情不自禁地这样想道。 小柔很腼腆安静,但朋友却不少,或许是因为她的个性确实很好——好得像一只兔子那样软? 郑月琳为自己的形容微微失笑,失笑后又有些失神。 但对方确实跟兔子一样可爱。 你碰一下她,她就对你露出笑脸。 你抱抱她,她就偎着你蹭蹭然后安静地打盹。 你揪揪她的耳朵,她生气了也只是转过身去,再摸一下,又回头笑起来了。 真的非常可爱。 可惜再怎么样期待,也看不见了。 第132章 葱花朵朵开 “顾主任,我有点事情要告诉您……” 顾沉舟是在厨房里洗菜的时候接到这通电话。在他旁边,贺海楼正围着围裙,用一根长勺子搅动锅里乳白色的薯汤,一边尝着味道,一边加入盐和鸡精。 “什么事?”顾沉舟关小了水龙头,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歪着头问。 “是有关杰森集团投资案的事情。”电话里的人斟酌着将事情说了一下,“杨主任那边,事情一直谈不下来。因为杰森集团坚持自己的方案,而这份方案递上去,上面不肯批……” 杰森集团的投资方案就是顾沉舟一手设计的。正常情况下,青乡县县长不可能不批。 但不正常情况,比如说刘有民铁了心要收拾他…… 说实话,顾沉舟确实有一点意外。 “水都满了。”旁边突然有声音传来,顾沉舟抬眼一看,水确实注满了水池的三分之二。他朝旁边走了几步,让开水池前的位置,对电话里的人说:“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特别的了。”电话里边的人说,“对了,今天杨主任漏了点口风,说上头不止不批这个方案,还要求从根本上大改……” 这种做法简直是把杰森集团拒之门外。 如果说之前还有一点不确定的话,现在这句话一出,顾沉舟很确定刘有民就是冲着他来的。 仅仅因为之前刘有民自己会错了意,掉了一次脸? 不可能。 除非有什么其他的,比眼下这个实实在在的利益更重要的…… 顾沉舟挂了电话,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就听见贺海楼说:“杰森那边的事情搞不好了?” 顾沉舟靠着冰箱想了一会,才将目光转向贺海楼,笑道:“消息挺灵通的啊。” 贺海楼一哂,神情里有轻微的不屑:“就这点事情?” 顾沉舟笑了笑,走到水池旁边和贺海楼一起洗菜:“这点事情也是事情——” “要不要我帮你解决?”贺海楼仿佛漫不经心地开口。话音才落下,就感觉一道有些迫人的目光投射到他的脸颊上。 啧……他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心里也清楚自己刚才的那句话不太高明,他本来也不想开口,但是偏偏就有一只爪子在他心里死命地挠,挠到他开口说话了,才满意地一边休息去。 这个状态对他来说不常见,但也不陌生。归根结底,就是一只雄性在想要追求的雌性面前换着花样展示自己的艳丽的羽毛和雄壮的身材。当然,贺海楼偏头看了顾沉舟一眼,心里暗道:他的这只雌性,还是有点特别的,嗯…… “怎么?”顾沉舟问。 贺海楼耸了下肩膀,没有回答。在他转头看对方的时候,顾沉舟已经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低头继续洗菜,就好像刚才那道迫人的视线并不存在一样。他凑近对方,在顾沉舟软软垂下来的头发上揪了一下,没有放过刚才的话题:“考虑一下,嗯?” 顾沉舟将最后一把青菜从水里捞上来,抖了抖水珠放到菜篮子里,他嗤笑一声,说:“考虑怎么把你炒成一盘菜?” 贺海楼挑了挑眉。 顾沉舟说:“太把自己当盘菜可不行,”他一本正经地对贺海楼说,“其实你只是一根葱。” 贺海楼觉得自己应该发怒,但他一想到一只白色大龙虾叼着根翠绿翠绿的葱走来走去的样子,就实在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我是葱,那你呢?” 顾沉舟跟着笑起来:“得,我也就是一根葱,刚好凑一对了不是吗?” 两个人在家里说得愉快,谁都不把这件事当一回事。但等顾沉舟回到了政府,压力就确确实实地来到了。 这一次的会议上,刘有民一反前几天的沉默,在会议上措辞严厉地对顾沉舟进行点名批评。相较之下,县委书记傅立阳本该表示不良信号的沉默,就显得暧昧许多了。 说话不管用,权利被架空。从会议上出来,还没过一天,顾沉舟就提前有了临近退休的感觉。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着墙壁上自己写的‘当断则断’四个字,从办公桌上拿起电话,但略一思索,又重新扣下了。 坐在县长这个特定的位置上,刘有民的行为趋向并不难以分析。 如同一开始刘有民因为背景而对他热情,接着又因为没有背景而对他冷淡一样。现在能让刘有民放弃到手的政绩,专门揪着他的,也一定是因为揪着他能得到比让杰森集团在这里投资获得更大的好处。 这样一分析,再结合其他的一些动向,很多事情就一目了然了——扬淮省里,有理由跟他过不去的或许不止一个人。但在这个时候,能给刘有民大利益的,又有理由跟他过不去的,范围就非常小了。 ……顾书记,顾沉舟轻轻挑了挑眉,难道真的因为他和贺海楼在一起,所以大动肝火了? 对顾沉舟来说,傅立阳和刘有民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就算不用顾新军的势力,他也从小交往了一些二代三代,同样的年龄,他们也都进了官场,大多数的位置,都比他现在呆的地方好上许多。还有出国留学时候结交下的人脉,现在的杰森就是一大代表——不管是利用前者还是利用后者,都能简单地解决青乡县的事情。 但顾新军一插手,首先官场中的关系他用不上,那些二代也有老爸,并且显而易见,他们老爸的关系和顾新军的关系肯定不会差;其次国外的朋友,也不用其他,就跟现在一样,他爸爸只透一个口风和脸色,就有大把的人帮他明示暗示加压力,官和商…… 顾沉舟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差太多了。 可是顾新军的目的是什么?让他结束和贺海楼的关系,看看他的能力,还是让他找个合适的女人结婚?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顾沉舟随手接起: “你好,这里是经……” “我找顾主任。” 顾沉舟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道清亮的女音就打断了他的声音。他顿了一下,说:“我就是。你是?” 电话那边的人轻轻笑了笑,礼貌地说:“你好,顾主任,我姓薛,薛明珊。” “我们认识?”顾沉舟问。 “暂时还不认识。”薛明珊说,“不知道顾主任能不能给我一个认识你的机会?” “薛小姐的意思是……” “今天晚上六点半,我在山林路这边新开的餐厅等顾主任,我听说这里的外国菜色还不错,”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一下,含着笑说,“这个时候,顾主任换个胃口换个心情,也不错,是不是?” 这话可大有深意啊。 顾沉舟唇边的笑容微微牵起,又平复下去:“我会准时到场。” “那么我们晚上见,顾主任。”说完这句话,对方就挂了电话。 顾沉舟扣下电话,抬头看了眼时间,拿出手机拨通了贺海楼的号码。 “……喂?”贺海楼的声音有些模糊。 “我晚上有点事情,不回去吃了。”顾沉舟对电话说道。 “什么事?”声音伴随着哈欠从电话里传来。 “一个有点意思的饭局。”顾沉舟若有所思地说。 “哦?”对方的声音精神了一点,“难得你说有意思,行吧,我晚上也出去吃。” 顾沉舟‘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后又看一眼时间,也没有再办公室停留多久,收拾好东西,就往外走去。 山林路距离县政府有些远,几乎是东西两个方向。这里新开店是一家泰国餐厅,顾沉舟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到达,刚一上楼,就看见一位坐在靠窗户位置、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对他露出一抹微笑,轻轻颔首。 “先生,您几位?”餐厅的服务员已经迎上前来。 “我是和朋友来的。”顾沉舟对服务员说了一声,就转身往穿黑色裙子女人坐的位置走去。 “重新介绍一下。”在顾沉舟走到面前的时候,黑色裙子的女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手对顾沉舟说,“我姓薛,薛明珊,我爸爸是薛爱军。” 顾沉舟同对方轻轻一握:“薛小姐,你好。”他下午听电话的时候不认识薛明珊,晚上却不会不认识薛爱军——对方是扬淮省纪委副书记,在省级范围内,也算是一个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了。 两个人面对面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薛明珊按了一下桌面的呼叫铃,没几分钟,一道道泰国菜就摆上桌子。 薛明珊先给自己打了一碗汤,低头慢慢喝起来。 顾沉舟也吃了一口东西——普普通通——他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身上:对方比他之前预想的要美丽许多,V领的裙子将她的身材完美的勾勒出来。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红宝石镶钻石项链,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唇角一直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就算在低头喝汤的时候,也没有弯下背脊…… 一个非常自信的女人。 顾沉舟收回自己的目光,在心里暗道。 这个时候,薛明珊也出声了,她唇角边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这个表情让她的声音平添了几分从容和笃定:“顾主任,我们没有必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我就有话直说了——顾主任最近碰到了一些不小的麻烦,是不是?” 顾沉舟微微一笑:“看来薛小姐的消息很灵通。” 薛明珊笑道:“不是我的消息太灵通——顾主任呆在这个旮旯角落大半年了,大概不知道现在京城里最红的话题是什么吧?” 顾沉舟抬了抬眼。 薛明珊说:“是顾书记的儿子和贺总理外甥的八卦,顾主任想听一听吗?” 顾沉舟有些失笑:“哦?是这个么——还有呢?” “还有人开局赌顾主任和贺总什么时候会订婚呢。”薛明珊说,又笑了一笑,若有所指地补充,“当然,是各找一个女人。” 泰国菜也就是吃一个味道,顾沉舟端起旁边的茶水喝了一口:“薛小姐特地从省城过来,为的就是告诉我这些事情?” “当然不是。”薛明珊失笑说,她轻轻抬了抬下巴,这个有些高傲的动作让她整个人都显得艳光四射,“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给顾主任提一个建议的。”她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和衣服同色的高跟鞋和地面撞击,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顾沉舟交叠着双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看着对方弯下腰,凑到自己的耳朵边,微微的气流和柔美的声音一起传进耳朵里。 他沉默了一下,脸上旋即出现了一抹笑意,用略微古怪的口吻说:“互惠互利?” “互惠互利。”薛明珊直起身体,她再一次地伸出手,和顾沉舟轻轻一握,“毕竟顾书记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顾主任你端正态度,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性……”薛明珊自己说道这里,也有点古怪地笑了笑:“总之,这件事,顾主任可以多考虑看看。我随时恭候。” 第133章 呵呵呵 顾沉舟回家的时间并不算迟,距离晚上八点都还有十分钟的富余。 客厅里的灯和电视都开着,但并没有人。顾沉舟先将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又去卫生间洗了手和脸,这才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铺着米黄色地毯的走道将本就不大的足音尽数吸收,走道的尽头,贺海楼大幅的艺术照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在灯光的渲染下,他的笑容与眼神也沾染了光点似地熠熠生辉。 顾沉舟稍微停了一下脚步,然后向左转身,推开了半掩着的白色房门。 里头并没有人。 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转了个身,去开正对着自己房间的那间卧室的门——这一次,他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橙黄色的光源柔柔的向四周晕开。 贺海楼正穿着牛仔裤和T恤平躺在床上。 他的脑袋枕着叠高了的枕头,双手交握,平平放在小腹上,目光直直地投向白色的天花板,神情间若有所思,样子安静极了。 顾沉舟的胸口像是被猫的尾巴轻轻扫了一记,有一点儿的痒。 “在想什么?”他细细体会着自己此刻的感觉,倚着门框问贺海楼。 床上的贺海楼这才转过脑袋,看了顾沉舟一眼。他非常深沉地回答说:“在思考人生。” 顾沉舟笑起来,不是嘲笑,是另一种觉得事情有趣的笑容:“什么人生?” “嗯——”贺海楼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保持着自己的姿势,抬起一只手,朝顾沉舟招了招。 像招财猫一样。顾沉舟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去,刚走到床边,就被床上的人用力一扯,直直朝对方倒了下去! 一下子失重倒下,顾沉舟及时用手肘在贺海楼耳朵边撑了一下,才没有整个人都压到对方身上。 但顾沉舟没有直接压上去,贺海楼倒是直接缠了上来。他曲起自己的膝盖在对方腰间飞快地顶了一下,乘着对方吸气的时候双臂抱着人向旁边一用力,就翻身把对方压到了身体下面。 轻微的抽气声还在空中飘荡,河海已经低下头,在对方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重新抬起来,笑眯眯地亲了顾沉舟一口,无所谓说:“已经忘记了,不过现在,我倒是有了新的思考方向,想不想知道?” 顾沉舟嗤笑了一声,他几乎可以断定贺海楼在想什么:“一点都不想。”说着,他捏住贺海楼的下巴,为自己持续抽痛的腰部,在对方嘴唇上咬了一口算是警告,但这点警告显然没有多少作用——在他刚刚松开牙齿的时候,贺海楼就主动加深了这个吻,仅仅几个呼吸,他就尝到了属于两个人的血腥味。 这一下力道有点大,已经超过了激动的范畴。 顾沉舟眉头皱了一下。 贺海楼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他舔了舔自己嘴唇上沁出的血珠,眼珠似乎染了色一般,都有点发红了:“别这么冷淡嘛,”他凑到顾沉舟耳朵边,伸出舌头在对方耳蜗里轻轻舔着,细细的水流声像钻子一样钻到两个人的脑海深处,“唔,我们可以玩点有趣的……什么Play呢……” 他说了几个字,又吃吃地笑了一会,按在顾沉舟胸口上的手已经暧昧地滑到了下面。 轻而易举。他这样想道。 手掌按着的位置已经鼓了起来。 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服,源源不绝地传到他的掌心里。 贺海楼微微转动着手腕,力道一下子轻,一下子重。手掌下的热度也沿着皮肤往上传,像火焰沾染上传导物,一眨眼的时间,就呼啦啦占据了每一个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贺海楼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平息下心头的火焰,反而让那些阴郁的黯淡的火焰窜到了眼前耳边。 他听见了像火焰烧灼木头一般噼里啪啦的响声,看见了不住在眼前跳跃的变幻出各种形状的火苗。 那些黑色的、紫红色的、从细细的尖端爆出来的星星点点—— 躺在贺海楼身下的顾沉舟突然抬起手,抓住贺海楼的手腕,一翻身把人压在了床上。 贺海楼立刻从冥思中清醒过来,他略愣了愣,然后笑道:“怎么,弄痛你了?还是你想玩其他什么——” 他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眼前的面孔就越来越近,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低得有些含混,直到面对面的两个人头碰头贴到了一起,贺海楼的声音也完全歇下去。 敞开的窗户突然吹入一股冷风,墙上的窗帘扬起一角,海蓝色的布帛在空中划出一道悠扬的弧度。 两个人的额头贴着额头,眼睛注视着眼睛,鼻尖也轻轻相碰。 凉凉的感觉从相接触的地方传来,贺海楼心头肆虐的火焰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顷刻被压了下去。他放缓了自己的呼吸,瞅了顾沉舟两眼后,突地抬起下巴,一反之前的粗暴,轻轻啾了对方一口。 顾沉舟有些意外,他想了想,也低下头亲了对方一下,接着才用手一撑床面,站起身来:“你发烧了。” “什么?” “你发烧了。”顾沉舟重复一遍。 等等,卧槽,我等的是你的Play主意啊!贺海楼实在遮不住自己一脸的怪异:“我自己都没什么感觉……” 顾沉舟一挑眉,没多说什么,转身走出了房间。贺海楼也随之从床上坐起来,但还没等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和欲|望,顾沉舟又转了进来,并且抬手抛给他一支东西。 贺海楼一扬手接住了,定睛一看,是一支还没有拆封的体温计! 他嘴角抽了抽,拆开来将测体温的部分含进嘴巴里,含混地问:“多少时间来着?” “五分钟。”顾沉舟说。 贺海楼吐出半口气,不耐烦地用手指在床上敲来敲去,好不容易过了五分钟,他抽出来一看:38.5°。 顾沉舟跟着从对方手里接过体温计,他看了看红线攀升到的数字,伸手在贺海楼肩膀上轻轻一按,就把人按到了床上:“休息吧。” “别这样……”贺海楼无力地说,伸手在床上胡乱摸索一番,摸出了手机,拿起来朝顾沉舟晃了一晃,指着上面的数字说,“八点刚过十分!” “你一点都不觉得难受?”顾沉舟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心火烧得旺而已。”贺海楼强调说,顺便用目光在对方身上来回扫视了一圈,他觉得自己的暗示够明显了,但是等顾沉舟又一次出去再回来后,他不止不得不乖乖地躺下去,额头上还多了一条浸了冰水的毛巾…… 操,简直太不幸福了…… 窗户外有人在放歌,音乐的声音透过墙壁和空气,已经变得暗哑无趣。 顾沉舟按着贺海楼睡下之后,也没有出去,而是把放在外头的笔记本搬进来,就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打开青乡县规划案的文档和3D模型处理软件,开始处理工作事务。 窗户因为外头的歌声已经关上了,发烧的贺海楼还好,不觉得闷热,但顾沉舟已经拖了外套,就穿一件衬衫坐在椅子上,沉思着在文档上涂涂抹抹。 贺海楼先用自己的手机登陆了企鹅,看了看上面闪烁的好友头像和几个群对话之后,突然扯过顾沉舟的外套,从对方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借我用一下。” 顾沉舟抬了一下眼,又把目光转回笔记本屏幕上,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这支手机是触屏手机,贺海楼随意拨了两下,调出企鹅登陆界面,但密码并没有保存起来,他猜着输入了几次,都没有猜对,只能去问顾沉舟:“你的企鹅登陆密码是?” “AT358ugasQ。”顾沉舟说,“分大小写,一二和最后一个字母大写。” “随机的?” “嗯。”顾沉舟说。 贺海楼哼笑:“难怪猜不出来。”说话间,手机上已经显示登陆成功,贺海楼等了一下,就看见几个头像在企鹅的图标位置上闪烁跳动,他点开其中一个叫做大家一起玩的QQ群,果然看见了和别人传到他手机上的一模一样的对话。 含片:之前贺海楼说的是真的? 春节:喝醉了吧。 发圈:我觉得难说,贺海楼嘛……呵呵呵。 含片:我也呵呵。 春节:别闹了。 含片:问问卫祥锦怎么样?我记得卫祥锦之前上了,他和顾沉舟不是发小吗? 发圈:卫祥锦怎么可能说实话! 含片:他说谎一般都能分辨出来。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贺海楼扬了扬唇角,用顾沉舟的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木板:呵呵呵。 他等了几分钟,接二连三的消息冒了出来。 春节:……顾沉舟?@绸缎 发圈:……顾沉舟?@绸缎 含片:……顾沉舟?@绸缎 水瓶:……顾沉舟?@绸缎 书本:……顾沉舟?@绸缎+10086 音箱:……顾沉舟?@绸缎+手机号码 绸缎:你们搞毛!小舟?你笑得好奇怪…… 第134章 你别跑 木板:呵呵呵呵。 含片:好雷……@绸缎 春节:吃错药了?@绸缎 发圈:撞客了!@绸缎 水瓶:不科学……@绸缎 书本:不幸福~@绸缎 音箱:不可爱!@绸缎 绸缎:没事@我干嘛!我在呢! 我:谁@我? 绸缎:……陈涵你…… 发圈:含片你真可爱233,过来哥哥疼你~ 含片:呸!给老子滚远点! 群里开始接二连三的闪烁出消息,贺海楼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容,这个笑容本来带着不一般的魅力,可惜顶在脑门上的湿毛巾将一切都破坏了大半。他的拇指在屏幕上的键盘上划来划去,却并没有认真敲出什么东西,直到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等的就是这个!贺海楼甚至不等手机的铃声响起来,就抢着接起了电话:“喂?” 就算再认真工作,也不可能连躺在旁边的人的声音都听不到,顾沉舟打完了手头的一个标注,就抬起头朝贺海楼的位置看了一眼。结果立刻就和对方的目光对上了,并且收获“贺海楼牌英俊讨好笑”一枚。 顾沉舟不置可否地看了看贺海楼,又看了看贺海楼手上的手机,最后还是没说什么,继续埋头工作了。 贺海楼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洋洋自得,这种情绪忍不住就带进了他的回应里头。 “小舟?” “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足足静默了五分钟的时间。 贺海楼是掐着秒钟算的,数字从第一个六十到第五个六十,他自己也是啧啧惊奇。 终于,沉默的通讯再次响起了艰难的声音:“……贺、海、楼?” “我是。”贺海楼心头大爽,极为恶意地笑了笑,心道让你当初膈应我,“你是卫祥锦?” 这个称呼简直就跟关键词一样,顾沉舟又从屏幕上抬起脑袋了。 瞬间,一个屋子两个人加上电话那头的人,都不爽快了。 顾沉舟是因为工作屡次被打断,贺海楼是因为顾沉舟的反应,隔着通讯的卫祥锦呢,就是因为此刻手机的归属人了。 贺海楼最擅长的就是化被动为主动,换句话说,就是自己不痛快了就要让别人更不痛快,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一面看顾沉舟,一面对电话里说:“是你发小。”这句话是对顾沉舟说的,“小舟就在我旁边,要我叫他吗?” 又是静默。 几秒钟后,电话被挂断了。 贺海楼暗搓搓地在心里得意着,抬头时候,已经摆出了一张无辜脸,晃晃手机说:“卫祥锦挂了。”再倒打一耙,“你和卫祥锦怎么了?不是发小吗?怎么我一说叫你他就挂了?” 顾沉舟:“……” 贺海楼:“嗯?” 企鹅:“滴滴!滴滴!” 拿着手机的贺海楼目光一转,看见了群里的新消息: 绸缎:贺!海!楼!你没事装什么大头蒜! 春节:? 下面一排人按“+”号。 木板:原来顾沉舟在你心里就是个大头蒜……? 绸缎:…… 含片:等等,贺海楼用顾沉舟的号上企鹅?世界观被刷新ing…… 底下再来一排疯狂“+”。 大姐头:你们到底在闹什么?群信息从刚才就一直闪个不停。 森林:贺海楼和顾沉舟真的好上了?不是贺海楼白日做梦?这不科学! 木板:贺海楼在我身旁。 绸缎:我说你是大头蒜!……等等,小舟? 木板:嗯,是我。 绸缎:orz小舟我真的不是在说你…… 贺海楼看着手机屏幕上刚刚发出去的消息,很是遗憾地啧了一声,对顾沉舟说:“你不去工作了?” 顾沉舟已经从椅子上坐到了床上。他瞟了贺海楼一眼:“二十分钟就被打断了三次。”说着伸出手摸了摸贺海楼脑门上的毛巾,将其翻了一面,再给贺海楼捂上。 贺海楼咂咂嘴,很是谦虚地笑了笑,再换个位置,脑袋自动枕到顾沉舟的大腿上,摸出了自己的手机说:“把我加进去。”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的号码一眼,在群里发消息说:沈哥、悦姐,把贺海楼加进来。 大姐头:号码? 顾沉舟给了一个号码。没过多久,咳嗽声响起来,贺海楼摸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上面跳动的小喇叭,同意入群。 顾沉舟所在的那个群群成员列表刷新了一下,多出了一个企鹅昵称为无意义符号的成员。 O&*(TehOTEU&:呵呵呵。 含片:不科学,为什么我看到这个昵称就直接联想到贺海楼了。 发圈:这都有得排…… 音箱:必须要排! 电话:不能更排! 房子:谁修改了我的昵称? 大姐头:我。 含片/春节/发圈/音箱/水瓶/书本:呵呵呵…… 搓爆了。贺海楼刚刚打完这三个字,正要发出去,手中的手机就被顾沉舟拿走了。 “干嘛?”贺海楼顺着顾沉舟手臂移动的方向转动脑袋,结果刚转了一半,就被身旁的人压回去。 手指碰触脸颊,凉凉的,贺海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顾沉舟看了看贺海楼:“睡你的觉去。”同时用自己的手机发了个消息。 木板:贺海楼发烧了,我带他去休息。 群里一阵诡异的静默。 大概两三分钟,沈德林冒了出来。 森林:老婆,别管他们,我们去睡觉。 春节:呵呵呵…… 发圈:呵呵呵…… 音箱:呵呵呵…… 含片:打赌被揍了。 绸缎:赌+1 书本:赌+2 接下去的内容顾沉舟没有在关注,也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被别人关注,直接关掉了贺海楼和自己的手机,接着把贺海楼脑袋上已经捂热了的毛巾拿到手里,走进外边的卫生间,重新浸过冰水之后,才再回到房间里。 仅仅一个来回,深蓝色的房间突然就安静下来了。 顾沉舟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摸了摸贺海楼的额头,把毛巾重新盖上去。 闭着眼睛的人突然睁了一下眼,又似乎很困倦似的,只坚持了几秒钟,就重新闭上。但薄薄的眼皮刚刚掉下去,眼睛的主人似乎又立刻惊醒过来,重新睁开眼睛,并且无意识地动着手指,似乎试图从疲倦中挣扎起来……这样重复了几次,贺海楼的神情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好像带着一点儿的茫然,又好像带着一点儿其他说不清的表情。 顾沉舟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床上的人。 他关掉了笔记本电脑,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其他任何事情,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安安静静地看着,看对方在睡与醒的间隙里苦苦挣扎。 真痛苦。 真美。 他并不是不喜欢贺海楼。顾沉舟不期然地这样想道。 他多半猜得出贺海楼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但不确定贺海楼这么做的目的。做一个既成事实吗?那又怎么样?不管是他还是贺海楼,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他就是今天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明天照样可以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说两个人掰了。 这一点贺海楼不会想不到。 所以,贺海楼到底,在想什么? 窗户外边隐隐约约的歌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床上的人似乎呼吸有点不顺畅,胸口急剧地起伏了几下,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张合着。 顾沉舟往前一探,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掌,低垂着眼睛,将曲起来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平。 比如他爸爸,最近从上边对他加下来的压力,与其说是因为贺海楼的事情震怒,不如说是对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给他看看厉害,也看看他的厉害。 事情其实很简单。 青乡县的事情,薛明珊的事情,既是他爸爸的意思,又不是他爸爸的意思。 如果他扛不过去,没法解决,那当然——当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以后,事业、婚姻,都必须听从家里的安排,别说和贺海楼在一起,哪怕娶女人,也不一定真能娶到自己称心如意的那一个。 反之,如果他扛得过去,那么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事业、娶自己想要的女人、甚至以后都不结婚就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都没有什么关系。 “等等,你别跑!”睡梦中的贺海楼突然嚷了一嗓子。 顾沉舟以为对方醒了,抬头一看,说话的人还紧紧闭着眼睛,眉头也拧起来,一张脸上写满了别扭。 他的目光在对方的面孔上流连了一会,认认真真的观察分析,寻找和平常的相同与不同之处——然后他为自己没什么意义的行为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对方脑袋上的毛巾,翻了一面。 额上的冰凉让贺海楼安静了几分钟。但这点安静还没有持续十分钟,床上的一个翻身,毛巾就掉到了枕头上。 顾沉舟掰了掰对方的肩膀,也没有太用力,就听见睡着了的贺海楼咕哝:“叫你不要跑了,看老子追不上你……烂木头……嗯,小舟……” 顾沉舟顿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可没跑。” 一句话说完,他微微笑起来,弯下身子凑到贺海楼耳边说:“不过,如果你让我留下来的方法只是眼下这些的话——” 还不够,远远不够。 但是他又要贺海楼做些什么呢? 如同之前想的,他能找到一百个理由跟贺海楼在一起,也能找到一百个理由不跟贺海楼在一起。 可是他到底会因为什么而决定和贺海楼在一起—— 顾沉舟自己也并不知道。他几乎无法想象。 “贺海楼,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呢?”顾沉舟问,一半问对方,一半问自己。 第135章 笋干味的虾 天还一片深黑的时候,贺海楼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睡在靠窗户的一边,细细的凉风从窗户敞开的一条缝里挤进来,吹拂到他的脸上,有一点麻痒的感觉。他花费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度过了从睡到醒的过程。 房间里的灯都关掉了,黑糊糊的一片。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就是从窗户外射进来的光线,有橘黄色的路灯,有霜白色的月光,或许还有一点点黯淡的深蓝,它们糅杂成一束,从仅剩的半扇没有被窗帘遮挡住的窗户射进来,在地上铺出了一小片光区,其中还有几道手指粗细的光条,从地上一跃而起,照到了床铺的边沿。 贺海楼抬起手指,明明什么都没有碰到,却将亮白的光条拘在了指掌之间。 贺海楼的感觉从没有这么好过。 他精神奕奕的,四肢和身躯一点都没有刚清醒时候的慵懒,反而充满了力道,额头上——贺海楼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的热度当然也褪去了,只留下人体的温度。他再一扭头,睡在旁边的人映入眼底,平缓的呼吸声传进耳朵,于是连带着身体里头的心脏,也开始健康而有活力地咚咚咚跳动着。 真是——贺海楼轻轻咬了咬牙,分辨着衡量着自己的心情。 不用摇摆也不用考虑,他告诉自己:一种很快乐的感觉。 人的身体或许真的和心情息息相关。比如在病中的时候总会虚弱脆弱一些,比如病好了会非常高兴,再比如被自己中意的人陪伴照顾好了,会非常的——满足。 我很快乐。贺海楼安安静静地想着。愉悦的情绪支配着他的行动,让他连一个伸手摸毛巾的动作都做得小心翼翼地,唯恐惊醒了身旁的人。 毛巾是灰色的,并没有掉在床上,而是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床头的盘子上的。显而易见,顾沉舟是确定他不再需要这个东西之后,才躺下来休息的。 贺海楼摸到了毛巾,还很冰。他又借着窗前的光线看了看,灰色的,不是之前的那一条。 小舟是什么时候睡下来的?他是什么时候退烧的?这之间的时间,小舟是不是一直陪在旁边? 这个时候,贺海楼突然对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兴致勃勃地在脑海里列出了一种一种可能,又乐此不疲的从各种蛛丝马迹上找到悖论,将这一种一种可能推翻掉。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他开始有些厌倦,于是翻了一个身,看没两眼睡在旁边的人平静的睡颜,兴致突地又起来了,于是一边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对方,一边重新掰着手指算那些可能性。那些时间的可能性算无可算了,他又开始思考待会要和对方度过一个怎么样的早晨,比如继续昨天晚上没有完成的事情?谁说这不可以呢——其实现在就可以…… 这可真无聊。脑补够了,贺海楼又不止一次这样想道。然而同样的,他又不止一次重新乐滋滋地沉浸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中。在他背后的窗户外,天空的黑幕被一层一层地揭开,光线一分一分地明亮起来。 他开始看清楚顾沉舟的面容,和他心里的描绘当然一模一样;他又看清楚对方的发丝,那和平常一样柔软,又有一点儿杂乱;他还注意到对方嘴唇,有点起皮,水分不够了;还有眉毛,没有修过,眉尾有些散乱……说起来天已经大亮了,外头也有声音了,怎么小舟还不醒过来,还没有到六点吗? 贺海楼等得有些等不住,一边纳闷地想着,一边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结果拿到跟前一看,手机关机了。 他望着手上黑漆漆的屏幕一会,还是没有选择开机,而是坐起身,小心地越过顾沉舟的身体,去拿对方放在另一个床头柜上的手表。在探过对方身体的时候,他还特意低头看了看睡着的人,发现对方仅仅眉头动了动,并没有醒来。 手表勾到了指尖,贺海楼坐回自己的位置,低头一看,表盘上的指针和分针清清楚楚地指着数字六和数字三。 六点十五分,居然睡迟了…… 贺海楼先有些惊讶,一转念,嘴角已经露出了笑容,笑容还没有完全绽开,他已经翻身压到顾沉舟身上,非常愉快地、比对方平常叫自己时热情一倍地提供反向叫醒服务:“六点十五,起床了!” 这个时候,睡着的人才轻轻动了动眼睑眉梢,慢慢睁开眼睛。 那可真动人。 像水晶棺中沉睡的公主,终于睁开了自己的星辰般美丽的双眼。 贺海楼如同被蛊惑了一样慢慢地低下脑袋,将一个轻吻落到身体下边的人的眼睑部分。 这样的颤动如同蝴蝶振翅的柔软。 贺海楼的脑海刚刚掠过这样的念头,就突地被身下的人推开。 “?”他懵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顾沉舟坐起身,侧头打了好几个喷嚏。 贺海楼:“你感冒了?” 顾沉舟:“嗯?”声音沙哑极了。 贺海楼:“……我已经好了,你被我传染的?” 顾沉舟:“……” 一直到起床喝完了泡出来的生姜水,顾沉舟还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晕,他和贺海楼坐在客厅的饭桌上吃饭,坐在他对面的贺海楼拿着顾沉舟刚刚量过的体温计看:“38.4°,一点点发热,要不要吃点药?” “一点点发热不要紧。”顾沉舟端起稀饭乘热喝了一口,“吃了一片感冒药一个上午没精神。” 贺海楼不以为然:“那就在床上好好休息不就好了?你还差这一天时间?” 顾沉舟揉了揉仿佛缀了个异物的嗓子,没有接贺海楼的话——他确实不差这个时间,但这一点点发热同样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没有必要请假休息。 “说起来,”贺海楼问,“昨天你怎么没有回房休息?要回房休息……”他看了顾沉舟一眼,“估计就不会被我传染了。” 这一点显而易见。但就跟顾沉舟轻微的洁癖一样,他也有轻微的完美倾向,不止在政治路线的布置上,也不止在未来婚姻对象的选择上,还包括在和贺海楼谈恋爱上面。 不喜欢就不做,要做就做好。并不复杂。 “你开始说胡话了。”顾沉舟说。 “不至于吧?”贺海楼愣了一下,“温度才38.5°吧,你睡之前我应该已经退烧了?” “差不多十点半的时间。”顾沉舟说,“应该不是发烧的关系,是幻觉症的影响?” 如果真的有人千方百计地挖到了贺海楼的病历单,再把贺海楼的精神疾病当作克敌制胜的关键——那他一定大错特错了。贺海楼对这个是真的完全的不以为然,他想了想,说:“应该没错,一般我比较虚弱的时候,比如喝醉了或者——”他耸一下肩膀,没把剩下的和人群战到天亮的话说出来。 顾沉舟也并不在意这个,他吃完了早餐,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给自己加了一件外套,说:“你今天在家里休息吧。” 贺海楼“嗯”了一声,跟着站起来,走到顾沉舟面前,拿过围巾替对方围在脖子上,又笑眯眯地“啪叽”一口亲在对方脑门上:“中午我过去和你一起吃饭?” “好。”顾沉舟答应下来,跟着就穿上鞋子走出家门。楼道里,电梯里的失重感让脑袋上的晕眩更明显了一点,但喉咙间的异物感却没有刚刚起床时候那么明显了。 顾沉舟走出大楼,对冲他打招呼的保安笑着点了点头,又直觉地不经意的一抬头,就看见了靠在窗户边注视着他的贺海楼。 对方大概在笑。楼上的贺海楼和楼下的顾沉舟一同这么想着。 贺海楼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一点,他倚着窗户,冲顾沉舟挥了挥手。 顾沉舟仰头看了对方两秒钟,带着轻笑,微微一点头。 感觉真不坏。他这样想道,并且带着这样的好心情一直到中午,再到看见贺海楼提着一个十分巨大的食盒,吊儿郎当地走进他的办公室。 “下班了吧?”贺海楼还没进来就开口询问。 “刚刚好到时间。”顾沉舟说,站起来帮人把食盒提到茶几上放下,就算之前有准备,他也因为手上的重量吃了一惊:“你放了什么东西进去?这么重?” 贺海楼神秘一笑,没有说话,而是挥手让顾沉舟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先把第一层的盖子掀开了,里头摆着两个巴掌大花瓣形的白瓷盘,一旁是凉拌黄瓜,一旁是凉拌海带,海带团成鸟巢的模样,黄瓜则切成一片一片地,摆出了一朵花的形状。 贺海楼将两盘菜在顾沉舟面前展示了一会。 顾沉舟微微挑眉。 贺海楼保持着自己神秘的笑容,这是上下共五层,供人旋转的雕花盒子。他转开最上面的一层食盒,露出第二层的食盒的内容:红烧豆腐,炒空心菜,醋溜土豆丝,红的黄的青的,颜色搭配极为好看。 顾沉舟忍不住笑起来,夸奖对方:“很用心!下面呢?” 又一层食盒被转开,这一回,四个小蛊成口字形摆在食盒里头,贺海楼一一打开,其中小的盛着冬瓜汤,另外两个稍大一些的,一个里头盛着羊肉,另一个里头盛着鸡肉。 顾沉舟觉得自己应该等对方把食盒的抽屉全部转完之后再说话,于是他看向贺海楼。 贺海楼很干脆地又把这一层转开了,下面就是米饭了,不过颜色有些特别,花花绿绿的,是掺入了一些杂粮。 “最后一层呢?”顾沉舟问。 贺海楼笑了笑,又把第四层食盒转开,五个抽屉称螺旋状从上旋转而下,最底下一层是用来摆放点心的。整整一盘子的龙虾形状的点心盛放在抽屉里头。这些龙虾也就半根手指的大小,虾壳与大鳌清晰可辨,通体白色,只有眼睛点了黑色,虾背上的一点和大鳌的尖端染了一点绯红。 “这个……”顾沉舟刚说两个字,就被眼疾手快的贺海楼塞了一只虾进嘴里。他下意识地嚼了一下,是笋干味的。 “味道怎么样?”贺海楼迫不及待地问。 顾沉舟说:“还真挺不错的。弄这些时间不短吧?” 很好,目标圆满达成!成绩满分100再加1!贺海楼甩了声响指,得瑟地说:“老子弄了一上午!”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两秒钟,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真好,真不错,我很高兴。”他诚实地说,并且不太诚实地把最后一句话咽了回去:你在这个时候,可真的非常——非常——可爱。 简直可爱得让人想当场压倒。 第136章 摊牌 两个人一起吃完了午餐,贺海楼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在办公室里和顾沉舟说话,间或谈谈顾沉舟现在负责的事物,一直到下午两点左右,才提着那个巨大的食盒离开政府大楼。 顾沉舟跟着把人送到了政府大门口。有了中午这一出,他突然很期待贺海楼接下去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当然不可能只是这种小花哨,但对方还会选择其他什么呢?像一年多前那样,人为制造事故再来英雄救美?或者如同他们敌对的时候,真真假假的谎言,各逞心机的布置? 但出乎顾沉舟预料的,这一次,一直到他的耐心都有些告罄为止,贺海楼除了这些小花哨之外,都没有再做其他任何事情。甚至连之前贺海楼已经捅出来的两个人的关系,也不再下手布置。倒是他接了卫祥锦和顾正嘉的两个人吞吞吐吐的电话,跟着稍微关注了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最近一段时间,顾沉舟和贺海楼在家弄吃的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贺海楼似乎突然对厨艺有了不一般的兴趣,开始变着法子弄新花样。每天回来,贺海楼弄好了餐点,顾沉舟就负责收拾桌子和洗碗,反过来,就是顾沉舟弄吃的贺海楼收拾。当两个人都不想动的时候,就直接叫外卖或者出去吃,但并不太频繁,已经从以前的一周三五次变成了现在的一周一两次。 有时候,顾沉舟突然想吃外面的什么东西了,也会提前打电话跟贺海楼说,说完之后,很大程度上会出现以下对话:“我们去福满楼那边吃丝烧花蟹/狮子头/白灼虾……” “丝烧花蟹/狮子头/白灼虾?我也会做!” “你真不觉得做那些麻烦?” “为你做嘛。” 于是一顿愉快的晚餐出来了。 五月的劳动节是公休假,杰森集团的负责人已经在青乡县滞留了半个月的时间,投资合同里列明的条款,居然没有就任何一项重要条款达成协议。就顾沉舟所知,青乡县的代表已经再三再四跟国外的总部联络,以激烈的词语来形容这一次谈判的糟糕性了。 杰森在前两天也打电话来跟他联络过,在电话里告诉他“如果确实没有办法促成这一合约,就直接告诉他,看在同学的份上,他不会怪他”。 顾沉舟也没有说其他的,只是让杰森说服他爸爸,让考察团再在这里再呆三天,呆到四月底,如果四月底还没有出结果,考察团刚好可以乘公休假的时间赶路游玩,也不会耽搁其他事情。 “好,顾,看在同学的份上,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电话里,杰森用英语跟顾沉舟交谈,“不管怎么样,三天后如果再没有出结果,我们杰森集团的人就要走了,你给的条件很优惠,企划也做得很好,很符合我们的发展观念,要不是因为你的企划,我们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浪费这么多时间,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顾沉舟说:“这一次很抱歉,杰森。不用太久,三天时间就够了。” “那么晚安,我的朋友。”说完这句话,跨洋的电话被挂断了。顾沉舟也将手机从耳朵边拿开,同时调大了电视的音量。 贺海楼从厨房里走到顾沉舟身旁,弯腰从桌子上拿了个橘子抛给顾沉舟:“来片橘子。”说着坐到对方身旁,“晚上尽看电视了,都不出去走走?” “去哪里走走?”顾沉舟问,依言帮贺海楼剥橘子皮。 贺海楼嗤笑道:“虽然这个小地方是没有什么好玩的,但你可真宅,跟你住一起之后就没见你没事出去过……以前跟本看不出来啊。” “要应酬以后有的是机会,还急着这一两年?”顾沉舟剥好了橘子,撕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递给贺海楼,“你的。” 贺海楼没有用手接,而是就着顾沉舟的手指,咬下一瓣橘子来,探出来的舌头还不经意地舔了顾沉舟的手指一下。 顾沉舟侧头看了贺海楼一眼。 贺海楼颇有深意地对顾沉舟笑了笑。 顾沉舟转过了头。两个人之间本应存在的距离被一只凭空出现的手给悄无声息地抽没了。嘴唇对着嘴唇,酸酸甜甜的橘子味是最先被顾沉舟的舌苔分辨出来的味道。 他按着贺海楼的腰部,轻轻一带,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滚到宽敞的沙发上,这个姿势有助于顾沉舟将自己的舌头探进更前更深的位置,他细致地用舌尖扫过对方的口腔,从结实光滑的牙齿到敏感的上颚,从柔软的口腔内壁到灵活游动的舌头。 顾沉舟一面汲取对方的氧气,一面被对方汲取氧气,属于两个人的气息通过口腔流窜混合着,就像两条本该平行的生命线,因为某一时刻的某一意外,发生了偏斜改变,并被轻巧地打了一个花结。 长长的亲吻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喘息。贺海楼抬起自己的双手,一面抚摸着顾沉舟的肩膀,一面向下面移动……直到平复了呼吸的顾沉舟凑到他额边亲了一口,又轻轻地说:“你想好了怎么打动我没有?” 贺海楼双手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他下意识地咒骂了一句,顿了两秒钟之后,又说:“老子迟早被你弄得阳+痿——” 顾沉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右手撑在沙发上,左手往下一按,准确的按住了贺海楼扬起的位置。 贺海楼喉咙一动,满意的呻吟就溢了出来:“操……” “操+你吗?”顾沉舟问。 贺海楼笑骂一声,冲顾沉舟竖起一根中指:“操+你。” 顾沉舟笑了笑,抓住贺海楼的那根手指,放在嘴里细细啃咬,同时慢条斯理地解开对方的衣服和裤子的扣子,手掌沿着上面的肌理来回滑动…… “哈……唔……”贺海楼没有遮掩自己的声音,他急切地在对方的身体上抚摸着,从肩膀到腰背,从腰背到更下面的位置——也是同一时间,他感觉自己的腰部被人托起来,裤子被扯下,后边隐蔽的地方被冰凉的手指探进去……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从尾椎位置传来的奇异感觉让肌肤暴起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瓶子,明明已经到了最大容量了,却还是被人死命地加塞东西,再来一点就要爆炸了!再来一点就要爆炸了!他可以听见自己的身体在用这样的声音呐喊着,可是同样的,也是他自己的身体,在贪婪地、迫切的吞咽着那些一点点撑开他身体的东西…… 挤入后边的东西突然退了出去。贺海楼还没有松出一口气,就感觉更为粗长的物体直接塞了进来,身体被撑开到极致,他的身躯同样被摆出一个绝对不舒服的姿势:上半身还紧贴着沙发柔软的皮革,但下半身被高高地举起,从腰部以下的地方全部悬空,双腿向两边分开就为了迎接另一个人的进入…… 半声呜咽在主人还没有意识到的当口就被挤出喉咙,跟随着呜咽之后的,是贺海楼粗重的喘息。 他忍不住动了动身体,触电一般的酥麻立刻从两人连接的位置传递过来,贺海楼自己觉得眼前都有些发花了,他用力扣住顾沉舟的肩膀,指甲都陷入了对方的肉里,喘着气说:“等、等一下……” “嗯?”轻柔的声音在他耳朵边响起来。微微的湿润感同时传来,对方在舔+弄什么?他的耳朵、脸颊,还是眼睛?…… 贺海楼下意识地仰起头,身上的人并没有忽略他的要求,他的嘴唇立刻被照顾到了,是细细的啃噬,还有滚动的喉结,也被吮吸轻咬着。 “换个位置……”贺海楼听到自己这样咕哝着。最开头的不适应过去之后,极度的兴奋开始从他身体最里边向四肢传递,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四肢的轻颤,也能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神经的抖动,这样的兴奋感让他几乎开始要大喊大叫—— 不不、等等、等等,还不是时候…… 他这样说服着自己,在顾沉舟的帮助下,保持着两个人连接的状态,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接着又再坐到顾沉舟身上。 贺海楼身上的衣服并没有脱掉。他的衬衫扣子被解开,但依旧套在身上,裤子也仅仅被拉到大腿的位置,手臂、双腿,背脊,这些部位全部被遮住了,可是最关键的部位却一览无遗,比如敞开的胸膛,比如高高扬起的欲+望,还比如已经做了最深的吞咽的位置—— 调整好姿势的一瞬间,相连的地方到达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就是掌握一切的顾沉舟,也有了轻微的失神。 而对于贺海楼来说,身体被另一个人完全占有的感觉很难分辨出是愉悦更多一点,还是难受更多一点,但这种混杂了愉悦与痛苦,就像酸甜苦辣的调味料全部被打翻了混杂在一起的感觉,却足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疯狂。 并不是肉体上的,更多源自于心灵——并不是谁都可以,大概一辈子也只有面前的这一个人—— 贺海楼靠在顾沉舟的身体上休息了一会,开始慢慢地移动着,一点一点地上下,一点一点地摩擦,一点一点地收缩自己的肌肉进行吞吐和含咬…… 身前的欲望被再一次纳入他人的掌中,慢慢按揉着,快感像是会传递一样,从身前到身后,从体表到体内,从肌肉到神经。 他听见自己的暗哑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不成字句,他也感觉到对方的手缠绕到他腰部上,帮助他上下起伏着,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思维被剥离了,已经脱离躯壳到高高的天空上,以俯视的方式看着眼前这一场淫+靡的画面。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面孔上的失神,也仿佛看见了顾沉舟脸上的愉悦与满足,他看见自己主动打开身体,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让两个人合二为一;注意到自己想要什么,比如手指跳动了一下,脑袋轻轻转了转,顾沉舟总能及时地抓住他的脉搏,准确地对症下药,比如以十指交握的方法握住他的手,比如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脖子碰触他的嘴唇—— 等到欲望攀升到最高峰的时候,贺海楼脑袋一侧,牙齿深深地嵌入身体下面的人肩颈的位置。 几乎顷刻涌出来的血腥味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慢吞吞地松开自己的牙齿,顺便吮了一下——满口的血腥,他咬得可真用力…… “你真的属狗的?”顾沉舟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说话的人并没有多少怒气,只是一些无可奈何,大概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毛病。 刚才叫得太多了,贺海楼哑着嗓音笑了笑:“我属羊,咩咩咩,咩咩咩咩~可爱不?”他问顾沉舟。 “很可爱。”顾沉舟笑了笑,伸手准备把人抱了起来。 贺海楼抬起头,目光扫过近在咫尺的面孔:很普通的一张脸,并没有太多值得称道的地方,甚至大多数时候,总是偏为冷淡的…… 可惜他就是喜欢。 贺海楼在被人扶住腰部的时候,突然向前一倾,凑到对方脸颊边发泄似地用力咬了一口! “唔!——” “我认输了。”贺海楼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坐在顾沉舟身上,用手慢慢摩擦对方脸上的牙印,带着一点复杂的笑容,慢慢说,“我认输了,顾沉舟。” 第137章 认输 顾沉舟猜测过很多答案,就是没有想到,贺海楼会干脆地对他说“我认输了。”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听到贺海楼承认自己输了。 这种不科学不现实的感觉一直缠绕着他,甚至促使他在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楚心情的时候,就跑到凉台上给卫祥锦打了一个电话。 “喂?”电话接通,那边的卫祥锦一边说话一边打了个哈欠。 顾沉舟特意看了一下时间,十点半,按照军队里的作息,卫祥锦应该已经躺上床了:“吵醒你了?” “这倒没有,刚刚才躺下去呢。”卫祥锦说,“对了,你之前不是说和贺海楼暂时玩玩吗?现在都过了有点久了吧,还没有结束?” “唔……” “嗯?” “我打个比方。”顾沉舟说,“如果你碰到一个美人,这个美人从各方面来说都挺对你胃口的,而且他对你很有那种意思,那么——” “直接推了吧!”卫祥锦从一个男人的思维角度,嗝都不打一个的建议顾沉舟。但说完这个建议之后,他突然有点反应过来,“等下,我们刚才在说的是贺海楼啊……” “嗯。”顾沉舟用鼻音回应自己的发小。 “那个美人,指的是……?”卫祥锦问。 “呵呵。”顾沉舟用轻笑回应对方。 不详的沉默。 长久的不详的沉默。 顾沉舟最后也没有听见卫祥锦的电话,只等到啪的一声响动,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他坐在凉台的长椅子上,双肘按着膝盖,身体前倾,抬头看了天上的月亮一会,又笑了笑,拿起手机给卫祥锦发了条短信:—怎么,手机摔到地上了? 几分钟之后,卫祥锦回复了一条短信。 —操! 顾沉舟唇角的弧度变大了,他再回复说: —行了,早点休息吧。 —你打这个电话就是诚心让我睡不着啊! —这都被你发现了…… —臭小子,下次别让我见着你!!!卫祥锦大怒地发过来缀着三个感叹号的句子。 —这话从小到大你说了多少次? —! 顾沉舟忍不住又笑了笑,最后回复卫祥锦一句话。 —我等着你回来时候给我带当地的特产。晚安。 他收起手机,走进浴室简单地洗了个澡,就擦着发梢的一点水珠往卧室走去。 自从跟顾沉舟一起睡开始,贺海楼就被迫早睡了。近半个月的调整,最近也完全习惯了十一点睡觉七点起床的作息。 顾沉舟走进房间的时候,贺海楼正靠着床头玩手机,他听见顾沉舟的脚步声,抬了抬眼问:“要睡了?”就自动关掉了自己的手机。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走到床铺的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上床。刚刚躺下去,身旁的人就自动自觉地缠上来,并将一只手横过他的腹部。 顾沉舟抓着贺海楼的手调了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关掉床头灯,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一旁的贺海楼也跟着安静了一会,不过很快,属于对方的声音就传进顾沉舟的耳朵里:“你居然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顾沉舟重新睁开眼,借着窗外微弱的光芒,他侧头和身旁的人对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有挺多想问的,不过暂时不确定要问什么。” “……我觉得你越来越可爱了,怎么办……”贺海楼对顾沉舟说。 顾沉舟说:“其实我们两个感觉一样。” 旁边立刻响起贺海楼的吃吃的笑声。顾沉舟也跟着轻轻弯了弯唇角。 下一刻,睡在身旁的人翻身压到顾沉舟身上,低头轻轻啾了顾沉舟一口。 “嗯?” 贺海楼笑了笑:“我是说真的。”他又低下头,闭着眼睛,光光用嘴唇来描绘对方的轮廓。 额头、眼睛、鼻梁、脸颊、嘴唇,还有下巴。 每一个部位都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我是说真的。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自己说的话。我认输了。但其实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不,应该说其实他早就准备好了很多其他的办法。 比如说像之前那一次的英雄救美:暗地里给顾沉舟使使绊子,然后在关键时刻从天而降;又比如说借用外界的压力让顾沉舟产生逆反心理;再比如说那些他之前做的,捅破两个人的关系,在京城中制造顾贺两家开始联合的现象,那位在这个时候已经站稳了脚步,顾家需要向当局表态,贺家需要更多的支持,为五年后回到权利中心做准备。 目前来说,两家的联合是双赢。如果他把这件事情搞好了,至少这几年里头,顾沉舟不会轻易改变他们的关系。 赤+裸裸的利益纠缠。 这是世界上最可靠又最不可靠的关系。 贺海楼一开头确实是打算从这一方面着手的,但越布置,或者说越跟顾沉舟接触,他就越不确定:顾沉舟固然是一个利益主义者,但他这样的人,却不可能将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投入利益之中来权衡得失——如果有人对他这么做呢? 在前天发烧醒来的那个晚上,贺海楼做了一个简单的角色互换,接着得出了一个同样简单的结论:如果有人对他这样做,那也很简单,继续和对方接触并利用对方,等到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一脚踹开。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贺海楼以前根本不相信不在乎这些东西,但从和顾沉舟在一起之后,从两次生病醒来之后,他就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在意这种事情了。还有另一个极为关键的,他其实根本不确定,他准备的那些东西对顾沉舟到底有多少的效果…… 他们早就熟悉彼此的各个方面。 他们的家世、阅历、手段、心机,几乎平分秋色。 这个时候,顾沉舟可能不防备吗?当然不可能。这一次,如果他失败了…… 贺海楼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所以他换了一个方式。 他认输了。 只要顾沉舟答应,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如果顾沉舟还是不愿意…… 贺海楼环抱着对方,两个人的胸膛紧贴着,心脏对着心脏,本身的每一下跳动,都牵动另一个同样器官的活动,而后渐渐趋于一致,就仿佛两个人已经化身为一个整体了。 贺海楼沉迷于这样的感觉。他找准了对方的嘴唇,小心地纳入口中,细细品尝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第二天一早,顾沉舟就敲响了县委书记傅立阳办公室的门。 傅立阳刚好处理完一项繁杂的工作,正靠在椅背上休息。秘书进来通报的时候,他略一思索,就示意秘书把人放了进来。 “小顾同志,坐。”傅立阳笑呵呵地说,“我听小林说你找我有点事情,是什么事情?” 虽然一样恼火于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但他和刘有民对顾沉舟的态度又有些不同。刘有民现在是铁了心要拿顾沉舟立威了,每次说起顾沉舟都绷着一张脸,而傅立阳本人在对待顾沉舟的态度上,还是有说有笑的。在他的官场智慧里的,私底下的态度是一回事,明面上的态度又是一回事,如果不是真正必须,他对待每一个同志,都是像春天一样温暖的。 顾沉舟并没有因为傅立阳的态度而生出什么情绪波动:就他来说,其实傅立阳的这种态度才是最平常的态度,他在家里从小到大看见的那些官员,哪一个不是老谋深算轻易不表露内心想法的? 