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首都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晚。
邹竹生出了文化街,骑着自行车径直往西街口而去。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被寒风卷起,青年身形单薄,握着龙头的手指被冻得通红,任由雪花飘落在乌黑的发间,薄唇微抿,冷白清隽的侧颜宛若一幅水墨画。
柴棒儿胡同,曲家。
曲四正带着一帮兄弟往院里搬蜂窝煤。
“曲哥,今年全靠你搭上了竹生兄妹俩,兄弟们都能过个肥年!”
“那可不,咱以前可烧不起蜂窝煤,都是拉煤末子回来打成煤饼,今年家家棚子里都堆满了。”
“我家那口子看我今年挣到了钱,好家伙,在娘家兄弟面前那是一顿夸啊,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去去去,你个二皮脸还会不好意思!”
一群人有说有笑,曲四心里也高兴,但他不忘敲打手下的人:
“都低调点,当心尾巴翘高了被抓去挂牌子!”
胡同里从小一起长大的麻子笑道:“曲哥,我们心里都有数,你啊,就是坐牢把胆子给做小了。”
曲宝珠打帘子出来,拎着热水壶挨个给哥哥的兄弟们倒水,轮到麻子时,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
“笑笑笑,整天就知道呲着个大牙乐,也不怕牙齿冻掉喽!”
“嘿,你这小妮子,敢这么说你麻子哥……”
周围人哄笑,麻子脸有些热,作势要去揪曲宝珠的辫子。
曲宝珠嫌弃地躲开,扫过门口的时候眼睛一亮,“竹生哥,你来啦!”
邹竹生停好车,冲她淡淡点头。
曲宝珠没有因为他冷淡的回应就丧气,探出脑袋朝他身后望:
“皎皎呢,她没来吗?上次她送过来二十罐润肤油试水,结果根本不够卖,我看年底了就在原本的价格上抬了五毛钱,纺织厂的同事都抢着要!”
一年到头,大姑娘小媳妇手里都攒了些零花钱,遇到效果这么好的护肤品,可不得疯抢嘛。
邹竹生没想到曲宝珠能把润肤油卖出去,还卖得这么快这么好。
难怪皎皎当时提出要卖润肤油时,没选他而是选了曲宝珠,两人躲在房里嘀嘀咕咕半个小时就把合作敲定了。
事实证明,皎皎没有看错,曲宝珠在兜售姑娘家用的小玩意儿上很有天分。
可为什么选好了合作人,润肤油又能赚钱,她还是要离开呢?
邹竹生取下车把手上挂的东西,递给曲宝珠:
“她回崇兴岛了,这里是五十罐存货,卖完了等明年。”
“啊?那她还会回首都吗,什么时候回来?”曲宝珠失落道。
这也是邹竹生想问的。
“不知道,年底查得不严,你自己注意一点,不要惹上麻烦。”
曲宝珠失落的眼睛瞬间泛起光彩,嘴角忍不住上扬,竹生哥刚刚是在关心她吗?
她抱着润肤油嗯嗯点头,脸颊染上一丝羞涩,“我会小心的,赶紧进屋吧,你衣服都被雪打湿了。”
邹竹生嗯了声,和曲四一起进屋里谈事情。
曲宝珠将润肤油收进柜子里,又小跑着出来给邹竹生倒热水,还往里面加了两大勺白糖。
麻子看着这一幕,顿时觉得自己手里的热水不是热水,而是老陈醋,靠在门框酸溜溜道:
“宝珠,怎么不见你给我们杯子里加糖呢?”
曲宝珠小脸一红,“你懂什么,竹生哥太瘦了,喝点甜的能长肉!”
麻子嗤了声,“他可不缺买糖买肉的钱,而且他是瘦是胖,用得着你操心吗?”
“麻子哥,你今天吃枪药了,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呢,没有竹生哥,你可没钱捯饬这一身新行头!”
