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曲灵栩进到内间时,忠勇侯老夫人正斜靠在床边,在丫鬟的侍奉下喝药,虽然睡了一觉,但她的精神却依旧不是很好,记忆中神采奕奕的慈祥眼眸也变得浑浊腐朽,似乎在提醒着所有人,她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不久之后,就会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见曲灵栩进来,老夫人连忙停下手中的动作,挣扎着就要起身行礼,被曲灵栩先一步扶住,柔声道:“这里没有外人,老夫人好好躺着就是。”
“皇后娘娘宽厚仁慈,但老身却不能不懂规矩,乱了尊卑。”忠勇侯老夫人虽然无力下地,却执意在床上向曲灵栩行了个礼,随后微微一笑,感激道:“皇上不在京城,娘娘要照看朝中诸事,已经十分辛苦,还要亲自来看望老身,老身实在愧不敢当。”
曲灵栩从丫鬟端着的青花瓷盘中取出一颗蜜饯,亲自奉于老夫人口中,温柔笑道:“老夫人这样说可就见外了,于公而言,您为夏朝奉献一生,乃是国家的大功臣,于私,您是安乐姑姑的婆母,跟皇上乃是至亲,栩儿作为晚辈,于情于理都应该来探望您的,不是么?”
曲灵栩巧笑嫣然,丝毫不端架子,忠勇侯老夫人也不好意思太过拘束,只轻轻扯出一丝笑容,“娘娘太客气了。”
忠勇侯老夫人是何等聪慧之人,自然明白曲灵栩特意走这一趟,不仅仅只是探病这般简单,是以在闲聊了几句后,扬声道:“老身有话要跟皇后娘娘说,你们且先下去吧。”
听到吩咐,下人们应声退下,只有荣晟还站在原地,有些好奇地询问道:“祖母,您要跟栩栩说什么秘密,孙儿也想知道呢。”
“皇后娘娘的闺名,
岂是你能随便宣之于口的,真是胡闹。”忠勇侯老夫人横了荣晟一眼,眸中已隐隐含了几分怒色,不等她继续再说什么,曲灵栩已是先一步含笑道:“老夫人不要生气,是我让荣晟这样喊的,我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待,若太生疏反而不好呢。”
“娘娘如今贵为一国之母,身为臣子,理应时刻保持敬畏之心,否则失了礼数,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会觉得娘娘宽纵无度,让有心人群起而效仿,反而连累了娘娘英名。”
忠勇侯老夫人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语,已是超出了为人臣者的本分,曲灵栩感念其为自己着想的心意,郑重点头道:“老夫人说的是,本宫定会铭记在心。”说罢,朝刚挨了训有些闷闷不乐的荣晟道:“这会儿该是准备午膳的时辰了,你若无事,可去小厨房学着熬些牛乳粥给老夫人喝,也算是一片孝心。”
荣晟看了曲灵栩一眼,终究不敢如之前那般随意,规规矩矩地拱手道:“多谢皇后娘娘提点,荣晟这就去。”
荣晟离开后,诺大的内殿只剩下曲灵栩和忠勇侯老夫人,曲灵栩知道对方体力难支,索性也不饶弯子,直截了当道:“老夫人放心,荣晟跟本宫性情相投,本宫定会好好看顾他。”
听到曲灵栩的话,忠勇侯老夫人蹙着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两分,感念道:“能得娘娘垂青,是晟儿的福气,老身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也会感沐娘娘恩德。”
曲灵栩并没有接老夫人的话,而是和颜悦色道:“忠勇侯府的未来皆扛在荣晟肩上,本宫保荣晟无恙,整个忠勇侯府自然无恙,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每每有皇权更迭,紧接着的必然是朝中势力的彻底大洗牌,之前多
多少少随皇上参与过夺嫡之争的官员无不自危,忠勇侯府虽然并未参与,但却处在旧皇权的核心之处,虽然如今一切如常,但老夫人难免会认为是冷元勋顾及自己一息尚存,或者南方战事吃紧,而暂时按兵不动,却免不了秋后算账的担忧。
曲灵栩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主动给对方吃上一粒‘定心丸’。
忠勇侯老夫人直直看着曲灵栩,许久,两行浊泪从其双眸中缓缓流下,似有无限羞愧之意,“皇上宽宏大度,是朝廷之福,万民之福。”
“昨日之事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一味地沉溺其中,除了会让心中仇恨的火苗越演越烈,再没有任何益处,皇上看重的,是朝臣为国家做出了哪些贡献,而并非一己私怨。”曲灵栩一字一顿娓娓道来,稍稍停顿后,方才补充道:“所以,老夫人实在不必为昔年之事耿耿于怀。”
