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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二爷恨无能

    话说那妙玉在后山上,只见贾母处来来往往,像走马灯一样络绎不绝的人。就知道又有好戏看了。

    这妙玉毕竟还没有修炼到家。于这人事上还是个热心的。一则看大老爷如何,一则看老太太如何,一则看邢夫人如何,一则看凤姐儿如何。

    这时候,就见那主角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在凤姐儿房里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他的,不如躲了这里,因找了琥珀说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

    琥珀就答应了鸳鸯。

    鸳鸯也往园子里来,

    各处游玩,

    不想正遇见也在外候主意的平儿。

    平儿因见无人,

    便笑道新姨娘来了!

    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平儿听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越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辞始末缘由告诉与他。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做?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

    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说着,三人坐在石上。

    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听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

    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

    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因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二人见他急了,

    忙赔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姐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纳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平儿袭人笑道真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事到如此,臊一会怎么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

    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久也寻的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

    平儿袭人都忙让座。

    他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话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

    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那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自然是好画了。只是那小老婆却非是个女人都能当的。

    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

    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鸳鸯气得还骂,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才罢了。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什么的?我们竟没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瞧我们宝二爷去的,谁知迟了一步,说是来家里来了。我疑惑怎么不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里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

    三人唬了一跳,

    回身一看,

    不是别个,

    正是宝玉走来。

    袭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那里来?

    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来哄你。看你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就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两个,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

    平儿笑道咱门再往后找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

    宝玉笑道这可再没了。

    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

    只伏在石头上装睡。

    宝玉推他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

    回房里去睡,岂不好?

    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母,凤姐因回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

    这有钱有势的人,办法也是一大堆,一般的人早就投降了,偏这鸳鸯一口咬定就是不放口!

    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细细说与他。金家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找鸳鸯,只望一说必妥,不想被鸳鸯抢白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不中用,他倒骂了我一场。

    因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也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

    邢夫人听了,因说道又与袭人什么相干?他们如何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娘。

    凤姐儿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

    凤姐便命人去快打了他来,告诉他我来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他来帮个忙儿。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儿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些什么事!

    这王熙凤还好是个女子,

    要是个男儿,

    不知道又会造出多少孽来!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间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来也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

    贾赦听了,喝了一声,又骂下流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唬得贾琏退出,一时又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着。一时金文翔来了,小幺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隔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

    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方才明白。

    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命他出去。鸳鸯意欲不去,又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又许他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做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哥无法,少不得去回覆了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

    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

    他哥嫂听了,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姐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

    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姐妹们出去。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姐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赔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

    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

    贾母就说道不偏心!

    因又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

    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

    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

    宝玉听了,忙走过去,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

    宝玉听说,忙站起来。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我。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

    凤姐儿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这话说得漂亮!

    顿时就把那各方尴尬的心,给压制下去了。妙玉在山上也为凤姐儿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