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然下意识地推后半步,站到林木的阴影下。
这样的场景,他在辽东曾见过的;但他从没想过,在大周的国境会出现这样的惨痛的局面。
整个大周的南部边境,面对的只有宋人,驻在此地的周军,其假想敌也只有宋军。刘然身为统军使郭仲元最主要的辅佐官,在情报上的努力也针对着宋军,比如宋国赵方所部在京湖两路的调整,全然瞒不过刘然等人。
赵方颇有诗才,每一首诗写就,刘然都会在最短时间内知道。赵方年过七十,渐渐多病,为他诊治的医生开什么药,刘然也知道。有个医生叫陈自明的,根本就是大周的内线。甚至赵方麾下兵力调动、将领陟罚臧否,也都瞒不过刘然。
倒不是说,大周对宋国的渗透单方面到这程度。两国边境上,商贾行旅往来如此频繁,本来就没什么能瞒住的。早前赵方带着几个随从优哉游哉直入开封,那就证明宋国之人同样有这本事。
大周军方极度加强对信息的掌控,其实是尹昌去职以后的事情。
尹昌是山东红袄军的有力人物,也是最早投奔郭宁,第一个被委以重任的红袄军首领。在此之前,郭宁依赖的北疆军人数量有限,譬若一人有筋骨而缺乏肌肉,是在尹昌投入定海军麾下之后,才有数以十万计的红袄军纷纷归附,填充了郭宁的军事力量。
红袄军出身的将士们私下自嘲,说造反这件事,红袄军流血流汗,而郭宁的定海军摘了桃子。某种程度上,这也不能说错。
此后郭宁由将帅而权臣,由权臣而皇帝一步步上去,红袄军旧部也水涨船高,盘根错节地占据了周军许多中层、基层的职位。尹昌身在开封,却敢于影响朝廷大政,其底气就在于此。
尹昌因此倒了霉。当时朝廷里曾有风声,说包括胥鼎在内的一批大臣都认为,尹昌犯下这样的大错,不严加处罚,就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先河,以后还有臣子肆意妄为,难道都轻轻放过?
是郭宁排除了这些杂音,只罢了尹昌的官,随即又让他去了高丽国做人上人,还把亲近部下都带上。但其他的人,必然面临清洗。尤其是那些与尹昌没亲密到那份上,可红袄军旧部身份却过于明显,掩过了大周武人身份的人,压根别想逃过这场风潮。
郭宁待人并不苛刻,清洗的过程也不暴烈,但短短半年里,实实在在地有军官明升暗降,有军官被勒令退役归农,有军官携家带口被调到异地任职。还有不下四五十名将校麾下,超过两万人的军队调动,有半数去了北方,有一部分填充了李霆所部。
这些人大量离去以后的空间,则留给了各地军校毕业、有过在殿前服役经历的学生。
军校学生才是最忠诚于郭宁的一批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本只是乱世中的普通士卒,既没有家财,也没有家族牵绊,没有郭宁,就没有他们的未来。所以他们绝不会被什么集团推动着自行其是,能让他们服膺的只有郭宁。
但这些学生太低,声望和经验毕竟远不如红袄军旧部。所以就算被派到军队里,想要掌握实权没那么容易。他们要证明自己才干不下于乱世中崛起的红袄军宿将老卒,也需要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
与此同时,尹昌等人为筹备与宋国的战争,在南京路不少地方超量囤积的武器、物资,也在此期间陆续转移到北方,正好用来支持北疆的战事。运输的物资数量之庞大,一度导致漕河河运堵塞。
这样的操作是必须的,非如此,不足以确保军队的忠诚,但这操作也必然会影响军队的战斗力。所以李云、徐瑨等控制秘谍的人物和郭仲元这样的大帅,都格外加派了数倍的密探和情报人员,务求盯死了对面的宋军,绝不容他们乘机偷鸡摸狗。
愈了解宋国和宋军,将领们就愈是放
心。宋国确有精兵猛将,但这个国家从上到下,根本就不是为战争而生的。他们的军队只能用于守御,却绝对无法组织起一场向大国的进攻;他们的士农工商各个层面也都如一团散沙,无法支撑一场战争。
所以南京路统军司的兵力和武备纵然极大削弱,也足以保障安全。几个重镇各有三五千人,各处隘口也都有百人队管束,稳定地方易如反掌。
可谁知道来了蒙古军?他们从哪里来的?他们怎么就来了?南京路统军司的耳目,为什么没有发挥半点作用?
刘然为此疑惑了一阵,切齿痛恨了一阵。随即他在漫山遍野的蒙古骑兵追逐下疯狂逃亡,再也顾不上发泄情绪了。
他只知道,蒙古军和宋军,根本不是同一个档次的对手。蒙古军的战斗力胜过宋军十倍,行军攻掠的速度胜过宋军百倍,对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的破坏力超过宋军千倍!
