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元》 第一章 人间 郭宁觉得浑身冷得像冰,后背则阵阵剧痛。 他呛咳了好几声,才把几乎掩埋住口鼻的泥浆和污血都吐出来。 随着他的喘息,面前水波晃动,碎裂的冰碴彼此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动。 有呼啸的风刮过。风过处,愈发的冷。风声中,裹着若有若无的痛苦呻吟,还有一声声利器挥砍入人体的钝响。 这声音使郭宁骤然紧张。他下意识地双臂用力,支撑起原本倒伏在水中的躯体。 这个动作使得后背的疼痛愈发剧烈,仿佛有某种灼热的东西,在筋骨间搅动着。那是两支箭矢,箭簇入肉甚深。好在,应该没有伤到脏腑。 郭宁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会儿才醒。醒来时候有些迷糊,不知道梦里梦外,哪一个是真实。 不过,当他稍稍转过身,看到水泽间横七竖八的躯体,看到鲜血从一处处可怕的伤口汩汩流出,覆盖了整片水塘的时候,他就确认了,眼下这一切,绝对是真实的,不是梦。 数丈开外有一名虬髯大汉,正在水泽边缘往来走动。 此人身着轻便皮甲,里面套着宽大的圆领戎袍,身后背弓,腰间带着箭囊,手握一把染血利刃。 适才郭宁听到的挥刀劈砍声,便是此人在补刀。 死者们大都是背后中箭倒地。有好几人本来一息尚存,被这大汉挥刀劈砍后,手脚抽搐了几下,没了声息。 此时郭宁挣扎起身,引起了虬髯大汉的注意。 他先是猛吃了一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随即,又注意到郭宁虚弱的动作,看到扎在郭宁背后的箭矢还在晃动,还有缕缕鲜血正沿着郭宁的身躯流淌到水里。 于是他精神一振,凶恶地走来。 郭宁双手按着膝盖,勉强站直。脚步未稳,那大汉挺着短刀朝郭宁当胸直刺,声势猛恶异常。 可惜太用力了,破绽百出。 郭宁稍稍侧身,短刀落空,转从肋下划过。 他左手如铁钳般抓住大汉持刀的手腕,奋力向回拉扯,并藉着拉扯的力量箭步向前。 大汉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黑,面门遭郭宁挥拳痛击。大汉踉跄着待要反击,郭宁已然夺过短刀,翻手挥动。 短刀刺进大汉右侧的脖子,再朝左侧下方抹过咽喉,锋刃撞到左侧的肩胛骨方止。 虬髯大汉的咽喉血管被切断了。血液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从绽开的皮肉间向外溅射。黏稠的血喷到郭宁的脸上,再往下流淌,让他感觉有些暖和。 大汉瞪着郭宁,张了张嘴,咽喉处却只咕噜噜冒出几个血泡。下个瞬间,他的眼神散乱,身体摇晃着倒下了。 郭宁的脚步也有些踉跄。简单的两个动作,几乎将他积蓄的力气消耗一空;他的眼前仿佛金星飞舞,一片天旋地转。 可那虬髯大汉还有同伙。 就在郭宁挥刀的刹那,芦苇丛哗哗乱响,另两人踏着齐膝的水,横冲直撞入来。两人正见着虬髯大汉咽喉溅血,俱都惊怒。 其中一人大声呼号着拔刀奔来。另一人脚步稍稍放慢,在二十步开外张弓搭箭。 郭宁来不及闪避,只来得及猛地向前探出右臂。 只听得“嗡”地一声响,射来的长箭被郭宁死死攫在手中,箭杆还扭动震颤着,就如出水的鱼儿那样。 那人使用的,是不满五斗的轻弓,又因慌乱,弓只拉得半开,发箭的动作也全不标准。 但箭矢是女真人惯用的重型箭,很长也很重。长达六七寸的锋利箭簇划破郭宁的掌心,鲜血四溅。 抓住箭矢的同时,郭宁俯身半蹲,从虬髯大汉的身上抄出一把弓来,搭箭还射。这个动作早已经历千锤百炼,他根本无需瞄准,长箭便嗖地破空掠过。 当先奔来的持刀之人额头中箭。随着箭矢噗然贯颅而入,他扑倒水中,再也没有声息。 郭宁从虬髯大汉的箭囊中取出第二支箭。 后头持弓之人的动作不慢,也已经取了第二支箭在手。可他见此情形,竟不敢与郭宁放对,只哆嗦着嘴唇,强笑道:“六郎!咱们有话好…” 话音未落,他的额头上也多了一支箭,立时气绝。 连发两箭之后,郭宁心跳如鼓,浑身发冷。 坚持不住了。 他用弯弓支撑着身躯,想往连绵沼泽深处藏身,可没过多久,便扑倒在芦苇丛里,再次晕了过去。 这一回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 看来,除了那三个被杀死的,没有其他敌人来到。真是侥幸之极。 地面的湿气透过芦苇泛上来,寒彻骨髓,使得身体都僵硬了。 郭宁嘶哑地笑了两声,慢慢地活动臂膀,过了好一会儿,才反手持刀,贴着暴露在体外的箭杆向下切割皮肉,想把箭簇剔出来。 这个动作有点别扭,难免搅动卡在背部筋骨间的箭簇。他满头冷汗,面目狰狞地咬着牙,时不时发出几声闷哼。 待到两根长箭先后离体,郭宁猛地松了口气。 他离开军队已经很久,但仍然习惯性地穿着盘领、窄袖的戎服。在戎服下面,再着一件皮甲。 皮甲不是什么好货色,表面有好些破洞,许多地方被浸泡朽烂了,散发着一股腐臭味道。好在白天偷袭他的人,不是什么好手,用的弓力也不足。箭矢的力量被皮甲削弱,所以伤处失血虽多,却不致命。 不过,抽拔箭簇的动作把伤口又扩大了些,动作稍微剧烈,便抽搐也似地疼。 这下子,可真没法与人动手啦。 郭宁撕下衣襟,简单裹一裹淌血的伤口,然后攀着身边的老树,挺直腰杆向周边眺望。 初春时节,冰雪未销。清冷的月光照射下,可以看到沼泽的水面和植被上白亮亮的薄冰。 密布的芦苇和灌木绵延,苍莽不见边际。北面远处,隐约可见陡峭的堤坝或河岸,那上头也一样横生杂木,与低洼处的芦苇和灌木连成一片。 没有敌人活动的迹象。 郭宁往白天厮杀的方向走回去。 刚走了几步,不远处传来枯枝断裂声响,郭宁的身体一俯,脚步猛然静止。 片刻后,几只乌鸦扑棱棱地低空掠过,落在另一排枝条上,开始呱噪。于是他继续行动。 本该把精力集中在警戒四周,再想想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局,可随着轻轻的脚步声,郭宁的思绪开始纷乱。上一次晕倒时做的梦,这会儿不仅没有模糊,反而愈来愈清楚。 在梦里,郭宁生活在千载以后,见识过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事物。那些可太有趣了。 郭宁觉得,也许那个梦是真的?自己真是一个后世之人,只是穿越到了崇庆二年,在一个金军战士身上苏醒? 不对吧?我是昌州乌沙堡的郭六郎没错啊?我在此世所经历的一切,也很清楚啊? 翻来覆去地思忖了好一阵,郭宁摇了摇头,决定暂时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无论如何,后世的记忆使郭宁长了见识。使他知道了,此刻自己身处的时局,只不过算乱世的开端罢了,未来将会比现在更可怕得多,血腥得多! 发祥于东北一隅,曾经以粗犷、野蛮和雄武威震天下的女真金国,这几年已渐显衰败之像。 前年,也就是大安三年的八月末,金军与蒙古军在野狐岭大战,金军战败,数十万大军销折溃散殆尽,沿途僵尸百里,军资委弃如山。 郭宁在此世的宗族、亲眷和袍泽弟兄,大都没于此战。他本人,也因此流落到了长城以内的安肃州境内。 战后,蒙古军横行中原和金国内地,兵锋所及,北由临璜过辽河,西南至忻、代,东至河朔、中都。盘踞在蒙古高原上的猛兽,开始向高原以外探出爪牙。 到了去年,也就是崇庆元年,蒙古军再度突入中原,一度以偏师直取中都,百计攻城,金军野战则全军俱殃,城守则阖郡被屠,千百万军民,又一次承受了可怕的摧残。 而这些,只是开始罢了! 郭宁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 来自另一世的记忆仿佛潮水般涌入郭宁的头脑。那些平淡的叙述、简单的数字,与此世的所见所闻融合在一处,汇成了尸山血海,令他猛然顿住脚步,几乎透不过气来。 过了半晌,他深深地叹气,骂了句:“这狗日的世道!” 第二章 勇锐 郭宁在泥水间深一脚,浅一脚,走得不快。饶是如此,脚下的泥水也难免被翻腾起来,散发出特有的腐臭气味,令人呼吸不畅。 虽有皎月当空,但沼泽里遍布水潭深坑,又有轻雾飘荡着,与蒸腾的水汽混合在一起,遮蔽视线。夜间行进,甚是险恶。 此前晕晕乎乎避入沼泽深处时,似乎没走多远;这会儿折返,路上却几次迷失方向,花了不少时间。 好在适才的厮杀场,依旧保持原样。 同伴和敌人的尸体还在。 有几头黑色的小兽,正呲着牙,围拢在尸体旁边舔舐着血迹,跃跃欲试。直到郭宁大步走来,它们才发出不甘的呜咽,慢慢往灌木丛里退却了。 郭宁先将一把长刀佩在腰间,然后提起一柄铁骨朵,试了试轻重。 野狐岭大战的失败,使得金国朝廷所能调动的核心武力遭受重创。装备完善的屯戍军卒数十万和野战精锐数万一朝丧尽。 经营数十年的界壕防线陷落后,积储着的无数物资,尽都落入蒙古之手。反倒是溃兵退入河北,无论粮食、军械皆无接济。 刀剑之类短兵器容易损坏,于是铁骨朵这种粗笨之物,便不得不流行起来。 这柄铁骨朵,原是郭宁的亲信部下姚师儿所用。姚师儿膂力过人,擅使铁矛、铁骨朵和流星锤等武器。早年在界壕以北厮杀时,他几次救过郭宁的性命。 因为姚师儿的性格刚勇尚气,好斗嗜杀,格外遭人忌惮。在敌人偷袭的时候,他是第一个遭乱箭攒射的,尸身上密密麻麻插了十几支箭,就像一只死去的刺猬。 郭宁把箭矢一一抽出,挑了几支好的,洗去血迹,放进箭囊。 然后,他找了件稍微干净的袍服,把姚师儿的尸体裹着,将之拖进池塘边刚挖好的坑里。 这条高大而瘦削的汉子被安置稳当了,郭宁转过身,接着收拾其他几具尸体。 下一个是高克忠。 高克忠是上京临潢府的渤海人,早年科举不中,以教授乡学为业。后来被签入军中,辗转至宣德州。 因他颇通文字,成了更戍军百户的文书。流落到安肃州以后,他结识了郭宁,总是想教郭宁读书。可惜,当时郭宁并没有兴趣。 这老书生中箭以后一时未死,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遭人挥刀砍杀。他胸腹间被砍了好几刀,现出巨大的豁口。肠肺都流淌在外,发出剧烈的腥臭气,收拾起来很麻烦。 过了好半晌,郭宁喃喃地骂了句,往水边去洗了洗手。 最后一人,是年纪最小的吕素。 池沼边缘的地下水位很高,而且郭宁的体力不足,器具也不趁手,所以挖的坑有点浅。吕素的大半个身体都高于地面,充满血丝的暴睁双眼就这么瞪着郭宁。 郭宁探手过去,替他把双眼阖上。 在乌沙堡的时候,郭宁是正军,吕素是他的阿里喜,也就是甲士的副从。吕素长辈早亡,家中有一个姐姐、一个幼弟要养活,每年春荒都很难熬。 因为正军的待遇比阿里喜高很多,他常常向郭宁借钱。 吕素一直嬉皮笑脸地说,等到自己退伍了,能拿到银八两、绢五匹,到时候一并把积欠还清。 不过,那得等到何年何月?屯戍军的将士除非战死沙场,还能有退伍的一天?郭宁觉得,这娃娃约莫是不打算还钱了,只是嘴硬。 郭宁笑了笑。 吕素胸前的衣襟敞开着,有个小小的拨浪鼓将要掉出来。郭宁稍稍犹豫了一下,郑重地收起这个拨浪鼓,接着,开始往堆叠的尸体上覆土。 花了小半个时辰,他勉强拢起了一个土堆。 先前退避到灌木丛里的几头小兽,这会儿又遛达出来。它们失望地绕着土堆跑了两圈,发出狺狺的吠叫。 转而发现,还有几具尸体未被掩埋,于是它们扑了过去,继续被打断的盛宴。 郭宁忙了半个晚上,浑身酸痛,非常累。他喘着粗气,坐在土堆旁,看着敌人的尸体被野兽撕咬。 那三人,郭宁都认识的。他们的身份与郭宁等人一样,也是从界壕以外退入河北的散兵游勇。 其首领,则是盘踞在高阳关一带的原屯戍军百户,奚人萧好胡。 萧好胡的行事何以如此毒辣,原来的郭宁完全没有预料到。但现在的郭宁,很容易就把首尾想得清楚。 大安三年战败以后,边疆溃兵并未得到朝廷的接济或整顿。 故乡在河北、山东或中原的很多人成群结队,陆陆续续自行返乡。至于返乡之后是再度被签军还是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而故乡在界壕以北的屯戍军士卒们就麻烦了。他们的家乡早已化作丘墟,人民百不存一,就算有活人,绝大多数也都被蒙古人迁徙到了草原。 士卒们无家可归,便零散分布在河北北部涿、易诸州。有的落草为寇,有的被地方势力招揽,混口饭吃,等待着朝廷募兵。 去年蒙古军再度南下进攻,散落各地的溃兵们闻风而走,有的向东去中都,有的则向南。 郭宁等人便被挟裹着一直向南,经保州,到了安肃州地界落脚。 两个月前又传来消息说,打退了蒙古军。按照朝廷的说法,虽然元帅左都监奥屯襄所部小挫,但左副元帅兼西京留守抹捻尽忠据城而战,击退蒙古军,并使成吉思汗本人受伤。 突袭中都方向的蒙古军偏师也同样不克而走。 这个消息使溃兵们稍稍安心。 得益于这一场胜利,朝廷总算有余裕重整北方防线。道家颁下敕令,要河北各处都收拢军马,陆续差发前线。 此时便有女真贵胄插手其中,试图以这些溃兵为资本。毕竟溃兵中有许多都是原本的野战精锐,若能加以整训,很容易就能组成一支强兵。 比如安肃州这边群聚的溃兵,最近普遍得到新任安州刺史徒单航的招引。 那徒单航本在朝中任吏部侍郎,乃是金国着名的显赫家族子弟。听说其父为驸马、枢密使,其长姊乃是当今的皇后,而族人多有出任元帅、平章等要职的。 徒单航颇有壮志,虽然身处安州这个区区支郡,却想要藉着自家的实力,谋取保州顺天军节度使的职位,故而全力搜集散兵游勇,以为凭依。 为此,徒单航特意新设了一个指挥使司,腾出五百人的员额,并将指挥使、军使、什将、承局、押官等职位尽数拿出来,招引勇锐之士。 眼看着朝廷重整旗鼓,从各地征发的大军一股股地不断北上,威势渐渐恢复,溃兵们流散了许久,这时候总得想想结局。遂有野心勃勃之人、好勇斗狠之徒、阴险狡诈之辈乘势而起,藉此良机争夺权位。 郭宁颇具报国之心,对重整兵力很感兴趣。前些日子,他一直往来奔走,试图纠合人手投靠安州。 可他虽有胆勇,却显然欠缺洞察人心的本事,结果便卷入了莫名其妙的争端中。 高阳关那边的溃兵首领萧好胡,素来热衷仕途。他将郭宁当做了与自家争夺指挥使职务的对手,对郭宁的奔走联络十分不满。 萧好胡是个极具决断的狠人,就在昨日,他派出弓手数十人,在郭宁的必经之路设下伏击。郭宁对此全无防备,侥幸逃得性命,自家的伙伴们却被袭杀一空。 第三章 照顾 郭宁在土堆旁怔怔地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放亮。 天边有云,朦胧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深深的芦苇荡里。芦苇荡和水面上的雾气随之愈发弥漫,如同灰蒙蒙的波涛翻卷。间或能听到冰块碎裂的声音和哗哗水声,从远处传来。 那是流向边吴淀的馈军河正在解冻。 边吴淀是宋时开掘的缘边塘泺之一。安州西南的边吴淀,到保州的齐女淀、劳淀原本合为一水,横广三十余里,纵百五十里。与安州到雄州的诸多水系一起,号称九十九淀,一度汪洋浩渺,势连天际。 这些年来气候干旱,诸多塘泺本是出于军事用途挖掘的,讲究“深不可以舟行,浅不可以徒涉”。一旦干涸,塘泺的面积就大幅缩小,在边缘产生了沼泽、河道、缓坡交错,芦苇与灌木横生的复杂地形。 这样的地形,正好成了许多溃兵的藏身休憩之所。随着郭宁南下的同伴们,就驻在馈军河汇入边吴淀的一处港汊。郭宁这次领人出外,是为了给大家打粮。 结果呢?遭人一场突袭,粮食还在,人却没了。 粮食其实也没多少,一共三个袋子。一袋是乱七八糟的豆子,两袋是山药之类。萧好胡的手下没把这些零碎杂粮当回事,杀了人以后,任凭袋子落在泥塘里。 郭宁找了好久,才将之找回来。 泡过水以后,袋子很沉。稍稍用力大些,一个袋子的侧面就豁开裂缝,豆子哗哗洒出来很多。郭宁从尸体上扯了两件袍服、三根腰带,重新将之捆扎妥当,再小心翼翼地捡拾起散落的豆子,拢在自己袖子里。 这些都是染血的粮食,非得好好带回营地才行。 郭宁的同伴数量很少,二三十口。 大都是他在乌沙堡和昌州的旧相识,还有他们的家中妇孺。 早年间朝廷设在界壕沿线的戍防军,分为永屯军和分番军两种。大体来说,永屯军以渤海人、契丹人或奚人为主,而分番军则以有事签取于民、事毕放免的汉儿为主。 这两者之间并不隔绝。郭宁的父亲,便在大定年间自中原签军北上;本是个修筑长城、界壕的壮丁,后来被当地的寨使看中,才在乌沙堡安家。 不过,大体来说,北疆驻军中汉儿的数量不多,地位也普遍较低些。勇猛善战如郭宁,也只是一个区区正军而已。 去年大军溃败之际,不少人畏惧蒙古军的残暴,故而簇拥在郭宁身边,仰赖他的勇猛善战才得以脱身。但这些人并不会始终听从一个正军的命令,所以陆陆续续散去了。到现在还跟着郭宁的,不过壮丁若干,妇孺十余人。 现在,姚师儿、高克忠、吕素等壮丁皆死,只剩下十余妇孺,这些粮食,紧吧紧吧够吃很久了。 郭宁觉得自己的体力恢复了一些,于是奋力背起粮食,继续前进。 随着他的步伐,腰间挂着的武器彼此磕碰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往西面走两里,就到馈军河。再沿着馈军河往南走十五里,就到营地所在的港汊。港汊南面,隔着边吴淀是安州的治所渥城县,港汊的西北面和东北面,分别是保州和安肃州。 这个三不管的偏僻港汊,便是郭宁过去半年的落脚之处。 他和他的同伴们,在这里搭建了简单的窝棚,在外围竖起木栅,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寨子。另外,还开垦出一小块耕地。因为去年误了农时,也不知道究竟收获如何。 郭宁走一段,歇一歇,直到中午,才将将赶回。 距离寨子还有里许,道旁的枯草丛里,便有一个孩童窜出来。他扔下手里抓着的虾蟆,向郭宁跑了几步,满脸喜色地大声嚷道:“六郎!六郎!你来啦!” 郭宁还没应答,那孩子转身又往寨子的方向去,继续嚷道:“姐姐!六郎哥哥回来啦!” 嚷了几句,他又兜转回来,上上下下地看看郭宁,问道:“六郎哥哥,我兄长呢?没和你一起回来么?” 这孩童,便是吕素的弟弟,唤作吕枢。吕素年少老成,十二岁起就接替战死的父亲上阵厮杀;吕枢今年才七岁,只是个懵懂孩子。两兄弟一直都受郭宁的照顾,早将他当做一家人看。 这兄弟两人的父亲,在从军之前是个医生。故而两兄弟的名字,一取自素问,一取自灵枢。两兄弟上头,还有个姐姐,单名一个函字,取自于玉函方。 吕枢这么问起,郭宁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强笑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且回去再说。” 吕枢便跟在郭宁身边。 走了几步,他满怀期盼地又问:“六郎,兄长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这次会给我带个拨浪鼓的。” “那倒是有。”郭宁心头一痛,从怀里取出一个拨浪鼓,递给吕枢。 那是他掩埋尸体的时候,从吕素怀里掏出来的。 拨浪鼓也沾了血,郭宁特意将它洗干净了;但沾过水以后,鼓声便不清脆。 吕枢不计较这些,喜笑颜开地拿在手里,咚咚地摇晃不休。 这时候,寨子里也有人迎了出来。 郭宁等人,昨日就该回来,寨子里的人们等到这时,都很忧虑。听到吕枢叫嚷的好消息,十余名老少一齐涌出,然后便见到了肩扛着三个粮食袋子,腰间挂着好几件武器的郭宁。 这些人或者是老卒,或者是士卒的亲眷。人人久在边疆,生死之事见得多了。只这一眼,所有人便从郭宁的神色中,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几人瞬间红了眼圈。 有个颇具姿色的妇人当场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连声问道:“不是说,去打粮么?不是说,都已经安排好了么?怎么就成了这般?” 郭宁只能默然。 这妇人本姓冯,夫家姓严,她的丈夫也是早年签充到乌沙堡从军的驱口,可惜在逃亡路上战死了。她年幼的儿子则在去年病死。所以冯氏这几个月里,跟了姚师儿过日子。 姚师儿非常喜欢冯氏的容貌,所以哪怕战败兵溃途中种种狼狈,一直将她护在身边。 现在,姚师儿也死了。一个孤身的女人该怎么活下去?她又会面临什么样的未来?谁也不知道。 一名梳着双丫髻,头发乌黑的少女,站到妇人身边安慰她几句。说着说着,自己也流下泪来。 那少女便是吕素的姐姐吕函,通常被叫做吕家小娘子的。 吕枢跟在姐姐身边,一手握着拨浪鼓,另一手去牵姐姐的袖子。唯独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故而神情有些迷惑。 如今的世道,与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乱世也没差多少。数以十万百万计的人,已经被时势碾压如齑粉。郭宁等人,也只是凭着自身微薄的力量勉强挣扎求存。 此番他们遭人伏击,有勇力的男儿除了郭宁以外皆死。那么,这个小团体,再也没有维系下去的理由,该到四分五裂的时候了。 而小团体里的人们,大抵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粮食够吃一阵的,你们去分了。”郭宁把三个粮食袋子放下来,沉声吩咐一句。随即转向吕函:“若有多的饼子,拿几张来给我。” 说完,他举步往自家的窝棚去。 他的窝棚比其他人的略微高大些,甚至称得上一栋木屋了。平时是吕家小娘子帮着打扫,很是洁净。屋里墙头有木头架子,挂着一套珍贵的铁甲,还有一具南朝宋军制式的凤翅铁盔;墙上则挂着长弓和皮制的箭囊。 郭宁把这些东西都取下来,摆在面前检查一遍。 待到确认武器的保养程度很不错,他又从床榻下头取出一个黑色的陶罐。 陶罐里装的是烈酒。 郭宁除去身上的戎服、皮甲,解下包扎伤处的衣襟,随即打开陶罐,将烈酒往肩背后头慢慢倾倒。冰凉的酒液带来剧烈的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两声。 把伤处重新包扎完毕以后,郭宁找出一件白色的盘领袍子,披在身上。 待要继续收拾兵甲,木屋的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一个人影猛扑上来。 郭宁立即回身,同时探手去抓刀柄。 长刀出鞘一半,又收了回去。 扑到郭宁身上的,原来是冯氏。不知她刚才想了什么,这会儿癫狂地紧紧抱住郭宁,竭力用嘴唇去凑向郭宁的面庞。她的嘴里喷着热烘烘的气息,喃喃道:“六郎,我可以跟着你的。我能生儿子的。我,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说着说着,她松开一只手臂,去解自己的衣服,露出的肩膀白生生的,有些耀眼。 郭宁很是狼狈。他想挣扎,又怕弄伤了冯氏,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从木屋里出来。 刚刚站到外头,木屋里面,便传来冯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郭宁叹了口气。 这时候吕家小娘子从后头绕过来,手里拿着用芦苇叶子包裹的几张干饼。 少女的眼圈肿着,眼里带着哀伤,显然已经用尽了毅力来保持仪态。她的弟弟吕枢约莫知道兄长的死讯了,跟在姐姐后头,走着嚎着,手里的拨浪鼓还握得很紧。 “把我的弓刀甲胄,都拿出来。”郭宁向木屋里指了指,平静地道:“向我们动手的,是高阳关的萧好胡…我要宰了他!” 吕家小娘子点了点头,把干饼递给郭宁,往木屋里去。 郭宁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杀了萧好胡以后,我会回来。大家,所有人,我都会继续照顾,不必担心。” 第四章 高阳 近年来,女真人的猛安谋克军备废弛,愈来愈不堪用。许多原本赫赫有名的精锐猛安,里头充斥的,都是被女真主子逼来顶替从军的驱口。所以设在界壕以北的戍防诸军,便逐渐仰赖奚人、渤海人的部族军。 这些部族军以节度使为主帅,在节度使之下,有曰“夷里堇”者,掌部族村寨事,有曰“秃里”者,掌部落词讼,防查违背等事。 再往下的百户之类,既是聚落首领,也是军队的将校。 这种亦战亦农,全民皆兵的状态,使得部族军的凝聚力,天然就要比汉儿为主的分番军或驱军要强许多。 随着郭宁南下的武人,在过去的年余时间里分分合合,最后只剩下零散数人。而萧好胡这厮,则得益于部族军的体制。 他同样带着二三十的残兵从野狐岭以北的抚州柔远县一路退入河北,部下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膨胀到了将近百人。 近来安州刺史徒单航打算征募本地溃兵,组建一个都指挥使。萧好胡认为,郭宁在周边的几支溃兵当中颇具勇名,无疑会是阻碍,于是立即遣人袭杀郭宁所部。 他所盘踞的高阳关,距离郭宁通常活动的安肃州西南部湖沼地带,足有八十多里远近,路途更是难行。 过去,萧好胡的人手很少抵达这一带,更不用说掌握郭宁外出打粮的路线了,所以郭宁对此全无准备,遭他一击得手。 收拢溃兵的才能,打击潜在对手的果断,萧好胡全都具备。 郭宁觉得,这个奚人确有几分乱世枭雄的才具,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与之相比,原本的郭宁就只是一个勇夫罢了。 只可惜,萧好胡没有机会再去施展才能了。 萧好胡必须死,他一定要死! 郭宁带足了武备,当日便离开了馈军河港汊,先绕着边吴淀向东,在黄昏时分绕过葛城。当晚在野地里住了一夜,再转向南方直行。 萧好胡所盘踞的高阳关,就在葛城以南,大约四十里。 这座关隘又名草桥关,曾是宋人设在北疆的重要军堡之一。此地位于淤口、益津、瓦桥这三关之南,在宋军控扼幽蓟的第二道防线上,具有核心作用。故而关防坚固异常,戍守特重,常以名将坐镇。 不过,待到女真人席卷中原以后,如高阳关之类的军堡不再处于边境,便没了军事上的存在意义。 而且,这些军堡都依赖人工开凿的塘泺为地形掩护。近年塘泺陆续淤塞干涸,军堡也就全无险要可言,只是一个个位于高地的破旧城寨罢了。 高阳关此前便被附近州县的巡检司征用,作为往水泽间擒捕盗贼的据点。 巡检司的武力,放在身经百战的边疆老卒眼里,全不够看。去年九月前后,萧好胡轻易夺占了高阳关,俨然形同聚啸。 当时郭宁有些担心,怕此举会引起朝廷震怒。一旦朝廷发兵来打,周围的溃兵袍泽们怕不都要遭池鱼之殃? 为此,他特意去高阳关附近探看局势,却见高阳县乃至安州诸有司对此视若无睹,只求面上安稳。 郭宁回来以后对姚师儿、高克忠等同伴叹息说,朝廷衰弱至此,恐怕黑鞑难制了。 因为去过一次,他现在还认得往来的道路。 第二天里,他全程都不走大路,而沿着从葛城通向高阳关方向的狭长河谷前进。 这条河谷,便是马家河的河床。 马家河是滹沱河支流,上游有杨村河和土尾河来水。夏秋时,整条河道往往渚为马家河淀,冬季则大都干涸。郭宁所经之处,只见河床底部大大小小的碎石都裸露出来,石头上有星星点点的积雪未化,河底的淤泥都干裂了。 这时候,本是征发民夫兴修水利、疏浚河道的好时候。但近几年来,河北诸州一会儿括地,一会儿通排推检,临战时又有大规模的括粟、征发、签军等事。听说安州地界早年有三万多户,可现在被翻来覆去折腾的,也不知道剩下的户籍有没有一万。 如此时局,地方官哪还有心思治理河道? 纵然安州刺史徒单航是个有想法的,主要的精力也都集中在军务上头,几乎顾不了琐细民政。 因为整条河谷沿线全无半条个人影,郭宁大步前行,速度很快。 他背着甲胄和武器,脚步难免沉重,踩过碎石,便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这声音在两侧高大的河岸间回荡,显得有些过于响亮。 郭宁并不在乎。 这条河谷的东面和南面,还有延袤十五里的三叉口堤作为掩护。 三岔口堤横贯视线高处,顶部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若有人在堤上观望,郭宁远远就能一览无余。反倒是郭宁自己,身着灰白色的戎袍,穿行于灰白色的河床土石之间,在远处很难分辨。 郭宁今年才二十岁,但已经从军八年了。在边塞无数次的厮杀征战,使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已经是一个非常老练的武人。 许多行军作战的套路、诀窍,郭宁已熟极而流,所以平日里并不需要特别小心紧张,应该提防的也不会疏漏。 郭宁觉得,自己在最近数月里,大概只有一次疏漏,便是前日。 他没有预料到萧好胡竟然行事如此暴烈,于是便葬送了姚师儿等人的性命。 郭宁按了按腰间的长刀,又摸了摸背着的甲胄和头盔。 冰凉的触感让他快要沸腾的怒气稍稍冷静,继续赶路。 黄昏时分,他匍匐在三叉口堤的顶端,向东南方向眺望。 三叉口堤的下方,有一条绵延的土路。沿着土路往前走两三里地,绕过一片洼地,便有个纵横数十丈、高约丈许的土台突兀而起。土台顶上,有一片断壁残垣。 断壁残垣间,有几道新修建的高墙,几处院落,还有两座望楼,望楼上,有人影走动,四处探看。那便是萧好胡所盘踞的高阳关遗迹了。 萧好胡靠着一百人不到的力量,能在这里营建起相当规模,很不容易。大概从周边乡村抓了壮丁来做苦力,又或者,其部下人手再度充实了。 而这样规模的城寨,只要守方不疏忽,足可以一当五、当十。 正常情况下,郭宁孤身在此,想要冲进去杀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郭宁两日里赶了八十多里路,特意抢在这时候抵达,自有他的道理。 郭宁在三叉口堤后方坐下,解开背后的包裹,先把剩下的几张饼子拿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取出甲胄,仔仔细细地穿上。 这是一套精良的甲胄,包括铁甲、披膊、护臂和裙甲,甲叶皆用青茸丝绦穿联。此等甲胄,通常来说,属于簇御宿卫的中都女真精锐,或者是当日金军主帅独吉思忠的亲信护卫所用。 不过,这等人装备再好,其实都是银样镴枪头。野狐岭大败的时候,也不知这身甲胄的主人是死了,还是脱掉甲胄逃跑了?反倒是郭宁凭着这套捡来的甲胄,狠狠打过几场尸山血海的硬仗,闯过几次九死一生的险境。 待郭宁装束完毕,他的身后,三叉口堤下方的土路上,传来了声响。 郭宁侧耳倾听,那声响愈来愈近,是一支小股军队行军时的隆隆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兵器磕碰的轻响。 郭宁加快动作,三两下套上戎袍,再把长刀、铁骨朵、弯弓和箭囊都安置得妥帖,最后戴上凤翅盔,将盔缘稍稍压得低些。 下个瞬间,他翻身站上坡顶,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第五章 迎宾 自从界壕防线失守,朝廷设在塞外的州府军寨遭蒙古人一扫而空。西京路北方的重镇,如丰州天德军、桓州威远军、抚州镇宁军,乃至一度代表中枢直辖军政的宣德行省,全都被打了个粉碎。 如今承担北方防御重任,正面对敌蒙古军的,乃是中都和中都两翼的顺州、涿州、易州、定州这一片。在这片区域中,朝廷从中原、山东和东北内地调遣了相当规模的军队,并以宿将坐镇,绝不容有失。 此举之下,前线的形势看似稍稍安稳。可后方各处,尤其是河北东西两路的广阔区域里,州县所属的精兵、壮丁抽调倾尽,余者十不存一,马匹、军械等,也早已消耗一空,简直宛如不设防的太平年景。 所以,才有诸多散兵游勇错落分布于安州等地,全无约束的局面。 这些散兵游勇们,绝大多数都是久历鏖战的老卒,轻易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如郭宁这样的小团体也还罢了,某些较大规模的溃兵队伍,其凶横行径几如匪寇无异。郡县官吏完全无力制约,地方上苦不堪言。 既如此,许多强宗大族便纷纷筑堡垒练兵,集合驱口、家奴以自守。 这也是迟早的事。无论对着朝廷,对着散兵游勇,还是对着天晓得会不会再来的蒙古人,手头有一点自家可用的武力,心里就有一点底气。 但这些地方壮丁,终究没法和久经战事的正规军相比。 且不提训练和装备,临时纠合的青壮非常缺乏军队里的战斗经验。只听他们在行军时的脚步声和武器磕碰之响,郭宁就知道,这样的行军队列太过紧密了。 看似严整,其实更像是彼此壮胆吧。充其量二三十人,还挤挤挨挨在一处做什么? 真要是猝然遇敌,所有人惊慌之下各自挺枪抽刀,摆开架势,然后因为靠太近的缘故,当场就自家搠死几个? 不过,这些问题不值得计较。这支队伍,正是郭宁所需要的。 从边疆血战中侥幸生还的武人,不会轻易去替朝廷贵胄当狗。萧好胡对安州都指挥使的职位志在必得,但袭杀郭宁所部之后,他决不会傻呵呵地去拜见刺史徒单航,坐等刺史的任命。 他一定会首先召集他的同伙、同盟、乃至可以胁迫的势力、安州地界有影响力的宗族聚会商议。 通过这场聚会,他可以预先瓜分职位和权柄,确认自己的主导。待到全都安排定了,他再以此倒逼徒单航这个安州刺史的认可,从而掌握后继的主动权。 郭宁跋涉八十余里,匆匆来到高阳关,便是为了赶上这个集会。 同样前来参予集会的诸多队伍里,会有某一支成为郭宁的掩护,使郭宁能从容进入高阳关城寨里,然后放手杀人。 拿什么样的队伍作为掩护,又有一点讲究。 早年在乌沙堡里,郭宁虽只是个正军,却勇名远扬。在獾儿嘴、浍河堡等地,他更与蒙古人几次厮杀恶斗,得他救拔出险境的将士不下数百,见过他相貌的人少说也上千。所以,安州附近的散兵游勇们熟人太多,不可用。 可用的,乃是安州当地的大族私兵。 就像眼前这一支。 郭宁一身装束齐全地跃出高岗,其威风凛凛的姿态,立时使这队丁壮人人吃惊,脚步顿挫。 果然有好些人慌忙拔刀挺枪,差点碰到了同伴,导致队伍散乱。 乱了一阵,一名身着素罗长袍,头戴软脚幞头的中年书生越众而出。 他向郭宁拱手示意:“我乃新桥营东,俞家庄,俞景纯是也。” 郭宁微微颔首。 此前他与这些人物绝少往来,但毕竟在安肃州一带落脚甚久,对地方情况有基本的了解。 新桥营是边吴淀南岸靠近蠡州的一个处所,距离高阳关约有三十里。此地名为新桥营,其实并没有军民常驻,而是个草市,即乡村百姓自发形成的定期集市。 草市同时也是财源,控制这个草市的,便是俞家庄。 俞家庄规模不小,算得上高阳县中数得着的大族。庄子里的俞姓族人,出了一个负责催督赋役,劝课农桑的村社里正,还有一个职在禁察非违的主首,便是眼前这俞景纯。 此人也被招请而来,看来萧好胡为了聚合地方实力,真下了不小的功夫。 心中闪念而过,郭宁神色平淡地拱手还礼。他也不和俞景纯攀谈叙话,只简洁地道:“原来是俞先生。我奉命在此等你,请随我来。” 说完,郭宁转过身,当先就走。 这姿态,稍稍显得高傲了点,可郭宁的神情那么理所当然,俞景纯完全没有多想,便将他当作了高阳关中出来迎候的萧好胡所部。 他不敢怠慢,连忙紧走几步,随在郭宁身后。一边走,心里一边想道:“此人甲胄俱全,身姿英武,哪怕放在县城、州城里,至少也当得一个巡捕使。萧好胡竟然将之派来迎宾?看来,这厮的实力确然不可小觑,怪不得对那安州都指挥使的职位势在必得!”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土路往高阳关方向徐徐而行。 一群壮丁适才被郭宁吓得慌乱,这时候俱都觉得没趣,都跟在俞景纯身后,不敢多言。 走了百数十步,俞景纯在侧后方打量了郭宁好一阵。 他是读过书,进过学的,有些见识,当下转念又想:“看看这身甲胄,看看这长弓、利刃!绝非凡品!此等精锐武士,哪里是附近州县能轻易有的?此人必定是萧好胡新近招揽的得力部下!萧好胡令他专门迎我,看来对我新桥营俞家庄,也是很重视的嘛!” 用这个角度考虑过,俞景纯便有些隐约喜悦,觉得今日会商,或许能捞到什么好处。 这时候,郭宁稍稍放缓脚步,转与俞景纯并肩。 俞景纯愈发得意:“看看,看看,此人到底没敢在我面前拿大!” 想到这里,他呵呵笑了两声。 会被宗族派出来担任商议大事的代表,俞景纯是个擅长与人勾搭的。这时郭宁既然表现出客气姿态,他便打蛇随棍上,凑近些问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郭宁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忽有阵风贴着地面吹来,卷起路上砂尘。 郭宁往地上啐了两口带砂土的唾沫,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巾,仔仔细细把下半边脸裹住。他头戴着凤翅盔,盔沿压到眉头,这会儿再裹了布巾,几乎整个脸都看不见了,只露出烁烁有神的双眼。 黄昏时候,北风一旦起了,一时间好像止不住。 郭宁便裹着布巾,拔足向前。 看起来,这年轻甲士是不打算解下布巾了?那就是没有攀谈的意思咯? 俞景纯有些失望,心想:“这年轻人,有些不好接近啊。” 他快步赶上,保持着与郭宁并肩前行的姿态。 约莫又走了一里多地,土路打了个弯,原本被路旁林木遮掩的视线霍然开朗,俞景纯便见到了矗立在洼地中央的高阳关城寨。 而土路中央,两名身着灰色短打,腰悬长刀的汉子似乎等待了一阵。这会儿见到队列,两人满脸堆笑迎前。 这两名汉子,年纪大些、面相凶恶的叫作朱章,年轻些的疤面人叫作张郊。两人都曾经奉了萧好胡的命令,带若干人到新桥营周边打粮。当时正是俞景纯出面应付,是以认得。 说是打粮,其实和勒索无异,只不过俞家庄有些武力,俞景纯也周旋有方,并没有撕破脸。 这时候见两人带笑而来,俞景纯赶紧也挤出几分笑容。 双方隔着两三丈,尚未开口寒暄,俞景纯身边的年轻甲士大步向前,扬声喝道:“新桥营东,俞家庄的俞先生来此。你二人,头前带路!” 这一声喝,顿时令得俞景纯浑身舒爽。 “看看,看看!萧好胡这厮,很懂礼数的嘛!不仅前后两次派人相迎,还让朱章、张郊两个为我引路!” 转念一想,他又悚然吃惊:“不对。古语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萧好胡一向凶狠霸道,这会儿如此谦恭,难不成,有什么特别的图谋?我俞某人须得打起精神,莫要被这些贼丘八的假情假意给给蒙蔽了!” 当下俞景纯端起架势,只微微颔首:“有劳两位带路!” 朱章和张郊两个,真是被萧好胡专门派来迎接的。 萧好胡既有所图,便不会轻易得罪人,让他两人出外的时候,还特意吩咐,莫要怠慢了客人。所以两人并未摆出搜刮粮秣时的恶形恶状,打算和俞景纯客气谈说几句。 可两人没想到,俞景纯这次前来,不仅带了俞家庄的寻常丁壮,还不知从哪里招揽了一个甲士随行护卫。看他与甲士并肩而行的样子,好像很熟络? 大安三年以后,朝廷精锐离散。曾经的军中锐士流落河北,多有被人招揽,混一口闲饭吃的,这倒也不罕见。 黄昏时候,这甲士身形背光,两人便一时看不清面容,只知此人身材高大挺拔,脸上蒙着防砂的布巾,身着青茸铁甲,外罩戎服。再看他腰间左右,各悬着长刀和铁骨朵,而肩膀后头,还背着长弓、箭囊。 倒是有几分威风! 可俞景纯这个村措大,仗着招揽了一名甲士,就敢在我们面前粗声大嗓?这也太过狂妄了! 若非萧好胡的吩咐,以两人的性子,早就要让俞景纯当场难堪。 当下朱章、张郊二人对视一眼,重重“嘿”了一声,转身就走。 郭宁跟上几步,抬手向俞景纯示意:“俞先生请!” 俞景纯看了看身后持握刀枪的丁壮,又眯起眼,看了看暮色中虽已燃起灯火,却依然暗沉的高阳关。 “请!请!”俞景纯昂然举步。 郭宁依旧与之并肩而行。 第六章 踌躇 萧好胡举着一面双鱼镜,端详自家的面容。他今年不过四十岁,长眉阔口,留着茂盛髭须,看上去相貌堂堂,挺拔威武。再配上一身的华贵锦袍,谁能看出来,他是个领兵溃入中原的小小百户呢? 这样的气度,当得上更大的事业! 萧好胡满意地点了点头,扶刀立身出外。 房门外,有几名身披皮甲,手持刀枪的壮士侍立。 萧好胡上上下下打量他们,见这几人个个精神抖擞,当下沉声吩咐:“尔等随我来!” 原本破损到不像样子的高阳关城寨,在萧好胡手里半年不到,就变了模样。原本只占据台地十分之一的巡检官署,面积扩大了数倍,按照萧好胡熟悉的边堡格局,在外围增修了壕沟和土垒,架起角楼。 一行人沿着营舍的边缘前进,所到之处,士卒们无不凛然军礼参拜。 萧好胡是个汉化很深的奚人。其祖上依附大辽,屡有功勋,被赐萧姓。 后来大金灭辽,为断绝契丹人的复国之心,将耶律氏皇族大规模地改姓移剌,将契丹贵种当中的述律氏、审密氏大规模地改姓石抹。反倒是奚族未受影响。 直到数十年后,北疆长城沿线所谓“遥辇、昭古牙九猛安”里,许多奚族部落军军官们依然姓萧。 大金立国以来,先后在北疆草原册封过八名部族军节度使,出自奚族萧氏的就有两人。而如今雄踞草原,威凌万里的蒙古部落,当年其首领也不过是个部族军节度使罢了。 这个事实始终都在提醒萧好胡,他祖上是阔过的。 因为这个缘故,萧好胡从来没将自己当作寻常的百户,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立功疆场,博取富贵声名。从泰和年间起,他便算得上千里边堡墙隍有名的强悍人物了。 哪怕朝廷北疆局势颓败,诸军星散入塞,萧好胡也是数量极少的,能够在大败局中维持部属不乱不溃的军官。夺占高阳关以后,他更以这处军堡为中心,逐渐挟裹周边零散势力,迅速扩张自身的影响力。 从那时起,萧好胡就在等待一个重新起家的机会。 去年末开始,朝廷中枢数次颁令,因北鄙岁警,涿州、易州等地军事压力沉重的缘故,将河北东西两路防御州、刺史州下设的军辖兼巡捕使职位,陆续提升成了从七品都指挥使。 都指挥使掌管军兵五百,其下属员额,与诸府镇都军司相同。若边疆有事,其部便是朝廷能够抽调的预备队。 朝廷下令容易,地方上筹措却难。 过去数年,河北各州颇遭旱、蝗之灾,而边疆用兵不息。安州一地,对着各路招讨司、宣抚司、总管府的频繁征发,说竭泽而渔都是轻了。什么牢城军、射粮军,早都被抽调一空;将士历战经年后,能回来的十不存一。 徒单航又是个新上任的刺史。他再怎么力图振作,再怎么背景深厚,面对地方叫苦,哪能凭空变出五百军兵来? 于是,徒单航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注到了散布安州及左近各州县的溃兵们身上,好几次派人与溃兵首领们沟通,表露出收编的意图。 各路溃兵首领们俱都对此动心,但唯独萧好胡响应最快。他亲自去往渥城县拜会了徒单航,随即干了件狠事,便是分遣得力人手,迅速袭杀多名潜在的竞争对手。 活动在安肃州方向,仗着自家勇猛善战,素来独行其是的郭宁,便是其中之一。 另外还有数人,也都是颇具声望的好汉子。比如驻葛城以东的契丹人余里也。此人在北疆时,甚至曾与萧好胡并肩厮杀过的。但萧好胡一点都没留手。 他们都拦着萧好胡的路了,只有去死。 这些人的死讯传出后,才一两天的工夫,安州各地的其余村、寨、宗族势力,便纷纷遣人来高阳关示好。可见想要成大事,做大官,不能逡巡犹豫,一定要狠得下心,动得了手,见得了血! 想到这里,萧好胡止住脚步,凝视着城寨中的空地上,正在整队的上百兵丁。摇摆的火光下,映照出这些将士们剽悍的面容,还有偶尔闪耀的兵器反光。 跟着萧好胡从抚州退入河北的奚族将士,数量约莫百人。后来,他又陆续招揽了一批壮丁,如今手头已有将近三百名勇士。 自秋收农忙完后,这些人混编在一处,集中操练了两个多月了。负责训练他们的,是萧好胡的得力臂膀,奚人堂古带。 堂古带是经验很丰富的军官,他以军法约束部下,严格操练,极有成效。所以数日前突袭周边溃兵首领,才如巨石压卵一般。 按照萧好胡的安排,这三百名勇士,将会一起纳入安州都军司,作为未来的底层军官和骨干。 有了这三百人,另外再填充这几日里依附过来的人手,便能足足填满安州都军司的员额。就算以后徒单刺史突发奇想,试图夺权,也动摇不了萧好胡的地位。 接下去几年,边疆战事只会越来越激烈,正是军将飞黄腾达的时候。只要牢牢掌握住手中的实力,再加上一点运气,接下去指挥上千人甚至上万人,也不是不可想象啊! 萧好胡不禁挺了挺胸,踌躇满志。 这时候,堂古带上前行礼。 此人满头乱发,两眼凶光四射。他身量不高,但体型极为魁梧,膀阔腰圆,乍看上去仿佛野猪或棕熊之类。裸露在外的两条小臂更是筋肉盘结如铁,煞是骇人;更不消说,身上犹带血腥气息了。 萧好胡对这得力部下道:“前两日将士们四出攻杀,很是辛苦。不过,还没到休息的时候。方才朱章让人来报,说新桥营的俞景纯来了,身边还带了甲士、兵士。你督促将士们打起精神,可莫要被那些村夫压过去!” 堂古带狞笑道:“百户放心!我这就让将士们列阵相迎,让他们见见杀气!” 堂古带自去安排。 萧好胡往寨门方向走了几步,预备迎接俞景纯。 毕竟俞家庄乃是高阳县屈指可数的大族,又是在萧好胡扫清诸多溃兵之后,第一家来高阳关奉承的,不能慢待了。 这时节,天黑的很快。方才还有夕阳掩映,这会儿就已暮色苍茫。 萧好胡的部下们点起更多的松明火把照亮。 随着双方距离接近,萧好胡便看到朱章、张郊两个被驱在前头,仿佛领路的仆役。而在两人后头,俞景纯那个老书生挺胸凸肚,与身旁一名高大甲士并肩从容步进。 再往后还有些丁壮,根本不值一提。 倒是这名甲士… 萧好胡盯着他看了几眼。 此人头戴铁盔,又脖颈上围了条布巾,看不清面容。但萧好胡乃是经历过尸山血海的老行伍了,只从其迈步的姿态便知,此人定是身披重甲而能纵越如飞、矫健厮杀的好手! 萧好胡忍不住再看几眼… 也不知为何,真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古怪? 区区一名甲士,难道把我吓着了? 萧好胡嘿嘿冷笑数声,决定还是先专心应付场面。 他招来一名护卫:“你带些人,把拘押在水牢里的那几个,提出来。说不得,今日我要来个杀鸡儆猴!快去!” 那护卫匆匆奔去了。 萧好胡又招一人:“你去把挞不也叫来!” 挞不也是萧好胡部下另一名有名的勇士。此前攻杀各路溃兵,也有他一份功劳。 但此人性格粗野,又好酒色。所以萧好胡对他,不似对堂古带这般倚重,通常只将他当作护卫首领来用。 这时候萧好胡突然问起,那护卫愣了一下才禀道:“官人,挞不也还没回来!” “他去了哪里,怎么就还没回来?”萧好胡怒道。 那护卫是个机灵的,立即答道:“官人不记得么?前日里袭杀郭宁所部以后,挞不也带了撒孛兄弟两个半路折返,说要去补刀以防万一。他还说,打算找到郭宁所部的驻地,搜刮财物…” 什么搜刮财物?郭宁一伙,是有名的穷鬼,能有什么财物!挞不也这厮,无非是想趁着同伴们不在,拿郭宁等人的家眷妇人发泄发泄! 萧好胡想了想,果然自己当时是同意的。这两日思虑太多,竟然忘了。 可谁晓得,这厮一直就不回来? 真是个不知轻重的浑人!裤裆里那点事,什么时候不能干?要女人,什么样的没有?眼下正当用人之际,这厮却只顾着自己胡天胡地! 萧好胡骂了一句,摇头道:“那就算了!算了!” 第七章 一闪 这个被萧好胡看重的挞不也,便是郭宁当日受伤初醒时,杀死的虬髯大汉。 挞不也膂力过人,凶悍异常;当年曾纵横于乱军之中,硬抵过一拨蒙古骑兵的追击,簇护着萧好胡逃出生天。当时郭宁身带两箭,竟能轻取此人性命,着实有些侥幸。 可见沙场死斗的胜败生死,不仅取决于武艺和体力,更取决于斗志、决心,乃至瞬息间作出的判断和运气。 郭宁既然杀了此人,便知迟早会引起萧好胡的怀疑。 所以他毫不停歇地赶到高阳关,以免夜长梦多。 可他委实没想到,萧好胡的部众数量,会这么多。 就在他的眼前,有手持刀枪的士卒快步登上寨墙肃立。而在正前方像是校场的空地上,数百兵将已如雁翅也似,列成了整整齐齐的左右两队。 队中旗帜交错竖立,在夜风中猎猎飞动。空地后方又摆开大鼓几面,鼓手坦臂落槌,鼓声雄浑。 近年来盘桓在安州左近的小股溃兵,在从塞外退入河北的路途中,难免有过冲突,也有过彼此支援的时候,大致是知根知底的。所以郭宁一直以为,萧好胡所能动用的力量约莫百人。 如今展现在郭宁面前的,却是一支足足三百人的精兵! 可见萧好胡早就意图发难,故而暗中培植力量,非止一时一日。 原来的自己竟不察觉,也太过迟钝。 郭宁全不动摇,冷静地迈步通过寨门。 这种刀枪如林的肃杀场面,却使俞景纯忽然有些胆寒。他下意识地止住脚步,露出逡巡神色,跟随在他身后的十几名护卫不明所以,也纷纷止步。 郭宁连忙兜转回来,客气地道:“俞先生,请随我来。” 俞景纯愣愣地看了看郭宁,又看看前头的朱章和张郊两人。 朱章往这里撇了两眼,自顾自地往前走。而张郊不耐烦地回来两步,招了招手。 郭宁挤出笑容:“俞先生,这是在列队迎你。勿要慌乱,哈哈!” “哦,好,好。”俞景纯继续迈步。 郭宁转过身,依旧与之并肩。 沿着城寨中逐渐垫高的土路向前几步,他便看到了被许多武士簇拥着的萧好胡。一瞬间,简直将有烈火从他眼里喷出来。他连忙深深吸气,竭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郭宁依旧大步前行,但把盔檐压得更低些,不再盯着前头。 凡是身当锋镝、经验丰富的武人,总有些近乎本能的预感,说不定某一眼就引起了这厮的警觉。况且,愈往寨子里走,灯火就愈是明亮,引起萧好胡注意的几率本来就高很多。 又走几步,忽见队列以外,又来一队士卒。 这队士卒推推搡搡地赶着一人,从斜刺里插到俞景纯的前头。那人满头满脸的血,身上带着几处刀伤,狼狈异常,上半身被粗绳五花大绑地捆住,嘴也被塞着。 俞景纯一眼掠过,顿时吃惊地喊道:“汪兄弟?” 原来这人竟是活跃在新桥营东的另一支溃兵首领,名叫汪世显的。 汪世显原是巩昌府的巡盐弓手,去年朝廷调集诸路援军,号称百万之众,由元帅左都监奥屯襄统领,救援西京大同府。汪世显也在其中。 不过,那百万大军的命运与早前野狐岭的数十万众并无差别,一样遭蒙古人打成了稀烂。汪世显和一批同伴也不知怎地,稀里糊涂地溃入了真定府,然后又从真定府辗转到了安州。 汪世显是个汪古人,性格却不粗豪,甚至称得上有些和善,手下几十号人也非穷凶极恶。故而他在新桥营东落脚以后,和周边村社往来甚密,有时出面替人办些押运护送的事,通常都做得利落。 小半年下来,汪世显颇积攒了些名声,和俞景纯也是彼此熟悉的朋友。 可眼前局面,却是为何?汪世显怎就成了这样? 俞景纯愣了愣神,却见汪世显在士卒的推搡之下,踉跄摔倒。推他过来的一名士卒嘿嘿冷笑,并不去扶他,反而抬脚就踢,让他如同待宰猪羊那样,在地上蠕动。 俞景纯紧赶几步,抬手护着汪世显,连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汪世显嘴里塞着破布,还从脖颈后头勒了根麻绳,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摇头晃脑,哪里说得出话? 踢打汪世显的士卒,正是先前得到了萧好胡吩咐的那个。立时在旁冷笑着喝道:“此人不服徒单刺史的命令,故而被捉了来,预备今晚明正典刑!” 无非是与你萧好胡不睦,怎么就有徒单刺史的命令了?这…这是存心做给我俞家庄看的吧! 俞景纯是个书生,却不是傻子,如何不明白萧好胡的意思?一时间气得哆嗦。 他用力“嘿”了一声,待要出面缓颊,却见汪世显的动作,忽然间剧烈了好几倍,嘴唇也竭力翕张,连连发喊。别人哪怕听不懂在喊什么,也能感觉到其中猛然暴增的激动。 而汪世显的两眼,更瞪得溜圆,简直到了目眦尽裂的程度。 这又是做甚?他看见什么了,激动成这个样子? 俞景纯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才知道汪世显是在拼命向那高大甲士示意。 “慌什么?”甲士叹气。 原来这两人也是认识的? 俞景纯还在懵懂,甲士又叹了口气,说道:“你等着!等着!” 汪世显立即住嘴,可满脸的污血,都遮掩不住他的热切神色。 甲士转过身,往队列前头去。 在那个方向,萧好胡已经走近了。 俞景纯还茫然站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而萧好胡的部下们,都以为这是俞景纯的同伴,要出面向萧百户求情的,所以不仅没人拦阻,还有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等着看笑话。 站在甲士前头的,是萧好胡派来领路的什长张郊。 张郊下意识地伸手一拦,视线与那甲士的双眼一触,瞬间便觉浑身发寒。那甲士昂然从他身边走过,张郊竟不敢再动。 与此同时,萧好胡渐渐接近。 俞景纯和汪世显的会面,都被萧好胡看在眼里。 他很满意这杀鸡儆猴的安排,暗中想着,若俞家庄能知趣些,倒也不是不能饶了汪世显一条狗命。不过,非得让汪世显磕头求饶才行,不如此,显示不出安州都指挥使的威风! 这种想法让他的心情有些愉快。所以,那名陪同俞景纯入来的甲士向他走来,他开始并没在意,只觉得这甲士大步向前,却不通报,未免失礼。 俞景纯都已经丧胆,若此人以为,仗着俞家庄的微薄力量就可以在高阳关乱来,那可太蠢了。 萧好胡眉头一皱,向朱章摆手示意。 朱章立即横臂一拦,口中喝道:“退下!” 下个瞬间,一道利器破空的锐响暴起。 因为眼前似乎有亮光闪过,萧好胡和身边的护卫们同时眨了眨眼。 朱章横臂阻拦的动作一停,随即整个人翻身后仰倒地。倒地的同时,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而胸前鲜血狂喷。 当他的背脊撞击地面,更多的鲜血像喷泉一样,从额头,从鼻梁,从咽喉,从胸口,从一整道巨大而连贯的伤口中喷出来。道路两旁列为仪仗的士卒被浇得浑身通红,惊骇之下,就连松明火把也失手掉落两个。 漫天血雾中,一个高大身影加速前冲。 萧好胡的地位高了,眼界高了,派头也大了,身边总是留着几名身手出众的护卫。这时候靠近萧好胡的一名护卫和堂古带反应过来,连忙翻手拔刀。 冲来的那人的动作如扑食虎豹般,迅猛异常。两人方才抽刀出鞘,那人已经到了跟前。 寒光再闪,护卫胸前发出噗的闷响。一把长刀刺穿了他的甲胄,然后再一口气透过皮肉、骨骼和内脏,刀尖透后背而出。 这一刀着实猛烈,但未免用力过头了,长刀插得那么深,轻易拔不出来。 堂古带大喜,抓住机会挥刀就砍。 却见眼前这人不闪不避,左手从腰间一抹,便取出一柄三尺长的铁骨朵。 奋力挥劈的刀锋落在这人肩上甲胄,竟不能入,冒着一溜火星划开。堂古带一愣,沉重的铁骨朵自下向上飞砸,正中他的下颌。咔嚓连响声中,他的下颌、上颚乃至顶盖骨骼俱都碎裂,整个身躯往后抛跌,人还没落地就死了。 瞬息之间,连杀三人,甲士继续前进。 萧好胡纵声狂吼着,连连后退。 今日他为了显示身份,特意穿着一身锦袍…这袍子可挡不住刀! 他在校场上布置了足足三百人,足足三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卒,其中还有一百人,是随他久经战阵,厮杀经验丰富的奚人勇士。这三百人为了壮声势,个个都装束齐全,手持弓刀…可事发仓促,这三百人全然无用! 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法反应过来。靠近萧好胡的一批士卒,只来得及和萧好胡一样纵声惊呼,而远处的那些人视线被阻挡了,还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萧好胡身后的几名护卫奔上前来,却被萧好胡后退的身躯撞开了。 连杀三人的剧烈动作,使得甲士脸上蒙着的布巾飘飞。 摇曳灯火之下,萧好胡看见了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庞。 二十岁上下,很年轻,脸上带着森然杀意,还有一点掩不住的疲惫。 萧好胡厉声怒吼:“郭六郎!你还没死!” 怪不得我刚才就觉得哪里不对! 娘的,挞不也这个蠢货误我!当时我就该亲自去补刀! 郭宁向前直扑的同时,反手握住扎在那护卫胸口的刀柄,将长刀抽拔出来。 寒光再一闪。 郭宁站定脚步,看看身周无数慌乱的人。 他的呼吸很急促。自从同伴遭袭身死,他带伤长途奔走,寻机潜入,最后全力暴起杀人,此时此刻,精神和身体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但他的神情很沉静,站立的姿态也很自如。 萧好胡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了两下,滋滋地冒着血,停在郭宁身前。郭宁低头看了看,抬脚将之踏住。 第八章 脱身 北风呼啸而过,各处的松明火把骤然翻卷明灭,城寨高处为了彰显威风而高悬的军旗被吹得啪啪作响,与数百人的惊骇呼喊混杂在一起。 “萧百户死了!萧百户死了!怎么回事?怎么办?” “是那个郭六郎来了!他…他没死!他把萧百户杀了!” “大伙儿一起上,为萧百户报仇!” “你去,你快去啊!” “别推,别推我!啊啊啊!啊啊啊!” 高阳关的旧址规模不小,而萧好胡在重建的时候,也力求其规模宏大,故而校场宽阔,城寨的四周高墙围拢的空间,更足足有校场数倍。 可这时候,种种惊慌失措的叫嚷和暴躁的喝骂声在高墙间回荡,交织成厚重的大网,覆压在城寨的上空,让每个人都透不过气,让每个人的情绪,都几欲失控。 后头的人被前头的惊恐情绪影响,下意识地狂喊着,向前推搡,而前头的人,却在后退。 在数百人的垓心之中,郭宁依然平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 他偶尔抬眼,凝视着某个在队列中暴躁喝骂的人,那人立即就不敢再胡言乱语。 火光虽然摇曳,萧好胡被郭宁脚踏着的首级还挺显眼。那原本威严的面庞已经变成青灰色,眼珠子凸了出来,好像随时会滚落。片刻之前这个头颅的主人还踌躇满志,此情此景,便透着说不出的可怕和可笑。 有人不小心踏上了堂古带的尸体。那尸体的手脚还时不时抽搐两下,一脚下去,污血从仅存的部分头颅里溢出来,吓得那人连声惨叫,拼尽全力地让开距离。 当年金军强盛时,上下用命,坚忍持久,令酷而下必死。其队伍之法,伍长击柝,什长执旌,百长挟鼓,千长则旗帜金鼓皆备。伍长战死,四人皆斩;什长战死,伍长皆斩;百长战死,什长皆斩。南朝宋人曾见此景,遂叹曰:“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猴,下水如水獭,其势如泰山,而中国如危卵。” 若萧好胡手下都是这样的强兵,郭宁在杀死萧好胡的下一个瞬间,就会被乱刀分尸,斫成肉泥。 可惜,这是老黄历了。 大金立国以后,女真人军法废弛、军政败坏的速度超乎想象。诸多猛安谋克的军官骄堕而不耐劳苦,士卒贫苦而心胆怯懦,早就没了当年的本事。如今在北疆打仗的,一向都是契丹人、渤海人、奚人、汉人,乃至被称为“乣军”的、更落后的部族兵。 这些族群之中自有勇士劲旅,足以拱卫边疆。但他们的忠诚心、凝聚力乃至战斗意志,都依托于大金朝廷本身的强势。 金国强盛时,诸多部族甘为走狗,转战厮杀不怠。可金国一旦势弱,原被压抑着的诸多矛盾和冲突,就瞬间爆发出来。待到连续几次战场失败之后,自上而下人人丧胆,原本的经制之军遂演化为乌合之众。 萧好胡所依赖的奚军,本来稍稍像样些。 可溃入河北之后,萧好胡为了维系他们的士气,为了维系他们对首领的忠诚,又持续不断地纵容他们以劫掠财物、欺辱妇人为能事。 所以,他们已经不是军队了。 哪怕他们接受军事训练,像模像样地配备武器,修建城寨,他们也不是军队,而是彻头彻尾的匪寇,一群被贪欲所驱使的贼寇。 贼寇和军队是不一样的。贼寇所服从的,只是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首领。除此以外,他们并不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于是就出现了眼前的情形。 萧好胡死了,就死在士卒们的眼前,可数以百计的士卒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他们甚至没法在短时间里提振起士气,只是吵吵嚷嚷地,乱哄哄地簇拥着。 可能再过个半刻一刻,这些士卒当中,会有清醒过来的。 郭宁本人设身处地去想,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打起为首领复仇的旗号,谁能杀死郭宁,谁就是新的首领。 不过,郭宁昂然在此,震慑全场。面对着轻易杀死萧好胡的凶人,一时间,谁又敢跳出来做出头鸟呢? 他们总还得懵懂片刻。 这点时间,足够郭宁脱身了。 郭宁轻踢一脚萧好胡的脑袋。 脑袋骨碌碌地向前滚动。拦在滚动路线上的士卒们,下意识地后退。 郭宁向着士卒们退开的缺口迈步,沿着来时经过的道路,往寨门方向去。 他的脚步并不快,很稳,萧好胡的部下们惊恐地看着郭宁,继续后退。 在道路的中段,俞景纯正身陷人群之中,在数十把刀剑的威逼下惊恐万分。 郭宁暴起杀人的动作,完全出乎俞景纯的预料,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持刀杀人的凶悍甲士,同时骗了两家,让两家都误以为他是对方的人,这才大摇大摆地混进了高阳关里,走到萧好胡的面前。 现在萧好胡死了。毫无疑问,所有人都认为,郭宁是俞家庄的人,是奉我俞景纯的命令杀人!眼前这数百人万一迁怒于我…那不是要有大麻烦了?我这一行人,岂不是要命丧当场? 俞景纯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急中生智:“老爷,眼下只能仗着这人的威风,与他一同退出去,再作计较!稍有迁延,万一数百人发起疯来…” “放屁!”俞景纯怒骂一句,随即压低声音:“跟他一起出去?这不就坐实了我们袭杀萧好胡?” “杀都杀了,还能怎地?这人是跟着老爷您进来的,几百人都看见了!这叫裤裆里抹了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啦!还不如来个顺水推舟…” 俞景纯愣了一愣。他是聪明人,一提醒就明白,当下狠狠咬牙:“那你们就打起精神…待那甲士走到跟前,你们护着我,列队跟紧了,一起出外!” “老爷英明!” 两人言语几句的功夫,郭宁已经走到俞景纯身前。 “俞先生,多谢你。”郭宁和气地笑了笑。 俞景纯神情复杂地看看这年轻人,简直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只干咳了两声,跟在郭宁身后。 俞家庄的壮丁们随即跟上。 这十余人,放在数百人的环绕中,算不得什么力量。可他们往郭宁身后一站,仿佛瞬间就形成了巨大的威慑力。道路前头的寨门处,许多人原本拥堵着,这会儿哗啦啦退避,把整条路都让开了。 人潮退开,此前被五花大绑押解到校场的汪世显等人,则被留在原地。 汪世显看着郭宁过来,两眼简直放光,身体扭得更加欢实了,还从堵着的嘴里憋出连串呼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俞景纯竭力镇定,其实已经满头大汗狂流,双腿发软。要按他的意思,这会儿可顾不得什么熟人还是生人,保命要紧!拔足快开这贼窟才是第一等事,哪管得了其它? 偏偏郭宁停下脚步,挥了挥手:“替他们解开!” 萧好胡的部下们自然不会响应的,但也没人站出来阻碍。 场中瞬间静了一静。好在那个给俞景纯出主意的年轻人反应很快,胆子也不小。他箭步窜过去,挥刀连砍,将捆绑着三人的麻绳砍断。 汪世显甩开绳索,反手掏出塞嘴的布条,干呕了两声。 他的衣衫褴褛,破得不成样子。可以看到身上带着好几处伤势,有刀伤,也有被棍棒或鞭子抽打出的伤,左手的手指也被砍断了一根,处处伤口鲜血淋漓,很是骇人。 但他也够硬气,神情自在的仿佛根本不疼,一溜小跑地来到郭宁跟前,深深施礼。 郭宁向他摆了摆手,继续往外走。 汪世显回身把两个同伴都搀扶到一处,见他们走动无碍,又折返回来,紧紧跟在郭宁身边。 眼看出了寨门,他忽然沉声道:“郭六郎,这数百士卒,正在心慌意乱的时候。你大可以将他们全都收编了!” 郭宁脚步不停,轻笑了两声。 他摇了摇头道:“我可用不上这等货色!你若有意,不妨留下试试?” 汪世显回头望了望乱哄哄的城寨。 随即,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六郎,我还是跟你走!” 第九章 蒙古 郭宁暴起杀人的片刻,昏黄的日头正坠入西面的原野尽头。 待到众人离开高阳关,天已经完全黑了。空旷的野地周边,没有特别高耸的坡岗,已经走了很远,偶尔回头,还能看见关城中闪闪烁烁的火光,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的嘈杂声。 俞景纯回想起适才的情形,愈来愈觉后怕。有同伴试图点起火把照亮,他唯恐萧好胡的部下们看到了火光追杀过来,当即厉声喝止。 他心里抱怨着自己何以这么倒霉地撞上了郭宁,担心着萧好胡死后的混乱局面,想要赶紧回到俞家庄去。于是奔走的脚步愈来愈快,没过多久,就甩开郭宁等人很远。 在浓黑夜幕之下,几个模糊的身影闪了闪,不见了。 这情形,让汪世显有些愕然。 他转过身去,想提醒郭宁,却见郭宁正往后走,伸手去搀扶一名步履蹒跚的,汪世显的伙伴。 此前汪世显等人的驻地也遭奚军袭击,汪世显的部下们猝不及防,大多战死。剩下三人,包括汪世显在内,全都重伤被俘。汪世显自己勉强坚持着,但他的两个部下已经踉踉跄跄,快要走不动路了。 汪世显连忙赶过去,与郭宁一人照顾一个。 汪世显的部下们,都是来自于巩昌府一带的汪古人。此部常常被认为是蒙古人的近亲,有“白鞑“之称。但实际上,汪古人的始祖是回鹘之一部,近数百年又融合了沙陀、西夏等部乃至许多契丹人和汉人,其血统颇为复杂。 如汪世显这等,世代居住于汉地,遵循汉家风俗,相貌与汉儿几无不同。而被郭宁搀着的一人,却是蒙古人的典型模样,凸颧骨,小眼睛,鼻子平阔,胡须浓密。 郭宁问他:“可有大碍?” 那人听得懂,但大约说不利落汉话,只冲着郭宁咧嘴微笑,以示感谢。 四个人又走了一阵,郭宁止步道:“且休息会儿,你们等一等我。” 此地便是郭宁之前守株待兔的三叉口堤。 郭宁把两个伤员安置在路旁坐下,自己攀上堤坝顶端,取了在行动之前,留置的干粮、饮水之类下来。东西不多,几人都饿得慌了,各自猛吃两口,一扫而空。 汪世显狼吞虎咽的时候,郭宁则开始卸甲。 “六郎,这就安全了?”汪世显有些担心。 “你放心,适才他们不曾妄动,这会儿就更不可能夤夜追杀…”郭宁话说到一半,解除甲胄的动作稍大了些,约莫是触到了某处伤口,猛抽几口冷气。 汪世显顿了顿,又问:“奚军便如疯狗也似,明日,后日,总会反应过来…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接下去咱们如何应付?” “就算是疯狗,也得有个带头的。这伙人首先要做的,是决出一个两个能应对局面的新首领…不过,真到了那时候,局势又会完全不一样了。” “此话怎讲?” “萧好胡野心勃勃,手段狠辣,更心怀叵测。安州刺史徒单航岂能不知?以萧好胡为都指挥使,不过是徒单航无奈之举罢了。萧好胡一死,最高兴的就是徒单航。他的死讯传入渥城县以后,徒单航立即就会遣人赶到高阳关,对这一支奚军进行安抚、收编、乃至分而治之…到那时候,这批人自顾不暇,哪还能顾得了我们?” 汪世显迟疑了半晌。 他见郭宁抓不住右侧肩膀后头的皮绦,便殷勤地上前搭一把手,帮着把甲胄各部份一一解下,再卷起来扎成小捆。 这身青茸甲,应是早年海陵王征宋时征集天下名匠所造的上品,真不愧是朝廷精锐所用。其甲胄右侧批膊的一排甲片,遭堂古带以重刀劈砍,整排甲片微微凹陷,却无一破碎。 当然,巨大的冲击力仍能造成杀伤。在黯淡月色下,三人都看到郭宁右上臂一片青黑,这是血液淤积和骨骼严重挫伤导致的。 郭宁初受伤时,尚能鼓起余勇将萧好胡一刀枭首。到了这会儿,右手臂已经举不起来,只能垂在身边晃荡。 汪世显是经验丰富的老卒了,转念再想便知,萧好胡的部下将郭宁围拢的时候,他的右臂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能够强撑出声势唬住敌人,实在是侥幸至极。 汪世显忍不住扶着额头,叹了口气:“这是第二次了,郭六郎!” “是啊,第二次了!”郭宁也叹气。 “什么第二次?”一名汪古士卒好奇地问道。 原来去年汪世显随同大股溃军由定州退往保州的时候,有小股蒙古轻骑长途追击而至。郭宁所部当时驻在保州,眼看袍泽们死伤惨重,遂领人助战。 他着青茸甲,手持长刀,往来厮杀断后。因其勇猛异常,蒙古骑兵一时不敢迫近,又见他甲胄精利,便问道旁溃兵:“这人什么来路?” 蒙古人说些什么,士卒们哪里晓得? 正没奈何处,恰好汪世显就在乱军之中。汪世显会说汉儿语、女真语、蒙古语,西夏语也能凑合,当下高声答道:“这是大金皇帝驾前的细军,如此人者,足有二十万,马上就到!” 蒙古人以少量兵力深入金国腹地,已然战果赫赫,不愿轻易冒险,听得这番话,便主动收兵。数以千计的溃兵由此逃出生天。 郭宁和汪世显,便是那时候认识的。而汪世显在高阳关中一见这副青茸甲,就知道郭宁来了,立即欣喜若狂。 此时郭宁把自家物件都收拾了,往堤坝向汪世显拱了拱手。 汪世显忍不住上前几步,扯住郭宁的臂膀:“六郎!” “还有什么事?” 两人站在稍高处,高阳关城寨那边的灯火,便更加醒目了一些。 远远望去,不少光点横向颤动着,应该是手持火把的人正在往来奔走。显然郭宁所说的没错,奚军三百人已陷入混乱,或许,正在爆发内讧,亦未可知。 汪世显咬了咬牙,指着灯火道:“我知道六郎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是匪寇之流。可那终究是三百人,都是能上阵,敢厮杀的!何必将之送到徒单航手里?” 他觑着郭宁的神色,继续道:“我在新桥营尚有一些伙伴,另外还能说动俞氏,让他们出人协助…凑五十人,就足够了!明天或者后天,安州各地还会有些首领人物汇集到高阳关来。六郎你凭着斩杀萧好胡的威风,定能压服他们,到那时候,你来做安州指挥使!” “然后呢?” “什么?”汪世显愕然反问。 “将这些乌合之众聚集到一处,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就没用了?六郎,你不妨想一想,此等时局…”汪世显待要再说,郭宁左手持握的长刀在地面顿了顿,止住了他的言语。 过了会儿,郭宁慢吞吞地道:“徒单刺史在两个月前,就试图统合左近的散兵游勇了。当时很少有人响应。为什么?是因为大家都在长城内外,被蒙古人杀得丧胆。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谁也不愿意被朝廷再一次驱赶着,往前线去填沟壑、抵白刃!” 说到这里,郭宁摇了摇头:“那么后来,为什么又陆续有人动心了呢?是因为这几个月里,去年西京战事的真实结果,渐渐瞒不了人,而蒙古方面的许多消息,也渐渐传到了安州。许多人由此想明白了,大金与蒙古的战斗会愈来愈惨烈,手头没有实力、而又看不清未来的人,难免被碾为齑粉。只有聪明人,才能在之后的大乱局中游刃有余,便如石抹明安、刘伯林、郭宝玉之流那般。” 石抹明安、刘伯林、郭宝玉等人,都是去年以来陆续投靠蒙古人的朝廷军官,其中石抹明安还是抚州守将,地位不低的。听说,这几人在蒙古人那边颇受重视,颇享荣华富贵,而他们星散流落在河北各处曾经的同僚、袍泽、下属们,难免心动。 不过,毕竟这些人都是逆贼,大多数人心底里想想,鲜有如郭宁这般毫无顾忌地提起的。 一时间,汪世显默然。 郭宁继续道:“萧好胡本人,就是这个打算。他看中安州指挥使的地位,当然不是为了替大金朝廷卖命,而是希望能凭此在某一个时刻,得到蒙古人的重视。至于世显兄你…” 汪世显强笑道:“我又如何?” “听说汪古人的首领阿剌兀思,如今被成吉思汗封为北平王,许嫁以女儿阿剌海公主,并相约两家世代通婚,互称安答,这是何等的厚待?想来,战局若有不利,由世显兄你出面投靠蒙古,前途比萧好胡更光明些。如此一来,安州左近的溃兵们,愿意支持世显兄你的,也比萧好胡多些。所以,萧好胡才非得收拾了你,对么?” 汪世显的脸色变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世显兄,你不要把我当傻子,也别想把我当幌子。所有这些,我都看得明白…我只是,不愿意做首鼠两端的软骨头罢了。” 郭宁凝视着汪世显难看的神色,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很是轻松愉快。 他的双眼映射着远处灯火光芒,在黑夜中闪闪发亮:“我没想过要投靠蒙古人。以前没想过,以后也绝不会!” 第十章 敌友 郭宁从军多年,早就习惯了悬命于锋镝的生活。以前他觉得,自己明天是死是活尚不分明,何必去思考太过遥远的未来呢?专注于眼前就可以了,其他的,多想也是无用。 但两天前受伤晕厥后做的那场大梦,却仿佛当头棒喝。梦里的那些未来,始终在郭宁脑海中回荡,强迫郭宁睁开眼,去看,去想。 在梦里,郭宁是堂堂正正的汉家子民。他有安全的生活,有强盛的国家,有无数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同胞,有可以去期盼、去努力的美好未来。那是挺好的。可在此之前的,梦中的“历史”,是什么样的? 自现下的大金崇庆二年算起,往后约莫二十年,金国灭亡;往后约六十年,南朝宋国灭亡。在这个过程中,强权铁蹄践踏,连绵战乱不休,人间沦为血海,死者数千万。 更不消说再往后的历史了,郭宁看到了巍巍华夏步履艰难,一次次地被化外蛮夷所欺辱;看到了泱泱大国万马齐喑,偶有些杰出之士在黑暗中意图奋起,却一次次地失败。 那许许多多令人无法承受的故事,那绵延几近千载的低谷,难道就是从眼前开始的?就是以草原上的强敌崛起为开端? 或许是,或许不是。 郭宁不是学者,不曾钻研其中的道理。 但他恍惚间觉得,经历过这场大梦以后,他的命运与更多的人,乃至更宏大的东西联系到了一起。 在必将到来的可怕乱世中,如果郭宁选择顺应大潮,那再容易不过了。凭着梦中所了解的一切,哪怕只是虚与委蛇,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荣华富贵。 但郭宁是个战士。多年沙场的锤炼,使他心如铁石,绝不动摇。 他有了崭新的志向,并坚信自己能做得更多,能改变更多,能扭转更多。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只可惜,汪世显是不太明白的。 对郭宁来说,理当如此的决断,汪世显却难以接受。 好在他的脾气真不错,听了郭宁夹枪带棒一番话,并不生气。他只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郭宁的面庞。 他不明白,原本显得过于单纯的郭宁,为什么会忽然想到了那么多。他也不明白,郭宁突然这么说,究竟在发什么昏。 换作其他人对汪世显这么说,汪世显只当他是傻的,从此分道扬镳便罢。可郭宁是与汪世显并肩作战过的伙伴,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汪世显觉得,自己有必要和郭宁好好讲讲道理。 “六郎,你猜的没错。我若矢口否认,倒显得敢做不敢当…”过了一会儿,汪世显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一定会如何如何,毕竟咱们原先都是大金的军官,吃的用的,都靠大金的廪给。我汪世显从军数年,并不曾贪生怕死,负了大金!” 说到这里,汪世显有些气愤,他扯开前襟,将自己遍布伤痕的身躯展示给郭宁看:“这几年里,我身当白刃与敌厮杀不下五十次,身上的伤疤有四十多道!我在麟、岚、石、坊等州和西夏人打仗,在西京大同府和蒙古人拼过命!我确实不如你郭六郎勇猛…也确实被萧好胡逮住了,吃了亏…可我不是首鼠两端的软骨头!” 郭宁只能颔首。 他很清楚,这些年来在边疆作战的戍边将士有多么不容易。在一次次激烈的战斗中,只有最勇猛、最老练的武人能生存下来,而他们身上所受的伤势,几乎不可能彻底痊愈,将会折磨他们一辈子,乃至大大缩短他们的寿命。 在这样的基层将士里,汪世显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否则郭宁也懒得与之结交。 见郭宁颔首,汪世显打起精神,继续道:“问题是…这几年大金和蒙古的战事,咱们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孰强孰弱,谁还看不明白?前年,从獾儿嘴到浍河堡,再到宣德州,大金打的什么仗,难道六郎你竟不知道?” 郭宁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只能冷笑。 “女真人已经不行了!六郎!你想清楚!”汪世显沉声喝道。 “这几年来,每有征伐或边衅,朝廷动辄下令签军,州县骚动。可笑的是,原本应该作为大军骨干的女真人,纵有丁男也不愿从军。一旦被拣取,个个号泣怨嗟。所以,在临洮路、凤翔路与西夏人作战的主力,要么是汉儿,要么便是我这样的汪古人乃至各部乣军。可是,这批能征惯战之兵,在前年和去年,已被蒙古人扫得倾尽啦!” “前年在野狐岭,完颜承裕和独吉思忠两个领兵,丧师数十万。去年在西京密谷口,奥屯襄领兵,又是丧师数十万。在六郎看来,朝廷经制之军还剩下多少?要我说,如今的局势,恰如当年大辽于护步答岗溃败之时…既如此,我是汪古人,何必与大金共存亡?萧好胡是奚人,他又向大金效什么忠?” 说到这里,汪世显再向前几步,用手指戳一戳郭宁的胸膛:“六郎,你是汉儿,你又为什么要替大金卖命呢?奚人、汪古人和你们汉儿,咱们不都是一样的么?”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五代以后,燕云等地落入异族之手,从此汉儿便如北疆诸族一般,往往服膺于强者。先是大辽,再是大金。然后,如果梦里的记忆没错,南方的宋人也会加入这个行列。于是,就有了大元和我大清。 被杀到痛了,晓得了新来的大爷马有多快,刀有多利,就赶紧跪倒投降,鞍前马后。胡儿们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哪怕汪世显汉化很深了,仍以为理所应当。 这时候蒙古人的崛起才刚刚开始,许多深仇大恨还没来得及结下。汪世显也自然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杀戮和破坏有多么可怕。 他更不可能理解,汉人曾经拥有多么辉煌灿烂的过去;不知道郭宁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允许那一切被铁蹄所践踏、摧毁。 汪世显颇有才能,但他心中所想无法超越时代的限制。如他这样的人,在金国的北疆沿线岂止千千万万。他们明里暗里的配合,必然会加速金国的灭亡,加速蒙古的崛起。 郭宁不禁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难道也像对付萧好胡那样,一刀斩首了事? 那可不成,此君对我怀有善意,并非敌人,而是可以争取的同伴。 又或者… 郭宁沉思了许久。 汪世显便在旁耐心等着。他的两个同伴陪了一阵,只觉百无聊赖,于是提着刀,往下方道路去警戒。 又过了阵,汪世显往来踱步,时不时藉着星光,再看看郭宁的神色。 他盘算着,若郭宁实在不愿意,自家就只有启程回巩昌府去。巩昌府距离安州千里路程,不知道,能不能拉着郭六做个护卫?娘的,如今各地道路不靖,有再多的护卫,怕也难行! 想到这,他有些沮丧。他受伤以后气血虚弱,却忘了把自家衣襟掩上。敞着胸怀在堤坝上吹了阵凉风,忍不住连打几个哆嗦。 “世显兄。”郭宁忽然唤道。 “我在!在呢!”汪世显兴冲冲地凑上来。 “萧好胡三心二意,徒单航却是个忠臣。他一定会藉此机会牢牢控制奚军,以驱之厮杀。你不要小看了这等中都贵胄子弟,他虽然不熟悉本地局势,身边却自有文武班底,足以掌控一军,我们断然争不过他。所以,那支奚军,你不要指望了。徒单刺史之后还会继续招揽人手,但他许出的职位,你也不要指望。” “接受了那些职位,就上了朝廷的船。我手头又无萧好胡的实力,再想下来,可不容易。”汪世显立即就明白了:“六郎说得是!” “至于大金国的局势,确如世显兄所言。所以,我郭六郎也不会去替朝廷垫刀头。眼下…世显兄,你的部下不多,我身边除了老弱,更只有孤家寡人一个,咱们两家凑在一处,暂且立足可好?” 汪世显先是一喜,随即追问:“暂且立足以后,又将如何?” “蒙古人下一次入寇,总要到秋高气爽、水草丰茂之时。我打算利用这大半年的时间,做些准备。” 第十一章 汇合(上) 馈军河下游的港汊边,吕函正在河滩上坐着,和几个妇人一起晒着太阳,修补甲胄和衣衫。 郭宁的父母早亡,在乌沙堡的时候,常常和自己的阿里喜吕素吃住在一起。拿到的俸禄赏赐,也都放在吕家,原先由吕家的老人,后来由吕函一并管着。 野狐岭败战以后,郭宁积攒的几两银子家底全都丢了,可吕函还是替他操持一切。后来跟随郭宁的军民有时多些,有时少些,大家都习惯了日常听从吕函的安排。 最近一年里,众人的生活都很困窘。郭宁本人的戎服都缝缝补补,其他人的衣着更加简陋。现在姚师儿等人身死,吕函便腾挪出几件甲胄袍服来,分给众人使用。 吕素留下一件窄服,给了弟弟吕枢;另外有件用料厚实的褐色毛衫,是逃亡途中从一个富家翁的尸身上扒来的,现在给了高克忠的族叔。那老先生去年就病重,也不知还能坚持几日,若他死了,毛衫还能给其他人。 如今这世道,每一点物资都得利用到极处,众人都经历过九死一生,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姚师儿的妻子冯氏这会儿和众人待在一处。她两手捧着姚师儿往日喜欢的一件克丝袍子,许久都不动一下,而神情始终恍惚。大约是不舍得,又或是睹物思人吧。 妇人们也没法开解她,都闷声不响地帮着吕函拆解一件皮甲。 那皮甲便是郭宁此前穿着的,很破旧了,但束甲的细麻绳和皮绦都拧到了一处,拆起来很麻烦。 妇人们花了好些功夫,才把沤烂的部分甲片取下来,用小刀剜出可用的小片,填补到被箭矢穿透的破洞上头,再用准备好的零散皮子顶替大块甲片,最后用铁针穿着麻线,把新旧甲片牢牢地扎紧。 最后这个步骤很费力气,也耗精神,一不当心,珍贵的铁针就会被掰断。须得几个妇人一起配合着,小心地慢慢来做。 妇人们都在全神贯注,河滩的另一头的娃儿们也忙着自家的事。 吕枢带着几个半桩孩子,踩过了河畔薄冰,往边吴淀深处去,貌似是再轮流探臂往岩缝和淤泥里掏鱼。半天都没见到鱼,身上却带了脏污,如黑猴子一般。 吕函忙里偷闲看看,皱了皱眉,有点可惜新给他换上的窄服。 她待要提声喝骂,却又叹了口气。 郭六郎离开这里已经四天了。若他有什么闪失,眼前这些老弱妇孺只怕皆无下场!既如此,何必介意一件衣服呢? 郭六郎什么时候才回来? 那萧好胡杀了姚师儿等人,还差点害了六郎,可见是个狠角色。六郎一个人去寻仇,那该多么危险!唉,当时我为什么不拦住他? 另几名妇人看得出吕函愁眉不解。她们的年纪比吕函大些,见过的生离死别也多些,早就麻木了。有一粗壮中年妇人便劝道:“吕家小娘莫慌,无论六郎回不回得来…乱世人贱,咱们想要活命,总有办法。” 这岂是劝人的言语? 吕函狠狠白了她一眼,继续对着厚牛皮子甲片努力。 那妇人话一出,便后悔了。见吕函的脸色一下子沉重许多,她也暗骂自己生了一张破嘴。 当下几人谁都不再言语。 吕函想起,郭宁曾私下里说,他本人有意投入徒单刺史新设的安州都军司,继续与蒙古军作战,但身边的妇孺们却大可不必指望朝廷。若有万一,还是去依附各地的民兵首领,庶可保身。 比如定州那边有大豪苗道润,据说为人宽厚,声望甚高。另外,活跃在涿州一带,同为溃兵首领的靖安民,似乎也是个可靠的。 吕函一直不理解,郭宁如此执拗着替朝廷效力,究竟能换来什么。他明明知道朝廷靠不住! 早年在乌沙堡时,军兴之余,郭宁曾在家中多次地抱怨。或许他以为小姑娘不懂这些,但吕函是兵家出身,不乏见识,其实全都明白。 他说,边疆将士饥馑,哪怕女真人户也得去撷野菜充饥,而朝廷绝少赈给;他说军中旧籍马死,则整一村寨均钱补买,战马何其昂贵,往往要鬻妻子、卖耕牛以抵其值;他说官给军箭、刀枪、甲胄之类,每岁调拨来的,还不足所需的一成,这一成还朽钝不堪用。他说,守边将帅只会渔剥军民,擅兴力役,自上而下看来,能打仗的百无一人… 所以此前郭宁奔走联络各方,试图聚合人手充实安州都军司,吕函心底里是不太赞成的。 他不是都知道么?既然知道,何必还赶着替朝廷卖命? 乌沙堡里的男男女女,数百人的性命,全都已经送给大金朝廷了,还不够么? 馈军河这里,是荒僻了些。可大家忙了一年,已经堆叠河泥,开辟出几块薄田,还垒起了寨子和窝棚。就算大家不太擅长种地,可在这里过一阵安生日子,难道不好么? 这世道再怎么恶毒,大家只想要活命而已,总有办法的吧? 结果,那个徒单刺史一声号令,六郎就动了心。随之而来的,便是阿素、师儿哥哥和高先生他们,都死了。 六郎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同伴们身死的责任在萧好胡,但六郎自己的盲动和疏忽,也脱不开干系。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赶去报仇,他的怒火,不止朝向萧好胡,也朝向他自己。 当时应该拦住他的! 厮杀场上刀剑无眼,谁晓得结果如何?他的身手再怎么出色,难道还能以一当百?他这么怒火冲头,说不定哪里失了计较,立即就要伤损…那可怎么办?阿素已经死了,六郎若有不测…我,我… 吕函每天都会这样翻来覆去地想。 亲弟吕素身死,本已让这少女头脑有些昏沉。随着郭宁离开的时日推移,她越来越是焦虑,越来越按捺不住情绪。 忽听得几名妇人齐声惊呼,吕函茫然地看看她们。 随着她们的视线,她才注意到自己一个错手,将铁针狠狠扎进了手指肚。铁针晃晃悠悠,鲜血从伤处一下子绽了出来,奇怪的是,却不怎么疼。 适才说错话的妇人连忙上来,扯了裙角一片粗布,要替吕函包扎。吕函有些愣愣地伸手,任她施为。 正对付着手指伤处,又听边吴淀深处的芦苇荡里,有人尖叫高喊。 那是吕枢等几个孩儿的声音!他们怎么跑远了?他们撞见了什么? 吕函浑身紧绷,她猛然起身,往那处眺望。 却见随风浮动的枯黄芦苇间,有几个孩子也在努力大跳着,往沼泽更深处看。他们看见了什么?好似声音并不紧张?没过多久,有孩子哗啦啦地踏过泥泞,跑出芦苇丛,一路上嚷着:“六郎哥哥回来啦!六郎哥哥还带了朋友来做客哪!” 妇人们无不喜动颜色。 吕函一下子放松了。她双腿一软,跌坐回原处。 第十二章 汇合(中) 跟着郭宁回来的,自然便是汪世显了。而跟在汪世显身后的,不是他那两个汪古人伙伴,而是一头瘦驴。 那日晚间,郭宁并未向汪世显细细讲述自家后继要做些什么。他只道,若世显兄信得过我,就随我走一趟,总不会让你吃亏。 汪世显将信将疑,也不知郭宁红口白牙,究竟说的人话鬼话。 一个逃亡到河北的小小正军,言语中竟把大蒙古国当作对手,好似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换了其他人,只怕当场就要捧腹大笑,以为郭宁疯了。 可汪世显两次得郭宁救命,终有几分情谊在。他亲耳听得郭宁分剖安州各势力的立场,简直犹如反掌观纹,那么,其后继的推断,焉知没有一点凭借呢? 汪世显自家更明白,汪古部整个族群来源复杂,近百年来沿大金边塞分布,族群内部的关系十分疏远。那位投靠蒙古的北平王阿剌兀思,与巩昌府的汪古部简直毫无关联。 凭借汪古人的身份投靠蒙古,谋取荣华富贵,当然是汪世显的美好期盼。但兵凶战危之下,一不留神就被碾为齑粉,也是常态。无论如何,郭宁这等猛人,自己须得全力拉拢着,才能保得眼前的安全。 因此,汪世显答应了郭宁的要求,同意两家合在一处立足。 他又随即提出,两家不妨都去新桥营东的汪古人营地那边落脚。 郭宁立即道,新桥营距离渥城县和俞家庄,都太近了些,必得远一些,那两方才能放心,我们也好安心准备。 渥城县是安州治所,安州刺史徒单航的驻地。俞家庄的俞氏一族则是安州地方大族的魁首,俞家庄各族日常议事交往的所在。为何距离这两处远些,两方才能放心?郭六郎所说的准备,又究竟是什么? 汪世显愈发糊涂。但他是久经沙场幸存下来的武人,有一个判断很是清楚。那就是,任何时候,谁拳头大,谁说了就算数。 所以他很快就摆正了态度,爽朗地道:“果然是溃军河那边更好些!郭六郎你说啥就是啥!” 当下汪世显让两个下属去新桥营召集流散的同伴,自家跟着郭宁,往馈军河这里来。 汪世显落入萧好胡手里以后,颇遭刑求,吃了很大的苦头。郭宁身上也带伤势,尤其背后的箭伤于厮杀时再度撕裂,伤处血肉与衣物黏连摩擦,令他每走一步都觉剧痛。 初时尚能靠着毅力支撑,待到后来,两人都疲惫的很,走不过十里二十里,就要停下来休息一阵。好在半途上有个郭宁较熟悉的村社,两人在村子里歇了脚,狠狠歇了一晚。 村子的里正听闻郭宁斩杀了萧好胡,甚是敬畏,次日殷勤提供了一头驴子代步。 自世宗时候起,大金设在边疆和东北内地的九个群牧所便名存实亡。军中和民间都缺马,各地多有养驴以补畜力不足的。可到了大安三年以后,朝廷极力搜刮,驴子也成了稀罕物了。 郭宁谢过那里正,留下一把钢口不错的长刀抵了驴子价钱,这才上路。 郭宁和汪世显都是好骑手,骑驴也使得。两人把武器甲胄堆放到驴背上,人也轮流骑驴休息,终于在第四天后回到了馈军河营地。 最先见到郭宁的几个娃儿凑了上来,兴高采烈地摸摸郭宁的甲胄武器。 兄长离世后,吕枢日夜思念。愈是思念兄长,愈是对萧好胡所部恨得咬牙切齿,只叹自己年小力弱,竟不能随郭宁一起杀敌。 这半桩孩子斥退同伴们,上来仰面问道:“六郎哥哥,你可回来了?你果然替我兄长报仇了吗?” “这是我家小弟吕枢,他的兄长是我的阿里喜,就在几天前,遭萧好胡偷袭战死了。”郭宁向汪世显解释了一句,附身向吕枢正色答道:“那是自然。我已将仇人的脑袋砍下来了!” “砍脑袋很好!多砍几个脑袋更好!用箭射死他们也好!”吕枢握紧了拳头。 “那是自然。该死的人,都已经死在刀下了!”郭宁摸了摸吕枢的脑袋:“阿枢去告诉你姐姐,有客人来,备些食物。” 吕枢像个大人一般行礼,自己当先引路,让伙伴们快去通报。 “世显兄,这些日子,我过得有些窘迫,你可莫要嫌弃。” “哈哈,不会,不会。” 汪世显这么答应着,跟着郭宁走出了水泽,见到了那片窝棚,还有窝棚边翘首等待的人们。 那真是一片窝棚!可真够破的! 汪世显忍不住“嘿”了一声。 这地方,实在比汪世显想象的更不成样子,较汪世显在新桥营那边的落脚村寨,更是远远不如。以郭宁和他身边伙伴们的强悍善战,但凡愿意放下身段、有些手段,何至于如此困窘? 由此可见,郭六郎本来确如我汪世显印象中那般,性子是有些执拗的,而眼界则未必多么开阔。 不过…这几日所见的郭六郎,似乎脱胎换骨般变了许多,以至于汪世显生出几分高深莫测之感。 真是奇哉怪也。 两人跟着吕枢,一路走到郭宁的住处。 落座寒暄两句,吕函便端来了食物。这速度,竟似是一直准备着的,临时生火加热便好。 食物本身很粗劣,无非是混着野菜叶的稀粥,还有用豆麦粗粮烘出的饼子。 郭宁着实又渴又饿,当下端着木碗,将稀粥大口喝完,把碗底也舔了干净。热汤热水在肚子里晃荡,让人很舒服。抬起头看看,汪世显正文雅地慢慢吃着,而屋门外头几个娃儿探头探脑,觑着饼子流口水。 郭宁笑了笑,拿起两张饼子走到门外,按照孩子们的数量,掰成差不多大小的小块,一人给了一块。 小孩儿们大喜而散,吕函却跟了出来,神情有些不快。 “咳咳,我把萧好胡和他的重要手下都杀了。”郭宁道。 “太危险了!以后不要这样!”吕函低着头说。 “也没什么危险,那厮不是我的对手。”郭宁哈哈笑了两声。 他的下颌有处干燥皲裂的小伤口,约莫是喝了热汤的缘故,有些发痒,抬手一挠,密集的胡茬发出沙沙响声:“娃儿们都很饿了,再去取些食物,让大家吃饱吧。就在今日明日,渥城县里的徒单刺史,和新桥营俞氏,都会派人来送礼拜问。到那时候,吃穿用度就不用担心了!” “送礼?徒单刺史和新桥营俞氏,怎就会来送礼?”汪世显的耳朵很灵。他捧着木碗出来,连声问道。 郭宁反问:“我记得安州这里,是在去年十月末,得到朝廷提升本地军辖兼巡捕使为都指挥使,设立都军司的命令。世显兄有没有想过,徒单刺史为什么到现在还未能组建安州都军司?他又为什么如此看重萧好胡?萧好胡在扫荡诸多溃军以后,又为什么立即召唤新桥营俞氏来见?” 不是说礼物么?怎么又提起这些? 郭六郎你真的变了啊,说话都不似常人了。 一连串的问题,简直要把汪世显打个趔趄:“咳咳…六郎,还是你来说说,我听着。” “徒单航是中都贵胄子弟,族中皇亲国戚、重臣宿将无数。他本人也是有名的后起之秀,虽然外任,却有雄心。我想,他谋求顺天军节度使的意图,世显兄一定也是知道的。这等人物,身为本州刺史,却不能搜集兵马壮丁为一都军司,原因无非是地方大族的掣肘。” “便是俞氏为首,新桥营附近那几家了!” “没错!”郭宁侃侃而谈:“徒单刺史满心想要于沙场立功,报效朝廷。可过去两年里,安州的户口已经少了四成,壮丁数量已经去了六成,地方困弊至极,民心早已动荡。安州本地的大族大姓们,谁还愿意把儿郎们遣到沙场送死?他们自然会竭尽全力,百般阻挠。所以徒单航才打起了安州境内溃兵的主意。” 说到这里,郭宁嗤笑一声:“萧好胡这厮,可没什么好名声。徒单航为何还要用他?只不过想藉着这条疯狗,去咬一咬地方宗族罢了!而萧好胡也是卖力,他一旦扫荡诸军,立刻就集合人手,威慑俞氏等族…” “可萧好胡被六郎你杀了啊?” “萧好胡一死,高阳关那边的奚军数百人必然大乱,徒单刺史则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直接控制奚军。在这个过程中,我郭六郎有时候是徒单航用来威吓奚军的工具,有时候则是他允诺奚军报仇雪恨的目标,也有可能某个时候,成为徒单航下一个都军司的主官…官场权术无非如此,但前提是,我最好能在馈军河这里,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妄动,以免局势再生变数。” “嘶…”汪世显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俞家庄那边?” “安州地方的射粮军、牢城军,历经连年抽调,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所以徒单航只是一个空头州将,俞氏等族遂能阳奉阴违。如果徒单航手底下有了三百如狼似虎的奚军为凭,你说他能做到什么程度?他有了一个都军司,想继续征兵,再设一个都军司,行不行?他想催一催地方上纳粮完税的进度,行不行?他想通括户籍,看看地方大族名下驱口的来历和数量,行不行?” “他本有朝廷官员的位分,手中再具实力,自然是行的。” “那么,俞家庄那边,只要有一个聪明人在,就不会容许徒单航能安稳控制奚军。总得找个机会,让奚军分崩离析了才好。那么,奚军的天敌是谁?” “呃…” 汪世显待要回答,拿了饼子出去快活大嚼的孩子们,呼啦啦又跑了过来。 为首的还是吕枢。 “有一队人过来。他们带着很多箱笼,还有马。我让他们在外头等着!他们说,有六郎你的信!“吕枢喘着粗气说完,递给郭宁一份书信。 打开一看,上头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文字。郭宁不耐烦看那些客套,直接转到最后,上头说道:“非不欲诣阙廷展辞,少叙悃愊,以庶务繁忙,不克如愿,谨遣宅老充代辞使副,有些少礼物,具于别幅,谨奉书恭启。” 文章最后,署名正是徒单航,还附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花押。 “此君倒是一手好字。”郭宁道。 “礼物呢?有些什么礼物?”汪世显问道。 第十三章 汇合(下) “走,我们去看看。”郭宁把木碗递给吕函,大步往营地外头去。 营地的规模很小,所以也压根没有营门。徒单刺史派来的那队人,就停留在河滩北面一道木栅的缺口处。郭宁转过一个弯,就看到了他们。 几个娃儿刚吃了饼子,精力用不完似的,他们跑在了郭宁前头,然后又奔回来,忙不迭地通报:“六郎,那些人带来两口猪!大猪!还有好几只羊!” 自从到了安州,郭宁身边的人手渐渐离散。如今整片营地里,统共只剩下十几口人,难免显得萧瑟。可这些孩子欢腾起来,便嘈杂如几十号人,让郭宁耳畔嗡嗡作响。 “好,好,知道了!”郭宁笑容满面地揽着吕枢的肩膀,让他带着同伴往后头去:“你们把剩下的饼子都分了吧。告诉你姐姐,今晚我们吃好的。” 孩子们欢呼着去了。 当孩子们离开,郭宁转回身来,脸上就不见了笑容。 他只用眼角扫了一下那些箱笼礼物,好像压根没有把它们看在眼里,而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名站在队列前的送礼人。 “这是徒单刺史的亲信家人,唤作崔贤奴。”汪世显在郭宁身后轻声道。 郭宁恍若无闻,脸上也看不出半点恭敬。 崔贤奴头戴无脚幞头,身穿圆领袍衫,腰束红带,衣着比寻常的地方官员还要华丽。如这等人物,真正是宰相门前三品官,就算在中都城里,仗着徒单氏的势力也不轻易屈从于外人的。 到了安州,他常随同徒单郎君出行,身边总是认旗、衔牌、爪牙、鞭扑环绕,哪里会注意到一个前线溃兵? 这时候,他却被郎君火急地派了出来,到一个破败得不成样子的营地,向一个此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小人物示好!他心头很有些不快,觉得这世道,真出了问题。 正这么想着,崔贤奴便看见一人大步走来。 这人个子很高,肩宽臂长。纵然仆仆风尘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胡须也乱糟糟得没有修理,但看得出面相很年轻,最多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的眼窝很深,愈发显得眼神锐利,视线扫过,忽然就让崔贤奴心头一颤。 萧好胡死后,徒单郎君火急遣人探问情形,崔贤奴前后都陪着,两耳都被灌满了郭宁的凶恶事迹。 就是此人,就是乌沙堡的郭六郎! 这是孤身突入数百奚军,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萧好胡,再从容而退的凶人! 那萧好胡,可是从蒙古军追击中率军脱身的厉害人物,就连徒单郎君都对他忌惮不已。可这郭宁…一朝暴起便将萧好胡袭杀,竟不比杀鸡更难! 谁能想到草莽中有这等人物?此人若能为郎君所用,怕不是横行万军的猛将?若成了郎君的对手,那又会掀起多大的麻烦? 郭宁的目光扫到崔贤奴的脸上,不期然同他的眼光接触。他忽然就觉得脊背发凉,身子打个哆嗦,于是便不敢摆出矜持态度,连忙立得端正些,再低下了头。 “劳烦崔老丈走这一趟。礼物我收下了,请代我拜上徒单刺史,多谢厚赠。” 郭宁平静的声音入耳,崔贤奴依旧俯首,等着郭宁接下去的言语。 可等了半晌,竟无下文。四周唯有荒凉河滩上,劲风阵阵之响。 这厮,就只这么轻飘飘一句?没别的了? 既知我家郎君给出了厚赠,难道该当场表示受宠若惊,然后再恳求效劳的么?听说此人原本只是昌州乌沙堡的一个甲军,区区卑贱汉儿,竟敢如此拿大? 听他的平淡口气,说什么“多谢“…我看,也不像是真有感谢的意思! 崔贤奴试着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想再寒暄两句,却怎么也忍不住心头的不快。过了会儿,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稍稍拱手道:“那就这般,告辞。” 他转身起步的时候,还盼着郭宁知道自己失礼,赶上来挽留。可走出十余步,耳朵竖得快要发疼,都没听见郭宁的半点动静。 一行十余名仆役随着崔贤奴,往河滩尽头倾斜土坡方向去了。 郭宁并不送行,就这么站着,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连绵枯黄苇条之后。 汪世显也没想到郭宁会这般待客,当下问道:“怎么?六郎你和他有仇?” “我见过这位崔先生的。“郭宁淡然回答。 “哦?” “去年十二月头上,我去渥城县请见徒单刺史,想要陈述统合安州溃兵,组建都军司的方案。结果给门子送了五两银子,只见到了这位崔先生。而他才听我说了两句话,就把我赶了出来…想必,他是懒得听一个区区甲军的胡言乱语吧。这会儿看来,他甚至都不记得曾见过我了…是不是很有趣?” 汪世显只能大摇其头。 郭宁看看被放在碎石滩上的箱笼:“世显兄,来搭把手。” 汪世显赶紧过来帮着搬运。 他的左手小指被萧好胡砍断了,稍稍用力,伤口便撕裂般疼,忍不住叫了一声。吕函在后头远远看着,这会儿带着冯氏和那个粗壮妇人小跑过来帮忙。 几人都累出汗,才把诸多礼物收拾起来。 猪羊之类,被孩子们兴高采烈拖到后头围栏。箱笼都摆在郭宁屋里。 箱笼有四个。头一个里面,装了若干刀枪武具,还有一把角弓和数十支长箭。第二个箱笼里,是铁制工具如镰刀、斧头、锤子、铁锅之类,还有两匹布和一包纸张笔墨。第三第四个里头,则是粟米、大米和咸盐、豆豉。 显然徒单航是下了功夫的。他在萧好胡死后,立即就做出了反应,而拿出的礼物,还都是专门挑选出的,郭宁眼下确实需要的好东西。如今的世道,这等有用的物件,比什么金银珍玩都强。 可惜郭宁并不会被他打动。当日的郭宁,确曾满怀报效大金的热情,但现在的郭宁,已经和原先大大不同。 汪世显倒是很受诱惑的样子,满脸笑容地把礼物一样样拿在手里看过,啧啧称赞。 似这等边疆胡族不管如何,有一点极大的好处,那就是心直口快。他觉得朝廷靠不住,就毫无顾忌地说出来;这会儿对朝廷给出的好处满怀兴趣,他也并不掩饰。 老实不客气地把一柄长刀据为己有之后,他才问道:“我也知道崔贤奴这等高门恶仆不是东西。不过,六郎你这么对他,不怕他在徒单刺史面前胡言乱语么?” “正要他如此,我倒是唯恐他说得少了。”郭宁掂了掂手里的铁锅,将之交给一个孩子:“去,拿给你吕家姐姐。” 那孩子身高不满三尺,用头顶着铁锅,摇摇晃晃去了。 郭宁继续道:“此等贵胄家奴,日常被人奉承惯了。我待他这般冷淡,他必定心怀不满。而心怀不满,便会大肆宣扬我郭六郎多么桀骜不驯,多么地不堪徒单刺史所用。这样一来,新桥营俞氏那边的人必定欣喜,也就敢放心来我这边联络了。” “却不晓得,俞氏会送些什么好东西来。”汪世显期盼地道:“俞景纯这厮,那天晚上竟敢甩开我们先走。他要是识相的,不得重重馈礼,好好地向我们赔罪?” 郭宁挠了挠下颌:“想来俞氏的手面会大些。待到他们给出的物资到了,我便有了底气招揽人手。” “招揽人手?”汪世显精神一振:“什么人手?如何招揽?” 郭宁抬手划了个大圈,向汪世显示意:“以此地为中心的遂州、安肃州、保州、雄州、安州境内,如你我这般盘踞一地的小股溃兵,不下七八十处。哪怕被萧好胡杀过一通,剩余的还有许多。而我昌州郭六郎在他们当中,素有些名望。” “那是自然。” 汪世显对此再明白不过了。去年和前年,朝廷大军两次溃退,郭宁都曾身当锋镝,为袍泽兄弟们断后拒敌。虽说当时戎马倥惚,许多人来不及通报姓名,可后来稍稍安顿后,谁不曾打听过横行沙场的郭六郎? 欠着郭宁人情的散兵游勇,数量上千都不止! “此前的两年里,我只坐困在馈军河畔,把希望寄托在朝廷有所振作。这个想法,实在是傻极了。许多袍泽弟兄看在眼里,约莫并不赞同。”郭宁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道:“如今我杀了萧好胡这个即将上任的安州都指挥使,又与徒单刺史派来的宅老不欢而散…他们看在眼里,会高兴的。” 说到这里,郭宁提起铁骨朵,站到门外,向远处眺望片刻。不知怎地,他觉得那个方向草木摇动得有些古怪,凝神看了半晌,又并没什么当真可疑之处。 转回身,他信心十足地笑了笑:“世显兄,当日我之所以拒绝收编那三百奚军,乃是因为我有更好的选择。” 就在郭宁的视线方向,距离馈军河营地里许开外,一条浓眉大眼的高胖和尚猛地缩头,把身形潜藏到深草丛中。 这个突兀的动作,把身边簇拥的十余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跟着匍匐。 过了会儿,一名精瘦汉子问道:“师兄,你躲什么?” 那胖大和尚笑道:“郭六郎这厮是属狗的,机警的很。我骆和尚巴巴地赶来探看情形,若被他一眼就发现了,岂不丢脸?” 第十四章 群伦 女真开国以前,就有了佛教信仰,乃是从邻境高丽、渤海等国传入的。后来太宗皇帝在位时,曾于内廷供奉佛像,又迎旃檀像安置于燕京悯忠寺,每年设会饭僧。 后来大金全据中原,更有意识地鼓励在河北、河东、西京路等地营建塔寺、修复禅林名刹,藉此缓和地方局势,有利于大金国的统治。 这胖大和尚,原先便是西京大同府玄中寺的僧人,俗家姓骆名重威,法号慧锋。 泰和年间,女真贵人完颜阿葛与渤海人高宥昌在大同府苛征聚敛,大索军须等钱,以至地方十室九空,殆同清野,骆和尚合家满门不堪侵暴而死。 当时骆和尚乃是本地镇防千户下属的寨使,他闻讯大怒,夜入完颜阿葛和高宥昌两人的宅邸,杀死两人,随即凭着早先花钱买来的僧人度牒,逃亡玄中寺出家。 去年蒙古军攻打西京,朝廷大集诸路援军,与蒙古军对抗。诸路援军号称百万,西京百姓纵使破田宅、竭肝脑也无以支撑,而军将更多有纵兵劫掠的。 玄中寺就在这时倒了霉,阖寺被毁,僧众被杀戮极多。骆和尚凭着两膀的力气和手中一根铁棍,趁夜色从寺中夺路杀出。 正不知去处的茫然时候,前头朝廷大军主力遭蒙古铁骑杀败,天崩地裂般地溃退下来。骆和尚和师兄弟等人被败兵挟裹着,在蒙古人的追击下翻山越岭逃亡,到了保州一带。 当日逃脱蒙古骑兵追击的过程,自然艰辛。骆和尚纵有勇力,在千军万马中也济不得甚事,前后好几次遇险。其中最惊险的两次,都靠着郭宁舍命救援,才险死还生。 待到蒙古人退去,骆和尚带着几十条汉子,就在保州沉苑泊中落草为寇,以勒索富户为生。那个询问骆和尚的精瘦汉子,便是他在玄中寺的师弟,俗家姓裴,唤作裴如海。 骆和尚感念郭宁援手之情,曾几次邀请郭宁与他合伙,从此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活得痛快。可郭宁的性子有点执拗,始终不同意。 光是如此,倒也罢了。前些日子骆和尚又听说,郭宁四处奔走,意图联络各地溃卒,重新组建起经制之师,为朝廷效力。 骆和尚当场大惊,揪着来报信的人喝问:“郭六郎这小子,莫非是傻的?大金朝已经这副鬼样子了,他一个汉儿、一个小小的甲军,何必赶着去卖命送死?何况,那些上头的高官贵胄们,谁会把他当回事?又不是没吃过朝廷的饭,在昌州边堡见识的恶心事,还不够多么?此举必遭人忌惮,是要出事的!” 报信的人如何能答?骆和尚骂了一通,带了些亲信部下连夜赶往馈军河来。亲信们都知道,他嘴上说是探看局势,其实还是为了劝说郭宁,甚至做好了关键时刻出手相救的准备。 令骆和尚乐不可支的是,待他赶到馈军河,郭宁居然先就开了窍。他一人便将那安州都指挥使萧好胡杀了,这会儿又明显拒绝了安州官员的善意! 好的很!这小子是真看明白了! 想到这里,骆和尚摩挲着光头,呵呵笑个不停。 裴和尚不似师兄那般热忱,忍不住问道:“师兄,你想好了?真要与郭六郎合伙?” 骆和尚两眼一翻:“怎么,你还念着与靖安民的交情?” 裴和尚干笑一声:“靖安民也是北疆武人出身,虽不如郭六郎的勇武,却是个会结交的。他与定州苗道润、易州张柔等地方大豪,都很熟悉。果有难事,彼此救援呼应,可策万全。” “果有难事,万全个屁!”骆和尚骂道。 他站起身,用蒲扇大的手掌拍拍裴和尚的肩膀:“眼下这世道,咱们自己手里拿着刀枪,便不惧豺狼虎豹。能给我们带来难处的,无非是朝廷或蒙古。这两家要真冲着我等草寇而来,靖安民能顶的住?你说的万全在哪里?” 这个问题,可不能昧良心胡扯。 裴和尚只能苦笑:“真到了那时候,自然是顶不住的。师兄,我又不傻!” “可苗道润、张柔等人,打的可不就用北疆流人为兵,去垫刀头的主意?靖安民替他们卖命…要我说,还不如吃朝廷的饭呢!”骆和尚将手中的铁棍在地面重重一顿,狞笑道:“洒家拿着刀枪在手,是为了保自家的性命,可不是为了替别人卖命!除了郭六郎,洒家信不过别人!” “也罢,也罢!”裴和尚叹气:“且看郭六有什么方略。” “那就走吧!”骆和尚提着铁棍,大步踏过深草。 裴和尚追在师兄身后,又道:“突然想到,与郭六合伙还有一个好处。这小子此前犯蠢,害得身边的同伴零散,手底下根本没什么可用的人。他非得仰赖师兄你才行!” “嘿!”骆和尚冷笑一声,见裴和尚的神色中不似幸灾乐祸,才把两只大眼一起上翻:“那可难说的很…馈军河左近数十里范围内,想来见一见郭六郎的有多少人?我们做不了独一份,能做第一批就不错了!” 可惜骆和尚刚穿过馈军河营地前方的芦苇滩,就看到了汪世显的身影。 这厮好似有点眼熟?是姚师儿,还是高克忠? 不对,不对,这厮是在安州新桥营那边立足的汪世显! 这汪古人可是个精明的,居然比洒家更早一步! 骆和尚只觉得脑勺热气往上升腾。他大步过去,刻意粗着嗓子嚷道:“小子,郭六郎呢?洒家来看望他啦!” 汪世显提着一把斧子,正领着几名老弱砍伐灌木,冷不防耳朵被骆和尚的大嗓吼得嗡嗡作响。 他吃惊地转头,见骆和尚胖大的身躯带风而来,连忙举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六郎累的很了,已然睡下。慧锋大师莫要打扰。” “好,好。”骆和尚立即把嗓音放低些。 汪世显直起腰,捶着脊背道:“六郎睡前说,接着几日,来此地探问的朋友会有很多,我们得把棚屋修一修,免得招待不周。大师,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忙。” 骆和尚看看身后十余条汉子,大手一挥:“你们去!” 郭宁应付过了崔贤奴以后,又觉得困倦。他请汪世显帮忙照应,自家倒在榻上,瞬间就睡死了过去。 醒来时,天还亮着。 郭宁觉得,自己约莫换过了一身衣衫,肩膀和后背都被包扎好了,但还是很疼。刚睡醒,身上没什么力气,整条右臂都软绵绵的,抬不起来,不过,脑子是越发清楚了。 他勉强张了张嘴,只觉口干舌燥。 吕函就在他身旁,斜靠着床榻打盹,怀里抱着一个水壶。 眼前的房门大开着。 屋外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日光洒落,照得潺潺河水波光粼粼,反射到屋子里,在墙上和房顶上,映射出一道道波纹。 在房门外头的空地上,有好些人或坐或站,神情都很轻松。 他看到汪世显扶着一道新起的栅栏,正冲着几个孩子哈哈大笑。 他看到去年溃入安州时结识的战友,明明杀人如麻却总以僧人自居的骆重威。这胖大汉子正虎虎生威地挥着铁棍,展示一路棍法,身边围着一群光头和尚叫好。 他看到一个卷起袖子、敞开胸襟,露出身上恶虎图样纹绣的年轻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看骆重威,时不时撇一撇嘴。那是活跃在在五官淀一带的中都人李霆,是个有名的狠角色。 还有数十人,俱都满面风霜,举动带着剽悍之气。他们分作七八处,各自聚拢着。有些人嚷嚷着拍着胸脯,正在吹牛;有人面带猥琐笑容,讲着下三路的段子,引得旁人眉飞色舞;也有人神情严肃,时不时摸一摸腰间刀柄。 郭宁从榻上起身,吕函立即醒了。 她抹了抹面颊上的口水,不好意思地道:“六郎睡了一整天,一定饿了。灶上有炖得好羊肉,我替你取来。” 她不说还好,一提羊肉,郭宁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若雷鸣。 吕函笑了起来,郭宁也笑:“我竟睡了那么久?” 他取过戎服披上,想了想:“现下还有事,羊肉什么的,先不急。昨日送来的笔墨纸张,先拿一些来,我要用。” 吕函连忙去了。 郭宁迈步出外。骆和尚率先大笑着上来,摸摸郭宁身上,检查他的伤口有没有崩开;其余百十人也纷纷向他打招呼,有慰问的,有夸赞的,有拐弯抹角探听的。 乱糟糟客套了好一阵,郭宁兜转回来,身后跟了不到十人。包括汪世显、骆和尚、李霆在内,都是数十人当中公认的首领人物。 一行人进到屋里,郭宁请他们坐在榻上、椅上,或者干脆席地而坐。 大金朝廷在长城边壕沿线,设有三路招讨司,统辖三府五州七军,马步精兵数十万众。统领大军的都总管、节度使、防御使、猛安勃极烈、详稳之流高官大将数以百计。可那些人物,大都是恇怯无能之辈、贪鄙专愎之徒。真正到了大军倾覆的危急时刻,能够得到普通士卒的信赖,能够与蒙古人纠缠恶斗,且战且退的,不是那些高官大将,而是眼前这些人。 郭宁曾与他们并肩作战,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但郭宁清楚,这些人当然各有各的毛病,各有各的问题。所以,原先的郭宁并不真正信任他们,而依旧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大金朝廷。 这个错误,使得郭宁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好在他不会继续犯错了。 大金既是注定倾覆的破船。堂堂的汉家男儿,为什么要陪大金同死?身逢乱世,只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斩碎即将覆压而来的黑暗大潮,开辟出一条新路。 当下郭宁首要的任务,便是把眼前这些人真正聚合到一处,让他们成为自己手中可用的力量。 郭宁站到屋子中央,环顾四周,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屋里数人但觉郭宁神色郑重,无不肃然。 唯独李霆与他人不同。他大大咧咧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看着骆和尚似一头黑熊半躺在榻上,没点武人样子,而汪世显守在房门口。这两人以外,身边席地而坐的人,都比自己位置低一些。 当下李霆哈哈一笑,意态自满。 他仰头看看郭宁,冷笑一声:“我早说过,萧好胡那奚狗,不是好东西。郭六你不听我的,徒然生出许多狗屁般的烂事儿。却不知,这会儿你有什么想法?” 郭宁轻松地道:“这几日我倒真有个想法,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 “说来听听?” “我在想,如你我这样的人,会怎么死。” 第十五章 死路 李霆本是中都宝坻一带有名的浮浪少年。因为精通骑射,又轻财好施,在地方上颇具声名。 大安三年时朝廷在中都签军紧急,连地方保甲都不放过,李霆年方十七,便领四乡少年从征,立即就当了个蒲辇,也就是五十夫长。 两年下来,朝廷败仗不断,当日随李霆出征的少年大都战死,李霆的部下换了一批又一批,但都是凶恶粗猛的悍卒。而李霆凭着自家身手和狠辣手段,硬生生压得诸多悍卒俯首帖耳,真有过人之处。 