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千帆,听说这是爹想了很久才起的名字,但是有一天我却听到了一种解释。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我当时不高兴了。
有不高兴自然是要说出来,我跑回去问爹,我说:“爹!为什么你给我起名字叫千帆呢?”
爹放下了手头上的书,然后有兴致的看着我:“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事儿了?”
“我听说了一句诗,叫做过尽千帆皆不是,他们有人说这就是我名字的来历!我可不信。”
爹笑了,点点头:“不信,这是对的,你倒不如想想,自己的封号是什么?”
“是……万春!那就是……”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我高兴了,原来竟是这样!我就知道,爹是疼我的!
我已经快十岁了,也明白了很多事情,我从小的时候还疑惑,为什么旁人都有母亲,独独我没有呢?
后来也就明白了,原来我并不是爹爹亲生的,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抱来的,这事儿旁人也不知道,但是爹对我这样好,是不是亲生的都不重要。
爹身体不好,秋冬总要吃药,这年来,爹好像严重了,这冬日里头,竟然是一病不起,躺在床上时清醒时不清醒。
阿七叔飞鸽传书,苏叔叔本来还在外省,接了书信千里迢迢的就赶回来了。
连着扎针行药,忙活了半个月,爹总算是好起来了,已经能坐起来了。
“爹……”
我没想哭的,真的,只是我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赶紧闭了嘴,咬了咬唇。
爹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他还是那样温和:“傻孩子,哭什么,我就不是好好的吗?”
“爹,你吓死我了——你生了什么病?治好了吗?”
“我一向身子不好……没什么事儿,过来了就好了,傻孩子,待了多久了,回去歇着吧。”
“不久……苏叔叔说,你现在不能吃饭,只能吃一些羹汤,我就出去熬了一碗虾肉粥来,里头的东西都炖了很久,软烂得很,有没有胃口,不如吃几口吧,都躺了好些日子了,身子哪还能有什么力气呢?”
“好……”
虽然是这样,我也看出来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胃口,只勉强自己吃了几口罢了。
爹到底是怎么了?
只要我一旦开始想这个问题,从前忽视了那种,就全都出现在头脑里了。
在我已经脱了棉衣
的时候,爹还要拿着手炉,在我还没有穿冬衣的时候,爹就已经先披上了斗篷。
爹自来身子就不好,可这真的只是单单的不好两个字可以说的尽的吗?
我上苏府跑了好几趟,缠着苏叔叔告诉我,但他总是左右而言他。
就连苏默承都摇了头:“郡主,你就别跑了,爹不愿意说的事,你就是在跑上一百趟也是没有用的。”
“哎——”
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感觉往后的这些年头里,爹的身子是越来越不好了,从前怕冷,后来闹冬天,现在秋冬都不安稳,春天也开始猛咳。
我有了的一种不愿意相信的不好猜测,可是我每一次说到病,爹总是用这样温柔而且爱的目光看着我,这样的眼神,我看了只想哭,就问不出来了。
那年,夏天,爹说,我就快及笄了,要长大了也该定亲了。
“爹,定亲干什么?我又不是一个人就不能过了,要那些个臭男人干什么。”
“哈——瞧瞧这论调,可是跟你安和表姑学的,还是跟林家的表姑学的?”
“爹,这可不是跟谁学的,瞧瞧林大表姑母,顺顺遂遂的,自己手头上有铺子,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应付什么公婆,照顾丈夫,一个人要多自在有多自在,闲来无事成什么婚啊。”
“你啊……随你也就是,不过是,千帆,人生在世,可不能为某一种想法而拘束,这也不过是一种选择罢了,来日,若是你有个可心的人,只是望你不要因为这样的想法而让自己遗憾罢了。”
“我知道了爹——”
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什么病痛的,为什么偏偏不能放过他呢。
这话我本想着是要一生信奉的,直到镇北将军慕飞寻随着一道回京来了,他比我要大上几岁,也是安和表姑母的侄子,倒是跟定位王世子两个样子,文质彬彬,那样细皮嫩肉的,居然是从小就在边关里长大的。
更没想到一说起话来,比那火药桶子还炸人!连我这样心宽的人都被他气的好几次睡不着觉。
笑话,我能忍下这口气吗?!不能!
正好,路遇慕大将军(慕乘涟),我可不就告了他一状,他回去怎么着了,我倒是不知道,只是隔了好几天才又见了个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再瞧见我,他两只眼睛都要冒了火了!
呦,瞧着真可怕,咬牙的声音我在这儿
都听见了!
“寻哥儿,干什么呢?”
“表姑母好。”
表姑母一见我,笑了笑:“帆姐儿,你爹可好?”
“哎……还是老样子,亏得现在是夏日里,等到了秋天,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你也不必太多心了,这些日子又找了新药,说不定能好一些。”
“但愿如此——”
说到这儿,表姑母这才转头看向了孟飞寻:“寻哥儿,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不是说你病了,在家躺着呢吗?”
“这……姑母,其实,病不重,只是我在家休息了几日而已。”
可不吗,挨了一顿板子,在床上躺了两天,罪魁祸首就是我了!
哈哈哈哈!
活该,叫你硬气!
不过,话是这么说,我瞧见他击退匪徒,面对穷凶极恶的犯人,当时跟他气人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人了。一来二去,我倒也算是有几分欣赏他。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总归是要回到北境去的,我是不会跟着他一起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留在京里,没有谁能重的过爹爹。
回府里去,阿七叔叔就说爹想见我。
“千帆。”
“欸!”