人活于世,有自己的私心无可厚非,诚然忠勇侯府当年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先太子含冤而死,事后也始终不发一言,但跟无数助纣为虐者比起来,已是好了许多,更何况他们在抵御外敌上,立下过汗马功劳。
“当年……”忠勇侯老夫人双唇颤抖着说出这两个字,思绪亦似乎飘回到二十年前,“那一日变故来的太突然,除了少数几个位高权重者,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先太子府传来熊熊火光,那场火很大,烧了足足一整夜,将所有的哀嚎声都掩了下去,那是一个不眠之夜,京城里所有人都醒着,但却没有人敢出去一探究竟,直到第二天早上,皇上临朝登基,宣布先太子谋反,被先皇临终前下令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
一百多条活生生的性
命,一夕之间全部因冤惨死。
曲灵栩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却也不难想象出当时的情状有多么惨烈,声音不觉低了下去,“您看着先太子长大,想必是不会相信的。”
“我自然不信,不止我,许多人都不信。”忠勇侯老夫人的情绪有些激动,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用力深吸一口气,方才有些艰难地继续说道:“可是不信又如何,大局已定,容不得任何人质疑,为了忠勇侯府的未来,老爷不得不跟所有人一样保持沉默,然后带着浓浓的愧疚离开这个世界。”
曲灵栩不由默然,忠勇老侯爷老夫人如此,陈老如此,陈氏,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怕那愧疚中更多了几分悔恨。
毕竟,无论有着什么不得以的苦衷,她嫁给先太子的仇人为妻,还生下女儿,都是对先太子最残忍的背叛,只能日复一日活在痛苦挣扎之中。
死去,或许恰恰是最好的解脱。
这般想着,曲灵栩不由叹息,“娘亲她,真的很可怜。”
“沁心她……都跟你说了?”忠勇侯老夫人不意曲灵栩会知道这些秘密过往,自然震惊。
“母亲什么也没说,是北历皇后告诉我的。”如此解释了一句,曲灵栩继续道:“皇后姑姑虽然跟先太子分别数年,也并不知晓当日的变故,但她始终相信先太子的为人,这些年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可见公道自在人心,许多事就算再着意隐瞒,终究也要有大白于天下那一日。”
“许多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否则即便得到,也断然不会长久。”忠勇侯老夫人似是欣慰,又似是感叹,“到底还是珏儿福泽深厚,得上天庇佑。”
“所以,老夫人更不必自责。”曲灵栩唇
边的笑意扩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夫君的相貌跟先太子虽然不完全想象,但毕竟是亲父子,总有迹可循,这些年来能够在多疑的皇帝眼皮底下好好活下来,老夫人也尽了不少力,这些恩情,夫君断然不会忘记。”
这些,原本是曲灵栩闲聊时听淮阳侯提及的,心中并未有肯定答案,但这一刻,从老夫人微弱的神情变化中,她可以肯定对方早就推测出冷元勋的真实身份,但不仅没有说出来,反而尽力周全。
“哎!”老夫人重重叹息一声。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时光,寂静无声。
这一日,曲灵栩在内间逗留了大半个时辰,没有人知道她到底跟忠勇侯老夫人说了什么,只知道她离开后,原本郁结难安的老夫人像是放下了所有心事,无论饮食还是睡眠,都比之前安稳了许多。
可惜这样的安稳并未让她的病症得到好转,人渐渐变得昏迷不醒,哪怕有人参吊着精神,也几乎日日都在昏睡之中,若非强撑着一口气要见儿子最后一面,只怕已经去了。
第四日午后,曲灵栩小憩片刻刚刚醒来,就听云心匆匆进来禀告,“主子,忠勇侯府传来消息,老夫人刚刚离世,走的很安详。”
曲灵栩对此早有准备,也不觉得有多么意外,只微微点头,吩咐道:“给本宫准备一身素色衣服,祭礼当日,本宫要亲自去忠勇侯府。”
曲灵栩身为皇后,赐下一份祭品已是皇恩浩荡,实在无需亲自拜祭,但为了老夫人曾经对冷元勋的保护周全之情,她坚持要走这一趟。
仇恨,或许可以在大是大非的国家利益面前忘记,但恩情,她一定会牢牢记住。
这也是曲灵栩一贯的做人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