李霆自觉乃是天子脚下生人,一向自视甚高,并不把久在边壕作战的土包子们放在眼里。何况他那个蒲辇职位,也比其他溃兵首领高些。他愿意来馈军河一探,只是念着当日并肩作战的情谊罢了,简直可算屈尊降贵。 谁知道,我李霆念着情谊,这郭六郎却是个不着调的,竟敢对着我大放厥词,语带轻蔑?这厮是在挑衅吧,是在诅咒吧? 简直不知好歹! “死你娘亲!”李霆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 众人一片哗然,郭宁却很平静。 他甚至还刻意扬了扬眉,诧异地反问道:“怎么,生死大事,你竟然没有想过?那死到临头,岂不死得糊涂?” 这就明摆着是在火上浇油了。 “我…”李霆额头青筋乱冒,反手就去拔刀。 李霆也是个能厮杀的,郭宁毕竟伤势未愈,只怕不是对手。于是身边好几个汉子心慌意乱,连忙上去劝阻。屋子里乱成一团。 “这数年来,我们经历了什么,诸位还记得么?” 嘈杂的屋子里,郭宁若无其事的语声,反而显得清晰异常。 他说:“当日在大军阵中,若听从了那些猪狗样的军将胡乱指挥,立即便是个死!后来从乌沙堡到獾儿嘴,乃至浍河堡、居庸关、密谷口战场,但凡正面撞上蒙古大股铁骑,立即便是个死!大军溃败,我们流落河北,衣食无着,又多疫病,但凡稍少些运气,立即便是个死!” “娘的,这世道,死比活容易!”屋里有人忍不住骂了句。 “可不是这般么?”有人长叹应和。 “待到朝廷着手接济溃兵、重整军旅,居心叵测之人遂于其间肆意妄为…”说到这里,郭宁苦笑了一声:“我身边姚师儿等同伴,因我轻信大意办了蠢事,结果遭人算计,立即便是个死!可仔细想想,重归朝廷又能如何?朝廷看中我们的,就只是我们的性命罢了。我们还得跟着那些蠢猪也似的军将,去与蒙古人作战…结果不用说了,立时便是个死!” 郭宁如此坦然自承,倒让李霆有些意外。 他悻悻地松开了握刀的手,站在原地道:“确是蠢事!蠢极了!” 骆和尚摸着光溜溜的头皮,呵呵笑着打圆场:“所以,还是安心落草的好。整日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何其舒坦?” “慧锋大师觉得,能舒坦多久?”郭宁反问:“三年以来,朝廷与蒙古人的战场,已经从界壕外退到宣德州,我敢断言,下一处战场就在河北,就在我们身处的此地!数月之后,千军万马横冲直闯,遮天蔽日而来。我们这些蝼蚁稍一露头…不,哪怕不露头,哪怕我们匍匐在土里,只消铁蹄践踏而过,立时便是个死!” 郭宁瞥了一眼坐在门旁的汪世显,继续道:“或许有人想,战不得,难道还降不得?可降了又如何?我们这些地位卑微之人,在大金军中是膏锋锷、填沟壑的料子,在蒙古人那边,就能平步青云,安享富贵了?” 汪世显干笑两声。 “蒙古军的凶残,你们都见识的。在野狐岭等战场上投降蒙古的军士,二三十万总有吧?在昌、桓、抚三州被蒙古人掠向草原的百姓,二三十万总有吧?那数十万军民里,出人头地了几个?有没有三五个?我们的袍泽兄弟,我们的族人亲眷,我们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在哪里?” 郭宁提高嗓音,厉声道:“他们绝大多数人正在为奴为婢,受尽蒙古人的欺凌!他们最后的下场,依然是死!” 郭宁说的这些,并非什么新想法、新道理。在场众人流离河北许久,或多或少都这么想过。可这些内容关联着所有人最沉痛的记忆,于是大部分人下意识地将之深藏着,不愿意多想。 此时郭宁话说到这里,便如揭开血淋淋的伤疤也似,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剜心的利刃,把屋里每个人想要忘记的惨痛经历,全都挖了出来。 一时间,人人气血翻涌,屋里的气氛便如将要喷发的火山也似。 李霆只觉眼前许多身影晃动,那全都是自己旧日的伙伴们,全都是埋骨于界壕内外的死者。 当日我说过,要把大家都安全带回中都的! 结果呢? 李霆狠狠地咬着牙,眼眶一红。 他大声嚷道:“按六郎你的说法,怎么着都是死了!所有人都得死!那还说什么,咱们现在就抹脖子吧,来个痛快的!” 郭宁猛地一拍案几:“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在这里!” 他伸出手,指着李霆:“你中都李二弓马出众、勇鸷绝伦,大军厮杀时常为先锋。我至今仍记得,你曾领壮士十余三进三出敌阵,于逆境中力敌上百蒙古铁骑,将士观者无不高呼赞叹,至有涕下者。” 他再指骆和尚:“慧锋大师勇猛非凡、临危不惧,更是心怀慈悲、重情重义之人。当日乱军之中,许多受伤的士卒、逃难的百姓仰赖慧锋大师的救助。到了河北以后,大师依旧嫉恶如仇,时常劫富救贫。” 他的手指再转向汪世显:“世显兄是个绝擅经营的聪明人,无论和女真人、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汉人打交道,你都游刃有余,遂能立于安州富庶之地。我们这些游魂野鬼,或多或少得你仗义接济。” 说完了汪世显,接着是骆和尚的师弟裴如海,再接着是李霆的弟弟李云,郭宁站在屋子中央,一一指点每个人,陈说他们的事迹或出众的才能。 终究郭宁是凭借战场厮杀,得到大家钦服的人,此前情绪再差,被郭宁这么当面一圈夸赞下来,所有人都脸上生光。连李霆也挺起胸膛,得意洋洋。 而郭宁下一句话,再次把所有人的情绪压到谷底:“在场诸位,都是才能出众之士。可在如今的世道,我们就非得去死!留给我们的,就只有一条死路!” 李霆隐约知道了郭宁的想法。 那是他以前从没想过的,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就这么想了,还生出了一股痛快淋漓之感。 郭宁话音未落,李霆猛啐了一口唾沫,冷笑一声:“大金国的大帅名将,大都蠢笨怯弱,他们不死。大金国上下的官员,一百个里,九十九个都贪纵奸赂,他们不死。蒙古军的首领,个个凶残如虎狼,他们也不死。偏是我们这些人,就得去死?凭什么?” “所以说,这件事情,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郭宁再次环视众人:“李二郎你能想明白么?慧锋大师,你呢?世显兄?” 一圈看过来,眼前有两眼冒火的,有呵呵冷笑的,有神色悲戚的,有满怀茫然的,却没人回答郭宁的问题。 也不知为何,屋子里陷入了寂静。偶有外间伙伴们言语谈笑的声音,透过窗棂传入室内,却反给屋内平添了几分奇特的压力。 过了好一会儿,忽有人开口。 “郭六郎,前几日你说,要赶在秋高马肥之前作些准备…难道,竟是这个准备?” 说话的,是一直坐在门口的汪世显。 郭宁微笑道:“世显兄以为,我在作什么准备?” 汪世显默然片刻,沉声道:“适才六郎说的那些话,我听得耳熟。搜索枯肠一阵,忽然想起陈王曾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嘿嘿,六郎莫要怪我直言,那条路,也是一条死路。” 这厮虽是个汪古人,却不是积年的老卒,而是富家出身,早年曾正经读过书的。看他这会儿脸色煞白的忐忑样子,似乎鼓起勇气和郭宁打对台戏,对他来说很不容易,又似乎是被自己说的那条路,给吓着了。 郭宁哈哈大笑。 边地武人多半粗鄙无文,屋子里大多数人听不懂郭宁和汪世显的对话,只觉打哑谜也似。只有骆和尚神色稍稍严肃,盘膝在床榻上坐正,而李霆喘着粗气,瞪着郭宁。 大笑声中,郭宁连连摇头:“今日我说了这么多,绝不是为了让大家送死。世显兄,你也不要过虑,纵然眼前都是死路,死中求活的路,总还是有的。” “路在何方?” 郭宁拍了拍手,扬声道:“阿函,我让你拿的东西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在外头推门。 汪世显坐的位置正把门扉堵了,连忙起身。 吕函捧着早已准备妥当的笔墨纸张入来,进门先瞪了汪世显一眼。 这小娘子在门外全听见了!这是在恼我呢! 汪世显又干笑两声。 郭宁接过笔墨,将一卷白纸在案几上铺开。他手上提笔如飞点划,口中笑道:“诸位,请过来看。” 第十六章 活路 众人围拢,但见郭宁寥寥几笔,便绘出了一副地图,又在地图上陆续添加了城池、道路、山川、河流的形势。 在场诸人都是打老仗了的,经验丰富,深知谙熟山川地理,方可进退有据。不过,如郭宁这般轻易画出地图的本事,真不是每人都有。当下便有人微微颔首。 而汪世显抹了额头一把汗,心道,原来郭六郎不是要造反?我想多了?他再看看地图,忍不住道:“原来郭六郎的意思,是要离开河北,以求海阔天高!” 他这句话出口,骆和尚沉吟不语,李霆等人皆是一愣。 “离开河北?”有人转了转眼珠。 他们本就是背井离乡之人,对此并不排斥。 原先各路人手滞留河北,是因为众人宛如没头苍蝇,既无方向,也无目标罢了。眼看郭宁似乎已有通盘计议,人人都感兴趣,连忙再凑近些。 有几人道:“离开河北也挺好。不过,离了河北,又能去哪里?” 众人都看郭宁,郭宁不动声色。 他以笔指点地图,徐徐道:“适才我们一气说了那么多条死路,条条都在河北。皆因今后数载,朝廷各路兵马,乃至中都侍卫亲军、合扎猛安,必然会在河北与蒙古军持续纠缠恶战。过程中,如我等散兵游勇十有八九是要肝脑涂地的。所以,河北这地方,不能待了。” “六郎的想法是?” “诸位信得过我郭六郎,愿意听我的建议。但我却不会胡乱决定,更不会拿大家的身家性命去做赌注!此时既然说起,我们当场便议一议…诸位请看!” 说到这里,郭宁挪动笔尖,先指一处城池标识。 “这是中都大兴府!”有人认了出来。 “正是。”郭宁应声道:“中都大兴府乃天子脚下,贵胄如云,若早年间意图朝廷的富贵,去也无妨。而今黑鞑势大,朝廷风雨飘摇,中都首当其冲…只怕比河北还危险些。我以为,咱们已经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委实不必自找苦吃。” 说到这里,众人去看李霆。 李霆闷闷点头:“这话没错!” 郭宁的笔尖转向西面,再到西京方向。 他还没说话,骆和尚已经大摇其头,于是其他人也都摇头。 两年前蒙古军就曾攻掠云内、东胜、朔州等地,迫使朝廷西京留守胡沙虎弃城而逃。去年蒙古军再度攻向西京,先在密谷口摧破援军,随即纵骑横扫各州军,所到之处,军民皆遭屠杀掳掠一空。 如今大同守将抹捻尽忠号称行省西京,其实众人都已听说,他能掌控的,就只剩下一个西京城而已。那可不是能让人安生的地方,压根都不必说。 郭宁的笔尖毫不停顿,往南指向河东一带:“河东乃天下之腰膂,元帅右都监蒲察阿里统领重兵于此。不过,正因为此地乃天下腰膂,故而军役极重、期会促迫,动辄大举签军征发,我们若往此地…嘿嘿,一旦被签充入军,只怕转眼又被遣回河北作战,又要作刀下之鬼。” 此话一出,众人心有戚戚,当下俱都摇头。 “至于再往西面的…” 郭宁话音未落,汪世显用力揉着面颊,苦笑道:“再西面,就到了关中…那地方更不用谈了!我自家回乡是一回事,至于诸位,不值得走那一遭!” 众人都知汪世显是从关中签充入军的,有好几人曾听他说起关中连年饥馑,境内盗贼纵横的故事。何况,那地方也太过偏远了。当下一道道眼神又挪回郭宁的笔尖。 “接下去一处,倒是个稳妥的所在,而且,距离还近。”郭宁持笔点了一点:“南京路,开封府方向,如何?” 众人听他这么说,各自思忖,屋子里静了一静。 郭宁轻咳一声,向骆和尚使了个眼色:“慧锋大师以为如何?” “南京路?好啊!那地方距离蒙古人远些!”骆和尚摇头晃脑:“再者,开封可是当年南朝宋人的国都所在,出了名的富庶之地,据说,人物繁阜,财物蓄积如山!我还听说开封颇产好酒、美食…” 这话离谱了!慧锋大师你是来捣乱的吧! 郭宁再咳嗽两声。 骆和尚看上去粗憨,其实心思精细,当下便明白自己整岔了。他连忙住嘴,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头。 两只大眼转了转,骆和尚语气一沉,忧心忡忡:“南京路自然是个好地方。不过,依洒家看来,那地方也有绝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李霆立即发问。 诸人都看骆和尚,等他解释。 骆和尚哪里晓得?一时只觉额头冒汗,头皮发痒。他连忙举手,装作去摸自家脑袋。摸了三五下,脑海中全然混沌。他连忙呵呵而笑,作胸有成竹的姿态:“郭六郎可想到什么了?” 郭宁沉声道:“南京路离蒙古人远些,这话没错。可这地方,又离南朝的宋人太近。” 立时有人笑道:“宋人有什么可怕的?他们…” 话说到一半,便继续不下去。通常来说,北地汉儿颇自矜于雄武,并不将体柔肤脆的南人放在眼里。可是泰和年间,曾有宋军北上,在蔡州、唐州、泗州等地生出不小的事端。当时朝廷固然将之打退,但在场众人许多都是老行伍,隐约听到风声说,应付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 既然是在商议之后的去向,就得想得稳妥。如今大金国势衰颓,谁晓得宋人接下去会怎么样?若撞上宋人再起兵戈…一行人终究人少力单,又没根基,说不得又成了垫刀头的死鬼? 这些人固然都是桀骜不驯的边地悍卒,可也都清楚,他们这百多人,相比于庞大的朝廷体制,相比于各地的高官贵胄,简直什么都不是。贸然到了某地,究竟能否顺利落脚?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受到怎样的对待…谁也说不清。 汪世显甚至想到,如果投靠宋人又如何。 他立刻用力摇头。算了算了,宋人的做派,实在是…唉,听着就叫人不舒服。 此时在场众人齐声叹气。这么多方向,各有各的难处;这么大的大金国,真就没个安稳去处! 李霆连声冷笑。 骆和尚这时缓过了一口气来。他自床榻起身,站到案几旁,用粗大手指戳一戳地图的一角,对众人道:“如此看来,我们的生路,便只在这里。” “山东?”李霆问道。 屋里的人都是颇曾经历阵仗的,没有傻子。这时候便都明白,郭宁绕了一个大圈子,其实目标始终就是山东。 李霆随即再问:“山东好在哪里?和尚又何以断言,我们的生路,便在山东?” 骆和尚思忖片刻:“六郎怎么看?” 郭宁不急着回答。 众人聊了一阵,到中午了。郭宁一觉睡了整日,错过好几餐,肚子饿得发慌。他让吕函给大家端来食物,带头猛吃了一阵。待到吃饱了,人人身上有了暖意,他才重新起身,站到屋子正中。 “从地理上讲,山东东西两路据海岱之险,有大河纵贯、淮泗奔流,得鱼盐之利,为金、宋两国的东方门户,枢纽之地…这些,诸位大约都知道,我并没有什么要格外陈说的。” 郭宁沉吟片刻,露出下定决心的神色,顾盼诸人:“这几年来,大金虽然颓势渐显,可终究是雄踞中原的大国,是朝廷。大金北疆诸招讨司虽然乱遭惨败,可还有中都精锐,有南方诸多统军司、总管府的数十万军队,有中原数千万的百姓。我们这些如蝼蚁般人,纵然对大金有不满,有怨恨,总不见得就这么起兵造反。”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几声:“适才我们说到了,哪怕落草为寇,也是死路一条,何况造反?世显兄急着劝我,千万不要以陈涉吴广自居…那很在理。” 李霆已经明显不耐烦了:“郭六郎,适才你还说了,投效朝廷,乃是死路一条!” “没错!”郭宁探出双手示意:“既然投效朝廷和背叛朝廷两条路,都是死路。那么,我们的活路,就在两条路之间。” “这是什么话?郭六郎,你在消遣我么?”李霆只觉完全不能理解。他一迭连声喝问:“你说的这些,这和山东又有什么关系?” 郭宁问道:“李二郎可知道,近年来大金朝确确实实出了反贼?” 第十七章 扫平 “原来如此!” 郭宁的通盘计划究竟是什么样的,这下李霆有些明白了。 他却不响应,而皱眉陷入了深思。 “原来如此个什么?六郎,李二,你们打什么哑谜?” “就是,我可越听越糊涂了。” 有人茫然不解,有人开口发问。 李霆的弟弟李云冷着脸喝道:“都住嘴!我哥在想呢!” 讲话的三四人立时噤声,还有三四人转而觑一觑郭宁的神情。 郭宁只当没看见李云的暴躁姿态。 李霆、李云兄弟二人年不满二十,却能在过去两年的大溃败中带着近百人始终不乱,甘心跟从效力,很不简单。李霆的性格,更是桀骜不驯。 但郭宁并不在乎这些。 眼下这一屋子的人,都不是为非作歹的奸恶之徒,否则也不会与郭宁往来密切。但能在乱世中领着部下挣扎求存的溃兵首领,哪有易与之辈?他们有的桀骜,有的深沉;有的看似粗憨,其实杀人不眨眼,还有的…比如那个坐在门边的汪古人,摆明了随时会动摇。 郭宁有郭宁的想法,在场的每个人,也各有各的想法。能否收服他们的人心是以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大不了好聚好散,各奔东西。 眼前不用考虑那么多,郭宁只想要暂且纠集他们为己所用,闯出眼前的困境。 他相信以李霆的见识和机敏,一定能知道,这是最好的路。 屋子里又静了会儿,只有骆和尚捧着一个大碗,添了两次羊肉,还在呼噜呼噜地吃个不停。吕函在旁拿着勺子刮锅底,瞪了这胖和尚好几眼。 又过半晌,李霆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主意,好想法!郭六,你可比我想象的高明!” 郭宁微笑:“多蒙夸赞,你李二郎也很高明。” 旁人都道:“究竟是什么主意?你们说的反贼,又是谁?两位赶紧说说,别让我们挠心挠肺地等了!” “说到大金朝的反贼…嘿嘿,这几年旋起旋灭的,数量可不少。”李霆慢吞吞道:“只我记得的,便有冀州张和、大名府李智究、献州殷小二、密州许通等等。不过最有名、也最有实力的,当然是我们的邻居,如今驻扎在涿州定兴县的那一位了…” 好几人一起叫嚷了起来:“益都杨安儿!” 近年来,朝廷治理败坏。一方面,百姓所承受的口赋、物力钱和种种杂税层层加码,竭力盘剥,而专以交钞愚弄百姓;另一方面,朝廷为了保障女真屯田军户的生活,又大肆括地,将数十万顷百姓世代耕种的土地强行剥夺。既如此,各地贼寇便屡见不鲜。 李霆说的杨安儿,便是当代赫赫有名的贼寇。 据说此君本以鬻鞍材为业,市人称他为杨鞍儿,遂自名杨安儿。 泰和年间宋人擅启边衅,杨安儿则聚合人众,起兵纵横山东,剽掠州军,以为呼应。山东东西两路皆遭其扰,屡次调兵遣将,却吃了不少的亏,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后来宋金议和,朝廷调集大军入山东,这才迫得杨安儿俯首归降。 因其部精锐,朝廷竟也高抬贵手,授了杨安儿一个防御使的虚衔,并照旧统领其部千余人,号曰“铁瓦敢战军”。 前年朝廷预备在界壕以外与蒙古军大战,紧急调动南方各统军司的兵力北上增援。杨安儿的铁瓦敢战军也在其中。 他到了德兴府以北的鸡鸣山一带,就逡巡不进,为此和完颜承裕、独吉思忠等高官宿将往来公文冲突,打了许多笔墨官司。 郭宁、李霆等人,便因此知道了杨安儿的名头。此人虽是被招安不久的贼寇,但毕竟顶着防御使、副都统的头衔,落在郭宁、李霆眼里,是地位很高的大人物了。 不久后朝廷大军溃败,杨安儿所部脱离战场的速度比谁都快。那铁瓦敢战军的一千多人甩开两腿如风而走,一直到了涿州定兴县落脚。 定兴县在涿州的最南,再往南二十里,就是郭宁落脚的安肃州,而东南方向二十里,则是安州的容城县。李霆盘踞的五官淀就在容城县里,所以称杨安儿为邻居。 因为顶着官面上的身份,杨安儿的架子不小,驻军的地点距离很近,却与郭宁、李霆等人绝少往来。 这时候李霆提起了杨安儿,众人俱都颔首:“然后呢?” “如今时局败坏,我们这些人,都能看出朝廷虚弱不堪,恐怕天下将乱,那杨安儿是积年的反贼,哪有看不出来的?”郭宁道:“我敢断言,此时此刻,此人已在筹谋回返山东,别有他图!” 狐死首丘乃是人心之常,这倒没人质疑。只有人问:“这厮要回山东,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郭宁顿了顿,提高声调:“此人一旦回返山东,便如龙游大海,平地可起波澜。由此,山东东西两路各军、州、府、路必然焦头烂额。在面临蒙古人南下威胁的情况下,朝廷又势必难以全力应对,” 发问之人下意识地再问:“再然后呢?” 在场其他人俱都叹气。 骆和尚挺身下了榻,揪住这人的肩膀,让他坐到屋角:“你在这里坐着,别打岔。回头慢慢想,就明白了!” 转回身来,他双手叉腰,在案几前踱了两步:“有杨安儿闹腾一通,我们就能安生一阵。六郎说的是,我们的活路,就在投效朝廷,和背叛朝廷的两条路之间。甚至…” 郭宁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骆和尚立即住嘴,仰头哈哈大笑,摸了摸脑袋:“山东很好,可以去!” 在场众人,都是尸山血海里逃出生天的。他们的袍泽战友、家人亲眷,不知多少都没于战乱,他们虽无远略,对大金朝廷却已彻彻底底的失望和厌倦了。 过去一年里,河北各州的松散混乱局面,正满足了他们对朝廷避而远之的想法。 如今北疆前线气氛渐趋紧张,朝廷厉兵秣马,而蒙古人的威胁也实实在在。溃兵们离开河北便成了必然。 但是,如果新的落脚之地依然在朝廷威权的覆盖之下,所有人便始终逃不脱卷入无谓战事的结果,很可能又当作垫刀头的替死鬼。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接受的。 适才郭宁花了不少工夫,陈说河北以外的各方局势。他判断局势的关键,就在于某一块区域中,朝廷的力量是否强横;而朝廷之外,是否另有无法抵抗的强敌。 只有朝廷统治松散,而又无虑外敌大举厮杀的环境,才符合在场诸首领、乃至山野间无数逃生溃卒的愿望,才是他们愿意去往的下一个落脚点。 如果杨安儿这样的巨寇果然回返山东闹腾一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山东将会陷入空虚状态,情形一如过去两年的安州附近。 好得很,果然就是最符合要求的地方了。 果然就是乱世中安生立命的好去处了! 好几名溃兵首领眉开眼笑,都道:“那就去山东!去山东!” 李霆嘴角一歪,冷笑两声。 此番见到郭六郎,只觉他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一般,与往日的单纯武人模样大不相同。他这会儿口口声声说什么安生立命,说要找一条活路…其实他想的什么,别人看不出,我李霆还看不出吗? 这厮嘴上说,要求个一时安稳,领着大伙儿远离朝廷体制。但若时局果然出现了翻天覆地变化,他便是乘势而起的那个造反之人! 没错了,郭六郎就是想要逮个机会造反!那杨安儿在他眼里,只是个清扫朝廷势力的工具,是个为王前驱的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李霆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他心中猛然生出一股悔意:我也对朝廷不满的!造反什么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唉,如此有面子的大事,竟给郭六郎抢先了! 此时郭宁问道:“二郎还有什么见教?“ 李霆愣了一愣,张了张嘴,连忙抖擞精神:“…山东或可一去。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请讲。” “你怎么能确定,杨安儿即将启程回返山东?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关于杨安儿的动向,其实是从郭宁数日前那场大梦中来。梦中,郭宁曾经简单扫过相关的史书,由此知道杨安儿自北疆折返山东,闹出绝大的声势。惜乎宋金以后乃是蒙古的大元得了天下,并无一个皇帝姓杨,可见杨安儿的结局大抵不妙。 知道了这些,转而推算此世情形,寻找杨安儿预备回返山东的迹象,倒也不难。 郭宁沉默了一会儿,道:“中都那边,去年就颁下了收束溃兵、整顿差发前线的命令。安州、安肃州到涿州南部一线,却始终没什么动静。安州和安肃州,是因为徒单刺史和萧好胡各有心思,以致迁延。而涿州南部的安定,则是因为杨安儿尚在盘算下一步的动向,不愿多生事端。不过…” 郭宁伸手在地图上重重一点:“杨安儿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打着朝廷的旗号四处用兵,以此来筹集粮秣物资,充实武备,纠合人马部众。李二郎,你在五官淀那边,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李霆皱了皱眉。这几日里,他真不曾特别注意涿州方向,可要说风声… 就在李霆思忖的同时,涿州定兴县。 披甲士卒正络绎自城门中出外,还有骑兵驰骋而出。 城外的坡地高处,一名眼神锐利的灰袍中年人向身旁几名将校沉声道:“我等了他们两个月!两个月还难下决断,自取死路,怨的谁来?这次我们不再耽搁了,要尽快将之扫平!” 第十八章 忠诚 这中年人,便是杨安儿。 他身材高大强壮,鼻直口阔,相貌威武。哪怕只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戎服,立在身边一圈甲胄鲜明的剽悍将校之中,也觉鹤立鸡群,气魄出众。而在他注视下出城的兵将,亦如铁流滚滚,杀气森然。 站在杨安儿身边一名跛足黄须武将,乃杨安儿的得力副手李思温。 李思温是杨安儿麾下将校中,从军资历最深的,曾是名将仆散揆麾下九路伐宋大军的一员。杨安儿常把将士们的训练委托给他。 李思温看了半晌将士们的姿态,也觉满意:“很好,很精神!我山东子弟,个个如狼似虎!” 这支军队,便是杨安儿的子弟兵,所谓“铁瓦敢战军”是也。虽然总数不过一千二百人,却个个都能开强弓,披重甲,曾长驱破敌、死不旋踵,堪称是当今之世罕有的虎贲精锐。当年杨安儿赖以横行山东,在战场上正面击破大金朝廷定海军、安化军两节度使的兵力,一度威胁山东统军司的驻地益都。后来与中都的武卫军对抗,也不落下风。 就连大金的皇帝,都听说过这支军队的骁勇善战。 前年大金与蒙古决战时,皇帝甚至还专门手书诏书,遣人催促停留在鸡鸣山一带杨安儿进兵增援。只可惜大金摆在前头的数十万众,当时已经溃退下来,杨安儿如何肯去送死? 他一看局势不利,便不管不顾地直接退兵。而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约莫是朝廷诸事纷繁的缘故,竟也没人来追究。 这段时间,杨安儿练兵不辍,以待后举。单以将士们的装备、武艺、乃至熟悉聚合离散的号令等方面来看,果然愈发精纯。以此为骨干,轻易就能聚合起上万人甚至数万人的力量,足以雄踞山东,以观天下之衅。 只是…也有点小小的遗憾。 前年和去年,山东河北皆旱,及至六月,又大雨不止,河流泛滥成灾。民间的米价已经升至千余钱,生活十分困苦。而杨安儿驻在定兴县,全军吃穿住用都从民间来,将校们虽不曾刻意纵兵作乱,但也没有严格约束军纪。时间久了,难免抢劫掳掠。 此刻由县城往南,通向故城店的道路上,百姓们远远看到千余兵马出外,便纷纷逃散。 路旁有些房舍,本来在去年的战乱中都被焚毁,杨安儿以为有碍观瞻,在去年冬天特意遣人重新搭建起了棚子。 这会儿百姓人丁疯狂逃散,好几座棚子被推倒了。还有几处新冒起的火头,浓烟滚滚腾起。大概是有人乘火打劫,因为距离远了些,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人所为,不过,无非是布置在前队的轻兵们。 杨安儿看了看那方向,叹了口气。 这种情形,他在山东很少见到,毕竟将士们在山东时,所经之地无不是乡里桑梓,大家也是打着替天行道旗号的。到河北以后,却见得太多劫掠屠杀了。 如杨安儿这样见惯生死的心如铁石之人,自然不会因此而满怀愧疚、同情。但,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信号。 很显然,将士们在河北待久了,心底里觉得压抑,觉得朝不保夕,他们有情绪,有想法,憋闷得久了,更有暴虐的情绪要发泄。哪怕以杨安儿的威望,也不能去强行压制。 所以说,哪怕没有蒙古人再度南下的威胁,也该回山东了。 杨安儿并不觉得,自己三年前归降朝廷的决定有错。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的朝廷,比当时虚弱了太多。杨安儿麾下的猛兽们按捺了许久,也正可以稍稍纵放缰绳,让他们见见血。 涿州定兴县附近,只杨安儿切实掌握驻扎位置的溃兵、逃人,就有二十余股,总数不下两千。朝廷早前连番下令,催促清缴、收编彼辈。杨安儿一来不愿多生事端,二来也顾忌着定兴县里的强宗大族,这才拖延到此时。 一旦他放手施为,这些散兵游勇,谁也不是对手。他们只有乖乖被挟裹入军中,为杨安儿所用的一条路可走。那条路,便是回山东的路! 微一沉吟,他向两名跃跃欲试的部将招了招手。 两人上前半步。 杨安儿向两人低声吩咐:“为首的尽数杀了,不必留手!但寻常的小卒,以招揽为上,咱们…” 待要再说,一名护卫匆匆奔来:“都统!唐括合打来了!” 所有人随即一惊。 回过头去,远远看到城门处行军队列轰然大乱。有数十人强行撞入了队伍,出城后又催马扬鞭,纵骑迫近。 马匹都是高头大马,策骑之人,个个着盘领白衣,乌皮靴,头戴皂罗纱巾,腰悬刀剑。数十人簇拥之中,双马并辔,一辆马车辚辚。 去年以来,朝廷设在桓州、云内州的群牧监遭蒙古军洗劫。战马数十万匹尽数落入敌手,反倒是朝廷官军战马奇缺。杨安儿所部,本有战马六十匹,来到北方以后,因为不服水土,病死了很多。剩下几匹,诸将校都舍不得骑乘。 而来人不过数十,竟然能做到一人一马,这简直叫人两眼喷出火来。更可恨的是,这么多良马,都掌握在一个不敢上阵的庸人手里! 须臾间,一行车马来到近前。 骑士们纷纷勒马,而车架一停,帷幕掀开,随着一股热气勃发,走出来一名身材肥胖、周身绫罗锦缎的女真人。 此时初春,天气甚凉,但他身上也裹得太厚实了,以至于满脸油汗。一边走着,他一边挥动着窄小袖管扇风,口中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可他的体质又虚弱了点,走到杨安儿面前时,约莫受了风,猛地打了个大喷嚏,唾沫星子横飞。 这女真人,便是朝廷任命的铁瓦敢战军都统唐括合打。 当年杨安儿降伏之后,朝廷收编了他的部下,并以出自女真大族的唐括合打担任都统,杨安儿副之。 数年下来,唐括合打虽然并不能掌控杨安儿所部,杨安儿想要做些什么,想要瞒过这位名正言顺的都统,却也很难。便如此刻,杨安儿方才遣军出城,唐括合打就得到了消息,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趁着唐括合打掏出丝巾抹脸,杨安儿向部下们使了个眼色。 诸将会意,一哄而散。 唐括合打再抬头时,眼前只剩下杨安儿和亲近数人。他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疑虑而阴沉的神情。 杨安儿满脸堆笑地紧赶几步,迎了上去:“近来少见唐括都统!” 唐括合打厚重眼睑一翻,盯着杨安儿,并不答话。 待到杨安儿行完了拜见上官的军礼,他才慢吞吞地道:“安国贤弟,何以忽然动兵?这是要打谁?” 杨安儿少年时贩卖鞍材为生,他名字里的“安儿”两字,乃是对贩卖鞍才之人的蔑称,不是能拿上台面的大号。所以他降服朝廷以后,自家起了个大名,唤作杨安国。 听得唐括合打询问,杨安儿不假思索地答道:“都统,前几日里,安州那边传来消息,说将要接受徒单刺史任命,出任安州都指挥使的萧好胡,被一个昌州溃兵给杀了。而徒单刺史竟然对那溃兵束手无策。” “哦?” “我以为,徒单刺史的举措,未免软弱了些。如此一来,朝廷威望大挫,恐怕便有一些对朝廷不忠之人,蠢蠢欲动!不瞒都统,从前日开始,我便收到消息,安州、安肃州、遂州、保州等地,散兵游勇们都有躁动。” 杨安儿顿了顿,看看唐括合打的神色,诚恳地继续道:“此前,都统曾要我尽快收编涿州以南各县的溃兵,只因我部粮秣不足,未能成行。可现时的情形,若再放任他们,恐怕真有麻烦了!是以…” 他做了个断然挥手下劈的手势:“都统,这次我必定将他们一网打尽,绝不容他们闹出事来!” 杨安儿一番话出口,唐括合打嘿嘿笑了数声:“安国贤弟对朝廷的忠诚,我看在眼里了,很好!” “不敢当都统的夸赞。” 又过了一会儿,唐括合打问道:“徒单航吃了这么大的亏,却对那昌州溃兵束手无策?” “是。那人杀了萧好胡以后,全身而退。徒单刺史不仅没有追究,听说,还派人去送了礼,以示安抚。” 唐括合打继续冷笑。 笑了好一阵,他又问:“那个昌州溃兵,莫非有什么来路?” “咳咳,并无来路。那人原本是昌州乌沙堡的甲军,姓郭,很年轻。前年、去年与蒙古军厮杀时,他都有战绩,在寻常将士中间,颇具勇烈的名声。” “这么说,就是个匹夫咯!” “倒也…倒也没错。” “那,安国贤弟,你派一队人马去,将他杀了。取他的脑袋来,我有用。” “这…”杨安儿没想到唐括合打忽然冒出这样的主意。他待要推脱,却见唐括合打的神情十分坚决,只得躬身道:“我这就去办!” 第十九章 大事 唐括合打的背后,乃是中都赫赫有名的后妃家族唐括氏。 早年完颜氏尚在东北内地渔猎的时候,唐括部是完颜部的重要盟友和邻居,两族世代通婚。大金的景祖皇帝完颜乌古乃、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太宗皇帝完颜吴乞买、海陵王完颜亮,都以唐括氏族女为皇后、为贵妃。在外朝,历年又有唐括辩、唐括安礼、唐括贡等族人出任丞相、枢密、节度等高官。 近年来唐括氏在后宫的地位有所衰退,连带着在外朝的势力也受牵连。所以唐括合打才会主动外放出任都统,试图在疆场有所成就,转而支撑在中都的族人。 但他这样的贵人,从呱呱坠地就锦衣玉食,早就把祖上的弓马本领抛到了九霄云外,哪里是能打仗的? 自铁瓦敢战军北上,虽没有与蒙古军正面厮杀,却也好几次遇得兵荒马乱。每到关键时刻,唐括合打先自胆怯,并不曾身先士卒过半次。如此一来,将士们对他全无敬意,他也全然谈不上掌控军队的指挥权了。 好在这等人物,恰是杨安儿所需要的。无论心中对他多么鄙夷,杨安儿在面上始终奉承,将唐括合打抬得甚高。明明两人是正副都统的关系,杨安儿却待他如待上司一般。 时间久了,唐括合打便安心做他的都统,应付官场上的往来,鲜少直接插手军务。 这会儿唐括合打忽然跑来发号施令,还摆出一副官威赫赫的架势,必要迫得杨安儿听从,实在是近来少见的情形。 杨安儿的不满神色一闪而过,并没有过多流露,但唐括合打立即就注意到了。 他虽不擅长领兵,却擅长做官,在察言观色上头,本事非凡,于是立即就知道,自己多半是给杨安儿添了麻烦。 当下他向前几步,将躬身施礼的杨安儿扶起:“安国贤弟莫要多想。这件事情,其实出于我的私心,算我向你求助。” “都统说得什么话来?上司一声令下,为人下属的咄嗟立办,哪里当得上求助二字?” “唉,贤弟,你听我说来,这其中,有个缘故。” “都统请讲。” 原来近年来,朝廷北方防线的兵力愈来愈捉襟见肘,不断从河北、中原抽调人马、将官前往协防。结果野狐岭、密谷口两处惨败,葬送了数十万兵,没于军中的节度、防御、刺史更是不计其数。只在河北东西两路,就有数以百计的文武官职出缺。 偏偏这一年里,朝中灾异频出、暗流涌动。偶有几位任事的高官,其精力要么对着蒙古,要么对着横行东北的契丹人耶律留哥,一时全然顾不上琐细人事。 于是在地方官员上头,只要没什么大影响,姑且以他官权摄,勉强裱糊局面即可。 比如保州的顺天军节度使,如今是河间府判官梅只乞奴在代理,雄州的永定军节度使,则是保州录事伯德张奴兼管着。乃至河北东路都总管府,干脆就由新任按察转运使的渤海人高锡出面维持。 严格说来,从雄州到安州这一带,地位够高而权柄又名正言顺的官员,竟只有两个:一个是铁瓦敢战军的都统唐括合打,一个是安州刺史徒单航。 这两人都是中都赫赫有名的大族出身。而唐括氏早年以后妃家族着称,近些年来风头却被徒单氏的太后、皇后们压得飘摇,两个家族的关系甚是微妙,时有剑拔弩张。 去年起,徒单航在安州,藉着朝廷在各刺郡组建都军司的命令扩张实力,明摆着是想凭此更进一步,图谋调任保州顺天军节度使。唐括合打看在眼里,十分嫉恨不快。 平日里唐括合打身在涿州,没办法直接影响到徒单航的谋划。但眼下出了这样的事,他身为铁瓦敢战军的都统,却有调动兵马诛杀匪人的权力。自家先得一功,然后在上奏文书中额外落一笔…既显示了自家忠勤,也能给徒单航泼一盆脏水,栽上怯懦无能的罪名。 “安国贤弟你想,如此公私两便,岂不妙哉?” 公私两便? 你这么匆匆赶来传令,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要务,颇吃了惊吓。结果就这? 这昏谬之事,你竟好意思当着我的面说出来?难道还真把我当成了自己人? 对着唐括合打的胖脸,杨安儿简直想要挥拳一击,将之打到稀碎。 他觉得,自家嘴角的抽搐快要压抑不住了,连忙大声赔笑:“哈哈,哈哈,都统说妙,那自然是妙的!” 笑了几声,杨安儿直起腰杆往身后看看。 因为先前他暗示诸将避开唐括合打,刘全和李思温各自往本部行军队列去了,连带着展徽、王敏、汲君立、王琳等骨干将校都已离开。 数将统领的兵马,本也有各自的目标,这会儿不好临时变动。 好在他麾下,多有敢厮杀的骁勇之士,杨安儿稍作沉吟,点了一人:“小九!你带着我本部甲士百人,去馈军河下游走一趟吧!” 被唤作“小九”的,乃是杨安儿的族侄,素称勇猛的杨友。 杨友应命而出,杀气腾腾道:“遵命!” “都统亲自吩咐的大事,莫要轻忽。我给你五天,够不够?” “五天之内,必取郭宁的人头,献予都统!” “去吧!” 杨安儿一挥手,杨友按刀离去,脚步铿锵地往土坡下方,调集相熟的甲士。 “安国贤弟,多谢你啦!” 唐括合打满意地呵呵一笑,拱手告辞。 杨安儿凝视着唐括合打的车驾、从骑,直到它们消失在远处的城池里,满脸殷勤神色这才退去,而嘴角重又流露出自信的笑容。这笑容一方面是对唐括合打之流的蔑视,一方面是觉得,应付过了这趟,便距离起事更近一步了。 去年冬天起,草原上蒙古人又在蠢蠢欲动,朝廷重兵遂在完颜纲、术虎高琪等人的统帅下,云集于缙山。由河北到山东,许多原本的军事重镇空虚异常。而溃入河北、分布各地的散兵游勇们,又因为朝廷恐将再度签发的缘故,多有恐惧。 这样的良机,杨安儿不会放过。 他已经全都安排好了,先以十日为期,收拢各部溃兵,然后以征发北上作战相威胁,挟裹他们跟从作战。起兵之后,首先佯攻中都,迫使各路兵马前去勤王。 当河北、中都的兵力调动,杨安儿立即挥军折而向南,一路截断漕运,夺取献州、景州漕仓存粮,扩张兵力。最后,在德州或棣州一带入山东,直取益都! 拿下益都,大事就成了一半。以益都为基业,以转战之军为筋骨,以十年经营的声望号召山东两路数十万军民,足以割据一方。进而周旋宋金之间,适时扩张取利,甚至帝王之业,也不是不能想象。 大事箭在弦上,唐括合打的一点小小要求,杨安儿没有不满足的道理。 越是到了关键时刻,唐括合打这样的上司,越能起到掩护的作用。哪怕此人最后免不了劈头一刀,眼下却须拉拢住了,以免影响大局。 那乌沙堡郭六郎的名头,杨安儿早就听说过。他敢孤身于阵中袭杀萧好胡,果然如传言般有几分胆色。但大金朝廷治下,一身才干而屈身草莽的,何止千百?散在河北诸州军的溃兵之中,有胆色有武艺的人物,又何止千百? 未能乘势而起,终究只是蝼蚁也似的人物,杀便杀了,没什么好计较的…一切以大事为重! 第二十章 动荡 杨安儿无子,数年来唯独杨友久随身旁,情同父子。杨友的武艺,也颇得杨安儿几分真传,尤擅枪术,在军中习练时少有对手。 但他毕竟年轻,故而只当个空头的钤辖,领兵作战之事,杨安儿身边多的是老将悍卒,少有杨友参予的机会。 这次倒是运气。宿将们各自领兵去了,杨安儿面对着唐括合打,又不容迟疑,这才点到了杨友头上。 杨友兴冲冲领命,立即点兵出发。 杨安儿派给杨友的,乃是他的本部精锐,一个满编的百人队。个个都穿着札甲,头戴甲叶铆合成的半球型铁盔,除了长枪、长刀之外,半数人都带着弓弩。 当日杨安儿在山东归顺朝廷的时候,委实没有这等装备。结果来了河北一趟,靠着捡拾战场上被溃兵抛弃的武具,硬生生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 因为是临时受命出发,准备粮食、营帐、车辆之类花了些时间,等到一行人终于上路,前头刘全和李思温等诸将所部已经走得远了。 “散兵游勇们最是奸滑。刘先生和李叔他们一旦动手,安州左近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我们得快些,免得那郭宁溜了!” 杨友连连催促将士们加快脚步。 负责统带百名甲士的队将,乃是身材矮小的淄州人国咬儿。他的年纪和杨安儿一般,都不到四十,但却已满头白发,颌下稀疏胡须也是花白的,腰还有点弯,像个老农。 他是射粮军小卒出身,脸上留有一排刺字,因为久历沧桑的缘故,字迹已看不清了,模糊成青黑色的一个个小团。 国咬儿用力挥手示意。 向导连忙跑到队伍最前头去,甲士们也纷纷加快脚步。 稍有人烟的定兴县城,很快就被甩到了身后。 由定兴县往安肃州南部的路上,有易水和涞水横贯,算上滱河等支流,还得多上六条河。正是这些河水灌溉了土地,支撑起了富庶的河北。 但连续两年的旱灾和兵灾,几乎摧毁了这片土地上原有的一切。原本星罗棋布的村社和连绵阡陌,都已萎缩到了最小程度;原本精心维护的陂塘大量干涸,而沼泽和芦苇荡在无序扩张。 只有少量百姓,依托着各种来路的武力,或者依托着水泽间的复杂地形勉强求生。除此以外,杨友的视线中一片荒凉。甚至一些明显经过良好照应的肥沃田地,如今密生着茅草和荆棘;零星几株野麦,长到了齐胸高。 离开定兴县的第三天,黄昏时分。 一行人正趟着泥泞,越过滱河半干涸的河道,上游不远处,依托春秋时燕国长城的故城店方向,忽然传来了厮杀声。 故城店是定兴县的旧址所在,此前被一群溃兵盘踞着。去年起,还有不少百姓陆续依附他们,形成了一个勉强维生的小村社。那伙溃兵对杨安儿所部敬而远之,但也没什么敌意,有一次杨友经过故城店,还吃了他们一顿酒肉。 那伙溃兵,便是杨安儿意欲迫降收编的散兵游勇之一。负责具体执行的,应当是刘全的部下汲君立。 这会儿杨友站在低处,看不到城镇里头的情形。但他闻得到刺鼻的血腥味、房舍被点燃的焦糊味,还听到威吓声、喊叫声和呻吟声。 杨友并不太在乎,继续前进。 过去几天里,这样的情形他撞见了好几回。自从被朝廷收编为铁瓦敢战军以后,将士憋闷了很久。此番杨安儿有令,诸部四出攻杀,尽情施展爪牙,行事难免激烈一点。 没过多久,将士们哗哗踩过水面的脚步声里,又混入了女人和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 看来是条件没谈拢,软的不成,就得来硬的。汲君立施展辣手,大肆杀人了。 打仗么,就是这么残酷。 自古以来要挟裹壮丁,难道还能好声好气地劝说?多半都得先下狠手,断绝他们的生路和牵挂。汲君立乃是沙场老手,干这些尤其熟练。 只不晓得,故城店里三五十个壮丁,最后能剩下几个活口为我所用? 杨友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赶到队伍前头,寻国咬儿和向导说话。 国咬儿也在眺望着故城店方向,脸色阴沉。 杨友心里一跳,连忙小跑到他跟前。待要说话,乱草丛里猛然跳出一个瘦小人影,手里握着一块石头,向杨友猛砸过来。 杨友吃了一惊,连忙拔刀。 国咬儿的反应却更快些,瞬间一刀直刺,将那人影当胸刺穿。 石头骨碌碌地落在杨友脚下,杨友看看搠在国咬儿长刀下的人影,发现那是个小孩儿。身上穿的戎服很破旧,却浆洗得很干净,头上的发髻也是军队中常见的短发椎髻。 小孩儿竭力挣扎,口鼻和胸前的伤处都在往外涌血,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国咬儿面无表情地踩着小孩儿的肚子,用力把长刀拔出来。小孩儿瞪着国咬儿,挣扎变成了抽搐,慢慢地不动了,他的眼神开始散乱,却依旧瞪得极大,眼眶中血丝暴绽。 国咬儿用袖子擦拭着刀身血迹,沉声道:“九郎,有点不对劲。” “怎么?哪里不对?”杨友茫然。 “溃兵们似乎有些准备,他们的抵抗很激烈。”国咬儿示意杨友侧耳去听:“汲君立的部下死了好些人,却没能裹住他们。不少人往西面逃了!” 杨友试了试,没听出什么名堂。但他起此次沿途见闻,叹气道:“昨日见到三回厮杀,今天又见到三回…那些滑不溜手的兵油子发起狠来,比寻常百姓难对付些!” 国咬儿点了点头:“难对付多了…怕要出乱子!” 杨安儿的决定本身并没有错。兵马所到之处攻劫村落、挟裹壮丁的手段,是众人在山东用过的老套路。以铁瓦敢战军的精锐,分头袭击零散各地的溃兵,斩其首领,胁迫其部属,应该也没有任何难度。 但杨安儿没有预料到的是,溃兵们与山东的寻常百姓大不相同。 百姓们是逆来顺受的牛羊,已经习惯了屈辱和忍耐。他们哪怕走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仍然是麻木的。所以才需要暴烈的杀戮来激怒他们,用生和死的选择迫出他们内心深处的血气,使牛羊化为虎狼。 而分布在河北的无数溃兵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奔逃出来的,是曾与蒙古人厮杀挣命的,他们本身就是虎狼! 在此前数年惨烈的战争中,这些将士们无数次地身陷绝境,他们逃亡到了河北,就只想活着而已。 外人看来,这些人虽有勇力,却一个个都昏昏噩噩,宛如行尸走肉。所以,自恃手绾精锐的杨安儿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起兵直下山东的计划是机密,只有杨安儿身边的少量亲信才了解整个安排。此前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引起唐括合打的怀疑,杨安儿甚至也刻意与那些溃兵首领保持距离。 结果这时候就出了问题! 铁瓦敢战军忽然动手,这些溃兵们猝不及防,一处处聚点都遭击破,可他们竟不轻易屈服。 溃兵们就想活着而已。谁有空理会什么大计?什么?造反?谁相信一个大金朝廷都统说的胡话?谁还是傻子了,没凭没据的就替你卖命? 溃兵们只知道,谁来滋扰,就是不让他们活,他们必定激烈反抗!谁用刀剑杀戮来对付他们,就要面临他们的报复! 安州那边,萧好胡本身就是溃兵的有力首领之一。他对安州境内的溃兵势力了如指掌,有安州刺史撑腰,又趁着各家无备暴起发难,结果还遭郭宁这样的猛虎反戈一击。 涿州的溃兵们难道就比安州的同伴们软弱些? 散在河北诸州军的溃兵之中,有的是凶猛敢战的勇士,他们初时猝不及防,但越到后来,抵抗就会越激烈,甚至会酝酿出更可怕的动荡来。 这种迹象,杨友还没法清晰判断,可国咬儿久经沙场,他已经感觉到了。 国咬儿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他隐约觉得,溃兵们并不似杨安儿眼中的肥肉,而是一个碰不得的野蜂窝! “九郎,咱们先去故城店,见一见汲君立,问问情形。明日再往馈军河去,也不耽搁什么。”国咬儿谨慎地道。 杨友疑惑地看了看国咬儿:“怎么会不耽搁?万一那郭宁跑了…” “眼下要考虑的,可不只一个郭宁。”国咬儿坚持:“九郎,真要出了乱子,很多计划都要变动。谁还顾得上郭六郎?” “…也是。走,走,我们去故城店。”杨友有些沮丧。 于是甲士们折返方向,沿着来时的浅滩道路,重新趟过滱河。 天色开始暗沉,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到了河对岸以后,就看不清了。距离道路约莫百步开外的一处茂密树丛里,枝叶摇摆着,发出簌簌的轻响。 响声愈来愈明显,枝叶向两边分开,先有十余名弓手现出身形。 十余人俱都搭箭上弦,贴着路边警惕地戒备。 随即又有两个人从树丛里走出来。 李霆大步走到道路当中,看看那个身躯已然僵硬的小娃儿,脸色难看异常。 郭宁稍慢些上来,站到李霆身边。 第二十一章 敌我 小娃儿身上的戎服很宽大,显然是从死者身上扒来的,简单改过,但改得仍不合身。 李霆蹲下身,探手过去,把戎服往中间的伤口合拢,尽量遮住已经泛白的肌肉和里面撕裂开的脏腑。戎服浸透了血,变得又黏又沉,李霆稍稍用力扯了两下,自己的手上便沾满了血。 “这小娃儿叫韩来儿,是故城店那边溃兵首领韩人庆的次子。他和兄长两个,原和我的弟弟李云处得熟络…去年他的兄长病死了,李云还哭过一场…看样子,故城店受袭击的时候,韩来儿恰好在外玩耍。他沿着大路往回赶,正好撞上敌人,被发现了踪迹。” 说到这里,李霆站起身来:“你还记得韩人庆么?便是那个抚州人。” “自然记得。”郭宁点了点头:“咱们曾在青白口那里,与他一起打过仗的。老韩原是抚州的效节军老卒,弓马娴熟,人也厚道,所以才被士卒们拥戴。” “是啊,是个难得的厚道人。” 李霆应了一声,眺望着故城店方向升起的黑烟,俯首再看看尸体:“这厚道人的老巢被人掏了,儿子被人杀啦!这一刀,真利落,动手的,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却不知,是杨安儿麾下哪一号。” 说着话,他脸色铁青,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 故城店再往南二十里,到安肃县的西面,便是与滱河平行的瓦济河。瓦济河潴留形成的水泽唤作五官淀,李霆等人便驻足于此。所以李霆和韩人庆,乃是近邻,两拨人日常多有往来。 散兵游勇的日子并不好过,难免今天缺了口粮食,明天少了盐,须得彼此支应。时间久了,两家结下的交情很深。 这些溃兵们个个都有勇力,真要放开了肆意妄为,什么事做不得?之所以活得如此窘迫,就是想稍稍避开厮杀,在这该死的世道过一阵安生日子罢了。 哪怕有些人去落草为寇了。比如骆和尚这种,行事没什么忌讳的,可他们大体上也有一定的规矩,不至于烧杀掳掠,更不至于干出攻杀溃兵据点的事来。 溃兵们过的艰难,百姓们过得也艰难。 这世道,多少苦命人都在挣命,何必自家人为难自家人呢? 现在可好,就连这一点点苟延残喘的机会,都快没了! 三天前郭宁告诉李霆,不妨遣人关注杨安儿的举措,可当时谁都没想到,杨安儿的举措竟然如此暴烈法。 李霆派出五六拨打探的人手,只昨日就回来了大半,报说有四五个溃兵营地被攻破,营地中人被劫掠、被挟裹。 待郭宁等人赶到滱河,正撞上故城店营地也遭攻破了。这可是一个颇具规模的营地,营地里少说也有近百名溃兵,寻常百姓还要倍之! 前几日萧好胡那厮,已在安州杀了不少同伴。粗略估计,安州附近五个溃兵据点拢共死了两百多人,百姓妇孺被牵扯遭难的,也不下两百。 但萧好胡到底还想着出任安州都指挥使,并无意成为众矢之的,所以行事其实还算克制。如汪世显这种态度暧昧的,被擒获以后,就只遭一顿毒打,切了根指头。 杨安儿却不同,他力量远比萧好胡强大得多,而且行事的激烈程度尤甚,几如屠杀! 李霆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河滩旁的林木间眺望。 黄昏残照,渐渐消散。河对岸那队杨安儿的部下甲士,起初走到了河堤下方的阴影里,看不见了。忽而他们又点起了松明火把,于是李霆就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远去的身影。 夕阳的光芒、火把的光芒,还有故城店方向隐约的火光都映照在水面上,晃动的水波映出一抹抹红色,像是血。 或许真的是血。 “杨安儿这厮,是要造反没错了!他反正要去山东,没打算在河北多待,所以行事没有半点顾忌!不过…” 李霆旋风般转回来,狠狠盯着郭宁:“按你此前说的,杨安儿这伙人去往山东,对我们有利…道理或许是这般。可我们就坐视着杨安儿如此横行,就这么对待我们的袍泽兄弟?” 郭宁稍稍沉吟,叹了口气。 自从前些日子那场大梦以后,郭宁的脑子里有了很多新见识、新想法。正因为多了见识,他愈发觉得,眼前的局面既可悲,又荒唐。 分布在河北各州军的散兵游勇们,本来都是朝廷官军的骨干。人人都有战斗素养、有军事指挥的经验、有与强敌抗衡的韧劲。沦落到现在这地步,他们人人都满怀着被官员、大将们抛弃的强烈愤懑,对自己的困苦生活充满了绝望。 而驻扎在定兴县的杨安儿所部,当年曾是安分守己的百姓。他们本就是被压榨到活不下去了,所以才不顾一切地与朝廷对抗。 严格来说,溃兵们和杨安儿所部,不该是敌人。两者本可以协作,甚至合流的。 两方所遭受的苦难,其实全都来源于大金朝昏聩的统治,来源于大金内部日趋激烈的民族冲突、经济崩溃、民生凋敝、外战无能。 女真贵族集团肆意括地,贪官污吏苛酷通检、征发无度;朝廷军将驱将士为牛马,视将士如草芥,是他们一手造成了当前的困境,造成了让人活不下去的世道。他们才是真正的敌人。 可大金朝廷的架子还在,横跨万里疆域的庞大政权还没倒。虽然已经蒙受了惨痛损失,可无数招讨司、统军司、宣抚司、都总管府尚在,无数猛安谋克军、镇防军、侍卫亲军、乣军尚在。 大金既然是朝廷,朝廷作恶,便是理所当然。上百年来,契丹人如此,女真人也如此,一切都很正常。溃兵们挣命于尸山血海,蒙受了无数苦难,关键的问题,却没人去想,或者不敢想。 数以万计的骁勇武人,一个个蒙头蒙眼地挣扎求存。胆子最大的,无非盘算着投靠蒙古人,跟着吃一点剩下的腐肉。 而杨安儿这等积年的反贼,到底比寻常溃兵要聪明些。 想来他的眼光也较开阔,志向也远大些,所以知道敌人是谁,想要与敌人对抗。 可是,他们不掌握正确的方法,只能在自己理解的范畴内行事。 他们只把满山遍野的溃兵们当作容易挟裹的壮丁,容易被宰割的肥肉。于是便凭着千百年来匪寇挟裹人众的套路,挥刀以向,先把同样的可怜人们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他们所屠杀的,挟裹的,都是郭宁的袍泽伙伴! 不用李霆催促,郭宁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咱们既然来此,就得做些什么。不过,杨安儿所部能轻易击破故城店,兵力一定不少。让弓手散开警戒,其余将士们在这里休息片刻。咱们几个,过河探一探。我记得故城店东面里许,有个林木茂盛的土坡,很适合探查情形…那地方似乎是叫高林坡,对么?” 李霆连忙道:“正是。” “我们就往高林坡去。” “好!” 郭宁回身望一望,沉声喝问:“慧锋大师到了没有?” 暗沉野地里,骆和尚的厚重声音响起:“来了!洒家来了!” “敌人不是寻常寇盗,在故城店周边近处,必设斥候、暗哨。劳烦慧锋大师出马,抓一个舌头回来问话。” 骆和尚呵呵笑道:“好,好。” 听得郭宁这般吩咐,李霆不由吃了一惊。 他与骆和尚不熟,近几日只见这胖和尚所到之处脚步咚咚作响,宛如一座肉山也似。这哪是能干精细事的料子? 正诧异间,便见骆和尚脱下宽袍,只着一身深灰色的短打。他向郭宁微微颔首,便跃入了道旁林间。庞大如熊罴的身形极其轻捷地晃了两晃,李霆眼神便一模糊,起初还看到一个光头在闪,随即就看不到踪迹了。 “慧锋大师身手非凡,自有他的本事。李二郎,咱们自去探看,不必担心。” ”好本事!真是好本事!”李霆愣了半晌,见郭宁已经往河滩方向去,连忙拔足赶上。 第二十二章 故城 郭宁爬上坡顶,眺望故城店。 傍晚的风声挂过林地,动摇枝叶,发出呜呜的怪响和枝叶断裂的噼啪声。但郭宁依旧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脚步,避免发出任何动静。 早前他随大批溃兵从山后退入河北,走的是青白口到涿州,然后贴着山区转向西南的路线,故城店便是其中一环。 时隔一年多,他对这个聚落还有印象。 这片地方,北面接近群山,多有药材的产出,所以曾经是涿州几家大药商落脚的所在。另外,村镇里也有酒肆,产得十里八乡有名的好烧酒。 前年溃兵经过此地。数百上千人刚承受了巨大的死伤,在可怕的精神压力下,许多人的情绪游走在狂躁和崩溃之间。又因为衣食无着,饥寒交迫,导致军纪败坏。 当时就连郭宁本人,也不免跟人冲进当地一户土豪家中,拿着刀子强行借粮。 终究大金朝的官兵并非传说中的王师,什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想也不要想。郭宁之后,还有几拨溃兵经过,很快就使得整个村镇十室九空。 一直到了去年,郭宁和李霆都熟悉的老卒韩人庆在故城店落脚,才慢慢地收拢军民同伴。虽人丁不到盛时两成,营建村寨的规模更远不似当年,可好歹也重开了几片水田,还养了几头牛。 听说韩人庆近来招揽了一位制酒的大工,打算重新作些烧酒贩卖。不少人觉得这想法荒唐,但在普遍困窘的溃兵据点当中,故城店算得富裕,乃是事实。 现在看去,村镇里人死了不少,牛也死了。 就在村镇中央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尸体。隔着远了,天色又暗,隐约辨认着,似乎男女都有。 尸体旁居然还有牛的骨架。牛肉被剔得很干净,骨头白森森的。 在尸体旁,有士卒在切牛肉;有士卒拆了房舍当作柴禾,忙着堆积一处生起火堆;有士卒群聚成团,分捡着不知从哪里掠来的布帛钱财;也有士卒手持刀斧,冲着墙边一群被捆绑的人大声叫嚷,时不时比划两下,貌似威吓。 适才见到韩来儿的尸身时,李霆狂怒异常。这会儿倒已经调整过来了,只轻声骂道:“杀了人,还吃牛肉呢!这帮狗东西!” 郭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集中注意力:“早听说故城店的屋子,被老韩重新整修过。这会儿看来,内外两圈,确实完善。外圈有高墙遮蔽,高墙西北两面有沟,南面的正门外头,有一堵羊马墙,不好用兵。至于东面…东面有田,地势开阔,这个方向的高墙也坍塌了四处…” “一,二,三,三处。”李霆提醒。 郭宁顿了顿,抬手指点:“你看北面那株大树后头。” 李霆皱眉看了半晌,微微颔首。 “杨安儿的部下就是从这四处灌进去的。”郭宁继续道:“现在停留在外圈的,大概有一百五十人,其中,在空地上等着分牛肉的,有四五十个,看守俘虏的,有十个。在南北两个台地上闲坐的,也有六七十个,另外有几人在村寨正门处放哨,距离正门稍远处,应该还有几个。” 李霆盘算一阵,继续颔首。 “内圈的成排大屋,都在空地北面。大屋三面向内,看不清里头的动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好在有些甲士在屋旁活动,看起来,当是刚才我们在滱河对岸撞见的那批?” “就是他们没错,一百名甲士。加上外头的一百五十,合计两百五十人。能打一打!”李霆跃跃欲试。 “差不多一个都将的规模,装备精良。”郭宁慎重地道:“另外,再往北面十五里的北堽上村和南堽上村,当也在杨安儿的控制之下。我们得动作快些,否则,或遭援军挟击。” “让汪世显带些人,在东面装样子,我带人从正门直冲进去,郭六你随后跟上。一刻之内,定将他们击垮!” 如李霆这等曾在边壕沿线打过恶战的将士,骨子里没把山东调来的兵马当回事,但杨安儿其人,终究非同小可,郭宁想了想:“咱们先回去,看看慧锋大师有没有收获。” 李霆皱眉:“不知骆和尚去哪里了?” “慧锋大师自有计较,我们先走。”郭宁道:“杨安儿所部不是寻常乱兵,我估计,就在这高林坡上,就有暗哨。” “嘿!你不早说!”李霆把原本就低的声音再压低几分:“走,走。” 郭宁的判断没错,高林坡上真有暗哨。 身在这处坡地,视线足以覆盖整个村寨,是个绝佳的岗哨位置。若郭宁在村寨里驻扎,也会在坡上设哨,这是常理。 但是,坡上有绵延数里的繁茂层林阻碍视线,身在坡顶,探看下方容易,想要观察身边却难。又因为夜风渐起,也很难听见附近的动静。 在这上头,杨安儿所部较之于北疆百战余生的杰出人物,终究要欠缺些。 于是郭宁等人安然退走。 而就在两人往坡下去的时候,林地北面里许,一个较能避风的山坳处,被汲君立遣出在外的暗哨杨飞象从树丛里站起来,捶了捶腰,抖了抖罩袍上的枯枝落叶。 杨飞象是山东淄州人,国咬儿的同乡,两人年纪差相仿佛,都是在泰和年间参与起兵造反,都算得积年的老贼。 然而国咬儿有行军斗阵的才能,很快就做到了杨安儿的侍从甲士首领,杨飞象只始终就是个卒子。而且,还是不太受人重视的那种。 小半个时辰前,他看着自己的老熟人国咬儿领着部下们进入故城店,然后村寨里的将士就开始忙碌。 他看着将士们手持刀斧杀牛宰羊,看着篝火已点起来,肉也扔进了大锅里咕嘟嘟地煮,却没人来替换自己…这是把我给忘了? 适才他们分发钱财的时候,就没轮着我!只顺手塞给我两张交钞!一张十贯的,一张一贯的!这值得什么?十一贯的交钞,去年还能换张烤饼,最近这两月里,连一捧糙米都换不到啦! 这会儿有牛肉吃,又不给我!换班的人呢?去了哪里? “待我回到下面,便去寻国咬儿说话!汲君立不是个好人,国咬儿总得给我吃一口肉吧!”杨飞象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往山坳外头走出几步,稍稍观察周边情形。 自然是没什么收获的。夕阳已经落到苍茫大地的尽头,视线范围内,大块的阴影如墨,快要连成一片。 他看了一遍,觉得晚上风大,打算再躲回山坳里的树丛。 然而刚转过身,眼前赫然多了一个体胖腰圆的光头大汉,正冲着自己狞笑。 杨飞象立时便要大喊,喊声还在嗓子眼里,一只砂锅大的拳头正中颈侧。 他一阵剧痛,便晕了过去。 光头大汉便是骆和尚了。 他在玄中寺出家之前,当过大同北面镇防千户麾下的寨使。管的是个小寨子,没多少人;可大同府那边无论有大军出动,还是少量精锐去草原上减丁,他都要带领儿郎们担任斥候。 前后十几年下来,不知道辛苦了几十上百次,这上头的本事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真如兵法所言:“见水痕,则知敌济之早晚;观树动,则验寇来之驰骤。” 在昏暗夜色中找寻敌方派出的暗哨,放在他人眼里简直不可能。但在骆和尚眼中,种种迹象分明,足以寻踪,不过是耗费时间多少的差别罢了。 这会儿他一击得手,拎着杨飞象便回,手上多了一个人,脚步却依然轻捷。 过了滱河没几步,便看到李霆迎上来:“和尚,你得手了?” 骆和尚把手里提着的活人举起来,给李霆看:“这有何难?” 说完,他一拳砸下去,将俘虏悠悠砸醒。 后头的郭宁稍稍扬声道:“慧锋大师,你来问吧,尽快。” 骆和尚也不推辞,往四周看看,便提着杨飞象往一座河边乱石丛里去。 过了半晌,他折返回来。两只宽大手掌连带着手臂,全都鲜血淋漓,身披的灰色短打也带了血,腥气扑鼻。 明明没什么响动,真不知他对俘虏做了什么,血能淌成这样? “怎么讲?村寨里有多少人?”郭宁问道。 “先是汲君立所部二百三十人杀进寨里。其部有甲士八十人,都是精锐。然后又到了国咬儿所部甲士百人,随行的还有杨安儿的族侄,九郎君杨友。” 郭宁吃了一惊。 “幸得慧锋大师在此!”他谢了一句,再看李霆,李霆也已皱眉。 两人对杨安儿的铁瓦敢战军一向敬而远之,但基本的了解不缺。他们知道这支兵当年被征募时的编制,与世宗在中都大兴府所设武卫军一般。 也就是一钤辖率二都将,一都将率中尉十人,一中尉率队正二人,一队正领兵二十。 因为甲军一以当二的缘故,通常一个都将所辖兵力,在两百五十到三百人左右,其中甲军约莫百人不到。 杨安儿本人身为副都统,麾下两个钤辖分别是李思温和刘全,四个都将是展徽、王敏、汲君立、王琳,再有一个,是地位同于都将的国咬儿。 按照韩人庆所部的实力,差不多派一个都将所部,便能剿灭了。 所以此前两人都以为,适才他们在此地撞上的,便是攻打故城店的某位都将下属。却不曾想,原来还有一支人马,也在这里? 三百多人,甲士占一大半!汲君立和国咬儿两个,都在这里! 这可不好对付。 第二十三章 夜袭(上) 李霆的脸色变了,郭宁看在眼里,并不多言。 听闻杨安儿猝然发难以后,郭宁连夜北来,沿途召集人手。 当日来馈军河营地探望他的溃兵首领无不率部跟从,这会儿随在他身边的,约有三百余人。 单看表面实力来看,郭宁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剽悍老卒,甲胄军械也很齐全,面对杨安儿所部同等兵力,绝不会吃亏。但账不是这样算的。 杨安儿所部乃是反贼起家,当年转战山东,朝廷剿之不灭,可见其部在战斗时的韧劲不可小觑。他们降伏朝廷以后,又能在官场体制下始终保持独立的姿态,足见杨安儿和部下军将的统御手段非同小可。 他们的三百多人,便是能打硬仗的三百多人,是一支扎扎实实的军队。 而郭宁这边则不然。 郭宁自己,之前已是光杆一根。他身边的同伴们,过去则以零散小队的形式分布各地,有的窝囊了许久,有的肆意妄为了许久。好几股溃兵衰颓放纵得不成样子,边地武人的精气神简直荡然无存。 假以时日,经过充分的训练以后,这些士卒们定能重新聚合为一个坚韧勇猛的整体。可眼下,郭宁对他们并不抱有太多信心。当前能用来打硬仗的,就只有李霆和骆和尚手下的百多人罢了。 骆和尚是靠得住的,问题是,李霆愿不愿意陪郭宁打一场恶仗? 敌人多了一百名甲士,非同小可,整场战斗必定会艰难许多。这可不是适才在高林坡上胡吹大气,说什么一刻破敌,可以只求嘴上痛快。一旦战斗激烈,李霆是要真正承担折损,是得拼出自家的老底子的! 在这世道,自家手里的老底子,就是前程,就是命! 李霆还在皱眉,显然有些决定,不太容易。 郭宁依旧只当没看见。他转对骆和尚道:“敌人兵力甚强,想要击败一股以示威风,很难。但韩人庆与我有并肩作战的交情,他的部下落入敌手,我决不能坐视不管。看来,只能继续借重大师的力量。” 骆和尚摸了摸头皮:“六郎要洒家做什么?” “大师带来的五十人,都是好手。请你将之分做两路,一路随我潜到近处,伺机突入空场,解救被俘众人,得手之后,立即撤退。另一路在故城店正门以南的道旁埋伏,敌军若出兵追击,由这一路负责断后、接应。” “六郎伤势未愈,怕是经不得恶战。突入故城店那一路,我亲自带着,六郎你和裴和尚在外头接应。” 郭宁摇头:“不可不可,有大师接应,我才能放心突入救人…” 他举手做了个制止手势:“不必多再议,大师立即分派人手,我也要披挂甲胄、预备弓刀。” 骆和尚沉声应是,转身就走。 “你…你们在说什么胡话!”李霆终于跳起来。 郭宁和骆和尚一起摆出茫然面孔:“什么?” 李霆怒道:“嘿,只靠着和尚的手下,济得甚事!我李二郎的部下,也都是好手!你们是看不起我李二郎吗?” 郭宁和骆和尚两人都笑:“哪里,哪里。” 李霆怒气不休,继续嚷道:“这一仗怎么打,郭六你再想想!我们以有心算无心,怕他个鸟!这伙人敢来捋我的虎须,我就要他们的命!” 小个时辰之后。 一名国咬儿的部下士卒双手捧着铁盔,往村寨外围的高墙上去。墙体并不厚,上墙的梯子很陡,所以他走得很小心。 本来伸手扶一下就好,但他的铁盔是甲片缝制的,若不用两手拢紧了,肉汤便一直从缝隙里往外淌,他不舍得。虽说杀了两头牛,可毕竟三百多号军士在呢,分到每一个人手里并没多少,肉汤也是很珍贵的。 站到墙顶上,他跨着双腿坐稳,把铁盔捧高,大口喝汤。 真香啊,喝到肚子里,肚子里热腾腾的,浑身舒坦。 待要再感慨两句,他的肚子忽然又一凉。 透心的凉,不对劲。 他惊讶地放下头盔,只见一名臂缠白布的士卒正狞笑着,把长刀拔出来。肉汤和血,便随着胸腹间的伤口哗哗往外流。 “敌袭!敌袭!”他想要大喊,却浑身无力,发不出声。那士卒推了他一下,他整个人便摇摇晃晃地,往下坠落。 他的后背砸到地面,最后见到的,是数十名士卒正张弓搭箭,向村寨内部乱射;数十名手持刀枪的士卒,正从高墙的几处缺口同时跃入。 李霆和士卒们一样,都在右臂缠着白布。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大步冲在前头。 适才郭宁和骆和尚两人一搭一档说得那些,分明是在激将。李霆又不傻,初时没反应过来,须臾自然明白。 但他的桀骜性子天生如此,无论如何都容不得自己被人小看,于是跳着脚,硬生生地抢来了第一拨冲杀的重任。 此时他刚跨过高墙,便看到十余名守兵提着枪矛,对着刚冲进村寨的四五名手下乱刺。显然这些人都是负责值夜的,武器不离身。 李霆的部下考虑到夜间在房舍间厮杀,多用短兵,一时间竟不能贴近厮杀,被堵在高墙豁口的狭小区域里进退两难。 排头的几名士卒不断挥动盾牌格挡,已然左支右绌。 李霆骂了一句,看准了守兵中像是首领模样的,稍稍落在后头指挥的那个,用力抡起臂膀,把手里的长刀投掷过去。 那长刀在空中呜呜盘旋着,便如一轮银光飞掠,正好砍在那首领的胸口。长刀的刀刃从咽喉下方劈进去,大半刀身都没进了身躯里头。那首领立刻就僵硬不动,像一棵被砍倒的树木那般倒下了。 其余守兵只见眼前刀光闪动,回头一看首领死了。 数人一时慌乱,手中枪矛慢了那么一瞬。就在这一瞬间,李霆纵身直跳入人丛里,随手拔出腰间的短刀,乱砍乱杀。 靠右侧一人首当其冲,手臂和长矛都被砍断在地,肩肘处喷着血,惨叫着往后便退。 左边一人待要收回长矛来刺,李霆反手一铁盾,抽在他的面门。这一下力气用得好大,那人整个脑袋扭了半圈,面庞转到了后背方向去,手脚都抽搐起来。 李霆随即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将他蹬飞到后头,把后面两名士卒又撞倒了。 眼看李霆勇猛,好几名部下齐声喝彩。 李霆哈哈一笑,待要自夸两句,只听不远处弓弦震响。还没反应过来,身边一名同伴喊着小心暗箭,合身扑来。 人还在空中,喊声就已变了腔调。他跌下来时,正滚在李霆面前,但见一支四尺长箭从后脑贯入,箭簇从面门搠出来,整个人都死透了。 第二十四章 夜袭(中) 李霆连忙弯腰,身后几名部下举着长大的木盾奔来掩护。 毕竟是曾在界壕长城与蒙古人恶战的精锐,这种小规模的配合熟极而流,是怎也不会丢的看家本领。 他视线在眼前一扫,看到那个被他飞刀杀死的首领就在边上,便将短刀收回鞘里,一脚踩住尸体,拔出卡在骨骼间的长刀。 适才箭矢飞过来的方向,那处好像没人在了。而李霆的部下从多处豁口中同时突入。 他们高呼喊杀,手中刀枪反射着篝火的光芒,所到之处血光暴现,摄人心魄。 高墙内的敌人们转眼工夫倒下一片,余者尽皆慌乱。有人大声惊呼,有人连滚带爬,还有人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牛骨傻站着不动,随即就被杀死。 李云猫着腰凑到盾牌后头,嚷了几句。 现场太闹腾,李霆听不清楚。 “什么?”他大声问道。 “老韩的两个侄子,还有几个部下家眷还被捆着呢,要不要…” “蠢话!”李霆把李云一把推搡过去:“赶紧解开绳子,让他们快滚!” 就在这时,前头箭雨洒落。李云小腿中箭,啊哟一声。他顾不得拔箭,手脚并用地踉跄奔去解救。 李霆身前的两具木盾上,也如冰雹砸落,笃笃乱响。好几支重型箭簇穿透了木板,扎进持盾将士的手臂里。 从木盾缝隙间往外看,但见空场北侧的内圈院门轰然大开,甲士成排地涌了出来。 大金开国时,获辽主,执宋主,杀敌百万,威行燕代、中原,武功极盛。金军所向披靡,靠的乃是四项长处: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矢。举凡恶战,皆以全装重甲、武艺绝伦的正女真敢死精锐策骑当先,号曰“硬军”,所击无不辄破。 这个习惯延续至今,仍然体现在各部正规军的军制上头。各部核心的甲士或正军,在装备、训练、胆勇、体力、待遇等方面,都形成了制度化的优势,远远超过寻常的士卒。 铁瓦敢战军虽非真正的经制之军,但军制一如中都武卫军,也同样保持了这个特点。 在村寨外圈负责生火、做饭、看押俘虏的寻常士卒即所谓“阿里喜”,他们遭到李霆所部突袭,立时大乱。李霆率众突杀,瞬间大占上风。 但就在外圈陷入乱局的短短时间里,原本集中在内院几排大屋休息的精锐甲士,已经整队完毕,并发起反击。 虽说事发仓促,他们中的大部分并未披甲,但少量披甲勇士当先,上百人结阵而出,杀气足以令人胆寒。 李霆的得力部下,牌子头刘蒲剌正站在院门处,一时闪避不及。好几名同伴齐声大喊,却根本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三四根长枪同时刺中,整个人被高高挑了起来,连声惨号。 刘蒲剌的妻弟张玉为了救自己的姐夫,扑上去挥刀乱砍枪杆。 结果敌阵中突出一名厚甲武士,用甲胄挡了张玉两刀以后,揪住了张玉的手臂。此人力大无穷,单手就把张玉拽翻在地,顺手挥刀,刺进了他的脖颈。 张玉后头还有数人待要反抗,精锐甲士列阵冲来,将他们撞得七零八落,一个个卷入铁甲浪潮中,看不到了。 甲士数十人是一回事,数量一旦过了百,结坚阵硬冲猛打,真不能敌。 李霆怒骂了几声,喝令道:“走!走!” 他在中都做浮浪少年的时候,乃是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的凶悍性子。但投军以后,深深了解战阵上生死只在一瞬,不容犹豫,更不容托大。一看情形不对,立即呼喝退兵。 冲进空场的数十人,这时候已顾不得来时的高墙缺口,直接就往正门方向,不管不顾地涌了过去。 偏偏这时候李云解了一群俘虏,也涌到门口。俘虏里有个年纪老迈的,约莫是眼神不行,竟然在门口站着,想要对李云行礼道谢,结果被众人连踢带打地迫了出去。 就只慢了这一瞬,铁瓦敢战军的甲士脚步轰鸣,直冲到了跟前。就连空场上的篝火,都被多人猛地践踏而过,火星飞溅,着火的木柴哗啦啦崩飞得到处都是。 李霆且战且退,手中铁盾狂舞,连着挡开几支箭矢。 先前那个杀死张玉的厚甲武士看李霆像个头目,而且武艺精熟,想着若能斩杀此人,说不定眼前的敌人全都会跪地投降,于是从斜刺里冲过来,挥刀便砍。 李霆举盾相迎,没想到手上的铁盾连遭重击,已经不那么牢靠,被长刀一劈,忽然就碎了。刀刃从李霆的小臂上掠过,扯出一道极惨烈的伤口。 李霆发了狠,大吼一声,竟向前猛扑,一沉肩把那厚甲武士撞倒在地。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竭力扭打。 眼看着后头甲士们手持枪刀赶上,要将李霆砍成肉泥。李云一瘸一拐地奔来,拖着李霆的两条腿往后拉。 李霆这时候正满嘴流血,咬住了那厚甲武士的面门。被李云一扯,白牙之间竟扯下一块肉来。 那厚甲武士嘶声长呼,其余武士们连忙上来救助。 李霆的部下多已经跑到外头暗影里,这时候纷纷张弓搭箭来射,又硬生生将他们逼退了半步。 好几人七手八脚,将那厚甲武士扶持站起。松明火把凑近了一照,脸上鲜血淋漓,眼角正下方的面颊少了块皮肉,颧骨都露出来了,望之可怖异常。 他便是负责攻打故城店的都将汲君立,性格最是暴躁好杀。 适才他正招待同僚,却被人欺到了眼前,此刻环视左右,见贴军们死了三五十,俘虏跑了个精光,现场一片狼藉。 再想想自家还吃了如此大亏…真真是痛彻心扉,如何忍得? “追上去,杀贼!杀贼!”汲君立纵声大呼,当先冲了出去。 就在不久前,他自己才是贼,这会儿成了官军,杀贼二字倒是喊得顺溜。 两拨人一逃一追,不多时就走得远了。 甲士们分属两部,汲君立当先冲了出来,国咬儿所部稍稍堕在后头。 他追着汲君立等人的脚步冲到营门处,忽觉外头野地里黑漆漆的,寂静无声,反而显得前头逃窜的那批人,大呼小叫,十分张扬。 与之相比,后头汲君立所部暴躁狂怒的声势,更加明显。 国咬儿心头一动,脚步顿止。 他眯眼仔细看看,天色暗了,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模糊不清的道路、林地、水泽,黑沉沉绵延出很远。 李霆杀入村寨的时候,他正与杨友、汲君立三人一起饮酒吃肉,吃喝得热了,脱了两件外袍。这时候站到风中,夜风吹动铠甲,铠甲的凉意浸到身上,使他打了个冷战。 杨友在旁跃跃欲试:“我领人去助战!” 国咬儿摇头,随手点了一名小校:“你带几个精干人追上去,让汲将军立刻回来!莫要中了敌人的诡计!” 那小校应声去了。 国咬儿又点数人,让他们分头整顿场院,收束乱兵,将故城店内外几个必须守把的要点都紧紧看住。 第二十五章 夜袭(下) 两方的兵力都不多,仓促厮杀,更没法把人手纠合整齐。汲君立带着追击出外的精锐士卒,统共就只七八十人。这七八十人奋勇冲杀,紧盯着前头逃跑的贼首。 便是那个似疯狗也似咬去我脸上皮肉的小子! 就在汲君立眼皮底下,那可恶小儿狂奔乱走,时不时地污言秽语喝骂,与左右拈弓来射。夜间的野地里,人都看不清楚,弓矢飞过,飕飕听个响罢了。汲君立全不畏惧,连声大喊:“追上去!追上去!” 随着他的指挥,数十甲士脚步匆匆,拉成了长蛇般队伍,径直离了故城店,往南面去。 南面数里处,就是滱河。干涸的河道上碎石堆积,浅水淙淙趟过。地面不平,前头逃跑之人的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 汲君立身边有甲士高举着火炬,火光映着前头逃亡者跌跌撞撞的身形,忽明忽暗。能见到有几个人被崎岖地面绊住,狼狈不堪地倒地,然后手脚并用地继续狂奔。 几名弓手觑着机会,开弓便射。又有甲士急于杀敌,将身边的短刀、手斧投掷出去。 箭矢和刀斧到处,前头连声惨叫。有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后脑被手斧劈中,登时倒地挣扎。而汲君立等人毫无顾忌地踏过他的身体继续向前,连续四五人踏过以后,那老者的面门和半个身体都被压进了河道里,水流淌过,带起了血色。 眼前的情形,让汲君立觉得非常熟悉。 他年轻时,在东平寿张县为散巡检下属的小卒,整日里与南面水泽间的盗匪搏杀。那时候,他也常如此刻,带着数十人长途奔走,不分昼夜地追击,将贼徒们一一斩杀,割了脑袋回去报功,换来酒肉,与同伴们分享。 那些贼徒们,本来都是和汲君立一样的寻常百姓。多半因为朝廷括地而倾家荡产,沦落为贼寇。但汲君立屠杀他们,杀得理所应当。在这世道,手中有刀便自横行,哪有对错,只有强弱而已。 汲君立愿意追随杨安儿,因为杨安儿是强者;杨安儿不得不向朝廷俯首,因为朝廷更强。而此时铁瓦敢战军上下无不盼着起兵造反,也是因为朝廷的虚弱,越来越掩饰不住。 眼下既然要再度造反,总得干得比前一次成功些。当日杨安儿在山东起兵,麾下少了经验丰富的将士,面对朝廷派来的中都精锐,立即不敌。 这次可不是巧了?到了河北以后,左近遍布着从漠南长城防线溃退下的散兵游勇。这些人个个剽悍,一旦纠集到己方旗下,必将极大增强成功的把握! 眼前这伙人,想来也是盘踞某地的溃兵,都是能厮杀的。一会儿抓住了为首那小子,必得取他性命,其他的人若愿意投降,倒不是不可以。无非恩威并施,费些功夫。 “将军,咱们离营寨有些远了,还追吗?”有部下问道。 另一人道:“须得小心埋伏。” 汲君立喘着气,摸了摸脸。他脸上的伤口还在不停淌血,粘稠的血液已经顺着脖颈流下来,在颈侧的甲叶上凝成紫黑色的大块。因为他身披重甲关系,一路奔走过来,满头汗水蒸腾,汗水浸过伤处,火辣辣地疼。 “左近溃兵全都是小股,谁来埋伏?眼前这股,说不定便是安肃州内有名头有字号的人物了!抓住了这一伙儿,半个安肃州的溃兵都得降伏!” 汲君立连声喝令继续紧追。 但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武人,追了两步,又道:“派两队人,沿着堤坝高处走!给我盯紧了左右情形!以防万一!” 数人谈话间,脚步难免慢些,眼看着被前头的逃亡之人甩开了距离。 汲君立喊了几句,扯动了脸上伤处,愈发疼痛。他的暴躁性子被激发起来,提刀在手猛追。 片刻间,众人沿着滱河河道奔出三里多,北面的故城店,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汲君立身边着甲的将士无不气喘如牛,脚步沉重;在河堤上头沿途探查的同伴们被林地所阻,都甩在了后头。 好在前方贼寇也快没力气了,跑得越来越慢。此前他们解救出来的一批故城店的俘虏,更是七歪八倒,好些人靠着别人的扶持,才能继续前进。汲君立的部下连连张弓搭箭,又射翻了几个。 天色暗沉,视野逐渐模糊。为了避开靠近河道中央的乱石,两队人都沿着河道边沿前行。刚没过脚面的浅水被密集踏过,发出哗然大响。河道两侧的土堤上,归巢的鸟群被惊动了,扑剌剌乱飞。 汲君立的视线被鸟群带动,向上方稍稍抬起。 在他看到鸟雀盘旋于空的同时,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纵跃而起的胖大身影,从他的正上方直直坠落下来。 土堤后头有埋伏!有敌人! 汲君立不假思索就往后急退。就听见身前空气呜呜厉啸,一根手腕粗细的铁棍从他面门前毫厘之处劈落,砸得地面碎石飞溅。汲君立身旁的一名傔从急抽刀上去抵挡,那铁棍又横向一扫,先把长刀打断,次中头颅,颅脑顿时迸碎。 汲君立大声咆哮着,下意识地继续后退。 他已经看清了,那是一名深灰色短打,头顶锃亮发光的巨汉。汲君立也算是体格壮健雄伟之人,可那胖大汉子的个头比汲君立高出尺许,手臂简直有常人的腰粗! 这是何等样的怪物!何等样的蛮力! 一行人追逐许久,再怎么训练有素,队列难免拉得很长。猝然面对强敌,也只能一个个地上去厮杀。汲君立后退好几步,才撞上另一名甲士。他立即拽住那甲士的胳臂,将之用力往前推。 甲士才向前几步,身体忽然一滞。汲君立用余光扫去,只见他的背心处像是凭空长出了一根血淋淋铁棍,已然被捅作透穿。 后头几名甲士立即张弓搭箭。但这时候,数十名黑影在土堤上方现身,向汲君立的部下们抛投箭雨。他们用的,都是军中惯用的重型箭,箭簇型如凿,长六七寸。 此等箭矢射程不远,杀伤力只在五十步内。但自上而下射击,威力大得异乎寻常。哪怕身着甲胄,也阻不住颀长的箭簇穿甲入肉。队列前半段的数十人一时惊呼乱喊,身躯此起彼伏地摔倒在地,发出沉重响声。 汲君立用尽浑身解数,连续避过两箭,但眼前那胖大汉子直直地冲了过来! 这等人,放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不是没有对付的手段。可眼下两人正面放对,短兵相接,而一方偏是狂奔数里,气喘如牛的状态,胜负简直不问可知! 汲君立咬牙拔刀在手,大喊道:“慢来!我乃铁瓦敢战军杨都统麾下都将,敢问来者…” 胖大汉子便是骆和尚了。他哪里有兴趣和汲君立叙话?只铁棍一抖,骆和尚便将汲君立的长刀击飞,随即铁棍兜转,对着他的胸口轻轻一磕。 骆和尚留了力,可那铁棍太重了。 汲君立胸口正前方的十余片甲叶同时弯折,向他的胸腹凹了下去。汲君立只觉骨骼剧痛,仿佛胸骨被整块地压进胸腔里,把肺部挤作了扁平。他双手扯着自己的脖颈,拼命仰头喘气,没过多久,便瘫软在了地上,挣扎不起。 汲君立一倒,其部无不慌乱。被土堤后头跃出的裴和尚等人好一阵痛杀。 原本在前方奔逃的李霆,这会儿刚赶了回来,意图参与反击。却不曾想骆和尚已然赢了。 他走进几步,注意到汲君立脸上的伤疤,想起了此人便是先前恶战的对头。 眼看此人的惨状,李霆脸色一变。再看看骆和尚提着铁棍浑若无事,他稍作沉吟,连声赞道:“和尚…哦不,不,慧锋大师好身手!” 第二十六章 邀约 骆和尚坐回了河堤高处,用袍子慢慢擦拭着铁棍。 黑暗中的战斗已经结束。 夜色更深了。风带了浓云,遮掩月光。天空中看不见几颗星。 裴和尚安排人点起十几支松明火把,自己殷勤地举着一支回来,为骆和尚照亮,免得他擦拭铁棍的时候漏过什么地方。 闷头擦了一阵,骆和尚又觉得有些无聊。于是他把铁棍横放,铜铃般的大眼扫视下方,时不时提醒河谷下方往来忙碌的人:“北面,往北面去一步,看到那一袋箭矢了吗?带上!边上那根皮索也带上。还有你,先别管衣服了,要那件链子甲!对,洒家就是在说你!拿上链子甲,其它的别管!” 他有时候大喊,有时候眯着眼睛瞌睡一会儿,然后继续大喊。中气十足的嗓音在河道两侧的土堤间回荡着,凡是被他点到的人,立刻就加快动作,就连李霆的部下也不例外。 适才的伏击看似激烈,其实只是小打小闹。汲君立受伤倒地以后,他的部下们无不大沮。何况骆和尚和李霆所部都勇敢剽悍。 在他们两面挟击下,数十名甲士很快就溃败了。负隅顽抗的十余人皆被杀死,反倒是之后的追击抓捕,很是费了些功夫。亏得李霆的部下对周边地形熟悉至极,将士们大搜每一处犄角旮旯,前后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绝大部分奔逃之人抓了回来。 这会儿众人忙着收拾的,乃是尸体上或者战斗时散落的武器装备。对于久经沙场的老卒来说,打扫战场乃是本能,任何一点物资,都可能在关键时刻救自己的命。 在这过程中发现了几名己方的伤员,陆续得到救治,被运到滱河南面的简易营地去了。当然也发现了敌方的重伤者,全都补了刀,不必多言。 草叶拨动声响起,李霆攀着一棵老树,自河滩上来。 方才他眼看骆和尚的勇力,一时钦服。但他骨子里又不愿意落入下风,故而厮杀时格外凶猛。待到诸事底定,身上又多了好几处伤势,甚至脖子和胸口上,还遭敌人用火把捣击,燎出一串大泡。 这会儿虽说经过了一些简单处理,可烫伤处无论碰什么都疼,他便只能光着膀子走来走去,露出身上横七竖八的包扎。 “郭六郎呢?”他问。 “带着俘虏们走了啊,刚才不是说了?”骆和尚懒洋洋地回答。 李霆吃了一惊:“他真去了?” 骆和尚抬手指一指滱河上游方向,那处有隐约的亮光闪烁着,是行进队列里打着的火把在动:“已经走了好一阵。再往北面打个弯,故城店那里,就能看见他们了。” 李霆一时无语。 他在骆和尚身边坐下来,叹气道:“我以为,郭六是在开玩笑!” 两人静默了一阵。 在他们的视线下,滱河上游隐约的亮光慢慢地远去,消失了。那一队人显然往北面绕过了林地,踏上了通往故城店的道路。 “大师?”李霆问道。 骆和尚抬手摸了摸脑袋:“有话就讲。” “大师身手绝伦,为我平生仅见。凭此想要谋取功名利禄,简直唾手可得…”李霆恭维了两句,才继续道:“却不知,大师是如何认得郭六的?你们交情很深么?” 骆和尚诧异地看看李霆,想了想。 “半年前,朝廷救援西京的大军在密谷口失败,数十万人垮下来,把我们师兄弟一行裹在里头,一口气退入河北。”说到这里,他拍了拍铁棍,叹气道:“我只会些枪棒拳脚的本事,弓马稀松,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不顶用。到了易州以后,是郭六郎带人阻击蒙古骑兵,接应我们。那一程,可真是惊心动魄,郭六郎前后鏖战,救了我两次。嗯,救了老裴几次?” 骆和尚抬头看看边上的裴和尚。 裴和尚道:“救了我三次,另外,救了古尔班两次,郑守光一次。要不是他在,咱们都得死。不过…”裴和尚鼻子里哼了一声:“后来郑守光劫掠了两个村子,他责怪老郑胡乱杀人,两家火并了一场…他当场把老郑给杀了!” “是啊…”骆和尚点了点头:“在战场上,郭宁这小子很有一套,而且为了袍泽兄弟,不顾自家性命,是个可靠之人;可在战场以外,他性子太直太古板,莽撞又蠢笨。早前我估计,他迟早会把自己的命送掉。萧好胡向郭六郎下手以后,我从沉苑泊赶到馈军河,本是打算替他报仇的。” 骆和尚呵呵笑道:“不过,我到馈军河营地后发现,郭六郎经了那一回,忽然想明白了。他开始动脑子,开始有些谋划,想集合我们大家的力量做些大事。这不是很好么?哈哈,李二你想,同样是做大事,是跟着愿意在沙场上救你性命,愿意当先出生入死的人好些,还是跟着那些派头十足、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好些?” “大师,我不是说这个…” 李霆连连摇头,一不小心扯到了脖颈的燎泡,咧了咧嘴:“我其实是想问,郭六郎行事一向如此大胆的么?他这做法,可比战场厮杀还凶险,你怎么就让他去了?” 骆和尚全没所谓,淡然道:“他倒是一向大胆,可他打得什么主意,我不明白。所以,我没法代他去啊。” 此言实在有理,李霆愕然苦笑。 反倒是骆和尚的谈兴上来了,开始兴致勃勃地向李霆问话。什么中都的亭楼宫观如何?中都雕版刻印的佛经,哪部好些?你李二郎肯定交得起免役钱,为什么还要来当兵? 如此一来,顿时把李霆的思路搅得纷乱。 两人来来回回地胡扯了几句,眼看要到后半夜。 此时郭宁身边的同伴们,正忙着把战斗中俘获的汲君立等人安置妥当。 所谓的安置,就是将原本已经五花大绑的俘虏们一一放倒,再用皮索加上几圈束缚,让他们连在一团,彻彻底底的动弹不得。 军队里头,绳索是最常用的东西了,捆扎各种物件,勒甲,系缚随身武器,都得靠绳子。郭宁的部下们从汲君立等人身上抽出的绳索,便足够将他们捆起来。 不过,毕竟绳索不算宽裕,捆绑时又唯恐不紧,恨不得多套几圈。这时候,剩下的皮索不够了。为了捆牢汲君立等人,士卒们不得不将他们揪作一团,有的头对着脚,有的肚子被膝盖顶着。 站在边上的郭宁忽然就想起,自己在大梦中,好像曾见过皇帝、公主和一大群侍卫拥挤进轿子里的场景,与眼前倒是差相仿佛。 不过,汲君立可比郭宁记忆中的轿里人要辛苦多了。这个在杨安儿麾下颇具勇猛名声的都将,此时颤抖着伏在地面,高大的身躯蜷缩着,竭力把头埋在地里,好像怕被人认出了似的。 将士们厮杀过后,还要捆绑俘虏,费劲地将他们带到这里,难免有些暴躁。适才呼喝踢打,下手很重,但那不会让汲君立承受不了。 他会如此,主要是出于羞辱吧。郭宁闻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尿骚气。 通常来说,人在窒息、惊恐或者重伤濒死的时候都会如此。在战场上,屎尿齐流和鲜血四溅这两件事,发生概率是差不多的。郭宁在战场出生入死许久,早就习惯了这些。 不过,对于汲君立来说,遭人伏击,部属死伤大半,自家又被一个胖大和尚随手打成了这样,确实没法承受。就算他回到杨安儿麾下,只怕也要遭人耻笑,有好一阵灰头土脸。 郭宁围着俘虏们走了一圈,确定一切都妥当了,才挥了挥手,示意一名宽肩长臂的将士拉开强弓,向故城店方向接连发出两支鸣镝。 他们所处的位置,就在故城店的正南方大道上,可以看到到村寨外墙上火把的亮光和往来巡逻的甲士。 方才小半个时辰里,一行人在路上大摇大摆地点起松明火把,排布俘虏。村寨中的守军一定看在眼里,他们和俘虏们吵嚷的声音,也一定落入了守军的耳中。 如果守军贸然出外,汪世显带着一批弓手,已经在野地里埋伏好了,随时准备迎头痛击。 但守军竟不出动,在村寨外围高墙上放哨的士卒们,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纷扰姿态,可见国咬儿所部的训练有素,也足见那国咬儿是个领兵的好手。他比汲君立更聪明,更冷静。 直到这时,穿在箭簇上的骨哨发出尖利的响声,坠落在故城店正门的羊马墙前方。羊马墙后才闪出了全副武装的士卒,小心翼翼出来探看。 之前李霆曾建议,既已伏击成功,不妨趁胜杀进村寨去,一鼓作气全歼敌军,给杨安儿一个痛彻心扉的重击,但郭宁拒绝了。 真要杀入村寨,纵使胜利,己方的死伤也会剧烈。而郭宁并没打算与杨安儿展开不死不休的恶斗。 这支发出锐利哨声的鸣镝,便是郭宁对村寨中人的邀约。 他想和杨安儿的部下谈一谈,如果来人确实够聪明,够冷静,那就更好了。 第二十七章 条件 两支鸣镝,被送到了杨友和国咬儿面前。 杨友看了看,不明所以。 国咬儿却倒抽一口冷气。 这鸣镝是军中精锐将校所用,规格很高。箭上骨哨不是用绳子绑在箭簇上的,甚至都不是用骨头磨制,而是穿套在凿型箭簇上的铁制品,呈鸣蝉振翅之状,打造得十分精致。 汲君立所部一去不回,南面的敌人在灯火下忙碌半晌以后,射出了这样两支鸣镝来打招呼… 这样的鸣镝代表什么? 想到这里,国咬儿霍然转身,向一名侍从喝道:“之前敌军射进村寨里的箭矢呢?拿几支来!” 那侍从慌忙去了。 片刻之后回来,双手捧着四五支箭。 国咬儿拈起一支,手上有毛刺感,表面没有上漆,一看便知是近期新造的,不是反复捡拾使用的货色。他一手拿住箭簇,稍稍用力一掰,箭簇和箭杆的连接处立即崩断。 他再拿了几支一试,无不如此。 侍从见国咬儿脸色阴晴不定,凑上来道:“都将,贼人们用的箭杆,不是竹子削成,而是柳木,看起来不太牢靠…” “住了!”国咬儿叱了一声。 他转向杨友,沉声道:“九郎君,大金少竹,故而北疆诸军所用的箭杆,大都以柳木制作,与我们山东不同。当日大金九路伐宋,曾有来自西北招讨司的老卒与我同行,据那老卒说,柳木箭杆若工艺得当,便有个格外厉害之处。” 若以沙场经验和见识而论,国咬儿在铁瓦敢战军中只次于李思温,就连杨安儿本人都远远不及。对这位老前辈的话语,杨友不敢轻忽,忙道:“什么厉害之处?请讲!” 国咬儿将折断的箭矢递给杨友,请他细看:“柳木杆子侧向受力,容易折断。将士中箭之后,想要拔箭,难免稍稍摇动腾挪。可手法但有疏忽,柳木箭杆便断,而箭镞深留体内,牢不可拔。由此,小伤也会致命,乃戎人最畏之事。北疆军中,只有箭术出众、沙场经验丰富的好手,才会有意识地对箭杆加以研磨,达到杆去镞留的效果。” 杨友看看断落下来的箭簇:“你是说…” 国咬儿压低声音:“这些箭矢都是新制作的,可见适才攻入村寨的,许多都是北疆界壕上久历厮杀的好手!这样的好手,个个都能一以当十,就算摆开队形正面厮杀,我们也难言必胜。可汲君立率部杀出之后,他们立即溃散,九郎君你想,这是为何?这些人是专程来诱敌的!汲君立所部,已经完了!” 汲君立上半夜明火持杖地追杀出去,到这会儿一点音讯都无,杨友早已有了不好的预料。可国咬儿这么直接说出来,还是让他心头一惊。 国咬儿的话还没有停。 他将两支鸣镝举到眼前细看,又道:“至于这两支…” “这两支又有什么玄虚?” “按北疆长城上镇戍军沙场传令的规矩,伍长以柝,什长以旌旗,百长以手鼓,到了千长或猛安勃极烈这一级,才会使用如此精良的鸣镝…这通常是用来为拐子马冲击敌阵指示方向的!” 说到这里,国咬儿忍不住几个箭步登上高墙,往南面那处火光探看:“这鸣镝,是在告诉我们,有统领千人规模步骑大队的厉害人物,到了此地!此举,既是在向我们宣示实力,也是在邀请我们,阵前一叙!” 杨友站在下头,见国咬儿这般神情,不禁失笑:“厉害人物?过去两年里,这帮溃兵仓惶如丧家之犬,哪有什么厉害人物?若真有厉害人物号令群伦,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仓惶的地步?” 国咬儿一时无语,耳畔杨友又道:“这等人物,竟敢邀我们阵前一叙?” 国咬儿从高墙上下来,正站在重新被阖拢的正门前。 就这一日夜的功夫,故城店遭两度厮杀,门板被反复踹倒,这会儿根本关不妥当了,就只勉强搁着。晚间的风呜呜地从门缝间透进来,吹得人发寒。 国咬儿连忙离开门缝几步,来到气哼哼的杨友身边。 杨安儿叔侄在山东横行数载,几次击败中都遣出的合札猛安谋克,骄气已生。又因为去年停留在鸡鸣山一带,始终没有真正上前线与蒙古人厮杀,不晓得蒙古人有多么厉害。所以叔侄两人,都对周边这些由长城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不够重视,将他们与山东常见的游民相提并论。 哪怕此前收拢溃兵的行动并不顺利,以至于杨友不得不驻扎故城店以防万一;哪怕汲君立所部显然已经完了;可杨友骨子里就不愿承认,散兵游勇之中竟然能聚合起与铁瓦敢战军对抗的力量! 这应该是很明白的! 这些溃兵,绝非杨安儿早前以为的俎上肥肉,更非散落不成体系的乌合之众!他们虽然背井离乡、流落河北,却仍然保持着武人风范,保有精良的装备,局势猝然生变,他们又能立即聚集起来对抗,展现出强大的战斗力…这是强敌! 国咬儿在山东造反的时候,身边有时只剩十几二十个人,动辄要面对朝廷数百上千人的追剿。当年追随他的乡里、族亲,早就死得一个不剩。他并不畏惧强敌。 但眼下杨元帅将图大举,却真不该闹出这样的风波!杨元帅的根基,始终都在山东,只要到了山东振臂一呼,便是十万兵,也唾手可得。眼前无非是一些溃兵罢了,收拢如何?不收拢又如何? 本以为锦上添花的小事,结果却折了老本,很划算么?这一仗,打得就没名堂! 万一事态更加恶化,谁能担得起责任? “九郎君,你在村寨中稳坐。我出面,去看一看情形。” 国咬儿下定了决心。 杨友皱眉:“这些贼厮…等天明了,咱们召唤各部齐聚,立将他们一扫而空!和他们谈什么?” “他们既然堵着门邀约,必定有其凭藉。他们已经成了势,休提再提什么一扫而空了!咱们要做大事,不能被小敌牵扯住了手脚。”国咬儿再看看手中鸣镝:“再说…嘿,老汲说不定在他们手里呢!他是元帅的臂膀,怎能有失?我得去看看!” 铁瓦敢战军的钤辖、都将们,包括汲君立在内,都是杨友的叔伯辈。国咬儿既这么说来,杨友便没法阻止, “你领五十甲士去,我带人为后继…若情形不对,就来硬的!” “不必,我带傔从两人,足够了。”国咬儿从墙上攀下来的时候,又想到一事。 这一晚上,真是忙昏头了。 他拍拍自己的额头:“韩人庆的部下们,还有几个没跑出去?适才突入村寨之人,应该也被我们抓了几个?九郎君,麻烦你去稍稍转圜,请他们来,如果能问出点底细,或许…” “已经全都砍了头,推进西边沟里去了。”杨友道。 “什么?” 杨友理直气壮:“这些人狗胆包天,敢来捋我们的虎须,不杀掉,还留着过年么?早就杀了!” 国咬儿咳了几声。火光掩映下,他额上的皱纹恍如沟壑,瞬间变得更深了:“也罢,就这样罢,九郎君,你在此地小心守把,我去去就来。” 不待杨友搭话,他招呼两名士卒搬开门扉,大步出外。 他沿着荒废道路不断前进。道路两旁的野地里,不知何时出现了沙沙的脚步声,有人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保持着距离。 应该是弓弩手,国咬儿默默地想,数量不多,怎奈敌暗我明。 奇怪的是,走了好一阵,并没有人来迎接,也没人拦阻,道路前方始终一片空旷,距离南面火把晃动之处愈来愈近。 一直到他站在了道路两旁的火光掩映之下,才看清大路上堆着的那些是什么。 便是汲君立带出去追击的部下们,足有四五十人之多。这些国咬儿很熟悉的同伴,一个个都伤痕累累的躺着,浑身捆得不能动弹,只偶尔颤抖两下。或许因为伤势、恐惧和羞辱,他们许多人都垂头向地,闭目不语。 有人注意到国咬儿来了,才一下子精神起来,拖着绳索在地上蹭了一段,呜呜地嚷几声。国咬儿注意到,所有人嘴里都塞了东西,有的塞了碎布,有的干脆就塞了满嘴的干草和土。 这是何等羞辱! 国咬儿再怎么老练,也不免发怒。他不管不顾地大步向前,俯身猛扯开一人嘴里的碎布,连声问道:“不必担心,没事了!老汲呢?他还活着么?” “足下是说汲君立么?他还活着,在后头,转过弯就能看到。”身边有个声音温和地道。 国咬儿心情急切,慌忙起身往后头去。走了两步,才听得自家两个傔从齐声惊呼:“都将!小心!” 国咬儿这才反应过来,他猛地退开半步,探手按住腰刀。 “什么人?”他厉声喝道。 这时候他才发现,适才言语之人就坐在一堆俘虏边上。这人穿着一身灰白色的盘领戎袍,腰间左右,各悬着长刀和铁骨朵。 因为盘领戎袍乃是大金军中常见服色,俘虏们当中,便有好几人这般穿着。所以这人安然坐着,夜色掩映之下,国咬儿竟没注意。 见国咬儿露出警戒姿态,这人轻笑了两声,起身走到火光之下。 原来是个高大的年轻人,面容颇显疲惫,眼窝很深,眼神锐利却不张扬。年轻人拱手施礼,说话是漠南边陲口音:“来的可是杨都统麾下,国咬儿将军?” “我是国咬儿。” “久仰,幸会。”年轻人微微颔首:“我乃昌州郭宁。冒昧请足下来此,是想谈个条件。” 国咬儿谨慎地又退了半步:“昌州郭宁?你便是昌州乌沙堡的郭六郎!” 第二十八章 抵命 “足下竟听说过我昌州郭宁?”年轻人好奇地问道。 这年轻人站在身前,便令国咬儿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换了寻常武人在此,反应断不会如此剧烈,但国咬儿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在此。在战场上锤炼出的敏锐,使他能清晰地体会出这青年的凌然杀气。 这年轻人的举动悠然自在,却仿佛随时将要暴起。而他的双眼里绽射出的,是手底下攫取过许多人命,以至于视人如鸡犬的眼神! 原来他就是昌州郭宁! 这样的人物,不愧是在蒙古铁骑厮杀中挣扎出的狠角色,也难怪各地溃兵多有提起他的名头,以至于萧好胡视他如眼中钉。也难怪此人受挫之后,连夜奔赴安阳关砍下萧好胡的脑袋,而奚军数百,竟不敢稍稍拦阻! 此等人物身在馈军河,便如一头噬人猛虎盘踞,必成大患。唐括合打那厮,这回倒是看准了! 至于眼下的情况,也很明白。这郭宁并非匹夫,而是在溃兵中号召力巨大的隐形首领人物。原先溃兵们星散各地,各自求存,仿佛一团散沙,可一旦有人贸然向这些溃兵们动手,就必会惹出这条恶虎。 而杨元帅对河北各地细微局面的把握,终究不似在山东时,先前竟打算以少量人手拿下郭宁,以稳住唐括合打…未免太过托大。 此人轻易便聚合实力,拿下了汲君立所部,现在又要和我谈条件… 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无论如何,他的条件若有损于杨元帅,那可万万不成! 想到这里,国咬儿迫使自己安定下来,口中呵呵冷笑:“郭六郎,我也不瞒你。你在安州高阳关胡乱杀人,如今事发了!” 郭宁愣了一下:“确是杀了几个人,不过,事发了又如何?” “你敢擅动朝廷命官,其罪不小,如今还聚众与朝廷大军放对?驻在定兴的我家都统所部,保州的顺天军节度使所部、雄州永定军节度使所部,都会遣出人马,剿灭你等!郭六郎,我知道你的名头和手段,可我劝你,待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莫要后悔!” 不得不说,国咬儿真是个聪明人,哪怕在此尴尬场合,也竭力维持着气势不落下风。他身为老资格的军官,摆出的威风也有模有样。 但郭宁忍不住哈哈大笑。 与杨安儿所部不同,在河北诸州,郭宁算得上半个东道主。周边诸州军的底细,杨安儿所部的底细,他全都清楚,于是国咬儿的威吓便格外可笑。 他满脸欢畅地笑了半晌,国咬儿忍不住愠怒:“郭六郎,你笑什么?” “我笑足下吹的这个牛,未免太假。” 郭宁摇了摇头:“保州顺天军所部,前年就在野狐岭北山被蒙古军尽歼,顺天军节度使夹古阿撒战死当场,我还亲眼看到了他的脑袋。去年起,保州的射粮军、牢城军乃至巡检手下的土兵,都被抽调到了宣德一线,如今保州城里能厮杀的汉子,不会超过两百人,代理节度使的梅只乞奴,是个只会揽钱的庸弱文人。” 国咬儿“嘿”了一声,待要说什么。 郭宁并不理会他,继续道:“至于雄州的永定军,原本精兵猛将甚多。不过去年朝廷组织号称百万的大军救援西京大同府,永定军便是其中骨干。后来一战败北,步骑两千余,能回来的百不存一。此时暂代永定军的伯德张奴,唯恐境内变乱,哪有余力出兵?” “至于驻在涿州永兴的铁瓦敢战军…”郭宁凝视着国咬儿,缓缓说道:“足下以为,我不知道杨都统有什么谋划吗?” 国咬儿脸色微变,只勉强道:“郭六郎这话,我可听不懂。” 好在郭宁并不纠结这一点,他只轻蔑地道:“总之,没什么可怕的。” 郭宁转而又问国咬儿:“足下用以威胁我和我袍泽兄弟的,无非这些。但是,自北疆退入河北的兵士,分布在涿、安、雄、保、安肃这几州的,究竟有多少人,分做多少部,你知道么?” 杨安儿敢对各地溃兵下手,自然对这方面消息是下过功夫的。国咬儿是他的亲信,杨安儿知道的信息,他也知道。但国咬儿冷哼一声,没说什么,皆因无论如何,他了解的情况,总不会比郭宁更清楚。 只听郭宁继续道:“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是动辄往来冲突,与强敌厮杀一百余个回合的悍卒,你知道么?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正因为杨都统的袭杀而暴跳如雷,欲为生死至交报仇雪恨,你知道么?这些人当中,又有多少人已经厉兵秣马,即将兵发定兴县,向杨安儿讨个公道,拿你们的人头抵命,你知道么?这些人当中,随我来到故城店的又有多少,你知道么?” 说到这里,郭宁声色俱厉,一时间杀气腾腾而起。 国咬儿身后两名傔从被他凶恶神态所迫,同时踏前一步,拔刀戒备。 下个瞬间,两支箭矢从黑暗夜幕中飕飕飞来,深深地扎进傔从身前尺许的地面。 国咬儿回头看了看傔从们,示意他们不必慌张,然后转回头来。 面对着郭宁的高声叱喝,他沉默半晌,然后道:“郭六郎,适才你说,是来谈条件的。你要谈,就谈;你要厮杀,我铁瓦敢战军也愿意奉陪。” 郭宁打量国咬儿几眼。 这名军中资历极深的军官身材矮小,兼之满脸皱纹。在周边松明火把的映照下,他满脸深邃纹路,如同龟裂的土地,以至于无论其真实神情如何,外人都看不出什么变化。 郭宁所说的话,究竟能否动摇此人的判断,难说的很。 郭宁谙熟周边形势,那是真的。但杨安儿忽然发难,各地溃兵都是仓促应对,一时间,还不至于形成郭宁口中的汹汹之势。正如国咬儿是在虚张声势意图诓骗,郭宁也是一样的。 既然国咬儿全不动摇,自家有些话,倒也不必说得太尽。 终究这是乱世,人命最贱,很多人自己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而造反的套路、挟裹乱民的套路千百年来都是一样的,郭宁也没法苛求杨安儿要多么手段柔软,礼贤下士。 退一步讲,铁瓦敢战军的目标是造反,他们的敌人是整个大金朝廷,郭宁甚至将之视为己方日后进入山东的前驱。若此时集结力量与之恶战一场,倒显得自家忠不可言,转而让朝廷得了便宜。 郭宁伸出两根手指,放缓语气:“两个条件。” “请讲。” “其一,故城店的韩人庆,是我亲密同袍。我知道他的同伴、亲眷们,尚有陷在故城店的,并及我的部下若干人,都请释放回来。其二,从今日起,铁瓦敢战军的任何行动,不能越过故城店和滱河一线,涿州范围内,若有北疆士卒携家人亲眷向南逃亡,铁瓦敢战军也不能拦阻。” 郭宁收回两指,握成拳头:“做到这两点,贵方这四十六名俘虏,我们拱手奉还。两家从此互不相干,贵方要起兵造反,只管动手。” 国咬儿垂首想了很久,再抬起头的时候,神色简直可称无奈。 “第二个条件,非我能决断。若郭六郎你愿意,一日之后,还在这故城店,我方自当遣出足够分量的人物与你细谈。” 这是预料中事。郭宁微笑颔首:“那么,第一个条件呢?” “做不到。” “什么?” “韩人庆的部下、亲族十一人,还有你的部下四人,适才意图逃亡,已经被我们杀了。”国咬儿叹气道。 那十五人,自然都是杨友杀的。 铁瓦敢战军和溃兵势力之间,并没有仇恨,原本不至于如此行事。何况杨元帅希望收拢溃兵为己用,哪怕昨日四处攻打,杀人也只是威吓的手段,而非目的。但九郎君骄横惯了,只图下手痛快,很少考虑太多。谁能想到,这时候,十五条人命却成了两家之间的阻碍? 国咬儿曾想过隐瞒,但这瞒不了多久。郭六郎不是个好相与的,到时候保不准再生波澜。所以,还不如坦荡告知。 既然这郭宁有条件要谈,那就有周旋的余地。至于俘虏们,左右不过是些小人物,难道铁瓦敢战军还怕多欠这一笔人命账么? 他这句话出口,郭宁皱了皱眉,一字一顿地问道:“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国咬儿点了点头。 “好,好。” 郭宁忽然转身,两步就回到堆作一团的俘虏身边,反手抽出了悬在腰间的铁骨朵。 下个瞬间,铁骨朵挟着劲风落下,“啪”地一声闷响,便将一名汲君立的部下砸得脑浆飞贱。 国咬儿全不曾想到,此人翻脸这么快,简直一点征兆都没有!这厮的性子,真如虎狼一般! 他几乎傻愣着,看着郭宁挥着铁骨朵,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有一名与国咬儿熟识的,堪为铁瓦敢战军中骨干的甲士颅脑迸碎而死。边上被捆绑的甲士无不呜呜狂吼着扭动,想要避开。 这样的甲士,在杨元帅麾下统共也不过数百,放到山东,每个人都是可以当军官的!怎么能够死得…死得这么轻易!国咬儿简直目眦尽裂。眼看着铁骨朵待要挥动第四下,他猛然抢前两步,嘶声喊道:“慢来!” 郭宁哪里会等他,铁骨朵锤落,“砰”地一声爆响,又是一人毙命。 郭宁左手抹了抹溅到脸上的血,右手抬起铁骨朵,指着国咬儿:“先杀这四个,为我的部下抵命。你回去吧,明日找个能做主的,来和我谈!” 第二十九章 长远(上) 国咬儿脸色惨淡地去了。 郭宁倒提着铁骨朵,站在原地。 周边血腥气刺鼻,夜风都吹不散。几个俘虏身上都溅着了血或者头颅里不知什么组织的碎块,无不惊恐。他们一个个咬着嘴里塞的土或者碎布,荷荷地喊着,竭力蠕动身躯,试图离这个煞星远些。 过了好一会儿,道路前头脚步声响,汪世显领着数人匆匆赶到。 郭宁与国咬儿会面的时候,便是汪世显带人在外围戒备。 “怎么讲?”郭宁问道:“我听见你的哨声示警了。” 汪世显行了个礼,神情郑重地道:“适才有数十人悄悄跟在国咬儿后头,逼近到前头二十丈处。那些人全都是甲士,行动矫健异常,极其精锐。我们唯恐被看透底细,不敢太过逼近,所以按六郎你说的,没有拦截…只盯着国咬儿,放了两箭。” 当国咬儿出来谈判的时候,跟着郭宁押送俘虏来此的二十多人,都在汪世显的带领下,于野地里潜伏。其中大部分人驻定不动,负责手持弓矢在野地里潜行进退,威吓国咬儿和后来那些甲士的好手,只有五人。 其中,桓州人赵决极擅射术,先前是他代表郭宁射出鸣镝。适才也是赵决瞬间连发两箭,震慑国咬儿的傔从。 郭宁向赵决点了点头。赵决沉默寡言,只躬身示意。 “然后呢?” 汪世显佩服地道:“后来这些人继续迫近,待到远远觑着六郎悍然杀人,气势极盛,这才不敢妄动,撤了回去。” 郭宁点了点头,半开玩笑地道:“好在他们退走得快。我肩背伤势未愈,其实用不出力,再砸几个脑袋,动作便不干脆利索。” 汪世显陪笑两声。 身在故城店里的杨安儿部下将校,除了国咬儿,便是以勇猛好杀着称的杨友。以杨友的性子,领人追着国咬儿身后,潜出探看破绽,倒也正常。 杨友带领的,自然便是杨安儿帐前的头等精锐。这些甲士,一定比汲君立所部更难以对付。郭宁自忖,哪怕手下再多勇士百人,也没必要正面硬撼,不妨先取故城店,来个反客为主,然后再谋杀敌。 不过,郭宁手下,并不能凭空生出勇士百人来。 溃兵们的沙场经验是不缺的,但毕竟松散了一年多,许多人已经退化得不如农夫,须得狠狠操练重整。郭宁部下此时能够恶战的,就只有骆和尚和李霆两部。 这两部对汲君立所部的伏击虽然取胜,自身也有折损。若在生死关头,他们当然还能再战。以郭宁的声望,也足以驱使他们们连续作战。 但他们是郭宁仅有的可用之人,不能损失,不容虚掷。 所以郭宁从一开始,便打着虚张声势的主意。 只不过他外似冷静自持,骨子里还是暴躁凶悍的武人性子;一听杨友竟敢杀俘,他便杀气升腾,直接锤死数人示威。 这既是威吓,也是为了展现己方不惜一战的决心。 这样激烈的表态,足以迫得眼前之敌不敢妄动,并使国咬儿将郭宁的条件,十万火急传到定兴县的杨安儿跟前。 郭宁提出的条件很简单,是要求杨安儿将行动限制在滱河以北,并不得阻碍溃兵们南下避难。 同意这个条件,对杨安儿来说,虽有些丢脸,却无实际的妨碍。而不同意,则等于凭空为他自己制造大敌,拖慢了自家起兵造反的正常安排。杨安儿欲图大事,在得失上头一定能想得明白。 而在郭宁的立场上,他也没有和杨安儿撕破脸的必要。 杨安儿必定是要起兵造反的。对此,郭宁有十足把握。 但这是郭宁基于那场大梦的判断,难道他还能以此为由,去找朝廷官员出首吗? 明面上说,杨安儿现在仍是朝廷任命的铁瓦敢战军副都统。 按照大金建国之初的制度,猛安之上设军帅,军帅之上置万户,万户之上置都统。所谓都统,一说乃是都勃极烈的简称,各地的都统,无不兼领军民、权势滔天。 后来国家形势稍定,各都统司逐渐演变为南方三个统军司、北方三个招讨司和内地的各路马步军都总管司。但泰和伐宋时,兵马都统的职务再度重设,杨安儿就是在那时降伏朝廷,得到了铁瓦敢战军副都统的职务。 这个职务地位极高、权势极重。哪怕铁瓦敢战军此时就食于涿州,并无辖区,杨安儿本人也颇遭朝廷猜忌,可他出兵扫一扫周围的溃兵,那是理直气壮,没有半点可指摘的地方! 至于溃兵们和地方百姓横遭血光之灾… 杨安儿本人没将这当回事,他担心的,只是自己骤然扩张兵力,会否引起都统唐括合打的疑虑。而周边大员更不会把这当作问题。底下的蝼蚁罢了,难道也能算人?死一批又算得什么? 如此一来,郭宁站出来替溃兵们伸张,反倒显得荒唐。 落在河北地方乃至朝廷的眼里,你郭宁不过是昌州乌沙堡一个正军,凭什么替别人出头?杨都统为朝廷收拢败兵,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阻碍?啊对了,便是你先前杀了将任安州都指挥使的萧好胡!果然行为叵测,定是要造反! 郭宁希望杨安儿去做前驱,可没想过,自己己去做杨安儿的前驱。 他是武人性格,却不是傻子。 那场大梦以后,郭宁的眼界被拓宽了,拥有了许多不属于此世的见识。由此,他决意要闯出一条路来,改变即将到来的、不堪的未来。 但那条路具体该怎么走,他并没有十足把握。他甚至不敢保证说,那条路的方向必定正确。 郭宁是战士,他自幼就习惯了腥风血雨,自如穿行于危险,行事风格在常人看来凶恶异常。可是,当他要担负起更大的责任,要为身边的人,为无数人找活路的时候…每一个决定,都必须稳健一点。 有些事,血债血偿容易,但欲图长远,就不能全凭意气,只争一时高下。 这其中的微妙把握,不可不慎重。 郭宁向汪世显挥了挥手,简单地道:“死的留下,其他俘虏们带回去。” “是。”汪世显躬身应了,却有些忧虑地看看滱河方向。 “怎么?” “老韩那边…” “李二总能劝一劝他。”郭宁的脸色一沉,脚步不停:“不行的话,我亲自去说。” 在他们携俘虏前来的时候,路上撞见了折返回来的韩人庆。据这老卒说,随他突出生天的同伴,方才又有数人重伤而死。他带着身边还能动弹的伙伴三五人回来,人人都心存死志,要和杨安儿所部拼命。 当时汪世显出面劝说,声称郭六郎总会为众人伸张,请他们稍安勿躁,且去滱河下游与李霆等人汇合。可后来他才想到,韩人庆的孩儿,就死在滱河下游!韩人庆一去那里就能见到这般场景,这要他怎么忍,怎么压下这血海之仇? 第三十章 长远(中) 汪世显担心的没错。 李霆自家还是个风风火火要人劝的,他真没劝人的本事。 而骆和尚是西京大同府来人,与出身漠南边疆的韩人庆不熟。何况他是杀人放火的假和尚,平生连佛号都没念过几句,日常替人排忧解难,靠的乃是手中铁棍。 当郭宁回到滱河边,时已凌晨。 微明的天光下,李霆站在路旁,神情有些尴尬。而骆和尚应该在后头营地睡着了,鼾声如雷。 郭宁抢前几步,便见到韩人庆坐在李霆前头,垂着头,看着韩来儿的尸体,姿态衰败得如同濒死。 前年在青白口,郭宁与韩人庆并肩作战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显老。郭宁始终都记得当时韩人庆持刀叱咤鏖战,威风凛凛的姿态。 这条汉子是漠南诸军中数得着的经验丰富之人,极受同伴的信赖。他从军数十年,身经百战,受过无数次的刀伤、枪伤、箭伤,每一次都能很快从伤势中恢复过来,依旧展现出结实和壮健的姿态。 但此时此刻,他形容枯槁,脸色蜡黄,眼皮明显地肿胀起来,以至于把他的双眼都挤小了。 他用手掌覆在孩子的脸上,手有些抖,肩膀也有些抖。河边的芦苇丛随风伏动,发出簌簌的响声。这响声掩盖了汉子低沉的喘息,或是哀号。 “老韩!”郭宁唤了他一声。 韩人庆像是全没听到。 李云上来半步,想拍一拍韩人庆的肩膀,郭宁猛一抬手,制止了他。 “老韩?”他略抬高声音,再问一句。 韩人庆这才抬头。 他的胡须和露在幞头下面的头发都是苍白的,反应也明显地变得迟钝。 