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坛上的字倒是风雅,听闻你家老板喜好文墨,不知是否出自他手?”
“你说那个啊,是孙举人写的。”
“孙举人?”
“是啊,他家娘子爱喝我们这里的甜酒,他常常来我们这里沽酒,老板和他聊得来,又见他家中拮据,便免了他几个钱,他就帮我们写点字报答,还帮我们搬搬扛扛的,没少出力气。”
“他前两日可曾来过?”
“没有。”
伙计似乎醒了神,回答得斩钉截铁,眼里满是防备。
陆方笑得和气:“不知孙举人家住何处?这字写得实在漂亮,我想去拜访他一下。”
伙计悄悄将陆方打量了一番,见他并无恶意,才道:“城南延吉巷。”
陆方嘴角暗暗抽了抽。
再次来到延吉巷,路上似乎宁静许多,这个时候,忙碌的人纷纷归家,连那街角摇动的树叶都透露着一股祥和气息。
陆方之前叫人看着吕家的动静,现在看来很可能用不着了。
一来到延吉巷,陆方就带着问事许厚寻到了孙举人孙宽的住处。
咚咚咚,木门被叩响。
前来应门的人穿着一件素色衣衫,眉宇之间有些硬朗,看上去二十五六的样子。
“你是……”
“陆某大理寺评事,特来缉拿凶犯孙宽归案。”
孙宽看了眼许厚拿出的大理寺腰牌,确认是大理寺官差无疑,轻笑道:“陆评事玩笑了,孙某一向安分守己,不知所犯何案?”
“威云伯长子溺亡案。”
孙宽不语,只伸手请陆方进门。
陆方进门之后,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药味儿,听见正屋里传来阵阵咳嗽之声。
“陆评事说在下是杀人凶手,可有证据?”
孙宽熟练地替陆方满上一杯茶,茶香四溢,却被不远处沸腾的药炉子掩盖。
孙宽转身背对着陆方蹲下身,给药炉添了一把火,炉下的柴火偶尔迸出几颗火星子,映在孙宽脸上时亮时暗。
“寻沽酒肆的伙计周康和在河边目睹你杀人的李大,便是人证。”
孙宽闻言眉心微皱,随后又舒展开来。
“我与那位公子素不相识,为何要杀他?”
陆方从发旧却干净的茶杯上收回眼神,往屋里看了一眼:“令夫人一定很美。”
若是陆方在其他时候说这句话,人家一定会觉得他不是好色就是有病。
沉默许久,还是陆方率先开口:“周闻韬见色起意,对令夫人做下了不可饶恕之事,所以你趁着他独处之时把他骗到金池村河边,将他溺毙,刚好李武路过,看见了你行凶的过程,你便顺手拿石头将他砸死,一起抛尸河中。”
孙宽脸上的意外稍纵即逝,反而浮现出一股从容之态:“请问陆评事,奸者当处何罪?”
陆方正色道:“有夫者,徒二年。”
听见陆方的回答,孙宽笑出声来:“那日我去酒肆帮忙,想着顺便带着内子出去走走,有几个公子哥说敬佩我的文采,便要拉我小聚,得人赏识,我一时兴奋,竟留她一人在那里,等回去寻她的时候,内子在一间屋里……痛哭流涕,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孙宽早料到会有这天的,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瞒的,调整了一番情绪又继续道:“威云伯府权贵之家,我虽愤恨,也打算就此作罢,可回家后没多久,内子就血流不止,大夫来过,才知她之前已有身孕,因为她身子虚弱,经此一遭,时日无多。”
“所以我就盯着周闻韬的动静,趁无人之时,跟他说有一绝色女子要献给他,没成想那色胚子当真被我骗了去。”
“我为他赶车,将他一直拉到金池村河边,亲手将他按在水中溺死。”
说到这里,孙宽的语气间有些激动,或者说是解气,可他还是恨自己,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孙宽继而沉默良久,缓缓起身,带着几分质问道:“若我当初告到大理寺,大理寺可会将周闻韬依法处置?”
“会。”
陆方回答坚定,至于心里是如何想的旁人就无从得知了。
周闻韬奸淫妇人不止一次,若是当初孙宽选择上告,即便威云伯府有意维护,只要将此事闹大,朝廷不会坐视不理。
但就算揭发了周闻韬的罪行,按律罪不至死,其最终结果对孙宽夫妇是好是坏,陆方也不敢予以保证。
孙宽露出一抹还算欣慰的笑容,转身朝着陆方一拜:“孙某知道杀人偿命,但我有一个请求,希望陆评事能够上达。”
“说说看。”
“内子没有几日好活,我想送她安然离开。”
陆方似乎并未动摇:“你现在必须同我走。”
孙宽神色黯淡几分,利落地将药盛出给自家夫人端进去,又轻声安慰她几句,替她打点好一切,这才跟着陆方离开,所幸这个过程中陆方并未催促。
“那个李武不是我杀的,当时我将周闻韬按在河中溺死后,便看见有个老头拿石头砸死了他,恰巧这时候那老头,也就是李大,也看到了我,所以我跟他约定,彼此保守秘密。”
他没想到李大如此贪财,将他供出来不说,还把李武的死安在了他头上,天底下竟会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陆方对此稍感意外,意外的是李大杀害亲子之后竟真能如此坦然,到底是他见识浅薄。
父杀子,当徒一年半,然李大有个当官的儿子,可罪减一等,有人又说李大是误杀,当赦无罪。
大理寺争论半天判李大徒三年,被刑部几次驳回,最后李大被判徒一年。
身为虎英县令的李丰并未替父求情,陆方对这事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李大被关押这么些天,那李丰连个招呼都没叫人来打,换了旁人怕是少不得要来闹一通。
李丰连面子上的功夫也不愿意做,要么是公正廉明到了完全六亲不认,要么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
因为这事,李丰的官声也受到影响,骂他不孝的,赞扬他大义灭亲的都有,然李丰自入仕以来,在公事上并无错处可挑,他在官场上人缘也不耐,议论一阵就罢了。
威云伯长子溺亡一案也就此告破,用了不过三日,皇帝陛下都觉得是自己小看了大理寺。
案情被陛下闻之,酌情减罪一等,判孙宽流三千里。
大理寺两位少卿,一位是“奸滑狡诈”的原怀青,一位是哈哈佛像的老好人宋安。
宋安上奏替孙宽陈情,孙宽得以陪伴妻子度过人生中最后几日时光。
陛下虽免了孙宽死刑,然哀莫大于心死,妻子与世长辞,孙宽也无意在人世逗留,最后一头撞死在狱中,且留下血书一行:
桥头双飞莺,今生比翼迟。
一个情字,令人叹息。
宫殿中一锦服年轻男子读罢孙宽的文章也忍不住惋惜,此人才华横溢,且已取得解状,高中是早晚的事,却不料有此意外,可叹,可惜,可感,然杀人就是杀人,因果如此。
威云伯给长子讨到了公道,但周闻韬连带着威云伯府的名声算是臭得透透的,谁知道他们全家是不是都是周闻韬那样的伪君子。
还好此案明面上是大理寺丞裴衡经办的,威云伯府要怪也怪不到陆方头上。
陆方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喜欢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不做,一个人静静躺在院中海棠树下,听风吹拂过他的耳边,不用挂着累赘的笑容,也不用穿着温文尔雅的外衣。
其实每个人都披着一张皮,只是大部分人善于将它隐藏,终其一生都不会被撕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