当然,就算再老谋深算的人,该下的时候也要下,从换届时候能够竞争新任领导班子的汪博源到中央正部级部长级别的彭松平等人,顾沉舟看见得实在太多了。 “立阳书记,我这次来是有一件事要报告的。”顾沉舟说,他也跟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直接称呼傅立阳为立阳书记,傅书记什么的,一听就不是一个好彩头。 “说,尽管说。”傅立阳保持着笑容说。 “是有关杰森集团来我们县投资的事情的。”顾沉舟直接说出了自己过来这里的目的,他沉稳简洁地说,“我之前去找过刘县长,但县长不在办公室,考虑到杰森集团的人员再过两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我过来找书记您……” 傅立阳耐心地听着顾沉舟话。只是这段话他刚听了个开头,就忍不住在想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或许这就是面前这个小年轻被下放到乡下来的原因吧?对方的档案还是很漂亮的,人年轻,出国过,还不止拿到了一个学位证书…… 大概十分钟左右,自觉听得差不多的傅立阳咳了两声。 顾沉舟立刻停下自己的声音。 对于这一点,傅立阳还是挺满意的,他摸着自己的茶杯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经济方面,一向是由县长分管的,不过杰森集团的事物确实比较重要……这样吧,我找个时间,跟刘县长沟通沟通。” 顾沉舟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傅立阳。 傅立阳突然有些不自然,但没等他分辨清楚这种不自然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就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展颜笑起来,恭敬地说:“麻烦立阳书记了,我也是听说市里非常重视,说不定会派人下来视察,又听杰森集团里头的人说过两天再没有结果就要走了,所以才跑过来找书记的……书记,那我先出去上班了。” “……嗯,你先出去吧。”傅立阳微微皱眉说道。顾沉舟的最后一句话在他听来,很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因为市里很重视所以一有了风吹草动就跑过来找他告状?还是准备用市里的重视来压他和刘有民?这个小年轻应该没有这么天真吧?…… 顾沉舟又礼貌地对傅立阳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出去,在经过外头秘书室的时候,傅立阳的秘书脚步匆匆地和他擦肩而过,没走出两步,顾沉舟就听见里头的人说:“书记,市里下通知来了,说米市长一个小时前已经乘车往我们这里来了,目前估计已经走过大半路程——” “你说什么?” 顾沉舟唇角轻轻一挑,干脆地前走几步,转出办公室。 县委书记办公室内,傅立阳神色忽明忽暗,问自己的秘书:“米市长要过来的消息,上头怎么没有提前通知?” “说是米市长自己不让通知……”秘书有点压力地回答,一般涉及到突袭的情况,事情就有点失去控制了。 “知不知道米市长心情怎么样?”傅立阳沉思了一会,问。 秘书犹豫了一下:“消息不太确定,不过米市长心情好像不怎么样。” 傅立阳心头又是一惊,立刻就想起了顾沉舟刚刚说的‘我也是听说市里非常重视,说不定会派人下来视察’这句话。 说不定会派人下来视察,说不定会派人下来视察…… 到底是蒙的还是他真的有消息?如果他真的有消息的话,关于这个小年轻身上的所谓‘得罪人被下放’,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啊!他和刘有民之前都以为自己被啄了眼,别真正会错了意,滩到什么不该滩的浑水里头了! 不过现在倒是一个好机会…… 傅立阳一下子就想到了正跟顾沉舟过不去的刘有民,其实在他看来,刘有民收拾一个人收拾了这么久还没有收拾完,已经做实了眼大心空的形容,也就是因为对方眼大心空裤子里头太不干净,他才一直和刘有民掰着手腕,就是不愿意和对方长久地合作下去最后再被对方连累。 想到这里,傅立阳一面准备缓缓在看,一面对秘书说:“你去通知刘县长,告诉他米市长的事情,马上安排车子,我们去高速公路那边迎接米市长。” “好。”秘书答应一声,马上去了隔壁通知刘有民的秘书,又赶紧打电话通知小车队,让他们赶紧安排车子出来。 刘有民实际上就在办公室里,顾沉舟被他的秘书挡了之后刚一踏进傅立阳办公室的大门,他就得到了消息。但这一件事早在他的预料之中,狗急了逮着墙就要跳,何况是一个大活人? 至于顾沉舟的跳墙举动—— 刘有民冷笑一声,自言自语说:“全是无用功。”他和傅立阳不对付了那么久,当然深知傅立阳的个性,那就是典型的笑面虎,谁到他面前他都笑呵呵的,结果一转眼,该出卖的出卖该坑害的坑害可从来没有手软过。就是不说这个,傅立阳凭什么要为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小年轻出头?就算他们本来就不对付,傅立阳也是极为看重自己的羽毛的,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人想要掺进去?简直做梦! 他很快将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对进来通知他的秘书说:“马上备车,我们去迎接米市长。” 第138章 轻描淡写的反击① 顾沉舟在自己办公室里接到电话的时候,一排清一色的奥迪车队刚刚好从前后相连驶进政府大门口。打头车子的车牌和后边跟着的并不相同,后头相同的车牌上的号码,则分别是0001,0002这样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青乡县的县政府出动迎接上级领导来着的。 坐在办公的位置上向窗户看去,视角并不开阔,黑色的车队只在顾沉舟视线里一晃,就消失不见了。他也不在意,并不起身去追逐更多的画面,只是听着电话里的声音。 电话是陈锦打来的,自从上一次因为刘有民打听顾沉舟的事情而打过电话跟顾沉舟通气之后,陈锦就一直挺关注这一件事情。也是因为这样,几乎事情一透出风来他就知道了,一方面是佩服,一方面是刻意交好,陈锦第一时间打电话来给顾沉舟报喜,话里更是对顾沉舟赞不绝口,连早就已经不用的‘某某少’这种称呼都冒出来了:“顾少,不是我客气,你这一手用得实在是漂亮!这一回不止我老子没发现,连顾书记都……”他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这边是已经得到消息了,米大头现在正往你们那边去了吧?顾主任可以坐着看场好戏了!” 顾沉舟唇角轻轻一划,扬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陈局长这话说得我都有点糊涂了,米市长倒是正好过来了,我们这里的领导刚刚把人迎接进来呢。” 电话那头的陈锦心道顾沉舟真不是一般的装,这个时候了还一点儿口风也不露,怪不得他以前偶然几次接触到京城的高干子弟,平常一个个眼高于顶的,说道顾沉舟温龙春这种级别的,就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既然要交好,陈锦当然不干没有眼色的事情,顾沉舟稳得住,他也不可能非要把事情给捅破了,当场打了个哈哈,闲聊几句就挂了电话。 顾沉舟随手清理了通话记录和这两天的短信记录,自己往椅背上一靠,翻出青乡县的规划案,继续悠闲又细致地处理起来。 从被安排这项工作开始,不说一开头不被批准的几份规划,自从被批准之后,哪怕开始时候上面已经表示满意并发下文件,又或者到了后来因为得罪刘有民而被刻意压下,顾沉舟从来没有打乱自己的步骤,始终不紧不慢地前进着。 而在他的步骤里,杰森集团就是一个关键的点。 那么自然而然地——这一个项目,也不可能会出任何问题。 傅立阳从见到米市长开始,心里就一阵打鼓。 这个不安不仅来源于对方阴沉的脸色,更因为顾沉舟之前和他进行的那一场短暂的交谈。如果说在见到米市长之前,他还狐疑顾沉舟是凑巧赶上这件事的话,这个时候,他已经把对方是碰运气碰到这件事的可能完全抛开了:就算再怎么碰运气,也不会前者刚上来暗示,后者就紧赶慢赶地跑来摆脸色疑似撑腰吧? 再退一步说,哪怕米市长的来到跟他顾沉舟没有什么关系,就凭对方这一个情报网,也值得他高看一眼啊! “米市长,今天来,您看是不是逛一逛我们青乡县,对我们近期的工作进行一些指导指示?”想归想,也不能怠慢对领导的接待,傅立阳一等米市长从专车上下来,就立刻上前一步,走到市长面前笑道。 米市长直接一摆手,也不等进门,就站在政府的花园区,单手叉腰问:“前一段你们这个县打报告说杰森集团有意在我们市的辖区内投资建厂,当时市里头下了尽力争取的指示,现在我怎么听说杰森已经开始和别的县市进行接触了?” 果然来了!傅立阳暗道自己的第六感真是乌鸦感,他不由得往刘有民的方向睃了一眼,没看见刘有民变色,倒是看见他们几个人的秘书都静悄悄的往后退了几步。 米市长也不等刘有民回答,直接点名说:“刘县长,这件事应该是由你负责的吧!” “确实是由我负责的,米市长。”刘有民很沉稳地点点头,“我认为杰森集团的要求非常不合理,前几天已经做了报告递交给方市长审核了。这其间也跟杰森集团的代表进行了数次交流,可是对方坚持不松口,一定要我们按照对方拿出的合同签字,如果真的签字了,虽然会得到一时的面上光,但我认为这在未来三五年内,对我们县的经济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米市长的鼻子都被刘有民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给气歪了。 前后两句话,第一句话刚说他的老对头,第二句话就直接抓着他话头堵他的嘴巴,一个小小的县长,以为搭上方平原的路子,尾巴就翘上天了? 别说米市长本人,一旁的傅立阳也是暗暗心惊。 刘有民话里的方市长和眼下站在他们面前的米市长,都是市里头的副市长。方市长是主管经济的,米市长是主管行政的,虽然后者权利更大一些,但杰森集团这件事情上,还是前者更名正言顺一点,加上方市长和米市长听说也是不太对付,傅立阳根本不用看身旁的人,就能够预见米市长心里头的愤怒了。再加上米市长这次来显而易见就是为了杰森集团的事情,而刘有民后面的一句话,是摆明了不给对方面子…… 看来刘有民最近的一番上进,很是得到了回报啊!傅立阳在心里暗暗想到,就听米市长冷笑一声,说:“我倒很有兴趣看看杰森集团的条件是怎么苛刻和不合理了!” 刘有民这回没有说话,只斜了傅立阳一眼。 傅立阳心里清楚对方的意思,如果没有顾沉舟之前过来找他谈话的事情,他本来也不愿意县里的事情统统被市里知道,但有了之前的那一番话,傅立阳的行事较之往常就更多了三分谨慎了。现在他是明晃晃地看见了一个漩涡出现在眼前,刘有民和米市长都在这个漩涡里头,漩涡的水也已经沾到了他的衣角,如果他再不做出决定,估计不用多久,他也要被卷进去。 从去迎接人开始就在细细掂量的傅立阳也没管刘有民的眼色,对米市长笑道:“市长,我们进会议室谈,其实杰森集团的事情,之前把人争取过来的杨同志也多次跟我提起来,”他没有说刚刚才过来找他的顾沉舟,“要我觉得,这种项目,我们还是要坐下来细细磋商,不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也不让我们市里蒙受不应该有的损失。” 这是最典型的和稀泥做法。 刘有民和米市长同时在心里冷哼了一声,米市长微微点头,说:“我们进去说。” 傅立阳立刻走到最前边带路,同时招来自己的秘书,吩咐他把从头到尾都跟着杰森集团、最了解情况的杨况才叫过来,大家一起开会。 青乡县政府有两个会议室,大的那一间在政府的一楼,是做大礼堂布置,供全体人员开会用的。小的会议室就和县委书记与县长的办公室在同一层了,根本目的,当然是便于两位县政府的最高官员处理公务。 这一回大家去的自然是小的那一间会议室,一众去接车的领导乘电梯上了六楼,在会议室里非常默契地纷纷找到自己平常的位置更下边的一个位置坐下——空出来的那个位置,当然是留给实力的领导坐的。 傅立阳从自己的首座下走了下来,在坐下之前,他特意观察了一下会议室的座位情况:这间会议室在平常时候都多摆了一张椅子,现在椭圆长桌最开头的两个位置都没有人坐,他坐在平时副书记的位置上,刘有民也坐在平常副县长的位置上。其他人都依次向后移一个位置,到了最后,居然没有添椅子,大家都做得刚刚好。 这次的会议是比平常少了一个人啊。 主持惯了这种会议,对里头的各种争锋都门清的傅立阳其实刚拿眼睛一扫,就知道是谁没有过来了。 顾沉舟。 其实这并不奇怪,之前顾沉舟能坐上来就是因为刘有民的另眼相看,但就算另眼相看,在他那个年纪,那个位置,到了这里也是尽陪末座的份,如果这一回对方过来,可就真的没有位置了。但对方偏偏没有过来,因为刘有民最近一段时间的排挤?这当然没错,可是这里边,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他没有摸透的门道? 仅仅一个早上,傅立阳再想起顾沉舟,就发现本来可有可无的人物好像连翻了几张好牌,一下子从尘埃一般的小配角突然变成了隐藏在牌堆里的鬼王。 这个小子,还真的叫人有点摸不清底…… 众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傅立阳的秘书将杰森集团的合同复印出来,一份一份地发给在场的领导。 坐在首位的米市长沉着脸。其他人也没有说话,都是静悄悄地翻着手中的合同。 傅立阳一边看一边特意观察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刘有民一眼,发现对方正老神在在地品着杯子里的茶。他刚刚心头一动,就看见刘有民的秘书抱着一叠文件推门进来。 刘有民这时候露出了微笑:“米市长,杰森集团的合同中涉及了一些比较专业的问题,其中税收的缴纳上,我看有很大的问题,杰森集团在我们青乡县落户,要求我们将其集团划为高新科研企业征收税率。大家大概不太了解高新科研企业和普通企业的税收征收方式。我就在这里简单地说一下。”他环视了会议室一眼,站起来侃侃而谈,“就所得税来说,最普通的外商企业,增收15%的所得税,3%的地方所得税。而高新科研企业,五年内免征增值税,之后三年减半征收。就增值税而言,普通外商企业享受的是17%、13%这两档的税率,而高新科研企业,能享受到八年内以上两档税率减征50%的权利,其他的营业税和个人所得税,都有不同程度的优惠。” 傅立阳觑了米市长一眼,发现对方脸色已经沉得跟锅底一样了。 他随手翻了翻面前的两份文件,杰森集团是一个非常有分量的国际集团,刚来的时候,青乡县从上到下都非常重视,作为这里的一把手,他当然也看过这两份文件,不过说老实话,傅立阳对经济方面,懂得也不是很多,杰森集团除了要求将其定性为高新科技企业之外,合约上其他对青乡县的条约,也多而苛刻,比如各种有历史可追的优惠项目啦,各种补助啦……说起来,要是不苛刻,这个大鱼还能钻进他们的小网里头? 一切都是利益啊。 相较于直观的升迁功绩来说,傅立阳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一些单纯属于金钱上的退让,并且他相信,刘有民也并不在意,他弄这些东西出来,真说白了,也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傅立阳屈指敲敲桌子,说:“有民同志,关于杰森集团的要求高新企业定性的事情,我认为我们可以再观察一下,杰森集团是国际上的大企业,在他们专业领域方面,确实有我们国内无可比拟的优势。” 刘有民的讲话被打断,心里本来就有些不悦,再一见对方是傅立阳,刘为民就开始暗暗冷笑了,他重新坐下来,淡然说:“立阳书记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毕竟不是经济科研专业出来的啊!杰森集团愿意交给我们的那项技术,我已经调查过了,是在国际上淘汰了的技术,他们用这项技术来交换税率优惠,很有些空手套白狼,心思不正的意思啊。对了,这一点我写在文件的第三页上,立阳书记可以看一看。” 刘有民的话就跟当场甩了傅立阳一巴掌一样,要不是傅立阳心思深沉,只怕马上就要勃然变色!但饶是心思深沉,傅立阳也恨得用力抓了面前的茶杯几次,才勉强按下心头的火,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就看见刘有民的秘书就匆匆忙忙地冲进会议室,也不管一屋子的领导,跑到刘有民身旁就弯下腰和对方咬耳朵。 傅立阳怒火稍息,还琢磨着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刘有民跟带上了面具玩川剧变脸的戏子一样,前一瞬还意气风发,下一瞬就呆若木鸡。 好家伙!傅立阳在心里叫了一声,这要搬上电视屏幕,一众演员都该回家吃自己的了! 不过,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139章 轻描淡写的反击② “县长,事情不好了,刚刚杨况才跟我说杰森集团的人告诉他,合约签了,是市里的方市长亲自签署的!” 刘有民的秘书不顾体统的跟刘有民当众咬耳朵的,就是这一句话。 这一句话也就够了。 前一刻还踟蹰满志智珠在握的刘有民有那么一瞬间,根本没有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东西。 杰森集团的合约签署了?混蛋,县里有谁敢越过他做这样的决定! 签署合同的是市里的方市长?等等,这不对劲,方市长之前两天才跟他通过电话,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做出这种决定? 到底是久经宦海沉浮的人,就算因为巨大的打击而一下子情绪外露,刘有民还是很快就镇定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掩饰自己的失态。 但在场的哪一个不是火眼金睛?怎么会看不到刘有民脸上明显的变化,一个个心里就打起小算盘来了。 “各位,”作为坐在最上首,一转眼就将整个会议室纳入眼底的人,米市长从刘有民的秘书进来开始就冷眼旁观,一直到刘有民的神色大变,他的唇角也露出了一丝冷笑,再到他开口说话,之前刘有民的淡然就传递到他自己的脸上了,“关于杰森集团的合约分析,我这里恰好也有一分,小张,你把资料分下去,大家可以好好看看,看看杰森集团愿意转让给我们的技术到底有多‘落后’!” 说道这里,他端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口,等着自己的秘书把资料都分发下去。 傅立阳是最先拿到资料的,不用其他,第一页第一行加红加粗的国家科研院字样的抬头就唬了他一大跳。 刘有民也跟着拿到了资料,他拿着面前的报告,脸色阴晴不定。 米市长等了几分钟,等到在座的所有人都拿到资料之后,才说:“大家可以仔细看一看,就在第一页的第一行,京里面的研究院已经肯定了这项技术的重要性,和刘县长的调查结果倒是刚好相反。”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座的人也都看清楚了两方的斗争,就算是刘有民的铁杆分子也没有在这个时候插话。 米市长环顾了会议室一圈,又慢悠悠补了一句:“对了,忘了说一声,市里主管经济的方市长,已经在今天早晨九点,也就是我离开市里的时候,做主签了杰森集团给出的合同。”他屈起手指,强调似地敲了敲桌子,“同志们,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告诉大家,杰森集团愿意转让给我们的技术非常重要,这项技术虽然在国际上已经有些落伍了,但正好是我们国家攻克重要某项研究的关键点,我们务必、务必、务必!” 他口吻严厉地一连重复了三次:“尽快落实这项合同上,有关技术交接的各种前提条件!至于刘县长,”米市长淡淡地说,“你之前给方市长的报告上有严重的错误,差点让方市长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市里的组织部经过讨论,决定让刘县长先放下工作,进党校学习一段时间。学习之后,再进行调任。刘县长,这里是市里下达的有关于你的命令。” 他再次从自己的秘书手里抽出了一份红头文件,交给刘有民。 “……这是我的错误。”刘有民勉强说了一句话,抖着手接过了文件。 这回是真的踢着铁板翻船了,而且刘有民肯定连自己是怎么翻的船,都还不知道……这个时候,傅立阳也没有心思去看自己老对头刘有民的脸色了,他脑海里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话,片刻后,下意识地摸了发痒的脖子一下,摸出了满手的汗珠。 杰森集团的事情至此在青乡县落幕,远在省城的顾新军,倒是在事情结束了都一整天的时候,才听到张蒿声有关这件事情的汇报。 只要能够了解到足够的情报,其实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很简单。 张蒿声在一知道结果之后就着手调查,将杰森集团的签约风波理顺了,并把顾沉舟从头到尾做的事情给整理好单独拎出来看过一遍,又过了一个晚上,这才到顾新军面前报告。打压顾沉舟的事情是经过他的手,这一回顾沉舟一点动静没有,滑不留手地就挣脱了,按道理他要负一些责任,但事实上,哪里有做家长的不高兴自己儿子有出息? 因此,当张蒿声跟顾新军报告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去掩饰自己脸上的笑容。 而顾新军的表情嘛……说实话,顾新军的表情是有一点儿怪异的。 这种怪异混杂了一些自得,一些恼怒,又有一大部分的满意,几分钟后,他的表情定格在满意上面。 “你给我详细地说一说。”顾新军从自己的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坐到一旁的会客沙发上,也示意张蒿声一起坐下来。 “好的,书记。”张蒿声说,“杰森集团之所以会到青乡县来考察,是因为杰森集团董事的儿子和顾主任是同学。杰森集团方面拿出来的那份合同,也是出自顾主任之手。” 顾新军微微点头。 张蒿声又说:“之前刘有民和傅立阳调查顾主任的背景,我透了一点风声出去,底下的人也把这回事当真,刘有民和傅立阳打听到的,就是顾主任是得罪了上级领导才被下放的这个消息。”他简单几句做了总体介绍,然后说,“刘有民准备找顾主任的麻烦,但顾主任刚刚进入官场,做事情很谨慎,没有什么问题好抓,而且之前又负责青乡县的总体规划,杰森集团所用的合同,正好和顾主任的规划相符,刘有民如果在杰森集团的合同上签字,就是认可了顾主任的方案,所以刘有民按下了杰森集团合同,但杰森是国际上的一个大集团,他自己不太按得下来,所以他特意和直属市的方市长达成了一致。”至于是怎么达成一致的,就不必细说了。 顾新军说:“米元和方庭礼政见上有些不同吧?” 做了大半年的省委第一秘,张蒿声已经极为佩服顾新军,此刻听见顾新军简单一句话就说出了两个市级领导的关系也一点不意外,只是笑道:“是不太对付,不过杰森集团和我们交换的技术都已经引起了国家科学院的主意,再不对付的对头也要先放放自己的政见,同心合力的把这个大政绩给留下来再说。” 杰森集团的到来是第一手,这项技术,就是自己儿子的第二手。顾新军不动声色地想道。 不,也不能说是第二手,这一手其实已经包含在第一手里头了,他找杰森集团来这里投资,开出了一个看似很苛刻的合同,但实际上,恐怕杰森集团也想不到,在国际上已经非常落后的科技刚好是国家所需要的,国家在科技方面,还是有很多的欠缺啊…… 顾新军和顾沉舟的这点事情,是属于父子两的事情。在宦海沉浮许久,甚至坐到了中央组织部长这个位置的顾新军当然不会公私不分。事实上,只要杰森集团一离开青乡县,就会有别的早就准备好的县级单位找上杰森集团,并且完全答应下杰森集团的条件。 对于青乡县甚至其直属的市里来说,杰森集团的离开就是一项明明白白的损失;但对于掌握扬淮省的顾新军来说,不过是把一个篮子的鸡蛋拿到另一个篮子里头,本质上,这个鸡蛋还是属于他的——这对于国家来说就更是如此了,杰森集团在哪里落户根本不重要,只要杰森集团选择留下来,任何一个地方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 就是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儿子会小心谨慎到这个地步,宁愿在最开头花费无数功夫,把事情往最好的地方办,也不把事情拖到半途中来随机应变……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啊。 顾新军想道,其实这些事情并不陌生,顾老爷子在他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告诉他,他在那个臭小子小的时候,也总是对他说—— 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要未虑成而先虑败。 不要抱着侥幸的心里。 不要像赌徒一样孤注一掷等到了事到临头大事不好,再来懊悔。 张蒿声还没有把顾沉舟的整个步骤都说完,但接下去的事情,顾新军自己想一想,也能猜个八九分。 顾沉舟找来杰森集团,在里面埋了第一第二手,主要是做两手准备,第一手用利益换取刘有民的放手。如果刘有民再不放手,这第二手,就是送给刘有民的催命符。 事实上这一手也确实成了刘有民的催命符,这一次的事情,顾沉舟不动用家里的势力网是父子两没有明说的默契,顾新军确实是借着自己儿子荒唐的生活这个题来发挥,准备看一看自己儿子的能力。 顾沉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 不论是从外国找来投资,还是预先通过各方面的调查埋下了这个伏笔,在关键的时候把关键的技术送到京城去测验,还是顾沉舟在这场权利倾轧上所选择的对应方式,都让顾新军挑不出毛病来。 前者的环环相套证明了顾沉舟细心,而后者——他相信自己的儿子在这件事情上,能够找出很多应对的方式。 比如暗地里用阴谋诡计把水搅浑搅乱,再比如拐个几道弯找上不属于他这一系的领导,让对方直接空降施压,借此展示自己的雷霆动作。 但前者失于阴狠,后者格局太小。 这一次的事情下来,从张蒿声的口气里听,他的儿子是根本没有出面啊…… “那个臭小子除了找来杰森集团,把杰森集团的交换技术送到京城里去测试之外,还做了什么?” “其他什么都没做了。”张蒿声肯定地说,身在不同的层次,张蒿声看这个由杰森集团引出来的,搞倒刘有民、甚至让刘有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的局,就跟看一张白纸一样,“就是在最后的时候,顾主任进了傅立阳的办公室一次。” 这个也不难理解。傅立阳是青乡县的第一把手,在青乡县里,顾沉舟要平稳地升职,是跨不过这一尊地方神的。这一次事情下来,顾沉舟做得平稳低调,但他做这件事的根本目的,就是拔除自己政治道路上的钉子,让傅立阳知道一些内幕,是同样的事情没有必要再做第二遍。 很好,非常好。分析到这里,顾新军终于忍不住这样想道。不管是从手腕还是从性格来说,都已经基本达到要求了,接下去的前进方向,这个臭小子的意见,也应该加以考虑了…… “书记,没有事情我就先出去了。”张蒿声看见顾新军在沉思,起身说道。 顾新军点了点头,在张蒿声离开后,又独自坐着琢磨了一会,一直到带在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才从思考中清醒过来。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先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号码,才接起来:“什么事?” 打电话过来的是郑月琳,顾新军一接通,郑月琳就直接说:“今天我跟林夫人碰见,对方问我小舟是不是在和薛家的女孩子谈恋爱。” 顾新军“唔”了一声:“是薛爱军的女儿啊。” 郑月琳有点意外,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顾沉舟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情,连自己的爸爸和爷爷都非常少告诉,更遑论她这个继母了:“小舟真的跟对方在谈恋爱?我们找个时间约薛夫人来家里坐一坐?” 孩子永远是自己家的好,这个时候,顾新军就非常淡定地说了:“是薛家的女孩在倒追小舟,小舟也没跟我说什么,现在大概还没有追到吧。薛爱军的夫人那边暂时不用,我找个时间和薛爱军喝杯茶。” 郑月琳笑了一声:“行,你有主意就好了。晚上想吃什么?” “你煮什么我就吃什么,都好吃。”多年积累,顾新军总还是加了一些情商的。 第140章 最后一关 由米市长亲自主持的会议结束的三天之后,刘有民到市里的党校报告,顾沉舟则升任县工商局党委书记,算是往上跳了一个大台阶。其余人虽然觉得这个职位升得有点快,但联想到杰森集团所列合同与这一次县里经济规划的相符性,而市里对杰森集团的重视,也就纷纷释然了。 只有比其他知道多那么一些事情的傅立阳,不止很快地处理好顾沉舟升职的问题,而且会议刚结束的时候,特意把顾沉舟叫到自己办公室,亲切地交谈了足足半个小时的时间。 “恭喜恭喜,事情都解决了?”顾沉舟刚进家门,就听见贺海楼笑吟吟的声音,再抬头一看,对方已经端了两杯酒走到门口了。 顾沉舟一笑,接过其中一个杯子,轻轻和对方手里的碰了一下:“消息很灵通,嗯?” 贺海楼哂笑:“这个破地方,再不玩点消息我就要窝到发霉了!” 说话间,两个人都把酒喝完了。贺海楼帮正在脱鞋子的顾沉舟把酒杯和公文包都拿了,“你什么时候准备离开这里?” “计划是六月到八月的时间。”顾沉舟说,“不太远了。” “其实你在这边也呆得不短了,”贺海楼说,“下一站是?” “柏城。”顾沉舟说。 贺海楼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会直接去市里。”这个市里说的是青乡县的直属市。 顾沉舟没有针对这句话做什么答复,他微微笑道:“柏城之后我想去别的省,就去福徽怎么样?太子兄,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贺海楼一下子笑起来,他亲昵地捏了一下顾沉舟的脸颊——自从上次他在顾沉舟脸颊上咬上了一个牙印,而被咬的人居然没有发火之后——他就对对方的脸颊产生了浓郁的兴趣:“我们是谁跟谁,我的太子也有你一份,嗯?” 顾沉舟侧头看了贺海楼一眼,弯了弯唇角,凑上前啾了他一口。 羽毛一样的触感落在脸上的同时,也柔柔地飘到心里,贺海楼差点把持不住,直接把人扑倒在沙发上,还是顾沉舟及时说了一句:“你已经弄好晚饭了?我们吃饭吧。” “……好吧,先吃饭吧。”贺海楼总算从塞满精+虫的脑袋中找到了几分理智,感觉不能让对方以为自己很急切,于是挣扎着勉强回答。 “然后——”顾沉舟说。 “嗯?” “我也不知道,”他一本正经地,“不过总觉得某些事情可以很期待……”说到这里,顾沉舟看着贺海楼,难得坏笑了一声。 贺海楼:“……你突然变坏了?” “哦?” “不,其实一直都挺坏的……” “呵呵呵。” 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坐到座位上开始喝汤了,贺海楼听见顾沉舟的笑声,直接就呛到了:“你还真会这样笑?” “这个笑声有什么难度吗?”顾沉舟说,神情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冷淡。 贺海楼真的服气了,他也不说话,就对着顾沉舟竖了一下拇指。 顾沉舟回了对方一个“装逼牌淡笑”,低头没喝几口汤,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显示名字的电话号码,微微一皱眉,片刻后还是接起来:“你好?” “恭喜顾主任升职。”电话那头的女音淡笑着说,“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请顾主任出来吃一顿饭?” 顾沉舟停了两秒才记起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薛小姐?” 薛明珊幽默地笑道:“顾主任刚才没发现是我吗?都怪我,说话之前没有提醒顾主任一声。” 顾沉舟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今天晚上……” 他没有看贺海楼,但在他身后,贺海楼的目光却在他身上打着转。 电话里的薛明珊不等顾沉舟回答‘出来’或者‘不出来’,又补充说:“对了,顾主任大概不知道吧?两天前顾书记和我爸爸喝了一次茶,我爸爸回来后对顾书记赞不绝口。” 顾沉舟轻轻一挑眉:“薛小姐的意思是?” 薛明珊带有深意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顾主任这种情况,找谁不是找呢?但反过来说,像我这么聪明的,可没有多少。” 顾沉舟说:“看来我非出去不可了?” 薛明珊笑道:“看来顾主任改变主意对我的提议感兴趣了。” “薛小姐确实挺聪明的。”顾沉舟评价道。 “那么顾主任的回答是?”薛明珊问。 “时间和地点?”顾沉舟问。 “半个小时后,西林北路的那家西餐厅,怎么样?”薛明珊说。 顾沉舟这时候侧了一下身,目光朝身后的餐桌旁的人看去。 视线与视线相交。 几秒钟的沉默,贺海楼先对顾沉舟露出了一个有点轻佻地笑容。 顾沉舟回给了对方淡淡的笑容。 “嗯。”他同时答应薛明珊的邀请。 “怎么,要出去?”等顾沉舟挂了电话,还坐在位置上的贺海楼问。 “出去吃个饭。”顾沉舟说,坐回自己的位置将碗里的汤喝掉了,就站起来准备外出。 贺海楼这时候用汤匙敲了敲瓷碗,在把顾沉舟的目光又吸引回来之后,他问道:“晚上回来睡吗?” “当然。”顾沉舟说。 贺海楼点点头:“行,美人相邀,你去吧。” 顾沉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拿了东西转身出门。 门开了又关,贺海楼自己在位置上坐了几秒钟啊,突地推开椅子,站起身几步走到洗手间。 正对着玻璃门的椭圆形镜面发出幽幽的冷光,忠实地将面前所有事物摄入自己的颠倒世界。 贺海楼站在镜面前,和镜中的人对视。他阴沉着脸,对方也阴沉着脸,他伸手按住自己微微抽搐的脸颊,对方也伸手按住自己微微抽搐的脸颊…… 一瓶没有放在自己位置的沐浴液挡在了他身前,镜子里外的两个人想也不想,抬手就将沐浴液狠狠砸到瓷砖地上,沉闷的响声中,沐浴液的盖子和瓶身脱离,重重撞到墙壁上又高高弹起,数次之后,才无力地落到地上。 贺海楼眼神阴鸷,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给我查查薛明珊现在在哪里,十五分钟之内,我要知道结果!” 顾沉舟到达薛明珊指定餐厅的时间,和上次一样,提早了十分钟。 他走进餐厅,简单地环顾了一圈,就在一个靠着窗户又靠近大门的位置找到了薛明珊。 “顾主任,请坐。”薛明珊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对顾沉舟礼貌地颔首。 顾沉舟也点了点头:“薛小姐。”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旁边的服务员立刻将早就准备好的红酒端上来,弓着身为坐着的两人倒酒。 轻柔的钢琴乐在餐厅内响起,薛明珊端起盛了红酒的高脚杯,放在手里轻轻转着醒了一醒,才拿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顾沉舟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相较于上一次,这一次的薛明珊给人的感觉更加艳丽。她穿着一身紫色的斜肩鱼尾裙,黑色的长卷发缠着珍珠串,从侧边散在肩膀上,遮住了过于暴露的左肩膀,脸上妆容依旧很淡,除了颜色鲜明的嘴唇之外,就是在眼尾扫了一点浅浅的银绿色。灯光下,紫色鱼尾裙裙摆处水钻熠熠生辉,就像美人鱼身上的鳞片一样美丽。而暴露在衣着之外的手臂和小腿,也白皙得不见一丝瑕疵,一瞥之间,亮得仿佛都放出光来了。 餐厅柔和的灯光下,侍者有条不紊地在桌与桌之间穿行,从前菜到主食,一盘一盘佳肴送上餐桌。 除了最开始的招呼之外,两个人都没有进行更多的交流,环绕在这个位置的声音,除了大厅里的钢琴声之外,就只有轻轻的刀叉碰撞声。 一顿饭吃了近半个小时。薛明珊拿起餐巾微拭唇角的时候,顾沉舟也刚刚好放下手中的刀叉。 薛明珊这时候微微笑起来:“顾主任一直没有说话,是不是在等着什么?” “薛小姐不是也一直没有说话吗?”顾沉舟不紧不慢地说。 薛明珊哂笑起来:“顾主任真是太不了解女人了,胡搅蛮缠难道不是女人的天性吗?” 顾沉舟看了薛明珊一眼,若有所指地说:“可惜我身旁的女人就没有一个是那样的。”他带过了这个话题,又说,“薛小姐可是选了一个好位置。” 而且两次都是。他这样想道。二楼靠楼梯的窗户,一楼靠大门的窗户,不管是从里边看外面,还是从外面看里边,都醒目直观。 “好吧。”薛明珊低头笑了笑,又再抬起来,“既然这样,那就让我来猜一猜,顾主任要等的人——其实已经到了,是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转头朝窗户外看去。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这样做。 顾沉舟也没有转头,并没有必要,早在餐点还没有上桌的时候,他就知道门口停了一辆车,车里坐着贺海楼。而等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更看见两三辆面包车开到这家餐厅门口,就停在贺海楼的车子旁边,还下来了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 只是直到这顿饭都吃完了,顾沉舟也没有等到贺海楼进来。 贺海楼到底有什么打算? 第141章 承认 这个时候,并不止顾沉舟一个人在这样考虑。 就和顾沉舟薛明珊所做的地方隔着十来步的位置,带头的人问坐在车子里边的贺海楼:“贺总,人我都带来了,要怎么样你给个话?” 说完了这句话,大概也就二十八九岁的男人望了望坐在窗户旁的女人,笑道:“其实贺总想要这个女人嘛,也不用直接冲进去,找个地方两棍子下去,男的敲残废女的抓起来不就好了?” 贺海楼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挑了一下唇角,笑容和平常相比,显得有些冰冷:“这个女人是送给你们玩的。” 带头老大还以为贺海楼是说气话呢——毕竟这么漂亮的女人红杏出墙,给眼前的老板戴绿帽子了不是——附和地猥琐笑起来,却没有就这个话题进行深入的讨论。 贺海楼也没有再说什么。 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再熟悉的面孔也模糊成单调的色块。他看着餐厅里的两个人吃完了晚餐,他=也终于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个位置移开了。或许是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贺海楼觉得自己从大腿到背部都有些发酸。他转了一下僵直的脖子,身体向后一靠,目光正好对上车前的后视镜。 橘黄色的车灯堪堪能将车内的空间点亮,后视镜里,贺海楼发现自己的脸色忽明忽暗——是因为车子里的车灯,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他张合着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指甲一次又一次地按进掌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许许多多纷乱的情绪找准了突破口,一股脑儿拥进他的脑海里,他在这些毫无逻辑可言的思维片段中辛苦地搜索着那些对他有用的东西,比如他收在车子里的手枪,比如正站在外面一大群的黑+社+会…… “行了,”贺海楼突然开口,他按了一下脑袋,把脑海里突突跳动的某根神经按下去,接着在外头老大疑惑的目光下,将半开的车窗摇到底,伸手和对方一握,“这次麻烦龙哥了,没什么事了,我先回去,改天再请龙哥出来喝茶。”说完这句场面话,贺海楼一刻也没有停,启动倒退,转眼就开上了马路。 “大哥,对方就这样走了?”站在龙哥身旁的一个男的出声说。 “有卡呢。”龙哥晃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卡,他正反看了一下刚刚握手时候被塞进自己手里的银行卡,发现在卡背面持卡人签名的位置写了六个数字,“去ATM机那边插一下,看看里面有多少钱,密码就是这个。” “行。”说话的人爽快地答应了,拿了卡走到几步外的ATM机上,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再转了回来。 这个时候,龙哥和其他人都已经上了旁边的面包车,查询的人直接坐上了车,不等大家问,就咝着气说:“里面有十万块,大哥,这钱太好赚了啊,前后不到一小时,我们就来这边兜个风就有了。这是财神爷下凡啊!” 龙哥哈哈一笑:“人家是大老板,钱到手了大家也别回家了,我们去蒸个桑拿吃吃宵夜。” 车子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有人提议说:“这个老板这么爽快,我们要不要——”他对着餐厅的位置歪了歪脑袋。 龙哥笑骂道:“你还真想进局子啊,这回可没有老板给你一天报销一千块了。” 提议的人笑嘻嘻地不搭桩。 龙哥摆摆手,文绉绉地说:“老板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这是职业道德。”他又对开车的人说,“快开车,我们走了!” 这个时候,餐厅里头的顾沉舟才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外头。但也仅仅只看了一眼,他就收回视线,再次看向薛明珊。 桌子已经被餐厅的侍者收拾干净了,薛明珊喝了两杯酒,脸颊上已经有一抹淡淡的绯红:“大家好像都走了,顾主任,你想好了没有?” 顾沉舟的右手握住自己左腕上的手表,慢慢转了转,又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这些动作对于他来说十分难得,因为他几乎没有像这个时候这样不停地权衡不停地假设再不停地一一推翻。 他还是有些犹豫。但这些犹豫似乎又有点可笑。 如果不是他已经心动了,又怎么会产生‘犹豫’这种情绪呢? 贺海楼——他认输了—— 顾沉舟突然失笑起来。 他赢了。 真的是一个极为聪明的家伙啊,所以说,如果可以选择,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和这种人做对手…… “薛小姐,”顾沉舟说,“你确实很聪明,我就是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提议?” 薛明珊扬扬眉,又一摊手,这个有点粗鲁的动作让女王走下了王座,顾沉舟同时看到了面前这位打扮入时的女性身上的唯一不协调——她的十指手指都没有留一丁点的指甲,更遑论涂上指甲油贴水钻美甲了:“机会总是亲睐有准备的人。我当然不会否认我特意关注了顾主任和贺总之间的事情。至于其他的……”她仔细看了顾沉舟一眼,然后指着指自己的眼睛说,“别小看女人的观察力。” 顾沉舟端起酒杯:“那么,合作愉快。” 薛明珊这一回却没有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来,她的脸上再一次带上了第一次见面时候那种有一点儿的笑容:“嗯,是各取所需——” “哗啦!”忽然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就像是一群顾盼生姿的天鹅中突然挤进了一只鸭子,悠扬的钢琴声被打断了,甜蜜的气氛也被破坏了。 顾沉舟举着杯酒,看坐在对面,突然涨红了脸颤抖起来的薛明珊。 穿着紫色鱼尾裙的女人睁大眼睛恶狠狠地瞪了顾沉舟一会,突地一拉自己的包包,踩着高跟鞋快步往餐厅外走去!但刚刚走到一半,十厘米的细长鞋跟就突地从中折断,薛明珊整个人都向旁边的餐桌倒去,匆忙间不慎推到了桌子的边沿,整张桌子上的汤汁水果都滚得到处都是! 这张桌子坐着的是两个年轻男人,他们倒没有在意桌上的狼藉,而是连忙站起来,去搀扶倒下来的女士,看上去较小一点的还连声说:“小姐你没事吧?没事吧?” 薛明珊现在的样子可狼狈极了:她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鞋子断了,鱼尾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勾到,也撕开了一个小口,她脸色涨得通红,眼睛也跟着通红,里头似乎还有一些水光,被人扶起来的时候,她极为狼狈的点点头,推开对方的手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没有两步,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发泄似地将脚上的两只鞋子都远远踢开了,掩面跑出西餐厅! 这一刻,从餐厅的经理到侍者,从弹钢琴的琴师到分散坐在大厅里的客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追随着薛明珊一直到对方跑出了餐厅。 下一刻,这些目光跟排练过了一样,齐刷刷地转移到还坐在靠窗户位置、依旧端着酒杯的顾沉舟身上。 顾沉舟神情平静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招来侍者:“埋单。” 离这里最近的侍者快步走过来,埋单的过程中一直频频回头,甚至在找回零钱给顾沉舟的时候,还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顾沉舟收好了零钱,走出餐厅上了车子,在坐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这回还真见着了一个演技帝,活的! 回到家里的时候,贺海楼正在桌子旁慢吞吞地吃着自己迟来的晚餐。 顾沉舟转进餐厅,问对方:“怎么现在才吃?” 饭桌旁的贺海楼抬了一下头。 那一道投过来的目光就像钢刀一样,擦着皮肤一寸寸移动。顾沉舟伸手摸了一下自己发痒的脸颊。 这个时候,贺海楼突然展颜一笑:“刚才不太饿,你已经吃完了?”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走到桌子旁坐下,伸手摸了一下盛汤的汤碗:“都冷了,你不热一下?” “你来?”贺海楼问。 顾沉舟耸耸肩膀,从桌上拿起汤碗走进厨房。 贺海楼把嘴巴里的这口饭吃掉,咬着筷子,一摇三晃地跟进去了:“晚餐味道怎么样?” “还不错。”顾沉舟说。 “我们下次也去那一家?”贺海楼问。 一个月的时间够他们忘记我吗?顾沉舟思考了一下:“我们换一家吧。” “哦?” “其实你弄的更合我的口味。”顾沉舟诚恳地对贺海楼说。 贺海楼定定地看了顾沉舟一会,嗤笑一声,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呆在厨房里,花了十来分钟的时间将汤和菜统统热了一边,最后顾沉舟又坐下来和贺海楼一起吃了一点,吃饭的过程中,贺海楼一直保持着笑容,时不时就夹一筷子的菜放到顾沉舟碗里,结果最后,顾沉舟吃下了比预料之中多得多的饭菜。 贺海楼也对着一桌子的空盘子欣慰点头:“其实也看不出你在外面吃嘛!” 顾沉舟:“……” 这天晚上的相处和平常并没有太多区别,他们在前几个小时里各干各的事情,又在后几个小时里抱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嵌入对方体内,占有彼此,感觉彼此,一直到两个人都累得抬不起手指了,才相拥着陷入沉沉的梦境。 第二天一大早,顾沉舟再一次睡过了自己的晨练时间,等手机的音乐声把他从梦中叫醒的时候,他看着上面的时间,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睡在顾沉舟身旁的贺海楼也跟着醒了,但明显还没有睡够,不止只睁开了一只眼睛,还在刚一接触到阳光的时候就飞快地重新闭上,再把脖子一弯,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入被子之中,含含混混地说:“你又睡过头了哈?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呵呵呵……”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现在几点了?谁的电话?……” “我爸爸。”顾沉舟避开了贺海楼的那句白居易的古诗,挑着之前的问题回答了贺海楼,跟着接起电话,“爸爸?” 顾新军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劈头就是一句“你昨天干了什么好事?” “爸爸,你消息真灵通。”顾沉舟说,“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和薛明珊吃了一餐饭。” “吃到她哭着跑出餐厅,连鞋子都跑掉了?”顾新军狐疑地说。 “这个嘛……”顾沉舟特意停了一下,“昨天薛明珊跟我提议结婚。” “什么?”顾新军一愣。 埋头被子的贺海楼也抬起脑袋盯着顾沉舟。 “她说我是GAY,她是LES,刚好假结婚对付长辈的压力。”顾沉舟说。 “……你拒绝了?”这个消息显然对顾新军有点冲击,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才再有消息传来。 “当然。”顾沉舟说。 贺海楼笑眯眯地亲了顾沉舟一口。顾沉舟也顺势捏捏对方的耳朵尖。 贺海楼笑着小声“咩”了两声。 顾沉舟回了一声“希律律”。 贺海楼眼珠都掉下来了。 电话那头的顾新军说:“为什么?……那是什么声音,你在马场?” “哦,没什么,我在和贺海楼玩,”顾沉舟说,“他学羊叫我学马叫。” 贺海楼的眼珠真的掉下来了。 这回电话那头真的是久久沉默了,这份沉默持续的时常都让顾沉舟以为对面的顾新军是不是临时有事情走开了。但最后,声音还是再一次从那边传来:“你喜欢贺海楼?” “嗯。” “不准备假结婚?” “我告诉她这种事情真是神蛋疼。” 电话啪地挂断了。 贺海楼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也看着贺海楼。 躺在旁边的人突然往前一扑,把顾沉舟扑到了自己身体底下,揪着对方的头上的两根毛恶狠狠地说:“操,老子一刻也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他说完之后,自己也笑起来了,再一次高兴地重复一遍:“我一秒钟也离不开你了,顾沉舟,怎么陪?” 顾沉舟仰了仰头,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失去了障碍,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这种任何灯光都无法模拟出的色调里,笑容如同又一个光源,将顾沉舟的面孔点亮:“不是一直在陪吗?” 第142章 来自各方的压力 这通稍嫌直白的电话的直接后果,就是顾沉舟同一天时候刚刚从单位下班,就在自己家的客厅看见了顾新军的秘书张蒿声。 这位四十来岁的秘书正和贺海楼面对面地坐着,贺海楼正叼着一根烟吞云吐雾,半个客厅都冒着丝丝缕缕的白雾,壁挂的电视里正播放着清朝言情剧,梳着辫子的太监正跪在后妃面前讨好地说着什么。 进门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但等走到了茶几的位置,顾沉舟就被浓郁的烟味熏得有点受不了了,他目光一扫,先是注意到整整一烟灰缸的烟头,跟着就看见张蒿声面前孤零零的茶杯和茶壶——这可真妙,贺海楼连杯茶都不愿意正正经经地弄?就扔了个茶杯和茶壶过去,张蒿声这半年来当惯了省委第一秘,会肯自己动手,才出了鬼。 顾沉舟心里好笑,面上却一丝异色也不露,只礼貌地对张蒿声伸出手:“张秘书来了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要是知道你今天会过来,我一定早些回来。” 张蒿声还没有说话,一旁的贺海楼就咬着烟满不在乎地一笑:“这有什么?咱们谁和谁,我这不是替你招待了吗?——张秘书也不会在意的,是不是?” 不在意才有鬼!干坐了几乎有半个下午的张蒿声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他这次是被顾新军派来接顾沉舟回去的,虽然对顾新军这个指派有点不理解,但秘书这个职务,很多时候本身就是连同领导的公事与私事一起负责的,也没什么好说。问题在于,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飞机转车折腾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正主的面还没有见到,就被人给半途劫走扣了一下午! 贺海楼的事情,张蒿声也是有所听闻的。这当然不是这个公务繁忙的大秘书八卦因子发作,特意去挖掘了什么内幕。而是他的本职工作本来就涉及到了这些——他是顾新军的秘书,顾新军之前在换届时候和贺南山之间微妙的关系,只要稍微有点根基的人都能了解到,作为很多时候能直接代表顾新军的秘书,张蒿声首先的任务就是分清楚顾新军在政坛中的关系网,哪些同志是政见不同的同志,哪些同志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这中间,地位高根基深,之前就和顾新军有所联系,之后又出任跟扬淮省比邻的福徽省省委书记的贺南山抓走了他几乎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再后来,顾新军在顾沉舟事件上,很多意思也是通过张蒿声转达的,张蒿声在关注顾沉舟的同时,自然也关注到了和顾沉舟住在一起的贺海楼。 一半是因为贺南山,一半是因为顾沉舟,张蒿声还真的特别关注了一下贺海楼。 关注之后的结果……不提也罢。总之在面对顾沉舟的时候,张蒿声也是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笑容里没有一丝勉强,算是把一个下午的冷遇都吞了下去——这也并不奇怪,能在官场中爬到一定位置的,不管你手腕是不是够高,头脑是不是够聪明,又哪怕自带了红马甲,总会有缩头夹尾巴的时候。哪怕现任的当局,在半年前面对汪博源的时候,不也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吗? “是顾书记让我来接顾主任回省城一趟的。”张蒿声和顾沉舟握了握手,又笑道,“急是急了点,但也不差这半个下午,顾主任也得请个两天的休假才好跟我一起回去。” 顾沉舟说:“倒是刚好请了两天假,张秘书是怎么过来的?” 巧合?当然不是,对方绝对算准了。张蒿声在心里这么暗暗一想,跟着回答顾沉舟的话:“是转车过来的。” 顾沉舟点了点头:“晚上没有回去的飞机,我们明天上午在市里见面?” 张蒿声略微沉吟一下,很干脆地点头说:“那行,顾主任,我们就明天上午十点直接在机场见面了。” 顾沉舟又笑了笑,这一次,他的笑容稍稍大了一些,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我送送张秘书。” “不用不用,”张蒿声连声说,“顾主任留步!我自己走就好了。” 顾沉舟不置可否,照旧把张蒿声送到了电梯口,看着电梯门关掉,这才转身回去。 客厅里,电视上的剧情已经进行到一圈女人挤在个小花园排队说话,顾沉舟随手关了门,走到贺海楼身边,把对方还叼在嘴里的烟拿下来:“一个下午抽了一烟灰缸的烟,你真不怕把肺抽出毛病来?” 贺海楼呵呵地笑了两声,也没有反驳,像只大猫一样慢吞吞从沙发上爬起来,先到卫生间里簌了口,才坐回顾沉舟身旁。 一来一去的时间里,顾沉舟已经关掉电视开了空调清洁空气。 贺海楼坐到之前张蒿声坐的那个单独的沙发上,看了顾沉舟一会,突然蹦出一句话来:“我觉得有点不科学啊。” “什么不科学?”顾沉舟问。 贺海楼琢磨一下:“大概是……进度太快了?” “哦?” 贺海楼这个时候很有一种一拳打错了地方的郁闷感:前两天他才跟顾沉舟说自己‘认输了’,前一天还捉奸在桌,正要磨刀霍霍把不长眼的东西全部人道消灭的时候,他自己就被人棒打鸳鸯了…… 这个真的很奇怪啊…… 其实他和顾沉舟的进度,才刚刚到达他追求对方吧…… 虽然这个追求的时间确实是长了一点…… 但是在他不知不觉间……难道他和顾沉舟的程度,已经到了值得顾沉舟爸爸出手的地步了吗? “进度不快一点,还真等你找人来闹事了再说?”顾沉舟说。 这句话倒是让贺海楼想到了薛明珊,昨天是心情不好没有来得及,有了今天上午的那一通电话,贺海楼在顾沉舟一去上班之后,就把昨天晚上餐厅里头发生的事情全都了解了一遍,他问道:“薛明珊到底找你干什么来着?” “你以为呢?”顾沉舟问。 贺海楼说:“反正不是找你来谈相亲的?” “她是找我来谈相亲的。”顾沉舟说,接着轻轻一挑眉,他对薛明珊的感官,确实如同之前说的一样,觉得对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不过目的不是要我答应,是要我拒绝。” “哦……?” 顾沉舟侧了一下头:“她好像非常看好我们之间的感情。第一次跟我见面的时候,就直接说可以跟我来一次假相亲,让我直接拒绝她,一方面回应家里,一方面回应圈子里还有意思的人——” ‘反正你总要拒绝一个。’ ‘顾主任,与其让你家里一个两个三个的给你安排,你再一个两个三个的拒绝——我们不如直接一步到位?’ ‘一个小小的互惠互利的交换。’ ‘不不,当然不是这么一点结婚上面的事情,这么说吧,我也想进来,但薛家的力量……呵呵,在顾主任眼里反正是基本没有的。这种小事,顾主任不介意伸手拉一把吧?’ ‘顾主任,我的条件就在这里,你觉得呢?’ “我记得薛明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挺早的吧?”贺海楼想了想,说。 “是挺早的。”顾沉舟回答。 贺海楼算了一下时间,总觉得那个时候不止顾沉舟,就是自己,也没有做这个准备吧——他想了想,有点微妙地笑起来:“确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啊。然后你爸爸就因为昨天晚上的那件事,要把你抓回省城去?” “你猜?”顾沉舟说。 “你今天爱上你猜我猜大家猜这个节目了吗?”贺海楼有点不满地问,又说,“你让我想想……” 刚才也只是顺口说了一句,顾沉舟耸耸肩膀:“其实——” “等等,先别说。”贺海楼打断顾沉舟的话,径自捏着下巴思考起来。 顾沉舟看了一眼贺海楼,索性没去管对方,自己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准备两个人的晚餐。五点多的时间,蒸饭已经来不及了,顾沉舟直接从冰箱里拿出香菇和瘦肉,再洗了一把芹菜,放在菜板上还没有切两下,贺海楼的声音就从客厅里传来:“今天是四月二十号,四月二十二号是你爷爷的寿辰?” 五分钟而已。顾沉舟看了从客厅走过来的贺海楼一眼,挑了挑眉说:“日子还真没记错啊。” 贺海楼自得地笑了笑,根本不去问顾沉舟自己猜对了没有,走到冰箱前,抱着胳膊看顾沉舟。 顾沉舟没有去管身旁的贺海楼。他站在流理台前,拿着菜刀,意态轻松地一下一下切着菜板上的材料。芹菜的叶子扯掉,香菇切成丁状,肉用地瓜粉抓好—— 锅里头的水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顾沉舟将面条和抓好的肉一起放到滚开的热水里,接着也不等面条煮好,用另一个炒锅倒油爆好了葱姜放在一边,再去拿冰箱里的卤料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件件事情有条不紊地做下来,等顾沉舟看面条差不多了,正要去关火的时候,肩膀上一重,贺海楼暧昧的声音随之响起来:“我饿了。” “就好了。”顾沉舟的悠闲地说,他的心情不错,弯腰从消毒柜里拿出一个小碟子,夹了一筷子面条上去,端到贺海楼面前说,“尝尝咸淡?” 贺海楼不客气地低下头将面条吃掉:“味道还行,不过——”他拖长声音,“我更饿了。” “哦?”顾沉舟不置可否,将之前爆好的佐料倒进面条里拌匀,再把一锅细面条端上桌,“吃饭吧。” 顾沉舟不接话桩,贺海楼也不以为意。他觑着顾沉舟的动作,在对方转好一碗的时候适时将另一只碗递上去。顾沉舟瞧了贺海楼一眼,直接将装满的那只碗递给对方。 贺海楼表示心满意足,这个时候,他就不吝于让自己身旁的人也感觉到满足了:“也许我们什么时候可是试试女体盛——” 顾沉舟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里,他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底限一点一点地碎裂最后碎成了一地渣渣。 “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贺海楼两只手交叉放在桌面,十分斯文地询问对方。 “真是个好主意。”顾沉舟斜了贺海楼一眼,“再好也没有了——吃饭!” 贺海楼低低地笑起来:“帮我像你爷爷问好。” “好。”顾沉舟说。 窗外,天色渐暗,灯火辉煌。 公休的时间早几天前就调好了,第二天上午一大早,顾沉舟就收拾好东西,开始大巴飞机地折腾了一上午。到了中午十二点半,他来到扬淮省的省委大院,倒是刚好赶上午饭时间。 和在京城时候一样,家里的三餐照旧是由郑月琳准备,顾沉舟走进家门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了,但桌上并没有人,顾新军和郑月琳都坐在沙发上翻阅书籍和报纸。 “爸爸,阿姨。”顾沉舟向两个人打了一声招呼。 顾新军沉着脸没有出声,郑月琳等了一下没等到顾新军说话,有点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及时笑道:“小舟回来了,洗个手吃饭吧。” 顾沉舟答应了一声。 一顿午饭吃得非常沉默,吃完之后,顾新军和郑月琳都像平常一样工作,一直到下班时候,三个人才乘飞机飞回京城。 第二天的寿宴相较于前两年,会相对冷清一些。但顾老爷子活到这个年纪上,起起伏伏许多次,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看不破,照旧和卫老爷子还有沈老爷子聊天下棋,为了一枚棋子的输赢吹胡子瞪眼睛,等到小孩子一样说够了,就各自心满意足地回屋休息。只是在休息之前,他特意把赶回来参加寿宴的顾沉舟叫到身边说话。 “爷爷,你找我有事?”顾沉舟问。 顾老摆摆手让顾沉舟坐到椅子上,直接问:“你跟你爸爸怎么回事?今天一整天一句话不说,你们今年几岁了,还是特意回来摆脸色给我看的?” “爷爷。”顾沉舟稍微尴尬了一下,就恢复平常的沉静,“我和爸爸有一点分歧。” 顾老眉头动了动:“政治上的?” “是生活上的。”顾沉舟说。 “关于什么的?”顾老问。 话在嘴边转了一下,顾沉舟说:“我正在努力和爸爸达成共识。”还是选择了暂时避开这个话题。 顾老爷子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了。 顾沉舟顺势站起来:“爷爷,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行了,你去吧。”顾老说。 顾沉舟这才往书房外走去,走到接近门口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一下,侧过身带着一点几乎察觉不到的迟疑说:“对了,爷爷,贺海楼让我向您问好。” “贺家的小子?”顾老若有所思,“你们最近交情还不错嘛,我知道了……出去之后好好跟你爸爸说话,不管什么事情,都是在商量中解决的。”他又吩咐了顾沉舟一声。 顾沉舟点点头答应了,一转出门,就看见顾新军背着手站在他面前两步的位置,沉着脸对他比了个手势。 顾沉舟呼出一口气,跟着顾新军下了楼梯,来到二楼的房间。 “你把事情跟你爷爷说了没有?”一进房间,顾新军就开门见山地问。 “没有。”顾沉舟说。 “为什么?”顾新军盯着顾沉舟问。 顾沉舟平静地说:“爷爷年纪大了。” “你也知道你爷爷年纪大了?你怎么不想想你爸爸今年也是六十岁的人了?”顾新军冷笑一声,屈指用力敲敲桌子,叩叩的响声中,他神情严厉地说,“你现在翅膀长硬了是吧?玩就玩了,还给我玩出花样来了!” 顾沉舟没有说话。 顾新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恼火:“你说你在和贺海楼谈恋爱,你是认真的?” 顾沉舟“嗯”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顾新军问。 顾沉舟突然笑了一下:“爸爸,这其实什么代表不了,你和贺书记之间的关系,还会因为我和贺海楼之间的关系,而产生变化?” “脑子还没有完全烧坏嘛!”顾新军点点头,“接下去你是不是要说,不管我们的关系怎么样,都影响不到你们,不管你们的关系怎么样,都不影响我们?” “不,”顾沉舟很快回答,“爸爸,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和贺书记联合。贺书记需要强有力的人支持他竞争五年后的那个位置,你也需要有郁系的人帮助你重新稳定根基更进一步。” 顾新军气极反笑:“你的算盘打得不错,我就非得要跟贺南山那个小人联手?”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放在桌上的水杯受惊地跳起来,把自己怀中捧着的水洒出少许,“你忘了祥锦的车祸?” 顾沉舟的目光微微凝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再接下去:“贺海楼也替祥锦挨了一钢筋,爸爸。当然这件事,”他反复斟酌了几次,才说,“我会亲自跟祥锦说的。” “你打算怎么说?‘我看上了你的仇人的儿子,你开车被人撞的事情干脆就这样算了吧?’”顾新军对顾沉舟说。 顾沉舟收起脸上仅有的一点笑容:“爸爸,我当然没有这么想,祥锦是我的兄弟,这件事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我会好好处理的。”他说道这里,又认真地重复一遍,“这件事我会自己跟祥锦说的,爸爸。” “老子要是卫诚伯,先拿皮带抽你一顿再说,”顾新军说,“现在滚出去!” 顾沉舟站起来往门外走去,走到外头刚往右边属于他自己的房间转了一下,顾新军的严厉的声音就从背后追来:“往左边去!” 顾沉舟耸了一下肩膀,从善如流地换了个方向,来到靠书房左边的第三个房间,打开关上的门—— 坐在椅子上玩刀塔的卫祥锦一转头,目光和门口的顾沉舟对上了。 他挑了挑眉。 顾沉舟往前走一步,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顾伯伯让我留下来……”卫祥锦说了半句就没有说下去,只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嗯”了一声,走到卫祥锦旁边,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坐下。 两个人面面相对。 卫祥锦说:“难道是我想的那样……” 顾沉舟说:“你在想什么?” 卫祥锦纠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了一个名字:“贺海楼?” 顾沉舟干脆点点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卫祥锦:“……” 顾沉舟:“……” 卫祥锦一松肩膀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气,慢吞吞地说:“你还真的跟顾伯伯说了啊,我说顾伯伯怎么今天一整天都黑着脸跟包青天一个模样,所以顾伯伯的意思,是让我过来,和你讨论贺海楼的事情,说服你或者揍醒你?” “应该是这个意思。”顾沉舟说。 “为什么躺枪的总是我……”卫祥锦。 “这回幸苦了,兄弟。”顾沉舟安慰对方。 “操!”卫祥锦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又豁地站起来,扳着手指,在一连串噼啪声中对顾沉舟说,“正好我也觉得你的脑袋坏掉了,这回直接揍醒你!” “揍吧。”顾沉舟笑着说了一句。 十分钟后。 “……你还真揍啊。”顾沉舟站在浴室里,一边和卫祥锦说话,一边对着镜子揉着脸颊和眉角的乌青。 坐在外头的卫祥锦重重地哼笑了一声,但没过两秒钟,外头的人就走进浴室,伸手替顾沉舟揉了揉脸,有点担心地问:“没事吧?” 从小到大都这样,最长一次也没有坚持过半小时的!顾沉舟有点好笑又有点感动,对卫祥锦说:“行了,你不揍我两下能从我爸那里过关?你自己就是专业的,还能不知道控制力度?” 卫祥锦这回又有点郁闷了,跟顾沉舟说:“其实顾伯伯也太小题大做了——这个……”他在理智和对弟弟的疼爱中摇摆了一下,违心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顾沉舟呵呵地笑了起来。 卫祥锦从角落的小冰箱里头拿出两瓶冰饮,递了一罐给顾沉舟敷脸,自己也跟着坐下,说:“其他不说了,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喜欢贺海楼哪一点?” 第143章 理由 到底看上了贺海楼什么? 顾沉舟并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最奇妙的是,他每一次考虑,都会得到一些不尽相同的回答。 比如说贺海楼知情识趣,比如说贺海楼美貌动人,再比如说只要他们两个愿意,他们各个方面都可以极为契合—— 这些都是顾沉舟看上贺海楼的理由,又都不能算顾沉舟决定贺海楼的理由。 从见到薛明珊并下了决定开始,顾沉舟就忍不住反复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促使他这么干脆的下了决定,并一刻也不等,直接将事情告诉自己的爸爸? 也许是因为贺海楼对他而言,从方方面面来说,都是“意料之外”? 一种不单纯美好也不单纯刺激的感觉,但是世界上最最奇特的东西。 从他刚刚回国的那一年算起,他因为贺南山注意贺海楼,后来是基于贺海楼观察贺南山,再后来,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贺海楼身上,第一次停留的时候,他们将彼此弄进了局子里,以及最后卫祥锦的事情……从来没有想过,会坐在一起谈天说笑,会进行最亲密的接触,会一路走到现在。 贺海楼的事情上面,从头到尾,顾沉舟都在观察。观察贺海楼的态度,观察贺海楼的转变。 这并没有什么好否认或者回避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贺海楼也知道他在做什么。这场游戏里,他们其实都有选择权。只是贺海楼在说“我认输”的时候,放弃了属于自己的选择权。 ——这真是出人意料。 他一直以为贺海楼就算认真了,也不会放弃和他的博弈,就像之前两个人各展手段各算时机一样。但结果是,贺海楼不止放弃了,而且放弃得异常干脆利落。 在说“我认输”的那一瞬间,贺海楼是不是太过冲动了?在说“我认输”后的那一刹那,贺海楼会不会有些后悔? 顾沉舟猜测对方多多少少,恐怕还是有一些的,不管是冲动还是后悔。 可这并不太重要。 只要是人,就难免有冲动和后悔的时候,小到一件衣服,大到影响一生的事情。顾沉舟自己也有冲动的时候,但很少在事后后悔,因为不冲动或者冲动,事情都是由他决定下去的。 所以不管贺海楼在那个时候,到底是不是冲动有没有后悔,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贺海楼确实说了。这是由贺海楼自己决定的。 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顾沉舟多少有一些触动。他们是同一种人,他任何时候都没有想过也不可能因为感情上的事情对另外一个人说同样的句子,但贺海楼做到了,这几乎是一种近似于“我们的基因本来相同两个都没有而对方基因突然变异于是拥有”的复杂震惊感。 他很难不动容。 但接受贺海楼,就是因为这些触动和复杂吗? 当然不是。 顾沉舟有冲动的时候,但很少。 他当然也会感动,只是同样很少因为感动而改变自己已经定下了的决定。 这个时候,或许很多人,他爸爸、卫祥锦、甚至贺海楼都会觉得他其实脑子烧坏了一时冲动了—— 而他自己——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他清楚并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自己的想法和行为——知道自己并不冲动,他的每一个步骤,都是早就思考早就选择好了的。 他并不是对贺海楼没有任何感觉。 否则为什么一开始要答应这场游戏? 他确实有些喜欢贺海楼。 否则为什么要将这场游戏持续到现在? 他只是没有说。 他只是在等待。 现在他等到了。 那么—— 接下去该做的事情,就简单而一目了然了。 他确实有些喜欢贺海楼。 贺海楼是第一个,让他感觉有些喜欢的人。 “晃神了?”坐在顾沉舟对面的卫祥锦拿手在顾沉舟面前摇了一摇。 顾沉舟抬抬眼,将在贴在脸上已经不怎么冰的饮料拿下来,拉起拉环喝了一口:“在想你的问题啊,我觉得——”他没有等卫祥锦再出声询问,就直接接下去说,“要说为什么喜欢上……贺海楼挺好的啊,他那个条件,放什么人身上也够了,就是性别坑爹了一点。” “认真点。”卫祥锦威胁地晃晃拳头。 顾沉舟低头笑了笑:“好吧,没有为什么,就是有些喜欢——我喜欢贺海楼。” 卫祥锦的表情裂了裂:“所以……” “所以我是认真的。”顾沉舟干脆地下了结语。 “完全不理解……” “指什么?” “两个大男人怎么会产生那种感觉……”卫祥锦眼神都产生了片刻的涣散,“我知道你喜欢贺海楼了,你想让我说什么?” “不是你问我是什么感觉的吗?”顾沉舟失笑说。 “这说得也是,不对,我是问你打算怎么跟顾伯伯交代?”卫祥锦说。 “说真话?”顾沉舟问。 “嘿,连我你也瞒?”卫祥锦说。 “这倒不是,”顾沉舟说,“主要是我也还没有想好。” “不太像你啊。”顾沉舟和贺海楼的事情确实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但正是因为感觉实在不可思议,所以这件事本身的冲击力反而变小了许多,卫祥锦只是不自然了片刻,就又跟顾沉舟有说有笑了。 “主要是没有参考对象。”顾沉舟说,他的这个圈子里,荒唐的人不少,但真准备和男人在一起不结婚的,还真一个也没有。 这方面就体现出卫祥锦的正派来了:他早在听到顾沉舟说自己喜欢贺海楼的时候,就默认了两个人未来是要在一起的,并且在本人都没什么感觉的时候,这位正人君子的脑内天线已经把问题从“两个男人在一起滚床单”和“两个好兄弟一屋子里搭个伙”划上了等号,所以他越说越自然:“这个还真是……顾伯伯知道了,顾爷爷应该还不知道吧?还有贺——”卫祥锦纠结了一下。 顾沉舟帮自己的兄弟把话补完:“贺南山还不知道。” 这个称呼一出来,卫祥锦瞬间就释然了:“算了,贺海楼之前也拽了我一下,扯平了。那一次车祸我就当一次危险演习吧!贺海楼那边有没有问题?别你这边搞定了,他那边来反对。” 顾沉舟心道指望贺海楼确实搞定贺南山,不如留着他一起来处理,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他扯开话题,没有再和对方继续讨论这件事情。 婚宴与寿宴最忙的总是主人,两个人聊到后来,顾沉舟有些困了,在卫祥锦的床上靠了一会,陪着打游戏的人说道后来,索性也没有回自己房间去休息,就在这边睡了一觉。等到第二天早上,两个人一起出去吃饭,一桌子的人都因为顾沉舟脸颊侧目了一下。 这是早就料到的情况,坐在主位上的顾老爷子还没有出声,顾沉舟主动解释说:“刚刚我和卫祥锦练了一下,结果半年没运动,一下子收不住摔了。” 顾老爷子点点头,没有再管这个,转而招呼卫祥锦坐到自己身边来:“什么时候回部队?” “就今天下午,爷爷。”卫祥锦笑着说。 老爷子微微眯着眼睛,“这么赶?我也不是什么整寿,一个周末才两天,来来去去的多折腾?” 这时候顾奶奶把卫祥锦的稀饭端上来,都是从小到大的熟客,两个人在对方家里都有一个固定的房间,卫祥锦过来就跟呆自己家一样,直接喝了一碗稀饭才说:“好久没有回来,想顾爷爷了。” 顾老爷子露出笑容,又和卫祥锦说了两句,了解了一些有关于部队的事情,这才把话题转到顾沉舟身上:“小舟,新军说你打算过几个月就调回省里?” “之前有这个打算。”顾沉舟放下端在手里的稀饭,面不改色地说。 但同样坐在饭桌上的顾新军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明显黑了黑脸。 顾老爷子问:“原本有这个打算?” “回省城是比较方便,但是多调任几个地方,也有助于积累经验,我考虑了一段时间,还是决定在一开始的时候慢一点。”顾沉舟对自己爷爷解释说——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跟自己爸爸说过准备回省城,当然说话的时候可不能直接那样说。 “尝尝这个。”坐在顾新军身边的郑月琳低声跟顾新军说,顺便帮对方夹了一筷子菜。 被自己妻子提醒,顾新军勉强收了收脸色,吃完碗里的东西后,说:“我吃饱了。” “去吧。”顾老爷子说,在顾新军从位置上站起来的时候,又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对了,新军,坐几分钟,等我吃完陪我散个步。” 顾新军停了一下:“好,爸爸。”说完又重新坐到了位置上。 顾沉舟和卫祥锦不约而同地低了低头,不说话光吃饭,还是顾奶奶在一旁连声让两个小孩子多吃菜,桌上的早菜才被夹了几筷子。 年纪最小坐在尾巴的顾正嘉真心觉得桌子上发生了点微妙的事情,但是他刚刚一直在吃饭……他瞅瞅自己的爷爷奶奶,又看了看顾新军和郑月琳,目光跟着在卫祥锦和顾沉舟之间打转,可惜谁都没有发现他的暗示,一直到大家都吃完了饭,顾正嘉才窥准个空,在郑月琳洗碗的时候跑到厨房里,一边帮忙一边把自己的疑问给解决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郑月琳反问对方,“你指的是哪一件?” “还有哪一件吗……”顾正嘉觉得压力略大。 郑月琳也十分好笑:“你脑袋也不是不聪明啊,怎么就搞不懂这点事情?” “这个跟脑袋聪不聪明真的没有多大关系,妈!”顾正嘉很严肃地告诉对方,“这跟情商有关系。” 郑月琳摇了摇头,脱下手套,将洗好的碗收进橱柜里:“上午的话,你爷爷问你哥哥那句打算回省城的话还记得吧?” “这个当然。” “那个主意应该不是你哥哥的。”郑月琳说。 “为什么?”顾正嘉纳闷。 郑月琳淡淡一笑:“因为你大哥不是一天一个主意的人。他很少主动说什么,一说什么就很难再改变——你说我们家最关注的是什么事情?” “当然是政治上的。”顾正嘉恍然大悟,他不缺智商,就缺了一根情商,“那第二件事情呢?” “第二件事情啊,”郑月琳唇角挑了一下,有一霎的似笑非笑,但几乎立刻,她又恢复往常的从容了,“第二件事是承接第一件事的,你爸爸说你大哥会回省城,不是你大哥的决定,是他自己的决定。” 顾正嘉沉思了一下:“大哥婉转地反驳了!” “所以你爸爸黑了脸。”郑月琳说。 “所以我爸爸吃完了先下桌!”顾正嘉恍然大悟!“但是他跟着被爷爷叫住了……” “嗯,你爸爸他忘了自己除了你两个孩子的爸爸之外,也是一个爸爸的孩子。”郑月琳说,“然后他被自己爸爸教训了。” “噗!” “嗯哼。”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 第一道声音是顾正嘉笑场的声音,第二道声音极为熟悉,就像是—— 厨房里的两个人一起向门口看去,正看见顾新军背着手站在厨房外,脸色沉沉地看进来。 郑月琳平静地放下手中的碗,说:“我去找妈。” 顾新军一挑眉:“妈让我们散步去。” 顾正嘉左右看看,悄悄溜走了。 小孩子走了,厨房的事情照样要收拾干净,郑月琳继续做完了所有事情,看见站在后边的顾新军还没有走,不由有点好笑地说:“你还真的要和我一起去散步啊?” 顾新军没有理会郑月琳的话,只是说:“我会在这边多呆两天,你调了多久的休?” “也就四天,怎么了?”郑月琳问。 “再多调几天吧。”顾新军说,“我带着那个兔崽子去做客,你也和其它夫人一起坐一坐。” 这个回答出乎郑月琳的意料,她沉吟片刻,还是没有选择追问下去,而是点了点头说:“这个没什么,你跟小舟说了没有?” “他还敢不同意?”顾新军说,心道这个再敢不合作,老子先揍一顿,再找卫诚伯过来揍死他。 “这倒不是,不过在你小时候,你也不可能事事顺着爸吧?”郑月琳平心静气的说,“在你不同意爸的决定的时候,你怎么做的?” 每个爸爸都曾经是调皮捣蛋的熊孩子。 顾新军哼了一声,“我小时候可没有他这样张狂!” 郑月琳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没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是一段有关顾沉舟为什么会喜欢上贺海楼的文外解释,主要是给觉得感情突兀的姑娘的,对此没有疑惑的读者可以直接跳过。 顾沉舟对待政治的态度和对待贺海楼的态度,其实差不多一模一样,都是表面上看不出太多东西来,但确确实实在进展在深化。 简单说个文中的例子,贺海楼两次发病,山崖那一次,顾沉舟说“你打电话给贺南山还是我打”,但第二次,顾沉舟就选择陪着贺海楼而不是直接打电话给贺南山,这就是一个挺直白的进展的,表明顾沉舟已经把贺海楼放在心上了,愿意主动去面对去负责贺海楼身上的各种问题了。 而且行文到这里,顾沉舟的个性应该挺明显的,他不惹事,事惹上他除了大BOSS范围内的,基本被灭了。对贺海楼,就跟这章里的一样,如果不是因为确实有感觉,干什么腻腻歪歪地折腾到现在呢? 第144章 温柔的微笑 顾新军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尽管白天的时候跟郑月琳说得理所当然,但等对方真正打电话调好了休,并且还和京城里的几位夫人约好一起去美容院做个保养后,躺在床上休息的顾新军却失去了睡意。 妻子浅浅的呼吸在黑暗中似有若无的。顾新军闭了一下眼睛,又很快睁开来。 各种各样的想法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角逐,有对这件事的愤怒,有对这件事的不可思议,还有其他许许多多说不清的感觉。 这件事——他的儿子和贺海楼——他从来没有想到过……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事情是在什么时候走偏了? 那个臭小子真是认真的?他就不怕!—— 他怕什么呢?顾新军一转念又想道。 难道真的压着这个小子去相亲不成?薛明珊那件事情,不管是真的还是两个小孩子在似模似样地演戏,有这么一出情况,他就不可能真押着那个兔崽子去相亲,家里条件好的肯定不同意,家里条件不好的——顾家就真缺这么一个和孩子相互不同心的女人? 至于其他地方……把那个兔崽子调到回省城,放在身边看着? 顾新军思考片刻,先是肯定,接着否定。 政治上面的规划不应该掺入太多其他的东西,那个兔崽子有自己的规划,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按照之前的默契,他不应该再多插手…… 难道就看着那个兔崽子跟一个男人搅合在一起? 当然不可以! 顾新军觉得自己太阳穴都开始突突地跳动了。 自己儿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不结婚,顾家的脸就不说了,他要怎么跟自己爸爸交代,怎么跟沈家的老爷子,还有——那个兔崽子的妈妈交代? 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像风一样从指缝间溜走。 顾新军熬了一整夜,等快天亮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从床上坐起来,刚刚轻手轻脚地去摸床头柜上的烟,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在想什么?一整个晚上睡不着?” 话音刚刚落下,跟着就是一串悉索声,睡在顾新军旁边的郑月琳拥着被子坐起来,按亮床头的灯。 突然亮起的光线让顾新军眯了一下眼:“有点事情。” “关于小舟的?”郑月琳敏感地问,又示意顾新军不要抽烟,“别抽了,我去给你倒一杯茶进来。” “算了。”顾新军说了一句。但郑月琳已经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下去,披着衣服往外边走去了。 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浓重的黑色简直化成了实质从外头淌进来,坐在床沿,顾新军盯着那片漆黑看了一会,所有纠缠勾连的烦闷,都化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郑月琳出去的时间并不长,等她端着茶杯回来时候,顾新军正沉着脸靠在床头,低下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郑月琳将茶杯递给顾新军,说:“喝口茶下下火。” 顾新军“嗯”了一声,接过对方手中的杯子,刚放到嘴边,就听郑月琳说:“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大概熬了夜吧。”顾新军也觉得自己眼睛干涩得有些难受,他喝了一口茶,闭着眼睛在床头上靠了一会,还是觉得头有些晕,又像思考过度后那样疼痛。 旁边的声音消失了。 顾新军莫名地想起了结婚这十几年的时间。不管从结婚前还是结婚后,他们说的话都不多,甚至有了正嘉之后也是一样,很少有甜言蜜语……他们两个人都不需要那些东西。 纷乱的思绪又一次在顾新军脑海里左冲右撞,片刻后,闭着眼睛的顾新军能够感觉到郑月琳从另一头上了床,再过一会,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接触到他的脸颊和额头。他的额头比这只手还更烫—— “温度有点高,叫老王过来看看吧。”用手掌试顾新军体温的郑月琳在顾新军睁开眼睛的时候一锤定音,也没有去管床上的人,直接打开手机拨通保健局医生的号码。 顾新军无言地看了简练讲完电话就开始穿衣服的人一会,气闷地将放在手边的茶一口喝掉。 二十分钟后,专门负责顾老爷子和顾新军身体的保健局大夫一到,整个别墅的人都被惊动了。这个时间刚刚好是顾老爷子起床锻炼的时间,但对于顾沉舟和卫祥锦来说就有点早了,因此顾沉舟和卫祥锦都是穿着睡衣走出来的,等知道是顾新军的身体出了问题之后,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了些异样。 大家都聚集在顾新军的房间里,顾老爷子已经关心地问上了话,站在门口位置的顾沉舟看了一会,只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按了一下,他转过头,听见站在旁边的卫祥锦说:“我们先换身衣服吧。” “嗯。”顾沉舟低声答应,转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又等了一会,再出来时,果然看见卫祥锦站在门口。 “我们说说话。”卫祥锦说,转身用手肘撑着走廊的栏杆向底下大厅看,“顾伯伯的病……” “我知道。”顾沉舟说。 “你的想法呢?”卫祥锦问。 “我会跟爸爸好好说说的。”顾沉舟说,然后他轻轻一按卫祥锦的肩膀,“我先过去了。” 卫祥锦侧头看了顾沉舟一眼,在对方抬起脚步之前,问:“贺海楼对你这么重要?” “……祥锦,”顾沉舟停下脚步,“我只是在解决问题。” 卫祥锦站直身体:“希望贺海楼对你像你对他一样。”说完这句话,换成他拍顾沉舟的肩膀了,“走吧,我们一起进去看看。” 等再一次来到顾新军房间的时候,保健局的王大夫已经在收拾东西了。看一屋子人和之前没什么变化的表情,顾沉舟也不急着说话,就跟卫祥锦一起在门口的位置站好。 来给顾新军检查身体的保健局医生其实也是刚刚检查完毕,他笑道:“顾书记的身体还不错,就是有点感冒。书记下次记得不要太过劳累,人的体力一下降,免疫力也就跟着降低了。”婉转地说老人家就不要跟年轻人拼体力了。说完他沉吟一下,拟了个食疗方子,交给旁边的郑月琳说,“这两天多休息,晚上按这个方子做一碗粥喝就行了。” “麻烦了。”郑月琳客气地说。 王医生笑着摆了摆手,又跟顾老爷子说:“顾老,我给您把一下脉?” “行,”顾老爷子说,“我们出去说说话。” 顾老爷子一走,顾奶奶自然跟着出去,顾正嘉倒是想留下来,但被卫祥锦随便找个理由拖走了。最后,房间里就站了郑月琳和顾沉舟两个。站在床边的郑月琳看了披着外套的顾新军一眼,说:“我去给你拿早餐。”说着就转身出去了。 这个时候,顾沉舟才走上前:“爸爸。” 顾新军淡淡瞟了顾沉舟一眼,没有说话。 顾沉舟也没有说话,就平静地站在床边上,不说话也不动弹。 这样过了足足十五分钟,顾新军才沉着脸说:“站柱子呢?坐下!” 顾沉舟笑了一下,照样姿态轻松地拉过一旁的椅子,在床铺旁边坐下:“爸,要我替您拿一本杂志吗?” “你就想跟我说这个?”顾新军问。 顾沉舟很快回答:“不,我就是在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但为什么需要缓和气氛?还不是因为待会的谈话肯定不如顾新军的意——这话就等于直接表明了顾沉舟的态度。 顾新军简直是气笑了:“这个时候你还跟我说这句话?你巴不得气死你老爹?” “爸,我气不死你的。”顾沉舟说。 话音刚刚落下,顾新军就抓起床头柜上的茶杯,用力向顾沉舟砸去! 顾沉舟也是猛吃了一惊,紧跟着偏一下脑袋,背后就响起杯子碎裂的声音,他下意识侧头一看,画着山水画的白瓷杯在地上碎成两半,里头的茶叶和茶水洒了一地。 面对面的父子两有了短暂的沉默。 跟着顾沉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摔碎的茶杯旁,弯腰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丢进房间里的垃圾桶,又拐去洗了一下手,这才回到自己刚才的座位上,继续之前的话题:“爸爸,我的意思是,就算你再怎么生气,你也只会先把我打死,不至于先被我气死。” 刚才掼的那一下似乎把顾新军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出来了。这个时候,顾新军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什么情绪了:“你就认准了贺海楼?” 顾沉舟没有说话。 顾新军淡淡说:“贺海楼不行。如果是其他的男人,我们可以谈谈。”口风已经松了。 “爸爸,”顾沉舟慢慢说,“为什么贺海楼不行?” 顾新军没有立刻回答。 但就算顾新军不回答,顾沉舟也知道为什么贺海楼不行。 因为贺海楼是贺南山的儿子?因为贺南山主导了卫祥锦的车祸?——别开玩笑了。 不过是一种迂回而已。 他的爸爸既在试探,又在暗示,试探他的性取向,他对贺海楼的感情;又对他暗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他稍稍退上一步,或者稍稍假装退上一步……当然,对于他爸爸来说,贺海楼也确实比其他男人更难以容忍——这个圈子里有多少个男的敢疯到贺海楼这个程度?这个圈子里,又有几个男的像贺海楼一样,有一个好长辈,不止不管贺海楼,还让其他人捏不动贺海楼? 顾沉舟等了一会,听见自己爸爸说:“理由你知道。” 真高明的回答啊。他又想到,然后明白地跟顾新军说:“爸爸,现在我只喜欢贺海楼一个人。” “你自己也说现在。”顾新军说,“你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和贺海楼过一辈子,就急着到我面前来给贺海楼找位置?” “未来的结果不妨碍我现在的决定。”顾沉舟说。 顾新军盯着顾沉舟看了一会,说:“出去。” 顾沉舟这回没有再较劲,顺从地站起来说:“爸爸,你保重身体,我出去看看早餐弄好了没有。”说着,他走出房间,又掩了门,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直震动不停的手机。 是贺海楼的电话。并且已经打来不止一个了。 顾沉舟朝旁边走了几步,接起来说:“什么事?” “没什么事,”电话里传来贺海楼的声音,这道声音轻松而悠闲,“就是想你了,刚刚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跟我爸爸说话呢。”顾沉舟一手插在口袋里,靠着墙壁看天花板笑道。 “寿宴还顺利吗?”贺海楼问。 “大体上顺利。”顾沉舟说,“一些小矛盾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那就好。” “你呢,”顾沉舟问,“你现在在青乡县还是哪里?——你在开车?”他已经听见电话里传来的喇叭声了。 “我在高速公路上。”贺海楼对着电话说。他一只手抓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远远的伫立在半空中的字体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楚。 “我在去福徽省的路上——” 蓝色的跑车在‘京城欢迎您’这五个铁制大字下呼啸而过。 贺海楼对着电话,笑声温柔:“有点事情要处理,我们保持联络。” “嗯。”电话那头是顾沉舟淡淡的答应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老顾的愤怒:在那个光明正大的出柜电话中…… 希律律——(马叫声) 老顾:你在马场? 小顾:爸爸,我在和小贺玩呢。 老顾:[惊!][等等……]你们…… 小顾:我们在一起。 老顾:[等等][这个信息量][脑内CPU高速运转][CPU过载警报!][脑神经绷紧][噼里——啪啦——][啪啦——噼里——][CPU百分百!][断线!] 电话挂断了。 两天后,京城,正德园。 老顾:[CPU重启完毕][CPU50%,怒发冲冠BUFF]小兔崽子翅膀长硬玩出花样来了!看老子不收拾你! 小顾:[淡定脸][淡定脸] 老顾:[继续怒发冲冠]给老子相亲去! 小顾:[淡定脸][淡定脸] 老顾:[怒发冲冠状态下][等等][这个时候去相亲好丢人][顾家的脸不能让这个小子给丢了][老爹还什么都不知道][泰山老大人也还什么都不知道] 小顾:[淡定脸][装逼脸] 老顾:[怒发冲冠BUFF解除][冷静谨慎属性发挥作用][撇开相亲][小兔崽子别以为我没办法!][政治上——][等等这个真的不能乱搞][……] 小顾:[装逼脸][装逼脸] 老顾:[CPU高速运转][CPU70%][CPU80%][CPU90%] 老老顾:新军,你最近有点奇怪?和小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老顾:[……] 泰山老大人:[我家的外孙肯定是好的][不好的永远是别人的][就算我家的外孙不好][也一定是被别人的不好感染了!][于是笑呵呵地]小舟还是一如既往地乖巧优秀啊!新军,你难得带着小舟回来一次,就让小舟多陪陪我这个老头子吧。 老顾:[……等等,外援][猪队友][不行,这是泰山老大人][还是猪队友][是泰山][是猪队友][是泰山][是猪队……][怒气值被戳破][CPU一泻千里][老子不管了!] 小顾:[腹黑一笑] 第145章 打鼠也怕伤玉瓶 托平常保养得宜的福,顾新军靠在床上稍微休息了一下,身上不舒服的劲就过去了。事实上他也就是受了凉,有点咳嗽和上火,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在早上的再一次谈话之后,顾新军算是见顾沉舟一次就气一次,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但碍着自家老爷子还在一旁看着,一时间连脸色都不好摆出来,只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对此心知肚明的顾沉舟也不敢真气坏了自己爸爸,在中午吃过饭后就跟顾老爷子说了一声,收拾一下跟卫祥锦一起出门,准备把人送走。 半年时间,京城的街道并没有太多的变化。顾沉舟开着他的那辆银灰色奥迪,放了一首钢琴曲,柔和的曲调冲散了车厢内沉闷的气氛,但并不能将已经发生的事情粉饰太平。 “你打算怎么跟你外公说?”又一个红灯在面前亮起,车子停下来,卫祥锦的声音也跟着响起,他侧头看了驾驶座的人一眼,“你接下去是打算回你外公那边还是去天香山庄?” “肯定要先回沈家一趟的。”顾沉舟说,顿了顿,又补一句,“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卫祥锦第一句的回答。他敢直接告诉顾新军是因为知道自己爸爸能承受这个消息,至于爷爷和外公……这个时候,顾沉舟还真不敢随便把事情说出来气老人家。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再继续。 前方的红绿光芒做了又一次平稳的过渡,一辆辆车子鱼贯前行。 从最开始的坦白到之前和卫祥锦的对话,一切看上去都极为顺利,只除了今天顾新军的生病……就像包裹着糖衣的药丸再甜,它的本质,也始终是又苦又涩的。 顾沉舟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并没有放在挂档器上,而是握着自己左腕的手表缓缓摩擦。 这是顾沉舟烦恼时候习惯性的动作。一旁的卫祥锦看得分明。顾沉舟也并没有想掩饰——就像他明知道贺家和卫家的关系,也从没有过多地在卫祥锦面前遮掩他和贺海楼的关系一样。如果说还有哪一个非血缘亲人的人能让顾沉舟完全信任的话,那一定是从小就跟他一起长大、总会让着他、有时候还保护他的卫祥锦了。 顾沉舟对自己这个发小的信任,哪怕到了现在,也比对贺海楼多多了。 当然,不管从什么意义上来说,这两个人不能也没有必要相提并论。 “你说,”顾沉舟突然开口,“要是我爷爷知道了……”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话里的意思显然谁都明白。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卫祥锦噎了一下:“顾爷爷啊……短期内应该还不可能知道吧?毕竟你告诉了顾伯伯,顾伯伯应该会帮着瞒住的吧?”说到这里,卫祥锦停了一下,又说,“说实话,看你前两天跟我说的那么淡定,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怕呢。” 车厢内又沉默了几分钟。 “……怎么可能。”最后,顾沉舟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 卫祥锦说:“如果你家里一定不肯答应……” 顾沉舟彻底不说话了。 但有些事情,显然不会因为不说不谈,就能能一带而过。就在顾沉舟和卫祥锦离开正德园没有多久,顾老爷子就找上了顾新军。 “爸,你叫我?”顾新军先站在外头,敲了敲敞开的门,这才走进室内。 “先坐。”顾老爷子说,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修剪摆放在桌上的盆栽——这个爱好是老爷子最近几年才培养出来的,结果一喜欢上不可收拾了,三天两头就要弄个盆栽放到眼前,从最简单的修剪到贯穿盆栽整个生长过程的塑形,都不假他人。 顾新军也知道顾老爷子的喜好,他看着对方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就自己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坐下来翻看。 大概有了一会儿,顾老爷子才放下剪刀,拿起旁边的白布擦了擦手,又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活动身子:“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顾新军说,“我觉得现在已经差不多好了。” “想什么事情一个晚上睡不着觉?”顾老问道。 “是工作上的一点事情。”顾新军说,“扬淮那边有几个人一直不安分,三天两头就要搞出一点事情来。那个臭小子呢,我最近顾不到,叫他早点回省城去,也不听话!”说到这里,根本不用假装,顾新军的脸色就自然地黑了下来。 顾老爷子一笑:“就这点事情啊?” 顾新军哼了一声:“我看那个小兔崽子翅膀是长硬了。”算是承认了只有这么点事情。 顾老爷子轻轻嗯了一声。背着双手,慢吞吞在室内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窗户前,背对着顾新军朝外头看去。 顾新军心头一动,刚觉得有点不对,就听顾老爷子说:“那小舟和贺家孩子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顾新军的脸色都变了一变:“爸爸?” 顾老爷子回过头,看了顾新军一眼,平静地说:“我还没有老到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步。这事是你来跟我说,还是你要让我跟你说?” “爸爸,这种小事——” “哦?” “……是我没有教好孩子。”顾新军张了几次嘴,实在说不出其他话了。 顾老爷子走回椅子前坐下,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水:“你怎么看?” “我还没有见过贺海楼,但是小舟是认真的。”既然顾老爷子已经知道了,顾新军也不再隐瞒。拿出平常讨论政治事件的态度和自己爸爸说,“我有想过把小舟调回省城,放在身边看着。” 顾老爷子“嗯”了一声,但看表情却不置可否。 “但我觉得,这种方法效果不会特别好,小舟几年前跟月琳不和的时候,摔断腿都要出国……”顾新军斟酌了几下,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另一个打算立刻说出来。 顾老爷子也没有追问,只是说:“贺南山那边是什么态度?” “我还没有和贺南山联系上。”顾新军说,“不过看以前的情况,这一次贺南山也未必会真去管贺海楼。” “你这次从一回来就不高兴,小舟之前就跟你说过了?”顾老爷子问。 “告诉了我他和贺海楼的事情。”顾新军脸颊都抽了一下,“昨天晚上还特意再表白了自己的态度一次。” “之前他在青乡县的表现怎么样?”顾老爷子问。 “还可以。”顾新军说。 “如果是还可以……” “还不错。”顾新军赶在顾老爷子把话说完之前换了一个词。 说话被打断,顾老爷子看了顾新军一眼,没有立刻继续下去,而是问:“还不错?” “……挺好的。”顾新军最后说。 “挺好的。”顾老爷子重复说道,似乎叹了一口气,“挺好的啊……” 顾新军稍微屏息,就听顾老爷子又说:“你的意思是,小舟是特意挑了这个时间跟你坦白的?” “大概是。”顾新军忍着火气说。 顾老爷子摩挲着手上的白瓷杯,突然说:“那就由他去吧。” 顾新军愣了一下,似乎想开口,但看见顾老爷子摆摆手,又把自己的话止住了。 “牛不喝水没法强压头,孩子长大了,硬压也压不住,不如让他自己遛遛,”顾老爷子笑了笑,“这是小舟第一次谈恋爱吧?第一次谈就跟你说了,往好处想想,孩子也是在跟你亲近。” 顾新军哼笑一声:“那个小兔崽子就是不怕我而已。” 顾老笑着摇了摇头,最后下了定语:“由着他们去,看看这两个小孩子能坚持几年。” 顾新军点一下头,看自己爸爸没有其他事情后,就转身离开书房,一边走一边不忘挂电话给张蒿声,本来只想确定一下贺海楼的动向,但在知道贺海楼已经进京之后,顾新军略一沉思,就让对方帮自己转接贺南山。 “好的,书记,您稍等。”张蒿声在电话里说,动作极为利索,不过几十秒钟的时间,电话那头的人就换了一个,“你好,这里是贺南山。” 正往楼梯走的顾新军停下脚步,皮下肉不笑地说了一句:“贺总理,您好,我是顾新军。” “是顾书记啊。”贺南山略微抬高了、代表重视的音调从话筒里传来,“顾书记有什么事情?” “倒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就是一个月后福徽省与扬淮省联合举办的大型招商博览会,不知道贺总理还有什么想法没有?”顾新军问,不等对方回答,又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这边的准备。 贺南山在电话里说:“这件事我这两天也在研究,顾书记的意思我明白,福徽和扬淮两省有很多互补的地方,我的想法和顾书记的想法差不多,借着这次招商的东风,除了让两省的经济更上一个台阶之外,还希望联合扶持出一家或者数家跨国公司……” 两个人一通电话连着说了好几个重要的省政府举措,顾新军到了最后,才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对了,贺总理,我听说新科电子是你家的海楼搞起来的?老刘前段时间还跟我提过这一家,对这家公司的经营管理和创新能力都赞不绝口,说是自己孩子有你家的一半就好了。” 贺南山:“……” 顾新军又笑道:“还别说他,我听了也羡慕,我家的这个混小子啊,二十多岁的人了也跟没长大一样,轻地重地都分不清楚,天天醉醺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改明儿我和老刘可得上你那里讨教讨教养孩子的方法。这养孩子啊,可真是个技术活。” 贺南山:“……” 顾新军点到即止,再说了一句客套话,就直接挂了电话。一直积蓄的阴火在这个时候,总算泻出了几分。他像平常那样走完最后一段距离,稳稳地坐到沙发上,抖开报纸,一边看报纸一边阴着脸琢磨着自己儿子和贺海楼的事情。 这种事情都发生了,跟贺南山撕破脸又算什么?别说两个小孩子一个性别,就是不考虑性别,那个贺海楼是什么好东西?十来岁就到处玩女人的混混!品行根本不过关,也不知道那个小兔崽子到底看上了对方哪一点?难道是长得漂亮? 顾新军念头转道这里,又转开了: 放几年也好。其他事情都不是关键,就是那个小兔崽子自己的想法,打鼠也怕伤玉瓶啊…… “正嘉。”顾新军突然出声。 “哎!”正顺着墙根走的顾正嘉一个激灵,连忙站直回答。 顾新军放下面前的报纸,看着站得离自己远远的顾正嘉,半晌问:“你在学校里有没有玩得好的女同学?” 顾正嘉大吃一惊,心道谁在爸爸面前陷害我!连忙说:“当然没有,爸,我一直听你的话以学习为主!什么女同学?我也就跟她们说两句关于功课的话,还是同班的,其他绝对没有了!” 顾新军不悦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搞男女歧视那一套?” “咦?” “在班上要跟男同学成为朋友,当然也要跟女同学成为朋友,你和对方做不做朋友,还先看看他是男的还是女的?”顾新军说。 顾正嘉简直懵了:“这个当然,当然不会。” “行了,去吧。”顾新军挥挥手,“我也不是老古板,你以后有玩得好的同学,男女都可以带回家来做客。” “啊……” “还有事?” “没事了……” “还杵在那边干什么?” 顾正嘉傻呼呼地说:“我看看爸你,看看你是不是像平常一样看报纸。” 顾新军脸黑了一下,心道合着刚才的我不是平常的样子? 这一边顾新军和顾老爷子都有了想法,另一头,送完卫祥锦的顾沉舟,也已经驱车来到了沈宅。 银灰色的车子在主宅前停下,顾沉舟像之前无数次一样,跟着詹姆士往自己外公所在的地方走去。只是这一次跟之前的无数次有一点点的不同:在顾沉舟的车子刚刚停下,在他刚刚走下车和詹姆士问好的时候,一通电话悄无声息地从主宅内某一扇窗户后的房间拨了出去。 几个呼吸地等待。 懒洋洋的声音从话筒中响起来:“喂?” “贺总真是料事如神啊,”打电话的人恭维说,“我的表弟果然到了。” 第146章 占有欲 “三表哥还是这么客气,我不是说让你叫我海楼就行了?”这个消息似乎勾起了电话那头的人的兴趣,等话筒里再传出声音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懒洋洋,而改成了带着满意的笑声。 站在用尾指勾起一角的灰蓝色的窗帘后,沈宣诚眼看着那辆银灰色的奥迪被家里的佣人开走,才松开勾起的窗帘,拿着电话向套房的客厅走去,一边走一边顺着贺海楼的话说:“那我就托大一声,叫你海楼了。海楼,说实话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表弟打电话通过气了?”他开玩笑说,“怎么你这边刚跟我说小舟明天下午三点会过来,到了今天,小舟就真的下午三点过来了?” 贺海楼在电话里嗤笑说:“小舟可还没养成什么事跟我报备一声的习惯,至于这件事嘛,稍微分析一下就好了。”他一语带过,接着颇有深意地对沈宣诚说,“三表哥,这一次可就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沈宣诚立刻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其实我和小舟都在一个屋子下呆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就是不去注意,也知道小舟在干什么啊。” 贺海楼不无赞叹地说:“三哥真是个聪明人!我看社会上就是需要三哥这样的人才,来给我们搞企业搞发展。” 沈宣诚觉得自己心脏都被人给揪了一下,他没有照镜子,自然看不见自己此刻的表情:这一个瞬间,他的嘴唇扯开,两颊向上提起,眼角和脑袋却一起微微垂下。他笑着说贺海楼的名字,称呼自己为‘三哥’,口气却只显得小心讨好:“海楼这是开三哥的玩笑啊。” 贺海楼轻笑说:“我的话三哥还不信?我什么时候骗过三哥了?三哥要按照现在的路子走下去,我看准能行的。至于小舟那边——” “这事还劳贺总费心?”得到了保证的沈宣诚心情愉快地说,“海楼你在那边等电话就好了。” 贺海楼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跟着挂了电话。他从身下的红色水床上直起身体,目光从高高的天花板滑到床前的钢琴,又从钢琴上滑到还挂在窗户前的几个泥偶上。 这是贺海楼之前的那间调+教室。 各种各样的情+趣道具没有消失,屋子的格局和家具的摆设也一如既往,只是这一次,墙壁上刺眼的红色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照片遮住了:从天花板到四面墙壁,从墙壁到角落里的柜子,再从柜子到床铺,从床铺到地毯——数以千万计的照片铺遍整个房间。 所有的照片照的都是同一个人,所有的照片都对着他粘贴。 从平躺变成靠坐的贺海楼五指一划,就身下的从照片堆里抽出了一张夹在手指里。 “……顾沉舟。”他对着照片上的人咕哝着。另一只手直接握住自己胀痛的地方,带着某种不耐烦搓揉着,目光则始终流连在手指间的照片上。 好像怎么想都想不够,怎么看都看不够,就算已经拥有了,也怎么拥有都拥有不够—— 不够,不够,还不够。 要更多的,更多的,要将对方完完整整地—— ……占据吗? “你说,”他仔仔细细地咀嚼着自己的话,在越来越高涨的欲望和疼痛之间,将那几个字放在牙齿间反复碾磨,一寸一寸,压成粉末,“我该怎么办呢?……” 沈家的大宅住的人多,但白天的时候,却总是没有多少热闹。 和贺海楼的电话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挂完电话,沈宣诚对着镜子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着,算着时间往电梯的方向走去,看着电梯上显示上升的数字,他微微一笑,伸手按下了旁边向上的按钮。 指示灯上的数字轻轻一跳,就跳到沈宣诚所在的楼层。对着电梯门,沈宣诚又整理了一下衬衫,刚刚放下手,他面前的电梯门就恰好滑了开来。这个时候,沈宣诚先对詹姆士打了个招呼,跟着对詹姆士身边的人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小舟,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就在刚刚。”顾沉舟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也对沈宣诚笑了一笑。 沈宣诚说:“你是要去见爷爷吧?”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又问,“三哥要去见外公吗?我们一起上去?” “好啊。”沈宣诚笑道,“我刚好要跟外公说点事情,一起走吧。”说着就跨进了电梯。 从最底下的大厅到沈老爷子的书房,坐电梯其实也就十几秒的时间,更别说是从沈宣诚所在的那个楼层往上走了。但显然沈宣诚连这几秒钟的时间都不想浪费,一走进电梯,还不等电梯门关上,沈宣诚就对顾沉舟说:“小舟,这两天怎么有空过来?不用回扬淮上班了?” 顾沉舟当然不可能跟沈宣诚说贺海楼的事情,他笑了笑:“请假的时候多留了几天,刚好可以过来看看外公。” 沈宣诚带着善解人意的笑容点头说:“也是,也就只有像你家老爷子过寿这样的日子,你方便从外地回来,再顺便过来看一看。你还不知道吧?爷爷从昨天就开始念叨着说你该过来了。今天总算等到你了!” 这话说得体贴,含义却颇深。一方面说了沈老爷子对顾沉舟的期待,一方面却说顾沉舟回来只是顺便。 一个电梯里三个人都明白这话到底是在说什么。旁边的詹姆士向来不掺和少爷小姐的恩怨,只严肃着脸站在一旁,注视电梯上升的楼层数。 顾沉舟也只是淡淡一笑:从小到大,这种话他已经明明暗暗地听过数不清的次数了,早就不以为然了。他对母亲这一系的亲戚也一贯宽容,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就好,剩下的就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细节了。 说完上面这句,沈宣诚瞟了顾沉舟一眼,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打算,又准备继续说下去,连已经升到指定楼层,恰好停下的电梯都不能阻止他:“小舟,最近我听人说你和贺总走得近?之前你们两家不是有点——” “有点什么?”顾沉舟开口问。 沈宣诚本能地顺着突然响起的声音看过去,正好和顾沉舟的视线对个正着。 一个电梯里,两个人的位置站得非常近。沈宣诚能够看清楚自己表弟脸上的绒毛,唇角的微笑,还有眼底的漫不经心和一转而逝的冷漠。他不觉顿了一下,就听对方说:“恰好,我也听到过一点有关表哥你的事情。我听说万龙家具行有表哥你入的股?还有泰达房地产和腾飞科技——也是几家不错的公司。” 沈宣诚呼吸都有了一瞬的停顿。 这两三年来,他做的投资不少,有亏有赚,一部分是大家都知道的,一部分是大家都不知道的,而上面这三家,恰恰好正是他私下筹资及挪用公司资金投资的,现在却亏到连原本的十分之一都拿不回来的窟窿。 沈宣诚定了定神:“表弟大概是记错了吧?这几家我可没有投资过啊!” 已经走到电梯外的顾沉舟转头看一眼沈宣诚,一笑而过:“最近事情有点多,可能有些事情弄混了也不知道——表哥不是要进去见外公吗?怎么还不出来?” “就来了。”沈宣诚干笑一声,从电梯里走出来,再不敢对顾沉舟说其他事情。 倒是顾沉舟站住脚步,没有立刻往沈老爷子在的地方走去,而是对詹姆士说:“詹姆士,我先去我妈妈的房间看一看。” “好的,沉舟少爷。”詹姆士说。 顾沉舟又对沈宣诚说:“表哥,你先跟爷爷谈事情吧,我待会再过去。” 说实话,这正是沈宣诚特意堵住顾沉舟,跟顾沉舟一起上来的目的:上头三家的亏损虽然暂时让贺海楼按下来了,但他依旧迫切地需要找自家老爷子要赞助来抹平这些窟窿,而有顾沉舟在旁边等着,急着见外孙的老爷子会比平常好说话许多,一些事情轻轻一抬手也就过了……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一点上,顾沉舟比较上道,一般都会空出时间让他们跟老爷子先谈正事。 没错,这种事情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他家里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曾经这么做过,不止是和他同一辈的,甚至他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 他之前一直没有细想,但今天,却忍不往深里想了一想。 顾沉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吗?不,当然不可能,如果不知道,那他为什么会恰到好处的避开呢? 只是顾沉舟既然知道他们的目的,为什么每一次都什么也不说地避开了? 是因为想和他们搞好关系? 可是从小到大,顾沉舟这个红三代的子弟,在外头被其他人捧着,在家里被老爷子捧着,反倒他们这些真正的沈家人,连想多要点自己家的家产,都要先巴结讨好这个外姓人—— 顾沉舟到底在想什么? 是不是每一次—— “什么事?”沈老爷子的声音从面前响起来。 沈宣诚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爷爷的书房。 下午的阳光从背后的落地窗射进来,照在穿着中山装的老人身上,照亮对方脸上纵横密布的沟壑。 “爷爷,”沈宣诚连忙笑道,“我刚刚看见小舟了,您昨天还念着对方,今天人就过来了!” “哦?”沈老爷子面孔一舒,说,“待会我跟小舟说说话,宣诚,过来坐,最近公司还好吧?” “还好,都还行,”沈宣诚说,“爷爷,回头我把公司的报表拿给你看,你可要指点指点我才行!” 顾沉舟的来到显然让沈老爷子心情不错,他点点头:“行,回头你把报表交给詹姆士,我找个时间看一看。” 沈宣诚又说:“对了,爷爷……” “嗯?”沈老爷子露出询问的表情。 沈宣诚的喉咙却有些卡住了。暗自排练过无数次到滚瓜烂熟的台词在这一刻被喉骨牢牢挡住,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困难。他看着面前布满皱纹的面孔——皮肤松弛,眼睑下垂,上面的每一道细纹都写满了衰颓与老态——他不受控制地去想:每一次每一次。 每一次他们隐藏着嘲笑摆出诚恳面孔去找顾沉舟的同时,顾沉舟是不是也隐藏着同样的嘲笑,用平淡温和的面孔看着他们上蹿下跳? 如果他的事情,顾沉舟一清二楚。 那么他的那些兄弟的事情,他爸爸妈妈的事情,顾沉舟是不是也一清二楚? 那么爷爷是不是也知道——顾沉舟是不是在现在的“上道”之后,一转脸,就将他们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爷爷了……? “……没事,爷爷,”沈宣诚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就是看到小舟过来了,跟他说两句话,再上来和您打个招呼而已。” 顾沉舟在沈宣诚离开之后就来到了沈老爷子的书房。这一次,沈宣诚总算做了一件有些出乎他意料的事情:他的速度未免太快了,按照顾沉舟的推测,凭沈宣诚弄出来的这个窟窿,他至少得跟沈老爷子谈半个小时的话。 “小舟,坐。”顾沉舟进来的时候,沈老爷子正在想事情,他抬了抬眼,指指面前的座位说。 “外公。”顾沉舟笑着叫了一声,坐到沈宣诚刚刚的位置上。 沈老爷子“嗯”了一声,直接问:“宣诚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顾沉舟刚刚“唔”了一声,就接到沈老爷子扫过来的眼风,他笑了笑,不再打太极,而是说:“八九不离十吧。” 沈老敲了敲桌子:“他那边亏了多少?” “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顾沉舟说,这点他也确实没有去注意,“我就清楚不太少,但是——” “也不太多,是不是?”沈老说。 “什么都瞒不过外公。”顾沉舟讨好地对沈老笑。 “这碗迷魂汤味道还不错。”沈老爷子笑起来,“宣诚那边亏了八千万,要说多也不算特别多……那几家企业你了解过没有?” 顾沉舟怎么可能花心思去关注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他摇摇头说:“我看不准。” 沈老爷子没有对这个回答做评价,只是点了点头,往下说:“房地产和那家搞电子的不行,家具厂那个,慢慢做还能做起来。”老爷子当年白手起家,在商界是出了名的点石成金,多年下来,他说不行的就算一时风光,最后也多半不行,他说行的,还没有几家最后起不来的。 顾沉舟说:“要我告诉表哥吗?” 沈老嗤笑一声:“你搀和个什么劲!以前不是一直不愿意发表自己的想法吗?现在倒是愿意了?那个臭小子既然不敢直接问我,就让他自己憋着去吧。倒是你那头,有几家公司效益不太好,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做生意就是这样,在谁的手上都有亏有赚,顾沉舟不以为意地说:“那几家我知道,正准备把它们整理一下继续投资慈善基金。”在刚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顾沉舟就和沈老说过,打算拿出一部分资产以沈柔的名义做慈善。现在三年过去了,慈善基金早就建立起来,每年都打入金额以供其正常运转。 “别人是嫌钱少,你是嫌钱太多了?”沈老说。 顾沉舟笑了笑,双手撑在膝盖上:“我只是觉得够用就好,大家不都说,一个人有再多钱,也是一天吃三顿饭晚上睡一张床?” 沈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我真是不敢把公司放到你手上,”他看了还保持微笑的顾沉舟一眼,又说,“包括你的表哥表弟。” 顾沉舟失笑:“那大舅他们呢?” “他们啊。”沈老爷子轻轻哼了一声,虽然没有直说什么,但是多少也透了一点意思出来——这也正是沈家除沈老爷子之外,大大小小都对顾沉舟态度复杂的原因:在一个大家庭里,如果有某一个孩子特别遭到大人喜欢并因此拥有其他孩子没有的东西,那么很大可能上,这个孩子要么被周围的人讨好,要么被周围的人排斥,或者两者都有。这是人性的共通之处。 “小舟,”顾老爷子停了一会,对顾沉舟说,“你说我称这一两年把东西分一分,怎么样?” 顾沉舟滞了一下:“外公……” “这几年来我也感觉身体大不如前了,”他摆手止住想要说话的顾沉舟,说,“早晚有这么一天的,趁我现在精力还好,不如早点办掉。”老人家慢慢说,“现在这个情况,他们也定不下心来好好做生意,都想着左藏一点右拿一些……” “外公。”顾沉舟轻轻叫了一声。 沈老爷子张开眼睛:“前几年你出国的时候,我还想着如果你不愿意走你爸爸的那条路,刚好可以打理你妈妈留给你的产业,我再带你几年,说不定能带出一个新贵来,”他幽默地说了一个名词,“没想到龙随龙,凤随凤,一转头你照样走了政治上的路。” “抱歉,外公,让你失望了。”顾沉舟说,回国之后,他确实没有多少精力放在沈家上。 沈老爷子笑道:“我那时候都差点失望到想上顾家的门跟你爷爷抢人了!好在就这么一次。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孙子,就像你的舅舅表哥,他们就算在外边做了什么,回到这个家了,也照样是我的儿子孙子。” 顾沉舟的心脏随着沈老爷子平缓的声音慢慢放松,之前聚集在胸口,无法表露出来的担忧在这一时刻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有沈老爷子在的沈家,对顾沉舟来说,从来不是义务,而是一份期待和责任。 当然,关于贺海楼的事情……现在还是不能说。 