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生?这个时候?」
正午时分,洛瑞安邦立大学北校区第三食堂的一角,蓦然响起了一阵难抑惊诧的低呼。
眼下正是一天里整个食堂最热闹的时候,即便是学生数目相对少的北校区,几个食堂在这个时段里亦是人头攒动、喧嚣吵杂。以这种情况,方才那一声低呼仅比正常对话声响亮了少许,按理说本也是不至于惹来太多关注的……但如果出声的人本身就是食堂中无数人留心的对象,一切自然另当别论了。
所以作为名扬北校区的人文学院双花之一──尽管本人没什么自觉──阿德里安那一声低呼才刚脱口,立刻便「刷刷刷」地引来了四周无数目光的关注。
见状,对侧同样顶着学院之花名头的苏萨挑了挑眉,母鸡护小鸡一般地四下环视了遍、逼退了那些定睛在友人身上的视线后,才接续着先前未完的话题朝阿德里安点了点头。
「是刚才下课时学院主席跟我说的……名字叫克拉克·肯特,本来是法兰安道顿魔武学院的学生,因为对符文学产生浓厚的兴趣所以转学到洛瑞安来。目前人文学院一年级的法兰人只有我一个,我们二号楼又还有一间空的寝室,所以学院主席想将他安排过来,方便我们同乡联络联络感情。」
这毕竟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所以苏萨也没有特别放低音量;却不想听到他那句「学院主席想将他安排过来」时,先前本已被褐发少年逼退的视线几乎是瞬间便又重新聚集了过来,且比起刚才只是单纯好奇的打量还要来得灼热许多……苏萨对某些方面的目光本就敏感,初始的诧异一过马上便明白了这些关注的由来,不由略带讥讽地牵了牵嘴角,递了杯水给已经差不多用完午餐的阿德里安:
「等会儿边走边说?」
「好。」
阿德里安虽早过了在意旁人视线的年纪,却也不会拒绝友人的这点小小要求。当下一个颔首应过,而在提杯抿了口水、并拿起餐巾不失优雅地拭了拭唇角后起身离开座位,和苏萨一起迈步走出了食堂。
自始至终,哪怕身处无数人目光的中心,阿德里安都不曾对那些视线投以丝毫注意。苏萨曾经以为这是友人的性格过于单纯也过于迟钝的缘故;但此时、此刻,看着身旁从半个多月前回到学校后便有如脱茧而出般变得益发耀眼的金发少年,一个往日他绝对难以相信、现在却觉得再真切不过的答案,便恍然浮现在了心头。
──之所以会对那些足让人如坐针毡的关注无动于衷,不是因为单纯或迟钝,而是根本上的层次差异所带来的超脱。尽管那过分精致的脸庞与纯粹的金眸让金发少年总显得有那么几分不晓世事的纯真,但眼前的人毕竟曾是立于整个大陆巅峰的强者,即使比起争权夺利来更喜欢静心研究,几百年的阅历也注定了他不可能真的对世俗一无所知……只是他早已习惯了被注目、也早已有了无视这些的本钱,所以即便这半个月多来已有越来越多或者爱慕或者淫猥或者嫉妒的目光投注到了他身上,隐藏了圣级实力的伪少年也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是自觉没能从某变态大魔头手中保护好友人的苏萨为此操碎了心,仅仅半个月就把自己在同窗心目中的形象由「冷美人」变成了「保镳」兼「老妈子」。
虽说……就某方面而言,那个让低调了好几个月的友人在短短半个多月内人气大增的理由,苏萨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感受得更为深刻。
作为最早知道对方真实身分的人,在苏萨看来,半个多月前的阿德里安虽也不凡,但那份不凡却是内敛的、压抑的,就算刻意关注,所感受到的一切也多浮于表象,是属于「阿德里安·法瑞恩」而非「阿德里安·克兰西」的……可半个多月前的事件过后,当原先只交代了一句「我有事先走」便匆匆离去的金发少年于三天后悄然归来,纵然气质依旧沉静内敛,阿德里安身周的那种压抑却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仍旧不显张扬、却一望便让人再难移开视线的暧暧光华。
如果要形容得更具体一些,阿德里安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将前世今生两个身分真正融为了一体,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纵然接受了「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身分、所付出的感情也都是发自真心,却仍有意无意地将法瑞恩家的嫡子当成隐瞒真实身分的保护色……当阿德里安不再只是阿德里安·法瑞恩,属于半神阁下的气度再不掩藏,便让金发少年身上的那种「纯粹」更添了某种温润与雍容,就算只是静静站着不动,亦足以轻易成为无数人目光的焦点。
──更别提友人身上那仅仅三日不见,便彻底由青涩转为成熟的诱人气息了。
苏萨还记得在阿德里安返而复去前、二人见上那短短一面时,金发少年虽已初历人事、身上还带着某个色胚刻意留下的痕迹,给人的感觉也依旧是青涩而稚嫩的;可三日后再见,尽管这一回阿德里安是穿得整整齐齐地回来的,脖颈处也干干净净地没有半点印痕,整个人却像是原先含苞待放的花朵一瞬间绽放了开那般,即便那种纯真干净的气质依旧,也掩不住举手投足间无意识流露的诱人风情。
这种转变固然有阿德里安因心态转变使年龄感变得模糊的原因在,可在身为「过来人」的苏萨眼里,却更多是情事上的疼爱、调教所致。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个变态大魔头究竟对阿德里安做了什么才会让后者在短短三日内就蜕变到这个地步,只能尽己所能地将那些闻香而来的臭虫阻挡于外,同时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将裴督之主骂了个臭头。
──虽说……身为大陆公敌的某人,想来也不差这点骂就是了……
「艾提安?」
见苏萨看着自己盯啊盯地便盯出了神去,最近已不是第一次遇到类似状况的阿德里安一声轻唤,而在对方投来一个懵懂的目光后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提醒道:
「转学生……刚才你说出来后再说的。」
「转……喔、对,转学生,那个法兰人。」
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因故中断的话题,苏萨有些尴尬地勾了勾唇角,却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眼身旁已注定会永远保持这副模样不再成长或老去的友人后,才将食堂里未完的话延续了下去:
「学院主席说会尊重我们的意见,但还是会先让那个克拉克·肯特住进二号楼,看看我们相处得怎么样再做决定……虽然不用我们反应,刚才那些家伙就会跑去跟学院主席抗议了,但你可能还是得先做好暂时多一个宿友的心理准备。」
「放心,我没问题。不过你说『那些家伙』就会跑去跟学院主席抗议,是指……?」
「……原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看理应比他更清楚洛瑞安邦立大学各种规则运作的金发伪少年面露不解之色,苏萨心下暗叹,却终究还是道出了那个自两人入学后就已在人文学院内部形成的「共识」:
「其实我们两个会被安排在二号楼,而且三间寝室始终空了一间,是学院方面出于各种考量下妥协的结果。」
「妥协?」
「因为从开学到现在,不仅人文学院,就连农商学院和魔武学院都有找尽理由申请住到我们宿舍来的,只是因为学院主席的拦阻和某些类似于绅士协定的共识,所以最后谁也没能成功,那间房也就这么一直空了下来。」
「绅士协定什么的……你刚刚说的,是我想的那种原因吗?」
知道苏萨的话隐喻了什么,半点「人文学院之花」的自觉都没有的阿德里安错愕之馀已是脸色微黑:
「连我也……?」
「是的,阁下……如您所想。」
见友人终于开窍,褐发少年忍不住学着骑士的样子朝他行了个礼,秀丽清艳的面庞上却写满了促狭……如此模样让阿德里安瞧得好气又好笑,配合着抬抬下巴示意褐发「骑士」起身,凝向「友人」的目光却已在不觉间带上了一丝曾经只属于徒弟的宠溺。
「是的,阁下……如您所想。」
见友人终于开窍,褐发少年忍不住学着骑士的样子朝他行了个礼,秀丽清艳的面庞上却写满了促狭……如此模样让阿德里安瞧得好气又好笑,配合着抬抬下巴示意褐发「骑士」起身,凝向「友人」的目光却已在不觉间带上了一丝曾经只属于徒弟的宠溺。
因为眼前少年已不再需要刻意伪装出的开朗,也因为对方身上渐渐合于年纪的盎然生意。
尽管呈现出来的方式并不相同,但苏萨时不时会流露一两分的、那种背负着过去阴影的抑郁总会让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瑟雷尔,从而勾起早已将对方划入保护圈中的阿德里安心底那种怀念、关爱的情绪。
可如今的瑟雷尔早已不是四百多年前那个还需要听着他的心跳声入睡的孩子了。那双曾经连环住他的腰都勉强的小手臂如今已能轻易将他整个人包入怀中;那双曾经不到他手掌心一半大小的掌更已能轻松压制住他的双腕,甚或在他身上无所顾忌地恣意蹂躏肆虐,三两下便将他拖入了名为情欲的泥沼当中,再也挣脱不开。
回想起那极其淫乱靡烂的一整个日夜,和那两副身躯、四只手掌或单独或配合的侵犯摆弄,即便最后真正进到他身体里的始终只有瑟雷尔的真身、「伊莱」顶多也就是用手指插入而已,都仍然抹不去阿德里安心底那种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般的强烈羞耻感……尤其那一日夜,瑟雷尔只要一有时间和精力便会想尽办法将他做到失神尖叫哭喊,而连静下心来好好思考谈话的馀暇和机会都没有,让阿德里安纵已在高潮中无数次听到男人的爱语,亦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不论是苏萨在「温斯特剑圣」眼底看到的欲望、又或瑟雷尔在床上对他表现出来的渴切,会否都如同他今日在人文学院的「地位」,只是因为「阿德里安·法瑞恩」的皮相而已?
如果他今天仍然是那个发染银霜、面带沟壑的长者,那个孩子还会一声声倾诉着爱语不断渴求吗?又或者,他迎来的……依旧只会是一句句「肮脏」和「恶心」?
他知道自己不该任由思绪沉沦进那些太过不堪而负面的揣测当中,也知道去区分对方的关爱好意是针对「阿德里安·法瑞恩」又或「阿德里安·克兰西」的行为太过愚蠢,可曾经的伤痕早已在反覆的伤害中失去了愈合的能力,让他纵然再怎么「知道」,也没法平心静气地看待这些……所以分别之际,即便瑟雷尔眉眼间俱写满了不舍与依恋,他却仍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挥别,直至今日都不曾再与对方联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晋入圣阶后,「心痛如绞」对他而言便不再是具体的身体病状,而仅是对于情绪、心境的形容而已。所以不论他再怎么用这些质疑和回忆折磨自己,都已再不会危及到那已经不再脆弱的性命;而那条陪伴了他十年馀的链坠,也已被他收到了空间里,再不像以前那样总是随身戴着。
不让心情继续抑郁下去,强自收拾起有些跑偏的思绪后,金发伪少年配合着宿友脚步转入林荫道中的脚步未停,边往宿舍走去边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艾提安,除了国籍之外,学院主席有提供其他关于这个……『克拉克·肯特』的资料吗?」
「嗯。他今年十五岁,据说在魔法方面相当有天分,年纪轻轻就已是六级巅峰,所以不想再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课程上,打算学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
「……口气倒是挺大的。」
「但很符合学院方面的喜好。」
已经在这半年多间充分体会到人文学院风气的苏萨淡淡感慨道,「另外,主席还说过『肯特住进二号楼是最合适的』,所以……」
「所以他的外表多半十分出色,甚至与你不相上下?」
「你怎么不说自己?」
「因为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阿德里安挑了挑眉含笑回道。已在笑闹中恢复光彩的金眸专注地凝视着眼前佯怒举拳的友人,眉眼间却已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欣慰与柔和……
──直到一双掌骤然由旁窜入视野,近乎蛮横地强行遮住了他的双眼为止。
「不要这样看他。」
便在他得以升起任何迟来的防备之前,熟悉的冷香已然萦入鼻间,伴随着那落于耳畔的沉醇音色,仅只一瞬便让他彻底丢盔卸甲、骨酥身软──
「看到你的眼瞳里映着其他人的身影,我会嫉妒的……阿德里安。」
仿若呢喃的低语、喷落颈际的鼻息、紧贴后背的温暖,和那连灵魂都无法抗拒的亲腻……随着视线被遮挡,阿德里安只觉自身所有感官知觉彷佛都在这一刻彻底为身后的不速之客侵入占领,即便内心深处隐隐察觉了某些不大妥当的地方,早已刻入体内的欢愉记忆却已先一步复苏,名为情欲的热度随之于周身窜起,让金发少年一时神思恍惚,粉唇微张便待轻喃出那个牢牢刻印在灵魂深处的名:
「瑟──」
「你是什么人?放开阿德里安!」
便在此际,一声爆喝蓦然于前方响起、中断了那声未竟的呼唤。
