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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金桂吼河东

    话说宝玉正要回怡红院,

    只听背后有人喊了二爷,

    回头看时,

    原来是香菱。

    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

    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竟没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这信,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好空落落的。”

    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哪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

    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馀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大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

    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糟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担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

    一面说,

    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

    便怅然如有所失,

    呆呆的站了半天,

    思前想后,

    不觉滴下泪来,

    只得没精打采,

    还入怡红院来。

    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

    兼以风寒外感,

    故酿成一疾,

    卧床不起。

    贾母听得如此,

    天天亲来看视。

    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服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

    一月之后,

    方才渐渐的痊愈。

    贾母命好生保养,

    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

    方可出门行走。

    这一百日内,

    连院门前皆不许到,

    只在房中玩笑。

    四五十日后,

    就把他拘约的火星乱迸,

    哪里忍耐得住。

    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又听得薛蟠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

    再过些时,

    又闻得迎春出了阁,

    宝玉思及当时姐妹们一处,

    耳鬓厮磨,

    从今一别,

    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

    这百日内,

    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

    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

    凡世上所无之事,

    都玩耍出来。

    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服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

    今年方十七岁,

    生得亦颇有姿色,

    亦颇识得几个字。

    若论心中的丘壑经纬,

    颇步熙凤之后尘。

    只吃亏了一件,

    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

    又无同胞弟兄,

    寡母独守此女,

    娇养溺爱,

    不啻珍宝,

    凡女儿一举一动,

    彼母皆百依百随,

    因此未免娇养太过,

    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

    爱自己尊若菩萨,

    窥他人秽如粪土,

    外具花柳之姿,

    内秉风雷之性。

    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做当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作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唤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份如此。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后,

    不知要行何事,

    先与金桂商议,

    金桂执意不从。

    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

    薛姨娘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做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嗓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

    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

    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

    一日金桂无事,

    因和香菱闲谈,

    问香菱家乡父母。

    香菱皆答忘记,

    金桂便不悦,

    说有意欺瞒了他。

    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哎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

    话说金桂听了,

    将脖项一扭,

    嘴唇一撇,

    鼻孔里哧哧两声,

    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

    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金桂道:

    “依你说,

    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说到热闹头上,

    忘了忌讳,

    便接口道:

    “兰花桂花的香,

    又非别花之香可比。”

    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赔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

    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

    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

    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

    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服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

    香菱道:

    “就依奶奶这样罢了。”

    自此后遂改了秋字,

    宝钗亦不在意。

    这人分三六九等倒也罢了,那三六九等里,又有那一心好事的,和那一味善良忍耐的,若这样的人凑到一起,就会生出多少事来,也不是一般人可知。

    那香菱一颗善良忍耐心一味忍让,就以为对方会善待了她,岂不知你越是忍让,越是助长了那无明的自以为是的蠢蛋们的无明心。越会生出更多的事来。

    就比如那狐狸,

    本来就是来吃你肉的,

    再伪装也不过如此,

    到底是如此,

    不会因为你善良就放过你,

    只会调戏一番,

    再顺手剥了你的皮,

    顺口吃了你的肉。

    把你的骨头丢给狗吃,

    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其实是蠢笨死的。

    那群瞎起哄的小白,

    也是如此!

    那开悟的智者和他们

    早说了这个道理,

    他们还以为是挑拨离间,

    或者是别有用心,

    等到自己被人家,

    剥了皮,

    吃了肉。

    还替人家盛汤。

    真是无药可救的一群,

    乌合之众!

    那河东吃人的狮子,

    这会子又吼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