我上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瞧着他的气色,依然还是不好。
“今天你表姑母来打探着你的意思,我倒觉得慕家的寻哥儿是极好的,你意下如何呢?”
“不如何,爹,我只想在府里陪着你。”
虽然我确确实实的动过这个心思,但是,我不后悔。
可到底爹是这样一个睿智的人,他叹息了一声。
“千帆,你老实的告诉爹,你真的对他无意?”
“爹,有没有意是一回事,我愿不愿意嫁又是另一回事,凡事——我所做的决定,绝不后悔就是了。”
“千帆……”
“爹,要是只为了这事就不用再多说了,我就回去了!”
我猜,爹肯定也想到了,可是正像我说的,哪怕是因为这个而错过了他,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也就完了,自己一个人也乐得自由自在的,我长这么大了,要什么有什么,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遗憾,有那么一件,两件也就罢了,如果这遗憾,我能选择,我宁愿错过慕飞寻去。
爹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这是哪怕我这种不懂医理的人,也是肉眼可见的。
他现在每个季节都不好,连出来走动都少了,几乎整日在屋子里头待着,日日都要吃药,整个屋
子里都是那药的味儿,就连他的人好像都被腌在了药缸里头似的。
“爹……今天外头阳光明媚的,我去瞧了咱们院子里水塘子荷花都开了,我扶你出去走走看看吧。”
“咳咳咳……不去了,我身上没力气。”
“那……吃不吃莲叶羹?外头的莲叶新鲜着呢,做出来一定好吃。”
“好,我倒是想吃点清淡的。”
苏叔叔说,能吃下东西就是好的,但是我实在是怕一个眼错不见的,他就又严重了,我叫下人去做,自己在这儿守着。
他看着精神还好,但是这些年病痛消耗,他比前些年里瘦的更多更多了,现在的他,就像是用竹竿拼起来的人似的,我只怕风一吹,他就散了。
只一看着,我就觉得眼眶子忍不住的发酸,有多少次我在埋怨上天不公,像他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偏偏要被这病痛折磨了一辈子去呢?
到底有什么是过不得去的,就偏生要这样的琢磨他,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有多少作奸犯科的匪类之徒,他们还长命百岁,长长久久的活着,可是,爹曾经为了大淮花了多少心力,我这些年年当然有所耳闻,可凭什么偏偏这样好的人要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呢?
可是爹,他总是这样云淡风轻的,他好像不怨恨任何人,不愿恨天地,只是看我,偶尔觉得遗憾。
“千帆,过来。”
“欸。”
“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爹要给我讲故事吗?好啊!我已经好几年没听过爹讲的故事了。”
爹坐起来,倚着靠枕,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追忆之色。
“曾经,有一个皇子,他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就被断言为帝星,皇帝非常高兴,却有另一道命格,说他虽然是帝星,可却没有同期的凤星与之相配,可能要一生孤苦。”
“那可怎么办呢?”
“可是还没等他长大成人,他的母亲就被人害死了,他知道凶手是谁,可是小小年纪他也看透了,告诉皇上,这根本不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不管是朝局,还是证据,这个皇子都没有把握能为自己的母亲报仇。”
“来日方长,那也只能忍耐了。”
“不错,为了报仇,他隐忍了很久,可是慢慢的,他发现自己等不下去了,母亲当年被下了毒,经年累月下来,加上胎毒,本身虚弱……他可能没有多少日子了——所以他重新进入了朝局,利用
他们的证据,等待他们贼心泛起的那一天,夺嫡之争有多大的诱惑,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经过他的盘算和拉拢,一番波折,他成功付了仇。”
听着听着我就明白了,这个皇子并不是旁人,正是爹爹本人!这是爹爹多年前的经历——原来他的身子不是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毒,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为其所扰,甚至——这一辈子都免不得。
不知不觉间,我咬了咬嘴唇,深吸两口气,努力让气息平稳下来。
“然后呢?”
“这一切都安定了,那个皇子了无牵挂,就想着挨日子罢了,能过活一日就忍一日,能早日归了西,就当做是早日解脱了。”
“可是……”
“可是,这一点皇帝居然发现了,皇子本来以为皇帝这么一个皇子,都只是表面的关心,或者说他觉得皇帝对他其实并没有那样关心,指这个意思就已经让他十分之感动了,倒是听说他的仇人……有一个侧妃,在事发的时候,侧妃身怀有孕,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时候我的心猛然的跳动了起来!
那个女儿!
那个女儿难道就是我吗?!
所以我不仅不是什么孤儿,我其实是爹爹仇人的女儿!
“我!我……”
爹爹抬起手来,腕子下压,示意我坐下。
“别急,继续听,其实,父皇是想让我有一个牵挂,不错,他成功了……你不要觉得自己是二皇子的女儿,是我的仇人,可到底二皇子已经死了,更是因为他自己举兵反叛,大逆不道,尘归尘,土归土,真要说到报仇,地底下,我母妃应该也见到他们了,人死如灯灭,更何况你当时还在侧妃肚子里,对你我没有丝毫怨恨,你也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有所芥蒂,你我依旧是父女,我告诉你这是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而已罢了。”
“爹!”
我泣不成声。
我们这么多年的父女情谊并不是假的,这一段所谓的真相与身世,什么影响都没有,可是他这样说,他这样都告诉我了,分明是在告诉我另一件事——他命不久矣了。
“爹!你是不是要不行了,你不要放弃好吗?你多撑几年……你等我,等我成婚了……爹!”
“傻孩子,别多想,我告诉你这个,是想让你见见你生母去——她是琛图来的和亲公主,只是被逐出京去,到如今也是命不久矣了,临死之前想见见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