认出友人的声音,阿德里安悚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眼下所在之处并不是绝对安全的法师塔,而是洛瑞安邦立大学北校区通往艾梅兰的林荫道上……瞬间拉回的理智让他本能地使劲一挣便即旋身退后了两步,却在瞧清方才由后箝制住他的身影后先是错愕继而大怒,于后方苏萨逼近的脚步声中抬手就是一巴掌甩了过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胡闹!」
伴随着平素温润的嗓音一声罕有的怒吼,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让先前还在担心友人被轻薄的苏萨怔愣之馀匆匆煞住了本欲切入二人之间的脚步,半是犹疑半是惊诧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引得好友彻底失控的人。
那是一名外表瞧来大约十五、六岁的俊美少年,黑发蓝眼、容貌昳丽,体型虽仍带着几分青少年特有的纤细,可身量颀长、腰宽肩窄,站在比他低了半个头的阿德里安身旁,便显得十分轩昂挺拔了。
可少年身上引人注目的地方却还不仅于此。
阿德里安正在震怒当中,平时多少有所控制的气势全开,就连熟悉他的苏萨都觉得有些压抑,但站在他身边黑发少年却没受到分毫影响,不仅整个人的存在感丝毫不弱于对方,周身气场更与身旁的人无比契合……那种感觉,就像是当他们并肩而立,便已是整个世界;四周所有的一切全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布幕背景,任谁也无法干涉、介入其中。
看到这一幕、察觉这一点,即便黑发少年的面目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苏萨也能多少猜出对方的身分来。
事情的发展,也确如他所预期的那般。
──尽管迎面就被甩了一巴掌,左颊微微红肿起来的黑发少年也没有露出分毫愤怒或被侮辱的表情。他只是用那双蓝得仿若无垠大海的眼眸深深凝视着眼前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着的阿德里安,唇角一抹交错着苦涩与企求的笑容勾起,低声道:
「我只是想见你。」
「见我?见我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你分明是在找死!」
阿德里安怒声斥道,却又在那个「死」字脱口之时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忙张开感知扫过四周,而在确定刚才的对话除苏萨之外再无人听到后一句「我先走一步」脱口,随即一把擒住黑发少年手腕,就这么拖着来人匆匆奔回了二号楼。
而这样的反应、这样的举动看在熟知内情的苏萨眼里,无疑便证实了他方才的推测。
──那个黑发蓝眼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闻名整个努泰尔的大陆公敌,已在苏萨心中得到了「变态」称号的裴督之主瑟雷尔·克兰西。
但这一刻,苏萨却有些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
换作之前,他或许还有那股拚劲守在友人身边防止那个大魔头作出什么蠢事来;但此时、此刻,看到方才二人之间那种难以介入的氛围之后,他再自以为是地出手干涉,只怕不仅帮不到友人的忙,反倒还可能因此徒增是非。
所以纵然心下仍有所不甘,褐发少年却还是刻意放缓了回宿舍的脚步,选择了给那两人一点单独相处的空间和时间──
阿德里安现在很火大。
他不仅很火大,而且还是前所未有地火大。所以即便身后的人一路上始终无比乖巧温顺地任由他拖着走、也没再说出什么不合宜或刺激人的话语,气到浑身发抖的金发少年却还是板了一路的脸;直至回到他位于二号楼的寝室里、用半个月前从法师塔顺道带回来的炼金道具布下了一个足够强大的结界之后,他才甩开了原先被自己紧紧扣在掌中的皓腕,再难压抑怒气地回过了头。
「你怎么敢!」
「师──」
「你现在在大陆上是什么身分、什么处境,自己应该清楚才对。明知道西法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择手段的时候,你怎么还敢做出这种事?我当初不惜一切将你送走,难道就是为了让你把命拿来这样挥霍的吗?瑟雷尔·克兰西,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只要一想到眼前人用这副模样来到自己面前究竟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就算对方此刻看来全须全尾、毫发无伤,阿德里安还是禁不住一阵后怕,甚至连脱口的喝斥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可他如何能不愤怒?如何能不害怕?
──这个他捧在手掌心上呵护了好多年、连临死前都仍惦念着要护其周全的孩子,竟然在自己身上施展了「时光回溯」的封印!
「时光回溯」这门秘法衍生自龙语魔法,原型是龙族代代秘传的「年华似水」,效果却截然不同──「年华似水」适用于龙族、精灵族等幼年期长、但实力会随年纪自动增长的种族,让幼年体可以在遇到危险时动用秘法暂时转变为成年状态;「时光回溯」的作用却是与「年华似水」相反,能够将强大的成年体封印成脆弱的幼年状态,一旦中招,就连传奇强者都有可能因此命丧于稚儿之手,可以说是努泰尔大陆上最令强者们忌惮的禁术之一……只是它的使用条件颇为严苛,不仅要求施术者与受术者灵魂等阶相同,且成功与否还要视双方的灵魂强弱而定,所以在实际用途上颇为鸡肋,通常只有死斗中拚到拚无可拚的地步,才会有人赌命地用出这一招来。
可瑟雷尔·克兰西,凶名赫赫的裴督之主、他最疼爱也最感到骄傲的弟子,却「别开生面」地把这门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禁术自己用到自己身上,将整个人包含身体与修为在内全都回复到了十五岁时的状态,就这么顶着真身瞒过学院里的两名传奇来到了洛瑞安。
看着面前那除了眼睛颜色有所改变之外、不论容貌发色身量全与记忆中的模样毫无二致的少年,感知着对方在重重封印下被压制到仅有七级程度的灵魂精神能量,就算清楚封印是他自己下的、要想解开也用不了太多的时间,阿德里安却仍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以瑟雷尔现在皮脆血薄的状态,连区区四、五级的武者都有能力近身伤害到他,更遑论其他?如此行为,用「胡闹」评价都已经算是客气了;根本就是自缚手脚顶风作案、明摆着找死!