顾沉舟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到分家上面:“外公,你打算什么时候说这件事。” 沈老爷子看了顾沉舟一眼:“这件事交给你怎么样?” “嗯?” “他们不是从几年前就一直对你旁敲侧击,想知道我的态度吗?现在就由你去说,也算他们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顾沉舟一下子笑起来,露出脸颊上的酒窝:“外公,别想用这个方法看我亲近谁。对我来说,大家都一样,都是我的表哥表姐。” “臭小子!”沈老爷子笑骂一声,挥挥手说,“行了,出去出去,看见你就心烦。” “您还有得烦呢。”顾沉舟笑着说了一句,跟着站起来,准备往外走去。 “小舟。”沈老的声音没过一会又追过来,让刚要踏出房间的顾沉舟停了下来,“外公?” “有空的时候替我多看着点你的几个表哥。”沈老爷子吩咐说。 “我知道的,外公。我会和表哥他们多沟通的。”顾沉舟说,这一次他等了等,看见沈老爷子没有其他要说的,才离开房间,并轻轻掩了门。 负责沈老爷子大小事务的詹姆士绝大多数时间都不得空闲,这个时候也没有一直站在外头等待。整个五楼除了书房里的沈老爷子外,就只有正站在客厅的顾沉舟,显得极为空荡。 顾沉舟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调出手机的电话簿看了片刻,手指在贺海楼和薛明珊的号码之间停留片刻,先选择了后者。 几乎是在电话拨出去的同一时刻,另一头的薛明珊就按下了接通键,女性柔美的嗓音跟着在顾沉舟耳边响起:“顾局长总算打来了,这通电话我可等得望穿秋水了。” 第147章 耳朵怀孕了 “薛小姐最近过得怎么样?”顾沉舟娴熟地和对方客套着。 “说实话?”薛明珊问,跟着轻快笑起来,“要说实话的话,我最近过得可真不怎么样。” “哦?”顾沉舟说,“那薛小姐大概不会想听我之后的话了。” “顾局长想说的话让我来猜猜怎么样?”薛明珊说。 “请。” “我猜顾局长大概是想跟我说顾书记的事情吧,顾书记最近心情不太好?”薛明珊一开口就说到了重点上。 “薛小姐知道得很清楚啊。”顾沉舟说了这样一句话。 和顾沉舟所在位置隔了数千公里,薛明珊用食指敲敲手机壳,一边从床上坐起来,一边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往自己身上套。 顾沉舟的真正用意在哪里? 五官精致的女人一边跟顾沉舟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一边在心里反复掂量着。 这一通电话是她从青乡县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等的,之前也模拟思考过许多次了,这一回顾沉舟的话并没有真正出乎她的意料:用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先探探她或者薛家的态度,然后视薛家的反应答案,再决定合作的程度。 很老到的手法,但并不特别。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她也只需要按照之前的准备继续,就可以了。 一双粗壮的手臂突然从旁边伸过来,男人凑上前来,带着迷人的微笑为薛明珊扣上衬衣的扣子。 薛明珊不咸不淡地看了对方一眼,直到凑过来的人懂事地收回手并自动退开之后,她才继续含着笑跟顾沉舟说:“顾书记是雷霆一怒,不知道顾局长有没有撑住?” “托福,还没被劈焦。”顾沉舟说。 薛明珊失笑说:“顾局长可千万得再撑着点,你这株大树扛得住雷,我们这种路边的花草就真没那么大能量了。” “不都是一样在光合作用?”顾沉舟漫不经心地说。 薛明珊微笑说:“这么说倒也没错,毕竟我们走路不注意的时候,连平地都会拐脚不是?” 话到了这里,顾沉舟对薛明珊的回答大体上还是满意的。 不管是之前大胆地向他提议、在得到允许之后立刻演出一场好戏,还是现在的这一通电话,顾沉舟都能轻而易举地勾勒出一个形象,这个形象和社会上大多数的形象相同又不同,它更清晰,棱角更分明,填充其间的阴影里,一半写着野心,另一半写着聪明。 一方面清楚知道自己的能量,一方面又有着足够的自信…… 可以再深入一点接触。顾沉舟下了这个决定。他微微笑道,“这话没错,不过我想哪怕雷真的劈下去了,薛小姐也会有办法的。” 薛明珊说:“我能假设顾局长看好我吗?” “尽管假设。”顾沉舟说,“不打扰薛小姐了,下次再联系。” “这话应该是我说,”薛明珊礼貌又不失矜持地说,“顾局长去忙吧。” 薛明珊的事情处理完了,等顾沉舟挂掉电话再拨贺海楼的号码时候,他的心情就不由放松许多了。 这一次的电话停得有点久,才被接起来。 “唔……”贺海楼的声音顺着通讯网络传过来,或许是隔得太远的关系,显得有点失真,“小舟?” “现在在干什么?”顾沉舟语调轻松地询问。 “在和贺总理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呢。”贺海楼说。 顾沉舟心道自己真赶了巧了,他问对方:“你有事?需要我先挂电话吗?” “这个啊——我想大概不需要。”贺海楼说。 “确定?” “确定。”贺海楼这回肯定地答复,并且还古怪地笑了笑,接着他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外公这边。京城这边天气不错,福徽那边今天下雨吧?”顾沉舟打电话给贺海楼也没什么目的,就随口聊天道。 听话的贺海楼瞥了一眼窗外的艳阳天,跟顾沉舟说:“其实我这边现在天气也挺不错的。” “什么时候回青乡县?”顾沉舟问贺海楼。 “还没太确定。你呢?打算在京城过五一吗?” “还过五一?我爸得被我气死。”顾沉舟说着自己都摇了摇头,“我二十八号晚上走,二十九号晚上到青乡县,你五一有没有事情?” “嗯?” “你没事的话,要不然我们就去旅游吧?”顾沉舟说。 贺海楼的声音都消失了。 顾沉舟等了一会,奇怪地对着话筒‘喂’了一声。 “我在听。”贺海楼说,“就是没想到你会说这个……旅游?你找好地方了?” 顾沉舟“嗯”了一声:“找了一个人不太多的地方,去看海怎么样?”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贺海楼问。 顾沉舟轻轻耸了肩膀:“我们想的大概是同一个事情。” “I jump You jump。”贺海楼笑着调侃了一句,跟着说,“行啊,不就是去旅游吗?去,当然去。” 这话的后两句似乎有轻微的不和谐,但顾沉舟没有太在意,跟着说:“那就这样,你如果不确定什么时候回青乡县的话,我们就干脆直接在目的地见吧——或者我再拐去福徽找你?” “你今天体贴得真不像你了。”贺海楼咕哝了一声,声音非常低。 顾沉舟稍微辨认了一下,才确定对方在说什么。他略一挑眉:“今天是谁不像平常的样子?”跟着他略一回想刚才和贺海楼的对话,说,“你今天这么乖了?风格和平常一点都不一样。” 贺海楼笑道:“这两天走斯文路线。说起来你更爱哪一种?” “记得多斯文几天。”顾沉舟笑起来。 “这个——” “嗯?” “我觉得有点办不到啊。”贺海楼的声音又猛一下低下来了,又缠绵又暧昧。 就算已经听过了很多次,顾沉舟还是觉得身体微微一酥。每天听这道声音,耳朵都要怀孕了,他心道。 “说实话。”贺海楼说,目光从面前放在桌子上、开了免提的手机移到光线明亮的窗户外,又从窗户上一跳到花白的天花板和吊在天花板正中央的水晶大灯,最后再自大灯上落下、落下,落到坐在沙发对面的人身上。 他的脸上慢慢泛起了古怪的微笑,声音跟之前一样,为了让电话对面的人听清楚而特意提高了,一个字一个字都极为清楚,不止清楚地传入自己的耳朵里,也清楚地传入沙发对面的人耳朵里。 “我光光听见你的声音,就硬得不行了。” 说完了这句话,贺海楼没有去看对面坐着的人的脸色,却突然很期待顾沉舟的回答。 对方会说什么呢?会像大多数时候一样假正经地转移话题,还是像偶尔几次心情好有兴致时那样,和他进行更深入的对话?又或者是曾经有过的那一次,整整一通的电话Play……唔,那一次好像光是由他说了? 这个时候,顾沉舟就算有再多心眼,也不能真长了一双透视眼隔着空间看见贺海楼这边的情况。再加上这个时候他心情不错,因此也乐于接贺海楼的话桩:“唔……是吗?” 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来的第一时间,贺海楼的呼吸都滞了一下。 他妈的,顾沉舟就算在发情,也跟平常一样装得不行了。他心道。那一声‘是吗’,可真是特别的诱惑,都让人连找张床的时间都等不了了—— 这个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看向自己对面的人,正好看见对方跳动的眉梢和微微倾斜的上半身。 贺海楼连忙抓紧时间,对着电话说了一句:“我这里有点事,回头打给你!宝贝,等着我!” 手机红色的挂断键同时被另一只苍老的手按下。 贺海楼轻轻一耸肩膀:“贺总理……” 贺南山将桌面上的手机丢给贺海楼。 贺海楼抬手接住,将手机揣进口袋。他再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贺南山,但这个时候,贺南山的神态已经恢复成往常的平静严厉,一点波动都看不出来了,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之前的那些话一样。 一老一少之间有了很短暂的静默。 跟着贺南山淡淡说:“你还真把顾家的儿子搞上手了?”他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意,“很不错嘛,有手段啊。” 这话应该是反着说的吧……但就算反着说,也不该是对方会说的话啊,难道真的被他气道了?贺海楼心里想着,念头刚刚落下,就听贺南山再说:“搞上手了也差不多了吧。小半年时间,还没有玩腻?” 第148章 贺海楼的世界 这个问题可一点都不出贺海楼的意料。贺海楼满不在乎地一笑,回答对方:“还有点新鲜呢,毕竟顾沉舟嘛,和其他人多少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哦?”贺南山发出了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音节。 官场里,总让人战战兢兢的贺南山贺总理对贺海楼来说,不至于没有威严——否则他不可能被压着公放了自己跟顾沉舟的电话;但也没有更多意义上的威严了——这大多来自贺海楼本身的疯狂。 刚刚都能当着贺南山的面和顾沉舟调情了,现在贺海楼要说话,更是没有半点的负担:“或许再过几个月吧,半年或者一年?”他轻佻地说,又心想着也许过得更久呢?毕竟从半年前到现在,他不止没有玩腻,反而越来越觉得…… 不满足啊。 一点都不满足。要更多更多的,更多更多更多……怎么都不够,想要完全的侵占,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 贺海楼轻微地恍惚了一下。嘴唇跟着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贺南山将贺海楼的一切细微表情都看在眼里。 在说谎。他静静地想着。至少这一段时间是跳不出来了,顾家小子的吸引力真的有这么高?现在这个时候,就算阻止也没有用,两个小孩子彼此有意思,哪怕真的阻止了,他们也会私下接触。而且顾新军那边也暂时没有办法,否则不会打电话过来——但光就这件事情来说,并不完全是坏事。 贺南山又想道。 顾家的大儿子要跟海楼之前玩的人相比,确实好上了不少。从这一方面来说,海楼会投入进去并不奇怪。而且顾沉舟确实管得住海楼,这半年来,对方都安分得让他有点惊讶了。 这是一个等级最分明的圈子,小一辈就算再优秀,也不值得国务院的副总理时刻关注。 贺南山这次思索顾沉舟,从自己脑海里找出的最近的记忆,还是过年那一次他去疏云湾接贺海楼的时候。 表面上来说,做得确实不错了。现在也进体制了,从基层做起,野心不小。贺南山心想。顾家看起来很有些把这个长子当继承人培养的心思……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自己对面,吊儿郎当坐着的贺海楼。 既然两个小孩子都有意思,培养继承人的顾新军都不急,他急个什么劲。 “你们刚刚说要去旅游?”贺南山突然问。 贺海楼怔了一下。 “要去就去,注意安全。”贺南山从沙发上站起来,又看了贺海楼一眼,“带上你的药。既然定下来了,就不要再乱搞了。” 这句话说完,国务院的副总理就直接拄着拐杖慢慢往楼上走去,显然没有闲情再管小一辈鸡毛蒜皮的感情小事。 贺海楼瞪着对方离去的身影,一直到深黑色的背影都消失在楼梯转角位置,才慢吞吞吐出一口气,心道老家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正着在告诉他安分一点,还是反着讽刺他,激起他的逆反心理? 按照老家伙的平常习惯,怎么也是第一种吧……要是老家伙真不满意,只怕在说之前,已经什么都做了。 贺海楼一边想着一边倒拨了刚刚打过来的那个电话号码,在熟悉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没有说话,倒是先笑了一声。 “你的手机话筒有问题?声音和刚刚的有点不一样了。” 可真敏感。贺海楼暗忖着自己以后还得再注意点,别什么时候不留神露了马脚:“可能有点问题了吧,我最近刚准备换一台呢。” “家里的手机都堆成小山了。”顾沉舟说。 贺海楼还是挺满意顾沉舟话里针对他们共同生活的地方的形容的:其实关于这一点来说,顾沉舟还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但不知道为什么,顾沉舟越不让他失望,不被满足的感觉就越浓烈,藏在胸口的欲望更无时无刻不膨胀发酵…… “这有什么,你嫌碍眼回头我把它们都清理掉。”贺海楼随口说道,又把话题转回顾沉舟提到的旅游上面,“刚才你还没来得及说去哪里呢。” “是北海的一个小岛。”顾沉舟稍微详细地说了一下前往当地的路线,又说,“如果你在京城我们倒可以直接坐直升飞机到,不过从福徽出发的话……先坐客机再转船吧。” “资本家的大手腕。”贺海楼笑了一声。 顾沉舟也在电话里笑道:“又不是我的!直升飞机太麻烦,上面的空中管制条例烦死你,一年用不到两三次的东西,真收到了手里也是搁着放灰尘。” “先别说灰尘,”贺海楼翘起一条腿,悠闲地说,“你要真敢买,别的不说,先去纪检那边喝口茶吧,说不定他们会给顾家面子,把五块钱一包的茶叶换成五十块钱一包的……对了,你原定几号到菲罗岛?”他嘴里的这个岛就是两人马上要去的地方,岛的名字就来源于岛主人中间的一个姓氏。 “五月一号。”顾沉舟说。 “时间有点赶……”贺海楼说。 “我要先回青乡县这边安排一点事情,所以时间上赶了一点,你是从福徽直接出发,还是等我过去一起出发?” “得了,我自己走吧。”贺海楼说,虽然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顾沉舟,进行交谈接触,亲吻抚摸甚至更深入地交流——但他之所以能把顾沉舟搞到手,一方面在于他脸皮够厚,另一方面则在于他就算再变态,至少忍得住,“反正一天工夫也就见到了。” “行,那就这样。”顾沉舟说。 “嗯——”贺海楼用鼻音嗯了一声,在对方挂断电话之前,说了一句,“我可真想你,小舟。” 电话那一边的人仿佛笑了一声:“我也是。”顾沉舟回答贺海楼。 贺海楼笑了笑,身体往旁边一斜,曲起手臂托着下巴,听电话里跟着“嘟嘟嘟——”响了两三声又戛然而止的忙音。 我可真想你啊,顾沉舟。 总觉得有点克制不住了…… 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顾沉舟除了呆在沈宅陪沈老爷子之外,还回了正德园一趟。郑月琳按照顾新军之前的要求请了假,虽然后头没有真的去和其他官夫人喝茶,但难得回京一趟的夫妻两留在京城里,准备一直到过完五一了再回扬淮省。 这一次,顾沉舟回正德园的时候,顾新军的态度倒是恢复到贺海楼事情之前的样子了,之前的那种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已经彻底消失,就像从开始就不存在一样。这正是顾沉舟想要的结果,他随意诱导了顾正嘉几句话,就让对方问起他五一节的安排。 “准备和贺海楼一起去小岛玩”这样的话当然不能说。 但缺省人选的“准确去小岛度假”这句话,却能在让关键人物心知肚明的同时,不至于引起燎原之火。 顾新军显然听懂了顾沉舟话里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他不耐烦地看了顾沉舟一眼,乘着顾老爷子和顾老奶奶都不在的当口,说了一句要滚就早点滚。 目的不打折扣地达到了,顾沉舟上楼跟自己的爷爷奶奶问了好,也不呆在这里继续碍顾书记的眼,自觉地收拾好东西,坐上回青乡县的飞机。 一个小小的县委局长,总体来说,就算是忙,也不至于忙到哪个程度上。这一次特意回来,顾沉舟主要也并不是为了处理公务,而是为公务之外的事情做了一些安排,在这个国家——世界上的哪一个国家——升官晋职都不可能只看政绩。这并不正确,但确实是常态。 吃了两顿饭见了几个人,青乡县这边的事物也处理完了。明天早上七点的班车,家里也没有人在,顾沉舟索性不急着回去,就呆在办公室里把之前放着的一些不太重要、以及这两天新出现的情况一一翻开处理。 但没看两份文件,他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是杨局长?”顾沉舟有点意外,放下手中的文件,从桌子后站起来说,“杨局长坐!还没有恭喜书记升职呢。” 进来的杨局长就是杨况才。之前杰森集团投资的事情尽管几经周转,但最后不止完全地签署了合同,还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成果,作为直接的联系人和牵线者,本来该退休的杨况才也搭着这个东风,直接升任为县招商局局长。至于远局长,因为年龄大身体不好,早就出于半退休的状态了。 杨况才笑呵呵地说:“我也一样,我也还没来得及恭喜顾局长呢。”他说着打眼一扫办公室,“顾局长这是在加班?明天就放假了,不早点回去休息?” “既然明天就放假了,这个晚上急什么?”顾沉舟笑道,招呼杨况才坐下后烧水泡茶,又解释说,“前两天我调了公休,昨天才回来这里,没两天又放五一了,又是休假,所以乘着今天晚上有时间,就处理一点公务。” 杨况才“嗯”了一声,说:“难怪顾局长接任宣传局还没几天,我们青乡县的宣传工作就有了新的面貌。说起来顾局长也不怎么去饭局吧?我都听见不止一个人抱怨说顾局长你难请了。” 顾沉舟笑道:“哪儿呢,今天晚上我和杨局长可是就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啊。” 杨况才跟着笑了笑。他在机关这么多年,虽然没运道也没本事,但看人的眼力还是有一点的。但这个小县城虽然小,但多年来有才干有学历的年轻人也是层出不穷,甚至有些人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得到了上级的亲眼,比面前的这一位风光了不知道多少倍—— 但是有一个很奇妙的现象。 那些进入官场的年青人,甚至包括整个青乡县的官场里,有顾沉舟风光的,没有顾沉舟沉稳,往往不过一两年,要么调入闲职部门,要么惹上官司,其政治轨迹,简直如同流星一样短暂;而那些有顾沉舟稳健的,又没有顾沉舟蹿升的速度,这些年轻人往往一稳,就是稳稳地熬资历,各种部门轮流调换着,三五年甚至三五十年,也就坐到他之前的那个主任位置。 杨况才清楚自己就是后者的典型代表:没有运气,没有人脉,甚至没有多少才能,依靠熬资历,才熬到了招商局主任的位置,本来都准备退休了,结果临了临了反而来了一场机遇。 可惜实在太迟了,要是再早个五年,哪怕三年,他也奋力搏上一把。可惜今年他都五十七了,和对面的年轻人差了整整三十三岁,对方只用半年的时间,就走完了他花三十三年也没有走好的路。 还不止这样。杨况才看着顾沉舟暗暗想道。因为杰森集团的事情,最近傅立阳对他很有些重视,连带着他也接触到了一些以前根本接触不到的消息,比如前两天,傅立阳就跟他隐隐约约地透了顾沉舟大概没过多久就要被调走的内幕。 再加上杰森集团中县长刘有民倒台事件,恐怕面前的年轻人,不止上头有人,还可能根本就是市里面省里面某位大官的孩子啊。 难怪对方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一出手就跟官场的老油条一样狠辣……这个消息对他来讲是没有用了,不过可以给需要它的人,比如即将来到的新任县长?杨况才沉思着,一边也和顾沉舟聊天,等主要的拉关系及恭喜的目的达到之后,他也没有多呆,很快站起来说,“好了,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顾局长我就先走了。” “杨局长慢走。”顾沉舟站起来把杨况才送到门口。 杨况才转身离开,走到一半的时候回头一看,大半个政府大楼熄灭灯光,暗摸摸的情况下,招商局局长办公室的灯光尤其显眼,透过敞开的大门,还能看见办公室主人低头翻阅文件的身影。 其实有背景又肯努力,难怪官运亨通。 杨况才回头看了这么一眼,又不由自主地想道。 菲罗岛位于北半球北海海域,距离维尔维国仅两个小时的海上航程,这里风景优美,气候适宜,最重要的是,这个小岛作为一个私人岛屿,虽然不禁止人员的流动,却并不作为旅游地对外开放,因而不管是人文景观还是自然风景,都得到了非常完好的保护。 贺海楼的事情不像顾沉舟这么多。在之前结果顾沉舟的电话,应付完贺南山之后,从沈宣诚及其他渠道确切得知顾沉舟已经离京返回青乡县之后,贺海楼后脚也跟着离开京城,并且是直接转道出国,乘飞机及轮船一路到达菲罗岛。 春夏时节,海岛上的太阳有些晒,但气温刚刚好。 贺海楼从轮船上下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皮肤黧黑的渔民长着大网,从海里拖出一网的鱼。 大大小小的鱼层层叠叠挤在一起,此起彼伏地在网中跳动,夕阳下,银白色的鱼身闪烁着璀璨的光芒。腥咸的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让人清醒的同时,似乎又把人圈入一个怪圈。 贺海楼深深吸了一口气。 距离顾沉舟到来还有整整两天。还来得及……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首先的话,就先安排一条游艇吧? 五月的第一天,全国各个主要交通路线都承担了非同一般的压力,城市里生活的人群,好像较之平常增多了不止一倍,旅馆饭店,火车汽车,黑压压的人头挤满了周围每一个空间,连呼吸到肺里的空气,都全成了人身上的汗臭味。 飞往国外的班机是早就预定好的,顾沉舟从青乡县赶到扬淮省会里再乘坐出国的飞机,一路上倒不特别拥堵——从青乡县到扬淮省会,班车比较多,而出国游的负担比较大,维尔维国更不是国内外出旅游的热门地点所在,因此除了坐车的时候人数有些多外,等真上了飞机,一架飞机也就只坐满了三分之一。 昨天算是连夜处理完了事物,顾沉舟在上飞机之前给贺海楼发了一条短信,通知对方自己的行程,接着就在飞机上稍微补了一觉,等到飞机到了目的地,他的精神也好上许多了。 走在其他旅客之中下了飞机,顾沉舟打开手机,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贺海楼的短信。 —到了没有? 顾沉舟看了一下短信的发出时间,跟飞机降落的时间也没差几分钟,显然贺海楼是压着时间发来的。 —刚下飞机。他回了贺海楼一条。刚刚把手机揣进口袋,机身的震动就让他不得不再次将其拿出来。 —别把手机塞兜里!往前直走,走到等候大厅,看见一个举着牌子穿制服打领带头上再带着一个帽子的长得像酒店迎宾的人没有? 说实话,就算没认出这个人,顾沉舟也认得写在对方举着的木板上的,自己的中文名字。他无言了片刻,走上前用英语跟对方交谈,同时还发了贺海楼一条短信。 —你在干什么? —照做不就知道了?贺海楼回得飞快。 这个时候,顾沉舟也和来接人的、确确实实穿着某个酒店迎宾服的外国人走到机场外,随之上了一辆黑色加长轿车,刚刚坐下,就有车子里的服务人员递上手巾与红酒。 顾沉舟接过手巾擦了擦手,却摆手拒绝对方搁在托盘上的红酒和其他事物。只是在擦好手后,发了一条短信给贺海楼。 —你这样做有意思? 到这个时候,顾沉舟也差不多看懂了贺海楼的意思。这回是他邀请对方出来旅游的,结果对方反客为主给他安排了一场接待——而且还是一个实在有些微妙的接待。 对于顾沉舟的这条短信,贺海楼没有回,却直接打来了一个电话。 顾沉舟看一眼号码,接起来说:“你现在在哪里?” “在等着你呢。”贺海楼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又说,“在国内你不敢弄这个玩意,在国外还不兴玩一玩?又不是公款旅游。” “还差这一场?”顾沉舟笑道。看了一眼车窗外,突然换了英语,对坐在自己对面的服务人员说,“This is the way to the harbour?” “Yes,sir。”对面的服务人员是一个看上去有些严肃的金发中年人。对于顾沉舟的问题,他非常简单地做了一个回答,就不再说话了。 贺海楼在电话里听得一清二楚,他调侃说:“第一次来你也这么熟悉道路?”话里多多少少有对顾沉舟谨慎的轻微讽刺。 “你又知道我是第一次来了?”顾沉舟不紧不慢地回答。 贺海楼在电话里啧啧了两声,倒没有继续跟顾沉舟抬杠:他当然知道顾沉舟是第一次来这个国家,但知道的原因嘛,就只能是两个人心照不宣了。 作为一个港口国,维尔维国的机场距离海港并不远,大概也就十五分钟的车程,顾沉舟就从机场到了港口的私人船舶停放区。他弯腰从车上下来,刚刚走了两步,一根土黄色的麻绳就从天而降,倏地掉到他面前晃悠不停。 顾沉舟向旁边调转了一下视线,正看见贺海楼靠在白色游艇二层的栏杆上,笑容满满地冲他挥手。 笑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传染的东西了。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跟着走上游艇,来到贺海楼身边。 “走,我们直接开船到菲罗岛。”看见人上来了,贺海楼也不废话,带着顾沉舟就往驾驶舱走去。 两人一起下了二层,贺海楼走到驾驶的位置,直接把船开出停放的地点,迎着风往目的地驶去。 离开了停放有大大小小船只的海港,海面刹那一净,贺海楼干脆开始哼起了调子。站在旁边吹风的顾沉舟回头看了人一眼,几步回到驾驶舱,从后面的小冰柜里拿出一瓶红酒,拔出软木塞倒了一小杯出来。 贺海楼早就看见顾沉舟的动静了,他转过头朝顾沉舟一笑:“喂我一口。” 顾沉舟端着杯子走到贺海楼身边,在抬抬手作势要将杯子递到贺海楼唇边的那一刻,手臂一弯,递到唇边,直接喝了下去,跟着才对瞪眼看过来的人微微一笑:“开车不能醉驾,开船一样也不能。” 又瞪了顾沉舟一眼,贺海楼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喝掉,然后才一边开船一边跟顾沉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顾沉舟放松身体,斜斜地靠着船舱,问了两句贺海楼去福徽省的事情,跟着又说菲罗岛的风光和烤鱼——他是第一次去维尔维国,却不是第一次登上菲罗岛,不然这一次和贺海楼出来,他为什么非选那个地方? 一阵猛烈的海风带来了一个大浪头,轻巧的白色快艇猛地起伏一下,靠着船舱的顾沉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晃了一下身子,连手中的酒杯都摔到了地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不大的驾驶室里尤为清晰。 “没事吧?”驾驶船只的贺海楼头也不回的问。 顾沉舟没有回答。他一只手按着脑袋,另一只手撑着旁边的驾驶台,整个人都轻微地打着摆子。 “小舟?”贺海楼没有看到身后的情况,依旧悠闲地问。 顾沉舟这一回想要回答了,但是他能模模糊糊地听见周围的声音,却不能控制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并不止如此。神智,力量,一样一样无端消失,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玻璃罩罩住了,他在里头大声呐喊,可呐喊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等等,怎么了?顾沉舟浑浑噩噩地思考着,他用最后的意志,极力想稳住自己的身体,然而事实上,他的身体沿着舱壁,一寸一寸地往下滑,最后…… “砰!” 是重物砸在地面的声音。 贺海楼依旧没有转头,他继续哼着歌,转动舵轮,调整前行的方向。阳光透过玻璃射入,打在贺海楼身上,照亮对方英俊的面孔的同时,也照亮了这张面孔上那抹怪异的微笑。 第149章 扑通! 白色的快艇继续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中按船主人的既定路线不紧不慢地前行着。 贺海楼嘴里欢快的调子就没有停过,一边开着船,他还不时朝身后转转头,看着背后滑倒到地上的顾沉舟:面朝地下的人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灰色的地毯上,玻璃杯碎成数片,一半散落在顾沉舟的手臂边,另一半大概被倒下的身躯遮住了,只留一些指甲壳大小的碎片,在夕阳的光线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每一分每一秒在这个时候,都被扭曲拖长了,贺海楼站在船首,足足又开了十五分钟的船,才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中,将船只设定为沿目标航道自动航行。他一转身靠在操作台前,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咬到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吐出。 紧张、期待、恐慌、狂喜,总总情绪汇聚在一起碰撞发酵,连贺海楼这个酝酿情绪的本体,在此时此刻,也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拥有着什么样的心情。任何一个单一的情绪形容词,都是对他的侮辱。 他好像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多么遥不可及地目标啊。多么轻而易举地成功啊。 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上的打火机,食指抬得高了点,淡蓝色的火焰从手指的内侧擦过,有轻微的灼疼感。贺海楼随意将手机丢到一旁的小托盘中,轻轻吮了一下被火苗燎到的地方。 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躺在地上的顾沉舟。 他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件宝贝。 将它小心捧起来细细爱抚好好亲吻,和关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或者猛一下摔碎,让别人再也不能看见碰到的心情是完全一模一样的。 越想做前者,就越期待后者;越想做后者,就越流连前者。 就算本身没有酒意,想到这里的贺海楼也有了微醺的感觉。他觉得刚刚烧灼着手指的火苗似乎一下蹿到体内,随着血液的流动在体内四下游走,每到一处,都带来一阵密集的战栗。 “别着急,嗯,别着急,马上就好。”贺海楼自言自语地说道,却在同时从靠着的操作台上直起身,一步一步朝地上的人走过去。 厚重的地毯吸收了足音,贺海楼悄无声息地来到顾沉舟身旁,居高临下地看了地上的人一会,才缓缓蹲下身子。 柔软地发缕从指尖滑过,苍白的脸颊与闭合的眼睑在光影下,除了静谧之外,更显示出了平常没有的脆弱。 他的手指贪恋着顾沉舟的面孔,从对方高挺的鼻梁到柔软的嘴唇,又顺着咽喉直滑到锁骨肩膀的位置。他渐渐的从抚摸变成了搓揉,五指越来越用力,动作也越来越粗暴——贺海楼不是没有这样接触过顾沉舟,事实上,在他们做爱的时候,他几乎摸遍了顾沉舟全身的每一寸皮肤。 或者换个说法:对方身上的每一寸地方,他都用手指和嘴唇、乃至舌头丈量过。 他十分满足,又有更多的不满足。 贺海楼跪坐在地毯上,他的手指已经滑到顾沉舟的衣服里了。薄薄的衣服掩盖不住任何东西,手指与肌肤的每一次接触,都有电流蹿过的酥麻。他捧正对方的脑袋,痴迷地俯下身,将自己的嘴唇按在对方的嘴唇上。 真想要,真想要。 想要对方张开嘴含住他的鸡巴,想要对方吞下他的精液。想要对方打开身体咽下他的东西,想要用精液灌饱对方,想要看这张冷静地、从容的面孔上出现张皇羞愤,出现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他咬住了对方的嘴唇,轻轻一撕,冰凉的腥咸的液体就沾上他的嘴唇和舌尖,手指下搓揉的乳头,也开始发硬发热。 他模糊地笑了一声。 ——差不多了吧? 手里捧着的人似乎动了,又似乎没有动。 贺海楼唇角一弯,索性敛下眼,专心致志地吮吸顾沉舟嘴唇上的裂口。 并不太出意料啊。他无趣地想到。冰箱里的几瓶红酒里,下的药分量都很重,但对方只喝了一口,摔倒下去之前还摔碎了一个杯子,又正好倒在杯子的碎玻璃旁边,看起来理所当然,是不是?那么倒下去的时候顺势再抓一个碎片在掌心内切割刺激神经,听上去也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嘛—— 他的又一下亲吻力道似乎重了点,连带着被亲吻的人都偏移了一下,不止如此,仿佛因为吮吸血液的关系,他眼角的余光也随之瞥见了一抹暗红。 还真将玻璃握在掌心?贺海楼揶揄地想着,就这点玻璃,可不知道能不能划破衣服呢! 一个念头还没有从脑海里真正掠过,剧痛就突然从手臂上传来,贺海楼猛地吃了一惊,偏头一看,只见一枚长长的钢刺刺进了他的手臂,尾部的断口还并不规整,像是从鱼叉上直接用手给掰下来的。 这东西对方是什么时候抓到手里的?贺海楼不急着把东西从手臂上拔出,却忍不住将目光转回到顾沉舟身上,正好看见对方刚刚扶着桌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操作台跑去! 顾沉舟的脑海一片混乱。 那一杯红酒喝进嘴里的时候还没有什么,但在喝下去身体随之有了异样变化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几乎在一瞬间断定自己喝的酒是加了料的。 不可能是别人,只有贺海楼。 但是,贺海楼为什么要对他下药? 顾沉舟已经没有精神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只能顺势摔了杯子,又在倒下去的时候将一片碎片捏在掌心里。 一开始,疼痛还能带来几分清醒,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清醒在一波又一波冲击着神经的困倦下岌岌可危。顾沉舟觉得自己无数次闭上眼,又无数次在眼皮粘合的一瞬间惊起。 他完全没有一分一毫的精力再思考别的事情,只能在沉睡与惊醒之间疲于奔命,这样的循环一秒钟就跟一年那样漫长,永无休止得让人绝望。 他最后几乎睡过去了。 梦中什么都没有,除了无穷无尽的黑色。 然后,贺海楼的举动让他又惊醒过来,只是哪怕睁开了眼,也是另一场黑色的梦。 一环套一环,又幽默又讽刺。 他将刚刚从鱼叉上掰下来的钢刺插到贺海楼手臂上。这仅仅是一个很奇妙的巧合:贺海楼刚刚开船的时候,他走到甲板上逛了一圈,恰恰好看见一根鱼叉上的一根钢条松掉了,恰恰好随手掰下来又带进驾驶舱中。 倒下时候握着玻璃,他能想到贺海楼也不会想不到,但这根钢刺,背对着他的贺海楼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见,当然也不可能想到。 再一次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顾沉舟觉得自己双脚踩在地面跟踩在棉花上一样。他的视线一阵阵地发黑,仅有的能见区域里,全是颠倒摇晃的物体。 快艇的操作台距离他倒下的位置仅有五步的距离。他扑到操作台前,碰到舵轮,舵轮被他带着转了一大圈。船头也随之慢慢转向。他没有理会——并且能确信在自己身后的贺海楼也没有理会——只是去开一旁的柜子,柜子上了锁,钥匙却插在锁孔上。书 香 论 坛顾沉舟的手被钥匙连划出两条血痕,才弄开壁柜。他用力睁大眼睛,伸手一抓,抓住了搁在里头的一把手枪。 从头到尾都并不着急的贺海楼看到这一幕,几乎要鼓掌了。 他有时候也不知道是自己过于了解顾沉舟,还是顾沉舟过于了解自己:刚刚的钢条先不提,就眼前的这把手枪——这条船是他租来的,东西是他放进去的,顾沉舟还是他接上来的,从对方上船到现在,他都没有离开过驾驶室,顾沉舟同样也没有机会观察驾驶室的柜子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可是对方却有勇气在被下了药的情况下,找到机会不赶紧往外跑,而是回头寻找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高危险武器…… 这一次,顾沉舟只能靠猜。 他猜对了。 所以贺海楼在黑洞洞的,四下摇晃的枪口下,举起了双手。 耳朵旁边传来鸣笛的声音,很明显是幻觉,顾沉舟没有理会。他将所有的精神和注意力都放在自己对面的贺海楼身上。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 在说什么呢?顾沉舟没有精神去辨认,也不想和对方多说其他什么。他尽可能地将枪指在对方的身体上,慢慢向前走的同时,示意对方慢慢退后。 枪支的威慑下,很少有什么动作是不能被理解的。 贺海楼只思考了一瞬就按照顾沉舟示意地那样做:双手继续高举,沿着舱门的方向缓缓后退,来到舱门前台阶的时候,他只稍微停了一会,就看见顾沉舟搭在枪上的手指颤抖地滑了几下,接着保险栓打开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贺海楼深吸一口气,不再刺激对方,又一次开始慢慢后退,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船舱,在顾沉舟刚刚踏出舱门的时候,他脚下突地被绊了一下,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朝台阶下滚去,到了甲板上,又随着快艇突然的倾斜而一路滑到栏杆旁! 一截横在舱门前的麻绳被拉扯出一段长度,贺海楼唇角轻轻一挑,放下自己的双手,上前几步,脚踩在顾沉舟手上用力一捻,踩松了对方抓着枪的手,再朝旁一踢,就把那支手枪踢到角落。 天边的光线逐渐收敛,海上的风浪变得大了。 贺海楼低头凝视着甲板上的人。 这一次,对方似乎真的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垂下去的手臂抬了好几次,才攀住船边的最后一节栏杆,他用力地想要抬起头睁开眼,开始眼皮却一直往下掉,脑袋始终只能做轻微的转动。 他的神情已经变得茫然。如果这样的茫然之中,再多一点迷醉—— 贺海楼的神情里似乎都有了一点迷醉,他弯下腰想要把人从地上扶起来,一阵海浪却突地涌起,推得整艘快艇都跟着重重起伏了一阵! 贺海楼反射性地伸手抓住栏杆站稳脚步,却被随之溅起来的浪花遮住了视线。他皱着眉头抬手挡了一下,却突地看见一道身影朝栏杆外滑了出去,一眨眼就被海浪吞没。 贺海楼脸上的表情在自得与茫然之间切换了一下,瞬间定格在恐慌上。 第150章 深蓝的海水下 人在脑海一片空白的时候,会完全按照最后一霎的意识去行动。 在看见顾沉舟滑出船体的时候,贺海楼猛地向前一扑,半个身子都到了栏杆外面,并且他确实碰到了对方的身体:隔着柔滑的西装布料、在溅起的冰凉水花中、属于人体的柔韧的躯干、仿佛还传递来温暖的体温—— 又一个浪头打上甲板。 贺海楼一下子被水迷了眼,他心头一凉,神智恢复了几分,却不死心地再往下一探,可惜这一次,只有冰冷的海水淹没他的手臂,再一转瞬,连海水也争先恐后地褪了下去,刚才在水中感觉到的冰凉也以另一种更汹涌的姿态从四面八方挤过来。 贺海楼的双脚落回甲板上,寒意来得太快,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哆嗦,跟着一秒都没有停,解下了两个绑在快艇外侧的救生圈朝顾沉舟落下去的海面抛下,又粗鲁地脱下鞋子和外套,手臂一撑栏杆,直接跃进海里! 深蓝色的海水从脚底淹没头顶只用了一个眨眼。 一个眨眼的时间,鼻端已经不能有新鲜的空气,耳朵如同被堵塞,眼睛前也蒙上了一层蓝翳。 但还好,他还能看清距离自己并不特别远的人。 贺海楼整个人都像鱼一样摆了一下身子,用力朝顾沉舟的方向游去。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顾沉舟水性很好——都被迷晕了水性再好有什么用? 下水到现在还没有半分钟——但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办法获得氧气呢? 贺海楼出乎自己意料的平心静气,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都没有感觉到这样发自内心的平静了。 他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他第一时间将自己胸腔内的氧气渡到对方嘴巴里,却在发现自己抓着的人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之后当机立断地拉着人往上游。 距离水面只有短短的不到一米的距离。 隔着重重的海水,他能清楚地看见阳光落在水面上的粼粼光华,还能看见救生圈叠下的一圈阴影将光线束缚。 来得及,肯定来得及。 他完全这么笃定。 他平静极了。 贺海楼就是在跳入海里的那一瞬,突然明白地确定了。 顾沉舟都掉到水里了,他除了跟着跳下去,还有什么选择呢? 顾沉舟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 脑袋突突地疼痛,周围雪白色的墙壁和其他家具在视线里全部模糊成了一团,似乎是在飞快地旋转着—— 顾沉舟难受地闭了一下眼,又因为远远近近的声音和额头上的触感而强撑着睁开。 区别于墙壁的深色区块来到他旁边,他知道有人在伸手按他的额头,却没有多少感觉……好在这仅仅也是一瞬的时间,醒来的数秒钟之后,顾沉舟的视线和听力逐步恢复,看清楚了站在自己旁边的人,也听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医生?” 对方的腔调里有很明显的紧张情绪存在,一只手也始终在他的额头、脸颊,还有脖颈方面碰触:“这里的医生说你醒来可能会有点发烧,你有没有感觉不舒服?感觉不舒服的话我让他们进来换点滴——” 顾沉舟重重地闭了一下眼:“……贺海楼?”他试了一下声音,发现不止自己的喉咙又干又哑,连嗓音也极为粗粝,简直像车轮摩擦过沙地的声音。 “嗯?”坐在病床边的贺海楼应了一声,就看见顾沉舟一抬手臂,粘着点滴的地方立刻到流出暗红色的血液。 贺海楼连忙将对方的手按下去:“血都倒流了!” 顾沉舟顺着贺海楼的声音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将刺入了针头的手背放下,换了一只手抬起来,盖住自己的脸,却没有闭上眼睛。 他的目光先落在天花板上,又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一直掉到自己的手背上。 白色的纱布被胶带黏在手背上,遮住了手指的根部,却没有将手上的青肿完全遮盖,只在破皮的地方涂上了紫红色的药水。 顾沉舟翻了一下自己的手。 一旁的贺海楼的目光也跟着落到顾沉舟的手上。 贺海楼犹豫了一下,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心虚过,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看见躺在床上的顾沉舟一撑手臂,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贺海楼连忙问道,见身前的人不答,又连忙搭了一把手,把人扶起来。 身体里的力量到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慢慢恢复了。 从床上坐起来是第一步,顾沉舟跟着掀开被子,将双脚放到床底下,穿上拖鞋来回走了两步,就听见吊瓶被拖动的轻微碰撞声。 顾沉舟抬眼看了床头的吊瓶一下,手臂一抬,就拔掉了自己左手上的针头。 这一下太快,贺海楼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顾沉舟环顾了室内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往门的方向走去。 “等下!”贺海楼立刻上前一步拦了一下,手还没有碰到对方,一道高高瘦瘦的黑影就夹杂着“哐当哐当”的声音直接砸了过来! 贺海楼的手臂抬了一下,却没有挡住,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额头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冰凉的液体洒了他满脸—— 这并不是结束。 腹部同一时刻传来的剧痛让贺海楼弯下了腰,但跟着来自面前人的第二脚,直接将他踹到了地上。他疼得咳了起来,却被又一脚重重踹在腰眼上,不受控制地滚了一圈,匆忙间一抬头,只看见一张满是戾气的脸。 “What happened?You are……(发生了什么事?你们……)” “滚出去!”顾沉舟头也不转,直直盯着贺海楼,厉声对推门进来的护士说。 金发碧眼的护士明显听不懂顾沉舟说的中文,她的视线在房间里的两个人身上紧张地移动着,没有冲上来,却拿出了医院内的联络机。 “Out。(出去。)”贺海楼看了顾沉舟一眼,对站在门边的护士说。 “Sir,Are you ok?(先生,你还好吗?)”护士立刻询问道。 “Get out!(出去!)”贺海楼不耐烦地说。 “Please wait。(请等等。)”但顾沉舟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了,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不再去管贺海楼,转身对门口的护士说,“I would like to discharge from hospital,please take me to go through the discharge formalities。(我要出院,请带我去办出院手续。)” 金发的护士迟疑了一下。 “顾沉舟!”还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的贺海楼高声叫了一声。跟着他对站在门口的护士一字一顿地说,“Get、out、now!(现在、马上、出去!)” 金发的护士最终关上了门。 贺海楼扶着顾沉舟刚刚砸过来的吊瓶架,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我们谈一谈。” 顾沉舟简单一点头,直接找了个沙发坐下来,甚至还对贺海楼比了一个坐下的手势:“行,我们谈一谈,你想谈什么?” 贺海楼用手揉了一下腹部,刚刚太紧张没有注意,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腰腹的位置都疼得让人发颤:“消气了没有?”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贺海楼瞅了顾沉舟一眼,“要不然你再打一顿我们再慢慢说?或者回到海上你把我扔下去?” 顾沉舟笑了一下。 贺海楼也跟着抬手摸了一下自己凉飕飕的额头,放在眼前一看,上面有点血迹,可能是刚才被碎裂的玻璃给划了一下。 平静一直从顾沉舟的脸上传递到眼底,几分钟前的怒气像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不奇怪,我自己有时候也不知道。”贺海楼的口吻里又带上了一点平常的轻佻。 “所以你在想什么?”顾沉舟接了口,“分手?不用这么麻烦;上我?用这种方法?或者你还打算再找几个人玩一场群交并拍照留念?” “群交倒没有,本来是打算上你顺便玩一场监禁游戏的,照片嘛,让顾家放弃你肯定需要的。”不止顾沉舟口吻轻松,贺海楼接话接得也毫不含糊。 “那怎么不继续?”顾沉舟问。 “因为不想我们真的玩完了。”贺海楼说。 顾沉舟忍不住笑了一声:“‘不想我们真的玩完了?’你觉得我们还有得玩?” 贺海楼一摊手:“两天前你才跟顾部长说过和我的事,总不至于再一回头继续对他说‘我之前是驴你的,我和贺海楼什么意思都没有’吧?” 顾沉舟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像刀锋一样刮过贺海楼的面孔。 他并不因为贺海楼的威胁而生气,却因为贺海楼威胁的行为而感觉愤怒。 这种威胁,两个人都知道不算什么。 这段感情里,外来因素从来不是问题,问题只会出现在面对面的两个人身上。 贺海楼不再进行无意义的嘴炮,他又揉了一下身体发疼的部位,对顾沉舟说:“小舟,我有时候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不是精神障碍,就应该是单纯的心里因素吧……我一面想着保护你,一面想着毁掉你;一面感觉很满足,一面又完全不满足……”他笑了一下,“就是这样,我早几年前被压着去看心理医生,治了两三期一点效果都没有,估计是天生的。” 顾沉舟的目光停在贺海楼脸上。 贺海楼走到顾沉舟身前,蹲下去将手放到对方膝盖上,等了一会,看顾沉舟没有反应,又屈下一条腿,小心地将下巴枕上去,片刻后才抬起头说:“对不起,小舟。”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会。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也伸手把地上的人拉起来。 他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愤怒。他只是说: “贺海楼,你说完了?” 第151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海楼看了顾沉舟几秒钟。他的脸上很快带上了迷人地笑容,眼睛深处闪烁着如同星芒一样的光辉,回答却出人意料地干脆:“没错,我说完了,需要我给你安排回国的飞机吗?” 这并不是顾沉舟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和贺海楼在一起的意料之外已经够多了,并不差这一件。顾沉舟扯动一下嘴角,笑容平静又从容:“不必,这就不劳烦了。这里景色不错,贺总可以多留几天,慢慢欣赏。” 菲罗岛之行,至此结束。 五月一号出国,五月二号在病床上醒来,五月三号回国。三天时间,顾沉舟回到青乡县的时候,也不用多休假了,刚刚好和众人一起上班。 这之中,在维尔维国医院就分开的贺海楼没有找过来,薛明珊倒是先一步从市里开车过来,除了特意说声恭喜之外,也是为了和顾沉舟喝上一杯茶。 几次碰面,顾沉舟对薛明珊的印象都还不错,这次也不例外:因为已经不用特意做给贺海楼看,邀他的人这回选了个靠近角落的位置,旁边还有一株发财树遮挡周围的视线。 顾沉舟到达的时候,薛明珊照例已经等在位置上了。她穿着白色的小西装,满头长发扎成马尾,就是光光靠着椅子坐在那里,也让人感觉精神奕奕。 “顾厅长,恭喜恭喜。” 一句话,七个字,既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又含蓄地点出了自己手头的关系,说的关于顾沉舟升迁的那一份还没有正式下达的命令。这件事顾沉舟早就心里有数,杰森集团在青乡县落户的事情敲定,事情就可以说是准备妥当,现在的升迁不过水到渠成。他笑了一笑,跟对方轻轻一握手:“薛小姐风采更胜往昔,我听说薛小姐已经进了省委的秘书厅?” 薛明珊这回倒真吃了一惊,这一次她按程序进入里边,瞄准的就是省委秘书厅和另外一个位置,只是这两个位置现在到底能不能拿到手,她爸爸也还不确定,没想到这回过来跟顾沉舟展示一下人脉力量,话刚出口,就被顾沉舟轻描淡写地给展示回来了。 当然对于这一点,薛明珊心态极好:薛家和顾家本来就不能比,顾沉舟掌握的力量比她更多,消息更灵通,完全是应有之义,否则她为什么要多方靠近对方?因此矜持一笑,也不掩饰脸上略微的喜色:“这件事我倒是还不知道,谢谢顾厅长了。” 顾沉舟淡淡笑道:“就我来看,这个位置正好适合薛小姐。” 薛明珊心动了一动,暗道顾沉舟这是有将话题深入下去的打算啊!她进秘书厅的事情,顾沉舟肯定特意打听过了,这中间是不是有说过什么话?一个念头闪过,她又立刻否定:顾沉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果这边他有说话,两个人的交易应该就结束了,她也会跟着被人“心领神会”。她马上接上话,笑道:“不管怎么说,总是开了一个好头,在省里呆一段时间之后,我也想像顾厅长一样,下周边贫困的县区看一看,我看龙平县就不错。” 顾沉舟点点头,话里有话:“薛小姐眼光独到,从开头就是这样啊。” 官场中人很少将话彻底讲透,但对于他们来说,很多外人听来没讲透的话其实已经很明白了,比如薛明珊这一句,有了省城的履历再下放县里,恐怕一下去就是一县主政官,这样上下层熬个几年,地方履历完整了,就该向更高层次进步了。 薛明珊的这些打算也不是第一次跟顾沉舟透出来,他们见面的一开头,薛明珊就表示出了自己的野心。但是官场里合作的事情,绝少有一次性就敲定的,好比薛明珊跟顾沉舟,最开头两次,薛明珊表现的是自己的眼光和能力;之后的一通电话,是两个人的又一次试探;这一回,薛明珊又来展现自己的人脉,顾沉舟也终于给了对方一个深谈的话头,带出了薛明珊政治上的一些具体规划。 这之中,两个人的每一点不同反应,都可能造成结果的不同:比如在薛明珊展示了自己能力和人脉的这个时候,顾沉舟再不递一个梯子,薛明珊就要放弃顾沉舟这条可能的路,转而寻找其他机会了;而对于顾沉舟来说,如果这几次接触中,薛明珊做出了什么让他不满意的事情,顾沉舟自然会找个恰当的机会适时推上一把,让两个人的合作关系直接结束。 彼此之间心领神会,接下去的话题就轻松多了,作为男士,顾沉舟先起了一个话头,虽然之前没有特意关注过薛明珊,但在对方回答的过程中,他稍一分析,又试了几个话题,很快就抓住对方的兴趣所在。 薛明珊一边笑意盈盈地回答着,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对方,越琢磨越有些佩服,佩服之中,又带着一点对自己眼光的自得。 这一次的见面也就一个小时多一点,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薛明珊很有眼色地站起来:“顾厅长,这次又打扰你了,不过下一次见面,我猜就没有那么快了。” 这话其实很好理解,前后几次见面,这一回两人算是终于定下了初步的合作意向,接下去的再进一步,除了顾沉舟要站到更高的位置外,薛明珊也要确实表现出自己在政治上的天赋,这样才有真正的合作机会:薛明珊跟顾沉舟的,薛家和顾家的。 “薛小姐住在哪里?我送薛小姐回去吧?”顾沉舟客气地说。 薛明珊哪里需要这个?她来是找合作伙伴的,又不是来找男朋友的,何况她心里也清楚顾沉舟不过是客气一句,因此笑道:“这不用,现在也才八点多呢,我待会还开车回市里。就不劳顾厅长大驾了。” “路上小心。”顾沉舟点点头,先把薛明珊送到了她的车子,自己也转头离开。 薛明珊坐上车子,按开车载音响,跟着里头流泻出的音乐轻轻哼起调子,差不多二十来分钟的时间,就开出了青乡县,上到高速公路上。 晚上时间,高速公路上的车子并不是非常多,一条条铁灰色的笔直的道路枯燥得让人乏味,薛明珊开了十来分钟的时间,就按下车窗,让外头的空气涌进来,吹去封闭车厢里的一点燥闷。 车载音乐正播放到一首哥特暗潮的曲子,沉沉的音调和夜晚的颜色及其相符,薛明珊用手指轻轻打着节拍,在注视前方的过程中垂一下眼,看看仪表盘上的数字,轻轻加了一下油门,指针再次向右偏转数寸。 “咔!”突地一声响起,车子仿佛震了一下。 薛明珊有点奇怪,伸手准备调调音量,结果手还没有伸出去,同样的响动就接二连三地从前车盖的位置传来,车子也跟着不停地震动。 薛明珊吓了一大跳,连忙踩刹车连续换挡,赶紧靠高速公路路边停下,同时推开车门走下去,打开前盖检查车子的发动机及其他设备。结果就在她刚刚弯下腰没多久,刺眼的光芒从身后传来。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打开前照灯的大卡车,已经近在咫尺! “砰!” “……啧啧。”同一个地点不同的高度,居高临下的贺海楼趴在栏杆上,按下了手机上的停止摄像按键。他将视频保存起来,打开通讯录,在里头仅有的两个名字中选择自己要的那一个,将这个视频发送给对方。 发送成功之后,贺海楼又朝底下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转身上车离开。车子发动的时候,他在想顾沉舟会过多久看懂这个视频并且回应他呢? 一分钟,两分钟,或者五分钟? 顾沉舟接到视频的时候,刚刚好从浴室里洗了个澡出来,他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点开手机上的信息,第一眼就因为陌生的号码而微微皱眉,但再接着,等到黑乎乎的视频里出现了一辆和薛明珊晚上开出来的极为相似的车子之后,顾沉舟怔了一下,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贺海楼。但就在这个念头刚刚从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时候,视频里突然多出了一辆速度极快的卡车,差不多一晃眼的功夫,卡车已经快接触到薛明珊的那辆车子,跟着视频一抖,亮光遮住了所有画面,再接着,视频就直接播放结束了。 顾沉舟的脸色都有点发青了,他直接用这个号码倒拨回去,等待音刚刚响起,电话就被接通,两个人的声音一同响起来:“小舟,晚上过得怎么样?” “贺海楼,你是什么意思?” 高速公路一侧的山峦成片成片地从玻璃窗上往后滑去,贺海楼笑起来,声音轻松又甜蜜:“没什么意思啊,一个小小的招呼嘛,你如果不喜欢,我下次就换一个。” “贺海楼,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顾沉舟问。 “在追你啊。”贺海楼哑然失笑,“也在讨好你,你随便选一样,觉得哪个是就是。” “用这种方式?”顾沉舟也笑起来,“你真的觉得可行?” “我觉得不可行。”贺海楼说完后就呵呵地笑起来了,“小舟,你不需要回应,我做好追一辈子的打算了。” 顾沉舟静默了几秒钟。几秒钟后,他对贺海楼说:“现在是薛明珊,过两天视频上的人是不是要变成我的家人了?” “顾书记我哪敢动啊,”贺海楼笑道,“不过你多替你身边的女人买几份保险是真的。” 顾沉舟不怒反笑:“贺海楼,你疯了。” “小舟,你第一天知道这件事吗?”贺海楼反问对方。他的身体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唇角的笑容在各种曲折的阴影中移动,仿佛也有一点的恍惚,随着那些阴影一闪而逝,“说老实话,前两天的事情我也有点害怕,再要跟你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 干脆就这个样子吧。 不需要理解,不需要接受,不需要回应。 你爱你的,我爱我的。 我不要你的爱,但把你的全部注意力,都留给我吧。 我不再伤害你了。 啊啊……小舟,我等着你过来,杀了我。 “小舟,晚安。”贺海楼抬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起来,很愉快很愉快,“有个好梦,我爱你。” 第152章 酸甜苦辣 手电筒照射出的椭圆形的光圈在各种金属管上来回移动,沾了黑色汽油的手指旋紧水箱的盖子。眯着眼睛检查车子的男人直起腰,放下白色车子的前盖,对站在一边的车主人笑道:“行了,都检查一遍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 高速公路上的夜风不小,车主人按着鬓边的发缕从路肩上下来,走到车灯照出的明亮区域,嘴角含着微笑,正是刚刚和顾沉舟分手的薛明珊:“谢谢师傅,麻烦你了。” “没事没事。”修车的男人帮着薛明珊将车子前后的障碍牌拿起来放到车上,在拿起一个从中间裂开来的障碍牌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都开了这么多年车,结果晚上一个不注意就撞到东西了。” “师傅车子高,开近了当然看不到。”薛明珊笑道,把拦在车子前后的东西收拾好,她也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又向卡车司机说了一声谢谢,这才启动车子,缓缓前行。 暖气从送风口吹出,低沉音乐继续响起,就像中间的停顿并不曾存在。 薛明珊一边开车一边伸手调了调后视镜,镜子里头,蓝色的卡车已经一头栽进远处的黑暗,只一个眨眼的时间,就被浓浓的黑幕吞没。 指甲与方向盘的轻轻敲击声有节奏地响起来。薛明珊收回看向镜子的视线,却没有收回心中的疑虑。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车子刚刚有毛病停下来,就碰到一个人来帮她修车?是不是太巧合了一点?还是她太过敏感了?…… 手机的铃声突然盖过车载音乐,在车厢内响起。薛明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号码,但看清楚了来电,她立刻重视起来,电话还没有接通,唇角就绽出漂亮的微笑:“顾厅长,你好,到家了吗?” “我还在高速公路上,大概还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呢……哦?”