这名出身抚州效节军的老卒,历经千辛万苦,才将自家的乡党亲眷若干人带离蒙古人的威胁。之后他又在河北奔走往来,想尽了种种办法,试图经营起一个值得落脚的地界,让身边的军民百姓都过得好些。 从涿州到安州,说起故城店的韩人庆,没人不赞一声厚道。 可就在一日之内,他为之努力的一切,他初现繁荣的村寨,他的袍泽兄弟,他的族人,他的儿子,都被摧毁了,消失了。 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也就在这时完全坍塌了。 见到郭宁走近,韩人庆笑了两声:“李霆说,六郎成了大家的首领?” “不敢当首领二字,带着大家伙,想办法走下去罢了。” “哈哈,好得很。六郎你早该如此。” 韩人庆怔了片刻,又笑两声,笑声中绝无笑意,像是咆哮。他问道:“我又听李霆说,国咬儿那厮走到这里,撞见了我的孩儿,然后杀了他?” “是。”郭宁蹲下身来,沉声道:“来儿潜伏在道旁忽然跃出,国咬儿拔刀就砍,我们的位置远了些,没能…” 韩人庆截断了郭宁的话:“六郎!” “我在,我在。” “杨安儿手下这帮人,自己都是贼寇,却把我们当贼,把我们这些大金的将士当贼!昨天白天,汲君立带人攻入故城店大肆杀戮,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而傍晚时候,国咬儿在滱河畔,杀了我的儿子!” “…是。”郭宁想了想,没告诉他还有十一人是先被俘虏,然后被杀。 韩人庆喘了两口,继续道:“六郎你已经杀败了汲君立,抓住了他。刚才我见你时,你正带着汲君立和其他的俘虏,去见国咬儿?” “没错。” “我身边部众凋零,好在六郎你来了。六郎与我的交情,也是众人皆知。所以我又想,以六郎之智勇,会不会用汲君立诱出国咬儿,然后当场格杀了他二人,替我的孩儿、替死在故城店里的北疆将士们报仇?” 郭宁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要这两人的性命,不是做不到。但如今蒙古虎视眈眈于北,河北诸州军一片混乱,咱们这些人得有长远的打算。老韩,两年之内,不,一年之内,我必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但咱们不能急于…” 韩人庆哑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中的寒意,让郭宁顿时说不下去。 漠南边疆的武人,性格都像是刀子一样直来直去,有仇必报。郭宁自己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但韩人庆出了事,遭遇如此之惨,郭宁却意图劝他忍耐。这立场,其实并不能算充分。 “也就是说,这两人都还活着。因为,六郎你要长远打算?” 韩人庆抬起头,向四周张望。 郭宁激灵了一下,收在背后的手猛打手势,让看押俘虏的汪世显走到道路另一侧,不要被韩人庆瞄见。 好在韩人庆眼神昏乱,并没有注意到。他转而仰面向天,咬着牙,深深地吸气。 “郭六郎,你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你要长远打算,那当是好的,我定然说不动你。既如此…” 韩人庆撑地起身,指了指稍远处失魂落魄坐着的三条汉子。 “当日在抚州时,我的宗族亲近有九十余口;后来大军败退,我到了故城店,身边还有男女五十余。现在,除了故城店中生死不知的那些,就只剩下这三人。他们都是好手,我把他们交给你了。或许跟着你六郎,真能有个长远。” 郭宁觉得韩人庆的神色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老韩,你打算如何?” 韩人庆嗤笑一声:“那可不劳费心。” 他举步就走,走了两步,几乎撞到郭宁身上。他眯着眼,看看郭宁:“怎么,六郎你要拦我么?” 郭宁虽然身上带伤,要拦住韩人庆不难,但看着韩人庆眼中喷火的决断模样,怎么去下手阻拦? 他喟然叹气,往旁边让开半步。 韩人庆的身影没入河谷的暗影里,看不到了。 “他怎么就走了?他要干什么?”李霆上前几步,急道:“六郎,我去追他!” 郭宁摆了摆手:“去吧!” 李霆拔足就追。 郭宁转回身,往道路南面的营地去。走了一段,便看见汲君立等人,已经被汪世显押送回来,正被军卒们栓在营地中央的栅栏上。 这些人吃了整夜苦头,个个昏沉,只有汲君立的精神还在。他注意到郭宁走来,呜呜地连声发喊,负责捆他的军卒不知他为何忽然激动,恼怒地踢了他一脚,随手抓了把土,往他嘴里塞严实些。 这军卒也姓韩,名叫韩煊。但不是韩人庆的亲族,而是昌州乌月营的驱军后代。所谓驱军,大都是国初所免的辽人奴婢,凡战常驱之在前,以此得名。 韩煊使得一手好刀盾,还会投枪。可前年大军溃败的时候,他被蒙古军的军威所慑,临阵丧胆,随大军狂奔逃命。 当时他曾见郭宁舍命断后,却没有勇气止步并肩奋战。为了此事,韩煊一直耿耿于怀。 后来他听说郭宁独闯高阳关杀死了萧好胡,便从蠡州博野一带兼程来投,因他办理诸般事务都很得力,郭宁常以之守营。 看着这些俘虏,想到韩人庆直到这时,还不知他在故城店里的族人已然死尽。郭宁心头的一股无名火,腾地冒起。 他招手让韩煊过来:“俘虏太多了,看管费事。挑十一个人出来,斩首。” 韩煊干脆利落答应:“遵命!” 第三十一章 长远(下) 似韩人庆这样的武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是言语所能说服。或许他留在滱河畔等待的目的,就只是把仅剩的部下托付给郭宁。 所以李霆悻悻回来,并没有能带回韩人庆。 而当他走到营地的时候,正看见韩煊的部下将无头的尸体拖到河堤,然后一脚踢下去。尸体脖腔里的血水流淌,混合进河滩上的泥水,一并涌进河里。血腥气顺着河道弥漫,下游某处湖沼方向,有一群狼被这气味吸引了,发出嚎叫。 “六郎,这些脑袋怎么办?”韩煊问道。 郭宁的神情不见喜怒,沉声道:“你带几个人,将之扔到故城店前头就行。” “好。” 韩煊收束了身上轻甲、刀盾,带两人,每人拎几个脑袋,一路淅淅沥沥地往上游去了。 这命令下得有些突兀,但郭宁能在溃兵中赚下老大的声名,难道是靠温文尔雅得来的?他本就敢杀也好杀,是此时身边诸人肃然,没有谁敢出来劝阻。 李霆走近几步,轻声问道:“怎么了?” 骆和尚已从帐里出来,探看了一圈,很悠然的模样。听得李霆询问,他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地道:“一命还一命,理所应当。” 李霆嘿了一声,待要往自家帐子去。 骆和尚又打个哈欠,道:“等着,郭六郎有事吩咐。” 郭宁一直站在原地。 他的脚下是溢流的血。身边惊恐万状的俘虏们,有的露出讨好表情,有的神情狰狞,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像在怒骂。这些人现在的可怜可悲,与此前手持刀斧时的凶悍恰成对比,所以郭宁全不理会他们。 他用手掌撑着栅栏,手指轻轻敲打了几下。 他早年在昌州读书时一旦陷入思考,就会不停活动手指。后来戎马倥惚,需要紧急决断的时候多,徐徐细思的时候少,这习惯被抛在了脑后。 但此时此刻,十一颗脑袋落地,郭宁的满腔火气被发泄过了,这习惯又被捡了回来。 身边的将士们侍立不动,都在等待郭宁下一个命令。 次日午时。 天空层云密布,日光有些阴暗。 换了身便服的杨安儿勒马于故城店以北,平静地看着汲君立等人踉踉跄跄回来。 先前国咬儿答应郭宁,说己方将会遣出足够分量的人物与郭宁细谈。结果,杨安儿亲自来了,而且直接就答应了郭宁的条件。于是两家各自布开队列,等着俘虏们被放还。 汲君立等人,这时候浑身污痕斑斑,蓬头垢面,煞是狼狈。有些人见到杨安儿,便羞惭异常。 杨安儿早早地跳下马,把他们一一扶起。看他的神色,仿佛眼前并不是被释放的俘虏,而是一群迎接得胜归来的将士,一举一动都带着格外的尊重和赞赏,一个个地问他们,肚子饿不饿?要不要用些酒食压惊? 此举只有让汲君立更加羞愧。他隔着老远便跪倒在地,膝行而前。又连连叩首,额头撞得坚硬的地面咚咚作响。 杨安儿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搀扶,不顾汲君立身上的臭气,拍着他的后背,连声道:“回来就好!” 他待要再说什么,杨友在后头冷哼一声,扬鞭指示着道:“叔父,你看那郭宁就在对面,阵势松散无备。我领一百铁骑冲上去,枭他首级回来!” 杨安儿脸上的无奈神色一闪而逝。他摇了摇头:“不必。” 说完,他继续安抚汲君立,只三五句话,就让这粗猛军汉号啕大哭,抹着泪往后头去了。 冲一次,不是不可以,但没有必要,也没有把握。 杨安儿翻身上马,向杨友指示的方向眺望。 故城店周边,除了高林坡以外,没什么地形阻隔。杨安儿骑着高头大马,视野开阔,一览无遗。远处溃兵们结成的阵势,清清楚楚,似乎确实有些松散,也不见有什么埋伏。 那种松散,绝非因为缺乏训练和经验造成的,而是因为阵列中每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 他们见多了厮杀战场,养成一股剽悍轻死的气势;所以面对这等小场面,倒不是不重视,但骨子里便透出一股子慵懒蔑视的情绪,提不起精神。 杨安儿有些恼怒。 随即他又想,真是可惜。这样的敢战老卒如果能为我所用… 罢了。 大事箭在弦上,自己亲往故城店走这一趟,诚属无奈。若再生出什么牵掣手脚的新麻烦,那是万万不划算的。郭宁这小儿,已把这些都算准了! 杨安儿眯起眼睛,再眺望一阵。 这两年他开始感觉到了衰老,比如眼神就不似年轻时锐利。虽然竭力观瞧,也没看到那个被许多人提起的昌州郭宁在哪里。 约莫是队列中间,那个身着灰白戎袍的高个子吧?但面容实在是分辨不清。 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杨安儿,郭宁绝不是大金国的忠臣。他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为了大金,而是为了他自己的谋划。 此番我若起事成功,说不定,日后还有与此人在疆场会面的机会吧。到那时,却不知双方的立场如何? “为长远计,不要纠缠了!”杨安儿叹了一声,勒马盘转。 杨友仍不死心。毕竟郭宁最初是他的任务目标,如今闹到如此结局,他总觉得有些灰头土脸。 他想了想,又道:“叔父,叔父!这回可是好几十人的损失!都是咱们得力的部下!我们不妨假意退走,然后绕道容城方向度过滱河,包抄侧翼,给他们来个狠的?” “傻子!你住嘴!”杨安儿身旁,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骑士忍不住叱了句,嗓音很是清脆。 杨友好像有些惧怕这少年骑士,当下噤声不语。 一行人沿着大路徐徐往北,走了好一阵,杨安儿才道:“小九想要立功的劲头很好。待起兵之日,唐括合打的脑袋,便由你负责取来,如何?” 杨友挺起胸膛,大声领命。 策骑于杨安儿另一侧的少年骑士翻了个白眼。 郭宁等人远远地凝视着这一幕。 他们听不到杨安儿等人的对话,却能看到铁瓦敢战军的数百人,全都保持着行军姿态,而无任何投入作战的迹象。 片刻以后,布置在周边的各处明哨暗哨也陆续发回表示正常的讯息,所有人便明显轻松了起来。 李霆时不时看两眼郭宁,仿佛欲言又止。 郭宁感觉得到李霆看的眼神。这厮的眼里,总算多了些尊敬,此外,也多了几分跃跃欲试。 郭宁知道李霆在想什么。 昨晚上这场厮杀,使李霆清晰地感受到,杨安儿的铁瓦敢战军到底缺了点和强手搏杀的经历。若以郭宁的号召力,在安州为中心聚合数千溃兵与铁瓦敢战军敌对,那结果绝非杨安儿所能承受。 所以,杨安儿必定会忍下这口恶气,谋求尽快去往山东,成龙游大海之势。 杨安儿走后,郭宁完全能够一举收拢河北各地溃兵。随后举相当规模的武力,填塞空虚异常的河北诸军州、刺郡,瞬间便可形成滔天声势。 溃兵们压抑的太久了。在漫长时间里,他们心里的怒气,不平和狂躁,不断的积累,终会有爆发出来的时候。只要能够掌握这个契机,郭宁等人在河北兴起的声势,会比杨安儿在山东更强。 之后,无论是自成一家,扯旗造反,还是与朝廷中的某方面势力协作,都可以赢得巨大的利益。 郭宁不禁笑了几声。 他知道,李霆一定是这么想的。李霆就是这样的人,这小子总想闹出点大动静。 但郭宁不愿这么做。 一来,郭宁比任何人都清楚蒙古人的威胁有多么巨大。河北是个好地方,但以此立足,就得身处金国和蒙古的夹缝之间,河北,直撄蒙古人的兵锋…那是迟早的事,但现在还不行。 二来,郭宁全不看好那种一时俱起而旋生旋灭的造反套路。聚合溃兵们以图一时的沙场横行,很容易。但郭宁想要改变未来,想要走一条不同的路,他需要更强的力量,更扎实的根基。 距离蒙古人入秋南下,还有半年。很多事,现在就要着手去做,但要具体的做法,要一步步来,着眼长远。 “慧锋大师!李二郎!世显兄!”他唤道。 三人近前。 “接下去有件事情,需要你们分头去做,尽快办好。” “六郎只管讲来。”骆和尚摸了摸脑袋。 “慧锋大师,李二郎,你们两位立即巡行雄、安、保、遂、安肃这五个军州,将今日情形通报所有分布其间的袍泽兄弟。告诉他们,杨安儿已不足为惧,有我郭六郎在,杨安儿的脚步,绝不敢越过滱河。从今以后,咱们同袍伙伴彼此依靠,一应事务,我都会为大家妥善主张。” 骆和尚眼中精光一闪,呵呵地问道:“若有人不服…” 郭宁面色不变:“大师尽可放手施为,让他们服!” 骆和尚一顿手中铁棍,沉声道:“洒家定会办妥,六郎只管放心。” 李霆在旁问道:“就只要他们服?六郎,没有别的要求?” 郭宁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别的要求!不过…” 骆和尚和李霆都问:“不过什么?” “大师,李二郎,你们给各家首领带个话,就说,我郭宁原本的亲信同伴皆已阵亡,帐下殊少羽翼。近来我声威稍振,有意招募一批得力的少年听用。” 骆和尚和李霆对视一眼。 这便是索要人质了,如此一来,便使有些人不敢虚与委蛇!郭六郎果然与早前大不相同,该讲求实际的时候,全不犹豫,很好! 两人齐声答应,各自去引领部下。 郭宁又道:“世显兄。” “我在!” “你和安州新桥营的俞氏,果然很熟稔么?” “俞氏族中主事的,乃是俞显纯、俞景纯兄弟二人。俞景纯与我兄弟相称,其兄俞显纯,也是我的好友,能推心置腹说句话的。” “那好,就请你去新桥营一趟,替我问一件事。” “什么事?” “我记得,河北各军州地方大族中人,许多都担任里正或主首职位。按朝廷制度,每名主首可领五到十人的壮丁,用来协助主首巡警盗贼,对么?壮丁们的粮饷供给,按理都是保伍中的殷实人户所出,对么?” “没错。” “那,你去问一问俞氏族长,雄、安、保、遂、安肃这五州范围里,可有保伍废弛,壮丁逃散的所在?若有的话,我们愿意抵上壮丁的员额,至于催督赋役,劝课农桑的事,全都托给俞姓族人…或者俞氏推荐的人。” 汪世显想了想,心领神会地行礼:“遵命!” 第三十二章 都将(上) 河北北部,燕山以南、太行以东的这片广阔区域,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定的地方。 数百年来,这里河无定道,堤不成型,沟壑纵横,地势低洼。 当年大宋占据此地的时候,利用星罗棋布的大洼、大淀,构建了塘泺防线。随着宋辽两国沿边拉锯,在两国边境上,就出现了许多藉着湖泊塘淀存生的水贼。 后来大金入主中原,这一带的军寨、军堡大都废弃了。但一次次的通检推排、一次次的扩地、不断加码的杂税,迫得当地的百姓生存艰难,不断逃亡,终于把一处处大泽都成了朝廷弃民群聚的渊薮。 此时朝廷与蒙古连场大战失利,河北各地又连遭天灾,诸军州人民凋敝,田地抛荒,各地兵马总管、节度使、刺史对地方的掌控愈发松散。 于是,什么私盐贩子、江洋大盗,绿林好汉,销赃的商贾、聚赌的大豪都在连绵湖泽间出没。以至于这片化外之地里,形成了独有的风貌。 到大安三年以后,又有数量巨大的北疆溃兵陆续涌来,投入到了这张隐秘而实际存在的大网里。 馈军河的上游,五官淀的西缘,有一处深藏在水泽间的小小滩地。上有一座原木搭建、结构粗劣的无名野店,便是大网上的一个节点。 因为连续两年干旱的缘故,这片芦荡里几条小河沟的水量接近枯竭,但水文环境依然复杂,深深浅浅的洼地和沼泽星罗棋布,路很不好走,朝廷的巡检和土兵不到万不得已,没谁会往这里来。 这天上午,店主人徐瑨早早地开了门,在门前空地摆开桌案,又取了几个炖煮整夜的胡羊头出来,用小刀仔细削着肉,随着他的动作,晶莹透亮的羊头肉被削成半透明的薄片,香气扑鼻。 徐瑨是寿州府颍上县人,下吏家门,读过些书,练过些枪棒,开得二三石的弓。他少年时在老家惹了事逃亡,靠这野店营生很久了。十几年下来,没没攒下多少钱财,却结了不少善缘。 什么害时疫的差役、受金创的军校、丢盘缠的书生,摔折腿的剧盗、遇陷害的官人、遭瘟病的客商,投亲不遇的逃人、浪荡江湖的豪客,只要来了这处野店,徐瑨或是收留养伤养病,或是帮着掩藏踪迹,或是资助盘缠川资,凡此种种助了不知多少。 去年秋天,他还接应了一队从北疆来的溃兵,帮他们在馈军河下游找了一处废弃营地安顿。对他来说,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做完就忘。 徐瑨完全没想到那个年轻的溃兵首领,便是曾在大军撤退过程中多次为众人断后拒敌的郭六郎。 他更没想到,郭宁沉寂了许久,忽然就翻了身。他不仅迫退了盘踞在涿州的铁瓦敢战军,更一举成了五州范围内三十一处溃兵营地共同的首领! 那三十一处溃兵营地全力动员,足足能给郭宁提供两千四百名经验丰富的悍卒。此等力量一旦聚合起来,在河北诸军州的地方势力中,也是佼佼者了! 这是何等样的号召力,何等样的威望! 乌沙堡郭六郎的名头,徐瑨是听说过的。可这郭宁当年在乌沙堡,不是就只一个正军吗?那些溃兵首领们难道是嫌弃原来的日子太好过了,所以非得找个区区正军,来当自己的上司? 徐瑨没从过军,也没参予过千军万马的厮杀,所以他实在很难理解,也无法想象郭宁在前年、去年的大溃退里,经历了多少艰难,才赢得这种一呼百应的声望。 徐瑨皱眉想了好一阵,忽觉眼前人影闪动,他才发现自己手上动作停了一阵。他连忙集中精力,加快速度。一群大肚汉随时会到,可不能耽搁。 眼前这位,骤登高位,正是受揽人心的时候。他愿意让自己的部下吃的好些,所以才给了徐瑨小赚一笔的机会…得奉承好了! 出现在徐瑨身前不远处的,正是郭宁。 郭宁原本在一处大树下,与身边围坐的少年军士们谈话。 这些少年军士,便是各地溃兵首领们响应郭宁的招募,派到他帐下听用的。大体来说,都是溃兵首领们的子侄辈,年纪长者十六,小的才十三岁。 能在乱世中存活的少年,没有庸人。 这些少年里,有人勇猛可堪厮杀,甚至已经有了杀敌的经历;有人头脑灵活,能识文断字,对旗号、鼓角谙熟至极;还有几人来到河北以后过得艰苦,日常久经农作,手脚都是茧子,给人的第一印象有些愣,但至少也勤勉可靠。 少年们彼此还不太熟悉。其中有个唤作倪一的,年纪较长,武艺也较出众。郭宁便让他暂时担任蒲里衍,也就是五十人长的助手。 而亲卫们的蒲里衍,则是赵决。 赵决很年轻,但性子有点拘谨,话不多。这几日反倒是郭宁和少年们聊得多些,这会儿大家的情绪都很放松,时不时哈哈大笑。 正笑着,郭宁听见了沼泽深处传来的沉闷声音。他起身站到了野店外头,向南眺望。 赵决紧随其侧。 少年们连忙在后头列队,三十余人,个个身板笔直,神情严肃,单手按着腰间刀柄,彼此绝无交头接耳,东张西望。 倪一向额外前一步,看了看郭宁。 见郭宁颔首,他取出两面小旗,分左右立在地面,又抽刀在两支小旗间划了条长长的横线。 隆隆的闷响愈来愈近,渐渐化作上百人脚步重重踏过污泥的轰鸣。 少年人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期盼神色,有人提前就高高昂首,以示胜券在握。 下个瞬间,两个百人队几乎肩并着肩,眼瞪着眼地从芦苇荡里猛冲出来,只稍一张望,便往旗门方向狂奔。看得出,他们都经艰苦跋涉而来,一路上不知在泥涂中打了多少滚,许多人从头到脚都成了泥黄色。 其中一个百人队后力不继,狂奔一阵之后队伍越拖越长,最后只有十余人和前一个百人队同步到达。与之相比,前一个百人队全员俱在,而且精神明显更昂扬,甚至还在冲向旗门的同时整顿了队列。 郭宁注意到,这队士卒在草鞋以外,还用芦苇叶子裹在脚上绑紧,从脚踝到小腿做成靴子的模样。如此一来,既能保护士卒的脚掌脚踝不被磕伤崴伤,也保护了小腿,不被断折的枯草苇叶割伤。 这是个常见的窍门,对长途行军是非常有利的。但在长达二十里的行军竞赛中这么做,就得让将士们每隔一段路程都止住脚步,冒着被竞争对手追上或甩开的风险,去做耐心这些芦苇靴子。 不是深受将士信任的都将,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这个百人队的都将是韩煊。他是最早来到馈军河营地,参与决议前往山东的溃兵首领之一,这些日子办事十分得力,郭宁都看在眼里。 看到郭宁向他走来,韩煊躬身行礼,又骄傲地挺起胸膛。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发现自己一路上呼喝激励,嗓子完全哑了。 五州三十一营地的范围内,有些首领只愿服从郭宁,但想继续保持自家的独立姿态。也有一些人,则带着部下赶来投奔,使得郭宁可以直接指挥的兵力再度增长。 于是郭宁决定将之编为七个都,任命七个都将分别指挥。第一、第二、第三都自然是骆和尚、李霆和汪世显。另外四个都,郭宁任命了临时的都将,但又宣布,各都的排序,乃至都将的位置,都要通过彼此争竞来最终确定。 这一场下来,韩煊可谓实至名归了。 郭宁用力捶了下他的胸口,从倪一手中接过一面军旗,郑重地交给他:“韩都将,拜托你了。” 大体而言,金军诸猛安谋克使用黄色圆心的五色旗,而各地镇防军以土黄色和红色的旗帜为主。到了河北以后,溃兵们普遍困窘,也没那心思制作新的军旗,但早年用过的旗帜还是有不少留存下来。 郭宁便用留存的红旗,改造成部下各都的军旗。旗帜不大,三角形,上头的字样也很简单:“第四都”。 韩煊持着军旗,忍不住哈哈大笑,身后将士们虽然疲惫,也都欢呼。 见这情形,边上另一名都将唉声叹气,连连捶地。 这都将名叫仇会洛,与郭宁同是昌州溃兵出身。只不过郭宁是永屯军,而他是分番屯戍军的甲军,两年前从山东签来的。此人身材高大,武艺非凡,郭宁曾向他请教过铁骨朵的用法。 仇会洛的心气甚高,二十里路程,能一路竞争到此,也属不易。最后功亏一篑,实在可惜。郭宁好言抚慰,授予他“第五都”的军旗,又提高嗓门勉励了两都将士,让他们稍作修整,预备饱餐一顿。 后头徐瑨连忙吆喝伙计,把准备好的肥羊肉、烤饼、干炒面、糜子粥之类流水价端了出来。他这个乡间野店看起来破败,其实家底甚厚,藏着的好东西不少。 在这世道,绝大多数普通将士们,不定哪一天就会填了沟壑、垫了刀头。他们的想法,比首领们简单得多,所以和他们谈什么活路、前程都落不着实处。对他们来说,能吃饱饭就是最好的;而能比一顿饱饭更吸引人的,唯有一顿带荤腥的饱饭。 两都将士凌晨出发,早就饿得紧了,见到美食当前,人人喜笑颜开,个个狼吞虎咽。韩煊的部下,每人额外得了一根羊骨,一碗羊汤,更是得意洋洋。 有几名什长,乃是郭宁身边少年的长辈。他们乐呵呵地过来,把羊骨让给少年去吃。 拿着羊骨的少年,个个都觉脸上有光。 正满心欢喜时,芦苇荡里又传来隆隆脚步声响。 不少将士放下了碗筷,他们互相看看,窃窃私语不断,隐约有些骚动。 第三十三章 都将(中) 徐瑨原本哼着小曲,这时候神情一凛。 听这声音,至少还有两个百人队随后到达? 前一拨的两队人,早就到了,饭都快吃完了。如果是正常的行军训练,四队人同时出发,怎可能前后差了大半时辰?难道是这两个百人队途中出了什么岔子?又或者,是百人队的队将… 他略侧身,眼神往自家身后扫一扫。在身后数尺的柳树旁,斜倚着他趁手的武器,一根铜箍杆棒。 这个极小的动作,被另一人注意到了。那人轻声笑了起来:“不必紧张,徐二,不至于此。” 说着,他自己反倒提起了杆棒,随手挽了两个花。 这人身材粗壮,带着一顶范阳笠,穿着件破旧的盘领布袍,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的面庞,旁人只能看到阴影下宽大的下巴,下巴上还有一道明显的刀痕。 此人先前一直在野店后头,跟着几个伙计忙忙碌碌。郭宁部下的将士们开始吃喝了,他才穿过店堂到前头来。因他偶尔和徐瑨说几句,所有人都当他是徐瑨店里的伙计,并没有加以注意。 其实,他是今天才来到野店的,也并非伙计。 近几日,郭宁的馈军河营地,成了诸多散兵游勇集结和编组的中心。而他们后继的训练,通常都沿着馈军河上下游进行,这样一来,士卒们经常会经过徐瑨的野店。 这粗壮汉子,便是今日赶到此地之人。他的真实身份,乃是原本活跃在涞水上游、涿易两州北部山区的溃兵首领靖安民。 靖安民世居德兴府永兴县人,族中曾出过永兴县的县尉、巡检。他自己也算得上县里的有力人物。朝廷在漠南溃败以后,他率部退入涿州北部,一方面休养生息,一方面接连各方,在中都路西南的山区地带深培实力。 比如定州的大豪苗道润,就与靖安民交情莫逆。两人再与易州东流寨的张柔携手,隐然便成一庞大势力。而同在涿州的杨安儿,早前驻在宣德州鸡鸣山许久,曾与靖安民往来,又因为靖安民所活跃的大房山乃是大金皇陵所在,所以杨安儿与靖安民之间,保持着大致平稳。 杨安儿前番异动,靖安民当然也有自己的盘算。但他不愿与铁瓦敢战军正面对抗,想要联络苗道润和张柔一起向杨安儿施压。 却不曾想到,他才从大房山中出来,杨安儿只一瞬间就被当头痛击,而溃兵们就此把视线投向了安州。 靖安民倒也有趣,得知此事后也不回本据,转而直奔馈军河营地而来,正好赶在野店中目睹了眼前一幕。 徐瑨听得靖安民的言语,当即反问:“来的是谁?你安排的?” “非也,非也。”靖安民打着哈哈。 两人刚谈到这里,又是两个百人队从芦苇丛中猛冲出来。 徐瑨隔着老远一瞥,便认出了前头两人的身影:“张信和刘成?原来是张柔的吩咐。” 靖安民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两人确是张柔遣来的,但他们闹出事端,却非张柔的吩咐…他们本来就是败事有余之人!” 顿了顿,他又道:“郭六郎仓促间号召人手,必然龙蛇混杂。他毕竟起身微末,这其中的脉络,怕不是三五日能理得清楚。咱们藉此看看他如何应付,就当是个顽笑罢了!” 原来山后各州的溃兵流人驻在河北久了,早就有人试图招募。其中,苗道润、张柔、靖安民三个,下的功夫都很深。 苗道润宽厚有人望,张柔年轻有为,擅于抚接,而靖安民是溃兵出身,谙熟军中林林总总。这三人先后招揽了大量经验丰富的老卒投靠,遂使己方的势力,在这两年里迅速扩充。 而有些表面上独立行事的溃兵首领,实际也在暗中受他们策动。 其中某几个老兵油子,未必有什么大用,拿来试探一下郭宁的本事,倒是恰到好处。 随着那两个百人队的出现,越来越多的将士们放下了手里的食物,先看看郭宁,再看看后来的百人队,然后继续转回来看看郭宁。 他们的动作实在太统一了,以至于滩地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先前到达的两队士卒,个个狼狈到泥人也似。后来的两队,装束却明显更整洁干净,精神头也好很多。只不过有些士卒注意到郭宁的视线,眼神便游离不定,更有些士卒满脸悻悻神色,完全不敢与郭宁对视。 这明摆着,是领队的都将在有意闹事。 显然两个百人队都没有选择事前约定的路线。他们根本就没有贴近沼泽行军,而是沿着馈军河西面那条废弃的大路绕行,或许,沿途还经过了好几次修整。 上巳还早呢,尔等就春游观花来了?就算春游踏青,脚上也该沾几层泥!这等做派,是给谁下马威? 郭宁霍然起身,向他们进行的方向迎去。 随着散兵游勇不断集结,郭宁刻意安排了几次高强度的训练。 这样的长途行军,除了实际训练意义以外,还是培养凝聚力、荣誉感和服从性的手段。一两趟下来,军中上下便会建立信赖,统一立场,明白同袍之间该如何,面对主将的命令该如何。 此次训练前,郭宁还说,将以此来确定各都的排序。武人好胜是本性,士卒们哪有轻易服人的?平日里无事都要争个高低。到这时候,自然会推动着都将,一起争先恐后。 但这两队军卒如此悠哉游哉…他们简直把郭宁的训练要求当成了笑话,尽情地表现出对军纪的蔑视! 此等行径,郭宁在乌沙堡见得很多。那时大家面临强敌,朝不保夕,朝廷还难得赏一顿饱饭,谁有兴趣训练?可这种风气,决不能带到此地来! 原以为,两人毕竟有些用处,须得妥善安排。现在看来,合该发落了他们! 郭宁下定决心,脸上反倒露出了笑容。 这两个百人队的都将,正是徐瑨认出的张信和刘成。 张信此前在易州,曾假借张柔的声势,强纳流人之女为妻。张柔痛责了张信一百鞭,勒令他将女子放还。张信由此恼怒,曾一度联络人手,试图杀死张柔。结果反而落入张柔彀中,被索取了亲族和嫡子为质。 而刘成则是曾经在易州犯罪当诛,得张柔出面营救得免。 两人一个有把柄,一个欠人情,本以为从此要受张柔驱使,却不曾想张柔某一日传信过来,要他们前往投靠风头鹊起的郭宁。 两人对此摸不着头脑,但又不好拒绝张柔提议,遂率部迤逦来到馈军河。 五州范围内,响应郭宁的溃兵营地三十一处,规模大的不多。张信、刘成两人各自领有三五十名能使长枪、开硬弓的好手,以兵力数量而论,只逊色于骆和尚和李霆所部而已。 况且,两人前在大金官军中地位不低,都到过猛安或千户一级的,资历也深。当下便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两个都将的位置。 如今两人生出事端…这倒真不是张柔的吩咐,而是两人本没把郭宁这个小小正军放在眼里,猝然被操练了两日,心头的怨气委实憋不住了,非得发泄一下。 这会儿看着郭宁走来,张信忽然想起这年轻人凶猛异常的名头,忍不住眼光就朝着郭宁左右双悬的长刀和铁骨朵扫去,额头沁出一阵冷汗来。 好在刘成稳健,在他身旁低声道:“放心!这小子身边的亲近人,早都被萧好胡杀了。如今全靠着临时汇集的袍泽弟兄们撑场面,他要是敢乱来,各部无不寒心,数百人便一哄而散了!走,咱们上去,看看他能怎么办?” 两个都将彼此对视一眼,并肩迎了上去。 刚走近几步,赵决拦在前头,厉声叱道:“何以失期?” 哪来的无名之辈,也敢在老爷面前吆喝? 张信冷笑一声,待要回话,郭宁微微摆手,止住赵决。 再踏上两步,郭宁和颜悦色道:“两位来了就好,请先休息,请先用饭。” 张信两人一时愕然。 张信嗫嚅道:“六郎,咱们来得晚了,不过,这也是为了体恤将士们辛苦…” 刘成看不惯张信的惧怯样子,跺了他脚面一下,呵呵笑道:“六郎说得是,咱们一路辛苦,可不正该休息,用饭么?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郭宁哈哈大笑,领着他们当前走去。 将到一片空场,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徐瑨整治的肥羊,早都被韩煊和仇会洛两都瓜分一空,但羊汤还有得剩。这会儿在大灶上煮得沸了,撒一把野葱在内,气味也是不差。 将士们毕竟赶了二十里路,腹中饥饿难耐,连忙加快脚步。 而郭宁在旁轻松地道:“两位所部,到的不算很晚,赶得及今天下午的安排。大家务必休息好,吃好,接着才有力气。” “力气?什么力气?六郎,你要做什么?”刘成警惕地止住脚步:“六郎,将士们都疲惫了,一时可攒不出什么力气来!” 郭宁笑道:“我刚才想,将士们训练时打不起精神,断然怪不得两位都将。想是因为各部仓促聚合,彼此既不熟悉,也不服膺,故而自下至上,便如千丝万缕,拧不成绳。想来,两位也为此头痛吧?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 自家已然任命亲信为本部各级军官,他们倒是服膺得很…刘成心里想着,没好意思直接说,只随口问道:“六郎打算怎么做?” “各位先用饭,先休息。待到申时,请两都将士齐聚,咱们来个比武夺官!” 第三十四章 都将(下) “什么?” “哪有这般做法?” 张信和刘成连连摇头。 随即又有声音在他二人耳边响起: “比武夺官?” “如何比?比什么?” 郭宁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但他站在士卒们行进的道路旁说话,又刻意加重些语气,于是立刻就引起了几名士卒的注意。这几名士卒止步询问,挡住了后头士卒的路。 急于饱餐一顿的士卒在后头嚷道:“快走啊,走啊,站着做甚?” 前头士卒连忙大声回答:“六郎说,咱们这两个都,要比武夺官!” “哈?” 这下,更前头已经拿起食物的士卒们,也都回过头来。 张信厉声叱道:“尔等都散了!都散了!没有的事,你们听错了!” 士卒们却只看郭宁:“六郎,你刚才说了吗?” 郭宁瞥了眼张信和刘成两人,笑道:“当然!吃饱饭,休息一个时辰,我来看你们比武夺官!赢到的,就是你们的!” 郭宁在溃兵中的声望委实非同小可,士卒们都知道他起于微末,凭借勇猛善战得来如今的地位。他这么肯定了,那还有假? 士卒们大喜散去,甚至有人这会儿就将上身戎袍脱去,露出虬结的肌肉和满身刀疤箭疮,开始夸示自家的勇力。竟没人再去询问张信和刘成半句。 张信、刘成脸色铁青。 郭宁似笑非笑,轻松地站着。 僵持了一阵,张信扫视四周,找到一名自己亲信的牌子头,连着投了几个眼色过去,想叫他过来反对两句,自家也好周旋。这牌子头素来最能领会张信的心意,立即向前两步。 谁知郭宁睨了他一眼,眼中凶芒一闪。那牌子头恍惚间只觉眼前多了条择人而噬的猛虎,双腿立即打软,怎也不敢靠近。 张信大怒。娘的,大家先前决定慢悠悠行军,给郭宁上一点眼药的时候,也没见你反对。如今怎么害怕成这样?难道是怕郭宁杀鸡儆猴?嘿,万一郭宁闹了,你这只鸡不出来被杀,难道要我们两只猴子顶刀头吗?我真是…要你何用! 能从山南防线一路溃退回来的将士,绝无平庸之辈。但落到具体的每一个团体,又有不同。 大多数溃兵团体,完全是在且战且退的过程中,由走投无路的士卒们自发组成的。其首领无不是是一次次鏖战中脱颖而出的好手,原先的身份或许卑微,但没人在乎。 这些人满怀勇气和对敌人的憎恨,只是限于各路首领自身的眼光、见识,才没能进一步聚合起来。 也有一些溃兵团体,是在溃败中保持建制的、较有规模的军队,其首领,本身便是北疆金军中有地位的军官。便如张信、刘成两人,在北疆都做到了猛安或千户,纵然这些年军职泛滥,猛安和千户的位置也不低了。 这些人之所以保持着对部属的控制,便是基于当年的职位余威犹在。但论及本身的才能,或许更多体现在机敏的嗅觉、及时脱离战斗的决心,倒未必多么擅长厮杀搏斗。他们对部属的掌握也更多地通过调度人心的套路,乃至一些御下的手法。 而这些东西,郭宁根本懒得理会。 势如滔天水火的连场国战即将到来,那将是最严酷的考验。郭宁希望自己能拥有一支规模巨大、装备精良的军队,希望自己的部属们拥有临机决断的胆略,希望自己的军队有一个坚若磐石的根据地,以此来对抗强敌。 但现在他还没有,有的就只是这么一支小部队。 这支部队,在真正的大战中,简直微不足道。而在这种规模小而指挥层级有限的军队里,对将士的一切要求都可以放宽,不容放宽的唯有一条,那就是勇敢擅斗。 士卒们需要勇敢擅斗,军官们更需要。 郭宁本人的威望,便是在连场厮杀中建立起的。骆和尚、李霆等人无不如此。汪世显的弓马本领也很出众,只不过眼下穷迫,没有马给他骑,驴子都没有几匹。 在即将到来的严酷环境里,缺乏勇力的士卒立即就会死,不能冲杀在前、身当锋镝的军官,立即就会坏事,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而判定一个人是否具备足够的勇力,最简单也最公平的办法,就只是比武。 于是郭宁一声令下,比武夺官。 这两个百人队都是新组建的,张信和刘成所部,在其中占不到半数。他们要掌控部下,就一定会分派亲信;而分派亲信,就一定会压制其他来投的流人、溃兵。 所以比武夺官的建议,一定会得到那些流人、溃兵的赞同。对此,郭宁有十足的信心。 何况张信、刘成的部下也不是傻子。在北疆前线的时候,被那些昏庸无能的将官坑害得还不够吗?眼看世道越来越乱,谁都希望自家的顶头上司勇力出众、临战当先,这才能使士卒放心! 刘成迟疑了半晌,涩声道:“此事,大可以慢慢来。六郎何必如此?” “那么两位又何必如此?”郭宁笑了笑,继续道:“两位如此,我也就如此了。在我想来,将士们许久不曾好好操练,所以走不动、跑不快,或许难免。由此推断,保不准厮杀搏斗的本领也忘了大半…那可不妙!我必得亲眼看一看,试一试,才能放心。这道理,可对么?” 前几日郭宁一直待人客气,这番话里忽然夹枪带棒,刘成顿时语塞。 郭宁悠然离开,走了两步,觉得背后有视线投来。他回过头,张信刘成两人连忙垂下眼。 郭宁笑了笑:“放心,我会告诉士卒们,比武争夺的职位,只到左右什将、承局、押官这些。两位依然是都将,如何?” 这是都将不都将的事儿吗?如果底下军官全都是依靠自家勇力选拔出来的,那对着不敢参与比试的都将,他们能有多少恭顺?到那时候,这两个都,两百将士,实际上就不再属于都将了! 到那时候,张信和刘成两人,岂不成了笑话? 待郭宁离开,张信和刘成一齐叹气。 张信到底还有几分剽悍,当下咬牙道:“先看看他们比什么,枪棒?还是射术?待决出两个什将来,我和他们再比一场!若我输了,这…这都将职务,尽可让了出来!” 刘成只能苦笑。他是永屯军的千户出身,本来就非勇武之人,何况年已四十许,体力开始衰弱,全靠部下有几个能厮杀的弹压局面。此刻他若下场,真没有把握赢过底下嗷嗷叫的狼崽子们。想要利用几名部下施展些局外手段,有郭宁在旁虎视眈眈,他又怕闹出难堪来。 实在是难! 在刘成犹疑的时候,郭宁下了几道简单的命令,让赵决领着帐下少年们负责维持秩序。而他自己,则信步折返回了野店前头。 徐瑨这会儿正忙着从后厨里搬运大份烤饼,忙得脚不沾地。谁都知道,这个野店主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店主,但做起买卖来,他又投入得很,好像认真在赚每一笔小钱。 此时还停留在野店门前的,就只剩下头戴范阳笠,倚靠着台阶,像是在打瞌睡的靖安民了。 不过,在郭宁眼里,随着自己走近,这壮汉的腰膂、肩膀和手臂,明显都有紧绷。显然此人并没有瞌睡,而且,还始终保持警惕,是个罕见的好手! 郭宁踱步过去,沉声道:“刘成不以勇力着称,但他很少压榨士卒,还熟悉军务,在当年桓州永屯军的几个千户里,名声不错。如果这都将干不下去,我打算以他为军典,掌本库名籍、差遣文簿、行署文书。至于张信,若发起横来,寻常士卒敌不过他,都将的位置逃不脱他手。无非性子桀骜罢了,我不介意。” 说到这里,郭宁在靖安民身旁坐下:“不过,如果安民兄有意带他们走,也并无不可。” 靖安民吃了一惊。 他将帽檐推得高些,露出自己如刀劈斧凿的面容,同时侧身打量了郭宁两眼。 郭宁向靖安民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好像彬彬有礼,但隐约间,又给人一种随时会暴起发难,扑上来撕咬喉咙的危险感。 这种感觉,靖安民很熟悉,因为他自己也是同样的人。大家都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他不畏惧郭宁,只是有些好奇。 靖安民确信自己没见过郭宁。两人虽然都是流人溃兵中的佼佼者,可一人平日里多在北部山区奔走,一人据在南部的低洼水网地带,活动范围泾渭分明。靖安民也特意分辨过了,除了张信、刘成两人以外,他在此地别无熟人。 为何郭宁这会儿缓缓踱来,像是早就了然? 他忍不住问道:“郭六郎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郭宁笑了:“徐二这厮,总拿我的消息往外传递,偶尔也得回报一起,以作交换。” 靖安民粗鲁地骂了一句。他随手抓起一枚土块,猛地跳起,往徐瑨所在的方位扔了过去。他手劲极大,这一下也扔得极准,隔着七八丈远,正中徐瑨的肩膀。徐瑨“啊呦”叫了一声,却不回头,依旧很忙碌地安排食物,好像全神贯注得吓人。 靖安民这么大跳大动,郭宁就只轻松地坐着。 靖安民想了想,也坐回原地。 这一回,他的姿态明显比刚才更放松些,右手终于不再保持在能立即拔刀的位置了。 砸向徐瑨的土块,乃是朋友间的趣味,无关其它。徐瑨的心里,向来如明镜也似,更不是胡乱出卖朋友的人。他会这么做,便是确定了郭宁无意于涿、易、定三州,并不会侵蚀苗道润、张柔和靖安民在群山中的力量。 靖安民讨厌这个恶劣的玩笑,却信得过徐瑨的判断。 “这两人是我那张柔兄弟的朋友,让他们来,完全是为了给六郎助长声威,别无他意。六郎,你用或者不用这两人,都不必考虑我们。” “好。”郭宁颔首。 “安州左近的溃兵流人,松散了许久。难得六郎一朝奋起,便将他们聚拢成一势力。我这次来,其实是想探问六郎,对你我两家之间的关系,可有什么想法。这世道,存身不易。既然六郎无意与我们为敌,我冒昧提一句,咱们守望相助,如何?” “也好。”郭宁继续颔首。 “既如此,我们就是朋友了!”靖安民大笑。 笑了半晌,他道:“既然已是朋友,我能否再多问一句?” 郭宁试着像靖安民那样,用后背倚靠着台阶,但他的箭伤还没有痊愈,后背受压,便不舒服。他只得重新坐正:“安民兄,只管问来。” “六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集结如此的兵力,总不会是要做流寇吧?你统率众人,任命这些都将、军典、什将,总得有个名义。名义从哪里来?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要穿,所需的粮秣物资,比往日分散就食的时候多了何止数倍。物资又从哪里来?我知道你让人去新桥营那里,求助于安州几家豪族了,但彼辈岂是轻易受人压榨的?” 郭宁笑了起来:“那些,都不是问题。” 第三十五章 前驱(上) 当日迫退杨安儿之后,郭宁让汪世显去往安州新桥营,问一问与他相熟的俞氏族长,能否在雄、安、保、遂、安肃这五州范围里,择保伍废弛,壮丁逃散的所在,为郭宁所部粮秣所出。 郭宁与靖安民会面的次日,汪世显骑着一匹老马,风尘仆仆地回到馈军河营地。 来回没过几天,整片营地的规模已经扩大到了原来的数倍。原本馈军河西岸,贴近边吴淀的整片高地,都已经纳入了营地的范围。 营寨外围的长堑,已经挖掘出了模样。长堑宽有一丈许,深两尺余,一头贴近馈军河,一头贴近边吴淀,呈一个不规则的弧形。 韩煊正沿着长堑巡视,沿途指挥部下们把细而尖利的芦苇签子密集地布在长堑底部。看得出来他有点急躁,因为连通水域的两头尚未打开,可地下水不断渗透上来,已经没过了将士们的小腿,再过一会儿,就不容易排布了。 挖掘出来的淤泥砂土,都已经堆积在长堑内侧,有不少将士分成三五人一组,用绳索牵拉大石块,将砂土拍打夯实成土垒。而预备设在土垒顶端的栅栏,还没开工,暂时只堆了许多木桩在后头。有几名匠人模样的汉子,正慢慢把木桩的一头削尖。 汪世显进入营寨以后,看到各都的营地基本构建完毕。每一处营门,都飘扬着各自的认旗、都旗和用来传令的小旗。每一处营地里,都明显划分出了将士居住的区域和存放军械、粮秣、物资的区域。营地外围的岗哨都已就位,装备齐整的巡逻队依次巡行各处。 整个营寨的一角,还有个单独的区域,看起来是专设的便溺之所,张信的部下分成几拨,正在那里努力挖坑。挖着挖着,又互相埋怨几句,貌似是因为什么比试吃了亏,被发配来干这个。 七处营地,大致排成三角形,簇拥着正中高地上郭宁的本营。 汪世显先往自家营地去,问了问情形,处置几桩军务,然后再往本营来。 本营没有树立旗号,但辕门两侧排开了全套的鼓角,当是哪一支溃兵队伍珍藏下来的。辕门再外侧些,有几根竖立的木杆。有两根木杆上绑着两个光膀子的人,约莫是触犯了军法,遭到惩治。 汪世显知道,大军初聚,光靠着名望无以服人,必得恩威并施才行。好在这两人的精神还不错,并没有遭到毒打,显然没犯大错,就只是示众罢了,过两个时辰自然脱身。汪世显又往木杆顶上看看,确定那上头,也没有杵着哪个倒霉蛋的首级。 走进中军,却没见到郭宁。 问了赵决才知,郭宁正在高地边缘的匠人营地。 汪世显连忙又往匠人营地方向,果然撞见了郭宁。他正半蹲于地,仔细查看面前铺开的一排甲片。 在他身边不远,就是匆匆搭建起的炼铁炉。当前条件有限,炉子也难免粗糙,就只是在地上挖了个长方形的坑,然后用土灰和草拌泥券成炉顶,留出炉门和烟囱。 炉子还在燃烧,里头的木炭通红,时不时有火星噼噼啪啪地从炉门冒出来。大台边上隔着钳子和大锤、小锤。 这种炉子,熟手两三天就能搭一个,既经济又简便。不过,只能炼铁,不能炼钢,通常都是村镇里用来制作农具所用。不过,眼前郭宁也没什么高要求,他只盼着尽快把废旧的甲片和武器融成铁水,然后修补甲胄。 适才匠人首领报称已经成功了,郭宁这才匆忙赶来。 眼前这些甲片都看得出填充铁料后重新捶打的痕迹,手艺不算精细,但凑合着足够用了。他一一掂起甲片,估一估重量,再大致比对一下规格。 在郭宁身后,十几个工匠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凳子上,等着郭宁决定。 这些甲片,便是此前伏击铁瓦敢战军汲君立所部的收获,将损坏严重的一部分甲片、兵器融了以后,预计能够修复的铁甲有四十多套。这会儿郭宁查看的,便是最早修补好的一些甲叶。 郭宁打算用一半来武装自己的帐下本队,另一半拿来颁给训练表现出众的将士,作为奖赏。 从宋时起,河北就是矿冶、纺织、陶瓷等行业的中心。及至大金,真定的铁器、相州涿州的织物、定州的陶器之类,都有赫赫大名。这些地方的匠人,很多都因战事流离失所,郭宁在收拢溃兵的同时,也注意招募了一批。 如果匠人们配合默契,修理甲胄的速度又够快的话,接着还能够为许多将士提供服务。 按照大金的制度,诸猛安谋克下属的军甲士的武器军械自备。所以许多士卒的甲胄是祖上流传下来的,甚至有些是天辅、天会年间夺来的宋军甲胄,历经多次征战。哪怕损坏到不堪使用,将士们也不舍得丢弃,打成包裹随身携带。 若能把这些甲胄也都修理好了,各部将士的底气,便又足了一分。 “很好,就这样吧,各位还请费心了!”郭宁满意地起身。 之前按照郭宁的要求,坐在凳子上休息的工匠们连忙站起行礼。有人上来没口子地套近乎,有人动作太大了,带倒了好几个凳子,一时间乱成一片。 汪世显趁这机会,抢上前来:“六郎!” 郭宁和几个大匠略谈说几句,便从人群里兜转出来。棚子里很热,他脱得只剩下短衫还满头是汗,一边往外走,一边又得把戎袍重新披上。 “俞氏那边,如何答复的?”他问。 汪世显的脸色有点沉重,微微摇头:“又送了两车粮秣物资来,可其它的…” 郭宁失笑:“他们不同意?俞景纯这厮,看着眼前的肥肉,竟能忍住不下嘴么?” 俞景纯是汪世显的莫逆之交。听得郭宁这般说来,汪世显脸色有点涨红。 他略压低些声音:“六郎,他们也是无奈…” “怎么讲?” “六郎的建议,是俞氏等安州大姓出面,招揽人丁,重设保伍,以恢复当地的农桑,而我们则负责这些保伍的安全,包括巡警盗贼等。这对我们,对俞氏等大姓,乃合则两利的好事。但俞氏始终犹疑,皆因我们这些人的身份模糊,而风头又太劲了,必将引来朝廷的忌惮。” 边上有人啐了一口,冷笑道:“成千上万的将士流落各州,衣食无着,恍如行尸走肉的时候,这些人只当看不见;如今咱们聚合成军,要自家找路了,他们倒担心我们触怒朝廷?惹怒了我,先劫了他家!” 原来是李霆来了。 李霆的怪话、狠话一向不少,汪世显并不理会,只继续道:“俞氏等大族虽与徒单航不睦,却没有公开闹翻。他们这些人,都是有家有业的,顾忌很多。没有朝廷的允许,他们不敢和我们纠缠太深。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咳咳,六郎,俞景纯兄弟二人有个建议。他们说,六郎若与安州徒单刺史合不来,那或许,可以向雄州、向保州等地的官员求个名义。只要有一个名义在手,那…” 郭宁笑着摇了摇头。 他抬手挠了挠下巴,短而硬的胡茬发出沙沙响声:“俞氏之所以不敢和我们公开合作,无非是畏惧朝廷,担心和我们走得近了,会引发朝廷震怒。不过,就在今日或明日,他们就该明白,朝廷没什么可在乎的。他们的担心,也毫无必要。” “今日?明日?”汪世显猛地打起了精神:“六郎,你知道什么了?” “杨安儿要动手了,不在今日,就在明日!”郭宁颔首。 汪世显想了想,双掌一拍,哈哈笑道:“那,我这就出发,再去一次新桥营!” 李霆疑惑道:“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怎么又扯上了杨安儿?” 郭宁道:“此前靖安民孤身来馈军河探看,后继却被我们侦知,他有部属数百人驻在遂州,时刻准备接应。慧锋大师遂带人监视此部,以防万一。靖安民离去以后,那数百人也跟着他退走,却没有回涿州大房山,而是往正北去,到了易州郎山寨驻扎。” “没错,可靖安民的动向,和杨安儿有什么关系?” 昨日郭宁和靖安民已经达成默契,有些话不必说开,各自都懂。郭宁瞥了眼汪世显,汪世显反应甚快,立即出面解释: “靖安民在德兴府的时候,与驻军鸡鸣山的杨安儿是老交情。杨安儿有什么打算,靖安民心里一定明白。他带着部属转到易州郎山寨,便是不愿牵扯进涿州之后的大乱局面,所以,杨安儿确定无疑地将要造反了,他会在涿州闹出绝大的动荡!” “那么杨安儿造反,和六郎你说的…”说到这里,李霆也想明白了。 杨安儿是什么人?他是泰和以来,大金疆域中最为赫赫有名的大反贼。说到造反,没有人比他更擅长,更有经验了!郭宁早就说过,此人合该是用来清扫朝廷势力的最好工具! 杨安儿忽然起兵,那声势必然惊天动地。中都路南部的各州,一定会陷入兵荒马乱。铁瓦敢战军也必定会痛击周边各路官军,尽情地洗劫各地府库,然后再大摇大摆地启程南下。 这一来,朝廷的力量将会再一次遭到扫荡。如果说此前各军州还能勉强维持体面,摆出威严架势,那么杨安儿起兵之后,各军州便彻彻底底成了空头的军州。朝廷在这一带还能控制的,大概也只剩下各位节度使、刺史所处城池的城墙以内了。 当诸州陷入混乱,任何人想要自保,首先就得扩充自家的力量。原本就有实力的各家,也将合纵连横,忙个不休。到那时候,谁还会顾忌朝廷的想法?那不是迂腐极了么? “好!好!”李霆挥了挥拳,满心欢喜地狞笑出声:“杨安儿动手以后,咱们怎么办?这样的好机会可不能错过,要我说,不妨…” 郭宁看到辕门方向,刘成正匆匆走来,连忙向李霆摇了摇头。 当溃兵首领们商议的时候,身在定兴县里的唐括合打,正在巡视城防。 城外的涞水静静地流着,河水两岸,绿意已生。有零星的农夫在田野间走动探看,为春耕做准备。虽然河北连遭大旱,但涞水周边的田地还是很不错的。唐括合打去年想办法括取了数百亩,转而以之招垦设佃,用田地的原主人为自家耕种。 唐括合打在女真人当中,算得擅长经营的。所以他常常登上城头眺望自家的田庄,盘算着能在这片土地攫取多少利益。 但今日登城,他却没那个心思,而是凭着铁瓦敢战军都统的名义,认认真真地召集了定兴县里的射粮军,仔仔细细地验看了他们的武器配备,然后带着他们登城,派遣他们一队队地在城头守把。 这对唐括合打来说,是很久没有的经历了。他太胖了,身体也虚弱,这会儿身上套了件轻甲,愈发沉重。从登城马道上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膝盖酸痛;沿着城墙走了大半圈,更是满身大汗流淌。 他不得不找了一个墩台休息。 坐了一会儿,他问身边傔从:“杨安儿怎么还没到?再派人催,就说,我有要事相询,请他尽快!” 傔从还没顾得上答应,也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阴风,猛地吹到了唐括合打身上,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三十六章 前驱(下) 唐括合打所在墩台的对面位置,城墙下方的甬道处,杨安儿正策马徐行。 在他身后有上百步骑跟随,铁蹄密集敲打着土路,发出阵阵轰鸣,动人心魄。 土路夯得牢固,边缘还砌了石板,石板非常整齐,破损的地方有精心填补的痕迹。在甬道的一侧,城池中的屋舍比寻常的小县城要像样些,街边巷角的本地居民,看起来不算富庶,但日子总是过得下去。 至于城外的荒凉萧条,那是大势败坏,天灾人祸齐至,无关一地的治理。这样的世道,小小县城能做到这地步,实在不容易。 这既不是唐括合打或者杨安儿的功绩,也不是本地县令的功绩,而得归功于张柔。这定兴县乃张柔祖居之地,张柔本人虽然率聚族党于易州山区的东流寨自保,选壮士,结队伍以自卫,却留有族人在定兴县,不止稍稍修桥补路,也使群盗皆不敢犯。 铁瓦敢战军到定兴县屯驻以后,张柔曾通过靖安民的关系,与杨安儿客客气气地打过几次交道。 杨安儿所部在定兴县驻扎年余,一直很谨慎,很低调。 一来,杨安儿自己就是山东的大豪,深知在朝廷虚弱的当下,这等地方上的豪强具有何等潜力。什么振臂一呼万众景从,简直易如反掌。 杨安儿虽自命为强龙,也不愿与这些地头蛇为敌。若将自己多年来积攒的亲信力量浪掷于河北,无益于反金的事业。 二来,涿州毗邻中都大兴府,控西山之险,据上游之势,自古就号称形胜甲于河北,是各方面极其关注的所在。朝廷再怎么虚弱,在中都,在缙山州,依旧常驻着侍卫亲军、护驾军、武卫军、威捷军乃至来自附从部落的飐军,其总数何止十万? 杨安儿所部虽然精锐,却远不足以与朝廷大军对抗。想要做大事,须得潜伏爪牙,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机会便在此时。 在地方上,由于此前和苗道润、张柔、靖安民等人的刻意结好,这些人虽不敢参与大举,却也不会成为阻碍。前日里,靖安民特意率领本部五百将士离开了他盘踞许久了大房山,转至易州郎山寨,明明白白地表现出了他们任君施为的意图。 这其中,还得谢谢张柔的体谅。数日前,与张柔关系密切的一些本地宗族,便已寻个由头出外。杨安儿见他们知趣,也不阻止。 唐括合打这厮,到了定兴县以后,肆无忌惮地括地盘剥,早就引起了地方上许多人的不满,想必,张柔也很乐意见到杨安儿为他出一口恶气。 在朝廷的军事部署方面,眼下也恰好是个空挡。 近月以来,蒙古人的探马频繁出入宣德州以南,隐然在为下一次大举入侵做准备。缙山防御使、权元帅右都监术虎高琪连连向朝廷示警。 就在十天前,朝廷派遣术虎高琪的老上司,名将完颜纲以尚书左丞的身份至缙山行省事。中都的许多兵马,都在源源不断往缙山调度,纳入到完颜纲的麾下,而从其它地方调入中都的人马,还逶迤在道。 这一来,中都方向的金军,暂时不必忧虑了。 令人格外满意的是,在山东方向,老对头完颜承晖如今身在大都任一闲职。继任为山东统军使的完颜撒剌,这时候也得到了朝廷的命令,克期集兵两万,前往中都。 杨安儿和同伴们仔细算过了,如果一切顺利,己方攻入山东的时候,完颜撒剌所部反而到了中都。这样一来,己方无论是批亢捣虚,还是从容聚众,都能游刃有余。 至于中都路南部乃至河北两路的金军…更不必忧虑。他们本来就虚弱不堪了,而愈是虚弱不堪,愈是只能关注眼前。先前在故城店与杨安儿打过一仗的郭宁所部,如今不断招兵买马扩张力量,他们才是各节镇、防州和刺州大员们紧盯着的可疑之人! 还有什么疏忽的地方么?还有什么会突发的意外么? 杨安儿揽着缰绳,慢慢地又想了一遍。 没有了,都安排定了。 他揽过缰绳,看看策马于身后的李思温,再看看国咬儿:“那就开始吧!” 杨安儿轻声吩咐一句,便有威严肃杀的气势生出。 随在他身后的亲兵无不是虎狼之士,闻言齐声奋喝,同时抽刀拔剑。上百步骑分头奔出。 之前唐括合打连着派了两个侍从到杨安儿催请。两人来了以后,眼看众人刀枪在手虎视眈眈的姿态,早就觉得不对,却被甲士们挟裹着,不得不跟从。 此时寒光闪动,杀气大涨,两名侍从脸色惨白,脑海中便似许多钟鼓铙钹一齐敲响,震得头脑发昏,浑身乱颤。 杨安儿要反?这厮,果然就反了!那些传言竟是真的! 侍从中有一人,是唐括合打格外喜爱的体己人,有个牵拢官的身份。日常也得杨安儿奉承,请他喝过几次酒,送过许多礼。这会儿他便仗着旧交情,壮着胆道: “杨都统!你原先背叛朝廷,犯下天大的罪行,好在朝廷宽宥,降诏封官,厚赏金帛,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家唐括老爷乃是朝中高门贵胄,眼看有机会兼理诸州军务,到时候杨都统领一个节度使,什么永定军、永泰军、顺天军都不是问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名垂竹帛,流芳百世,岂不…” 李思温连连冷笑。 那侍从连忙道:“这是我家都统的意思!我家都统令我来请杨都统,就是为了商议此事,是要提携杨都统啊!” 猪狗般的废物,满嘴胡言乱语。你能提携我什么?还封官许愿?杨安儿不悦地挥了挥手,甲士们上去挥刀便砍,登时将这两人砍作了七八截,鲜血将路面染红了一大片。 此时杨安儿部下的百余步骑,除了有一股留在杨安儿身边。其他人或者奔去控制城门,或者扑上城头。 负责守把城门的,乃是定兴县中的牢城军,也就是囚犯编成的军队。这些人如何与甲士匹敌?杀不到两三个来回,纷纷跪地投降。许多人被甲士们一喝,听说马上就能杀人放火喝酒吃肉,无不大喜腾跃,连忙并为一伙。 顷刻间,城门易手。原本驻在城门的铁瓦敢战军大队人马不知何时潜到了此地,汹涌入城。 入城人马兵分数路。 刘全领一路去往城中土兵的军营,李思温领一路攻打县衙、粮仓,而杨友带着其他人,直扑向唐括合打在城中的奢华宅邸。 这些将士们都是积年的老贼,作乱的好手,所到之处无须杨安儿吩咐,沿途放火。 烟尘四起,杀声如雷,火把点燃房舍,刀剑抹过咽喉。军营松散,立时便破。地方土兵簇拥着巡检惊惶出外,那巡检一露头,就被如狼似虎的铁瓦敢战军将士劈面砍杀,侥幸逃亡之人如丧家之犬四处奔走喊叫,叫声引起了更大的混乱。 县令、县尉仓促出来探看,未及出门,已见衙门外头刀光剑影,步步迫近。 两名官员拔足便往后院狂奔,奔了没几步,又齐刷刷转头看另一侧。在他们视线中,浓烟翻滚,烈火燎天,那是唐括合打的深宅大院也出事了。 城池本来不大,上千将士纵横,须臾便搅了个天翻地覆。 处处杀声四起,引得唐括合打的下属们无不惊惶。待到十余人身上染血,沿着马道奔上城墙报说杨安儿反了,唐括合打浑身冰凉。 再往后看,数十叛军刀枪雪亮,跟着杀过来了!嗖嗖的箭矢,已经往墩台上射了! 杨安儿这厮!我待他不薄!上次他没能拿下昌州郭宁,我也没怪责他,只索了他一具金扣玉带为偿!结果他就这么…这厮哪怕提前关照一声呢,让我先走一步不行? 唐括合打探出颤抖的双手,想要支撑起身体,可连着两次用力,却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僵成了铁石,怎么也挣扎不动。他竭力要催促自己想个办法,可脑子里一片混沌,又好似琴弦崩断,再无连接处。 恍惚间,他看到墩台周围的射粮军纷纷逃散;他看到他从中都带出的几名重甲勇士,持狼牙棒、铁锤等武器堵在墩台下方厮杀,却遭一名手持长枪的少年武士轻易杀败。 他看到那少年武士提起长枪指了指,然后许多人狞笑着围上来,他们手里高举的刀剑反射阳光,刺眼的很。 此时,在定兴县西南方的故城店里,郭宁正与骆和尚和李霆谈说,忽然止住了话题,将漆黑的眸子投注向窗外。 “好!动手了!动手了!”李霆起身便往外走,他的动作太大了,几乎把桌椅都掀翻。骆和尚摸了摸脑袋,重重地“嘿”了一声。 而在定兴县西北、易县东南的燕昭王所筑金台旧址,有一队身着戎服,手持枪矛的士卒簇拥环绕。金台之上,靖安民站在一侧,中间是个年约四十上下、细眼长须的中年人,另外一侧则是个英气勃勃的青年。 三人凝视着定兴县中腾起的浓烟,久久不语。 再远一些,距离定兴县数十里外,北面范阳县更以北,接近中都大兴府的地界,有一座军营。 军营简陋而松散,看起来是临时设立的,很多营帐就只用树枝交错,然后盖上毛毡。但军中将士的神气,却无不凶暴剽悍,军中的战马也很多。 在中军辕门处,郭宁的故交、老卒韩人庆正跪伏着,把额头抵在地面。 他风尘仆仆,浑身都是泥土,又因为跪了很久,疲惫至极,身体都开始颤抖。 眼看他要坚持不住,一名甲士脚步铿锵地从中军帐里出来,沉声喝道:“元帅让你进来!” 第三十七章 攻袭 杨安儿这样的大反贼,就算降伏,朝廷内外也没谁真把他当做自家人看。 当年将他的基干兵力组建为铁瓦敢战军,然后抽离山东,调到漠南山后的前线,甚至皇帝亲自向杨安儿手书发令,就是要用他们垫蒙古人的刀头。 后来野狐岭大败,界壕防线崩溃,杨安儿退入涿州。但朝廷除了唐括合打以外,还有各方监视。只在定兴县四周,便有涿州永泰军、易州高阳军、雄州永定军、保州顺天军四节度,全都屯驻重兵,便如天罗地网,将杨安儿笼罩在中央。 只是谁也没想到,次年朝廷在西京密谷口又遭失败,号称百万的大军溃散,西京路、河北东西路、中都路各节度州的兵力几乎被彻底抽空。这四个节度州,便成了纸糊一般。 当时朝廷若从中原调兵补充,仍可恢复这几处重兵。但一来蒙古人的威胁毕竟大得多,二来,杨安儿始终雌伏不动,待上司极其恭顺客气。哪怕河北各地的溃兵彼此倾轧,杨安儿却从没有扩充势力的迹象。 这局面,终于使得朝廷稍稍安心,而杨安儿则就此发动! 只半日功夫,他便夺下了定兴县城,杀死唐括合打,大散府库资财予百姓,随后大张旗鼓地沿着涞水南下,向容城县前进。 杨安儿本来不过千余人马,后来迫降了涿州南部的溃兵数百人,再挟裹定兴县里的土兵、丁壮,总数超过了三千,声势壮盛非常。 他们又从唐括合打的府邸中夺取了良马近百匹,行军的时候,杨友、国咬儿、展徽、王敏等猛将更亲自催动轻骑四出哨探,先后击溃了好几支意图拦阻的土兵,一律都砍下首级,悬首于马前。 当夜杨安儿所部突入容城大掠,前队更取了容城县里的许多舟船,高张松明火把,如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越过塘泊,直逼雄州治所归信。 兼任雄州永定军节度使伯德张奴见此情形,简直吓得腿软,立即召集阖城良贱,无分老幼皆登城防御。然后连夜遣使,火急通报左近,恳请来援。 有没有援军还在两说,既然雄州率先倒霉,其它几处军镇的主官都松了口气。 伯德张奴连续几日登城探看,但见数十大舟循行水上,船上枪矛如林,时时迫近。 他这个女真人是读圣贤书起家的,正经北选词赋进士出身,当下并不敢领人出去侦察,只在文书上把战况写的花团锦簇。 他又连夜苦思得了佳句,唤作“竟夸新战士,谁识旧书生。”待反复吟咏,配了另几句凑成整诗,他将之仔细录在战报上,令使者带了战报不断出外叫苦叫难。 然而这时候,舟船上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在,那些枪矛之类,都是苇杆做的。 杨安儿从容城县勒兵折返向北,并遣刘全领一支精锐分队,皆用小舟,经琉璃河和涞水之间的湖泽地带,逆流而上,直取涿州范阳。 霸州益津关方向,此时有一名都指挥使率部赶来,在琉璃河东岸挑战。杨安儿以正军隔河对峙,偏师乘坐小舟渡河包抄,只半个时辰便将之击破,夺马二十匹,扩军四百人。 当日两路兵马行军迅速,彼此应和,一日之内就行军六十里,给涿州刺史粘割贞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粘割贞也是女真人里的有名文士,当过教授、主簿、提刑知事、转运户籍判官,后来又先后担任德兴府治中、宣德州刺史。 野狐岭的败战之后,粘割贞随溃兵入河北,因其名望,转任涿州刺史兼提点山陵,朔望致祭。 又因为帝陵在涿州的缘故,自前年起,涿州重新恢复永泰军的编制,以粘割贞为节度使。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随着这几年大金与蒙古作战时的连番失败,朝廷的兵力配备渐显捉襟见肘,但各路节度州、镇州乃至刺州的下属武官和军队编制反倒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 比如粘割贞刚到涿州的时候,部下的军官只有兼巡捕的军辖一人、军典二人。后来设了都军司,有了都指挥使统领的兵马数百;再后来,有了县尉下属的弓手、巡检下属的土兵,保甲编组之兵和直属节度使的效节军等等。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面对在北方愈来愈沉重的军事压力,涿、易等州的作用,已经从二线支援转为在一线直撄蒙古人的兵锋。故而,这几州的军事地位不断提高,朝廷竭尽全力维持各州的军事力量,归属在节度使帐下的官兵数量,也就越来越庞大。 唯一的问题是,军官个个都在粘割贞面前活碰乱跳,士卒却都在文书上和纸上活跃,现实中的数量,比起早前只少不多。 粘割贞、徒单航、伯德张奴、梅只乞奴、高锡等地方官,面临的局面全都一样的。他们屡次三番上书,奏请朝廷要兵力增援、要武器装备、要粮秣物资,可朝廷什么都给不出。只给了些军饷,乃是废纸一般的交钞。 粘割贞虽然身在涿州,却也曾听闻,边疆形势危殆如此,朝中的政争却愈演愈烈,当今皇帝与女真勋贵之间互不信任,彼此的争斗已将至不可收拾。 这种争斗又影响到了军队中,使得各地将帅茫然不知所从。更有一些人将朝廷的虚弱看在眼里,愈发的骄横跋扈,在朝廷体制之外拥兵自重,俨然成了军阀。 粘割贞是文人,看得明白,却没有解决的办法,更没有与人对抗的胆量。总之他这个节度使,既无威望也无实力,能用心做好的,只有洒扫帝陵。 可悲的是,就连大房山的帝陵所在,周边也活跃着敌友不明的靖安民所部。粘割贞要带人去洒扫致祭,还得向靖安民打过招呼。国势糜烂竟然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事到临头,无非一死罢了! 其实自从野狐岭大败以后,粘割贞对大金的信心就已经动摇了。当时蒙古人铺天盖地的骑兵纵横,灵动多变的攻守进退,那些坚韧敢死,犹如狼群的战士,乃至他们所过之处的尸山血海,都给粘割贞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使他心胆俱裂。 他有时想,不知道大金初起的时候,那支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强军,那支在护步达岗一战摧破辽军七十万的强军,能和蒙古人相比么? 或许…或许差不多吧。 那么,蒙古人现在有多少? 听说,那铁木真有近卫一万,还有九十五个千户…那就是十万以上的可怕力量! 这样的敌人,简直没法在战场上对抗。何况大金的内部,还有杨安儿这样万死难赎的逆贼? 杨安儿所部,以山东的凶狡之贼为骨干,以涿州各地日子过不下去的流民和贫民为羽翼。他们装备精良而又经验丰富,己方断然顶不住的。 眼下大半个涿州已经被横扫而过,我这个空头节度使,又能如何? 粘割贞并不害怕杨安儿。杨安儿的力量虽强,放在二十年前,便是再来十个百个杨安儿,也都被大金剿灭了。当年大金初入中原,南人此起彼伏地造反,还不是被女真豪杰铁蹄践踏,踩作一层层肉泥么? 使他害怕的,灰心的,是大金的虚弱,是大金自身的问题,导致了对这些敌人束手无策! 罢了!罢了! 粘割贞十分平静,哪怕布设在城外的斥候连连报回坏消息,也动摇不了他的镇定自若。 “杨安儿距离城池只有十里了!” “杨安儿所部分遣两翼,威胁东西城门!” “包巡检领着百人从西面沟壑过去偷袭,结果被贼寇围杀,百人溃逃回来半数,包巡检死了!” “城池三面,都有人在砍伐林木,制造云梯!” “城中百姓开始躁动不安,有人传言说,粘割刺史你,已经带着傔从们跑了,还有人说要服从杨安儿,洗劫城中大户!” “杨安儿亲自来了!来了!这厮逼近了城下!这贼寇,真是威武异常!贼军威势骇人啊!” “贼人攻城了!攻城了!刺史老爷你听,杀声震天!那都是悍贼!怎么办?” 粘割贞冷笑一声,两三口吃掉一盘用乳酪和面,然后油炸出的食物大软脂,然后咕嘟嘟地饮茶:“城头上还有谁在?是县尉叱李宁塔?唉,让他回来吧,这时候,徒死无益,何必呢? “什么?叱李宁塔面门中箭,死了?那么,效节军的甲士呢?正在率部抵抗?打退了一波进攻?让他们坚持一下,我立刻调动都军司的兵马…什么?都军司的人只恐抵敌不过,先从北门跑了是吗?” “还有些人陆续逃跑,弹压不住?嘿,他们也确实敌不过杨安儿,跑就跑了吧!” 粘割贞的宅子就在北门边上,他却懒得去拦那些乱兵。正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外头脚步声急响,有人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怎么回事?难道杨安儿这就进城了? 粘割贞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出外探看。 刚踏出门外一步,外头有人迎面撞来,正正地扑在粘割贞身上。粘割贞往后便倒,两人如滚地葫芦一般翻滚回了屋里。 撞倒粘割贞的,正是涿州都指挥使苏灵通。粘割贞揪着苏灵通的胡须,用力把他满头大汗的脑袋扯远些,恼怒地道:“你这厮,回来做甚?” 苏灵通的脸上除了汗水,还有鼻涕和泪水,沾了灰尘,黑乎乎一片。他猛地抹了一把,打了个喷嚏:“节度,你听!你听!” 粘割贞侧耳听了半晌,没任何响动。 “听什么?”他皱眉问道。 苏灵通猛地扯住了粘割贞的手臂,将他往外拉:“节度,我们去城上看!有朝廷大军来救援了!方才我看到了两翼的拐子马!都是各自打着猛安谋克军旗的精锐,人如虎,马如龙!节度,有朝廷的精锐人马,来救援涿州了!” 第三十八章 执中 “朝廷精锐人马?” 粘割贞精神一振。他随着苏灵通往外急奔出府邸。 此时城中已然混乱,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血腥气。节度使府邸的对门外,有兴高采烈的士卒从后转出,一边走,一边把颜色鲜艳的女子裙衫裹在腰上,裙衫里叮叮当当响着,闪着金银器的颜色。 还有几个赤裸上身、露出刺青的地痞流氓手里拿着短刀,正推搡着一名富态老者,口中喝骂不休。一伙人乱糟糟地从粘割贞面前行过,苏灵通连忙将之叱退,转而催促粘割贞:“节度,咱们快快上城去看!” “上城!上城!” 粘割贞也知道这不是摆地方官架子的时候,他撩起绯红官袍,沿着甬道快步冲上城头。脑袋刚露出墙头,便听到了战鼓轰响和喊杀的高亢之声。那声音此起彼伏,汇成雷鸣般的声浪灌入粘割贞的耳朵,竟让他瞬间两脚发软,打了个趔趄。 苏灵通连忙在后头抵住他的腰,将他猛推到高处。 粘割贞攀着城砖挺身眺望。 在城垣下方,黑压压的大片兵将正如退潮般向后收缩。饶是退兵,军队中依然到处军旗招展,人头攒动。 “节度,你看北面!”苏灵通连声道。 粘割贞的视线越过城头下方,果然在苏灵通抬手指点的方向看到了一支大军! 已经迫近城池的,是分做左右两队,排开宽大正面的轻骑兵。这些骑兵们大都穿着白色的圆领戎服,头上戴着女真特色的幔笠,手中持有刀剑,身侧悬挂长弓,皮制的箭筒里插着密密麻麻的箭矢,远远看去好像是狼犬竖起的尾巴。 轻骑兵们有的缓缓策马,有的催马向前,作腾跃冲击之势,将至杨安儿所部跟前才勒马折返。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精通骑术,是既能担任斥候,也能在战场上长驱往来,以弓刀杀敌的好手。 这两队,便是金军中赫赫有名的精锐轻骑,唤作“拐子马”。 两翼拐子马中间,夹着数量不少于两千的步卒。步卒之中,有些穿着札甲,踏着战靴,手持着金军标准配备的铁矛;有些只着轻甲,背着长弓,单手提着流星锤、狼牙棒之类兵器;也有些身着青色或黑色的布袍,手里拿着各种规格的刀枪。 范阳城的北面,有涿水和湖梁河并流,夏天水盛的时候,高地之间临时潴水而成许多小湖泊。这会儿小湖泊都干涸着,便留出大片适合兵马排布的原野。 步卒便踏着重重的脚步,从斜坡慢慢地下来,越过原野上一丛丛的芦苇和乱草,渐渐从两翼的拐子马的掩护中突出。 待到步卒们站定,他们经过的斜坡顶端,数名骑手策马而出,举着不同颜色的旗帜连连挥舞。随后,约莫两百名骑兵出现在坡顶。 这些骑兵都身披黑色的重型铁甲,头盔周匝皆缀长檐,连战马也披着甲。两百骑士隐约成一圆阵。圆阵中间,又有衣甲鲜明的将校十余人,无不气势汹汹。 在这些将校的簇拥下,一名身材硕壮的将军缓缓策马而行,便如狼群中最猛恶的头狼越众而出。 此人是个少见的巨汉,胯下的高头大马与他庞大身形相比,简直像头驴子。他身上披着精光闪烁的铠甲,没有戴头盔。隔着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他满脸的虬髯黑里透黄,颜色十分古怪。 “好一支雄壮大军!好一个威武的将军!” 苏灵通虽不善战,眼光却是有的,一望便知这是强军,不禁满心欢喜,连连夸赞。再看到杨安儿所部立即退离城池,转而与那将军所部对峙,他的心情更加放松些,转而探看那大将身后的旗号。 古怪的是,没有将军旗号。在中军的位置,矗立着五方旗、五色旗,还有用来传令的各色三角形小旗,唯独找不到代表将军身份的旗帜。 苏灵通有些疑惑,便问粘割贞:“节度,却不知那将军是谁?你可认得么?” 问了两声,粘割贞并不回答。 苏灵通回过头来看看,才发现粘割贞的脸色很古怪,有得脱大难的愉快,更多的,却是忌惮、敌视和压抑不住的悻悻然。 “节度?” “看到那满脸黄须,还不认得?是纥石烈执中!”粘割贞哼了一声,随即自言自语地问道:“此人怎会来此?” 听得这个名字,苏灵通吃了一惊,连忙道:”便是西京留守,纥石烈执中元帅么?” 粘割贞提高嗓门喝道:“他已经不是西京留守、右副元帅了!眼下,他不过是个平民罢了!” 苏灵通干咳了两声,心想,这等威势的平民,恐怕自古以来都很罕见。 原来这纥石烈执中,乃是大金朝赫赫有名的一位将帅。 此人本名胡沙虎,世宗在位时,为皇太子完颜允恭的护卫,历任太子仆丞、鹰坊直长、鹰坊使、拱卫直指挥使等职务。因为皇太子早逝,世宗驾崩以后,太孙继位,纥石烈执中不得新帝的喜爱,遂因肆傲不奉职的罪名,被降为外官,历任防御使、节度使、招讨使、统军使等职。 纥石烈执中在任贪残专恣,不奉法令,行事跋扈异常,常遭文臣弹劾,进而遭到皇帝下诏切责。 但他也确实勇猛善战,是沙场上的熊虎之将。泰和伐宋时,纥石烈执中领一路兵南下,沿途击溃宋军数以万计,并先后杀死宋军统领李藻、擒忠义军将吕璋、攻克重镇淮阴,进逼楚州。 新帝践阼以后,纥石烈执中凭此功勋为世袭谋克,随后连番得到提拔,短短年余就做到了西京留守、行枢密院、兼安抚使。 谁能想到,原本勇于国战的猛将得享富贵、得掌权柄以后,却似变了个人一样。 大安三年时蒙古军南下,纥石烈执中提精兵七千迎敌,却不战而遁逃,导致整路大军皆溃。野狐岭大战的惨痛失败,与他脱不了关系。 战后纥石烈执中沿着蔚州、紫荆关一路逃亡,沿途又不消停。一会儿擅取官库银,一会儿夺官民马,一会儿擅闯紫荆关,杖杀涞水县令。因为正在用人之际,朝廷皆不问。 直到去年,纥石烈执中屯兵于南口的时候,竟然移文尚书省,说什么北兵此来己方必不能之,只怕麾下将士不保,中都宫阙不保。这话实在太过分了,朝廷上下皆不能忍,终于下诏一口气历数其十五条大罪,将之罢归田里,只留下一个世袭谋克的虚衔。 粘割贞在德兴府、宣德州任职的时候,在军事上与西京路协作很多,和纥石烈执中也当面打过好几次交道,就这几次往来,纥石烈执中的蛮横行径快把他逼疯。至于后来此人临阵脱逃,导致数十万众溃败的行为,更使粘割贞恨极。 知道纥石烈执中这厮终于丢官罢职,粘割贞还高兴地置酒饮宴一场。 可惜到了今年,因为朝廷的兵力实在紧缺,终于把眼光再度投向纥石烈执中。此人再怎么跋扈,再怎么凶暴,手下数千虎狼之师摆在哪里,乃是如今大金的将帅中屈指可数的实力派。 那数千人,都是南征北战、久经风霜的悍卒,他们名义上是东平路猛安之兵,其实形同纥石烈执中的私兵。虽然没有任何人明说,可朝廷上下都明白,要用这些兵,就得用这个将! 上个月,粘割贞就听说,朝廷有意复召纥石烈执中至中都,预议军事。 因为尚书右丞相徒单镒和左谏议大夫张行信都忌惮纥石烈执中的行事风格,竭力反对,这个“预议军事”的重任被强行搁置下来。所以,纥石烈执中虽然率部北上,却只能驻留在中都西南的村寨,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谁能想到,此人竟忽然私自领兵离开了中都大兴府,进入涿州境内? 他真是来救援的?还是来掳掠的?这人的性子犹如猛兽,麾下也都是凶蛮之辈…可不是能轻易应对的! 想到这里,粘割贞猛然嚷道:“苏灵通,你立即去点兵,再把城中的壮丁都召集起来!就说,城外情势不明,稍有不妥便要玉石俱焚!想活命的,想守住家业的,都派人出来,登城守把!” 苏灵通不明白粘割贞何以突然打起了精神,不过,地方主官决心要好好地守城,总是好事。他应了一声,转往城下去了。 粘割贞继续站在城头,死死地盯着纥石烈执中所在的方向。 而纥石烈执中只轻蔑地看了看范阳城头,冷哼一声,转而仔细凝视着杨安儿所部迅速稳定下来的军阵。 “杨安儿就在那里,这小子,果然又造反了。看他这军阵…此人有点意思!有点本事!不愧是我在山东时几番厮杀的老对头!不愧是先帝赐名的铁瓦敢战军!哈哈,哈哈!” 他的中气极足,随口冷笑,便如闷雷滚滚,让周边将士的耳中嗡嗡作响。 笑了一阵,他又道:“击败了这股反贼,我便有了功勋。有了功勋,朝中那些个庸弱之人,便阻不住我的路!哈哈,韩人庆,你算得一点都不错,果然让我在这里逮住了杨安儿…不枉我当年在抚州对你的关照,哈哈!” 说到这里,他垂下双眼,看看立在将校们队列最后的韩人庆:“你的功劳,你的辛苦,我都会记得!说吧,你要什么?” 离开故城店才不到十日,韩人庆的脸庞已经瘦得脱了形,整个人看上去没几分活气,更像是拼接在一起的朽木,随时会分崩离析。 听得纥石烈执中发问,他眼中仇恨的光芒一闪,从队列中出来,躬身施礼:“元帅,我只想要杨安儿死!” 第三十九章 并肩(上) 两军渐渐迫近。 杨安儿所部本在范阳城下,这时候渐渐向东面的开阔地移动。而纥石烈执中的军队本在城池北面十余里,这时候随之而进,使得双方的距离慢慢缩短。 两军之间的平野,距离范阳城的西门大概四五里,大体上空旷平坦。平野上分布着稀疏的林地和一些高不过膝的灌木。此时刚开春,起伏的地面上殊少绿意,较多的是铁灰色。 “两军之间的这个区域,便是古时的督亢,战国时被称为燕国膏腴之地,唐时于此设屯田,岁收稻粟四十万石。只可惜…” 徐瑨手上指点眼前局势,口中解说:“六郎你看,平野以南,有几条东西向的小河,乃是古时范水、桃水的遗存。数百载水流迁徙,早就非复旧迹。河道年久失修,在与涿水汇拢的区域,更是迂曲壅塞,夏季泛滥而秋冬干涸。许多年下来,百姓纷纷迁往他乡,田园抛荒。” 他转回头,看看身后,叹了口气道:“而后头这一整片连绵洼地、干涸湖沼和林地、草场交错的地带,就成了河贼水匪出没的好去处。六郎所部潜藏于此,最为妥当。不是精熟地形的探子,便来一百个,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傲然:“六郎,此地很不错吧!” 郭宁穿着珍贵的青茸甲,牵着战马,站在一片高大芦苇的后头,凝视着前面平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道:“你徐老兄的安排,哪有不好的时候?” 身后的黑色战马立得久了,蹄子陷入了泥泞里,又遭湿地的潮气浸染,马鬃湿淋淋地,粘成了一缕缕。战马连忙蹬踏前蹄,还焦躁地摇摆脖颈,想要嘶鸣数声。 郭宁探出手,轻抚两下战马的额头,便使之安静下来。 他望了望天色,见天空中开始有了些阴云,对徐瑨道:“开春以后,一直没有下雨。我看今天这憋闷样子,倒有可能来一场大雨。” 说到这里,他又问另一侧新任军典的刘成:“防雨的物资…” “出发时便已安排备齐了,六郎放心。另外也凑足了备用的弓弦,就算下雨,无碍厮杀。”刘成恭敬地道。 “好。” 郭宁再转过头,朝范阳城西南方向眺望。 那个方向稍远处,有赫赫有名的岐沟。早年宋军起十万大军攻打涿州,契丹名将耶律休哥领兵败之,宋军夤夜奔逃,耶律休哥以铁骑追逐,杀死不计其数。至今那片沟壑里,还偶尔会被水流冲出宋人的尸骨或甲胄。 据徐瑨说,靖安民此时就引众埋伏在那里。但郭宁看了半晌,没找到任何人马潜伏的痕迹,可见靖安民自是老手,行事妥当。 他向徐瑨稍稍颔首:“我这里全都妥当,老兄你回去告诉安民兄等人,接下去静观其变即可。” 徐瑨应了,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回来道:“六郎,纥石烈执中来得蹊跷,你若有所决断,无论进退,都须得立即告诉我们。” “那是自然。” 此时范阳城下两阵渐渐对圆。 两支军队的规模都不很大,纥石烈执中所部兵力较少,约莫三千上下,但愈到前敌,队列愈是严整,肃杀之气仿佛要冲阵而出,又仿佛阵中蹲踞着可怕的怪兽,随时腾跃飞扑。 杨安儿所部约六千出头,数量多些。毕竟涿州民风好武,而近年来对朝廷不满之人更是多如牛毛。杨安儿南下北上一趟,沿途挟裹人丁,兵力膨胀得厉害。因为队列松散的缘故,乍一看军阵的面积是敌军三倍以上,声势更要煊赫多。 在郭宁眼中,那些乌合之众就只配摇旗呐喊,当不得数的。唯有全军后方的高地附近,千余人的本部非同寻常…那便是铁瓦敢战军的本部,再加上这几日挟裹以后再精选出的北疆剽悍之士。 他们一旦结成坚阵,便霍然井然有序,其姿态与此前郭宁在夜战设伏时所见不同。人人披甲,个个昂然,自生一股刚强坚毅而浑不畏死的气概,不愧是从泰和年间造反以来,久历风波而骨头仍硬的反贼! 两军聚拢,尽皆肃然。 原野荒凉,有风呼啸而过,起初带来范阳城上守军的喧哗,后来也不知怎地,守军寂然无声,不再言语。 李霆眯眼看了阵:“胡沙虎这狗东西,打算先攻!他会先用步卒推前,压制杨安儿部下的松散前阵,然后以左右拐子马包抄击破。一旦杨安儿的本部投入战场,则以拐子马牵制,重骑伺机强突。” “没错。” “至于杨安儿这边…他这布阵,等若将松散前队分为左中右三路,护住中军。那就是打算凭借兵力优势稳守,然后…然后,用他的中军步队…不对,他还有一支骑兵,你们看,在更后头。” 说到这里,李霆一时语塞,他皱眉想了想:“我竟看不懂了,这样一来,这支骑兵能济得甚事?那不是很被动么?那不是给胡沙虎这狗东西占了便宜?” 听那这么说,几名军校个个神色不愉,有人嘀咕道:“那可不成!” 李霆又看看郭宁。 郭宁揪了揪下颌处新蓄的胡髭:“杨安儿还是很警觉的,他知道我们在附近。你看那支骑兵的位置,非常适合截断由南向北的大道…那是用来防备我们的。除非我们现在大摇大摆收兵,否则那支骑兵就动不了。” “这倒有点尴尬了,倒似我们与胡沙虎那狗东西合谋。”李霆点了点头,低声骂了一句。 杨安儿所部此前突袭溃兵营地,与郭宁等溃兵首领便算结下了仇,后来虽说暂时言和,彼此都知道,不过是各有图谋,不得不尔。 到了杨安儿起兵箭在弦上,代表涿、易、定三州地方武装势力的靖安民与郭宁达成了默契,两家各自起兵北上。 这两支兵,并不曾与杨安儿所部正面对上,但威慑的意思却至为明确。他们就是在堂堂正正地告诉杨安儿,造反可以,敬请随意,但若侵犯了两家从涿州北部到雄州的势力范围,那就万万不可。 所以杨安儿攻打雄州只用偏师,逼出了伯德张奴几首诗句就走。那并非伯德张奴善战,而是郭宁所部将至,明摆着视雄州为禁脔的缘故。 这形势自然出乎杨安儿的预料,但他却没什么办法。当日他自己盘踞涿州,能与地方势力沟通默契;如今他要起兵造反,要转战各地了,那就人走茶凉,河北的地方武装重新合纵连横,也没得指摘。 所以,杨安儿哪怕在攻打范阳的时候,也留出了一支极其精锐的小股骑兵,放在阵后以防万一。 哪怕半路上又杀出了纥石烈执中的私兵,杨安儿的这支精骑,仍然毫不放松地戒备着后方郭宁和靖安民所部。 这也符合常理。 问题是,纥石烈执中忽然到此,全然出乎郭宁等人的意料,而郭宁等人绝没有半点与纥石烈执中并肩御敌的意思。 正与杨安儿对峙的纥石烈执中,便是李霆口中的胡沙虎。胡沙虎是他的女真名。 近些年来大金朝重用儒生,以据有天下之正的大国自诩。虽说三五不时地提倡女真旧俗,可实际上汉化程度愈来愈深,动辄以“唐日月,舜山川,周礼乐,汉衣冠”自诩。以至于女真贵族入仕以后,还得特意改用汉名。外人随便提起某将军、某大臣的女真名,仿佛带有轻蔑的意思。 李霆便是极其蔑视胡沙虎的人,或者说是仇视。所以用女真名来称呼尚且不够,还得带上一口一个“狗东西”才解气。 这还得算李霆是个讲究人,换了其他将士,还有更难听的言语要冒出来了。 这胡沙虎,当年曾以西京留守的身份,参与在野狐岭的大战。 汪世显和骆和尚,都从西京大同府来。 胡沙虎担任西京留守时,在任上贪残专恣,肆意横行,全不将普通部属的性命当回事。汪世显的部族从巩昌府调入西京时,所部足有三百余人,人人有马,全都是骑术出众的好手。结果被胡沙虎驱策数年,族人越来越少,到退入河北的时候,只剩下了小猫小狗两三只。 而骆和尚更是深深痛恨胡沙虎。当年害得骆和尚家破人亡的女真贵人完颜阿葛与渤海人高宥昌,都是胡沙虎的亲信,他两人的贪赃枉法,归根到底是为了替胡沙虎聚敛。 至于郭宁、李霆等人,那简直提都不愿提起胡沙虎这个名字。 外人只道,胡沙虎有不战而逃的事迹。在郭宁等人的记忆里,却不是一句话能概括的。 野狐岭之战时,昌、桓、抚三州虽然丢了,可朝廷仍然拥兵四十五万,底力犹在,而负责率领大军前敌迎战的,正是胡沙虎。 当时蒙古军连破数州,正在纵兵大掠,马牧于野,许多宿将都建议,应当以轻骑攻其不备。胡沙虎却拒绝这些建议,决心步骑并进的姿态与蒙古军正面作战。 到了厮杀当日,蒙古军勇猛而金军兵多将广,各部剧烈鏖战,一时难分胜负。就在最关键的时候,胡沙虎却不知为何胆寒,毫无征兆地先自领军跑了! 天下岂有这样的将帅? 他这一跑,不仅带走了本部七千精锐,还使得彼此支援的金军战线出现了绝大的漏洞。 蒙古万户木华黎正是从这个漏洞突入,结果诸军一齐崩溃,导致了前所未有的大失败和大溃散,导致了后来一系列的惨剧和悲剧,导致了铺满漠南山后的尸骨,还有一直流进东海都不干涸的血! 谁能忘记那一幕?谁会不仇视那个始作俑者? 如今郭宁和靖安民两部威胁杨安儿,却给半路横插一杠的胡沙虎占了便宜…凭什么?杨安儿这厮,到底是个反贼,彼此再有仇恨,众人也敬重他的胆量,知道这是一条好汉。 而胡沙虎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在这里捡便宜么? “六郎,那我们就退兵吧!打起旗号,现在就走!”李霆嚷道。 第四十章 并肩(中) 两军的厮杀,迅速展开。 果然是胡沙虎所部先攻,而最早取得战果的,是女真人的弓箭手。 “嘣嘣”弓弦弹动之声,瞬间汇成了连绵不断的闷响。带着重型箭簇的箭矢跃向空中,然后转向坠落,一支支箭矢几乎形成了首尾相继的、密集的弧线。。 箭矢不停的落下,射中一个个目标,射中人的头颅、脖颈、胸口、腹部、手臂、腿,所到之处,立即渐起鲜红的血花。被射中的士卒们发出阵阵惨号,隔着很远,郭宁等人都能听得清楚。 那些短促的呼号,来自于被射中要害,立即便死的人。而那些长而凄惨的声音,则来自于受重伤的人…无论是脏腑受创还是大血管被割破,他们迟早也是要死的。还有更多人受了轻伤,只发出一声闷哼,踉跄一下,继续站在同伴们中间。 被杨安儿列在前队的士卒们,并非精锐,更缺乏战斗经验。但这些人能被挟裹着造反,人人都桀骜敢死,在军官们的带领下,他们开始收缩靠拢,尽量形成较紧密的横队,用盾牌抵御高处落下的箭矢。还有些人则拿出自家的弓箭,与女真人对射。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不停对射的时候,女真人的步卒也开始惨叫倒地。 此时已经不再需要抛射,大部分弓箭手开始直接瞄准敌人射击,命中率相当高。有几名呼喝指挥的女真甲士被超过十人以上的弓手瞄准,身上一口气中了五六支箭。有些箭矢被铁甲叶片弹开,有些则从甲胄的薄弱处或者无甲的部位钻进去,立时就取了甲士的性命。 女真步卒们的队列继续向前,绝不动摇。 这一支兵,不愧是得到胡沙虎长期豢养的精锐私兵,无论战斗意志和战斗纪律,都是顶尖的! 到了三十步的距离,女真弓手们射了最后一轮箭,把长弓收起。 距离接近到二十步的时候,身穿札甲,足踏战靴,手持一丈二尺粗重铁矛的女真精锐大声嚎叫,率先加快脚步。在数百支铁矛如钢铁丛林般刺出的同时,后排的女真弓手们掷出了随身携带的投掷武器。 短刀、手斧、投枪、小型的铁锤,如雨点般的投掷了过去,随着密集的铿锵之响,前头做好冲撞准备的杨安儿所部,忽然又被打薄了一层。下个瞬间,铁矛疯狂戳刺,而更多女真战士持狼牙棒、八棱棍等重武器,向着被打开的缺口猛冲。 两军密集接战,兵刃相加,生或死都在瞬间决定。在那一瞬间,先是所有人的怒吼声冲天而起,然而代之以金属碰撞、格挡所产生的那种叫人牙酸的交鸣,再下个瞬间,一切声音又被刀锋刺透人体的闷响取代。 由郭宁等人所处的位置远远看去,两军的队列从整齐到混乱,只经过了很短的时间。双方的前阵从泾渭分明到犬牙交错,而女真人的后队还如浪涌一般向前,于是战线愈来愈紧密,越来纠缠。 有些女真人的铁矛手连续刺穿了几名敌人,然后松开手,任凭被铁矛连续贯穿的敌人哀嚎倒地,随即拔出腰刀继续厮杀。 他们的刀都是好刀,胡沙虎对自己的部下的装备,很用心了,挥舞的时候,甚至能把敌人的武器一切为二。那些雪亮的刀身在到处喷溅的血雾中翻动,砍下肢体、砍断身躯、砍碎骨头,使得一处处战线都变成血肉横飞的地狱。 胡沙虎无疑是名将。他的本部精锐随他南征北战,用这样的刀砍过宋人,更多地砍过叛军。他们习惯了轻易驱散敌人,用屠杀激起敌人心中的恐惧。大金朝的军队,干这个从来都很拿手。 可是杨安儿所部竟不溃散。 这些人就只是乌合之众罢了。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在数天之前还只是普通百姓。可这些年来,在大金治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鬼日子?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里,都有人死。有的冻死,有的饿死,有的被签军到前线战死,有的被官府鞭策劳役而死。 那么多的人早就活不下去了,那么多的人满怀着愤懑和怨恨! 过去,他们习惯了在朝廷的威势之下跪倒叩首,就像他们的父辈、祖辈一样,也觉得自己会这样度过一生,理所当然地死在某一个时间点上。 但某一天里,他们跨过了那条线…然后就发现,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可计较的,造反嘛,无非一死!可就算死,也得找个垫背的!那才快活呢! 数以千计的人,如浪潮般迎了上去,迎向死亡。在他们的队列中,甚至有人在唱歌,有人在笑! 放在经验丰富的武人眼里,他们的厮杀本领,实不足道。可他们汇聚成的可怕声势,甚至连郭宁都为之动容。 骆和尚也忍不住摸了摸脑袋,长叹一声:“好一个杨安儿,好一群反贼!” 郭宁牵着战马,略微往洼地间退了两步,低头思忖片刻,又抬起头来。 就在厮杀声中,他沉声道:“按照我与靖安民的约定,日后涿、易、定三州,将会完全成为靖安民、张柔、苗道润三人的势力范围。靖安民素来行事谨慎,不愿自家手上轻易沾血,故而希望杨安儿攻入涿州,杀死那些该死的人,然后挥师南下;而他则好安然收拾残局,笼络人心…” 骆和尚重重点头:“洒家以为,靖安民希望涿州城里意图抵抗之人皆死,而城池百姓俱在,才是无本万利的好生意!” “诚如大师所言。” 郭宁点了点头,环视众人:“我们不辞劳苦来此,一方面为了协助靖安民作出威吓,使杨安儿不能在涿州久留;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封堵杨安儿向西流窜之路,展现我们的军威,凭此确保我们的地盘,也就是雄、安、安肃、遂、保五州的安定。这其中意蕴甚是微妙…诸位想也明白。” 几名将校互相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当年他们在军中服役的时候,习惯敌我至为分明的状态。可流落河北两载以后,无论自家的身份,还是判定敌我的标准,都慢慢地陷入混沌。在这世道,人命最贱、人心无常,昔日袍泽也会翻脸,而彼此有过血仇的敌人,为了共同的利益又会站到一起。 便如杨安儿与郭宁、靖安民这等盘踞本地的强豪之间,看似仇敌,底下又同样在挖着大金朝廷的墙角,有那么几份通谋的意思。 杨安儿图一个龙游大海的畅快。而郭宁和靖安民等人,则藉此机会展现实力,从而获得地方上的拥护,进而架空朝廷派驻在河北各州的地方官。 这样的操作,大部分出于靖安民的主意,以郭宁的性子,并不耐烦此等细微筹划。但在场众人谁不是精明强干?郭宁稍稍一提,众人全都领会。 “但是…”汪世显想了想:“胡沙虎此人,人品虽然卑劣,却端的兵强将勇。他既到此,杨安儿就没机会攻入范阳了。不仅如此,应对稍有不慎,立即身死兵败!这样一来,靖安民对涿州的后继谋划固然成空,我们面临的局势,也将大大不利。” 李霆冷笑:“是靖安民想要涿州,我们又不想。局势于我们有何不利?我们现在收兵回馈军河去,胡沙虎那狗东西,还能跟上来咬我的鸟?” 汪世显耐心地解释道:“胡沙虎被贬谪之前,乃是右副元帅,权尚书左丞,真正的朝廷重将。如果说杨安儿是狼,此人比狼还要可怕十倍。这样的人物忽然来到涿州,实在蹊跷…谁知有什么图谋?只消他在涿州稍稍驻足,便如卧榻之旁凭空走来一条嗜血的猛虎,我们全力戒备犹嫌不足,那安州等地的地方官员,对我们的态度会如何?” 刘成干笑两声:“地方官员倒还罢了。我们的粮秣物资快要见底,若俞氏等大族继续犹豫,再这么消耗下去…队伍下个月就要散啦!” 听他这般说来,众人无不沮丧。 李霆撇了刘成一眼:“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有什么应对之法?要不,我们和杨安儿联手,就在这里大战一场,把胡沙虎宰了?” 这话出口,在场众人瞬间心头一跳,下个瞬间,又都觉荒唐,一时间人人脸色古怪,全不知该怎么回答。张信强笑两声,吭哧吭哧地道:“那也不至于…到底这是朝廷里的大人物!咱们…咳咳,莫要胡思乱想!要不,咱们摆明旗号,帮着胡沙虎厮杀一场,剿灭杨安儿…凭着这功劳,难道就不能向胡沙虎要些好处?” 杨安儿如何,众人倒不在乎。可这话听着丧气,好几人立即怒视张信。 这时候,郭宁下了决心。 “我们要粮秣的支持、我们要赢得地方的尊重、我们要一块能够休养生息、练兵习武的地盘。我们要的东西,很多;这些归根到底,都得靠手中的刀剑去取,而不是坐观,更不是祈求。”他整了整身上的青茸甲,慢吞吞地道:“何况,手中既然持握刀剑,沾一点血又何妨?” “咳咳…”好几人同时感到他话语中的杀气,下意识地连声道:“六郎,你可不要乱来啊!” 第四十一章 并肩(下) 当湿地方向沉厚雄浑的鼓声,忽然响彻天空的时候,靖安民正在岐沟东面的岐沟关旧址,与亲信部下郝端等人商议,陪同在侧的还有徐瑨。 胡沙虎忽然率军到此,使得原本规划妥当的局面忽然失控。靖安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姑且按照此前的约定,安排两军各自潜伏。 他本人就是谙熟涿州地形,徐瑨更是出了名的地里鬼,所以为郭宁所部安排的藏身之处,很是妥当,自家本部所取的位置更是妥善。 岐沟河又唤作运粮河,乃是唐代北方的粮秣转运通道之一。中唐时,岐沟河东曾设一关,名曰岐沟关,关城宽长皆一百三十丈,高有四丈,可谓雄关险隘。 靖安民所部便藏身在岐沟关旧址后头干涸的岐沟里,距离范阳城大约二十里。岐沟的旧河道在此地有个转折,形成一片形如簸萁的滩地,开口向南。他在这里调度兵力,无论进退攻守,都很得宜。所以靖安民与部属们细细商议对策,倒也不是很急。 可他真没想到,郭宁所部忽然擂鼓出兵! 靖安民所在的位置,距离郭宁所部稍微远了点。这个消息,还是他遣在外头的斥候回来通报的。靖安民本来不信,待到听闻鼓声隆隆,这才慌忙又派探马,查看郭宁的动向。 杨安儿和胡沙虎两个,正如狼虎相争的时候,己方坐观成败,犹不心安。郭宁这突如其来之举,又给本来微妙的局面带入了新的变数。 “郭六想干什么?“靖安民探手拽过徐瑨,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么胡来,事前不打招呼的吗?” 徐瑨也满脸迷惑,如何答得出? “嘿!”靖安民恼怒地把徐瑨推开数步。 靖安民的得力助手郝端扶了徐瑨一把,沉声道:“这会儿郭六忽然起兵,或者助杨安儿,或者助胡沙虎。助杨安儿,就代表他早有准备,打算藉此机会造反…只瞒着我们吧?” 徐瑨习惯了在诸多势力首领之间和稀泥,闻言下意识地连连摇头:“这倒不至于…” “那,他就是襄助胡沙虎?那就更麻烦了!胡沙虎那厮,许了郭宁什么好处?难道说,河北数州之地少了杨安儿这头狼,又会凭空多出一头恶虎吗?还是与胡沙虎这种人有牵连的、心机极深的恶虎?” 此前两家共商对策,己方的全部谋划,郭宁都很清楚,那些想法,离明目张胆造反也只差一线而已。若郭宁投了朝廷…他给出的投名状岂止杨安儿一人?河北各地的豪杰,还有活路么? 郝端说到这里,自己都惊了。他只觉得两脚发软,连忙扶着砖墙,稳住身形。因为动作太大,年久失修的砖墙上,墙皮簌簌地往下掉。 缓过一口气,他强自镇定神色,急转目去看靖安民。 靖安民的面色也不好,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听他慢慢地道:“郭六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以我看来,此人性子磊落,不像是出卖朋友的人。”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领兵在外,咱们须得谨慎。马豹!” 守寨提控马豹应声而出:“在!” “你领我部的步卒,沿岐沟向南退出五里,整队待命,随时接应。” “是!”马豹领命去了。 靖安民环视身边诸人,再看看后头全副武装的精锐骑士百名:“我们就在这里,看一看形势。” 没过多久,前头禀报说,探马领着一名骑士回来。那骑士自称,乃是郭宁的部下汪世显。 靖安民连忙找个土台,自家居高临下俯视,又向部属们使个了眼色,让众人威风凛凛簇拥,个个挺胸凸肚,虎视眈眈。 汪世显才走到近处,靖安民便大声喝道:“你家郭六何以如此鲁莽?他要做什么,都不通报友军的么?” 汪世显向靖安民躬身施礼:“战机稍纵即逝,怎可拖延?何况,我正是受了郎君的委托,前来告知。” “告知什么?”郝端喝问。 汪世显瞥了郝端一眼,也不矫饰,只简单复述郭宁的原话:“我家郎君说,想要的东西,得靠手中的刀剑去取,而不是坐观、祈求,手中既然握持刀剑,沾一点血也无妨。” “六郎什么意思?” “趁着杨安儿与胡沙虎正在死斗,郎君决意先入范阳!” 众人哗然。 范阳? 范阳! 他来此地,本是助战、助威的,结果,他要先入范阳! 好个郭宁,他是想来个反客为主,虎口夺食! 靖安民一下子就明白了郭宁的意图。他霍然起身,逼问:“郭六郎有意范阳城?那与造反何异?拿下城池以后,城外之敌,又该如何对付?” “我家六郎说,兵荒马乱之际,我等河北义勇入城协防,乃是理所当然之举。只消我们据有范阳在手,无论杨安儿还是胡沙虎,都对我们无可奈何。” 汪世显昂起头,大声道:“我们已经不是当年的边疆军卒了,难道那些将军、元帅,还能让我们跪下怎地?那胡沙虎自己,也是个被贬官罢职的,他所依仗的,无非兵强马壮…我们也兵强马壮!他待怎样!” 靖安民一时默然。 郝端等人面面相觑。 好家伙。那胡沙虎,乃是大金国屈指可数的猛将、名将,南征北战,声威赫赫。当年以右副元帅的身份参予北疆军机,领数十万众。他打个喷嚏,中都都有反应,捏死靖安民、郭宁之流,便如捏死一个蚂蚁。 这等人物,再怎么仕途不利,余威犹在,而且还铺天盖地般骇人。 所以见他忽然抵达,众人无不色变,一时间人人犹豫。 胡沙虎率军与杨安儿所部厮杀,众人打心眼里,也没谁觉得杨安儿是他对手。 而郝端甚至会猜测,郭宁是不是与胡沙虎有什么交易…也是因为胡沙虎的凶名太甚,骨子里大家觉得,向他屈膝也不是不能想象。 却不料,郭宁显然没有丝毫犹豫,他对胡沙虎的威风更丝毫不以为意。不但不以为意,还居然要在胡沙虎的嘴边拿下涿州的治所范阳! 真是胆大包天! 可他的道理没错! 徐瑨在旁,忍不住抚掌:“郭六郎,真豪杰也!” 汪世显踏前一步,又道:“现在只问,足下是不是真的有意涿州,有意范阳?还是说,足下爱惜羽毛,想继续坐视下去呢?” 说到这里,他又环视众人:“还是诸位都觉得,在涿州的利益,乃至以后更多的,你们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利益,都能靠观望得来?” 靖安民一向是比较谨慎的,部下也大多如此。听汪世显这般问,有人沉吟,有人心动,但也有人皱眉,有人连连摇头。 郝端叹气道:“这也太过行险!” 汪世显冷笑:“我家郭郎君说,唯有非常之人,可为非常之事。现在看来,诸位可都平平无奇的很,不像是…” 这话没说完,靖安民奋然变色。 诚然,他和郭宁两人见面的时候挺友善,靖安民还代表背后的苗道润和张柔,与郭宁结成盟友。但,能在这世道崛起于草莽之人,谁会甘心处在盟友的下风呢? 眼前局面,不过是诸多大计的开始。如果踏出的第一步就处在别人的下风,以后还谈什么争锋竟逐! 靖安民霍然起身,沉声喝道:“范阳城里有我的熟人,只要我一到,城池立即易手…并不需大举厮杀!” “那是好事!”汪世显应声道:“既然不会大举厮杀,城里那些不必死、不该死的人,也就安全了。” 靖安民稍稍颔首,又问:“拿下涿州以后,郭六郎打算如何?” 汪世显微笑:“咱们既然打着涿州义勇的旗号,在涿州的一切安排,都听足下的;而涿州刺史粘割贞…听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定也愿意察纳雅言。” 靖安民盯着汪世显:“察纳谁的雅言?” 汪世显躬身:“事成之后,我家郎君立即就回安州,绝不在涿州多待一日。自始至终,负责与刺史大人接洽的人选,都由贵方来定;相信刺史大人需要借重贵方的地方,一定很多。” 靖安民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他从土台下来,握了握腰间的刀柄:“让马豹带人回来吧!我们去范阳!” 这话出口,汪世显反倒吃了一惊:“原来贵部竟没有驻在岐沟?怪不得适才我家郎君几番看不出踪迹,还夸赞贵部潜伏有方。” 靖安民神色自如:“小心无大错。” 说完这句,他转身往外便走,一边走,一边喝道:“擂鼓!擂鼓!” 当岐沟方向的鼓声响起,范阳城畔的整片区域,便乱成了一团麻。 郭宁并没有亲自带人去范阳。这时候,他沿着洼地边缘的水流转弯处前进,渐渐迫近到了战场垓心,正以一处林木为遮掩,长身峙立,久久眺望。 他注视着己方的大部队在骆和尚的带领下,从东南到西南,大摇大摆地绕过战场,然后与匆忙赶来,队伍拖得很长的靖安民所部汇合。 他注视着杨安儿所部一阵嘈乱,然后又在军官的弹压下迅速恢复镇定。 他注意到胡沙虎的步卒队伍里,有一些想趁着杨安儿所部的混乱猛攻,也有一些大概是想看看局势,所以稍放缓脚步。结果整条战线彻底崩解,两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越来越陷入纠缠。 他看到胡沙虎所部的拐子马本已开始前进,预备包抄敌军。但因为忽有不速之客出现在战场,拐子马的指挥官减缓了前进的速度,转而派人往中军请示下一步的动向。 再仔细看,胡沙虎所在的中军位置,也有人转往高处去探看,还有身着白袍的女真人直接策马,奔往城池方向。 如果一座边塞大城在胡沙虎的眼皮底下易手,那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胡沙虎既然来此,总得对此加以关注。随着己方的兵力进入范阳,胡沙虎的部队必定会被分散,他的注意力必定会被分薄,乃至他身边为翼护的铁甲精锐,也会相应调动到适合的位置,以求兼顾城池内外的局势。 这才是郭宁遣军直取范阳的真实目的。 郭宁的胆子,比靖安民以为的还要大十倍。 对郭宁来说,河北只是暂时栖身之所。涿州算什么?范阳算什么?他本不需要这些。 但他需要一个够分量的敌人,一场漂亮的厮杀。 郭宁是军人,是敢于身当锋镝的军人。他要崛起于草莽,以武威震慑四方,便须以敌人的失败来衬托自己的胜利,以用敌人的狼狈,来展现昌州郭宁足以覆压一地的力量! 萧好胡之流,丧家之犬罢了,不值一提。杨安儿么…毕竟留着有用。偏偏胡沙虎这厮好死不死,竟然送上门来。 好的很,且不提自家的旧恨如何消除,当年的右副元帅、权尚书左丞,分量是足够了! 既然你以私兵入涿州,便不要谈什么官威。凭着手中的铁骨朵,我先打你个满脸桃花开,给河北诸州看个榜样! 郭宁笑了笑,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一阵风吹来,吹在身后骑士们的铠甲上,细小甲片轻轻碰撞的声音,和骑士们抽拔武器,拨动弓弦准备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给这个战场边缘的小片林地里,平添了几分肃杀。 “准备好了。”骑士们都道。 第四十二章 闪电 大金兴起之初,用兵如神,战胜攻取,无敌当世。其骑兵之精锐,自古以来未有。 后来海陵王攻宋时,调动军马五十六万匹,又展现了极其庞大的骑兵调度能力。待到世宗皇帝的治世,北疆的九个群牧所仍有马四十七万,牛十三万,羊八十七万,驼四千,在河南、山东等地,始终保持骑兵一万两千。 结果,在前年去年的战斗中,蒙古军以契丹人耶律秃花为向导,一举横扫北疆诸群牧所,尽驱战马而走。依附蒙古的文人由此赋诗曰:“更得金源四十万,大青小青绝世无。” 蒙古军如虎添翼,军势大振;而金军则被迫实现了由骑兵为主向步兵为主的转变。为了重新组建骑兵,朝廷甚至颁下民间收溃军亡马之法,宣布收上等马一匹值银五十两,而私下藏匿马匹的,杀并绞。 此项法令的效果寥寥,但朝廷马政之窘迫是真的。 胡沙虎以麾下的千名拐子马和重甲骑士横行,毫无顾忌,便是因为他这支骑兵,已是大金国少有的、整建制的骑队。他非常清楚,杨安儿的兵力再强,在野战中根本不可能抵得过他的骑兵优势。 不止杨安儿这个反贼抵不过,放眼河北,中都,哪怕是如今朝廷倚为柱石的大帅完颜纲和术虎高琪两个,也绝没有这样强大的骑兵! 虽然他们率军数万甚至十数万,可麾下的骑兵不会超过一千,而且大都是在溃败以后重新组建起来的,无论装备水平、训练水平乃至彼此之间的配合,一定远不如胡沙虎所部精锐。 那些骑兵,只是样子货罢了。他们面对蒙古骑兵的袭扰,只能坐守城池,被动挨打。 在胡沙虎看来,只有自己麾下的铁骑,才真正秉承了大金擅于用骑的传统。这等十余年南征北战纠合的勇士,断非寻常之辈可比。 只有他们,才能够在野外与蒙古军抗衡。也只有他们加入到战场,才能把整盘棋下活,把束手束脚于各处边疆城塞营堡的金军贯通起来,进而稳定住整个北方战线的大局! 过去数年的隐忍,过去数年在战场上的刻意退让,就是为了现在的局势。大金朝廷愈是虚弱,战线维持愈是艰难,就愈是不得不仰赖有实力的女真贵族,而所谓“有实力的女真贵族”,舍我其谁? 胡沙虎此番来到涿州,便是打算用一场痛快淋漓的胜利来告诉所有人,只有我纥石烈执中,才是朝廷应该仰赖的对象!至于那些只会鼓唇摇舌、糊弄皇帝的朝臣、儒生,全都该靠边站! 当然,顺便在涿州搜刮一番,那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胡沙虎踌躇满志,信心十足。 哪怕他发现战场上出现了不速之客,信心也没有半点动摇。 “那两支兵,什么来路?”他轻轻摆着马鞭问道:“事前倒不曾听说,涿州地方还有这样的势力。” 他的助手乌古论夺剌答道:“适才游奕们回报说,应是一批从宣德州、昌州等地败回河北的溃兵,他们在涿州驻扎了很久,如今自称涿州义勇,打算入城协防。” “败回河北的溃兵?”胡沙虎怒道:“那,他们知道我在这里,竟敢不来拜见?” “这…咳咳…或许这些人居心叵测,不敢面对元帅的神威吧?”其中缘故,乌古论夺剌自然是清楚的,但他实在不想细说,便问:“元帅,咱们是不是要做些应对?” 胡沙虎想了想,随口道:“完颜丑奴正在前头厮杀,让他所部继续向前,不要分心,另外,稍稍加强左翼,把杨安儿所部往范阳城方向压过去,免得咱们两头顾忌。” “好。”乌古论夺剌立即遣了一名傔从奔去传令。 “范阳城那边…让蒲察六斤从左右翼拐子马各抽调两百人去!那些涿州义勇靠不住的,让蒲察直接去北面城下叫门,就说朝廷大军在此,让他们开门迎接!” 蒲察六斤是胡沙虎的亲信猛将。如果说胡沙虎是恶兽,蒲察六斤就是这头恶兽最锐利的爪子之一,还是沾满鲜血的那种。胡沙虎此前纵横南北,许多次的镇压、屠杀,都是蒲察六斤来负责的。 这会儿胡沙虎又调动此人,可见他虽然狂妄,但实际上应对局面并不轻忽。 “涿州刺史乃是粘割贞,当日与咱们有些争执的,只怕不会轻易开门。”乌古论夺剌小心翼翼地道。 胡沙虎俯视着乌古论夺剌,待到乌古论夺剌额头冒汗,才慢慢地道:“让蒲察六斤告诉他们,不开门,那就是和我作对,就是和朝廷作对,就是贼!待我入城,先宰了粘割贞,再屠了满城的贼人!让他不要学涞水县令,自己找死!” “是!是!”乌古论夺剌饶是心腹,也不敢面对杀气腾腾的胡沙虎。他连忙告退,亲自去找蒲察六斤吩咐。 片刻之后,原本散在两翼徐进的拐子马轻骑稍稍止步,各自拆分出半数。右翼的一队先往范阳城方向移动了百余步,然后停马等待左翼前来汇合。 左翼的两百五十骑,则由蒲察六斤本人带领。 蒲察六斤是中都威捷军出身,始终都穿着代表中都合札猛安出身的赭黄色长袍,骑的也是黄骠马。他当先策马而行,便如一团黄色的旋风在骑兵队开路。很快就绕了长大圈子,从胡沙虎身后经过。 其实从胡沙虎前方通过的话,走得是直线,也更快些。但胡沙虎性格暴戾,而又喜怒无常,早年曾有亲信带兵行军时,阻碍了胡沙虎观阵的视线,当即就被胡沙虎亲手格杀。蒲察六斤断不敢触这个霉头。 而胡沙虎下过了命令,便再不注意他,继续观察前方战局。 眼看前方完颜丑奴所部步卒受到了战场外不速之客的干扰,攻势稍稍放缓,左翼的进攻方向更无成果,他不满意地哼了一声,从腰间取出短刀,喝道:“来人!” 一名傔从上来。 胡沙虎狞笑道:“这些日子未经厮杀,有人松懈了!你带一队人,持我刀去,找到左翼第一都的都将,斩其首级警号三军,然后让完颜丑奴整束队伍猛攻!再有不尽力的,皆杀!” 那傔从慌忙伏地接过短刀,一阵疾风似的往前阵去了。 胡沙虎眯着眼睛,看着那个作战不利的都将就在阵中被斩首,然后傔从高高举着他的脑袋往来奔驰,向众军呼喝鼓励。 他满意地颔首,环视左右,沉声道:“眼前这只是小贼罢了,日后咱们还要对付更…” 话音未落,他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惊惶失措的躁动! 他猛回头,只见原本在身后百步开外的拐子马队列,忽然就陷入了混乱! “什么人来找死?”胡沙虎高声怒吼,仿佛凭空打了一道滚雷。 拐子马轻骑绕行中军后方行军的时候,正撞上数十名骑兵,从一处洼地间猛冲出来。 几名骑兵同时去唤蒲察六斤,蒲察六斤正在前头,单手一勒缰绳,回头去看。 看了两眼,他呵呵冷笑两声,没把这队骑兵放在眼里。 原来骑兵所骑乘的战马,很有讲究。通常来说,大金国的精锐骑兵都是一人两马,平常骑乘的马种多为蒙古马,讲究耐力出色,擅长负重。而到了战时,则换用来自东北内地的高大战马,战马比日常乘用的走马要高大些,冲刺速度也更快。 眼前这队骑兵,骑乘的大都是寻常的蒙古马,蒲察六斤压根就看不上他们! 那都是哪里来的乌合之众啊,敢来找死? 此等不堪之敌,都不必通报元帅,我蒲察六斤轻易就能料理了! 蒲察六斤一挥手,便遣出一名女真都将,带人上去驱散。 两支骑队迅速接近,将至百步,双方弓矢连射,然后手斧、投枪之类再来一轮。 两轮放过,骑兵们各自落下数人,距离已经在十步以内。 那女真都将盘舞铁矛,刚刚摆开发力刺击的架势。对面骑队中一人飞马加速,眨眼就到了跟前。 那骑士身穿青茸甲、头戴凤翅兜鍪,骑着一匹黑马,手中同样持着军中制式的铁矛,显然是个首领人物。女真都将只觉眼前看到了战功,大喜喝道:“来得好!” 两人也无对答,各自挺枪施展。两杆铁矛在空中“啪”地交击一响,双马便错镫而过。 女真都将只觉得眼前光芒一闪,随即双手虎口剧痛,再握不住矛杆。 “这厮,好大的力气!“他暗骂一句,连忙松手丢开矛杆,转而一俯身,往腰间拔刀。 却不曾想,这一俯身,却看见自家胸前的札甲破碎,凭空生出个碗大的缺口来,那缺口以内,鲜血正如喷泉一样往外狂涌,把马背都染红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下死也!都将脑海中只转得两个念头,眼前一黑,扑在马鞍上不动了。 两支骑队全速交错,烟尘大起。身披青茸甲的骑士一口气前冲百步,连续突破数十骑的拦阻,就如利刃破开油脂那般轻而易举。他掌中铁矛纵横来去,看似无非前刺、啄击和横摆,但每一下都势若闪电,眼前竟无一合之敌! “大胆!”蒲察六斤勃然大怒,亲自迎上前去。 第四十三章 惊雷 蒲察六斤策马奔驰的同时,口中呼喝号令。 他部下的拐子马尚有两百骑,随着他的号令,瞬间变幻队列。再度分为左右两翼。右翼正面阻击,而左翼斜刺里兜出个弧线,如同被甩起的流星锤那样,径往那骑士行进路线的侧翼撞去。 蒲察六斤不仅是猛将,也是作战经验丰富,极其敢战、善战的骑将。 此时他看起来暴怒,其实分派兵力却极有章法,瞬间就对来敌形成了挟击之势。 大金初起时,俗本鸷劲,人多沉雄,有道是:“兄弟子姓才皆良将,部落保伍技皆锐兵。”立国近百载以后,仍有一些贵族保留着剽悍之风,蒲察六斤便是其中之一。 他与兄弟蒲察移剌都两人,出身于大金的武将世家,成年后先任驾前护卫十人长,后来做到武卫军钤辖。两兄弟都擅击刺挽强,膂力绝伦。 泰和伐宋时,兄弟二人随军南下,每与武士角力赌羊,辄胜之,蒲察六斤能挥重拳击打四岁牛,折胁死之。而蒲察移剌都更是雄健,行军过程中有粮车陷淖中,七牛挽不能出,蒲察移剌都手挽出之。 胡沙虎逼近南朝重镇淮阴时,与宋军野战,遣精骑四千破阵。蒲察兄弟两人,身为四千精骑的左右先锋,手格宋军勇士不下数十,在万众惊呼之下浴血而还。 后来野狐岭失败,蒲察移剌都陷没于军中,蒲察六斤则更加受到胡沙虎的重用。这两年常为拐子马统领,位在骑将之首。 蒲察六斤从军二十载,打过宋军、打过西夏军、打过蒙古军,眼光是一等一的。 他只一看,便知那些骑士乃是七拼八凑而来,武器、装具、甲胄、战马全不统一,甚至策骑冲击的节奏也不协调,显然缺少足够的配合训练。 他再看那为首骑士,此人虽然身着的青茸甲甚是醒目,可头盔是宋军制式,戎袍是寻常骑兵规格,手里的铁矛是军中最常见的那种。至于骑乘的战马,也非良马,完全是因为同伴的战马太过劣等,才从矮子里拔出的高个…此等不伦不类的角色,必非名军大将,准是哪里来的草莽中人! 一介匹夫罢了。 