可面对师父的气急败坏,黑发少年面上却没有丝毫与心虚或懊悔相近的情绪。他只是定定凝视着眼前神色急怒却难掩关切、金眸亦彻底为自己的身影所占满的长者,直到后者面上的怒气在他反常的沉默中一点一点褪去,他才轻轻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个复杂得难以形容的笑。
「真好。」
他轻声道,而在阿德里安微露错愕的目光中蓦地一个张臂将人紧紧搂入了怀中:「即使到了现在,师父都还愿意为我担心受怕、为我焦急动怒……见到师父之前,我一直恐惧着自己会不会真的被你所放弃,幸好没有,幸好……」
「……你这是在测试我?」
听到徒弟用那比成人状态清亮少许的嗓音半示弱半撒娇地贴在耳边说话,那种彷若时光倒流的亲腻感让阿德里安原先勃发的怒气又自降下了少许,却偏又在得以消弥前因那句「见到师父之前,我一直恐惧着自己会不会真的被你所放弃」所蕴藏的意涵而再度高涨──他虽然没有再像先前那样直接出言厉声喝斥,可听似平静的反问底下潜藏着的却是令他身躯都不由微微颤抖的愠怒,让有所觉察的瑟雷尔心下一惊,忙加紧力道锁住了怀中纤细的身躯、同时紧贴着对方猛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不要误会,师父。是我不会说话用词不当,刚刚的话不是那个意思,会用这副模样来见你也绝对没有试探的打算──我只是想表态证明自己对你的感情,又想正大光明地待在你身边不再离开,所以才会出此下策……相信我好吗,师父?我或许自私、或许愚蠢、或许总是不知不觉地做出伤害你的事,可不论是在知道你的身分前、还是在知道你的身分后,那些爱语、那些渴求、那些独占欲都是真实的。所以不要放弃我好不好,师父?不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的愚蠢……」
话语至末,不论言词或声调都已是实实在在的哀求;便连那沉醇悦耳的少年嗓音,都已带上了几分哽咽。
──这一刻,他不是凶名赫赫的裴督之主、也不是名声在外的银光猎隼。他只是瑟雷尔·克兰西,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唯一的传人,一个犯了错正乞求着长辈原谅的孩子。
而阿德里安重生至今,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瑟雷尔。
因为自身的隐瞒、也因为中间隔着的那四百年,即使在半个月前的身分暴露之后,瑟雷尔对他的态度也始终更接近于「伊莱」面对「阿德里安」时的强势,而不是「瑟雷尔」对「师父」的仰望和倚赖……所以听着那样哀婉企求的言词、看着身侧本已只能由记忆中找寻的少年面庞,即便清楚徒弟这样的举动仍难脱算计,阿德里安却仍禁不住一阵心软,叹息道:
「我怎么可能放弃你?就算真要放弃,会舍下的……也只是那份不该有的情感而已。」
「那也不行!」
瑟雷尔早已认清自己的情感,又怎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只是以前的我太过愚蠢,一直没有弄清楚自己的感觉,又受了过去的经历影响,所以……」
说着,他微微顿了下,随即有所决意地松开了原先紧勒着怀中人的双手,而在抬掌取下了眼瞳间掩饰用的特制蓝晶片后,用那双如渊的黑眸笔直对向师父纯粹明澈的金眸、张口道出了某个于心底深埋了四百馀年之久的秘密──
「师父,其实我本来……并不是这个世界──或者说时空──的人,而是带着上一世的记忆……重生在这片大陆上的。」
「上一世,我所生活的时空能量匮乏,所以比起修练自身,人类更多是选择倚靠名为『科技』的外力来征服所处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所谓的『巅峰』,指的也不是拥有出众武力的阶层,而是在权势财力达到一定高度、足以左右他人命运的阶层。」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安地观察了下师父的表情,却意外地没在其中发现任何类似于惊诧、错愕或质疑的色彩……那双清晰倒映着他面容的金眸只是一如先前地静静回望着自己,然后无条件地接纳、包容了他的一切。
就如同曾经的那般。
──却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曾经的他,就算享受着师父的宠溺与关爱,内心深处也始终卡着名为「过去」的结,让他不论再怎么因师父的嘉许赞赏而欢欣,都仍不免怀着几分心虚与自我怀疑。
因为他身上那些让师父看中且引以为傲的「天才」和「奇思妙想」,其实都不过是宿世记忆的结晶。尽管昔日的他也曾得到过令人称羡的不斐成就,可那些小打小闹,又如何能和站在整个大陆之巅的师父相比?所以即便师父的宠爱与温柔最终让他真正挥别过去、以「瑟雷尔·克兰西」的身分敞开心房融入了这个世界,对于失去的恐惧却仍让他选择了将自身的来历当成秘密埋藏在心底,却不想这一切……竟会成为日后种种波折的导火线。
可在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更伤了师父那么多次之后,这迟来的坦诚换来的,却依旧是这样无条件的包容……看着面前人过于平静的面容、和那双始终无比沉静的金色眼眸,瑟雷尔此时甚至有种感觉:师父,其实早已看透了一切。
而他也并未隐瞒这一瞬间的猜测。
「……你早就知道了吗,师父?」
脱口的嗓音带着几分艰难,「知道……我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孩子』。」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瑟雷尔。」
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已经从徒弟先前的表述中隐隐明白了些什么的阿德里安眸光微柔,即便身高比起少年版的徒弟仍旧矮了半个头,却还是抬起了手,用那同样比徒弟纤细了几分的掌轻轻摸了摸那颗隐隐有些颓丧的黑色脑袋。
「从我捡到你、决定收养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孩子了……所以不论有着什么样的过往,这些都不会改变。」
顿了顿,「至于你刚才的问题……是,我早就有感觉了,因为你有时会露出的、那种像是被过去所困绑的眼神,也因为你对我的态度。」
捡到瑟雷尔的时候,他早已经是位于大陆顶峰的半神,都已活了六百多年之久、更已触碰到了法则的奥秘,又怎会看不出自己捡回来的婴孩身上不寻常的地方?他的瑟雷尔太懂事、太乖巧,却也太过沉默、太过封闭、太过防备……很多时候,瑟雷尔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方面将自己缩起来默默舔舐伤口、再不敢碰触周遭的一切,一方面却又仍渴望着来自于外界的温暖与亲情。