她的尾音先向上扬了几个分贝,又很快克制着压下来,力持恢复平常不疾不徐地调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回家告诉我爸爸的。别的不说,我爸爸肯定是跟着顾书记的步子走的。” 顾沉舟淡淡笑了一声:“薛小姐,下次见。” “下次见,顾厅长。”薛明珊也笑道。 电话切断,顾沉舟唇角仅有的一点笑意尽数褪去,他神情平静地将自己的手机丢到桌子上,目光一抬,与墙上滴滴答答走着的时钟对上。 变数太大。 贺海楼不能再留了。 ——但并不太容易。顾沉舟忍不住隆起眉心。 要收拾贺海楼,除非和贺南山撕破脸,但之前换届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撕破脸,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既然这一条路行不通,那么处理贺海楼,就只有让贺南山亲自动手。 ……贺南山现在到底知不知道贺海楼跟他在一起? 多半知道了。 多半也没有什么反应。 要贺南山出手,除非贺海楼真正“过界”。但贺海楼之前的滥交,之后的疑似出柜,对贺南山而言,都不算过界。除非……这一次,贺海楼真正撞了薛明珊。 可是薛明珊还好好的。贺海楼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顾沉舟想了片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踱步。 光光从政治上来讲,现在和以前并没有太多地变化。贺南山至少还能风光十年,这十年里,除非贺南山自己出手或者贺南山倒下去,否则贺海楼很难出事。 但如果从感情上来讲,事情就变得简单许多了。贺海楼现在既然已经不能容忍他身边出现其他人,那么他只要找个人做个局,让可能发生在薛明珊身上的事情确实地发生在别人的身上,那么只怕贺南山那边,也坐不安稳了。甚至来说,如果顾家那个时候已经和特定的人有了默契,也未尝不可以用郁水峰搞倒汪博源的方法,再在贺南山身上重演一遍……只是这样一来,就必须有全盘的计划和完美的时机,否则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一百来平米的房子来来去去也就那几步路。顾沉舟已经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前,他抬手搭住房门的扶手,本来已经走进房间了,却在进房间的那一瞬,下意识地侧了一下头。 贺海楼在对着他笑。 巨大的艺术照占满整面墙壁,明黄色的射灯下,贺海楼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下巴微微抬起,笑容骄狂又灿烂,整个人都亮得能放出光来。 顾沉舟怔了一下。 一刹那间,酸甜苦辣,四味上心。 手机的铃声突然从客厅里传来,顾沉舟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才转身走向客厅,拿起桌面上的电话:“祥锦?” “嗯,刚刚打电话过来什么事?我刚才在开会呢。”卫祥锦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找你要两个人,”顾沉舟靠着桌子说,“我要检查一下房子,还有调查一个人……”他用手指撑了一下额头,“不用多厉害的,但嘴巴牢靠点。” “小事,回头我让他们联系你。”卫祥锦直接答应下来,末了才问,“你想调查谁?” “我。” “谁?” “我。”顾沉舟重复一遍,“调查我自己。我觉得,说不定有人——在跟着我。” 卫祥锦在电话那头咒骂了一声。跟着他什么也没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顾沉舟并不意外,就站在原地等着,几分钟后,电话再一次响起,他接起来,听见卫祥锦的声音:“给你检查房子的人一个小时后就到,至于后面一项,我刚刚安排人过去了,不过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几天到半个月都有可能。”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 卫祥锦在电话那头说:“你这才当个小小的县级干部吧,怎么就招人跟踪你了?” 顾沉舟笑了一声:“谁知道呢,也许我就长了一张嘲讽脸。” 卫祥锦一听顾沉舟的口气也不像在说什么大事,就不多管了:“其他没事情了?” 顾沉舟说得更直白点:“你可以挂了。” “合着你打电话给我就是让我给你服务啊!”卫祥锦气笑道。 “不然你还想让我陪你聊天吗?”顾沉舟问。 卫祥锦哼了一声:“老子找软妹子去!你和贺海楼亲亲我我去吧,我们再多说两句,贺海楼那个神经病又要发作了。”直接挂了电话。 顾沉舟心道卫祥锦这最后一句话还真是一个字都有没错。但在两天之前,他居然没有意识到贺海楼对他的占有欲不正常。 真是不可思议。 卫祥锦找的人来得很快,还没有到一个小时,对方就来到了小区底下。这位二十六七的男人穿着套头衫和牛仔裤,再扣一个鸭舌帽,看上去和走在街上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差别,全身上下唯一还有些吸引人目光的,也就是他手上提着的一个大工具箱了。 “顾头,你先等一下,我检查检查房子。”见到顾沉舟的第一眼,鸭舌帽的青年就开腔说。 “请进。”顾沉舟微微一笑,递了一根烟给对方,又问,“刚从部队里出来?” 青年从自己蓝色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个仪器,蹲在那边摆弄,一边也不忘回答顾沉舟的问题:“是啊,现在在局里做事,作息上可比部队里宽松多了,也没有那么多限制,就是训练的强度太低了,每次身体都还没有热起来训练就结束了……”他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顾沉舟问。 青年摘下帽子挠了一下头发:“好像真的有点问题……顾头,你等等。” 顾沉舟嗯了一声,然后一等就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一寸一寸地搜过整套房子,总共搜出七个窃听器和十个微型监视器的青年神情十分奇怪:“应该全在这里了吧,它们好像还不是一批安装上去的……” 顾沉舟看了一眼堆放在桌子上的东西:“监视器的录像会储存在哪里?” “这个就有点不好说了,”青年说,“它们明显是通过无线网络传输图像的。” 顾沉舟点了一下头,丢了一句“稍等”,就往房间走去,片刻后拿出一台笔记本,开机后指着一个加密文件夹说:“能破解吗?” “这个不难,我试试。”青年回答了一句,在座位上坐下,本来以为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结果都弄到自己鼻尖冒汗了,才终于在不损坏里头文件的情况下,破解了文件夹上的密码。密码一被破解,黄色的文件夹立刻打开,密密麻麻标识着日期时间的视频文件出现。 总算没有掉链子!青年先在心里长吁一口气,跟着心头就咯噔了一下:这种文件名是由日期和时间组成的文件很明显都是自动生成的,而且旁边还摆着刚才弄下来的一排监视器,真是摆明了就是一组东西……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都弄好了。” 顾沉舟神情平静地看了一眼文件夹,对青年说:“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青年连忙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几步走到外头,又对顾沉舟说,“顾头,下次还有这种事情,你直接叫我,我马上过来。” “行。”顾沉舟笑了笑,看着青年走进电梯里,才关上门回到座位前,随手点开一个视频。 这是客厅,贺海楼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 他关掉了又再点开一个。 这回是卧室,他和贺海楼睡在一张 。 再点开一个,连声音都有了。 贺海楼靠在床上,他开着电脑工作,视频的清晰度真不错,电脑屏幕上的文件能看个大概。 顾沉舟再次关掉,直接用鼠标将滑轮拖到地,有一个黄色的文件夹,点开一看,里头的东西和外头的差不多。他正要关掉,心头却忽的一动,鼠标在文件夹里点了几下,果然找出几个被隐藏的,非常大的视频文件。 他点开了其中一个。 “唔……”、“砰!——” 男人的呻吟和顾沉舟用力合下电脑盖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但断断续续的暧昧声音依旧从笔记本的音箱部位传出来。 顾沉舟背脊一松,靠倒在座椅上,又听了足足五分钟的自己和贺海楼的声音,才重新打开电脑盖,删除文件夹清理回收站关机,一气呵成。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两个主角写着都感觉略复杂…… 对顾沉舟和贺海楼这两个人来讲,最终决定他们行为的,不是别人对他们的爱,而是他们对别人的爱。 想了想,在这边的话,顾贺应该满足下面的等式: 顾沉舟最终行为=50%*他对别人的感情+20%*别人对他的感情+30%*各种利益问题贺海楼最终行为=97%*他对别人的感情+2%*别人对他的感情+1%*各种利益问题。 第153章 这个世上一定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摆放在桌面上的电脑进入关机程序,一旁的手机却又响起来。顾沉舟接起电话,刚刚“喂”了一声,就听电话那头的人缠绵地叫了一声“小舟”。 会用这种口吻叫他小舟的人只有一个。 顾沉舟静默了几秒钟:“贺海楼?”他又拿开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贺海楼这三个大字就直接在屏幕上闪烁着,对方是直接用自己本来的号码打来的,他刚才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贺海楼在电话里笑起来:“找人清理了一遍屋子?我前后一共装了十七个电子设备,你对对看有没有全部找出来,拍摄下来的东西除了在笔记本里收上一份之外就没有其他备份了,对了,那个笔记本不能连接任何外接设备,否则预先放置的病毒会立刻摧毁硬盘。你如果已经把东西删掉了就把电脑直接放着吧,我回头弄弄还能把重要资料找回来呢。” “重要资料指那些拍摄下来的视频?”顾沉舟的话里不无嘲讽。 贺海楼吃吃地笑起来:“要我说,真的再没有比那些东西更重要的了。” 顾沉舟顿时真起了随便找个U盘插上去好激活病毒的想法。 而这个时候,贺海楼又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对了,小舟,我本来没以为能打通呢——你还没有把我的手机号码丢黑名单啊?” “这对你有用?”顾沉舟说,两个多小时前关于薛明珊的那份视频,贺海楼就是直接找了一个其他的号码发送给他,他设不设置黑名单,对贺海楼而言根本没有差别。 “是没有用,不过总会有点难过嘛——”贺海楼拉长了声音。 顾沉舟直接挂了电话。 黑色的大屏幕手机安静了几秒钟,突地又是一阵震动,这一回,是显示有短信的到来。 顾沉舟看了一眼屏幕,照旧是贺海楼发送过来的。他点都没有点开,全部一键删除。 世界终于清静了。 但这天晚上的事情,对于两个人来说,显然都只是一个开端。 贺海楼本人不再出现在顾沉舟面前,但他和顾沉舟的联络——或者他对顾沉舟的单方面联络——却一天都没有中断,一连好几天,仅仅一个晚上睡起来的功夫,顾沉舟打开自己的工作邮箱,就能看见多达数十封的来自同一个人的未读邮件。 全部都是贺海楼的。 这些邮件有的间隔一个小时,有的间隔数十分钟,还有几封是刚刚发完不过一分钟时间,就又马上再发过来一封新的。 这些邮件有的仅是无意义的絮叨,有的附上了城市的俯瞰照片,有的还上传着音频和视频。 “小舟,你睡了吗?我的作息好像又颠倒过来了,白天蒙头大睡,晚上精神奕奕。” “刚刚闲着无聊弹了一会钢琴,不知不觉就起了那首《婚礼》的调子,都成习惯了,印象特别深刻啊……” “打个商量怎么样?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拉窗帘,我架个高倍望远镜还能看见你。” “你果然又拉上了窗帘……其实有灯也行,还能看见你来来去去嘛,说起来昨天晚上你窗户外头有个虫子一直趴着不动,不知道是不是想像我一样飞进去呢……结果后来你睡了那只虫子还不走,我也拍了一个晚上的虫子,真无聊……对了,你最后起床起来拉窗帘,虫子飞走了,就只有我看见!=w=” “不知道为什么,《婚礼》的调子已经越来越弹不准了,真奇怪,好像有人在我弹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这也不奇怪,他们来来去去的……” “小舟,你的照片已经在我周围堆满了,墙壁、家具、床铺……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不满足了……怎么办?换成视频会有用一点吗?” “小舟,天台上的风有点冷,要变天了,记得多穿点衣服,明明身体很好怎么这么怕冷?” “它们还围在我身边笑啊哭啊,咒骂啊安慰啊……来来去去就这几招,它们没有演腻我都看腻了……” “小舟,你在参加欢送会是不是?调任的命令已经下来啦?恭喜,等一会有惊喜给你。” 这个时候,青乡县特意为他举办的欢送会已经结束,大家陆陆续续都走了,顾沉舟站在酒店外接了一个电话,随后才看见贺海楼发送到他手机上的这条短信。 他关了短信,走过街道,弯腰上了一辆等在街对面的车子。 墨绿色的桑塔纳在街道里来来回回地反复穿行,半个小时后,换了一辆车的两人来到一家旧仓库前,顾沉舟跟着开车的司机走进仓库里,第一眼就看见一个年轻人趴在地上,还有一个穿便装的人拿着一台单反坐在靠门口的位置。 看见两个人进来,坐在门口位置的人立刻站起来说:“顾局长,你来了。东西就在这里。” 这个地处偏僻的老旧仓库只开了一排吊灯,高高挂起的白炽灯并不能将面积不小的仓库整个照亮,角落里的阴影随着灯光的闪烁而起伏不定,仿佛有什么古怪的东西潜伏在里头,随时准备着一跃而出。 顾沉舟接过了对方手上的单反,却不急着看,而是先打量了一下趴在地上的人,随后才在临时搬来的桌子旁坐下,打开相机,一张一张地翻看起来。 所有的照片都是他的。 正面的、侧面的、背后的、和人交谈的、独自行走的。相机里的每一张,都以他为主角。 “问到了什么没有?”顾沉舟跟给他相机的人说话。 对方回答得很仔细:“我们仔细跟了半个月,除了这一个人之外再没有发现别人了。这一个人好像也只是在拍照片,他说是有人找上他跟买照片,说好了按张数算。”他顿了顿,又说,“看上去对方似乎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跟他买照片。” 顾沉舟“嗯”了一声,然后说:“把人弄醒。” 这个简单,带顾沉舟进来的司机直接一盆水浇下去,趴在地上的人就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还没完全睁开眼,就大叫起来:“别打,别打,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顾沉舟并不去管地上的人,直接给了身旁的人一张纸条,说:“拿这几个名字问问他。” 这两个人就是卫祥锦从部队里找出来给顾沉舟的,算是刑侦方面的好手。和顾沉舟说话的人只扫了一眼就把名字全部记住了,他不接纸条,和自己的同伴做了个眼神交流,直接就走到照相的人面前,一脚将对方踢了个跟头,声色俱厉地说:“什么都说?刚刚怎么一问三不知!明白地跟你说,我们已经得到消息了!你的老板蒋宾仁现在自身难保,你是他们的第几条线?王有生卓光辉手底下的已经全部抓了,贺海楼方平林也别想逃,陶德本来就是我们的人——” “我不是,我不是,我就是接点私活!”地上的人连滚带爬地闪躲着,一头一脸的水迹。 追问的人冷笑道:“有点脑袋的人敢接这样的死活?我看你就是王有生这个硬骨头手底下的……” “不不,我真的不是,我不是!对了,我是陶德,是你们手下的——” “顾局长,我看他真的不知道。”在其中一个人审问的同时,另一个人也走到顾沉舟身边,压低声音跟顾沉舟解释,“他的神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如果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乍然听到熟悉的名字很难一点波动都没有。如果他是经过训练的人,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本能地闪避动作……” 顾沉舟点了点头。他也并不觉得这个拍照人的人会知道是谁委托他的,但并不觉得和要不要确认,是不同的两回事。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确认了,那就没有必要再花时间了。顾沉舟转头对身边的人说:“差不多了,就这样吧。”话音刚落,手机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恰在这个时候刚刚好打过来的—— 顾沉舟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是贺海楼的。他并不接起来,直接挂掉,但还没有两秒钟,就又收到了一条短信。 — 搜搜对方的袖口位置,有个U盘呢。是给你的礼物。 顾沉舟的脸猛地一沉,跟着对身旁的人说:“去搜一下对方的上衣。” 身旁的人怔了一下,倒不多话,走上前跟正在审问的人说了一声,片刻后,照相人的上衣就被脱下来,口袋里的零钱,钥匙,还有一件沾了水湿了一半的外套,全都放在了顾沉舟面前。 顾沉舟看了两眼桌上的东西,伸手在衣服的袖子位置摸了两下,没摸到什么东西,又翻了翻袖子,直接把袖子上的几个扣子弄下来,拿起眼前一看,果然有一个是能够插入电脑的U盘,这个时候,贺海楼的短信又到了。 — 有没有带电脑?现场看看怎么样,对了,让你身边的那两个走远点,不然顾大少风度翩翩的形象就有点危险了啊。 “有没有人带电脑?”顾沉舟看完了短信问。 “我有,局长稍等下。”还真有人带,带顾沉舟来的司机说完之后就走了出去,不过一会,就从车子上拿了个笔记本下来。 顾沉舟打开电脑,将东西插入,弹出来的是几份word文档和几个视频文件。他皱了一下眉,鼠标的指针在视频的位置上停了有一会,才双击打开。 播放软件弹出来,这份视频拍摄得显然不怎么样,不止镜头摇晃得厉害,一开头颜色还暗得根本让人看不清楚……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十分钟之后,顾沉舟认出了视频中交叠在一起的一男一女中的男人——好巧不巧,正是他升迁后的市领导之一。 而视频里,这位市领导身下的女人,反正不会是他的夫人。 顾沉舟关掉了播放软件,又随即点开了一两个,全是他即将前往的市里市领导的相似黑材料。他没有再多看,直接拔出U盘,又拿起手机,一个月来第一次拨打贺海楼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主人接起来,贺海楼在那边笑道:“怎么样,还满意吗?” “你是什么意思?”顾沉舟直接问。 “礼物啊。”贺海楼乐呵呵地说,“你升迁了嘛,我怎么样也要有点表示啊!” “这样的表示?”顾沉舟问。 “我可费了不少功夫呢!不止要赶时间收集这些东西,还要掐你那头的时间,怎么样,有没有被惊喜到?我的礼物是最好的吧?”贺海楼抱怨了一声,明显在摇尾巴等夸奖。 顾沉舟笑了笑,他将那枚袖扣样的USB捏在手指间:“我真惊喜啊,贺海楼,你连这种把柄都敢往我手里放,就这么确定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怎么敢呢。”贺海楼轻松说了一句,“可是小舟,我一直在等你啊。” 顾沉舟喉咙里的话稍微收了收。轻轻的声音,就从电话线那段传来:“小舟,我已经看见你啦……” “一个你,两个你,三个你。” “那么多的你,和它们站在一起,都要把我拉下去呢。” 顾沉舟拿着电话的手紧了一下,他换了个话题:“你现在在哪里?”问话的同时,他用手掩了一下电话,对身旁的人轻声说,“有没有带能通过电话侦测地点的设备?” 站在顾沉舟身旁的人心头一凛,立刻点点头,小跑着出去,飞快把设备扛了进来,并示意顾沉舟将手机拿过来连接设备。 顾沉舟将电话的通讯模式调到免提,贺海楼的声音立刻在仓库内响起:“小舟,你放心吧,在你真正过来之前,我不会被它们拉下去的——” “你不是想见我吗?现在我问你在哪里。”顾沉舟淡淡说,看着仓库里的两个人飞快地将手机连接上设备,并戴上耳机,开启设备的侦测功能。 贺海楼低低的笑声响起来,他还是没有回答顾沉舟的话,而是说:“看,小舟,今天晚上的月亮也很漂亮呢。我真期待啊,再见你一次……那一天,天色也会这么美吗?” 电话一下被切断了。 顾沉舟直了一下背脊,又缓缓放松,只看着负责侦查地点的两个人。 带耳机的那一位拿下耳机,摇摇头说:“时间太短,只知道地点距离这里很近,但是具体在哪个方向并不能确定。” 顾沉舟将那枚袖扣U盘扣入掌心,短暂的停顿之后,点了点头。 第154章 了解 从青乡县调任榕市的过程平静得就如同一颗小石头滚入占地千亩的大河,完全不能兴起一点波澜。 但有时候,湖面平静不代表水下同样平静。 几乎就在顾沉舟上任的当天,各种各样的邀请纷沓而至,这些邀请当然是来自那些和顾沉舟差不多级别的同事的,但同时,这些同事又分别代表着榕市里的某一个当权派系。 他们的笑容既代表着背后那些人的笑容,又并不代表着背后那些人的笑容。 从古至今,官场总复杂得叫人兴味盎然。 到了榕市,顾沉舟一反青乡县时候两点成一线的态度,各个邀请几乎来者不拒,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就为自己赢得了一个长袖善舞的名声,连远在部队的卫祥锦都打电话过来调侃他最近变得花心了。 “你在部队里都听得到啊?”顾沉舟娴熟地开着车,笑着调侃卫祥锦的八卦。 “哪儿呢,卫司令员亲自致电了解详细情况,我哪敢耽搁,这不马上就给你打电话了吗!”卫祥锦说,“就我推测,多半是顾书记暗示了卫司令员,卫司令员又来明示我让我当间谍探探你的底。” “叛徒!”顾沉舟鄙视道。 “明明是卧底!”卫祥锦怒而纠正,又问,“说起来你那边到底怎么了?怎么你爸都问到我爸这边,让我爸找我来探探底了。” “顾书记这可真是所托非人……”顾沉舟说了一句后,抬抬眼看向后视镜中的倩影,又说,“哪有什么?和同事出去吃了几顿饭而已。” “女的?”卫祥锦问。 “还能有几个性别?反正不是男的就是女的。”顾沉舟给了对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你真连兄弟都骗?”卫祥锦说。 饶是顾沉舟,都给这句话噎了一下:“我哪里骗你了?” “咦,没骗?我听到的版本是你已经找了女人去酒店了。”卫祥锦说。 “……我爸说的?”正载着女人也确实在去酒店路上的顾沉舟问。 “这倒不是,听京城里那一帮人说呢。”卫祥锦说,“不过流言都传成这样了,多少也是有影子的事,你打算和贺海楼怎么办?不会是各自找个女人结婚吧?这不就是玩玩嘛?——这样的话,你跟家里坦白个什么劲?还把顾叔叔都气病了。” “贺海楼那边——”顾沉舟只说了几个字,就被卫祥锦打断,“你最近跟我借的人还真是去整贺海楼的?动作还真的不小啊,我借给你的人就不说了,你前前后后带了好几拨人进局子吧?沈家那边,我听说你还直接用了特地动了动你外公的门路去挤垮贺海楼的公司?也就一个月的时间,火气是不是有点大了?” 顾沉舟意味不明地冲卫祥锦哼笑了一声。 交谈中的两个人都知道,这才是顾新军真正拐着弯儿想知道的事情:顾沉舟跟哪个女的交往,或者哪几个女的交往,顾新军哪里有时间去一一关注?只要不闹出事情来,认真的时间到了回家报备一声,不认真的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贺海楼就不太一样了,不管从哪一个方面来说,贺海楼都跟其他人不一样。 顾沉舟稍微走了一下神,就听卫祥锦在电话里说:“我说,你和贺海楼到底怎么了?”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顾沉舟说。 卫祥锦无语地说:“我哪里都知道了,我就只鳞片爪地听了一耳朵而已,你之前不是让我给你找嘴巴紧的吗?我当然照你的要求找人啊。” “就算是听了一点点,你其实不是都说出来了吗……”顾沉舟也有轻微的无语,“贺海楼身边的那批人,我送了几个进局子,给另外几个找了点事情,他的公司出问题也是我打的招呼。” 卫祥锦说:“你们到底在闹什么啊?我听到的版本是贺海楼被你搞得挺惨的——” “又是京城里的那一帮人的说法?”顾沉舟问。 “这倒不全是,顾叔叔不也特地打来电话问了吗?事情不大能惊动顾叔叔?”卫祥锦说,“你们这是打算崩了?我觉得贺海楼和以前相比,有点不济事啊。” 顾沉舟这回笑了一笑:“他都送了份大礼到我手上了,再搞不倒他,不济事的就成了我了。”说的就是贺海楼之前送给他的那份黑材料。这份榕市数位官员的黑材料的作用完全不仅仅在于里头所显示的东西上。有了这份黑材料,顾沉舟只需要稍作调查,很轻易就可以推出贺海楼的势力,并制定相关的计划——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从现在来看,成效显着。 交谈之间,车子开到目的地。顾沉舟踩下刹车拉上手刹,对卫祥锦说,“我到地点了,回头再跟你说。”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等在酒店门口的门童走上来替顾沉舟拉开驾驶座的车门,顾沉舟微一点头,走下车后来到后车厢,替还坐在车里的人打开车门,脸上已经带上了淡淡的微笑,自然地说:“我们走吧。” 五星级酒店的装潢金碧辉煌,灯光与音乐交相辉映,转折红白色制服的侍者穿行在桌与桌之间,彬彬有礼地为每一位有需要的客人服务。 顾沉舟和身旁的女伴在侍者的引导下来到早就订好的位置,他体贴地为对方拉开椅子,得到了女伴的一抹含羞带怯的浅笑。 “先生,小姐,现在点餐吗?”侍者询问。 顾沉舟点点头,示意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伴先点。 女伴翻开菜单,随手选了一个法式套餐,就将菜单合起来交还给侍者。顾沉舟看了一眼,说了一句“同样的,再开一瓶八七年的红酒”,就转头对面前的人笑道:“江江,这次多谢你了。” 本名江雅的女伴抚了一下头发,笑道:“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情啊,结果还捞到一顿晚餐,我觉得挺合算的了。”她稍微停顿一下,脸上多了些俏皮,“说起来办公室里羡慕我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啊。” “这么说我没有请错?”顾沉舟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以绝少有地交谈方式和对方进行交谈——或者更直白点说:他绝少这样和人玩暧昧。 但这显然很和今天跟顾沉舟来的女伴的心思,她眨眨眼睛,侧头一笑:“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了。” 酒店的侍者恰到好处地将红酒端上桌,并以极为娴熟的手法开瓶倒酒。 顾沉舟将第一杯酒递给对方,自己也拿了之后的一杯端在手上,轻轻摇晃,片刻后,举起来和对方的杯子轻轻一碰。 “咔。”地一声轻响,掩盖了口袋里手机同时响起的震动声。 顾沉舟不急着看手机的短信,将杯子举到唇边抿了一口,又等了等,等到侍者端着餐盘走过来的时候,才停下和江雅的交谈,拿出手机,打开短信看了一眼。 照旧是贺海楼发来的,内容也不稀奇,只是一句“美人美酒哪个更美?” 顾沉舟唇角微微一扯,干脆地关了贺海楼的短信,却将另一条早就编辑好的信息发给了手机中的一个号码。 信息上写着:“人动了,开始调查贺海楼的位置。” 几秒钟后,对方号码发来短信:“已开始。” 一次交流,半分钟的时间。侍者还没有将餐具完全摆好,顾沉舟已经抬起头注视坐在对面的女伴,继续之前的话题。 贺海楼将一切看得极为分明。他坐在酒店客房的椅子上,翘着两条修长的腿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画面:色彩鲜艳的画面中,顾沉舟和坐在他对面的女性有说有笑地交谈着,不时举起杯子轻轻一碰,看啊,还没有半瓶酒呢,那个女人的脸颊就升起了红晕,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 贺海楼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他就这么闲适地翘着腿靠坐着,目光一时在天花板上移动,一时又落在电脑屏幕上。 其实顾沉舟这样的表情他见得多了,看上去非常专注,接话也一点都不慢,但是事实上,顾沉舟根本不在意对面的人。一两年的试探争锋,几个月的同吃同住,贺海楼对自己的判断有十足的信心,他了解顾沉舟就像顾沉舟了解他一样。所以哪怕他明明知道顾沉舟这一段时间找不同的女人出来的根本目的就在于他身上,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将指甲刺入掌心,在破皮流血的手掌中刺挖着。 疼痛已经不能带给他多少清醒。 无数的东西拥堵在他身边,拉扯他推挤他,又哭又笑又闹又吵,演得比戏台上的大戏还精彩。 他点燃了一根烟,慢悠悠地吞吐着,略一晃神,本来该碾向烟灰缸的烟头已经压上手背。 贺海楼的目光又被电脑屏幕抓去了。屏幕中的两个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女主角抬起一只手撑着脸,笑容开始有些迷糊。 顾沉舟姿态轻松地靠着椅背,目光微微下垂,落在手中拿着的手机上。 是在和什么人联络呢? 是有关他的事情吗? 贺海楼闭上了眼睛。 一堆人的鞋子快速穿过铺着光亮瓷砖的大堂。在电梯和楼梯前分成两批,一批走进电梯,一批快速沿着楼梯网上。猩红的地毯取代了光滑的瓷砖,那些擦得光亮的鞋子又汇聚在一起,穿过重重回廊,在一扇门前停下。 没有鞋子去按门铃。 “砰”地一声! 贺海楼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斜斜落在电脑屏幕的另一半上。那是一间酒店的房间,一群人挤在门口,神情惊讶地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 贺海楼眼里的轻蔑一闪而逝。他的目光像掠过尘埃一样掠过这分割出来的半边屏幕,又停留在有顾沉舟的半边上。 屏幕上的顾沉舟还在和今天的女主角说话,但并没有太久,他接到了一通短信,他皱了一下眉…… 贺海楼心里立刻升起了一种隐秘的兴奋。他忍不住微微坐直身子,就看见屏幕中的顾沉舟招来侍者,说了两句话后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对面,伸手搀起有些站立不稳女人。 贺海楼心头的兴奋被一盆从天而降的凉水直接浇熄了。他脸上的表情僵了僵,手指掐入掌心,目光却牢牢地钉在屏幕上,一眨不眨。 电脑屏幕上有关顾沉舟的图像并不固定在一个点上,它随着顾沉舟的移动而移动。贺海楼看见顾沉舟扶着女人走出餐厅,又扶着女人上了酒店客房的楼层,再看着他带着一个女人进了房间—— 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贺海楼的指缝漏下来。 贺海楼放下了自己翘起来的双腿,也是这个时候,他看见顾沉舟重新从房间里出来,站在门口的位置,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脏落地的响声。 电脑能显示图像,却没有办法听见声音,贺海楼只能凭着现在发生的事情,推测这个电话是给刚才那拨去找他的人的。 这通电话的时间简直有点出乎意料地长,贺海楼没有多少不耐烦,相反,他津津有味地分析着顾沉舟的口型,在心里揣测对方在说什么,此刻的心情又是怎么样的——会不会有些恼怒呢?还是意料之中的气闷?还是其他一些情绪?如果这个时候他给对方短信,对方会不会回复一条呢? 不等贺海楼推测出结果,屏幕上的顾沉舟已经打完电话,一转身又进了房间。 贺海楼眼底的笑意彻彻底底地凝固住。 他同时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愤怒到了极致只剩一片漠然,他头也不回,一挥手将旁边的酒杯拿起来,用力朝后摔掷:“滚出去!” 玻璃碎裂的哗啦声中,顾沉舟的声音跟着响起来:“从小到大,对我说滚的,你是第二个。” 贺海楼忽地怔住。他坐在椅子上转过头去,和绕过地板上玻璃碎片的人对上目光。 “……小舟?”熟悉的音节从喉咙中溢出,也让主人自极度的惊讶中回过神来。 回过神的第一个瞬间,笑声冲口而出,贺海楼笑得不能自抑。 ——他像顾沉舟了解他一样了解顾沉舟。 ——他有多了解顾沉舟,顾沉舟就有多了解他! 第155章 处理问题 这是自菲罗岛旅游之后,顾沉舟第一次见到贺海楼。 他没有立刻将自己的目光投注在眼前的发光体上,而是先行打量这个房间的细节。 他看见连接着各种外接设备的电脑,从倒下的药瓶中散落出来的花花绿绿的药片,挨挨挤挤摆在贺海楼手边圆桌上的玻璃酒瓶,满满一烟灰缸的烟头,似乎还缭绕着烟雾的空气,以及掉落在地毯甚至贺海楼手背上的烟灰及另一些或长或短的烟头。 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贺海楼的脸上。 精神上的问题,似乎并没有破坏对方完美的外表。 可惜充血的眼睛、焦躁的气息、衣服下隐隐露出的血痂,都证明贺海楼并不太好。 相较于顾沉舟冷静的评估,贺海楼的反应就简单许多了:在笑过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几步跨过两人间的距离,将对方的手腕牢牢握入掌心。 是温热而结实的,有脉搏跳动,人体所独有的感觉。 这一刹那,之前还几可乱真的幻象突然就变得比纸片更为苍白。 无可替代无可比拟,明明这样真实,却好像永远都抓不住。 胸口因为翻搅着太多的情绪而被撞得生疼,疼痛又化为更加浓烈的欲望驱使他占有对方以及被对方占有。 贺海楼一下子将对方推倒在座椅上,自己也跟着跪下去,准确地亲吻上对方的嘴唇——每一次每一天,这些都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顾沉舟的手臂,顾沉舟的身体,顾沉舟的眼睛、鼻子、嘴唇。从睡到醒,从醒到睡,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看见顾沉舟。他都有些不想分辨真假了。 柔韧的嘴唇,温热湿漉的口腔,还有口腔内滑腻的舌头。 贺海楼紧紧地拴住身体下面的人,他不愿意见顾沉舟,是因为完全没有把握控制自己,现在见到了人,他也确确实实没有任何自制的能力了。哪怕只是最轻微的碰触,他也觉得细小的电流在每一个细胞内炸响,从头发到指尖,身体上所有的节点都沉浸在迷醉的快感中。 这一瞬间,贺海楼几乎能理解刚才跟顾沉舟在一起的女人脸上的微醺。 哪怕并没有酒精的作用,又有谁能忽视顾沉舟身上的吸引呢? 简直就像采择花蜜之于蜜蜂那样完全的本能,他不论怎么样拥有都觉得不够、恨不得直接吃入胃里的人,对别人来讲,怎么可能毫无感觉? 但这样的理解一个闪念都不到。更多的愤怒和冷酷顷刻就占满了贺海楼的心灵。 ……真想杀掉他们,杀掉每一个看见、碰触、带走顾沉舟注意力的人,所有人、任何人,只要留下顾沉舟一个就够了—— “唔——”从喉咙里溢出的轻微声响惊醒了有些闪神的贺海楼。 他立刻收回分散的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到下面的人身上,并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滑进对方的衣服,直接贴着对方的身体抚摸揉捏。 胸膛里储存的空气这个时候已经消耗殆尽,贺海楼恋恋不舍地放开对方的嘴唇,侧过头深吸了一口气,又立刻转头捕捉顾沉舟脸上的神情。 有点漫不经心的,但并没有太多的排斥——这一点从对方没有制止他的行为上就能够看出来——是愿意接受吗……? 顾沉舟其实也有一点意外。 他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渴望贺海楼一些。他不止不排斥贺海楼的举动,甚至还有些欣然: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两个人都极为享受。只是这也没有什么好的,什么问题都不可能解决。 单纯肉体上的享受,他在哪里不可以找到? 顾沉舟几乎冷酷地想着。 贺海楼已经——太过疯狂了。 “你是怎么,嗯——找到这里的?你之前篡改了这个酒店的摄像程序?”贺海楼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就是有些含混,这并不奇怪,对方正在啃着他的喉咙,牙齿和舌头都忙得不可开交,当然没功夫去理会从自己喉咙溢出来的音节了。 贺海楼说完这句话,终于放过了顾沉舟被啃咬得发红的脖子,却又拿起顾沉舟手掌,一根一根手指的吮吸舔舐,专注极了,就像主人在细细擦拭他爱逾生命的宝物那样。 “你忘记了外公家是干什么的?”顾沉舟靠在座椅上,没有制止贺海楼的动作,可也没有更多的迎合。 但这对于贺海楼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了。 贺海楼的神情越来越痴迷,动作越来越小心,还不忘回答顾沉舟的话:“怎么可能?我特意调查了,这家酒店跟沈家没有什么关系。” “就算没有什么关系,凭沈家的面子,在这里打一个招呼还不行?”顾沉舟反问对方。 贺海楼想了想,闷闷一笑,将顾沉舟彻底清洗过的手掌轻轻放下,又解开对方上衣的扣子,去亲吻裸露出来的胸膛:“这么说也没有错呢……那酒店的摄像头?” “我从房间里出来打电话的时候,让他们重复播放了一遍。”顾沉舟耐心地解释着。找出贺海楼这件事,并没有太多不好理解的地方:对方玩得转电子设备,时时刻刻关注他的行动并得出正确结果,对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极端不能容忍——即等于对方很可能是随时通过电子设备监视他,并在看见他和其他女性在一起的时候,肯定有所动作。 至于为什么能确定贺海楼就在这家酒店里:他借由贺海楼之前传过来的那份黑材料,已经把对方的势力处理得差不多了,虽然只要贺南山在,贺海楼永远不会真正缺人手,但在人手交接的中间,肯定会出现几个没有人用的空当。 他制造出这个空当,又借着沈老爷子的名字提前跟这里的主人打了一声招呼,拿了酒店里的录像,轻而易举就找出了贺海楼所在的房间。这个时候再找人顺着贺海楼之前放出的烟幕弹放出烟幕弹,只要能麻痹贺海楼一段时间,就足够他抓到和自己停留在同一家酒店里的贺海楼。 并不复杂的过程,甚至有些过于简单,根本不用费心去推算,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想明白事情,就像卫祥锦说的那样,这一次贺海楼太不济事了。 贺海楼大概……真的有点失去理智了。 同一张椅子上的两个人在做同一件事情,也在思考同一件事情。 顾沉舟话里提到的都是今天在这家酒店里的事情,至于怎么完成“贺海楼会亲自来酒店”这个必要前提条件却没有多做解释。 这也并不需要解释。 他在海船上给顾沉舟下药,顾沉舟和他分手;他用薛明珊的事情拉开两人斗争的序幕,顾沉舟必须回敬他;他再将那份黑材料交给顾沉舟,顾沉舟不可能不动手——对他动手。 多么自然而然的发展啊。 真的不知道这一次过来很可能被顾沉舟抓到? 怎么可能呢。就是实在,太想见面了啊…… 小舟…… 他在心底喃喃自语着,不经意间,声音已经溢出喉咙。 顾沉舟听见贺海楼叫了自己一声,却没有下文,大概对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收拾自己发散的思绪,把注意力放在贺海楼身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虔诚地低垂地眼睑。 身上的人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冲他一笑,毫无阴霾。 顾沉舟微微倾身,一个吻落在对方唇角,目光却随之下落,一直落在贺海楼的左手背上。 烟灰,烫伤,疤痕,还有指缝间没有完全干涸的血迹。 他的亲吻在贺海楼唇角停留得久了一些,同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或许是因为铺了地毯的缘故,这一大群的脚步声听在耳朵里,简直像从天边传来那样飘忽不定。 贺海楼似乎也听见了这些脚步声,他的动作突然粗暴起来,手指在顾沉舟胸前的突起位置碾压拉扯着,又滑下去到代表欲望的地方,搓揉抚慰……直到并未闭合的房门被突然推开! 这一回,正对着房门位置的贺海楼直接举起一旁的酒瓶,用力朝进来的人掷去! 还残留着酒液的玻璃酒瓶只差一点就砸到当头进来的人脑袋上,一群人吓了一大跳,脚步生生停在了房门口。 贺海楼立刻替顾沉舟整理衣服,很早以前他曾经想过让顾沉舟和其他人一起同他玩上一个Party,但到了现在,他已经连顾沉舟的一根手指,都不能容忍别人多看一眼。 两个人都坐在椅子上,身上衣服并没有被脱下太多,拉链拉起来,扣子扣上去,贺海楼整理好顾沉舟身上最后一个被他弄开的扣子,却没有站起来,而是突然低下头,用力地、再次深深地亲吻对方的嘴唇,顶开对方的牙关,再将舌头伸进对方的口腔—— 细微的水声在两个人的耳边响起来,顾沉舟抬了抬手,手指擦过贺海楼的手背,跟着往上抬,越过对方的大腿和胸膛,按在肩膀上。 他平静地推开了对方。 如同赖以生存的空气被毫不留情地抽净,贺海楼的所有动作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突兀地停下来。几秒钟后,他结束了这个带着血腥味的亲吻,顺从地随着顾沉舟的力道从椅子上站起来,随手理了理衣服,脸上已经带上了漫不经心地微笑。 这个时候,他才抬眼看了看站在房门口的人,只一两眼,贺海楼就以了然地口吻拖长了声音:“邱医生和于大秘啊——” 站在最前面差点被酒瓶砸中的中年男人就是贺南山到福徽省后新提拔上来的秘书,他脸上带着官场中人最熟悉的微笑:“贺总,总理有点事要和你商量,让我们接你回福徽省。”说完后也不等贺海楼说话,直接以眼神示意跟着来的几个当兵的直接上前把人带上。 贺海楼嗤笑了一声,不等那几个人上前抓住他,就自己走到房门口的位置,只是要跟着贺南山的人离开之前,他侧头看了一眼顾沉舟,看见对方从椅子上站起来,正从容地整理自己衣服上的褶皱。 他又笑了一声,没有再说话,跟着围在自己旁边的人走了。 贺海楼举步的时候,顾沉舟恰恰好整理完自己的衣服,他不再理会还没有走出几步的贺海楼,直接走到中年男人面前和对方一握手:“这次麻烦于秘书了。” 贺海楼的脚步稍微停了一下。 “不麻烦、不麻烦。”知道顾沉舟的背景,不敢特别托大的于秘书已经连忙笑道,“贺总理还让我和顾厅长说声谢谢。” “贺总?”围在贺海楼身旁的人客气地询问了一声。 贺海楼阴冷地斜了对方一眼,没再等待,直接走了。在他身后,顾沉舟继续和留下来的于秘书交谈:“最近两天可能要麻烦贺伯伯了。” 于秘书听着就是一愣,心道这称呼可真是亲近,又掂量着客气了几句,才转身跟上先一步离开的人群。 顾沉舟微笑着目送对方离去,跟着才靠着墙壁点了一根烟,抽一口后又有些嫌恶地抬起手背抹一下嘴唇,心道这次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第156章 一步一步 贺海楼的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只剩下了一个颜色。 苍白的房间和苍白的面孔,已经将他彻底包围。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寂静的世界里,声音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贺海楼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辨别出这个句子的含义,又花了几分钟时间从弥漫到咽喉的泥泞中挣脱出来,再花了几分钟时间,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就那样。” 厚重的窗帘刹那被拉开,一束的光线迸溅成一片。坐在角落椅子上的贺海楼觉得自己被人用力推了一下——这一下,他的眼神终于聚焦起来,停留在面前穿黑色西服,拄着拐杖的老人身上。 “还在想顾家的小子?” 贺海楼真正清醒过来。 距离贺海楼被人带回福徽省仅仅过了五天。这五天来,顾沉舟每一天都过得跟打仗一样。 前三天的时间,他一面处理各种事物及岗位交接手续,一面应付其他人对于他和贺海楼当众舌吻的打探。他一共就给了两个回答,一个是专对卫祥锦的“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另一个则是对其他人的“哪儿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后两天时间,一窝蜂涌过来的打探终于稍微收敛了,但他又接到了自己爸爸的电话,他接起来听到的第一句,就是来自对方的震怒:“顾沉舟,你翅膀真的长硬了?” “爸——” “别叫我爸爸!”顾新军怒道,电话里头还传来哗啦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重重掼到地上摔碎了。 “爸,你先听我说——”顾沉舟话才说了一半,又一次被打断。电话里,顾新军一字一顿地说,“够了,马上给我到省城里来,你听清楚了,这件事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没有你这个儿子,顾家也没有你这个人!” 说完,电话啪地一声切断了。 贺南山和贺海楼面对面地坐着。 这里是福徽省省城云直市最好的疗养院,也是保密措施最到位的疗养院。 作为福徽省现任省委书记,贺南山将贺海楼安排在这里,除了对医疗水准的考量之外,就是出于这里极佳的保密性了。 封闭的房间静悄悄的,没有电脑,也没有其他电子设备。贺南山背对着窗户坐在贺海楼对面。 从贺海楼的方向向外看去,青山绵延起伏,绿水宛如明镜,杳然宁静之间,又有飞鸟盘桓的勃勃生机。 “还在想顾家的小子?” 这一句话是两个人对话的开头。但也是这一句话,贺海楼突然发现,自己从开头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贺南山等了一会,提起拐杖轻轻敲了地面:“他把你送回我这里,态度还不够明确?” 贺海楼模糊地笑了一声,算是给了点反应。 贺南山也不动怒,只是说:“想出去见他?” 贺海楼垂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地弹跳了一下,对方从进来到现在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第三句他不能不回答——这不奇怪,位高权重的老人在人心的把握上,精准得让人厌恶。他非常爽快地点了头,顺便附上一个微笑:“我会出去的。” “然后再被他送进来?”贺南山问。 贺海楼脸上的笑容变得古怪:“不要紧,早晚有一天,不会再回来。” 这一回,沉默的人变成了贺南山。 老人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如鹰隼般锐利,在贺海楼脸上久久地停留,最终,又因为一无所获而轻轻移开了。 还是看错了一点啊,已经不是陷进去,是出不来了吗……贺南山这样想着,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的方向走去。 他没必要再花功夫了。 接到顾新军电话的五个小时后,顾沉舟就出现在了扬淮省的省委大院里。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两手空空走进门后,还没能说上一个字,就被飞来的茶杯重重砸到额头,耳朵里也同时听见顾新军的怒喝,“你都这么有本事,还回来干什么?!” 顾沉舟一下子抬手捂住额际。 厨房里收拾东西的郑月琳听见声音出来一看,跟着吓了一大跳,连忙劝架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这是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顾新军怒极反笑,屈指用力敲了敲桌子:“我就是在等他说!要不是想听听这个兔崽子能说出什么花来,我让他进门!” “爸,”顾沉舟这时候也放下了捂着额头的手,杯子没有碎,被砸到的地方没有破皮,也并不太痛,他刚才的动作有一多半是身体的本能,“您先听我说……别气坏身体。” 事情发生到现在,顾新军早就过了气到说不出话来的阶段了。他冷冷地看了顾沉舟一会,当先往书房走去。 顾沉舟跟在对方身后,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间里边,他看见顾新军坐下,也不等对方再开口,立刻说:“爸爸,这次我申请调任福徽云直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贺总理是最适合跟您联合的人——您和贺总理地位相当,互相了解,优势又互补。再加上之前换届的时候,您两位是对立的关系,这边就有更大的退步空间,完全可以作为底牌来用。第二点,是因为我对自己未来的政治路线做了一点不同的规划。” 这些说辞早就烂熟于心,顾沉舟换了一口气继续说:“本来我打算在榕市待一段时间再到其他地方,这样确实走得比较平稳踏实,不过换一个角度想,太过平稳踏实的路,越到后头,很有可能越不好走,到时候摔下来就疼得多了。这样不如一开始就走得累一些,换后头走高时候的平稳。如果您有和贺总理联合的打算,我过去也刚刚好。” 这是从两个不同角度来考虑:从青乡县到榕市,都是在扬淮省的范围内,在这里,哪怕顾沉舟真弄出了什么纰漏,也有一个一把手爸爸来给他捂盖子,周围的人多少要给上三分面子,环境可以说是非常安逸,前路也是极为平坦。但同样的,在这样的环境下,顾沉舟积累起来的政治智慧,就必然要打一个折扣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走得越高,失足摔下来也就越痛。而如果一下子从青乡县到达云直,周围的环境固然变得艰难恶劣,但同时也是对顾沉舟的考验,在位置还低的时候,真出了什么事情,要补救也较为容易。 顾新军听完了顾沉舟的话,点点头说:“还让你说出道理来了。” 顾沉舟沉默不语。 顾新军就笑起来:“说的是挺有道理挺不错的,不过你自己也知道这种道理下的行为很牵强吧?不然你怎么说都不敢对家里说一个字,要先斩后奏,自己——”他提高了声音,用力敲着桌子,“瞒着家里,去弄调职的事情?!” 顾新军看着沉默的顾沉舟,重重冷笑一声:“你说看好我和贺南山的合作?退一步说,就算我和他合作,跟你去福徽有什么关系?你刚刚说底牌,你去福徽到底是让这个底牌隐藏得更好,还是让这个底牌出现了暴露的可能?再说你要锻炼自己,去哪里不可以,非要去福徽省?不过就是因为贺海楼现在要在福徽省疗养,还是你把他送过去的!算盘打得不错啊,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吧?从开始处理贺海楼到跟着调职过去——你现在为了一个神经病,已经连脑子都不清楚了吗!”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下子陷入沉寂。 顾新军的胸膛快速起伏片刻,终于慢慢平缓下来,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再一次开口:“我很失望。这件事你爷爷还不知道。你说他要是知道了,会失望到什么程度?” “顾家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接班人,为了一个男人,随便摆弄自己的前途。”顾新军的声音里真的溢满了失望,“前一段你们去国外旅游,直接旅游到医院去了,这一段你们在国内又闹出了多少笑话,要不要我一一给你说出来?你们到底是在谈感情还是在作秀?” “爸爸,”顾沉舟终于出声,“贺海楼的精神——” “——精神有问题!”顾新军直接接上了顾沉舟的话,“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男人,你也知道,这样了你还跟他搅合在一起,你是不是跟着疯了?” “爸爸,”顾沉舟再次出声,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带着恳求,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反反复复地斟酌,“我之所以改变以前定下的路线去福徽,确实是因为贺海楼需要在那里治疗。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有把握——因为我有把握,所以我在选择。贺海楼的精神问题,我之前知道,但没有想过会这么严重。但至少,他现在还能控制自己……而且,如果我喜欢的人在生病的情况下,也重视我超过重视他自己,”他顿了一下,“那么,哪怕他伤害过我,我也愿意试着原谅他,试着和他一起努力。” 顾新军看着顾沉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问:“所以,你为了和贺海楼一起努力,决定让我、你爷爷,一起失望?” “爸爸,”顾沉舟镇定地说,“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比较的地方。我做这个选择,只是因为我确信我两件事都能够做好。” 顾新军笑了一声:“如果你做不好呢?” “那我失去的就不止是贺海楼,”顾沉舟说,“所以我一定会做好。” 不论是贺海楼还是他的未来,他一定,都能做好。 这次的交谈到最后当然不是以顾新军被说服而告终,但是最后,顾新军还是压着火气,给出了一句“我看你怎么做!”听都不听在一旁试图劝说的郑月琳的话,直接把顾沉舟赶出了家门,大半夜的时间,顾沉舟先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来,接着倒拨手机上的未接电话,告诉对方自己家里并没有问题,可以按之前的计划继续进行调任准备,最后又安慰了明显还有些惴惴的人一会,才收线休息。 早就准备好的事情,处理起来,速度快得惊人,顾沉舟从扬淮省城再回到榕市,仅仅过了一周时间,上面的调任就正式下发下来,他收拾东西到了云直市,除了处理好自己调任岗位的事宜外,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子侄的身份去拜访贺南山,然后转去贺海楼所在的黎山疗养院。 又是一周半的时间没有见面了。 顾沉舟跟着医护人员来到贺海楼的病房外,隔着一扇房门,一人坐在里边,一人站在外边。 第157章 疼吗? 贺海楼最近的状态并不太好。 他的行动、吃饭、休息,都按时按量自行完成的,仿佛和平常人都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事实上,除了上述的人体本能行动之外,贺海楼整天整天地坐在一个位置上,一句话也不说,哪怕是顾沉舟长时间地坐在他身旁和他说话,也没能得到一句半句的回应,就像是身体主人的灵魂已经完全沉浸入自己的世界,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还算活着的躯壳。 自从顾沉舟调任到云直市、去拜访贺南山的那一天起,贺海楼的所有病例都对他公开了。他也问过贺海楼的主治医生,得到的答案仅仅是这是必经的过程。至于什么时候能好,能不能完全根治,对方统统用模拟两可的回答应付过去,只在最后反复地对顾沉舟说,这种精神类的疾病最需要家人和朋友耐心的长时间的陪伴,你每一次过来,病人的状况都有所好转。 顾沉舟真心没有看见贺海楼哪里好转了,一连好几天,他每次来这里,只看见贺海楼安静地长久地坐着,既不说话,也不回答人的问题……其实这也早有预料。他之所以宁可顶着家里的压力调来云直,就是因为贺海楼的状态已经到了非常不稳定,必须接受系统的长期治疗的阶段了。 病房里既然没有电子设备,顾沉舟每次过来的时候也并不携带电脑,只偶尔会捎上一本书或者几份文件,和贺海楼说话说累了就看两页,看了一会之后再开口和对方聊天。到了时间比较充裕的周末,他就从早上九十点的时间过来,带着贺海楼走出病房去草地上散步,爬一个上午的山,中午吃完饭休息好后,又在半下午的时候走到湖边,牵着贺海楼的手,手把手地给他弄鱼竿鱼线,然后两个人一坐就到夜幕低垂,钓上来的鱼全成了之后两天菜单的一部分内容。 这种相对空闲的时候,连贺海楼洗脸洗手的卫生问题,也从护工身上转移到顾沉舟身上。他牵着贺海楼从外边回来,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掳对方袖子的手指沾到了一点血迹。 是从贺海楼手臂上还没有收口的伤口处沾到的。 没有了衣袖的遮盖,顾沉舟清楚地看见,对方的手臂和半个月前的手背一样布满各种各样的伤口:烫伤、割伤、甚至是完全只由指甲抓抠出来、却特别深的血口。这些伤口显然是最近才出现的,它们破皮的部位还没有结痂、中间隐隐渗血、较深的伤口周围还有浮肿,再对比贺海楼已经愈合完好手背,顾沉舟轻易地理解了对方主治医生的那句“你每一次过来,病人状况都有所好转。” 他的目光没有在贺海楼手臂上停留太久,只牵着贺海楼的双手到泊泊的水流底下,仔仔细细地帮对方洗干净手掌手背,还有指甲缝里的污迹。随后再带着对方坐回椅子上,从柜子里翻出消毒药水,用棉签沾了药水,一点点涂抹贺海楼手臂上的伤口。 太阳在又一个早晨如约升起,洒落大地的阳光如同金子一样璀璨。 顾沉舟拿着一本书走进病房的时候,就看见躺在床上看窗外的人转过视线,表情迷惑地对他说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半个月了,你怎么还没走?” 本来要往自己固定位置走去的顾沉舟脚步一顿,跟着一转,直接走到房间的床头边,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对贺海楼晃了晃:“九点了,起床吃早餐。” 贺海楼立刻就啧了一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示意顾沉舟把自己拉起来。 顾沉舟挑挑眉,抓着贺海楼的手腕一用力,就把人从床上扯了起来。 贺海楼从床上坐起来的同时掀开被子,自己从床上下来,踢着拖鞋走到衣柜前,脱下身上的病号服,随便挑了一套衣裤换上,就跟顾沉舟往疗养院的食堂走去。过程中,贺海楼顺嘴问了一句:“早上吃了没有?” “等你一起呢。”顾沉舟也简单回答。一句话过,站在他身旁,手插在兜里的男人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笑容,并趁着周围没有一个人在的当口,飞快地侧身啾了顾沉舟的脸颊一下。 这个动作并不小,顾沉舟看见了却没有躲开,只是淡淡撩了贺海楼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跟着贺海楼一起去吃了早餐,又一起散步回到病房。 “身上有没有带烟?烟瘾有点犯了。”走回病房的时候,贺海楼神情略微郁闷地问顾沉舟,“你来这里居然也不带台电脑,天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山看水,我都闷得要长蘑菇了。” “医生说你不能抽烟吧?”顾沉舟嘴上这么说,动作却并不迟疑,很干脆地从自己口袋里把烟和打火机都掏出来丢给对方。 贺海楼一抬手接住了东西,接着就嗤笑道:“得了,医生还让我最好生活在无菌室里呢。”他一边说一边娴熟地点了烟叼在嘴里,又去打开柜子拿消毒药水,跟着拉起了自己的衣袖――渗血的伤口依旧醒目地烙在小麦色的手臂上,刚刚贺海楼换衣服的时候,顾沉舟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是昨天晚上新增加的伤口――每一天都是这样,不管之前顾沉舟花了多少工夫把可能伤害到贺海楼的东西收拾走,一个晚上过去了,第二天早上,顾沉舟又能看见新的伤口出现在对方的身体上。就算花花绿绿的药水早已经涂满了对方的手臂。 “你刚刚不是问我怎么还没走吗?”顾沉舟突然开口。 贺海楼动作停了一下:“嗯?我是有问这个,说起来你这都请了半个月的假吧?刚刚才升迁能请这么久?……” “我调来这里了。”顾沉舟简单说。 “唔,原来――等等,”贺海楼呆了一下,“你调来――?” “没错,不是请假,我半个月前调来这里了。”顾沉舟轻描淡写地重复了一遍,走上前从贺海楼手指间抽出烟头,“我倒是有点好奇,你房间里的东西我检查了好几次,你到底是用什么再弄出伤口的?” 贺海楼显然还沉浸在“顾沉舟调任到这里”的震惊中,他盯着顾沉舟看的神情很有点微妙,回答问题的口吻则漫不经心多了:“你这哪里防得住……最简单的不就是指甲和牙齿吗?”一句话说完,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顾沉舟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又说,“也不是其他什么,我就是想找点自己还存在的感觉,每一次到了晚上的时候,我都觉得周围有点荒诞和不真实。” “是吗?”顾沉舟反问了一句,跟着拉起贺海楼的手,将手中的烟头直接碾上对方的手背,这样碾了一圈将烟头熄灭后,他问,“疼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真的完全出乎贺海楼的意料!