此等人物虽有勇力,却必无用兵之能支撑。放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便是那种凶悍一时然后死得极快之人。这样的人,通常都是被大将驱赶着送死的卒子,蒲察六斤见得太多了。 这世道有问题啊,随随便便一个卑贱之人,也敢来捋元帅的虎须?还有王法吗?还有规矩吗? 待我收拾了他,以为后来者戒! 须臾间,右翼骑兵如同张开的巨掌拦在敌骑正前方,随即战马往复交错纠缠。两队骑兵往来奔腾践踏,两下里聚散离合。 离的时候,箭矢横飞,尖利的破风声此起彼伏。合的时候,刀枪并举,人在嘶吼发力,甚至马匹也互相踢打撕咬。 两边都是轻骑,在这样的短距离内,身上的皮甲防不住箭矢,更防不住刀枪。眨眼功夫,好些人便受了伤,完全是咬着牙,死挺在马鞍上坚持战斗。 之所以坚持,不仅是因为斗志高昂,更因为两边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深知骑兵对战时落马的下场…就在他们纠缠盘旋的草地上,几名落马的士卒被双方坐骑踩踏,就连叫声都无,立时化作血肉模糊的一滩。 那名身披青茸甲的骑士策马冲突,身后的部属已经少了两三成。带领右翼拐子马的钤辖经验很丰富,明白此人难以力敌,就始终不与他正面冲突,而只是纠缠着他,让他的勇力难以发挥到实处,让他和他的部属们,越来越多地勒停战马厮杀。 就在敌将的冲击势头被遏制住的时候,蒲察六斤亲领的左翼骑兵赶到。 “宰了他们!”蒲察六斤长声高呼:“咱们杀上去!” 左右擐甲骑兵齐声呼应,一拥而上。 那身着青茸甲的骑士,正是郭宁。 此前两个来回,郭宁在敌人轻骑的重重包裹中来回冲撞数次,他自家锐气尚在,将士们不免有些气虚力弱。 郭宁是出身行伍的战士,所以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不得不承认,胡沙虎本人虽然被贬谪了数月,但毕竟是大金国屈指可数的大将、名将,对麾下私兵的训练并不放松。那些骑兵们的士气也很高亢,堪称劲敌。 女真人养尊处优百载,竟然还能保有这样一支兵力,很不容易! 好在他拨马兜转数次,已经找到了敌骑首领所在。当下他向李霆、赵决等人使了个眼色,预备以强弓疾射打开通路,然后擒贼擒王,一举击溃。 待要发动,忽听有部属嚷道:“六郎,女真人的左翼骑兵冲上来了!” 郭宁掉头一看,纵声大笑。 来得正好!这可不是送上门来的猎物吗? 他一拽辔头,将本来正从东北冲向西南的战马,猛地调转方向,转往西北。 李霆、赵决等人早有准备,在后方连连引弓,以箭矢掩护。 这几人都是精选出的好手,这会儿打起精神施射,阻在郭宁前方的拐子马轻骑中,数人要害中箭,立时落马而死。 还有两人身着甲胄,箭矢难入,受得倒是轻伤,可几乎就在他们中箭的同时,郭宁策马如狂风卷过。 他先运足力气挥舞铁矛,向右拦腰一击。右侧骑兵被撞得胁骨俱碎,腾空飞起,在空中就鲜血狂喷,决然活不了了。 另一名轻骑觑着机会,从左面挺枪刺击。郭宁直接挥动手臂,用护臂将枪尖磕开,随即右手兜回铁矛砸落。一丈多长的铁矛呜呜下落,紧接着“啪”地一声。 那轻骑的身形不动,只是头盔忽然下陷一截。乍看上去,盔檐几乎与肩膀平齐,血水自盔底四面倾泻出来,仿佛绽开一朵血莲花。 右翼拐子马的钤辖乃是老手,他以百骑围裹,甚是周密。可郭宁在阵中往来两回,早就把敌骑大致的调度模式觑得清楚,此时他催马所向,正是包围圈稍纵即逝的薄弱处。 而连过四骑之后,他瞬间就与蒲察六斤打了个照面! 郭宁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厮杀了。 当日斩首萧好胡的时候,郭宁身上伤势很重,是用了诡计混入高阳关行事。后来他召集部属与杨安儿厮杀的时候,伤势也未痊愈,所以一直在后方指挥。 那当然也和郭宁的梦境相关,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冷静地盘算盘算未来,试着去做一个能够引领伙伴们走向胜利的首领。 但他毕竟是少年从军,习惯出生入死的武人,是在大败局中凭借着自身勇猛,无数次硬撼蒙古军的兵锋,救下袍泽兄弟的勇士!他怎会甘心一直躲在后方运筹帷幄呢? 就在今日,郭宁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满心快活。他的斗志已经沸腾,他的血液中嗜战好杀的成分一直在催促他奋勇向前。 他想要让这些女真人见识见识北疆小卒的厉害,让胡沙虎那个无耻之徒知道,被奴役、被压榨、被坑害的将士们尚在!那些旧账,有人想着要讨回来! 蒲察六斤身边骑士见郭宁来的猛恶,有人拈弓来射,有人急催马拦截。 郭宁抬手遮挡面门,仗着甲胄精良直冲。 他身上噼噼啪啪一阵乱响,挂了好几支箭。有一支来势特别猛,当胸贯甲而入,箭簇又刺透了垫在铁甲下面的一层牛皮,才卡在皮肉间不动了。 郭宁这时候热血冲头,竟感觉不到痛。他随手折断箭杆,随即猛向后仰,避过两支刺来的长枪,起手一矛,将其中一名持枪骑士刺死。 这时候他胯下的黑马连声哀鸣,前蹄打软,原来是中箭受伤了。郭宁并不理会,藉着马匹的最后的一程冲力挺矛猛刺,直取蒲察六斤。 郭宁表现出来的勇猛,简直比方才要强出数倍。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鬼怪?这样的人物,绝不可能默默无闻…怎么我此前竟没听说过他的名头? 蒲察六斤脑海中两个念头一闪,两马已然交汇。 他只来得及暴喝一声,侧身避让。长矛的矛尖几乎贴着他的鬓角掠过,将头盔边缘的毡枕整个撕扯下来。毡枕厚而且牢固,所以撕扯的力量带动脖颈向后扭动,刹那骨节噼啪乱响,仿佛将要折断。 蒲察六斤顾不上叫痛,下意识地双手持握将长枪立在胸前,向外猛推。 果然下个瞬间,郭宁挥动铁矛横扫。 两人同时大吼,枪矛交击。 蒲察六斤既惊又喜。惊的是,自己素来以膂力惊人着称,可这一下,只觉得双手腕骨隐隐作痛,简直要握不住长枪,可见这铁甲骑士的膂力丝毫不下于自己。喜的是,此人的战马完全支撑不住了,正在哀鸣倒下! 蒲察六斤是沙场老手,反应何等迅速,立即双腿猛夹马腹,要催马践踏落地之敌。可郭宁的动作更是快如闪电,他猛地探出手臂,竟一把抓住了蒲察六斤手中长枪,向后拉拽。 在沙场上,武器就是半条命,怎么能丢? 蒲察六斤暴喝一声,用尽全力回夺。他不愧是有名的猛将,力气真是大到骇人,这一下,竟然把郭宁连人带甲百数十斤的分量,从即将仆地的黑马上腾空拽起! 郭宁人在空中,右手紧抓着枪柄不放,左手握住了腰间悬挂的铁骨朵。 长枪的枪柄大约一丈四尺,铁骨朵长才四尺余,本来完全够不着。何况铁骨朵也非骑战时常用的武器。可蒲察六斤发力回夺的时候,郭宁却是顺水推舟地配合,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就缩短到了四尺,郭宁几乎能感觉到蒲察六斤口中喷出的沉重呼吸! 铁骨朵就对准了蒲察六斤张开的大口,猛地捣了下去。 这柄铁骨朵,是郭宁从前的伙伴姚师儿所用,制作并不精细,但是非常牢固。顶端铁锤形同蒺藜,带有好几个拇指粗细的凸起钉刺。 整个铁锤被郭宁全力捣进蒲察六斤的脑颅以后,巨大的压强立刻就粉碎了一切内部组织。血肉和骨骼混杂成的黏稠浆体,从惨烈的伤口和蒲察六斤的眼眶、鼻孔里喷了出来。 第四十四章 利刃(上) 对涿州刺史粘割贞来说,今天真是局势变幻多端的一天。 杨安儿所部杀到城下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任凭处置的准备。 毕竟他在这里作刺史以前,乃是宣德州的刺史,而杨安儿驻扎的鸡鸣山就在宣德州境内…两人多少有点情分,何况杨安儿也不是那种肆意滥杀之人。 后来纥石烈执中率部忽然来到。粘割贞对他的印象,可比对杨安儿要坏多了。 他深知纥石烈执中专逞私意,不循公道,万一让他进了城,那保不准就是一场血洗,于是连忙催促都指挥使苏灵通点兵守城。 结果,地方土兵才聚集了数百人,城外凭空又多出一股兵来。 粘割贞慌忙沿着城墙狂奔过去探看。空中阴云四合,有些暗沉,他一时没找到旗号,只听城上喝问,然后城下自称乃是涿州义勇,靖安民的部下。 涿州义勇是什么东西?我这个涿州刺史怎不晓得? 不对,靖安民!这厮是要和朝廷撕破脸了吗?莫非他是杨安儿的同伙? 粘割贞连忙大声叫嚷,让靖安民在城下答话。谁知靖安民在当地的声望极高,他在城下发一声喊,土兵们就作鸟兽散。而靖安民所部斩关落锁直入城内,须臾间就控制了城池中各处要地。 粘割贞在城头团团乱转,转眼间许多念头转过。正当他考虑到纵身一跃,博个忠良的名声,靖安民从登城步道匆匆上来。 靖安民的身边陪着一个胖大和尚。那和尚满身衣袍带血,手里提着一个脑袋,是涿州都指挥使苏灵通的。 几名傔从无不大惊,有人迎上去预备厮杀,也有人彼此对视两眼,转身要跑。 到这时候,粘割贞反而冷静下来,他喝住了意图动武的傔从,哈哈一笑迎上去,半是责怪半是亲密地道:“靖老哥不在大房山里屯驻,怎么有暇来此?有什么事,遣人吩咐就行,何必…” 靖安民对他却不似往日亲切,他大步匆匆,直接从粘割贞身边走过,站到了城头可以眺望战局的方向。 粘割贞小心地凑近几步,听靖安民冲着那和尚连声抱怨:“骆和尚!这样的事,你不早说?胡沙虎这厮,我们当然不能容他盘踞在此,可郭六郎未免太莽撞了!他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小卒子吗?” 那和尚仿佛全没有将靖安民的急躁当回事,只乐呵呵地摸了摸脑袋:“六郎说,他有把握!” 靖安民满脸都是不可思议:“把握?他居然还有把握?他才带了多少人?胡沙虎那边,就算分派步卒与杨安儿鏖战,他身边铁骑如云,岂是好对付的?” 骆和尚懒得争辩,只向战场方向努了努嘴:“你且看来!” 靖安民几步站到最前,瞪眼眺望。 此时云层愈发密集,空气中弥漫着阴沉凝重的气息。而就在这晦涩天空之下,靖安民看得清清楚楚,身披青茸甲的郭宁率少许部属一头撞入了拐子马轻骑队列,往来厮杀数回,便将敌人包围的局面扯作稀烂。 没等到敌人重整,他又忽然勒马后退,于数百骑围攻之下杀死了一名身披赭黄色戎袍的将军! 从高处旁观者的角度,愈发觉得郭宁进退若神,好像他带着二三十人,轻描淡写地就把数百女真轻骑玩弄于鼓掌之间! 骆和尚用力拍打墙头,大声嚷道:“好!” 靖安民满脸错愕:“这…这郭六郎是当真的?” 两人身旁,粘割贞双脚发软,猛地跌倒在地,一迭连声道:“那黄袍将军是蒲察六斤!是当年中都武卫军顶顶出名的勇士!” 靖安民顾不得理会粘割贞,急忙道:“既已杀了一名勇士,搓动了胡沙虎的锐气,该见好就收了!咱们凭着城池,慢慢与他周旋!” 骆和尚“嘿”了一声:“六郎往胡沙虎的本阵去了!” “什,什,什么?” 靖安民自认为也是骁勇之士,平生见得厮杀多了。可就算以他的胆量和见识,也不敢想象郭宁能勇猛如斯! 怪不得安州附近数以千计的溃兵都服膺他,怪不得他杀死萧好胡的时候,数百奚军竟不敢拦阻!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道:“郭六郎,名不虚传!” 范阳城下。 蒲察六斤所部遭到小股骑兵滋扰的时候,胡沙虎身在中军,一度恼怒咆哮,但他毕竟是曾经做到元帅的人物,再怎么凶暴,控制情绪很快。 所以胡沙虎确认蒲察六斤亲自迎上去以后,便不再去管冲阵的敌骑,而将视线继续投向用来与杨安儿厮杀的本方前阵。 之前他已经下令,要负责前阵指挥的完颜丑奴加强左翼,还遣人杀了作战不利的都将。这会儿果然己方在左翼渐渐占据优势,开始把原本碎散的阵线重新贯联起来,将杨安儿的右翼慢慢压迫收缩。 胡沙虎仔细地观察了半晌。他觉得,自家老对头的应对不错,而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纠合涿州的乱民为强军,实在很有一手。 不过,乱民们没有时间经受完整的军事训练,其韧性就始终是问题。 胡沙虎所部得到了韩人庆的通报,所以连夜从中都南部的广阳镇赶来。来得如此之快,也有不给杨安儿整顿时间的考虑在内。 当年杨安儿在山东造反的时候,倚靠的是宗族关系和他本人的巨大声望。但这两个条件,在涿州并不具备。他能做的,无非是挑起愚民们对朝廷不满,让那些蠢货们满足于劫掠和报复带来的快感…那支撑不了一场恶战,估计再过一刻,他们的队列就会完全动摇。 前阵动摇,后阵的杨安儿本队就要上来支援。 那就是杨安儿的老底子,当年被朝廷收编的铁瓦敢战军了。 哼哼,若非宋人捣乱,我纥石烈执中早就剿灭了他们,哪里容他们嚣张到此时? 只要他们敢动,两翼五百余轻骑就立即投入战场,先粉碎前阵的抵抗,然后驱赶着溃兵冲撞其中军。那种惊涛崩解般的场景,将大大地动摇战士的斗志,哪怕杨安儿有天大的能力,也只有疲于应付。 然后,就是铁甲重骑一举破阵的时候了,轻松愉快。 至于后头冒出来那二三十骑,在数千人厮杀的战场上算不得什么,正常情况下,连个小波浪都掀不起来。 胡沙虎率部南征北战,碰过多少强敌,见过多少大军驰奔?身后那区区二三十骑,他完全没放眼里。 他绝非莽撞之人,既然答应了韩人庆的恳请来此,便早就从这名老卒嘴里,了解了河北诸州的局势,知道此时有力量站出来做不速之客的,无非是以溃兵为核心的南北两家势力。 可那些溃兵算得什么? 当年野狐岭一战前,这些人若有胆色,便该与蒙古人死斗到底!结果呢?亏得我胡沙虎早看出不对,这才引兵全身而退! 现在他们却跑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知死活的东西! 胡沙虎喃喃自语:“先打垮杨安儿,然后溃兵里头有几个胆大妄为的,也须打杀了,否则断不能放心收编…” 此时一名傔从忽然惊呼:“元帅,快看!” 怎么又来?蒲察六斤难道也懈怠了? 胡沙虎皱了皱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转身,便见后方数百骑拐子马一片大乱。一名身披精甲的骑士浑身浴血,骤然间突阵而出,随后又有十数骑鱼贯跟从,人人耀武扬威,杀气冲天! 胡沙虎忍不住揉了揉眼,定神细看,只见那为首骑士胯下的战马,竟然是胡沙虎一年多前赏赐给蒲察六斤的河曲大马,少见的神骏良驹! 娘的,蒲察六斤没懈怠,他是死了!他带着两百多的拐子马精锐,竟然被这区区小敌害了性命,连战马都被夺走了! 此前蒲察六斤不敢惊扰主帅,所以领着骑队,绕行胡沙虎后方。毕竟他去往范阳城还有任务,圈子没有绕得很大,骑士们拉成了长队,距离胡沙虎只有百步远。 那铁甲骑士冲阵而出,策骑汹汹而来。他往胡沙虎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自马鞍旁取出了强弓长箭,拨弦如霹雳,箭去如流星! 可恨这弓和箭,也都是胡沙虎赐给蒲察六斤的精品。弓是强弓,力道很足,箭也是精选过的寸金凿子箭! 胡沙虎对箭矢在空中的破风之响十分敏感,顿觉自家躲避不及。他一把便揪着适才示警的傔从,将之当作盾牌挡在面前。箭矢当胸而入,从傔从的后背贯穿而出,星星点点的血溅在胡沙虎的脸上。 雪亮的凿型箭簇几乎刮去了胡沙虎一缕胡须,就在他的面门正前方振颤! 胡沙虎随手甩开傔从还在蹬腿的躯体,又自身后取过圆盾。在左右仿佛铁塔般重甲骑兵的簇拥下,胡沙虎转而一指韩人庆:“你来!” 韩人庆趋到近前。尚未行礼拜伏,胡沙虎便揪着他胸前衣服,将他整个提了起来,口沫飞溅地怒吼道:“此人是谁?是谁?” 韩人庆的脸色,已经灰败到没多少活气。他也不挣扎,就这么挂在胡沙虎的巨掌之下,轻声道:“咳咳…那便是昌州乌沙堡的郭宁啊。” 第四十五章 利刃(中) 此时劲风乍起,吹过连绵的芦苇荡,哗哗作响。层层叠叠的浓云愈发低垂,像是一座巨大的穹庐,从天际一直覆压到每个人的头顶。 云层尽处,隐约有银白色的光,仿佛一个巨人正在挥动利刃,想要把厚重到令人窒息的天幕割开。 而云层的下方,深黑色的铁骑剪影纵横往来,隐约有刀枪反射电光闪动,杂乱的鼓噪声、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忽然逼近,忽然又变得很远。骑队奔走间,又有鸣镝、口哨的声音此起彼伏。 中军遇袭?看起来,敌人的来势还猛恶异常! 原在完颜丑奴统领下,向杨安儿所部发起猛攻的前队将士,无不错愕。尤其是本已展开成斜向的横队,开始逼迫敌方后退的左翼。 此前他们占了优势,所以队列深入,因为队列深入,所以随时需要后继的力量投入,来帮助他们撕裂前方防线。 然而这时候,较有经验的士卒往后一看,无不惊呼。 中军遇袭,两翼的拐子马都纷纷奔过去救援了,那么,前头的仗还怎么打?还打不打? 中军方向,很快就有傔从策骑奔来喝道:“各部莫惊!小股敌骑骚扰,元帅顷刻就料理了他们!” “听到没有!不用慌乱!”军官们连声大吼。 可他们一边吼着,一边自家稍稍回头看去,只见阴霾天色之下,中军本阵愈发乱了! 如果胡沙虎是以重将身份,率领朝廷兵马来此,那中军方位,必定还有将旗、帅旗高举。无论战况如何,中军的大旗必定如山之不动,让所有人放下心来。 可胡沙虎这次来,是被韩人庆说动,临时起意,想歼灭叛贼杨安儿,以使自己在那些中都的贵胄大员面前多些吹嘘的筹码,争取早日起复。 所以,他现在只有一个世袭谋克的职务,别无官身,随同他来的都是私兵。在他的中军,就只有傔从和甲士们背负的五方旗五色旗。 此时傔从和甲士们全都策马迎敌,许多面旗帜在暗夜中往来摇摆,就像在一锅沸水里起起落落,明摆着乱得不成样子…这怎么可能是小股敌骑骚扰? 我家元帅乃是大金屈指可数的悍将,如果小股敌骑能做到这程度,难道他们个个都是三头六臂? 这根本是有预谋的有力一击! 想想今日的战事,杨安儿如此耐战,而新进涿州城里的数千不速之客,又陆续登上城头虎视眈眈…这会儿中军遭人突袭,然后呢? 恐怕我们中计了!恐怕这厮才是猎人,我们反倒是猎物! 那么,接下去的战局…天晓得会如何! 军官们愿意跟从胡沙虎,既是因为胡沙虎凶残的治军手段,也是因为他始终自信满满地能够夺回权势,所以不断地给予部下们金银厚赏,不断封官许愿。 但时间久了,军官们便难免形成一种想法:从军厮杀既是为了荣华富贵,怎能轻易就死呢? 如果中军乱了,这场仗显然不好打,那么,谁愿意在接下去的逆风局面中,抵在前头第一个送命?这等事情,元帅都不愿意干的,难道我们就愿意了? 须臾间,就连呼喝的军官也慌了神。 左翼作战不利的都将已经被胡沙虎传令斩了,负责前阵的完颜丑奴,此时亲自在这里指挥。 见到将士们动摇,他当机立断,高举长刀喝道:“回顾者斩!犹疑者斩!继续向前!贼军苦战半日,已经力竭。杀了杨安儿,我们就赢了!” 他是经验丰富的将军,在这时候发出的号令,再正确不过。 但正确的号令,未必能得到正确的执行。 军官们在犹豫,士卒们更加动摇。 大金初起的时候,士卒的韧劲天下无双。白山黑水中恶劣的生活条件,锤炼出了可怕的意志,他们根本没有在乎的东西,根本不害怕失去生命,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攫取富贵、攫取那些从未想象过的美好生活。 可现在的大金将士们,谁有这样的狠劲拼劲?谁有这样的斗志? 且不谈那些耽于享乐的女真贵族们,普通的女真人,一家三四口,种少麻豆,勉强还能温饱。他们在厮杀中又能获得什么?少年签起从军,埋骨沙场,最侥幸的白首归乡,还能见到妻子家人么? 胡沙虎的部下确是精锐,可他们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女真虎狼之士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也只是普通女真平民出身罢了。他们当中,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乳臭未干的少年! 何况,胡沙虎因为稳固自家权位的目的,日常教育部下,翻来覆去地只谈忠于自己,全不提朝廷。此时中军一乱,士卒们立刻就慌了神…元帅就是他们的天,天若是摇了、塌了,谁不慌乱? 步卒之间的对抗,个人武勇发挥余地甚少,讲究的是士气高亢,哪怕刀山火海在前也同进同退。此时大多数将士的心气一沮,立即就反映在了战局上,哪怕几名身披铠甲的军官亲自陷阵,也难以扭转。 完颜丑奴连声喝令,可两军之间的形势不可遏制地变化着。一转眼工夫此消彼长,步步紧逼的大优局面,变得胶着,然后从胶着,变到处于下风了! 再过片刻,空中闷雷滚过,雨水倾泻而下。冰凉的雨滴越来越密集,坠落在完颜丑奴的铠甲上,顺着缝隙,湿透了全身。 “拒马呢?”完颜丑奴抹着脸上的水,连声大喊:“把拒马抬来!稳住!稳住!” 拒马是金军作战时常用的设施,早年间金军铁浮图陷阵,三人为伍,以皮索相连,身后设拒马子,人进一步,移马子一步,示不反顾。可这时候完颜丑奴搬出七八条轻便拒马,能顶什么用? 拒马的数量有限,根本没办法遮蔽前线,而舍死忘生的反贼们从拒马的间隙猛冲进来,他们踏着泥泞前仆后继,就像是重物投掷水面,生生造出一圈圈的波纹,不断扩散! 距离战线数百步外,杨安儿的中军本阵,将士们眼看这情形,无不欢喜。虽然将士们的衣袍甲胄也被雨水淋得冰冷,心里的斗志,却似火一样猛地升腾起来。 杨友跃跃欲试:“胡沙虎所部动摇了!我带人冲一冲,说不定直接就能赢!” 杨安儿看看杨友,视线再扫过众将,发现好些人都斗志十足。 他点了点头,又微微摇头。 眼下终于稍占上风是真的,可己方的将士也已经疲惫不堪。前阵那些临时纠结来的士卒经过了这场战斗,很快就能真正吸纳为骨干,如果在此地虚掷,是很不划算的。 何况胡沙虎乃是罕见的猛将、悍将,己方全力出击,真的能赢?杨安儿并无把握。 但他觉得,这般直言,必然挫动将士们的锐气,于是抬头望天,话风一转:“可惜这场雨,来的比预料更早;刘全的船队,停得又远了些。咱们,还是以大事为先!” 杨友哼了一声:“全叔总是谨慎太过,他为了隐蔽起见,把船队泊在数十里外…现在这样,也是没法子了!” 李思温在旁哈哈一笑:“九郎君求胜之心,总是那么旺盛。不过,眼下还是先谋退走,不必纠缠太久了。” 原来,当日杨安儿与刘全各自领兵,分由水陆两路北上威胁涿州。 其中杨安儿的本部,是攻打范阳的主力。而刘全则打着前往涿州的旗号,在巨马河、刘李河两岸搜集漕运船只,组成了相当规模的船队,预备作为接应。 杨安儿谋划起兵许久了。他不在定兴县周边下功夫,主要是为了避免引起朝廷疑虑,其实早就将河北到山东的去路摸得清楚。河道沿线哪里有河仓、哪里有船厂,乃至船头、船夫、苦力的组织,也都有渗透。 一旦杨安儿起兵,刘全代表杨安儿沿途走一趟,船队的规模便迅速膨胀,不止足以容纳杨安儿纠合的部众,其本身也能作为战场上的机动力量。 胡沙虎所部突然出现的时候,杨安儿于城外集结不退,便是打着且战且走,逐步将胡沙虎所部吸引到涿水下游的主意。 杨安儿的得力副手李思温,是个颇擅风角推算之人。按李思温的预测,金日下午申时前后,必定会有一场暴雨。 那时候,己方在水畔布阵,依托船队掩护,对抗因暴雨而难以施展的女真步骑,纵不敢言大胜,也绝不至于吃亏。 但杨安儿和李思温都不曾想到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大雨提前落下,导致这场战斗很快就要进入尾声。 第二件事,则是郭宁和靖安民所部忽然出现,而且还趁着胡沙虎、杨安儿两军鏖战的机会,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涿州。 这可是生夺嘴边肥肉,吃相难看的很。想到这里,杨安儿只觉哑巴亏吃得憋屈,一口怒气简直难平。 可他随即又想到了第三件事。 在己军局势不利,眼看要吃大亏的当口,竟然有人悍然杀入胡沙虎的本阵,不止为己方赢来了喘息和时间,甚至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胡沙虎已经是天下罕见的悍将,谁人能以轻骑突阵,将他迫得如此狼狈? 靖安民的部下绝没有这等人物,难道…难道真是郭宁?人人都传说此人勇猛,难道真就勇猛至此? 他这么做,又是图什么? 杨安儿沉吟片刻,沉声道:“传令,鸣金收兵!” 他在军中威严极重,令出不二,既然这么说了,诸将纵不甘心,也只有凛遵。 又因为雨势愈来愈大的关系,旗号传令不便,众将校纷纷散去,各自勒兵。 待到众将散去,杨安儿轻轻地笑了两声:“不想今日倒欠了那郭宁的人情。” “兄长说什么话来?” 一直随侍在杨安儿身后的少年骑士不悦道:“要领兵突袭破阵,我也做得。只不过,被那人抢先了而已。” 杨安儿哈哈大笑:“看来,不止小九好胜,妙真你也按捺不住了?” 少年骑士提高嗓音:“我和小九可不一样!我只是想着,那郭宁杀了我们好些弟兄,这会儿偏来示好…有些古怪!兄长不必急着欠人情!” 杨安儿沉吟片刻,问:“妙真,这等雨势之下,你能走马驰骋么? 少年骑士道:“稍小心些便是,并无大碍。” “那,就请你带本部精骑,从侧面绕过战场,往胡沙虎的本阵方向走一趟。” “兄长是想…” “如此雨势,厮杀断没有延续的必要。但那胡沙虎凶恶异常,而且是出了名的横蛮之人。此刻他若坚持促令各部鏖战,我们实不容易脱身。好在,此时他们中军混乱,你策骑走一趟,让敌军见识见识我们杨家的梨花枪,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虽然下雨,前头战场毕竟还有千百人厮杀,搅作一团。杨安儿想收兵,也得一步步摆脱纠缠,逐次后退。这时候遣人直抵敌军本阵,危险程度不言而喻。 说到这里,杨安儿顿了顿,侧身凝视少年骑士:“不要恋战,快去快回。能行么?” 少年骑士拱手道:“遵命!” 勒马离去两步,少年骑士扭腰回身:“若我撞上了郭宁…” “你就代我道一声谢,问他一个缘故。” 第四十六章 利刃(下) 说来也奇怪,大金国的当朝皇帝登基以来,这天下气候就变得古怪,旱灾和水灾不断。大安二年,山东、河北两路大旱;大安三年,山东、河北、河东诸路大旱;崇庆元年,河东、陕西、南京诸路大旱;崇庆二年也就是今年,河东、陕西继续大旱,据说当地斗米价直八千钱。 汪世显便是陕西人,但他在败战之后一直滞留河北,实在是因为回了陕西活不成的缘故。 如果光是旱灾,如果朝廷能及时动员民力兴修水利,未必没有缓解的办法,可旱灾之后居然又会跟着雨灾,水灾。便如大安二年那一次,春耕前后大旱,而六月以后,山东河北暴雨成灾,平地水深尺许,荡尽万顷良田。 而此时此刻,涿州等地从去年秋冬干旱到此时。开春第一场雨,竟然又大到这样的程度…待到河北各地无数的陂塘水势滔滔,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卖儿卖女,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活不成! 倾盆大雨倾泻,黑沉沉的天空下,雨水连成白茫茫的一片,拍打在甲胄上、兵刃上,溅起一蓬蓬水花。风助水势,将一支支点起的松明火把打得熄灭。 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视线,城下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但雨声和雷声遮蔽不住厮杀之响,靖安民和骆和尚、汪世显站在城头,侧耳倾听。 “杨安儿所部倒是退得坚决。可是…”靖安民不安地道:“胡沙虎那厮,是个疯子!咱们得让将士们打起精神来,以防胡沙虎趁乱夺城!” “乱?那也是胡沙虎的中军在乱!”骆和尚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向靖安民拱了拱手:“你带人守着城。我领精兵出外,准备接应郭六郎!” 骆和尚抖了抖湿透的戎服,大步下城。 靖安民手扶墙碟向外看看。 方才空中一道闪电划过,他仿佛看见不远处就有骑兵们往来厮杀。可是电光旋即消逝,浓云密雨之下,什么也看不清。 此时他的部下纷纷赶到,靖安民安排他们尽快接手城池上下事务,并及内外的防备。他能在过去一年多里,经营起涿州老大的局面,自然手段非凡,此时事虽繁冗、人虽往来奔走,却毫不忙乱,部属们接令即行,干脆利落。 待到部属们陆续领命离去,一直缩在角落的粘割贞迟疑上来,低声道:“那胡沙虎何等凶暴!别以为这场大雨能阻碍什么,他若撒起野来,那是不管不顾的!” 靖安民冷笑了两声,拍了拍粘割贞的肩膀:“粘割刺史,你想太多了!” 说完,靖安民匆匆而去。 粘割贞茫然地追了两步,汪世显从后头过来,也拍了拍粘割贞的肩膀:“粘割刺史?” “啊?怎么?” 汪世显笑容满面:“我们撒起野来,也是不管不顾的哦!” 粘割贞猛地打了个哆嗦,快步往靖安民离去的方向奔去:“靖老哥!不,安民兄…” 此时忽又有电光闪过,汪世显仿佛也看到了电光中有骑士厮杀的场景,他猛地扑到城墙边缘,可天色再度陷入黑暗,他又看不清了。 “骆和尚!”汪世显喊道:“你倒是快一点啊!” 骆和尚厚重的声音在城门洞里回响着:“布阵!开门!” 靖安民和汪世显两人没有看错,就在他们视线所及,距离范阳城里许,郭宁领着身边的十数名部下,仍在猛烈厮杀。 金军强盛时,骑兵最精锐者,有轻骑曰拐子马,有重骑曰铁浮图。所谓铁浮图,指的是身披重甲,犹如铁塔的精锐骑士。这等骑士身披的甲胄重达五十余斤,兜鍪覆盖面门,只露两眼。他们或者骑乘披甲的战马突击,或者步行攻坚,无论在什么战场,都是决定性的力量。 到了如今,莫说胡沙虎的部下,就连整个大金,恐怕也难凑起当年的铁浮图精锐。但胡沙虎依照金军的传统,仍然在帐下设了这样的编制。其本部两百名铁甲武士,都能在马上马下自如作战。 而当郭宁策骑直冲胡沙虎的时候,立即就遭甲士阻拦。 甲士聚拢在一起,便如平地起了一座刀枪难入的铁墙! 郭宁挥着手中的铁矛,发起突刺,可这柄铁矛是他适才夺来的,算不得上品。连遭几次撞击之后,早就有了裂缝。这会儿矛尖和甲士推前的盾牌对撞,只听咔嚓连响,盾牌四分五裂,铁矛亦断作几截。 两下用力都大,爆开的矛杆在空中飞舞,有一截贴着郭宁的面颊飞过,撕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郭宁全不在意,持着五尺多长剩余的矛杆向前再度猛刺。 天色昏暗异常,那甲士的视线又被残余盾牌阻挡,矛杆瞬间穿过盾牌的缝隙,撞上了甲士的胸口。 一连串轻微的咔嚓声响起,那甲士如遭电殛,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在地上不动了。 郭宁的手臂上,本来套着的护臂已经损坏。这时候手臂擦过盾牌尖锐的间隙,立即被撕扯出了血口。流淌的鲜血将手肘到手掌都染得通红,然后又被密集的雨水冲刷走。 郭宁藉着矛杆的反冲力量勒马兜转,随手挥舞半截矛杆,铿锵连响着隔开几柄砍来的刀斧。 又有甲士策马从斜刺里撞了过来,想要藉着战马的冲力,将郭宁撞倒。 这甲士周身装束精良,一看便是铁浮图中的首领人物。他一下选的时机也真是精妙,正在战马降低速度掉头的当口。 此时大雨倾盆,地面已经明显地感到湿滑,马匹也本能地拒绝全力踏地,以免失蹄。两匹马几乎无法避免撞击,而一旦人马倒地,在这种上百名铁甲骑士环绕的情形下,立时就要死! 百余女真甲骑齐声叫好喝彩。 郭宁的部下们俱都惊呼。 郭宁大声怒吼,用力猛拉缰绳。 他胯下的战马不愧是上品良驹,关键时刻没有令人失望。战马高声嘶鸣着全力纵跃,竟以后足踏着泥浆人立而起,以毫厘之差避过了横向冲撞! 郭宁一手勒马,一手将矛杆向天一抛,落下来再接住时,已然调转矛杆。随即,他接着战马下落的势头,用矛杆尾部的铁鐏向斜下方猛捣。 那试图策马撞击郭宁的甲士,脖颈侧方正中一击。 这一下合并了人、马的重量在内,实在力量太大。铁鐏并不锐利,可是硬生生地扎碎了铁制的顿项,然后透过可怖的伤口一直往下,深入体内两尺有余,也不知道刺透了多少脏腑,捣碎了多少骨骼。那骑士惨叫一声,四肢猛然抽搐,带着铁矛落下马去。 铁鐏下落,鲜血溅出,如喷泉般迸了郭宁满头满脸,将他的青茸甲染成了黑红色。郭宁的右掌、右腕也觉剧痛,显然挫伤了。但他已经杀出了性子,当即把缰绳勒在右腕,左手从腰间取出了铁骨朵,向周围一指:“来啊!来厮杀!” 阴风飕飕,杀气升腾,此等杀将如鸡的架势,简直不是人间所有,真如凶神恶煞降世! 数十名铁浮图甲士原本纷纷包抄聚拢,此时为首数人竟然惊骇不前。结果和后方赶来的同伴撞在一起,一时间人马纷乱。 郭宁哈哈大笑,抹了抹脸上的血,挥着铁骨朵在头顶画了个圈。 “六郎,给你长枪!”身后有人喊道。 说话的人是芮林。他是蓟州平屿县人,父祖都是军中骑士。野狐岭败战之后,他在溃退途中与郭宁结识,后又失散。不久前他听说郭宁召集人手,连夜从西山赶来投奔,因为没赶上郭宁设立部下各都,故而暂时充任帐下亲骑。 芮林的武艺得自家传,精通多种武器。他将手中长枪递给郭宁,随即从自家马鞍旁取出两柄铁锏:“六郎,胡沙虎就在前头!他不敢和我们放对!” 郭宁接过长枪,沉声喝道:“赵决!” 赵决应声道:“我在!” “一会儿我斜插敌人右翼,你随我来。待贯阵而出,便施放鸣镝,为后队指示方向!” “是!” “其余人,暂且歇息,待我冲阵而过,你们便向鸣镝的方向冲杀!” “是!”身后十余人齐声高喊。 厮杀到此时,一行人已经将胡沙虎的本队扰乱得天翻地覆,而自身的损失简直微乎其微!这样的壮举、这样痛快淋漓的战斗,让每个人都热血沸腾,已经全然不在乎眼前会有刀山火海! 郭宁深深注视同伴们一眼,待要催马,身后有骑士狂奔而来,大喊道:“六郎,李二郎被围住了!” 来的乃是另一名亲骑陈冉,以擅使长短刀具着称。 “他在哪个方向?”郭宁问道。 陈冉向东南面指:“适才李二郎穿阵而出,结果正撞上前队退回的步卒百余人…敌人越杀越多了!” 郭宁往那个方向探看,隐隐绰绰只见许多人马兜兜转转,宛如一个漩涡也似,借着偶尔的电光闪动,只见外围的女真士卒,个个狰狞。 郭宁转而回看铁甲骑士所在,那些骑兵们都是沙场老手,一开始为郭宁的勇猛所慑,可很快就重振旗鼓,开始催马加速,后方还有不少人取出了弓箭,预备射击。 郭宁确实勇猛,但沙场厮杀,不是光靠勇猛就行。 他这些年历经无数次的战斗,见过的勇猛将士不下千百,可绝大多数人只能逞威于一时,很快就被千军万马所吞没,皆因勇猛之外,缺了冷静的权衡。 越是勇猛,就越要懂得战场上死生决于一瞬,机会更是稍纵即逝。再怎么热血冲头,也要懂得权衡得失的分量,懂得进退的时机。 郭宁压下心中的暴烈情绪,立刻作出决断:“先不要管胡沙虎了,我们…” 话说到一半,忽听得那处战场上女真步卒们惊呼乱喊,仿佛有什么极其可怕的敌人来到一般。 郭宁抿了抿嘴,血水、汗水和雨水混合的味道,有点咸。他眯眼往那处眺望,喃喃道:“这时候,又有人冲阵?倒是有趣!” 第四十七章 入海(上) 郭宁突阵之初,是乘着敌人松懈无备;后来敌骑陆续作出反应,郭宁所部便陷入被包围歼灭的风险,全赖郭宁以勇力强行破局。 然而,个人勇力在战场上的作用,终究有其上限。一旦他的勇力不足以冲垮敌阵,其实这场战斗的结果也就确定了,该当尽快撤退才是。 郭宁连续两次冲突胡沙虎的本队不成,而外围与杨安儿作战的兵力又逐渐返回,他们立即就感到,面临的危险程度在不断提升。 敌骑慑于郭宁本人的勇猛,一时不敢迫近,但先前被郭宁牵出分散敌人注意力、迟滞敌军各部行动的偏师,已经陷入重围。 说是偏师,一共十骑。为首的是李霆,其余九人,都是他的心腹勇士。经过几番厮杀,剩下的只有五骑。 李霆的发髻被刀斧砍断了,头发披散着。他的额头被利刃掠过,一整块皮肉垂了下来。他的左胸、右胁两处的甲片破碎,露出了极深的伤口,伤处不停渗血,又被哗哗流淌的雨水带走,使得外翻的皮肉简直呈现灰白色。 李霆剧烈喘息着,心疼地看一看伤处。左胸这一道刀伤,恰好划过了他身上纹绣恶虎的头部…好嘛,这可是当年花了大价钱请高手匠人刺的,现在老虎脑袋被割成两半了!实在有失体统! 随即他抬头环顾四周,向小心翼翼逼近的步卒们呲了呲牙。 好在此刻大雨倾盆,弓弩之类几乎没用了。否则,我李二郎当场就要被射成刺猬啦! “娘的,不能冲了。南面一批批的步卒退下来…再冲下去,是找死!” 有人道:“后面那片草甸,看见了么?咱们纵骑过去,趁人不备偷偷往草甸里一滚…” 李霆摇了摇头,此时大雨瓢泼,天色浓黑,数人进了草甸,或许能解一时之厄;但这样一来,就丧失了快速机动的能力,保不定后继要倒大霉。 “那咱们就往西去,与郭六郎聚拢?”又一名从骑道。 李霆更不乐意。 郭六能干出这么大事,其中也有我李二郎的功劳!我也是独领一队,十荡十决的!若急匆匆与之汇聚,倒像是我李二郎顶不住敌人,要向郭六求救一般,那可不成! 李霆沉声道:“聚在一处,太容易被围。我们先往南,然后贴着胡沙虎的本阵掠过,吓唬吓唬他们…有郭六在北面,胡沙虎一定不敢妄动,然后咱们直接去往范阳…郭六也正好跟上来!今日厮杀的够了,大家回城烤火,吃点热的!” “吃点热的,还要吃点好的!” 众人正赞同时,李霆忽然发现,更外围的敌人忽然惊呼乱喊,好像发生了什么怪事。 这是好机会! 他不再多言,觑了敌阵一个空挡,便猛冲了过去。 围在他们四周的步卒,不下百人。但因为都是从前头退回来的,一路顶风冒雨,队伍难免松散,斗志也难称高亢。李霆忽然纵马疾驰,不少人全没反应过来。 他侧身让过刺来的长枪,抬手一刀便砍断一条持枪的手臂,接着飞起一脚,将喷洒血液的独臂躯体踢向前方,撞翻了数人。 李霆连杀数人,厉声叱咤催马,很快就楔入了两队步卒之间的空隙。 正待一鼓作气冲出包围,忽听得恶风响起。 太近了!因为风雨声掩盖了敌人武器挥动的声音,这一声响,被李霆注意到的时候,就已在脑后了! 电光石火之际,无数次战场搏杀锤炼出的本能,让李霆猛地弯腰,扑倒在马鞍上。 一柄女真甲士惯用的八棱铁棒横扫而过。 这种武器极其沉重,若是砸个正着,哪怕身披重甲也只有骨肉为泥,死路一条。好在李霆反应快捷,才以毫厘之差挣得性命。饶是如此,八棱铁棒带着巨大力量掠过他的肩背,仍使他五脏六腑几欲翻腾。 李霆惨叫一声,瞬间浑身无力,嘴里溢出血来。 他自是沙场狠人,反手挥刀意欲反击,可那名使用铁棒的骑士武艺十分精熟,横摆铁棒一磕,就把李霆的长刀磕得高高飞起。 稍后方几名从骑连声惊呼,不管不顾地策马来救,哪里来得及? 李霆心中惨叫一声:这下死也! 在最后时刻,他勉强翻身,想趁着自己能动,啐那敌人一脸口水。 翻过身来,却见那柄粗重的八棱铁棒停在半空,而手持铁棒的高壮女真甲士两眼瞪大,舌头探出,浑身筛糠也似抖个不停。 嘿,这厮莫非是傻了?又或者,是忽然发了颠病? 李霆脑海中刚转过这个念头,空中电光闪过,他便看清了甲士咽喉处,一抹银色的光芒闪烁。 刺入甲士后颈的,原来是一柄长枪。 一名身披轻甲,看起来有些瘦削的骑士收回了长枪,于是光芒一闪即没。那高壮甲士前仆落马,咚地一声溅起了许多水花。 这甲士显然是女真军中极有威望之人,他这一死,好些士卒露出无所适从的表情,然后如潮水般往后退去。而位置较后头的数十名精锐士卒,像是这甲士的部属,同时悲声大喊,往前急抢。 李霆晃了晃脑袋,仔细看了看眼前的救命恩人。 此人显然是一路冲杀入阵,哪怕大雨也冲不散他身上甲胄的血气。但是看他策马而前的姿态,又仿佛根本没经过厮杀,透着轻松自在,甚至还有余暇轻抖手腕,舞了个枪花。 随着他的动作,那枪缨猛然绽开,雨水和血水同时被甩得四散,仿佛雨中绽放了一簇梨花。 骑士催马上来,看看目愣口呆的李霆。 李霆正努着嘴,想要喷口水;雨水浇在他披散的头发上,形貌有些不堪。 骑士上上下下打量了李霆一番,笑了一声:“你便是郭宁?看起来也不像很勇猛的样子嘛?” 这骑士戴着周匝缀有长檐的铁盔,昏暗天光下,愈发显得盔檐深沉,分辨不清面目神情,但语气中的调侃意思很是明显。 李霆大怒,厉声道:“我不是郭宁!我是中都李二郎!我…我怎就不勇猛了!” 战场上刀光剑影,死生决于一发,哪里容他这般扒着马鞍与人争辩? 就在说话的当口,不知从某处灌木丛中,忽然一名女真士卒潜近。 此人也真是勇悍,藉着雨势,迫到李霆身侧丈许处,才现出身形。他一手持着短刀,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猛冲上来,另一手去抓李霆的手臂,似要将李霆拖到地面,当场搠死。 这情形,使那名瘦削的骑士大吃一惊。 他急待上来救援,却被先前那甲士的部属缠住。那都是狂怒而来,要为上司复仇的勇士,任凭他舞动长枪疾刺,也不退让。 而李霆一来身上带伤昏沉,二来猝不及防,手臂被用力揪住了。 他厉声大吼,竭力挣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真士卒手中短刀直抵肚腹。 幸运的是,此时又有剧烈的破风之声呼地响起。 一柄长枪贴着李霆的耳边飞掷过来,正正地从那女真士卒的胸膛贯入。枪尖切断了胸椎、脊骨,又从后背透出,深深地刺入地面。那女真士卒嚯嚯叫着,手脚乱动地挣扎了几下,便翻起死鱼眼挂在了抢柄上。 “二郎,小心!二郎受伤了!”李霆的部属们连声惊呼,从后头抢上来。还有人连声道:“郭六郎有令,不必恋战,立即回城!” 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须臾之间,遭人救了两次,还都是险绝不得不救的情况? 李霆只觉自家实在倒霉,竟然威风扫地至此。他心头一阵气苦,头晕脑胀,被部属们簇拥着就走。 而在稍后方,枪戈交鸣之声大作,一批试图从后围拢的女真士卒队列骤散,人马互相践踏,东奔西走。热气腾腾的鲜血飞洒半空,混入了漫天雨水,断肢残臂伴随着哀嚎掉落战场。 只一眨眼功夫,一名高大骑士策马撞开两名躲避不及的女真士卒,疾驰而至。在他身后,十余骑紧随。 这一队人,个个挂彩,尽皆负伤,个个狼狈,衣甲破碎。但饶是如此,却无一人带有惊慌畏惧的神色,反而人人豪气冲天,顾盼自雄,仿佛硬生生在战场上杀出了自信,杀出了痛快! 为首骑士自然便是郭宁。 他策马奔到女真士卒的尸体之侧,伏腰一抄,便将染血的长枪抽回;随即笑着对部属们道:“李二郎无事就好,此战已使胡沙虎丧胆,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部属们轰然应是,立时就走,全不耽搁。 转过身,郭宁向那名瘦削骑士微微颔首:“多谢足下援手!” 分明是处在厮杀战场,但郭宁真正艺高胆大,就这么平静叙话,竟把身周的敌人兵将全都视若无物。 此时雨幕之上,忽而又有电光闪动。这电光不足以照亮昏沉天穹,所以两人并未看清对方的相貌,但却都觉得,对方的眼睛闪亮异常,仿佛带着特殊的魔力,瞬间让人心头一颤。 “足下是杨安儿将军的部下么?”郭宁顿了顿又道。 这人便是郭宁没错了! 瘦削骑士一时有些愣神,过了半晌才别扭地道:“我是杨安儿的四妹!我兄长让我来,寻你道一声谢,再问一个缘故!” 郭宁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是四娘子当面,久仰,久仰。” 第四十八章 入海(中) 作为大金屈指可数的反贼,杨安儿起家的经历,事迹,许多人都知道。早年杨安儿在益都称雄,在声望上,靠的是他扶危济困的大豪作派,而在武力上,他本人固然是好手,最重要的倚仗却是他的四妹。 据说,杨安儿的这个妹子自幼在登州蓬莱得异人传授,有个道号唤作“妙真”。她年纪甚小,却武艺绝伦。 因是闺阁女儿,她不常在外抛头露面,但偶一现身,必定能在沙场摧破强敌。因此缘故,杨安儿的部下们都对她极其尊敬,不称其名,而以“四娘子”来代称。 郭宁是第一次见她,虽然看不清容貌,却觉得持枪立马的身姿,透着格外的英姿飒爽劲头。 他这会儿厮杀得热血沸腾,也不知怎地,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杨妙真对这个忽然崛起的年轻人很是好奇,也多看了两眼。 两人眼神一触,郭宁笑容一敛,咳了两声。 杨妙真是刚强大胆的性子,早就习惯了别人的钦服乃至畏惧的眼光,当下喝道:“我便是杨妙真!刚才谢过你啦!你说,此时相助,是何缘故?” 之所以这么做,郭宁当然有他自己的盘算,有很多基于利益的考量。但他全没想到,杨安儿竟有这闲工夫,派人来询问,所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持握铁枪的手臂。 大雨仍在倾泻,郭宁的衣甲已经湿透,束甲的丝绦沾水变重,使得动作开始不便。甲胄上浓稠的鲜血被雨水化开,顺着手臂流淌,又混合了郭宁自家手臂伤处的血,仿佛一条猩红的线,顺着铁枪蜿蜒而下。 地面上也都是血,那是方才短暂交战中留下的,正被雨水冲刷着漾开。 “四娘子,咱们身为武人,手上总是在染血。”郭宁沉声道:“可是,身逢这样的世道,我常常想,谁该死,谁不该死?谁是仇敌,谁又是朋友?只有想清楚了,手中的刀枪,才不会杀错人。请你转告杨安儿将军,让他也想一想吧!” 两人身在乱军阵中,稍稍驻马,四周的女真士卒便又多了起来。 雨声之中,唿哨之声连响,似乎藏身在铁甲骑士簇拥中的胡沙虎,又做了什么调动。 杨妙真警惕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看。 郭宁道:“你放心,今日的厮杀,到此为止了!” 杨妙真哼了一声。 她也料定胡沙虎不会再厮杀下去。这种身处庙堂、享受过荣华富贵的武人,从前有多么勇敢,现在就有多么卑怯,多么喜欢算计。这场仗再打下去,对胡沙虎毫无意义,他不会愿意再消耗自家私兵的。 但从前阵返回的女真士卒,还在一波波地经过,数量多了,总是很麻烦。 有些人不敢上来厮杀,而躲在后头放箭。天色本来昏黑如墨,雨水冲刷下,弓臂乏力,弓弦也松垮,箭矢杂七杂八地射出来,除了少数几支,没有射中目标的。 早前在边吴淀里,郭宁吃了暗箭的大亏,几名亲信俱死,自家也几乎丧命。这会儿他不敢放松,连忙集中精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挥动铁枪,将飞近的箭矢一一格开。 待回过神来,见杨妙真已然策马,往另一个方向疾冲过去。雨幕之下,隐约见得不少女真士卒呼喊着逃散,宛如波分浪裂。 郭宁嘿嘿一笑,催马向西,往范阳城头点起的松明火把前进。 袭取范阳城,是郭宁的主意,但具体的操作,他全都委托给了骆和尚。此时,在火把的黯淡光芒下,看不清城头上列队聚集的都是什么人。但郭宁相信骆和尚必不会令他失望。 他的骑术堪称精良,纵马在杂乱的敌阵边缘穿行,混若闲庭信步一般。有时候敌人追得近了,他轻勒缰绳回去,杀死几个,然后继续退走。敌人大叫大嚷地追逐,反而接连撞上了几拨从前头折返的同伴,彼此喧嚷,使得场面更加混乱了。 有一名雨中迷路的女真士卒,倒提着刀枪,如无头苍蝇般乱走,正撞在郭宁马前。 郭宁原打算手起一枪将之刺死,忽见这士卒花白胡须簌簌,心头一软,用枪杆将之打翻在地,策马跃过。 雨势愈来愈大,本来显得平坦的旷野上,明显地分出了高处和低处。高处的水像瀑布急流一样往低处流淌,使得地面愈来愈湿滑。郭宁的骑术很好,这时候还能自如抖缰而行,但有些女真骑士反而做不到。 有个女真军官模样的骑士纵马追得积极,把手下步卒都甩在后头。结果马蹄踏在泥泞地面上连连打滑,一时挣挫不动。 眼看郭宁杀气腾腾兜回头来,这女真军官惨叫一声滚鞍下马,手脚并用地在泥涂中打着滚,逃走了。 这倒是送上门来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郭宁抢上去牵了马来,继续往范阳城方向走  此时北面胡沙虎的本军方向,开始连续不断地吹起集合的号角,为将士们指示方向。显然胡沙虎下定决心,要退兵了。 而南面稍远处,杨安儿所部的位置,则传出短促的小鼓敲打声。这是利用鼓点节奏变化,传递讯息的法子。杨安儿聚集叛军才数日,就能够以之对抗胡沙虎的精锐私兵,可见这些反贼确有独到的手段。 郭宁估计,杨安儿在战场上这么笃定,说不定也早就准备了脱身之法,这样纵横山东十余载的人物,怎会那么容易被金军所欺呢。 正思忖间,西面不远处,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郭宁毫不犹豫地嘬唇作哨,发出尖锐高亢的声响。那支整齐行军的兵力,立刻循着口哨声过来。 “六郎,李二已经没事了,有医者给他诊治。随你出击的骑士,回来了十九人,各有轻重伤势,也都照顾好了。范阳城在我们手里,靖安民调兵驻扎各处,汪世显和韩煊也分遣精锐盯住了关键所在。” 说话的,是骆和尚。他很清楚郭宁会关心什么。 待到说完,却发现郭宁还在看着南面杨安儿设立中军的方向,若有所思。 骆和尚抹了抹光头上的雨水,瓮声瓮气地问道:“六郎,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杨安儿这一去,便如龙游大海;我们也得抓紧。” “按六郎上次推断,我们要在河北待到今年秋天?” 郭宁颔首:“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里,我们得把爪子磨利,把筋骨打熬结实…有很多事要做。” 第四十九章 入海(下) 大雨并没有一直持续,大约在申末酉初时分,雨势渐渐地弱了,停了。 范阳城的城门再度打开,两队士卒枪矛并举,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来。无数火把被士卒们高高地擎在手上,随着脚步上下晃动,远看仿佛两条火龙。 两队士卒,分别是郭宁和靖安民部下的精锐,在火炬映照下,那些战士们身披的铁铠、手持的种种武器反射出森然寒光,极显雄壮。 但队伍当中的人,却神情逡巡畏缩,走一步,恨不得退两步。 “粘割刺史,请!请!”靖安民在旁殷勤相劝。 粘割贞被靖安民扯着向前,走几步,长叹一声:“安民兄!这才过了多久?适才大雨,那纥石烈执中才稍稍收兵,他若是卷土重来,你…我…咱们都要大难临头!” “不会,他不敢再来,也没理由再来。”靖安民摇了摇头:“粘割刺史,你来看!” 粘割贞猛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战场边缘。 大雨虽去,夜色如雾。在晦涩天空下,只看到许多“涿州义勇”分散成五人十人规模的小队在打扫战场。 这些士卒们仔细搜索着每一片土地,行动有条不紊,仿佛很有经验。他们捡回箭矢和遗弃的刀枪,还有的士兵专门负责从尸体上剥下尚属完好的甲胄和戎袍,甚至连腰间的粮袋、怀里藏的铜钱也不放过。 粘割贞苦笑两声,想起这些人大都是漠南、山后的溃兵出身,他们从北疆最前线败逃至此,沿途大概就是这么过来的吧。 此时又有一队手持刀斧,神情警惕的士卒沿着土岗经过。他们一边走,一边搜索伤员。 战场上的伤员,以杨安儿这几天里纠合起的部下为主,便是此前与完颜丑奴所部猛烈对撼的那些人。他们一旦被发现,会得到些基本的救治,也会有人给一碗热汤,让他们缓一口气。 而女真人的伤者得到的救助,竟然少些。就在粘割贞的眼皮底下,有几个甲士受的伤并不太重,分明有希望活下来。结果那些士卒很干脆地手起一刀,搠死了事,然后招呼另外的同伴剥取甲胄。 “这…”粘割贞简直要跳脚,却又不敢。他勉强控制情绪,冲着靖安民冷冷道:“这样的事,也是大金国的臣民能做的?” “什么事?”靖安民茫然问道。 “那些纥石烈执中的部下,怎么就杀了?尔等安敢如此?” 靖安民哈哈大笑。 见他笑得欢畅,两旁手持火把的甲士,也都露出笑容。 “靖安民,你笑什么?”粘割贞探手指点四周,厉声喝问:“你们又在笑什么?” 粘割贞真的怒了。他毕竟是大金的刺史,有些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视! 边上汪世显慢悠悠地凑过来:“粘割刺史,安民兄的意思是,你看错了,那些人并非胡沙虎的部下。” 靖安民倒也罢了,他是涿州强豪,粘割贞不得不屈从。这个身份卑微的汪古人,在朝廷命官面前抖什么? 粘割贞有些不快:“我虽年过四旬,却不瞎!” “粘割刺史,你只要想一想就明白,那些人并非胡沙虎的部下。”汪世显重复了一句。 想一想?想什么? 见粘割贞的神情从恼怒到迷惑,从迷惑到震惊。汪世显手扶腰带,满意地挺起胸膛。 这几年来,大金的地方治理堪称一团糟;可大金地方官员们其实甚少蠢人。便如眼前这位粘割刺史,能在北疆战局溃败时,从兵荒马乱的宣德州脱身,随即又在涿州照样当刺史…其实一定是非常聪明的。 眼看着粘割贞有点明白了,汪世显又道:“今日杨安儿叛军攻城,来势汹汹,都指挥使苏灵通等人战死殉国。涿州、安州的义勇在粘割刺史的指挥下奋勇厮杀,将之击退。粘割刺史亲临前敌,激励将士、指划方略,这才拯救了涿州,保障了中都的安全,功劳极大。” “这…” 汪世显继续:“而在此过程中,无论你粘割刺史,还是咱们这些地方义勇,从来都没见过胡沙虎的部下,也完全不知道胡沙虎曾经率军至此。” “然则…” 汪世显诚恳地道:“我听说,胡沙虎其人在去年,就被朝廷下有司按问,诏数其十五罪,罢归田里。他现在,所有的精力都投在中都,想要打通中都关窍以复起。他的凭依,便是部下数千精锐私兵。粘割刺史你想,他哪里会将自家精锐一而再,再而三地投入在不相干的地方?只消我们严阵以待,他哪里舍得!” 粘割贞忍不住摇头。这汪世显,一边说胡沙虎从没来过涿州,一边说什么“严阵以待”,这满脸正经说瞎话的本事,便是放在朝堂上当个尚书都行! 汪世显等了等,问道:“方才我说的那些,粘割刺史以为如何?” 粘割贞沉默了许久。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至于反复纠结眼前的情形。顺着汪世显的话,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胡沙虎的凶暴狂悖,想到了胡沙虎对中都贵胄竭力结交却成效寥寥的局面,想到了皇帝对胡沙虎容忍却不信重的现状。更想到了中都城里丞相徒单镒、谏议大夫张行信等一批势力对胡沙虎的反感,想到了徒单镒这些年广布盟友、子弟于中外的强大潜力。 “没错,咳咳…”粘割贞正色道:“近日涿州发生的事,便如…嗯,世显所言。什么纥石烈执中或者胡沙虎,我没有见过。” 汪世显深深行礼:“刺史大人英明。” 粘割贞有些尴尬地受了一礼,转往战场的另一边去巡视了。 他是大定二十八年的进士,文采在女真人中,是第一流的。既然知道自己有亲临前线,指挥击破强贼的经历,那非得好好看看战场,把奏表写得花团锦簇才行。 至于今后的涿州,乃至今后的易州、定州、安州、保州、雄州等一大片地方的局势会如何,粘割贞懒得去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那郭宁居心叵测…可如今这局面,谁不是居心叵测呢? 在战场的北侧边缘,郭宁裸着上身,踞坐在一张马鞍上。 那匹夺自蒲察六斤的神骏战马,正愉悦地在附近绕来绕去。 背后的医官轻声道:“六郎,忍着点。” 不待郭宁点头,他便从郭宁的左腿拔出一枚入肉极深的箭簇,顺手往血淋淋的创口上拍了一糊草药。 郭宁猛抽了口冷气,格格地咬了两下牙。 好在这已是最后一处伤口了。虽然他穿着青茸甲防身,可甲胄已经破损的不像样子,重又变成零碎铁片了。他的胸前、双臂、腹部受伤多达十余处,好些地方皮开肉绽,观者无不触目惊心。 有些士卒特意从远处过来看看,然后回去向同伴们吹嘘郭宁的勇猛,叙说自己当年与郭宁并肩作战的经历。 但郭宁在这里治伤,并非为了炫耀。 他在这里,是因为医官方才在此诊治的一人,大概已经油尽灯枯,不太适合移动。 此时,在郭宁身前一副粗劣的担架上,昏迷许久的韩人庆悠悠醒转。 他的年纪老迈,体力虚弱,本来在战场上立即就会身死。但他同时又是生存经验极度丰富的老卒,哪怕已经昏昏沉沉,却凭着本能逃过了好几次劫难,一直到被打扫战场的将士们发现。 既然见到了韩人庆在此,那么胡沙虎突然来此,差点打乱全盘谋划的原因,就很清楚了。 韩人庆也没打算隐瞒,他挣扎着简单叙说几句,就要求见郭宁。而当郭宁匆匆赶到,他却晕厥了过去,此时方醒。 他哑着嗓子,发出像咳嗽一般的笑声:“六郎,你来,这里。” 郭宁按照韩人庆的吩咐,从他怀里取出了一把金刀。 “这是我早年从军的缴获…本想着,将此物留给子孙后人,不过现在,用不着了。我劝说胡沙虎,来涿州厮杀的时候,想着,等到胡沙虎斩了杨安儿,我再用这把刀刺杀胡沙虎。这样,在抚州害我族亲四十余口的仇,在涿州害我族亲五十余的仇,就都报啦!” 郭宁叹了口气。 “…算了,六郎。命数如此,我不怪你,只怪这狗世道!” 韩人庆仰着头,喘了两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嘴唇,肉眼可见地变得灰败,皮肤也快速地褪去血色,显出那种毫无生气的蜡黄。 见他喃喃开口,郭宁俯下身,将耳朵凑在这位老朋友嘴边倾听。 “六郎,你是能做大事的。你拿我的刀,杀那些该杀的人。” “好。” 片刻之后,几名士卒上来,看了看郭宁的神色。 郭宁微微颔首,于是他们把韩人庆的尸体抬走了。 第五十章 酒宴 杨安儿忽然起兵,震动河北。 他起兵时,自然有全套的檄文,痛陈朝廷无道,民不聊生,那些话,大都是真的。可兵灾一起,难道民不聊生的百姓们就能活了? 反贼起兵,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横扫乡里、劫掠物资、挟裹群氓!那只会把苟且偷生的机会摧毁,把勉强维持着的生存状态碾碎! 更可怕的是,有反贼,就会有朝廷清剿的大军。而大军过境,对地方的损害简直比水旱蝗灾还要可怕十倍。听说那杨安儿的麾下也是狼虎之士,若他们与官军拉锯往来三五回,那涿州南部的几个州县,恐怕就不剩多少活人了! 因此,杨安儿起兵之后,不止郭宁和靖安民两人立即作出反应,各地的乡豪、大族,也都纷纷聚集,预备应变。 数日之间,原本作为草市的新桥营,俨然成了个小型的军事据点。市集内外,处处都有营地,各个营地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物。 有些营地规规整整,营地里,有手持武器、神情凶悍的精壮汉子。也有很多营地零散分布各处,在里面待着的都是满脸愁容的百姓,他们或坐或蹲着,彼此也不说话,偶尔起身往新桥营内部看看,然后沮丧地再度坐下。 能够在营地里的,大都是安州南部比较殷实的富户了,至少也是中等人家。草市更外围,那些进退两难的、黑压压的许多人,才是这些日子里聚拢过来的贫民。 他们来此,倒未必因为新桥营这边有多么强大的势力,只是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人有群聚以求安心的本能。 他们下意识地赶来新桥营,投靠主持此地的安州南部大族。而大族们则嫌弃他们拖家带口,老弱太多,于是派出小厮、家丁驱赶他们,用棍棒和皮鞭威逼他们退走。 但这些百姓们能有什么去处?他们不敢冲进新桥营里,又不愿跑远,就只能在野地里等着,忧虑而默然地看着草市里头,等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发一句话,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昨日大雨之后,原本干燥的地面全都变成了稀汤一般的泥淖。他们依然在那里,有人又冻又饿,脸色惨白,已经飘飘忽忽的没什么人气。也有人开始向更外围去寻找可以生火的柴禾。 虽然各自都想办法,可大雨把许多人随身携带的干粮淋湿了,浸透了,有些薯粉之类甚至化开了。于是人与人之间,又多了几分疑虑,有人眼里现出凶光,在考虑该如何抢夺旁人的食物。 这时候,新桥营里头倒是热闹,许多馒头、炊饼、白熟胡饼,被端出来,供给各处营地手持武器的青壮,青壮们吃的高兴,有人舞刀弄枪地比武。 而在草市内部的宅院里,摆开了更加精致奢华的宴席。 酒席上的食物可远不止馒头、炊饼这些了,还有燥子粉、肉油饼、腰子羹、乃至各种肉食,还有好些酒。 能够参予宴席的,都是周围各处的头面人物,来自势力与俞氏不相上下的宗族或村社。有几家的族人分布甚至跨州连郡,影响力遍及数州。 “何老,若觉得此酒尚醇,不妨再饮一杯!”俞显纯客气地道。 他自己留着山羊胡子,看起来显老,却一口一个何老,对上首那名锦袍老者十分尊重。 被他唤作何老的,是来自雄州的何泰。此君乃是在地方大族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一名首领,早年曾出任过南京路的幕职官,致仕以后,身上有个从六品上奉直大夫的散官头衔。 此前郭宁遣汪世显来,意图与俞氏达成合作,使溃兵获得妥善的立足根基。 俞景纯受过郭宁的恩惠,又与汪世显交好,故而立即就看好这次合作。他的兄长俞显纯也没有反对的意思,毕竟俞氏的武力甚为孱弱,若能引入强有力的外援,必能获得双赢。 但这样的大事,俞氏一家是做不来的,必定得推动周边的诸多地方势力,所以俞显纯自然要与何泰商议,征求他的意见。 但何泰到了这把年纪,起起落落的人物见得太多。他根本不看好溃兵们能成什么局面,故而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督促着俞显纯,要他不断借故推脱。 正因为何泰的要求,前后月余时间里,俞氏只赠予溃兵们少量的粮秣接济,使得这支部队的物资储备,一直停留在最低的限度。 在何泰看来,溃兵们毕竟没有根基,徒具勇力罢了,他们纵能一时煊赫,迟早会难以为继。 而地方大族们掌握着粮食、物资,有时多给些,有时少给些,就如训犬那样慢慢地调教这些溃兵,假以时日,必能如臂使指…这不比徒单航手里那几百奚军强? 何泰只不曾想到,杨安儿忽然起兵造反,使得诸州的局势骤然紧张。 何泰自有宗族家丁武力,但他也很清楚,这种家族武力无法与杨安儿的虎狼之师正面对抗。 朝廷若不能立即遣军来援,杨安儿纵横太行以东,燕山以南,除了一个屯驻重兵的中都,他想打谁就能打谁。任何力量在铁瓦敢战军面前,都不比一个鸡蛋更坚固。 因为杨安儿所在的定兴县距离雄州不远,何泰立即就带着自家老小和诸多下人、仆役,一口气赶到新桥营暂避。 与他一起的,还有何氏掌控的一些保甲兵力和埽兵。其中有不少,是何氏历年来招募的勇士,身具不凡的武艺。 粗略估算,以何氏为首,加上新桥营的俞氏、保州金台驿刘氏等,加起来手里的乡勇将近千人,还有骑兵五十余,也算是不小的力量了。 何泰仰脖一饮而尽,呵呵笑道:“显纯,你且等着。那杨安儿要起兵造反,必定四处挟裹地方上的壮勇,而咱们这一带,说起壮勇,无非是那些溃兵。所以杨安儿与那郭六郎,是非得较量一番的,此前在故城店的交锋根本就不算什么,恶仗还在后头!” 俞显纯苦笑道:“这样的话,岂不更麻烦?” 何泰招手,示意婢女过来,把酒满上:“不麻烦,不麻烦。让他们厮杀去,杀得疲累,杀得损失惨重了,朝廷的兵力也该到了。到时候,他们一扫而空,这偌大的地盘空出来,不正好供我们施为?” 他语重心长地道:“显纯你要明白,这些强横之人,在本地只能威风一时。他们是迟早会刮过的风雨,而我们,才是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林木,我们的长处,不在枝繁叶茂,而在根深蒂固!” 俞显纯暗中叹气。 根深蒂固? 这些乡绅大豪来时,甩开了地方上的百姓不顾,只求保护自家的安全。如今新桥营外流民数以千计,其他地方还要更多。一旦人心丧乱,百姓们哪还会记得与地方乡豪的关联?上下之间离心离德,真到了坏事的时候,有人要掉脑袋的! 想是这般想,俞显纯连连点头:“何老高明!” 他正要措辞继续夸赞,外头的仆人连声嚷道:“俞二爷回来了!” 自从杨安儿起兵,俞景纯便领了精细之人,前去探看。这一去就是五六天的工夫,也没什么消息传回来。俞显纯兄弟情深,一直有些忧虑,只不过不行诸于外罢了。 这会儿听到仆人报来好消息,俞显纯连忙道:“快请二爷入来!” 片刻之后,俞景纯当先步入厅堂。 俞显纯随手取了了一个杯盏,倒了酒,哈哈笑着迎上去。却见俞景纯踏入厅堂之后,向侧方一让,稍稍躬身。 在他的后头,一名年轻人阔步迈入。 这年轻人身材很高大,穿一件圆领袍子,戴着黑纱软脚幞头。他约莫身上带着伤,所以行动有一点点不便,但举手投足的意态却很闲适。当他踏入厅堂,环视众人一眼,眼神顾盼间闪动的锐利光芒,又让俞显纯心中一寒,感觉出杀气腾腾的意味。 这处厅堂是俞氏大宅里的正厅,但布置在厅堂周围的护卫,大都是何泰的人。 此时眼看这年轻人甚是陌生,身后还带了几个身份莫明的随从。一名何泰亲信的护卫素来骄横,立即从侧面上来道:“你是何人?且通报了姓名!”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来拦。 这动作未免无礼,终究这里是俞氏的宅院,哪容得何氏的家丁摆出主人架势?俞显纯眉头一皱,立即便要起身缓颊。 却不料年轻人脚步不停,而他身后窜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猛地挥动斧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谁也没想到有人忽然动手。 那少年人倒不像是凶残之辈,他的手斧是反拿的,斧背朝前。可这斧子的重量太重,寸许宽阔的斧背砰地砸在护卫的脸上,便如石头杂碎果仁那般,顿时砸了个满脸骨骼俱碎,眼珠迸飞。那护卫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就倒在地上,先是捧着脑袋挣了两挣,然后不动了。 厅堂中一片哗然,好些人离席而起,也有人抽刀拔剑。 年轻人身后,则有数十名顶盔掼甲的武士一拥而入,掌中刀光如雪,映得满屋森寒。 “倪一,莫要动粗。” 年轻人随口吩咐一句,大步来到何泰等人的酒桌旁,沉声道: “杨安儿在范阳城下战败,已经向南逃窜,预计会经过霸州、清州入山东。涿州很快就会平定下来,雄、安、保、遂、安肃这五州,也不会再有动荡。我此前说过,五州范围内,若有保伍废弛,壮丁逃散的所在,我们愿意抵上壮丁的员额。这件事,现在能办了么?” 他的话说到半截,席上所有人便反应过来了。 这年轻人便是郭宁! 这才几天功夫,他把杨安儿赶走了?那可是威名赫赫的杨安儿,是以精锐着称的铁瓦敢战军!就这么退走了?这得打成什么样的仗? 所有人将疑惑的眼光投向俞景纯。俞景纯苦笑一声,微微颔首。 这是真的! 杨安儿已经是所有人都不敢招惹的狠角色,这郭宁逐走杨安儿,又是多么厉害? 此人真不可小觑…他果然如传闻中那样,是一条猛虎! 郭宁说话的当口,厅堂中的血腥气已经弥散开来。俞显纯反应很快,立即应道:“那是自然。这件事,是我们大家早就想办的,一定会妥妥当当的办好。” “新建的保甲中,催督赋役,劝课农桑的事,都托给诸位。但诸位遣出的人手,不得鱼肉百姓,不得强取豪夺,不得以我们的名义胡作非为。” “那也是自然。都是乡里乡亲,我们若胡乱行事,岂不是坏了自家名声?”俞显纯继续点头。 “最后,将士们的军俸,不能比照着保甲壮丁,而按照缘边永屯驻军的数字,另加三成,按月给付。保甲这边,由景纯先生统一汇总负责,我这里,也会指派专人与景纯先生协作。” 按照缘边永屯驻军的数字给?还要另加三成?这可不是小数目!俞显纯心里痛得抽搐,但他眼看席间诸人面如土色,只得连声道:“好!好!咳咳,这是舍弟的荣幸。舍弟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 “那就这么定了。” 郭宁一点都不耽搁。他转身就走,很快就离了厅堂。 而外头马队驰骋之声大作,也不知有多少人悄悄掩到了近处,这时才大摇大摆地离去。 想到自家方才或许逃过了掉脑袋的劫难,一众豪强人物愣愣地坐在席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俞显纯毕竟是东道主,他咳了两声道:“何老,诸位,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以为…” 说到这里,他觉得何泰的神情有些不对,仔细一看,这老儿浑身冷汗不停,湿透了浑身衣袍,人已经吓得快要晕厥过去了。 第五十一章 如数 这么一来,酒宴是进行不下去了。 原本满怀豪情壮志的乡老、族长们满脸仓惶,没谁还有喝酒的兴致。 俞显纯叹了口气,吩咐仆役们带着他们出外,各自休息休息,定一定神。当下众人各自往外,有些人离开的动作太快,带翻了摆放美食的桌子,还有人被门槛拌了个跟头,摔了一脸的血。 几乎瞬间,原本热闹的厅堂就变得冷清异常。 除了地上那具面门冒血的尸体,便只剩下俞氏两兄弟。 有几名仆役在后头探头探脑,打算进来收拾狼藉,俞景纯摆了摆手,让他们稍安勿躁。 两兄弟年齿相似,相貌也很像。仔细分辨的话,俞显纯的体魄更结实些,肚子凸起,手腕上套着铁制的护腕,指掌骨骼粗大,显然练过武。而俞景纯是个书生,高些瘦些。 俞显纯问道:“范阳城那边的情形,果然如那郭宁所说?” 俞景纯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对外的说辞罢了!” “怎么讲?难道他们虚报了战果?又或者,那杨安儿其实外强中干?”俞显纯心头一喜,连声问道。 “兄长有所不知,那杨安儿其实,并非被郭宁击败的。昨日在范阳城下击败杨安儿所部的,乃是胡沙虎的大军。” 胡沙虎是个常见的女真名字,俞显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脸色一变:“你是说,纥石烈执中?他怎么在此?” 俞景纯虽然并不曾亲眼目睹,但他在范阳城易手之后,立即就赶到现场打探,这才能够与郭宁一起到新桥营来。昨日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他早已询问得清楚,当下便将过程绘声绘色地一一说了。 俞显纯默默地听他说完。 “也就是说,胡沙虎率部来涿州,打算夺取剿灭叛贼的功勋。当他即将击败杨安儿的时候,郭宁却派出部属夺取了范阳城,而他本人率数十骑陷阵,冲乱了胡沙虎的本队,遂使杨安儿安然退走?” “正是。” “那涿州刺史粘割贞,就拿郭宁等人没有办法?那胡沙虎吃了这么大得亏,就甘心退走?” “说来荒唐,但真就如此。” “粘割贞,一措大尔,软弱在所难免。”俞显纯又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战场厮杀的事,真不是那郭宁吹嘘?真是胡沙虎本人率军,然后不敌?胡沙虎乃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大帅,麾下名将如云。诸如乌古论夺剌、蒲察六斤、完颜丑奴等人,都是沙场名将,勇猛善战!” “其余众人的动向,我不晓得。但郭宁突阵之初,蒲察六斤带着数百拐子马拦截,只一合便死。兄长你现在追出去,便能看到郭宁骑着的青骢马。那匹马,就是他杀了蒲察六斤以后,夺来的。” “真没想到,草莽之中,竟生如此恶虎。” 俞显纯重重地吐了口气,沉吟良久。 俞景纯等了一阵,低声道:“此人端地勇猛大胆,那是我亲眼所见,深觉震骇。兄长,之前我就说过的。” 俞显纯摇头道:“我担心的,不是他个人勇猛,或者不勇猛。” “兄长的意思是?” “朝廷衰败,女真人腐朽,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过去这些年,之所以撑着场面不摇,是因为上头的官员、下面的草民还延续着早年的习惯,又有我们这等豪强大姓竭力居中维持,不使地方败坏,不让人轻易去戳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俞显纯握着护腕,在厅堂中来回走了几步,继续道:“可是,前年野狐岭大败,去年密谷口大败,终于让人看清朝廷的力量虚弱到了什么地步。所以,老实了很久的杨安儿会再次造反;而郭宁这样的溃兵首领,竟敢直接控制城池,乃至与朝廷大帅厮杀…” 他站在俞景纯面前,比划着手势道:“上头的女真贵人是怎么想的,又会怎么做,上百年下来,已经成了套路,我们应付起来不难,也做得熟练。可下面的草民一旦尝到了甜头,敢于用刀剑来攫取利益,那就麻烦了!” 说到这里,他先往厅堂门口看看,再折返回来:“那郭宁,原先不过是昌州的永屯军正军罢了!能有什么见识?此人如此勇猛,就难免不懂规矩,行事狂妄无度…很容易就旋起旋灭!景纯,我实在不愿将宗族的利益与他们捆绑到一起!” “咳咳…兄长,那郭宁倒也不是不懂规矩…” “笑话!”俞显纯有些激动:“你刚才也是听到的,那郭宁要我们按照缘边永屯驻军的军饷数字,再加三成,按月给付!” 他举起手,止住俞景纯的言语,语速很快地道:“这几年山后诸州驻军将士的军饷是多少,你知道么?只普通一名正军,每月就要五百文钱,八斗米!那郭宁的部下如今将近两千五百人,算上军官的份,再加三成,每月就得两千五百贯的钱,四千石的米粮!” 他忍不住拍打案几,咆哮道:“开什么玩笑!这几年水旱灾害不断,我们这些人报效朝廷、安抚黎民,费了多大得力气,花了多少钱粮?如今再怎么家境殷实,也凑不出这么巨大的数字!” 适才郭宁在时,俞显纯被他的威势所慑,唯恐一个不好就丢了性命,只得连声答应。这会儿想到如此巨大的开销,那与持刀挖他的血肉何异?简直让人痛彻心扉! “兄长!兄长!”俞景纯上来几步,扯住俞显纯的胳臂,低声道:“你听我说完!” 俞显纯瞠目怒道:“还有什么可说?” “兄长,那郭宁来时,向我提了个建议。他说,之所以要我来担任这个汇总负责之人,是因为信得过我新桥营俞氏的手段,也有意与我俞氏修好。郭宁说,只要我们出面,将钱粮按月给齐;事成之后,俞氏付出的钱粮如数奉还。其余各家给付的钱粮,我家和郭宁三七分成!” “嘶…”俞显纯倒抽一口冷气:“什么,你再说一遍?” 俞景纯往厅堂的后门看看,确定仆役们都站在稍远处,才沉声重复:“他说,事成之后,俞氏付出的钱粮如数奉还;其余钱粮,由两家三七分成!” 见自家兄长脸色阴晴不定,俞景纯又道:“兄长,这世道一日不如一日,天晓得什么时候闹出大乱子?我们手头多那么一把糠米,就能多召一个壮丁,把我家的庄子修建得再坚固一分…” 他探手虚握,加重语气:“那就等于多一条命!” 俞显纯垂下眼睑,盘算了片刻,摇了摇头:“你说的对,但还有不周到处。” “兄长,那郭宁对我们已经很耐心了,还多亏了汪世显念着交情,屡次斡旋!若我们再犹豫下去…” “不犹豫,不犹豫,你听我说完。” 俞显纯正色道:“如今这世道,眼看大乱将至,能有数千精兵维持地方平靖,是件好事。既是好事,我们地方各家也得拿出诚意来。故而计算军饷,绝不能按照当年北疆那种自上而下克扣过十七八道的数字,而按照朝廷法度明确的数字。那是多少?” 俞景纯是当家之人,对往来簿册上的数字记得清楚,当即道:“若按朝廷的制度,每名正军每月当有钱二贯、米九斗五升、绢四匹,另外,每月给补买马钱四百文。” 俞显纯重重点头:“好!就按这个数!” 俞景纯被自家兄长的黑心肠惊住了,过了半天才颤声道:“兄长,这要的也太多了!” “你慌什么!先报出这个数来,再慢慢商议,一点点往下谈!”俞显纯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在厅堂里又往来走了两遍:“叫仆婢们进来收拾,重新摆酒!再把各家的首领、族长都请回来,细细商议!” “咳咳…若有人坚持不愿?” “那,你就去问问郭宁。我想,杨安儿虽败,一定还有余部流窜诸州。那些,都是穷凶极恶的贼,对么?” 第五十二章 靠山 郭宁在数十名骑士的簇拥下出外。 都说军队似铁,锤炼成钢。数日前溃兵们刚集结时,不少人还难免带着一年来养成的松散之气。此前在范阳城稍稍与敌接触,除了郭宁带人陷阵,绝大多数人只进行了一次武装行军罢了。 可就只这次简单的行军,许多人心头被堵塞的关窍忽然被打开了。那些曾经出身入死的战士,就像是沉埋许久的武器,忽然间就磨去了层层铁锈,露出了沙场男儿的真面目。 此时数十骑簇拥着郭宁,虽然身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泥泞,也并没有谁格外盛气,却自然威势非常。起初郭宁还要小心地勒着缰绳,从从人群当中的空隙缓缓而过,后来人们便自行让开了道路,还有人在道路旁匍匐下来。 作为少年傔从们的首领,倪一紧随在郭宁身边,把自己的斧子横在马鞍前。 通常来说,大金国的士卒们都有随身携带一件或几件副武器的习惯。比如用来破甲的流星锤、铁骨朵,或者用来投掷的短刀、手斧。 倪一的这把斧子,却不是手斧,而是一把正正经经的伐木斧头,非常的重。所以方才倪一用斧背敲击,轻而易举地就把一名凶悍护卫的面门砸碎了。斧背虽然擦过,这会儿还有一丝丝的血迹,慢慢凝固成了黑色。 那人应该是死了吧? 六郎事前说过,不要随便动手,所以我本想手下留情,只将他砸晕来着。 可是我头一次在六郎面前表现,一时用力过了…六郎会不会不高兴? 倪一小心地看看郭宁的神色,然后学着郭宁的样子,严肃而冷峻地扫视着附近的人。 他看到许多人恭敬地俯首,看到他们毫不犹豫地跪倒在泥涂中。 这等尊崇,当然不是向着他,而是向着六郎。但倪一仍然觉得,胸中生出压抑不住的亢奋。 自记事起,倪一就像卑贱的枯草,受尽了羞辱。虽然他竭力磨练武艺,可北疆的永屯军士卒,在上头叠床架屋的女真贵人眼中,哪有什么地位可言? 他和他的家人、伙伴们,每天吃的是糟糠,用的是种种粗劣武器,被人驱使着一次次往草原上去,和那些野兽般的蒙古人厮杀,为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军、元帅们搏取功勋。 倪一一直以为,人活着就是这样,不断的杀人,杀到某一天被人所杀,浑浑噩噩地死去。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他身边的亲人、袍泽,也都是这样想的。大金的士卒这么一代代地被贵人们驱使,做牛做马,有时候要做狗做狼,都是理所应当。 毕竟卑贱的蚁民们只有依附在贵人身边,才能得到朝廷一点点的供给,才能活命。 但现在,他忽然发现,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带人停在外围等待的汪世显迎了上来。 与胡沙虎厮杀一场以后,郭宁又夺了些战马,能够策马疾驰的将士反而不够。汪世显的亲信部下们,都是能骑劣马、长途奔行的汪古人,所以全都被抽调在骑队中。 汪世显一向以擅于周旋而自傲的。此前他反复向郭宁说,他与俞景纯有过命的交情,必定能够通过俞景纯拉拢俞氏宗族,进而使得安州左近的地方大族,都站到郭宁一边。 只可惜好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反而导致郭宁聚集的将士们几乎陷入物资供给不足的窘境。 这会儿郭宁藉着击退胡沙虎的威风,亲自出面寻俞氏谈话。汪世显并不出面,乃是预备在万一时出来唱红脸。 这时他匆匆问道:“六郎,怎么说?” 郭宁颔首道:“俞氏兄弟二人都很聪明,他们同意了。” 汪世显想了想,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果然还是六郎的威名更管用。看来,俞氏两兄弟,都是吃硬不吃软的!” “非也,只是时局逼迫他们下了决心。”郭宁笑了起来。 “六郎,既然新桥营这边,已经有了结果,那我们接着就去渥城县,见一见安州刺史么?”后头有名骑士兴冲冲地问道。 郭宁微微摇了摇头,继续对着汪世显道:“和俞氏达成合作以后,一应事宜都由世显兄牵头来办。但有一点,你要想清楚。” “六郎但请吩咐。”汪世显拢过辔头,跟在郭宁的马后。 “我们和俞氏的合作,是各取所需。我们出武力,负责威慑甚至杀戮,他们则做一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传声筒和敛财工具。此前俞氏不相信我们的武力,所以不愿意与我们合作。如今两家虽然合作了,但俞氏依然不会完全相信我们。” “什么?”汪世显策马走了一程,忍不住道:六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想,这数日之内,杨安儿再度起兵作乱,大张旗鼓杀向山东;靖安民能够带着他的部下义兵掌控涿州;我们这些卑微之人和曾任右副元帅的胡沙虎厮杀,然后全身而退,谁也奈何不得。这代表什么?代表大金的局势,正在加速败坏;大金的秩序和体面,眼看就要荡然无存。” 郭宁略提高些嗓门,他这些话,不止说给汪世显,也是说给身边所有部属听的: “蒙古人就在北面虎视眈眈,而大金的局势混乱至此,谁还会相信大金能保障百姓的安泰?在这种局面下,那些表面上温良恭谦的玩意儿,很快就会被扔到九霄云外。俞氏要维持他们在新桥营的利益,要在必然到来的大乱局中立足,靠他们的嘴皮子不行,靠我们的武力,也不是长久之计。归根到底,只能靠他们抓在自己手里的刀枪。” “六郎是说,那俞显纯之所以答应得爽利,因为他决心藉着与我们合作的机会,利用我们的武力,来满足他的胃口?俞氏宗族上下都不装了?他们要大举扩张其自身力量了?” “正是。” 汪世显沉吟片刻,冷笑两声:“俞氏宗族想要如何,实无妨碍,终究我们的根基不在河北。但我们不是掌握在乡豪手里的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轮不着俞氏向我们指手划脚。还有一点最是重要,既然说好了三七分成…该属于我们的,便是一枚铜钱、一粒谷子也得给,谁也别想欠我们的账!” 郭宁哈哈大笑。 笑声中,他又道:“毕竟在这世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想要在这世道立足,真正能倚靠的,只有自己。俞氏能有这样的态度,很是明智。那么,我们呢?” 郭宁目光炯炯,看着诸人:“我们这些人,早就被出卖、被抛弃过了。如今只靠着自己手上的刀枪,给自己找一碗饭吃,找一条活路走。到了现在,饭能吃饱了,但却刚刚上路。诸位以为,此时此刻的我们,有必要去倚靠谁,仰赖谁吗?” 郭宁话音未落,倪一已经嚷了起来:“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 嚷完了,他才想到自己身份不够,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 而骑队中有些人,隐约额头汗出。 原来就在昨日晚间,靖安民与粘割贞在涿州城里深谈一场,达成了一致。粘割贞依旧当他的涿州刺史,而靖安民以粘割贞部下“涿州镇防千户”的名义,协助粘割贞稳定涿州,事实上获得了涿州的控制权。 这个职务,连带着附带的从七品上忠武校尉散官,粘割贞立即写好了任命文敕,当晚就遣人急递中都,只等有司用印即可。 早年间,武官就任可没那么容易,除非路一级的大员委任,否则跳不过中书省的重重关隘。 可这两年边疆不宁,正是用人之际,中都朝廷对各防州、刺史州送来的任官文敕几乎来者不拒。反正俸禄都是地方筹措,也不需中都耗费什么。 以地方刺史的权力能给出的,最高就只到从七品。粘割贞这么做,算得诚意十足,今后一段时间里,他和靖安民在涿州的合作不成问题。而靖安民及其部下,就此获得了官方的身份和认可,也是大赚不赔。 溃兵们因为出身的缘故,普遍对朝廷保有几分敬畏。此时眼看着靖安民所部摇身一变,成了吃皇粮的涿州镇防军、朝廷的兵,难免有些羡慕。 当下便有人提议,郭宁回到安州以后,也应该去见一见安州刺史徒单航,仿照靖安民在涿州的例子,取得一个官职,给部下们安排好前程。 此时听郭宁说了这些,这些人才明白,郭宁的兴趣全不在此。当下有人连连颔首,深以为然;也有人的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一闪而逝。 郭宁看在眼里,神色上没有流露出来,笑对众人道:“该回馈军河营地了。” 第五十三章 租税(上) 渥城县,安州刺史府。 堂前的空地上停放着一排大车,仆婢们正流水价往来于内外,搬出大大小小的箱笼,得力的管事崔贤奴带着几名亲信,挨个检查箱笼有没有捆扎牢固,时不时呵斥几声。 几名披着罩衣的女眷站在门廊旁边,有人哭哭啼啼。 面容严肃、法令纹很深的徒单航皱了皱眉,便有婆子过去,劝说她们安静下来。可是女人们反而哭的更加悲伤了。 有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起初抽噎,也不知婆子说了什么,忽然引得她放声大哭:“若在中都,哪会有这样的事?我早说了,就在中都最好,哪怕是在国史院、太常寺挂个闲职,也胜似做这个朝不保夕的狗屁刺史!” 这话可就过分了。 换了其他人在大庭广众下这么抱怨家主,早就被狠狠叱骂。可这位乃是徒单航的正妻,渤海大氏的嫡女,是有资格做诰命夫人的!她抱怨两句,婆子敢说什么? 徒单航自己,都只能眼角抽搐两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徒单航当日离京,是因为牵扯进了朝堂上的儒臣与旧时权臣胥持国所遗派系的争斗,被当作族中付出的代价,所以走得甚是狼狈,确实有些委屈了新婚的夫人。 但他毕竟是徒单氏的子弟,再怎么仕途不利,总不至于被扔到陕西路那等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地方。 中都固然很好,安州本也不错。若没有过去两年的战事,安州在中都路算富庶的地方,而且但有治绩,也便于中都的族亲们稍稍运作,在行止簿上早早列名,以求迁转。 至于现在这局面,谁能想到溃兵们忽然抱团,聚集起了这么大的势力?谁又能想到,就在中都路的范围之内,朝廷的威望会跌落到这份上? 徒单航甚至觉得,真要是杨安儿杀来,自己奋勇杀贼,力战而死,倒也壮烈。如今去了杨安儿这头狼,却来了郭宁这条盘踞本地的猛虎… 当日此人就拒绝了我的善意,如今他要什么,做什么,全然难以猜测! 徒单航只听说,在涿州那面,已经陷入了荒唐局面。三天前,刺史粘割贞成了溃兵首领靖安民的傀儡,只有他自己还在掩耳盗铃,装作一切如常。而那个野战击退了胡沙虎、一举控制涿州的郭宁,此刻正率军往安州折返… 我徒单航是中都贵胄,是要脸的,可不愿意效法粘割贞这软骨头!眼下这局面,保住朝廷脸面的最好办法,就是根本不和那郭宁照面! 眼下正是春耕时分,我且去巡视田亩禾稼,等局面稍定,再作区处。另外,还得向雄州永定军借一些兵马,无论如何保住自家安全,以震慑那些溃兵! 至于渥城这里的情况,我也得掌握住了。嗯,不妨给新桥营那边的俞景纯传个话,让他想办法斡旋一番,先探一探郭宁的底! 还有很多事,都要盘算清楚呢,我这刺史,真正是日理万机,当得何等辛苦?偏偏家中这位主母,只晓得哭! 耳畔听得大氏夫人仍在抱怨,徒单航愈发焦躁。 “阿鲁带!张郊!”他喊道:“将那些百姓驱得远些,家中闲话,莫让他们听见!” 当日萧好胡和亲信部下皆死,他麾下的数百奚军一片大乱,逃散了不少。徒单航听说这情形,连忙派人去招揽,发现有个小首领张郊还在,便以他牵头,聚集了百余人。 如今渥城县里的武力,便分别由司军夹古阿鲁带、军辖张郊两人负责。夹古阿鲁带是徒单氏的家将,有些勇力,脑子却不好使,这会儿不知去了那里,只有张郊急匆匆过来。 老实说,张郊自己也有几分茫然。 当日郭宁杀入高阳关时,他是被郭宁无意间放过的一人。后来还一度庆幸萧好胡等人皆死,才给了他直接在安州刺史门下为官的机会。 可现在看来,咳咳…徒单刺史所代表的大金朝廷,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威严不可侵犯。至于这位刺史本人,甚至有些迂腐。 张郊当然明白徒单航的意思。 徒单刺史岂止不想外人听到自家女眷的胡言乱语,更不想让全城之人知道他这个刺史要仓惶出城。哪怕他打着巡视禾稼的旗号,还是愈少人知道愈好。 可徒单航也不想想,这刺史府上下,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早上夫人刚收拾细软,底下的判官、司吏、抄事、公使就全知道了。大家都是本乡本地之人,谁能瞒着谁? 这事儿说起来古怪,按说杨安儿才是反贼,而与杨安儿对抗的郭宁自称义勇,非是贼寇一类,众人没必要紧张到这份上。 但一来,刺史都要暂避,下面的人还留在城里碰运气做甚?二来,威名赫赫的铁瓦敢战军都造反了,那些溃兵们个个凶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谁晓得会整出什么事来? 于是就在昨夜,全城的百姓都在往外溜。 渥城县中前后遭过几回括粟签军,百姓本来就没剩多少,而武力更是少的可怜。 昨天晚上张郊负责值守,可每处城门都只放了三五个小卒,城里居民哄堂大散,他哪里能阻?能做的,无非是等百姓们跑了以后,重新关上门吧! 倒是城外还有不少人从四乡左近奔来,意图等到天亮进入州城自保的,结果听说刺史有意暂避锋芒,无不骂着转向。 百姓们当然知道,城外不太平,溃兵、匪寇星罗棋布,这时候乱跑未必安全,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往新桥营方向去。 毕竟那里有几家大族乡豪聚集,听说与溃兵们也搭得上交情。 按张郊的估算,这会儿出城的百姓脚程快的,大概已经快到新桥营了。城里剩下的,无非是些老弱病残。 这会儿徒单航若能平心静气地仔细听听,就会发现城里安静得吓人,而在道路远处探看动向的百姓,其实也没几个。他只管放心大胆出外,并不会有多少人关心刺史老爷的出巡。 这局面,夹古阿鲁带也是知道的,他今日迟迟不在刺史面前冒头,正是为了避免尴尬。只张郊这个新进的部下,才不得不在鞍前马后地伺候。 正在张郊胡思乱想的时候,忽见身材雄壮如木桩的夹古阿鲁带,正飞也似地从前头狂奔过来:“刺史!刺史!” 徒单航脸色一沉:“慌什么!体面一点!” 夹古阿鲁带连忙放慢脚步。但他之前跑得太快了,这会儿气喘如牛,满头大汗,一时间缓不过来。 徒单航又不耐烦:“怎么了,快说!” “那郭宁本人,原来领兵往馈军河去了!并没有来渥城县!” 徒单航的身体晃了晃,连忙扶住车辕站稳。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他的脸色一下子红润起来,许久不见的矜持意态也瞬间恢复了些许:“哦?看来,此人还算有分寸,看来,他对朝廷,到底还是敬畏的!” “不过,他派了一名部下,领着一队人马进城了!” “来的好快!”徒单航再次觉得脚软,他握住车辕,厉声道:“那郭宁遣来的,是何等人物?领着人马多少?他们要来干什么?” 夹古阿鲁带哪里说得清楚,正在瞠目结舌,不远处的岔路口有人轻笑了两下,扬声道:“我家郭郎君遣来的,是我汪世显。随行有兵士一百,车驾十具。来此,是代表安州百姓,向徒单刺史缴纳过去两年积欠的租税。” 第五十四章 租税(下) 代表郭宁东奔西走的任务,一向是汪世显在负责。 他虽然是汪古人出身,但年少时家境不错,正经读过书,进过学的。论谈吐,纵不能和那些有大学问的儒生比,比起郭宁麾下的酒肉和尚、中都地痞和军中粗汉们,总是强出不少。 而且这阵子,汪世显连续见了不少早年只能仰望的大人物,谈了不少大事,自家的信心和气度,都和前些日子困居新桥营时大不相同了。 这会儿他人在数丈开外,一语惊人,顿时使得徒单航精神一振:“什么?租税?” 徒单航在安州年余,最头痛的问题,其一是军事力量的重整,其二便是税收。 说到大金朝廷的赋税,种类甚是复杂。 正常的主要税种,有效法辽、宋旧制,依托土地的两税;有按照土地、奴婢、屋舍、牛羊等财产规模推定的物力钱;有针对丝绵绢帛的户调;有专门针对女真猛安谋克户的牛头税;还有盐、茶、商、关等税。 大体来说,较之于南朝宋国,大金的税率不高,有关折纳、省耗的诸项规定,也很体贴百姓,所谓“立法也周,取民也审”是也。世宗当国的时候,南朝的宋人甚至连年向北方逃亡,数以万计。 然而大金朝与历朝历代相同之处在于,能够落在法令文书上的赋税,每一项都是善政;可实际上百姓们真正承担的,随着时日推移,越来越多,远不止纸面这些。 不谈底下胥吏搞的浮收、抑配、户减而赋不减等手段,中都朝廷的贵人们一旦账上紧了,大笔一勾,什么铺马钱、军需钱、免役钱、河夫钱种种名目,滚滚而来。甚至还有朝廷出面,理直气壮向天下百姓预借未来数年租税的神奇操作。 而每逢征战,所有这些苛捐杂税更会十倍百倍的翻上去,一切掊克之政靡不为之,乃至挖地三尺,破家无数。 虽说朝廷明令,遇有差科,必按版籍,先及富者,可当时输赋税于官,先经有力者结揽,或者为兼并者所揽。于是县吏、乡胥得以为奸,硬生生地把一个个州县,搞到民尽财穷,而乡豪势力大增。 徒单航在安州上任以后,一直力图振作,可他能做什么呢?渥城县以外,仗着早年六路括田的成果,应该输租的官田有的是,但没人耕种,百姓早都逃散了。应当输税的私田也有许多,但那些都归属于底下的司吏、里正、主首之类小吏,他们彼此盘根错节,声息相通,徒单航想对他们做什么,难比登天。 有好几次,徒单航已经被他们的阳奉阴违惹得暴怒,可他能怎么办? 过去数年北疆多次恶战,朝廷在河北路、中都路竭尽全力地括粟、签军,早把一处处军州抽空。徒单航倒是想威慑一番,可他在渥城县里,竟抽调不出过百人的射粮军。 手头没有兵,所以征不到钱粮;没有钱粮,所以招不到足够兵。这个局面兜兜转转,几乎让徒单航彻底绝望了。而中都路那里,一道道的命令还在颁下来,朝廷要筹粮、筹钱、括马、征发,样样都是重臣大员督办,可徒单航一样都办不了! 连年大灾大难之下,正税都没有了,哪里有余力去办这些? 去年末,他转向各地溃兵下功夫,想充实刺史府的力量,去压制新桥营俞氏为首的乡豪。结果好不容易说动了奚军,其首领萧好胡瞬间就被那郭宁杀了…剩下的百余人,都如胆怯的鹌鹑,缩头缩脑干不了事! 自泰和年间定考课法,作四善、十七最之制。徒单航自己比照制度盘算数回,心知就算叔父徒单镒亲自坐镇吏部,翻烂了自家的行止簿,也找不出提拔的理由来。 直到这时候。 徒单航一声惊呼出口,自觉大失朝廷官员的体统。可他实在按捺不住情绪,忍不住又上前几步,死死地瞪着汪世显:“你刚才说什么?” 汪世显连忙紧赶几步,对徒单航行了个标准的撒速之礼。抬起头来,满面春风:“刺史老爷请看。” 他抬手指点:“随我来此的,有大车十辆,城外还等着十辆。这些车上,装的乃是先期运到的租税,先补上去年的夏税,照着泰和年间六路括地以后的田亩数字,按亩取三合,尽数在此。” 徒单航提着袍脚快步过去,掀开车上的篷布,果然这沉重的车辕骗不了人,满车上装的都是粮袋! “这…这些粮食…这么多粮食,都是哪里来的?”徒单航下意识地叱了一句,又放缓语气:“夏粮也还罢了,那是小头。秋税亩取五升,还要纳秸一束十五斤,就不是小数目了…秋税又在哪里?” 汪世显脸带笑容:“按照刺史老爷的安排,安州各地原本荒废的保甲,这会儿就开始重新耕种了,举凡农桑等事,都会有人妥妥贴贴地做好。及至八月,整两年的秋粮全额奉上。另外,从下个月开始,本州该有的物力钱,去年积欠的秋粮,也会陆续奉给,最迟到六月,一定使刺史老爷对上有个交代。” 居然还是按照我的安排?徒单航冷笑一声。 “你家的首领,那位昌州郭宁,想要什么?” 汪世显又施一礼:“安州凋敝如此,朝廷再有征发,实在难以承受,还请刺史老爷替阖州百姓继续周旋;而我家郎君驻营馈军河,可保地方平靖。之后,只求两厢相安无事。” 他这一言既出,在场诸人无不色变。 这郭宁区区一个溃军首领,派个使者来此,言辞中的意思,竟然是要和刺史分庭抗礼么?这话语中的意思,今后刺史只要对着朝廷,其它的事,不用管了? 司军夹古阿鲁带和管家崔贤奴立时喝骂,众多仆役连忙跟着他们威吓。张郊愣了愣,却什么也没说。 汪世显全然不为所动,依旧低眉顺眼地站着,只用眼角略瞟了瞟徒单航。 徒单航愕然过后,继续冷笑, 用这等话术,就想迫得朝廷命官妥协,那未免把我看得小了! 现在一共给二十车粮食,其它的都是嘴上承诺,却要我这刺史为你遮风挡雨?真是笑话。 这昌州郭宁,区区一个溃兵,竟然聚集兵力,又和地方强豪联合,显然心坏不轨。他与杨安儿之流,根本是一回事!朝廷法度在此,这等乱军不可不严惩,不可不防备;若与之合作,那一定是与虎谋皮! 想是这般想,但他看看装满粮食的车辆,硬是没挪动步子。 可是… 可这是粮食啊! 二十辆大车,这是去年的夏税!如果秋粮能到,那就是一百,不,三五百车的粮食!别说安州了,以去年秋天那形势,整个中都路,都未必收得上来这么多粮! 那么,今年的形势,会比去年好些么? 不可能,与蒙古军的厮杀恶战还在持续,中都永远在缺粮。到那时候,谁能给中都发运粮食,谁就是救星,谁就必定得到朝廷的重用。 徒单航记得很清楚,前年自家的叔父徒单镒,就是因为及时调兵两万入中都防卫,所以从上京留守一举成为尚书右丞相。前年之兵,恰如今年之粮。只要自己能够在这上头作出成果…那就功莫大于救驾! 这昌州郭宁哪怕真是又一个杨安儿,他要造反,也不是现在吧?有那点时间,可能…或许…我就带着粮食回中都去了?安州后继如何,与我何干? 想到这里,徒单航的脸色反倒愈发严肃。 他往大车的车辕前头走了一步,摆手让车夫走开,又招手让汪世显再靠近些。 “你说的这些,当真?” 汪世显正色道:“千真万确。” 徒单航沉吟片刻:“我无意在安州刺史任上很久,今年入秋以后…” “秋粮缴纳上头,断不会误了刺史老爷的事。另外,我家郎君尚有几件小礼物赠送,想来,会有助于刺史老爷高升。” “什么礼物?” 汪世显走到一辆大车旁,掀开了篷布:“刺史老爷请看!” 徒单航疾步跟上,探头一看,吃惊道:“这是旗帜和甲胄?哪里来的?” “军旗四面,甲胄十幅。都是我们前几日与胡沙虎厮杀时的缴获,内行人一看便知来路。” “这东西,我要来做甚?”徒单航问道。 “我家郎君说,徒单刺史的叔父,当朝的徒单丞相一向看不惯那些肆意横行的将帅,与胡沙虎更是政敌。如今那胡沙虎在中都,想来正在吹嘘他击破杨安儿的壮举,以求为自己增光添彩。那么,这些物件到了中都,对徒单丞相一定有用。” “你家郭郎君倒有见识!”徒单航嘿了一声,又问:“若我叔父问起,这些物件从何而来…” “自然是安州义勇击退叛贼杨安儿所部的战果。” 也就是说,安州义勇击败了杨安儿,缴获了杨安儿击败胡沙虎所部时的缴获?哈哈,若朝堂衮衮诸公领略了其中意味,想来会很有趣。 转念一想,徒单航又问:“这安州义勇的名号从何而来?我却不知,安州有这么一路兵马!” 汪世显哈哈笑道:“安州义勇,自然是安州刺史的下属。刺史老爷亲自组建、亲自指挥,哪会不知道这支兵马的情况?反倒是我们这些人,只在馈军河营地驻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说过!” 那便是说,击退杨安儿的功劳,我这个安州刺史也能分润了?很好,这待遇,至少也不比粘割贞那厮差了! 一阵冷风顺着城中道路吹来,摇动了刺史府门前的枯草,卷起了半干不干的尘灰。徒单航举手捂住口鼻,不禁浮想联翩。 两边诸人谁也没再多话,但汪世显告辞的时候,徒单航稍稍颔首示意,又让崔贤奴出面相送。 第五十五章 学问(上) 崇庆二年四月,暮春。 馈军河营地周围林木葱茏,有杨花和榆荚纷飞,还有些野兽飞禽也在芦苇荡里成群出没。只是,今年纵不似去年、前年那般大旱,也是历年来较少雨的年景。距离河道和水泽稍远处,便能看到龟裂的地面。 河畔有几处将士们自家开垦的田地,不是没少花费心力,但看着田里的绿意就能分辨,真不如丰年那般精神十足。 如果离开营地,往安州左近走一走,便愈发觉得,这曾经的河北富庶之地人烟稀少,到处都是沉寂和萧索的景象。偶尔官道上有骑士策马狂奔而过,也不知是传递些什么,只看那些骑士风尘仆仆满脸焦急的神情,不像是好消息。 好在不是处处如此萧瑟,由边吴淀向南,经过高阳关,到新桥营一线,有些农庄还是很兴旺的。那些,便是由郭宁所部和新桥营俞氏联手主导,引入不少地方乡豪共同投入的村社保甲。 在这些保甲恢复的过程中,很是清除了几家不识抬举的宗族、杀了一些人。 其中动静最大的一次,乃是骆和尚亲自领人突袭了雄州何氏的庄园。这档事,骆和尚很是拿手,他将何氏下属的土兵斩杀殆尽之后,又把庄园烧成了一片白地,然后在永定军节度使下辖士卒远隔数里的护送下,施施然地折返。 何氏是地跨州郡的大族,后继的事情,花费了俞氏许多心力去解决。俞氏凭借自身纠合的武力,持续摧毁了多个何氏族亲的据点。然后由公认的大善人俞景纯出面,扶持了一位何氏远支的族人,从而将这个大宗族,一并纳入了安州保甲的范围之内。 而更多的时候,将士们自馈军河营地轮番出击,清剿盘踞在五州湖泽渊薮间的水匪、贼徒。这方面的事务,主要是李霆在负责,毕竟他此前驻在五官淀的时候,本人就是水匪的头目之一,手上是沾过很多血的。 到了现在,农庄分布在五州近十个县的境内,被郭宁和俞氏兄弟控制的农庄几乎声息相通,连成一体。而以溃军河营地为中心的方圆数十里内,完全被郭宁所部掌控。 近来有人半开玩笑地说,馈军河营地便仿佛五州的兵马总管府。于是便有人尊称郭宁为“郭总管”的。哪怕郭宁本人屡次断然拒绝如此称呼,依然有人背后这么叫他。 在普通士卒们看来,能够在这种世道统领二千五百战士盘踞一方,还能让将士们都吃饱饭,那真是不容易,当得起一个总管的称呼。就算没有朝廷给的名义,也是大人物了。 可这个大人物,又和将士们习惯的那些大人物很不相同。 他自奉甚是微薄,对金银财物也没什么癖好,平日里要么习武练兵,要么,就是和自家帐下亲兵和少年们没大没小地混在一起,甚至连一处像样的宅邸都没有。 他依然驻在边吴淀以北、溃军河西岸的高地,只不过因为亲兵和傔从的数量多了许多,所以营地的规模扩张了。 黄昏时分,刘成带着簿册文书从仓库往本营去的时候,走过的路就比往日要长许多。 辕门里头,留出了一处十余丈宽,大致呈方形的院落,院落中央有一条碎石铺成的过道,两边都是土场。 土场边缘靠近栅栏处,摆放着兵器架子乃至石锁、木桩等锻炼力气的器具,看起来像是经常被使用的。有几名亲兵分持长枪,正在一板一眼地对练着。 再往后,就是中军的议事厅了。 营地中的许多建筑,都是用附近砍伐的原木搭建而成,既不刷漆,也不平整表面,有些地方连树皮都不剥。议事厅也是如此,结构虽然粗劣,但却结实的很。 议事厅的后头,是郭宁和亲兵、傔从们日常起居之所,是一个两进的院子。 刘成站到议事厅门口,侧耳听了半晌,厅堂深处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叹了口气。 厅堂两侧,两名站姿笔挺的披甲士卒也跟着叹了口气。 “这得半个时辰了吧?” “差不多。” “真就不行?啥办法都试过了?” “听说,他小时候生过病,后来…”一名甲士比划了两下手势:“就不好使了。” “胡扯!何至于此!”刘成笑道:“这小子是又气又急,觉得丢脸吧!” 看看天色,他问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早都走了。今天李二郎收拢了一些生漆回来,赵决带着众人去看呢。” “生漆?”刘成莫名所以地摇了摇头,把簿册拢了拢,迈入厅堂里:“那我就进去吧,想来倪一这小子,也不在乎多一人见他窘状。” 议事厅正中的大厅,这会儿空荡荡的。刘成再往里头走,绕过后厢,便看到右侧的小偏厅里,一名前些日子招揽来的老书生正满脸不耐烦地喝道:“你快些!老夫要去吃饭了!” 老书生旁边,被郭宁当作家人的吕函细声细气地道:“先生莫急,吃饭还有一阵呢。” 她转而向偏厅中央站着的一人道:“别急,慢慢来!人和人的性子不同,说不定你背诵虽慢,却记得牢呢?” 厅堂中站着的人脑门冒着缕缕热气,原来是倪一。 半个时辰都没把今日的功课完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倪一身为傔从们的首领,简直羞愤异常。听吕函这么劝说,他只觉得愈发急躁,头顶上升腾的白气,便肉眼可见地格外翻卷起来,简直成了柱状。 见这情形,刘成忍不住想笑。 原来郭宁重新聚合帐下亲兵以后,时常与众人说些闲话。他有时候讲述古时君臣文武的种种故事,有时候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格物致知之理,进而引申出群山大海之外,来自异域的奇闻。 有人问起,郭宁如何能有这般见识和口才,郭宁便全都推到此前被萧好胡所部偷袭而死的书生高克忠身上,只道是高克忠传授的。 郭宁讲得生动,少年们听得沉浸。随后就连芮林、陈冉等年轻骑士也参予进来,每天的训练和日常军务之后,都来等着郭宁开讲,每次都聚集上百人。 约莫过了半个月,郭宁忽然道:“故事和奇闻还有得是,然而,只怕各位见识不足,此后就听不明白,着实可惜。” 这话,可就让大家不乐意了。 当即有人道:怎么就见识不足?我们这些人无论年齿,个个都是经历过大阵仗的。大漠草原闯过、深山大壑越过、千军万马厮杀过,说起见识,总比寻常人强些。怎就连故事都听不得? 到底什么见识不足,郭郎君你说说,也让我们长进起来呗? 这话出口,结果便惹出了巨大的麻烦。 少年傔从和骑士们每日里听郭宁讲故事的时间,从此便挪到了日落以后。而日落以前的一个半时辰,成了开蒙读书的时间! 这却是苦也。 若论厮杀,郭宁的部下们个个悍勇。可要说识文断字,这两千五百人里,能认得自家名字的只怕不到百人;而能够书写的,大概两手便能数得过来。 谁想到,郭郎君忽然对刀头舐血的男儿们,提出了这么古怪的要求?当下将士们一个个都无不焦头烂额,甚至还有好些人很快坚持不住,主动放弃。 郭宁对此,倒也不强求。 他就只是请了个当地老儒来,从最简单的文字开始教授。而本人很少关注这些事情。 老儒在议事厅的右侧偏厅传道授业,郭宁日常便在左侧偏厅办公,绝不打扰。不愿坚持的将士起初羞愧,后来每晚回来,想要继续听着郭宁讲故事、开顽笑,郭宁也丝毫都不介意,待他们一如往常。 这样一来,愿意试着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不久后吕函带了些娃儿加入,学生的人数也只在二三十,还包括了倪一这个榆木脑瓜、不开窍的。 这几日里,倪一每天都在厅堂里嗯嗯啊啊地憋不出成果,就连外头的甲士都听不下去了。 第五十六章 学问(中) 倪一是少年傔从之中较有威望的,他身手出众,厮杀的经验比同龄人丰富许多,性子也机警坚毅,故而很得郭宁的看重。 老书生学问平平,这点眼光还有,所以每逢倪一遇着学业上的难处,便把同学们都赶了出去,免得他处在众人眼皮底下,更加尴尬。 吕函却不晓得老书生的深意,这会儿过来宽慰,还把自家弟弟吕枢带着。 此时眼看倪一羞恼,吕枢做了鬼脸,哈哈笑道:“老倪真是不成!要不,我替他背诵吧,那些字,我不止会背诵,还能写呢!” 被小娃儿一说,原本还断断续续的倪一愈发羞愤,眼看着他额头青筋直跳,两个拳头都咯吱咯吱地握紧了。 “你住嘴!少在这里聒噪!”吕函这会儿才感觉出不对,她连忙把吕枢骂了出去,向倪一歉意地点了点头。 待要出门,她又对书生道:“王先生也莫急,一会儿,我让人把膳食送到这里,你们便在这里用饭,也无妨的。” “好!好!”老书生抚须笑道:“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吕函退到外头,挥着手让吕枢自去玩耍。 她本想去见郭宁,却见刘成捧着一摞簿册进了左侧偏厅,于是便在外头等一会儿。 偏厅里随即传来刘成毕恭毕敬的汇报。 刘成早年是桓州永屯军的千户。所谓永屯军,携家带口定居边疆,靠屯垦产出自食其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武装农夫更加妥当。刘成这个永屯军千户,当年在桓州,干的就是庄园主的事情。而永屯军的士卒,就像是他的佃农。 所以按照郭宁的吩咐,在馈军河营地周边,一些直属于“安州义勇”管辖的农庄,现在都由刘成这个军典来负责。 刘成本人新得了一个头衔,唤作屯田所都辖,虽然不属于纯由正军组成的七个都,但其下属的屯田百姓约有六百余户,另外有五十名士卒负责警戒和治安。 对这个职务,刘成很是满意,做的也用心,每日里都会向郭宁认真汇报。而吕函事前没想到的是,郭宁应付这些繁杂事务非常自如。 在吕函的记忆里,原先的郭宁从来都不耐烦这些。他自幼就是纯粹的武人,惯于存身于锋镝,头脑中只有厮杀战场,除此之外的事情,有时几如孩童般懵懂。可现在的郭宁呢? 吕函听得见他的声音。对着絮絮叨叨的刘成,对着那些值得或不值得报上来的琐事,郭宁哪怕称不上剖断如流,可是每一次的询问或决定,都既沉静又威严,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厅堂中的人确实是郭六郎没错,可今年以来,他忽然间变了太多,仿佛原本存在于他身上的单纯脾气忽然间被抽去了,代之以某种难以揣度的东西。 一时间,吕函竟觉得,眼前厅堂中那端坐的身影中,生出几分奇特的陌生之感。 过了半刻,刘成汇报完了,捧着簿册匆匆出去。吕函本想进去谈说两句,却又隐约有些踯躅。 此时后院传来饭食香气,一名壮健仆妇提着两个食篮过来。 吕函向仆妇吩咐了,让她把一个大些的食篮送到右厢,而自己接过稍小的那个,往郭宁忙碌办公的左厢去。 刚迈步进了左厢,便见郭宁满脸不耐烦的神色,悬腕持笔,在那里取势运气。可他惯于刷刀弄枪的的指掌拈着笔,总也找不准感觉,终于“啪”地一声,一大滴墨汁落在了文书上,洇出一团黑渍。 郭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两个鼻孔往外重重喷气。 六郎还是原来的六郎,碰到这些文书笔墨,骨子里依然头痛的。吕函见到这熟悉的情形,心里忍不住就雀跃起来。 她将食篮放在案几上,一边将里头的粥、饼、肉汤拿出来,一边抿嘴笑道:“自家连字都写不利落,还成天逼着伙伴们习文认字呢,也不知倪一在隔墙背诵的那些,你能背出来多少。” 郭宁“嘿”了一声,把文书推到吕函面前,正色道:“我这手字,是没指望了。阿函你来吧!我说!你写!” “你先吃些东西吧。”吕函柔声道:“吃饱了,我替你写便是。” 这句话入耳,郭宁一下子觉得熟悉异常。 早年郭宁在昌州乌沙堡时,曾经跟着吕函的父亲读过几个月的书。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思,最终还是继承了父亲的正军职位,凭刀枪挣饭吃了。但那几个月里,被吕先生逼得额头冒汗,准备熬夜苦读的时候,吕函便常常这么对他说,然后替他把字帖写了。 乌沙堡里没什么富贵人家。当时的吕函也面黄肌瘦,只有头发是乌黑的。后来历经好几年的颠沛,又遭败战逃亡那一遭,吕函一直显瘦,面颊和眼眶都深陷,委实不是什么美人。 但这两个月,大家的日子都比以前好过些。吕函的脸上稍稍丰腴起来,整个人都有精神了。 郭宁不觉放下笔,多看了吕函两眼。 吕函的面颊有些红润,手里的汤碗忘了放下,几乎烫了手。 正在心头乱撞,却听郭宁长叹一声:“阿函,现在想来,你那时替我弄虚作假,是在坑害我呢!看看我现在这一笔丑字,都是孩童时缺练的缘故…你竟不羞愧么?“ 吕函不止手烫,气得脸也烫起来,她轻声道:“呸!” 郭宁哈哈一笑,正待再说几句。 门外传来倪一的声音:“启禀郎君!今天的功课,我都完成了!” 郭宁喜道:“很好!来来来,我这里有肉汤,你费神不少,吃点好的。” 倪一闻声入来,脚步却有些重,说话的声音也很沉:“郎君,我虽完成了,却不明白。” 郭宁敛去笑容,从案几后起身,拍了拍倪一的肩膀:“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认这些字有什么用!”倪一闷闷地道:“六郎你亲口说的,我们只靠着自己手上的刀枪,给自己找一碗饭吃,找一条活路走。刀枪我有了!我还有斧头呢!有了这些,凭什么敌人都能排头砍去,念书识字做甚?” “念过书,认得字,便有见识,能懂得道理,能听明白我讲的那些故事,不好么?” 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让倪一有些不快。他立即反驳道:“六郎你蒙我呢!你说那些故事,就是为了引诱我们念书识字,学那些没用的东西!” 话一出口,他才醒觉郭宁不仅是自家兄长一般的人物,更是杀人不眨眼的狠人,是令出如山的全军主将!其威严岂容冒犯? 自家这样的言语,简直胆大包天,是作死! 倪一猛地打了个激灵,跪伏在地。 下个瞬间,他便听见头顶上传来刀剑出鞘的锵然之响。 第五十七章 学问(下) 郭宁拔刀在空中虚劈了两下,问道:“倪一,你觉得我的武艺如何?” “勇力绝伦。”倪一发自内心地道。 “那么,我任命的这些都将,如慧锋大师、李二郎、汪世显、韩煊、仇会洛等人,武艺如何?” “俱都勇猛,令人钦佩。” “这几位,都是流散到河北诸州的溃兵出身。我们现在聚集起了河北溃兵两千五百人,他们也大都是见识过尸山血海、敢厮杀搏命的人物。那么,这些人当年从漠南山后,从西京路一路溃逃到河北的情形是怎样的?” 郭宁俯下身,凝视着倪一:“你还记得那时的情形么?我们是怎么来到河北的?那一路上,我们打赢了蒙古人吗?” 那时的惨烈场景,直到此时还常在倪一的噩梦中盘旋,一次次地将他惊醒,让他浑身冷汗!倪一有太多的言语,反而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抬起头看看郭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而郭宁继续道:“能够逃亡到河北诸州的溃兵,只是当年北疆界壕防线上驻军的数十分之一。大安三年时,自昌、桓、抚三州到后头的宣德州、德兴府,五州之地,三个统军司的精锐汇集,足有数十万众。崇庆元年时,救援西京大同府的兵力,更是号称汇聚了天下雄兵百万。” 郭宁蹲在倪一身边,叹了口气:“那数十万众里,如我、慧锋大师、李二郎等人这样的勇猛之士,只会更多!当日军容之盛、旌旗蔽日的情形,我相信你也见过!那么,我们打赢了蒙古人吗?我们在乌沙堡赢了?还是在乌月营赢了?又或者,是在野狐岭、在密谷口赢了?” 倪一跌坐在地,几欲颤悚。 “没赢,仗打输了…”他垂下头,慢慢地嘟囔道:“所有的人,大家都在逃,然后,都死了。” 郭宁揪着他的衣襟,让他抬起头。于是就看到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眼中无处发泄的悲痛和仇恨。 “为什么会输?”郭宁低声问道:“是我们手里没有刀枪么?是你,或是我们这些厮杀汉没有尽力么?是因为我们见到蒙古军,害怕腿软了么?” “当然不是!”倪一满脸都是泪水,争辩道:“我也杀了黑鞑子!我杀过的!对了,是因为胡沙虎!是因为他临阵逃跑,害了大家!” “胡沙虎若是不跑呢?我们这些人,就在界壕上和蒙古军一年接一年的打仗,不停的打下去?这样就能赢么?”郭宁继续问。 倪一想说能赢,可他又没法说出这么荒唐的言语。他想到了自家父兄在界壕戍守时,永远等不到的粮饷、苛酷日甚一日的盘剥、双手一掰就会断裂的甲片、愈来愈少愈来愈瘦弱的战马、乃至愈来愈低落的士气。 打不赢的,不用提蒙古军的凶神恶煞,这样的军队,本来就打不赢仗的。 倪一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头却有一团毒火在烧。 这火越烧越旺,简直要把他的胸膛都炸开,终于使他爆发了:“赢不了!谁也赢不了!因为大金朝廷烂透了,大金国烂透了!那些女真人的高官贵胄,全都烂透了!他们从来都不把我们的性命当回事,是他们害了我们所有人!” 喊了两句,倪一忽然就觉得痛快了。他悻悻地想了想,又道:“那个胡沙虎,真不是好东西。咱们在范阳城下,如果能宰了他,那该多好!” “这不就明白了么?”郭宁笑着拍了拍倪一的脑勺。 “你看,我们聚集起来,握紧手中的刀枪,便没有人能够欺负我们。可光是如此还不够,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在战场上,我们要更聪明的作战,更精准的指挥;而在战场之外,我们需要粮食、物资,需要更好的武器,更多的战马,需要更多的同伴乃至百姓们的支持。这些,却不能从刀剑上来,而是从书卷上来的。” “六郎你说的那些…”倪一仰起脸,擤了把鼻涕:“我们认得了字,就能有了吗?” “当然!”郭宁斩钉截铁地道:“一个人读书识字以后,就有见识,就有能力去做好很多事。由此,便能让我们的同伴更多、武器更精良。” “然后就能打败蒙古军么?”倪一又问。 蒙古的崛起是何等势不可挡,郭宁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这个问题,实在有点复杂,郭宁想了想。 他正在盘算措辞,后院方向,传来好些少年的喧闹。有好几人喜悦地大叫道:“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 那些叫嚷的人,便是与倪一同列的少年傔从们。 他们这几天里,一直利用闲暇时候,在热热闹闹地鼓捣一些新鲜玩意儿。只是倪一这个作首领的,满脑子都是那些要背诵的生字,已然昏昏噩噩,竟没分神去问。 “飞?”他愕然问道:“什么玩意儿在飞?” 郭宁抓着他的胳膊,让他站起来,哈哈笑着道:“自然是新鲜玩意儿!” 话音未落,一个黑糊糊、圆滚滚,足有两人合抱大小的怪东西,从院墙上猛地窜了出来。 那怪东西下面似乎吊着一个生火的炉子,炉子底下又坠了石块。石块被粗绳捆扎着,晃晃荡荡地砸在议事厅顶端的木料上。“咚“地一声闷响,蹭下好几块树皮、木屑,噼噼啪啪地落在后院里。 倪一下意识地猛一缩头,那怪东西带着炉子和石块越飞越高,顺着风势打了个转,一个劲地往夕阳将落的方向翕忽升腾而去。 “赶上!赶上去!”又有少年大呼小叫:“炉火烧不了多久,马上就会掉下来的!” 倪一怔怔地看着那怪东西,又问:“这是孔明灯?孔明灯竟能这么大的么?” “这东西,叫做热气球。”郭宁笑道:“记得半个月前我说的么,盘古开天时清气上升,浊气下降,而我们平日所见,乃是热气上升,冷气下降。热气蒸腾的力量,足以推动重物。所以,大家便抽空做了这个热气球,验证一番。” “真是有趣!” 热气球越飞越远,黑色的轮廓渐渐与暮色合而为一。倪一的两个眼珠子几乎被热气球吸引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偏厅外头挪了两步,试图追上去看个仔细,随即想到,自家正在郭宁面前,不可失礼。 他连忙折返回来,郭宁却从他身边经过,饶有兴致地站到厅堂里,一直盯着热气球消失。有几个莽撞的少年从后院直愣愣地跑来,想要直接穿过议事厅去追逐那热气球。忽然见到郭宁站在院中,他们连忙行礼,然后贴着院落边缘往前头去了。 “人一旦读书明理,有了学问、见识,便能创造。倪一,这便是创造的成果了。”郭宁回头看看倪一,微笑道。 “这东西,能有益于厮杀么?”倪一的性子有些执拗。 “现在还不行,但很快就会了。”郭宁信心十足。 第五十八章 先生(上) 第五十九章先生(上) 两人没看多久,就被吕函叫了回来用饭。右厢的王先生也被请了来一起。 王先生的大名唤作王昌,原是集镇里的落魄书生,快五十岁了,无妻子也无儿女,独居一破落大屋,自家种二十亩薄田,靠代写书信勉强混口饭吃,国朝取士所需的词赋经义都很寻常。但因为人缘不错,被徐瑨推荐来做了教师。 郭宁对王昌甚是尊重,不在于他的学问如何,在于这书生不矫情。 郭宁奉了束修来,要他教授士卒们认字,他就教。郭宁让他少谈儒经,莫碰佛老,更不要谈什么训诂考据,他也笑呵呵地一一答应,绝不逾矩。这作派与寻常儒生大是不同,倒像极了收钱办事,一码归一码的商贾。 王昌教学的效果很不错,两个多月下来,大部分傔从都能认识两三百个字,进而简单书写。有些底子比较好的少年,甚至已经能自己翻查大明历了。 既得郭宁召唤,王昌兴冲冲过来,以为能吃些好的,却见郭宁的饭食与他人并无不同,非要仔细挑出点什么,也只有那个黑陶大碗里的肉汤多些油水了。 老书生看在眼里,也不多说,不一会儿便笑眯眯地吃完了饭,捧着盛热水的大碗,与郭宁、吕函说几句闲话。 此时院落外头呼啦啦地脚步乱响,是那些少年们带着坠落的热气球回来了。落地如此之快,看来气球的设计很有问题。少年们既为这场飞行而震惊,同时也纷纷感慨,毕竟准备仓促了些。 有个较瘦小的少年一边走,一边连声道:“咱们用绳索捆绑火炉,可炉火被风吹着,很容易就把绳子烧断啦!下次再做气球,得想办法保住绳子,否则飞不了多高,飞不了多久!” 走了两步,他问同伴:“或者,编个竹筐来装炉子?用竹筐两边伸展的长耳悬挂绳索?炉子也得改,风门两边都得加上围挡…” 同伴没理会他,大部分人亢奋之后,很难想到这些细节。他们都在嚷嚷着,可惜用来缝制气球的绢帛太少了,可惜用来抹在气球上防止漏气的生漆只有这一点,否则只这一回,便能做个硕大无朋的气球,比这个更加的威风。 他们陆陆续续从左侧偏厅经过的时候,谈论得格外大声些,像是在说给郭宁听。 郭宁轻笑了两声,但作不闻。 而倪一站到门口,狠狠瞪了他们两眼,让他们赶紧走。 此前郭宁和新桥营俞氏携手恢复保甲,说好了由新设的保甲来负责安州义勇们的军饷。 郭宁的预期,只是此前北疆分番军的到手数字,毕竟溃兵们当年在界壕沿线都种过地,只要有几块田就饿不死自己,保甲所出,只是一个补充。没想到俞氏打算趁此机会收割一番周边乡豪的老底子,硬生生把对外索取的军饷标准提到了每月钱二贯、米九斗五升、绢四匹。 汪世显也真就一文不少地将其中的七成拿了回来。 郭宁也不含糊,扣除了必要留存的余量以后。他实际按月发放给将士们的军饷,比大家在北疆时从朝廷手里拿的,要多出一倍不止。将士们初看到黄澄澄的铜钱、白花花的粟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郭宁身边的傔从们,待遇与正军相同。这些少年大都是某部溃兵首领的亲眷,没有奉养族人的压力,故而手头很是宽裕。 所以他们才能把自家过去两个月里收到的绢帛汇集起来,央着本营的妇人们缝成了气球的样式,又从李霆手里求了些生漆,急就章地凑合成了这么一个热气球。 成功过一次,自然会想着第二次。少年们都想要作出更大、装载更重、飞行时间更长的气球,也确信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自然会成功。 有目标是好事,但出成果却不急于一时。郭宁暂时不会给他们更多的绢布了。而生漆是重要的军事物资,制作箭杆和甲胄时,都必不可少,更不能随便交给这群小子祸害。 郭宁向少年们说起热气球,是为了激发他们学习的劲头,也藉着这个机会挑选一下傔从中才能独特之人,可不是让他们一窝蜂都去做手工匠人的。 见少年们呼啦啦都往后院去了,郭宁返回办公的案几旁,收拾起散乱的字纸,预备跟着过去。 吃完饭以后,便是郭宁和亲骑、傔从们聊天讲故事的时候,近几个月来,每日都是如此。 那个场合,一般没有王昌什么事,所以他便行礼告辞。 刚站起身,却见郭宁手中整理的字纸总有百张上下,叠起来厚厚一摞。王昌的眼光,立刻被郭宁手中密密麻麻的字纸吸引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扫过,便知那不是公务文书,而像是私人笔记之类, 奇怪,奇怪。郭六郎明明只是寻常士卒出身,字写得难看,却有这样的兴致,自家偷偷写了这许多东西? 须知大金的文学虽有其独特之处,但因南朝宋国对文字过界的法禁甚严,举凡种种书籍、经典,在民间流传的很少。军户能识字作文的,更百中无一。这郭宁郑而重之写了上百页的字纸,总不会在胡乱涂抹吧? 王昌忍不住问道:“郎君写的是什么?” 郭宁倒不藏着掖着。他将那些字纸直接递给王昌:“我每日里讲古述今,所说的一切,总得有个来路,有一脉络可寻。这是以这几日里花了些工夫,为傔从们编写了教材。王先生不妨看看,若有疏漏,还请指点。” “教材?郭郎君真是有心了!”王昌愈发有兴趣,连忙端起字纸,一一翻阅。 只见那上头的字迹确实惨烈了些,有许多字都缺笔少划,还夹杂着一些古怪的符号。 上百页的字纸,被郭宁大致分为四类。 头一些是古时的厮杀征战的故事,包括炎黄、春秋战国、楚汉乃至汉唐时对匈奴、突厥的着名战例。战例配有大概的地图,图上有大大小小的箭头,约莫是表示大军行进的路线。战例之旁,又配了些诗句。 王昌眼神一掠,见到了“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他连忙看下一页,又见到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大金入主中原以后,颇得儒生效力。在华夷之辨上头,遵循的乃是北地儒门领袖赵秉文所言:“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所以平时对什么胡、狄、夷等字句并不避讳。 可王昌总觉得,眼前这几句仿佛有所指,连忙再翻几页。这回所见,倒不提“胡”字了,选的乃是陈思王的白马篇中几句:“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王昌干笑两声,哗啦啦直接翻过十余页。 到教材的第二部分,乃是简单的数算,全都用军旅中事来举例,比如点兵、核粮、判断箭矢的余量、计算人马抵达某个定点的时间等等。 这里头,古怪符号就更多了。换了常人,可能一点都看不懂。 王昌虽然文学平平,在术数上真有几分本事。他略一凝神,便猜测出其中左右交错的两道斜杠,代表了术数中的“天元”;再看其中的运算过程,虽说不及精微的太、元,却有独出机杼的长处,较通常拿算筹排布的方法,要便捷很多! 郭宁,区区一个边疆正军而已,怎能有此见识? 王昌再往后翻几页,纸上的图画更多,字也更密集,讲的竟赫然是国朝、南朝宋国、西夏、大理等地的风土人情、逸闻掌故。 那些异国之事,王昌是不懂的,于是便拈起讲述大金的那几页,只一着眼,便见到了当年女真大军南下攻掠屠戮的经过,乃至与宋将岳飞、韩世忠等人的厮杀,见到了各路统军司、招讨司的分布、沿革。 再看其中提到大金各路的风土,及至山川、河流、形胜之所的概述,竟与王昌少年时游历所见,一般无二! 王昌不再继续看下去。他猛地把字纸阖拢到一处,脸色变了变。 很明白的,郭宁在河北就学的高克忠高先生,真正是隐世的大贤! 如此大贤,竟无端死于乱世兵匪之手,自令人太息涕零。而以郭宁的虓虎之勇、英奇之略,再加上大贤传授的眼光见识,岂止如虎添翼?在这样的世道里,此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想到这里,垂眼再看,那纸上一个个拙劣的字迹,竟也如刀枪剑戟挥舞,凛然之气逼人! “郭郎君…”王昌举了举手里的字纸。 “先生有什么指教?” “若蒙郎君不弃,今晚你和少年们讲述的时候,我也想列席旁听,可以么?” 第五十九章 先生(中) 王昌问的含蓄,意思很明确。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郭宁自然是乐意的。 他立即笑了起来:“王先生,请!” 其实最初的时候,对这些少年傔从的培养,郭宁考虑过不假手他人,完全由自己来执行。在郭宁眼中,这时当前最重要,也是最迫切的任务。 在外人看来,郭宁崛起于草莽,瞬息间纠合起两千五百精锐,盘踞河北湖泽渊薮,势力范围覆盖五州。若他愿意投效朝廷,恐怕都指挥使唾手可得,就连节度使也不是不能考虑。 可郭宁自己,并没有因此而骄横,反而更加的谨慎小心,并不急于调理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 他自己是溃兵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正因为如此,他比旁人更理解溃兵们的劣根性。这些士卒够凶猛、也够狡黠,但他们无所谓忠诚,更没有顾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 当萧好胡、杨安儿等人威胁他们的安全时,他们会抱成一团,推举出领袖进行对抗;当胡沙虎这种被众人仇视的货色出现时,他们会希望有人能代表他们发起复仇。 但其它时候,溃兵们习惯了无拘无束,一个个都主动或被动地成了兵油子。所以,这数以千计的人在河北客居两载,才始终保持着一团散沙的状态。 郭宁此番能够聚合他们,看起来是凭着自己当年断后拼死、力撼强敌的声望。可两年前郭宁就没有声望吗? 那时的郭宁血战之后来到河北,愿意跟随他的有几人? 郭宁的声望始终都在。区别在于,那时候的郭宁手里没钱也没粮,现在的郭宁,却凭借武力压服了乡豪,并与地方官员形成妥协,由此得到了粮饷来源。 某种程度上,两千五百名将士的忠诚,一部分对着郭宁,还有一部分,是对着每月的军饷,对着叮当作响的钱财、白花花的米。而后者的比重,恐怕比前者要多得多。 想要改变这样的局面,不是一日之功。 郭宁生在军营里,长在厮杀场,基本的道理都明白。只要他愿意,该有的手段一样不缺。对将士,他有实际利益的给予,有严肃军纪的管控,也有亲若兄弟、解衣推食的笼络手段。 这样纠合起的部队,足以威慑四邻,但满足不了郭宁的要求。 能满足要求的人,从哪里来?此时此世,这样的人只能自己慢慢的培养。 所以郭宁一旦聚集人手,立刻就提出,自家亲卫乏人,要求各家溃兵首领推荐可堪厮杀、头脑灵活的少年人来帐下听用。 当时骆和尚和李霆等人,都以为这是索取人质的手段。 其实不止于此。 郭宁需要的,不是一批普通的亲卫,也不止是一批亲卫。 他需要真正忠诚于自己的可靠之人,需要能够在危难时刻支撑起全军的刚强骨干,需要能够始终和他同一步调、踏上漫长征途的伙伴。 所以郭宁每天都觉得时间太紧,他恨不得把自己所知所想都灌进少年们的脑子里,让他们立刻成长起来。 但花了些工夫熟悉各人以后,郭宁也认识到,少年们都是敢于赴死的战士,可他们的基础太差,眼界也太狭窄。郭宁讲述稍稍深入的内容,他们就没法理解,更没法跟着郭宁的话语展开想象。 所以本来计划中并不存在的识字,非得放到最先的环节。好在徐瑨推荐得这位教师王先生很得力,郭宁便能够腾出手来,先抓紧军务上的重重安排,每天只抽空与少年们聊一聊,讲些能引起他们学习兴趣的奇闻轶事。 从少年傔从们汇聚到馈军河营地开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少年们普遍都有长进,哪怕在这上头很没天赋的倪一,也能写自己的名字,外带数字、方位等百多个常用字。其它还有百多个字,他能认得,只是不能写。 按照郭宁的要求,王昌也教了少年们数算。 在这上头,并不正经跟从授课,而是偶尔旁听的吕函最是厉害。 另外,之前回来路上,一路盘算着绳索、竹筐、风门的少年,也是在数算、以及郭宁讲述的杂学上很有很有天赋的。 这少年是渤海人,没有姓氏,有个简单的名字叫阿多。 阿多是宣德州制箭作坊出身,虽然长的瘦小,但射术很出众,脑子也很好。就这几天里,他已经把九九乘法表背的烂熟,并且开始尝试一千以内的加减乘除运算了。 这局面,让郭宁在每天晚上“讲故事”的时候有点困难。 他既要考虑到不同的接受能力,又要考虑到保持大家一致的兴趣。这太耗费脑力,已经不是靠临场随机应变能解决的。由此也促使他下定决心,抽空写了教材。 如今王昌有意愿投入到一处,必定会大大减轻郭宁的负担。 毕竟好为人师乃是儒者天性,有这么多愿意向学的学子,又有足额的束修,安全的保障,王昌哪会松懈?有他这个正经的教师作恶人,郭宁的发挥也就可以自在些。 至于王昌能不能按照郭宁的意愿教授… 郭宁略放缓些脚步,便看到王昌捧着那叠字纸,如获至宝。郭宁的字迹实在是潦乱了些,天色又有些昏暗,王昌越是仔细地看,两眼贴得离字纸越近,眼看纸张把他整张面庞都遮住了。 郭宁心中暗笑,抬手扶了扶王昌的胳臂:“王先生,小心撞墙,这边来。” “哦!是是!”王昌应了几声,又盯着那些字纸看个不休。 郭宁的字纸分为四部分,包括故事和战例、天下各地局势、数算在军中事务的运用,还有完全得自于梦中,却有些零散的杂学。 郭宁本以为,如王昌这样的儒生,就算能接受这些,注意力也集中在前两项,没想到他反而盯着数算和杂学看个不休,好像很感兴趣? 恐怕他也不是简单的老儒,徐瑨倒是送来了一个妙人。 “王先生,此前我答应了,要给大家仔细再讲讲气之妙用,另外,还准备说说后汉时班超平定西域三十六国的事迹。我没有正经读过书,恐怕言辞中的谬误不少,先生姑且一听,还望不要打断?” “没有正经读过书?”王昌喟然长叹:“唉,郎君过谦了。我只恨不能如郎君这般,拜在大贤门下!” “啊…是是,先师的学问,着实非同寻常。” 两人这般说着,吕函和倪一落后一些跟随,一同跨过了后院门。 少年们已将坠落的热气球抬了回来,这会儿将之拆成了七八个部分。有人正把涂抹生漆以后黑沉沉的绢布整个铺开,有人将软沓沓的一片掀起,藉着夕阳余光看这上头可有被火燎坏的地方。而阿多一边挥着笔往墙上涂抹,一边向另几人指手画脚,大概是在解释火苗腾起后遇风的夹角如何。 眼尖的人看到郭宁入来,纷纷欢笑问好。 这倒不是失礼,而是郭宁的要求。在军营内,他是主帅,傔从们是部属,主帅一声令下,部属们就算刀山火海也得趟过;而在军营以外,生活起居时,他更像兄长和族人。 这会儿少年们笑了没几声,又见王昌立在郭宁身旁。 众人猛地变得严肃,连忙把手头的绢布扔下,一个个躬身行礼,齐口同声:“拜见先生。” 王昌轻咳一声,一展袍袖:“诸位不必多礼,请起。” 众少年这才起身。 这样的整齐状态,郭宁只在以军法号令时见到过,却不曾想,这老书生明明手无缚鸡之力,也能把数十名个个勇武的少年管教得如此乖巧。 此前郭宁将传授文字之事托给王昌,为了避免少年们捣乱,特意将他们的课堂安置在自家办公的厅堂对面。但他自己事务繁忙,委实没有仔细关注课堂传授时的具体情况。 此时他才发现,恐怕自己还低估了身边的老书生。 第六十章 先生(下) 心里这般想着,正事不耽搁。 郭宁将少年们招集到一处,从大家亲眼见过的热气上升讲起,慢慢又提到大气循环,行云布雨。 这些言论,若在饱读诗书的儒生耳中,多半觉得乃是呓语,说不定当场就要有人驳斥,逼得郭宁拿铁骨朵出来说话。但这些少年们本来无甚见识,反而如白纸易于涂抹;他们又确确实实都尊崇郭宁的勇猛,发自内心地当他是榜样。这一来,郭宁说到哪里,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郭宁在绘声绘色地讲述时,抽空看看四周。 片刻前,有知趣的傔从点起松明火把照亮,不止哪里跑来的孩儿,攀在院落外的老树上,少年的傔从们眼神闪闪发光,就连老书生王昌,也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样的场景,最近两个月里,郭宁每个晚上都能看到。 有时候,他简直感觉荒唐。毕竟这场景与他旧日里习惯的纵马奔驰、挥刀溅血太不相同了。但他又清楚,这些知识虽然来自于大梦之中,却必将拉开崭新世界的大幕。刀枪和头脑,两者一样关系重大。 外人以为,郭宁在享受闲适,满足于和自家亲信傔从们的夸夸其谈,但郭宁自己从来没有停顿过。随时将要倾覆的局势就像鞭子,把他这个陀螺抽打得飞速旋转,一点都不能听。 郭宁站在人群中,大声的讲述。 然而正当他说得渐渐深入时,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处,随即“咚咚”的砸门大响传来。 郭宁眉头一皱。 别看他此时不着戎服、没有架子,但在军法上头从不懈怠,中军帐外的杆子上,不止一次挂过人头。此时不止院落中的少年们安静,外头巡逻值守的将士全都肃静,绝无那种乌合之众喧哗扰攘的恶习。 可这会儿,竟然有人如此大大咧咧地闯门? 负责维持秩序的是倪一,无须郭宁吩咐,他便快步推门出去,须臾之后,又神色怪异地折返回来。 他没有走近人丛中,而是站在门沿内侧向郭宁做了个手势。 郭宁知道必有要事。他挥手让少年们暂歇,自己来到门前。 “怎么了?”他问。 “慧锋大师在外头说,外头负责放哨的将士,抓住了几个探子。”倪一低声道。 郭宁崛起之后,安州左近零散的溃兵势力就此归为一路,但郭宁本人无意在安州久踞,所以对地方乡豪们蠢蠢欲动的表现完全无视。近两个月来,各路势力犬牙交错的局面愈演愈烈,而别有用心的探子也不罕见。 对此郭宁早就吩咐过了,抓住了就杀。那些探子都是城狐社鼠一流,不必多问,直接砍了脑袋扔塘泊里喂鱼,最是妥当。 他吩咐的轻描淡写,溃兵们执行起来利索。大家都是趟过血海的人,杀人如屠狗,简直不是事儿。 两个月来,还是头一趟有人为了探子的事儿专门来找郭宁。 来得还是骆和尚这位格外晓事之人? 郭宁大步迈出院门:“那探子有何蹊跷?” 骆和尚神色郑重,压低嗓音道:“一行四人,靠近馈军河东岸时,被我们的巡哨将士直接杀了两个。剩下两人里头,还伤了一个。那个完好的,自称是安州刺史徒单航的亲信家人崔贤奴。因为巡哨将士当日曾见过那崔贤奴,所以手下留情。” 骆和尚乃是杀官潜逃的狠人,区区一个官员家奴,值得他如此紧张?以郭宁如今的实力,也真不必把崔贤奴放在眼里。 郭宁皱眉又问:“此人乃是徒单刺史的代表,他来馈军河,自有汪世显出面招待。何必这么遮遮掩掩?” “那崔贤奴有个从人,被巡哨将士射了一箭,流了很多血,晕过去了。” “那又如何?” “崔贤奴说,那个从人打扮的,便是安州刺史徒单航本人。”骆和尚摸了摸头皮,哭笑不得地道:“崔贤奴又说,徒单刺史是今日突发奇想,要便衣暗访馈军河营地,所以轻骑快马,今日下午出发,这会儿就到了。” “嘶…” 徒单航与郭宁的合作,乃是馈军河营地两月来得以平静的前提之一。然而两家毕竟不是一路人,敬而远之便好,何必来暗访这一出?这位刺史,何以轻佻如此?郭宁一时间有些牙酸。 “确定他是徒单航么?有没有让…” “已经让跟着汪世显去过渥城县的将士来认。老汪的两个亲将都看了,确定无疑。老汪正在赶来,我以为,让他出面接洽,比较好。” 郭宁“嘿”了一声,待要言语,身后有人问道:“徒单航的伤势,致命么?” 骆和尚转头看一看,见是一名身着麻衣的老书生。 骆和尚少来中军,也不认识王昌,只倒他是郭宁新找的幕僚,于是随口道:“死是死不了,看他一直晕着,恐怕一时醒不过来。要我说,让他晕乎两天也没什么。” “军中有可靠的医官么?赶紧招来,让徒单航醒来说话!” 王昌提高嗓音,喝了一声。 他快步越过门洞,向骆和尚行了一礼:“慧锋大师有所不知,那徒单航的宗族,乃是完颜氏皇族以外屈指可数的大族,历代以来,出过皇后三人,宰执三人,枢密使七人,徒单航之父尚公主,号称九驸马,曾权平章、出任都元帅。此人当年曾在朝中为吏部侍郎,深悉朝局;去年外放,乃是朝局权衡的结果,而非贬谪。这样的人,纵然武力孱弱,不在六郎的眼里,却也不能简单地加以轻视。甚至可以说,此君乃是朝堂中某些人摆在中都以外的棋子,有其独特的作用。” 今日夜间巡逻的什将,乃是骆和尚的部下,也因为跟着骆和尚时间久了,行事直来直去,殊少顾忌,动辄杀人。结果,这会儿好像闹出事来了?这个徒单航,那么重要么? 骆和尚忍不住又摸了摸头皮。他的头发长得甚快,一根根绽出光亮的头顶,仿如钢针也似,蒲扇大的手掌捋在上头,发出沙沙的轻响。 但这些与朝廷往来的事,本来也不是骆和尚平日关心的范围。他想了想,懒得操心,转眼去看郭宁。 郭宁向王昌微微颔首:“徒单航背后的家族势力,我也久闻了。此前与他达成协议时,我也特意提到了我们击败胡沙虎,对其叔父、丞相徒单镒必有益处。” 王昌向前一步:“既然郭郎君知道此人的情况,那就再好不过了。依我看,此人突然急行来此,定有绝大的缘故,绝不是什么临时起意一行。请郎君不要耽搁,立即叫醒他,和他谈一谈!” 郭宁对骆和尚道:“麻烦大师立即去叫医官。” 骆和尚匆匆去了。 “王先生,你对朝堂上的局面很熟悉么?”郭宁转向王昌。 “倒也称不上熟悉,略有些了解。” “那就劳烦先生随我来,我们一起去见见徒单刺史。” 第六十一章 缙山(上) 骆和尚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办事很讲究。 既然发现这伙儿被抓住的人身份有异,他便没有将之引入大营,而是安置在营地南面、边吴淀深处一座新建的偏僻小寨。 开春以后下过几场雨,边吴淀的规模比年初时扩张了不少,将塘泊边缘的林地也卷入了水面中,与原有的湿地和沼泽连成一片。 因为淀塘间地形莫测,外人看来,其间几无道路可言。但郭宁等人出于武人的本能,早就将这附近地形踏勘得清楚。当下一行人在昏黄暮色间策骑疾走,有时候马蹄踏过浅水,发出哗哗轻响。 骑队奔走速度很快,骆和尚当先引路,郭宁紧随其后。他偶尔回头看看,那名老书生骑术很寻常,可在马背上左摇右晃着,竟没有落后许多。反倒是临时调来的医官,双手抱着马颈,狼狈极了。 约莫兜转了半刻,眼前霍然开朗,两侧密不透风的灌木芦苇散开,现出边吴定核心区域的开阔水面,和水面旁边一座望楼、三五间棚屋。 在棚屋前头,汪世显正来回踱步,见到郭宁等人,立即迎上来。 “人呢?”郭宁问道。 “在正屋里。” 郭宁挥了挥手,那医官便滚鞍下马。因为路上颠簸的影响,他先呕呕地吐了两口,快步奔进去正屋。没过一会儿,他又奔出来,取了随身的包裹,拿了铜盆往湖沼中舀了水,随即折返。 郭宁正待向汪世显问几句,那医官闪身出来:“郎君,他已经醒了。” 这么快? 这乡野间的村医,居然很得力嘛? 郭宁阔步入内。那医官满脸堆笑一闪身,他就见到一个被劈头淋了大盆冷水,正裹着毡布浑身哆嗦的中年人。 这手法也太粗糙了…却怪不得医官,乃是我没说清楚此人身份,只要尽快促他醒来的缘故。郭宁连咳了两声,抢上前去,上下端详。 好在这中年人是侧身横躺在板床上,上半身淋了水,下半身无妨…他中箭受伤之处在后股,已经用厚步包扎妥贴,不曾被水浸泡了。再看其人的脸色虽然惨白,却并无畏惧;刚清醒过来的时候,难免有些恍惚神色,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开始扫视屋内众人。 汪世显向他微微颔首,又转向郭宁点了点头。 赵决带着医官出去,又和倪一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屋门前警戒。 “徒单刺史?”郭宁问道。 “正是。“徒单航喘了两声:”你是…” “我是昌州郭宁。”郭宁扯过一张凳子,坐在徒单航面前:“过去两个月里,郭某多蒙徒单刺史关照,未克登门拜谢,实在有愧。今日刺史轻车简从来此,必有见教,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你便是郭宁?” 适才郭宁在院中处置公务,所以未着戎服,只披着一身简单的圆领白袍,用一条破旧的铜钉皮带束腰。因为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他把袖子捋到了手肘处,露出筋骨刚健,上有多处刀剑伤痕的手臂。 徒单航的亲信管家崔贤奴曾见过郭宁。徒单航几次问他郭宁相貌如何,崔贤奴仔细描述过,但徒单航总是下意识认为,这溃兵首领当是雄健粗猛的相貌。 却不曾想,眼前这个衣着简朴而态度从容的年轻人,便是郭宁? 此人,真的能够在那件大事上头,作出正确的决定?而那件大事,又真的适合对这人讲述? 一时间,徒单航有些迟疑。 他脑海中又无数的念头乱转,可身体上的虚弱和疲惫,又阻止了他去仔细盘算。 而郭宁也不催促,就端坐在徒单航对面,略无急躁,神采亦不稍动。 “郭郎君,久仰,久仰!”过了会儿,徒单航叹了一声,用力撑着床板起身坐正。 或许是因为后股疼痛,引起了冷汗涔涔,又或许是被医官浇在发髻上的水还没流干,徒单航用力抹了抹脸。脸色愈发惨白,眼神却越来越清醒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忽而又问:“我的伴当们呢?” 郭宁正要回答,王昌稍向前一步:“不瞒刺史大人,你们来时,未曾通报身份,还擅行越境,潜近我方的岗哨。我方按照军律应对,所以…您的三位伴当,都被杀了,咳咳,还请刺史千万不要介怀。” 郭宁记得自家出发前,骆和尚明明讲得明白。那崔贤奴还好好地活着,也正是他向己方士卒托出了徒单航的身份。这会儿王昌却说,徒单航的伴当皆死?这老书生,倒似有些心机? 他略瞥了王昌一眼,并不纠正。 这话落在徒单航耳中,却格外讽刺。他重重地怒哼了一声,下意识地要拍桌发怒,随即想到当前的局面,又强行把怒气压了回去。连带着,自家刚刚提起的精神头,也懈了不少。 朝局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国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堂堂的朝廷大员,事实上就在求助于卑微溃兵了,还拿什么架子呢? “罢了,罢了!”徒单航长叹一声:“郭郎君,可否屏退左右?我亲身来此,是有一紧要之事,要与你商议。” 郭宁回身,看了看骆和尚、汪世显和老书生王昌,心想:“磨磨蹭蹭半天,重头戏终于来了。” 他转回来,对着徒单航郑重道:“此时在场之人,都是我的心腹。我也深知,刺史大人亲自来此,一定要说大事…无须顾虑,有话但请直言。” 此时天色愈来愈暗了,最后一抹微光透过窗棂,越过郭宁和徒单航对视着的面庞,在棚屋里或坐或立的众人身后,拉出长短的影子。 徒单航左手握拳,压着床板,用指甲掐住虎口提神。 “好!好!” 他沉声道:“郭郎君,可知道李广么?” “汉之飞将也。” “然也。那李广年轻时,曾虽汉文帝为武骑常侍,出行时,能冲陷折关,并格猛兽。文帝于是说,可惜啊,你生不逢时,如令子当高皇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可见就算李广这样名传千古的猛士,若不能抓住时势,也难奋起。” 郭宁微笑不语。 王昌在一旁插口:“刺史大人说起李广,有何缘故?” “我自从到了安州以来,多曾听闻郭郎君的勇猛。想来,当年你在边疆籍籍无名,只充一个正军,那责不在你,而在时势不到。正如李广难封,其责不在李广本人。然而,如今到了朝廷用兵之际,你本可以轻易建立流芳百世的功业,本该成为人人敬仰的万户侯,尽享富贵荣华,结果却满足于湖泽草莽间一呼百应的威风,满足于享受从四乡纠合来的些少物资,岂不可惜可叹?如郭郎君这样的勇士,屈身于草莽,难道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郭宁依旧不语。 还是王昌反问:“我家郎君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徒单航俯身向前:“六郎若愿意在这湖泽渊薮中久居,那,还请派向导引路,我立刻就回渥城县。日后咱们一如旧日,各过各的日子,我做我的安州刺史,六郎自去逍遥。以后如何,不必多想,有眼前快活便罢。” 一开始是说郭郎君的,这才没几句话,开始称呼六郎,亲近起来了。这话语中,好像又有些威胁的意思?骆和尚翻了翻铜铃大眼,哈哈一笑:“那也无妨啊!” 徒单航只作充耳不闻。他死死地盯着郭宁,以至于郭宁几乎能看清了他两眼中密集的血丝:“若六郎你不愿意久在草莽之中,想要在如今的时局中有所作为,那么,我便坦诚对你。” “坦诚对我,又如何?” “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六郎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不仅关乎你我的前途,也关乎你们这馈军河营地上下人等的性命。” 第六十二章 缙山(下) “徒单刺史。铺垫得够了,请直接讲。” “朝廷已然下旨,即日新设缙山行省。行省以缙山为驻地,统辖德兴府和宣德、昌、桓、抚、弘、蔚、涿、易、定、雄、遂、保、安、安肃等一府十四州并及西北招讨司。”徒单航沉声道。 这算什么? 本以为他会提出什么迫在眉睫的祸事,却不曾想,说到了朝廷?大家伙儿早就和朝廷没什么关联,朝廷作什么,与我们何干? 骆和尚满脸茫然,看汪世显,则是嘿嘿冷笑不止。 郭宁轻扣座椅的扶手,沉吟片刻:“德兴府和宣德、昌、桓、抚、弘、蔚这几州,早就被蒙古人屠戮一空。此时还将它们列名其中,难壮声势,徒增笑耳。其实这个任命,乃是仿照此前西京留守抹捻尽忠行省太原的例子,把中都路西、北两面的事权统归于前敌大将,以敌蒙古。” “没错。” “那么,关键在这位行省缙山的前敌大将身上了?是谁担此重任?” “负责行省的,乃是尚书左丞完颜纲。” 郭宁道:“完颜左丞乃是当朝名将,年初时就统兵十万驻在缙山,被朝廷倚若柱石。我以为,这个任命,着实理所当然。” “且听我说完…就在五天前,完颜纲向道家举荐了一位副手,与他共同统辖缙山行省的范围内的二十万大军。这位副手,乃是各位的老熟人。” “谁?” “新任右副元帅,胡沙虎。” 骆和尚和汪世显一齐喝骂:“这狗贼,忒好运气!” 而郭宁忍不住苦笑起来。 这些年来,大金朝廷的内忧外患纷沓而至,军事上尤其捉襟见肘。明明坐拥内地、中原万里疆域,百万雄师,却屡屡被粗蛮的蒙古人杀得惨败;落在寻常将士们眼中,其首要的原因,便是用人不当。 自古以来,何曾见过胡沙虎这样被千夫所指的败军之将,一朝复职,就能做到右副元帅的?这厮的屁股上莫非长了翅膀,才能扶摇升腾若此? 此人当年在界壕前线的所作所为,实在为无数溃兵所痛恨。所以在范阳城下,郭宁选择拿他开刀立威,以击破其私兵数千,一举震慑了中都路以南、河北北部的多个军州。 而胡沙虎在这场失败中丢弃的四面军旗,还被郭宁当做了与徒单航合作的礼物。按照郭宁的提议,徒单航早就将之快马运到中都,使其叔父、尚书右丞徒单镒多了一项攻讦胡沙虎、压制勋臣大将的武器。 谁能想到,这一场胜利,竟是白忙?谁能想到,胡沙虎这厮经此一击之后,刚过了两个月,就能一跃而起,成为朝中屈指可数的重将? 以此人凶暴强梁的性子,无事还要杀人迁怒,肆无忌惮,若执掌了缙山行省的权位,麾下能调动上万的兵马,又打着统合诸州,迎战蒙古的旗号…聚集在安州左近的溃兵们哪还有活路? 接下去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那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 汪世显忍不住问道:“完颜纲向道家推举胡沙虎,道家就同意了?朝中群臣,也没有谁站出来阻止?这也太过荒唐!此人早前就有劣迹斑斑,此番尚未复职,又擅自出兵至涿州,遭叛贼杨安儿击败,可谓羞辱…” “你们有所不知。”徒单航叹气道:“一来,胡沙虎已重金贿赂道家身边的宦官近幸,使得他们交口称誉。二来,举荐他的,毕竟是尚书左丞完颜纲!完颜纲说,胡沙虎明知家兵寥寥,却依旧奋勇当先,为朝廷击走逆贼尽心尽力,此举足见他对朝廷、对道家的忠诚,而所谓失败,无非是因为他的家兵数量太少,不足以发挥大将的威风罢了!” 这一瞬间,骆和尚和汪世显同时想到:这安州是待不下去了!哪怕还没有准备好,也只有先走,尽快走!若在此地留驻,徒然与朝廷、与胡沙虎那个不讲理的疯子反复纠缠,有百害而无一利! 两人待要言语,郭宁咳嗽一声,徐徐起身: “胡沙虎这厮,这么快就能复职,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此人大概当我们是一群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野犬,迟早会有些手段施展。适才徒单刺史你说,此事关系我们馈军河营地众人的性命…虽是故作惊人之语,却也有那么些道理。可我不明白…” 徒单航干笑两声:“郭六郎,你不明白什么?莫非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 郭宁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我不明白的是,我等义勇的死活,与你徒单刺史何干?徒单刺史,你何至于厚爱我辈至此,竟轻车简从,不惜冒着被我方错杀的危险,也要赶到馈军河营地来通报?” 郭宁有暴怒好杀的时候,也有心思缜密,冷静盘算的时候;而徒单航毕竟不是什么专门的策士、辩士,三言两语里,就有破绽。 “你徒单刺史,门第既高,背后更有当朝的丞相为凭依。胡沙虎,终究只是武人,再怎么横行霸道,还能惹到你们徒单氏宗族头上?如果说,足下竟为了郭某等人的安危,不惜冒着风险来此,我是不信的。” 说到这里,郭宁冷笑数声:“徒单刺史,你在怕什么?” 徒单航犹豫了下,默然不语。他的脸色愈发白了,而额头的汗水也涔涔地流个不停。 此时夕阳没入暮色,余晖忽然散尽,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暗沉了。王昌从近门处走到屋子中央,摸索着点起桌上火烛。 他在火烛的光影下坐定,沉声道:“这其中的缘故,我倒是知晓。” “王先生,请讲。” “自从平章独吉思忠、参政完颜承裕两人因为野狐岭的败绩而遭罢黜。大金的朝政,实际便由尚书左丞完颜纲、尚书右丞徒单镒两位掌控。这其中,完颜纲较偏向与女真勋臣大将,而徒单镒乃是大定十三年的国朝第一批策论进士,多与汉人儒生为友。这两位携手,一武一文,恰好维持着朝堂均衡,才使得朝局在两次惨败后不至倾覆。而胡沙虎其人,正是遭到了徒单丞相的遏制,才始终不得启用。” 说到这里,王昌苦涩地叹了口气:“然而此番全力举荐胡沙虎的,却是完颜纲。这说明,完颜纲已经不再愿意和徒单镒携手了。随着蒙古人的威胁越来越大,完颜纲决心摆脱一切掣肘,统合朝中的勋臣、武人以对强敌。” 郭宁瞥了王昌一眼,轻笑了声:“强敌在前,不容朝堂中彼此牵制,完颜纲这么做,不能算错。他提议新设缙山行省,也是要完全摆脱朝堂上的杂音,统合一切军政事权,全力对敌。” “是,站在完颜纲的角度,这是理所当然。只是,徒单镒是去年才入朝担任尚书右丞的,某种程度上,他的尚书右丞职位,还要仰赖完颜纲的支持和容忍。如今完颜纲既然无意继续合作,徒单丞相的位置也就摇摇欲坠了…” 王昌说到这里,汪世显哈哈一笑:“墙倒众人推,这个道理我可是懂的。” “所以,郭郎君此前与徒单刺史携手,以安州义勇名义击败胡沙虎的事情,保不准就会被人再次翻出来。甚至徒单刺史在安州与我们的合作,反倒有可能成为完颜纲、胡沙虎用来攻讦徒单丞相的武器…毕竟,这世道没有对错可言,一切都看朝堂上衮衮诸公的信口雌黄。而朝堂上诸公的争执落到地方上,说不定,就要拿谁的人头来祭献。” 王昌拢了拢袖子,微微向前倾身:“徒单刺史,我冒昧地问你一句,请你实在回答我。” 徒单航只觉疲惫异常,又忽然生出几分自暴自弃的痛快。 他避过郭宁冷峻而锐利的眼神,看了看王昌虽然带着笑容、却显得深沉的面容,最终微微垂下眼睑:“你便问吧!” “徒单刺史,你狼狈奔逃来此,是因为渥城县里来了什么人,对么?” 第六十三章 赤盏(上) 徒单航沉默了一会儿:“是。” “什么人来此?他们要做什么?” 徒单航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低:“是完颜纲的得力部下,押军猛安粘割撒改。” 这个名字落在郭宁耳中,没什么震动。后头汪世显却反应过来,他踏前半步,肃声问道:“便是当年陕西的那个赤盏撒改么?” “正是。” 徒单航长叹一声:“这赤盏撒改,乃是完颜纲的得力亲信,自完颜纲担任蜀汉路安抚使、都大提举兵马事的时候,便受完颜纲驱策奔走。当日金宋交兵,陕西诸将颇相异同,赤盏撒改从中串联奔走,软硬兼施,很是取了些人命…这才把松散的陕西诸将拢在一处。” 听他说到这里,汪世显冷笑了两声。看来,此人行事的手段非凡,还不止取些人命那么简单。 郭宁姑且不问,只全神贯注地听着徒单航言语。 徒单航继续道:“就在今天早晨,赤盏撒改带着精骑百余,忽然来到渥城县,摆明车马要见我,并查问此前与杨安儿的战事…我料定来者不善,于是遣人推脱,随即与亲近伴当从后门火急出奔,想要寻郭郎君,商议一个办法。” 见势不妙就走,倒是徒单航做得出来的。 郭宁微微颔首,问道:“徒单刺史,你既然五日前就知晓完颜纲的动向,为何先前不作准备,也不早些遣人来馈军河提醒?” “我自然是有准备的!”徒单航挣着反驳了一句,继续道:“我已经联络了雄州的伯德张奴和涿州的粘割贞,请他们都打起精神。那两位都以为,首要之事是在官场上,彼此贯通声息,至少把我们几家联兵击退杨安儿的事迹,仔细对过,莫要露出破绽!” 真是荒唐!那两位,想必也都听说了朝堂上风向陡变,这是在忙着对口供自保哪!这徒单航真是膏粱子弟,遇事慌乱如此! 郭宁忍不住摇头:“这有何用?徒单刺史你该明白,眼下的局面,能救助你的,根本不是朝堂上那些嘴皮子官司。” “我怎会不明白?赤盏撒改这一来,我就明白了!完颜纲如此行事,摆明了是要一口气压倒我叔父在朝堂的力量,可见朝堂上的是否对错,已无规矩可言。而我想要自保,靠得是手上的实力。只有手上实力在,才能和那赤盏撒改谈一谈条件!” 偏偏徒单航是个没有实力的,不止他,经过数年猛烈征发以后,整个河北北部的诸多军镇,无论保州顺天军,还是雄州永定军,乃至南面河间府的河北东路都总管府,全都是空架子了! 徒单航惨笑两声,喘了几口大气,继续道: “空架子的刺史,抵不过赤盏撒改,这我懂!而六郎你带着无所凭依的义勇,也抵不过缙山行省总帅的军威!郭郎君,我这次亲身来,便是为了展现诚意。我恳请你放弃安州义勇的名头,正正经经地将部下纳入安州刺史府!只要你同意,都指挥使的职务虚位以待,我再给你同知州军事和酒曲盐税使的权柄!只要你助我这一回,咱们共同撑起安州的场面来,总有办法和赤盏撒改斗一斗!” 他看了看郭宁神色,又道:“我徒单氏宗族,在中都根深蒂固,叔父徒单镒只是一时措手不及,这才使完颜纲行省缙山,劫夺权柄。只要你我携手,把赤盏撒改的企图拖延一阵,三五个月内,朝局必定还有变化。到那时候,我以身家性命担保,给你一个节度使!” 说到这里,徒单航往怀里掏了掏,拿出了一枚铜印:“安州刺史的印信在此,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就写任命文敕!”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压低声音道:“郭郎君,无论如何,大金朝廷尚在!你有个名头,总比没有强!哪怕你要做第二个杨安儿…那厮顶着铁瓦敢战军副都统的名头,也是狠狠捞过好处的!” 徒单航是在京中政治博弈以后外放的,如今虽然当着正五品的刺史,当年却是正四品吏部侍郎,执掌文武选授、勋封、考课,堪称大金朝廷的腹心之臣。 到现在,他身上还挂着通议大夫的散官官阶。一旦回朝任职,是有机会争一争吏部尚书的。 所以他张口便说什么节度使,倒未必是胡吹大气, 可他直接把郭宁与杨安儿相提并论,哪怕因为惊恐慌乱的缘故,也未免太唐突了。 这话一出口,在桌边倾听的王昌猛然后退两步,差点把身后的椅子都带翻。 汪世显向前半步,扶了这老书生一把。而他和骆和尚的眼神,都集中在郭宁身上。 “徒单刺史,我需要考虑一下你的提议。” 郭宁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髭,平静起身道:“你且在此休息,我们明日再谈。” “可是…可是…” 赤盏撒改现在就在安州,哪里能容慢慢商议? 此人到安州来,必持有完颜纲的密令,天晓得他想做什么?拖延的时间久了,此人怕不要把刺史府都翻个底朝天? 缙山行省之下的安州,还是原来的安州吗?我现在是安州刺史,若隔了数日回去,还会是刺史吗? 甚至…那完颜纲既然与叔父徒单镒撕破了脸,后继的动作一定狠辣。那赤盏撒改若有意生事,我这脖颈上的脑袋,还会是我的吗? 徒单航听郭宁这么说,顿时急了,脑海中瞬间仿佛多了数十人吵吵嚷嚷地大叫,让他自家的耳朵嗡嗡作响。 可他是中都膏粱子弟,自幼锦衣玉食,体质本就不怎么样。刚才后股中了箭,流了不少血,再被一盆凉水浇醒,对答到这会儿,整个人快要虚脱。若不是渥城县中突发事件的惊恐劲头撑着,他早就没有力气了。 郭宁起身出外的时候,徒单航盘算着追上去拦阻,可眼皮不停地往下耷拉。他勉力嘟囔了几句,人却往侧面倾斜,慢慢靠在了床榻上。 “去叫医官,好生看顾。” 郭宁随口吩咐一句,大步出外。 这处小寨,位于边吴淀水域北侧、向内收缩的一角。他走了几步,就站到广阔的水面前头。此时天色愈来愈暗,一阵轻雾从水面飘来,沿着寨墙袅袅上升,飘过望楼。随着雾,有寒气侵袭。 后头脚步声响,是王昌匆匆跟了上来。 王昌轻声道:“这几年来,中都徒单家族人才甚盛。除了徒单镒以外,另有知大兴府事徒单南平,以贵幸用事,势倾中外。而当今的道家虽无雄略,在朝政权衡上面并不疏忽。缙山行省的建立,只是完颜纲凭借他在军务上的优势,打了徒单镒一个措手不及。而徒单氏的盟友、羽翼、支党,总会陆续发动,与之角逐。郭郎君,适才徒单刺史说得没错,三五个月内,局面必有变化。”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三五个月里,安州不能乱;更不容有人伸手到我眼皮底下。三五个月后,蒙古大军必然南下,到那时候…谁还在乎中都城里的蝇营狗苟?” “原来郭郎君是这样想的。” 王昌感慨地长叹一声,在他的叹气声里,没有畏惧或者不满的情绪。 郭宁微笑着眺望水面一会儿,道:“从山野间找来一个村措大,居然对朝局、对中都大员们的情形如此熟悉,这我可完全没想到。王先生…嘿,你真的姓王么?” 王昌面露踯躅之色,片刻后,他躬了躬身,并不接话茬。 郭宁转而又问:“完颜纲是个什么样的人?那赤盏撒改,又是什么样人?” 王昌略想了想,开始为郭宁详细解说。 第六十四章 赤盏(中) 完颜纲这位当朝公认的名将,其实是个进士出身的读书人。 他在明昌初年入仕,一直在朝中为官。初为奉御,累官至左拾遗,因为上书进谏所言不实,还遭到过当时的章宗皇帝诘问。后来迁刑部员外郎、工部郎中等五六品的官职。还当过赐夏主生日使,就是与西夏礼仪往来的使者。 到泰和四年,他做到同签宣徽院事,掌朝会、燕享,及殿庭礼仪、监知御膳等事,从入仕到这时候,十五年过去了,始终就没跨过正五品这道坎。 按照国朝制度,官员资考三任,六品升从五品;资考两任,从五升正五品,但章宗皇帝于大定年间定拟选举十事以后,凡三任升者一律减为两任,且人材、苦辛可以超用。 完颜纲却结结实实地在这关卡熬了十五年,可见,他在当时的执政眼中,并无特殊的才能。 到了泰和六年,宋人背盟北伐,陕西诸将同时面对南朝的蜀地和西夏两面,意见各自不同,彼此争执难安,甚至还有羌兵内讧火并的情况发生。 在这个局面下,完颜纲出任蜀汉路安抚使、都大提举兵马事,与元帅府参决西事。 与完颜纲前后脚抵达陕西的,还有新任元帅右临军、充右都监蒲察贞。理论上,完颜纲应当与元帅府的代表商议行事。 然而完颜纲全然不待蒲察贞的到来,抵达陕西后,立即针对凤翔、临洮两路蕃汉弓箭手和绯翮翅军,狠狠地杀了一批桀骜不驯之徒。随即他又穷追猛察地方官员,凡有丝毫劣迹或对军务上的索求有所推脱的,皆不放过。 待新任元帅右临军、充右都监蒲察贞抵达京兆,完颜纲已经一口气拘押了临洮、凤翔乃至京兆府路的六七品官员不下二十余人。而当蒲察贞在众人恳求下前去缓颊的时候,那二十余人竟有半数,已经瘐死在牢狱中了! 经这一吓,原本散乱骄狂的陕西诸将顿时整肃,自凤翔方面的完颜昱、蒲察秉,秦州、成纪一线的完颜承裕、完颜璘,临洮一线的石抹仲温、术虎高琪,巩州、六盘一带的把回海、完颜思忠,乃至陕西路都统完颜忠、都统副使斡勒牙刺、同知京兆府事乌古论兖州等人,无不凛然遵循军令。 其后金宋两家恶战,关陕诸将诸军上下齐心用命,遂在方山原、和尚原、西山寨、龙门等关,陈仓、成纪、盐川、来远等要地,连续击败宋国川蜀之兵,尽复故地。 后来完颜纲经略宋将吴曦,使之叛宋归金,一度为大金营造了四分天下有其三的局面。 虽然吴曦旋即授首,川蜀得而复失。可关陇方面的金军终究在完颜纲的带领下牢牢压制西夏、南宋两面,其后数年,于沙场屡有胜绩。 究其初始,用兵的顺利源于关陇事权统合于完颜纲一人。而关陇事权统合于一人,实在都出于完颜纲平定地方军政乱局的强悍手段。 当时为完颜纲实际办事奔走、手上染血的,便是他的心腹助手赤盏撒改。 完颜纲坐镇关陇的数年间,由临洮路、凤翔路到京兆府路的西南一片,这赤盏撒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 他凭借着完颜纲的权势,实际控制着凤翔府、秦州、巩州、洮州、兰州的五个榷场,与西夏人做党项马、瘊子甲乃至精良刀剑的生意,与宋人携手走私由川蜀来的丝绸、茶叶、各种奢侈品。 由此获得巨额的好处,全都汇集到完颜纲手里,供他贿赂上司、结好同僚、恩养下属。 到了去年,国朝在东北、西北两个方向与蒙古的战事全都溃败,各路名将、大将死伤殆尽。朝廷遂将完颜纲的部将术虎高琪调来中都,出任缙山防御使。 此时自宣德州到缙山一线,从北方界壕沿线败退回来的十余万兵马群聚。术虎高琪忙于安抚,但力有不逮。以至于缙山大营将士夜惊、营啸多发。有一夜至于数次的;有阖营数百上千人杀死主将,逃亡深山中的。 术虎高琪连番上书朝廷,力陈完颜纲之才可以大用于此时此地。朝廷中与完颜纲结好的一批人,也纷纷赞同。于是,朝廷又火急召回正在陕西任官的完颜纲。 完颜纲领命以后,立即前往缙山收编、整顿。他以严刑厚赏的手段,大刀阔斧行事,很多溃兵好不容易从蒙古人刀下逃得性命,又在缙山人头滚滚,甚至一些女真猛安、谋克贵族也未幸免。 为完颜纲鞍前马后奔走的,依然是他的亲信赤盏撒改。 他的手段固然凶狠,殃及池鱼也是难免,以致朝廷内部就此生出了好一阵纷扰。但原本濒临崩溃的北疆局面,确实就在他的努力下稍稍安定了。 既然中都西北的军事屏障不倒,南方三个招讨司的兵力逐步北上,原本混乱不堪的辎重、粮秣、军械、盔甲、战马分配渐渐走上正轨。 短短月余工夫,大金便在缙山重设了防线,依旧宛若金城汤池。 完颜纲随后接连提升了多名曾在关陕作战的将领,代表他掌握这些重新组建的军队。 而他本人,凭着这支屯驻在中都之侧、关系国朝安危的庞大军队支持,就此在朝中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一路做到了尚书左丞,与徒单镒并为宰执。 到了今年以来,完颜纲一力主张行省缙山,又拉拢了胡沙虎这等久在北疆经营的武人,显然是对左右丞并立的局面不满,务求在蒙古人大军到达之前,营造一个全无掣肘的中都路。 这是完颜纲在关陕的故技重施,本身倒也不足为奇。 而完颜纲的马前卒,自然还是赤盏撒改。只不过如今的赤盏撒改官拜押军猛安,地位更高,行事也更无忌惮。就连徒单航这样的刺史,也不敢直撄其锋了。 郭宁思忖着道:“所以说,完颜纲的用兵之才,是在地方军政的整肃而非在沙场。他既然行省缙山,首先要做的,仍是统括各地军民。当年他在关陇的行动快而激烈,如今有缙山十数万大军在手,更是势若泰山压顶。更不消说,还有胡沙虎这头恶犬随时出柙。” 王昌颔首:“确实如此。” “至于徒单航…他面临的难题,则是中都朝堂争竞胜负的一环。哪怕徒单航能把击退杨安儿的事迹讲得舌灿莲花,那赤盏撒改既是登门找茬,不在这里,也能在那里找出问题。” 王昌接道:“所以,徒单航来此求助,是对的。如今他也只能希望军政两方抱团,借助郭郎君的武力,迫使赤盏撒改稍稍收敛,以赢得时间、等待朝局变化。” “可徒单航没想明白,就算我投入安州刺史府,以安州的武力迫使赤盏撒改一时不能得手,赢得的时间能有多久?待到完颜纲作为行省总帅的军令颁至,馈军河营地两千五百人的武力,怎可能对抗缙山行省大军的威严?” 郭宁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继续道:“我敢断言,真到那时候,徒单航就会毫不犹豫抛弃我们,绝不可能为我们撑腰。这等中都贵人看中的,自始至终就只有自家的权位罢了!” 似这般说来,刚见起色不久的馈军河营地,竟是保不住了。 郭宁费了偌大的力气聚集起的同伴们,或者再度逃亡,成为丧家之犬;或者俯首屈从于朝廷,免不了再度遭人驱使,成为与蒙古人厮杀的消耗品。 除此以外,好像没有第三种可能? 可是郭宁的神色,却好像并不见什么遗憾,更没有慌乱?这样的危机之下,他在想什么?他怎么就这么有信心? 王昌低头寻思了好一阵,抬头看着郭宁:“郭郎君,你根本就没打算按照徒单刺史的想法去做。” 郭宁扬眉:“哦?” “徒单刺史把郭郎君你,当作了杨安儿之流的人物。但杨安儿所思所想,只是依靠朝廷一时容忍,谋些喘息之机,某些粮秣军械上的好处。郎君你想获得的,却一定更多…而且,你还决心不考虑三五个月后的后果!所以,你的应对,必定会更主动,更大胆!” 郭宁哈哈笑了两声,眺望前方浩淼水面,眼神发亮。 小寨荒僻,晚间万籁俱寂,可在郭宁耳中,远处水浪拍击的声音却轰响不休,一阵高过一阵。 他从少年时就深知马革裹尸的道理,数年来横行沙场,习惯于出生入死,早就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 哪怕前不久做过那场大梦,脑海里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和想法,但郭宁依然是郭宁,没有变成其他人。 所以遇到难题以后,郭宁一定“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迅速地选定应对方案,绝不会多思多想、瞻前顾后。而符合郭宁习惯的应对方案,正如王昌所言,一定是那个最主动、最大胆的! 郭宁轻笑了两声,抬高嗓音喝道:“汪世显!” “在!”汪世显一直就等在后头。 “你立即折返馈军河营地,抽捡精锐骑兵百人,连夜来此汇合。赵决带着我的牌符,随你同去!” “遵命!” 汪世显后退几步,转身牵马去了。赵决紧随其后。 “骆和尚!” “我在!” “你安排得力人手留在寨里,看住徒单航,好生照应。既不要让他死了,也不要让他走了!你本人,则去见一见崔贤奴,要他乖乖听话!” 这事骆和尚拿手,他笑容满面地应了,摆着袍袖往小寨另一头去。想来崔贤奴若敢违逆,苦头一定吃足。 转回神来,郭宁问道:“先生莫非早就猜到我会做什么,所以才告诉徒单航,他的伴当皆死?” “无非提一句闲话在先,免得以后尴尬。”王昌垂手应道。 “嘿,先生倒也精细。” 第六十五章 赤盏(下) 三月下旬,已经夜短日长。 鸡鸣时分刚过,东面的天空便显出了鱼肚白。 在渥城县的北门城墙上头负责值守的,乃是安州军辖张郊。 本来,他这个军辖应该住在城池南面的军营里。可进来随着馈军河那边的安州义勇立足渐稳,刺史徒单航人在安州,却不自安,隔三差五地总是督促张郊小心城防,张郊被逼得无奈,索性每逢轮值,亲自登城。 不过,毕竟没到厮杀时候,四野都是太平的,登城以后,他也不过是拢着毡袍瞌睡罢了。 此时他从睡梦中朦胧醒来,拢了拢身上的毡袍,打算再瞌睡一阵。 忽然,听见有密集的铁蹄踏地声响起。 张郊乃是当日萧好胡麾下的奚军之一,经历过野狐岭、浍河堡两次惨败的。对这种大队骑兵奔驰的声音,简直留有刻骨铭心的恐惧。瞬间他只觉浑身发冷,猛地哆嗦一下,整个人从台阶顶上翻了下来。 他的肩胛骨磕在砖石的棱角上,一阵剧痛,却不敢发声,只蜷缩起来,等着随时会从空中落下的的箭雨。 等了半晌,箭雨没来,倒是城下有人不耐烦地叫道:“开门!开门!” 张郊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张望,只见一队骑兵勒马于门外,带队的军官举着火把,照亮身后一人的面容:“刺史府的崔贤奴崔大官人回来了!快开门!” 通红的火光里,照出崔贤奴的面孔。 这位崔大官人,张郊倒是熟识的。这位刺史老爷的管家,在县里是巨无霸也似的人物,地位比张郊这个半路上招募的空头军辖,高了许多,论及与刺史的亲厚,更是胜出百倍。 城防有城防的规矩,何况昨日城里还有些古怪,换了旁人来此,这城门万不能开。可崔大官人来了,便如刺史大人亲至,那还有什么妨碍? 张郊连忙叫醒了其他士卒,下城去开门。 两扇城门一启,上百名骑士从门洞里鱼贯而入。张郊只觉得这些骑士个个目光凶悍,而又面生的很,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随即他又见崔大官人好像身体不适,在马上摇摇晃晃,全靠着身侧另一骑士扶着。 他心里一跳,连忙俯首。 正盯着脚前的几块碎砖头和青苔猛看,一骑来到前头。 骑士的声音平和,从上飘荡而落:“你可知,昨日有贵人来到渥城?” 张郊叹了口气。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昨日那伙贵人正是从北门入来。那一行人,骑的是雄健大马,穿的是绫罗绸缎,挎的是玉带金刀…自称是从中都来的大老爷,个个气势迫人。 当时他们便在这里,询问怎么去往刺史府。张郊回答得稍晚了些,劈面就被抽了一鞭子。到现在脸上还有道从左侧额角延伸下来的鞭痕,恰与早年留下的刀疤交错。 “我知道。” “那些人入城以后,宿在何处?” 张郊自然也是知道的,可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人说话的声音,张郊是听见过的! 这人…这人是郭宁!便是年初时候,在数百人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奚军首领萧好胡的郭宁! 他怎么忽然来此?他要做什么? 张郊心念急闪,额头上的汗珠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这…” 而郭宁耐心等着,他胯下青骢马海碗大的铁蹄,在张郊面前徐徐蹬踏,偏不离开。 张郊的脑子还算清醒,很快就大声答道:“他们在城西的炉子铺!他们占据了卢员外的大宅,那宅子就在刺史府的旁边,只隔着一条街!” “炉子铺?我认得。”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就不麻烦张军辖替我们带路啦!哈哈!你好生歇着!” 说话的是汪世显。 这阵子因为两税和物力钱的事情,汪世显常来渥城县,和张郊兄弟相称,打过好几次交道,私下里分了不少钱财给渥城县的士卒们。 张郊身为军辖,拿的自然多些。所以他还把屋里墙角的两块砖头挖开,在底下掘了个小洞,用来埋藏汪世显赠给他的些许金银。 听到他说话,张郊才稍稍放松些,他忍不住提高些嗓音:“郭郎君!世显兄!那些中都来人昨日还在城里寻找向导,还询问了馈军河营地的位置…若你们不来,恐怕他们今日也会找到馈军河营地去了!” “哦?郭宁笑了两声,语气忽然就冷了下来。 郭宁聚众以来,连个像样的旗号都没打出来过,其影响力也只局限在安州附近的农庄、保甲,绝不向城池伸手。这在郭宁的立场,是不想无事生非,抓紧时间整军备战,以应对必将到来的大崩溃。 然而两千五百精兵的力量,终究不可能长久隐藏。或许就在缙山行省建立的那一天,如他这样的溃兵首领,便已经成为大金朝廷的目标了。或者做叛贼,或者做垫刀头的马前卒子,朝廷只会给这两条路选,也一向只给这两条路。 郭宁转向同伴们,蔑视地道:“光在渥城县抖威风不够,还想去咱们眼前张牙舞爪?” 边上个骆和尚呵呵冷笑:“那就真怪不得我们啦!” 骑队鱼贯入城,往南越过了两道横巷,折而向西。 张郊继续盯着眼前的砖头和青苔,目不转睛,直到有士卒在问他:“张军辖,你抖什么?” 张郊猛抬头,见那骑队已经绕过街角,松了口气。 那士卒与张郊亲近,脑子也活络,低声道:“我看,局面有些古怪,咱们赶紧回营,收拾东西!这渥城县不能待了!” 张郊正待回答,汪世显策马折返回来,意味深长地道:“老张,还有其余诸位,专心看好城门。不要多管,不要多问,事后少不了好处!否则…” “是是是…”张郊和同伴们点头如捣葱。 与此同时,赤盏撒改站到了阶前。 这处宅院的主人不知去了哪里。有几个仆婢留守,看顾也不尽心,所以屋子里灰尘不少,赤盏撒改早年在关陇奔走时不在乎这些,可这几年颇享富贵,陡然遭罪,便睡得不好,醒来后脸色有些难看。 天色刚蒙蒙亮,可大宅里数十名骑士们,已经在整顿戎袍、甲胄、武器和马匹。还有人在堂前摆了大桌,往桌上排布烙饼和酒肉。 赤盏撒改捋一捋须髯,徐步出来。他的举动温文尔雅,可骑士们见他身影,一齐肃然行礼,不敢稍有懈怠。 所有人都知道,赤盏撒改是左丞大人的心腹,权柄极大,而且脾气不太好。发起火来,是动手杀人毫不犹豫的那种。 就在他们来渥城县之前,缙山那边有个术虎高琪的部下小将,行事狂悖无礼。结果赤盏撒改脸上带笑,随手便拔刀刺死了他…这事情就发生在完颜左丞的眼前,而完颜左丞甚至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赤盏撒改站定脚跟,扫视了一眼众人。发觉每个人都打起了精神,他感到很满意,于是沉声道:“尽快做足准备,把刀枪都擦亮了,还要把马喂饱!” 他在中都城里,就打听过徒单航的性格。所以昨日来渥城县的时候,他和部属们都以为只消口头威吓拿捏,便能将这个膏粱子弟死死地吃住,此后细细揪出些痛脚来,便能使左丞大人在朝堂狠狠地压制住尚书右丞徒单镒。 这事不难,大家也都很放松。 谁料前脚进城,后脚就听说徒单航脚底抹油溜了。 毕竟此人身份非常,众人总不见得冲进刺史府,抓了他家人女眷拷问。悻悻出来以后,稍一打探,结果又听说,原来此前有个溃兵首领郭宁,竟然与叛贼杨安儿并肩作战,还一口气突袭胡沙虎本部,杀死了胡沙虎麾下重将。 而此人,便是徒单航身后的倚仗,如今不仅聚兵数千,在雄、安、保、遂、安肃五个军州占居老大的地盘,还自设保甲,形同割据! 中都路境内,天子脚下,缙山行省的辖区,如何能有此等人物存在?这局面,置朝廷于何地?置完颜左丞于何地? 万万容忍不得! 当下赤盏撒改就打定了主意。他今日凌晨即起,率部急往馈军河营地打探,最好能仗着快马,如风来去,抓几个活口,然后立即回缙山去。 徒单航勾结反贼,密谋不轨,这是大案!这便足够完颜左丞出动大军,往安州一行,然后把安州上下,全都洗一遍!实实在在的战果面前,徒单镒这老狐狸就算满身长嘴,也解释不清! 请:m.vipxs.la 第六十六章 掌握 “老爷,请看!这便是昨夜打探出来的馈军河周边地形,以及贼军的分布!”一个身着轻甲,形容剽悍的汉子双手捧着卷宗,上来禀报。 “打开看看!” 汉子招呼了一名同伴过来,将卷宗打开。赤盏撒改背着手看看,只见有图有字, 很是详细,看来昨晚连夜提审,没有少下工夫。 “我们怎么去?”他伸手指点:“从边吴淀东面,直接沿着大路走么?” “听说,那郭宁谙熟军务,营地和周边农庄都戒备森严, 有不少哨卡,不容易深入。我们可以从这里走…先往东北到五官淀, 然后折向西面, 穿过这一带的芦苇荡。” “看样子,得有七八十里?这条路,会不会太长了?”赤盏撒改皱了皱眉。 路长还在其次。关键是,缙山行省的范围内,完颜左丞的部下行事还要畏首畏尾,像什么样子? 赤盏撒改是完颜纲的心腹,此来安州一行,随同的骑士也都是当年曾在关陇与平夏铁鹞子对抗的精锐,数量虽然不多,但骑着高头大马纵横平野,哪怕贼人猖狂,他也不觉得有必要顾虑太多。 “那徒单航十有八九是奔去馈军河营地了,这渥城县里的城狐社鼠,也不知有多少与贼人串通。若我们又在路上迁延…岂不平白给了他们串供的机会?” 他加重语气:“你再去问一问, 可有其它的道路, 关键是要快!” 那轻甲汉子连忙应了, 转身奔回前院去。 先前帮忙打开卷宗的矮壮骑士凑趣笑道:“毕竟那伙人只是溃兵, 至多有些匹夫之勇,总不见得能和朝廷经制之师相比?甘老五也太谨慎了点。” 赤盏撒改反倒摇头:“当日胡沙虎元帅说起与杨安儿作战的过程,很有些语焉不详。今日方知,竟有人插手战阵。胡沙虎固然性格骄横,却是当之无愧的悍将,麾下私兵极其精锐。这郭宁能在胡沙虎手上得了便宜,绝非等闲之辈!胡信,你要督促将士们做好一切准备,不能疏忽。” 矮壮骑士胡信连忙道:“老爷所说极是!我等定不敢疏忽!”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一群溃兵凭空生出这么大的局面,我总觉得太过荒唐。有没有可能…这人早就和徒单家族交好,根本就是徒单镒提前放在安州,预备给左丞大人添乱的暗子?” 赤盏撒改眼神一闪:“有理!” 被部下这一提醒,他忽然想到了新的角度,忍不住摆动袍袖,在屋檐下往来踱步。走了两圈,他站定脚跟,指了指胡信, 又道:“说得好!” 朝堂上的争竞,比当年关陇一带的势力冲突还要复杂得多, 也血腥得多。哪怕大金朝面临着蒙古人的攻势,已然左支右绌,可无数人依然前仆后继地向上攀登。当他们到了这一步,成则青史留名、风光无限,败则身死族灭、遗臭万年,真可谓步步趟血,步步惊心。 完颜左丞一手倚靠过去数十年在朝中的经营,一手倚靠驻在缙山的十数万大军,固然占尽了上风。可是以徒单镒的资历、名望、家族势力,怎会没有后手? 左丞大人此前一直在推算徒单氏潜藏的手段,可始终没能发现端倪…或许,这郭宁,就是其中之一? 十有八九就是如此。 徒单镒是个讲究名声的,以至于在中都城里行事束手束脚,甚至有人觉得他迂腐。可这老儿身居高位,总有很多事不方便做…或许就是交给这郭宁的! 他自家在朝为右丞主掌大局,摆出道貌岸然的模样,族弟知大兴府事,以近臣的身份谄媚皇帝;侄儿在安州为刺史,充当掩护。而在安州北面的连绵湖泽中,埋伏着如狼似虎的一支兵。 这支兵在年初时猝然发动一回,就连胡沙虎也了吃亏! 好盘算,真是好盘算! 只可惜,被我赤盏撒改揭破了! 赤盏撒改简直要笑出声,他大步走到案几旁,拿着一张烤饼在手,沉声道:“缙山行省范围内,莫说一支兵,就算一条青虫、一只蚂蚁,我们也要替左丞大人盯紧了!这一趟,若探明了反贼底细,人人都有大功!完颜左丞和我,定不吝厚赏!” 在众人轰然称谢声中,赤盏撒改手上用力,将烤饼捏成了碎块:“待我们将缙山行省上下摸清,旋即大军四面合围,一举剿灭反贼…” 胡信应声道:“整个缙山行省,就是完颜左丞手中的铁桶江山!” 赤盏撒改大笑道:“何止缙山,就连中都城,也脱不开完颜左丞的掌握…” 话还没说完,外面马队奔驰之声如雷而起,惨呼之声此起彼伏。 在场众人听得清楚,那些发起惨呼的,都是赤盏撒改等人放在外头的哨兵! 赤盏撒改一行人进驻的宅院紧靠刺史府,所以警戒上并不曾疏忽,院落外头几个要点都安置了哨位,还有人登临高处,持弓弩眺望。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为了防备徒单航的手下在刺史府里生出事端。但谁也没想到,有人竟以骑队突入城中,直取宅院。大概是他们来得太快太猛,己方外院放哨的十余人、准备马匹车架的十余人,竟连一点还手的余裕都没! 大清早的,晨雾尚未散去,血雾已经弥漫在空中,厅堂里都闻到呛人气味了! 胡信反手抽出腰刀,喝令部属们把院门阖拢,同时点了几个披甲之人,将赤盏撒改簇拥回正厅之内。 另一名首领模样的骑士高声问道:“杜十五!外头何人冲撞!” 被唤作杜十五的,是他安置在宅院后头粮仓顶端的弓手。这厮定是瞌睡疏忽了,才被敌人摸到了眼皮底下…回去以后,一定要活剥了这厮的皮,可眼下情况如何,还得问他。 那骑士喊了两声,后院粮仓方位有人答道:“有大队骑兵来袭!上百人…” 话音未落,那杜十五惨呼一声,不再说话。而院落中人清晰地听到他沉重的身体从粮仓上头滚落下来,一路哗哗地卷带茅草,最后“啪”地砸到地面。 这下苦也!后院也有人包抄! 胡信猝然色变,立即向赤盏撒改道:“怕是走不了,咱们死顶一阵,请老爷换身衣服,装作…” 话又没说话,院门也不知被什么撞上了,发出轰然大响。 厚重门板噼噼啪啪地绽裂,手臂粗的门杠被直接撞飞,砸在院里。随即两扇门板倒伏地面,激起了漫天灰尘。 下个瞬间,好几骑从门外冲了进来。 院落中人无暇多想,纷纷怒喝,扑上去迎敌。 他们都是剽悍的战士,论厮杀格斗的本事,绝不在任何人之下。可毕竟正在用早饭,许多人的甲胄还放在屋檐下,有人惯用的武器拉在了外头。而冲进院落的一方,个个都装具齐全,更手持长枪铁矛,居高临下。 这如何敌得? 更不消说,院落外墙上还有人攀登上来,接连射出两排箭矢。箭矢飕飕横飞,院落中顿时倒下去十几人,其他人则立遭骑兵催马冲撞,枪矛乱刺。 那胡信当年曾是斩木开道以登西山,大破宋军的勇士,战斗经验很是丰富。见一骑直冲而来,他飞脚踢起案几拦阻,同时往侧面疾闪,试图用短刀侧面挥砍。然而马上骑士手腕一抖,长枪便如毒蛇盘舞,连连刺击。 胡信用短刀格挡了两下,只觉虎口都要绽开,迫不得已扔掉了手上短刀,伸手去抓握骑士刺来的枪杆,试图将骑士拖下马来。 怎奈那骑士刺击的力量太大。胡信虽然揪住了枪杆,却阻不住刺来的势头,枪尖从他胸口的铁甲划过,猛扎进了他的肩膀。 胡信纵声狂吼着,拼尽全力抓紧枪杆,不使之刺透骨骼血肉,但持枪骑士催马冲锋,瞬间把胡信整个人朝后搠倒。 胡信还在挣扎,战马已然赶上,巨大的马蹄正正落在他的胸口。只一下,铁蹄陷入了四五寸深。胡信胸骨爆碎,鲜血从他嘴里瀑布般流淌出来。 纵马踏死胡信的,正是郭宁的亲卫首领赵决。 他抽回长枪,环顾左右,只见后方同伴们如狼似虎蜂拥而入,眨眼就将敌人的抵抗粉碎。鲜红的血四处喷洒;绝望的咆哮声灌入耳中,愈发令人杀意盎然。 赵决面不改色,厉声喝道:“细细搜查!只要赤盏撒改一人,不留活口!” 请:m.vipxs.la 第六十七章 斗破 赤盏撒改早年在关陇和羌人打交道的时候,动辄杀人见血。可后来地位愈来愈高,养尊处优的日子久了,习惯靠官面上的身份强势压人。他真没想到过,就在大金国中都路的治下,会有人这样做事的! 这些人眼里还有朝廷吗?还有法度吗? 他又惊又骇,一时间都没顾上呼喝指挥, 待到回神,已见自家携来的好手被屠戮一空。 最后一人身死之时,返身欲往厅堂中去,却被骑士在马上挥舞长刀割喉。大蓬鲜血从他的咽喉飞溅到窗棂上,留下一道丈许长的惊心血痕。 遮护在赤盏撒改左右的两名甲士全都一哆嗦。 随即三人便听到了赵决在外头的吩咐。 “别慌!他们不敢杀我!” 赤盏撒改毕竟是走南闯北,经历过许多风浪之人, 哪怕身在此等境地, 也要全力求存。 他的脑海中心念电转: 我是当朝宰执的心腹,是能够主掌大事、大局之人, 怎会死在乡野之间,怎会死在莫名其妙的袭击里?莫说徒单航这厮,就连徒单镒都没有与完颜左丞彻底撕破脸的胆量! 这些人更不敢!他们既要留我活命,就一定有所求,只要有所求,我就有翻盘破局的机会! 他返身落座,竭力控制住情绪道:“稳住了,不要慌!徒单航不敢动我!接下去是讲条件的时候!不要堕了威风,我保你们无事!” 厅堂前后晃动的刀光人影一停,院落内恢复了安静。 须臾之后,外界甲叶轻振,脚步声声,有个首领人物来了。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似乎温文尔雅。待到近处,落在赤盏撒改眼中的, 是个高大的年轻人。而当这年轻人走到阶下, 向厅堂上凝目观看的时候, 赤盏撒改只觉得看到了一头将欲噬人的猛虎, 而那眼中毫不掩饰的嘲弄和蔑视,几乎扑面而来! 赤盏撒改猛地向后一仰身,随即生出了强烈的愤怒。 他自己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当年往来关陇,凭借毫不留情的手段硬生生压得千山万壑间的无数军寨俯首,一句话就能夺人性命。自那时起,他何尝如此屈居下风?这几年来,就算中都城里的名臣大将,也没谁敢用这样羞辱的眼神看他! 他下意识地吼道:“止步!” 随着他喝令,两名甲士向前半步,横刀当胸示意。 那年轻人脚步不停,只随意摆了摆了手。 左侧的甲士身体猛然一顿,仰面便倒,一支利箭钉在他的面门,黑色的箭羽随着箭杆的颤抖而轻轻浮动。 右侧甲士大惊后退,可刚退半步,一名光头胖大汉子猱身上前,挥棍劈头盖脸便打。见他来势猛恶, 甲士横刀格挡,却不料那庞大汉子手里握持的竟是一根铁棍。 “铛”地一声脆响,短刀断裂。随即“噗”地一声闷响, 铁棍直接砸进了甲士的头盔,再继续下落到脖颈,把大块金属、骨骼和血肉组织砸成了稀烂的一团。 年轻人脚步不停,越过了两具尸体,站到了赤盏撒改面前。 “你便是完颜左丞麾下的押军猛安赤盏撒改?” 厅堂不大,多了满地血污腥臭之后,愈发令人憋闷。赤盏撒改仰头看看那年轻人,忽然觉得心虚气弱,不由自主地应道:“正是!” “我进院落时,见你的部下正在收拾行囊,想是将至馈军河营地一观。”年轻人笑了笑:“不过,我既然来了,就不必麻烦。” 赤盏撒改眯起了眼睛:“你是昌州郭宁!” 郭宁点了点头,在赤盏撒改身侧落座。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案几。 “好!好!今日这场突袭,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昌州郭六郎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勇猛果决异常。我的这些傔从们都是勇士,却在你们的刀枪之下全无还手之力,可见贵部也确实如传闻那般,聚集了当年界壕驻军的精锐。” 赤盏撒改赞了两句,放缓语声:“然则,此举固然痛快,却等若站到了完颜左丞的对立面。郭六郎,你既然是边疆武人出身,就该知道完颜左丞在缙山统领着何等庞大的兵力。你有没有想过,日后该如何承担完颜左丞的雷霆之怒?” 口中问话,赤盏撒改仔细盯着郭宁,他想从郭宁的脸上看到动摇和迟疑,却什么也没看到。 反倒是外头的骑士们不断入来,有人拖走了尸体,有人毫不客气地闯入赤盏撒改休息的内室,搜检一通,找出了他携带的文书、金牌、印信等物,林林总总地放到台阶前头。 赤盏撒改的眼皮跳了跳。 他此番来到安州,乃是为了完颜纲掌握缙山行省而打的前站,沿途观察、探看、记载不休,文书中着实有许多干犯朝堂忌讳的内容,还有些事关完颜左丞的的机密,绝不容落到外人手中的。哪晓得会撞上此等狂徒? 他顿时心焦,连忙加重语气对郭宁道:“完颜左丞行省缙山,统领边疆军政,这是朝廷的大政,非任一人或任一势力所能阻止。完颜左丞的决心,更绝不会因为数十人的死伤而稍有动摇。郭宁,以你的才能,若在完颜左丞麾下效力,脱颖而出乃是指日间事,为何要与那徒单航搅在一起?你这么做,对自己,对你的部下们,有什么益处可言?须知,徒单航能给你的,我能给你更多,而完颜左丞能给出十倍、百倍!” 当他说到这里,郭宁露出了思忖的表情。 赤盏撒改显然以为,馈军河营地的将士们是徒单航的部属,是受徒单氏宗族驱使的武力。 站在他的角度,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他和他背后的朝廷栋梁们,并不了解将士们在那一连串溃败中遭遇了什么。也许他们懒得去了解,也许是郭宁太年轻了,谁也不觉得一个二十岁的边疆小卒能有什么政局上的想法。 更可能的是,在这些大人物的眼中,蝼蚁般的普通士卒本无眼光和判断力可言,只能被动地依附或屈从某一股政治势力。 但他们都错了。包括郭宁在内的将士们,已经对朝廷失望透顶。当他们冲破了千难万险来到河北的那一刻起,就决心只为自己的利益而战,除此以外,百无禁忌。 此时赤盏撒改见郭宁神色变化,以为自己果然说到了关键所在,遂打起精神:“在我看来,郭六郎你此举如此莽撞,一定出于徒单航的决定,绝非出自中都徒单右丞!完颜左丞和徒单右丞并为大金柱石,哪怕彼此有些抵牾,那也讲究个斗而不破,何至于动用这等手段?你这样做,等于是挑拨起两位丞相的怒火!郭六郎你想,若某日完颜左丞和徒单右丞冰释前嫌,唯独你因为今日之事,同时恶了他们两位…这岂不可悲可叹?倒不如…” 郭宁抬了抬手,止住了赤盏撒改下一步的言语。 他扬声问道:“该搜集的文书簿册,全都聚拢了么?可有遗漏?” 士卒们都道:“断无遗漏。” 而台阶前有个老书生,拿起簿册一一翻阅过,轻笑两声:“不用再找,只这些,便已足够了。” 郭宁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赤盏撒改。 “郭宁,你要做什么?”赤盏撒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足下深悉朝局,自然知道徒单右丞素来谦退,绝少与完颜纲正面冲突。你又以为,我是徒单右丞的部下,所以行事也总有限度,不会逾越最后的底线。可惜,你错了。我希望这两位朝廷重臣立即就恶斗起来,斗得你死我活。他们斗得越激烈,我在馈军河营地,越是稳若泰山。” 听到这里,赤盏撒改忽然就明白了。 不好!不好!这郭宁并非徒单氏的走狗,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真正的反贼! 赤盏撒改毕竟曾身当锋镝,是敢于见血之人,瞬间猛一弯腰,反手就拔出短刀,向着郭宁急刺。厅堂狭窄,两人距离很近,这一下刺击又是疾如电闪,他觉得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取了这可恶之人的性命。 可惜,在郭宁这种出生入死无数回的武人眼中,赤盏撒改的袭击简直有如玩笑。而郭宁的动作,更比他想象的快出很多。 手臂探出不到一半,郭宁便劈手夺过了短刀,将之刺进了赤盏撒改的咽喉。 锐利的刀锋横向一扯,鲜血喷涌而出。赤盏撒改满脸不信的神色,捂着喉咙踉跄几步,慢慢地跪倒于地。 郭宁退开半步,避过了在地面上化开的大滩血迹。他将短刀一扔,扬声喝道:“赶紧把石灰和木匣拿来。装上这颗人头,带上所有的簿册,我们去一次中都!” 请:m.vipxs.la 第六十八章 入局 距离郭宁做的那场大梦,已经过去了很久,梦里的记忆开始模糊了。随着时间推移,梦里的神奇见闻究竟是真是假,郭宁也越来越没有把握。毕竟眼前的生活确实无疑,那么梦就真的只是场梦。 那场大梦带给郭宁最大的好处,其实不是对未来的了解,而在于开阔到无以言喻的视野,使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鼠目寸光,困锁于眼前的危局。 对其他人来说,安州的难题就非得在安州解决。但郭宁却不受这限制,他人在局中,视角却高临于局外,敢于在更大的局中落子。 而郭宁还特别果断,他作决定非常快。 这是多年戎马生涯,无数次出生入死塑造的性格。 在直面生死的底层将士们眼中,任何决定都好过不做决定。任何决断落到实处,还得靠上阵冲杀。至于结果好坏,或许上头大员们以为源于运筹帷幄,可放在底下将士们的眼里,一样都是拿命拼出来的。 譬之于赌场。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贵人们,便是身价丰厚的赌徒,他们面对赌局,难免患得患失,反复盘算利弊,不到十拿九稳,不敢轻举妄动。反倒是一无所有的士卒,除了手中的刀子和脖颈上的脑袋,别无其它。骰子一把掷下去,若赢了,便有金山银海,足以助成大事。若输了… 愿赌服输是不可能的。若输了,就亮出拳头,拔出刀子,掀翻赌桌,砸烂赌场,砍翻几个泼皮无赖扬长而去。谁能奈我何? 说到这里,郭宁笑着看看部下们,扬鞭前指。 他鞭梢所向,乃是东面地平线尽头,巍峨而连绵的深黑色城墙:“前头就是赌场,诸位,咱们去耍一耍。” 随着他的指向,众人一齐眺望远方那座宏伟到难以言表的巨城。 那便是大金国的国都,中都大兴府了。 中都大兴府自古以来是幽州治所,盛唐时此地更是北方首屈一指的重镇,为范阳节度使的驻地。到了五代乱世,燕云十六州落入辽人之手,辽人遂以幽州为南京幽都府,再改为燕京析津府,设南面官,专治汉儿州县、租赋、军马等事。此地遂作为北方民族设在汉地的治理中心,延续至今。 大金兴起之后,初时在燕京设汉地枢密院,后改为行台尚书省,由名将完颜宗弼兼领行台、帅府,统辖中原汉地的军政事务。 后来海陵王在位,他与内地的女真勋贵矛盾剧烈,又汉化很深,有混一天下的强烈愿望,于是不断从内地迁徙女真人南下,并诏令尚书右丞张浩等人仿前宋汴京规模,扩建燕京,并营建皇宫苑囿。 前后两年的时间,投入民夫八十万,兵夫四十万,遂成天下雄城。 到了贞元元年,城池修建完成,海陵王遂改燕京为中都大兴府,同时撤销上京留守司,罢上京称号,平毁会宁府旧日宫殿、宗庙、诸大族宅第及皇家寺院。 再此后数十年,大金国势日隆。及至章宗皇帝时,孽宋增币以乞盟,阻卜革心而效顺,西服银夏,东抚辰韩。 万里疆域上,亿兆百姓的无数财富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中都大兴府遂成为大金国当之无愧的国都,也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繁荣大城。 据说,兴建中都时,自涿州取土,而自真定取木。为了运输土木,专门拓宽了河北数百里道路,使数十万军民沿路一字排开,以竹筐装运土石,运到中都卸下之后,再把空筐传递回涿州,周而复始。 当时是否如此,恐怕要询问乡间耄耋才能问明白。但河北到中都的道路着实宽阔平直,郭宁等人策骑奔行,只用了四日,便经过了从渥城县到中都的三百里路程,踏足广利桥上,足见交通便利。 此时一行人勒马于卧波长桥,有人眺望雄伟大城,啧啧称赞;也有人环顾四周,见到了被焚烧过的残垣断壁,绵延数里的瓦砾废墟;眼尖的,还看到了横生乱草间开始腐朽的尸体。 广利桥所在的位置,乃是南北商旅之津要。在长桥两头,有自然形成的繁荣市集。但这些市集在去年、前年两次迎战蒙古军前锋时,被完全摧毁了。 看得出来,这些破坏甚至与蒙古人无关,而是中都守军坚壁清野、收拢作战物资的结果。 所有高大的建筑,都被拆除,将木料运到城内修建敌楼、团楼,而零散的木料则被运入城内充当薪材,剩余的,付之一炬。 甚至就连横跨永定河的广利桥上,那些雕刻精美图案的望柱和栏板、那些沉重无比的桥面条石都缺损了很多,想来也是被守军损坏的。 然而蒙古军的兵锋究竟因此受到了多少阻碍,谁能回答? 以郭宁等人在界壕厮杀的经验来看,这样做的唯一结果,大概只是让守军获得些心理慰籍。 长桥另一头,李霆和崔贤奴两人匆匆催马而来。 李霆得意洋洋地道:“郭郎君!庄园已经安排妥当!” “好。”郭宁颔首:“那么,诸位且往徒单刺史的庄园落脚。这也得多谢崔管家的协助,有劳了!” 崔贤奴向众人点头哈腰示意,笑得比哭还难看。 原来郭宁此番前来,依旧是带了崔贤奴同行。因为徒单航被拘在了馈军河营地,这位徒单航的心腹管家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也得小心遵循郭宁的指示行事。 此前郭宁便让中都本地人李霆和崔贤奴一起,安排了徒单氏在中都城西一个偏僻庄园,作为众人下处。 此地毕竟是天子脚下、国朝的中心,尤其这两年屡逢战事,日常的戒备比承平时严格许多。骑队风尘仆仆至此,又个个挟刀挎弓,皆作武人装束,难免引起有司的戒备。 就在一行人谈说中都景象的时候,远处便有中都警巡院下属的吏员跟来探看。 吏员们还明显通报了上司,须臾便聚集了二三十人,慢慢包抄过来,似乎想要讯问。只不过骑士们个个都凶神恶煞,没谁把他们放在眼里,也并不理会。 将将迫到近处,正逢众人说起宿在徒单氏的庄园,吏员们露出吃惊神色,慌忙散去了。 郭宁目送着骆和尚等人领着骑兵大队向南,同时也注意到了吏员们的动向。 他不禁有些感慨:“想不到徒单氏在中都的声威如此煊赫…只听说了我们的宿处,就没人敢上来盘查了?” “大金开国以来,百二十年了,徒单氏世受皇恩,在内宫外朝都有潜力。家族势力能与之相提并论者,屈指可数。否则,徒单镒也不能以一介儒生的身份立足朝堂,对抗重将、武臣。”王昌应道。 郭宁抬头看了看天色:“那么,我们现在就入城,见一见这位尚书右丞吧。” 王昌催马向前:“我为郎君引路。” 当下两人并辔而行,后头只跟了四五从骑。 走了几步,郭宁若无其事地道:“此前我曾问过崔贤奴,要怎样才能接洽到徒单右丞府上的近人,定下会面的时间。结果这厮愁眉苦脸,百般推脱,先说两日,又说可能十日,只道自己地位远远不够,就算徒单航本人来此,要见他的族叔也得先递拜帖,等候召见。” “哈哈,确实规矩如此。” “然则,这件事情在王先生眼中,竟不为难么?大金的右丞相,竟是想见就能见的?” “郭郎君全然不知我的底细,就敢用我引路,直入中都。这般胆大包天,我实在是佩服的很。” 王昌叹了口气:“郎君请放心,你若要见其他中都贵胄,我或许还得细细操办。唯独要见徒单镒,真的不难。” 这王昌实是妙人,到了这时候,还语焉不详。 偏偏郭宁也就不再多问。 一行人沿着车水马龙的道路行进,在莲花池以南的彰义门出示了路引,缴纳了必不可少的贿赂。 入城以后,只见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临街商铺热闹叫卖。他们也不驻步观赏,径直向东,经过广元坊、永平坊再折而向北。走了没多远,见一处规模宏大的宫观。 郭宁抬头,看看匾额:“这是…太极宫?” 请:m.vipxs.la 第六十九章 重玄 眼前楼宇宏丽,拔入云霄,重重飞檐斗拱,殿阁森然。郭宁乍一看,还以为自己到了某处皇宫别院门口。 他忍不住探手,摸了摸腰间的革囊。革囊里放着他惯用的铁骨朵,他握着铁骨朵冰凉的锤柄, 脑海中冒出一句话:“打进去,夺了鸟位!” 再仔细看看,门前开阔场院上,有三五个道童洒扫。 原来此地是座道观。 郭宁虽然大胆,要面会一国宰执,总非小事。他外表从容不迫, 内里难免要给自己鼓鼓劲,提提气。 结果, 没到徒单镒的府上,转而来到一座道观门前?郭宁胸中绷着的劲头一时没个去处,仿佛战场上竭力挥动铁骨朵,却打在棉花上也似。 他皱了皱眉,刚想询问。只见王昌翻身下马,拍了拍身上灰尘,招来一名道童:“烦请通报重玄子道长,故友霸州杜某来访。” 那道童返身往宫观里去了。 思绪有些散乱的郭宁跟着下马,随口开个玩笑:“原来王先生贵姓杜。” 话一出口,他心念急转,想起了曾听说过的一个名字。 郭宁的本军在馈军河营地驻扎,其下属的田庄、保甲散布各州。其中雄州方向,田庄大都位于南易水和巨马河之间。扼守两条河道东向去路的,乃是霸州的益津关。 因为杨安儿南下时, 曾在此搜集漕运船只,所以郭宁也对这个方向颇加注意,日常遣有精干人物侦知此地的情报。而许多情报中, 都会提到霸州的奇人杜时升。 于是郭宁问道:“霸州有位杜姓的大名士, 讳上时下升,字信之的,不知与杜先生你…” 王昌感慨叹息:“哪来什么大名士?谬赞了!不过是个逃犯而已。郭郎君,我便是杜时升。” 大名士云云,或许有些过奖。但杜时升这个人,确实是个奇人。 此人素有博学之名,通晓天文、数算。承安年间,宰执胥持国数次向朝廷举荐,声称时升之才可大用。但他不肯仕进,只在胥持国府中谋划,以幕僚的身份协助胥持国施政。据说,他参予过朝堂上诸多隐秘争斗;甚至皇帝与宗室诸王的对抗,也有杜时升运筹其间。 当时还有一批不治经典而以实务为能的官吏,聚拢在胥持国门下,数年间,于治水、平准、财政等方面都有建树。 可不久之后,以胥持国为首的政治势力遭到宗室内族和儒臣们的携击,胥持国本人被迫致仕, 旋即病死。而其门下的官吏们纷纷被指为险躁贪鄙、无德而称, 一一被贬出外, 星散流离。 杜时升毕竟只是幕僚,又和胥持国之后的宰执张万公有旧,本来无碍。但他激愤之下,竟在中都到处宣扬说,夜观天象有变,正北赤气如血,东西亘天,天下当大乱,乱而南北当合为一。 这是在大庭广众下触朝廷的霉头,如何使得?妖言惑众,是要杀头的! 朝廷当即降罪,遣武卫军抓捕杜时升。所幸杜时升为胥持国心腹幕僚,总有些隐藏的人脉,当下他改易形貌,潜逃出外,此后十数年,再也不知所踪。 原来此君竟化名王昌,潜身在河北的湖泽渊薮之间,托庇于徐瑨这个匪寇中的及时雨?他也真能耐得住穷苦寂寞! 怪不得此君词赋经义都只平平,却对数算等杂学颇有兴趣,还对朝中人物、局势乃至一些秘闻都了如指掌。他当年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郭宁此世长于军中,将校之流见过不少,却从不曾接触过这等经历过朝堂锤炼的前辈人物。他上上下下地端详了杜时升一番,有些肃然起敬,又有些警惕。 “却不知,杜先生何以屈尊,来我馈军河营地?” “郎君勿虑,实因世道不宁,贫困无力自给,这才托请徐公举荐,想在郎君手下混一口饱饭吃。” “杜先生为我教导傔从,随我奔走,又出面在中都牵线搭桥,解我困局…如此劳心劳力,难道就只为一口饭食?这…未免使我受宠若惊。” 杜时升沉吟了一阵:“此外,还有个缘由。” “请讲。” “大金朝堂上的贤良俊才,我早就见识过了,所以才断定天下必将大乱。而大乱究竟由谁而起,大乱后的南北混一应在何人身上,我苦苦推算十载,实在是天数循环无端,难以捉摸…所以,我冒昧跟从郭郎君,想藉此见识见识草莽间的龙蛇,找一找天数变幻的关键。” 乡野间的老书生忽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满嘴玄虚的神棍。 大乱究竟由谁而起?大乱之后的南北混一又应在何人身上? 这两个问题,郭宁曾在梦中反复确认;杜时升要苦苦推算的结果,郭宁再清楚不过了。 但天数的背后,毕竟都是人在推动。或许一切真就循环无端,都在变化之中。 而究其关键…郭宁想说一句“舍我其谁”,又怕唐突。 他捋了捋颌下短硬胡髭:“杜先生,咱们还是先说正事罢。这太极宫中,真有人能为我引见徒单右丞么?” 此时郭宁和杜时升站在宫观前的开阔场院交谈。 宫观香火旺盛,进香、朝拜之人络绎不绝,人声鼎沸。但人们见郭宁一行有身携武器的骑士在内,个个神情剽悍,并不敢靠近。 但宫观的偏门外,一名长眉细目,身披月白道袍的道人正往外走。 此人着实耳聪目明,隔着老远,便听见了这句话。 他神情一变,紧赶几步,向杜时升和郭宁分别行礼:“信之先生,久违了。几位施主,请一同入内看座。” 郭宁看了看杜时升。 杜时升抬手示意。 片刻后,宫观内一处偏僻静室,郭宁、杜时升与道人对面各坐蒲团,赵决、倪一两人侍立在郭宁身后。 杜时升向郭宁道:“郭郎君,这位重玄子道长,乃是太极宫的住持,也是能够为我们引见徒单右丞之人。” 郭宁向赵决点了点头。 赵决向前几步,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木匣、簿册,推到重玄子的面前。 重玄子翻了翻簿册,叹了口气,又打开木匣。 木匣里的首级五官向外,色作惨白,神情有些狰狞。虽已放干血,用石灰腌过了,可天气渐渐暖和,也难免有些异味。 重玄子倒不计较,端着木匣,看了又看。 “这…当是完颜纲的部下,赤盏撒改?” 郭宁嘴角含笑:“正是。” 重玄子将木匣的盖子阖拢,放回原处,拈起拂尘一摆:“各位,请稍待。” 说完,他便沿着门外廊道离开,身影越过一道月洞门,一晃就不见了。 “…无妨么?”郭宁问道。 杜时升欠了欠身:“这太极宫,原本唤作十方大天长观。明昌年间,皇太后徒单氏病重,在此设普天大醮七昼夜后霍然而愈。章宗皇帝遂于观中建起丁卯瑞圣殿,奉祀徒单太后本命之神。后来,长春真人于此大开玄教,大天长观才改名做了太极宫。” “…也就是说,此宫观与徒单氏宗族,关系很密切?” “不仅如此。” “怎么讲?” “这位重玄子道长,乃是长春真人的十八位亲近弟子之一,代表长春真人驻在太极宫,周旋于城中士民之间,颇具人望。外人都知,他的俗家姓名唤作孟志源。不过,他其实是个女真人,其曾祖,便是历仕四朝、配享章宗庙廷祭祀的大金重臣徒单克宁。” 一时间,郭宁竟有些服气。 请:m.vipxs.la 第七十章 柱石(上) 这些年来,全真教的发展,可谓波澜起伏。 只以这座太极宫来说,大定十四年的时候,宫观建立,为了表示庆贺,世宗皇帝带着皇太子, 率百执事款谒修虔,遂命为道场三日夜,可谓荣耀至极了。全真教的影响力,便由此探入中都。 不料才过了两年,朝廷决意鬻卖寺观名额及僧道度牒,用以筹集军费。当时全真教初起, 或许有钱的道友不够多, 又或许花在场面应付的钱太多,账上少了活钱, 以至于教中赫赫有名的丹阳真人交不出购买度牒的一百贯钱,硬生生被遣回原籍。 到了明昌年间,提点天长观事的道士孙明道很擅长上层路线的经营,由于设普天大醮为太后祈福的关系,某日得章宗皇帝一句,说“老君道教乃中国之教,不比释氏西胡之人”。于是宫观再度兴旺。 然而好日子过了没多久,由于全真教在中原等地迅速发展,章宗皇帝担心有结社叛乱的隐忧,命令禁止全真教的传播。而天长观又莫明遭了火灾,除了老君石像,烧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大体来说,大金朝廷对宗教既利用,又防范,或许还有其它手段施展, 正如宗教对朝廷一般。 此后数载, 全真教中地位更加显赫的长春真人频繁往来中都和山东。比如大安三年十一月,他就在方才解除戒严的中都城里主持了醮事。 但这位宗教领袖当已看明白了,越来越不安全的中都,已经越来越不适合作为一个庞大教派的影响力中心。所以他更多的时间放在故乡山东,代替他主持中都局面的,乃是亲传弟子中排名十七的重玄子孟志源。 重玄子是驻扎中都的合适人选,他正当壮年,精力旺盛,口才出众,又生得丰神俊朗,令人一望而以为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是以坐镇太极宫以来,颇得内外人心。 此时他从静室出来,沿着长廊一路经过灵官殿、钟鼓楼,所经之处,道士、香客纷纷口称“真人”、“大师”,于路伏身顶礼。 重玄子微笑颔首致意,一如平常那般雍容,脚下步伐却比往日快些, 而且越来越快。 将至三官殿, 他忽然向某个角落闪身, 推开一道偏门, 便迈入两侧高墙的甬道。他在甬道间快步奔走,随手脱下莲花冠和道袍,从另一头开在奉先坊的店铺出来的时候,已恍然成了个富家翁。 这位富家翁匆忙跳上马车,一迭连声地呼喝去向。 马车沿着通玄门的大道往南,绕过弘法寺的西墙,转入会仙坊,停在了另一偏僻甬道的尽头。 有两名仆役眼见马车过来,连忙迎接,却被重玄子一手推了个趔趄。也不待旁人引路,他提着锦袍前襟急奔,接连闯过两道门。 一口气跑进了第三道门里的幽静小院,重玄子已然满头大汗,颅顶热气蒸腾,仿佛修炼有成,生出了庆云。 他快步踏过河边草茵,大声喊道:“兄长!出事了!” 小院不大,却颇为精致,有垂杨绿柳、假山池塘。波光倒影轻轻摇动,愈显院落静寂安详。 池塘边,置一榻。榻上一侧卧老者手持书卷,双目微睁,似看非看。榻后有侍女轻挥罗扇。 重玄子这么一喊,吓得侍女花容失色,罗扇坠地。 老者哈哈一笑,先让那侍女退下,然后抚髯问道:“志源,何事惊慌?” “完颜纲帐下的那条恶犬死了。有人把他的首级,送到了太极宫,想要以此求见兄长。” 原来这老者,便是当今朝堂上两位宰执之一,官拜尚书右丞的徒单镒。 “赤盏撒改行事过于刚健,迟早出事。我早劝过他,可惜他骄横自大,听不入耳。”徒单镒长叹一声,问道:“送来首级的,是什么人?” “送来首级的,是安州义勇首领郭宁。正是他杀死了赤盏撒改。” 徒单镒继续问:“赤盏撒改犯了什么事在郭宁手上?” “随同首级送来的,有赤盏撒改的随身文牍,其中还有完颜左丞的手书。我看那文书的意思,是完颜左丞令他前往安州,彻查安州刺史徒单航勾结匪徒,袭击朝廷重将纥石烈执中的疑案。” 徒单镒点了点头:“于是安州义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兄长,纥石烈执中复职之前,在涿州与杨安儿打过一仗。当时朝中都说,杨安儿所部凶悍异常,以至于纥石烈执中吃了亏,部将蒲察六斤战死。后来又有传闻,他吃亏是真,动手的却不是杨安儿,而正是这安州义勇首领郭宁。” “有趣。”徒单镒捋着须髯的手一顿:“赤盏撒改的部下呢?他要在安州坐那么多事,一定带了不少人手同往。” 适才在太极宫里,重玄子佯作镇定,其实震惊至极,只顾得瞥了两眼卷宗。但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老者问得快,他也回答得快:“安州义勇清晨进入渥城县,四面合围,随同赤盏撒改进入安州的数十精骑,无一漏网…无一幸免。” 老者沉吟片刻:“先打败了纥石烈执中的亲兵,然后,又突袭消灭了完颜纲帐下的精锐?中都路的范围内,天子脚下,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徒单航在安州作刺史,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说到最后,徒单镒的语气有些凌厉。 重玄子垂首不答。 他依稀记得,年初时徒单航遣人送了纥石烈执中的军旗,说是从杨安儿军中的缴获,又隐晦提起,打算收编当地的丁壮以为己用。那时候,兄长可没什么不愉快,还能乐观其成的样子。 “徒单航怎么样了?” “据卷宗上说,赤盏撒改来时,他受了惊吓。这时候正在安州义勇的营地里休养。” 徒单镒摇了摇头,沉吟半晌:“那么,赤盏撒改什么时候死的?” 重玄子用袖子擦了擦汗:“据称,是三天之前。那郭宁杀了赤盏撒改之后,立即收拾上京,求见兄长。沿途并不耽搁。” 徒单镒掐指一算:“从安州到中都,三百三十里路程。三日即至?倒也殷勤,倒也果断!” “是。” 重玄子瞧了眼徒单镒的神色,劝说道:“出了这档子事,完颜左丞必然暴怒,那纥石烈执中也一定会趁机兴风作浪。无论这郭宁的所作所为是否出于兄长指使,完颜左丞都会如此认定。兄长,接下去数日,朝堂上必生大乱,我以为,好在这郭宁来的快,咱们须得趁此余裕…” 徒单镒挥手止住。 重玄子立即噤口不言。 徒单镒又问:“他们今日到此,立即就找到你的门路?倒也奇怪…是什么人在其中牵线?” “那人,兄长你见过的。”重玄子喟然道:“是霸州杜时升。” “什么?杜时升?他还活着?” 徒单镒猛然站起,身体却不知为何摇晃两下,几乎站不稳。 重玄子抢上来搀扶:“兄长这是怎么了?” “前几日坠马伤足,并无大碍。” “兄长是国家的柱石,身系朝廷安危。这个时候,可一定要保重啊!” “国家的柱石?身系朝廷安危?”徒单镒缓缓坐回,屈伸了两下膝盖,呵呵笑了两声。 请:m.vipxs.la 第七十一章 柱石(中) 要说国家柱石这四个字,徒单镒如果不够份量,这朝堂上也没谁够份量了。 他是大定十三年的女真词赋状元出身,精通契丹大小字和汉字。仕官为中都教授,国子助教。 短短数年,其学大振,他还完成了《易》、《书》、《论语》、《孟子》等汉书经典的女真文翻译, 是女真人里极其出众的饱学之士。 徒单镒教授出的学生,后来多有官至卿相的。 当时的贤相纥石烈良弼亲自到学中与他谈论,深加礼敬。世宗皇帝也曾称赞徒单镒“容止温雅,其心平易”,而太尉完颜守道则以徒单镒“有材力,可任政事”。 到章宗即位,徒单镒从左谏议大夫,兼吏部侍郎的位置升为御史中丞、参知政事, 成为当朝宰执之一。 那是二十三年前了,当时,完颜纲刚刚做到奉御,距离徒单镒足足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徒单镒这个宰执的地位并没维持多久。 由于章宗皇帝锐意治平,启用胥持国一伙,与内族诸王的政治势力恶斗。郑王完颜永蹈、镐王完颜永中陆续身死族灭,其它的内族勋贵也被皇帝找机会杀了一批。 这事情本来和徒单镒没什么关系,但他偏偏在这时候上书劝谏皇帝,请皇帝无以好恶喜怒轻忽小善,不恤人言,结果被恼怒的皇帝疑为内族同党,贬出中都。 此后十余年,徒单镒起起落落历任节度使、留守、平章政事、知府、安抚使等要职,所在皆有治绩。泰和伐宋时,完颜纲统领关陇之众破蜀,其实也多赖徒单镒运筹之功。 当时徒单镒知京兆府事, 充宣抚使, 陕西元帅府并受节制, 算得上完颜纲的上司, 只不过他性子平易雍容,不轻易与人争锋罢了。 大安三年蒙古入侵的时候,徒单镒正在上京留守任上,急遣同知乌古孙兀屯率领精兵两万,入卫中都。中都赖以得安,而徒单镒则以此功勋第三度拜相,出任尚书右丞。 可当今的皇帝,对徒单镒空有尊崇,却不能采纳他的意见。 野狐岭之战前,徒单镒就提出,边境驻军不能分散,必须尽快集结以保大城,选派良将并力备御。 皇帝不纳,遂有惨败。 徒单镒又上书说,边塞上昌、桓、抚三州素号富实,人皆勇健,既然漠南山后的界壕防线势不可保, 就得尽快将这三州人丁内徙,由此益我兵势。人畜货财,也不至亡失。 皇帝依然不纳,结果三州之众、亿万军资大部皆为蒙古所用。 不久以后,徒单镒第三次上书,这一次说的是辽东之事。他说,辽东乃国家根本,距中都数千里,万一受兵,州府顾望,大小事皆须报可施行,误事甚多。当派得力遣大臣行省辽东以镇之。 此时为了应对蒙古,皇帝先后设立西京行省、宣德行省,徒单镒的建议乃是顺势而为,很是小心翼翼。 可皇帝却认为,徒单镒要在无事发生的辽东设置行省,徒然动摇人心,依旧不准。结果去年契丹人耶律留哥起兵重建辽国,东京不守,国本动摇。 君臣之间到了这种程度,徒单镒也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年近七旬,历仕四朝四十余年的经历,难道还证明不了自己? 难道宫中那位皇后不是徒单氏的女儿? 皇帝究竟在猜疑什么? 难道他甘愿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就为了压制当朝的右丞相? 在徒单镒的印象里,当今皇帝在即位之前,至少也才堪中人。何以登临大宝以后,行事如此荒唐?这些年来,大金本已人才凋零,现在连皇帝都糊涂成这个样子了? 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几次,大金还能在吗? 不,这样的事情已经再度发生了。眼前那个缙山行省,眼前完颜纲的肆意妄为,不就是又一次失败的开端吗? 蒙古人入秋之后必定再来,可统一事权以抗强敌,难道能用这样的手段?这样统合起的力量,内里不是依然四分五裂吗? 此时强敌生边,贼臣得柄,外内交病,莫敢疗理,徒单镒外示以沉静,心中万般焦虑,却终究只能徒呼奈何。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家坠马伤腿,是件大好事。至少,这样就不必再去朝堂,看那些庸人的糊涂嘴脸。 公务如何,国势如何…徒单镒已经打算放手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办法。 真没想到,完颜纲竟然把手段用到了徒单航的身上?万一真给他得逞了,徒单镒日后该怎么去面对逝世不久的堂兄? 在这个角度上,徒单镒倒是挺感谢郭宁。至少,这个莽撞的溃兵首领宰了赤盏撒改这条疯狗,做了徒单镒一直想做,却碍于身份,不便去做的事。 这样做的后果如何,徒单镒并不会像重玄子那样在乎,更不会慌乱。 这位族弟入道数十年,满肚子都是性命修行之法,眼光却愈来愈浅薄了。他不明白,就算完颜纲因此暴怒,徒单镒并不畏惧。 朝堂上的起起落落,难道就那么可怕?哪怕我徒单镒被完颜纲斗败了,还有徒单铭、徒单南平、徒单没烈等族人在朝,这上头的起起落落,不到最终底定,谁也知道胜负。 至于那个郭宁,草莽中崛起的人物,竭尽全力耍些小心机、小手段而已。 数十年的政治生涯中,这样的人物旋起旋灭,徒单镒见得多了。 政治生涯的熏陶,使徒单镒非常清楚,任何时候都不该被情绪控制,他必须依托利弊考量,在适当的时候采取适当的行动。 不管郭宁杀死赤盏撒改的目的是什么,哪怕他想挑拨趋利也好。既然做了这件事,后继他就必须接受徒单镒施放出来的善意,顶在与完颜纲对抗的第一线。 而徒单镒也必须接纳这个人,并且扶持这个人,让他有和完颜纲对抗的能力。至少,不能输的太快。 政坛上的规矩如此,并不需要多么聪明,就能掌握。如果一切正常发展,接下去徒单镒要做的事也很简单。 纵然徒单镒已经打算放手,但这点小事,并不为难。 唯独杜时升这个人… 重玄子只记得这是当年的故人,但在徒单镒的记忆中,他却代表了更多的讯息。 而此时此刻,这个人,这些讯息的出现,忽然让徒单镒想到了一些原本不会想到的事。 徒单镒微微闭眼,喃喃道:“我记得杜时升当年在中都的时候,和你们那一班人熟悉?” “唉,当时我与杜时升往来,还不是秉承兄长的意思,与胥持国结一点善缘么?” 徒单镒眼都不睁,径自道:“我记得,你们都喜欢什么术数、风角。” 重玄子有些感慨:“是。当时体玄大师在中都,颇显神异。另外,太古先生酷爱易学、卜卦,对我们也有指点。那段时日,杜时升、赵景道、高正之、武祯、李寄庵等人俱在,每日谈论,着实快活。” “结果就冒出了杜时升那段胡言乱语,闹出老大的事端。” “咳咳…” 当时杜时升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发颠,跑到大庭广众说那些犯忌讳的话,重玄子等人也是大惊失色。后来赵景道、高正之、武祯等人都受了牵连,不得不离开中都。而李遹李寄庵还因此丢官罢职。 那一次重玄子没有吃苦头,自然仰赖徒单镒的援手。但想到那段时间的狼狈,他至今还心有余悸,忍不住连连咳嗽。 正咳着,却听徒单镒问道:“杜时升当时说的那些,你还记得么?” 重玄子的脸色一白:“什么?” “他说的那几句,一度遍传天下。我至今还记得。” 徒单镒轻声道:“他说,吾观正北赤气如血,东西亘天,天下当大乱,乱而南北当合为一。消息盈虚,循环无端,察往考来,孰能违之。” “…是。”重玄子颤声应道。 “正北赤气如血,东西亘天的景象,这两年我也看到了。若这么持续下去,嘿嘿,天下当大乱,南北当合而为一,谁知道呢?” 徒单镒睁开眼,细细看着眼前,可眼前明明是空处:“至于后头四句…” 徒单镒坐直身体。 他年已老迈,可一旦挺身坐直,原先那种谦恭退让的意向仿佛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充满了斗志。 他说:“南华经上讲,消息盈虚,终则有始。而这自终至始,循环无端的猛烈变化,正如巽风震雷。志源,上巽下震的,是哪一卦?” 论起易数推算,重玄子还远不如徒单镒,但这毕竟也是他的吃饭本事。他咬了咬牙,应道:“是‘益’卦,利有攸往,利涉大川,这是损上以益下之卦。而‘益’卦有乱象,故曰终乱。” “那么,‘益’为何卦之终?” 重玄子的额头汗水,涔涔不断地冒了出来。他答道:“是‘既济’!” 徒单镒若有所思:“‘既济’,亨,小者亨也。利贞,刚柔正而当位也。初吉,柔得中也。终止则乱,其道穷也。志源,这天下间的消息盈虚,循环无端,所以,有‘未济’,‘既济’,却不该有‘永济’!察往考来,孰能违之?” 重玄子腿一软,瘫倒地上。 徒单镒说到这里,可谓图穷匕见。皆因当今的大金国皇帝,那个让徒单镒一次次失望的人,名讳正是完颜永济! 请:m.vipxs.la 第七十二章 柱石(下) 太极宫的静室里,数人聊过一阵,不再说话。 杜时升端坐不动。 而郭宁从腰间的布褡裢里取了一块糕饼,慢慢地吃着。蒲团前头放着茶壶茶盏,但无人斟水敬茶,郭宁便老实不客气地自家取来,咕嘟嘟地饮用, 眼看快把一壶上品好茶喝完了。 自从馈军河营地的食物供给得到了保障,郭宁花在练武的时间比往常更多些,结果胃口变得更大了,体格也明显更魁梧了一些。 倪一依旧站在郭宁身后。 能够随着郭宁,来到传说中的大金都城,见到繁华富丽的场景和那些人上之人,是倪一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所以他格外庄重严肃, 站在郭宁身后的姿势也始终笔挺。 郭宁最近日常训练傔从们,已经有站军姿这一项。但训练刚开始,还没什么成果,所以倪一挺胸凸肚站到这会儿,开始觉得双腿酸痛。他不得不微微晃动身体,一会儿把重心放在右腿,一会儿改到左腿。 赵决则退到了静室一角,背靠墙壁,双手环抱着休息。 在他这个位置,恰好可以透过西面的窗棂,关注到重玄子离去的廊道深处,而视线朝另一个方向,则可以透过东面窗棂,眺望外头的小院。这是许多次厮杀以后才能锤炼出的本能,赵决着实要比倪一强些。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静室外头隔着高墙, 忽然传来许多人走动的声音。其间还有几个道人在和气劝说香客们, 听话语中的意思,是有贵人进香,要闲杂人等退开。 又过不多时, 赵决低声道:“来了!” 此时廊道上脚步踏地之声急响,忽然间房门打开,十余名身穿紫色盘领窄袖劲装,络缝乌纱软带,腰挎长刀的护卫武士呼啦啦涌了进来。 赵决和倪一同时戒备。 下个瞬间,重玄子大步入内,一抖拂尘,正色道:“老大人到!” 杜时升的肩膀一晃,待要拜倒,却见郭宁挺身直立。 “郭郎君!郭郎君!”杜时升以为郭宁不谙礼数,接连低唤两声:“徒单右丞来了!” 而郭宁慢条斯理地把半个糕饼放回褡裢,又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抹一抹嘴。 他依然笔直地站着。 杜时升目愣口呆。 他自从抵达馈军河营地,就担任郭宁傔从们的教师。在郭宁日常办公的偏厅对面传道授业。讲课、备课的余暇,他暗中观察郭宁,只觉这年轻人看似温和,实际上行事果断异常, 从不屈从于外人的影响,可谓桀骜之至。 但杜时升隐约觉得, 那种桀骜并非因无知和莽撞而生。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待郭宁抵达中都,如愿以偿见到了大人物之后,总会认可尊卑之序,适时俯首。 谁能想到,郭宁竟然刚硬到了这种程度? 不,这已经不是刚硬了,是蠢吧?是发了疯病吧? 你那一套在草莽中横行的手段,不要拿到中都来啊! 这和我当年在中都大街上胡言乱语,有什么两样?不不,我当时毕竟出于激愤,一时血贯头脑。后来的结果,也算求仁得仁。 郭宁你这是图什么?赤盏撒改的脑袋已经被你砍了,你没退路了啊!这时候发什么横哪?万一再触怒了徒单镒,只怕眼前就要… 杜时升正待再劝,却听静室周边已然寂静无声。 与此同时,伴随着“笃笃”的手杖击地声,一名须发花白,作汉地儒生装束的老者缓步入来,眼神在杜时升脸上打了一转,随即朝向郭宁。 按国初的制度,女直人不得改为汉姓及学南人装束,违者杖八十,编为永制。这制度到了如今,已然名存实亡,但彻底遵循汉家衣冠的女真高官贵胄,当朝屈指可数。 郭宁知道,这便是大金朝的右丞相徒单镒了。 他微微颔首:“昌州郭宁,见过徒单右丞。” 话音未落,便有一名护卫武士闪身出列,戟指喝道:“乡野草民,竟敢如此无礼?” “你是何人?”郭宁问道。 “我乃牵拢官乌古论拔速是也!”护卫武士昂然道。 “三天之前,我刚杀了一个押军万户,和完颜左丞遣去随行的从己人力六十四人。”郭宁轻声道:“区区一个牵拢官,敢再多说一个字,我立即杀你。” 那牵拢官勃然大怒,“嘡啷”一声,将长刀抽出一截。 郭宁只冷笑着看了他一眼。 牵拢官动作一滞,竟不敢拔刀出鞘。 “哈哈…”徒单镒忍不住笑了起来。 眼前这郭宁,真正是经历过血战的人物,三言两语,便有恶虎咆哮之势。反倒是自家身边这些牵拢官,要么是徒单宗族内部的亲从亲眷,要么是女真人里面宣武、长行之类低阶武散官。在中都城里摆布仪仗,做些迎来送往的杂务,才是他们的擅长。非要在真正的狠人面前作势,岂非自取其辱? 他挥了挥手,牵拢官们满脸不甘心地神色,却不得不纷纷退下,只留下重玄子和几名近侍。 这时,机灵的近侍见到屋里只有蒲团,又连忙奔到外头,搬来桌椅。 徒单镒在上首落座,缓缓道:“如此锋芒迫人,不愧是沙场上冲锋陷阵的勇士。真是年轻气盛,很好。只是,你郭六郎已经触怒了完颜左丞,如果又得罪于我,是否不智?” “得罪?”郭宁深深地看了看徒单镒。 这位三朝老臣虽然面容苍老,眼神也有些混浊,但气度沉稳之极,倒真似郭宁想象中的朝廷柱石之臣。听他的语气,也并无怒意,倒像坦然发问。 郭宁稍稍沉吟:“我们这些人,当年多是昌、桓、抚三州的驻军,历经血战才退入河北存身的。过去数年里,我眼看着数十年经营的家乡被付之一炬,眼看着族人亲眷没于草原,如犬羊沦为猛兽血食,眼看着同袍肝脑涂地于沙场,最后眼睁睁沦落到河北的湖泽渊薮,几成化外之民。要说得罪,我常常想,是不是三州军民得罪了朝廷中哪一位,才不得不遭受如此苦难?” 重玄子干笑一声,待要打岔,郭宁提高些嗓音,继续道: “如果是,那究竟我们得罪朝廷中哪一位大人物,以至于他要如此坑害我们?如果不是…”郭宁面如寒霜,直视着徒单镒:“我们身处此等境地,至今还没有杀官造反,就已经给足了朝廷脸面,难道还在乎得罪谁?” 徒单镒喟然叹息。 “既如此,郭六郎此来中都,想做什么呢?” 郭宁来中都的目的,自然是想打通徒单镒的关节,迫使徒单镒运用他在朝中的影响力,或者稍稍压制完颜纲的盲动;或者在其它地方挑起一些事端,争取延缓完颜纲统合地方的脚步。 其实质目的,则是希望在蒙古人大举入侵前,赢得尽量多的时间整顿兵力,最终趁着必将到来的大乱局,东进直趋山东,痛痛快快做个反贼。 但这话却不必对徒单镒明说。 郭宁稍稍躬身,简略地道:“想看一看,朝廷能否容人,朝廷能否用人。” “就只看一看?” “就只看一看。” 请:m.vipxs.la 第七十三章 资格 贵人来进香奉法,自不会与平民们挨挨挤挤在一处。 此时整个太极宫内外,都被清空了。许多香客们莫名其妙地被赶出来,大都聚在宫观外的空场上,有人不耐烦地等着,也有虔诚信众依旧念念有词地虔诚祈祷,叩首不止。 好在没等多久,贵人就出来了。 原来是个足部有疾,明显不良于行的老者,身边虽然从者如云,却没啥威仪的样子。 这使得很多想看热闹的人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直到有聪明人喊道:“那是尚书右丞徒单老大人!”很多人又慌忙俯首行礼。 徒单镒慢慢地走出正门,重玄子搀扶着他,小心伺候。 众人都知道这位重玄子乃是长春真人的高徒,道法很精深的,这会儿见他宝相庄严,丰神俊朗,愈发尊崇。又听他对徒单镒说着什么,声音浑厚悦耳:“…老大人不必忧虑,高年之人,多有宿疾,春气所攻,则精神昏倦,宿病发动。又兼冬时,拥炉熏衣,啖炙炊成积。至春因而发泄,难免体热头昏,腰脚无力,皆冬所蓄之疾也!” 他在这里朗声言语,道路两旁伏着的信众悉悉索索地窃声道:“这是仙人的至言高理!记下来!记下来!” 两人在侍从的簇拥下来到马车前。徒单镒先上了车。见围观的百姓都被驱在远处,身边就是近侍,重玄子稍稍犹豫,跟了上去,探手撩开车上帘幄。 “兄长,今日许诺了那郭宁许多…这值得么?” “志源以为呢?”徒单镒笑着反问。 “我看此人虎狼之性,又对朝廷殊少敬畏。若给他支持,容他从容招揽势力,日后恐怕将为乱源!”重玄子迟疑了一下,又道:“兄长饱读诗书,难道忘了当年北魏六镇旧事?” 徒单镒拖着腿,在车上坐定,向重玄子招了招手。 重玄子慌忙登车,前头车夫吆喝一声,车驾起行。 在车轮滚动的辚辚声中,徒单镒轻声道:“志源的意思,我明白。然而国势如此,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得准备起来。” “可是…” 徒单镒自然知道,自家这个族弟在纠结什么。令他畏惧、疑虑的,并不只是郭宁:“志源,你以为有些事,我不参与,就不会发生么?” 重玄子心头一凛:“老大人是说…” “你想,完颜纲如今依然掌控中都内外的军队,精兵锐卒皆在帐下,又有术虎高琪、术甲臣嘉等大将襄助,可谓势倾一时。在军务上头,我本来就难以与他争锋。那么,他为何还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去招揽纥石烈执中? 这方面,重玄子委实没有想过:“毕竟纥石烈执中也是宿将?” 徒单镒摇头:“他算什么宿将?