这样的瑟雷尔,让他不舍,也让他怜惜。所以尽管清楚那个幼小身躯里装着的并非真正的幼童,他也从不曾试图探究,而只是单单陪伴、照料、关爱着对方……直到瑟雷尔四岁那一年。
那一年,柯芬格顿的试炼秘境空间异常,致使正带着学生前往试炼的洛瑞安邦立大学副校长为了救人失陷在了空间乱流之中,同样出事的还有当时正进行历练的几名学生……且不说失踪的副校长本身就是传奇高手,单是阿德里安和洛瑞安邦立大学之间的渊源,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坐视不管。所以已为照顾瑟雷尔而「远离世俗」了好一阵子的他一番权衡,便趁着瑟雷尔睡着的时候悄悄离开了法师塔,打算在徒弟睡醒前解决一切。
他对自身实力和行动难度的推估都拿捏得十分准确,却独独漏算了那个有着成年人灵魂的幼童对他的依赖──几乎是他一离开法师塔,那个总能在他怀里一睡到天亮的孩子便已因失去了熟悉的温暖而醒来,以至于阿德里安才刚将事情处理妥当,便感应到了他留在徒弟身上的印记传来的遇险讯号。
出于对自身法术的信任,他没有先回法师塔确认,而是选择了直接传送到对方身边,却方踏出空间裂缝,便瞧见了让他惊骇欲绝的一幕──
一颗狰狞的狼头,与孩童趴跌在雪堆上的幼小身躯仅有一尺之遥。
那一刻,纵然身为半神的他有无数的方法可以在不损及自身的情况下确保那个孩子的安危,可阿德里安一瞬间的直觉反应,却仍是一把将那个孩子拉到怀里侧过身紧紧护住,而任由雪狼的利齿在动作的惯性下狠狠咬在了他的后肩。
他是标准的法师,就算灵魂层次已经达到了半神、精神力强大到可以制造出覆盖半个大陆的结界,也很难在雪狼这种以利齿闻名的魔兽牙下毫发无伤。所以尽管他已刻意掩饰,眼尖的瑟雷尔却还是在脱险后看到了他身上的血迹,最终再难压抑地于他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那是瑟雷尔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在他面前宣泄情绪,也是第一次彻底卸下心防去亲近他、接受他……在那之后,他成了瑟雷尔口中的「师父」,师徒间的感情一日千里;瑟雷尔也一点一点摆脱了过去的阴霾,真正像个孩子地活了起来。
至于瑟雷尔私自离开法师塔的事,因为他的疏忽、也因为心底的后怕,阿德里安最终没有去追究对方这么做的原因,也没有出声责骂·只是就此封闭了法师塔对外联络的几个空间门,同时养成了眼神感知时刻不离徒弟的习惯。他对那个孩子付出了一切,将对方捧在心上无条件地护着、疼着,却不想这份刻骨的亲情,竟会在岁月流逝中不知不觉地变了质。
而便在阿德里安回想起过去的当下,目光始终不离师父的瑟雷尔也由那双眼眸中变换的情绪明白了对方所想……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金眸在初始的缅怀欣慰过后渐渐染上苦涩、交杂与痛楚,他心头一恸,却没有顺着冲动直接张臂再次将人抱住,而是牵起师父的手让对方在床边歇坐,自己却跪在了金发少年身前,忏悔般地阖上双眸将头埋进了对方膝间。
「在成为瑟雷尔·克兰西之前,曾经的我和师父这一世很像,都是名门出身……我是父亲的第三个孩子,上面两个哥哥是父亲和第一任妻子生的,后来大妈过世,父亲在祖父的要求下和母亲政治联姻,最后就有了我。」
「在那个家里,我就像是个多馀的存在……父亲深爱着过世的大妈,对两个哥哥也极尽疼爱看重,对我却一向漠视,连家人间最普通的招呼都吝于给予;母亲也是在外公的逼迫下嫁进来的,所以『尽完责任』将我生下后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搬了出去。本来祖父因为两家联姻的关系,对我还算亲切,可外公过世后,舅舅与祖父一系的政治立场产生冲突,联盟解散,父亲和母亲顺理成章地离了婚,我的立场自然也变得越发尴尬起来。」
「那个时候的我还很天真,总认为只要自己表现得好、足够令家长骄傲,就能够得到父亲的赞许、母亲的拥抱,又怎会知道拿到的荣誉越多,换来的忌惮也越深?父亲眼里只有两个哥哥,心里也只有他们,所以我的表现在他看来就成了对哥哥们的威胁,在我上大学前强行将我放逐到了国外。」
「在那之后,我对所谓的家庭、所谓的亲情都彻底心冷,便不再关注国内的事情,靠着自己的力量和同学合作办了间公司──类似努泰尔大陆上的商会──本来以为就此海阔天空,却在公司上市──简单来说就是商会发展到足以吸引很多人投资──前夕被父亲要求回国接班,因为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在职位上捅出了大篓子、另一个却不管不顾地搞艺术去了。可笑我又一次懵了头,以为自己得到了扭转一切的机会,结果却在收拾完烂摊子后被自己的亲人栽赃成了替罪羊『大义灭亲』,还差一点在看守所里『被自杀』……」
刻意加重语气强调了动词的语态,尽管那一切早已离他无比遥远,可多年来始终埋着的疮疤被他亲手揭开,叙述的口吻却仍不免在漠然中带上了几分讥讽。
「而最后救了我的,是同牢房的黑道老大。」
「他只是因故被暂时羁押,隔天便因警方找不到定罪的证据而无罪释放了。临走前,他先是问我甘心吗,随后便在那天下午请律师──就是我们那个世界擅长法律的文士──将我保释了出来。他说他很早就听说过我的名声,也不认为光是这样就能将我打垮;他说他不求什么,只是雪中送炭做个投资,也好掌握消息在我的行动中替他自身攫取相应的利益,所以寄人篱下、面临绝境的我相信了,先是藉由他的力量重新立稳脚跟,继而一点一点找出相应的证据洗清罪名、让我那个罪魁祸首的大哥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那个时候,我本以为一切已经拨云见日、柳暗花明了。我以为不论作为朋友还是合作伙伴,我都不曾亏待对方,却不想他要的……远不止这些。」
「我曾以为就算抛除了利益,我和他之间也多少存着几分惺惺相惜的义气和友情,但他却不是这么想的。打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就不是朋友或伙伴,而是带得出门又派得上用场的玩物。他说我的命早从那一次被救之后就是属于他的了,又说他已在我身上投资了那么多,先前那点利息根本不够看,所以我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自愿成为他的人,另一条是被迫成为他的人……」
瑟雷尔微微顿了下,原本埋在师父膝间的容颜抬起,在那双写满了不舍与痛惜的金眸注视下露出了一个冰冷却苦涩的笑。