在面对蒙古骑兵突袭的时候,南京路各地驻军忙于内部调整、缺乏战争准备的问题暴露无遗。
大周缘边各地,没有一个村庄能坚持超过半天,没有一处聚落不被立即摧毁,没有一处隘口能封锁敌骑的行动,也没有一支驻军能够与敌鏖战而不遭歼灭。
刘然的武艺很是出众。他身边的伙伴也大都出身辽东,久经沙场考验,个顶个的好汉子。但个人的勇猛善战在倾覆的大局中,起不到任何作用。
这几年里刘然也狠读了兵书战策。作为被大周皇帝郭宁看好的年轻军官,他觉得自己的未来不止一个招讨司军事判官,而自己的才干能够执掌一方军事,保境安民进而开疆拓土。但他学的那些兵法韬略,在持续的混乱中毫无施展余地。
毕竟他现在是个辅佐官,直属部下就那么一点。
他从边境一路逃到中牟,期间好几次汇合了驻防兵马,却无一例外被蒙古人打散。战争爆发的那个刹那,周军处于全然分散的状态,直接注定了他们的失败。
处于野外或者小型营地里的任何部队,都无法与同伴展开呼应。他们要么当场被打散,要么就得承受蒙古军一波猛似一波、仿佛永无上限的攻势。
坚持作战的时间稍微久一点,还得亲眼目睹辖境内的百姓被尽情屠杀。那些都是与军人厮混熟了的百姓,是平日里卖菜的老妇、挑水的老翁、偶尔眉来眼去的女人,在将士执勤时左右玩闹吵着要糖吃的孩子!
他们就这么一批批地惨叫着,死在将士们眼前。他们尸体被绑上绳索,用马匹撕扯开,带着几截脊椎骨的血淋淋头颅,被蒙古骑士当做武器扔进防御阵地。
如果稍稍检视首级,甚至还会发现其中某个,属于附近军营的驻军将领,或者附近某村镇的地方官。
没有做足心理准备的人,不可能承受这样的冲击。绝望的情绪立即蔓延,会使守军的体力、精力、战斗意志急速消耗,再怎么坚持也总有人坚持不住,随即全线崩溃,兵败如山倒。
现在,连中牟也丢了。
那就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向开封靠拢。
刘然皱眉想着,在林间快速穿行,赶上了意图穿越林地的大队。
有个士卒见到他,略抬高嗓音道:“判官,孙校尉醒了。”
孙校尉指的是孙胡子。张平亮去往北疆以后,带走了刘然小半旧部,孙胡子倒是依旧做着刘然的亲兵队长。如今他也有了个忠武校尉的散官官阶,再往上就得称将军了。
因早年攻打开封时受了重伤,孙胡子身体一直不好,一年里倒有半年缠绵病榻,这次能逃出来,不知路上多么侥幸。但昨天傍晚的一场战斗中,孙胡子伤了左肋,包扎好以后持续昏迷。
“醒了?”刘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孙胡子身边。
孙胡
子虚弱地点了点头:“老刘,咱们在哪儿?”
“开封西面。本想往中牟去的,不过刚才中牟守军直接被蒙古人冲散……这会儿怕是完蛋。”刘然低声介绍情况,同时检查孙胡子身上的伤口。这都是军官必备的技能,训练过很多遍了,刘然的动作非常熟练。
“小伤,不是很重。你休息几天,就能活蹦乱跳。”
孙胡子苦笑:“别说什么活蹦乱跳。就算没受这伤,我也蹦跳不了。这几年里,我光是站着,浑身骨头就疼,早就拿不起刀,是个废物啦。”
刘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胡扯,别多想。”
孙胡子环顾四周,发现在身边不断前进的队伍里,多是陌生面孔。他低声问:“又收拢百姓了?”
“昨晚打完那一场后,沿途聚集了些,加上遇见的一队败兵。他们指望我,我也没法抛下他们……我打算把他们带到开封。到那里就安全了……开封有郭大帅坐镇,必能坚持下去。”
刘然尽量用轻松些的语气说话。
他心里很沉重,至今都不敢相信己方遭受了如此可耻的背叛,和如此无法想象的失败。但他非得打起精神来,否则就没法激励部下们。
孙胡子慢慢地伸出手,握住刘然的臂膀。
刘然以为他想起身,稍用力扶了下。孙胡子喘着气,身体没动,却把刘然拉近了些:“不能去开封。”
“什么?”
“蒙古军的套路,过去几天里看到多少回了,你还不明白么?开封城外游走的蒙古骑兵一定最多,他们就等着各路败兵退向开封,然后轻而易举地拦截、吃掉!我们去开封,就像飞蛾扑火!”
“那就带着大家继续逃?一边逃一边厮杀,直到所有人死在路上?”刘然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南京路的军事重镇,当然不止开封一处。但此时边境连连失败、各处道路截断,就算其它重镇大城稳固,去不了也是白搭。何况已经到了开封,不搏一铺又待怎地?
这次蒙古军急着趁乱攻入中牟,没有仔细周边,己方这群人侥幸逃得一命。下一次呢?去开封或者不去,哪一种选择活命的机会大些,谁能保证?
“不能去。”
孙胡子冷笑两声:“这队人里,有不认识你的么?有人不知道你是大周南京统军司军事判官么?”
“胡子,你到底什么意思?”
“大伙儿到了开封城附近,顶多两成把握进城,进城以后,也不过给城里增添几十个能打仗的兵,聊胜于无。可还有八成可能,是队伍被蒙古军歼灭,有人指认出你。然后蒙古人把你或你的尸体推到城下,大声炫耀,说南京统军司又一名重将死了!”
孙胡子急促地呼吸几下,继续道:“你猜开封城里的普通百姓们会不会惊恐?开封城里把自家安危看得比天大的商贾们,会不会慌乱?驻军连续被调走以后,现在的开封就像个薄皮大馅的馄饨……三千士卒守这么大的城池,还有多少余力去压制乱民?若压不住城里的混乱,城外的蒙古军会做什么?”
刘然沉默了会儿。
而孙胡子嗤笑道:“咱们的统军使这会儿必然焦头烂额,你省省吧,别添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