一条肆意妄为的恶犬罢了。而完颜纲要的,便是这‘肆意妄为’四个字!” 他抬起手杖,点一点重玄子的胸口:“我大金开国以来的旧事,你也是知道的。当年海陵王乱政,遂有世宗皇帝为天下所推。可海陵王尚在,怎么办?这时候,就需要耶律元宜等人适时地站出来,干一些常人不敢干的。” 重玄子脸色惨澹,颤声道:“兄长的意思是,完颜纲忽然间支持纥石烈执中复职,其意不在缙山前线,而在中都?” 就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这会儿无论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快支持不住,背后的冷汗更是涔涔流淌,把白色的道袍都浸透了。 徒单镒却不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道:“到了大家都不讲规矩的时候,恶犬有恶犬的用处,恶虎有恶虎的用处。这郭宁,便是我专门预备下的一条恶虎。” 重玄子竭力打起精神,劝道:“那也得恶虎果然可用才行!何况,万一恶虎出柙,当街噬人,岂不又成了新问题?” 徒单镒笑了。 “志源,你没带过兵,所以不懂。” 徒单镒为政数十年,阅人多矣,他当然看得出郭宁的性格。 似这等起自于行伍的勇士,纵然得志,也惯用猛烈手段解决问题。他们以为,总能凭刀枪杀出血路,所以眼光也很少关注沙场以外的事务…然后死得不明不白。 这郭宁,乃是其中较出众的。他还算没有昏头,虽然聚拢了数千溃卒,却知道收敛,没有在地方上肆意横行,而是安排了钱粮补给之后,赶来中都讲条件。 但这种出身太低的人物,一跃而至高位,全没经验,在见识和才能上,也终究有其极限。他没办法招揽人才襄助,也没办法培训合格的军官,更没办法组建起一支军队所需要的完善体系。 一支军队需要什么?要有人员的培养、提拔和遴选,要有陟罚臧否的军法制度,要有军事上的参谋,要有负责马政、军械、粮秣、辎重、钱财的人,还要这些人彼此协作,紧密关联,形成有序运行的整体。 溃兵当中,或许能拣选出少量军政人才,但靠这少量的人,就能运行起完善而可靠体系么?那绝不可能。 那可不是杜时升能办成的。杜时升的才能,在于对中都贵胄们的了解,在于他那些杂学,却不在具体的实务…否则当年胥持国门下“十哲”,少不了他的名字。 况且杜时升一个,又能起什么作用?各地的儒生或者有经验的官吏们,都不会投靠郭宁纠合起的所谓义勇,郭宁号称的数千精锐,就只是发挥不出全部力量的草台班子。 徒单镒已经注意到了,所谓的安州义勇组建以后,从来没有打过较大规模的战斗,只是郭宁带着少量的精锐横行。 这其中,恐怕内部军政未曾理顺,大军调动不便,便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郭宁显然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他绝对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在这上头,唯有徒单镒能帮助他。徒单镒的手头虽然没有可供调动的军队,可他身为尚书右丞,桃李满朝堂,宗族潜力深厚,夹袋里有的是人才。只徒单镒出面,这伙安州义勇,就立刻能获得必须的人才。 这些人才将协助郭宁,把军队打造、提升成真正可用的经制之师。而这个打造和提升的过程,也就是渐渐把恶虎束缚起来的过程。 适当的时候,这支军队一定会遵循徒单镒的意愿去行动。 “另外…志源你也放心。”徒单镒徐徐道:“这郭宁拿着赤盏撒改的人头来,以为能逼着我如何…那未免太小觑我了。此人有没有为我所用的资格,值不值得我去伸手帮一把,得试过才知道。若他嘴上大言炎炎,却经不起考验,哈哈,那就一切休提。” “考验?” 从徒单镒的平淡言语中,重玄子感觉到了森然气息。他微微警惕,望向徒单镒。 徒单镒不再言语。他垂下眼眉,仿佛养神。而在和善雍容的神态之下,依然是那个历经数十年起起落落,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大金权臣。 ------题外话------ 注:重玄子说的那些话,引自丘祖的《摄生消息论》。 请:m.vipxs.la 第七十四章 贼人 徒单镒离开之后半个时辰,重玄子折返回来,为郭宁等人引路。他依旧扮作富家翁,领着一行人从另一处隐蔽的出口离开了太极宫。 走出巷道,发现一行人站在了宜中坊里。 中都大兴府,是在辽国南京城的基础上,向东、西南三个方向分别扩建三里而成的, 所以坊市也分成两种规格。 旧坊市延续唐制,四周有围墙,墙上开四门。而新的坊市则按照前宋汴梁城的规格,不设坊墙而贯通街巷。尤其是城北几处商业兴隆的坊市,街巷蜿蜒,宛若迷宫。 这会儿一行人往身后看看,后头是一家酒楼。酒楼规模不小,正门外有骡马院, 飘拂的柳树下架着凉棚,放着几个大酒缸,有小二在卖力地吆喝。 这下连杜时升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太极宫还连着客栈呢?奇了,宜中坊和太极宫所在的奉先坊之间,明明还隔着一条白马神堂街。可众人什么时候就过了街?这一路行来,巷道两头都是高墙,也没钻过地洞啊? 倪一毕竟年轻,忍不住当即往酒店门脸的左右两面小跑了一程,试图看看究竟有何玄虚,却被栅栏和围墙拦住了去路。 待要问重玄子,重玄子唱一声天尊法号,闪身往客栈院里去了。 杜时升悻悻地道:“装神弄鬼!” 说起这种阴私手段,杜时升本人堪称前辈,但他在中都呼风唤雨的年代,毕竟已经过去许久。如今中都城里的繁华富丽依旧,人也还是那些人,布置却比当年愈发诡秘机巧。或许,无数高管贵胄都记得章宗朝后期的惨烈政潮, 又或许, 很多人正在为下一次动荡作准备吧。 郭宁也环顾周边,甚至还往酒店里走了几步,和小二聊了两句。 待他回来,杜时升问道:“郎君,在想什么呢?” 此前数日,郭宁有什么事都不瞒着杜时升,对他也非常尊重。杜时升对郭宁也很客气,但他言必称“郭郎君”云云,又隐约带着一点自矜和疏离。 到此时,郭宁竟然当着朝廷右丞相的面耍横,还反倒与之达成了一系列的合作意向。想到这一系列合作如果成真,郭宁和他的三州溃兵集团即将获得的利益和声望,杜时升悄然改了称呼,省去了一个“郭”字。 “杜先生,我能信得过你么?”郭宁微笑着问道。 杜时升面露喜色,行礼道:“愿为郎君效犬马之劳。” “给傔从们上课的事,继续要劳烦杜先生。另外, 涿州南边,有个叫故城店的据点, 产得好烧酒。我打算安排人建一个商号, 第一笔生意,就是把烧酒贩卖到中都…” 郭宁指了指眼前的酒店:“就卖到这里,想必这家酒店也是愿意的。这件事,由杜先生来牵头。” “遵命!” “要做大事,得靠自己。但以后,我们也少不得要和朝廷的贵人打交道。先把这条线牵起了,之后相关事务,现在中都的,以后南京开封府的,都交给杜先生。” 杜时升再度行礼,声音略微有些打颤:“请郎君放心。” 起身后,他忍不住又问:“郎君为何提起南京开封府?难道说,那边…” “杜先生,你会知道的。”郭宁自失一笑,翻身上马:“咱们现在离城,汇合慧锋大师和李二郎,赶紧回安州去。” “好,好。” 一行人出了宜中坊,绕过南开远坊,就到了南北向的会城门大街。如果想尽快出城的话,直接往北,走会城门就行。但那样一来,就得在城外绕远路,尤其莲花池一带本是皇家园林,哪怕这会儿已经被蒙古人焚毁,任不适合寻常人等过去逡巡。 所以一行人还是沿着原来的道路,经过广源坊、永平坊,过洗马沟,往彰义门出城。 来时众人都有些紧张,回程的时候就放松很多。毕竟大事都已经谈定了,很多此前焦虑的事,这会儿都已经有了应对的方案。只待回到安州,在与完颜纲的政治势力对抗时一一施展。 经过彰义门大街的时候,倪一格外欢腾。傔从们的军饷按照擐甲贴军的标准拨付,所以倪一的手头很宽裕,他扫过沿街贩卖吃食的店铺,买了许多油酥煎果、蜜糕、松糕之类的好东西,打算带回去与傔从伙伴们分享。 话虽如此说,他自己又不停地从褡裢里往外拿着吃。 看他吃得香甜,郭宁也探手往他的褡裢里掏些。郭宁等人在馈军河营地的饮食,都是吕函带人在操持,郭宁等人这次兼程奔来中都,随身带的干粮也是吕函带人准备的。 倒不是说这姑娘不尽心,然则,手艺上毕竟比中都的高手名厨差得远。看着倪一鼓鼓囊囊的褡裢,郭宁觉得,自家怀里的糕饼顿时就没吸引力了。 一直到彰义门的门洞里,倪一还在不断地吃着。 这苦孩子一辈子都没有来过如此繁华富丽之地,没见过这么多美味,有些失态,也是正常。 别说他,便是芮林、陈冉两个亲卫,看似不张扬,也乘机买了些好的。比如陈冉的马鞍旁边额外挂了个褡裢,里头装了两条烤羊腿,油水正从褡裢底部一点点渗出来。 这时候已经快到傍晚,出城的人少,进城的人多。进城的人里,又恰有数人驾着大车,车上装着木炭或者什么重物,车轮骨碌碌地碾过夯土的地面。 数十年来,无数车辆就是这样经过彰义门,以至于地面被碾出了深深地车辙,而车辆就非得沿着车辙行进,否则车轴很容易折断。 郭宁等人便勒过辔头,在深长门洞间稍稍等待。 待到大车经过,一行人再往前走,到了城门外头,赵决忽然勒马。 “怎么了?”郭宁问道。 “郎君,杜先生,城门守卒似乎换了人?…还有骑卒?” 中都大兴府的防卫,由专门的武卫军来负责。 武卫军由从三品的都指挥使统辖,下属则有钤辖若干,分头防卫都城、警捕盗贼。武卫军都指挥使使司,与兼领侍卫亲军的殿前都点检司、兼领威捷军的拱卫直使司并为禁军三司。而武卫军的兵力最为雄厚,通常保持万人编制。 然而这支军队,并非能战之军。 通常来说,武卫军的军官多由中都猛安谋克户的纨绔子弟充任,至于士卒,各猛安谋克的女真人不愿意受这辛苦,多以自家驱口顶替,或者出钱让城里的城狐社鼠出面应付。由此军中法度松散,军纪轻慢异常。 郭宁等人之前从彰义门入城,便见得把门的什长、士卒都如地痞流氓一般。一个个军容不整,七歪八倒,只忙于勒索。郭宁等人每人都出了五百文的买路钱,这才入城。 可这会儿,城外负责守把的,忽然换成了一批精锐士卒。他们带着警惕神情,凝视着往来的行人,而在他们的后面,还有一批外罩深黄色圆领戎袍,内着轻甲,把枪刀横放在马前的骑士。 就在赵决指着他们,向郭宁说话的时候,那批骑士们也注意到了身在门洞中的郭宁一行。 双方眼神一触,那些骑士们纷纷抽刀抬枪,催马向前。 有人高声嚷道:“就是这些贼人,堵住他们,莫要走了一个!” 请:m.vipxs.la 第七十五章 进退 半个时辰前,右丞相府,书房。 徒单镒在办公时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书房左右寂静无声,就连偶尔在院外走廊经过的仆婢,都放轻脚步。 他去太极宫见郭宁时,对赤盏撒改的首级、相关的文书卷宗毫不在意,既不提一句,也不看一眼。但这说到底,是外示安闲以定人心。朝堂上头号政敌、军中第一号元戎重臣完颜纲的得力助手死了,这是多大的事? 因应此局,后继有很多事情要做,万万轻忽不得!这首级和卷宗,都有大用! 故而离去的时候,徒单镒稍稍使了眼色,便有部属收起了这两样东西,带了回来。 这时候,装着赤盏撒改首级的木匣,就摆在书房的长案一头。而文书卷宗则被铺开,有的已经看完,有的翻阅了开头。 徒单镒提着一支笔,凝视着卷宗上的内容,时而深思,时而疾书。在案几旁铺开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大半。 书房轩敞,三面都对着水池,采光很好。这会儿窗户大都开着,闭阖的几扇也都用了珍贵的明瓦。但徒单镒写着写着,天色渐渐黯淡,飞檐的阴影渐渐覆盖到了书案上。 徒单镒全然没有注意,依旧奋笔疾书。只是他老眼昏花,翻看卷宗的时候,眼睛几乎都贴到了纸上。 这时候,有沉稳的脚步声从书房外头传来,一名青年书生不疾不徐地推门入内,将手中一盏黄绿釉的精致带座烛台,轻轻安置在徒单镒的面前。随后,他静静地侍立一旁,从容等待。 烛火照亮桌案,徒单镒不惊讶,也不问,继续书写。 他这书房里虽然机密甚多,但适才已经吩咐了,唯独书生若来,不必阻拦。 如今大金朝廷内外,人才凋零,但这书生,却是徒单镒极其看好的后起之秀,他日必成伟器。此番叫他来,也是想要授以重任,加以锤炼。 过了好一会儿,徒单镒停笔,疲惫地抚额,稍稍休息。 他实在已经不年轻了,自去年担任右丞相以来,一度殚精竭虑,更是加速了精力的衰退。往年他连夜批阅公文,勾当军政要务,次日上朝,依旧神采奕奕。可今天,才琢磨了半个时辰,他就觉得额头的血管直跳,眼前的字迹,仿佛一会儿变成两个、三个不停晃动,一会儿又合拢到一处。 他长叹一声:“我老啦!” 叹了这一句,他出神片刻,又道:“有件事情,不那么容易。可我遍观门下诸生,非得你去做,才能叫人放心。” 书生恭敬答道:“右丞但请吩咐。” 徒单镒微蹙霉头,一面思忖着,一面慢慢道来:“今日我见到了一条恶虎,意欲引为己用,以备万一时对抗强臣。然而,恶虎桀骜异常,想要用他,非得配一条极粗重、极结实的铁链。可我又担心,这恶虎野性十足,受不得铁链的约束,反而向着铁链的主人伸张爪牙。” “也就是说,这条铁链在主人这一端,固然要发挥铁链之用;在恶虎这一端,则要使恶虎欣喜欢悦,引为助力。” “正是如此!”徒单镒点了点头:“你可愿试试么?” 书生想了想:“具体该怎么做,还需细细谋划。右丞,我得先看一看,这恶虎究竟是何等样人。” “你现在去彰义门,就能见到了。”徒单镒狡狯地眨了眨眼:“若赶得凑巧,还能见到这条恶虎腾跃噬人。” 书生吃了一惊:“彰义门?就在中都?” “没错!” 徒单镒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条恶虎今日虽带了礼物登门,但语气之中竟然隐含威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我得让给他吃一点小小的苦头,免得他小觑了大金朝廷。更重要的是,这是必须的考验。” “考验?” “恶虎的名声不假,行事也的确凶横。不过,我想用他对抗的敌人,可不是此前的鸡鸣狗盗之徒,我需要他施展的地方,也不在那些山野湖泽。所以…”徒单镒慢慢说道:“该当有一场考验。” “那么,谁在负责考验?” “徒单金寿。” “徒单金寿?武卫军判官?” 徒单金寿乃是武卫军中的悍将,号称有力敌百人之勇,所部也多是能开三石强弩,能骑劣马的精锐,书生久仰其名。 但他低头沉思片刻,狐疑地问道:“我记得,这一位乃是徒单宗族中特立独行之辈,似乎一向与右丞不睦?而且我听说,他近来与纥石烈执中走得很近?” 徒单镒笑而不语。 书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又想了想,退后半步,深深作揖:“右丞真是深谋远虑,人所不及。” 他的声音浑厚深沉,张口赞叹的时候,能让人感受到他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真诚。 徒单镒指了指书生:“莫要如此阿谀!” 嘴上这么说着,可仓促间能因势利导至此,徒单镒其实确有些得意。顿了顿,他忍不住道:“若那恶虎通过了考验,则我们手中,便多了能够与强臣对抗的有力之人。若恶虎通不过考验,则徒单金寿凭了此举,正好释去某些人的疑心,以后少不得他的用处。如此,可谓进退皆宜也。” “那么,我先去彰义门,看一看恶虎。” “去吧!” 与书生谈了几句后,徒单镒的心情不错。见这书生恭谨后退到书房门口,他又将之唤住:“其实,徒单金寿能够揪出这条恶虎,就足以向某些人证明自己了。你去彰义门,暗中替我传一句话,让他适可而止,不必大动干戈。” 书生颔首应是,转身出了书房。 他跟随徒单镒数年了,只听这一句,便明白了两件事: 一者,徒单右丞居然甚是赞赏那条恶虎,所以最终决定,要徒单金寿网开一面,将考验的难度放低些。 二者,书生与身居武卫军判官要职的徒单金寿素不相识,从无往来。但今日这句话传到,书生便就此踏入徒单镒这个政治势力的最核心层,将能接触到更多的机密。 想到这里,书生快步出外,催马向彰义门的方向疾驰。 然而当他快到彰义门,却见百姓仓惶乱走。毕竟过去两年里,中都城两次被蒙古人攻打,百姓们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忽见兵将大集,很多人立刻四面奔逃,喧嚷乱喊,整条街上人潮堆叠,一会儿分散,一会儿挤成黑压压一片。 书生急忙下马,仗着自己身高力大,推开几拨人。 一直到接近城门处,他再往门洞探看一眼,视线瞬间越过城门洞里数人,落到了城外的步骑。他失声惊呼:“如何动了这般阵仗?” 与此同时,郭宁眯起眼,也在看彰义门的门洞外,那些剑拔弩张的迫近之人。 这些士卒,和方才看守城门的那些大不一样,个个神容剽悍、军械精良。郭宁自己是沙场老手,一望便知,好些人身上还带着浓烈杀气,显然都是久经战事,亲手杀过人,滚过尸堆的! 这等样的好手,放在寻常大军之中,至少都是谋克、蒲里衍这级别的骨干军官,数百人便足以支撑起上万之众。 郭宁在馈军河营地的两千五百将士,乃是界壕内外数十万大军仅存的精华,也不敢说都能与之相提并论。 何况那些人足有数百,就在城门外结阵而待! 郭宁再怎么勇猛,也不可能真的以一当百,从这层叠军阵中强闯出去。何况一行人并没做厮杀准备,更不欲引人注目,身上都没穿甲胄! 郭宁心念电转。 彰义门的门楼上,应该有人居高临下监视着;而这数百人,则隐藏在城门外道路两侧的房舍里。高处监视之人看到己方一行进入门洞,立即发出信号,然后数百精锐一拥而出。 按照通过门洞的正常时间计算,郭宁等人踏出门洞的瞬间,应当恰好陷入数百人的围困。但郭宁在门洞中避让那辆装运木炭的大车,耽误了一会儿,于是步骑现身在外,却将郭宁等人堵在了门洞里头。 可这也没啥区别。 所不同的,前者是自陷罗网;后者也差不离,可谓瓮中捉鳖…呸,可谓请君入瓮。 如之奈何? 眼前这些军人早有准备,军阵后方甚至还响起了鼓声。鼓声隆隆,骇得城门左近的百姓仓惶四散,惊起城头憩鸟,振翅乱飞。鼓声在深长的门洞回荡,就连郭宁等人脚下的地面,似乎都有些颤抖。 杜时升怒道:“我们来得如此快捷,怎么可能…一定是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迹!多半是重玄子的太极宫里有奸谍!郎君不必言语,我去对答!” 他是安排这次中都之行的人,瞬间想到的,是哪处安排出了疏漏,随即考虑的,是用什么话术才能脱身。 赵决沉声道:“对答个屁!我先冲杀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六郎你稍慢一步再动,看看可有机会。” 他是敢死之士,所以想到的,是怎样在必死的局面下闯出可趁之机,用自家性命来为主将争取胜利。 而郭宁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出去?” 他看看身边数人,脸上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笑容:“前进不得,那就后退啊!我早说了,这中都城便是一座赌场。诸位,我们往回走,在城里耍一耍!” ------题外话------ 注:文中提到的烛台,收藏在大同市博物馆,真的好看。 请:m.vipxs.la 第七十六章 大乱(上) 郭宁一声令下,数骑拨马就走,顺着门洞就反冲向城里。 形势不对,转身逃跑,在大金国的军队的风气如此,没什么可指摘的。 这也不是近一两年的事了。 早在海陵王攻宋时,朝廷正军动辄四五个月不支钱粮,纵遇支给,往往被本军官吏瞒昧,所以军队时有怨言,以至摇旗呐喊勇不可挡,临阵厮杀迁延不前。 后来世宗大定年间,朝廷为了驱使将士作战颁布赏格,结果就连南朝宋人的皇帝都说,赏格如此之重,必是将士不用命也。 这个时候,底层的军事制度虽已崩坏,上头到底还有名将坐镇,故而南击宋,西破夏人,向北威行蒙兀,国势不至动摇。 然而再过数十年,上头的重臣大将也都腐化,朝廷的内里,更是烂透了。 大安三年野狐岭败战,朝廷大军接战失利,退至宣平。这时候仍有地方乡县土兵首领意图为前锋死战,结果统帅大军的完颜承裕畏怯不敢用,只反复询问,怎么才能逃亡宣德,但谋走耳。 与此同时,朝廷为了鼓舞底层将士的士气,紧急向前线调拨的奖赏有有多少呢? 数十万大军,共分交钞八十四车。当时交钞的价值,大约每贯仅直一钱,也就是说,落到每人手上的交钞,约莫能买一个烤饼。 这样的主将,这样的朝廷,叫将士们怎么办?所谓“边将骄懦望风溃,燕南赵北飞兵埃”也就成了必然。 以郭宁为首的,群集在馈军河营地的这些将士们,其实个个都是逃跑的好手。能逃过几次包抄追击,才谈得上反击、断后之类,早前脚步稍微慢些的,已经被铺天盖地的蒙古铁骑踏作了肉泥! 但此时此刻,却真没人想到郭宁竟然拨马往回就走。 在彰义门外严阵以待的武卫军精锐心中无不大骂。 这死贼! 在正常人的考虑中,这伙贼徒既在城门口露了行迹,遭大队兵马拦截,那就该跪地弃械投降;要不然,就竭力逃窜,以求往城外山野之间挣命,哪有反而冲回城池里的?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你们别开玩笑啊,你背后是大金的中都大兴府,身后三里地开外就是大金国的皇城,那金灿灿的屋顶就是太和殿,那宫殿底下,就住着当今的大金皇帝啊! 天下间哪有这样的贼徒?非要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闹事?这是猪油蒙了心,脑袋在脖颈子上待腻歪了吗?这是嫌弃自己阖家九族都命太长了吗?这是和自家的列祖列宗都有仇是吧? 不对,适才又听判官说,这贼徒,是在外路军州干下了杀官的大罪,然后再跑到中都来的。这是穷凶极恶的剧寇啊!保不准真就不在乎性命的! 这下我们把一伙剧寇逼进了中都城里?这伙人…万一干出了什么惊动了道家,惊动了城里的王公贵人…上头追究下来,弟兄们还有活路吗?好嘛,原来这一趟出营不是为了立功,竟是给大家找死来着? 这种事情,让警巡院去操心不好么?让大兴府的衙役去操心不好么?徒单判官什么意思?他巴巴地跑来排兵布阵,这下可把大家都陷进去啦! 这批武卫军将士,的确都是好手。可大家在中都城里待得久了,心态终究与边疆那种不胜则死的玩命小卒子不一样。到了这时候,人人都想了多些,于是步骑纷纷转头,去看自家的上司、武卫军判官徒单金寿。 徒单金寿紧紧攥住腰边长剑,脸色铁青,低沉地道:“追上去,宰了他们。” 众步骑愣了愣,他又大喝道:“放箭!傻愣着做什么?放箭射啊!” 这下有人反应过来,嗖嗖地连发数箭。 徒单金寿猛地抽出长剑:“追上去!他们跑不远!” 箭矢撕裂空气,在门洞里发出尖锐的厉啸声,噼噼啪啪地打在砖墙上。 有箭簇从墙面反弹,划过郭宁的面庞,一阵刺痛。 “快,快,快走!”郭宁大喊了一声,策马经过杜时升身边的时候,随手替他加了一鞭子。 杜时升的战马有点烈性,忽然让它回头,梗着脖子不乐意。结果郭宁猛一鞭上去,那马匹一声嘶鸣,便跟着郭宁的青骢马跑了起来。 “跟我来,不要耽搁!”将要冲出门洞的时候,郭宁又大喊了一声。 过了门洞,后头是瓮城。此时原本在城头监视的几名武卫军士卒,正从登城马道上狂奔下来。有一个承局模样的,挥舞长刀,指着郭宁等人厉声大吼。 毕竟这是中都城里,各种各样的公人、衙役、巡差、铺兵数量极多,万一真被他们聚拢起来,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郭宁等人淹死了! 当下赵决更不迟疑,张弓搭箭,一箭飞去。 那武卫军承局的身手不凡,挥刀磕开一箭,孰料赵决第二箭又到,立时贯透了他的颈子。那承局闷哼了一声,身体晃了晃,从登城马道的外缘翻了下去,身体撞在了石板路上,绽成了稀烂一滩。 赵决拉弓又射。之后两箭的运气不好,箭矢呼啸飞跃,却没有准头,擦着另几名武卫军士卒的身边掠过。 他开弓的当口,战马奔驰的速度猛然慢了下来,落到了最后。而后头门洞里的铁蹄践踏之声,已然如雷声轰鸣,震耳欲聋! 郭宁顾不上赵决,催马冲在最前头。 这第二道门洞,才是正经的彰义门城门。城门上建有城楼,城楼里有手持刀枪的武人正奔走出来。那是与武卫军共同负责警备城门的侍卫亲军。 有些侍卫亲军正在城下与人谈说闲聊,这时候发现外侧瓮城出事,又听许多同僚齐声惊呼乱喊,慌忙抽刀拔剑,拦向郭宁等人马前。 前有阻截,后有追兵,几名同伴们下意识地稍稍勒马,只有郭宁毫不犹豫,反而直冲向前。 拦在正前方一人刚把长刀举起,忽听得“呜呜”的风声急响,郭宁单手控缰,身体向一侧伏低,手中的铁骨朵猛砸。 熟铁锻打而成的锤头自下而上地划了个弧线,一下子凿进了这人的肚腹,然后毫不停顿地继续向上,噼噼啪啪地掀开胸腹处的骨骼、肌肉。 郭宁手臂的力量和战马的冲力合为巨大一股,将此人百数十斤的份量整个带到了空中,然后重重坠地。随着落地的震动,胸骨和肋骨的断片如同碎屑纷飞。 铁骨朵在空中划了半圆,锤头甩开了新沾上的鲜血、碎肉,转而挟带劲风,再度下落。 这时候拦在郭宁面前的,换成了一个身披甲胄,体型雄健的大汉将军。这大汉将军双手各持一柄长刀,向上格挡,口中还厉声喝道:“慢来!” 他的话音未落,郭宁的吼声便起。 随着怒吼发力,铁骨朵仿佛霹雳降下,先将这大汉将军全力握持的长刀迸成碎片,旋即把他的头盔砸碎,头颅敲扁,便如寻常小儿嬉戏,用砖头砸碎胡桃也似。 请:m.vipxs.la 第七十七章 大乱(中) 滚烫的血液和有力搏动的心脏带来了巨大的力量,郭宁摧枯拉朽,顷刻间连杀两人。 其他的侍卫亲军们哪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凶悍敌手? 赶在那名大汉将军身后的,有个什将。见势不妙,闪身就往道旁翻滚。 郭宁杀得性起,岂能容他跑了?他策马不停,探手捡起了先前那个侍卫亲军的长刀, 拧腰侧身,用力投出。 长刀呜呜鸣响,高速回旋,如一道银盘飞过。刀刃横向掠过了那人的后颈,筋骨撕裂之声噗然作响。那人的首级向前一垂,伤处血如泉涌, 身体倒伏不动。 其余几名侍卫亲军大声惊呼, 狼狈逃窜,甚至有人脚下发软,趔趄滚到道旁水沟里的。 陈冉和芮林两人左右抢上:“郎君,我们往哪里去?” 眼前这点厮杀的场面,放在郭宁所经历过的无数战事中,根本排不上号。所以郭宁没有特别激动,只是按部就班地杀死敌人,冲破拦阻。 外人或许会觉得,他是以蛮力和迅猛来作战,其实在他自己看来,此等进退厮杀与纹枰对弈无异;看似刀光剑影,其实敌人的每个动作都在他的预判之下,若合符节。 这些日子,郭宁愈来愈稳健地掌控着部属。他用钱财、用胜利、用人与人的情谊来拉拢他们,将这些溃兵们心中的躁动情绪压抑到最低限度,让这数千人尽量保持安静,等待着必将到来的时机。 但与此同时,他又保持着武人的性格,不惮于动用激烈手段, 不惮于作出任何惊世骇俗的大事。 没错,大金朝还有精兵猛将,还有广袤的领地、千百座城池,还有庞大的力量可堪调度,有朝廷威严尚在人心。所以某些大人物想要对付郭宁等人,立即就能施展手段。 但面对这局面,郭宁压根不觉得害怕,甚至还觉得有些期待。 因为经历过与蒙古人反复厮杀的郭宁,早就习惯了追逐、奔走、突围、搏杀,他也最擅长判断战场上的进退时机。 因为郭宁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金朝已经朽烂了,它正在狂奔向末路。在这座中都大兴府繁华的外表下,本该强健的肌体一戳就爆,里头会往外流出脓来! 由于这朽烂不可挽回,大金朝廷才不得不容忍胡沙虎这样的军阀,还希望用胡沙虎的力量来震慑其他人。而郭宁…作为一个真正的战士,难道会比胡沙虎容易拿捏? 今日郭宁与徒单镒会面,双方虽只三言两语,但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大致要求。 徒单镒完全能够提供朝堂上、政治上的掩护,而郭宁需要承担的责任,无非是做一只随时伸张爪牙的恶虎, 由此来迫使完颜纲的势力有所忌惮,为徒单镒的党羽们强行挣出余裕来…此易事尔。 就在此时此刻,郭宁愿意告诉朝堂上的贵人们,他们所盘踞的中都城何等虚弱,而一头真正的恶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想到这里,郭宁连连扬鞭催马,当先撞入了彰义门大街。 这条大街,横跨过中都城里最重要的商业区。虽已黄昏,街上百姓依旧往来如织。 几个官员在小吏的喝道簇拥下过街;一队商队想赶着城门关闭之前出城,回到自家设在城外的落脚点;奔走勤快的店小二们,正忙着在酒肆门口铺排简单桌椅,供食客们用膳。在繁华街道的角落,也少不了不知来路的流民跪地乞讨。 此前彰义门方向喊杀之声大起,许多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走避。又有道路两旁酒肆、店铺里的人、乃至其它街巷的无聊之人奔来打探。一时间许多人彼此混杂着,拥堵成团。 待到郭宁等人纵骑狂奔而至,沿途百姓遂如波分浪裂。然而前头四五骑刚走,后面又是上百的骑队和更多数量的步卒横冲直撞,高喊着要抓要杀…其情形就如同在将要沸腾的水中投入了大把的生石灰。 整条街上,瞬间就乱了套。人潮中又有人跌倒、有人大骂、有人推搡、有人惊惶万端、有人哭爹喊娘。 此时,跨过洗马沟桥的郭宁忽然勒马。 赵决等人毫不犹豫地同样勒马。 而后头的武卫军精锐在徒单金寿的狂怒叱喝下,继续紧追。 这支兵马数量超过两百,因为彰义门大街上的人流密集,没法铺开行进,不得不拉开了长队。最前方的骑士已奔到洗马沟桥,后方的步卒还在彰义门不远处,连踢带打地驱散沿途碍事的百姓。 冲在最前头的十余骑,都有好马,他们都着华贵锦袍,乃是徒单金寿下属的得力勇士。 那十余骑眼看郭宁等人冲回城里,以为他们一定策马乱走,往深宅小巷躲避。为了避免影响到城中的贵人,他们才追得格外积极。 可没想到,郭宁等人居然立马于桥上不动了? 这些贼寇们到底害怕了,不敢乱走乱动,还是怎么?傻了?愣了? 骑士们顾不得细想,连忙抽刀拔剑。冲在最前面的一人还大声喊道:“识相的快快弃械下马,跪地投降!我们给你个痛快!” 随着话语,他们又飕飕射出几支箭矢。 郭宁闪身让过一箭,轻松地道:“我作先锋,芮林在左,陈冉在右,赵决在后放箭掩护。冲一次,宰了他们…动作要快,只冲一次就够了!” 从骑们都道:“遵命!” 四人齐声喝令催马,如旋风般冲了回去。 郭宁等人从桥上向下冲击,威势格外猛烈,更兼赵决、芮林、陈冉三个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两方一撞,最前头的几名武卫军骑士,仿佛被投入激流的枯叶那样,打着旋儿、翻滚坠地。 一名骑士落地之后,才发现自家胸膛被刺出了巨大的豁口,有一柄长刀在豁口处颤抖不已。 骑士又惊又怒,放声嘶吼,不防斜刺里有头骡子被惊到了,拖着满载货物的大车莽莽撞撞地冲过来。 大车的轮毂正从那骑士的胸腹间碾过去,将他的脏腑都从伤口处挤压出来。 大量鲜血四处飞溅,那名从右丞相府赶来的青年书生就在旁边,冷不防被浇了个满头满脸。 书生只觉腥气扑鼻,中人欲呕,忙闭上眼,举起袍袖擦拭;擦了没两下,忽又听得身侧不远处,有小孩儿尖锐的啼哭声响起。 书生睁眼环顾身周两圈,才发现原来是那辆大车堆放的货物上头,趴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儿,正哭得撕心裂肺。 想是街道大乱,这孩子被抛下了?要是从货物上头掉下来,可不得丧命? 书生顾不得其它,慌忙赶过去扶持,却不料自家脚底拌蒜,挂在了那名武卫军骑士的尸身上,仆地便倒。 这一下面门正砸在道旁石阶,摔得有点重了。书生的鼻子摔出了血,额头也蹭破了皮,整个人晕晕乎乎。 他是满腹经纶之人,日常都行止从容不迫,实在鲜少狼狈至此。当下勉力支撑地面,待要强起,眼前却多了四只铁蹄踏地,原来有人催马过来,揪着孩儿背心处的衣袍,将他放在书生面前。 书生忙抬头看,那救下孩儿之人,竟赫然是那头恶虎。而瞬息前与恶虎放对的十余骑,已然尽数堕马毙命。 此等惨烈厮杀一起,街上百姓个个惊恐,不顾一切地往街边巷尾逃跑。一时间,整条街道变得空旷,而后头的大队追兵狂奔而来,愈来愈近。 郭宁拍了拍那个小娃儿的脑袋,挺腰起身。 这对他来说,只是顺手而为,压根不值得多考虑。 此时倪一兴冲冲地催马过来,手里提着几个铜制的油灯,那都是左近商号挂在洗马沟桥头竹竿上,用以照明的,甚是风雅。郭宁厮杀一场的时间里,倪一便将这些油灯都收拢起来,还小心地没让灯火熄灭。 “郎君,这些有什么用?”倪一问道。 郭宁指了指洗马沟桥后头不远处。那是皇城外沿的高墙。高墙上有些隐隐绰绰的身影,像在探看外界的纷乱;高墙后起伏连绵的殿宇楼台,在夕阳下显得愈发金碧辉煌。 “扔进去。”郭宁简短地吩咐:“正好放把火。” “使不得!”杜时升和青年书生齐声惨叫。 请:m.vipxs.la 第七十八章 大乱(下) 喊得晚了。 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里,常常将少年傔从们都当作自己的兄弟、伙伴。但他又同时是最严苛的首领,最不留情面的主将。 少年傔从们在经受训练的时候,就连被褥叠放的方法、每件随身什物的放置位置甚至吃饭时的坐姿,都有专门的要求,不允许半点背离规格,不允许与郭宁的吩咐有丝毫的不同。 郭宁希望, 将服从命令的习惯刻在他们的骨髓里,让他们知道,主将一声令下,便是面临刀山火海,也不容动摇。 而倪一被郭宁指派为少年傔从们的首领,最关键的一条,便是他执行郭宁的命令从不犹豫,不打任何折扣。 就在杜时升和青年书生的惨叫声中,倪一策马冲刺, 然后用力将燃烧着的铜灯扔了出去! 郭宁哈哈一笑:“这小子,准头一般,膂力又有长进!” 那是自然的,倪一能够用沉重的铁斧为武器,力量上比其他傔从明显高出一截,这些日子吃得好,练得苦,就算郭宁,在蛮力上头也未必强他许多。 于是,郭宁仰着脸,眼看着那座灌有火油的精致灯盏在空中划过长长弧线,砸上了某座角楼的高廊大柱,碎出大蓬火花。 中都是天下财富汇聚之地, 洗马沟至鱼藻池周围,既有高柜巨铺、茶坛酒肆,彰显“蕊珠宫阙对蓬瀛”的富丽堂皇,又有云树堤沙的园林, 不乏“石作墙垣竹映门,水回山复几桃源”的野趣。 在洗马沟桥左右的酒家商铺,自然也懂得附庸风雅。这些店铺将华美的大灯悬挂在河畔。灯盏本身或者用金铜之属以显光芒璀璨;或者用上等的耀州瓷以彰风致。一到夜间,水光与灯光交相辉映,真如天汉荡漾。 灯都是大灯,装得灯油也多,份量不轻。 倪一运足了平生力气,一口气把挂在马鞍旁的五六座大灯全投了出去。大灯纷纷越过高墙,有的撞上了高挑屋檐,有的砸在黄碧两色的琉璃瓦上,骨碌碌滚落到了地面。 真是痛快!倪一简直想大笑两声,一口气却梗在了胸口,只觉气息急促,手臂酸软。 他停了下来,擦了擦满头热汗,看看眼前目愣口呆的差役。 那些人,便是中都警巡院的下属差役了。他们的人数大约三五十,正从皇城外墙脚下的一溜长排房子里奔出来, 手里舞着铁链、铁尺之类。 按说这些人的任务是警察中都,放止游堕之民随意接近中都皇城十丈以内, 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本来平和无事的中都城,忽然发生了如此荒诞场景。 有个女真人打扮,耳挂金环的胖子司吏来得最晚,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跑着,一边扯着裤头,口中高喊道:“兀那小儿,快快下马,莫要捣乱!” 倪一身量比一般少年高些,但面貌还没长开,一看就知还是少年。这司吏随口大喊,倒也没什么错。 然而其余小吏脸色煞白,扯住他道:“司吏,你往后看!” 那胖子一回头,便见到宫墙之内忽然窜出了火苗,那火势蔓延极快,瞬间就将好几处建筑吞噬在火焰中,激起一丈多高的火舌,腾空吞吐!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宫墙以后,簇拥着太和殿的,乃是贞元以来修建的一系列精致殿阁,诸如蓬莱院、蕊珠宫、蕊珠殿、龙和宫、龙和殿、翔莺殿,无不巧夺天工,而那些繁复华美的栏槛钩窗、平棋藻井,乃至木料上层层叠叠的清漆彩画,全都是最容易被点着的! 瞬间,吏员们全都狂喊起来:“走水啦!” 这时候,喊两嗓子又有什么用? 火焰腾飞而起,借助风力四处烧燎,很快地,第一处建筑被火势覆盖,随即是第二处,然后第三处,慢慢地连成了片,鲜红的火光和浓黑的烟翻卷着,就像某种巨大的怪兽,要从皇宫里爬了出来! 一时间,甚至没人去理会倪一这个罪魁祸首,所有的吏员都往皇宫方向跑去。 有些靠近皇宫的房舍,乃是官吏办公之所,这时候也都有人狂奔出来,一边惊恐呐喊,敲打锣鼓,一边用盛水的器具隔着高墙往里泼洒。而更远处的军营里,鼓角和铜锣此起彼伏大响,那是数以万计的武卫军、侍卫亲军、威捷军将士在紧急集合。 当然也胆怯之人,手里提着金银细软包裹,试图尽快远离火场。 按照大金律法,失火、纵火和不救火,全都是重罪。皇统年间燕京起火,有司追究责任,一口气杀了二百四十三人之多。此时宫城起火,危及皇帝安危,这些人日后若被追究,只怕少不得脱层皮。 倪一是个识相的,赶紧奔回来。 他纵马登上桥顶,大声问道:“郎君,我干得怎么样?” 郭宁忍不住揪了揪自家短而坚硬的胡髭,发自内心地赞叹:“真是好一把火!” 此时天色黯淡,从桥顶高处观望,愈发显得火势骇人。而火光之中,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他们的身影由小而大,从模糊而清晰。其中有救火的,还有些惊恐奔走践踏的,也有一些,分明是乘火打劫的闹事地痞。 看来,中都上下真如惊弓之鸟,而城里居心叵测之辈也实在太多了点。这一场火,很快就要诱发大规模的骚乱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郎君,这下可把城中守军全都惊动了!”杜时升从桥下奔上来,连声嚷道。他的骑术寻常,这会儿被颠得肠胃翻江倒海,勉力嚷了两声,紧紧抱着马颈,喘息不已。 郭宁注意到,方才还在杜时升身边的青年书生不见了踪迹。这书生身逢险难,倒还想着救人,人品不错。若死在这场混乱里,有些可惜。 这念头一闪便过。鬼哭阴风之世,一个书生算得什么? 郭宁继续眺望远方道路尽头。 那里正有旗帜一一立起,士卒在旗下整队。 数量不少,然而不足为惧,这些士卒去弹压城中骚乱还恐不够呢。中都城混乱如此,去年和前年,究竟是怎么抵住蒙古军攻打的? 郭宁实在想不明白。 “今日这把火,足够让城中贵胄们慌一阵了,我们走吧!”说着,他回头,再看看来处:“距离我们最近的,还是彰义门,对么?” “是,是。” 郭宁道:“这会儿不合再走大路,劳烦杜先生看看,可有绕行过去的小巷?” 杜时升打起精神:“有,郎君请随我来。咱们尽量快!” 被郭宁想起的那个书生,一看郭宁竟在中都皇城放火,简直吓得心胆俱裂。他下意识地高声拦阻,又恐惹恼了这条恶虎,于是趁着大家都在观看皇城中火势的档口,连连后退,猛跑出了里许开外。 一直退到了大街边缘的店铺里,躲在两扇斜塌下的门板后头,书生才松了口气。 那个小娃儿还被他抱在手里,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书生捏了捏小娃儿红扑扑的脸,轻声道:“莫急,等到事情过去了,就安排人找你的家人。闹出这么大事来,那些贼人很快就要走了。再不走,十二门一齐阖拢,就真走不了啦!” 说到这里,他又连连摇头。城里出了这么大事,可负责内外两重城防的拱卫直使司到现在还没反应,连城门都没关呢…荒唐至极。朝堂上都是如此颟顸之辈,大金又怎么能维持下去呢? 此时外头街上蹄声隆隆,原来是落在后头的武卫军大队,终于赶了上来。队伍被重新聚拢以后,依旧有两三百人,规模不小,带队的还是徒单金寿。 这本是一支足以抓捕贼人,立功受赏的有力兵马,可书生觑得清楚,士卒们个个都脸色难看。 毕竟这些武卫军士卒们,不是真正的沙场武人。他们全都太聪明了。城里的局势愈是乱,他们每个人愈是动摇。因为每个人都想到了,放火的贼徒,就是被他们逼进城里的!眼下皇宫都起火了,上头追究下来,天晓得会不会查办将士们的责任? 娘的,要不是徒单判官突发奇想来了这一处,就根本不会出现这么可怕的事!谁能知道,这位判官大人图得什么? 将士们这么向着,难免有人斜着眼去看徒单金寿。而徒单金寿的心情自然也好不起来。 他的脸色沉重,而双眼血红。当他策马从书生眼前经过时,书生看得更是分明。这位武艺出众的军中猛将格格咬牙,握剑的手背上青筋爆绽,显然怒到了极点。 见此情形,书生有些尴尬。他初时受了徒单镒的吩咐,要暗中通知徒单金寿,莫要把考验安排得太过艰难,可现在这局面,还谈什么考验? 这分明是恶虎考验了徒单金寿吧?而徒单金寿还考砸了! 唉,仔细想来,不止徒单金寿靠砸了,徒单右丞“进退皆宜”的推算,似乎也不那么准? “咳咳…”书生忍不住咳了几声,盘算着还有没有必要与徒单金寿联系。 就在他咳嗽的同时,道路对面的巷道中,几名身披罩袍的骑士横截而出,大摇大摆地冲过了武卫军的队列。 这会儿中都城里纷乱,大街正对着宫城,又有火光阴影晃动。武卫军将士个个心事重重,只当这几骑也是哪一部的传令骑士,并没在意。 然而那数骑奔过徒单金寿身旁不远的时候,落在最后的一名骑士忽然挺身。战马奔驰的速度不减,而他踩着马镫高高立起时,手中分明挥动着四尺余长的铁骨朵! 以徒单金寿的沙场经验和身手,本来绝不至于如此疏忽。但他这会儿满肚子的怒气,又满脑子都在盘算如何向朝中的两大势力交待…真没有反应过来! 那铁骨朵在空中发出的呼啸之声,在数丈范围内人人听得清楚。徒单金寿长声惨叫,左边的肩膀猛地塌了下去,整个人向右侧倒栽下马。那铁骨朵撕裂血肉,击中骨骼,使得好几处骨骼全都碎裂的可怕声响,简直夺人心魄。 而当其余武卫军将士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数骑一溜烟地狂奔,眼看着身影又消失在彰义门的门洞里了! 年轻书生下意识地往店铺深处急退。 “糊涂!荒唐!愚蠢!”他连着大骂了几声,也不知在骂谁。 过了会儿,他又喟然长叹:“真是一头恶虎!” 请:m.vipxs.la 第七十九章 不眠(上) “方才有更鼓响,几更了?”徒单镒恍惚抬头,问道。 下首坐着的一排官员,个个都在腰带上挂着紫襜丝或者黑斜皮的书袋。听得徒单镒发问,他们同时起身,恭敬答道:“回禀右丞,三更了。” “哦…”徒单镒应了一声。他张了张嘴,脑袋又慢慢垂下去,甚至还打起了细微的鼾,有口水从他的嘴里淌出来,慢慢地挂到膝盖上名贵的洒金盖毯上。 官员们彼此对视,都觉无奈,却谁也没法解决。换了外头的小吏这时贪睡,官员们早就正反十七八个大耳刮子上去,让他知道规矩。可眼前这老儿乃是当朝的右丞相,皇后的同族,朝堂上不下数十名重臣都是他的后辈,受他的提携。 他老人家打个盹算什么? 皇城烧了,对他老人家来说,算大事么? 他老人家显然觉得,不算大事。那么,我们又能如何? 好几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待要起身,却被同伴制止了。 一排官员默默地坐了会儿,后堂转出来侍婢,端着水盆,水盆边搭着布巾。侍女用布巾沾了热水,提徒单镒擦拭面庞。布巾很热,水很烫,眼看着侍女的手被烫得通红,徒单镒的脸上的松弛皮肤也被烫得通红。 徒单镒勉力睁眼:“啊?” 官员们彼此打眼色,其中一人按了按鸡舌木柄的佩刀,大步站到厅堂中央,高声道:“徒单老大人,眼下这局面,你得…” 徒单镒不满地摇了摇头。 这官员言语一滞,却听徒单镒抱怨道:“水不热啊,冷,太冷了!” 他推开侍女的手,嘟囔着:“去换热水!换热水来!” 侍女茫然地端起铜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会儿,她向徒单镒敛衽行礼,捧着铜盆转回后堂去了。 徒单镒一低头,继续瞌睡。 官员们面面相觑。 徒单老大人这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吗?看这架势,今天无论如何都没个结果了啊?大家这么傻愣愣的坐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就算对坐到天明… 不可。到了明日,外界必定人人传说,我们这批人不近人情,全不知尊老敬贤,硬生生逼迫了徒单老大人整整一夜,这名声不好听啊,对仕途大大地有碍!万一这老儿再有个头痛脑热,朝中不知道多少勋臣轰然而动,一行人里,谁来担责? 当下众人无不气沮,为首一人出列,向徒单镒深深行礼:“夜深了,老大人还请早点休息,咱们明天再来登门请益。” “是是是,我们明日再来。”其余诸官纷纷应和。 一行人退了出去。 直到他们策马扬鞭之声渐渐远去,徒单镒才猛然抬头。 他的神情虽然疲惫,但眼神却又冷静异常。 “晋卿!”他扬声唤道。 年轻书生从后堂绕了出来:“我在。” 他额头和鼻子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敷抹了药物,看起来有点狼狈,有点滑稽。 徒单镒向他微微颔首,问道:“宫城如何?” “火势从蓬莱院、蕊珠宫烧起,蔓延过了玉华门宫墙,死了几个内侍,所幸没有烧着陛下所居的同乐园,另外,嫔妃们的十六位等处未受影响。这会儿火势已经熄灭,但…” “但什么?” “听说,内藏库的珍玩颇受损失。陛下因此受惊大怒,当场令内侍殿头李思中带人,杖责右警巡使冯祥,打了八十多杖。当时无人敢劝,所以,打死了。” 中都右警巡使是正六品的官职,权责尤重,做过几年,下一任官便是提刑判官、监察御史。看来,这变生肘腋的局势,真让一向柔弱的皇帝怒极了。 “冯祥?此人进由刀笔,无他才能,第以惨刻督责为事。死了也就死了罢。” 徒单镒何等谙熟朝堂,立时就明白,此人乃是知大兴府事徒单南平推出来的替死鬼。 徒单南平也是徒单家族的重要一员,与徒单镒的关系类似盟友,但行事的手段大不相同。南平是徒单皇后的嫡亲兄长,走的是结交宫中内幸的路子。日常与他特别亲密的,正是内侍殿头李思中。 看样子,大概是徒单南平与李思中通了气,于是李思中在皇帝怒火冲头的时候,先把右警巡使冯祥顶上去,一旦冯祥被打死,皇帝的怒气怎么地都会消褪许多,或许还会有些后悔。 这一来,徒单南平也就安全了。 “这一手,着实不错。”徒单镒又想过一遍,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么,彰义门大街沿线如何?” “印造钞引库及交钞库俱都无事。沿街的酒肆店铺,因为骚乱践踏受了点损失,但无大碍。城中群氓乘机劫掠,杀伤了百姓数十。另外,武卫军死伤近百人,侍卫亲军也死伤二十余。” 徒单镒皱眉:“死伤了那么多,难道就没能杀伤一个两个郭宁的下属?” 书生垂首道:“郭宁部下,除了杜时升以外,还有从骑四人,俱都骁勇。他们纵骑突阵,如入无人之境。如今六人皆已脱身,徒单判官的人,全然无法拦住他们。” “嘿!” 真要拦,还是有办法的。比如这伙人在中都城外的落脚地,必定是徒单航早年在中都置办的几处庄园,此时夤夜出兵追击,必有收获。然而如此一来,可就把徒单宗族和这条恶虎的牵连,完全暴露出来了,那可大大不妙。 所以按照徒单镒的安排,这些人一旦出城,便再无行迹可供追逐。哪怕城里有人想追也不成,从大兴府的吏员,到威捷军的小卒,一个个都会获得适当的提醒,保证郭宁等人消失无踪。 身为三朝老臣,当朝的右丞相,这点小事做起来绝无难度。 只没想到的是,徒单金寿自恃勇猛善战,竟对徒单镒引入草莽中人的决断有所不满,所以额外带了多人赶到彰义门,又特意设伏,将徒单镒预料中的考验难度,增加了数倍。 结果郭宁的反击强度,比徒单镒预料中的增加了十倍数十倍不止;而产生的麻烦,多了百倍。 徒单镒便是再想个三天三夜,也没法预料到此人竟对朝廷全无半点敬畏,在中都城里肆意妄为! 徒单金寿实在糊涂!实在无能! 而郭宁这条恶虎,也实在是…唉,凶横过份了吧! 这一下,又有许多事情要做额外调整了,非得赶在今夜预作准备,并立即安排妥当。否则明天朝堂上,有些人的攻讦就压不下去,完颜纲的党羽这会儿就敢上门逼迫,全不顾忌我的脸面,明日必定藉此机会跳脚生事,又要闹出许多乱子! 徒单镒叹了口气,对书生道:“我们去书房抓紧商议…你得尽快去安州,去馈军河营地,给我死死看住这郭宁!” 这一晚上,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题外话------ 注1:金朝中都城里,嫔妃们居住的地方叫做“十六位”。 初,世宗至中都,多放宫人还家,有称心等数人在放遣之例,所司失于检照,不得出宫,心常怏怏。大定二年闰二月癸巳夜,遂于十六位放火,延烧太和、神龙殿。 注2:刚发现,大定年间有一位中都左警巡使,名字叫李克勤。 请:m.vipxs.la 第八十章 不眠(下) “那郭宁来到中都,是为了与徒单镒会晤,并求奔走效力之事,确定是真的?” “乃是徒单金寿亲口说的,他毕竟是徒单氏一族,在右丞相府里,还有些故旧人脉, 假不了。” “徒单金寿死了没有?”庞大的身影坐在黑暗中,沉声发问。 “没有。那郭宁固然凶猛,可徒单金寿毕竟也是我大金的悍将,他反应很快,逃过一劫。不过…肺脏无碍,肩胛吃了重重一击, 许多骨骼皆碎。这会儿徒单金寿还昏迷着,医官说, 就算苏醒过来,以后再不能上战场了,乃是半个废人。”对面之人回答。 “狗扯的大金悍将!他要真有武艺,去年的射弓宴上,怎不表现表现!”新任的右副元帅胡沙虎猛然站起,在厅堂中往来踱步。 胡沙虎说的射弓宴,乃是去年南朝宋人来贺正旦时,两国武人较量射术的事情。当时大金以昭勇大将军、殿前右卫将军完颜守荣出面,结果竟然惨败给了宋人的正使程卓、副使赵师岩,一时被朝堂上下视为奇耻大辱。 大金坐拥中原、内地数十万兵马,难道就选不出几个射术出众的?当然不是。 又难道,南朝宋人派来的使节身手绝伦?更不是,胡沙虎和宋人打得交道多了,如此等揖让庙堂之辈,他赤手空拳就能将他们活撕成碎片。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羞辱, 乃是因为大金中都的禁军三司, 完完全全烂透了,他们放着忠勇之士不用, 提拔的全都是依仗家世的废物。完颜守荣是废物,徒单金寿也一样是废物! 到了今天,这些人被南朝宋人羞辱还不够,还被一群山野湖泽间的匪寇杀上门来羞辱!这简直…简直…这郭宁,羞辱人上瘾了是吧? “徒单金寿这厮如此无能,还不如死了的好。要我说…”胡沙虎探出手掌,抓住了座椅的扶手,稍稍用力:“让徒单金寿快死,大家把中都动荡的责任往他身上一推,大家都轻松啦!” 话语声中,那精致扶手咔嚓一声,断作两截。 “那可不行…将军,使不得啊!此人再怎么说,也是徒单宗族投向我们的唯一一人。而且,也是他主动向我们透露了徒单镒的动向…朝堂上许多人都看着,这是千金市骨,不容有失的!” 胡沙虎猛啐了一口:“可这厮是个蠢货!他只要告诉我们郭宁的行踪,我纥石烈执中调集人手, 立即就能将郭宁斩成十七八截!结果他利欲熏心, 先自调兵行事, 闹成了如此结果, 难道还要我们来为他遮掩?” “遮掩倒也不难。”对面的官员轻声答道。 “什么?” “适才有些同僚们,按照左丞的意思去找了徒单镒。据说,这老儿装疯卖傻了整整一个时辰,就是不谈正事。左丞以为,安州匪寇闹出这样的结果,想必出乎徒单镒的预料。大家若在朝堂提出彻查纵火贼徒的身份,徒单老儿也很难遮掩。所以,明日徒单镒必定发动他在朝堂的同党,将今日之事,推卸给蒙古人的哨马精骑。” “放屁!大金驻军十余万在缙山以北,还有术虎高琪坐镇指挥,蒙古人如何能到得中都城下?难道插了翅膀,飞过来的吗?何况,还没入秋呢,蒙古人哪里会来?” 胡沙虎点了点那官员,筋骨粗大的手指几乎戳在他的面门:“左丞如果没胆量与徒单老儿放对,那还不如我来。你们看我当朝痛斥这种胡言乱语,然后一口气将徒单老儿踢出中都!” 官员的脸皮抽了抽。 这官员,乃是完颜纲的长子,近侍局奉御完颜安和。 他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在中都,事实上具备是完颜纲的代理人身份,举凡当朝大员,见他无不毕恭毕敬。像胡沙虎这样对着他还敢胡言乱语的,着实很少。 在完颜安和看来,这几年,皇帝确实对徒单镒外似尊崇,实则疏远,同时,也确实在有意扶持力量,在朝堂上打压徒单一族。 其背后的原因,在于完颜氏宗室诸王衰弱以后,如徒单氏这等女真强族的势力反而膨胀,而徒单镒本人的门生弟子遍布朝堂,于是更遭皇帝忌惮。 可就算如此,将徒单镒逐出中都的想法也太荒唐。 皇帝对徒单老儿,是提防、限制,却不是要鱼死网破、一拍两散。何况,如果徒单氏的力量衰退,父亲完颜纲不就继之而起了么?到那时候,皇帝对父亲又能放心到哪里去? 与其到那时候强出头,与皇帝对立,不妨姑且留着徒单老儿。反正徒单老儿这趟吃亏定了,他总得拿出政治上的利益来安抚局面。只要本方榨出的东西足够丰厚,赤盏撒改也不算白死。 反正徒单老儿在军中并无威望,临到蒙古人的威胁愈来愈近,我方的影响力只有愈来愈强,到大事当头,一切还得我家说了算。那时候从容剪除徒单镒的羽翼,进而全领内外军政,就连皇帝都没办法阻止! 不过,这种步步为营的精细道理,胡沙虎大概是听不懂的。这粗胚,本来做好左丞相帐下的猛犬就够了,却自不量力插手大局。此时竟然仗着右副元帅的身份,对左丞相在京中的安排指手画脚。在我完颜安和的眼前,也如此无礼! 要不是眼下正当用人之际,其能容你如此狂妄? 你这厮,与那郭宁又有什么区别? 完颜安和压住心中不满,和气笑道:“百密一疏,或许是有的。何况,左丞大人要整肃缙山行省,也正好缺这个由头。到那时候…执中元帅,我们还需要你出面统合河北各州兵马,过程中,自然有收拾那群安州义勇的机会。” “也就是说…” “徒单老儿若不想引火烧身,就得拿出诚意来。这样一来,左丞不会吃亏,执中元帅你也不会。至于那些溃兵们,此前再怎么张狂,难道还逃得脱执中元帅的手段?无非是个时间问题。” 胡沙虎紧紧握拳,一字一顿地道:“话虽如此,中都城里如此混乱,我可不敢放心出外。” 完颜安和的脸色微微一变。 终究完颜纲也不是那种起自行伍的武人,他在军队中的影响力,源于他对领兵将帅的安抚。从当年的独吉思忠、完颜承裕,到如今的术虎高琪和胡沙虎,他们与完颜纲的关系并非上下级,而是盟友。 既然是盟友,就有提要求的资格,而完颜纲在某种角度,也有满足他们要求的义务。 问题是,此前胡沙虎想要的,无非恢复军职。这对完颜纲来说,易如反掌。 如今他的右副元帅已经到手,该当出外为完颜纲奔走了,却又突然有了新想法?此人想要什么?若他乘机觊觎中都城里的权位,那可不成!非得狠狠地压住了他,让他知道分寸! 完颜安和端起茶碗,用袖子掩住脸,佯装喝茶。待到神色平静,才放下茶碗:“执中元帅要怎样才会放心呢?” “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禁军三司上下,总得换一批人吧?徒单南平的手下、徒单金寿的同僚,少不得被扫除一批,对不对?我有个部下,唤作乌古论夺剌,还算得力。我觉得,可以让他去当个武卫军的钤辖…嗯,有个武卫军钤辖看顾家宅,我才放心!” “就只一个武卫军钤辖?”完颜安和松了口气。 “当然!”胡沙虎咧嘴笑道。 “那倒不难。” 请:m.vipxs.la 第八十一章 安排 这一晚,中都城里的大人物们,一个个都在绞尽脑汁。 有人想要乘机夺取利益;有人则装作退让,暗中布局;有人忽然认识到敌人和盟友同样虚弱;当然也有人就只是无能狂怒。 虽然那人才是所有大人物当中地位最高的,可其他的大人物,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数量众多的普通人们,考虑不到那些。皆因宫城的火势虽然很快熄灭, 但中都城里的混乱却方兴未艾。 或许在蒙古人两次进攻以后,中都有太多人的神经一直绷在崩溃边缘,之差一个契机爆发出来;又或许,在中都城愈来愈松懈的管理之下,很多人打算藉着这场混乱掩护自家行事。 总之,很是莫名其妙的, 郭宁本人就只在彰义门进退一遭, 杀了几个人,投了几盏大灯。可由此导致的中都骚乱,始终就此起彼伏,没能彻底压下去。骚乱甚至一度蔓延到了城南和城东,在骡马市、漕粮仓库、武库、东市和角市等地,都有人纵火。 而城北靠近去年被堵死的光泰门方向,是许多灾民、流民的聚集地,他们也乘机暴乱聚啸,一度冲进了嘉会坊的报恩寺里抢夺米粮,与僧人起了剧烈冲突。 在这局面下,城里保有充足人手的机构,比如大兴府、中都路兵马总管府、中都路按察司、警巡院乃至中都转运司等,全都牵扯了进去。而随着愈来愈多得机构插手,各家都有各家的想法,彼此掣肘,互相对峙,局面反而愈来愈乱, 种种荒唐,不一而足。 一直到次日凌晨, 郭宁登临城西四十余里外的牛心山, 还能看到远处的大城上空透着烟气,大概是蓬乱的烟灰被热气流裹着,正在漫天飞舞。 他所处的位置,是徒单航名下的一处小庄园。 昨天下午,骆和尚和李霆等人就在这里落脚,而郭宁从中都城里出来,也回到这里。 虽然他在中都城里闹出了巨大动静,但驻在庄园的将士们并不急着转移。这可是徒单氏的庄园,如果徒单镒连自家宗族的庄园都掩护不了,那他就没有合作的价值。 这会儿士卒们陆续醒来,排着队在伙房前头等饭。赵决等三人在城中厮杀得时候,都受了点伤,伤不重,但将士们请这三位站在队列最前,最早享用。 倪一排在第四个,这少年从中都城里带出来大半褡裢的精致食物,才过了一晚上, 就被他的傔从同伴们搜刮一空。这会儿他端着碗, 沿着队伍向前, 神情有些恍惚, 大概是承受不了如此惨烈的损失。 而崔贤奴人前人后地奔走安排着,盯着村民宰了一头猪、一头羊,预备给将士们烤着吃。 他昨日还没这么积极,老觉得自家被郭宁胁迫,把家主陷进了杀官造反的火坑,又因为长途策骑辛苦,整个人一副病怏怏的德行。 然而待到郭宁等人从中都城里出来,杜时升向他提了几句徒单老大人的近况,他立刻就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还一下子谄媚了起来,甚至开始大声呵斥杀猪宰羊不够利索的村民了。 郭宁还不饿,但清晨的山间空气,有些凉。于是他从高坡下来,往农庄里去。 这处农庄显然也遭到过蒙古军的袭击,道路一侧的房子着过火,墙体和柱头都黑黝黝的。庄园里的农人数量应该减少了很多,空出了许多房舍,那些房舍的屋角到后头的沟壑,都生着茂盛的杂草。 有个村民背着筐,带着同样背着筐的小孩儿正从沟壑里往上爬。 他冒头出来,便看见了郭宁,慌忙点头哈腰地示意。 郭宁听到筐里有东西发出“咕咕”的声音,问道:“抓了什么?” 村民咧了咧嘴,面颊上长长的刀疤扭曲了一下。他拍了拍筐子:“五只肥山鸡!嗯…昨日晚间,大和尚说喜欢吃鸡,这些,他愿意用两百文钱买呢!” 骆和尚颇好口腹之欲,昨日没能去中都城里大吃大喝,很是遗憾。不过他显然已在庄子里找到了美食,拿出两百文钱买五只山鸡,可说相当慷慨了。 “得了钱以后,可别藏起来,多买些粮食,屯在山里!”郭宁笑着对他们道。 村民连连颔首,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他们匆匆走在前头,郭宁慢慢踱步,跟在后头。 昨日一行,有紧张的时候,也有足堪满足期待的收获。而此刻庄园间的宁静,恰与中都城里的沉渣污垢、血腥杀戮成对比。这使郭宁感到难得的放松。 但郭宁又很清楚,无论中都城里还是城外,数月以后,眼前这所有,都难以逃过被摧毁的命运。 这也是郭宁总是采用猛烈手段,推动局势急剧变化的原因之一。他急于改变,因为他害怕;害怕那个随时出现,将要摧毁一切的敌人。 可是,哪怕他的动作再快,短时间里也不可能改变许多。 天地转,光阴迫!郭宁止住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未落,道路的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骑士的数量还不少。 庄园外头,设置有暗哨和游骑,没人能轻易绕过。能直入庄园的,只有李霆和他的部下。 郭宁稍稍加快脚步,果然看到李霆一马当先,越过了山坳。 他和他的部下们,身上都带着血,有几人杀得人多,盔甲上的血渍这会儿已经干涸成了紫黑色。 一行骑队的马速很快。快到郭宁面前,李霆才不慌不忙地拉住缰绳,纵身跃下。 他跳下马:“六郎,按照你的吩咐,我已经重新拿回了宝坻县的自家宅院,还留了李云等十余人,在那边驻守。不过,几年没回去,地方上的混混不晓得我李二爷的威名,结果出了点乱子…好在没有误事。”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狐疑:“自从承安三年朝廷废弃盈州以后,宝坻就远不如通州繁华,一年比一年破落了。那鬼地方,真有用?这一晚上来回奔走,可累得我快抽筋啦…你可别让我白忙!” 郭宁笑着拍了拍李霆的后背,信心十足地道:“李二,咱们要办的事还有很多,你迟早会发现,一切安排都是有用的!去吃饭吧,吃完饭,我们要回安州了!” 未来的大势滔滔,似乎很难改变,可换一个角度来想,许许多多细微的改变、提前的安排,不也开始了么? 这些细小的变化,积累到什么程度,才能影响大局,进而阻扼住命运的咽喉,郭宁并不知道。 甚至最终的成败利钝,也是未知。但这不影响郭宁的自信,更愈发激起他熊熊燃烧的斗志,皆因人生的乐趣、人生的挑战就在于此。 请:m.vipxs.la 第八十二章 至宁 崇庆二年三月末,天有异象。太阴、太白与日并见,相去尺余。 数日之后,中都城内莫明暴乱,皇城无故大火,火焚蓬莱院、蕊珠宫、蕊珠殿、龙和宫、龙和殿、翔莺殿,历代以来奇珍, 损失不计数。又有饥民冲入皇家寺院宫观,劫掠物资,损及城南百市。 近年来,中都高官贵胄多有插手商贾,藉以谋取暴利的。这情况当然使得不少官员大怒。次日便有人在朝堂上痛斥,说什么此虽灾异, 却不可专言天道,盖必先尽人事耳。至于人事, 圣主自用, 宰相谄谀,百司失职,实此之由。 说这话的,大概是家里店铺被烧了,所以痛彻心扉口不择言。 这话把所有人都喷了,谁都不爱听。 但皇帝立即抓住了“宰相谄谀,百司失职”两句,切责禁军三司,骂着骂着,又扯到了知大兴府事徒单南平失职。徒单南平和皇帝甚是亲近,所以谁都知道,皇帝满口徒单,并非向徒单南平施压,而是冲着自大安三年遣军入卫以后,就一向掌握中都治安的尚书右丞徒单镒。 虽说徒单镒这个宰相就算想谄谀皇帝, 也不得其门而入很久。但皇帝非要拿两句胡言乱语为凭,亲自在朝堂上开喷, 谁能阻拦? 徒单镒上个月就说过, 因为坠马伤足,之后非得歇个一年半载,不能恢复。所以今天他没上朝。右丞相本人既然不在,其党羽多是文弱儒臣,面对皇帝震怒,只能唯唯。就连号称清流领袖的左谏议大夫张行信,也无法直接与皇帝的威严对抗。 皇帝忽然发难,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朝局要有巨大的变动。皇帝是不是想藉此良机,排除儒臣的影响,转而往朝堂安插一些真正的心腹? 这想法刚一冒头,随即又被扑灭。 原来是最近与徒单镒猛打对台戏的左丞完颜纲忽然发力。有趣的是,这位左丞身在缙山统领二十万大军,本人也不在朝堂。 亲近完颜纲的那批军中宿将一向对儒臣不满,过去一年多里,文武两方不止一次互喷得狗血淋头。但这一回,完颜纲的势力反倒对大兴府乃至禁军三司多有回护, 甚至主动解释, 中都之乱恐怕非关禁军三司,而是缙山前线那里出了漏洞, 导致蒙古人的哨马精骑深入。 这说法,等于主动替徒单镒分担了压力。于是群臣都知,整桩事情与右丞相脱不了干系,而徒单镒在朝堂之外的沟通中,也已经主动放弃了一些利益,向完颜纲服软了。 既然两位宰执暗中达成了一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当下个个都道,果然如此,真是如此,不是我们无能,实在是那些蒙古人太狡猾、太可恶了,非得拿出有效的办法,好好加强中都的防务才行。 顷刻间群臣纷纷上表,弹劾一些人,举荐一些人。直到最后,徒单镒的党羽甚至出面,力陈完颜纲之弟镇西军节度使、河东北路按察转运使完颜定奴才干出众,又曾担任右副点检,管理侍卫亲军,所以堪为拱卫直都指挥使。 拱卫直负责谨严仪卫,是皇帝的亲近武力。拱卫直都指挥使向来多由近侍、尚衣、符宝、奉御出身的近臣经一历外任后担任。比如完颜纲本人便是如此。 可完颜定奴却没这份资历…他是当过皇帝近臣没错,可那是章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了。而当今皇帝与章宗皇帝的情谊,又是朝堂上所有人都缄口不言的机密。 对完颜定奴的举荐,根本就不合规矩。这事拿到朝堂上来讨论,更是对皇帝的无视。 可皇帝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能力阻止。 经历了大安三年、崇庆元年的两次惨败以后,大金朝廷的威望动摇到了可怕的程度,而比朝廷威望更加动摇的,便是当今皇帝的威望。 往常朝廷各地竭力裱糊,乍看太平无事,他还是那个一言九鼎的皇帝。 可是有了突发事件以后…哪怕这个事件再荒唐,皇帝却忽然就没了主动权。朝堂上文武两个派系的群臣忽然携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切都安排定了。 那一系列的任命,就这么到了皇帝不得不认可的程度。而皇帝根本没法阻止。 一切看似没什么特殊的。徒单镒一如他温良恭谦的表象,再度收缩了力量;而完颜纲则顺水推舟,轻松地接手了徒单镒让出的一切。过去一年来,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 但不经皇帝本人主导,一切顺理成章的局面,却是第一次! 这难道是徒单宗族破罐子破摔,存心给皇帝脸色看?还是完颜纲独断过头,有了不该有的想法?皇帝想不明白。 他只能尽力维持局面,并试图同时压制两名宰执。 能当上大金国皇帝的人,哪会是傻子?尤其在政争上头,皇帝绝不逊色于人。他很快就拉拢到了足够的支持,立即展开反击。 之后数月,皇帝先后做了三件事。 一件事,是在五月头上忽然宣布,将统领武卫军一部约三千人的权力,交给了新任右副元帅胡沙虎,并使之屯驻在通玄门外。 或许皇帝觉得,胡沙虎这个粗莽武人纵有千万个缺点,也比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栋梁之才要可靠吧。而胡沙虎得到了中都的军权,果然就站到了皇帝身边,转而与完颜纲疏远起来。 第二件事,则是以户部尚书胥鼎、刑部尚书王维翰为参知政事,也就是把当朝宰执的数量,从两人扩张到了四人。 胥鼎之父,便是杜时升的故主,那位在章宗朝被打翻批臭、黯然下台的执政胥持国。而王维翰则是当年辅佐胥持国治河决,立下勋劳之人。 在胥持国的政治势力失败以后,当年的那批胥门官吏团体四分五裂,哪怕其中的佼佼者,也埋首于繁杂事务之中很久了。 如今皇帝重新使之为执政官,使之为宰相之贰,佐治省事…似乎寄予厚望,但效果如何,谁能知道呢? 另一件事,则是改元。 “所以,好叫郎君得知,现在不是崇庆二年七月,而是至宁元年七月了。” “至宁?” 郭宁哑然失笑:“我听说,河东、陕西等地,今年又是大旱,饿殍载道,生灵涂炭。而中原、山东等地,斗米有至钱万二千者,民不聊生。这样的时局,果然可以至宁么?” 他这问题,郭宁身边的从骑们不能答,杜时升也不能答。 杜时升作豪商打扮,一身风尘仆仆。他刚从中都回来不久,此时郭宁所问的,中都城里有人同样在问,也同样没有人能回答。 此时正在夏末秋初的天气,还很炎热。烈日炙烤之下,连绵陂塘周边的地面都晒出了大片龟裂。道旁的林木枝叶枯焦,一副无精打采模样。大军行进前后,俱是尘土飞扬。 甚至就连陂塘上空吹来的风,都是燥热的,带着砂土的气息。 远望前方的城寨,只见城上人影摇晃,有人惊慌失措地来往奔跑。有人踉踉跄跄地上来立起旗帜,可旗帜没能扎稳,北风一吹,摇摇欲坠。 郭宁眺望片刻,又问:“晋卿,你怎么看?” 请:m.vipxs.la 第八十三章 天授(上) 被称为“晋卿”之人身材高大,策马与杜时升并肩而行。 听得郭宁询问,他微微一笑:“却不知郎君要问的,是哪里?” 郭宁也笑:“晋卿以为呢?” 这“晋卿”,正是此前奉徒单镒的命令,要来协助郭宁的书生。 这书生名唤移剌楚材,乃是辽太祖之后, 其父移剌履,在章宗朝当过尚书右丞、参知政事。 移剌履其人,非同小可。他在世宗大定年间为国史院编修、笔砚直长,当时朝廷议设女真进士科,诏以诸事皆由移剌履酌定。这才有了徒单镒为首的一批女真进士涌现于大金政坛。 后来移剌履历任翰林文字,修撰,尚书吏部员外郎等职务,一直是徒单镒的上司。 明昌初年,移剌履去世, 移剌楚材随母杨氏迁居义州读书,后在泰和年间参予科举,被征召授予掾职,当过一阵开州同知。 大安三年徒单镒入朝担任尚书右丞,移剌楚材遂入京追随,徒单镒本拟用他,谁知第二年里,出了桩事:契丹人移剌留哥聚众反叛,攻占东京,先后数次击败朝廷派遣的讨伐之兵,尽有辽东之地, 又在今年初复姓耶律,称辽王, 建元元统。 大金朝灭辽以后,对契丹遗民甚是防备, 遂将辽国宗室姓氏耶律统统改为“移剌”、“曳剌”、“押剌”等贱称。然而待到大金国势稍颓, 辽国宗室立刻就起来复辟, 这要朝廷如何看待这许多姓移剌的?如何不警惕? 徒单镒又是个身段柔软、不强求的,于是举荐移剌楚材之事就拖了下来。 数月前郭宁闯中都,徒单镒视他为恶虎,以为缓急可用,遂与郭宁达成了协作。但他又担忧郭宁的桀骜,于是便令移剌楚材前往安州,既担任双方合作的纽带,又作为控制恶虎的铁链。 移剌楚材抵达馈军河营地的时候,郭宁正从军务中脱身,趁着闲暇,看些杂书。毕竟他要每日给傔从们授课的,自家必要的充实也不可少。 忽而见到移剌楚材,郭宁只记得这是中都城里,曾与自己抢着援护小孩儿的书生,当下问他来意。 而移剌楚材也不急着解释身份,反倒先与郭宁谈论了几句杂学。 郭宁自从做过那场大梦,脑子里凭空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学问。但他在此世,终究只是个武人, 自幼少了熏陶。 若想将这些学问糅合成体系,并与当代的学术形成印证, 进而具备推广可能, 那委实犯难。 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馈军河营地里,能舞刀弄剑杀人不眨眼的粗胚有的是,读书人却只有杜时升一个。 杜时升是技能树点歪了的人,主要的本事都在术数推算和中都人脉上。就算当年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也只是名士,而非大儒。 这时候,忽然又来了读书人拜访… 郭宁全没想到,自己在中都随便见到的书生,会如此厉害。 他与书生闲谈下来,不少原先疑难之处、乃至难以自圆其说之处豁然贯通。 郭宁不禁大喜。 而移剌楚材心中,更是惊骇异常。 他是个愿意做实事的人,一时不得为官,并无妨碍。既然徒单镒要他去引领、牵制郭宁,他知道这关系到后头的大事,便决然会扎扎实实地做好。 所以移剌楚材准备前来馈军河营地时,特地详细打探过这昌州郭宁的背景。 他在中都亲眼目睹郭宁往来杀透了武卫军的队伍,又纵火焚烧皇城,那已经不必再说了。在闹出火烧中都皇城的乱子之前,关于这昌州郭宁就有不少传闻。 比如左丞完颜纲的心腹手下赤盏撒改、安州都指挥使萧好胡都死在郭宁手里,右副元帅胡沙虎也曾吃了郭宁的大亏。所以移剌楚材深知,这郭宁年纪虽然不大,却胆大、心黑、手辣,端的是条恶虎。 可如果再仔细判断郭宁的行事,他又觉得,这郭宁不止胆大、心黑、手辣而已。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看似凶横无忌,但其实每一件事的另一面,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杀死萧好胡,为他赢得了聚拢三州溃兵的名望;击败胡沙虎,使他与涿州、易州等地的大豪搭上了线,又与安州刺史徒单航展开了合作;杀死赤盏撒改,则使徒单右丞毫不怀疑他自保领地、不惜与完颜纲、胡沙虎决死冲突的胆量。 甚至火烧中都皇城这件事,郭宁这么做的实际意义在哪里,移剌楚材一时还不明白,但放到徒单右丞这头,却也就此确认了,若有万一,这郭宁行事毫无顾忌,真的可用! 移剌楚材将这些事前后盘算过,总觉得这分寸把握甚是精当,不像是区区边疆正军能做到的,郭宁背后当有高人指点,比如杜时升,又或者还有别人。 究竟是谁,移剌楚材不敢确定。 但如今朝堂上的局势波诡云谲,除了完颜纲和徒单镒这两位宰执,隐约又有当年胥持国的余党死灰复燃…难道说,这郭宁便是胥持国余党推出来扰乱局势的工具? 很有可能! 所以杜时升才会替这武夫鞍前马后奔走! 移剌楚材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既然聪明,就难免想得多些。 虽然许多猜测尚无真凭实据,难与徒单丞相明言,可他前来馈军河营地的时候,当真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探一探实际掌控这支武力的人究竟是谁。 结果,与郭宁攀谈几句之后,此前所有的猜测全都烟消云散。 身在军营中的郭宁,全不似当日在中都那般张扬凶恶,反倒是颇显沉凝气度。 而他与移剌楚材谈论的过程中,随口就能说出许多广博见闻,那竟都是移剌楚材闻所未闻的! 移剌楚材家学渊博,又确有天分,自幼博览群书,不止儒家经典,举凡天文、地理、律令、历法、术数、释老、医卜等方面无不涉猎。否则光靠着父辈余荫,也不会被徒单镒这等儒臣之首看重。 若纯以学问来考量,便是徒单镒本人乃至朝堂上群儒,恐怕也没谁压得过移剌楚材一头。可这郭宁… 郭宁确实没有正经读过书,移剌楚材一试便知,他的言辞难免粗陋,瞒不过人的。 但是当他谈说到兴致勃勃,种种闻所未闻的学问竟似信手拈来。绝大多数内容他只随口一提,分明只是一鳞半爪。 移剌楚材追问后继的许多,郭宁说,已经淡忘了。 问题是,就只那一鳞半爪,也是别出机杼,够吸引人的了! 一时间,移剌楚材竟谈得全神贯注。郭宁抛出的一个个想法,分明快把他的脑子塞到爆炸,他还打足精神议论不休。 偶尔有那么一点点的间隙,他只想到: 这样的人物,怎会止于草莽枭雄?又怎会轻易受他人操纵? 这样的人物,难道是天授? 嘿,大金朝怎也不至于此,区区一个边疆正军,都成天授了。 移剌楚材下意识地暗骂自己荒唐,恨不得立即端正肃然,摆出自家身为“铁链”该有的架势。 可他二十出头年纪,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忽然接触到自成崭新体系的学问,又哪里能放过? 一气谈说到天色将晚,他这才发现竟已口干舌燥,嘴里眼看要喷出火来。 而郭宁此时问他姓甚名谁,来此何干。 移剌楚材便简略介绍了自家身份,说是徒单丞相这边,派来协助的。 这时候,他的想法已与前番大大不同,并不单纯将郭宁视作武夫,所以说得也很谦虚。 而郭宁听完了他的自我介绍,居然哈哈大笑,说终于见到了非凡人物,还以移剌楚材年长的缘故,非要称他为尊兄。 移剌楚材自忖,虽是前代丞相之子、当今丞相的客卿,但功业未建,断然不敢当非凡人物之称。不过,郭宁的盛意拳拳,他也着实体会到了,当下请郭宁以字号相称,莫要见外。 此后数月里,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里的诸多事务,愈来愈多地转移到了移剌楚材手里,那都是军谋参议的本分。 两人俱都繁忙,并不总能抽时间深谈。可郭宁若有所询,移剌楚材从不藏私;而移剌楚材不请自来,要与少年傔从们一起讨论,郭宁也总是欢迎。 不过,这会儿郭宁提出的问题,又与寻常不一样。其间隐约有些考校的意思,还有些试探。 移剌楚材思忖片刻,摇头苦笑:“郭郎君你问的,当然不是怎么看眼前的小寨,而是怎么看中都朝堂。” 郭宁拊掌笑道:“那是自然的,晋卿素有见地,快快讲来。” 请:m.vipxs.la 第八十四章 天授(中) 郭宁等人,现在已经离开了安州,即将进入安州南面的重镇河间府肃宁县境内。 而大军所向的目标,则是肃宁县内一处唤作平虏砦的城砦。 一行人谈话的时候,军队仍在行进。就在移剌楚材身边,郭宁的本队正在大步前进,而前后方的将士们犹如长蛇翻腾, 红色的军旗闪耀其中,在炽热阳光下绚烂如火。 这是一支约莫千人,显然训练有素的队伍。行军的各部层次分明,动静有序,将士们昂首挺胸,长枪铁矛斜扛肩上,望之恍若起伏的丛林。 这是一支久经风霜、敢于厮杀的队伍。过往的经历使得他们中每个人都习惯了身当锋镝,他们不仅不畏惧战斗,而是将战斗和死亡都视若等闲。 当年生活在漠南三州界壕沿线上的,足有数十万边地武人。他们从大金建国之初,就不断与草原上的敌人对抗。 他们的敌人从阻卜、蒙兀、白鞑、黑鞑到现在的大蒙古国。最终他们失败了。这些人,乃是最后的幸存者。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甚至也失去了自己的斗志和尊严。 但过去数月的休养和集训,让他们不复昏昏噩噩。移剌楚材看得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即将到来的厮杀已经急不可耐了。 眼前这场厮杀,便是移剌楚材一意推动的。 数日前,他接到了右丞相府密信,要他促动郭宁前往河间府一行。他们的任务,是伪装成贼寇,攻打某处偏僻的营垒。 这数月来,徒单丞相为了保住郭宁所部,在中都释放了许多政治资源给到政敌,也在安州馈军河营地这里,作出了粮秣、物资、军械乃至人才方面的投入。 而这场厮杀, 就是徒单丞相必须看到的回报。两方合作到现在, 徒单丞相在朝堂上已然图穷, 该到郭宁匕现的时候了。确实拿到了这一回报,徒单丞相才会进行后继的投入。 移剌楚材很确信,郭宁所求甚是远大,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拒绝徒单丞相的要求。 果然,馈军河营地的人马迅速出动了,郭宁本人亲自领军,诸多得力军校随同。 但移剌楚材也清楚,以郭宁的桀骜性子,才不会糊里糊涂去做一件事情,而且他本人还具备足够的眼光,不是会被轻易蒙蔽之人。当移剌楚材转达了徒单镒的意思以后,郭宁毫不避讳地让杜时升又去了次中都。 这老儿对中都城里的官员密辛、对那些成天传递谣言的城狐社鼠格外熟悉,他既然走过一趟,中都城里根本没什么事瞒得过郭宁。 所以,此刻郭宁询问移剌楚材,不止考校,更多是试探移剌楚材的诚意。 好在移剌楚材并没打算蒙蔽郭宁。 移剌楚材捋了捋胡须,长叹一声道:“郭郎君谙熟边地军务,想来也清楚, 当此秋高马肥之时, 蒙古军很快就要南下了。” 这句话一出口,身边数人,乃至从骑们的呼吸都微微一滞。 唯独郭宁轻笑两声:“蒙古军即将南下之事,对中都朝堂有何影响?又与我们这次行动,有什么关联?” “不瞒郭郎君。这些年来,朝廷的兵力、财力、物力,越来越多地倾向北疆战事。而掌握如此巨量的资源调度,同时也就掌握了朝堂上的权力。所以,每次与蒙古人的战争之前,朝堂上的激烈斗争便不可避免,这已经成了传统。” 移剌楚材回忆着道:“比如大安三年那一次,率先赢得大权的,是平章政事独吉思忠、参知政事完颜承裕、参知政事、尚书右丞奥屯忠孝…” “结果野狐岭一败,丧师数十万,两个宰执随即垮台。” “正是。”移剌楚材又捋了捋胡须。 他在馈军河营地颇受优待,但军营里的照顾,终究不似中都城里那般精细,他的长胡须难免纷乱,须得时时刻刻梳理。 “到了去年,我大金与蒙古,在太原大战。这一回试图藉机掌握权力的,是右丞相仆散端和尚书右丞奥屯忠孝这两名宿将。另外,因为去年的丧败引起朝中群臣的汹汹抨击,所以这一回参予军务谋划的,又加上了宗室的代表完颜福兴等人。还有已经致仕的着名儒臣贾铉也受诏起复,出任参知政事。乍一看,可谓文武协力,群贤齐聚。” 郭宁只是摇头,皆因此后在密谷口一战,奥屯忠孝所领数十万雄师崩溃,这一班人,立即就四分五裂,全都被踢出了朝堂。 在这班人后头,才轮到了现在的左丞完颜纲、右丞徒单镒。 “晋卿的意思是,现在朝堂上又闹腾起来了?” 移剌楚材瞥了一眼身边似笑非笑的杜时升,应声答道:“那是自然的,只不过,这会儿跳得最高的,既不是完颜左丞,也不是徒单右丞。而是新任参知政事的两位,户部尚书胥鼎和刑部尚书王维翰。” 这两位,可都是杜时升的老朋友了。虽说杜时升早就心灰意冷,可听到移剌楚材用这般语气提起旧日同僚,仍然不舒服:“这两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有参予军事的本领?他们原也动摇不了完颜左丞的地位。” 移剌楚材连连摇头:“进之先生,何必欺我?这等倾尽国力的大战,值得参予的不止前线大军指挥,后方资财、粮秣、军械、人力的调拨,才是大头。而这一块,本来都在徒单右丞的手里。” 说到这里,他向郭宁拱了拱手:“徒单右丞是三朝老臣,对这些事,早就有完善的预案,只消从容调度,决不致误事。然而,却架不住有人野心勃勃,非要在其中横生事端。甚至还绕过徒单右丞,直接向地方下令拨遣,反而导致政务上的混乱。” 郭宁微微颔首:“那么,徒单右丞要我们走这一趟,就是为了阻止某一地方人物的擅自行动,对么?” “是。”移剌楚材点了点头,正色道:“蒙古人随时会南下厮杀,当此时局,徒单右丞没有时间与其他宰执慢慢理论了。要稳住后方的庶政,只能出此下策,快刀斩乱麻。” 杜时升冷笑一声。 移剌楚材神情自若:“不过,郭郎君也不必担心。正如我们此前议定的,你只需要攻下前头的平虏砦即可。一击即走,不必多作杀伤…后继的事情,徒单右丞早有安排。” 郭宁笑了笑:“这是小事。” 其实,上千人行军调度,不是小事。这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说来说去,徒单镒这个要求,是要郭宁与胥持国的残余政治势力做个切割,确保郭宁在政治上的可靠。 然而,身为一朝宰执之人,却在调度草莽豪杰攻打朝廷军寨,以此压制朝堂上的政敌…这大金朝堂里的政局,竟已激烈到这种不择手段的程度?大金朝的人心,竟已乱到了什么程度? 换了从前的郭宁,大概对此没什么想法。可这会儿,郭宁看着移剌楚材面不改色地讲述这个要求,只觉得大金国必定药丸,一如郭宁在梦中所见。 郭宁转而睨视了前头城寨两眼:“打一仗是小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徒单右丞对完颜纲就这么有信心?他老人家觉得,这次能在缙山顶住蒙古军么?” 移剌楚材叹了口气。如果是对着别人,他哪怕闭眼胡扯,都能编出一套说词来鼓舞信心。然而郭宁本身就是与蒙古人作战的老手,他和他的部下,都是亲身经历过前两次失败,对局面有清晰认知的人。 “完颜左丞是宿将,他确实做了很多准备,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大败。”过了许久,移剌楚材才缓缓道:“…总得尽力。” 顿了顿,他又道:“郭郎君,愈是局面艰难,徒单右丞对你的支持,就愈是重要。” 这倒是大实话。郭宁颔首。 他随手点了一名傔从:“快马传令,让李霆加速行军,尽快进攻。一个时辰之内,我要到平虏砦里歇马。” 请:m.vipxs.la 第八十五章 天授(下) 郭宁对局势一向悲观,他甚至有些隐约的预感,觉得就在这一两年里,中都必然易手。但一来,他所图甚大,须得静待适当时机;二来,今年天旱酷热,按照常理,蒙古人会等待天凉一些再行动。 所以,他除了勤往中都遣人打探以外,始终对徒单镒保持着恭顺,希望把这项合作维持得愈久愈好。 毕竟徒单镒一手抵住当朝左丞的威胁,一手给草莽之人递送大批武器、马匹…他给的太多了。 可郭宁没想到的是,他对大金朝廷的信任哪怕已经少到了极点,也依然太多。而他对蒙古人的警惕哪怕高到了极点,也依然太少。 自从漠南山后防线崩溃,大金的统治区域便大步后退到了燕山以南。而在燕山以北,只剩下了几个孤立的据点,用来打探敌情。 可一旦蒙古人真的动了,这些据点本身,或者遭到围困,或者被毫不留情的拔除。而那些依靠汪古人和契丹人组成的飐军和乣军,更早已大规模地与蒙古军合作。 这样一来,身在缙山行省的完颜纲并不能掌握蒙古人的动向,而处在后方的中都,更不掌握。 所以,无论郭宁在中都下多深的功夫,无论杜时升有多么积极地奔走,也无论移剌楚材对朝堂上的局势多么敏感,他们都没法打探到真正可靠的军情。 就在郭宁率部前往河间府的同时,宣德州北方的鸳鸯泊,蒙古人叫作昂古里脑儿的地方,就有个名义上归属朝廷的据点。 当一队队蒙古起兵在草原上忽然出现的时候,据点里的汪古人、契丹人士卒们只惊讶了一下,随即静默地让开了道路,打开据点的门。 因为日晒和灰尘的缘故,蒙古骑兵们的面庞黝黑,用冷酷的眼神打量士卒们。他们矮小而暴躁的战马呼哧呼哧喘着气,一直冲到人群当中也不止步。有个蒙古军官高声询问了两句,没有得到回答,便挥舞着皮鞭,向士卒们猛抽。 当士卒们开始逃散,蒙古骑兵便跳下马来,闯进一处处房舍。 他们踢倒房门、拆下篱笆的木料就地生起篝火,然后开始享用住民们献上的炒米和肉粥。而士卒和住民们则聚在一起,跪着瑟瑟发抖。 自前年、去年两次攻入中原掳掠以后,蒙古军的装备水平明显提高了。但眼前这队骑兵几乎人人着甲,证明了他们格外尊贵的身份。 有士卒跪伏在地面,轻声向其他人解释:这样一队人里面,任一人有什么闪失,整个据点上下所有人的命加起来,也不够赔的。 这士卒的见识不差。 眼前这批蒙古骑兵,乃是成吉思汗帐下怯薛军中的秃鲁花卫士,在他们当中,有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穿着和其他卫士一般无二,但腰间插着一把黄金的匕首。 这年轻人狼吞虎咽地吃饱了,对众人说:“古列坚带人随我来。其他人好好休息!” 蒙古骑兵们继续大吃大喝。而被称作古列坚的人和他部下二十骑,立即扔下手里的食物,跟着年轻人出外。 年轻人策马在草原上奔驰。 越接近昂古里脑儿,沿途见到的马匹越多。 他看到上万的马匹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徜徉,仿佛杂乱无序。但实际上这些马匹按照牙口和毛色被仔细地分成了很多群,在牧马人的看管下,马群就像是随风飘荡的五色云朵。 腰间缠着着鼠皮袍子,裸露上半身的牧马人骑着凶悍的老马,穿行在马群之间。他们不停地吆喝着,挥动着套马索威吓想要彼此撕咬的公马。 许多人远远地见到了年轻人,纷纷弯腰行礼。 而年轻人笑着向他们挥手,很快从马群中间穿过。又奔驰了一刻左右,他见到了一个个规模庞大的古里延。 每一个古里延内部,都有数百乃至上千的蒙古战士在休息,比武或者较量箭术。 规模最大的古里延,由数百座帐篷组成。帐篷里居住的,是蒙古大汗的怯薛军,也就是宿卫军。 这支军队由木华黎、赤老温、博尔忽、博尔术这四名宿将担任怯薛长,共有一万人。 其中包括了一千名火儿赤,即箭筒士;一千人的客卜帖兀勒,即番直宿卫。其余八千名秃鲁花,乃是散班。这些秃鲁花骑士,全都是蒙古万户﹑千户﹑百户、十户的子弟及其随从,所以又有个称号,唤作质子军。 在怯薛军的簇拥之中,便是高高矗立的苏鲁锭大旗,蒙古大汗战无不胜的象征。 年轻人立即下马,从侧边绕过苏鲁锭大旗。他稍稍弯腰,越过两名箭筒士交叉的长矛,走进了大旗下的巨帐。 巨帐中央,有座镶嵌黄金的巨大烛台。 肩膀宽阔、长着国字脸的契丹人耶律阿海,正盘膝坐在烛台旁的白毡子上,指点着一张羊皮大图,向众人讲述金军的布置。 耶律阿海深悉金国的局势,又是最早投奔成吉思汗的部下之一,深得众人敬重。年轻人不敢打扰,便蹑手蹑脚地绕到队列的前端,仔细地听着。 耶律阿海说:“女真人胆小的可怜,自从去年起,他们就不敢在这里放马放羊了,全都缩在城池里,宁愿低着头吃狗尾巴草,也不敢面对我们。可惜就算那几座城池,也都是我们打下过一次的。所以,现在他们的主力不在宣德州,也不在德兴府,而是缩到了更南面的缙山。” 听他这几句,周边的蒙古那颜和勇士们都大声哄笑起来。 耶律阿海继续道:“缙山的南面,就是居庸关了。我听说,女真人用融化的铁汁封锁关门,又在百里狭沟窄峪遍布铁蒺藜,等着我们去进攻!” 原本哄笑的蒙古众将忽又安静。 此等雄关巨城,又居险恶地势,是惯于野战的蒙古人最厌恶的东西。哪怕用杀死一千个人的勇气和力量去进攻,城池却始终岿然不动,那种沮丧感,比一千次的失败更折磨人。 两年前蒙古军来到这里,女真人仗着己方数十万人的庞大兵力,在乌沙堡、乌月营和野狐岭、浍河堡,连续四次聚集兵力与蒙古军正面对决。结果连续四次遭到惨败,最终兵败如山倒。 成吉思汗遂调兵遣将乘胜追击,杀得女真人伏尸百里,死者蔽野塞川。 因为败得太快太猛,女真人连居庸关这样的雄关也没有充足兵力驻守,结果被勇将哲别一冲即过,这才有了后来遍及中都、河北各地,行程数千里的尽情劫掠和屠杀。 但如果女真人从一开始就不与己方野战,而像胆怯的兔子躲在洞里那样,龟缩城池不出…蒙古众将面面相觑,只觉此举固然可笑,可己方除了嘲笑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此时全部投向了饰有黄金和宝石的宝座,投向了盘膝坐在宝座上的成吉思汗。 在如同大海般宽阔的草原上,在如同沙砾般众多的蒙古人中间,唯独成吉思汗最为强大,也最为睿智。 凡他所到之处,无论多么凶猛的勇士都会俯首;凡他目光所触及之处,哪怕是锻铁一样的城池,也会被摧毁;哪怕需要磨秃十个指甲去攀爬,也不会有人迟疑半分。 成吉思汗的身材高大而强壮,虽然已年过半百,须发花白,但面庞红润,精力仍然旺盛。他的双眼中,有时流露着敏锐和智慧,有时又仿佛放出野兽才有的残忍光芒。 “女真人既胆怯,又莽撞;既愚蠢,又贪婪。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成吉思汗说:“他们既然躲在缙山,我们就派一小队人,重新拿下宣德州和德兴府,然后冲到缙山去挑衅,射箭、纵火骚扰他们,用骑兵切断他们与居庸关的联系。女真人很快就会按捺不住,冲出来和我们打仗。到那时,我们假装战败,把他们全都引出来,然后一举杀尽。” 不需要讨论,也不会犹豫,成吉思汗瞬间就决定了战斗的策略。而他的策略永远是对的,那是长生天授予大汗的特殊才能,所有人都习惯了。 当下每个人都跳了起来,争着担任大军先锋。 成吉思汗扫视众人:“这个任务,不需要赫赫有名的勇士来担负,你们的旗帜一出现,女真人就不敢出城了。所以,我要一匹刚刚离窝的小马驹,一匹聪明的小马去做这件事。在这个帐幕里,有这样的人吗?” 成吉思汗话音未落,进入大帐不久的年轻人快活地大叫起来道:“有,有!是我呀!” 在场的蒙古将领们听到了他的叫声,也都喜悦欢笑:“四王子回来了!” 这年轻人,正是成吉思汗的第四个儿子,也是最受宠爱的儿子拖雷。 此前数年,拖雷一直跟从在成吉思汗身边,参予了统一蒙古和攻夏、攻金的战斗。而这一次,是他第一次独立带领部众,投身大战。 成吉思汗也笑了起来:“好,你和赤驹驸马一起去,只要引出了女真人,就是你的大功劳!” “睿智的父汗能否告诉我,立下这样的大功劳,有奖赏吗?”拖雷仰着脸,大声问道。 成吉思汗被这年轻人逗得大笑:“你要什么奖赏?” 拖雷昂然答道:“我要继续做先锋,我要为父亲攻下居庸关!” 成吉思汗沉默了好一会儿。 整座大帐随即鸦雀无声。 拖雷忽然觉得心慌,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触怒了父汗,于是跪在地上,用额头抵着地面。 “这次,我们不去居庸关。” 成吉思汗慢吞吞地说话,他的话声浑厚,带着蒙古人少有的慎重:“草原上的猎狗冲向敌人以后,会记得避开厚重的皮袍子,用牙齿去撕咬敌人的咽喉。你们也该这样。我的新部下们,石抹明安,郭宝玉、刘柏林还有很多人都告诉我,在居庸关西面的深山里,一头黄羊奔跑三天三夜的距离,有一处关口,叫作紫荆关。这次,我们将从紫荆关攻入金国的河北。” 成吉思汗起身站到篝火旁,伸出手掌,张开五指:“吸引出缙山的女真人,并且歼灭他们,保障我们的后方安全,用两天。穿越群山,找到那处薄弱的关口,攻下它,用三天。如果小马驹在缙山办的好…” 他握住拖雷的肩膀:“那么在紫荆关,在后面遇到的每一处敌人,我都会让你站在全军的前头。” 拖雷大喜过望。 ------题外话------ 注1:古列坚,意为驸马。这里指的是千户长、尚铁木真第三女秃满伦的蒙古国勋戚,弘吉剌部的有力首领之一赤驹(或称赤窟)。据元史记载,这一年赤驹和拖雷共同攻克了德兴府。 注2:古里延,指用诸多帐篷组成的圆圈状驻扎点,长官的帐蓬位于圆心。 注3:绝望表示,能看明白元史的都不是人,是神仙。 请:m.vipxs.la 第八十六章 虎贼(上) 河间府旧名瀛州,又曰关南。 此地北拱中都,南临青济,自古以来便是水陆冲要,饷道所经。幽燕有事,未有不先图河间者。后汉末年,此地曾是袁绍、公孙瓒争夺的重地。后来五胡浊乱到拓跋世衰,乃至隋末、五代,群雄竞起,耽耽虎视,恒在瀛州,几于无岁不战。 当年契丹人建立的大辽强盛时,也曾据有此地,遂饮马河津,威凌汴洛。全赖周世宗力战以复关南,戎夏之防,藉以少固,这才有了继之而起的宋国。 当时在宋国治下,有高阳关路,统瀛、莫、雄、贝、冀、沧等十州军。后来大金兴起,燕、代与中原合而为一,高阳关遂遭废弃。而瀛洲河间府成了河北东路八州一府三十县的中心,号曰“中都之南府,天下之津途”,为河北屈指可数的军事重镇。 当然,这些军事重镇,在大安三年与蒙古的战争开始后,全都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括粟、征发和签军,河北各地的物资被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骡马尽数牵走,青壮全部从军,岂独一个河间府? 徒单航、粘割贞这些刺史们在地方上遇到的窘境,不是孤例。 到如今,河间府内外空虚异常,河北东路马步军都总管府、瀛海军节度使府、乃至女真人的骨干武力、河北东路胡剌温勐安的兵马,已然只在朝廷簿册上名义存在。 最近这大半年里,整个河北东路的军政事务,都是由紧急调任按察转运使的渤海人高锡在出面维持。 而所谓的维持,便是将各处递铺、驿站、乃至设在交通要道的城砦兵力尽数收缩,把河间府的府城塞得满满当当,宛如铁桶。至于城池外头… 两年来盗贼蜂起、豪强横行,哪里是我河北东路按察转运使能解决的? 此时郭宁所部攻打的,便是一个兵力被抽空了许多的城寨。 这座城寨的西面,有大道与滹沱河平行,一直通向真定府,进而接连河北西路的诸多名城大阜,所以早年甚是繁华,曾是河间府肃宁县的县城。后来县城迁往地势更高的黄龙淀以南,此地就改为军寨。 因为当年曹操曾引滹沱河水为平虏渠的缘故,这个城寨就叫做平虏砦。 据守平虏砦的,是本地牢城军的一名都将,领兵五百。 他远远看到有不明身份的人马到来,慌忙遣人快马轻骑,去往河间府求救,孰料求援的骑兵离开城寨才两三里地,就在旷野上被敌骑追至,众目睽睽之下,被砍了脑袋。 而那队人马的先头兵力数百加速逼近,立即攻城。 都将只叫得一声苦。 这平虏砦是在废弃县城的基础上改建的,规模甚大,足能容纳上千的兵力。可都将手下只有牢城军两百人,站在城头上,每丈城墙只能排得两三人,那怎么打仗?更不消说牢城军的兵士来源乃是本地罪囚,这些人是干苦力的,本来也没接受过多少军事训练! 只半刻之后,城外敌军兵分两路攻城。 两路人马,各一个都,东路李霆所部主攻,率先发起进攻的,搞得声势巨大的,却是西路负责助攻的张信所部。 张信所部铺开了宽大的正面,有人负责鼓噪挥旗,大叫大嚷地羊攻,有人负责射箭压制城头。张信亲自带着精干部属在前,众将士也不用云梯之类,有人身手矫健的士卒直接将刀剑咬在嘴里,手脚并用爬城,也有人将盾牌举在头顶,向几处旧城墙坍塌的角落勐冲。 见此声势,防守方的士卒无不将注意力集中到西面。 就在这时,原本游荡在城寨东面的李霆所部勐然发力。只一瞬间,他们便如铁锤捣碎鸡蛋一般粉碎了抵抗,杀进了寨子里,而己方的损失简直微乎其微。 数百人上千人规模的部队作战,两支部队的协调配合能做到这种程度,很不容易。这种能力,本是郭宁部下将校比较缺乏的。 皆因大金开国以来,统军大将从来都是女真人。那些统领大军的战法、套路、乃至攻守的节奏,进退的变化、阵列的细微讲究,都掌握在万户勃极烈和亲管勐安一级的女真人手里。 郭宁下属的部将们,大都是界壕长城沿线的汉儿士卒、军官出身。底层的军将再怎么勇勐善战,也轮不到独当一面,更不可能获得指挥较大兵力作战的历练。 别说部将们了,郭宁自己也是如此。当年他在乌沙堡边塞厮杀,总是亲身陷阵奔袭,给后继的大部队创造战机。 哪怕后来在馈军河营地聚集起了两千多人的军队,可他真正擅长的,还是以少量精锐突袭那一套。 这局面,在移剌楚材来到后得到了迅速改观。 移剌楚材是个书生没错,技击、骑射一无可取,更全无实战经验。但此君真是博学,对兵法、武经乃至历年来军队内部的文书流转、作战条例的要求都很熟悉。 他这样的人,放在朝廷大军里是个参谋之才。哪怕他只靠一人便能支撑起后勤、辎重、舆图、档桉、军饷乃至军机谋划的诸多职责,也不过是个参谋。 但在馈军河营地里,军官们的战斗经验丰富之极,只缺理论上的提炼和提整理。移剌楚材来到馈军河,基层军官与之往来,轻易便能藉着他的支持,反推出军队训练、遇敌、厮杀斗战时的诸多诀窍。 而那些诀窍,很多又是一理通,百理通的。登堂入室之后,运用之妙便存乎一心了。 便如此刻,李霆受命率部攻城,换了数月之前,他必定分道大进,各路勐攻,难免要硬碰硬。但这会儿,他只将两路人马的进攻方向和发起次序稍稍错开,自然而然就取得了胜利,城寨须臾便破。 守城的都将且战且退,试图带着少量部下往城寨西面的大宅里死守。 走了没多远,身前两名兵士便惨叫一声,中箭倒地。 都将急弯腰避箭,李霆从他身旁堞墙后头闪身跃出,人在空中,匹练般一道刀光就噼下去。 都将下意识地伸出左臂一挡,随即惨呼一声,左臂离体飞起。再下个瞬间,李霆挥刀直向他的面门而落。 那都将嚷了半声,也不知是要求饶还是做甚,可惜眼前血光暴绽,大半颗头颅随即落地,今后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第八十七章 虎贼(中) 移剌楚材迈步走入平虏砦。 适才的战斗非常短促,但杀戮极盛。三州溃兵连自家性命都不在乎,厮杀时又怎会留手? 此时许多地方仍有零散战斗,他所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兵器碎片和鲜血,一具具尸首横陈,血腥气和便溺的臭气混合在一起, 慢慢散发。 攻入寨里的士卒们也懒得收拾,很多人随便找片干净点的地方坐着休息。有些人不计较的,就直接坐在尸体上,任凭自家的重量把尸体内的污血挤压出来,在脚底下随意流淌。 就在移剌楚材面前不远,有名士卒踩着一具尸体的胸口,试图把缝在戎袍上的护心镜扯下来。他用的力气很大,尸体的头颅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 暴凸起的眼睛好像在看着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那名撕扯护心镜的士卒见他走过, 哈哈笑道:“通判,我杀了六个,功劳簿上可别拉下我了!” 当日郭宁与徒单镒达成的协议,并不涉及军队的收编,郭宁本人也一点没有求个官位的意思,所以他和他的部下们始终都是地方上没有名分的义勇。为了指挥便捷起见,郭宁参照一个都指挥使司的编制,任命了几个都将和军监。 自从移剌楚材到了安州以后,郭宁任他为通判,职在提控内外,分管司事, 将许多琐事从原本的军监刘成手里接了过来。 记录功劳,自然也是通判的职责。 过去数月里,移剌楚材无论对事对人,都展现了极高超的手段,得到了将士们普遍的信赖。他又很放得下身段, 愿意和将士们打成一片。这会儿将士们立了功, 特意提醒他, 足见他平日的功夫没有白下。 这本是好事,可这会儿,移剌楚材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 “那是自然。”他只能挤出笑容应了,愈发加快脚步。 移剌楚材是徒单镒的世交晚辈,一向被徒单镒视为可堪托付大事的后起之秀。他也乐意为徒单镒谋划大小事务,希望有一天能够真正进入徒单氏政治势力的核心,由此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可许多事情在纸面上谋划是一回事,真的身当其境,是另一回事。 此前传达号令要郭宁攻打平虏砦,移剌楚材全然面不改色。可当他实际参与其中,甚至就目睹了许多朝廷将士被屠杀,切身的感触实在难以言表。 毕竟移剌楚材也才二十出头,他只是个书生罢了。 他再向前赶了一段路,便看到寨子中间有座宅院,还被一部敌军控制着。外面韩煊、仇会洛两个都将带着数百名将士,正在调集大盾和木牌等防箭的装置。 移剌楚材急向前几步,指着那宅院问道:“可是有朝廷兵将在其中?” 韩煊浑不在意地答道:“正是。想来此地毕竟是个重要军寨,到现在还有三五十名好手负隅顽抗。他们手里有七八张强弓,待我们聚集起大盾, 再突进去,杀个尽绝。” 移剌楚材凝视了宅院内好一阵。 忽然间,他听到了宅院里的人正在对外喝骂。听了几句,移剌楚材的脸色猛然变了。 他立即问道:“郭郎君在哪里?” 韩煊摇头不知。 他又去问巡城的将士。问了几拨人,才有士卒答道:“在西面寨墙上呢。” 移剌楚材拔足便走。 郭宁果然正在寨墙高处眺望,见移剌楚材气喘吁吁赶来,他微微颔首:“我还以为,晋卿会立即拦阻韩煊等人。” 移剌楚材顺着郭宁的视线,才发现那处宅院正在视野之内。 他心中一凛,连忙道:“那都是郭郎君的部下,我哪有拦阻的权力…不过,这一场杀得够多人了。区区数十残兵,劝他们投降,收缴兵器,看押起来便是。” 郭宁哑然失笑。 在郭宁身边,李霆冷笑一声:“我军长驱而至肃宁,一举破城,威风是威风了。但若给他们跑出去报信…引起了河间府的注意,那可是坐拥近万人马的雄镇,一旦有所行动,我们岂不麻烦?晋卿先生,我们愿意听从徒单右丞的提议,却不会把自家陷进险地。” 论凶残好杀,李霆在郭宁的部下大约是独一份。 移剌楚材稍稍沉吟,还待再说,韩煊等人已经攻入宅院,放手砍杀。 就在众人视线之内,鲜血淋漓,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退守宅院的数十人,各个都身披精良甲胄,装备齐全,武艺也精熟,然而如何当得韩煊率部四面围定乱杀? 顷刻间就死伤惨重。 有几名甲士被吓得心慌,扔了兵器,叩首投降。可韩煊等人杀性十足,哪顾得那么多,立时将之全数斩了。 郭宁瞥了眼移剌楚材,不动声色地道:“我们如此施为,只因为在尸山血海里闯得多了,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活,敌人就得死;不管敌人什么来路,他们死绝了,我才最安全。” “…有理。” 郭宁继续道:“朝中的大人物们,自以为庙算出众,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所谓庙算落到实处,哪有准的?总会冒出各种各样的变数,依然要靠将士们拿命去拼。” 移剌楚材只颔首不语。 郭宁指了指那处宅院:“据守那里的,就是变数了。那些人都是甲士。平虏砦里寻常驻扎的牢城军,便五百个人里,都凑不出一套两套这样的甲胄…而河间府若有重将驻扎于此,必定大张旗鼓,我们早就能见到旗号了。所以,他们一定不是平虏砦里的人,也不是河间府的驻军。” 听得郭宁这般说,李霆瞬间反应了过来,当即皱眉。 “厮杀底定后,进之先生会去盘问。”郭宁凝视着移剌楚材:“晋卿这么急匆匆赶到,想必也认出了他们的特殊身份,对么?” 移剌楚材长叹一声,向着郭宁作了一揖:“郭郎君,我绝非有意隐瞒,有些事,我也是方才得些头绪。” 郭宁面色冷峻:“晋卿…咱们不妨谈论明白。” 移剌楚材咬了咬牙:“郭郎君,请屏退左右。” 郭宁摆了摆手,傔从们立即退开些。 然而李霆这厮满脸好奇,反而还靠近了几步。 移剌楚材看了看郭宁,郭宁只微微一笑。 移剌楚材沉声道:“按照中都那边传来的消息,这平虏砦里,当驻着新任参知政事胥鼎的私兵。他们来此,是为了接应河北西路按察转运使张炜,并及随行的大批粮秣物资…” “张炜?”郭宁想了想。 李霆在旁叫道:“我知道他!听说,这是朝中首屈一指的擅长干集资储之人,我记得大安三年的时候,他至前线宣差,结果带了几十车的交钞来充当军饷,遭到将士们痛骂…” 他还要再讲,移剌楚材点了点头:“张炜其人,乃是胥持国的余党。他带着物资粮秣要去往中都,必定事前与胥鼎等人勾连,将以此作为胥党的功绩。” “这我懂。当日徒单右丞在上京留守任上,靠着遣军入卫的功绩当上了宰执。胥鼎等人不过是想有样学样罢了。”说到这里,郭宁笑了几声:“毕竟蒙古人随时要来,而功莫过于救驾。” “确实如此。”移剌楚材颔首:“胥鼎等人忽然得到皇帝擢升,已然诱发朝局变数,徒单右丞不乐见此辈死灰复燃,所以才要我们一举攻破平虏砦,制造出盗匪横行的假象,吓退张炜,压住他们私下串联的势头。但…” 杜时升从寨墙另一端上来,脸色难看:“但城砦中这批人,根本不是寻常私兵。他们全都是女真人,是驻在中都路的合札猛安!我仔细问过了,据他们说,是受上命差遣,暗中来此迎接某位贵人的!” 众人都去看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点了点头:“果然如此。” “然则,胥鼎可没有调动各部猛安的权力。”杜时升沉声道:“而张炜,不过是一个理财之臣。以他的份量,更不值得中都路合札猛安前来接应。” 移剌楚材低首敛眉,一边猜测一边喃喃道:“而这支猛安的调动毫无声息,在中都的徒单右丞,竟也被瞒住了…” 他抬头看看众人:“以徒单右丞的布置,皇帝的任何动向,都瞒不过他,所以,调派他们的肯定不是皇帝。” 李霆在旁忍不住又冷笑一声。 “那就是京中的某些女真宗室勋臣插手其间,还是地位极高,能够对中都路合札猛安施加影响的。”杜时升叹了口气:“而且,此番去往中都的粮秣物资队伍里,还夹带了身份特殊之人。” 移剌楚材随之长叹一声:“最坏的可能,是完颜纲搭上了宗室勋臣的线,他们藉着胥持国余党的掩护,想要往中都城里输送某个人。而这个人的身份,一定异常重要,甚至能够颠覆朝堂局势。” 这话已经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除了李霆还在茫然,在场三人全都明白。 “晋卿以为,这人会是谁?” 移剌楚材沉思片刻:“张炜是河北西路按察转运使,能够与他通谋携手、以他为掩护的,十有八九,是相州的那一位。” 杜时升点了点头:“彰德军节度使,升王完颜从嘉。” 请:m.vipxs.la 第八十八章 虎贼(下) 数日之后。 平虏砦以西,接近深州饶阳县境内的一处荒废递铺。 一支规模庞大的物资车队停留在这里,已经三天了。守卫车队的士卒们都是衣着杂驳不齐的募兵,受过的训练不足,这会儿明显有些烦躁。他们七歪八倒地散坐各处,把自家的武器和土黄色的军旗扔得到处都是。 有人抱怨着,来此荒郊野岭, 连个好好休息的去处都没有,随即军官过来呵斥,两方吵闹不已。 身着便服,打扮得像个中年富商的完颜从嘉正从一排大车后头绕出来。 他冷冷地看了看喧闹景象,往道路另一头慢慢走去。 河间府是富庶之地,户口三万有余, 又出鱼虾蟹等水产。本来不至于如此荒僻。完颜从嘉记得,滹沱河的水运兴盛以后,原本安州的纺织业也不断南移,少府监下属的绫锦院,天下只有五处,一处就在河间,院中的治工、绣工足有千人,所产绫、绢销于南宋。 他上一次经过河间府的时候,但见太平日久,百姓富庶,迁居于此的诸猛安谋克户也精勤农务,各安其居。道路两旁,麦浪如海,果实稻粱之类靡不毕出,而桑柘麻麦、羊豕雉兔不问可知。 那是几年前?应该是永济这厮当上皇帝,完颜从嘉进封升王那次,是大安元年。 距离现在,也就五年时间。 短短五年,麻达葛做了二十年皇帝, 经营二十年的成果, 欲跨辽宋而比迹汉唐的治世, 就被完颜永济这个蠢货糟蹋败坏了! 此时已经是七月,道路四周,本该有庄稼繁盛,农夫挥汗劳作于田野的景象。可完颜从嘉环顾四周,只看到荒废的田地因为干旱而龟裂,长满茅草和荆棘。曾经是道旁酒肆店铺的房舍只剩下断壁残垣,没有烟火气,更没有人。 没有活人,死人是有的。 就在完颜从嘉的眼皮底下,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正倒卧在乱草丛中,肚子却很大,也不知吃了什么,变作了这副惨样。 这里须不是被蒙古人劫掠过,怎么就荒残如此?汉儿如果都逃散了,饿死了,女真人在这片土地上又能吃什么? 完颜从嘉再看远处,见落日沉沦, 阴沉沉的天空,黯淡的红光慢慢没入黑云后头。 他问:“道路还不通么?” 身披甲胄, 体格雄壮的侍卫长兀颜畏可低声道:“肃宁县方向的那伙强贼,十分剽悍,他们攻占平虏砦之后,又向南、北两个方向,连续拿下好几处军堡。听说河间府出兵征讨,也被他们杀败了。张炜正在联络献州、安州的诸军,请他们尽快派兵过来援护,否则,实在不敢贸然前进。” 完颜从嘉连连冷笑。 天晓得这些强贼是哪里来的,此辈固然可恶,该杀,张炜也不见得靠谱。这厮是出了名的喜言功利而寡廉节,在官员中的人缘很不好,他堵在半路进退两难,献州、安州两地的刺史只会看笑话,哪里来的支援? 等等,不对,安州? 完颜从嘉猛出了一身冷汗,他厉声道:“你去告诉张炜,莫要惊动安州!安州那个徒单航,当年还叫徒单张僧的时候,做过近侍局副使,他认得我,也认得你!” 兀颜畏可一愣:“大王,那徒单航是徒单镒的侄儿,而徒单镒此前与我们…不是有过往来么?如今大王将有举措,正好让徒单航去联络中都…” “蠢!”完颜从嘉压低了声音骂道:“完颜纲的力量全在军中,事成之前可用,事成之后一纸诏书就能夺了他的兵权。而徒单镒正相反,那老儿在朝堂上暗中培植党羽,故吏旧属遍布天下,他只想在皇位上摆一条言听计从的狗,让大金都听他的摆布!所以,事成之前,我们不仅不能指望他,还得小心提防着!你立即去告诉张炜,莫要惊动安州!” 说到这里,他急步往来走了两圈,瘦削的面庞上青筋一现:“不成,刚才这些话,别在张炜面前说!你就说,秋高马肥,蒙古人随时南下,不要用这些小事去惊动徒单老大人,以致影响朝局…不不,这话也不成,你去让张炜来,我直接和他说!” 顷刻之间,他的念头变了两三次。兀颜畏可似乎已经习惯了,躬身等着,直到完颜从嘉拿定了主意,这才转身奔去。 完颜从嘉回过神,平缓呼吸,想让自家有几分狰狞的面目变得温和起来,好在张炜面前维持住一贯温和亲切的姿态。结果一低头,又看到了荒草丛中的饿殍,正满脸古怪神色地看着自己。 他飞起一脚,将那饿殍踢开,自家也踉跄了几步。 入秋了,蒙古人必定来袭,前线必定苦战,而朝堂必乱。 这种时候,完颜永济的昏庸懦弱,最让人痛恨!朝臣们对他的愚蠢表现,可以容忍一年,两年,可绝对容忍不了第三年。所以,这次蒙古人一旦南下,便是我等待许久的最好时机,藉着几方势力的默契,一定能够扳到完颜永济这个蠢货,让大金国回到真正的主人手里! 按照完颜纲的安排,一旦蒙古人南下,他就要在中都着手发动。而我只有身在中都,才能提前拉拢该拉拢的人,才能保障我身为皇帝的权威,才能在关键的时刻及时出现!不能在这里耽搁,要尽快回到中都! 他下意识地问道:“你们说,完颜纲的安排,果然可靠么?” 兀颜畏可方才离开,另几名扈从深深俯首,谁也不敢回答。 与此同时,居庸关,北口。 数日前,蒙古军以诱敌之策连下宣德州和德兴府,随即猛攻缙山。完颜纲和术虎高琪两人筹备整年的坚固防线毫无作用,二十万大军天塌地陷也似地猛溃下来。 好在后头居庸关尚在,败兵数万人疯狂涌入关城,据险而守。 蒙古军紧随而来,夜以继日地猛攻。 这时候的攻势,远比去年、前年传说中的更猛烈。因为蒙古人的力量更加强大了。在过去两年里,他们获得了数量庞大的北疆部落仆从军,也获得了制造云梯飞楼等攻城器械能力。 过去三天里,蒙古军以本族精锐督战,驱使仆从部落诸军每天进攻四五个时辰不止。关城之下的坡底,敌我将士的尸体堆叠了数层,鲜血也在地面上一层层的凝固,由鲜红变成暗红,由暗红变成黑色,吸引来乌云一般的蚊蝇盘旋飞舞。 城头高处的建筑,被蒙古军投石机投出来的石头,砸得七零八落。许多将士被巨石所击,躯体粉碎。石头大都被守方将士重新推下去了,但死者的断臂残肢、乃至破碎的内脏、肋骨都不及收拾,散落在地面或者墙角,像是打翻了的肉铺。 天气太热,成群的蛆虫已经扭动着,匍匐爬出了血肉,愈发令人作呕。 术虎高琪拄着长刀,立在城头,眼前是又一批如潮涌而来的蒙古仆从军,而远处乌云覆压的蒙古军本队岿然不动。 他回头后顾,关城之内满目疮痍,往来奔走的士卒人人惊恐害怕。 术虎高琪是屡破宋军,号曰平南虎威将军的名将。此等情形落在他人眼中,或将动摇,但在他的脸上,一点畏惧神情都看不到。左右死的都是些契丹人、渤海人,有什么可心疼的?战场上,人命只是数字罢了。 他沉声道:“左丞放心,蒙古人和我们打这种呆仗,就没什么可怕的!我们能顶住!” 完颜纲是术虎高琪的老上司了,两人之间无须客套。 当下完颜纲点了点头:“那你就顶着!我回中都!” 他摸了摸腰刀,信心十足地道:“此前数战虽然失败,只要居庸关在手,局势就不至于倾覆…反倒是败战的消息传入中都,必定引发大乱,那正是我们的好机会!待到京中大事定了,我领着皇帝亲征,举中原、关陕之众来此,与铁木真决战!” 术虎高琪郑重行了军礼:“左丞放心,野战虽然失败,可我以重兵据雄关,绝无失败之理。” 在居庸关西面,一头黄羊奔跑三天三夜的距离。 成吉思汗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如果骑着马,他能够在一天里狂奔数百里,可如果靠着两条腿爬山,那真是有些辛苦的。不过,这种辛苦的感觉就像是草原上的猎手经过了上百里追逐,终于迫近猎物,疲惫却快活。 想到很快就能到处追杀敌人、劫掠他们的财物、听着他们的妻儿大声哭泣,就连这点疲惫也不翼而飞了。 “西面那片山,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成吉思汗身边的近侍,回回人札八儿火者答道:“那里是五回岭隘口,翻过隘口往西,道路一直通向去年咱们攻打过的大同府。” 成吉思汗皱了皱眉:“让木华黎带人占据这个隘口。其余各部,各千户那颜们,按照之前的吩咐,兵分三路。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做我的右翼,沿着山脉一路南下。哈撒儿和斡陈那颜做我的左翼,一直向东,打到中都城下去。我带着拖雷,以中军横扫中原!” 请:m.vipxs.la 第八十九章 前哨 自从移剌楚材来到馈军河营地,便一手担负起了诸多军政庶务,隐然成为郭宁的左膀右臂。但实际上,在三州溃兵们眼中,真正的自己人始终都是那些有过一同奔逃逃亡经历的同袍。 所以,当郭宁率军南下的时候,负责留守在馈军河营地, 代理指挥权的骆和尚和汪世显两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心腹。 