「他给了我两条路选择,而我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在确保自己的退路之后将手中所有的资源留给了他,算是藉此拒绝并暗示他两清……但他接收了一切,却也没放弃步步紧逼,甚至还出手威胁当初和我一起创办公司的好友,生生磨尽了我本还留有的一丝迟疑和感激……所以我最终选择了第三条路,用之前埋下的伏笔毁去了他的一切──尽管代价是我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你当初逃开的原因?」
以阿德里安的智慧,听到这里,哪里还会不明白徒弟千里迢迢地跑过来挖开旧伤坦白一切的用意?瑟雷尔是在解释当年的行为……和自己为什么会在西法的精神魔法作用下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来。
而不论是对方的过去、又或是这番解释本身,都让听着的金发少年愈发百感交集。
所以纵然不舍、纵然心疼,他却没有像以往那样马上主动拥抱那个仍然跪在他身前的孩子,只是难掩复杂地垂首望着对方,轻声道: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像你口中的那个『黑道老大』吗?」
「不……在我的家乡有一句老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过去的记忆在我心底留下的阴影太深,所以那个时候……当我发觉师父看我的眼神有所改变,就算理智清楚师父并不是那样的人,却还是忍不住猜忌、忍不住防备。」
说着,他苦笑了下:「我之所以离开,确实是为了实现前世的遗憾,也是想藉此拉开距离淡化一切……那个时候的我一方面畏惧着师父的爱情,一方面却又渴望能保有师父的宠溺与关爱,却没想到内心的阴暗和挣扎会被西法所利用,最终痛悔莫及。」
直到今日,每每回想起四百多年前的那一夜、回想起自己握着刀刃满手鲜血的触感,即便师父正好好地待在眼前,瑟雷尔也依旧能感觉到伴随了他大半辈子的、那种撕裂心肺的疼痛。所以看着眼前的金发少年,沉默片刻后,他终是再难自禁地抬起了手,轻轻抚上了长者的面庞。
「我之所以说这些,不是为了替自己做过的错事找理由,而是不想再有所隐瞒、不想让我们之间再有任何产生误会的可能。」
「我爱你,师父。」
「你是我这两辈子唯一拥有过的美好,所以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不会放手。」
伴随着脱口的宣言,黑发少年蓦地由怀中掏出一小瓶炼金药剂倒入口中,却没有就此饮下,而是趁着师父因错愕而失去防备的瞬间支起上身吻住对方、将自己含着的药剂哺入了师父口中。
阿德里安本就对徒弟没什么戒心,方才的谈话氛围又透着几分严肃跟沉重,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自然有些猝不及防──事实上,他甚至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在那窜入口腔中的舌过于技巧的撩拨中被迫吞下了对方强行喂过来的药剂。
作为冒险决斗中不可或缺的补给品,炼金药剂作用的速度一向以快闻名,几乎是阿德里安刚刚咽下去,便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
──最先蔓延开来的,是一种由骨髓里透出的热。
随着炼金药剂内含的能量于体内释放,金发少年只觉整个身体蓦地变得前所未有的热,不仅是那份由里而外散发着热度的骨髓,便连周身循环流淌的血液,亦在陡然加剧的心跳作用下奔流急窜,顷刻便滚烫得几乎沸腾──
如果说刚感受到那份热度的瞬间,他还想过瑟雷尔是不是给他喂了什么助「性」的药,那么紧接着感受到的能量流动与身体变化,便无疑否定了那个推测──药剂仅作用于身体之上,所以纵然整个身体不论骨血皮肉都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一般,阿德里安却依旧能清晰感知到那瓶药剂蕴含的能量性质与作用方式。药剂的效果并不在于「激发」,而是「转换」,藉由其中蕴含的特殊能量链结改变他的身体型态,将他的骨架与样貌暂时性地转变成药剂中「纪录」的形象。
他之所以感觉到热,正是因为体内来自药剂的能量正不断改变着他的身体,让属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纤瘦骨架在极短的时间内猛然长开、肌肉与皮肤亦不断做着相应调整的缘故……剧烈的身体变化带来了某种比发育期的骨骼拉伸更强上几十倍的疼痛,让毫无准备的阿德里安一时浑身剧颤冷汗涔涔,却连动弹也无法,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药剂的作用,直到「转变」完成,而那份热度与疼痛、亦在能量消退后逐渐褪去为止。
──而在这段看似漫长、实际上却还不到六分之一日时的光景里,罪魁祸首的瑟雷尔都不曾松开那双紧贴着对方的唇瓣。
他只是撤回了舌、将原先的深吻转为单纯的四瓣相贴,双臂却已像是寻求什么、又或在确保什么一般地攀上了师父的脖颈……随着药剂作用,那个原先比十五岁的他还要娇小上些许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拉长长开。待到作用停止,他臂弯间怀抱的肩背已由纤瘦转为宽阔;而他本来像是张臂护住对方的态势,亦随之扭转成了某种极其亲腻的依偎。
──一如发现那双银眸深处潜藏的缱绻与欲望之前、他曾无数次做过的那般。
望着眼角馀光中那一缕缕与自己的黑发相交错的银白发丝、感觉着那许多年来都只能透过回忆寻求的胸膛与怀抱,瑟雷尔眼眶一热,而终是再难压抑地挂在师父身上静静淌下了泪来。
──所以当阿德里安终于由炼金药剂的作用下缓过劲来,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徒弟将身体深深埋入他胸怀间的紧拥,与彼此贴近的颊上逐丝蔓延开来的温热湿意。
重生至今,这还是他第一次遇着瑟雷尔在自己面前哭泣落泪。
尽管清楚怀里的并非真正的十五岁少年、也早已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可他将瑟雷尔捧在手掌心上疼着、宠着,小心翼翼地护了那么多年,即使被气到那种地步也只是想着放手不再留恋,却从不曾起过丝毫恨意、更不曾试图挪去那份刻入骨里的在乎……感情深刻至此,又让他如何能对徒弟的眼泪无动于衷?阿德里安甚至连为炼金药剂的事算帐的念头都还来不及升起,浓浓的疼惜、不舍与伴之而生的慌乱便已先一步占据心头。当下连忙抬掌捧住徒弟湿润的面颊略一使力分开了彼此紧贴的双唇,而在黑发少年不死心地又一次贴近送吻前阻住了对方,难掩急切担忧地张唇问道:
「怎么了,瑟雷尔?你为什么……」
可心神激荡的瑟雷尔没有回答。