贺海楼足足愣了一分钟的时间,才看看自己的手背又看看顾沉舟,谨慎地说:“还好,也不是太疼。” 顾沉舟将熄灭的烟头丢在床头柜上,又去拿放在上面的烟盒和打火机拿起来,再点燃了一根烟,然后将这根烟的烟头对准自己抬起来的手背压下去,就像刚刚对待贺海楼那样,直接碾了一圈将烟头彻底熄灭。 这一次贺海楼的反应比上一次快上好多倍:几乎就在顾沉舟将燃着的烟头按到自己手背上的时候,贺海楼一下子跳起来,一跨步冲到顾沉舟身旁,一只手拉着对方抬起的左手远离烟头,另一只手飞快地夺走夹在对方指间的香烟丢下,又连连对着沾到烟灰的手背吹气。但这个时候,顾沉舟的手背已经被烫破了皮,烟灰一被吹走,就看见皮下沾着血点的肉露出来。 贺海楼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顾沉舟又问了一句:“疼吗?” 贺海楼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接着,这种颤抖从脸颊传递到他的手指上,他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却干巴巴地像是直接用机器合成的:“……疼。”他疼得像是心脏都被狠狠地剜走了一块肉。 “嗯。”顾沉舟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几分钟后,慢慢地加了一句,“贺海楼,我也会疼。” 最灿烂的阳光在这一刻从窗户照入室内。 贺海楼抓着顾沉舟的手。他的脑袋慢慢低下去,接着是背脊,再接着是双腿,他抓着顾沉舟的手,嘴唇触到对方的伤口,整个人都跪坐在对方面前,再然后,冰凉的液体轻轻触到顾沉舟的手背上。 “……疼,小舟,我好疼。” 贺海楼沉闷的、紧绷而滞涩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来。 他的面孔完全埋在顾沉舟的手背上。 “不要走了,好不好?小舟,我爱你……” 他这样痛苦地恳求着,放弃所有的伪装,听从自己心灵最深处的哀告和追逐。 “……不要走,小舟,不要走,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一辈子只爱你一个……” 顾沉舟反手握住了贺海楼的手,他跟着跪坐下去,抱住对方,然后答应对方。 假使你喜欢的人,哪怕在生病的时候,也重视你远超他自己。 那么即使我已经被他伤害过了。 我也愿意。 愿意试着去原谅他,愿意试着去帮助他,愿意试着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情节完了之后就进入整体收尾阶段了。看了看之前的评论,有读者觉得顾的感情不明显――――确实不明显。这一段情节中,顾的所有行为都是通过细节表示的。比如顾在想要处理渣渣之后看到渣渣的照片“顿时一怔”,比如顾在接到电话感觉渣渣情况不对的时候“手指一紧”,再比如上一章顾看着渣渣手背上的伤口,叫贺南山“贺伯伯”。 最后一点上,顾这种人,是不会弄混对别人的称呼的。如果这个时候他对渣渣还有犹豫,或者还不那么坚定,他一定会称呼贺南山为“贺总理”。 再来一个是顾对贺的感觉“重视他远超过自己”,这个主要是从黑材料上来看的,贺给顾的时候,顾直接就利用这个黑材料来对付贺的势力了,贺知道吗?他当然知道,但他还是给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杀我,让我心甘情愿的递刀子的,一定只有你了。 算是简单解释了一下上文,嗯。 第158章 一天,一年,一辈子 那一天的一周之后,贺海楼从疗养院搬到了顾沉舟在云直市租住的公寓中。 这个和青乡县的那一套差不多大小的公寓里,顾沉舟不用再每天一下班就往疗养院开车,也不会再一从疗养院回家就倒头睡觉,睡醒直接上班。 但就是撇开之前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的疗养院,顾沉舟的事情也并没有少上多少,只不过是他已经有时间能腾出手处理一些之前没来得及去管的事情了。 ——比如那些政治上的事情。 从榕市调任云直市,是顾沉舟事先没有知会家里,完全自己下的决定。从自家父亲担任省委书记的本省市级城市到没有根基的其他省省会城市,最直观的的变化就是周围同事及上级领导的态度。 顾家在京城根基深厚并没有错,但这个国家根基深厚的并不只有顾姓一家,蛋糕就那么大一块,下面的人,上面的人,想要更多的占有,除了自己本来的那一份之外,就只有去抢别人碗里的东西。 做出调任决定的时候,顾沉舟就知道自己在云直市的政治道路并不会太平顺,绝对不止一个人一个势力,想趁着这个时候,把他拉下来,从根本给予顾家重重一击。 这就是顾新军极度愤怒与极度失望的原因。 但顾沉舟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并不完全因为贺海楼,更如同他对自己爸爸说的那样:他有自信,有把握,也有能力。 体制内,他现在或许还不够如鱼得水。 但最后,他一定是能呆在这个巨大的水潭里,拥有绝对权力的那一个人。 前进的道路上,所有的障碍,都将不再是障碍。 时间进入七月份,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也随之来到。贺海楼最近一直有些懒洋洋的,连以前不太碰的甜汤也会偶尔弄一点,喝起来消消暑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顾沉舟看见睡在自己旁边的贺海楼还有些困,把对方挖起来漱个口喝了几口甜稀饭之后,也没有再管对方,让人自己又躺下去睡觉了,一直到中午十点半的时候,呆在书房的顾沉舟才结束自己上午的工作,又回到卧室,从衣柜里挑了两件贺海楼的衣服出来,丢到床铺上,同时把人叫醒:“起床了。” 窝在被子里的人含混地应了应,片刻后说:“……别闹我,中午你煮!” 顾沉舟回答对方:“今天周日,去贺伯伯那里吃饭。” 裹着被子蒙头大睡的贺海楼立刻诅咒一声,一下掀了杯子盯着天花板,几秒钟后又转头看窗户外的大太阳:“要不要每周末准点报时?贺总理指不定有多烦你!” 顾沉舟也不急,自己换了衣服,慢悠悠地说:“你可以在这里呆着,我自己过去。” “我不过去你过去干什么?”贺海楼撇撇嘴,从床上坐了起来,又挑剔地补了一句,“你几年前对自己老爸都没有这么二十四孝吧?”才开始换衣服——他其实也就说说,这一两个月来,他就算已经尽力克制自己对顾沉舟的占有欲了,也照旧恨不得能和对方做连体婴,一天二十四小时能有四十八小时呆在一起。因此哪怕贺海楼十分不想见贺南山,也不可能不跟顾沉舟一起回去。 “你也知道那是我老爸啊。”顾沉舟淡淡说。 贺海楼拿眼睛瞅了顾沉舟一下,觉得对方这句话颇有深意。 果然顾沉舟下一句就说:“可惜我现在要讨好的是未来的泰山老大人,不是自己老爸。” 贺海楼一下子哑火了,片刻后又似笑非笑地对顾沉舟说:“得了,你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我明着跟你讲,那可不是我爸,最多就算个大舅。” “就算是个大舅,他也把你当儿子养了。”顾沉舟直接说,说完之后示意贺海楼赶紧去刷牙洗脸。 贺海楼郁闷地套上裤子走进洗手间,先对着坐便器放了水之后,才走到洗漱台面前,叼根牙刷刷了两下,一口水还没漱,就含混地问浴室外的顾沉舟:“贺总理不重要,你说回头我怎么解决你老子?” 问完之后好半天没等到回答。 贺海楼心都凉了:“你爸对我这么不看好?” 整理好衣服和被子的顾沉舟终于走进浴室:“你让我爸怎么对你看好?” 贺海楼:“……这说得也是。” 顾沉舟又说:“别说你了,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解决我老子了。” 正弯腰洗脸的贺海楼抬头一看,正好看见顾沉舟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满脸郁闷,他顿时一乐,直起身啪叽了顾沉舟脸颊一口,安慰说:“回头我们一起想办法!” 顾沉舟呼出一口气:“算了,拖着吧,能拖到他消气的那一天的……行了,你也别磨蹭了,早点过去吧,你以为贺伯伯真的那么闲?要不是为了等你,他能每个周末都空出来见我?” 作为副总理兼一省省委书记,贺南山确实不空闲,但也不至于连周末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这一两个月来,他工作的重心主要在福徽省这边,因此并没有留在京城,工作之余的时间,也多是呆在省委大院里,这才是顾沉舟每一个周末过去都能见到人的原因所在。 顾沉舟和贺海楼来到省委大院的时候,贺南山正坐在客厅里看书。保全人员早在两个人进大院的时候就通知了贺南山,因此当保姆开门,顾沉舟两人进来的时候,贺南山毫不意外,只略一点头,让两人自己坐下。 贺海楼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客厅沙发组里一个单独的沙发上。 顾沉舟则坐到贺南山对面,动作娴熟地拿出茶叶重新泡好,恭敬地双手递了一杯给对方,又替贺海楼倒了一杯,最后才自己面前的杯子注满茶水。 “过两天我要回京。”一段内容看完,贺南山做了个标记,合上书本对顾沉舟说。 这话的意思就是下一个周末不用再过来了,顾沉舟心里了然,根本不就这个话题接下去,而是转到了贺南山为什么会回京上面:“贺伯伯,是最近关于海岛的问题,国家有决策了?” 贺南山微一点头。 坐在一旁的贺海楼从开头就没有出声。他的目光在贺南山和顾沉舟之间转着,片刻后又抬起脑袋,无所事事地注视着天花板:面前的情景他不用多加关注,就能推测出来……其实之前几次就是这样了,每一次都相谈甚欢脑波同频,搞得跟一见如故要成为忘年交一样。 贺海楼无趣地想着,绝不承认自己是有点吃醋了。 其实说起来,这些东西他要听也完全听得懂,但要像顾沉舟这样,对方刚起个相差核心问题十万八千里的头,就能敏感抓住了事情的中心……贺海楼承认自己有点做不到。 他不够关心,也没有真正走进去。 三个男人的饭桌和两个男人一样,照例没有太多的声音,但是饭后,顾沉舟跟着贺南山走进书房的时候,交谈就多了起来,并不只限于政治上的,但光光从政治上来说,贺海楼确信贺南山至少愿意听顾沉舟说话。 两个人在一旁交谈,他自己无聊地房间里走了一圈权当饭后散步,没几分钟又回到书房内,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插话:一个人在旁边当布景板什么的,简直太无聊了! 或许是因为贺海楼难得地加进交谈组,贺南山绝少地有了较浓的谈性,一直把顾沉舟和贺海楼两个人留到晚上,连晚饭也一起吃了。 从省委大院里离开,再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时,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半,顾沉舟稍微处理一些事物,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拉着贺海楼一起上床休息。 白天下了一场急雨,夜晚的风里头终于带上了几分凉爽。 顾沉舟在晚上睡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往身旁一摸,跟着就因为一手的冰凉彻底清醒。 他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本该睡在旁边的贺海楼正站在凉台的位置,双手撑着凉台的窗台,眺望前往。 顾沉舟按了一下脑袋,看看手表上的时间,02:53分,正是半夜时间。 他没有再睡下去,在床上坐了一会之后就端起床头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接着才站起来往和卧室相连的凉台走去。 “半夜睡不着?” “有点热呢。”贺海楼看着面前一栋栋在黑暗中沉寂的建筑,对顾沉舟说,“半夜醒来的时候突然很想从这里跳下去。” “还好没跳。”顾沉舟评价说。 贺海楼自得一笑:“那当然,要是那么容易就跟着感觉走,我早就跳了一百次了。” 顾沉舟说:“很好,继续保持。” 贺海楼失笑起来,片刻后又说:“小舟,以前不跳是因为不甘心:我为什么要听它们的话呢?我要听从的只有‘真正的我自己’,它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想来操纵我?我就算要跳,也快快活活地自己主动跳下去。现在,”他停了一停,声音突然放得很轻,“小舟,只要一看见你,一想到你,我就不敢跳了,我费了这么多功夫,花了这么多力气,好不容易拴到了一个大宝贝……” 他慢慢地说:“你说我怎么舍得呢?” “这个宝贝,本来就应该一辈子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啊。一辈子还能有那么长呢……” 宝贝“嗯”了一声,握住了贺海楼的手。 贺海楼低头瞅了一眼两个人交握的双手,突然咧开嘴,露出大大地笑容:“小舟,”他说得又轻快又沉重,“我会克制自己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我还要和你待足六十年呢。” 第159章 市长 青乡县,榕市,云直市,海江特区,白南省三阳市。 局长,厅长,处长,党委书记,市市长。 四年时间,三十岁的正厅级干部,哪怕在京城那个特定的圈子里,也是年少有为的典范。 顾沉舟跟家里的关系在他从榕市调任往云直市第二年就有所缓和了,一年时间,顾沉舟处理好自己周边的政治关系,不靠任何势力的帮助,自己从夹缝中找到了升迁的途径,就跟他最开头在青乡县拉来的那场投资一样,一环扣一环,最后功劳无可辩驳。 这样的家庭里,最注重的始终还是个人的能力,顾沉舟既然实现了他当年说的话,不需要家里的势力来为他铺路或者捂盖子,那么就算在这过程中行为出格了一些,最后也是被轻拿轻放。 三阳市属于国家地级城市,位于白南省省会城市及沿海经济发达城市之间,多年来一直不被省政府重视,城市的建设与发展始终平平。 这一次市里安排给顾沉舟的司机是一个颇为健谈的年轻人,在车子经过交叉路口、前方堵车的时候,顾沉舟只问了一句“这里经常堵?”,对方就滔滔不绝地开腔了:“市长,你刚来我们市不知道,这里还真的经常堵!有时候就是不是上下班高峰期都会堵,住在这里的人平常都宁愿绕远一点也不走这一条路呢,就是因为这里有事没事堵得叫人窝火。其实市长你不要看这边路中心有个花园,它已经改建过好多次了,我记得前两三年还弄了个地下桥,没多久又填起来变成路中心花园,就花园的大小还改过几次呢,周围的红绿灯就更不用说了——” 坐在副驾驶座的秘书轻轻咳嗽了一声。 本来在养神的顾沉舟倒是饶有兴趣地接了一句:“这里既然这么堵,之前建了地下桥之后为什么又填掉?” “效果不大!”司机说,“该堵的照样堵!只能再拨款再建设喽。”话里不无嘲讽。 旁边的秘书心道这话也说得太没有水平了,连忙又咳嗽一声。 可惜这真有点抛媚眼给瞎子看,司机还懵然不觉眼巴巴地盯着前方看车流是否有所前进,顾沉舟也继续接口说:“这里还不是市中心那几条主干道吧?平常车流量很大?” 司机顿时就笑道:“市长您刚来就研究过我们城市的道路了?这里离市中心的那几条道远着呢!那几条道就从来不堵,这次也是您要看看城市我才绕过来的,我们一般不会走这一条道。要说车流量,就我看也不见得大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上面怎么改了半天改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坐在旁边的秘书咳得嗓子都哑了。 说得欢快的司机这回终于被提醒了,只见他转头关心地问坐在身旁的秘书:“杨秘书,你怎么了?一直在咳嗽,不是得了热感冒吧?” 秘书刚尴尬了一下,正要开口,转过头的司机就“啊”了一声,高兴地说:“前面动了。”就拉起手刹踩下油门,继续往前开车。 秘书都被对方蠢哭了。这个时候,就算拿不准新来的市长的性格,他也只好开口说:“市长,要说这个地段,我也知道一点,主要的问题还是特定时候的车辆拥堵问题……” “是啊,你看公交车站就在红绿灯前,能不堵吗?”司机准确插嘴。 秘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所以把公交车站牌往后挪几百米……” “再把向左拐的路线禁掉,不就好了?”司机说,“右边的要向左拐,左边的要往右拐,这能不堵吗?” 秘书脸上的笑容又僵了僵:“是有道理……” “所以根本就是很好解决的事情嘛!”司机下了结论。 秘书决定还是不说话了。 这个正式上任之前的一天,顾沉舟坐在车上,绕着市区内转了一圈,不用再多做什么调查,光光听配给自己开车的司机叨唠,就了解了市区内交通的大半情况,剩下的另一半,还是因为时间不够,司机才意犹未尽地闭了嘴。 回到市委大院的时候,顾沉舟从车上走下来,陪着他坐了一个下午的秘书殷勤地打开车门又替他拿公文包。顾沉舟往前走了两步,才不经意地说:“小崔很健谈啊。” 做一个秘书最重要的当然是闻弦而知其雅意,如果领导是伯牙,他就一定必须是子期!平常也没少注意加点这方面的技能,现在杨秘书一听这话,就心领神会地把崔司机的底给透了:“崔司机是崔书记的远房侄子,和崔书记关系不错,时常上门拜访呢。这一两年来也已经轮换过很多个岗位了,各个方面都看过听过。” 顾沉舟点点头,不再谈论自己暂时的司机,对杨秘书说:“行了,今天也跑了一整天了,你先回去吧。” “好的,市长,您慢走!”杨秘书恭敬地笑道,一直站在原地,等着顾沉舟都走进了家门,这才转身离开。 第二天就是顾沉舟在三阳市正式上任的日子,在最开头的介绍结束之后,顾沉舟念完了自己简短的发言稿,随后就在由书记及他共同主持的小会议上列举了三阳市最近几年各方面的发展情况,同时还附有其他同级城市近年来的发展情况。 最基础的数据对比一出来,顾沉舟又拿出数份详细资料,分别是目前全国高度关注的医疗保障、养老保险,房地产,文化精神建设等数据,和前一份资料一样,这些数据旁边也附有其他城市的横向对比数据。 一众资料都下发下去,坐在旁边的崔书记老神在在地不讲话,顾沉舟环视整个办公室一圈,也不多话,只说了一句:“这些资料大家空闲的时候可以看看,我很期待看到切实的解决现状问题的报告。” 一句话过,办公室就没有了声音,一旁的崔书记有点诧异,心道这就完了?就听顾沉舟再说:“对了,我从海江特区过来的时候,走的是芜山路,在交叉路口的位置堵了大概有二十分钟。回去之后,我做了一个小调查,得出了一个结论。” 坐在后边的杨秘书一听这话,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连忙拿眼去看,就见桌子上又一份资料被发下去。 办公室里的人开始窸窸窣窣地翻起来。 顾沉舟坐在主位上,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不和别的城市其他道路相比,就和三阳市的其他相同宽度的路段相比,芜山路的车流量并不是最多的,但这里堵的情况最为频繁严重,我看市里之前的工程也有几个涉及到那条路段,可见那条路段的问题已经引起了大家的重视——我们就再重视一点,把它直接解决掉吧。” 这一段话说完,顾沉舟朝旁边的崔书记点头示意,表示自己的讲话已经结束。 崔书记回了对方一个笑容,清清喉咙,说:“我们市里的经济建设确实要重视起来,三阳市并不是白南省最落后的地级城市,但每年的经济发展都处于末尾阶段,今年开始,这个现状必须改变了!……精神文明建设与经济发展建设,都是我们三阳市的着重建设对象,经济不能落后,精神不能流失,我们的城市在因经济而快节奏的同时,也要因为精神而宜居。环境,历史,人文,统统都是我们宝贵的财产……” 新的领导班子建立的第一天,崔书记也就只是泛泛地说了以后的工作基调,这也是大多数领导的习惯: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组了一个新的领导班子,总是要先缓上一段时间,摸清楚水里头的情况,再对症下药以保证药到病除。 也就只有顾沉舟,一上来就直接拿出各种数据,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 这次的会议结束得比往常都早,但任务却比往常都重,散会后,众人各怀心事地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顾沉舟也回到了自己的市长办公室。 杨秘书跟着走进顾沉舟办公室的外间,准备整理刚才的会议资料:他现在还不算顾沉舟的正式秘书,顾沉舟刚刚从外省调来这里,他的秘书自然是由组织上安排的,等过了两三个月,如果顾沉舟没有其他中意的秘书或者对他的工作满意,他就可以把自己脑袋上的临时两个字给抹掉了。 给市里一二把手当秘书,虽然暂时不能独当一面,但从长远角度来说,无疑是一个又能接近领导,又被人尊重奉承的好职位,在知道自己当了新市长的临时秘书时候,杨秘书就打定主意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了。但这一次会议之后,他不免对自己的决定有了一丝动摇:这个新来的市长年纪不大,锐气好像太重了,才刚来两天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就贸然地给人下马威,这样真的好吗?而且最后的芜山路那边,他就听了一个司机的两句话,就拿到会议上来说?…… 这个问题并不是杨秘书一个人在考虑。这天晚上回家后,贺海楼也在闲谈的时候跟顾沉舟聊起来了。 对于贺海楼,顾沉舟当然不会是在杨秘书眼里的那样神秘。贺海楼在吃饭的时候随便一问,顾沉舟也就在吃饭的时候随便一说:“你的消息还真灵通,我上午才开完会议,晚上你就知道了?” 贺海楼哼笑了两声:“蛇有蛇路。” 顾沉舟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这两三个月来我不是一直在整理准备三阳市的工作?” “我就以为你会像之前一样,手段缓和一点呢。”贺海楼叼着筷子说。 顾沉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任何手段都是为了最终结果,哪个更合理就用哪个而已。” “结果主义者。”贺海楼的评价刚落,门铃就响了起来。他一挑眉,“这时候是谁过来?” “是钟慕。”顾沉舟看了一下时间,回答贺海楼,“我之前跟他约好了。”他喝掉碗里的最后一口汤,站起来走去开门。 贺海楼无趣地扯扯嘴角,继续坐在位置上慢吞吞地吃饭。 铁门打开,一个大概二十五六的年轻人跟着顾沉舟走进来,他长得十分斯文,脸上架着一副半框眼镜,对着顾沉舟的时候,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容,但等转到贺海楼身上,这样的笑容就全变成了局促:“贺哥,晚上好。” 贺海楼撩了下眼,算是回答。 顾沉舟说:“小钟,先坐。” “好的,顾哥!”钟慕连忙说,又将自己带着的文件夹递给顾沉舟,“顾哥,你让我准备的资料我都弄好了,你看看。” “麻烦了。”顾沉舟笑道,又让对方随便坐后,就直接翻开手中的文件夹浏览里头的资料,并不时就里头的问题提出疑问,和对方讨论。 这一讨论就是足足的半个晚上,等顾沉舟收起资料,钟慕离开市委大院之后,贺海楼百无聊赖得都有点暴躁了:“人终于走了?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单独看好他,不就是一个城市规划案?你给我半个月,我找个比他更好的给你!” “那是自己人。”顾沉舟慢悠悠地说。 “在和你讨论规划案间隙时一直偷看我的自己人?”贺海楼耻笑道。他对于别人是不是看他倒无所谓,就是暴躁顾沉舟对待对方的态度:总觉得在某个方面有些不正常……而且这个钟慕三年前只是一个饭店的洗碗工,结果不知道从哪里搭上了顾沉舟的线,顾沉舟动了关系给人解决工作问题再把人送出国镀金,现在从镀完金国外回来了更是直接成了少数能搭上顾家三代门的客人——这种传奇真是叫人不觉暴躁! “他偷看你不奇怪。”顾沉舟说。 贺海楼就没有为这种事奇怪过,他嗤笑说:“老子英俊潇洒貌美如花,早就习惯这些暗恋了。”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你还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什么印象?”贺海楼愣了一下。 顾沉舟说:“钟慕是你玩过的男孩,三年前拿着一把刀跑到我跟前来跟我宣战,说会把你抢回去。那时候我看他倒是更想跟我同归于尽。” “……咦?” 第160章 锄头们 贺海楼这回是真的愣住了:“钟慕?我什么时候上过他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顾沉舟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茶,心道对方说的就是干脆,直接用了个动词,真是一字概括一目了然:“他是三年前来找我的,反正是这之前吧,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连自己玩了男孩记不住了?” “……这个人数太多真的记不住了。”贺海楼说,“有一两次玩得太过头了,又嗑药又喝酒,一觉醒来我都搞不清我上过哪些人了。不过这家伙你又给他安排工作又送他出国,我不信你没有调查过他。” “你不是也调查了?”顾沉舟反问贺海楼,“难道没调查出你自己跟他有一段?” 贺海楼满不在乎地说:“我除了跟你有过一段还跟谁有了?说起来我是调查过他,居然没调查出来这一段……” “大概调查的人也不认为有人会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忘记吧――尤其是这样的事。”顾沉舟说,片刻后又略有兴趣地一笑,“说不定他们还以为你是想吃这颗回头草了?” 贺海楼很正色地对顾沉舟说:“我早就有你万事足了!” 顾沉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贺海楼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顾沉舟身边,讨好地捏捏肩膀敲敲腿,几分钟后,讨好的动作变成抚摸与摩擦,再几分钟,两个人完成了一次唾液的交换,一起喘着气滚到床上去了。 柔亮的黄色光线在这个时候尤其暧昧。 贺海楼脑袋抵着顾沉舟的脑袋,目光亮晶晶地看了对方一会,又低头啾一下顾沉舟的嘴唇,才一翻身和身边的人肩并肩地躺在床上。 “钟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我都没听你提过――还拿着刀找你?他到底在想什么,我跟他根本没什么接触,连他是什么东西都不记得了。” “你的爱慕者之一而已。”顾沉舟说。 “之一?”贺海楼疑惑脸。 顾沉舟笑起来:“之一。出现在我面前的你的爱慕者之一。怎么,对自己的魅力这么没有自信?” 贺海楼微妙极了:“我当然知道我的魅力,不过问题是,他们去找你干什么?” “我想想啊……”顾沉舟看着天花板回忆,“他们花样还挺多的,最激烈的是钟慕,拿着把刀过来想跟我同归于尽;最苦情的是一个女的,哭着求我放过你,我看她的架势都要下跪了;最普遍的就是给我写信威胁我放开你或者寄不雅照片给我证明你和对方有奸情……” 贺海楼说:“我哪来的不雅照片?” “脱衣服的是没几张,不过男的女的趴在你身上的多得数不清了吧?”顾沉舟说。 “这个……”贺海楼想了想,然后啧了一声,“酒吧会所里啊!我保证都是他们贴上来的,我可没有伸手去摸。” 顾沉舟哼笑一声,对这些倒是真的不以为意――不然他早跟贺海楼说清楚了――又接着往下说:“其他有没有不知道,就上面几个是闹到我跟前的。” “结果呢?”贺海楼听得津津有味的。 “钟慕的结果你知道了,那个女的我记得是你自己开了吧。写威胁信的全进了局子里被拘留,给我寄照片的我把他拍下来的照片和其他人拍下来的照片一起打包回寄给他。”顾沉舟慢悠悠地说。 贺海楼笑得不行:“那女的是哪女的?你怎么知道我开了她?” “这个挺近的,三个月前你不是回来跟我说有个女脱了衣服睡到你床上去吗?我问了你对方长得怎么样,你稍微一形容,我不就对上号了?”顾沉舟说。 贺海楼一拍脑袋:“我记起来了!我当时还对你吐槽来着,说她一身风尘气还长得特别胖,我看一眼都嫌伤眼睛!” 顾沉舟公正地评价:“她身材其实还不错,挺丰满的。” 贺海楼嗤笑:“老子说不好看就是不好看,想爬床也不知道打听打听我的喜好。就她那个重量,至少得狠饿两个月才能合格。说起来她去找你的时候还真跪下了?” “我身边的人都是摆设?”顾沉舟也反问贺海楼一句。三个月前他在海江特区,虽然还只是一个党委书记,但身边秘书和司机也都有了。对方是想在大庭广众下下跪往他身上泼脏水,结果膝盖才刚刚弯下去,就被他带去的秘书和司机不着痕迹地控制住了。本来还想把人交到警察局的,但那时候事情多,一个不注意人就跑了――这个女人之所以在后来那么着急地往贺海楼床上爬,多半也是怕他秋后算账。 “就是说她没成功?”贺海楼其实是白问这么一句,要是成功了,他肯定会知道这一回事,“我那时候不知道这件事,要不然我再把人找出来?” “你跟一个脑袋不清楚的人计较什么。”顾沉舟闭着眼睛说。那次之后,他虽然没有特意把人找出来处理,但基本的调查还是做了,调查的结果大多没什么值得重视的地方,只有病史方面有一些值得注意的――被调查者的家族有精神病史,其本身也在做长期的心理咨询。看到了这一点,顾沉舟也就懒得在对方身上多费功夫了查那些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了,就像他现在对贺海楼说的:跟一个脑袋都不清楚的人,你计较个什么劲? 贺海楼在旁边吃吃地笑起来。 顾沉舟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就看见贺海楼凑到自己面前,英俊的脸上笑容满满:“爱屋及乌了?” 顾沉舟:“……你没找错对比对象?” 贺海楼凑到顾沉舟身上,咬了对方脸颊一口,手掌同时滑到对方的腰腹处,暧昧地来回移动:“没找错啊,不都是精神有问题吗?说不定她的症状还比我轻微呢……”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然后接话:“但我要的房子只有一个。其他的房子就算更结实更漂亮,也不是我想买的那一套。” 贺海楼:“……小舟,你真是越来越会说情话了,我的危机感好重,怎么办……” 顾沉舟嗤笑一声。他又平躺了一小会儿,突然一翻身压住贺海楼,低下头在对方脖子上烙下一串轻吻:“我也觉得你越看越英俊了。美貌值这种东西真的能每天都加点?有点作弊了吧!” 贺海楼抽了一口气,用自己硬起来的东西顶了顾沉舟一下,继续拉扯着这个很有意思的话题:“那钟慕呢?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最开头提着刀去找你,然后你给他解决了工作问题又送他出国镀金,回来之后他成了你的私人顾问,现在一边偷看我一边对你既敬且慕?” “你的形容真复杂……” “是他搞得太蛋疼了。”贺海楼评价,“我就跟看小说一样。” “里面有太多事情比小说还精彩了。”顾沉舟说的是政治上的事情,接着他说,“钟慕是你爱慕者中,我唯一觉得有点意思的人。” “哦?”贺海楼神情高深莫测地提了音量,他很早就得了不能听顾沉舟夸别人病。 顾沉舟说:“你想想,钟慕最开头是干什么的?” “洗碗工。”贺海楼说。 “穷到要卖身的洗碗工。”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贺海楼没有把人调查全,他可是把人从头到尾都理顺了一遍下来,当然也知道钟慕是怎么和贺海楼扯上关系的,“妹妹要上学,爸爸要看病,他当时穷疯了,好在有一个以前的同学有点门路――”说到有点门路的时候,顾沉舟的语气难免有点微妙,“反正把他和一个party牵上线了,就是你说的那种,又嗑药又喝酒的。” “难怪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贺海楼评价。 “你就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吗?”顾沉舟说。 “我羞愧个毛线。”贺海楼啧了一声,不过他立刻补充,“当然我一直知道你的态度,就算最疯的那一段我也没有试图挑战你的底线!” 顾沉舟笑了笑,低头亲了贺海楼一口,若有所指:“很好,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不多,一旦要到了就非常宝贝,尤其不能容忍上面出现污迹。” 贺海楼狗腿地英俊笑:“那是那是,我最干净不过了!说回钟慕,然后呢?” “然后?”顾沉舟说,“你那时候手脚蛮大的吧,反正他拿到钱之后对你感激涕零了。” “这个……”贺海楼想了想,“我大概只是按大家默认的价钱给吧?” 顾沉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总之他需要那笔钱,你刚好给了,他那个时候也只是需要一个感情寄托罢了。” “再后来?”贺海楼问。 “再后来他爸爸在手术的两年之后病情迅速恶化过世,他寄托希望的妹妹大学也没有考上,原来早就跟校外的男人在一起了。”顾沉舟说。 “难得听你说这么长的八卦!”贺海楼赞扬道。 顾沉舟瞅了贺海楼一眼:“好了,八卦说完了。” 贺海楼扯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想想,从理论上来说你跟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之所以知道你,可以说是拿到钱后一直关注着我的消息,但之所以最后提着刀去找你……” “他压根不是因为我啊。”贺海楼若有所思地屈指敲了敲床沿,“爸爸死了,一直供着读书的妹妹早跟男人搅合在一起,他之前作出极大牺牲拿到的钱简直就像个笑话,他只是崩溃了,需要一个宣泄的途径……通过那笔钱想到我再联系你,这个说得过去,不过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他最后会选择你?这跟他平常生活的圈子也差太远了。” “这就是我觉得有意思的地方。”顾沉舟说。 “嗯?” “那个时候,他不止选择了我,还确实拿着刀冲到我面前了。就像你说的,我和对方差那么多――”顾沉舟笑了笑,“结果对方成功了,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呢?” 贺海楼瞟了顾沉舟一眼:“要不是你现在用着他,我现在就开始慢慢整他――这种事,”他撇了撇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算了,你不计较就不计较吧,人都养了三年了,怎么也要把之前的投入十倍百倍地收回来再说。” “不屑?”顾沉舟笑着轻拉了一下贺海楼的耳朵。 贺海楼的耳朵抖了一抖,然后敏感地红了。 “不觉得有什么难得的地方,三年前你就一个小小干部,又不是你爸或者我大舅,出入要清场随时有警卫员贴身保护,只要稍微下点心,漏洞不要太多。” “话没错,不过有几个人敢这么尝试还真的行动起来?”顾沉舟反问,另外说,“还有不要拿你自己作为衡量对象,这辈子我碰到一个贺海楼就够了。” 贺海楼笑得张狂:“他也配!我是拿京城里那些小跟班比呢。不过这句话我可真爱听,再说一遍?” 顾沉舟从善如流:“这辈子我碰到一个贺海楼就够了。” “这辈子我就跟贺海楼在一起。”贺海楼眼巴巴地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继续从善如流:“这辈子我就跟贺海楼在一起。” “这辈子我就爱贺海楼一个人。”贺海楼继续眼巴巴地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再次从善如流:“这辈子我就爱贺海楼一个人。” 贺海楼得到了灵魂升华的满足感,但几秒钟后,他突然大叫了一声:“该死!” “嗯?” “老子忘记录下来了!” “……别闹,多大了。” “好吧,说回钟慕,就是因为他拿着刀子到你面前了,所以你觉得他特别……?早知道我当初就直接揣着一把刀子见你了。”贺海楼说。 顾沉舟决定不理贺海楼,自己把事情说完:“钟慕之所以吸引我注意力,就是因为他挑中了我。一个人在极度崩溃的时候做出的事情,很大程度上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钟慕渴望出人头地,并且算是做出了成效。” “所以?” “所以我听了他颤抖着说完的话之后,直接打电话给他安排了工作。” “而且仅仅两个月之后就给他争取到了出国进修的名额。”贺海楼说,“那时候是你已经调查完对方了吧,开始觉得有趣了?” “没错,”顾沉舟并不讳言,“我觉得有趣,所以想看看他扶得起来扶不起来。” 这个人这件事,归根到底,其实也就只是顾沉舟的一时兴趣。 贺海楼捏了捏下巴:“就是单纯的兴趣?不太符合你的个性啊。” “后面的事情兴趣占了大半。至于之前的那通电话,其实很简单,就是打消他的锐气而已,”顾沉舟说,“一个有了盼头的人,哪里还有跟人同归于尽的勇气?” 贺海楼又嗤笑一声,抬手捏了捏顾沉舟的肩膀,心有余悸地说:“还好你没事。”平常顾沉舟切菜划破个皮他都觉得心疼,要是真的被人捅了一刀…… 顾沉舟“嗯”了一声,然后笑道:“你刚才问我除了兴趣之外还有什么?坦白说,打那通电话的根本目的――我何必非和一个瓦罐硬碰硬?”他一句话说完,就听到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起来,顿时打住话头,从床上坐起来,拿起电话刚听了两句,就惊喜出声:“祥锦,你要结婚了?”—— 第161章 幸福 贺海楼下意识就“卧槽”了一声:这么多年来,哪怕把顾沉舟身边的亲人都算进去,真正能一个电话一个声音就让他脑内雷达竖起来的,也就只有卫祥锦这个人了。并且他有足够的理由和证据证明对方看他也是一样的,从这个方面来说,其实他们就是相看两厌天生犯冲。 不过这一次,卫祥锦是打电话来通知说自己要结婚的……也算终于干了件好事吧? 贺海楼刚在这边欣慰地想着,就听见拿着电话的顾沉舟一连串的恭喜之后,非常开心地笑道:“你都谈了三四年了,现在终于达成最终目标走上红地毯啦?” 卫祥锦在电话那头哼道:“什么达成最终目标,要不是惦记着以前说过的和你一个时间结婚,我现在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小时候!” “小时候那不是开玩笑吗?而且也不是一起结婚是我们两个结婚啊。”顾沉舟说道,话音刚落,就看见床上的贺海楼眼睛都嫉妒红了。 卫祥锦:“咦,是吗?” “这个……”顾沉舟看着贺海楼,“其实是我记错了。” 卫祥锦:“……我知道了,贺海楼一定在你身边吧。” 顾沉舟这个时候也有点尴尬了:“猜得挺准。” “妈的,老子就没有一次猜不准过!”卫祥锦突然放大了声音,“贺海楼你敢不敢自己呆个房间睡觉去?” 贺海楼冷笑:“老子不和一匹布说话。” “一间破烂屋子也搞得自己多高贵一样。”卫祥锦也冷笑。 “反正总比布高贵。”贺海楼淡定说。 “没错没错,海市蜃楼也就只能靠自己的脑补来高贵了。”卫祥锦也淡定。 “……你们既然感情这么好,就你们两个讲电话去吧。”顾沉舟说完之后,直接作势要把手机丢给贺海楼。 电话里外的两个人同时切了一声。 卫祥锦正楼说:“婚礼的时间定下来了,8月13号,到时候你过来给我当伴郎。” “你不找我给你当伴郎还找谁给你当伴郎?”顾沉舟笑道,“回头给你包份大礼去!” 卫祥锦说:“还少你那一份大礼啊?人来了就行!贺海楼也带来吧,我忍他一天!” 贺海楼立刻在旁边大声的冷哼了一声,接着就获得“小舟安慰吻”徽章一枚,他勉强满足,接着回送对方一个“贺海楼牌深吻”徽章一枚。 “行啊,没多少时间了,到时候我提前请两天假回去帮你。”顾沉舟笑道。 “等你。”卫祥锦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顾沉舟也随手把电话放在桌子上,他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索性也不准备再起来,直接对贺海楼说了一句“我去洗把脸”,就站起身往浴室走去。 简单地花上二十分钟处理完个人卫生,再从客厅回卧室的时候,贺海楼已经拉起被子蒙着头在床上睡觉了。 顾沉舟躺上自己的半边床,头刚刚碰到柔软的枕头,温热的身躯就从旁边贴上来。 他一反手抱住了人,只略一转头,就准确地亲吻上对方同样温热的嘴唇。 贺海楼如同被抚摸得餍足猫那样长长地“嗯”了一声,眯着眼睛,让手掌与手指贴合在对方的冰凉的肌肤上,将每一寸早已仔细把玩过的肌理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欣赏。 卧室的灯在进来的时候就被顾沉舟顺手关了,淡淡的月光从窗户中漏下来,像一层似有若无的轻纱,本身没有多少光彩,却将披着的人的肌肤都点亮了。 话语在这个时候显得尤为多余。 顾沉舟的亲吻落在贺海楼的面孔上,身体上,甚至是更下边的位置。 贺海楼轻轻地喘了一口气,享受着对方口腔里的温热和湿漉,更享受着最亲密的人之间最亲密的接触。 他的欲望在黑暗中攀升到顶端,又从顶端轻轻一跃,就跨到更高层的天堂。 不自觉绷紧的身躯有了一瞬间的僵硬,跟着就是极为舒适的放松。 他用手臂撑起上半身,和刚刚直起来的顾沉舟亲吻,同时分开自己的双腿,用大腿的内侧轻轻磨蹭对方的欲望。 带着淡淡气味的亲吻结束,贺海楼在顾沉舟耳朵边低声笑道:“味道怎么样?” “味道真不错。”顾沉舟很诚实地回答对方,跟着伸手在对方的腰上一托,手指就探入对方紧致的所在。 贺海楼唔了一声,肩背略一收紧就缓缓松开,刚刚发泄出来的欲望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顾沉舟让贺海楼靠在床头,分出一只手安抚对方的东西,在身下的人略有闪神的时候直接挺了进去。 相较于之前的抚慰,这个动作显得有些粗暴。 贺海楼因为一瞬间涌来的饱胀感抽了一口气,身前立起来的东西也不由自主地溢出透明的液体。 总是这样啊……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下一次也是一模一样的满足呢…… “真美。”相较于平时的音色更为暗哑的声音响起来,是顾沉舟凑到贺海楼耳边在说话。 贺海楼回了对方低低的笑声:“美的是我的脸还是我的身体?” “美的是你这个人。”顾沉舟从容地答复对方,将自己的东西更深地埋入对方的体内。 紧致的、温热的、仿佛贴合每一处褶皱的。 再适合他不过了。 贺海楼和顾沉舟一同享受着这样亲密的快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觉得我们真是再适合不过了,你说呢?”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在律动的同时回答对方,“英雄所见略同。” 贺海楼恶劣地笑起来:“说自己是英雄呢?顾市长什么时候也这么不谦虚啦?” “你要说蛇鼠注定一窝我也不介意。”顾沉舟淡定回答对方。 贺海楼笑得不行,这样剧烈的笑声又牵动他的身体,让他因为突然的收缩而猛地喘了一口气:“操——” “别急,正操你呢。”顾沉舟平静地对贺海楼说,说完之后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捧着贺海楼的脸,在对方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海楼……” “嗯?” “我们很适合。”顾沉舟笑了笑,目光如水一样轻轻触到贺海楼脸上。 “你看,我的选择,一点错都没有呢……” 八月的时候,顾沉舟提早了一个星期和贺海楼一起回到京城里,帮着卫祥锦一起准备结婚的各个事项:婚庆公司、新房布置、宾客名单、酒店宴席……一系列的事情并不算复杂,但亲自准备起来总是非常繁琐。 没事也跟着顾沉舟一起弄的贺海楼抱怨了一句“这种小事也要亲自做,真是闲的蛋疼”,卫祥锦立刻炸毛,两个人话赶话之下,差点上演了全武行。 顾沉舟见怪不怪了,由着他们自己闹去,反正互相嘴炮几句话之后,两个加起来也有六十岁的小孩子就甘愿了。 十三号的时候,天空特别晴朗,顾沉舟一大早就换好衣服陪着卫祥锦去敲新娘子的门,结果不止卫祥锦被门后的伴娘刁难地红包包酸了手,连顾沉舟都差点当场唱了一首歌。 紧闭的房门最后终于打开了,穿着白婚纱的新娘子坐在一众笑笑闹闹的伴娘里头,由新郎穿上高跟鞋。 从头连到尾的婚车鱼贯在京城的街道上行驶,酒店门前挂着大大的横幅,每一个到来的宾客似乎都是组成新郎新娘脸上笑容的微小一点。 婚礼的司仪在台上声情并茂地赞美新郎和新娘美满的爱情,忙碌了一天的顾沉舟站在台下,和贺海楼一起注视着台上的新人。 “我们的新郎英俊潇洒,事业成功,我们的新娘优秀温柔,善良贤淑,他们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彼此,相知相伴,相爱相惜,为自己的幸福画上了圆满的注脚。现在,请我们的新郎新娘把准备的好的礼物拿出来,将你们圆满的幸福,分给在场的每一位来宾!”司仪举着话筒大声的说,同时退后一步,早就准备的礼仪小姐端着托盘上来,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小布偶小玩具。 顾沉舟脸上一直带着微笑,看着婚礼的环节终于进行得差不多了,他对贺海楼说:“行了,我们过去坐坐吧。” 贺海楼盯着台上:“先等等。” “嗯?”顾沉舟纳闷一下,顺着贺海楼的眼神看过去,正好看见站在卫祥锦身边的新娘子。 这个时候,新娘子从礼仪小姐的托盘中拿了最大的那一个布偶,刚刚往贺海楼所在的方向看过来,站在旁边的卫祥锦就凑近新娘子说了一句。新娘子犹豫了一下,跟着点点头笑起来。 盯得仔细的贺海楼心头立刻咯噔一下,就见新郎和新娘一下子将礼仪小姐托盘上的所有东西抱进怀中,然后在旁边司仪“一、二、三”的数数声中一下子全部抛售出去! “操!”贺海楼的咒骂声马上淹没在聚集在看台周围的人群的欢呼声中,一双双手朝天空抬起来,去接如五彩雨花散落下来的布偶,贺海楼也急忙抬起手臂,却被站在旁边的顾沉舟眼疾手快地拉了一下,躲避旁边伸出的手:“小心点!” 大布偶落在了另一只从后头伸出来的手上,接住的人这时候才看到贺海楼,他挠了一下脸,拿着布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没注意到,贺哥,这东西你要?” 对方是顾沉舟的弟弟还比自己小上好几岁,贺海楼到底没好意思抢过来,但转脸看着顾沉舟的时候,脸上的沮丧是怎么都掩不住了。 “……怎么了?”顾沉舟问。 贺海楼阴沉说:“老子私下包新娘伴娘一人一个大红包,就是为了让新娘把最大的那一份幸福扔给我啊!妈的,我就知道卫祥锦妥妥小人!” 顾沉舟:“……你都多大了……” 贺海楼继续阴沉:“跟你一样大!” 礼物散完,围在周围的人群慢慢散去,卫祥锦挽着新娘的手走下来,笑容张狂地随手递给贺海楼一个盒子:“看在你的大红包上,勉勉强强给你吧。” 贺海楼还是阴沉地瞪了卫祥锦一眼,随手打开了盒子,脸上的阴沉就立刻变为惊讶,惊讶又转为纠结:“这个……” 新娘子这时候柔声笑起来:“刚刚祥锦跟我说送给你的东西早有准备了,所以我才没有往这里抛布偶。” 贺海楼又纠结得说不出话来了。 顾沉舟笑着接过话,祝福了卫祥锦和新娘几句,就在伴娘簇拥着新娘去换婚纱的当口,也拉着贺海楼一起走出宴会厅。 出了宴会厅的门,再经过米黄地毯的长长走廊,身后的喧闹开始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如同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窗户外的城市灯火辉煌灿烂,如星如雨。 跟着顾沉舟一直往外走的贺海楼侧了一下头:“这东西不至于是卫祥锦送我们的吧?” “不至于,是我订的。”顾沉舟说。 笑容突然就爬上那张英俊的面孔:“怎么突然想起来弄这个?” 顾沉舟的脚步慢下来,远离了明亮热闹的婚宴厅堂,他们站在角落里,没有宾客,没有司仪,没有赞美,没有鲜花。 只有他们两个人。 但这已经真正足够了。 顾沉舟从贺海楼手里接过放置对戒的紫绒盒子,这个戒指并不贵重,就是两个白金指环,外侧没有任何装饰,内侧也只刻上了两个人的名字。 顾沉舟刻着自己名字的那一枚戒指给贺海楼戴上,又任由贺海楼给自己戴上另一枚。 风在窗户外呼呼地吹着。 这一刻,贺海楼的目光比整个城市的灯光还要明亮。 顾沉舟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慢慢笑起来:“如果你真喜欢搞这些,回头我们找个时间去国外,做个特色旅游吧。” “我好像突然理解卫祥锦了。”贺海楼说。 “哦?”顾沉舟一挑眉。 “婚礼当然是要自己筹备的啊!”他喃喃着,“你说到时候要怎么布置会场呢?太朴素什么的一点都不符合我的风格啊!中式的当然要搞一场,但是西式的其实也不错,说起来不同国家的婚礼习俗也不同啊!我记得有几个国家挺有趣的——” 顾沉舟一下笑出了声:“行,行,你想搞什么样的就搞什么样的,你想举办几次就举办几次——我们现在先回宴会厅了,待会还要帮卫祥锦挡酒呢。” “呸,就卫祥锦那个酒鬼会喝醉?别把其他人都喝趴下了好吧!你晚上喝了酒不是不好睡?待会你站在一旁等着,我去陪卫祥锦敬酒去。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灌酒。” 酒店外,月亮慢悠悠地走到云朵后,偷空小憩。 婚礼进行到八点钟的时候,宾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留在最后的顾沉舟和贺海楼和特意留下来的一群同龄人一起把新人送进了新房里,也没有闹得太过火,起哄片刻后就各自散去。 顾沉舟也贺海楼一起往正德园开车,车子经过检查开上山路的时候,喝了几杯酒有一点头晕的贺海楼看着山林中的房子,突然说:“你说要不要去你家一趟?好像来了应该去见见长辈才对……” “你真想大晚上的被赶出来丢人?”顾沉舟说。 贺海楼迷糊片刻,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顾沉舟的家世简单一点,不管是用钱用感情还是用威胁,做大款做情圣做恶霸,他多的是方法,但要命就要命在顾沉舟的身份不简单,顾老爷子更是在当局那里也得尊重的老革命家,他要真敢豁出脸皮去闹上那么一回让顾家丢人,恐怕一回头,顾家的雷霆手段就要来了。 “还真是只能比耐心啊,这都头尾四年了。”贺海楼自嘲地说了一句,又说,“我倒是无所谓啦,就觉得你辛苦了点……” “这话真不像是会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顾沉舟说。 贺海楼在一旁笑:“你就当我今天晚上被感动成了正常人不行?” “说真格的?”顾沉舟问。 “当然说真格的。”贺海楼说。 “说真格的,我觉得你还是不正常点比较好,习惯了。”顾沉舟认真说。 “……”贺海楼。 “行了,到了。”顾沉舟将车子停在贺南山的房子前,熄了火后安慰对方,“从实际情况上来讲,你就算不能上我家门,换我上你家门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能这么比吗?”贺海楼咕哝了一声,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稍微踉跄了一下,顾沉舟连忙走过去扶了一下人,“喝多了?” “还好吧,没醉。”贺海楼回答,两个人刚相互扶着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面前的房门打开来,顾新军和贺南山一起从房子里走出来。 顾沉舟:“……” 贺海楼:“……” 一瞬间微妙的静默之后,贺海楼跟玩川剧变脸一样飞快切换上满满一脸的笑容,样子特别乖巧地快步走上去说:“舅舅,我回来了,顾书记,您也来了啊?” 顾新军淡淡看了贺海楼一眼,神态和平常的贺南山差不了多少。 但贺海楼现在的态度可比对贺南山热情了不止一百倍,他几乎是凑到顾新军旁边,亦步亦趋嘘寒问暖,真正就差点头哈腰地把对方的每一句话奉为圣旨了。 顾新军简单地对贺海楼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对顾沉舟说:“行了,回家。” “好,爸爸。”顾沉舟说道,顺势看了一眼贺海楼,就看见贺海楼仿佛没有听到顾新军的话一样继续保持着满满的笑容把人往车子上送。 几步路的距离,顾沉舟也不去管自己停放在这里的车子,直接对顾新军说:“爸爸,您坐旁边休息,我来开车。” 顾新军“嗯”了一声,绕过车子坐上副驾驶座。 顾沉舟随之上了驾驶座,发动车子开离贺南山的别墅的时候,他瞟了一眼还站在车子外头的贺海楼,又忍不住看了旁边的顾新军一眼,却没有从对方平静的神态中看出什么东西来。 短短的路程还不到五分钟的时间。 顾新军和顾沉舟一起走进家门的时候,顾正嘉正送自己的女朋友、也是圈子里一位世交的女孩子出门。 女孩子比顾正嘉还小上一点,刚刚才过完二十岁的生日,但两个人已经差不多订下来了。她笑容灿烂地跟迎面走来的顾新军和顾沉舟打了招呼,往外边走了几步之后,又转头冲站在门口的顾正嘉连连挥手。 本来就有点舍不得的顾正嘉忍不住跑了上去,和女孩子开心地说起话来,十来步的距离磨磨蹭蹭的就是走不完。 至于顾新军,一进了屋子就径自往楼上走去,看起来根本懒得跟顾沉舟说话。 顾沉舟呼出一口气,先往三楼自己爷爷呆着的书房走去,准备去跟老人家打个招呼。老人家正在屋子里看书,见顾沉舟上来,先是微微点头,跟着突然一指顾沉舟的左手:“戒指都戴上了?” 顾沉舟怔了一下,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居然忘了把戒指取下来。他眼皮连跳了好几下,连忙解释说:“爷爷——” “算了算了。”顾老爷子一挥手,“不用解释了,你出去吧。” “……爷爷,晚安。”顾沉舟克制那些已经到了喉咙的话语,礼貌地对老人说了晚安之后,才转身出去。但顾老爷子在他转身出去之前,又不经意补上了一句话:“这两天多陪陪你爸爸,回头找个时间让贺海楼上门坐坐吧。” 第162章 杏花春日 这话一出,哪怕是顾沉舟也镇定不了,勉强装着脸回到自己房间自后,就直接给贺海楼打了电话告诉对方这个消息。 结果才刚说完,电话那头就响起“砰”的一声巨响! “怎么了?”顾沉舟一怔。 电话里半天才传来贺海楼的声音说:“翻身没翻好,从床上摔下来了。” “……哈哈哈哈哈。”顾沉舟难得笑得弯了腰。 贺海楼:“你别这样,你笑得我也想笑了,太蠢了好吗!别说这个,我明天上午十点过去?” “再等两天吧?”顾沉舟问。 贺海楼在那边说:“一秒钟也不想等了!” “不怕太显得上赶着丢人啊?”顾沉舟笑着调侃。交谈到了现在,最开头无法克制的激动也慢慢过去了,他走到椅子上坐下,也没有开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只随手脱下外套,准备待会早点休息。 贺海楼镇定说:“要是丢人就能把你追到手搞定你家人,老子自己把脸撕下来,让踩几遍踩几遍!” 顾沉舟又笑了一回,然后对着电话慢慢说:“真想现在看看你啊……” “等我五分钟!”贺海楼在电话里说。 顾沉舟对贺海楼说:“等等吧,还差这一个晚上?” 贺海楼在电话那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沉舟觉得自己放在胸膛里的心也跟着这一声叹息晃悠悠地飘起来,连带着四肢也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牵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常时候怎么也不可能做的决定。 他一面跟着贺海楼说话,一面用耳机线连上手机,将手机放进口袋,耳机则塞入耳朵,又打开门到走廊外看一眼一楼客厅的情况,再回房关门,去窗户边去打开窗户,稍微估量一下这里距离地面的高度之后,就翻过窗子,抓住一旁的水管滑了一段距离后,直接跳到一楼的后花园,但没挑好落脚的地方,踢到了自家老爷子的一盆蝴蝶兰。 瓷盆被撞响的声音在黑暗里有些明显,顾沉舟镇定地弯腰扶好花盆,沿着后花园悄悄离开顾家。 就在这一刻,就在这栋房子的三楼,恰恰好站在凉台上聊天所以把事情从头看到了尾的顾新军和顾老爷子足足沉默了五分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顾老爷子失笑道:“新军,你什么时候看过小舟像现在这样孩子气?” 顾新军木着脸已经不会说话了。 老爷子摆摆手:“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别担心太多,让他们自己去吧。” 顾新军继续木着脸还是不说话。 老爷子看着花木郁郁的庭院,又笑了一声,摇摇头回房间了。 五分钟的车程,十五分钟的路程,七分钟的奔跑时间,来回几句闲聊的功夫。 当顾沉舟呼吸略微急促地说完又一句话后,电话里的贺海楼终于纳闷道:“你在干什么?怎么气喘得越来越急了?” “在跑步。”顾沉舟说,黑色的夜幕下,树叶因风而沙沙作响,姿态妖娆的花木丛中,房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贺海楼明显愣了一下,话里都有些犹疑:“跑什么步?” “海楼,”顾沉舟的脚步缓下来,他的目光看着前方,声音又轻又柔,“打开窗户,往下看看?” 电话里头的人没有回答,但在顾沉舟的眼前,别墅的一扇窗户突然亮起来,黑影从后出现,然后窗户被拉开,有人探出身来――星星也从天空垂落了。 第二天一早,贺海楼掐着十点钟,一秒不差地进了顾家的家门。一走进来,他还没有坐下,就端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弯腰九十度递给顾老爷子和顾老奶奶说:“爷爷奶奶,您是小舟的爷爷奶奶,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以后我一定跟小舟一起孝敬您们!” 顾老爷子看了贺海楼左手上戴着的戒指一眼,微笑着接过了贺海楼的茶:“以后小舟就麻烦你照顾了,他从小到大,也就你和祥锦两个好兄弟。” 一句话就定了以后的基调。 贺海楼认真说:“一定。”又转向坐在旁边的顾新军,“叔叔,我――” “行了。”顾新军一摆手打断贺海楼的话。他的目光在贺海楼和顾沉舟身上停留了一会,才说,“你和小舟感情这么好,以后就相当于我的半个孩子,小舟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他沉默了一下,“不要客气,尽管揍他。” 贺海楼只愣了一瞬,非常快地反应过来:“叔叔放心,以后我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顾新军看上去勉强满意了。接着他看向顾沉舟,严厉地说:“你自己选择了路,就自己好好走下去!以后碰到了什么事情,也多想想你今天的心情!” “爸爸,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的选择不会错的。”顾沉舟的回答和四年前如出一辙,跟着他转头对贺海楼轻轻笑了一下。 这抹笑容简直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更能挠到心底,贺海楼头一次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顾家饱含默契的见面之后,京城里的事情基本解决,卫祥锦还放着婚假能和新娘子亲亲我我,顾沉舟就得回三阳市继续自己的工作了,贺海楼当然也跟着顾沉舟一起回到地方去。 三阳市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顾沉舟以一条街道的交通规划为切入点,在所有人都以为是小小浪花的时候,掀起的却是滔天巨浪:贪污受贿过界的交由纪检,能力不足的进行调职处理,剩下的本地势力再分化打压,鸡蛋里挑出骨头――一项项政策改革,一个个经济规划,仿佛将多年来敛尽的锋芒与锐气尽数释放出来,仅仅半年时间,三阳市的经济增长就超过上三个年度的总和,与此相对的是一大批干部的落马和一大批新人的启用。 挂着政府牌子的奥迪轿车在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着。 之前由政府安排给顾沉舟的杨秘书自从街道事件之后就对自己新上任的领导深具信心,经过小半年的努力,终于成功地把自己脑袋上的“临时”两个字给去掉了。但在去掉的过程中,让他有些不满的则是崔司机:这位崔书记的远房侄子因为有一个好亲戚,一点努力都不用就直接坐稳了市二把手专属司机的位置,而且他的领导居然没有针对向来把不住嘴巴门的司机发表意见,就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自己的行动是不是会被大嘴巴的司机泄露出去。 但仅仅一个月后,杨秘书的这个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顾沉舟确实不在意自己大嘴巴的司机是不是会把他的行踪或者某些交谈泄露出去。 那些被泄露出去的动向和交谈,全是顾沉舟有意为之的。 一个个细节和片段,等事情结束之后再倒回头看,全带有某种程度上的深意。 当然,等三阳市半年来的大地震结束之后,崔书记的远房侄子也得到了一份比领导司机更有前途也更适合他的工作。 据杨秘书听到的消息,崔书记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面露满意。 新的驾驶车辆的司机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中年男人。跟着顾沉舟的杨秘书发现自己的领导明显增加了在车辆上谈公事的频率,再接某些电话的时候,也不会只说两句就果断了。 特殊的铃音在车厢内响起。 杨秘书在副驾驶座上正经地坐着,稍微留神,果然听见熟悉的男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小舟,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什么好消息?”跟着响起的就是领导的声音了。 “是关于你爸爸……和……的,你知道……”电话里的声音似乎变小了,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 杨秘书忍不住抬头瞟了一眼车子的后视镜,却立刻吓了一跳:倒映在镜子里的黑眸如同刀锋一样透过镜子直剜入他的眼睛里,就像眼睛的主人早早在那里等着他一样。 杨秘书立刻转开目光,片刻后却又忍不住再移了一下视线。 镜子里,坐在后车厢的人同往常任何时候一样从容平静。 他同时听见对方的声音: “我有点预感,不过今天你打电话来了才确定。再等等吧,也就两三个月就到明年三月份了。” 电话里的声音这回又大了起来,杨秘书非常清楚的听见,电话那头的人笑着调侃说:“你不想等也不行,那事情难道还是能提早的?” 黑色轿车在车辆的洪流中,稳定地朝政府大楼开去。 2017年的3月末,上午九点的人民代表选举大会已经结束了,选举结果并不出人意料。 从三阳市临时回到京城的顾沉舟关掉电视,又把贺海楼手中被玩弄的倒霉猴子救出来,再把人从沙发上拉起来,一起离开山庄往山上走去。 春分时节,种在天香山上的杏树纷纷打了花苞,又几乎仅在一个暖夜里,就或羞涩或甜美地绽放出属于自己的芬芳。 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湛蓝的天空高高地挑起来,寥廓无际。带着些春的料峭的山风在林木间调皮地转来转去,一阵风过,就是一蓬花雨。 走在左边的贺海楼拍着落到衣服和头发上的花瓣:“恭喜恭喜,顾书记升级成顾委员了。” 顾沉舟笑了笑,慢慢地走在山间的小道上。褐色的泥土就在他的脚下,细细的小草和石头土块零星地分布在上面:“更该恭喜你,贺太子。以后就靠你提携了。” “还用等以后?”贺海楼轻佻地说。 顾沉舟笑着却没有接话,只是伸手帮贺海楼抚掉了一片粘到他头发上的花瓣。 贺海楼瞅了顾沉舟手上的花瓣一眼,问:“我头上还有花瓣吗?” “还有。”顾沉舟说。 “剩下的用嘴帮我拿走怎么样?”英俊笑,英俊笑,还是英俊笑。 顾沉舟直接转过了头。 这可真是意料之中,贺海楼无限失望地抬起头:“唉,你说这风这么大,会不会吹个毛毛虫下来呢――”他的声音突然收住了。 天空蔚蓝,风没有停,花瓣依旧在空中飞舞着,脸上传来一阵轻轻柔柔的感觉。 他很熟悉的感觉。 这一刻,贺海楼的动作似乎也变得小心而细致了。他转过头,看见走在自己身边的顾沉舟嘴唇夹着一片花瓣退开了,然后轻轻吐气,那片粉白色花瓣就飘飘扬扬地继续坠落。 贺海楼伸手捞了一下,没捞着那片细小的花瓣,却被走在身旁的人抓住了手。 掌心中的手干燥温热,和自己冰凉的皮肤相接处,有一丝细微的电流突然流窜出来。 两个人的手臂都轻轻震了一下。 可谁都没有松开。 就像之前经历过的无数次那样,肌肤与肌肤轻轻摩擦,手指与手指微微的放松。 掌心贴合,十指交错。 笑容轻而易举地攀上贺海楼的唇角和眉梢,接着,又像传递一样,在顾沉舟的唇边无声绽放。 “走吧。” “好,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照例来个完结感言吧>< 这章的内容提要之所以用古词,是因为在写的时候就觉得这一句非常适合:“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逐风流?” 这篇文写到这里,算是一个很满意的结尾了。这边就不再对文章内容进行赘述。 从05还是06开始在绿晋江写文,之所以能一直写到现在,和所有留言的、买V的读者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作为一个作者,我唯一能为读者做的,就是写更好的文,并更勤奋地进行更新。 这也是我新的一年的目标。 另外,请允许我将明后天的两个番外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你们。 谢谢大家! 第163章 番外一:高富帅和神经病 时间处于顾沉舟从京城去三阳市主持工作的时候,一个帖子在京城某个隐蔽的论坛中静悄悄发了出来。 [灌水]【主题】好累,不会再爱了。 拜托大家分析一下,Lz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以下两个人能幸福? 其中一个,高富帅二代马上就要一代了,三十岁的正厅级,私下的资产保守估计至少上亿了,前途非常光明,再过个十年,一个封疆大吏肯定能捞住的。 另一个,神经病。 大家都分析一下啊!Lz真的不明白这两个人完全不搭调的人怎么能在一起还过得很幸福呢?? No.1 天凉王破:无名说锤。Ps,关你什么事,太闲。 No.2 公文要有高度:一哥+ No.3 经济建设不好搞:一哥+ No.4 秘书难当:一哥+,队形。Lz你怎么知道他们过得很幸福? No.5 领导也不好做:一哥继续+,Ls话里有恶意,Lx别忘队形,说起来没人觉得主楼信息量略大很好猜吗? No.6 0 0:确实信息量略大,说起来三十岁的正厅级和私下资产过亿……没有人感觉有悖论吗? No.7 你不懂我叫什么:六楼,呵呵。 No.8 秘书难当:呵呵+1 No.9 领导也不好做:呵呵+2 No.10 0 0:呵呵什么,我说错了什么? No.11 Lz:大家别歪楼啊,分析主楼上面的情节诶!那个0 0是从哪里混进来的? No.12 天凉王破:LZ你到底要挂谁,直说! No.13 跟着党走有肉吃:上面全是新人吧?这么明显的东西还要Lz上锤子?Lz我理解你,那一对真的很不可思议,当初H倒追G的时候是,后来H被G家人接受了之后还是,每一次都跌碎一群人的眼珠子。 No.14 三个现代化建设好:总算出来了个明白人,我也以为我进错论坛了。当初都闹得大家私底下开盘口赌了,结果H居然真被G家人接受,啧啧,无数个人输得脸色惨绿啊。 No.15 红头文件怎么还不来:笑死人了,Ls两个以为自己是谁啊?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吧!还不可思议,明明两个人家世相当能力相当,天生一对好基友嘛! No.16 要走发展的路子:15哥话里有深意。 No.17 天凉王破:等下……天生一对好基友? No.18 0 0:官员敛财了一个亿,还私下搞同性恋?呵呵。 No.19 红头文件怎么还不来:上面的“0 0”到底是谁?管理员在哪里?怎么还不把人叉出去,都蠢出火星了。 No.20 领导也不好当:那个0 0,告诉你,大家或多或少会拿一点没错,但这种呢是要藏富的,能被人直接估出来的全是来路正当的。三十岁的正厅级官员,还有钱,一看就知道是爹有势妈有钱的,人家的目标妥妥是一方要员封疆大吏,这种低收益的贪污是最不可能去做的,你懂? No.21 Lz:几位大哥我哭了,大家注意主楼的情节好吗!这种常识性问题可不可以不要科普了?Lz现在真的累不爱啊,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 No.22 跟着党走有肉吃:Lz你真是不干脆,我看着都替你捉急,我就直说了,主楼一个是GCZ,一个是HHL,倒推个五年,GCZ在太子党中是这个[拇指],到了现在,呵呵,他也是同辈人中的领头羊啊。还真是看不懂他怎么会和HHL搅在一起,看上去都不准备结婚了。 No.23 秘书难当:原来是八那两尊大神的?这个帖子这么冷不科学! No.24 要走发展路线:还不科学呢,你以为这是什么论坛?总共就三五百个注册用户,这帖子的回帖数很差不多了! No.25 天凉王破:卧槽,说的是顾沉舟和贺海楼?三阳市市长顾沉舟?贺副总理的侄子贺海楼? No.26 Lz:大家既然都知道了……就分析吧[哭]。Ps名字还是尽量用缩写啊,上真名很容易被管理员过界和谐的! No.27 管理员:“0 0”已处理。25L已隐藏,帖子有意思暂时不锁,请注意不要过界。 No.28 0 0:大家慢慢八卦,三阳市市长顾沉舟是吗?我准备好材料好去投诉。 No.29 天凉王破:操…… No.30 跟着党走有肉吃:操…… No.31 秘书难当:操…… No.32 管理员01:“0 0”楼层均已删除。经计算机技术反追踪,“0 0”系利用黑客技术入侵论坛,现在已经查明IP地址,通知当地警方将人逮捕,估计半小时后就能得到回馈。 No.33 要走发展路线:正楼正楼。G和H这一对吧,老实说挺让人复杂的,Lz上的料根本不够啊!H现在的个人资产保守估计比G多多了,他们两个一个走政治路线一个走商业路线,G在政治里不算独占鳌头,但H脑子是真的聪明,在政治圈去混商业圈的人里头,还确实算得上是无冕帝王金融巨鳄了。这点感兴趣的人可以调查一下(对了,H确实有借着G的外家的风,这个我知道,底下知道的人也不要挑毛病了)。要说H本人吧,以前确实挺花的,但是自从跟G在一起之后,跟大家出来玩到八点不到九点就急匆匆地回家了,问干嘛就一句“想G”,你说这……啧啧,气管炎啊! No.34 秘书难当:世界观已被刷新。 No.35 天凉王破:刷新+1 No.36 管理员:刷新+2 No.37 红头文件怎么还不来:管理员不要闹。另外……G是……?不像啊,倒是H长得太漂亮,看上去是那个。 No.38 三个现代化:H明明长得太英俊!说起来G难道是看重了对方的外表?说起来Lz呢,失踪了? No.39 Lz:Lz还在!在消化上面的料,这里果然大神多,上面的料Lz还不知道呢! No.40 路人:Lz什么都不知道也来质疑?上面的料都弱爆了,全部不给力![掳袖子]大哥我来给你们科普一下这两个是怎么修成正果的。首先年纪大点的都知道五年前那场——吧?当时两家人完全是敌对关系!他们两个当初也掐得要死要活的,有个传言不知道可不可靠,反正就是G发小的车祸和H有关系,两个人也全被对方整进了局子里。再后来呢,那个——结束,两个人掐出感情了,开始相处,但你们以为童话那么美,王子王子就此幸福了吗? 都·错·了! 他们经历了荒山互殴,地震救灾,过年跳海,船上下药,医院闹事……等等一系列小说里的情节,保守估计两个人各自都经历了一次危及生命的事情,现在还好胳膊好腿的,确实不容易!最后又足足等了整整四年,才被对方的家人认可啊!简直就是一出传奇!拍成电影也不少情节了! Ps:最后来个大爆料,大家仔细一点回想,G和H手上已经戴着戒指了吧?他们的戒指就是在W的婚礼上的角落给彼此套上的,G那样的身份家世,给人套个戒指都要找阴暗的角落,看着就心疼啊。 No.41 天凉王破:Ls驴人的吧,太假。 No.42 管理员:太假+1 No.43 要走发展路线:太假+10086,管理员又调皮了。 No.44 陈涵:呵呵,赌一个亿的经济开发案,上面是贺海楼。 No.45 红头文件怎么还不来:惊!真人?不Cos?等等,还真是真人,红马甲都有了!那么说Ls的爆料也全部是真的了? No.46 温龙春:陪你拍桌下注,赌一份红头文件。 No.47 邱悦:哦?两个人真的经历过了这么多事情?我也加注。 No.48 陈涵:邱姐!求加注内容,求不小气! No.49 沈德林:[淡定]算上邱悦的份,我压四个月后下一任总理人选的内幕消息。 No.50 天凉王破:卧槽,上面一排红马甲什么的……传说中的真名管理员怎么全都出来了! No.51 秘书难当:这不科学,难道上面的事情都是真的?Lz呢?快出来回答! No.52 Lz:Lz哭了,Lz被说服了,Lz真的不知道,他们两个有这么多事情吗?突然觉得天生一对好基友……Lz决定把主楼的话吃下去! No.53 三个现代化:没人觉得Lz的气场也不对吗?天生一对好基友+ No.54 领导也不好当:天生一对好基友必须+ No.55 陈涵:[服气]大哥就是大哥! No.56 顾沉舟:帖子不是海楼发的,40L也不是海楼。上面的赌注记得兑现。 No.57 陈涵:……不是吧?草,我们下了赌注你就出来?老子这个市的投资被你抢走多少了!妈的,还省重点城市呢,丢死人了! No.58 温龙春:……你在三阳市搞得那么好还看重我们这点东西?你那个位置我也不可能发个升迁的红头文件给你啊。 No.59 邱悦:……愿赌服输,德林。 No.60 沈德林:呵呵,顾小弟,私下告诉你,不过你应该心里也有底了。 顾沉舟进行了锁帖操作。本帖过界,锁定代删。 顾沉舟进行了删帖操作。本帖已删。 鼠标两下键击,被顶得火热的帖子已经进行了不可恢复的操作。 坐在一旁的贺海楼啧啧了两声,对顾沉舟说:“那层楼爆料爆得很详细啊,你说到底会是谁呢?” 顾沉舟说:“谁知道呢?”他看了一眼贺海楼,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反正不会是你,是不是?” 贺海楼立刻无辜脸:“怎么能是我!你看,我就坐在你身边!” 顾沉舟微微一笑:“所以回头我们找温龙春和陈涵要赌注去,刚好我的建筑图纸上还差一栋高楼。” 贺海楼喜滋滋地说:“这个主意好。” 顾沉舟从座位上站起来,活动一下坐累了的身子,走到窗户边向外眺望。他们现在就在顾沉舟的市长办公室里,办公室在五楼的位置,因为建得久了,周围早被一栋栋高楼环绕,站在这里向外看去,视野并不特别好。 贺海楼也跟着走到顾沉舟身边:“看什么呢?” “看房子。”顾沉舟若有所指地说,“矮了点啊。” 贺海楼低低笑了一声,将手插在口袋里,和顾沉舟并肩站着向外看去:“总会更高的,嗯?” 顾沉舟唇角的笑容一转而逝:“嗯,总会更高的。”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贺海楼突然咕哝一声:“我得将你拴牢点。免得半途被人抢走了。” “要不要给你根绳子?”顾沉舟问。 “这真是太好了!”贺海楼毫不含糊地接话,末了又惆怅道,“不过想也知道不可能……” 顾沉舟瞥了贺海楼一眼,说声“等下”,就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个东西,回到贺海楼身边,照着人手腕上一扣。 “咔嗒”一声,手铐闭合。 贺海楼正疑惑地瞅着顾沉舟,就看见顾沉舟将另外半边打开的手铐也照着自己手腕上一扣,又是“咔嗒”的一声,手铐彻底闭合。 贺海楼说不出话来。 顾沉舟抬了抬自己的手臂,也拉动贺海楼的手臂:“异曲同工吧?” 贺海楼一下子笑起来,猛地抬起手臂将身旁的人拉进怀里:“异曲同工!简直太异曲同工了!小舟,我爱你爱得真的不行了——” 这一瞬间,城市也在静静微笑。 第164章 番外二:老人们 我得和顾家/贺家做亲家。 我只有一个外甥/两个儿子。 单独的任何一个条件不足以让位高权重的老人破功,但当以上两个条件合并,站在全国最高一个层级,年龄相加足有一百二十多的两位老人,也不由得觉得乌云罩顶。 这几年实在是流年不利啊。 顾新军和贺南山不止一次在私下里这样想道。 但再怎么觉得乌云罩顶,两个小孩子依旧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朝着远方狂奔而去,还相依相偎得亲密极了。 好了,乌云罩顶终于添上了电闪雷鸣,也算完整了。 顾新军其实一直不理解,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看上一个男人。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家的小兔崽子虽然有狂傲,娇气,自视甚高等等大部分孩子都有的毛病,但同时也是有优点的,比如说聪明、学习上还算肯下苦工、对爷爷奶奶外公也很孝顺。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喜欢上一个男人。 ——二十岁时候的周行不算,那摆明了就是小兔崽子向家里和他的不成熟的对抗。 或者可以这么说,正是因为自己家的孩子自视甚高还有点傲气,所以他才不觉得,自己的孩子根本不会和贺家的贺海楼在一起——那不止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男人。 这种时候,顾新军就忍不住想起顾沉舟的小时候。 当小柔身体还健康的时候,孩子还小,很活泼;当小柔身体不好的时候,小小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烦恼;等到月琳进门,属于孩子的脾气也上来了,不管是把自己妈妈的东西用保险柜锁起来,还是当着郑君达的面推桌子摔东西,甚至直接自己跑去他爸爸那边呆着,顾新军都可以容忍。 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小孩子要慢慢教,小孩子活泼调皮捣蛋恶劣都可以理解。 那个时候,在恼怒之中,他其实还有一点淡淡的自得: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哪怕还是个小萝卜头的时候,也懂得去挖掘隐藏在表象下的真相,这对于他们家尤为重要。当然,毕竟是小孩子,调查分辨得不够详细,株连面积太大……这都是可以原谅的。 他的孩子怎么看,也就是一个普通的聪明人。 他真觉得自己的孩子自从喜欢上了贺海楼,就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就像是头脑已经被对方传染得不清楚了——可是除了贺海楼之外的事情,他的孩子并没有出现纰漏;就算是涉及贺海楼本身的事情,最终也并没有闹出什么需要别人来收拾的事情。 那他为什么如此恼怒呢? 是因为他的孩子真地告诉他准备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当然是。但或许,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孩子,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大概每个做父母的,看着自己孩子飞起来后,都会又骄傲又惆怅。而当每个做父母的,看着自己孩子飞起来不止,还专往歪路上飞,那么大概所有的骄傲和惆怅,都必然化为愤怒的次方了吧。 贺南山其实也一直不理解,自己的外甥为什么会对顾家的孩子那么认真。 他了解自己的外甥。正因为如此,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他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没有心。 他觉得贺海楼并不拥有普通人身上所谓的真心。 他是在贺海楼四岁的时候把这个孩子接到身边的,他以为小孩子并不懂得什么,他尽可以慢慢地教。但结果是,因为孩子有些自闭而请来的家庭教师一个一个地辞职,每个人离开时的说的话都大同小异。 “孩子很聪明,但有点奇怪。” 他很清楚这个孩子哪里奇怪:四五岁的小孩子有时候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窃窃私语,有时候又会在半夜从床上走出来在房间里游荡,甚至还有些时候,会在白纸上涂出各种各样诡异的线条和刺目的颜色,然后指着这些东西说它们就在他身边。 他开始给这个还没有到上小学年龄的孩子找来医生,为了不吓到孩子,甚至让医生穿着普通的衣服,以大人间拜访闲谈的方式过来,以不着痕迹的方式进行最初步的了解。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情景:还没有柜子高的孩子坐在沙发上,双脚碰不到地面,慢吞吞地一下一下用脚跟踢着沙发。他们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他说的,他让贺海楼叫叔叔;第二句和第三句是那个医生说的,前一句是问贺海楼平常喜欢什么,后一句是问贺海楼能不能把他画的画拿出来看看。 踢踏的双脚停下来,五岁的孩子抬起脸,漫不经心地说“不用装了叔叔,我知道你是来给我看病的医生,我知道我有病——每一个人,都这么看着我呢。”那个时候,孩子巴掌大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天真的笑容和成熟的话语结合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怪诞。 上门的医生曾经也给当局检查过身体。被贺海楼叫破之后,他很快换了一种方式,开始像跟大人沟通一样和沙发上的孩子沟通。这样一直到了最后,这个医生含蓄地跟他说:“孩子聪明是好事,聪明了判断力和自制力都可以锻炼。但是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个毛病,以后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这个病很可能一辈子也根治不了。 贺南山有心理准备。随着一起生活时间的增加,他也更为了解这个孩子:因为聪明,所以轻蔑他人。 因为幻觉,所以放纵自己。 越长大,病得越严重;越长大,贺海楼越自我。 可是对方的自我,只是一片荒得不能再荒的土地,上面什么都没有。 作为中央的组织部长,顾新军知道自己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在家庭上。但这并不意味他一点都不关注自己的家庭,并不意味他一点都不关注自己的大儿子。没有任何一个父亲、家长,会不关心自己的儿子、继承人。 顾沉舟从国外回来后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他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的儿子太沉郁了,似乎一直在暗自琢磨着什么事情,但这应该是孩子长大的标志,他没有过多地去干涉,只是觉得对方再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会更好,比如在适当的时候谈一个女朋友——当然同样的,他照旧没有提醒。孩子长大了,有他们自己的空间,父母不需要进行太多无谓的干涉。 后来贺海楼就突然出来了,从对抗到相处,他在得知自己儿子和贺家的孩子同居的时候,就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但那个时候,他犹疑了几天,还是选择忽略这件事。他当时想的是,孩子长大了,既然大方向上拎得清,那么其他方面稍微放纵一下玩一玩,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实话,如果能回到这个时候,他第一件事情绝对是跑到自己的办公室拎着自己的领子骂自己他妈的什么没有什么大不了简直放屁这个兔崽子不止玩还玩出花样来了心心念念地准备跟一个神经病男人过一辈子呢! 没错!【神经病】和【男人】。 儿子养大了,结果被另一个男人拐跑了。人生里也没有多少事情能比这一件事还叫人说不出话来的吧。 可是就算再回到那个时候,他会做的事情也一定和他之前做过的事情一样:先放一放,不着急动手,让他们自己冷下来。 他并没有也不可能会在这种事情上做出错误的选择。 那么不管重来几次,结果都一样。 顾沉舟会和贺海楼在一起。 他的儿子会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并且非常满足。 他和自己爸爸就这件事情谈论过两次,第一次的时候,他的爸爸和他的想法一样;但第二次的时候,他爸爸和他一起站在凉台上,看着怎么也不算是孩子的顾沉舟从二楼跳下去,往谁都知道的方向跑,去见谁都知道的人。 从这一刻,他看见自己爸爸眼里最后的迟疑也消散了,老人笑着说:“行了,我们这个家也不再缺什么了,孩子喜欢就让孩子去吧。新军,你看小舟这几年来什么时候这么活泼过?” 三十岁的人还能用活泼来形容吗? 他一向沉得住的大儿子这一刻简直跟被外星人附体了一样! 他说不出的恼火,却有更多的无可奈何。 他其实跟自己的儿子很深入地交谈过一次:不是在对方告诉他,他在和贺海楼谈恋爱的时候,也不是对方告诉他,他为了贺海楼要改变自己政治路线的时候。是在这两次之后,在自己大儿子不依靠顾家势力的情况下,也走出了一片坦途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早已经把贺海楼的病情都调查清楚了,也承认了自己儿子很可能会跟个男人过一辈子这件事。 他找对方到了面前,跟对方说,只要不是贺海楼,其他任何男女都可以。贺海楼的病情,谁都不知道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爸爸,”他记得自己儿子这样对他说,“我选择了贺海楼,所以我接受他的全部。所以我愿意和他一起面对贫穷,困苦,疾病,和其他一切灾难。” 他没有被自己的儿子说服,却也没法再接着说其他的劝导语言。 他发现自己的儿子确实非常满足,哪怕他已经游离家族之外近三年。 作为国务院的副总理,贺南山和顾新军一样,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能放在家庭上。事实上,他也没有需要他放下关注的家庭,除了暂时生活在一起的自己的外甥。 他对顾沉舟的印象,一直都不错。 这种不错的印象贯穿全局,从顾沉舟作为普通的小辈,到他和顾新军相互敌对,再到顾沉舟和他的外甥在一起,他对对方始终有着总体上的良好印象,只是细微的地方有在改变。 一开始,他觉得顾沉舟算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然后,他发现对方还有一些能力,再后来,能让他外甥追逐个不停,还能容忍他外甥的,还能管得住他外甥的……他偶尔会觉得,如果这个孩子是自己家的孩子,那就好了。 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在贺海楼眼里看见那样的光芒:明亮的、跳跃的、像火光一样,可以为其冠名为野心。 他的外甥想要得到顾家的大儿子,为此用尽手段,为此百般焦躁。 追逐、得到,毁灭,又再一次地追逐、祈望得到。 黎山的疗养院里,他看见过两个孩子跪在地上,相互拥抱。 只有这个孩子真正爱的人,还能带给这个孩子一直追逐的心灵上的平静。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看见的苍白如纸片的人,终于真正像个人一样,立体起来了。 又一届的换届结果出来,数次交流,已经有所默契的顾新军和贺南山互相同对方说了一声恭喜。 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惊喜,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选举之前,两个人就知道对方必然能够得到目标里的位置。 后来他们都抽出了一天时间,在秘书与警卫员的陪伴下去扫了一次墓。 顾新军给沈柔扫墓,贺南山给自己的妹妹扫墓。 他们选择在同一次告诉已经在自己生命中安详沉睡的女人:你的儿子已经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媳妇。 一切都很好。 就有一个小问题,这个媳妇是男的,没法生孩子…… 两个老人同时沉着脸,注视被火舌慢慢舔舐干净的信件,上面还留着最后一行硬朗的黑色钢笔字迹:不过,孩子幸福就好了吧。 新年礼物放完,两章一共八千字233 之前有过番外征集,归纳一下,大家想看的有肉番、见家长、圈子反应,顾贺卫三人对手戏等。 因为顾贺卫三人对手戏和见家长在正文中都结束了,所以前一个番外章就写圈子反应。这一个番外章就侧面地补了补文中没有太多提到的两个老人的感觉,希望大家喜欢ww。 以及沉舟的定制印刷将会在五天后也就是这个月的十六号放出。有两个彩插,三个不见网的番外,上卷会精修,可能删除部分情节,删除部分会在博客中一一列出,修订完成后也会在这一章里编辑列出。定制总价钱以最终页面价格为准,会征集一个月,所以是三月十六号结束,加上印厂印刷和快递在途时间,最后大家拿到定制差不多在四月初。 因为定制比较贵,所以请大家斟酌后再行购买=3= 最后的最后,来一发新春小剧场作为给大家的完结感言吧233:顾贺已经一起生活多年,某一日,贺突发兴致,找来画板和水彩,开始作画。 顾:[刚下班][一进门][纳闷]墙上怎么被水彩泼到了? 贺:[站在玄关旁][把画贴在墙上][准备炫耀的]……刚打翻了颜料盘觉得它翻的颇具艺术性所以就挂起来了。 顾:[Orz][听懂了][自己瞬间蠢了][补救]确实颇具艺术性! 贺:[不是滋味]……哈哈哈。 三天后。 顾:[刚下班][一进门][咦]墙上怎么多了一幅画? 贺:[炫耀]好看吗? 顾:[理解深意地][果断夸赞]当然,很具有艺术性! 贺:[摇尾巴]来,写一行字上去! 顾:[呃][这个]……写什么? 贺:[欢快摇尾巴]什么都行,配合我的画就好了~ 顾:[问题是这幅画要表达的到底是?][十五分钟后]写好了! 贺:[尾巴停下][盯了字三分钟][草书?一个字都不看懂怎么破……][问?][不问?] 顾:[淡定脸][其实画和字还是挺搭的][看大家都看不懂对方的作品嘛]感觉怎么样? 贺:[想了想][尾巴又欢快地摇起来][不就是一副画一行字嘛][谁管它呢]我觉得挺好! 顾:[233][www]宝贝,吃饭去吧!新年快乐! 贺:[英俊笑][英俊笑][英俊笑不停]新年快乐! 第165章 番外三:糖果法则 他有时候黑暗中漫步,和身旁的黑暗说说笑笑。 他有时候黑暗中奔跑,黑暗化为怪兽要将他吞噬。 他一直和它们一起。 它们如影随形。 —— 假设说,广袤宇宙无数个空间与时间里,有那么一个和们生活的空间基本相同的空间,们称其为平行空间。这个平行空间里,命运大家都还年幼的时候有了一个拐点,六岁的顾沉舟和五岁的贺海楼,提前十八年见面了。 他们的见面方式,有一些特别。 耳畔的声音烦得像蚊子的嗡嗡声。 贺海楼坐高高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抠着布沙发上的彩色绣线。正交谈的两个大已经第二次把目光投到他这里了。 他等待—— “小朋友,平常喜欢玩什么东西?” 啊哈,看,意料之中。 “画画。”他扬起脸,冲对方笑。 这位上门来拜访的也笑起来,又转过头和他舅舅闲谈了两句,跟着才仿佛不能冷落他似地转回来,又问:“喜欢画画啊,那能让叔叔看一看的画吗?” 他保持笑容,轻快地回答对方:“不用装了叔叔,知道是来给看病的医生,知道有病——”他看见对方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他觉得有趣又好笑,“们每一个,都这么看着呢。” 但这个的脸色也只是微微变了一下,几乎他说完的同一时间,对方就收拾了脸色,用温和的口吻说:“叔叔很抱歉一开始没有跟说。那么海楼,能把平常画的画拿给叔叔看吗?” 坐一旁的贺南山已经直接吩咐保姆将东西拿下来。 贺海楼不笑了,他又开始觉得无趣了。 收柜子里的一叠画稿被胖胖的保姆从楼上拿下来。 自称叔叔的医生一面征求他的意见,一面又不等他回答地直接拿起画稿。 他的目光也随之落到自己画出来的图画上——斑斓的色彩,扭曲的线条,糊成一团的图案,层层叠叠被污染的颜色。 他觉得,这可以称之为丑陋。 医生又问了他几个问题。 “为什么画这些画呢?”、“觉得这样画怎么样?”、“这些画代表什么?”、“平常会看到什么东西?”、“有没有试着和它们交流过?” 他爱理不理地说了两句,医生也没有深究,转而跟他舅舅低声交谈,似乎是询问他平常的表现。 他无聊地从沙发上跳到地上,屋子里跑了一圈,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声音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窃窃私语了,他烦得不行,从这间房间跑到那间房间,从这个身边跑到那个身边,舅舅依旧跟医生说着话,并不管他。胖胖的保姆却抱怨了一句,他开始大笑,大笑着她脚边跑来跑去,然后重重地摔上每一个房间的门! “砰!——”、“砰!——”、“砰!——” 他最后冲回自己的房间,摔门的一刹那,隔着一面雪白的墙壁,他看到了一个胖胖的男孩。 胖胖的男孩也看见了他。 他们都惊讶极了。 “……小楼,说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不要用力摔门,说了多少次了,有客下面做客,贺主任办公也需要安静——”胖胖的保姆用钥匙开了门,开始她惯常的喋喋不休。 “看这个。”他指着胖男孩的位置对保姆说,“那边站着一个,和一样大。” 保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墙壁,又收回目光看着他。 她像是看一个怪物。 他的舅舅和来给他看病的医生很快上来了。 保姆跟他们身后,小声地复述他刚才的话和举动,虽然尽力抑制,但神情依旧十分异样。 他舅舅看着墙壁没有出声,医生则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开始问他:“小楼,看见的那个孩子长得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平常看见的不一样?他是不是和差不多的模样,向打招呼?” 他盯着墙壁看。 雪白的墙壁正中间,多了一个房门一样大小的灰色透明薄膜,薄膜里边是他的房间,薄膜外边是另一个房间,他看见了铺着格子床单的床尾、木制的椅子和同样木制的书柜,还有摆书柜上的奥特曼。 他注意到上面的奥特曼一点都不齐,不像他,已经收集了整整一套。 胖男孩的表情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变成了奇怪。他的目光一直轻微移动着,贺海楼觉得他看自己这一边的每一个。 他好像和平常的那些东西有点不一样。 可是不一样哪里呢? 身边的医生又把问题耐心重复了一遍。他的舅舅这一次和医生交谈了。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他们说“觉得海楼缺少朋友,有点自闭?”、“贺主任,小孩子确实孤僻了一点,平常要多陪孩子,也要让孩子更多地接触群,看看世界……” 他突然弄明白了。 它们只围绕着他,它们只关注着他。 而墙那一边的他,关注的是他的世界。 他扬起了笑脸,开始回答医生的问题:“看见一个有点胖的男孩,跟一样。和平常看见的不一样,他没有向打招呼,他很奇怪地看着……” 他还注视着墙壁。墙壁的那一边,房间的门被打开,有进来了。 是一个年轻的女。 胖男孩的注意力立刻就转移到女身上了。 他很不开心,还好下一刻,他从对方冷淡的样子和不时撇向这里的目光确认对面那个男孩不喜欢进来的女,并且非常意墙上的门和门后的。 他又高兴起来了,这样的好心情连旁边医生更进一步的蠢问题也破坏不了:“他是不是就站墙壁前,叫过去或者准备走上来呢?……他手上是不是有拿着什么东西,穿着又是什么样的?……” “他没有站墙壁前,他站墙壁后。他有自己的房间。他不准备叫过去,也没有走上来。他手上没有东西,但是房间里有很多东西。他穿着小熊毛衣和小熊裤子……” 贺海楼一点也不关心医生是什么时候离开他身边的。他桌子旁快速地吃完了晚饭,就跑回自己的房间盯着下午的那面墙壁看。 墙壁上的门并没有消失,但对面的房间变得一片灰暗,里头也不再有,只有一丝灯光从门缝的位置透进来。 他耐心地等着。 一直到了晚上八点半的时间,他看见对面的房门突然打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了进来。 跟着电灯的按钮被按下,白炽灯亮起来,之前呆屋子里的胖男孩又回来了,他被高大的男牵到床前。 他们的目光,再一次地,任何其他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对上了。 墙壁外头的房间里,胖男孩脱衣服上了床,看上去和他舅舅差不多年纪的男开口说了两句话,胖男孩也回了一句。可是他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是谁?们说什么?”他突然对着墙那边的男孩大喊道,并连续重复了三次。 可是除了胖男孩和之前一样隐蔽的一眼之外,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意识到,他们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男说完后之后很快就离开房间了,离开之前还把房间里的电灯关掉了。 真是多事。他不高兴地想着,但紧跟着,房间的电灯就被从床上跳下来的胖男孩打开。胖男孩站椅子旁,脸绷得紧紧的,样子非常警惕。他开口对着他说了些什么。 贺海楼完全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他这一回懒得去辨认了,直接做了之前就想做的事情:他拿出放抽屉里、早就准备好的奥特曼模型,直接照着墙壁上灰色的薄膜扔去! 银红色的模型毫无障碍地穿透灰色薄膜,落了另一个房间的地板上,弹了一弹。 他看见站椅子旁的胖男孩迟疑地看着躺地上的模型,先是丢了一本书到模型上面,确定模型不会突然跳起来咬后,才慢慢地走到模型前,把模型捡起来……然后他又把模型丢回来了! 他不高兴地弯腰捡起自己的模型,再次丢了过去。 这一回,对方很快地丢回来。 他又丢过去,对方又丢回来……这天的最后,胖男孩把桌子前的椅子拖过来挡住了灰色薄膜,他也通过纸笔,和对方有了最基础的交流。 — 叫贺海楼,叫什么? — 顾沉舟。今年六岁,几岁? — 五岁。 他发现顾沉舟和它们真的一点都不一样。 它们围绕着他,关注着他,好像只能围绕着他,关注着他。 而顾沉舟——那个胖男孩——他有自己的生活。 他并不能总墙壁的另一边看见他,不过他猜测那是他的房间,所以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能看见对方被各种各样的牵回房间上床休息。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兴味盎然地看着顾沉舟神情纠结地注视着每一位牵着他的大,同时还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这里。他觉得顾沉舟很想告诉那些大,这个墙壁的不对劲。可是对方表现得最露骨的一次,也仅仅只是对一位老指了一下灰色薄膜的位置,然后老低头问了顾沉舟一句。 顾沉舟看着他缓缓摇头。 后来老又说了一句话,这回顾沉舟点了点头。 然后那张堵着灰色薄膜的椅子就被搬回了原来的位置。 再接着,等到所有都离开,两个房间只剩他们自己的时候。顾沉舟作业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行字,举起来给他看。 — 是外星吗?为什么会出现房间的墙壁里?为什么别都看不见? — 不知道,不过们的语言文字一样,房间布置也差不多,们应该都不是外星,说不定们是彼此的鬼。 — 这是迷信思想。 — 老师说的? — 大都这么说。 — 哼,果然是小鬼。 作业本穿透灰色薄膜,照着他的位置飞来。他朝旁边一闪,就轻而易举地避开了这个暗器。 交谈还继续。 — 一直想对别说这面墙的问题吧?为什么一直都不说?刚刚也是想说没有说吧? — 觉得有点奇怪,大家都看不见这里有问题……怎么不告诉别这里有问题? — 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可惜没有一个信。他们都觉得有病。 他随便写了自己平常感觉到的事情,比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听见的声音,比如老是看见的要挣脱出阴影的东西……就看见墙另一边的纸上写道:有病。 贺海楼突然冷下了脸。他一语不发地收起纸笔,站起来关灯上床。 黑夜笼罩下来,梦里依旧一片怪诞。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保姆外头大声地喊他吃饭,他走下床,看见灰色薄膜的下边有了一张作业纸。 他走过去捡起来,上面写道:对不起,不应该这么说。不过接受治疗了吗? 他开心地笑起来,想了想,字的下面补了一行字:一直治疗,从未停止。原谅了,因为是的鬼。 写完之后,他将作业纸折起来,扔向墙另一边的时候,手指沾染到一点灰色的薄膜,那个部位立刻失去了所有感觉,仿佛本来就不存一样。 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把手指收回来,使劲甩了好几分钟,才慢慢地让手指恢复了感觉,但紧随着就是一阵冰凉及针扎一样的疼痛,跟僵硬的躯体再次被注入热血时的感觉差不多。 他又撕了一张作业纸,上面写道:小心!灰膜有古怪!它能夺走对躯体的感觉! 跟着又一份折叠好的作业纸落到了墙的另一边,几十分钟后,下去吃完早餐再上来的贺海楼照旧没有看见自己的鬼,但他得到了对方的回复:早就知道了,之前不小心碰到过一次。 哼,居然不告诉!他纸上写道,写完了又旁边画上狰狞的面孔,这样还不够,又拿出桌子上的蜡笔,作业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的颜色,最后才把纸条丢到墙那边。 这样的交流一直继续着。 他知道了顾沉舟的一些事情。比如对方的生母刚刚去世,他不喜欢自己的继母;比如他正学小提琴和书法,书法还好,但小提琴学了一年,只是从不熟练地拉木头变成熟练地拉木头;比如他不喜欢吃红萝卜,爱吃猪肝,不喜欢啃骨头,但爱喝骨头汤;又比如他上次带来房间里玩的、和他们差不多大的男孩叫做卫祥锦,这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还向对方指了这面墙,说里头有个房间房间里还有个,但对方当然一点东西都没有看见…… 贺海楼用文字纠正对方:最好的朋友是。 — 最好的朋友是卫祥锦。 — 是! — 为什么是? — 只有们能看见彼此,别的任何一个都不行,不是吗? 墙那边的沉默了一小会。 — 最好的朋友是卫祥锦,不过确实跟其他不一样……也不知道怎么说,不过不生活的世界里,所以告诉的事情不会泄露……妈妈的事情,谁都没有告诉,连祥锦也没有,就是…… — 觉得妈妈是被气死的? — 嗯。 — 被谁气死的? — 现还不能告诉。 — 为什么? — 这是秘密。 — 已经告诉过一个秘密了。 — 这是最重要的秘密,等确定并有能力处理那些之后,再告诉。 好吧。贺海楼纸上写道,愉快地讨好自己的鬼:等确定之后就可以告诉,不用等有能力处理那些。们可以一起处理,帮杀了他们。 — 这犯法。 — 那也是犯法。 — 谢谢,很感动。 — 不客气,就是要感动,的鬼。 — 为什么老认为是鬼? — 不高兴的话也可以认为是鬼。 — 这是迷信思想!为什么不想想科学的空间和虫洞之类的问题呢?说不定们这面墙是个空间折叠什么的形成了一个通道,于是连接了两个不同位面之类的可能? — 为什么执着于这种还没有被证实的“科学”呢? — 觉得的标点很过关。 — 谢谢,别转移话题。 — 没有,这是插入别的话题。之所以执着是因为两个都不靠谱的前提下,至少后者会被大讨论,看上去比较高端。 — 那注意到没有,每年他们都给死烧纸钱。 — 当然。 — 假设像他们嘴里说的那样“没有鬼”,那他们烧纸钱给谁呢?如果他们坚定地认为阴曹地府都是幻想出来的,那干嘛还要把纸纸房子纸车子全部烧下去呢? — 的意思是…… — 大口是心非。 — 觉得说的有道理。 — 那当然。 — 挺聪明的。 他开心地笑起来:谢谢,也觉得挺聪明的。另外觉得可以把当成的鬼,也完全可以把当成另一个空间的另一个,反正们的本质不会变。 交流用的作业本从一本变成了两本,从两本变成了四本。 他沉溺于这样完全私密的接触,他觉得世界上不再只有自己一个不同,还有另外一个正常的可以交流的同类也跟他一样,这样的不同既让他从只有一个的“孤独”中脱离出来,又让他拥有了和其他区别的“不一样”。他非常喜欢这样的感觉,连同喜欢墙里边的。 他一直觉得这样的日子会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 但有一天,对方纸上写下这样一行话。 — 贺海楼,过两天大概要走了,爸爸调任到外地去了。 什么?他没有来得及纸上写下这两个字,看见对方写出的那一行字之后,他的身体自己动起来:他扑到墙壁前,手臂毫不迟疑地向前穿过灰色薄膜,朝对方伸去—— 从手指到手掌,从手掌到手臂。 存一寸一寸湮没,感觉一点一点消失。 他看着灰膜后的。 最多不超过一米的距离。他看得到,却说不出,听不见,碰不着。 墙里边的迟疑了一下,同样伸出手臂,伸入灰膜。 亿万星辰也指缝间淌过。 两只手握了一起。 —— 贺海楼突然从梦中醒过来了。他有一瞬间的混乱,接着漏进窗户的灰白色光亮下慢慢回忆起梦境的内容。 如果他和顾沉舟像梦里头一样,提早了十八年,隔着一层膜见面了……他一扭头,看见身边熟睡的。那一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他这样想道,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绝对会提早十八年,再把给订下来。 顾沉舟只能是他贺海楼的,这毫无疑问。 “……干什么?大夏天的不嫌热?”身旁的突然睁了一下眼,有些困倦地说着,挥开了放自己胸膛上的手。 贺海楼索性整个贴上去,扯扯对方的耳朵:“想了。” 顾沉舟闭着眼睛:“一睁眼一闭眼的时间里?” “一眼不见,如隔三秋啊。”贺海楼说,“也不知道为什么越看就越想看,说如果们小时候就碰见了彼此……” “那真是灾难。”顾沉舟也慢慢清醒过来了,评价说。 “不期待吗?”贺海楼很是惆怅。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他就愉快地说,“不过期待就好了。” 顾沉舟睁开了眼,抓住贺海楼揪他头发挠他脸的手指:“行了,乐意收了这个灾难,满意了吧?” 贺海楼啪叽一口亲上对方脸颊:“知道对一向满意得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感谢大家的支持!这一次的印刷增订比我想象的多=皿=,所以准备在之前的基础的上多增加三个番外和两个小剧场,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大家买到的东西能够更实惠一些的><,这算是定制最后的宣传吧,也给没有买定制的姑娘一点福利,感谢大家的支持,特别感谢我完结了还留言写长评的姑娘们。 最后再附上一个千字小剧场=w= 小剧场之Photoshop 某次卫祥锦过来天香山庄玩,顾沉舟正在底下准备迎接好兄弟,贺海楼则百无聊赖地在楼上玩电脑。 前两天刚好在山上拍了一堆照片,闲着也是闲着,贺海楼开始把它们一一放进图片处理器中准备处理。 第一张:小舟真美!第二张:小舟还是真美!第三张,就小舟最美了! [兴奋地][兴奋地][口水地][口水地][突发奇想地][如果换一身衣服][把头发P长][把轮廓弄得柔和一点] 几分钟后。 贺:[等等][鼻血][等等][还是鼻血][如此的美貌动人清纯可爱][完全萌哭了好吗QAQ][真女神不解释!] 卫:[提高声音]你忙你的,我先看看你新装修的顶层…… 贺:[转脸看卫] 卫:[正对着贺][眼尖看见屏幕][嘲笑技能全开]怎么又在看女人?小舟一不再你就——[等等][屏幕上的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背景也很眼熟啊!][好像是这附近,人物也跟小舟好像……] 贺卫:[……] 卫:[小舟?][被P上长发和女装了=皿=][该死的混蛋啊!][我就知道贺海楼一点都不能原谅!但是——————][好像有点][不对][简直非常][萌哭了QAQ] 顾:[声音突然响起]我一转脸你就不在了,还想找你……你们在干什么?[看着两人] 贺卫:[正一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挡住屏幕][齐声]没什么! 顾:[疑惑][开玩笑]你们两个感情突然变好了? 贺卫:[继续齐声]那是那是! 顾:[……好奇怪][不过勉强算好事吧]那我先下去,你们继续? 贺卫:[再次齐声]你去吧! 顾:[转身走了] 贺卫:[乌眼睛对视][沉默片刻]掐! 当天晚上,大眼睛围脖: 祖国江山一片景 发表了围脖:世界观今天被刷新了!我不知道,原来换了衣服,加了头发,居然可以这么萌!不科学,早知道小时候就定下来了! 船在海底下 评论了这条微博:在说谁?[笑] O&*(TehOTEU& 转发了围脖:呵呵呵。 祖国江山一片景 转发了围脖:呵你妹……妈蛋,还真的得呵呵一下! 船在海底下 转发了围脖:你们两个感情还真的变好了?[疑惑] O&*(TehOTEU& 转发了围脖:呵呵呵呵。 春意称三钱 转发了围脖:围观。 Lindon 转发了围脖:围观+1 60%干冰 转发了围脖:围观+2 森林在此—大家记得要保护我 转发了围脖:围观+10086,其实你们两个能改善关系,果断不可思议。 船在海底下 转发了围脖:果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敲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顾沉舟转头对坐在旁边的贺海楼笑道:“真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贺海楼特镇定特正直地回答。 顾:[好吧][其实没啥关系]早点休息吧[=w=] 贺:[早就把东西和那些秘密视频保存好][加在了生平最爱收藏夹里][保密,保密,各种保密][甜蜜蜜说]那是当然的![休息休息w] 定制番外 第166章 番外四:餐桌上的绝品美味 这是黎山疗养院后,两个人真正意义上在一起时,顾沉舟的第一个生日。 男人在这方面上远不如女人上心,顾沉舟倒是没有忘记自己的生日,但也没有多在意,当天工作上的事情稍一忙碌,就把这点并没有多少确切意义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只是在他处理好工作上的事情踏进家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踏进了某个……以美食为主的不同次元?而且这个美食还是人体美食学! 顾沉舟的本能先意识一步驱动他关上了门。 还算明亮的光线被阻隔,室内恢复了暧昧的昏暗,与此相对的,是平躺在桌子上,仿佛能点亮视觉区域的裸体。 顾沉舟走到摆放在客厅里的大餐桌旁。 这显然不是他们平常吃饭的那一张桌子:黑色的长桌有单人床那样的大小,边沿呈圆弧形,正中央的位置平躺着一个赤裸的人,周围用银质的餐盘密密麻麻地摆满食物,有蔬菜水果,肉类海鲜,蛋糕点心,酒类饮料等等,这些食物环绕着中间的人围了整整一圈,在桌子的最前方,也在人体头部上端的位置,同样的银质的烛台上,数只蜡烛轻轻摇着属于自己的小火球,在不知不觉里漏出一丝甜腻的气息。 顾沉舟最后将目光定在贺海楼身上。 桌子上的人接触到他的眼神,愉快地冲他一笑:“回来了?生日快乐!还满意吗?” 顾沉舟恍惚了一下,就像是海鲜全席中那盘压轴的巨型龙虾,又像是圣诞宴会上必备的那道火鸡大餐,他现在看到的属于自己的主食,不但出人意料的丰盛,还是活的能动,真不是一般的高级……唔?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开始往奇怪的方向走了,连忙抓回自己走到歪路上的思维,开口说:“这是干什么?” 贺海楼还躺在桌子上笑,他对顾沉舟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没有一点儿的不好意思:“之前不是说过了什么时候找个机会来玩玩女体盛吗?我们在一起后你的第一个生日,我觉得隆重一点——”他把‘隆重’两个字音拖得长长的“会比较好呢。” “所以弄了这个?”顾沉舟的手指忍不住抚上贺海楼的脸颊,“你对自己这么有自信?” 贺海楼吃吃一笑,一转头叼住顾沉舟的手指,轻轻一舔又松开了:“当然,从脸到身体到内涵,你看我有那个地方好不自信的?” 顾沉舟仔细一想:“还真没有。” “那么满意吗?”贺海楼的舌头在追逐着顾沉舟的手指,声音难免有些含糊。 顾沉舟将自己被舔湿的手指按在贺海楼的嘴唇上慢慢涂抹:“很满意,说实话,非常惊讶以及——迫不及待了……”他一俯身亲在对方的唇角。 贺海楼刚刚发出一声满意的呻吟,冰凉的液体就自上方砸到他的胸膛。他不免颤了一些,就看见刚刚俯下来的人重新站起来,又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在手里,向下倾斜的酒瓶重新放到桌子上。 “先来一杯开胃的酒。”顾沉舟说到,跟着重新低下头,将贺海楼喉咙和下巴上的液体吮干净。 贺海楼开始觉得这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了,是冰冷与灼热的碰撞,还是因为高潮的节奏被无限制地拉长了? “接着要不要喝口汤?”顾沉舟说。这可不是单纯的疑问,在说完的那一刻他就用勺子舀了一口汤喝进口中,然后嘴对嘴地哺喂到贺海楼的嘴里。 平躺的人要吞咽东西当然比平常艰难数倍。一口汤的分量,只有一小部分被贺海楼咽进了喉咙,更多的则顺着他的嘴角漏下来,但就算这样,贺海楼也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到不行。 顾沉舟微微抬起头,冲贺海楼一笑,然后侧一下脸,将从对方嘴角漏下的汤汁一点点舔干净。 每一下微凉的碰触,都刺激的让贺海楼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 “接下去呢?你想吃什么主食?”顾沉舟说,“我觉得肉啊海鲜啊,口味有点重,而且有点多余了——”他若有所指地用手指在贺海楼的身上轻划,却不从对方敏感的部位经过,只是碰触手臂与小腿。 但就算这样,贺海楼早就立起来的部位还是涨得难受。他喘了一口气,说:“那就来点甜点和水果?” “有道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加一点道具——” “什么道具?” “拍摄道具,怎么样?就像你之前那样,拍成重要资料保存下来。”顾沉舟建议。 贺海楼看了一下天花板,片刻后像以前一样感慨:“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重口……" “要不然怎么说蛇鼠一窝呢?”顾沉舟也用以前的话回答对方。 “所以我早就准备好那个了。”贺海楼淡定地说。 这回服气的换顾沉舟了,他低下头,奖励给对方一个亲吻,还附加了在勃起的部位的一下按揉。 贺海楼猛地抽了一口气,正要索求更多,顾沉舟的手已经离开了。他刚从喉咙中发出一个不满意的音节,下一刻,眼睛就被遮住了。 “怎么……?”贺海楼的声音有些异样,视觉突然被屏蔽,触觉就在短时间内成倍的敏感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胸前的一点和某个粗糙坚硬接触,刺疼的感觉从被玩弄的部位传来,他觉得自己的乳头夹着拉起又被一点一点按下碾弄……他很快分辨出碰触自己乳头的是一双筷子,并且这双筷子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只一会的功夫,加在乳头上的力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某个圆滚滚的东西从他的胸膛一路滚下去,直到小腹与下体。 滑腻的感觉在皮肤上挥之不去,已经肿胀起来的部位哪怕只被轻轻碰触一下,也叫人无法忍受。 只要一想到顾沉舟就站在他面前,他就疯狂地期待对方的湿滑的口腔和湿热的手掌—— “是鹌鹑蛋。”顾沉舟体贴地告诉眼睛被遮住的贺海楼,自己放在他身上的是什么东西,“肉类太多余了,换成这个倒是刚刚好呢。它刚刚撞到了你的阴茎,感觉怎么样?我看它已经涨的有点忍不住了——” 最后的它当然是指贺海楼的东西。跟着就有熟悉的触感从勃起的部位传到神经。 贺海楼咽了一口唾沫。那是顾沉舟的手指。 但和之前一样,照旧只是轻轻一下,他迫切期待的抚慰就从他身上离开。贺海楼失望极了,而这样的失望还没能占据整个情绪,他就感觉到自己的一条腿被人抬起来,冰凉的液体从膝盖的位置顺着大腿往下滑—— 贺海楼的整个身体都轻轻颤了一下。他一下子睁开眼睛,可是眼前依旧是从指缝中漏下的模糊的光。 顾沉舟并没有把自己遮住贺海楼的手拿开。 他将对方的一只腿架到自己的臂弯上,将拿在自己手中的半瓶红酒沿着对方的膝盖尽数倒下去。 红色的液体在小麦色的皮肤上像蛇一样蜿蜒滑下,最后在对方的股臀位置积成一小片水洼。 顾沉舟将一连串的亲吻烙在对方大腿上。 后穴又一次被人撑开。他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根本没有闭合双腿,确实像顾沉舟说的一样,迫不及待想要被对方插入—— 这个羞耻的想法让他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但他紧跟着就察觉不对:“你手里——你sai了什么东西到我身体里?” “核桃,只有一枚。”顾沉舟回答对方。他将核桃扣在手指中,慢慢tui进对方的体内绝大多数的核桃壳都由他的手掌包裹,但也有一小部分,会摩擦到贺海楼的体内,让对方发生痉挛似的颤抖。 贺海楼只顾着喘息了。脑海一片浑噩中,他还觉得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但哪里不对劲呢……? 顾沉舟弯下腰亲吻对方的勃起:“相较于你准备的跳蛋和阳具,我觉得我温柔了很多,你说呢?” “cao……”贺海楼的喉咙被sai入下体的东西ya迫出了某个音节。 “等不及的想要吗?”顾沉舟轻笑着问,然后调整自己手中的东西,让核桃坚硬的一面ya上对方的内壁。 贺海楼猛地“呜”了一声。 “还记得之前你给我打的那通关于怎么艹我的电话吗?”顾沉舟问贺海楼。 贺海楼的呻吟已经有些抑制不住了:“忘了什么……唔,嗯——怎么可能忘了和你有关的事情?” “我倒是有点记不住了,”顾沉舟说,“我想想你那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说搓揉我的乳头,让它像女人一样变硬变红?”他的声音轻轻停了一下,然后话里多了点笑意,“你想不想知道你现在的乳头是什么样子的?它们站立起来,像玫瑰一样是深红色的,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乳头刺疼呢?被我玩了这么多次后,只要想一想,就觉得那两点涨的难受吧?” “没错,涨的难受极了,你干脆再来揉一揉怎么样?”贺海楼怎么可能被几句话打败?一听顾沉舟说完,他就诚实回答并诚恳建议。 顾沉舟并不理会贺海楼的话,只是径自用斯文的语调说:“你的鸡巴——大概不用我多加爱抚就控制不住的站起来了吧?” “老子一看到你的脸就想身寸了!”贺海楼迫不及待地接口,“还想身寸你一脸!” “‘然后我会让你的双腿像女人一样打开……’”顾沉舟按着自己记忆里的话重复,说完之后,他的手指沿着对方的大腿到双腿中间高高扬起的分身,又到分身下面的小球,和小球之后,那一道窄缝。 贺海楼被抬起来的腿软软地落到桌子上,并没有合拢。 他的手指探入对方的身体。 紧致与温热的地方立刻将其包裹,他曲起手指摩擦内壁,明明白白地看见对方勃起的尖端溢出液体。 这样柔软的包裹让他有些流连,但他依旧很快地抽出自己的手指,暗色的入口恋恋不舍地含着他的手指,连在他抽出手指之后,也依旧微微张着一条缝隙,似乎在邀请他的手指或者其他东西下一次的侵入:“不止像女人一样张开双腿,还敏感的不行啊——” 贺海楼这回没有回答,他开始咬着自己的牙根,压抑马上想翻身起来的冲动:他平躺在桌子上,没有任何束缚,眼睛也只被顾沉舟松松盖着,只要稍微一挣扎,就能从欲望的囚牢中脱身而出。 顾沉舟在同时将对方的勃起整个含入口中,甚至还不用吮吸,对方激身寸出来的液体就全部冲入他的口腔与喉咙。 他忍不住直起身咳了两声,从桌子上坐起来的人就挣脱了他的两只手,将他推到一旁的椅子上。他感觉有手掌覆盖在自己的腿间,然后贺海楼的哼笑就响起来了,跟着,他的拉链被拉开,东西几乎立刻就被另一个紧致的地方包裹—— 这回换贺海楼的手遮住他的眼睛了。 顾沉舟抬了一下下巴,模糊的笑容在唇角闪过,没有挣开。 贺海楼抓起了他的手腕,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同时还有湿漉漉的触觉从耳朵一直蔓延到脖颈,是对方的舌头舔过他的皮肤:“不是说过有核桃吗?我看你手里可没东西啊……” 顾沉舟淡定地回答对方:“你自己准没准备核桃都不知道?我就是随意口一说罢了,刚刚是曲起手指用指甲按你里边。” 贺海楼哼笑一声,用牙齿咬着顾沉舟下巴上的一片肉慢慢用力:“妈的有你这个人体春药在,老子迟早被你弄得早泄——” “还用迟早?我觉得你一直都坚持得不长太嘛——”顾沉舟刚刚说完,极致的快感就从分身上传来,他的声音都有一瞬间的失真了,“唔——” 同样紧绷的还有贺海楼按在顾沉舟肩膀上的手,他断断续续地说:“艹……你也没有……多镇定嘛——” “妈的,”顾沉舟说着和贺海楼同样的话,他挣脱了贺海楼的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掌,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伸手环住贺海楼,将对方紧紧按在胸口,“有你这个人体春药在,老子不早泄就不错了——” 胸膛紧贴着胸膛,心跳牵动着心跳,两个人以最亲密的姿态连成一体。 桌上的烛火摇曳着,落下又一滴美丽的泪花。 第167章 番外五:世界与你 顾沉舟最近心情不太好,这点跟在他身边的人都有所发现。 前两天他新来的秘书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在开会前夕才发现自己把领导的演讲稿给带错了。这对别的领导来说就算不是大事也非常麻烦,但对于习惯脱稿演讲的顾沉舟来说并不算什么,秘书也不当回大事,只连忙跟顾沉舟承认了错误。 顾沉舟当时只点了点头,回头结束了演讲,就把这个才来到他身边干没一个月的秘书调去了别的部门,另提拔一个细心的秘书到身边。 政府里哪里有眼睛不亮的人?哪怕这秘书一直不得顾沉舟欢心,按惯例来说,也不会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被清走,至于对方所犯的错误,说大也可以大、说小也可以小,可宽可严的事情一下子抽紧绳索,显然绳子的主人至少不那么高兴。这一下,接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多少人敢大声在顾沉舟面前说话,生恐一句话说得不对让领导有地方发火。 这个时候,也就只有和顾沉舟睡在一张床上的贺海楼不用多问多想,就能猜出对方不痛快在哪个地方了:“你上次去沈园回来后就不太高兴,咱们外公真的说你了?” 