骆和尚的性子大大咧咧,很是粗豪,动不动拿着醋钵大的拳头说话,但实际上粗中有细。那种纯粹的莽汉,在过去几年的大惨败大崩溃中早都死绝了,活不到今天。 而汪世显外表温和, 甚至有些软绵,但自家有一套汪古人的班底,是郭宁麾下出骑兵最多的一部。 这一日清晨,天还没亮,骆和尚便去见汪世显,路上大概见到了某些将士松散,心情不好,离开了汪世显的营地以后,脸色还带着铁青。 过了一会儿,汪世显大约是被骆和尚喷过了,有些灰头土脸升帐,随即下令全军紧急集合,准备全装负重行军训练。 这种训练,是郭宁经常组织的。众将一开始觉得折腾,后来渐渐发觉了妙处。通过行军训练,不止可以锤炼将士的体格和意志, 更能培养士卒之间、官兵之间的互助情谊,通过各都、各什的竞赛比试, 也增强了将士们的凝聚力。 行军训练分成几种规格, 常见的有轻装奔袭, 也有重装的强行军。这两种训练几乎每旬至少一次,将士们训练到现在,个个都已经把安州等地的地形认得滚瓜烂熟。 训练比较少的,是等同于紧急拔营的全装负重行军训练,当然这上头也没有轻忽。只是,虽说营地里的大部分设施都是临时的,容易拆卸,弃之也不可惜。但每作一次全装负重行军,难免后头连续几天折腾,所以这训练有过,但次数不多。 这时候汪世显忽然下令准备拔营,营地里的将士和渐渐聚拢的百姓俱都哀叹,觉得汪世显未免多事,是不是扯着虎皮当大旗呢?有人仗着资深,跑到汪世显面前抱怨了两句,结果立即被汪世显以军法处置,拉出去痛打了二十棍。 这下众人皆知汪某人是来真的,于是不敢怠慢, 纷纷领命而出。各部自行预备行军中要携带的帐篷、甲胄、武器、干粮、饮水、马匹、车驾、工具等等。 按照军令,半个时辰之内, 皆要准备完毕,回中军帐复命,违令者斩,拖延者斩,军伍散乱者斩。 有人注意到,骆和尚身为两名副将之一,却不在中军,代替他参予军议的,是他的师弟裴和尚。 离营准备的时候,有人难免问一句。裴和尚轻描淡写道:“师兄有事出外。” 此时骆和尚悄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适才他得到了一个紧急的消息,代表着某种可能。但他不愿意这种可能随意动摇军心,于是悄然出外,亲自前去探查。 他带着十余名亲骑,一人双马,沿着馈军河旁的滩地,向上游急速行进。在五官淀的西缘,他与本地着名的店东家徐瑨一行汇合,然后沿着水泽间人迹罕至的小路继续向北,快马加鞭进入遂州。 遂州与安州等地一般,都是当年宋国兴建的,与契丹对抗的军事要塞。早年境内有梁门寨置静戎军,遂城县置威虏军,两地都有险固之名。百载以来,尚有铜梁门,铁遂城的美称。 如今,这梁门寨和遂城县,都差不多荒废了。遂州本来就是小州,下面只有一个遂城县,县中还多塘泊、沼泽而少耕地。前两年,县里青壮被抽调一空,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估摸着全都已经死在了边疆,于是县中老弱百姓纷纷投亲逃亡。 去年以来,遂州刺史出缺,朝廷大概也懒得理会,就这么一直凑合下来。到了今年,安州郭宁、易州苗道润、定州张柔等强豪纷纷崛起,更是各自招引民众,将大半个遂州都化作了无人区。 但郭宁对这个方向的戒备从未疏忽,徐瑨便受他的委托,时常遣人巡逻。 骆和尚和徐瑨两人进入遂州以后,沿着大路走了没多久,徐瑨勒马止步:“我派往遂州的巡哨,已经有两拨没有及时返回了,第三拨人手回禀说,发现了这个…” 骆和尚顺着徐瑨所指,就看到了道旁的连绵尸体。 这些尸体明显是向南奔逃途中被杀的。他们大部分人衣不蔽体,披头散发,显然是据点在深夜里忽然遭袭,这些人仓惶逃亡出外,两条腿却跑不过战马。 有骑士在后不断追击,约莫用了一刻时间,将他们所有人都杀死,所以约莫两百具尸体在道路上铺陈了足有两里。 徐瑨交游广阔,什么都会一点,也包括验尸。他下马来,仔细看过几具尸体。发现几乎每个人都死的干脆利落,杀死他们的人骑术和刀法都很精湛,纵骑掠过,一刀致命,使死者脸上惊恐的表情瞬间凝固。 尸体都被搜检过,身上的钱财、食物或者比较好的衣服都被拿走了。 骆和尚也下了马。 他大步踏过道旁的两尺多高的深草,所去的方向,是一家人的尸体。 像是父亲的人大概跑到一半折返回来,想要阻碍敌骑,结果脖颈中了一刀,脑袋立即坠落,和躯体只剩下一点皮肉还连着。 母亲牵着一个大孩子,抱着一个小孩子,死在距离林地不过数尺的地方。她和大孩子都是背心中箭,而小孩子则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母子两人都被马蹄踏死了。 骆和尚蹲下身,摸了摸死者背后的伤处。 入肉的箭簇被粗暴地拔走了,死者大概最后挣扎过,伤口被剧烈撕扯。于是鲜血从伤口喷涌出来,在地面上凝固成豆腐样的一滩又一滩。 “慧锋大师!”徐瑨唤了一声,将捡拾到的一枚箭簇给骆和尚看:“这是中都威捷军所部射生手所用的箭矢!” 骆和尚瞥了一眼,缓缓站起。 “是威捷军用的箭矢,但不是威捷军动的手。朝廷大军但有行动,东面绕不过靖安民,西面绕不过张柔,他们隔着几百里地放个屁,我们都能听见响。不是朝廷的军队!这是蒙古人用缴获的箭矢厮杀,蒙古人来了!” 徐瑨的神情一滞,下意识道:“真的是蒙古人?可蒙古人怎么就到了这里…” “狗日的,那还用问?一定是北面哪处关隘被突破了吧,都是废物!” 骆和尚忍不住连喷了几句粗口。 他大步走回道路上,往来探看几次,仔仔细细地寻踪觅迹。很快就在道路上找到了鲜明的蹄印,还找到了一只蒙古人牧人常用的,用牛皮或羊皮硝制成的水袋。 因为硝制不完全,水袋有一股浓烈的臭气,应当是在屠杀的时候皮绦断裂了,所以被它的主人直接丢弃。这样的水袋,骆和尚也有一个,当然要精致很多。那是去年他逃亡河北时,冒着绝大危险,亲手杀死一个蒙古勇士的战利品。 这种水袋的规格,与蒙古本部有些细微差别。骆和尚认得出,这是属于老对手的特定装备。 “是蒙古人下属的前哨精骑,弘吉剌部的阿勒斤赤。”骆和尚咬了咬牙。 他庞大的身躯稍稍摇晃了一下,沉声说了一段蒙古语。随即转向徐瑨,用汉话重复道:“众敌在前,我们愿作先锋冲上去。围猎狡兽时,我们愿为先驱前去围赶。” “这是专为蒙古大汗奔走驱策的阿勒斤赤!他们来此,是为了替大军探查某道可进,某道可攻,某方有敌…蒙古人的主力就在后方,不会很远!他们已经来了!” 说到这里,回忆里无数可怕的场景如海潮卷过骆和尚的头脑,让的额头青筋爆绽。 他极其罕见地提高了嗓音,厉声喝道:“给我点起狼烟示警,然后我们立即走!快!快!快!” 骆和尚尚且如此,部属们更是难抑慌乱。 被骆和尚断喝过了,他们才匆忙下马,拢起大堆树枝柴禾。 请:m.vipxs.la 第九十章 轻骑(上) 狼烟一旦点起,不止能够提醒馈军河营地,也向不知身在何处的蒙古军宣示了己方的位置。 好在骆和尚的部下们都是老手,动作非常快,当浓黑的烟雾高高腾起半空的时候,所有人已经退入了水网地带。 遂州四面,有阎台淀、五官淀、芦草湾、梁门陂等塘泊,又有徐河、曹河、鲍河等白沟河的支流彼此交错。因为朝廷对这些水系全不治理,塘泊和河道有那么几年漫溢流淌,近年来又因为干旱而陆续淤塞,形成了深浅难测的大片沼泽。 骆和尚一行人沿着沼泽间的小路急速行军。 有时候,他们要小心控马,才能通过齐腰深的积水,有时候不得不下马牵缰,踏过沤积着腐物的难走泥塘。 徐瑨毕竟不是武人出身,他手下的精干伙计们也大都是正经的绿林好汉,习惯于拦路发财的那种,没经历过长途行军的训练。来回奔走了两个多时辰,又都是在这种恶劣环境下,他们一个个都累的气喘。 徐瑨的部下,一个圆胖壮汉累得半死,方才胸闷气促得厉害,直接就吐了一回。见骆和尚还在催促快走,他忍不住道:“慧锋大师,咱们已经在塘陂深处了!” 骆和尚恍若不闻。 “大师!大师!”那壮汉又重复了一遍言语。 骆和尚瞥了徐瑨一眼。 徐瑨也累得脸色惨白,身型摇摇晃晃,一副随时会落马晕厥的样子。他道:“慧锋大师,歇一歇吧。这周边道路何等复杂,还有水面掩盖我们行军的踪迹,蒙古人哪能追得上我们?” 骆和尚摇了摇头:“你们没和鞑子打过仗,不知道其中…” 说是这么说,徐瑨等人也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就这半句话功夫,有人已经一屁股坐到水边的石头上,然后顺着湿滑青苔滑到泥潭里躺着,拉都拉不动。 徐瑨是郭宁的盟友,是地方上对溃兵们心存善意之人。数月来郭宁在馈军河营地立足,他和他的部下都是出过力,帮过忙的。 近来徐瑨甚至把部属的家眷都托付到了营地里,投靠的意思非常明显。骆和尚委实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当下叹了口气:“歇息半刻,不能再多了!” 丢下这句话,骆和尚自己返身往高处去,半蹲在一株老树后头,西面眺望。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骄阳高照之下,只见青色或褐色半干枯的草甸连绵、芦苇浩瀚,时不时有栖鸟盘旋。 遂州方向的狼烟犹在,很清晰,如同一道黑色的云柱。 蒙古人忽然来到,委实出乎意料。此前郭宁每日里军议,都不停地询问部将们,蒙古人万一来了如何应对?具体安排是否妥当?骆和尚一度嫌他唠叨,觉得会不会那次重伤以后,影响了脑子。 但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郭宁真有先见之明,而蒙古人的用兵,也永远都是那么猛恶突然! 好在馈军河营地那里,也一定能看清楚狼烟。老汪是个聪明人,这会儿必已按照事前的计划,立即行动起来。只要动作够快,蒙古人未必能逮着他们。 好在郭六郎另有要事提前南下了。那么,他带着的千把人,目前是安全的。也不知郭六郎会有什么动作,蒙古人终于来了,他应该很激动才是。 骆和尚知道,郭宁一直希望能够击败蒙古军,所以他在馈军河营地下了许多功夫,对将士们进行了严苛的训练。但那还不够,骆和尚心里明白,想要对抗蒙古大军,那还远远不够! 徐瑨是个乖觉之人,知道骆和尚有些焦躁。他跟了上来,在骆和尚身边坐下,讪讪问道:“慧锋大师,那些蒙古人,果然如此厉害?” 骆和尚垂下头,双手用力摸着脑袋,半晌才道了句:“善哉!善哉!” 徐瑨的问话太刺耳了。光凭这语气,骆和尚就恨不得一拳将徐瑨打飞。但他又能理解,徐瑨和他的部下们,与北疆溃兵们毕竟不一样。 这些人在落草为寇之前,见识过大金朝廷的括地、压榨、通排推检,见识过吏员的千般手段、无情凌迫,见识过女真贵人趾高气昂、肆意妄为,见识过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他们都是被逼到没有活路了,才会成为贼寇。 但北疆出身的将士们见到过的,这些人只是听闻,却没有真正的感受。 他们无法想象只为了心情愉快就杀尽整村男女,连老弱妇孺也不饶恕;他们无法想象往每一处水源、每一口水井填塞死尸,以铲除人类生存的可能;他们无法想象将多余的俘虏捆绑在一起,用铁蹄踏作肉泥,或者赶入建筑里放火焚烧。 他们更没有正面对抗过那些狼群般的蒙古骑兵。 那些骑兵们,便是此时出现在遂州的蒙古阿勒斤赤,骆和尚曾经与之厮杀过。 骆和尚亲眼目睹了蒙古骑兵们不眠不休地追击、抄截、抢掠、屠戮。无论是山峦还是溪谷都阻碍不了他们。他们仿佛永不疲惫地奔走,毫不犹豫地奔驰数十里、数百里地,只求满足自己将要沸腾的暴虐杀意。 那些蒙古骑兵几乎已经不能称为人,而是茹毛饮血的野兽。骆和尚至今还清晰记得,自己与蒙古人反复地厮杀格斗,却永远看不到敌人的动摇,看不到正常人类该有的畏惧。哪怕他胜利十次,狼群依然不断扑咬,把骆和尚一次次逼进绝境,把他的同伴们全都撕成碎片。 骆和尚是个假和尚,从来就没认真念过佛经。可他真的想过,或许蒙古军就是佛经中所说的劫难,而这世间一切,都注定了在劫难逃。 或许,希望只在郭宁身上? 正想到这里,骆和尚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抬起头,往四面探看。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凝神细听,却又一无所获,他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探看,也没看到有什么不对的。 骆和尚曾是西京大同府北方界壕防线中屈指可数的勇士。当时他身为寨使,却不止一次地担任全军斥候深入草原。但愈是熟悉敌人,他愈是不得不承认,论及索敌、隐蔽和奔袭的才能,蒙古大军中,有太多超过他的好手! 此时此刻,骆和尚的眼睛没看到异样,耳朵也没听到异样,但某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老对手来了!那群隔着十里都能闻到猎物气味的可怕狼群,快要追上来了! “所有人上马!”骆和尚厉声喝道:“跟我来!” 一行人眼看骆和尚如此声色俱厉,皆知敌情近在眼前,所有人慌忙上马,继续奔驰。 而不久之后,好几人都听到了,远近各处有此起彼伏的骨哨声响,有马蹄踏过水泽的哗啦啦响声,甚至还有人隐约听到马匹剧烈喘息,和蒙古语传令呼喝的声音! 那是蒙古人没错,而且数量很多!他们不仅从正后方,还从两边的侧翼包抄着。哪怕沼泽中的地形复杂到极处,都没能阻碍他们。有好几次,他们分明被泥泞拖住了脚步,已经被甩开了,可没过多久,他们居然穷追不舍,再一次靠近! 骆和尚所部都是一人双马,可是在水泽中狂奔,对马匹的体力消耗异常剧烈,有些马匹开始口吐白沫,不得不甩开缰绳,让它们自去了。 这样下去,少不了撕拼一场! 骆和尚用力勒住缰绳,沉声喝道:“往东面走!” 徐瑨吃了一惊:“东面?营地在南面…” 他随即知道了骆和尚的意思。 馈军河营地是在南面,可谁知道汪世显带人拔营顺利与否?那毕竟是居住了半年的营地,坛坛罐罐很有一些。而蒙古人的阿勒斤赤全都是精骑快马,趋退动辄以百数十里计算,万一所有人尚未启程而蒙古前哨杀到,那就等于在蒙古大军眼前露了行迹…那情形,根本不堪设想! 他咬了咬牙:“那就向东!” 骑队陡然转向,折向一侧。 而就在他们转向的瞬间,事先没有半点征兆,蒙古人的箭矢突然自队尾泼洒而来。 箭矢如同骤雨,越过成片的芦苇,越过横生的灌木,越过被骑队惊起的、如同云雾般腾空的飞虫。 箭矢落在骑手们的后脑、脖颈、肩膀、背心,落在战马的后股和马腿。重型的箭矢直接将骑手从马上射落,把马匹射得连连嘶鸣,疯狂乱跳。轻型的箭矢挂在人和马的身上,像是被风吹过的茅草一样起伏颤动。 先前那名要求休息的圆胖壮汉落在骑队最后,立时就被射成了刺猬。 请:m.vipxs.la 第九十一章 轻骑(下) 跟在徐瑨身旁的一名骑士,是他的心腹之人,身手更是出众。空中箭矢呼啸之声方起,他便一个镫里藏身,存身蜷曲于马匹的侧面避箭。 然而一支沉重的蛇骨箭斜刺里飞来,正正地扎进了战马的眼眶,箭簇直贯入脑, 粗大的箭杆将战马的眼珠整个崩飞出来。 马匹哀鸣一声,猛地甩动脖颈,前蹄跪地栽倒。攀在马匹侧面的人顿时从前面飞了出去,撞进了一片芦苇丛中。 徐瑨的肋侧也被一箭擦过,拉出了长长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马鞍, 他的战马同样中箭了,后腿已经一瘸一拐,显然支撑不住。 好在从骑的缰绳还揽在鞍桥桩头上, 他连忙解开缰绳,奋力跳下马。此时原来的坐骑已然跑不动了,他扶着马鞍踉跄狂奔几步,又纵身跃上从马,连连挥鞭。 从马长嘶一声,陡然窜起加速。 徐瑨的骑术很不错,但自家能如此矫健,往常连想都不敢想。今日这般,真是超水平发挥。 他掠过芦苇丛的时候,看见自家的部属蹒跚着爬出来。那汉子的一条腿约莫是断了,于是干脆扶着灌木,拔出腰刀怒吼挑战。 徐瑨顾不得他,俯身继续催马, 紧赶着前头骆和尚的身影。 后头那部属的喊声忽然中断, 徐瑨没敢回头看…一直到这时候,他也没看见蒙古轻骑在哪里, 可跟他一起来到遂州的伙伴,那都是他部下精明强干之人,已经在他眼前死了好几个! 徐瑨猛地捶了捶胸口,几欲吐血,他后悔地想到,方才就不该休息。要是多跑个半刻,说不定就能甩开敌骑! 其实他还是想左了。 问题不在于此前的休息,而在于蒙古哨骑的数量,比骆和尚预想中更多。 很显然,紫荆关那边,一定是出了大问题。所以蒙古军大举南下全无阻碍,其主力已然进入河北地界。 而作为全军前哨的阿勒斤赤兵分数路,早就已经铺开巨大的正面,深入了塘泊地带。 骆和尚可以断定,至少有两支骑队,是看到狼烟燃起之后,才从前头兜转过来攻杀的。 某种角度来想,他们既然兜转回来,那抵达馈军河营地乃至安州的时间就被拖慢了, 这是好事。 至于眼前… 塘泊湖泽对蒙古哨骑来说,并不见得有多少阻碍作用。当年宋辽之间的塘泊防线是由湖泊、河沟和军事据点错落构成的, 如今军事据点早已废弃,单纯的水域并非天险。 而蒙古草原的地形并不简单,草原上同样有湖泊沼泽,有山峦起伏。能够担任阿勒斤赤的蒙古骑手,个个都是精擅于复杂地形穿插追踪的好手。 所以,不能纠缠,不能停留,只能竭力奔走,趁着包围圈远未成型,从罗网的间隙中脱身。 这样的情形,去年骆和尚从西京大同府一路溃入河北时,已然经历过一次。虽说那时的记忆宛如噩梦,如今也无非再来一次罢了。 骆和尚很有经验了,深知这时候稍有迟疑犹豫,结局就是一个死。所以他毫不停顿,催马冲在队伍最前。 他的战马,当然是挑选过、脚力强健的好马。怎奈他这些日子饮食上头甚是宽裕,人胖了,身子沉了。战马狂奔到这时,已然喘息沉重,鼻孔喷着白气。 奔行的速度稍稍放缓,忽听得身侧密集的芦苇杆子哗啦啦大响,数人高呼催马,强行踏过芦苇丛,斜刺里冲了过来! 骆和尚看见,这些人穿着破烂的衣服,眼色褪成了荒草般的黄褐色。他们有人披着铁甲,有人兜着粗劣的皮铠。他们不扎发髻,乱糟糟的长发随着战马疾驰在空中飘飞。 双方的距离瞬间就接近到了面对面的程度。 骆和尚看到了他们因为风吹日晒而漆黑的面容,看到了他们杀气腾腾的灰色眼眸。这些蒙古骑士常年挣扎于草原严苛的自然环境下,与牛马和豺狼共生,于是本身也成了荒漠、草原的一部分,成为了草原上最可怕的生物! 马匹尚在腾空,骑士拈弓施射,又是几箭劈面飞到。骆和尚身边一骑仰头便倒,骆和尚竭力侧身闪过两箭,狂吼着挥动铁棍猛砸。 这野和尚的膂力真是超群绝伦,就连郭宁也远远不及。铁棍扫过,最先冲近的一名蒙古骑士头颅暴碎,鲜血和脑浆迸溅,洒了他满身满脸。 下个瞬间,又几名骑士冲到,纷纷抽拔环刀挥砍。 骆和尚摆动铁棍,铛铛地磕开两刀。铁棍沉重,回旋难免慢一点,第三名骑士横刀拖过他的肩膀,刀锋切开皮制的披膊,直触血肉,划开了长长伤口。 骆和尚完全不在乎疼痛,反手挥棍,向着对手的后心直落。 可惜两马错镫而过,如电光石火,铁棍顶端触到了敌人,却未能砸个结实。 那蒙古人闷哼一声,伏在马背就走。 数骑瞬间就冲进了另一头的灌木丛中,带得大蓬的枝叶动摇。 骆和尚怒吼了两声,却也不敢深入追逐,反倒是芦苇深处又有箭矢飞来,几次都同他擦身而过。 骆和尚的另一名师弟,唤作刘帽儿的,担心骆和尚暴怒误事,催马从后头赶上来,跑在骆和尚身侧并辔而行。他一边挥鞭打马,一边喊道:“狗鞑子的人不多,拦不住我们!师兄前头开路,我们…” 刚说到这里,刘帽儿的脑袋一垂,身体忽然僵硬前扑,伏到了鞍桥上。骆和尚吃了一惊,定神一看,只见他背心正中的位置中了一箭,沉重箭簇挟带着巨大力量深入体内,顿时打断了刘帽儿的脊骨。 刘帽儿的身体前仆,原本抖缰的手臂立时下垂,拽得缰绳向下垂落。战马嘶鸣了几声,不知道这个命令代表什么意思,打着响鼻,摇晃着脑袋,蹬踏着往斜刺里奔去了。 骆和尚急向箭矢来处看去,只见一名蒙古骑士收起了手里的顽羊角弓,双腿控马,瞬间消失在了草甸深处。 娘的,蒙古人的骑射本领一如既往,可他们用的弓不一样! 前年昌、桓、抚三州失陷,损失的不止是土地和数十万的兵马,还有无数随军工匠被俘虏。 这会儿一看,几个本该如穷鬼也似的蒙古探马,都披上甲胄、用上强弓了!还有他们的刀…也换成了锋利货色,与当年的粗劣武器大不相同…这样下去,仗可就越来越难打了! 骆和尚一迭连声骂着,继续催马。 就在这时,后头徐瑨等人疯狂打马赶到。就方才那一次接触,两人的部下死伤近半,余者个个带伤,血染鞍鞯。 众人一齐嚷道:“快走!快走!” 请:m.vipxs.la 第九十二章 拔营(上) 馈军河营地,汪世显凝视着北方,在视线的尽头,一道笔直狼烟冲天而起。远处还有一道,只是淡些。 这道狼烟,当然不是骆和尚在遂州点起的那股,而是沿着每隔十里布设的烽燧, 快速传递回来的。 郭宁在馈军河立营聚众以后,核心圈层的众将都知他无意在河北久驻,也认同他的意见。毕竟大伙儿都是厮杀场上挣命出来的游魂,每个人都明白,想靠这点仓促聚集的力量去和草原上的恐怖势力对抗,那不是勇敢,是找死。 所以整个营地的规模虽然不断扩大,但内外的陈设都很粗糙, 主要的精力, 都摆在防御设施和哨卡上头。 毕竟众将都是老手,举凡壕沟、栅栏、望楼、阁道之类一一布设,并无疏漏。根据郭宁的反复要求,尤其在营地北面,安置了半永久的哨卡十余座,都有精干人手轮番驻扎,日夜探看周边动静,随时回报。 通报军情的方式有很多种,通常是驻扎哨卡的十人队轮番更替的时候,顺便携回过去两日的人员经过记录。若有紧急情况,则由各据点配备的快马直达。 而最危险的时候,才会燃起烽火。 烽火只有一股, 而且是骆和尚亲自去探看后的结果。那么,传递的信息最简单也最明确:蒙古人来了。 馈军河营地的哨卡设得再远, 也没法越过燕山去,而河北的地形对蒙古骑兵来说,又太少阻碍。从遂州那里到馈军河营地,就算有塘泊阻碍, 路程也不过百里,蒙古前哨骑兵从遂州全速南下,一个半时辰就能到达。 能够留给汪世显做准备的时间,就只有这一个半时辰, 再考虑蒙古军主力的行军速度,按照蒙古军行进时与其阿勒斤赤的通常距离来推算,蒙古军主力穿过遂州,攻入安州的时间,大概是再往后一个半时辰。 也就是说,三个时辰之后,今天黄昏时分,蒙古军将会进入安州了。 去年在密谷口的那场大战,大金朝廷命骁锐,选步骑,发畿甸,号称百万,人皆精练。结果呢?无数袍泽伙伴的死亡,导致跟随汪世显来到河北的小小部落几乎被摧毁,汪世显的叔伯兄弟几乎尽数死在蒙古军的刀下。 他每天都会回忆那一次惨败, 每天都惊恐于蒙古人迅猛如雷的威势;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盘算, 郭六郎应当是个靠谱的人吧?郭六郎安排的那些,承诺的那些…不会是胡言乱语吧? 汪世显下意识地捋了捋胡须,一不注意,揪下来两茎。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或许蒙古人的前哨虽然抵达遂州,但其主力会像前年那样,直趋中都? 但这个猜测,早经众将反复推算,以为可能性不高。 蒙古军所长,是利用骑兵之利,展开超长距离的分进合击,深入穿插后方和侧翼薄弱处,并在适合的时机和地形发起猛烈进攻。而他们在行军过程中,甚至不携大量辎重,纯以掳掠支撑全军所需。 去年和前年,蒙古军两次在野战中粉碎了金军的庞大兵力,但此后一在中都、一在西京大同府,都未能攻下坚城,攻打西京的那一次,甚至铁木真本人都受了伤。 蒙古人如同最可怕、最狡诈的狼群,同样的亏,他们绝不会吃第三次。那么,当他们第三次发动进攻的时候,一定会想办法避开坚城险隘,而专择空虚薄弱之处,尽情奔驰。 那么,哪里是薄弱之处呢? 当然是河北东路北面,中都路西面,以安州为中心,包括雄、保、遂、安肃四州在内的塘陂区域。 这一带,就连堂堂的节度使、州刺史都凑不出一支靠谱的城池守军。只能看着地方义勇做大,乃至在军事上、经济上都架空了朝廷。其虚弱之态,包括郭宁在内的溃兵首领们都很清楚。 这个局面固然源于朝廷的治理无方,溃兵们的推波助澜也与有功焉。否则他们也赢不来半年的安生日子。 而现在,蒙古人既然到了遂州,那就证明,他们也很清楚这一点。皆因遂州正是北方起伏山区打入南方洼地湖泽的一个楔子,蒙古大军既然到此,下一步就必定是打穿空虚的塘泊地带,进而深入中原。 他们看得可真准啊,这一次进攻,很可能就真冲着要命的地方来了! 蒙古人本来不该对河北局势如此了解,就算他们两次攻打大金,可他们毕竟没能真正深入内地,缺乏对山川险易和用兵战守攻取之宜的直接认识。 教给他们这些知识的,一定是大金朝的自家人。 比如前年在乌沙堡投降蒙古的石抹明安、郭宝玉等人,去年在威宁投靠蒙古的刘伯林、夹谷常哥、石抹高奴等人。 十有八九,这会儿又有人投降了。否则蒙古军又不是两胁生翅。无论如何,不该这么轻易越过燕山。 只不知,投降的是谁?或许是驻守飞狐口的万户赵珪,或许是驻守逐鹿隘的副统军王檝。这些人固然都是大金国中地位甚高的武人,但众所周知,地位愈高的武人,愈是胆怯怕死。 真要是面对着蒙古大军,他们做出什么选择,汪世显都不惊讶。 甚至苗道润、张柔等人也有嫌疑。毕竟那位成吉思汗着实胸怀似海,只要你尽量去习惯蒙古人的那套习俗,投靠蒙古人获得的,一定比大金国能给的多些。 汪世显忍不住重重叹气。 此时,他带着几名亲信部下,正站在营地外沿的高坡,在高坡下方,军人的呼喊声、号子声、马匹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 甚至其中还有女子的尖叫哭骂之声,那倒不是被掳到营里的妇女,而是周边屯垦百姓的家中妻小。那些妇孺,很多都托庇于馈军河营地,在营里做些缝补活儿或者下厨。 毕竟馈军河营地的位置易守难攻,加上周边林地、高坡、湖泽错落,又有田亩分布左近,堪可自给自足。而郭宁为首的诸将又不盘剥,甚至对百姓们还挺宽和。 如今时局下,在附庸百姓们的眼里,此地已是做梦都难有的安乐窝。 现在,这个安乐窝忽然倾覆了。 汪世显本不希望蒙古人到来的消息太快传出去,但这是没办法的。过去数月,将士与本地百姓们处得不错,此时狼烟落到众人眼里,军情便没法隐瞒。 于是开始麻烦了起来。 为了应对眼前的局面,郭宁和亲近部属们制定过许多计划。可事前的计划再怎么完善,终究要落到实际。而实际上,许许多多的人,根本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这个现状。 有些百姓开始地绝望地与士卒们争辩着,试图堵着仓库或营帐的入口,不让将士们出入。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将士们离开,能让他们的安乐窝继续维持下去。 也有些妇女哭着伸出手,死死抓住装载物资的大车,祈求将士们离开的时候,能带上她们,至少,带上她的孩子。 可这时候,明知蒙古军即将到来,将士们又怎可能耽搁? 越是经验丰富的将士,越知道蒙古人有多么可怕,这时候他们恨不得抛弃一切非必要的东西…偏偏大乱之下,人是最累赘的,而多了累赘,那真会要命! 眼看着营中百姓纷扰,有些性子急躁的士卒直接就拔出了刀,用刀身敲击盾牌大声吼着,想要吓吓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 唤作平时,百姓们早就退让了。可现在,蒙古军就要来了啊… 这几年来,百姓们或者亲身接触过,或者听到过太多太多蒙古军的凶残,他们本来就已经被鲜血和恐惧所压倒,又怎么会放弃眼前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眼看着局势越来越乱,拔营的安排推进到一半,竟慢了下来。 这时候,真不能容妇人之仁!汪世显的脸上杀气一盛,看看左右的亲卫。 他待要下令,一名亲卫从坡地后头奔上来:“都将,吕家小娘子求见。” 请:m.vipxs.la 第九十三章 拔营(下) 这时候,吕家小娘子来此做甚?不是已经安排了精干人手,掩护他们先行南撤? 这时候,耽搁片刻便有片刻的危险,这吕家小娘子也是见过兵荒马乱场景的,难道不晓得这个道理? 汪世显心里有些烦躁。 但他也知道,吕函姐弟两人都是郭宁的家人,万万慢待不得。而吕函日常甚至能协助郭宁批阅文书卷宗,俨然亲信幕僚,这时候来找,总有缘故。 当下他松开按着刀柄的手:“请。” 吕函来的时候,居然穿着一身轻便皮甲,戴着头盔。她身量不高,皮甲不太合身,乍看过去,便似一个仓促上阵的半桩孩子。 大金开国之初,不少贵胄的夫人家眷,都有性格刚毅的传闻,有些贵妇人直接插手政务、族务,影响力巨大。但这些年来,大金渐染儒风,虽然女子并不似南朝宋人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如吕函这般打扮,实在也突兀了点。 汪世显一时竟没认出来,待到看清了面容,立即便猛瞪吕函身后的赵决。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胡闹么? 正待喝问赵决两句,吕函反倒先问:“汪都将何以犹豫?” “什么?” 吕函实在不习惯头盔,一边伸手解着下颌的丝绦,一边道:“这样纠缠下去,要纠缠到何时?怕要误事啦!” 汪世显重重叹气:“我这就遣人弹压,总不会误了行程!” “却也不必。”吕函摇头:“蒙古人还没到呢,我们哪有自家刀兵相向的道理。” “那却如何是好?” 汪世显本已焦头烂额,这会儿连着被指摘几句,心中不快。他沉下声道:“吕家小娘子若有主意,就说。若没有主意,还是赶紧往安州去,慧锋大师不在,我两头都要顾着,忙得很!” “汪都将带着部下们,先去安州罢。我留在这里安抚百姓,随后跟上。” “什…什么?”汪世显猛吃了一惊。 “安州那边妥当了,大家才有去处,否则…劳烦汪都将带着我家小弟,先去安州!这些百姓,我熟悉,交给我来应付!” 说着,吕函从身后拽出了满脸不乐意的吕枢,将他推到汪世显跟前。 汪世显正惊疑间,却见吕函把将头盔解了下来,抱在怀里,大步站到高坡顶上。 高坡下头,正有一队士卒被若干百姓拦着。一名瘸腿汉子约莫是为首的,胆子最大,拉扯着一名士卒,嘴里嘟嘟囔囔,嚷个不休。 吕函一指那汉子,大声喊道:“马老六,你在干什么?军前闹事,不怕死么?” 瘸腿汉子猛一抬头,见到吕函单手叉腰,指着自己,稍稍吃惊。 这马老六不过是个本乡的庄客,因为有一手赶车的本事,还很擅长侍弄大牲口,才得以住到营地里来,慢慢成了一批随军百姓的首领。 他和他的亲族、同伴们,平时都受过吕函的关照,知道这位性格温和的年轻女郎乃是郭宁的亲近人,地位很高。这会儿见到吕函恼怒喝斥,难免有些气沮。 郭宁的部下,没有谁直接负责民政的。刘成负责屯田,总是在外头奔忙,本来管理过一段时间百姓庶务的汪世显,这段阵子则常常驻在安州某地,有些神秘,回到馈军河营地的时间都很少。 所以近几个月,日常和这些百姓打交道比较多、时不时予以照应的,便成了吕函。吕函心细也耐心,百姓们有事找她,她都愿意笑眯眯地听;郭宁麾下诸将又无不卖她的面子,她有事出面安排,总能办得妥当。 这会儿眼看吕函斥责马老六,百姓们下意识地就觉得,多半错在这个老跛子。 眼看身边的同伴瞬间就让开一点距离,让他一人和吕函对答,马老六更是额头出汗。他连忙道:“吕家小娘子,不是我闹事,我只是…嘿,只是不想被军爷们抛下罢了!” 此时此刻,这句话说的又实在,顿时零零散散有人应和。 还没等应和之人形成声势,吕函恼怒地道:“胡扯!” 众人立即一静。 吕函继续指着马老六:“我看,不是军爷们要抛下你,是你要抛下我们不管啊!” “”这…这叫什么话!我有抛下谁来?” “你把自家车驾都扔了不管,非得纠缠将士们,可不就抛下我们了么!”吕函大叫道:“别犯蠢了!快去把你的大车赶来!我等着用哪!” “这…什么?吕家小娘子,你要用我的车么!” “兵马要启程南下,难道我带着你们这些蠢货,留在馈军河?当然是一起走啦!你把大车赶过来!我要坐你的车!” 马老六立时大喜。那可是吕家小娘子,那可是贵人!她要用我的车,那不就是说,我老人家安全了? 他连声应是,再顾不上拦阻军士们,转身推开几名同来的百姓,就往自家狂奔。 马老六家就在马棚后头,这会儿马匹和健壮的驴骡都已经被牵出去,前头腾开了老大一片空地。马老六牵出了家中那头老骡子,套上车出门。 刚到空地前头,吕函竟已跟了过来,随手又往车厢里扔了一个包裹。 众人看得清楚,那包裹不重,里头显然就只一些织物和衣服。 “傻站着做甚!扶我一把!”吕函没好气地道。 马老六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手,连忙上来扶着吕函的胳臂。 吕函借力跳上车,然后再往上爬,盘膝坐到车顶。 那车辆有些旧了,顶上多了个人,支架顿时吱吱嘎嘎乱响。马老六连忙扑上去,抱住一根摇晃得厉害的。 “这辆车归我了!马老六负责赶车!”吕函拍打着顶棚,向其余百姓大声叫道:“汪都将带着将士们开路,我带着你们随后跟着!想活命的,都来这里集合!路上有天大的事,有我顶着呢!” 百姓们此前慌乱纠缠,不过是忽然间听到蒙古人来袭的消息,一时吓到疯癫罢了。 这些百姓们,有的是来自被战乱波及到的地方,有的是被连年干旱、饥荒和压榨逼迫到背井离乡。他们失去了土地家产,吃过大苦,遭过大罪,所以才格外珍视眼前的小小安宁。 眼下听说,吕家小娘子正在安排人手,带着他们一起走,于是瞬间就有了希望和盼头。好些人连忙把吕函的话传开,周边百姓随即纷纷聚集,就连远处没头苍蝇也似的人,也开始注意到这边。 这时候,汪世显的军令颁到,各部聚集竟无阻碍。偶尔有几个糊涂的还在添乱,百姓们自家就奔过去,将那几个糊涂人打翻拖走。 吕函随即让赵决出面,勒令百姓们整队。 汪世显拨马过来。 他勒马靠拢在大车下面,仰头望了望吕函,神情有些复杂。 他和郭宁相识才一年,早前一直以为,吕函是寻常柔弱女子。这会儿才发现,在边疆军堡里与郭宁一起长大的女郎,那里会真的柔弱呢? 吕函一向细声细语说话,这会儿连着嚷了好一阵,嗓子明显哑了,因为运气的缘故,还挣得满脸通红。她捂了捂脸,才低声对汪世显道:“安州那里,没有问题吧?” “安州那里早有安排,地方隐蔽,水和粮食也是现成的。只是,大家一定要快!” 汪世显想了想,忍不住又道:“蒙古人用兵太过猛烈,哨骑更是动辄铺天盖地而来…我们的安排也未必说万无一失,吕家娘子还是…” 吕函摇了摇头,坚定地道:“汪都将,我们都尽力便是。” 顿了顿,她又道:“狼烟既然起了,六郎那边,也会有所行动。我相信他,他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请:m.vipxs.la 第九十四章 大事(上) 移剌楚材在郭宁军中襄助参赞,算得上位高权重。 他是代表徒单镒与郭宁合作的,来到馈军河营地时便非孤身一人。这两个月来,又凭借自家的门庭声望,慢慢招揽一些儒生为己所用,在郭宁的默许下,建立了自家的私人幕僚团队。 其中有一人, 乃是他的母族杨氏出身,唤作杨诚之,性格机敏,也有见地,被移剌楚材倚为臂膀。 杨诚之昨日出行,在平虏砦外待了一整天,今天下午才折返回来, 为移剌楚材带来了周边的许多消息。 他的收获很多。 砦子外头的百姓此前躲藏兵灾, 纷纷逃散,这时候眼看着郭宁所部并不侵犯,直攻打了几个朝廷递铺,于是胆大的陆续回来些,胆小的也趁着夜色潜回,收集些家中什物。 杨诚之找了其中数人,聊了聊,知道了如今河间府境内的大概状况。 比如本地百姓逃散的数量,外地流民进入的规模,朝廷可有赈济,可有组织恢复农业生产,百姓们预计的收成如何、税负如何、可有减免等等。 又比如今年以来被抽调从军的百姓数量多少,地方上牛马牲畜可还有余存, 今年以来沿河漕运情形如何,抽调的人力可曾给过补偿,原本该在地方的土兵、沿河治水的埽兵们被调去了哪里。 这些消息,本身都是零碎。但如移剌楚材这样的人, 自然能从一条条零碎的情况中,梳理出对大局的了解。 梳理的结果, 只让移剌楚材觉得沮丧。 这朝廷,还有一点朝廷的样子吗? “如此时局,官吏却酷暴依旧,更擅括宿藏,以应一切之命。百姓积欠的物力钱,户至数千贯之多,于是民皆逋窜,道殣相望…分明快要入秋,可能够收获的田亩却不到往年的五分之一。听说,已经有人在吃草根、树皮了!” 杨诚之说到这里,移剌楚材默然无语。 隔了好一会儿,杨诚之又道:“不管怎么说,地方上施政荒唐,愈发显得兄长在馈军河营地施政练达,能使百姓安居乐业。” 移剌楚材只能苦笑:“徒单右丞或许会这么以为,可是,那其实和我有什么关系?” 移剌楚材与徒单镒两人, 都曾以为郭宁所部只是粗莽军汉的集合,除了厮杀以外, 其它一无所能。所以移剌楚材抵达安州以后,必定能够全盘接掌政务,进而控制这支军队的命脉。 实则大大不然。 郭宁对移剌楚材足够尊重,但并没有把一切事务都放手给他。 溃兵之中,虽然识文断字的人少,却也足够挑得出人才,维持各项运作,移剌楚材的主要精力,始终集中在军队的正规化建设上头。 而民政方面,移剌楚材也没有插手,因为郭宁根本没有做什么。 年初时,郭宁重建了保甲,搜罗粮种,然后从地方富户手里获得了耕牛和劳动工具,将之迅速分配下去。最后,他与安州刺史徒单航达成了一致,排除了来自朝廷的胥吏欺压和钱谷检括。 所有这些事情,在移剌楚材到来之前就办完了。 之后数月,他压根没再去劝农劝桑或者兴修水利。 馈军河营地的武人们,对各处农庄的事情也并不上心,只有一个军官负责维持秩序。大体而言,他们就只任凭那些百姓们自发地聚集起来,自觉地恢复荒废的田地,自己想办法补种些容易长成的瓜、豆之类。 然而,对百姓们来说,这就够了,已经可堪安居乐业。 移剌楚材粗略关心过几处农庄的产出。虽说今年依旧干旱,可馈军河营地周边的农庄大都靠水,受到的影响不大,八月前后,丰收不难。 一个小小的军事首领,只对地方进行基本的管理而无其它,就能让这么许多百姓安安稳稳活着;朝廷反而做不到。 这就不得不让人考虑,是谁出了问题? 移剌楚材是饱读诗书的儒生,他心里其实明白,女真人作为一个整体的不断堕落腐化,导致其统治能力的不断劣化,这是大金国始终绕不过去的大坑。 早年朝廷兵力强盛,威服四夷,于是便可以自称效法汉唐,强行无视这个大坑,可一旦国势衰弱,大坑里头必定会摔进去无数的人,直到一切都不可收拾。 移剌楚材猛地摇了摇头,决定不再细想下去。 他待要说些别的,杨诚之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晋卿,你看!” 移剌楚材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北方远处,一道浓黑的狼烟腾起。 “出事了?”移剌楚材吃了一惊。 他这才发现,自己忧心忡忡地围着城砦走了半圈,已经到了正北方,而就在他身前的阶梯上,好几名少年傔从正鱼贯而下,匆匆赶去传令。 城寨里日常的维护,大概几十年来没有好好做过,很多地方的砖墙都垮塌了,厚重的木制阶梯更明显朽烂。 一连五六个人踏过以后,最后一个少年傔从急奔下来,用力过猛,终于一脚踏穿了木板。他的脚踝被拌住了,顿时头下脚上,摔了个嘴啃泥。 就在移剌楚材眼皮底下,少年傔从挣扎起身。移剌楚材认得,是那个叫阿多的渤海人。 这一下摔得可不轻!只见他满脸都是血,牙齿也掉落两个,但他竟不呼痛,只抹了抹脸,便一瘸一拐地继续狂奔而去。 必定出了事,出了大事! 移剌楚材知道,己方在这里堵着升王一行,乃是朝堂上极罕见的激烈手段,而完颜纲和升王那一面,必定会有相应的激烈手段来对抗。此前数日,郭宁往平虏砦周边广布侦骑,便是为了防备突发情况。 看来,完颜纲果然有了动向! 移剌楚材示意杨诚之捎带,自家急步向前,赶到郭宁身边。 郭宁站在砦墙的高处,正凝视着那道狼烟。 移剌楚材看了看狼烟,又担心地看看郭宁,欲言又止。 而郭宁的身体站得如标枪般笔直,只用手掌撑着老旧的栅栏,偶尔手指敲打几下。他的手劲非常大,手指叩在木头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有几下甚至敲出了木屑来。 今日的天气很晴朗,那道狼烟的距离虽远,看得却清楚。滚滚的烟雾翻腾着,像是某种狰狞可怖的东西翻腾着不断上升。 移剌楚材看到,郭宁轮廓分明的脸上有过一丝惊讶,有过一丝恼怒,有过一丝忧虑,最后留下的,只有强烈的兴奋和冷酷。 “郎君?”移剌楚材试探着问了句。 郭宁回头看了看,点了点头:“晋卿来了啊,刚才本想派人请你。” “有什么事?郎君但请讲来。” “两件事。” 寨墙上的风很大,郭宁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响,移剌楚材向前半步,侧耳倾听。 一旦向前,他又看见砦墙外有匹军马倒翻在地。那是一匹甚是健壮的良驹,后股被马鞭抽的鲜血淋漓,口鼻溢血吐沫,四肢也抽搐不止,显然是长途狂奔,跑废了。 移剌楚材心中更是惊骇。 却听郭宁道: “第一件事,关于被我们堵着的升王完颜从嘉等人。此君被我们堵在平虏砦以西,已经有五天了。前几日里,他遣使到河间府求助,结果高锡是个文弱书生,竟不敢出兵,但这会儿,他的支援力量来了…” 说到这里,郭宁忽然冷笑了声:“看来,朝廷上下对当今的皇帝都有不满,愿意支持这位完颜从嘉的人,很多。” 移剌楚材不知该怎么回答。 事实上,他一向避免和郭宁谈起太多关于朝中政争,但很显然,郭宁比他想象的要敏锐得多。 移剌楚材想了想,问道:“支援升王的,是什么人?有多少兵力?” “是本该负责河东南路军务的元帅左都监蒲察阿里。随他同来的,有精锐骑兵五千人,他们日夜兼程赶往河间府,大概再过一个时辰,就能赶到。”郭宁探身往砦墙下看了看,有些可惜地道:“为了这个消息,跑杀了我一匹好马!” 五千骑兵? 移剌楚材心头一颤。 徒单镒所以能够在安州豢养一支私兵,进而调动这支私兵封堵道路,依仗的是他身为尚书右丞,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在朝中有绝大的影响力,能够强压下许多与此相关的不满。 完颜纲的政治势力在这方面,一向是非常欠缺的。所以此前死了亲信赤盏撒改,也不过换来中都武卫军的几个职务。但他现在竟通过某种渠道,直接调度了驻在地方的五千骑兵? 这是何等巨大的力量?用五千骑兵来打通道路,直趋中都…完颜纲是觉得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没有顾忌了吗? 郭宁这边,可只有一千人,如何抵敌得住? 万一堵不住平虏砦一线,中都那里,又该做什么应对?完颜纲果然耍横的话,徒单右丞还有可用的力量来抗衡么?果然大事不妙了! 移剌楚材脑海中许多念头转过,瞬间想了好几条对策。他一边思忖完善对策,一边问道:“郎君所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郭宁指了指北方的狼烟,平静地道:“便是此事…晋卿,这狼烟,是我早就安排好的紧急传讯手段。见到狼烟燃起,就代表蒙古大军已然突破了燕山,进入到河北腹地…逼近了安州。” 移剌楚材只觉头晕目眩,手脚都变得冰凉。 晕晕乎乎之间,他先想到:这下苦也,本方要遭两面挟击。随即,他的脑海被一个念头完全占据:大金完了! 请:m.vipxs.la 第九十五章 大事(中) 移剌楚材与郭宁的合作愈深,对郭宁在军事方面的天赋就越钦佩。 在他的眼中,郭宁在具体战术上总是大胆激进,而在大方向上,又能谨慎异常,绝不疏忽,这无疑是名将的特质。 尤其在对蒙古人的防备方面, 移剌楚材信得过郭宁的立场,也信得过他的判断。 所以,他的震惊和动摇,也就格外剧烈。 移剌楚材对大金的感情,一直是很矛盾的。 一方面,他是儒生,自幼接受的,是忠君与忠国的教育。他的父亲移剌履, 是从容进说,信孚于君的儒臣,他的师长徒单镒,更是殚精竭虑,不惜用任何手段来延续大金的忠臣。 这不能不给移剌楚材打下深厚的烙印。 可另一方面,他身为契丹人的立场、他对北疆诸部族千载生灭历史的了解都在告诉他,女真之兴也勃焉,其亡必然忽焉,蒙古破女真,便如当年的女真破契丹。 当年的女真以满万之众,横行天下,不十年之久,专制域中,其国势固然强盛, 其用兵也固然如纵燎而乘风。但契丹失败的原因,关键在于契丹本身,在于契丹人从来未能真正统合广袤的领土和治下诸族,于是护步达冈一败,人心动荡,处处土崩瓦解。 现在的大金,其局势较之于当年的大辽,只有更加危急。 蒙古人的凶猛,恐怕还要在当年的女真人之上。而当年的大辽在护步达岗,好歹还凑出了七十万大军…女真人如今哪里还有这力量? 女真人可堪镇压四方的精锐部队,已经在去年、前年的惨败中丧尽,而女真人对诸部的统合简直不提也罢。在北疆,依靠汪古人和契丹人组成的飐军和乣军,早已大规模地与蒙古人合作,甚至甘为前驱。 要不是大金国的汉儿还大体忠顺,愿意接受女真人的统治,大金早就被掀翻了! 但汉儿的节操也就如此而已。当蒙古人第三次来袭,又这么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河北,那就说明,燕山防线上的重重关隘里,有统领边防驻军的重将向蒙古人投降献城了,这场景, 正如当年大辽的末日,是一切崩溃的开始! 大金要完了…那么, 我移剌楚材, 该当如何选择? 移剌楚材的脑海中,许多念头闪过,但现实中只是一瞬罢了。他稍稍失神,便看到了郭宁的面容,看到郭宁的嘴角,仿佛带着笑。 移剌楚材敦厚内敛,自有主张,往日里,这样的笑容完全影响不了他。 但这会儿,他心神动摇,又下意识地为动摇而羞愧,于是忍不住大声反问:“郭郎君,你笑什么?蒲察阿里的五千骑兵马上就要到了,那是冲着我们来的!而蒙古大军…不是,你在笑什么啊?我们这些人,我们在馈军河营地里的人,数千条人命,眼看着都就要被碾为齑粉了!” 郭宁笑得愈发张扬了。 他刚知道这个消息时,一样动摇过。只不过他强行压抑,始终保持着刚毅如铁的姿态,不让环侍左右的部属们看出来罢了。 他也没有料到,蒙古人突破燕山防线竟然如此顺利,以至于他本人尚在河间府,安州那边却要直面当世最可怕的兵锋、当世最凶残的敌人了。郭宁难免担忧自家重新聚拢的同伴们,担忧跟从自己多年的吕氏姐弟。 但他经历过太多次失败和血腥了,眼前这局面,最坏也无非是又一次失败,还能怎么样?身在这世道,失去的东西还少吗? 所以,他比任何人振作的都要快。 当他看到移剌楚材的失态,甚至还有点感动。 “不会的。晋卿,大家都不会有事。” 郭宁沉声道:“大金虚弱如此,蒙古人今年必会再度来攻。这件事,你我早都明白的。那么你觉得,我竟没有提前的准备么?” 移剌楚材猛地打起精神:“准备?郭郎君,你做了准备?” 他反应极快,瞬间又道:“是汪世显!他并不插手田庄农户的事,可他和他的部下们却时常离营,一去就十天半个月…是汪世显对不对?郭郎君,你对他必然有所吩咐!” “不错。”郭宁颔首。 “到如今,这些安排也不必瞒着晋卿了。安州境内,有丘陵起伏,西峙北折,九水合流,南汇东注,陂池薮泽,萦带左右,地形复杂异常。尤其在东北面靠近故城店的地方,有一处名唤灯下谷的所在,虽然规模小了点,却极其隐蔽,道路更是比寻常塘泊之间难走十倍…” 移剌楚材忍不住道:“大涧深谷,翳葳林木,此骑之竭地也!” “不错!”郭宁再度颔首:“汪世显在过去两个月里,一直在暗中经营那处隐蔽之地,如今食、水、物资俱备,只要馈军河营地那边的反应够快,就带着大家的亲族家眷,全都退往那处潜藏。蒙古人南下攻打的是大金,又不是冲着我们馈军河营地来的,只要能躲过他们哨骑的搜检,蒙古大军自然南下,这一险关绝境,就算过了!” 有这样的安排,怎不早说? 移剌楚材心中有点不悦,随即他也明白,这是为了绝大危险而提前预备的狡兔之窟,莫说移剌楚材一个外人,就连军营里绝大部分人,也都是不知道的。 那种处在复杂地形的据点,规模一定有限。这消息如果传扬出去,让周边许多的百姓人民全都涌来,那大家便避不开蒙古人的视线,全都要死。 郭宁这么做,固然残酷冷血,却也是不得不尔。 但这个准备,其实也不见得多么高明。 移剌楚材稍稍平缓了下呼吸,立即又问:“郭郎君,真能确保,蒙古人找不到那处据点?我听说,蒙古的哨骑一散,便分布一二百里,所到之处,大肆掩捕居者、行者,以审地方虚实。如今他们大军南下,想来哨骑的数量更是巨大,宛如天罗地网。” “确保?”郭宁看了看移剌楚材,摇头道:“沙场厮杀的时候,有三成的把握,就可以把脑袋押上了!哪有什么能确保的?” “那么…” “所以我还有另一手准备。” “便请讲来。” “一旦蒙古人来袭,我会亲领精锐部属,转战于五州之地、塘泊湖泽之间,做一条狺狺狂吠的猛犬,吸引一下蒙古人的注意力。只要蒙古军的注意力集中到移动作战的我军本部,灯下谷的隐蔽据点,也就安全了。” 移剌楚材倒抽一口冷气。 “郭郎君,这样做,可就是把你自己和麾下将士们置于险绝的境地了…在蒙古大军之前,一着踏错,就要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郭宁忍不住又笑:“那又如何?” 他转头看看四周,看着接到了紧急集合的命令,火速从各处赶来的部将们。 原来就在两人对答的时候,部将们已经全都赶到,移剌楚材心神激荡,竟没注意。 见到郭宁在笑,部将们也都笑了起来。 他们听闻了紧急军情以后,要说不慌张不惊恐,那是假的,有些人甚至一时间腿都软了。 可这会儿陆陆续续上得砦墙,眼见郭宁镇定自若,便忽然间有了主心骨,一点点地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勇气。 这时候移剌楚材竟说出这样的蠢话,许多人心里都想:毕竟只是一个书生! 当下众人都道:“那又如何?” 李霆更是拍了拍腰间的刀:“通判,我们这些人从军以来,便一天天地看着同袍们死,看着亲族们死,看着乡里们死,早就看习惯了,也早就明白,既然从军,无非是个死!死则死尔!多眨一下眼睛,就不是北疆的好汉子!” 郭宁听得李霆吹嘘,哈哈一笑:“李二郎不必如此…你可知道,刚才我忽然想到件大事。只要各位尽力去办好这件大事,大家不仅不会死,还会获得极大的好处!” 什么? 不会死?还有好处? 所有人瞬间向前一步:“郎君,你说什么?” 郭宁先不回答,转而凝视移剌楚材:“晋卿,这件大事当中,也有需要劳烦你的地方。不知,你可愿与我们一起?” 一瞬间,移剌楚材仿佛又看到了身在中都大兴府,在火光掩映中横冲直撞的郭宁,他脸上的那股狂妄、大胆而果决异常的神情,就和那天晚上一般无二…不不,甚至比那天晚上看到的恶虎,更加的狞猛可畏! “郭郎君,你要做什么…”他自己也是多智之人,说了半截,忽然就明白了。于是他猛然回头,望向平虏砦的西面。 在哪里不远处,名义上属于河北西路按察转运使张炜的护兵和大量车驾、牛马之类,依然停留在那里。因为等待了好几天,营地里军士们,已经明显地透着松散。 请:m.vipxs.la 第九十六章 大事(下) 在郭宁所看的方向,升王完颜从嘉正在深思。 在完颜从嘉看来,大金开国以来,皇帝和宗室之间的矛盾,就没有一日停歇。 国初时,完颜宗翰得朝廷寄以方面,设元帅府以治半壁江山,乃至干预储君的人选,太宗、熙宗皆深惮之;又有完颜宗弼引用宋国旧臣为羽翼,独掌军政大权,几致一手遮天。 后来完颜亮弑君自立,为了巩固皇权大肆屠杀宗室,以至于诸多完颜氏的名门满门诛绝。世宗皇帝倚靠宗室贵族的力量发动政变,推翻完颜亮,即位后对宗室才稍稍宽待,随即诸多宗室在朝中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尾大不掉。 待到章宗皇帝以皇太孙的身份继承大位,世宗皇帝的诸子对此十分不满,两代宗室之间的矛盾迅速激化,最后爆发了导致朝廷动荡的郑王永蹈和镐王永中谋反案,朝堂上诸多大臣受到株连。 可章宗皇帝千算万算,排除了他觉得不可信的一切宗室,最后却被看起来庸碌仁厚的完颜永济所算。 明明章宗皇帝有诏,当以自家尚未出世的皇儿为储,结果他尸骨未寒,两个尚在孕中的妃子就一死一堕胎,完颜永济昂然上台。 完颜从嘉自幼好学,谙熟汉儿的史书,只觉得自古以来,皇帝和宗室彼此对抗、算计之激烈,大概无过于本朝。 原因其实很简单,太祖皇帝在时,大金的制度草创,万事粗疏,方方面面都只能依赖宗室,待到后来朝廷的制度渐渐完善,可皇帝的威望不足,却很难强迫宗室让渡他们习惯掌握在手中的权力。 在此局面下,朝廷稍有动荡,宗室们便归咎于皇帝无能,另行推举他们眼中的可用之人。而他们眼中的可用之人一旦即位,想要有所作为,就先得翻过手来,铲除多方掣肘的宗室。 就这么一代又一代下来,仿佛永无休止,而宗室的菁英、朝廷的元气,也就耗竭。 完颜从嘉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竭力韬晦,以避免牵扯入乱局,自从章宗皇帝使他出外,判永定、彰德等军,他已经足足有二十年不接触中都朝廷了,哪怕当日完颜永济悍然违诺登基,他也全无反应。 怎奈完颜永济实在太无能,干得太差劲! 怎奈我虽不主动谋求富贵,富贵却迫人而来! 怎奈完颜纲和朝中的宗室和重臣们盛意拳拳,非要把这沉甸甸的重任托付给我! 完颜从嘉已经五十岁了,五十年的人生中,他冷眼旁观局势,看透了很多,由此对自己有更高的期许。他低调、坚韧而缜密的处事手段,也得到了许多朝廷重臣暗中的欣赏。 到了此时此刻,大金面对汹汹崛起的蒙古人,应付艰难,而完颜永济连续两年举措失当,朝廷中的宗室重臣们都已经看不下去了。 既如此,能够力挽狂澜者,舍我其谁? 皇帝的大位就在眼前,这些日子,完颜从嘉常常想起当年在中都城里所见到的,想到那金碧辉煌的殿堂,想到殿堂高处那座俯视所有人的皇帝宝座。那宝座像是散发着魔力,令人日思夜想,神魂颠倒而无法自拔。 被隔断在河间府以西已经五天了,五天里,完颜从嘉几乎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他对朝中某些人的容忍也到了尽头。 看看,北面都冒起狼烟了,天晓得发生了什么…不能再等,要尽快决断! 该效法世宗皇帝,用干脆利落的手段快刀斩乱麻,一举平定乱局了! 完颜从嘉凝视着前头的那片低矮城砦,有些不耐烦地问:“蒲察阿里还没有到么?他在路上耽搁些什么!” 身后的河北西路按察转运使张炜小心翼翼地道:“昨日使者回报说,蒲察元帅亲提精骑五千,已经日夜兼程,过了太行。抵达的时日,不在今天,就在明天。” “日夜兼程?还这么慢?咱们要办大事,怎容逡巡迟疑?”完颜从嘉冷哼一声:“子明!你立即遣人去催!告诉他,不要计较跑死几匹马!” 张炜慌忙躬身:“是,是!” 他面朝着完颜从嘉,后退几步,然后急招手唤来部下。 张炜是大定二十五年的进士,但并非正统的儒生。入仕以后,他先做葭州军事判官,再迁中都左警巡使,再之后,当过户部员外郎、同知西京转运使事。泰和伐宋时,朝廷召还张炜,让他勾计诸道仓库,除签三司事…总之全都是事务琐碎的理财苦差。 干得再好,也捞不着赞誉,一旦出事,立即被推出来顶缸的那种。 此前胥持国治政,还能公平对待他这种实务之臣,待到胥老大人倒台,朝中儒臣纷纷上位,一个个讲述道理浩然慷慨,反而就没了张炜什么事。 张炜是个很热衷仕途的人,对此当然不满意,所以才会参予到这次密谋政变当中,意图搏一把,给自己谋取政治上的好处。 张炜知道,这次是朝中真正掌握重权的大佬们看中了升王,想要用他来代替无能的当今皇帝。可张炜与升王接触数日,却隐约担心,朝堂上大佬们的眼光有问题。 或许,他们太希望迎来一位不同于当今皇帝的新人了,所以在选择时,力求新人的性格与当今皇帝不同。 相较于当今皇帝的软弱、优柔和懒散,升王的勤恳缜密,与之恰成鲜明对比。 可升王这样的性格,会不会又失之于太过琐细?太过严苛? 便如催促蒲察阿里这事,这会儿再催,有什么意义? 蒲察阿里调集了河东路的所有骑兵,不计代价地全速奔行,行军速度已然快如闪电。张炜就算派个人去,大概率会和蒲察阿里同时到达,并不能提前给到升王消息。 不过,既然已经上了船,这会儿想退出是不可能了。 张炜也只得按照升王所说的去办。 完颜从嘉没再理会张炜,他转而对另一边侍立的护卫长兀颜畏可道:“过去数日里,这平虏砦里的贼人并不敢前来滋扰,我看,必是他们的数量有限。待到蒲察阿里带人来了,你领一千骑,去围住砦子,我和蒲察阿里直接越过,先到河间府歇脚。” 兀颜畏可此前正在巡视营地周边的防务。忽然被召唤过来,讨论越过平虏砦之后的安排,他有些茫然。 可没人嫌弃自家手头的力量增长,听说能得到一千骑兵的指挥权,兀颜畏可很是高兴,连忙躬身。 这一躬身下去,他忽然觉得,有股奇怪的焦味,正从低处慢慢地升腾上来。 他抽了抽鼻子,再嗅一嗅,那味道,好像是大片的枯草同时被点燃,然后还加了火油助燃? 这是哪里着火了?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一转,道路两旁的沟壑中,忽然飞起了十余个草球。 那草球每一个都足有两人合抱那么大,扔在空中的时候便起了火,落到地面,便成了一个个火焰喷发的火球! 营地里的军士和民夫们顿时惊骇,许多人慌忙向后退避,却被更后面的人挡住,于是彼此推搡挤撞,乱作一团。 那些火球继续滚动,有人沾着了火球,身上被火油黏到了,于是狂呼高喊,在地上乱滚。有些人逃的快,却把堆放粮秣物资的车辆让到了前头。 火球撞上了粮车,火焰猛然腾起,一下子就飚到了两三丈高。而烟雾更是四处弥漫。 “愣着干什么!快救火!”完颜从嘉冲着兀颜畏可大喊。 那些物资里,有张炜携来支援中都,以备养兵的粮食,还有完颜从嘉专门筹措,用来到中都以后赏赐拉拢群臣的金珠钱财。那是为亲王、为节度使数十年的积累,可不是小数! 当下完颜从嘉急躁异常。 兀颜畏可的沙场经验丰富些,却知道绝不是火的问题。 他拔出腰刀,高举起来大喊:“有敌来犯!所有人不要慌,结阵!” “哪里有敌来犯?敌在何处?”完颜从嘉反驳道:“先救火啊!” 正在此时,他看到兀颜畏可大张着嘴,大瞪着眼,露出很古怪的神色,身体忽然就不动了。 完颜从嘉以为自己被烟气迷了眼,赶紧揉一揉再看。原来不是眼花,是真有一支长箭从兀颜畏可的嘴里射了进去,从后颈透了出来。 兀颜畏可的眼珠子还在骨碌碌转动,可他嘴里和后颈两处,鲜血就像喷泉一样往外冒,眨眼功夫就把他大半身体都染成了鲜红色。 这也太过突然了。 兀颜畏可不是寻常的侍卫长,他是完颜从嘉的亲信,曾经当过中都兵马副都指挥使的!若完颜从嘉如愿当上皇帝,兀颜畏可必定会是朝中屈指可数的重将! 他怎么就死了?可以死得那么草率吗? 完颜从嘉大叫了两声,猛然蹲下,避过一阵箭雨。 他回头再看,只只见烟雾中忽然冒出了整排整排的军队。 军队的中部是步卒甲士,甲士们个个斜持盾牌,盾牌连城一片,宛若长城。盾牌的间隙里面,一根根铁矛长枪探出,闪动寒光。 那些甲士们从沟壑间冲出来,从烟雾中冲出来,始终保持着整齐的队列,秩序井然。 而在甲士们的两侧,有红色的旗帜飘飞引领。全装贯带的骑兵正如双翼展开,静静地催马向前,包抄过来。 “小心了!小心了!”有人在队列里面喊道:“都看到那个穿锦袍的瘦子了吗?那是个重要人物,赶紧抓住他!” ------题外话------ 注:兀颜畏可,隆安路猛安人。补亲军,充护卫,除益都总管府判官、中都兵马副都指挥使,累官会州刺史。贞佑初,为左卫将军、拱卫直都指挥使、山东副统军、安化军节度使。土贼据九仙山为巢穴,畏可拥众不击,贼愈炽…兴定四年,改泰定军。是岁五月,衮州破,死焉。 这位在大纲里还有很多戏份的,不过我的老习惯改不掉,开始手滑了…算了,死就死了吧!不缺一个两个人! 请:m.vipxs.la 第九十七章 会战(上) 完颜从嘉一直压抑着野心,低调为官。但他是世宗皇帝之孙,章宗皇帝之兄,当今皇帝之侄儿,地位着实尊贵。他又整整做了二十年的地方节度使,近几年来更是注意招揽勇士,在身边聚集起相当规模的部众。 这次他这次要往中都,自然将所有的可靠部下都带了出来。但为了隐蔽行事,大部分人手都用了各种掩护身份分头出发,随同完颜从嘉混杂在物资车队中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此时猝然遇袭,民夫们惊得奔走逃亡,这些勇士们立即取了刀枪在手,与完颜从嘉的卫士们汇合作战。 奈何他们兵力既少,其首领兀颜畏可也在战斗一开始就中箭而亡。众人又仓促不及结阵,待到两军白刃交加,如何敌得过久经残酷战争考验的河北溃兵? 须臾间,上百人尸横就地,余者一哄而散。 完颜从嘉在亲近从人的簇拥下,也想混在人群中逃跑。可他早就被许多人死死盯着了,冲突了数次,怎也走不脱,反倒是从人在眼前被杀死了几个。 待到各部合围,他连连后退,最后在两名部属的掩护下,躲到了一辆大车旁边。 他的靴子在奔逃中丢了一只,袜子也被自己踩掉了。可怜这等富贵宗王,一辈子养尊处优,何曾有过光脚走路的时候?脚板踩了几次碎石瓦砾,只觉疼痛难忍,走路更加艰难。 此时四周杀声渐熄,无数强贼杀气腾腾围拢,这是他平生从未想到过的场面。难道真有人敢这么做?真有人敢对大金的皇族直接下杀手?这些人,不怕诛九族么? 他无法接受,可不得不承认现实。 局势至此,看来是完了。皇帝当不成,还要送命…真不甘心啊! 他毕竟五十岁了,在惊恐的影响下,体力更接近虚脱。只觉心跳如鼓,血管都要炸开,站都站不稳了。 有部属想要上来搀扶,被他用力推开,转而双手按着膝盖,荷荷喘息了几声,用袖子抹了抹脸。 他已经决心挺身而出,持刀与这些贼寇搏杀,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可微微抬眼,看到那些凶悍士卒手持的武器,绽放森冷寒光,想到那锋刃入肉的惨烈情形…他又忍不住畏惧,于是,忽然就虚弱得握不住刀柄。 正作没奈何处,围拢来的士卒队列向左右一分,一名长须过腹的书生越众而出。 书生向完颜从嘉恭谨行礼,口称:“贵人勿惊。” 完颜从嘉精神一震,不知哪里来了力气,手脚又有了力气。 他昂然反问:“你是何人?” 那书生稍显踯躅神色,待要言语,身后又转出来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武人。 年轻武人大步迈到近前,冷冷地打量了完颜从嘉两眼:“你就是升王?” 完颜从嘉只觉得那目光凶恶异常,吓得倒退了一步,后背咚地撞上了车厢。 年轻武人懒得再问,转向书生道:“晋卿,话总是要说清楚的,但不是现在。” 他挥了挥手:“带上此人,找辆车好好安置了。再带上缴获的马匹、车辆,我们立即走!” 随着他的号令,几名士卒抢了上来,左右抓着完颜从嘉的胳臂,将他推搡出外。 “尔等要把我带到哪里?”完颜从嘉高声喝问,还试着挣扎了一下,士卒们反而抓得更紧了。这些人的力气太大,完颜从嘉的挣扎全无用处。 不远处有士卒问道:“听说了么?我们抓了个王爷!” “就是这人啊,就是他!” “看起来也不是很威风嘛?他真的是个王爷?” 诸如此类的言语不断投入完颜从嘉耳中,使他暴怒,畏惧,也使他下意识地恢复了安静。 下令带走完颜从嘉的年轻武人,自然便是郭宁。 他在城中与部下们计议已定,立即分派兵力,出城突袭。直到擒获了完颜从嘉,时间才过了半个时辰。 这时候,将士们正把车辆上的粮秣物资抛弃,把车辆聚拢一处,重新套上马匹。步卒中会骑马的,赶紧搜罗鞍鞯,临时转成骑兵;不会骑马,则挤挤挨挨上大车,一迭连声地催马。 也亏得郭宁的部下都是好手,而且还都是经历过大军崩溃逃亡的好手,极短时间里,整支军队就变了样子,成了一支能够快速行军的骡马化部队。 郭宁兜马在队列前后绕了一圈。他的视线扫过被到处丢弃的粮秣,扫过散布在远处荒草间的逃亡民夫,扫过虽然难免紧张情绪,却对首领依旧充满信赖的将士们。 郭宁很快就满意地颔首,拨马回到了队伍最前:“加快速度!” 他们南下的时候,是沿着边吴淀的东岸,从葛城到渥城,再到高阳关,然后转向西南方的肃宁县。 而此番向北,他们选择直接渡过河水将将没过小腿的唐河,然后贴着边吴淀的西岸,从安州、保州和蠡州之间旷野经过。 这一带的地势较开阔平坦,虽然临着塘泊,但地面土质坚硬,很适合骑兵们快速奔驰。只不过,车辆难免颠簸,坐在车上的人随着车辆猛烈起伏,如果时间短些还好,像这般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简直骨头都要散架。 完颜从嘉就在其中一辆马车上。 到底他是大金的宗王,不至于受到苛待,有一辆很不错的车坐,车上还有移剌楚材陪着。 此前车辆快速行进的时候,完颜从嘉试图和移剌楚材搭话,结果因为颠簸缘故,狠狠咬着了自家舌头,溢了一嘴的血。结果移剌楚材以为他要嚼舌自尽,扑上掰开他的嘴试图解救。 因为这桩事,两人都有些尴尬。 这会儿发现车辆慢慢停下,完颜从嘉重新打起了精神。 “你们走不远的,元帅右都监蒲察阿里所部大队骑兵,一定就在后头不远。你们的行踪瞒不过他,而你们的骡马车辆,也跑不过训练有素的精骑!” 完颜从嘉顿了顿,看看移剌楚材的神色,继续道:“你们既然不敢杀我,难道反而…” 外头有人唤道:“通判,我们到了。” 移剌楚材应了一声,身形却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推开车门出外。 郭宁所部已然停步。 适才劫来的大部分车辆,都被随意抛弃了。步卒们全都下了车,正在伸脚踢腿,活动开筋骨血脉。队伍的外围有条小河,骑兵们沿着小河分散开,正牵着马匹让它们吃草、饮水。 在车阵后头,是一处小高地,郭宁站在高地上头眺望。而李霆往附近兜圈子巡视过一圈了,回来禀报。 他立在高地下头,仰着头道:“郭郎君,这地方我看行!有个高坡作屏障,敌人轻易攻不上来,而后头就是滋河、沙河、唐河汇集的三岔口,我已经派人看过了,都是浅滩,可以步行泅渡…过了三岔口,就是齐女淀和边吴泊相连的一百五十里大水沼泽,足够我们藏身了!” 边上韩煊沉声道:“我们要藏身不难,关键是,得把蒙古人吸引过来才行!” “会来的。”郭宁点了点头:“我们一路疾驰,不是已经撞见几拨蒙古人的阿勒斤赤么?我还格外分派人手,与之厮杀过了!蒙古人绝不会放过在野外击溃敌人的机会…他们很快就会到!” 话音刚落,众人的视线里,便出现了游骑的身影。 下个瞬间,在高地的南方,有大队骑兵继之而来。那是数以千计的骑兵大队,马蹄踏击大地的声音如闷鼓轰鸣。 骑士们排列成几条密集的纵队,沿着原野上的道路行进,如同长翅的巨蛇贴地飞行,有时靠拢,有时分开。昏暗的天空下,而一面面土黄色的军旗招展,像是巨蛇振翅腾起的云雾,不断逼近。 韩煊眯着眼看了半晌:“还真是蒲察阿里所部,确实是难得的精骑…来的好快。” 移剌楚材苦笑:“升王在我们手里,他能不急麽?” 听他说起升王,众人转眼去看完颜从嘉所在的车驾。 完颜从嘉这时候也离了车厢。眼看骑兵大队不断迫近,渴盼的支援终于来到,他一路上紧张压抑到极点的情绪终于释放,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边笑,他一边大声道:“朝廷大军到了,你们还不知死活么?何不快快降伏!我饶你们不死,给你们改过的机会!” 众人如同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完颜从嘉。 有人将狐疑的视线投向移剌楚材,仿佛在问:“你没瞎说?这人就是完颜纲看中的,下一任的皇帝?莫非他太想当皇帝,想疯了?” 随着金军铁骑的迫近,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强烈,仿佛草木都在摇晃,视线范围内,不断有成群的野鸟惊飞而起,在高空盘旋。 完颜从嘉听到,千军万马奔驰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海潮轰鸣,贯入耳膜。他感觉到,自家手扶的车辕也在抖,还抖得越来越厉害。 在完颜从嘉的眼中,那几名贼寇的脸色渐渐凝重,却没有畏惧。他们的视线从南面转向北面,偶尔探手指点。 那个像是首领的高大武人冷峻凝视着北方,沉声发令。贼寇们应声行动,纷纷抛弃了车辆,越过高坡。 北面有什么? 完颜从嘉转头去看。 然后他就知道了,那种海潮轰鸣般的巨响究竟从何而来。 在原野的北方,出现了另一支军队。那规模浩大到超乎想象的骑队,就好像大海深处黑色的波涛涌动,一浪接着一浪,永无尽头,永无休止。 这样的景象,仿佛只在完颜从嘉的噩梦中出现过。那片涌动着,缓缓占据大片视野的黑色大海里,仿佛翻腾着无数传说中的狰狞巨兽,将要吞噬一切。 请:m.vipxs.la 第九十八章 会战(下) “那…那就是蒙古军吗!”完颜从嘉喃喃道。 “正是。”移剌楚材也是第一次见到蒙古大军行军的威势。 他的脸色同样难看,却还没忘了自家的责任,于是解释道:“此前我们得知,蒙古军已经突破了燕山,南下河北,来势迅猛异常。若升王殿下与蒲察元帅的兵马一同,必定会与蒙古军遭遇…所以,我们才冒昧请殿下来我军中,且往塘泊深处暂避。” 这话当然是胡扯,但移剌楚材为了将来的中都局势,总得替郭宁的暴烈行为稍稍掩饰,涂抹些脂粉。 他说了两句,又见完颜从嘉丧魂落魄,完全没在听,只得向左右看守的士卒使了眼色,让将士们把完颜从嘉搀扶下来,急往高坡后去。 完颜从嘉确实失态了。 他是有志于拔乱反正,重整大金天下之人,早前在相州听闻朝廷与蒙古作战多败,便多方询问有过北疆作战经验的将士,听取他们对蒙古军的看法。 有人都告诉完颜从嘉,说蒙古人作战悍勇、坚韧异常,但他们缺乏精良的武器甲胄。也有人说,蒙古人受部落规模的限制,战场的兵力调动缺乏章法。 所以,在野外与蒙古作战时,要靠强弓劲弩、厚甲坚阵。只要己方不乱,顶住蒙古军的攻势,就能尽量维持个不败的局面。 完颜从嘉深以为然。 所以他想过,自己即位以后,要整顿精锐,厚馈勇士,不惜代价地完善军队的装备,恢复军队的战斗力,然后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和燕山沿线的雄关巨隘,与蒙古人打呆仗硬仗,打消耗战。 但此时一见蒙古军的威势,他就知道,想错了! 蒙古人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草原部落,他们是真正的强权!此刻蒙古之勃兴,正如大金初起时那般。他们的军队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完善、更可怕、更强大!眼前的这支大军,已经根本不可战胜…至少,完颜从嘉想象不出该怎么去战胜! 蒲察阿里完了!他那五千精骑,在这样的敌人面前什么都不是! 而大金国的境内,还有什么样的力量能与之对抗呢? 没有!至少,完颜从嘉想不到! 蒙古大军行动的威势,超过了他想象力的极限,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靠着士卒们的搀扶,才勉强自己不致摔倒。 郭宁等人,看着这名脸色惨白的贵人踉跄着往高坡后头去。 他与部下诸将彼此对视,都有几分轻蔑,但也能理解。 过去数年,郭宁等人在界壕长城沿线与蒙古军厮杀了无数次,初时还有过几次胜利。可到了后来,随着蒙古军越战越强,规模不断扩大、装备愈发精良;郭宁等人参予的一次次战斗,就成了积小败为大败,最终一败涂地的过程。 所以,比起那些坐在后方阅览战报的贵人,郭宁等人更加了解蒙古军的可怕。他们也是大金国里,最熟悉蒙古战法之人。 蒙古军擅长的,是倚靠骑兵之利,长途奔袭,不断寻找敌人的侧翼和薄弱处,加以猛烈进攻。而任何一支金军,一旦在野外落入蒙古军的视线,便如猎物被纳入了狼群的追击范围。 郭宁不觉得己方俱备与蒙古大军战场硬撼的能力。 馈军河营地的两千余将士就算把命都赔上,也不可能是蒙古大军的对手。所以,他一旦听闻蒙古军进入河北,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尽量避免硬碰硬的战斗,最好避免战斗。 这一点,没什么可讨论的,也没什么羞耻的。 馈军河营地上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想法。过去几年里,无数忠勇将士在蒙古人恶战中牺牲殆尽,剩下来能够逃到河北的,都是聪明人。 那么,怎样才能不被蒙古军纳入视线,成为可悲的猎物? 郭宁曾经亲眼见过,草原上的兔子很擅于挖洞,可挖的洞再深,一旦饥饿的狼群扫过,也难免被刨出来大快朵颐。 除非在狼群的视线中,不止有兔子,还有黄羊和獐、鹿之类,更大更肥的猎物。 此时此刻,如果郭宁所部是兔子,那么,长途急奔到平虏砦的蒲察阿里所部精骑五千,无疑是肥硕的黄羊。 他们急于救回完颜从嘉,所以尾随着郭宁所部急速北上,甚至都来不及派遣斥候哨探,于是,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送到了成吉思汗的视线范围之内。 狼群全心全意捕鹿的时候,多半不会介意小兔子的逃窜。兔子就可以抓紧机会,往草丛深处躲避了。 郭宁的部下们动作很快,蒙古军和金军出现之前,他们便已不断越过高坡,沿着后方湿地沼泽间的河滩和狭路远离战场。 而蒙古军和金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在全速奔驰中,双方的队列不断调整。 当双方接近弓箭射程,蒙古军的前锋数千骑率先射出箭矢。 他们骑在奔腾的战马上,全不减速,只将弓梢抬向天空,使射出的箭矢划着弧线坠落到金军的队列里。 一瞬间,飞向空中箭矢是如此之多,仿佛春天草原湖泊上密集飞翔鸟群,几有遮天蔽日之感。 无数坚韧的箭杆同时撕裂空气,发出的声音也如庞大鸟群的啸叫;而箭矢落下的时候,箭簇透入人体、砸落到甲胄和盾牌的声音,有如雨点坠地,哗然不歇。 金军骑队一片人仰马翻。 少量能够纵骑驰射的好手连忙还射,但他们射出的箭矢越过数十上百步,纷纷落在地面上,竟然没获得任何战果。 原来蒙古军的前锋骑士在齐射一轮箭矢之后,立即勒马横向奔行。 他们的骑术如此精良,而反应又是如此敏锐,以毫厘之差避过了金军的箭矢。下个瞬间,他们一边奔驰,一边继续开弓放箭,用第二轮箭雨泼洒入金军的右翼。 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蒲察阿里根本不是对手。”李霆道。 韩煊也叹:“强弱分明,他们完了。” 此时高坡下方深草摇动,蹄声得得。众人连忙俯首去看,原来是被郭宁派到北面,与蒙古军阿勒斤赤对抗的芮林、陈冉等骑士方才回来。 回来的人数不到出发时的一半,个个血污满面,好几人头盔都丢,披头散发。他们的身上也带着轻重不一的伤,有人身上扎着几支箭矢,还不及拔出。 这一支骑队出击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蒙古军的注意力。这时折返,众将无不肃然起敬。 郭宁向他们颔首致意,简短地道:“我们还要行军,请再坚持一下!” 芮林、陈冉两人也往高坡后去了。 郭宁继续凝视平原上的战局。 蒙古军的大队还在徐徐迫近。数以万计的铁骑轰鸣踏地的动静,如山岳战栗,激起了漫天烟尘,随风飘散。哪怕郭宁等人身在高坡上,呛鼻的尘土味道,也几乎令人窒息。 在烟尘之中,蒙古军先锋赫然又绕到了金军骑队的左翼,施放了第三轮箭矢。 金军骑队从河东北路日夜兼程赶到,本是为了替完颜从嘉迫退沿路的匪徒,他们不是为了参予大战而来的!而他们急于追赶完颜从嘉,半途却遭逢强敌,士气必然低落甚至慌乱。 何况他们面前的敌人之强悍,自古以来未有。上千蒙古骑兵奔行,却如一人般如臂使指,进退变化,神出鬼没。 与之相比,金军骑兵们调度之笨拙,简直惨不忍睹。他们好几次试图堵截蒙古骑兵的奔走,却总也赶不上。反倒是被派出拦截的骑兵们,动辄被箭矢射翻。人和马不断哀鸣倒地,如同大块大块的血肉被皮鞭从手臂上剥离那样。 蒙古军的大队还没进入战场,仅仅是前锋兵力展开了一次奔射,发出三轮箭矢,金军就已经明显动摇了! “领兵的是谁?者勒蔑?哲别?速不台?还是忽必来?”有人看了半晌,随口问道。 韩煊仔细分辨,想了想道:“如果是哲别领兵,绕到后方时还会放两轮箭矢。如果是速不台,这会儿已经冲进敌阵了。我估计,来的不是者勒蔑,就是忽必来。” 蒙古大军出现在战场时,负责统领全军先锋的,通常都是这四人之一。 这四人何等凶恶,在场众人都曾见识过,甚至还能分辨各人领兵作战的区别来。而无论是谁在指挥,都不是蒲察阿里能顶住的。 众人还清晰记得,蒙古人是如何赞颂此等悍将的: 他们额似铜铸,嘴像凿子,舌如锥子,有铁一般的心,骑着疾风而行!他们拿环刀当鞭子,喝的是鲜血,以人肉做干粮! 蒲察阿里所部绝不是对手,他们立刻就要崩溃! 李霆陡然生出些暴躁情绪。 他忽然想到,自家也曾经是朝廷的军官,而眼前那些必将被屠戮,被踏成血肉泥浆的金军骑士们,本该是他的同袍。 “我们快走吧!这些都是垫刀头的人,有什么好看的!”他恨恨地嚷着,挥鞭便走。 郭宁轻声叹了口气,也一同拨马转去。众将俱都跟随。 在郭宁等人西北方数里开外,成吉思汗在许多蒙古军那颜、千户的簇拥下,遥遥观望战局。进入河北没多久,就捕捉到了这样一支女真人的精锐骑兵,这使他的心情非常愉快。 想到战胜后的缴获,至少能充实十个千户,他不觉微微笑了起来。 传闻中,女真人的军队数量,是蒙古人的十倍,他们的人口,是蒙古人的一百倍。哪怕此前连续两次大胜,许多蒙古人依然认为,金国是强大的国家,他们流的血还不足以导致虚弱。 但现在看来,女真人的衰败,比预想中还要快,而他们虚弱的程度,比预想更深! 很显然,大部分的女真精锐战士,已经在前两次失败中死光了。剩下的女真人,都是软弱之辈。他们挥不动祖先留下的长刀,也忘记了曾经擅长的骑马厮杀的本事。 眼前这些脆弱的骑兵们愚蠢的作战方式,就是证明。 很好,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攻打金国的城市了。那些女真人一代代积攒下来的繁华富庶,都将属于蒙古人。 我们可以一个个地屠尽城里的男女老少,抢光他们的粮食,物资和财产,最后把那些城市都踏作瓦砾,把那些高大的建筑都纵火焚烧坍塌,任凭茂盛的野草生长其间。 这是多么让人快活啊! 当然,必要的警惕不能稍有放松。 草原上的勇士,即使酣睡,也不会忘记槽上的马,哪怕无事,也不会疏于防备身边的狼。 成吉思汗向战场左侧的远方看了看。他记得,在那个方向的高地上,本来还有一支独立的、小规模的金军盘踞着。但这会儿,忽然就看不到了? 请:m.vipxs.la 第九十九章 狐狸 在战场上,札八儿火者总是骑着高大的骆驼,跟随在成吉思汗身边。很多时候,众人抬眼看到他披挂铠甲的身影,就知道了成吉思汗大概的位置。 他注意到了成吉思汗的视线,于是也往东面高坡眺望了一会儿。 回过头来,他笑道:“大汗,那应该是金军的前部哨骑。我们的阿勒斤赤,就是因为发现了他们,才找到了金军主力的位置。” 成吉思汗没有答话。 从局促在克鲁伦河上游的不尔吉之地,到威势覆压万里草原,成吉思汗用了整整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他与泰赤乌部作战,与蔑儿乞惕部作战,与乞颜部作战,与他的安达、号称众汗之汗的札木合作战,与他的义父、克烈部的王罕作战。这三十年里,他摧毁了数以百计的部落,杀死了数以万计的敌人,亲自出生入死杀敌,被公认为无数蒙古勇士中最勇敢无畏者。 但在刚毅果断的外表下,他又同时是个谨慎异常的人。他总是不断征询同伴的意见,总是用鹰隼般的视线观察着身边的一切。 他做任何决定的时候,内心深处都疑虑重重,非得把一切都置于掌握,才能放心。 过了好一会儿,成吉思汗慢慢地道:“放哨的山羊已经发现了狼群,羊群却没有动作,依旧向着狼群的方向奔来?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 “这…” 成吉思汗继续思忖。 他还是第一次深入金国腹地,这周边的地理形势,虽然已经从降人口中一遍遍地确认过,但终究不似对蒙古草原那般熟悉,所以,想事情难免慢一点点。 在此番大军南下的军议上,所有人都认可,河北北部的塘泊地带,人少而贫瘠,非是蒙古大军的目标,而是他们深入河北、中原的一条通道。 大军越过燕山、抵达遂州以后,下个目标,当是金国的军事和漕运重镇河间府,以及河间府周边漕仓所囤积的粮秣物资。 自遂州到河间府的官道,分为东西两路。一路沿着边吴淀的东岸,从安肃州到葛城,高阳,最后直趋河间府。这一路的直线距离近,但地势低洼多水泽,道路处在边吴淀和五官淀两片大水的环绕之下,沿途须得哨骑反复探查。 另一路则是沿着边吴淀的西岸,从保州的金台驿到博野,然后渡过唐河,经肃宁县转入河间府;这一路道路远一些,但地势平坦,易于大队骑兵奔驰。 两条道路之间,被横广三十余里,纵百五十里的茫茫边吴淀和大量的沼泽、湿地阻隔。 金国降人比如石抹明安等,此前都建议过,说大军南下,利在速决,自然是走东路为佳。 只消沿途攻破小城小堡以补充资粮,三日之内,就能攻占河间;进而以物资充沛的河间为基地,横扫金国最富饶的核心地带,掐断中都漕运;最后,再合围金国的国都。 但成吉思汗抵达遂州以后,听说五官淀的西面保州方向,出现了大队金国骑兵急速北上。 在他眼中,谋求野战破敌是永远不变的原则,所以他立即下令,大军转由西路南下,先破敌军。 此时果然撞见了金国的骑兵,也果然将获得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可是…成吉思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原本以为,金国骑兵急速赶来,是为了抢在蒙古大军深入之前,阻击本方于塘泊地带。可现在… 成吉思汗微微闭眼,再一次聆听战场上的厮杀。 他听不懂女真人在说什么,但全天下的失败者在濒临失败时,发出的惊恐喊叫都是一样的。听这些可笑的哀嚎声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 金人难道如此愚蠢?他们是存心来送死的吗?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这些女真骑兵们,并不是冲着我们来,而是为了… 正想到这里,成吉思汗忽然听到拖雷在低声嘀咕。 他也不抬眼,随口问道:“拖雷,你在说什么?” 拖雷有些走神,在同伴提醒下,才急步出列,向着成吉思汗躬身: “别勒古台叔父方才告诉我,金人的前哨斥候十分善战。我又注意到,那些金人的斥候后来都往东面的高坡去了。父汗,或许金人在坡地后方,另有一支潜伏的精锐。而且,他们和前头那些蠢货不是一路。我们须得提防着!” 拖雷的言语,一下子点醒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猛然睁眼,眼里有燃烧的怒火腾起。 没错了!还真不是一路! 怪不得今日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原来今日的行军作战,主动权并没有掌握在我们手里,而是被外人有意诱导的结果。 那支消失在高坡后的军队,此前大张旗鼓行军,又多派斥候反复与我方绞杀。当时诸将都以为,这支金军莽撞异常,不知死活。 但现在,成吉思汗明白了,他们和前头鏖战的金军全不相干,甚至还是敌人! 他们并非羊群外围放哨的山羊,而是狡猾的狐狸! 他们是用某种方法,调动了女真人的骑兵,然后又拿背后的女真骑兵为诱饵,来调动蒙古勇士!他们是把我成吉思汗当作了工具,当做了他们手里杀人的刀! 成吉思汗一时间怒血上涌,面庞变得通红。而发怒的同时,他又觉得有趣。 好得很,好得很。 草原上的猎手,最看中的,当然是肥壮的黄羊和麋鹿。但如果,能够在痛快捕猎的间隙,遇见一只两只狡猾的狐狸,不也是很愉快的吗? 狐狸的肉不好吃,可皮毛却很有用。 出色的猎手,会与狐狸慢慢周旋、设计圈套,待到抓住狐狸,将它们色彩斑斓的皮毛做成帽子! 成吉思汗环视左右。 自从他成为了大蒙古国的汗,部下们对他愈发恭敬了。他皱一皱眉,身边的人就会跪倒,他咬一咬牙,勇士们就会像拔出刀来,随时准备扑向敌人。 便如此刻。前方的战事太顺利了,根本提不起勇士们的劲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关注着成吉思汗的神情。 见到成吉思汗忽然面露不快,好些人都围拢上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打败了前头的金军之后,我们就抓紧向南,要赶在天黑前抵达唐河,让我们的马群可以尽情饮水休息。另外…” 成吉思汗指了指拖雷: “东面那处高坡后头,一定有女真人的精锐在。但我不知道,他们是羊?是狐狸?还是狼呢?拖雷,你去一次,为我看一看他们的底细!…给你三天时间,我们在河间府会合!” 成吉思汗对这个儿子很是宠爱。早前曾答应拖雷,若他在攻下德兴府、宣德州的过程中立功,就让他继续作全军先锋。但到了跨过燕山以后,成吉思汗却依旧把拖雷留在身边。 拖雷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这时候听闻军令,他昂然抽刀在手,大声道:“敌人是羊,我就砍下羊头回来。敌人是狐狸,我就剥下狐狸皮回来。如果敌人是狼,父汗,请你允许我拔下狼的牙齿,给我的长子蒙哥做项圈!” “那就去吧!” 请:m.vipxs.la 第一百章 追击(上) 七年前,成吉思汗击败了蒙古草原上最后一个强敌乃蛮部,遂于斡难河源召集各部的首领、那颜,举行忽里勒台,即大汗之位,建立了大蒙古国。 当时蒙古各部的兵力,合计九十五个千户。 其中,不同氏族、部落的俘虏混编成若干千户,比如对乃蛮部的胜利,给成吉思汗带来了二十余个千户。 重要的亲附部落和氏族自成独立的千户,比如成吉思汗的母族弘吉剌部、主动投靠的汪古部。 再有某些功臣或近臣,得到成吉思汗授权,将原已分散的本部落成员重新收聚,编成千户,比如近臣失吉忽都忽,便重召了塔塔尔部的后裔。 在这九十五个千户中,有五个千户归属于拖雷的兀鲁思。其规模同于功勋卓着的兄长窝阔台,而远高于同样追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的叔父合撒儿、帖木格和别勒古台等人。 拖雷的心思比一般的蒙古人细腻。所以他很早就知道,草原上的那颜、首领们,有许多都妒忌自己。 他也能感觉到,就在这五个千户当中,那些来源于各处,凭借战功摆脱俘虏身份不久的部民们,也并不真的服膺于自己。 但这个局面很容易解决,草原上的道理,只有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拖雷深信,自己一定能够在此次南下攻金的过程中立下大功,让所有质疑的人都恭敬俯首。 得到成吉思汗的命令以后,拖雷立刻派了两名那可儿纵骑飞奔,勒令自家的部属加速行军,从大军本队中脱离出来,转而向东。 动作最快的,是一个主要由俘虏们组成的百户。 百夫长纳敏夫,是个体格雄壮的蒙古人。他年轻时,在十三翼之战中受过伤,胳臂上的筋被挑断了,所以手臂伸不直;他右侧的眉骨上有道可怕的刀口,因为刀伤的影响,眼皮和眼睑都已经萎缩了,显得眼珠子非常凸出。 他摇摇晃晃地骑着一匹黄褐色的马,轻快地前进。在马匹的左右,跟着两头矫健的猎犬。 纳敏夫是资历很深的百夫长,获得过成吉思汗亲赐的黑五角旗。 他的一个年轻奴隶,名叫钱不花的,举着这面旗帜,策马跟在他的身后。 钱不花是蒙古军前一次兵围西夏中兴府时,降伏的奴隶,虽然出身西夏,却是个汉儿。纳敏夫记不得他的汉儿名字,只记得头一个音读作钱。 这钱某平常替纳敏夫放牛。蒙古语里,牛读作不花,是很常见的名字。所以纳敏夫就叫他钱不花。 黑五角旗之后,纳敏夫的部下们人人催马。 他们紧随着百夫长,快速踏过原野,与诸多百户汇合。 这个百户实际的丁口数量,超过二百二十人,规模非常大,如果算上那些勃斡勒、还有地位稍高些的兀剌赤们,总数要将近四百。 这会儿被编入军中的,合计一百一十三人,其中奴隶占了半数。如果能活过此番攻金之战,并立下功劳,那么奴隶们的地位就能得到提升,拥有财产、牲畜和女人。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纳敏夫的心情就会变得很糟。 因为他的部民大半都是奴隶或俘虏出身,赤条条地投靠过来,既没有家人,也没有财产。所以整个百户里,男人很多,女人很少,而且非常穷。去年,他的百户又没轮上攻打西夏,所以也没能分配到女奴或者财产。 好在这一次,攻打的是金国。所有人都说,金国的财富像是沙砾一样取之不尽,而且女人比羊群还要多,比绵羊还要驯服,身段比最好的羊毛还要软… 纳敏夫盘算过好几次,才下定了决心,首先要多抢些女人,这很重要! 道理是很简单的。有了女人,百户里头才能有多多的小崽子。小崽子长大了,有了力气,才能继续去抢夺杀戮。所以,女人比什么财产、马匹、武器都重要! 不过,这些美好的期待,都维系在尊贵的拖雷王子身上。 想要什么都可以,首先得让拖雷王子见到战功才行。那就得靠大家出力厮杀了! 纳敏夫握了握拳,环顾他的部下们。 前年蒙古军攻破了长城,大掠金国缘边军事重镇,获得了大量的武器装备。纳敏夫的百户也参予其中。 此时几乎每一名骑士都穿着甲胄,有些得力的勇士还穿着铁甲。当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甲胄反射的光芒简直森寒可怕。 他们大多数人都拿着精良的武器,主要是从金军手中缴获来的长枪、长矛,而惯用的环刀挂在腰间。很多人在马鞍边上挂着皮袋,里面放着短柄的斧头或者套索。 而马鞍另一侧则是装满了轻箭和重箭的箭袋,还有他们自己用得顺手的,长长短短的弓。 被挑出来服役的,大都是三十岁上下,骑术和胆量出众的精壮战士。 纳敏夫的副手,以勇猛着称的十夫长阿布尔跟在后头不远处。这是一个喝醉了酒就能歌善舞的汉子,非常擅长徒手格斗。 他和纳敏夫一样,脸上有旧伤,伤在左右面颊,因为以前被箭簇穿透过,伤势好了以后,两颊都留下了高高鼓起的伤痕,当他嘎吱嘎吱咬着羊肉干的时候,伤痕还会发红。 因为即将厮杀的缘故,阿布尔的眼神格外冷漠,看着周围的人,就像看着死人一样。这一来,步行跟在阿布尔身后的随从,那个名叫忽噶的大傻子,也努力瞪起眼睛,摆出很凶悍的样子。 忽噶是草原最北面,靠近北海一带的韈劫子人。他长着一头脏乱的黄发黄须,眼睛是绿的,像个鬼怪。 大约十年前,韈劫子部落被蒙古大军荡平,成年的族人全都被杀死了,扔到野外喂了狼群。阿布尔便是挥刀屠杀之人。 成年人被杀尽以后,韈劫子一族的孩童全都成了奴隶。忽噶从那时候就跟着阿布尔,十年功夫,从一个小小孩童长成了巨汉,但他的脑子始终不好使,也不会说话,干什么都学着阿布尔的样子。 纳敏夫向阿布尔点了点头。 他的神色比阿布尔轻松很多,毕竟是跟着四王子出阵杀敌,据说要对付的,也只是一支躲藏在战场边缘的金军小队。 这几年下来,蒙古军以少胜多的仗打过太多次。有时候数十名蒙古轻骑就能杀得上千金军毫无还手之力,赶着他们狼狈逃窜。何况此刻以多击少? 纳敏夫对胜利毫不怀疑,而且坚信,那一定会是场轻而易举的胜利。 此时远方传来悠长的号角声,那是贵人要来了。纳敏夫等人都赶紧下马,跪伏在地面。 顷刻之后,骏马如狂风般卷过,踏起的泥泞溅了纳敏夫等人一头一脸。 拖雷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众人听得清楚,他大声喊道:“不要耽搁了,跟我往东面去,拔出刀,准备好箭矢,做好杀敌的准备!” 于是所有人一齐上马狂奔。 整支骑队,大概有骑士两千出头。五个千户都各自出了人,各部按照所属的千户排列成长队一直走,绕过了那处高坡。 高坡后头很安静。战场上厮杀的声音仿佛忽然被隔绝了,周围也没有人影。 但众人稍稍探看,便发现了明显的脚印蹄印,还有为数不少的车辙印迹。因为高坡后头接近沼泽,地面非常潮湿,车辙印迹里积了水。 顺着脚印,骑队继续往东追逐。走了约莫两三里地,视线越过一人多高的芦苇,就能看到波光辚辚的湖泊。 湖泊深处,一定是有路的,但估计不好走。只五六里开外,便有几十匹马正踏过水面。马上的骑士,作金军打扮,有人一边前行,一边挥刀砍开横生的灌木。 双方的距离不远,如果是平地里,那只是战马一次冲刺的距离。但这会儿,有湖泊、沼泽、灌木和林地层层叠叠地挡着道路,似乎很难追击? 拖雷兴冲冲而来,这时候却有些犹豫。 他勒着马,在水面边缘来回走了两趟。 纳敏夫的两条猎犬,这时候汪汪地叫了两声。 拖雷眼前一亮,招手问道:“纳敏夫,你的狗,聪明么?” ------题外话------ 兀鲁思:人民、封地。 勃斡勒:奴隶。 兀剌赤:牧马人,当时多由俘虏和奴隶担任。 请:m.vipxs.la 第一百零一章 追击(中) 纳敏夫挺胸答道:“它们是斡难河东面最聪明的狗!” 两条猎犬听到主人在介绍它们,于是颠颠地跑了过来,在拖雷面前规规矩矩地蹲好。 拖雷哈哈大笑,他指了指水泽深处:“那么,你就来做我的阿勒斤赤。带上你的狗,带上你那一百个人,去追踪敌人的气味,跟随敌人的脚印!你们要紧紧地盯住敌人,不要让他们离开视线…直到我下令厮杀!” 按照蒙古人的习俗,能够担任阿勒斤赤的,通常是主将的族人或者亲近可靠之人。但随着成吉思汗大蒙古国以后,合草原百族为一,陆续便从新进投降成吉思汗的各部部民中挑选出色之人为前哨。 这既是对其才能和忠诚的检验,也是提拔重用的前奏。 纳敏夫是札剌亦儿部的蒙古人,部下也都是各部降人,这会儿听到拖雷之令,人人欢腾。 当下纳敏夫所部纷纷卸去沉重的铠甲,丢弃行军所需的物资,每人只携带武器和干粮,牵着马,沿着蜿蜒道路踏入了水泽。 正如纳敏夫所言,那两条猎犬果然聪明。它们冲在最前探路,机敏地嗅着气味,时不时地跑回到纳敏夫的面前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像是在报告什么。 眼看着纳敏夫一行的身影渐渐被茂密的植被遮掩,拖雷身边的不少骑士们也都跃跃欲试。 可拖雷并不接着下令,反而手持角弓,漫无目的地向水泽深处的枯木、荒草瞄准。 拖雷自幼学射,但射术较之于兄长们,颇有不如。他的大哥术赤,是箭无虚发的好手,较之于赫赫有名的哲别也不差多少,他的二哥察合台、三哥窝阔台,也都能在万军驰奔中射杀强敌。 兄弟几人有时候随同父亲射猎,便会暗中较量射术,而拖雷只能甘拜下风。 与兄长们相比,拖雷更聪明,但聪明的人骨子里多半都有傲气。他知道自己的箭术不如兄长们,于是便抽出每一点余暇,更加刻苦地训练。 身边众人都知道他有这个心结,谁也不敢打扰,等了一会儿。 直到纳敏夫一行人涉水的声音越来越远,有人才忍不住问道:“四王子,我们呢?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拖雷温和地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这支骑兵,起初盘踞在高坡上,然后又转向水泽间,像惊恐的狐狸那样夹着尾巴逃走,进入了湖泽林地。我想,他们的行动那么机敏,方才那数十骑,如果要隐蔽起来,我们一定发现不了。“ 拖雷哈哈笑了两声:“可他们竟不隐蔽,好像非要让我们看见一样,居然还慢悠悠地砍伐拦路灌木?这是在特意告诉我们,路不好走,他们走不快?” “四王子的意思是,他们不敢面对大汗的威严,却在水泽中设下了埋伏,有意诱骗我们?” “我不知道,但,谁能保证呢…” 拖雷忽然奋臂开弓,向水泽深处射了一箭。 这张弓的弓力很强,特制的箭簇发出尖锐的啸叫声,划过长长的弧线,消失不见了。 他沉声道:“尊贵的大汗告诉我,这支敌人或许是羊,但也可能是狐狸或狼。我们小心一点捕猎,不要被猎物伤着了!”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拖雷侧耳听了听高坡后方,战场上的动静。 就这点时间里,父汗已经击溃了那支金国的骑兵大部队,但本方将士们并没有停歇,而是在此起彼伏的号角催促声中,继续向南。数以万计骑兵同时奔走,铁蹄踏地的隆隆闷响,隔着高坡也隐约可以听到。 或许,在战场的南方,父汗又有了新的发现? 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将士们。这时候,夕阳即将被挡在高坡后头,有些昏暗的阳光洒落下来,在将士们甲胄上反射出暗黄的光芒,而阳光洒入水泽间,仿佛蒸腾起了淡淡的雾霭,开始在林木间蔓延。 “父汗给了我三天时间,不用急。我们扎营休息,耐心等着纳敏夫的回报!如果他的狗果然如吹嘘的一样聪明,那至少,能给敌人添些麻烦。” “遵命!” 部下刚刚应是,水泽深处,便传来来猎犬警惕的吠叫声。 众人望向拖雷的眼神里,立时便充满了佩服;转而再看水泽,又多了几分警惕。 有人立时便传令,调了得力的射手来,在水边砍伐树木交错堆叠,建起了可供了望的撒兀邻。 先前拖雷随手射出的那支响箭,越过了水泽间的浅沼和灌木,越过了青色和褐色的草甸、芦苇。 就郭宁眼前不远处,箭矢坠入水面,激起了涟漪。 刹那间,郭宁身后数十人都以为,自己的藏身之处被发现了。 他们下意识地便要暴起,随即看到郭宁平伸手掌,向下方压了一压,才勉强按捺住情绪。 没过一会儿,隔着四五道芦苇丛的距离,竟还有猎犬的吠叫声传来。 估算方位,是韩煊的部下们被狗鼻子闻到了味道。 郭宁叹了口气,低声对左右道:“咱们走吧!” 今日的整场操作,是郭宁的主意,随即移剌楚材将之完善。 移剌楚材特意提出,切勿损毁张炜运输到平虏砦的粮食物资,才好以之吸引蒙古大军继续南下,远离塘泊地带。 所以此前郭宁在平虏砦攻入车队营地,劫持完颜从嘉的时候,就只搜罗了车辆,而并没有对粮食物资做什么。 张炜出了名的擅于理财、擅于搜刮。他身为河北西路按察转运使,这次前去中都,打着调运粮秣支援的旗号为完颜从嘉掩护,所以随行车队运载的粮食数量不少,总有两三千石。 郭宁的部下们为了将这些粮秣卸下,腾空出能够运载兵员的大车,很是费了大力,出了大汗。 蒙古大军在击败了蒲察阿里所部之后,只要稍加询问,就会知道在河间府的肃宁县有这么一批无主的粮食。蒙古大军行进,不设后勤补给,向来以掳掠取资粮。这会儿能有白捡的粮食摆在嘴边,怎会放过? 所以蒙古大军必然继续南下,留下来打扫战场的兵力,反而不会很多。 那么,郭宁所部也就可以安然脱身了。 郭宁带人进入水泽之后,还专门调度人手,亲自设下了一个小小的伏击圈。若有小股蒙古军贸然追随而来,就藉着昏暗天色,以雷霆之力一举歼灭,以策万全。 然而,他的计划施行到最后,出了一点小小疏漏。蒙古军的主力确实被调走了,可现在,出现在高坡后头的蒙古军数量,却比郭宁预料的要多很多。众人觑得清楚,足足两千骑出头,其中许多骑士都装备精良。 这是专冲着我们来的?何必呢? 郭宁实在不明白,自家才这点人马,为何会落入蒙古人的法眼,让他们如此牵挂。 更麻烦的是,蒙古军既凶且狡,全然无机可趁。 他们只遣百余人,带着猎犬追入湖沼,而大部队就在水畔虎视眈眈。 这时候,就算歼灭那百余人,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是向其余的蒙古人示威,指望他们畏惧大金国的军队,知难而退? 郭宁摇了摇头,深知此举只会徒然暴露自家的实力,而置己方于蒙古军大队骑兵突袭的危险。 这是没有意义的战斗。 “传令各部皆退。今晚我们辛苦下,赶一程夜路,在水泽间甩开蒙古人。” 倪一闻听,便取下挂在脖颈的骨哨,鼓起两颊,用力吹动。 骨哨发出类似野鸟啾啾般有规律的声音,在湿地上空传出很远。 ------题外话------ 撒兀邻:哨望处,基地。 请:m.vipxs.la 第一百零二章 追击(下) 月上中天。 郭宁徐徐策马,沿着一处稍稍高出水面的坡埂行进。 坡埂显然是人工兴修的,但已经荒废很久了。 有的地方尚属宽阔,马匹走得很舒服;有的地段两侧都坍塌了,剩下中间的通路很窄,而且明显地倾斜。饶是郭宁骑术出众,也得小心策马,免得胯下的高大战马崴了蹄子。 自从前宋掘开河道,营造缘边塘泊,本来是一个整体的河北,就被水泽分成了南北两大区域,而两大区域之间的塘泊地带仅存军事作用,其间多有依托水泽的城寨。随着大金囊括域中,军堡城寨皆遭废弃;于是,这一带就不可避免地衰退,变得渐渐荒凉。 坡埂的南面,大概几十年前曾是水田。不过现在生了齐胸高的荒草,人马经过,荒草中的成群蚊蚋被火光惊动,顿时嗡嗡地飞起。 夜色中看不清楚,却能感到它们细小的身体乱飞乱撞,甚至撞到人的面庞上。郭宁的黄骠马被蚊蚋纠缠得烦了,恼怒地打着响鼻,连连昂首甩尾。 好在前头的骑士们加速行进了,不待郭宁夹马催促,黄骠马嘶鸣了两声,便撒开四蹄小跑起来。 再往前数里,队伍便从坡埂下来,贴着一道半干涸的溪流前进。 这溪流蜿蜒屈曲,下游延伸到安州。在新桥营那边的一段,被叫作鸡距泉。不过,在上游这里,好几条溪河彼此关联着,溪河之间全都是沼泽荒地,没人给它们起名。 骑队沿着溪流一直走,有时候被崎岖地形所阻,要越过溪水,到对面的河滩才能继续前进;有时候甚至要下马,步行趟过泥塘。 夜色浓重,路上更是到处坑洼泥泞,很不好走。 将士们浑身湿透,几乎精疲力竭。很多人又害怕累着战马,强打精神下马来,深一脚浅一脚地牵着马走。 结果走着走着,好几人失足滑倒,全靠同伴七手八脚搀扶起来,否则,可能在泥浆里闷死。 他们所经之处,全无人烟,只偶尔看到几幢坍塌到只剩地基的房舍,叫人知道这里过去曾是某某屯堡,某某军寨。 当年此地曾是军民百姓生息的安稳所在,时局变迁,荒废了。 那也没什么。 或许就在今年,河北、中原的许多富庶所在,也会变成一处处废墟。连带着土地上的亿兆军民百姓,全都会化作白骨,埋葬于战火之下。其情形,要比此刻所见凄凉百倍。 正行进间,队伍的后方,又有急促哨声响起,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怒吼声。 这会儿队伍正通过一处洼地,上千人拉成了极长的纵队,首尾不能相顾。若蒙古人忽然杀出,那可就糟了! 不少将士顿时悚动。 倪一勒马退回数步,看看郭宁。 郭宁沉稳地道:“我们不要停步,尽快赶到前头的鸭儿寨。” 说到这里,他在马上挺直身躯,环顾前后将士们,提高嗓音:“去鸭儿寨休息一晚,明天我们找个机会,给蒙古人一记狠的!” 众人轰然应是。 郭宁坐回马鞍上,又对倪一道:“有李二郎在后头,无妨。他顶得住!” 此时,深得郭宁信任的李霆,这会儿正狂怒地张弓搭箭,向着快速奔来奔去的猎犬射去。 可那猎犬在人丛中绕着圈子狂奔,动作极其迅速。箭矢很难命中目标,利箭在空中穿梭,箭头纷纷落进土里、水里。 李霆的箭术一般,箭矢却施放得很大胆,好几次差点射中了对面的士卒。 为了躲避箭矢,那士卒下意识地往旁侧身。 结果,那条好不容易被围拢的猎犬,就对准他侧身让开的空隙,猛地冲了过去。 过去的两个时辰里,后头的蒙古追兵藉着两条猎犬的灵敏嗅觉,紧紧追着李霆所部不放。李霆想了好几个办法,都没能将他们甩脱,两方先后还爆发了数次遭遇战。 要说兵力,其实是李霆要强些。 但一来水泽中排布不开兵力,每次接触都是三五人,十数人的小规模恶战;二来将士们今天一早便厮杀,然后长途奔走至今,普遍都疲劳至极。而蒙古人却天生的坚韧耐劳苦,哪怕两眼都血红了,还依旧呼号奔走如狂,仿佛恶鬼。 所以几番激斗下来,李霆所部吃了不小的亏。要不是夜间蒙古人难以拈弓远射,只怕死伤数量还要增加。 李霆发了狠,决心先将猎犬除掉,再谋甩开敌人,所以在沿途设了多个用来捕兽的陷阱。 不料那两条畜牲极其聪明,陷阱全然无用,它们依然死死跟着。 苍茫夜色里,双方且战且走,很难判定彼此的距离。甚至有时候,两队人在复杂地形中犬牙交错,一旦发现行踪,性命便决于锋镝。 这一回,李霆领着一些人匍匐在道旁的污水塘里。众人只露出双眼,用芦管透气,专等那两条可恶的狗经过,然后伏击后头的蒙古追兵。 结果,天晓得那两条畜牲的鼻子怎会灵到这等地步? 刚到近前,两犬立时发出狂吠。好在这时候,李霆的副手,什将胡泰策马从斜刺里杀到,与后方的蒙古阿勒斤赤杀作一团。 李霆全没浪费这机会。 老子伏击不了人,难道还伏击不了狗吗? 他立即跳出来对付猎犬。 可惜十数人围堵两条狗,还不顺利。一条狗当场就觑得空档,甩开四腿跑了。眼看剩下一条,这会儿又要脱身。这乌黑的夜色下,一旦被它跑出了人丛,哪还能逮着? 李霆勃然大怒,不管不顾猛扑上去,一把揪住了猎犬的尾巴。 猎犬狂吠着张开嘴,冲着李霆的咽喉就咬。李霆以手臂遮护,狗牙嵌在了李霆的牛皮护臂上,一时透之不入。 当下一人一狗满地乱滚。 好在他反应很快,趁着猎犬咬着护臂,另一手拔出刀来,劈里啪啦地一通乱砍,周边的同伴们也纷纷上来相助。 转瞬间,李霆又满脸带血地起来。 他舞了个刀花,厉声喝道:“胡泰那头坚持不了多久,随我去支援!” 话音刚落,蒙古追兵又到。 而距离稍远的胡泰,确实已经支持不住了。 随他斜刺杀出的,一共只有十骑,结果正撞上了那蒙古百户的本队,两边众寡不敌,十骑瞬间去了一半。 胡泰的厮杀经验很丰富,眼看情形不对,拨马就走。 他也是三州溃兵出身,身边有若干共同出生入死的亲信部下的。为了掩护他,好几名骑士先后跳下马,挥舞长矛驱赶冲过来的蒙古骑士。 却不料蒙古军中一名黄须黄发的巨汉早已经下了马,踏水绕到芦苇丛后头,几步就冲到了胡泰身旁。这巨汉没有披甲,身上的破衣烂衫血迹斑斑,手中环刀的刀刃上有好几处缺口,正是来自北海的韈劫子人忽噶。 忽噶猛地冲到胡泰的马侧,伸手揪住马鬃,抡起长刀朝上就砍。 马匹被拽疼了,一下子受惊腾跃而起,忽噶的长刀便从胡泰的大腿上划过。锋刃撕开了牛皮的裙甲,然后深入皮肉,一口气从大腿过膝盖,再到小腿,割出了长达尺许的伤口,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胡泰也是硬气,竟只闷哼一声,连连催马。战马刚跑几步,忽噶随手抛开卷刃的长刀,拦腰抱住胡泰,将他从马背上猛掀下来。 可怜胡泰的右腿还套在马镫里,这时候仰天倒翻下来,后脑着地,当即就已晕厥,随后又被战马拖曳着,往沼泽、灌木之间猛窜。那些密集的灌木枝丫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坚硬得如同石头一般,便是战马踏足其间,都得小心马腿被割伤,何况一个人被横拖过去? 只听水声哗哗乱响,空气中的血腥气息,瞬间又浓烈了几分。 此时掩护胡泰的数人也都尸横就地,纳敏夫冷着脸踩过血泊,并无喜悦。皆因自家的猎犬只剩下了一头,就在面前低声呜咽不已。 在这种环境下,少了条狗,就像是少了一只眼睛,少了一只耳朵!缓急之时,就等于差了一条命! 纳敏夫压着心头的怒火,冷笑喝令:“继续向前!我们紧紧地盯住敌人,不能让他们离开视线…但轻易莫要再厮杀了!盯住他们,只要盯住他们就行!四王子所部,明天就能赶上来!” 李霆刚逼退了追上来的一拨蒙古骑士,就在距离纳敏夫三四百步的地方稍稍喘息。 天色浓黑如墨,但众人唯恐蒙古人发现,不敢点起火把。只听见李霆连声冷笑:“娘的,这断后的活儿,还真不好干…胡泰完了!我们拿了十条人命,就换了条蒙古人的狗!” 他笑了两声,又格格地咬牙切齿,因为太过用力,面颊两旁的肌肉都绽了起来:“不过,既然死了一条狗,蒙古人就不敢再随意逼近了…我们抓紧时间,快走!” 请:m.vipxs.la 第一百零三章 痛击(上) 下半夜里,两方不再激烈厮杀,但彼此的进退纠缠一直没有停过。 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时分,这种对抗才告一段落。 纳敏夫等人觑了个空,稍稍休息下,以蓄养精神,预备参加四王子到达后必定会展开的战斗。 他和他的部下们按照蒙古人的习惯,围成一圈,蜷缩着伏在地上休息。这姿态对抵御寒风很有效,但水泽里太过湿热,蚊蝇又绕着圈子飞着,叫人心烦意乱。结果,明明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可谁也没睡好。 昏昏沉沉了一会儿,阳光打在脸上,透过右眼处缺损的眼睑和眼皮,晃得纳敏夫满眼都光灿灿一片。他没法继续休息,勉力睁开眼,想要坐起身,却感觉腰背疼痛,一时动弹不得。 他伸着脖颈,往前头看看,除了往远处放哨的,这会儿聚集在他眼前的,大约有四十来个人。出发时一百多人的队伍,经过一夜的反复厮杀,折损了三成以上。但他们不愧是成吉思汗麾下的战士,每个人都身上带血,杀死的敌人只会更多。 纳敏夫注意到,自己的体己奴隶钱不花没有睡,而是坐在里许以外一根探出水面的粗大枝桠上,把弓矢放在手边,警惕地关注着东面的动静。 东面有一片碎石滩,滩头的水最多只没过脚踝,还有很多污泥和青苔。河道在碎石滩的尽头,一片稍许平缓的地形划了道由北向西,再转而向东的弧线,在两岸蔓延出大片滩涂。 而东岸的滩涂深处,大约人高的苇草环绕之下,敌军就驻扎在那里。 他们奔走了一夜,但始终没能甩开纳敏夫的追踪,纳敏夫的好几名精干部下都远远盯着他们,眼也不眨。 钱不花便是其中之一。 纳敏夫隐约记得钱不花说过,他今年二十岁,以前是西夏的读书人,还为西夏的贵人抄写过佛经。但他皮肤黝黑,面相很老,看起来能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因为脸颊在短时间内消瘦的关系,皮肤明显的垂坠着,显然吃过不少苦。 钱不花的身手很不错,骑术不下于普通的蒙古人。从他身上的刀疤来看,经历过惨烈的战场厮杀。这是个很有用的人,纳敏夫只可惜,他还不算是个蒙古人。 这些年来,大汗的战旗所向,战无不胜,蒙古国的疆域越来越广,大汗的军队规模越来越大。一个又一个新的千户、百户被设立,数量超过纳敏夫想象范围的大军被组建。 但是,哪怕大汗把草原上的一切蒙古人,包括乞颜氏、孛儿只斤氏、巴阿邻氏、别勒古纳惕氏等等等等,所有的部落所有的人全都填进军队里,却始终不够填满军队的编制。 哪怕把克烈部、乃蛮部和汪古部的人都填进去,也还不够。 于是,开始有蒙古草原以外的人,被纳入到军队的序列里。比如钱不花这种,以奴隶身份来到草原的人,还有忽噶这种懵懵懂懂的傻子。 这也是纳敏夫特别想要掳掠一些女人的原因。整个百户里头,各种各样来历的人太多了,彼此之间还不熟悉。非得帐子里有了女人,有了娃儿,许多人才会真正把草原当作自己的家。 只要人们都有了家,整个百户就有了血脉延续,就不会再被拆散。慢慢的,所有人都会成为蒙古人的一员。纵然勇士们全都死在战场,他们的后代却依然会会生活在草原上。 距离纳敏夫不远,阿布尔冷冷地看了钱不花一眼,他不喜欢这个汉儿。 实际上,他不喜欢所有的汉儿,因为汉儿的鬼主意太多了,他们懂得太多草原以外的事情,于是,总也不会真的认同草原的规矩。 纳敏夫假装没有看到阿布尔的神情。 阿布尔本是个很开朗的人,喜欢喝酒,喜欢唱歌跳舞,但打得仗多了,性格越来越严厉古怪。 在纳敏夫看来,汉儿也是黑头发黑眼睛,怎就不能站在蒙古人的队列里了?阿布尔身边的忽噶,一身的黄毛,犹如鬼怪也似,怎么阿布尔反倒不在意呢? 不过,纳敏夫身为百夫长,没必要去纠结这些细碎的想法。 上了战场,狠狠打几仗。整个百户里的人,就彼此熟悉了,那些信不过伙伴的人,只会死得比别人更快些。 这时候,阿布尔正对着纳敏夫的面庞,忽然露出了恭顺的神情。他跳了起来,然后深深地弯下了腰。 纳敏夫连忙也翻身起来。当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马蹄踏地的声音已经到了耳边。 经验丰富的蒙古战士,本来绝不会容外人轻易接近本方休憩之处。但他的部下们太过疲累了,以至于失去了应有的警觉,这使他非常惶恐。 但他还没弯腰,身披精良铁甲,头带着卷边毡帽的拖雷就从马上跳下来,箭步向前,扶住了纳敏夫的胳臂。 拖雷年轻而精力旺盛,两眼格外明亮。他笑着道: “纳敏夫,拥有黑五角旗的勇猛战士!我率部沿途赶来,深知你们在夜晚的辛苦,我记着你的功劳了!说吧,你需要什么?你需要一顶新的帐幕吗?还是一个能生养的好女人呢?” 较之于他凶猛而高傲的兄长们,拖雷一向都没什么架子,待人很和气。不止那些地位尊贵的千户那颜,普通的蒙古战士也非常愿意和他谈说。 于是纳敏夫笑着回答:“四王子,我的部下们,随时准备跟着你的旗帜厮杀,去夺取帐幕和女人。可是,可他们却没有马…没有足够好的马!” 他看了看拖雷的神色,凸出的右眼狡狯地转了两下,继续嚷道:“请慷慨的四王子,给我们几匹备好鞍子的好马吧!我们愿意骑着你赐予的马,始终做你的阿勒斤赤。在打仗的时候,我们会把敌人的动向回报给你,把掳掠到的美女、妇人和好马都奉献给你;在打猎的时候,我们会把野兽围到你的面前。” 拖雷伸出手,亲热地揪了揪纳敏夫的胡须:“好,我忠诚的百夫长纳敏夫!我给你好马,而且,给你们每人一匹好马,但是,我不会白白给人东西。骑着我的马,你就要像你说的那样,把敌人的动向回报给我…你说吧,我的敌人在哪里呢?” “我为四王子引路,敌人就在前方!” 一行人下马,往前方走了数里,徒步上了一个较高的陡坡。为了隐蔽起见,所有人都弯着腰走路,然后扑在陡坡的坡顶,只露出眼睛眺望。 拖雷看到了敌人。 那是河滩打了个弯折,延伸到芦苇后方之处,直线距离大概两里。有一队约莫千人规模的金军骑兵,正收拢着马匹、行李,预备拔营。 “抓住他们了!”几名蒙古千户都愉快地道。 “这是金军的精锐!”拖雷眯着眼睛,看了半晌:“他们当中,至少有半数穿着铁甲,马也都是好马。但是,他们的旗帜很散乱,看他们的人,有坐着,有站着,还有往来走动的,姿态都很随意…似乎不太紧张?” 纳敏夫有些惶恐:“四王子,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紧紧地盯住了敌人,没有让他们离开视线,但漆黑的夜里,我们没能抵近他们厮杀,所以,他们…” “你做的很好。”拖雷摆了摆手。 他转而对其余的军官们道:“金军总是这样的,他们自己耐不住辛苦,也想象不到蒙古人的动作有多么迅猛。很好,让我们给他们一记痛击!让我们看一看,他们是黄羊,是狐狸,还是狼!” 请:m.vipxs.la 第一百零四章 痛击(中) 郭宁身前身后,将士们或者收拾辎重,或者检查弓刀,或者抓紧时间,给马匹喂几口干粮。上千人的队伍,看起来纷乱异常。 但郭宁知道,其实纷乱之中,自有其运行的逻辑。这一千人,全都是从北疆血战而入河北的精干老卒,他们打过太多次仗,经历过太多次被追击的局面,心底里头,早就已经习惯了此等场景。 那些都将、什将、承局、押官们,更都是从老卒当中挑选出的格外勇猛之人。他们嘴上胡咧咧,动作乱哄哄,其实一切都在掌握,不会误事。 天已经大亮,阳光炙热,放眼四周,暂时只能看到成片的芦苇和杂木,错落在湿地、河滩和起伏坡地之间。 西面较远处有条河,河水很浅。水面漫溢于开阔的碎石滩,阳光洒下,波光粼粼,像是一条银色的带子。河水由北向西,再转而向东,最后汇入边吴淀。 边吴淀就在东面,水泽边缘有些连绵的草甸。 移剌楚材和完颜从嘉那些人,这会儿已经避入了草甸深处的鸭儿寨里。 鸭儿寨后头有座废弃的码头,他们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找到一艘两艘小船。 身边的将士们还在喧闹,喧闹的掩藏下,某种极其细微的沉闷声响,仿佛慢慢迫近。郭宁侧耳仔细倾听,又好像没有。但他知道,那声音确实是在的。 他虽然年轻,久经沙场,战阵经验丰富之极。大大小小数百战打下来,人的就会莫名其妙地生出敏锐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就能分辨出即将到来的危险。 郭宁很早就俱备这种能力,所以年初时遭人暗算,部众皆死,只有他在间不容发之际有所预判。 在郭宁身边,与他同样经验丰富的军官们也停下了脚步,有人彼此打着眼色。也有人抹了抹鼻子,嗅到了空气中渐渐浓重的,带着青苔味道的尘土气息…那是水泽边缘的湿地被晒干以后,又遭马蹄践踏腾起的结果。 