他只是睁着那双迷蒙的黑眸痴痴凝视着眼前在药剂的作用下暂时恢复成昔日模样的师父,修长莹白的指上瘾般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划勾勒过眼前沾染着岁月痕迹的清俊面容,深刻入骨的依恋瞬间满溢于胸,而连同那早已深植于灵魂的情意一并,驱使着少年一个使力将长者推倒在后方的单人床上,随即分开双腿跨坐上对方腰间,也不等对方反应便再次低下头颅、重新封住了那双线条坚毅却也温柔的唇。
但这一回,他的吻,已不再满足于先前那种单纯的贴覆。
即使身躯变成了少年时的模样,瑟雷尔骨子里毕竟还是那个四百多岁的裴督之主,就算和师父在外表上的年龄差距已然彻底掉反,早已成了本能的强势与侵略性亦不会改变。所以当他又一次敲开那双形状有异却同样诱人的唇、又一次将始作俑者的红舌侵探入其间,不过片刻光景,那技巧的挑划缠卷和唇齿摩娑吮咬的力道便已撩拨得阿德里安心神恍惚、腰间酥软,再没能分神思考徒弟现下种种作为的真意。
察觉身下长者的吐息已越渐粗重,感受着自己每一次撩拨所引起的震颤,瑟雷尔有些恍然地意识到对方改变的只是外在的形貌,并不是真的恢复成了四百年前的肉体,敏感带的位置自也仍是他早已熟稔于心的那些……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失落,唇齿间的侵占索要却未曾停止。他循着前几回的记忆以舌恣意舔弄着男人口腔中的敏感、撷取着属于对方的芬芳与津液,纤细修长的双掌却已自长者肩头缓缓下移,掌心触上对方因体型爆涨衣衫破裂而裸露在外的肌肤,怀着某种似于膜拜的敬虔往复抚摸揉按了起来。
相较于「法瑞恩的金丝雀」那一身细白柔腻的肌肤,半神阁下的肤色虽同样白皙,触感却更偏于平滑紧实──阿德里安原身的容貌虽停留在五十九岁,可肉体毕竟经历过三次晋阶的淬链,不论骨骼密度又或肌理紧实度都保持在颠峰状态;就连他自身耿耿于怀的容貌,因为面部肌肤并未松弛生斑,给人的感觉也顶多就四十多岁出头,再加上那身沉稳温润的气质,放到哪里去都是足以招蜂引蝶的存在,也就是他本人没有自觉而已──瑟雷尔小时候也和师父一起洗过澡,对这些自然十分清楚。所以如今怀着已然醒觉的爱意面对曾经失去的一切,他甚至不需要什么心理调适,就给此刻所感受到的一切彻底激起了欲望,恨不得像之前那样用尽手段将人拆吃入骨,让这个多年来一直是他所有倚靠与信仰的男人又一次在他身下彻底失神迷乱。
以现在的这副模样。
──可却又不能真的这么做。
他已错了那么多回,现下步步为营地终于让局面成功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又岂能因一时脑热而功亏一篑?靠着仍远在德拉夏尔的「伊莱」保持理智,瑟雷尔唇舌间的肆虐挑弄依然、双掌或搓按、或揉捻的爱抚撩拨不断,让早已熟知肉体欢愉的阿德里安只觉熟悉的阵阵酥麻电流随对方的触碰于体内不住窜延,白皙的肌肤之上淡淡绯色晕染,迥异于药剂作用的热度于骨血间升腾蔓延,让那双银眸间属于情欲的炽烈和名为理智的清明交替闪现,而终是再难压抑地抬起了双臂,一个使劲将上方不断挑逗着他的黑发少年紧紧拥入了怀中。
紧得不留一丝空隙、却也同样让后者再没有「施展」空间地。
如此举动让被迫中断了动作的瑟雷尔不由一怔;原先死命黏着师父的双唇因而不甘不愿地移开了少许,就着彼此间仍然银丝相系的状态试探着问:
「师父……?」
「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的……瑟雷尔。」
阿德里安虽几度给徒弟的亲吻撩拨拉走了注意,但他毕竟是心思极为剔透的人,如今稍稍冷静了下来、感知一扫便弄清了自己此刻的样貌,又哪里还会不清楚对方今日诸般作为的目的与背后存着的心思?
瑟雷尔这种作法虽多少有些自以为是,可那份用心之深,要说阿德里安全无所感,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曾经有过的伤太深,面对徒弟此刻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献身举动,比起安慰或满足,他心底更多的却仍是深深的怅然……和几分挥之不去的淡淡讽刺。
「就算披着四百多年前的外表,时光也不可能真的因此倒流……」
说着,仍维持着旧时外貌的长者已自由床上使力撑坐起,而在抬掌轻抚了抚少年神色怔忡的面庞、以指抹去彼此双唇间未断的银丝后叹息着推开了对方:
「既然如此,你这么做的目的又何在?已经发生的事,终究是不可能抹去的。」
「……我只是想让你相信。」
见长者温和却态度鲜明地拒绝了自己,尽管此前早已预想过了这种可能,瑟雷尔却仍是禁不住胸口一酸,依旧红着的眼眶更已重新聚起了几分水气,有些艰涩地解释道:
「早在认识『阿德里安』之前,我对『师父』的感情,就已不只是单纯的孺慕了……『阿德里安』只是让我得以认清自己感情的契机,因为发觉自己爱上了阿德里安,我才开始去厘清、去思索自己对师父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或许是因为眼前人的外表已不再是那个惹人怜爱的金发少年,而是记忆中为他撑起了一片天的银发长者,让瑟雷尔的心境下意识地便朝身为徒弟、身为孩子的方向靠拢,心底几分委屈因而升起,让他不由咬了咬下唇,无视于师父明显写着排斥的肢体动作再次倾身上前,不依不饶地将躯体紧紧贴向了对方。
「师父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对『阿德里安』另眼相待吗?因为眼神……『那孩子』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被自己亲手毁去的、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所以尽管清楚保护、照顾对方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却还是忍不住怀着私心地选择了让『伊莱』接近他、留在他身边,就为了……能够让那双眼睛充满我的身影,只单单在意我、关心我、凝视我……」
说着,见长者银眸中抗拒的情绪略有松动,黑发少年忍不住仰头亲了亲师父唇角,却又在引起对方反弹前退了回去,同时加紧攻势地接续着又道:
「尽管身分不同,可不论是师父还是『阿德里安』,那些吸引我、让我无法割舍的本质都是相同的……只是对着师父,我所怀有的感情太过复杂,再加上原本的关系,所以才会看不清、理不明,最后做出了那种错误的决定。」
「在那四百年间,我无数次后悔过,甚至就连明白自己的心情以前,都想过『早知道接受师父就好了』……师父的死一直是我心底最深的痛,所以发觉自己爱上『阿德里安』之后,震惊慌乱之外、我心底感受最为深刻的,还是负疚感──对我所辜负的师父,也对阿德里安。」