说邹竹生,那曲宝珠可就不高兴了。
她端着搪瓷缸出来,经过麻子的时候故意撞他,轻哼一声,甩辫子走了。
麻子捂着胳膊,表情很受伤,“没良心的小丫头,看见长得好看的心就飞了……”
屋内,邹竹生正在和曲四商量年前最后一次收货,曲宝珠进来,“竹生哥,喝水。”
邹竹生接过,“谢谢。”
都说知女莫若母,曲家父母走的早,曲宝珠是曲四一手拉扯大的,又当哥又当爹又当娘,哪能看不出自己妹妹的心思呢?
曲四眼神在妹妹和邹竹生之间来回打转,他其实也挺想多个邹竹生这样的妹夫的。
虽然他们家条件一般,但宝珠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聪明漂亮,还是纺织厂女工,在胡同里的小姑娘里也能排前三的。
“咳咳,宝珠啊,那什么,你竹生哥的外套湿了,你拿去炉子边烤烤,等会儿走的时候好穿。”
“不用。”邹竹生下意识拒绝。
曲四冲曲宝珠眨眨眼,后者立刻会意,“啊,好,我这就去。”
曲宝珠拿了外套就钻进隔壁屋子,邹竹生起身被曲四按住,“来来来,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等谈完事,外套也烤干了。
邹竹生道谢,从曲宝珠手里接过暖烘烘的外套,手摸到某处时,脸色却变了。
“我口袋里的东西呢?”
曲宝珠连忙解释,“你说盒子里的项链吗,我抖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了,我捡起来又放回口袋了啊。”
她伸手过来想帮忙一起找。
那条金项链很漂亮,可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放回口袋了,怎么会不见呢?
“我说的不是项链!”邹竹生冷声。
他白皙俊美的脸上罕见的露出急躁和慌乱,右手探进衣服内袋不停翻找,仿佛遗失了某件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
曲宝珠突然想起什么,“口袋里有几张糖纸,我以为你吃完忘了扔,就……”
她的声音在邹竹生的凝视下越来越低。
那双平日里看起来云淡风轻的茶褐色眸子此时布满了冰冷阴翳,像是被某种冷血动物盯上。
邹竹生抓住曲宝珠的胳膊,“糖纸呢?”
青年看着瘦力气却很大,曲宝珠胳膊被捏得生疼,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对不起,我以为是没用的,就,就扔了……”
“扔哪儿了?”
曲宝珠被邹竹生透着寒意的声音吓得一抖,如同做错事的孩子,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扔,扔炉子里了。”
邹竹生整个人好像镀了一层寒霜,拽着曲宝珠到隔壁屋子。
几张薄薄的糖纸早已在炭火中化为了灰烬。
邹竹生死死盯着炉子,心脏仿佛被暗红的火光烧灼。
曲四见状不对,赶忙把人从邹竹生手里解救出来,打圆场道:
“竹生,宝珠以为是垃圾就扔了,她也不是故意的。”
“没想到你还有收集糖纸的爱好,哪种的,我去供销社买了赔你,生什么气啊,不至于。”
邹竹生低垂着头,细碎的头发遮住眉眼,喃喃:
“买不到的,再也没有了……”
那是几张兔子奶糖的糖纸,怎么会买不到?
曲宝珠不明白邹竹生为什么要这么说,可他声音藏着的失意和哀伤,却叫曲宝珠心口又酸又涩,忍住没掉的眼泪滚落下来。
“竹生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邹竹生没看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竹生!这……诶,你等会儿走,现在雪大!”曲四喊道。
曲宝珠擦了把眼泪,跑回屋里找出存钱的铁盒子,拿了钱就往最近的供销社跑。
另一边,邹竹生推着自行车走在雪地里,那个贴着胸口的内袋好像破了一个大口子,刺骨的寒风灌进去。
“竹生。”
突然,背后有人叫他,不是曲四也不是曲宝珠,而是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
邹竹生回头,看见来人后眉头微拧,“你喊我有什么事?”
对于他疏离冷淡的态度,那人似乎很介意,语气不悦道:
“你对华家人说话也这个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