电视里正放着今天的新闻联播,顾沉舟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贺海楼说话:“我表现得很明显?” “那是,低气压的呼吸都困难了。”贺海楼说。 顾沉舟瞅了对方一眼,坐在他旁边的人就笑起来:“好吧,语气和行为都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你在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嗯——”顾沉舟拖长了声音,最后扬了一下唇,“说的也是。” 贺海楼直接把腿翘到了顾沉舟膝盖上,示意对方给自己按一按,同时调笑说:“你爸爸那边能那么早说的那么淡定,轮到咱外公的时候就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一来一去地交谈着,电视里的声音都变成了杂音,顾沉舟用遥控器调小声音,对贺海楼说:“其实不止外公,爷爷那边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不过爷爷那边有我爸。”他说到这里,绝少地耸了一下肩膀。 “结果……” “结果外公在我还犹豫的时候跟我挑明了。”顾沉舟平板地说。 贺海楼一下子乐了:“很尴尬?” “简直无地自容。”顾沉舟说。 贺海楼又一下子不高兴了:“这有什么好无地自容的?” 顾沉舟根本懒得接话桩,只是有节奏地替对方捏腿。 事实证明贺海楼有多了解顾沉舟,顾沉舟就有多了解贺海楼。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对于贺海楼来说都只是一秒钟的情绪。他捏了捏下巴,看了顾沉舟一会,突然说:“你三天后要去国外考察是吧?考察一个月是吗?” “嗯,”顾沉舟说,“要一起去?”这事情发生了好几次。 贺海楼说:“倒是有点想,不过要解决你外公那边的事情,下次再一起吧。” 顾沉舟这回真的愣了一下:“你?” “不信?”贺海楼问。 “倒不是,对于你的智商我还是有把握的。”顾沉舟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情商不行?”贺海楼挑眉问。 顾沉舟看着贺海楼的脸思考了两秒钟:“我的意思是只要你想,很少有事情会做不好。” 贺海楼眉开眼笑地上前亲了顾沉舟两口,甩个响指说:“一个月替你搞定老爷子,你在家等消息就好了!” 沈老爷子并不在意顾沉舟接下去还说了什么,无非就是贺海楼好在哪里,他和对方的感情有多坚定。 而这些内容,在他跟顾沉舟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就调查得八九不离十了。 当他询问顾沉舟,顾沉舟确切回答的时候,沈老爷子其实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虽然两个人没有交流,但这种震惊跟顾新军的震惊几乎一模一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与外孙,有那么一天会喜欢上一个男人,喜欢到婚也不结孩子也不要的地步。 相较于这样“直线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变成弧线”的震惊,另一个男人长得是圆是扁,性格是好是坏,能力是强是弱,就都显得不太重要了。 但是很快,不管是顾新军还是沈老爷子,他们都马上就醒悟过来:贺海楼到底是怎么样的这件事其实很重要,如果他本身一无是处哪怕长得不是那么漂亮能力不是那么强,顾沉舟就不会沉迷那么久;如果他不是贺南山的外甥,他们也不会看着两个小孩子一直在一起! 可是这些对于早就知道的顾新军来说或许还算一个问题,对于沈老爷子来说,就好像再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底下还是宣诚在招呼客人?”沈老爷子停下脚步问詹姆士。 “是的,宣诚少爷正和客人坐在客厅说话。”詹姆士回答。 沈老爷子沉思片刻,摆摆手说:“行了,让他们去吧。” 但从贺海楼决定过来的那一刻起,他所准备做的事情,就注定了不可能让沈老爷子用一句‘去吧’来概括。 这是贺海楼到达沈家的第三天。 刚到沈家的那一天下午,他在客厅和沈宣诚说了两句话之后,就直接抓着这个从自己这里拿了不少好处的三少爷给自己带路上楼,进了沈老爷子的书房。 一个小时的对话,到了晚上,贺海楼除了被留下来吃饭之外,还在沈宅中获得了一间客房。 这当然大多是出于客气,贺海楼也想过稍作矜持地婉拒,但想想顾沉舟在这里留下的一些痕迹,他立刻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份客气并且指名说可以不用另找房间,他直接住顾沉舟的那一间就好了。 面容严肃的詹姆士就像没有听见这句话,在晚餐结束之后,直接带贺海楼去了沈家专门供客人休息的房间。 贺海楼唇角轻轻一撇,瞟了一眼沈宣诚。 沈宣诚怎么可能不知道贺海楼的意思?他当下就干笑一声,趁着自己爷爷现在不在,赶紧说:“海楼,你跟小舟是好朋友,还没有见过小舟的房间吧?我现在带你去看看怎么样?詹姆士,我想小舟要是在这里,肯定也会答应这个要求的……”后面一句是对詹姆士说的,“对了,”沈宣诚为了给贺海楼搭梯子,已经丢掉最后的含蓄,什么话都直接说了,“海楼,你这次回京准备呆多久?我看你就在这里多呆几天吧?刚好和我说说小舟最近在干什么一段时间不见,大家都挺想他的——” “小周现在应该在去国外的飞机上。”贺海楼笑了两声,“他挺想外公的,所以让我这次回京一定要过来替他看一看,跟外公说说他最近的情况,再——跟你们打一声招呼。” 最后的你们显然是指沈宣诚的兄弟姐妹。 沈宣诚完全不在意顾沉舟是否会跟自己打招呼,他的注意力全被那一句句‘外公’给夺了过去,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詹姆士:虽然顾沉舟和贺海楼的事情大家都有默契了,但自家爷爷应该还没有承认吧?怎么贺海楼这么——有自信地——一口一个外公就叫起来了? 当然这种疑问沈宣诚是怎么也不可能拿来跟贺海楼探讨的,最后他把贺海楼带到了顾沉舟在这里的那间房间,只说了两句话,就很有眼色地找借口离开了。 贺海楼给了对方一个满意的微笑,连假意的挽留都懒得做,就任由对方离开。 关门的声音轻轻响起,贺海楼放下手中的水晶天鹅摆件,走到拉着天蓝色窗帘的窗户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向前面的花园看去。 缀满树枝的小灯泡将沈家偌大的花园照映的五光十色,刚刚离开的詹姆士正陪着沈老爷子在花园里散步,远处的水潭在灯光下闪烁着细微而神秘的光芒。 贺海楼一松手放下了窗帘。他决定现在下去花园制造一场偶遇,话题嘛,完全可以选择顾沉舟最近一段时间的事业与生活。 就算将军不太容易,但他手上至少有一套好牌,不是吗? —— 国外考察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走一个形式,要做出成绩并不容易。 顾沉舟的这一趟出国“旅游”反而比在国内繁忙数倍,向上级沟通向下级协调,几乎把一个人掰成了两半,才最终做出一份自己满意的答卷。 这一个月来,他每天都能接到贺海楼的电话。 电话里,两人都没有特意去谈沈家或者国外的事情,但每天的交谈让他们都能非常清楚地掌握对方到底在做什么又碰见了什么事情。好比眼下这一通:“小舟,你想不想知道沈家的人到底怎么说你的?” 贺海楼显然有些兴奋,他在电话里用满含笑意的声音跟顾沉舟对话,周围有明显的嘈杂声,不太难分辨,酒吧或者会所,任选其一。 “这还用等你来告诉我?”顾沉舟说,又随口问道,“你现在在哪里玩?” “和大家一起出来玩呢。”贺海楼吃吃地笑起来,“你又不是没有来过,来来去去不就那几家?就是金莎。”他又把话题扯回来,“我是说,你想不想真的听听沈家的人是怎么说你的?” 顾沉舟挑了挑眉:“你这话还真有深意啊。” “那是啊,怎么能没有深意?”贺海楼大笑,跟着说,“你等下。” 说完电话那头就没有声音了,顾沉舟拿出耳机线,将耳麦塞进耳朵里。一开始还能听见电话那头的脚步声和嘈杂声,但仅仅过了一两分钟,这些声音就统统消失了,似乎电话的主人已经换了一个地方。他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很快听见轻微的沙沙声,就像是电流的声音那样…… “贺海楼都在这里呆了快半个月了吧?他什么时候会走?” “谁知道呢?” 对话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说话的是一男一女,顾沉舟一下子没有辨认出来到底是谁,但很快,男音就笑着叫出了女音的名字:“琳琳,你说你表弟不会是自己没时间所以索性派另一半来讨好老爷子吧?” “谁知道他?” 沈琳琳,沈家三代的第一个女孩子,他的大表姐。顾沉舟刚刚想完,就听电话里的对话声顿了一下,接着又响起来:“我真不明白,顾沉舟有什么好的?一年也就见个两三次,之前去国外那一段时间除了过年时候打个电话回来,也没见他多在意爷爷,偏偏爷爷拿他当宝贝一样宠,有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就他知道!” 这个声音跟之前的声音并不相同,应该不是同一个人,顾沉舟刚刚这样猜测,接下去的对话就证明了他的猜想:“嘿嘿,你敢这样说,小心我去爷爷那里告你的状!” “呸,咱们是孪生姐妹,你去告吧,反正到时候两个人一起受罚!” “这不是开玩笑吗?其实你看,爷爷那么多孙子孙女就一个外孙,没有可比性啊!而且小姑姑又那么早死,移情作用太明显。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不忿的,要我我是不愿意跟他换的,就算现在再风光,死人也不能从坟墓里跳出来……” “没出息!” 沈家的孪生姐妹只有一对,是沈家最小的一对孩子,分别叫沈欢和沈乐,正好比顾沉舟小上三岁。 电话里的声音又停顿了一下。接着响起来的是男音,顾沉舟已经找到规律:对话中间的停顿是显然用于不同人之间的转折与衔接。 “宣诚,今天晚上陪我回家一趟。” “晚上有事。” “又是去找贺海楼吧?我看你要去捧贺海楼还不如和你表弟打好关系,大家都是一家人,不比找外人方便多了?” “你知道什么?沈家本来就是我们这一家子的,关他顾沉舟什么事情?” “要是真不关顾沉舟事情,你现在一天到晚给贺海楼赔笑脸干什么?” “要是我不给他赔笑脸,你脖子上还能戴钻石项链?” “沈宣诚!你的意思是我家拿不出一条钻石项链来!?” “那你干脆就去你家——” “好了,两个人吵吵嚷嚷的做什么!” “爸、妈!”、“爸、妈!” 男女的招呼声响起,进来的应该是沈宣诚的父母。顾沉舟这样想到。他的手指划了一下手机的外壳,有点意外贺海楼会把他和沈宣诚的关系暴露给自己。录音显然没有结束,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行了,宣诚,你也别整天待在家里,陪小雅回家看看吧,和亲家多走动走动。” “谢谢爸!” “爸,那我就和小雅回去了。” 这个时候,电话里的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一个相较于刚才低沉了一些的女音响起来,是沈宣诚的母亲,他的舅母:“宣诚刚刚也没有说错,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说是让小舟来宣布分家,倒不是其他,毕竟我们自己家的事情……” “小舟就不是我们自己家的人了?”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你们是习惯了小舟的好说话!你以为人家真的不懂?小舟不过看在爸爸的面子上不跟你们计较而已,爸爸现在对小舟好一点,将来我们有什么事,小舟也会拉上一把。” “这么说也没错,不过大家都是一个辈分的孩子,从小得到的关注就不一样,心里肯定会有想法的。” “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要不是小柔嫁进顾家,你看那些姓顾的高官会踩你一眼?” “我好歹还是他舅母……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既然你这么看好小舟,那么干脆让宣诚试试和小舟修好?” “……我们好歹是他的舅舅舅母。既然宣诚自己选了贺海楼,就不要再穷折腾了,我看贺海楼可没有小舟那么好的脾气。” 录音到了这里直接被掐断,贺海楼的声音又一次在电话里响起,尾音扬的高高的,顾沉舟几乎都能嗅到从对面传过来的酒味:“怎么样?” 顾沉舟想了一下:“声音剪辑弄得不错。循序渐进地把他们的态度都表现出来了。” “就这样?”贺海楼明显不太满意。 “不然呢?”顾沉舟反问,他已经被贺海楼这种不管到了那里都自带录音录像主动技能的能力闹得没有脾气了,“还有的话……对于里头某一个人来说,他好像碰到了猪队友?” “猪队友是说我?”贺海楼问。 顾沉舟不置可否。 贺海楼哼了一声:“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当然是贺海楼和沈宣诚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的事情,顾沉舟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诚实说:“这还真的知道。” 电话那头依稀传来了一声‘妈的’,贺海楼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们有默契之后我第二次回去吧。”顾沉舟随口说。 “这日期……”贺海楼都无语了一下,他不死心地说,“详细点?” 顾沉舟说:“详细点的话就是你在海上把我搞下海之后我第一次回去发现的。” 贺海楼:“……” “嗯?”顾沉舟微带得意地扬了扬语调。 “妈的!猪队友!真是猪一样的队友!”这回贺海楼完全怒道,但一停顿,他又说起了绵绵不绝的情话,“还有那时候明明是海浪的错,宝贝你要相信我最疼你不过了,怎么舍得动你一根指头了?想想我就疼得不行了!这个必须是海浪的错,绝对没有第二个答案了!” 顾沉舟笑得有点停不下来:“好吧,那天只怪日头太大风太强海浪实在不够温柔。” 贺海楼喜滋滋地说:“那是那是,不过也怪我准备不够充分,下次出海我们一定坐一艘安全舒适的船出海。” “有阴影了。”顾沉舟笑道。 “爬山?”贺海楼问。 “忘了你被猴子抓晕还有青乡县的泥石流?明显阴影更重!”顾沉舟说。 “那……” “滑雪怎么样?”顾沉舟适时提出建议。 “点个赞!”贺海楼连忙说,“滑雪好啊,滑雪我们现在就可以去——”他的嗓音卡了两下才转过来,明显喝多了脑袋不灵光,“不过你什么时候准备和我一起去滑雪的?” “就在刚刚,跟你说着说着临时决定的。”顾沉舟说。 “必须的,也不看看我这一个月多辛苦?”贺海楼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说,“我从小长到大,还没有像讨好你外公一样讨好别人——不包括你。” 顾沉舟笑了笑:“嗯,我知道。” 一个月的电话,他稍稍闭一下眼睛,就能清楚地勾勒出贺海楼努力的轨迹:通过沈宣诚进沈家,跟他外公说上话,话题最开始围绕在他身上,然后又转移到公司上,随后贺海楼几乎往各个公司都跑了一遍,从整理账目到制定规划案到整顿公司内部,半夜两三点时间都还能接到他精神奕奕的电话……一直到最后,老人家生病了,贺海楼也赶忙赶回去陪在老人家的病床前,也是这时候,他的外公才真正松口。 “海楼,”顾沉舟问,“你有没有给你舅舅陪过床?” “保姆秘书警卫员齐全的很呢。”贺海楼哼笑一声。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了,顾沉舟安慰说:“没事,下次我来陪。” “小舟……” “什么?” “不动声色就说一声情话什么的,太犯规了!”贺海楼说。 顾沉舟失笑。坐下的车子缓缓停下,他向车窗外一看,目的地到了。 “谢谢。”顾沉舟礼貌地说,下车没走两步,就有人快步迎上前来::“早知道顾书记今天要来——” “海楼在几号?”顾沉舟摆了一下手,问对方。 “就在三楼,三楼第一个房间。”能在金莎当领班的人关系确实不小,他笑容满满一点碍难也没有地告诉顾沉舟,明显是从各种渠道里知道了顾沉舟与贺海楼的关系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换做几年前,这里的人绝对不敢这么轻易地让两个对头碰到一起,别的不说,最后闹出什么事,麻烦的还是会所。 顾沉舟点点头,往电梯走去,领班还想在前面带路,被顾沉舟拒绝了。 一两分钟的时间,贺海楼已经在电话里喂了好多声:“你在干吗?” “刚刚在和人讲话呢。”顾沉舟说。他站在电梯里看电子屏幕上跳跃的数字,“这次你这么努力,我送你一个小礼物怎么样?” “什么小礼物?”贺海楼有点好奇。 电梯停稳,门‘叮’的一声滑开。顾沉舟走出电梯,一边慢悠悠向前一边说:“一个小惊喜,你要不要朝门口看上一眼?”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顾沉舟恰好走到目的地。 他站在门口,向里头扫了一眼,就和沙发上左拥右抱的贺海楼四目相对。 几秒钟的沉默,贺海楼反射性地举起自己的双手表示无辜,事实上他也确实挺无辜的:几秒钟之前,他正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碰都没有碰身旁的美女帅哥。 顾沉舟弯了一下唇角,带着轻微的笑意。 他挂掉还通话的手机,快步走进房间,也没有看贺海楼,只笑着对在沙发上坐了一圈的人说:“这次我不请自来了,没有打扰到大家的兴致吧?” 一房间的人很快都反映过来。 “哪里哪里!” “顾书记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平常大家邀都邀不到啊。” “顾书记快坐快坐。” 这话说得时候一连好几个人让出了位置,但贺海楼慢吞吞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同时拍拍身旁美女的肩膀让对方站起来,大家就心领神会了,又笑呵呵地坐回原来的位置只空出贺海楼身旁的那个位置。 贺海楼问:“你怎么过来了?” “你不是说你在金莎吗?”顾沉舟反问一句,跟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着举起来,“迟到的人先干为敬。” 众人连忙跟着举杯,绝大多数的人都笑道:“顾书记实在太客气了。” 这话并没有说错。 一个圈子里大家出来玩,迟到的人先喝上一两杯两三杯都很正常,但到了现在,顾沉舟严格来说,并不能算贺海楼这个圈子里的人。 他们这些官二代官三代在这个时候已经选择好未来了,贺海楼并没有进体制的意思,现在会和贺海楼在一起,没事出来喝杯酒的人,也没有几个是在体制里头混的——或者说,至少没有几个是在体制里头混得非常好的。 顾沉舟在体制里,还混得不错。 他不那么有空参加这种聚会,就算参加,周围的人也不是这一批。并没有其他太多的含义,这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主动与被动相结合的选择。 一杯酒喝下喉咙,顾沉舟靠坐在贺海楼身边随口就起了大家都感兴趣的商业话题:他虽然已经不管公司的事情了,但这一个月来贺海楼多多少少有跟他说过,现在要找话题,完全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坐在贺海楼和顾沉舟对面的一个身材微胖的人笑起来:“这说的可是我们家的事情啊!” 顾沉舟说:“这个投资我很看好……” “我看好了十三个投资。”贺海楼得意地说,坐在身旁的人换掉了,他的手就开始不那么规矩了。 “没错,我看好你看好的。”顾沉舟不以为忤,接话说,也没有管贺海楼在自己腰部时不时挠一下画个圈圈的手指。 围着沙发坐的众人在昏暗的光线下,三三两两地交换暧昧的眼神。 还是之前接话的人出声,他更多地开玩笑道:“既然这个投资顾书记也看好,那书记一定要帮我们多关注一下国家的政策,万一有了变动什么的,还得靠书记提点一下。” 周围一堆人在附和。 “怎么,事情还没有开始就想把我踹一边了?”贺海楼挑挑眉问。 “哪儿能呢!”另一个赶紧接话,“这个投资少了谁也少不了贺总啊!要是做计划的贺总不在,这方向不就直接歪了吗?” 刚刚说话的人也很机灵地补了一句:“我这不是看拜托顾书记就是拜托贺总你吗?” 贺海楼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些话他还是挺满足的,尤其是在顾沉舟不止没有反驳,甚至笑着说了一句“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他,如果真有什么情况,那一定是我不知道了”这样的话的时候。 他忍不住一下子按牢顾沉舟的腰部,望着人就开始啧啧有声起来。 “干什么?”顾沉舟转头问。 “想干你。”贺海楼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但还是有几个耳尖的人听到了,几分钟后,整个房间里就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了。 顾沉舟发现了但懒得管,他给贺海楼倒了一杯酒:“要我喂你喝还是要继续说话?” 这话拐了个弯,贺海楼分析了一下才分析出来:如果还想要前面被喂酒的福利的话,就少说点有的没的;如果想要再继续嘴炮,那就没有福利了! 他沉思了一下:“能不能两个都选?” “不能。”顾沉舟说。 “选前一个有嘴对嘴吗?”他又问。 “没有。”顾沉舟说。 贺海楼怒道:“这个选项坏掉了吧!差评不解释!” 顾沉舟果断把酒放回茶几上。 贺海楼又凑过来英俊笑:“要不然我来喂你喝?有绝对体贴周到的嘴对嘴服务!不要求好评还送小礼物一份,怎么样?” 周围的人想笑又不敢笑出来,于是手机企鹅的临时交流群建立交流开始。 ——看起来贺海楼真的把顾沉舟给搞定了! ——我一直以为这是个谣言完全不科学!妈的没想到顾真的被贺把上手了,一点都不科学啊艹! ——确实不科学。 ——我说这两个人哪个在上哪个在下啊? ——明显贺上顾下!看姿势!看行为!看对话! ——LS+1 ——LS+10086 ——LS点个赞,观察入微。 ——客气客气,大家都太客气了[抱拳] ——我的感觉器官坏掉了吗?老觉得顾的态度有宠溺感…… ——绝对坏了吧! ——其实我也有这个感觉…… ——被大家这么一说……我也开始犹豫起来了,这两个人都不像是在下面的人啊。 ——嗯哼。 ——楼上的嗯哼什么?啊……贺……谁把他拉进来了…… 周围似乎有一瞬间的安静,贺海楼瞟了一眼手机屏幕上一连串的XXX退出临时会话组信息,慢吞吞扫了周围一眼,心道真是闹过头了,傻到一堆人一起低头玩手机,难道真的当他眼睛瞎了?不过嘛……谁管他们呢?贺海楼啪叽在顾沉舟脸上亲了一口:“既然什么福利都没有,只好我自己拿了!” 顾沉舟:“……” 贺海楼立刻讨好笑,将脸贡献出来:“来,我也给你吃一口,真吃也行!” 顾沉舟说:“我出去一下。” 贺海楼:“生、生气了吗?” 众人:生、生气了吗!难道真是在下面的? 顾沉舟拿出震动的手机:“有电话。”他抱歉地笑了笑,主要是对周围的人说,“失陪一下。” 众人:好普通的结果……到底上下是怎么样的?完全看不出来啊,突然之间好好奇!都想开赌局了! 口袋里的手机已经震动有一会了,顾沉舟快步走出大家聚会的小厅,来到走廊尽头能够安静听电话的位置,接起了电话:“祥锦,你到了?” “到了都有一会了。”卫祥锦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你的飞机不是比我的还早到吗?怎么不见人影?” “我在贺海楼这里,”顾沉舟说,“贺海楼在金莎和别人喝酒。” “我猜猜,你去的时候贺海楼身边肯定有漂亮的男女陪着?”卫祥锦说。 “还真让你猜中了。”顾沉舟说。 卫祥锦哼笑一声,“我都见过好多次了,说起来你等贺海楼喝完了再一起回来?刚出差回来才下飞机,不累啊?” “没办法啊,”顾沉舟靠着墙壁笑,“谁让看着他感觉不累了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电话里卫祥锦声音都有点变了,“你们别玩得太过火让人拍了照——” “拍了照又怎么样?”顾沉舟反问。 “呃?” “贺海楼又不是女的,你说,要是我跟你拥抱一下被人拍了照,难道还有人会指着照片说伤风败俗吗?”顾沉舟说。 “这可真有道理……” “不能没有道理!”顾沉舟笑道,“行了,我去看着贺海楼,他喝得差不多了,再过一会我就把他抓回去。” “不用跟我报告了,”卫祥锦郁闷地说,“反正你把他抓回去后咱们两个也不能单独相处,我就没见过比贺海楼更粘人的人。行了,你去忙吧,我休息休息,回来之前出了趟任务,现在累死了。” “早点睡,过两天你带上你的女朋友,我们四个一起去滑雪?”顾沉舟说。 “这个没问题。到时候你通知我。”卫祥锦答应一声,也不拖拉,直接挂了电话。 顾沉舟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就往回走去,结果刚刚跨进门,就看见一堆人簇拥着贺海楼向外走来,显然众人准备散会了。 他有点意外,说了一声:“大家不继续玩了?” “本来还要打几圈麻将的,不过大家都喝得有点多了。” “家里有人催了。” “明显我们贺总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啊!” “确实有点晚了,大家也喝得差不多了。” 乱糟糟地答应声中,顾沉舟看向站在中间的贺海楼:他眼睛很亮,脚步有些趔趄,处于有点喝高了的兴奋状态。他笑了笑,跟周围人说了两句话,就走上前扶住贺海楼,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捏着嗓音变了调的撺掇:“来,抱上去,抱一个!” 半小时前,这里头的人一个个还精明得给自己拉关系捞好处,怎么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大家一起喝醉,显然是闹出兴致来了。 顾沉舟懒得理会,假装自己没有听见,扶着贺海楼就要往外走,结果贺海楼一下子凑到他眼前,什么也不说,就开始笑。 顾沉舟能够不在乎周围人的起哄,却没法无视凑到自己眼前的贺海楼。他忍不住也笑了一笑,然后伸手替对方整理了一下有点乱的头发和衣服,又跟众人说了一下失陪,就扶着贺海楼先走了出去。 众人:“我的感觉器官是不是又坏了?好有气场,总觉得上下立见……” “我的感觉器官也坏了!” “我的感觉器官也……” “我的也……” 贺海楼的车子就停在金莎会所的停车场里。 顾沉舟把人塞进副驾驶座里,又替对方拉上安全带,这才走到驾驶座,启动换挡,将车子开上马路。 柔和的音乐声在车厢内静静流淌。 好一会儿,贺海楼突然笑了一声。 “怎么?”顾沉舟一边开车一边问,还抽空转头看了贺海楼一眼。 “没什么,”贺海楼说,“就是看见你很高兴啊。” “嗯。” “你刚下飞机,累不累?” “不累。”顾沉舟说。 贺海楼调笑道:“是不是一看见我就不累了?” “是。”顾沉舟说。 “情话说得真是太好了!”贺海楼服气地说,“表情和语气保持高度一致,不得不给个好评啊。” 顾沉舟笑起来:“你怎么老觉得这是情话?” “呃?” “我这是在说实话,表情和语气当然高度一致了。”顾沉舟说。 贺海楼:“……” 卧槽,心口都被丘比特之箭扎了一下。 —— 车子开到了天香山庄,顾沉舟和贺海楼一起走进房间的时候,贺海楼冷不丁的说了一句:“你对你母亲那边的人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 “没办法啊,”顾沉舟靠着墙壁笑,“谁让看着他感觉不累了呢?‘顾沉舟能够不在乎周围人的起哄,却没法无视凑到自己眼前的贺海楼。他忍不住也笑了一笑,然后伸手替对方整理了一下有点乱的头发和衣服,又跟众人说了一下失陪,就扶着贺海楼先走了出去。 “说到这个,”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他在脱衣服,想马上洗个澡——之前见到贺海楼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现在,他就感觉自己又脏又累,想要赶紧洗个澡上床休息了,“你过去就是为了窃听这点事情?” “我过去是为了什么你还不清楚?”贺海楼反问,“至于这点事情,还用得着窃听?不就是你外公疼你也想要你以后记得照顾沈家,你舅舅表哥羡慕嫉妒你又不敢明着来只能暗地里耍些小聪明。” “那你装窃听器干什么?”顾沉舟问。 贺海楼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也看着贺海楼。 几分钟后,贺海楼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你要洗澡吗?” 顾沉舟扬扬手中从衣柜里拿出的浴袍,用行动回答贺海楼。 贺海楼坐在地板上说:“我有点想吐……”说着他还真的呕了一下。 顾沉舟说:“先去吐?”声音还没有落下,本来无聊地坐在床前扣地板的贺海楼就一下子站起来跑进浴室,对着洗脸池大吐特吐。 顾沉舟连忙放下衣服跟进去,拍着对方的背给对方顺气:“没事吧?你晚上喝了多少酒?” “没喝——没喝多少——”贺海楼脸朝下断断续续地说,“不过好像——忘了——” “忘了什么?” “吃晚饭——”贺海楼说,从洗脸池里的残留物也可以看出来,大多都是液体,并没有多少未消化的食物存在。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会,最后也没有说话,只是接了杯热水给贺海楼喝。 “真忘了,”贺海楼一口气喝完了水对顾沉舟说,“这两天睡得昏天黑地的,胃的报时都不正常了。” “你以后还是跟着我一起出门吧。”顾沉舟说,他又问一身酒味的贺海楼,“你要不要先洗一下?” “好啊,”贺海楼先一口答应,又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跟我在外地,你的作息时间也能跟我同步。”顾沉舟简单回答,开了连着浴缸的水龙头。 贺海楼哈了一声,他看着白色浴缸里的水流,开始扯自己的衣服:从呢子外套到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再来就是毛线衫和衬衣,还有厚厚的裤子—— 顾沉舟接过贺海楼手上的动作,没让他再粗暴地蹦开衬衣的扣子。 “对了,”贺海楼说,“你外公家那边,我也就收集收集他们对你的看法,其他什么都没干,装窃听器听的时间合起来也没有十二小时。”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突然笑道,“我没有跟你说我小时候在沈家的事情吧?” “没有,怎么了?”贺海楼有点兴趣了。 “小时候我经常跟祥锦和我的表哥表弟打架,还老把他们打哭。”顾沉舟简单说。 贺海楼等了一下:“然后?” “没有然后了。”顾沉舟说。 “所以你想说……” “我想说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跟我不亲是有缘故的,我也做得不够好啊。”顾沉舟笑了一下,他看着贺海楼的表情,“当然不止是小时候打架的事情,其实在沈家,我跟表哥表弟不亲,一方面确实是因为外公偏疼我,但另一方面,也是我一直没有主动找他们玩的缘故。我最开始到沈家去的时候,大家都是孩子,哪里有那么多的嫉妒心?就是单纯的不怎么玩得来,小时候的感情没有建立起来,长大了接触的事情复杂了,那一边都没有先往前走的欲望,关系当然越来越差了。” “难道你打算和你的表哥表弟修好?”贺海楼问。 顾沉舟摇摇头:“现在都几岁了?没什么必要,大家都是亲戚,知道这一点就好了。” 贺海楼啧啧两声:“这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啊。我怎么觉得你突然圣母病发作?” 顾沉舟瞅了全身赤裸的贺海楼一眼,把人按进放了一半的水里。 进了水的贺海楼像孩子一样,直接一泼水浇到顾沉舟身上。 “……”顾沉舟干脆也开始脱衣服,“我哪里圣母病发作了?我就是跟你说一下,大家相处不好没有什么奇怪的,我又不是人民币人人都爱。至于外公,他疼我和希望我照顾沈家,哪里冲突了?” “放心,不看谁的脸也得看你的脸啊,”贺海楼坐在浴缸里笑,“虽然是不太高兴,但要搞他们我早搞了,还等着听你说这一段话?” 顾沉舟选择性无视对方的话。 贺海楼也不再出声,一直看着顾沉舟笑,表情十分古怪… 顾沉舟拿下挂在墙上的蓬头,刚刚打开来调了调水温,就听见背后有声音响起来:“我在沈家的时候,一直觉得你马上就要丢下我走了……” 顾沉舟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他转身面对贺海楼,贺海楼却仰躺在浴缸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木头吊顶。 顾沉舟在浴缸边坐了下来,他将蓬头移到贺海楼头部的位置,用手挡在对方额头上,将贺海楼的头发淋湿。 贺海楼没有转过眼睛去看顾沉舟,他慢慢地说:“从以前到现在,以前看见你的时候这样觉得,没看见你的时候这样觉得;现在看见的时候不这样觉得,但没有看见的时候,翻了倍地这样觉得……我也不知道这是在好转还是恶化,小舟,你说呢?” 顾沉舟用手沾了一点洗发液,抓起贺海楼的头发慢慢揉搓. 贺海楼舒服地呻吟一声,自动调了调位置,把脑袋送到顾沉舟手上,让对方更好的为自己按摩。 “说起来我也知道不是真的,所有都是我在瞎想……”贺海楼笑了一下,“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我挺蛋疼的。” 蓬头再次被拿起来,温热的水冲洗头发上的泡沫。 “其实你能忍得住,”贺海楼转了一下脑袋,看向顾沉舟。顾沉舟直接把对方的脑袋推回去:泡沫还没有冲洗干净,“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顾沉舟出声,他冲干净了贺海楼的头发,放下蓬头的时候拿过沐浴球和沐浴液,又顺手敲了敲浴缸,“身子坐起来。” 贺海楼:乖乖坐起来。 沾了沐浴液的沐浴球擦过对方的脖子和胸膛。 “手臂。”顾沉舟说。 贺海楼:两只手臂。 沐浴球勤勤恳恳地发挥自己的职能。 “腿。” 贺海楼:两只腿。 沐浴球再勤勤恳恳地发挥自己的职能。 “翻个身。” 贺海楼:再翻了个身。 沐浴球完成了自己的职能。 蓬头再次举起来,泡沫从上到下被冲洗干净。 顾沉舟从架子上抽下毛巾,把人从头到脚一包,直接把人打包送到外头的红色大床上,自己则再回到浴室里,洗了个战斗澡。 贺海楼看着出来了又进去然后在五分钟之内再出来,等到对方坐到床上就挡在自己身旁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说:“我们刚才一起洗了吧?” “大概?”顾沉舟闭着眼睛说。 “我们真的一起洗了吗?这不科学,一定有一个人不举了!”贺海楼断定。 “嗯,我不举,睡吧。”顾沉舟说。 这种神淡定的回答反而一点都嘲笑不出来了。贺海楼瞅了顾沉舟一眼,把床上的薄被拉起来给对方盖上:“很累?” “刚刚给一条处于兴奋状态的大型犬洗完了澡,被榨干了最后的体力。”顾沉舟睁开眼睛说。 贺海楼反而一乐:“还能贫,看起来你也不是很累嘛。”他在顾沉舟身旁躺下,“说起来,我本来还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你说那句话呢……我怕极了你把我丢下去……结果这么自然就对你说出来了。” 顾沉舟翻个身,伸手抱住贺海楼。 贺海楼调了一下位置,反手抱住顾沉舟。 “这姿势真是不舒服……”片刻后,顾沉舟点评道。 贺海楼笑起来,主动松开手躺平。 但顾沉舟没有拿开自己的手,他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对贺海楼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觉得一辈子都不可能,我觉得不管针对什么人不管针对什么事都不会有……” “什么?” “因为我抱住了你,所以哪怕再给我一个世界,我也不愿交换。” 第168章 番外六:也许有那样一个人 顾沉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贺海楼在一起那么久,从半年到一年,从一年到一辈子。他工整列在记事本上的计划被孩童的涂鸦一气涂掉,然后事情就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直到最后,他对此甘之如饴。 顾沉舟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贺海楼。 他最初见到贺海楼的时候,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对方。结果对方的恶意比他更浓烈,他看见了那间……他总不怎么想回忆起来的房间。 后来卫祥锦车祸的主使者暴露,两家关系跌入低谷,他和贺海楼的关系当然随之变化,他以为他们本质上一样,对方会做和他一样的选择,但是事实上,几次私下联手,顾贺关系暧昧,都是贺海楼先用利益下钩,他依利益咬上。 绝对的利益面前,仇恨也难免黯然失色。 但是只靠利益为纽带连接的关系,一旦利益用尽,仇恨必然重新出现。 他第一次看不懂贺海楼:他们都在追逐着利益,贺海楼却对他有太多的关注和执着。一见钟情吗?那并不适合他们。而如果只是占有欲的话,这得多强烈的占有欲才能支撑贺海楼在两家对立他们随时可能整死对方的情况下,还对他穷追不舍? 事情真正的转折点在青乡县的地震上。 青乡县大地震,贺海楼和他一起逃出饭店,一起在地震中互相帮忙和帮助别人,最后贺海楼还救了卫祥锦,结果自己的脑袋被钢条刮到,当场昏迷。 他第二次看不懂贺海楼:换届结束,两家虽然默契地合作着一同退了下来,但这件事后,两家仅有的一点默契显然也耗用干净。下次再见面,只要形势有可能,照样会把对方彻底踩下去。而他和贺海楼的关系呢?交换几次唾液,抚摸一下对方的身体,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一时冲动,在绝大多数的男人身上都会具体体现的冲动。谈感情?微薄到可笑。 可是贺海楼在那个可怕的时候冲上来了。 是太过冲动,还是完全没有考虑到可能的不幸结果? 但这样直白的行动,这样直白的结果,他不能不正视,卫祥锦也不能不正视。 他没有参与,但知道这件事发生之后,贺南山同一天就和卫诚伯见面,两人闲话几句,并不将之前卫祥锦的车祸和现在贺海楼救卫祥锦的事情放在口头上,却默契地达成了态度上的统一:之前和现在的事情,就这样一笔勾销了。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事情,比生命更为重要呢? 贺海楼的手术是有危险的。 他从自己爸爸打来的电话中得知这一点,但没有选择在那个时候过去,因为没有用。 后来贺海楼手术成功,他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等贺海楼醒来,然后答应对方之前的要求:他对贺海楼有点兴趣,也感激贺海楼之前救人的行为,但哪怕这两样情绪相加,距离爱情也太过遥远。 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次回报,真真假假,他早就玩得娴熟。 和贺海楼在一起的感觉,其实比他预料的好上很多。 人处得久了,就自然而然会有感情。不论是对方投放在你身上的心思和时间,还是你投放在对方身上的心思和时间,经过中和与发酵,就变成一壶醉人的佳酿。 他喜欢贺海楼的容貌,和对方在床上极为合拍。 他和贺海楼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 他们的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他们的手段不尽相似却可以相容。 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接触的都是对方的气息;在一张床上休息,感染的都是对方的体温。 他发现贺海楼确实有精神上的不稳定。可是绝大多数的时候,贺海楼很好,并且越来越好,对方甚至为他心里一直没有具体形象的恋爱对象加了某些注脚。 薛明珊是他对贺海楼的最后一次观察。 并不包含太多深刻的含义,没有刻意的隐瞒也没有所谓的考验。他们了解彼此的心思想法,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 他做了一件贺海楼不高兴的事情。贺海楼可以忍下来,也可以拍桌翻脸。 如果是后者,他们的关系会非常简单:就是一场大家都高兴的游戏,等哪一方不高兴了,游戏自然干脆散场。 而如果是前者,他想他们的关系会更进一步。他会和自己喜欢的人认真谈一次恋爱,他不知道两个人会走到哪一步,但如果一向随心所欲喜怒无常的贺海楼能够因为不想两个人分开而忍下这一口气—— 游戏可以放纵,真实的生活却不可能没有摩擦和妥协。 当爱情已经悄然来到。 如果贺海楼愿意为他忍耐和妥协,他也愿意为对方放上全部心思地认真试一试,看着两个人能走到哪一步。 哪一步,他都可以接受。 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接受贺海楼给他下药。 在他刚刚向爸爸坦诚两个人的关系,在他刚刚明确回应贺海楼的时候。 他在酒里下药,他毫不怀疑地喝了下去。 愤怒就跟困倦一样,在同一时间将他吞没。 他第三次看不懂贺海楼:这是完全的精神问题吗?并不是。这是贺海楼在自己主观意识下,一步一步周密安排出来的。贺海楼真的喜欢他?他只在准备毁了他;贺海楼从开头就不喜欢他?那么他之前做的一系列事情甚至危及生命的那一次,又是为了什么?他不打算再和一个连行为都无法合理解释的人搅合在一起,可是贺海楼永远出乎他的意料。 贺海楼承认自己想毁了他。 贺海楼承认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贺海楼完全不在意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他手上,甚至对他摧毁他的过程与结果期待并享受。 海船上的事情让他完全感觉不到贺海楼对他的一丁点爱意。 但这一次,他几乎觉得贺海楼在憎恨他自己。 如果对方连对待自己都是这样…… 那么他想,他愿意试着原谅,并再一次接受对方。 其实如同他看不透贺海楼那样,贺海楼也并没有多读懂他。 否则在地震过后的京城病床上,当他答应贺海楼试着在一起的时候,贺海楼的神情为什么那么惊讶?否则在黎山疗养院,当他问贺海楼疼不疼的时候,贺海楼为什么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贺海楼仿佛从来都不觉得他会接受他,他会真的爱上他。 可是当两个人在各方面都极为契合,并从一开始就几次默契合作,几次共同历险,调查关注对方的时间比用在自己身上都多,并越来越对对方感兴趣的时候……如果连这样都爱不上,那要怎么样才爱的上? 他一开头确实对贺海楼只有猜疑和蔑视,但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一个个砝码已经被对方放入他心底。 天平在极度的倾斜之后理所当然地翻了个身,从猜疑到信任,从蔑视到承认,从憎恨到相爱。 我也会疼啊。 不论是被爱上的人伤害的时候,还是看到爱上的人伤害他自己的时候。 贺海楼,我伤害我自己的时候,你疼得厉害。 而你肆无忌惮地伤害你自己的时候,我也会疼。我也很疼。 —— 卫祥锦在结婚后的第二年就有了一对龙凤胎,成功升级成爸爸的男人在头一个月里见到谁都一脸傻笑,一个月过去后,笑容总算从对方脸上消褪了,但好心情一直挥之不去,和亲近的人没说两句,话题总要拐到自己还只会吃泡泡的儿子和女儿头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两个孩子从只能呆在襁褓里到会在床上翻身坐起来再到满地乱跑,顾沉舟觉得卫祥锦的两个孩子一年比一年更可爱了。 “你真的不打算要一个孩子?”两个快近中年的男人在凉台上交谈。自从家里有了孩子,卫祥锦吸烟的地方就从室内默默转移到了室外。 “不是早两年前就成了干爹?”顾沉舟说。 “嗯,干爹。”卫祥锦哼笑一声,“我说真格叫你爹的那一个。我也不赞成你找人代孕,但抱养一个孩子也不行?” “算了,家里会闹翻天的。” “这样你以后呢?” 顾沉舟几乎失笑:“现在还流行养儿防老那一套?” “别跟我扯七扯八的,我说不过你。”卫祥锦不耐烦地说,“我们就直说:不止你家里想让你有一个孩子,你自己也想养一个孩子吧?为什么一直不确定下来,就因为贺海楼不能忍受有个孩子天天占走你的注意力?” “理由还不够吗?” 卫祥锦脸颊都抽了一下:“你真的觉得这样的理由够?又没叫贺海楼生,又没叫你和别人生,甚至不找代孕就是抱养——” “祥锦,”顾沉舟打断对方的话,“最近几年我确实有点想养一个孩子,但这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兴趣和选择,有固然好,没有也不是什么大关系。” 卫祥锦说:“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见你这么委屈!” “你既然知道我从小到大都不委屈自己,怎么知道我现在就委屈自己了?”顾沉舟反问对方,跟着说,“你只是看着我难受,怎么知道我不觉得心满意足呢?对了,”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八点了。” 卫祥锦怔了一下,跟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差三十秒钟八点整。 秒针在几个眨眼的功夫里滴滴答答地走过半圈,属于贺海楼的跑车同时出现在他们的凉台之下。 卫祥锦气笑了:“一秒不差!这都多少年了?贺海楼还不肯让你多离开视线一秒钟啊!老子真是被你们打败了!” 顾沉舟只随意一笑。 今天和之前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晚上休息的时候,贺海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小舟,你想养一个孩子吗?” 温热的躯体在黑暗中压上来,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伸手抱住对方的腰,并坦诚回答:“没错。” 额头与额头相抵。 寂静短暂地占据黑暗,随后贺海楼的声音慢慢响起:“小舟,我想满足你每一个想法,所有想法,好的、坏的、合理的、不合理的、可能的、不可能的……可是我知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再有一个同样的人天天分走你的注意力,我只要假设一下就觉得想杀人……” “嗯,我知道。”顾沉舟说。 贺海楼不做声了。 顾沉舟等了一下,然后他突然笑起来:“你觉得这一点在我决定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想过?” 卧室里的壁灯突然亮起来。 柔和的光线下,贺海楼仔仔细细地看着顾沉舟的神情。 然后他咕哝一声,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嗯,我觉得你一定想过了——” “我当然想过了。”顾沉舟肯定对方的话。贺海楼看着他,他告诉对方,“我做了假设,做了选择,然后选择了你——” 尾音像一个不属于人间的音符,轻轻一下,拨动心弦。 在我们的生命中,我们也许会碰到这样一个人: 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爱着他,他爱着你。 你们已经属于彼此,任何人事也不能破坏。 那么哪怕他并不那么完美,那么哪怕你要因为他而失去什么。 那样的失去,即使是失去,也一定让你心满意足,甘之如饴。 第169章 番外 论顾如何向贺表白 先上个小剧场开胃菜: 小剧场之在我的CP越来越忙碌之后: 贺海棱:[不满][ 不满] [不满] [不星湖~~]你最近都没有陪我了[QAQ][QAQ] 顾沉舟:[想了一下][确实如此][实在太忙了orz] [顺毛摸摸][安抚]啾~ 贺海楼:[真的顿时就满足了][但是!][不懂哭的孩子永远要不到足够多的糖][继续][不满][QAQ]你真的觉得我这样就会满足了吗! 顾沉舟:[…… 糟][后院起火了? ][作为一个成功的男人][他也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贺海楼:[怎么没反应?][难道是卖萌卖过头了么……][略略担心][瞅][上前][蹭~] 顾沉舟:[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微笑起来了][把人抱进怀里][再]啾啾~回头给你一件礼物。 贺海楼:[满足][满足][心情好了毛顺了尾巴都甩起来了]什么礼物?[但总觉得对方在笑什么][对方是在笑什么呢……] :#论顾如何向贺表白 # 贺海楼最近有点不高兴。 起因当然是顾沉舟越来越忙,他就是随时随地跟着满国内的跑,一天里也要有四分之一的时间见不着对方。 如果说这一点就算不爽,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容忍的话,那顾沉舟接连私下里见了卫祥锦好几天,却在他问的时候轻描淡写的带过这件事,就叫贺海楼怎么也无法容忍了。 他妈的,我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没有搞死卫祥锦? 果然一失足成千古恨 唯一庆幸的是,现在也不算晚。 贺海楼阴测测想着,一面还用耳朵与肩膀夹着电话说话:“……晚上回来吗?刚才电话怎么占了线? 能让贺海楼问晚上回不回来的,不用多说,肯定只有一个人。 顾沉舟呼气的声音自电话那头传来,音调有点低,这是他疲惫时候的表现:“晚上还有事情,要去主持一个科学上面的领奖典礼,估计来不及回去吃了。刚才有人打了个电话进来,我听到你的来电不是直接就挂了他的吗?’ 贺海楼是一听到顾沉舟这样的声音就心疼:“那种酒宴上的东西怎么吃得饱?你差不多八点半回来吧?我等你一起吃好了。’ 先是笑声从电话里传过来,跟着顾沉舟就用微微带笑的嗓音说:“行啊,你先吃点垫垫肚子,然后我回去和你一起吃。’ 就是再有时间的人也扛不住贺海楼一天照三餐打电话,何况顾沉舟是真的没有什么时间。 因此确定了晚上的情况之后,两人再随意说两句话,贺海楼就自觉的挂了电话,接着他就打开电脑,找到一个加了密的程序,输入一串代码之后,对着那跳出来的熟悉的号码咬牙说了一句:“……他妈的。’ 又是卫祥锦的电话号码 刚才给顾沉舟打电话的果然是卫祥锦 就不明白卫祥锦的老婆怎么这么没用,都生两个孩子了还连男人都一点看不住。 贺海楼不耐烦地想着,正用指关节敲着桌子想各种布置的可行性呢,电脑上突然传来了有新邮件的提示。 他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弹出来的提示框,跟着就怔住了:这是他的私人邮箱,就像是他刚才打的顾沉舟的手机号码一样,基本是只给亲近的人互用的,所以他刚才打电话过去听到占线的声音才这么敏感。 但顾沉舟那边亲近的人好说歹说,除了他之外还有家里的一群和卫祥锦的一个。 而他这个邮箱…… 贺海楼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自己除了给顾沉舟之外还给过了谁。 总之直接点开了那封邮件,一眼看见的是: 标题:YY频道XXXXXXX 发件人:加密 :下午四点前进入这个频道,密码XXXXXXXX。 YY下载地址:点链接 贺海楼盯着这看上去就像是携带病毒的软件,为那个直接加密的发件人玩味了一下,再直接通过黑客技术查了查,发现确实如同自己所想之后,就直接下载YY随手注册个账号,真通过密码进入了邮件中所说的频道。 跟着歌声和交谈声就自音箱中传出来。 声音都很年轻啊。 唱的是什么?现在的流行歌曲和古风歌曲? 贺海楼听了一会就有点不耐烦了,跟着他看了看时间,三点四十二分。 他直接拿起手机,从中挑出一个号码直接打了过去,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他直说:“你有什么毛病?’ 接起这通电话的就是卫祥锦,听见这声音,他都生出条件反射直接反喷回去了:“有毛病的是你吧?” 贺海楼惊讶:“呦,现在都敢做不敢认了?邮件不是你发的?’ “邮件是我的发的。’卫祥锦说。 “你发的这都是什么东西?一群人在网络上开歌会?’贺海楼说,跟着他就听见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让他挑挑眉,“你儿子还在里头啊,你不会是叫我把你儿子的声音录下来给小舟听吧?’ “这还不劳动你的大驾。’卫祥锦没好气说,“我要委托你这件事,录音再过一百年也到不了小舟手里头吧!’ “呵呵。’贺海楼回给了一个大家都懂的音节,“在军区给我直接发邮件,卫将军越来越叼了啊,不怕纪检上门调查?’ 其实不止贺海楼烦卫祥锦,卫祥锦也烦贺海楼烦得要死,他说:“邮件我给你了,你有种就直接退出频道,我看好你,真的!’ 相看两厌的人说到这里,特别有志一同的挂了电话。 贺海楼听那些歌听得烦,想要直接关掉,又觉得卫祥锦最后的话不怀好意,干脆就将声音调小丢在一边,自己则去打开软件截留下来的的卫祥锦和顾沉舟的电话录音。 两人的对话声很快响起来。 沙沙的声音混杂在那些小小声的歌中,显得特别含混不情:“……我说那东西……被拿走了……’ 这应该是卫祥锦的,什么东西被拿走了?贺海楼暗忖。 “被拿到哪里去了?’顾沉舟的声音很清晰。 贺海楼继续听。 还是卫祥锦的:“是我那个……我到现在才发现……该死的,追都追不回来,我还特意打电话回去问了,他说混在他的那一群U盘里头了,不过目前还没放出来就是了……’ “来不及拿回来了吧?’顾沉舟的声音接上去。 “……要今天的话,是来不及了,要不我或者你冒着被纪检找麻烦的风险,公器私用一下,叫人开专机去?’卫祥锦说。 “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某些例子。’ “是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呢,还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 “真不敢比。’顾沉舟没好气说。 “那现在?’ 声音到这边停顿了一下。 贺海楼只觉得自己听得满腹狐疑:他们是在说一个U盘丢掉了吧?但怎么能歪到周幽王和吴三桂为美女干什么干什么来着? 顾沉舟说:“那一群U盘都是参加YY歌会用的吗?小鸿举办的?’ 卫祥锦:“我也不知道那他怎么这么会玩……总之,是的。’ YY啊,是说这个吗?贺海楼听到这里总算明自了一些。他看了那被自己缩小到状态栏的软件一眼,总算重新打开放到窗口一边了。 顾沉舟又说:“那就干脆让他按时间把那U盘一起放好了,你告诉他一声。’ 卫祥锦这时大吃一惊:“啥! ’ 贺海楼也纳闷,什么事啊你这么吃惊。 而且第一个他是卫祥锦的儿子的话,那第二个他……是指自己吧?不然说不通卫祥锦刚才发过来的邮件。 顾沉舟光从声音里头就能听出说不出的淡定来:“没事,我没说名字。’ 卫祥锦:“这不是重点……不对这还真是重点。但还有一个重点是你的声音天天上新闻,全国人民都在听好吗?羞耻心呢!’ 靠,够了好吗不要打哑谜贺海楼真烦死了卫祥锦,恨不得穿过去把人抓出来告诉他伏笔不是这样埋的! 顾沉舟笑起来了:“小鸿筹办的歌会能邀一千人上不?’ 卫祥锦:“我听了一耳朵,好像是三百个左右。’ “三百个啊——’顾沉舟拖长声音,“年龄范围是?’ “嗯……臭小子现在也才十三四岁 那些最多二十来岁吧。’卫祥锦说。 “呵呵。’ 这一声笑又是说不出的从容,贺海楼默默地怒点赞。 卫祥锦想来也从这声笑里头明白了顾沉舟的意思,他没好气说:“你自己都不在意我在在意个什么劲,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全国各地声音相似的也不是没有。’顾沉舟笑道,“年轻人不会太在意新闻联播里非主持人的声音的。你招呼一声,叫小鸿让听的人不要录音就好了。’ “那就这样?’卫祥锦说。 “嗯,就这样。’顾沉舟说。 录音到这里就直接结束了。 贺海楼一肚子的疑问,正按捺不住要摸出手机给顾沉舟打电话的时候,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个声音,当即一怔,立刻将本准备去抓手机的手转伸向鼠标,握着一甩,就把YY控制声音大小的横条拖到最右端。 是一个人在唱歌。 一个很熟悉的人。 贺海楼几乎呆在了电脑前。 他只能听着电脑音箱播放那个特别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在唱…… 夜深深的/窗外雨淅沥沥/烧开的水咕噜噜响角落的花开得艳∕墙上的旧照片里你笑得美……我想对你说爱你/YY的频道里突然响起一群人的爆笑声。 有人说:“这是不是《我想对你说爱你》?怎么听得这么陌生! ’ “因为唱的人每一个字都不在调上吧……’ “太牛了,跑调不奇怪每一个字都不在调上其实比每一个字都在调上更困难吧?’ “第二遍了第二遍了 ’ “我去太牛——’ 歌声还在继续,但那些嘈杂的声音倒是慢慢停歇下来了。 片刻后,又有人说: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很好笑的但不怎么笑得出来……’ “声音其实很好听。’ “这没错,我还觉得声音老熟悉了,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过……’ “我说,是不是和新闻联播里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发展……’这样的句子音调特别相似啊? “我去!神了!就是这个!!’ “神了!’ “怎么认出来!’ 说破玄机的人汗:“没认出来呢,我爸外头看新闻正好播到这个,说起来听着真的很像啊……’ “难怪笑不出来,不知不觉就严肃起来了。’ “严肃起来了+l’ “严肃起来了+2’ “严肃起来了+手机号码’ 两遍之后,歌声中断,另一个同样贺海楼同样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你也太厉害了,第一遍唱着每一个字都不在调上,第二遍你居然能跑出同样完全不在调上的另一个调子??’ 贺海楼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这时候他连干掉卫祥锦都没有想起来。 然后他就听见唱歌的人说:“你咬我?’ 他突然就笑出了声。 不止他一个人笑出了声。 频道里听歌的人多半都笑出了声。 “够犀利啊!’ “简洁明了干脆利落! ’ “点赞!’ 对话声音再次响起来了。 贺海楼仔仔细细地听着录音的对话,他分辨着顾沉舟、卫祥锦,卫祥锦、顾沉舟卫祥锦说:“怎么敢呢!顾大大! ’ 顾沉舟笑起来:“……说实话,我练了一周了,还是这个水准,小时候就能吊嗓子的你评估一下,还能拯救吗?’ 卫祥锦:“说真话?’ 顾沉舟:“说真话。’ 卫祥锦:“别救了,我认真的。看着你我终于相信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拯救不起来的……虽然你好像也能唱一两句戏词?’ 顾沉舟:“我明白了。’ 卫祥锦:“那?’ 顾沉舟:“你先出去一下?’ 卫祥锦:“什么事还神神秘秘的……’ 声音到这里暂时中断了一会,贺海楼似乎听见一声很小的关门声YY里头的人在评价:“总觉得接下去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底下的人跟着:“总觉得接下去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l’ “+手机号码。’ 顾沉舟清了清喉咙。 贺海楼觉得对方似乎就站在自己面前和自己说话。 他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就听见顾沉舟说:“好多年了……’ “认识好多年了,在一起也好多年了。’ “现在想想,当初那样也真的不太容易。’ “在最初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我们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大概也怪不了我,那时候你那样子,根本就没法想象啊。’ 顾沉舟笑起来: “可是真到了现在这种没有想到的结果。也并不坏,很不坏……应该说,我不后悔,我很高兴。’ “我不后悔我的选择,我不后悔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我很高兴我的选择,我很高兴能和你在一起,能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今天是你的生日,说这些好像不太合适……’ “不过还是说说吧。上次煤矿二次塌方,救援队挖开的时候,不止你看着我害怕,我看着你也害怕。 “我想我们会一辈子这样好下去。’ “可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都好,不管是任何来自你的或者来自我的可怕的事情都好,现在已经足够了,现在已经足够让我一辈子都不后悔了。’ “你一点都不完美,可你给了我世界上最好的感情。’ “谢谢。’ “哪怕最后时间与空间将我们分开——’ “爱自己。’ “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我爱你,你也多爱自己一些。’ “生日快乐。’ 耽美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