回想起当时的心境,黑发少年昳丽清美的面庞之上已然浮现了几许属于裴督之主的涩然和郁郁。
「对着深深信赖我的阿德里安,我做了什么?我利用『那孩子』的单纯以『教导』为名做出了无异于猥亵的举动,甚至只差那么一点点,就险些失去理智地侵犯了那个孩子……可师父呢?师父对我,远比我对『阿德里安』付出得更多,却从不曾做出什么逾矩的事;相较之下,即便清楚不该却还是时常意淫着『阿德里安』、需得用尽全副力气才能勉强压制住兽欲的我,是多么的肮脏、多么的卑劣?」
叙述的人称因带入当时的心境而有些混乱,所传递出的情绪却是再鲜明强烈不过,让从未想过徒弟竟也会有这种想法的阿德里安一时为之怔愕,却让没等来对方安慰的瑟雷尔误以为师父真已对他失望透顶,心中不由越发酸涩,却仍只能自己告诉自己「这些是我应得的、是我活该」做为开解,然后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这种理智与欲望之间的拉扯,让我做出很多愚蠢的举动……但我却还是直到被瑟琳娜当头骂了一顿,才意识到自己的若即若离会对『阿德里安』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不敢奢望两情相悦,更不认为大仇未报又辜负了师父的自己有幸福的资格,所以才会在那一天跑去见你,打算就此了断这段孽缘──却没想到会在那一天,发现了『阿德里安』眼底那份似曾相识的情感。」
「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清楚地记着那一刻的感受──一半是雀跃,另一半却是心痛。对师父的愧意让我最终选择了推离,因为我以为『阿德里安』还年轻,理应值得更好的人生,身上又有那条链坠在,就算一时情绪激昂,也不至于……却没想到这个我本以为再妥当不过的决定,竟错误得险些让我又一次失去自己最珍惜的人。」
背负着过去的错误与罪孽,在不晓得『阿德里安』就是师父的情况下,他会选择了断彼此之间暧昧的关系,其实也是没有办法下的办法……只是他因顾忌着身分而不得不隐瞒自己有此决定的真实原因,表达的方式又太过愚蠢,才会让事情落到了那种地步。
有的时候,瑟雷尔会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智商与情商在师父面前就是负的,明明那样在意那样珍视,却总会做出一些愚蠢的举动,结果就是伤人又伤己,生生将这世上最爱他也最重视他的人推离了开。
可他不甘心。
同样两世为人,一个穿越时空、一个死而重生,曾经殊途的命运却始终彼此缠绕,不正说明了他们的相遇与相爱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所以师父才会在早已登至巅峰、看淡一切后遇到了自己;而他,也跨越了时空的阻隔来到这里,就只为了完满彼此的生命。
他们注定彼此相爱、注定彼此相属、注定彼此完满,所以不论要付出再大的代价,他都不会放手。
「差点失去『阿德里安』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对『阿德里安』的感情,又误会了链坠损坏的原因,所以才会失控地做出那种事来──我知道这么说听来或许像在推卸责任,可是师父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的误会,又有多少是因为『身分』而产生的?如果早知道我所爱的『阿德里安』就是师父,那一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但如果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阿德里安·克兰西』的真实身分,还会像你所说的那样爱上他吗?」
尽管清楚徒弟所欲表达的意思,可他那番「如果」却仍是让已有好一段时间只是听着的阿德里安忍不住张口回以了一句质问;声调虽不至于咄咄逼人,但那种淡淡的声调与面上看不出多少情绪的沉静却让持续倾诉着的瑟雷尔心下越发不安,突然不那么确信自己真有挽回一切的能力了。
其实他又犯了同样自以为是的毛病吧?以为师父在意自己是不是真心爱他,就想用献身来证明,还刻意让师父恢复成了四百年前的模样,就只为了表达他所爱的并非对方的外表,而是内在的灵魂,却没设身处地地从师父的立场去思量。
他只想着师父既然仍和过去一样在意、疼他,就必然会原谅他,却没想过……就算原谅了、不在意了,结果,也依旧可能是形同陌路,或者恢复成单纯的师徒关系。
意识到这一点,刚开始还有些势在必得的瑟雷尔终于慌了手脚。仍带着水气的墨眸像是想确认什么一般地对向了身前的银瞳,里头倒映着的、属于自己的身影依旧,却已看不见那些他曾避之唯恐不及、但也以为会永远存在的情意,只馀下了难以言喻的交杂……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又怔怔望着那双眼,又低头看了看彼此眼下的动作,而在意识到师父从再次谈话开始就不曾主动碰触过他的事实后双眸陡然睁大、终是再也压制不住内心惶恐地二度落下了泪来。
「就算我说『会』,师父也不会信吧?」
脱口的嗓音已是难掩哽咽的苦涩,瑟雷尔唇角一抹带着自嘲的笑意勾起,终于再真切不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现世报」……「可就算认不清自己的感情是什么,那些在乎那些执着难道就是假的吗?如果只是单纯觉得愧对师父,而没有其他的感情,这四百年来,我又怎会一再尝试各种禁术试图复活师父?又怎会刻意保留了师父寝室里留存的气息,唯有嗅闻着才有办法放松入眠?」
「师父始终不曾真正舍弃我,是因为除了爱情之外,也依旧将我当成了孩子吧?相对的,我之所以认不清,也是因为许多年来,我都固执地将自己对师父的感情认定为『孺慕』,却不曾去思考其他的可能性,更因前世的经历而下意识地回避了某些真相……可如果只是孺慕,我又怎会那样执着于希望师父眼里只看得到我、只在乎我?退一步说,师父是我唯一真正放在了心底的人,也是我唯一愿意付出一切的人……就算这不是师父所想看到的爱情,也不能因此就认定我的心意有任何虚假,不是吗?」
「可就算师父放弃了,我也不会放手的。」
说到这里,裴督之主语气陡地一转、丝毫不掩饰胁迫意味地道,「我不像师父有那么样宽阔的心胸,能够接受甚至祝福自己深爱的人和旁人在一起。我得不到你,也不会让旁人得到。如果真到了那种地步……就算只有身体,我也会用尽一切力量让你永远只属于我。」
伴随着如此一句,终于下定决心彻底豁出去的瑟雷尔已然松开了原先紧巴着师父的臂膀起身下床,却并非就此放弃,而是决意完成早前未竟的「大业」,就这么立在床前迎着长者微带审视的目光宽衣解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