闻到这气味,郭宁的黄骠马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激动地蹬踏四蹄,甩着尾巴。 郭宁从鞍后的褡裢里拿出一块豆饼,掰成小块,慢慢地喂给战马。 一边喂马,他一边问道:“李二郎,昨日你与蒙古军的阿勒斤赤厮杀整夜,己方损失如何?” 李霆脸色一沉:“死了二十多人,其中包括胡泰。重伤不能再战的,还有十几个。” 轻伤便不用说了,自李霆以下,昨日断后之人个个带伤,这是明摆着的。断后本来就是苦差事,所以郭宁才因为当年断后厮杀的战绩,得到这么多将士的拥戴。 “那么,蒙古人的损失大概如何?” 李霆狞笑道:“老子亲自下场,他们能讨得了什么好?死人不比我们少!” 郭宁转向身边的部将们:“若是蒙古大汗帐下的阿勒斤赤追击我们,李二郎估计会更狼狈些,想要杀伤相等,很难。看来此番追击我们的,并非蒙古军本部,而是他们新组建的某几个千户。” 嘿!这话说的,是看不起我李二郎的勇力咯? 李霆嘟哝了一句,但他也知道,郭宁的判断是对的。 那些蒙古军本队的阿勒斤赤,其凶恶程度真如鬼怪,远胜于昨夜的对手。李霆所部如果撞上他们,损失一定会大得多。 他悻悻地道:“没错!昨日我见到,敌军里不只有草原别部,还有黄发碧眼的怪人。那不是蒙古人,而是位于草原北面,与野兽一般无二的蛮夷了。蒙古军真正的本部,那三五十个千户里,可没有这等货色。” 早年金军与蒙古在草原恶战,众人皆知蒙古人习惯的战法。 他们首先驱使降众为战奴,逼使此辈当先冲杀,然后蒙古本部的精骑相机进退,最后才是大军的攻势。 因为每次打胜仗,都有战奴获得赏赐和提拔,战奴源源不断地转为正军。于是蒙古军愈战愈强,他们所控制的千户数量,从最初的十几二十个,增长为五六十个,现在已经有九十五个了。 成吉思汗在这些千户里头,挑出几个由俘虏和奴隶组成的、较弱的千户,用来追击一支战场以外的金国偏师,那很符合用兵的道理。 众人正在估算局势,韩煊指了指前头:“来了两千骑,估计,三到四个千户。” 所有人顺着他的视线眺望,便见到蒙古骑兵从河滩的对面不断现身。在阳光下,他们黑色的身影像是聚集的黑色剪纸,其队形又如坠地乌云般变幻不定,沿着河道缓缓前进,找寻渡河的适当机会。 正在往来准备的士卒们也注意到了蒙古军的动向。他们不可避免地发出了轻微的躁动。但他们随即看到郭宁在内的将校们聚在一起,神色如常地谈论,又很快平静下来。 “看甲胄和武器的配备情况,确实是蒙古人新建的千户。”几名将校纷纷道,顿了顿,他们又倒抽一口冷气:“然则,郎君你看那战旗,当有蒙古大汗身边的亲贵在队中指挥!” “我管他什么亲贵!” 郭宁笑骂了一句,继续道:“再怎么亲贵,也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仗还不是靠底下的将士来打?诸位,咱们当年与蒙古大军正面对抗,那确实屡战屡败,没什么可说的。但这会儿,蒙古人只派了几队狗来,我们却是以逸待劳。打一打,也无妨,对么?” 其实,这是昨晚就已定下的策略。但事到临头,想到要与蒙古军正面较量一番,将校们心中又难免有些忐忑。 有人稍稍俯首,以掩饰自己心虚的表情,更多人注视着郭宁,想最后确定他的决心。 而郭宁只凝视着渐渐迫近的蒙古军。在他的眼中,全然没有畏惧,反而带着几分讥诮、几分藐视,甚至还有几分嗜血的杀意,就像是猛兽注视着近在眼前的猎物。 韩煊立时道:“咱们练兵数月,也该到见见血的时候了。” 李霆也挥拳符和:“是得打一打!打到他们疼了,咱们才能安心跑路!” 郭宁向将校们点了点头。 他摊开手掌,向着倪一:“取军旗来。” 倪一拨马来回,捧着军旗,高举奉上。 金军所用的军旗,有五方旗,八卦旗之类,作为主力的猛安谋克军,则使用四色围绕的黄心旗。蒙古军也有独特的战旗,有五色、三色等不同形制,而最重要的,是黑白两色的苏鲁锭军旗。 郭宁选用的军旗,则是纯粹的红色。 他单手擎着将近两丈的旗杆,重重驻入地面。 此时蒙古铁骑愈来愈近,仿佛挟裹着强风烟尘。军旗的鲜红旗面受风,呼剌剌地猛然展开,愈发显得如火烈烈。 郭宁简单地道:“集合,着甲。” 郭宁身后数百步,完颜从嘉挣开移剌楚材的搀扶,自草甸中探出头去,张望了两眼战场。 他到底做过几十年节度使,虽然没有实际打过仗,兵书看过不少。 见此情形,他忍不住连声怒笑:“就算要打,也该半渡而击,哪有坐等蒙古军攻杀到眼前的道理!真是无智之举,匹夫之勇!” 郭宁身前两里处,拖雷在几名千户那颜的簇拥下策马向前。 他这次带出的两千骑里,真正的蒙古本族精锐确实不多。但哪怕是新建的千户、百户,其成员也都久经战阵。而且明摆着,己方的数量倍于对手,以多击少。 就在他的身旁,身后,不少骑士彼此谈说着,要尽快把这支金军打败,好瓜分他们的甲胄、武器和马匹。 待到拖雷渐渐看清敌军的布置,也不禁哑然失笑:“女真人的骑士,竟还有跑马厮杀的胆量么?” ------题外话------ 请:m.vipxs.la 第一百零五章 痛击(下) 当年大金初起,以正女真为精锐甲军,人马皆披铁甲,号曰硬军。每战皆以硬军为先锋突阵。 敌军弱,则铁骑一冲即破;敌军强,则铁骑不断重整队形,连续冲击敌阵,更进迭却,散而复聚,甚至有连续冲击百回,终于蹈破强敌的记录。 然则,女真之强,前后不过二十载。 随着女真人大量迁居中原,许多人户耽溺于寄生生活,专务游惰,女真骑兵的素质便江河日下,一泻千里。到海陵王在时,南朝宋人的边将有一说曰:“敌兵易与,十不敌部落一二。” 宋人所谓敌兵,指的是女真人,而所谓部落,则是金军当中越来越多的契丹人、渤海人、奚人乃至汪古族骑兵,在朝廷内号称乣军、飐军的。 那些异族骑兵真的很凶悍吗?其实也不尽然。 比如契丹骑兵,出了名的轻而不整,退败无耻。他们在沙场冲锋只有一次的耐性,一次不成,立即哄散。渤海人和奚人的软弱,更甚于契丹人。 这几年里,金国与蒙古的战争规模不断扩大,从界壕以北的草原,到中原、内地,到处都爆发过蒙古骑兵与金军骑兵的厮杀。千百次厮杀下来,金军骑兵在蒙古人眼中,实无秘密可言。 “这会儿,敌军的首领肯定以为,只消一次两次的包抄奔射,就能将我们击溃。便如当日在乌沙堡、獾儿嘴,蒙古军纵横往来,而我军将领先逃,卒伍随后,全然不顾金鼓号令。结果数十万人被蒙古骑兵追击斩杀,宛若割草。不过…” 说到这里,郭宁手搭凉棚,远远眺望。 阳光愈来愈刺眼。正前方蒙古军骑兵已经越过浅滩。 因为半路上要顺着河滩走势打个弯,绕过湿地和芦苇荡的缘故,此时蒙古骑兵到郭宁等人驻足的鸭儿寨前平地,距离依然有两里多。 这是很适合骑兵冲刺的距离。 最前方的数百名蒙古骑士们开始催马,随着战马奔驰速度的提升,密集的铁蹄踏地之声愈来愈密集,成了全无间歇的滚滚潮涌,好像翻腾的水浪沿着河道席卷而来。 塘泊区域的地形复杂多变,可供兵力调度的区域狭窄,并不适合骑兵大范围的进退包抄,但也正因为如此,骑兵奔驰的声势便愈发壮阔。 人马未到,马蹄踏出的烟尘随着风势先到,翻翻滚滚,飘飘洒洒地呛人。 郭宁咳嗽了两声,继续了原来的话题:“不过,眼前的蒙古军,与当日追着咱们纠缠死斗的蒙古本部精锐毕竟不同。而我们,也不再是当日那一盘散沙了。” 敌骑愈来愈近,许多将士在马上踏镫起身,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好几人厉声道:“请郎君下令!” “再等一等。” 蒙古人用的,还是一贯的战术。 装备精良的重骑在后,手持弓矢的轻骑兵打头阵。 放眼望去,见那数百名骑士中,有很多人将皮袄裹在腰间,赤裸着黝黑上身、披头散发仿佛鬼怪。他们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发出令人心悸的高亢嘶吼。郭宁时常觉得,此等轻骑来势,仿佛一群狂怒的马蜂。 马蜂虽小,却毒性十足,能蜇人至死。 当年在界壕内外的许多次战斗里,蒙古轻骑都是依靠反复的奔射、佯攻和穿插,扰乱金军的严整大阵。若非坚忍耐战之军,只轻骑佯冲数次,就会不战而溃。 而如果金军出动本方的骑兵驱散蒙古轻骑,则装备更精良、更擅长冲击和厮杀的蒙古重骑就会迅速出阵,痛击金军的骑兵。 好在,这场景郭宁见过太多次了。 蒙古骑兵来去如风,又有军略超群的主帅在战场上临机应变,在外人看来,仿佛千变万化,本方全然措手,无可把握处。 不过,再怎么精妙的战术,归根到底无外乎那么几条主要原则。如郭宁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卒,看得太多,死里逃生的次数太多,只要人不太傻,总能慢慢将其中的规律提炼出来。 往年里,这样的老卒懂得再多,也不可能被提拔到将校的位置。在上头的大人物眼里,区区小卒懂得什么?老老实实去沙场上垫刀头,才是正经。 但郭宁所部却不同。他自己就是身当锋镝的老卒,他军队里的骨干们,乃是界壕长城内外,乃至昌、桓、抚三个边疆重镇里数十万大军的最后的留存。 郭宁等人对蒙古军战法的了解,正如蒙古军对金军习性的了解。 可蒙古军不知道的是,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金军! 女真人早就没了当年铁骑冲杀的蛮狠劲头,以至于成了蒙古人眼中的笑柄。可这种蛮狠劲头,这种百战劫余的凶悍劲头,郭宁和他的部下们,有的是!谁还不敢策骑冲杀了? “既然没有正面抛射,可见他们配备的弓矢规格不一,非得向侧面逼近,才好统一放箭。那么…你们觉得,蒙古人会往左,还是往右?”在震耳欲聋的蹄声重,郭宁问道。 好几人同时答道:“必然向右,包抄我们的左翼!” 轻骑在战场上奔走驰射,看似行进路线变化多端,其实骑队一旦接敌,每次转换方向,十有八九都是向右。 因为除了少量好手,绝大部分的骑士都是左手持弓,右手勾弦。他们在马背上,能够自如向左施射,却很难把箭矢射向右侧。 尤其是两军会战,蒙古人第一波的箭雨覆盖,力求快、准、狠,密集杀伤。所以,骑队向右是唯一的选择。 郭宁颔首。 “李二郎所部留在这里,守住本阵军旗。” “是!” “其他人…”郭宁忽然提足了中气,高声厉喝:“敢厮杀吗?” 在他身后,两百名精选出来的披甲骑士轰然应道:“敢!” 郭宁探手取出铁枪:“那就跟我来!” 两百铁骑同时策马,杀气凛然。 他们追随在郭宁身后,并不直向敌骑来路,而是直冲本方的左翼。 郭宁对骑兵动静变化的把控,对突进方向的掌握,全都来自于一次次的厮杀积累。此时看来,颇显绝妙,那并不是单纯的快或者慢,而是精准地抓住了蒙古轻骑稍稍调整节奏,预备开弓施射的那个时间节点。 此时蒙古轻骑距离郭宁所部的阵地,不过两百步罢了,仓促间,他们来不及调转方向,更不可能勒马。 披甲骑士们刚把战马的速度催发到极处,两支队伍就正正地撞到了一处。而蒙古人里面,只有较机敏的那些人立即换用刀枪,很多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还下意识地往后头军阵方向放了一轮箭! 箭矢还歪歪扭扭地飞行在半空,郭宁带着二百铁骑,便深深楔入了蒙古轻骑队列,其势,宛如巨人挥动千钧重的长刀巨斧,劈砍朽木。 蒙古军的兵力更多,声势更大,但在此时此刻,当其前部轻骑按部就班发挥战术的时候,却扎扎实实地遭到了郭宁的猛击。 这是蓄势已久,以强凌弱的断然一击! 下个瞬间,马匹撞击嘶鸣,骑士惨叫,兵刃交错碰撞、直至砍断血肉骨骼的声音此起彼伏。骑队中的每个人,每匹马,他们眼前全部的视野,都被挥舞的刀枪、飞溅的鲜血所占据。 铁骑陷阵,气势如虹,而郭宁依旧冲在最前,其英武的身姿,令阵中将士神摇气夺。 “娘的,郭六郎这厮,真是…”李霆瞠目看了半晌,只觉口干舌燥。 他咂了咂嘴,啐了两口带土的唾沫,随即环顾左右,正色道:“其实,我也可以的!” 在军阵后方,完颜从嘉目愣口呆,只喃喃道:“这…这是铁浮图啊!” 请:m.vipxs.la 第一百零六章 步骑(上) 毕竟完颜从嘉是朝廷宗王里,身份很特殊的一个。他还是某些政治势力内定的下一任皇帝,郭宁又不曾摆明车马造反,不会慢待他。 几名随侍的士卒还都得过郭宁的亲口吩咐,说这是重要人物,千万莫伤损了。 这会儿完颜从嘉披着锦袍,梗着脖子探头出外张望的样子,实在太显眼了点。士卒们顿时大惊,扑上来就要把他拖走。 这些粗人动起手来,可没什么顾忌。 移剌楚材反应快些,抢先挽着完颜从嘉的胳臂,往后猛拖,口中连声道:“殿下,殿下!战场上刀剑无眼,还请千万保重!” 他是大个子,力气比身形瘦削的完颜从嘉强很多。 完颜从嘉挣了两下,没挣开。 移剌楚材便拖着他绕过一片疏林,到了码头边上,找了个木墩子使之落座。 完颜从嘉如傀儡般听凭排布,眼睛始终瞪着战场,哪怕视线被林木所阻,也不转向。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道:“这是铁浮图啊,是我们大金的铁浮图!” 移剌楚材点头应了一声,沉默不语。 当年大金国的铁浮图有多么厉害,他这个契丹人,只怕比完颜从嘉感受更深,而他也不用看,就知道随同郭宁冲杀的二百骑,大致作何等装备。 那些骑士们应当全都带着坚固的眉眦头盔,头盔两侧悬挂着护颈铁板,牢牢保护住整个头颅,只露出狭窄的面庞。他们身上的甲胄也都精良,有些人在札甲之内,还着了链甲。乃至战马也披具装,胸膛、额头等处都有铁制铠甲,其余部位则是厚重皮甲。 这些装备,确实是成套的铁浮图重甲。 此等精良甲胄,乃是当年大金铁骑横行天下的重器。边疆的镇戍军中,便是上万兵将也未见得凑得出五套十套。这些,全都是移剌楚材通过徒单镒的关系,从中都武库调拨来的。 甚至连那些能够承载重甲骑士的战马,也有不少是打着重建群牧监的旗号,凭着尚书右丞的行文,往周边军州征发所得。 徒单镒的政治势力,最大的弱点就是在军中缺乏根基。他一直想寻找军中后起之秀、可用之才,却迟迟无所收获,最后只能拉拢郭宁。 既然希望郭宁能在关键时候出手,撬动中都局势,自然要使郭宁俱备足够的实力。在装备上头,徒单镒毫不吝啬。 换个角度想,女真贵族里肤脆体柔的儒生越来越多,实在少有敢于披重甲冲锋陷阵的猛士。堂堂大国的尚书右丞要找个堪用的武人,竟然如此之难,有些可笑。但与其如完颜纲那般,把性子粗猛的胡沙虎引为臂助,倒还不如支持郭宁靠谱些。 至少,郭六郎这条恶虎,是真敢与蒙古人厮杀的! 此时林地前头,将士们呼啸的声音如火山爆发:“郭郎君杀穿了敌阵!郭郎君杀了一个百夫长!” 完颜从嘉的神情先是一喜,随即又露出几分怅然。 他垂下头,低声说了句:“可惜,竟是一个汉儿。” 其实,岂止一个汉儿呢? 随同郭宁陷阵冲杀的,全都是当年的北疆溃兵,全都是汉儿。大金国的军队里,真正能厮杀的武人,早就以汉儿为主了。 此时郭宁带着铁骑,已经突破了蒙古军轻骑队列。 他立即拨转马头,试图反向再冲击一次,彻底碾碎蒙古人的斗志。 但蒙古军也真是善战,哪怕是被郭宁狠狠贬损的、用俘虏和奴隶组成的千户,厮杀起来,依旧难缠。他们的骑队散而不乱,分而复聚。许多骑兵狂呼乱喊着,直接追逐甲骑而来,试图凭借兵力优势围裹住郭宁所部。 当下两队宛如纠缠在一起的巨蛇,彼此旋转撕咬。 郭宁将双臂高举过头,盘旋铁枪,在炽烈阳光下,仿佛手中一道光圈炸开也似。两名蒙古骑兵本来分从左右两侧逼近,想要迫得郭宁不能兼顾,孰料锋刃如雷电劈落,两人俱都溅血落马。 这动作很耗体力,饶是郭宁勇猛,连杀两人之后也心脏猛跳,急喘大气。 刚喘了两口,忽觉心悸,他下意识地往后仰身。因为身披两层重甲的缘故,动作难免稍稍慢些,肩膀稍动,便听耳侧劲风急起,一支长箭从远处飞来,在颈侧的甲叶上锵然凿出一个凹陷,然后才弹飞了。 郭宁急向箭矢来处看去,结果劈面又是十余箭密集飞来。 他连连摆动铁枪磕打,稍一疏忽,腰侧和小腿便都中箭生痛。好在早知今日必将恶战,他在青茸甲里额外穿了一件链甲。箭簇都卡在了细密铁环上,只刺得一些皮肉伤势,不致大碍。 趁着郭宁挡箭,一批蒙古骑兵猛冲而来。 郭宁的从骑芮林策马靠拢,想要替郭宁遮挡。却不曾想,自家马匹旁边忽然窜出个黄毛巨汉,挥动大刀上下狂挥乱砍。 芮林俯身用长枪格挡,终究发力不便。那怪人的大刀沉重,砍了几下便把芮林的枪杆砍断,随即刀锋从芮林的腰侧划过,斜着掠过半身。 这一下,若直接落在身上,只怕整个躯体都要分成上下两截,肠穿肚烂都是轻的。所幸移剌楚材给的都是好东西,没有粗劣货色,芮林身上的厚甲硬生生挡了一刀。 巨大的冲击力使好几处的甲片全都变形,芮林闷哼了一声,口中喷出鲜血,翻身倒栽下马。 那黄毛怪人的大刀也同时迸断,金属碎片四处乱飞。有一块碎片打着旋向郭宁飞来,郭宁抬手以护臂格挡。待他放下手臂探看四周,战场毕竟纷乱,那黄毛怪人不知跑去了哪里。 趁此机会,陈冉带着一队好手,贴近了那批放箭的蒙古轻骑。他和同伴们全都平端着枪矛,借助马力猛冲到近处,疯狂攒刺,也不管刺中的是人还是马。 枪矛若刺中了马匹,随即就发出噼啪大响,爆裂断折;而马匹受创,则狂嘶哀鸣,多有把骑士颠仆下地的。至于人,一旦被枪矛直接刺击,多半鲜血狂涌、立时毙命。 双方交手不过数息,缺乏盔甲的蒙古轻骑就被杀得七零八落。 倪一一直紧随在郭宁身后,见此情形,不禁大声喝彩,甲骑们和本阵的将士们,也全都欢呼起来。 郭宁的脸上倒没什么喜色。 在那场大梦之后,郭宁变了许多。但从那场大梦里,他并没有得到什么用兵打仗的道理,也没本事凭空变出战无不胜的办法来。 他的沙场经验,始终都来自于自家在北疆长城的见闻,来自那些已经死去了的边疆老卒们对他的耳提面命。当然,也来自于大金国的军队本来该有的套路。 此时郭宁以重甲骑兵突入以奔射牵制见长的轻骑队列,就是虎入羊群之势。蒙古人哪怕生了三头六臂,碰到这局面也只有吃亏。 仔细想来,蒙古人并非第一次遭遇铁骑冲杀。 数十年前,那位曾经横扫南朝宋国的名将完颜宗弼,曾经率领大军犁庭扫穴,逼得蒙古人上一代的雄主合不勒汗称臣降伏。 其后明昌初年,丞相完颜襄以两路大军扫荡北疆,大败塔塔尔部。如今的成吉思汗,当时的乞颜部首领铁木真,也曾随大军行动,见识过女真人铁浮图、拐子马的厉害。 当年的金军能够威服草原,如今却做不到,固然是因为蒙古人的崛起势不可挡;但真正的问题,始终都在女真人自身,而不在战法、战术。 ------题外话------ 完颜弼还真打过蒙古,不过没占什么便宜… 请:m.vipxs.la 第一百零七章 步骑(中) 这几年来,蒙古军对金军屡战屡胜。双方的士气更是此消彼长,差距大到了可怕的程度。绝大多数时候,两军野战相逢,蒙古军便如围猎,而金军便是猎圈中哀鸣的獐鹿。 谁能想到,这獐鹿忽然亮出尖牙利齿来? 就在中军将士们的注视下,郭宁当先撞入敌阵,身后二百骑呼啸跟进,往来驰奔,瞬间打断了蒙古轻骑的行进节奏。双方在军旗左面数百步的位置纠缠到了一处,烟尘滚滚,铁马如浪,刀枪交错,血肉横飞。 骑兵跑马厮杀,生死决于两马交汇的一刻,历来最是惨烈。中军将士无不瞪眼观瞧恶战,有人高呼助威,有人看得紧张,浑身热血将沸,大汗淋漓。 郭宁的勇猛,毋庸置疑。他仗着重甲大马,往来冲杀,前后三次突阵,杀死了百夫长两人,手格勇士二十余名,其部下也都奋勇搏杀,敌骑并无一人能当。 眼前这一场,毫无疑问是己方赢了。 而且,是一场极其振奋士气的,近年来少见的胜利;是许多习惯于在蒙古大军面前逃亡的将士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痛快胜利。 中军将士的助威声越来越多地转为了欢呼声,随着呼声越来越高亢,有人不知为何,竟然流下眼泪来。 但李霆并不松懈,他和韩煊两人彼此对视,神色甚至有些难看。 士卒们看到了己方铁骑突出,摧枯拉朽。李霆和韩煊这两名军官,看到的,却是蒙古骑兵们愈发坚韧的斗志。 骑兵往来奔驰,乘胜追击如狼似虎,是最容易的。忽然遭逢强敌,却虽败不馁,坚持反扑,才是难事。 眼前这些蒙古人,其队列已被重骑冲得稀散,其刀枪砍戳在铁浮图厚甲上也简直毫无效果。因为领队的百夫长身死,他们也肉眼可辨地失去了及时的指挥。可他们竟不溃散,反而嘶吼着,挥舞着粗劣的武器,仿佛扑火的飞蛾那样反复围拢,死战不退! 这些敌人甚至都不是真正的蒙古军本部,而是成吉思汗立国以后,新组建的杂牌千户、百户,但其勇猛敢死的程度简直骇人。 当年金军将士在界壕以北打击蒙兀诸部时,见到被蔑称为黑鞑的蒙古人,也是这样的! 那些挣扎在极端严酷环境中的草原部落,如野兽一般轻生敢死,又如野草一般坚韧。中原政权能打他们十次百次,赢上十次百次,可只要输一次,蒙古人就获得了他们最缺乏的武器、甲胄,于是就可以一次次地进犯掳掠,越打越强! 眼前这些轻骑,不是己方重骑的对手。但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配备上精良的武器,成为最可怕的敌人。 此时,李霆身前,一名士卒忽然嚷道:“都将你看,蒙古军的本队动了!” “慌什么,稳住!”李霆叱了一句,随即道:“鸣金,让郭郎君回来!” 距离中军红旗两里许,蒙古军的本队徐徐前进。 拖雷轻挥皮鞭,悠然策马,口中兴致勃勃地道:“出阵的重骑也还罢了,你们看金军的中军…” 他指了指正前方。在众人视线中,在正片深草及膝的河滩尽头,约莫七八百金军步骑摆开了中规中矩的叠阵。他们簇拥着一面红旗,旗帜翻卷,仿佛在风中猎猎作响。 拖雷高兴地笑着,对身边的伙伴们道:“金军旗帜丝毫没有动摇过,他们的队列也严整的很…这支金军相当精锐!看来,我们今天逮到的,会是一条肥羊!” 刚才派出骚扰敌阵的四个百户,现在看来损失很严重,拖雷对此当然有所警惕。 但只谈损失本身的话,拖雷并不在乎。 眼前是金军选择的战场,他们依靠复杂的水域,限制了己方骑兵奔走抄截的行动范围,然后以重骑对轻骑,把优势发挥到了极处,那么,占点上风也是理所应当。 但两军迫近到这个程度,接下去必然要打一场大仗。一次两次小规模试探的胜负,代表不了什么。 拖雷自从能上马开始就经历厮杀,这会儿簇拥在他身旁的几名千户那颜,也都是不知道打了多少仗的老手,打仗对他们来说,便与游猎无异,哪有看到猎物却放手的道理? 再好的猎手,也难免被猎物抓挠出几道伤口,流一点血。打仗更没有不死人的道理。只要一场胜利,俘虏会有,奴隶会有,乃至那些甲胄和武器,全都会有,千户、百户们的损失,轻易就会被弥补。 拖雷已经分派了兵力。更多的轻骑在旗帜引领下,形成一个极其巨大而弯曲的扇形。 扇形的左右两侧,分别是千户那颜者迭儿和脱撒合。为了尽量牵扯金军的兵力,两名千户那颜几乎贴着南北两面的芦苇荡行进,不断将正面展开。 而在扇形的正面,则是拖雷本人的亲帐甲骑和各千户中抽调出来的披甲骑士。 这些骑士们有的穿着青黑色的瘊子甲,有的穿着打磨耀眼的札甲。他们从容不迫地催马向前,每一人,每一马,都知道自己应该处在什么位置,怎么与同伴之间互相支援,根本无须拖雷多作指示。 随着他们与敌军的距离不断接近,每一名骑士也会自然而然地调整人和马的状态,最终形成千百人凝合如一的冲击力和杀伤力。 这样的军队,女真人决然不是对手,他们抵敌不住的! 只是… 拖雷的心里,其实隐约有点不安。 昨日里,这支金军精锐并不敢在战场直面父汗的大军,选择了迅速脱离战场,昨天晚上,他们也全然不与纳敏夫的那个百人队纠缠,一直往水泽地带深入。 那么,这会儿他们何以停步,何以决心与我们厮杀?他们的胆量从何而来,他们的凭依在哪里? 正想到这里,他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 那是许多蒙古骑士同时低呼或者惊呼,汇合成的声浪,而低呼之后,更有人直接咒骂起来。 拖雷悚然吃惊,急忙环顾左右。他立即就看到,原本同步向前,渐渐汇成某种特殊节奏的骑兵队伍,忽然间乱了。 有战马仿佛不受控制的暴躁蹬踏,有战马忽然放缓了前进的速度,有战马从后头撞上了忽然停步的前方战马。与之相应的,马上骑士有人勒马,也有人愤怒挥鞭催马,却只引得本来驯顺的战马连连嘶鸣。 怎么回事?难道是妖法? 这时候,郭宁已经回返到中军红旗下。 他周身浴血,却愈发精神。眼看着蒙古军重骑兵的行进速度忽然一滞,他笑着对左右将士们道:“安州附近塘泊连绵,地形古怪,我们在这里驻扎了一年多,也不能说全都摸透了。能找到这个好地方,是徐瑨的功劳,回头得谢谢他才行。” 原来鸭儿寨周边,看似是大片的河滩平地,上有深草及膝,仿佛一整块滩地草甸绵延。其实草下的土地,情况非常复杂。 能够承载重骑奔走的干燥硬质地面,只有郭宁所部盘踞的这一块。郭宁待到蒙古轻骑冲到左翼近处,才带着铁浮图骑兵出击,便是为了保证己方的战马,始终奔走于干硬土层之上。 而地面延伸向西,直到河滩方向的一大片,因为经常遭河水泛滥淹没的缘故,土质骤然松软,包括有好些半干涸的泥塘。而泥泞之间,竟还分布着许多被水流挟带下来的碎石。 此前蒙古轻骑奔驰,倒还不觉得明显影响。 当其主力抵达,骑士们都带着甲胄和重武器,人马之外凭空增加数十斤的份量…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可此时此刻,多了这数十斤的份量,战马的铁蹄额而踏入松软地面,立时就奔走不便。 更不消说,地面里头还藏着那么多碎石块。 众人看得清楚,甚至已经有蒙古战马踏到了光滑石块上,崴了蹄子! 沙场之上,能抢得一点点的地利,都足以影响胜负。何况此刻,蒙古人的中军主力,一时逡巡难进呢? 郭宁翻身下马。 “刚才咱们试过了以重克轻,接下来,便是以步克骑。” 请:m.vipxs.la 第一百零八章 步骑(下) “已经赢了一场,还不见好就收?这会儿看来,蒙古军的铁骑行动也受阻碍,为什么不趁机后退?”完颜从嘉疑惑地问道。 此前移剌楚材好不容易,才将这位殿下请到滨水的码头上。可这会儿他又回来了,只不过没靠近草甸,而是躲在一株大树后头,隔着稀疏林地远望战场。 几名士卒也跟了过来,左右翼护着完颜从嘉。有个士卒显然已经恼了,从身后取出一捆草绳,向移剌楚材做了个套圈勒紧的手势示意。 移剌楚材苦笑着连连摇头,毕竟升王殿下其人大有用处,用绳子捆扎可太过份了。 不得不说,完颜从嘉既然能被朝中势力看重,认为有资格取代完颜永济,绝非昏聩无能之辈。 至少,此人并没有厮杀经验,却敢于在战场边缘游荡观看,评点战局,而非全程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这份胆量,就比中都城里绝大部分的贵胄强了许多。 甚至比移剌楚材都强。 移剌楚材在中都看郭宁杀人的时候,可没完颜从嘉这么镇定。 然而女真贵人的勇敢,也就到此程度了。哪怕完颜从嘉亲眼看到郭宁攻杀了张炜的粮队和王府的扈从,深知郭宁绝非一般的武人,可他终究没法想象出,郭宁等人暴烈到了什么程度,勇猛到了什么程度。 对这个忽然纠合起来的武人集团,移剌楚材也是在慢慢了解的过程中。 昨天晚上,他和郭宁等人商议次日的应对策略。当时他便提出了,何必非要在这里与蒙古人正面交锋? 毕竟溃兵们在河北经营了许久,与各处的水贼、强盗、地头蛇都有交情。这数百里方圆的塘泊地带,乃是他们自由出没的主场。 既然成吉思汗率领的大军已经从别道南下,那稍稍退让,凭着地形掩护,尽量确保将士们的安全,不是最好么? 馈军河营地的留守兵力和将士家眷们,都已经在骆和尚和汪世显的带领下,前往隐蔽所在避难。那处隐蔽场所,还是郭宁早早经营出来的。既然他们都已经安全了,己方为什么还非要打一场?不是有些多余么? 结果,这番话出口,好些军官居然哄笑。 于是移剌楚材就明白了许多。 这些从漠南山后溃败到河北的将士们,经历过太多次的失败和崩溃,已经把一切可失去的都失去了。存留在他们身上的,只剩下了仇恨、绝望和无所顾忌。 而他们又得到了郭宁的引领。郭宁把自己的勇猛、狂妄的性格带到了军队里,与将士们本来的性格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整体。 换了别的军队,在这时候会更多的权衡,会想办法避免战事,至少尽量控制战斗的规模。但郭宁本人和他的部下们,在有其它选择的情况下,依然决定与敌人来一场硬仗。 两千骑又如何? 有什么蒙古贵胄带队又如何? 正如郭宁此前所说,打不了成吉思汗的本队,难道还打不了他派出的狗? 不必畏惧,不必犹疑,能打就打,能杀就杀,强兵悍将都是厮杀出来的!这样的世道里,武人若不敢厮杀,那还能活吗! 这支军队与他们的首领一样暴烈,一样凶悍! 所以移剌楚材可以断定,郭宁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见好就收这四个字。既然鸭儿寨的地理条件已经在发挥作用,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继续痛击敌军! “殿下不必操心。”移剌楚材淡淡地道:“这昌州郭宁,乃是徒单右丞看好的一头恶虎。今日殿下也正好可以见识见识,这恶虎的厉害!” 此时郭宁的身后,有个小军官下意识地问道:“以步克骑?咱们要克的,是轻骑还是重骑?” 郭宁哈哈一笑。 他昨日就说了,要打狠仗,要给蒙古人一记痛击。但很多普通将士大概没有想过,郭宁到底要打得多狠。 这会儿,将士们都该知道了,郭宁也想看看,漠南山后数十万大军的最后余部里头,是不是个个都够勇敢,有没有胆小的孬种在里面。 他返过身,在那军官的胸前甲胄捶了捶,铛铛作响。 “这时候,还和那些轻骑纠缠什么?”他厉声道:“我们要对付的,当然是蒙古军的重骑,是他们的中军主力!我们要把他们一口气打垮!就在今日,砍几个蒙古贵人的人头,为我们死在界壕内外的家人复仇!” 小军官吃了一惊,脸色瞬间变了。 郭宁似笑非笑地乜视着他。 那小军官也是身经百战之人,不过一时疑虑而已。郭宁身为主将,尚且亲自陷阵杀敌,将士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的动摇神情褪去了,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这笑容越来越明显,很快他就咧着嘴大笑起来。 “好!郎君,砍几个蒙古贵人的人头!为我们的家人复仇!” 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一旦被挖掘出来,就如火山喷发,不可遏制。顷刻间,一人言语,数人应和,数十人喧哗,数百人鼓噪:“砍几个蒙古贵人的人头!复仇!复仇!” 轰然声浪中,郭宁沉声言语,话语清晰:“兵分前中后三队。我率甲士们在最前,李霆次之,韩煊在后。每队间隔百五十步,我负责突阵,李二郎给我打起精神杀敌,两翼的蒙古轻骑若来骚扰,韩煊负责顶住!” “遵命!” 边上的倪一早就在等着,听到郭宁发出号令,立即拔出军旗向前斜举,鼓声同时响起。 整支千人队一齐迈步,踏过深草,踏过泥泞,向着蒙古军的中军前进。 郭宁和他的精锐甲士们走在最前。 他本人勇力非凡,喜爱亲自冲锋陷阵,身边的甲士们,自然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方才与蒙古轻骑厮杀一场,折损了三四十,剩下百余人下马步战,依旧堪为先锋。 当甲士们排成紧密队列逼近的时候,陷在泥泞地面的蒙古人开始焦急。 虽说几个千户都以俘虏和脱籍的奴隶为主,但拖雷安置在中军的披甲精锐,大都是出自于五大兀鲁思的蒙古本族战士。这些蒙古战士从各千户、百户抽调出来,大约有三分之一是十夫长,其余的也都是好手。 他们个个都久经沙场,缴获丰富,所以人人披甲。其中铁甲占了较大比例,许多人除了刀、枪、弓箭以外,还带着铁棒、铁斧等破甲用的重武器。他们的骑术更是高明,人在马上,宛如入水蛟龙,足以翻江倒海。 他们催马前行的时候,人和马都从容自如,所有人间隔分明,而又如一个整体。这是长期的围猎、放牧外加无数次实战锤炼出的本能。凭着这种骑马作战的本能,十名蒙古骑兵足以当得金军百名,而一百名蒙古骑兵的攻势,金军便是万人结阵,也应付艰难。 然则,这深草下头,稀烂的地面是怎么回事?还有眼睛看不出的泥潭,一脚下去,足有一尺深!我的战马被陷住了! 蒙古草原上也有海子、湖泊。但那些地方再怎么湿润,终究不似河北塘泊深处。这可是当年宋国为了抵御契丹,专门制造出的水网地带;尤其这一带更是核心区域,地形唯恐不复杂,对骑兵的限制唯恐不到位! 起初少量战马陷入泥泞的时候,蒙古骑兵还不在乎。但他们愈往前,战马受限于这可恶地形的越多,而原本用以临阵的队列,忽然就松散得不成样子了! 娘的,后头的贵人在吹骨哨呢,吹得还很急?听这意思,是在要我们退出这片泥沼地,重新集结?那是四王子的命令,就算有刀山火海,也该坚定执行的。 可是,我的好马拔不出腿啊! 可恶,我怎么能抛下我的马? 马儿马儿,你倒是用力啊?我来助你! 对蒙古骑兵来说,战马不止是畜力,也是财产,是伙伴,是亲人。战马被陷,便是伙伴、亲人被陷。后头四王子的号令再急,他们一时间哪里舍得? 正作没奈何的时候,前方一片杀声轰然而起。 蒙古骑士们十分愤怒。他们中反应快的,便直接下马抽刀,预备步战。也有人骑在马上,纷纷开弓向金军杀来的方向乱射。这些精锐之士所用的,都是这几年沙场缴获来的强弓,几乎一瞬间,整个战场都响起了弓弦弹动的崩崩声。 “继续前进,顶住!”郭宁沉声发令:“向前二十步还射。” 蒙古人的箭矢带着嗡嗡声,从空中掉落下来。 甲士们稍稍聚拢,有力气大的,往斜上方托举起整块的木板。箭矢打在木板上,犹如急雨。 那木板,便是从马车上拆下来的车厢板。甲士们适才快速前进,偶尔遇到泥塘阻路,直接把车厢板投在地上,随即大步踏过。剩下几块,正好当盾牌用。 请:m.vipxs.la 第一百零九章 前进 第一波箭矢已经落下来了。然后几乎毫无停顿的,落下了第二波。箭矢在破空飞掠时的嗡嗡声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从高处落下的重箭非常有力。陈冉站在郭宁的右侧,负责举着一面大木板。木板上已经深深札了十余支箭。每次箭矢落下,他托举木板的双手都会剧烈震动一下。 临时拆下的车厢板不是什么精致货色,木板有些厚薄不均。有一支重箭直接透过薄弱处,扎穿了他的手掌,箭簇透出了数寸长。鲜血顺着他的小臂不断流淌,陈冉的动作和脚步却不受丝毫的影响,木板也没有一点点的歪斜。 蒙古骑士们继续疯狂射击,这是他们最擅长的,也是他们在关键时刻最依赖的。 在最短时间内,足足上千支重箭被抛射过来。将士们纵然高举木盾为凭,也不可能完全拦阻,箭矢碰撞金属甲叶的叮当之响,连续不断,好些将士的头盔、肩甲、胸前都插着箭矢,随着他们的行动摇摇晃晃。 还有几名甲士负了重伤,立时倒地,鲜血从他们的身下汩汩流淌,洇红了大片草丛。 “等一等!往前十步还射!” “往前五步!” 与郭宁并排前进的甲士里,有好些都射术出众。郭宁本人虽然做不到百步穿杨,但数十步内射击飞禽走兽,也能十中五六,算得上好手。 然而论射术,再怎么精锐的汉儿将士,较之于蒙古人总是差了一截。 草原上的艰苦环境,决定了蒙古人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决定了战斗是每一个部族的日常,而骑术、射术对他们来说,便是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吃喝呼吸一般,同为不可或缺的生命保障。 反之,金国布置在北疆的镇戍军将士,原先大都是农夫出身、顶多是接受过基本训练的土兵。他们到了北疆之后,要经历多久的训练,才能与平时锤炼骑射之术不懈的蒙古人并驾齐驱? 哪怕再怎么努力或者天赋出众,都很难做到。 当年野狐岭上,军中也有铁浮图甲士的存在。然而众人与蒙古军厮杀时,亲眼看到战场上甚至有蒙古骑士敢于催马急进,迫到二三十步内,直接以箭矢射击甲士面庞,一击毙命的。射术到了此等地步,当真可畏可怖。 好在这时候,蒙古军的箭矢并不精准。 失去了战马高速移动、迅速近退的优势以后,蒙古人终究也只是血肉之躯。一旦被成群的甲士迫到近身,先前那支被击溃的蒙古轻骑,就是榜样! 面对着不断逼近的敌人,蒙古人明显急躁了,他们选择了很费力气,却命中率相对较低的抛射,而且隔着百步左右的距离就开始施射。这通常是大军厮杀时的做法,主要的目的是骚扰敌阵或者阻碍敌人的前进,而非杀伤。 可惜,阻碍不住。 铁浮图甲士们继续前进。 八十步的距离,他们开始还射;六十步的距离,他们丢弃了木板,连连拉弓射击;四十步的距离,双方的命中率都已明显提升。郭宁身边连续有数人被箭矢射中了脖子,伴随着痛苦的嘶吼,他们淌着血,翻滚着死去了。 更多的人中了箭,却没有被伤到要害。 郭宁浑身甲胄上下,被扎了十几支箭,乍看犹如一条竖起毛的刺猬。他不得不抽空拔刀,将箭杆一一斫断,否则将要影响行动了。簇拥在郭宁身旁的甲士们,也俱都勇悍,仍旧前行。 天空中骄阳似火,郭宁的斗志也如烈火烧灼,熊熊不灭。 他身上的伤口在疼痛,剧烈的动作扯开伤处,温热的血已经流淌出来。他喘息已经急促,但却不觉疲惫。 每当他大口呼吸,带着呛人血腥味的空气灌入肺脏,让他有一种狂热的快活。那气味在提醒他,在这个人和野兽争夺厮杀的残酷世道,哪有从容周旋的余地?一切的想法,一切的努力,落到实处,就只有你死我活四个字! 他看到眼前的蒙古人中箭栽倒,看到好几张如同野兽般狰狞的面庞上出现了惊恐。他听到蒙古人连声高喊。在边疆那么多年,他虽然不会说,但却能听懂几句蒙古语,知道他们在喊着结阵。还有人喊着不要管战马了,赶紧聚集起来。 晚了! 骑术,是蒙古军强。射术,也是蒙古军强。但若说到步战,说到阵而后战,郭宁相信自己在馈军河营地练兵数月的成果。今日就是检验的时候,就是杀敌的时候! 郭宁侧身避开一名飞扑过来的蒙古人,随即甩动铁骨朵,自上而下地砸在那人的后脑。只听得一声闷响,铁头盔后部的整块铁板骤然凹陷。那蒙古人重重坠地,抽搐了两下手脚。 郭宁并不多看一眼,大步前进。 一名身披精良甲、身躯矮壮的蒙古人斜刺里冲来,拿着一杆长枪猛刺。这厮是个有经验的战士,枪尖挟带劲风,来势猛恶之极。 而郭宁不仅不闪避,反而瞅准机会,向前再踏一步。长枪擦着郭宁的肋部而过,被郭宁用手臂用力夹住。那敌人夺了两下,只觉仿佛蚍蜉撼树,长枪纹丝不动。 他连忙松开握枪的双手,急步后退,郭宁手起处,铁骨朵便到,宛如拿石块去砸西瓜一般,顿时将敌人的眼目五官砸得粉碎,整张脸陷进了头颅里,而鲜血和脑浆迸出来,溅得郭宁满身都是。 跟着那蒙古甲士过来的,还有个身披罗圈甲的百户。眼看郭宁来得凶悍,他连连挥刀作势,口中大声叫嚷,呼喊后头的同伴集结起来厮杀。 郭宁把铁骨朵交到左手,右手握住夹在肋侧的长枪,用力掷出。枪杆子呜呜地带着劲风,却没啥准头,那蒙古百户一闪身就避过了。 却不料陈冉紧随在旁,猛然抢身向前,一枪刺进了他的咽喉。 那百户双手抱着枪杆,瞪大了眼睛,吐出舌头,竭力挣扎着不倒。陈冉抬起一脚将他踢翻,站回到郭宁身边。 须臾间,郭宁前进数十步。在他的身前,左右,尽都是凌乱的马匹,乌泱泱的身影,遮蔽了更远处的情形。只看到无数恶狼也似的敌人狂呼乱喊,迎面扑来。 郭宁回身看看,倪一正高擎着红色的军旗,快步赶上。周边甲士排成了前后数列,并肩而立,数十上百杆长枪铁矛平端着密集探出,像是钢铁丛林,又像是某种匍匐蓄力的巨兽,探出了锐利爪牙。 他哈哈一笑,轻描淡写地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留给李二郎去杀,我们继续前进。” 在他身后百步,李霆嗷嗷叫着,纵声大吼:“跟上!跟上!” 李霆身后百步,韩煊注视着蒙古军两翼的轻骑围拢过来,足足有近千骑。这些骑兵们绕过了泥泞土地,从两侧狂奔过来,战马的速度全都提到极限。 当他们急速靠近的时候,声势十分骇人。令得韩煊想起了野狐岭战场的漫天血雾,想起了当时的自己见到蒙古军轻骑长驱包抄,结果吓得失魂落魄的不堪之状。 他挺直腰杆,蔑视地往左右看看,然后稍稍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莫要被李二郎甩开了。” 第一百零十章 后退 如果从高处向下俯瞰,两侧的蒙古轻骑,便如两支巨掌试图合围钳制,而郭宁所部则如箭矢,向着蒙古军混乱的正面一往无前。他们的突击是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烈,以至蒙古轻骑的包抄,都显得慢了。 短短片刻之间,双方都有剧烈折损。 但郭宁的脚步完全不停。 在他的身边,不断有同伴被砍伤、刺中、射中,不断有人发出闷哼和低沉的呻吟。但更多的人紧随着郭宁前进。 有一名甲士的甲胄破损了,身上被长枪刺出了深深的血洞,几乎能够看到骨骼和内脏,但他全然不觉,怒吼着挥刀狂砍。 有人腿上中了一箭,伤到了大血管,立即扑倒在地。但他竟然向前爬了几步,趴在地面向一个蒙古人挥刀。那敌人猝不及防,结果被砍断了脚后跟的筋腱,惨叫着倒地。 两个人贴着地面互相挥刀劈砍,然后翻滚着扭打在一起,甚至互相撕咬,滚在泥潭里试图让对方窒息。随即李霆的部下们赶到,将那个蒙古人杀死,而本方的伤者很快也断气了。 当李霆亲自挥刀突至最前方的时候,进攻的势头就如两道浪涌汇合一处,愈发高涨。 郭宁判断的没错,蒙古军虽然善战,但脱离了战马和骑射的特长仓促迎敌,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而以己之短击敌之长的局面,又使他们浑身不适,只觉得十成力发不出两三成。 反倒是郭宁的部下们,愈是厮杀,愈是热血澎湃。炽热的阳光下,他们的视线有些模糊,他们看到眼前蒙古人乱哄哄的奔来,然后又被己方乱刀斫死。强烈的斗志在他们的胸中激荡,好像给他们增添了无穷的力气,好像那些曾经可怕的敌人忽然变得软弱,变得全无反抗的能力。 两军正面对抗,无非仗着一口气支撑,郭宁所部的这口气全程不懈,绝不退避。反倒是蒙古人总想着调整喘息,他们渐渐地顶不住劲了! 将士们呼声如潮,攻势也如潮。 郭宁便是站在潮头之人。 他侧身避开两支同时刺来的枪矛,拽着一根矛杆,将一个敌人拉了过来,然后扼着此人的脖颈,用铁骨朵的锤头对着胸口便捣。 敌人竭力挣扎、嚎叫,手指在郭宁的脸上撕出深深血痕。郭宁手上用足力气,又捣了三五下。眼看着他胸前的甲胄整块瘪了下去,鲜血如泉,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染得郭宁半身通红。 郭宁吐气开声,将尸体往前推开,正好挡住了一把长刀。 这一通冲杀,至少前进了两百步,已经很深入了,已经能够看到前头那具蒙古军的战旗,看到战旗下方,有几个衣着鲜明的蒙古贵人,向着战场指指点点。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顾不得回头,只问道:“后头的韩煊怎么样?蒙古轻骑靠近了吗?” 李霆眺望了下,大声道:“还差三四百步,老韩已经在布阵了!” “三四百步…”郭宁点了点头,再度眺望那面蒙古战旗。 “差不多了。”他说:“没必要真的让老韩去硬顶,对吧?” 李霆正杀得性起,闻言有些茫然:“哈?” 此等猛将锐卒陷阵的情形,落在拖雷和几名蒙古千户那颜的眼中,也觉震撼。 过去的几年里,由于对女真人的战斗不断胜利,这些蒙古贵人们不可避免的有些懈怠。在他们的印象中,金军每次面对蒙古军,基本上就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先被往来轻骑泼洒箭雨,射得抬不起头,几轮箭雨之后,军心开始松散,比较脆弱的某一支或者几支部队率先动摇。然后蒙古军的主力开始试探,哪怕周旋在外,就能吓得金军乱喊乱叫,看上去声势很大,其实全都是无用的自我鼓励。 待到主力骑兵发动,选择几个薄弱处加以打击,则金军的斗志立时消失,相当数量的将士直接就扔了武器逃跑,接着就是兵败如山倒,而蒙古军尽情地走马,仿佛围猎一般地施以刀砍、箭射、杀戮、歼灭。 但今天的场景,却完完全全地出乎他们的预料。 金军所占据的这处战场,深入塘泊地带,周围并不开阔。双方在此等狭小区域内投入了超过三千名将士全力厮杀,只拖雷所见,蒙古骑士的死伤已经算得惨重。严格来说,其战斗的激烈程度远远超过昨日成吉思汗击败金军骑兵大队的那一场。 而在如此高强度的厮杀中,金军不仅不溃散,还在进攻,还在向着拖雷的战旗方向杀来!那势头,就如猛兽浴血穿行于羊群,全然不受阻碍! 长生天庇佑的蒙古骑士们,何曾吃过这样的亏? 这支金军是什么来路? 过去数年里,蒙古军可全没消停过,他们打过西夏,打过金国,打过北海以西的林中百姓,这些千户那颜们无役不从,见识算得很广。可在他们看来,真没有哪里的敌人,能和眼前这伙强人相提并论! 一时间,几名千户那颜俱都警惕。 蒙古人本来性格粗疏,但随着大蒙古国的建立,原本草原上乱哄哄的局面,渐渐被新的制度取代。千户那颜们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开了窍,不似早年前那种无知无识的状态。 此时人人都想到,万一被这群虎狼突到了跟前,惊扰到了四王子,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且不谈成吉思汗会否责怪。此番四王子第一次独自领军,正是要杀敌赢取名声的时候,这一仗打得不好,四王子必定心中不快,日后发作起来,各个千户全都吃罪不起。 当下众人低声喝令,让人通知中军后头的奥鲁,让自家留在那里待命的堪战勇士也都集结。一方面做好填充前线的准备,另外也准备配合着四王子的下一步战术。 毕竟前阵在泥泞中狼狈至此,已经没有纠缠的必要。按照几名千户所想,想来四王子会允许稍稍后退,用诈败之法将这些可恶的敌人引出泥泞,然后以轻骑包抄后路,进而在正面重新施压,一口气碾碎他们。 然而拖雷迟迟没有发令,反而凝视着战场,看得聚精会神。 “女真人当中,还真有敢厮杀的勇士!”拖雷惊叹了两声,看了看身边的千户那颜塔里忽台,笑了起来:“也该有些勇士才对,是我想错了!” 塔里忽台年纪老迈,资历很深,他一直随侍在拖雷身侧,忽然觉得拖雷看自己的眼光古怪,连忙问道:“四王子,你在说什么?” 拖雷笑而不语。 原来他刚才想到的,乃是成吉思汗尚未统一蒙古诸部时的一桩旧事。 当年成吉思汗与札木合战于阔亦田之野。札木合不敌溃逃,连带着支持他的许多部落也都失败。其中有个部落唤作泰赤乌部,一直与成吉思汗为敌,泰赤乌部的首领,便是此时拖雷身边的千户那颜塔里忽台。 塔里忽台与成吉思汗之间,是有敌对故事的。一直到现在,成吉思汗见到他,还常常半开玩笑地称他为“忽力金扎力海”,也就是自私又贪婪。 但塔里忽台的泰赤乌部落,却始终没有被拆分吞并。皆因泰赤乌部的本部落里,出了一名出色人物唤作赤老温的,如今乃是大汗的第四怯薛长。而泰赤乌部的仆从部落别速惕部里头,也有个出色的人物,便是如今大汗最信重的勇士哲别。 小小的泰赤乌部落,规模只有一个千户,便能先后出现赤老温和哲别这样的人物;金国如此庞大,据说百姓有亿兆之多,土地有万里之广,其中涌现出一个敢打仗的将军,一支能厮杀的军队,也是理所当然…怎能轻视他们呢? 想到这里,拖雷忽又狐疑:“这样的强兵悍将,怎么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些人,是从泥塘里、石缝里钻出来的?” “四王子?四王子?”塔里忽台在旁边叫了两声。 “啊?怎么?” “有乞颜孛儿只斤氏的四王子观看厮杀,军队的士气特别振奋,但是…”塔里忽台兜马到了拖雷面前,对这位年轻的王子行礼:“但是,凶猛的猎犬不应该在泥塘里和旱獭厮杀,请允许我们继续吹号,催促前头的勇士们撤回来。” 拖雷稍稍沉吟,忽里塔台又道:“猎犬为主人捕猎,靠的不止是勇猛,还有耐心和聪明。而泥塘里的旱獭离开泥塘,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们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嗯,嗯,很好。”拖雷连连点头:“忽里塔台,你是有经验的猎手,我愿意听你的意见,那就吹号吧!” 于是号角响起;于是前方的蒙古战士不再纠缠,转而快步后退,摆出败逃的样子;于是预备展开伏击的蒙古生力军纷纷就位。 下个瞬间,拖雷和忽里塔台看着前头的景象,同时骂了一句。 就在蒙古战士们后退的同时,眼前这支金军也后退了,简直就像是事前约定好的那样!那些金人…他们适才的进攻有多么猛烈,此时退兵就有多么快,一进一退之间,竟然全不犹豫,全无滞涩! ------题外话------ 奥鲁:蒙古中军后方的老小营。 第一百一十一章 援兵(上) 金军和蒙古军同时后退,宛如潮水两分。 两军瞬间恢复了最初的对峙局面。金军在东,蒙古军在西,当间隔着大片滩头草甸。 此时两队蒙古轻骑终于包抄到位,可金军已然回到最初的阵地,还将数十面车厢板四面立起,结成了一个小而坚固的军阵。 轻骑一旦靠近,必然又要重复适才遭重骑突击屠戮的局面。一时间,两翼统兵的千户那颜竟有些犹豫。 拖雷皱了皱眉,做了个手势。身边的那可儿连忙用力吹响号角,索性让两翼稍退,只在远处策骑往复,作威胁的姿态。 随着两军各退,滩头草甸忽而显得空旷起来。数百上千人往来厮杀过了,在草地上踏出了无数深深浅浅的洼陷,到处土层翻起。 残肢断臂和断裂的刀枪散落战场,尸体横七竖八遍布泥泞。无主的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潭边缘,舔了舔主人逐渐冰冷的面庞,打一个响鼻,再舔一舔。 血腥气与潮湿的土气混在一起,在阳光下蒸腾向空中,气味愈来愈浓烈。还有伤者一时未死,一声声高高低低地哀号求助,引得不知哪里的乌鸦飞来,刺耳地叫着,久久盘旋。 死者的数量明摆着,拖雷和塔里忽台那颜,还有簇拥在他们身边的亲信们,全都不语。 而整个中军的气氛,也隐约有些僵硬。 过了好一会儿,骑队边缘有个胡须花白的百夫长喃喃道:“这支金军,感觉有些金国强盛时的模样。” “还好他们的骑兵不多,好像弓箭手也不怎么样。” “可他们对地形熟悉啊,这鬼地方,一会儿是水,一会儿是泥塘,一会儿又是看不到边的芦苇杆子…这一仗,不好打!” 普通的士卒们还有些跃跃欲试。尤其是那些新投入蒙古阵营的人,还没有享受到抢掠和屠杀带来的好处,所以格外地饥渴,而过去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更逼迫他们不顾一切地奔赴战场,希望以此来改变自己悲苦的人生。 但那些从蒙古本部抽调出来的百夫长、牌子头、十夫长,乃至身披铠甲,手持精良武器的蒙古本族的拔都儿们,人人都神色凛然,眼神也变得愈发凶悍了。 这支金军不好对付! 如果继续打下去,很可能要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要死不少人。 蒙古勇士从来不怕死,在成吉思汗的旗帜下,他们敢于踏过火海,踏过刀山,随时愿意抛弃自己的性命。但他们毕竟不是存心找死的疯子、傻子,打仗的目的终究还是赢,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这种肮脏泥泞的鬼地方。 而拖雷有些恼怒。 其实如果适才不吹号收兵,而是竭尽全力地与敌狠斗下去,拿出蒙古勇士该有的韧劲和胆量来,多半能赢的。 可是,包括塔里忽台在内的贵人们,大概习惯于女真人软弱的模样,都觉得胜利应当轻而易举,所以一旦战斗激烈的程度超乎想象,他们首先动摇了。 结果,搞什么诱敌之策…反而给敌人制造了轻松退走的机会!这一场,又吃大亏了! 而且这么多的折损,毫无意义,敌我双方的态势一如先前,还得从头再来。 而从头再来…看来只能打硬仗,拿人命堆? 偏偏对方占据了地利,有坚固的铠甲和武器,战斗意志看来也旺盛。更重要的是,敌将在指挥和战术运用方面,非常纯熟老练,而且果断异常,完全不同于那些愚蠢的女真贵人! 这样想来,至少父汗给予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一部分了。 父汗想知道这支女真精锐的底细,想知道他们是羊,是狐狸,还是狼。现在看来,他们绝不是羊,而是像狼一样凶狠,像狐狸一样狡诈的新敌人,和此前见过的女真人不一样! 正盘算着,塔里忽台问道:“四王子,这一仗还要打下去么?” 这老东西居然好意思问? 拖雷下意识地想要喝骂,骂声到了嘴边,又被他憋了回去:“你说呢?” 塔里忽台行了个礼:“但凭四王子决断。” 拖雷眯眼看了看塔里忽台垂下的头颅。他原本在犹豫,可这会儿,塔里忽台这种态度,反而促使他下了决心。 “还是要打!”拖雷冷冷地道:“只能喝稀粥的人,是重病将死的人;只敢捕捉黄羊的猎手,是差劲的猎手;而遇见可战的对手却犹豫不定,是失败的征兆!这一场若不拿下…以后再遇强敌,还有敢策马冲锋的人吗?” 拖雷拔出了镶嵌黄金的弯刀,高高举起:“传我的命令,所有的百夫长、千夫长,都要上阵,我也会亲自上阵!今天晚上,我一定要看到敌军首领的脑袋。我要用他的脑袋,给真正的勇士斟酒喝!” 塔里忽台的额头出了汗,深深俯首。 拖雷心中冷笑。 这几年来,大蒙古国的千户数量翻了一倍还多。父汗为了尽快统合草原各部,一方面把许多大部落拆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对一些敌对部落示以优容。 比如塔里忽台,就是得到成吉思汗特别优容的一个首领,虽说泰赤乌部落已经被拆分成五六份,可塔里忽台仍然是个有实权的千户。 问题是,塔里忽台平时还像个样子,今天明显就露出本性了。他只想跟着大汗的战旗吃肉,却不愿意为大汗流血! 怪不得父汗一边称赞他的狡诈,一边却又看不起他。怪不得赤老温、纳牙阿、哲别他们,都出自塔里忽台的泰赤乌部落,却个个效忠于父汗,谁也没把旧主当回事。 因为草原上的强者,首先要勇敢善战。有了勇敢,才能谈得上其他! 父汗能有现在的地位和威势,那也是一次次搏命厮杀,一次次勇胜强敌的结果。别的不说,就在拖雷的记忆中,对塔塔尔部、对克烈部、对乃蛮部,哪一次打得不艰辛?有好几次,拖雷的叔父们都动摇了,部落里到处都有人在哭泣,只有父汗一人始终都在坚持! 很多战斗场合,双方比的就只是韧劲。打下去,韧劲强的一方最终总是能赢的,而随着一次次胜利的积累,将士们愈来愈有韧劲,胜利也就愈来愈容易到来! 眼下这一仗,一定得打,哪怕死伤惨重也要打下去。草原上每天都会有新的小崽子落地,死一些人怕什么?重要的是,大蒙古国的勇士们战无不胜的信念,绝不容动摇! 想到这里,拖雷又举了举手中的刀,正当他即将发布进攻命令的时候,原本负责战场右翼的千户那颜脱撒合带着一小队骑兵,从战场边缘绕了个大圈子回来。 他的神色有些紧张,指着战场以外:“四王子,金军的援兵来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援兵(下) 千户那颜脱撒合,是克烈部的旧人。 十年前成吉思汗的势力骤起,与克烈部的首领王罕在折折运都山血战。双方恶战三昼夜之久才分出胜负,成吉思汗先败后胜,其帐下的着名勇士没于此战者,不下五十人。 草原上的战争,比外界想象的更加残酷;就在折折运都山战后不久,数以万计的克烈部俘虏都被当场屠杀了,还有许多人被当作了奴隶,打散分配到各部。只有极少量的部众保留下来,由王罕之弟札合敢不统领。 成吉思汗还不放心,遂纳其长女亦巴合,又将其次女唆鲁禾帖尼赐予拖雷为正妻。 兼并克烈部以后,成吉思汗统合了草原的大半,此后整编部众,设立了六十五个千户。 这六十五个千户里,属于迭儿列勤蒙古的有十九个千户,属于尼伦蒙古的有三十七个千户,而原本势力雄强的克烈部,只剩下三个千户,其中脱撒合的千户完全托庇于拖雷的羽翼之下,形同私属。 拖雷也深知,这个克烈部的千户里,充斥着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亡命之徒,凶残之人,故而特以严刑峻法治理,首要的,便是临阵怯战者杀,擅离部伍者杀! 眼下两军对峙,胜负未分,如同两个势均力敌的巨人正在角力,谁都不敢稍稍松懈。而左右两个千户的轻骑,便如拖雷压制住金军的两条臂膀,一点都疏忽不得。 怎么你这个千户那颜,竟然不管前头的战局,跑了回来? 金军有援兵又如何?就算有援兵,难道我们杀不尽么?就算有援兵,难道我们还怕了? 拖雷瞬间就按捺不住怒气,一鞭子甩出,狠狠抽在了脱撒合的面门。 这一下用力很大,脱撒合猝不及防,半边面庞皮开肉绽。鞭梢掠过他的眼角,把整块皮肤都撕裂。 脱撒合只觉眼珠子都要炸开,视线一片血红,不禁闷哼一声,痛得浑身抽搐。 但他深知厉害,不敢呼痛,立即翻身下马:“尊敬的四王子!蒙你的信任,把右翼的重担交给我,我一点都不敢疏忽!就在刚才,我部下的阿勒斤赤向我报告说,有数十艘大船,每艘船上都站满了女真人的战士,他们穿着铁甲,拿着长枪、大刀和弓箭,正从右侧的水泽深处出现,向我们这里前进!” 脱撒合猛地挺身,指着战场右侧,轻骑们贴近奔驰的那处芦荡:“就是那里!四王子,一匹马儿跑到喘息的时间里,他们就要进入战场了!” “数十艘大船?站满了战士?一匹马儿跑到喘息的时间?”拖雷心念急转。 眼前这支敌军,真是好胆量,看样子,他们是存心要在塘泊湖沼间打一场胜仗来着! 拖雷凝视着战场对面那杆猎猎飘扬的红色军旗,只觉碍眼异常。 在拖雷身后,有几名蒙古战士正高举号角,吹得脸红耳赤。号角的音律变化里,代表了蒙古军编组进退的策略,方才各部正是按照号角声调动兵力,预备再度猛攻。 拖雷猛然举手,号角声立止。 塔里忽台连忙上前半步,待要劝说,拖雷斩钉截铁下令:“告诉各部的百夫长、千夫长,让拔都儿们都上前排!我的拔都儿也会冲在最前头!一匹马儿跑到喘息的时间里,我要冲垮眼前的敌人,让他们援兵看到满地的头颅!” 几名传令的战士连忙换了号角的节奏。又有人催马急奔,在各部将士中穿行着,抑扬顿挫地将拖雷的话语唱了出来。 蒙古军随即变动布阵,一队队的精兵强将越过前排的战奴和俘虏们,开始列成新的横队。 他们变幻队列的本领,源自于无数次草原上的围猎,简直如流水般顺畅自如。而猛攻的号令既下,整支军队腾腾杀气冲天,展开恶斗的杀意简直宛如实质,令人毛骨悚然。 拖雷张开双臂,由伴当们为自己着甲。 一套精良甲胄穿到一半,左翼忽然又传来喧嚷。 “怎么回事?”拖雷皱眉喝问。 左侧的队列一分,一名骑兵疾驰到跟前,滚鞍下马。 不待拖雷发问,他便大声嚷道:“流淌着黄金家族血脉的四王子!尊敬的千户那颜者迭儿命令我传递紧急军情,有数百或者上千名女真人的步兵,很多都穿着皮甲,背着装满箭矢的箭囊,像刺猬一样从沼泽里过来了!他们穿行在沼泽中能够踏步的地方,就像是水獭在他们的窝边走动。一只水獭从左翼跑到这里的时间,他们就要进入战场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拖雷保持着镇定,对那骑士道:“干得好。回到你的队伍里去,告诉你的者迭儿千夫长,让他等待我的命令。” 那骑士起身上马,迅速返回左翼去了。 拖雷再度举手,想要让号角声停下,手举起来才发现,原来号角声已经停了。 那几名士卒端着长长的牛角,正盯着他看。周围的几名那颜、贵人,也盯着他在看。甚至更远处,应该高声唱着传递军令的传令骑兵,也住了嘴,停了马,和很多士卒一样,时不时往军旗下方,拖雷所在的方向看看。 在这短时间的静默里,昨天被拖雷派遣来追踪金军的那个百夫长纳敏夫,骑着马疾驰过来了,他养的两条猎犬只剩下了一条,正拼命跟着马跑,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 之前拖雷让轻骑试探的时候,让纳敏夫的百户也参予其中,但试探不成,各队陆续撤了回来。拖雷也懒得临时整编他们,就让纳敏夫带着这些轻骑四出,一来尽快搞清楚这片鬼地方的地势究竟如何,二来也做遮蔽战场的准备。 这会儿他怎么又回来了? 拖雷的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一定不是好消息。 果然,纳敏夫凑到跟前跪伏,先荷荷地缓了缓气息,随即道:“尊贵的四王子!敌人的本阵后方,是一个靠着大湖泊的码头,现在码头上正有三十,不,五十或者更多的木筏在靠岸,木筏上全都是士兵,有一千人!他们举着长枪,上岸的队伍像是蛇一样长,还有骑兵在后面登岸!他们正在那片林子后头,可是,一匹马跑到出汗的时间里,他们就要进入战场了!” 拖雷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些金军之所以在此地发起战斗,是因为知道了有援兵在途中。他们选择的这片战场,不止是地面泥泞不利大队骑兵奔走,更重要的是,三面都有水泽环绕! 蒙古军的哨骑在复杂的水网地带,终究不似草原上的耳聪目明,而金军的援军,已经就位了,他们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狠狠地撕咬长生天的子民,要在这里打一场歼灭战! 援军三路来到,己方的兵力优势已经完全没有了。左中右三路的援军,各自都是一千人,加上前头正在对峙的金军,合计四千。 四千对两千。 如果是普通的金军,莫说四千,就算四万,拖雷也敢领人冲一冲,木华黎在野狐岭上就这么干过,哲别也干过。可是… 先前的金军如此精锐善战,后来的援军会差很多么?就算差一些,可他们足有四千人啊。 而己方的两千人里,大部分都是由俘虏或奴隶组成的新建千户、百户,真正强悍的蒙古本部战士不到四五百人…这人数的劣势,就很明显了! 如果要继续打,那就得抓紧,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获胜。但…能够做到么?一旦不胜,对方援兵陆续抵达,哪怕这些援军的战斗力有眼前敌军的一半,这一仗就很危险了! 不,不止是危险,而是有可能失败,有相当大的可能失败! 拖雷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简直受到了羞辱。一向以来,蒙古军都以少胜多,哪一次不是用少数人打的金军尸伏遍野?这会儿居然要盘算兵力数字,作这种胜负的权衡,这本身就已经是巨大的失败! 第一次领兵上阵,就要无功而返了。 真不甘心啊! “吹角,撤退。” 拖雷死死地板着脸,唯恐自己的沮丧情绪被身边人发现。他挥了挥手,拨马就走。 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纳敏夫,你去问问,对面的女真人将军是谁。告诉他,我,大蒙古国的四王子拖雷,很欣赏他的才能。到了女真人覆灭的那一天,他可以来我的麾下,做我的千户那颜…不,他可以做我的安达忽答!” ------题外话------ 注1:写完了才发现脱撒合不是克烈部的千户,我搞混了,然则不想再去改前文,凑合下吧。 注2:札合敢不之女唆鲁禾帖尼,即蒙元庄圣皇后,元宪宗蒙哥、元世祖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四汗之母。 注3:草原上真有水獭的,我印象里,呼伦贝尔就是水獭的意思。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合众(上) 蒙古人开始后退了。 而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纹丝不动,整个军阵仿佛磐石,只偶尔有人轻蔑地骂两句。还有个身披铁甲的将士前后厮杀两回,浑身湿透了,嘴唇干的粘在一起,但他的水壶早就空了,于是悄悄打着手势,问身边的阿里喜要水喝。 将士们都已身经百战,与蒙古军的厮杀非只一次了。他们深知,蒙古军惯于大进大退,战法变幻莫测,其攻守之势完全不能用中原征战的经验来判断。 所以,将士们保持着冷静,保持着戒备姿态。他们看着蒙古人的战旗后退;看到一批精锐骑兵分成看似松散的四五组,有人直接下马休息,但保持着掩护队列;看着两侧的蒙古轻骑先行撤离,然后精锐骑兵们再上马,轮流交替后退,慢慢往河滩的尽头去。 将士们仍不放松。 郭宁挥了挥手,阿多把战马牵了来。他上马继续眺望,同时沉声道:“等一等。” 又过一会儿,被连绵芦苇荡遮掩的远处,传来了大批战马泅渡的哗哗水声。而芦苇荡深处好几个关键的方向,也适时地响起了某种鸟类有规律的婉转鸣叫。 蒙古人走远了,这一场,是他们输了。 郭宁解开颌下的丝绦,取下头盔抱在怀里。 他环顾四周,看看那些带着轻重伤势但强打精神的将士们。他看到李霆凝视着前方尚未打扫的战场,眼神放光;他看到韩煊握着枪柄的双手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他看到倪一满身满脸的血污,但双手仍然紧紧握着军旗。 郭宁笑道:“我们赢了。” 数百人同时松了口气,他们长吁吐气的声音汇聚一起,像是一阵气浪从军阵的缝隙间掠过。然后所有人都开始欢呼。正在喝水的甲士叫着嚷着,把手里的水壶用力扔向了空中;有将士效仿他,把头盔扔到高处,结果落下来的时候砸到了同伴,引起了身边一群人的大声哄笑。 这些将士们,都是真正的勇士。他们在溃退到河北的道路上,与蒙古军反复地纠缠恶斗,绝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他们也是赢过的。但那时候胜利,规模通常极其有限,大都是依靠某些将士的匹夫之勇,对落单的三五个蒙古人展开偷袭,最多做到暂时性地逼退三五十名蒙古哨骑。 像现在这样,能够在数千人规模的战场上正面击退蒙古军,是从来没有过的。 于是将士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始终不歇。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向着郭宁举起了武器,大声高喊,喊着喊着,有人哭了起来。 喧闹声中,有一名将士叫道:“有两个蒙古使者来了!” “来找死的吗?” “其中有个人,是个汉儿呢!他说,他的百夫长带来了蒙古四王子的口信!” 人群中的呼号声忽然一滞,随即有人暴躁地喊道:“宰了他们!宰了就好!和黑鞑子有什么好说的!” 在场众人,几乎全都是和蒙古人有深仇的,一场厮杀下来,又个个热血冲头。听他这么叫喊,好些人应和,周边乱成一团。 郭宁不动声色地扫视众人。须臾间,将士们便恢复了安静。 “带他们来。”他对那名报信的士卒道。 而李霆大步走到适才闹得最欢的将士面前,抬腿飞起一脚:“住嘴!这有你们说话的份吗?给老子列队,打起精神给黑鞑子看看!” 那将士胸口挨了一脚,仰天倒地,然后嘻嘻哈哈地爬起来,挤进同伴们的队列里。 两名蒙古使者骑着马,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军阵,一直走到郭宁面前。有士卒从队列里出来,试图把他们拉扯下马,被自己的上司叫住了。 郭宁平静地打量这两个人。 其中一个比较衰老些,椎髻辫发,一只眼睛的眼皮和眼睑都萎缩了,眼珠子爆瞪出来。他穿着镶有羊羔皮的袍子,光着半边膀子,把皮甲束在腰间。在他的马匹旁边,有一条矫健的猎犬前后跟着。 此时李霆从本部队列回来,那条狗见到了李霆,立即呲起牙,凶恶地叫了两声。 另一人,便是那个汉儿随从,比较年轻,身上的衣袍非常破旧,甚至没有鞋子,只往脚上裹了兽皮。 较年老的那个先说了一通蒙语,然后那汉儿随从道: “尊贵的四王子拖雷殿下,命令他的百夫长纳敏夫前来,向英勇的女真人将军致敬,并询问你的名字。拖雷殿下说,他很欣赏将军的才能,但大蒙古国的军队宛如猎犬般矫健勇猛,女真人终究只是围场中的獐鹿。当金国覆灭的时候,女真人或者死,或者变成奴隶,但殿下愿意接受将军的投降。到那时候,你可以做一个千户,殿下还愿意与你结为亲眷,彼此不负。” 聚拢在郭宁周边,听到这段话的人,足有数十上百个,他们的视线立刻投注在郭宁的面庞上。 “我是昌州郭宁,你可以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四王子。另外…我不是女真人。今日在此厮杀的将士们,都不是女真人,我们是汉人。” 郭宁单手控马,用马鞭敲打了几下鞍鞯,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千百年来,曾经统一草原的,有匈奴人、鲜卑人、柔然人、突厥人、契丹人…现在是蒙古人了。但是,汉人始终都在。你去告诉四王子,以前的千百年,以后的千百年,汉人始终都在。” 他身披重甲连续厮杀两回,身上受了好几处轻伤,流了很多血,人很疲惫了,说话的声音并不响亮。边疆的将士都是粗鲁之人,对他们来说,郭宁这段话的意思也不大好懂,但所有的将士们都安静的听着。 汉儿随从的神情有些复杂。他稍稍俯首,将郭宁的言语转述给那名蒙古百夫长。 百夫长嘿嘿冷笑两声,拨马回去了。 草甸上的风,也把郭宁的话语声带到了更远处。 正快步走向军阵的靖安民稍稍停步。 骆和尚拄着铁棍,昂首挺胸地走在靖安民身旁。一不留神,发现自己走到前头去了,他连忙止步回身:“怎么了?” 靖安民有些感慨地看了看骆和尚,再看看走在另一边的杜时升。 过去的两天里,杜时升带着几名随从从平虏砦出发,轻骑快马奔走于塘泊深处的好几处聚集地,几乎完全没有休息过,这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凹陷的厉害,两眼全都是血丝。因为两股被马鞍磨破的缘故,他走路的姿势也有点古怪。 但杜时升的神气全不狼狈,反而多出了强韧精明的风范和一股特别的自信。那种自信,在他被朝廷通缉,流落湖泽渊薮之后,已经消失几十年了。 见靖安民注目,杜时升笑道:“安民兄,真的不去见见升王殿下么?” 靖安民加快脚步:“先和郭六郎谈妥!” 请:wap.shuquge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合众(中) 数百里方圆的塘泊地带,是郭宁所部进退周旋的基地,但并非河北溃兵们独有。 自从辽宋两朝以此地为对峙前线,一代又一代的逃奴、溃兵、私盐贩子、江洋大盗在这里聚集。 他们在塘泊地带的内外聚啸,投效于在各地掌控实力的地方大豪或者贼寇团伙,个个都经验丰富,拥有一整套对应朝廷、对应时局变化的手段。 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得势则聚众出外占山为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局不利则立即龟缩入湖泽深处,整日里抓鱼捕虾。 这是百数十年来屡试不爽的手段。 所以,不止郭宁如此安排,各自占据一州之地,势力雄强的苗道润、靖安民、张柔等人也是如此,再有声势不如上述几家的信安张甫、保定王子昌、宁晋沥城水寨的王义等许多人,同样如此。 当然,这么多的豪强人物,个个自拥实力,桀骜不驯。 比如苗道润、张柔两个,一在定州、一在易州,俱都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将地方上的朝廷衙门渗透得犹如筛子一般,驱使寻常小吏如犬马。 这样的势力,对于郭宁所部猝然崛起于塘泊之间,是带着疑虑和戒备的。当日郭宁收拢各部溃兵,张柔虽不直接出面,却暗中派了人来掺沙子,其防备心态至为明显。 全赖靖安民这个同样是溃兵出身的大豪斡旋其间,而郭宁也深知己方的武力虽然强悍,却毕竟强龙难斗地头蛇,所以才没有引发冲突。 然而靖安民看似友善,其实也不是什么实诚人。 此前他与郭宁一同追击杨安儿所部,郭宁出面与胡沙虎所部厮杀一场,吃苦受累,然而战事方休,靖安民翻手就笼络了涿州刺史粘割贞,给自家套了个涿州镇防千户的名头,事实上控制了涿州的军政。 可见这些地方大豪,个个都不简单。 随着大金国的不断衰弱,若给他们足够的时间继续经营下去,数十年内,唐末河北藩镇林立的情形,只怕就要重现了。 可惜当前的局势变化并不允许。在郭宁眼中,这些大豪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两个很难解决的难题。 第一个难题,是朝廷的军政安排。 数月前,朝廷使尚书左丞完颜纲行省缙山,统领河北东西路北部、中都路南部的一府十四州并及西北招讨司,以统一事权,集结一切可调动的力量匹敌蒙古。 以完颜纲掌握的庞大力量和强势的作风,地方上的零散力量根本无以对抗。郭宁固然撒泼发狠,杀死了完颜纲的助手赤盏撒改,又与尚书右丞徒单镒达成了合作,使徒单镒出面交换利益,延缓了完颜纲对缙山行省的整合。可是在这些地方大豪看来,谁晓得徒单镒和郭宁两人打的什么主意?谁又晓得朝堂上的政治斗争会如何发展? 只要完颜纲还在尚书左丞的位置上,只要他的二十万大军还在缙山,所有这些草莽中的闲散人物,始终都面临着来自朝廷的巨大威胁,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半强迫地拉到前线垫刀头。 甚至可以说,只要大金朝廷还在一天,这些人就始终被局限在草莽土豪的地位。而这个难题,就没有他们逃避的余地。 第二个难题,则是蒙古的军事威胁。 随着朝廷与蒙古的战事不利,战线愈来愈往南退,原先的漠南山后防线已经被完全放弃,转而以燕山为两个政权的交界。 这样一来,就算朝廷不下指令,河北北部迟早面临着蒙古人的兵锋。尤其是燕山山脉沿线的涿、易、定三州,直接对着蒙古人的攻势。他们在山间掌握的那些军民百姓,那些扼守山间孔道的山寨,一个个全都是蒙古军南下时必须扫平的障碍。 多少年的经营,如果放弃,大豪们甘心么? 不甘心。 如果不放弃,就得凭借着这些山间的堡垒城寨,与蒙古军厮杀。大豪们有这个胆量么? 老实说,是没有胆量的。 能在这种时局中崛起于草莽的,个个都是精明强干,擅于权衡的人。他们个个都知道,自家聚拢的力量再怎么强,都只堪镇压一州一地。用于维护自身利益则可,如果拿来与蒙古人厮杀,那完全就是鸡蛋碰石头。 何况,就算有胆量,这件事也不划算呐。这些年来朝廷对边地武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没有好处的事情,谁肯去干? 这两个难题,本来还不至于迫在眉睫。 可是,现在蒙古军突破了紫荆关,数万铁骑汹涌直下河北。 完了。这一来,涿、易、定三州全都成了蒙古人横行之所,至于河北的塘泊地带,那么多大豪们当作退路的所在也受蒙古人的威胁。 豪强们一方面按着惯用的套路,急速离开战火纷扰之地,避往水泽深处。另一方面,每个人都会焦虑异常地盘算,接下去,该怎么办。 在这上头,有些人的反应很敏锐。比如掌控飞狐口军堡的蔚州人赵瑨,就公然对部下们说:“大兵压境,不降何待?” 然后他就投降了蒙古人,听说如今随着成吉思汗的本队行动,混了个百户当当。 然而更多的人,还没想到这些,就算想到了,也还犹豫。 毕竟大家都是谙熟中原衣冠礼乐之人,是想过一点正常日子的。忽然就要依附黑鞑,去草原上茹毛饮血,有点突然…那是万不得已的考量,眼下来说,似乎也还有点不甘心。 所有的人都在盘算;所有的人都没主意;所有的人都携家带口、心急火燎地往塘泊地带狂奔,以求依托水泽的掩护暂时避过大难;所有的人又心底里怀疑,这片茫茫水泽真能阻遏蒙古军的行动? 退一万步说,就算蒙古军不愿在水泽纠缠,众人避过了一次,又怎可能长久呢?蒙古军既然成功地突破了燕山防线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蒙古大军每一次南下,都会经过此地,众人该怎么应付? 无论多么才干杰出的地方豪强,遭逢此等巨变,栖栖遑遑之态都没法避免。 直到前天深夜,就在这些豪强人物狂奔入塘泊地带的同时,杜时升带了几个亲信,又拖着徐瑨这个地里鬼到处奔走,往各处隐蔽的水寨传递消息。 杜时升并非多么出色的纵横家,也没什么出众的口才,他直接便说了一个消息。 这消息是,郭宁将会诱导蒙古军的主力,使之改变行军路线,转而从塘泊地带的西缘,也就是人丁更稀少的保州、蠡州南下。也就是说,藏在塘泊地带的那么多人,只要缩头不出,那么这一次是安全的。 闻听这个消息,不少水寨的首领立刻喜笑颜开,不少人连连称赞郭宁的恩德,说事后一定会备厚礼重重地感谢。 但也有人在欢欣之余,立即追问道,郭郎君何以如此高义?郭郎君这么做,他能获得什么? 对此等人,杜时升接着又说第二个消息。 中都朝堂上的政争,随时都会图穷匕见。而无论是尚书左丞完颜纲,还是尚书右丞徒单镒,乃至那些曾经得势而又失势的政治团体,共同的观点就是,当今的大金皇帝不行,得换人,得立即换人。 而此时此刻,一度得到了完颜左丞的支持,与徒单右丞也有暗中往来,先帝的兄长、诸多皇族中最有资格继承皇位之人,判彰德军节度使,升王完颜从嘉这个人…掌握在郭宁手里。 我家郭郎君将会在塘泊地带的预设战场打退蒙古军追击的偏师,在升王面前展示一下军威,然后… 啊,失言了,失言了,然后怎么样,乃是机密。 如果各位首领没兴趣参予其间,那就不要多问了。 但以诸位的眼光,才能,是不是可以自己判断一下呢? 女真人已经这副鬼样子了,你想一想又如何? 千载以前的大争之世,有个商人在别国的国都看到了当作人质的闲散王子,于是大喜说,奇货可居。 这个商人后来由此飞黄腾达,执掌一国的权柄,名留史册。而此后那么多的朝代兴替,多少人凭此途径崛起? 曹操知道么?高欢知道么?宇文泰知道么?李渊知道么?朱温知道么? 诸君麾下都有实力,而郭郎君手里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帝室宗王。郭郎君自己,又已经和徒单丞相密切往来,达成了一些协议…嗯,真不能再说了,各位考虑一下。 不过,军情紧急,我杜某人不能多等哦。 请:wap.shuquge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合众(下) ,扼元  战场上渐渐变得空旷,大多数将士都去了鸭儿寨方向,依托着船只和木筏,立营休息。 将士们再怎么激动、喜悦,毕竟两日长途奔走厮杀,耗尽了体能储备。 所以骆和尚带领援兵到达以后,都顾不上与郭宁谈说,赶紧调度人手帮着立营,让参战的将士们坐下,躺下,吃喝点什么。 另外,还有许多受伤的将士们需要救助。虽然蒙古人遭郭宁两次算计,始终都没能全力对敌,但他们始终都是极其凶恶善战的狠角色,不断发起反扑,给郭宁所部造成的死伤也很惊人。 没过多久,第一批立起的帐篷里面,便摆满了重伤员,有专门的医官负责救治。轻伤的将士们自己包扎包扎,裹些草药,还是和本部的同袍们待在一起。 胜利的喜悦褪去后,将士们也难免沮丧。 毕竟除了少数天生凶悍之辈,没有人真的会喜欢战场。那种环境里,到处头颅掉落,胳臂斫断,肺脏和肠子流淌一地,到处都是血腥气和脏器破损的恶臭。死的是敌人倒也罢了,但也免不了目睹兄弟袍泽的惨状。 这时候,将校们的鼓励是很重要的。 那些出身高贵的名臣大将不会想到那么多,但郭宁是扎扎实实从底层起家的,在这上头不会疏忽。他在一处处帐幕间穿行,挨个抚慰将士们,几乎逐一指点着每个人的名字加以夸赞,承诺战后的提拔和厚重赏赐,有时候开些武人们爱听的粗鲁玩笑。 有将士拿出战场上的缴获向郭宁炫耀,郭宁也饶有兴致地一一看过,还拿出了自己惯用的铁刀,换了柄西夏制作的短剑。 一住http://m.9biquge 也有人担心地询问郭宁伤势如何,郭宁便把自家身上包扎好的伤处给伤员们看,又问他们,清洗伤口的酒水还有么,这上头可千万别犯糊涂,该进伤口的,万万不能进嘴。 靖安民来得匆忙,这时候却忽然不急了,带着他的几名亲信部下,一直跟在郭宁身后。 守寨提控马豹一向性子急躁。他很快就不耐烦了,以眼神催促了靖安民好几回,靖安民只作不知。 待到郭宁差不多忙碌完了,找了处空帐子歇息,靖安民在一旁落座,依旧不语。 过了会儿,杜时升笑眯眯地进来,捧了碗汤饼,坐在一旁慢慢享用。 靖安民的经历官郝端看了看杜时升,笑道:“我刚才探看了下前头战场,蒙古人死了有两三百,粗略估算,受伤撤走的还有五百人。” 马豹连连点头:“数月不见,郭郎君的勇猛如旧。这样的大胜,近年来可少见的很了。缙山那边数万人规模的大战,恐怕一场下来,给蒙古人造成的损失也不过如此…” 杜时升正吃着汤饼,闻听冷笑一声,把碗一搁。 “诸位早都见过朝廷兵马的作派,还说什么缙山的大战?自从野狐岭失败以后,朝廷的野战精锐一时丧尽,缙山那头哪怕驻军数万、数十万计,也没有与蒙古野战的胆量…他们只敢坐守关隘,可关隘也没能守好!如今蒙古军打穿了燕山,眼看就要纵横中原河北,完颜纲又有何作为?朝廷中枢又有何应对的办法?” 马豹待要再说,靖安民摆手止住。 因为郭宁是昌州乌纱堡的正军出身,就在数月前,他的名声也还局限在底层的小股溃兵之中。所以如马豹这等在北疆镇戍军中有资历的军官,会下意识地低估他,认为他依靠的只是匹夫之勇。 那可蠢极了。 靖安民一向都关注郭宁的崛起,适才跟着郭宁,他又注意到了很多。 虽然新获大胜,但郭宁并不松懈。他在看望伤者的同时,安排了往水泽深处布置哨探,远达数十里之遥;各部兵马的宿营地点显然早有一定之规,严整有序;李霆等将校抽空和郭宁碰过了头,安排了今晚的值夜、守备兵力;负责打扫战场的人手也和辎重队约定了交接的方式。 靖安民看到的有这些。他知道,自己没有看到,而自然而然有序运转的,从军令到军政,从日常管理到后勤补给,还有很多。一支成熟可靠的军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郭宁能够取得这场胜利,靠的不止是个人的勇猛善战,更是这支他一手组建起来的军队。 这支军队,很不寻常。 寻常的军队,哪有连续两日长途奔走再连续作战的韧劲?寻常的军队,哪有面对可怕的蒙古人,还在以少对多的情况下,主动挑战的胆量? 郭宁为了组建起这样的军队,一定耗费了巨大的精力。 靖安民非等闲之辈。他也是溃兵出身,也知道要训练强兵,方能在乱世中自保。但正因为试着做过,他才更加了解,要做到郭宁这程度,须得克服多少难题。 当日突袭胡沙虎所部的时候,郭宁还只是草莽间的豪杰。但现在的郭宁,已经成了手握强兵的有力人物,是能够带领军队打胜仗的将领。 他确实有资格站到更大的棋盘前头,而他所提出的这个计划,也确实是塘泊间的豪强们翻身的好机会。 但是,有些话,还是得说在前头。 靖安民思忖着,慢慢地道: “六郎今日的战绩,超乎常人想象。若我靖安民在朝廷当权,只要不傻,一定拿着高官厚禄不要命地砸下来,务求六郎为我所用。然而,为朝廷效力是一回事,插手朝廷中枢、控制皇帝是另一回事。” 说到这里,靖安民用怀疑的目光先看看杜时升,再转向郭宁:“大金疆域万里,拥兵百万,数十年来帝位传承,君臣体制完备,又有数百万的女真人为其天然的后盾。就算敌不过蒙古人,大金也是居天下之中的大国!六郎真以为,手里劫持了一个宗王,你就可以撬动朝廷的大局?” 郭宁轻笑了两声。 “我们为什么要急着撬动朝廷的大局?” 靖安民立即注意到了郭宁的用词,他心头一喜,随即又问道:“六郎的意思是?” 郭宁稍稍向前俯身。 经历厮杀之后,他的神色很疲惫,每个动作都懒洋洋的,好像提不起精神。但靖安民一点也不敢轻视,连忙也俯身向前。 两人凑到近处,郭宁看着靖安民满脸郑重,忍不住又笑:“朝堂上的局势,进之先生应该已经对你说过了,无论有没有我们插手,中都城里的几方势力,都已经势同水火。既如此,我们先顺水推舟,混水摸鱼。其它的事,一件件地慢慢来,急个什么?” 靖安民放心了些,连忙点头。 但他骨子里也是桀骜大胆之人,随即又有些失望:“慢慢来?慢到什么程度?” 郭宁微笑:“此事非同小可,若只有你我二人参予,非得慢慢来不可。如果苗、张二位愿意相助,很多事就能快些。” 第一百一十六章 规矩(上) 扼元玉帐初鸣鼓第一百一十六章规矩靖安民愣了一下,这才想到,苗道润和张柔两人迟迟没有出面。 实在是郭宁话语中蕴含的蓝图过于宏大美好,靖安民半日里一直在思前想后,有些昏沉,竟没注意这一茬。 如今在塘泊中避难的豪强势力,除了郭宁,便以苗道润、张柔、靖安民三人为首。苗道润宽厚有威,张柔精明强干,善于抚接,靖安民是溃兵领袖,谙熟军务。三人携手进退,在涿、易、定三州的范围内,全然架空朝廷,俨然独立政权。 此前郭宁派了杜时升在塘泊内奔走,意图说动的目标也只是这三人。不止因为他需要依靠三人的实力与蒙古军对抗,也因为接下去的大事,眼光不足不行,胆量不足也不行。唯有这三人,才是实力、眼光和胆量兼备的有力人物,可堪与郭宁携手。 不过,当下的靖安民还只是控制一州的豪强,此番眼瞅着就要插手大金朝堂的博弈,难免思绪纷乱,一时失了计较。 他慌忙站起身来,皱眉道:“苗老哥和张柔两个,难道出了事?不成!不成!六郎,咱们得赶紧派人探查!” 郭宁却不急躁,只问道:“却不知,你们三位此番来援,事前是怎么安排兵力的?” 靖安民随口答道:“我率部居中,增援鸭儿寨;苗老哥在左翼,威胁鸡距泉的上游;张柔手中有支船队,遂在右翼湖泽,佯作包抄。三家各自出兵千人…” 郭宁凝视着靖安民。 也不知怎地,靖安民只觉郭宁的视线投在自己脸上,仿佛能够直透入里。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六郎,难道有什么不妥?” 郭宁提高嗓门,叫了一声:“倪一!” 倪一闪身入来:“在!” “你给安民兄讲讲,塘泊间的兵马动向。” “遵命。”倪一躬身应是,转向靖安民。 “靖将军,我军与蒙古军对峙的时候,三路援军齐至,迫得蒙古军退走。不过,兄弟们仔细探看过了,右翼的船队,纯系疑兵,船只上的兵员,或为老弱,或为头顶毡帽的草人。而左翼之兵,其实分为前后两路。苗将军所部千人居前,张将军所部在后,这两千人从芦苇荡里穿插近路,急速抵至蒙古军渡河的河滩,与之厮杀了一场。” 马豹立时叫好,郝端愕然,杜时升继续冷笑。 “胜负如何?”靖安民急问。 倪一稍稍躬身:“这却不敢妄言。苗、张两位,此时已经收兵,正在返程。到时候,靖将军直接问他们吧。” 郭宁摆了摆手:“出去吧。” 待倪一出外,郭宁似笑非笑:“说起对塘泊地形的了解,北疆人远远及不上本地的豪强。不过,终究此地是我选定的战场,我在周边颇曾用心布了些斥候。于是便发现,苗、张两位,原来是那么的勇猛善战。” “这…”靖安民也是领兵的老手,顿时有些汗颜。 他是看着郭宁神速崛起之人,深知郭宁的厉害,到了此时要参予大事,也愈发钦佩郭宁的胆略和手段。 但苗道润和张柔二人,显然并不满足于充当被郭宁召唤来的援兵,他们在增援的同时,玩了一手虚虚实实的小伎俩。从而以倍数的力量,迫近正在渡河退兵的蒙古人,来了个半渡而击。 很显然,就算四人的合作达成,苗道润和张柔也不希望郭宁凭借武力优势凌驾于他人。无非是和蒙古军厮杀一场,郭宁能做到,苗道润和张柔也一样能做到,到了升王殿下面前,大家各有说头。 问题是,如果他们安排在左翼的那支疑兵被蒙古人提前发现,则蒙古人必定以为郭宁的实力有限,拖雷绝不会轻易退兵,双方接下去还得厮杀。 计谋不成,郭宁所部承担风险和死伤。计谋若成,苗道润和张柔所部打一场漂亮仗显身价… 郭宁是聪明人,都看在眼里呢。 有些事,一而再,再而三,这可就不够厚道了。 靖安民与郭宁一样,都是河北地界的外来户。两人同是溃兵出身,比其他人更清楚己方面临的敌人多么凶恶可怕,于是在同袍之谊上头,倒比这些地方大豪要讲究些。 “咳咳…”靖安民只觉尴尬异常。 他干咳了两声,返身落座,同时向郝端投了个眼色,示意郝端出来打岔。 结果郝端却被杜时升缠着了,在一旁不知谈些什么。 而郭宁摇了摇头:“安民兄,不必介意。” 他这一天喊打喊杀了无数次,到这会儿还不停的说话,嘴唇都快干裂。 取了水袋咕咚咕咚喝了两口,他才继续道:“咱们这些存身塘泊渊薮之人,都是化外之民,早就不再忠于女真人的朝廷,也不讲究儒生那套规矩。咱们只谈实利,干脆利落。无论什么事,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就可以去做。发现有困难,有风险,那就算计一下再做…哪怕彼此算计,也无不可。但归根到底,既然大家携手,就是为了共同的大利。只要最终能拿到手里,就是好的。” 郭宁笑了笑,问道:“安民兄,你说呢?” 靖安民沉吟了半晌,慢慢地道:“局势如此险恶,长久困居一地,难免途穷。大利什么,我倒也不敢多想,但这总是一条新路。六郎,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我久闻你的名声,信得过你的人品。你说这条新路值得走一走,那我便跟着走一走。” 郭宁看着靖安民,颔首道:“只有一桩事。” “但请讲来。” “是我想到的路,也是我当先去走,安民兄愿意跟着一起,那就得按我的规矩办。” “什么规矩?” 郭宁想了片刻。 郝端和马豹俱都打起精神,杜时升东拉西扯几句,两人竟不理会。 靖安民也耐心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郭宁叹气道:“不瞒安民兄,一时间竟没有想好。不如这样,该有什么规矩,你我慢慢商量。商量妥了,你我一起照着办。如何?” 靖安民哈哈大笑:“好!” “既如此,你我一言为定。” 两人举掌相击。 这时,倪一又转入帐中禀报,原来是苗道润和张柔两人挥军折返。 郭宁和靖安民两人一同迎出去,才知道为什么倪一不谈胜负。 毕竟蒙古军强悍异常,虽然新建的附从千户有所损失,本部精锐犹在。苗道润和张柔两人骤然从芦苇荡中杀出,初时占了些便宜,结果鏖战的时间稍久,蒙古人的蛮勇性子完全发挥出来,苗、张所部立时不敌。 两军连忙退回水泽深处,途中遭蒙古军猛烈追击,一路上损兵折将,抛下百多具尸体,伤者更有数倍之多,全靠着熟悉地形,才甩脱了敌人。 死者当中,有苗道润的亲侄儿在内。这个侄儿文武双全,一向很得苗道润的看重,此番战死,苗道润的脸色便很难看。 他正想再与郭宁多说几句,甲胄散乱、有些狼狈的张柔排开队列,来到郭宁面前。 张柔和郭宁头一次见面。但靖安民还没介绍,他便深深地行礼:“唉,郭郎君,适才战事不利,颇丢了我军的威风!都是我擅作主张,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低估了蒙古人!惭愧!惭愧!” 张柔的年纪与郭宁差相仿佛,但相貌极其英俊。看他策马于军中时,眼神冷峻,但这会儿开言,忽又显出带着孩子气的真诚,让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没法质疑他的诚意。 郭宁上前几步,挽住张柔的臂膀,笑道:“无妨的,无妨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两位能来援助,郭某深感盛情…走,咱们先去见见升王殿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规矩(中) ,扼元  至宁元年七月,蒙古大军第三次攻金。 成吉思汗先破宣德州、德兴府,猛攻居庸关北口数日,随即沿桑干河向西,取道蔚州,翻越群山,绕行广灵、灵丘、飞狐等处,直入紫荆关。 金国守军虽然与蒙古鏖战多年,却始终不能适应蒙古军全不考虑退路的大胆迂回战术,处处留兵则处处不敌,一点被破则全线被破。随着燕山沿线的多处要隘转眼易手,蒙古大军势若汹涌浪潮,涌入河北、中原。 此时囤积数十万重兵的所谓缙山行省,也已崩溃。随着成吉思汗以勇将哲别和近侍札八儿火者率领精锐直趋居庸关南口,原本据守居庸关北口的诸多乣军、飐军纷纷投降。耗费了偌大精力构建的防御体系就此不存,金军主力急速回撤,逃奔中都大兴府。 蒙古军所向之处,如入无人之境。金军野战则全军俱殃,城守则阖城被屠,短短十余日内,河北东西路、中都路的上百军州全都摇摇欲坠。 这是去年、前年两次失败后,朝廷遭受到的第三次痛击。这一次,是直捣脏腑的痛击! 而在这十余日内,朝廷面对此等险恶局势,迟迟未能作出适当的应对。反倒是诸多政治势力以此为契机,展开了对政敌的猛烈攻讦。中都朝堂上的政治冲突一日甚于一日,一如中都城外的军事危险一日甚于一日。 徒单镒在仆从的搀扶下,从肩舆下来,慢慢地往自家的马车去。 距离车驾数十步外,好些地位较低的文武臣僚彼此对视着,有人想要前去询问情况,却又不敢打扰徒单镒。 这位尚书右丞是三朝老臣,位望极尊,素以足智多谋着称。此前两次与蒙古军的战争中,他都提出过极具针对的建议,所以许多人都希望,这一次徒单镒还能有所谋划,进而拯救时局。 可是… 徒单右丞的脸色,实在很不好看啊。 徒单镒注意到了同僚们盼望的视线,拍了拍仆从的肩膀,稍稍止步。 不少臣僚连忙上前几步,徒单镒却不看他们,转而回头,眺望宫阙。 这几天的气候与平时相比,透着说不出的奇怪。本该是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的时候,可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是阴天。浓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化为苍黑色的阴霾,几乎掩住了丹凤门顶端的飞檐。 而丹凤门深深地门洞以内,沿着千步廊到应天门,再到后来重重宫殿,好像都被某种沉晦阴暗的东西慢慢吞噬着,那些本来金碧辉煌的建筑,一点都不见光灿,只有毫无生气的灰色。 徒单镒叹了口气。 他松开手,一份密密写满小字的奏章飘落地面。仆从们正忙着把马车牵到近处,又有随从自车辕上跃下,谁也没在意小小的字纸,瞬间就往上头踩了好几脚。 他年纪大了,恢复得慢,脚伤一直没好,上车的时候明显费力。车厢里的人连忙探出臂膀,将要搀扶。 徒单镒没好气地拍开那人的手,那人却笑吟吟地继续凑上来,终于还是把不情不愿的徒单镒扶持上来,又殷勤排布软垫,让老人坐定。 车驾粼粼起行,过龙津桥,转而向东,到开阳西坊再向北,沿途道路时常拥堵。 那是警巡院和武卫军的下属们,正忙着驱赶先前进城的败兵,试图让他们驻扎到北面金口河、车厢渠一带的军营。尚书省也有官员在沿途叫嚷,说在军营安排了酒肉赏赐。 然而败兵们并不听从,他们下意识地觉得,天子脚下,厚厚的城墙之内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笑的是,与此同时,又有不少城中高官贵胄派出车马,载着他们的家眷亲戚出城避难。里里外外的人拥堵在一起,竟使宽阔的街道水泄不通。喝骂声,哭喊声,吵闹声此起彼伏。 短短两里多的路途,走了许久。 车上谁也没说话。 徒单镒本以为,对面的年轻人会问一问适才自己与皇帝奏对的结果,可是年轻人始终不问。老人深知,这是因为年轻人根本就对皇帝全无指望,不止这年轻人,中都城里稍许有些眼光的人,都对皇帝没什么指望了。 于是徒单镒叹了口气。 “晋卿,我要你去盯着那头恶虎,你却给我盯出这么大的事来。” 坐在徒单镒对面的移剌楚材面露歉意,深深地躬身下去:“老大人,蒙古军大举入寇,才是大事。大事迫在眉睫,容不得耽搁,请老大人莫怪楚材擅自决断。” “眼光、手段,晋卿你都是有的。但是,你本来可没有擅自决断的胆量,更没有支撑你擅自行事的实力…或许,那条恶虎极其凶猛,给你壮了胆?又或许…” 徒单镒的眉眼间,深沉的忧虑一闪而过:“晋卿出外数月,看到了什么?你是觉得,当前时局已经崩坏至此,所以,人们都可以不讲规矩了吗?” 移剌楚材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老大人,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有朝堂上的考虑;底下持兵戈厮杀的武人,有武人的考虑,有时事发仓促,实在不容四平八稳地慢慢盘算,所谓的规矩,便只有稍稍搁置。另外…楚材确实觉得,该到快刀斩乱麻的时候了。” 徒单镒沉吟片刻。 他忽又问道:“既然这阵子,是你陪着升王,那么,在你看来,升王如何?” 移剌楚材待要回答,徒单镒追了一句:“晋卿,我要听实话!” 过去十数日里,郭宁等人在塘泊深处向东行军,沿途不断聚合人众,整顿武力。 被挟裹在部伍中的升王却终究是金枝玉叶,居高临下惯了。他对那些河北豪强人物的怀柔,一时间并没看到什么效果,相关的军务,他更加插不上手,只能坐视着郭宁等人的力量如滚雪球般不断膨胀。 饶是如此,升王却也有桩好处,使移剌楚材也不得不赞叹。 移剌楚材坐直了身体,郑重地道:“才堪中人,无可称道之处。然而,颇能隐忍,颇知谦退…或可负重也。” 徒单镒哈哈一笑:“大金国的宗室就算屡遭催折,至少还有数百人可供挑选。升王才堪中人,也能入晋卿的眼了?” “老大人,这就够了。新君即位之后,只需垂拱。朝堂中枢有老大人坐镇指挥,与蒙古人的厮杀,也会有确实可战的武人出面,朝局至此就能底定…其它还有何可虑?” “焉知某些人,不会坏了规矩?” “老大人,这次参予迎奉升王的,并不止郭宁一人。” “你是说?” “那郭宁虽是恶虎,却也有自知之明,并不敢独揽。所以,先后拉拢了定州苗道润、易州张柔、涿州靖安民三人。这三人,都有实力,足以与郭宁分庭抗礼。何况,中都内外,也有豪杰,老大人出面振臂一呼,必然应者景从。” 说到这里,移剌楚材俯身向前:“朝局一定,该有的规矩自然就有了。待到新君即位,召集各地的统军大将入中都勤王,谁敢有非分之想?谁又有那力量?” 徒单镒往后靠了靠,让衰老的身体陷在软垫里,低声笑了起来:“晋卿啊…” “老大人?” “你有长进。” “老大人谬赞了…”移剌楚材摇了摇头,看徒单镒的神色没什么怒气,于是鼓起勇气,低声道:“这样一来,只差一桩难处…” “没有难处了。”徒单镒截断了他的话。 “什么?” “败坏规矩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做。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们眼前,并没有难处。” 徒单镒精力不济。他靠在软垫里,立即就恹恹欲睡,说话的声音愈来愈轻。 移剌楚材完全不明白徒单镒的意思,想要叫醒这老人,问个明白,却听徒单镒喃喃地道:“升王就升王吧,眼下…唉,不挑剔了。你现在出城,让他动作快点。” 移剌楚材心中一凛:“是。” 第一百一十八章 规矩(下) ,扼元  大定十年的时候,朝议决卢沟以通京师漕运,使诸路之物可径达京师。 于是动用千里内民夫,并以百官从人助役,自金口疏导卢沟水至中都城北入壕,而东至通州之北,入潞水。然而由于金口地势高峻,卢沟水被导向东流以后,沿途奔流漩洄,啮岸善崩,到了下游,又泥淖淤塞,积滓成浅,不能胜舟。 到了大定二十七年,通玄门外的金口闸被重新封闭,为了以防河水暴涨,又在水闸左右修建营垒,调射粮军据守,还额外增设了埽官廨署,以置埽兵。 此后数十年,金口闸一直安然无事,而这一带的营垒,随着北方军事压力的不断增加,被转隶于武卫军下属,用以屯兵。 此时率领武卫军一部驻扎此地的,便是权右副元帅胡沙虎。 这几年来,胡沙虎起起落落,仕途不顺,又因为横暴的名声在外,被很多人当成是粗鲁武人。其实他入仕很早,在朝中的资历非常深。大定八年时,世宗皇帝的皇太子允恭尚在,胡沙虎年方十岁出头,就做了皇太子的护卫,后来升任太子仆丞。当时徒单镒只不过是个穷措大,而完颜纲还没出生。 非要说起来,章宗朝的权臣胥持国当过太子司仓,资历倒和胡沙虎差不多。 不过,太子早逝,后来登基的章宗皇帝乃是太孙,虽然待父亲的旧臣尚属亲厚,但毕竟隔着一层。胥持国擅于经营,扶摇直上,而胡沙虎则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遭人弹劾,蹉跎许久。 但胡沙虎的性子真是执拗异常,越是因为横暴、张扬的作派遭人敌视,他就愈是要横暴给你看,张扬给你看。 此刻他名义上率武卫军五千屯驻此地,实际上算上自家的私兵和这段时间招募的傔从,兵马规模足有一万。 一住http://m.9biquge 听说皇帝遣使来军营传话,胡沙虎立即将这万人动员起来,摆出了十足十的威风。 此时,从高坡顶端的大厅到辕门,整条回旋环绕的道路上,每隔一丈就对立有两名身披盔甲、手持弓刀的高大甲士。甲士的数量合计将近千人,甲士簇拥下,又有钤辖、都将、中尉等军官数十人,着鲜明甲胄,侍从左右。 此等威武雄壮的模样,正是胡沙虎希望皇帝特使看到的。 按照胡沙虎的猜测,如今缙山那边连遭惨败,居庸关都丢了,那么行省缙山、负责军务的完颜纲必然讨不了好去,术虎高琪那个只会紧跟完颜纲的,也必然灰头土脸。 如果按着这些年来朝中宰执人物起起落落的规矩,完颜纲必定要担责去位,而地位仅次于完颜纲的宿将胡沙虎,很有资格全面接掌对蒙古的作战。 前两天听说,朝中在商量着,要调动地方强兵回京师勤王。然而,河东那边的元帅右都监蒲察阿里亲领骑兵五千,驰援中都,半路上正撞着蒙古军的主力,一顿好杀,尸横遍野。 这样一来,朝中议论调动的,就只剩下了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所部。 完颜撒剌是胡沙虎的老熟人了,当年胡沙虎为山东两路兵马都统,提兵伐宋的时候,完颜撒剌身为定海军节度使,乃是胡沙虎的副手。 他与胡沙虎的关系,就如术虎高琪之与完颜纲。如果完颜撒剌入朝,则胡沙虎的地位必定要水涨船高。 或许,这个讨论的关键,就不在完颜撒剌,而在我胡沙虎? 每次想到这里,胡沙虎总是心痒难耐。 当日完颜纲拉拢胡沙虎,是为了凭借胡沙虎,来对抗亲近右丞徒单镒的中都各部领兵官。但胡沙虎从没把自己当作完颜纲的下属,若有腾升而起的机会,怎能放过? 完颜纲如果要做挡路的石头,一脚踢开便是。 这几日里,胡沙虎为此颇下了些功夫,也遣人往中都城里熟悉的贵胄走动过。 随着战局的不断恶化,胡沙虎的心情却越来越好。他希望皇帝的特使能给他带来好消息,让他的心情更好些。 于是,胡沙虎摆开勒隆重的架势迎候皇帝特使。 而当皇帝的特使离开,胡沙虎返身回到厅堂,脸色铁青,仿佛将欲噬人的恶兽。 期望和现实的差异竟然如此剧烈,实在叫人无法承受;这背后的道理何在,更叫人不能理解。 “你们都听见了?”他咬牙问道。 众将校个个俯首,无人敢答。 “完颜安和这厮,竟敢这样骂我?区区一个近侍局奉御,要不是仗着完颜纲,哪有资格站在我面前说话?他这个膏粱子弟,连马都骑不好,竟敢说我止务驰猎,不恤军事?” 原来此番被皇帝派来的特使,竟然便是完颜纲的长子完颜安和,而他带来的皇帝口信,并非加官进爵,也并非慰勉,而是毫不留情面的痛斥。 完颜安和在陈述皇帝口信时,那种蔑视的神态,那种贬低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刀,一刀刀地扎在胡沙虎的心口。 而更可怕的是,皇帝的口信里,竟然是在催促胡沙虎尽快赶赴前线,与蒙古军正面对敌? 这怎么使得?这不合规矩! 胡沙虎在厅堂里来回地走,不知道走了多少圈。 数十名将校垂首随侍,不敢言语。 过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厅堂外头,有人气喘吁吁地奔进来。 来者作仆役打扮。有亲信认得,这仆役的主家,便是近来胡沙虎暗中笼络,厚赠了金山银海的大宦官、内侍殿头李思忠。 胡沙虎勉强颔首,问道:“怎么回事?” 那仆役磕了个头,禀道:“今日完颜左丞正与皇帝商议军情,本来无事。恰好徒单右丞入见,还携了奏本,说前线军情如此,须得集合宿将、集思广益,断不能把存亡系于一人云云。结果完颜左丞大怒,两人争执了几句…咳咳…也不知怎地,就提到了纥石烈元帅,结果皇帝大怒,扔了徒单右丞的奏本…待徒单右丞离开,完颜左丞便向皇帝说,术虎高琪所部连遭败,纥石烈元帅这样的重将,还是去往前敌更好。皇帝当即应允,还说,纥石烈元帅总是飞鹰走狗地荒唐,也该为朝廷做点事了!” 随着他絮絮叨叨的言语,胡沙虎额头的青筋慢慢绽起,整张脸则慢慢地发紫。 “我知道了!”他摆了摆手:“你去吧!” 那仆役又磕了个头,退下了。 胡沙虎在厅堂里继续兜圈子。 厅堂旁边,有个鎏金砌玉的鹰架,架上停了一只尾羽纯白而两翅作金黄色、极其神骏的海东青。这是胡沙虎极其喜爱的,无论他到哪里,训鹰人都带着鹰架,跟随在侧。 胡沙虎探手过去,慢慢地抚弄着海东青。那鸷鸟被训得熟了,咕咕地叫了两声,也不躲避。 下个瞬间,胡沙虎忽然手掌发力,紧紧地扼住了海东青的咽喉。海东青凄厉嘶鸣,巨大的翅膀猛然张开,疯狂地扑腾,而锐利的爪子狠狠撕扯,几下就撕破了皮制的护臂,在胡沙虎的手臂上扎出了一道道深刻的伤痕。 白色和金黄色的羽毛腾空飞舞,鲜红的血顺着胡沙虎的手臂,流到手肘,再滴落地面。 胡沙虎面色如铁,既不松手,也不躲避。 一直到海东青的动作停歇,翅膀和利爪都无力地垂下,胡沙虎才将之掷落地面。 他浑若无事地甩了甩受伤的手臂,返身落座,冷笑道:“完颜纲这狗东西打输了仗,竟不让位!皇帝竟然信他…也是个蠢货!”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得失(上) 十天前,郭宁在鸭儿寨击退蒙古追兵,并对着蒙古使者公然宣示自家的汉儿身份。他那段话语,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但许多将校们却都觉得霍然开朗,又激动又兴奋。 比较有见识的人,当天就彼此窃窃私语,摩拳擦掌。哪怕是一些懵懂的,也开始感觉到军中的气氛,同伴们的心气明显不同了。 随后郭宁与苗道润、张柔等大豪聚会,随即拿出了拥升王入中都的计划,意在藉着蒙古入侵的机会,攫取朝廷权力。这个计划轻而易举地打动了闻风而来的河北大豪们。 大豪们本来也都是胆大妄为之人,更有许多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他们各自手中都有实力,困居河北塘泊,哪里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无非搏一铺而已,输了也不损失什么。如果有所收获,那可是泼天也似的大利! 待到郭宁引他们拜见了升王完颜从嘉,又有移剌楚材这个右丞相徒单镒的代表从中斡旋作保,于是人人踊跃,纷纷动员力量,沿途加入。 短短数日之后,战兵总数不超过两千五百人的安州义勇便不再是主力。 取而代之的,是规模如滚雪球一般地迅速扩张,战兵数量将近六千的河北义勇。算上随军行动的老弱妇孺,其总人数超过一万,战马不下千匹,沿途挟裹的大小船只超过三百艘。 就连郭宁本人,事前都没想到能有如此声势。 这支庞大的队伍,沿着东西向绵延的塘泊地带迅速行军,用了十天时间,不断穿越湖泽间的复杂地形。 郭宁本人亲自领兵为先导,他在馈军河营地收拢的全体部属俱都随行。一路上碰到州县、军寨,便毫不客气地勒索粮秣物资,随即大摇大摆地快速越过。 这一日傍晚,他带人越过了霸州益津关,即将接近信安县。 塘泊地带屈曲九百余里,到了这一带,受到易水和滹沱河两面的约束,南北之间狭窄了许多。郭宁等人已经刻意沿着水泽间人际罕至的偏僻道路行军,但路上却撞见了愈来愈多的逃难百姓。 难民们有些三五成群蹒跚而行,有些在路边或躺或卧地休息,有些则分散在池塘和林地里仔细搜索,试图捞鱼或者捡拾果实、芡子等用来果腹的东西。 如果仔细分辨,可以发现他们个个都面黄肌瘦,而且大多数都是老弱。除非聚集到数十人以上规模的大股队伍,否则简直看不到壮年男子身影。 杜时升便是信安县人。他虽然离乡数十载,却依旧关心,于是立即策马过去询问。 过了一会儿,他把马鞍旁挂着的褡裢扔下地。褡裢落地后散了开来,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一些烤饼、杂果等食物。百姓们立即聚拢过来,狂喜地瓜分了褡裢里的食物,有人转而盯着郭宁等人,眼里露出极其渴望的神色。 郭宁看了看杜时升。 杜时升苦笑两声。 “有多的干粮,再给一些吧。”郭宁对同伴们道:“我们抓紧赶路,今夜要到信安,不能耽搁。” 当下傔从们七手八脚地又凑了两个褡裢的食物,交到杜时升手里。 郭宁带着骑队们继续前行。策马走了大半刻,杜时升才从后头赶上来。看起来,散发粮食的过程并不顺利,大概是有人哄抢的缘故,他的衣袍都乱了,好像发髻还被人扯过。 “那些百姓,都是进之先生的同乡么?”郭宁问道。 “他们的村落,距离我家乡不过二十里。” 杜时升叹了口气:“蒙古人的力量还远远没有延伸到此地,这些百姓,都是被本县的官吏逼入水泽中的。县中官吏说,蒙古军即将杀来,各地都要据城而守,于是打着和籴的旗号,抢走了他们全部存粮,却不容他们进城避难…所以只能逃亡塘泊,试着捕鱼捉虾,熬过这一场。” 说到这里,杜时升忽然发怔,大约是想到了自家宗族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他又叹一口气。 “世宗、章宗皇帝之世,河北素号升平富庶,只河北东西两路,就有户口二百余万,占了整个大金国户口数的四分之一。无论农业、纺织、陶瓷、矿冶俱都繁盛。” “然而到了明昌、泰和以后,朝廷政争不断,财政濒临崩溃。为了维持局面,各级官衙对河北、中都各地的搜刮一日紧似一日,可偏偏撞上水旱蝗灾不断,地方上的官吏又多胡作非为,乘机压榨。于是民心一摇,盗贼蠭起,十余年麋沸不息。” “待到北方边疆日趋窘迫,本来作为金军骨干的女真人死伤惨烈,士气低靡。此时朝廷竟以为,军队缺乏战斗力,是因为女真人田少,不足以养家糊口,于是再度括地予女真人。结果…” 杜时升连连摇头:“大金的括地手段之酷烈,胃口之贪婪,简直亘古以来未有。女真人的猛安谋克本就在河北、山东坐拥三千余万亩土地,占到地方垦田的三分之一,而承安年间,宰执完颜宗浩主持括地,所获又达三千余万亩,超过朝堂计划的四倍。也就是说,河北汉儿的户口、人丁将近女真人十倍,却只拥有三分之一的土地,其中还要扣除大量的官地…而他们承担的赋税,杂税,一县就超过五千余万钱!每次征发壮丁打仗,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一个都逃不了!” “如此一来,百姓还能活么?自古以来,哪有朝廷将百姓逼迫到这种程度的?将百姓逼迫到这种程度的,又哪里还配称为朝廷?” 杜时升说到这里,怔怔地呆了半晌,才慢慢地道:“郎君,我早年在胥丞相门下奔走,你是知道的。女真贵人们都说,胥丞相是奸臣。我也眼看着他门下的官吏们一个个搞得灰头土脸。可他们是在想尽办法去治水、去变更钞法、税法,他们是想替大金续命啊。女真贵人们不乐见此举,如之奈何?” 杜时升此时策马所经之处,乃是与塘泊交错的人工林地。 当年宋辽对峙,宋人在塘泊之间密植榆、柳、桑、枣等树,所植树木中通一径,仅能容一骑,用以限制契丹人的骑兵。百数十年下来,树木日益繁茂,合抱之木交络翳塞。 骑队走在其间,树影浓郁,光线黯淡,还没有风,闷热难当。 他说着说着,前头一条横贯过道路的虬枝直压过来。郭宁反应很快,立即探臂过去,将他的肩膀猛往下按,他也下意识地矮身伏下,这才没有撞破脑袋。 他直起身子,心有余悸地往后看看,又转向前头。 策马走了一段,杜时升又道:“早年我在中都,当街大喊天下将大乱,世人或者觉得我妖言惑众,或者以为我疯了。其实,我是当真的。郎君,大金就要完了,百姓们已经厌倦,不,甚至是痛恨大金!咱们一路行来,看得已经越来越明白。所以…” 他终于咬牙问道:“我听说,按郎君原先的意思,是想去…想去山东?” 郭宁初次聚众的时候,曾与溃兵首领们商议下一步的去处。而那场讨论之后,郭宁从未再公开提及这方面的计划。 此时杜时升忽然说起,骆和尚嘿嘿笑了两声,李霆不露痕迹地催马上来,看看郭宁的神色。 “当时是这么想的。”郭宁颔首。 “郭郎君,咱们真要去中都趟那滩浑水?值得么?”顿了顿,杜时升又压低嗓音:“咱们直接去山东,不好么?” 请:wap.shuquge 第一百二十章 得失(中) 扼元玉帐初鸣鼓第一百二十章得失暮色渐渐深沉,队列前后,有将士点起火把,骑队的蹄声隆隆作响。 郭宁稍稍拨马,避在道旁。 杜时升也勒马停步:“有苗道润等人,足够扰动中都了!趁着蒙古人南下而朝廷大乱的机会,咱们直接去山东…或者,郎君你觉得有其它去处更合适么?哪里合适,我们就去哪里!” “这…” 郭宁尚未言语,杜时升有些急躁地道:“一开始劫持升王,不就是为了吸引蒲察阿里的援兵,进而调动蒙古军,保障咱们老小营的安全么?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可以及时抽身!” 他看郭宁仍不响应,打马靠到近处:“若卷进了中都那个大漩涡里…有些事就免不了要做。当年海陵王使徒单阿里虎弑熙宗,而世宗以完颜元宜弑海陵王。这些参予弑杀之事的,都是女真贵胄,到后来还免不了牵扯。郭郎君你若参予到这等事,我担心难免要遭反噬…纵然一时得利,最后恐怕所失甚大!” 郭宁沉思片刻,笑了起来。他把马鞭交到左手,腾出右手拍了拍杜时升的后背:“进之先生,你是自己人。” 闻听此言,杜时升神情一震,有些羞愧,又有些释然,随即深深地躬身行礼。 他投靠入郭宁麾下以后,从不提自家的亲眷故人,但郭宁其实是知道的。当日他在中都的大街上大放厥词,惊动了有司,专门勒令要严惩痛责。这一道命令下来,地方上难免层层加码,落到乡里,杜时升的父母妻儿,乃至不少亲族都受牵连,甚至出了不少人命。 杜时升逃出中都,却不返乡,而改名换姓,孤身一人躲在塘泊之间。不止是避祸,也有不敢、不忍面对亲族,不愿多想旧日痛楚的缘故。 因为预言了大金国将乱而遭横祸,更加触发了杜时升对朝廷的憎恶。 网址.9ique 当他受郭宁的委托,在中都暗中经营,并捡拾自家旧日人脉的时候,郭宁看得出他的愉快心情。 他不止为了自己重获用武之地而愉快。更多的,是真希望中都城里乱一乱,那些高高在上的女真贵胄,甚至那个女真人的皇帝,也不妨死一死。 所以,当郭宁告诉他劫持升王入京师的计划,这老书生不顾自己年过半百,不眠不休的在塘泊中奔走,竭力去说服各路河北大豪。原因很简单,郭宁把事情闹得愈是大,中都城里就愈是乱,那些可恶的人,死得就愈是多! 那才好呢! 有时候郭宁觉得,这老书生真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而一心一意只为大金掘墓的人。 然而,当局面紧锣密鼓地发展到这程度,满脑子都是搞乱中都的杜时升,忽然又想到了别的。 他想到,郭宁与徒单镒的合作中,最终要承担的角色。他想到,以郭宁大胆勇猛的作风,恐怕难免被人当刀子使一使。 一场大乱下来,这把刀子的结果会如何?魏晋之交的时候,那司马昭弑君,贾充尚且灰头土脸,何况成济? 看如今的局势,一伙人簇拥着升王殿下急赴中都,看似声势煊赫。可是,就算大事能成,谁是司马昭?谁是贾充?谁又是成济?以郭宁的力量,真的能掌控中都城里的局面,进而避免工具的下场? 朝堂上的老狐狸,哪有傻的?徒单镒从来就没有真正去招揽过郭宁,也没有特别限制郭宁,他几乎是在纵容郭宁以一个草莽豪杰的身份行事,这难道不是为了事后的切割么?切割以后,徒单右丞自然是清清白白的,郭宁呢? 杜时升瞬间想到了很多。 这数月来,杜时升亲眼看着郭宁是怎样一步步地营建起属于自己的势力。杜时升有强烈的预感,只要给这年轻人更多的时间,他有能力做更大的事业,既如此,有些事更要及时进退,没必要真把自己陷进去! 于是他最终决定,劝说郭宁不要趟这浑水。 这年轻人虽然出身于草莽,在判断时局上头,却有天生的才能。他是一头狡诈而凶猛的野兽,其敏锐程度超乎常人的想象。杜时升相信,郭宁一定能立即明白自己的意思,作出正确的选择。 杜时升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郭宁。 而郭宁慢慢地道:“山东是个值得落脚的好地方。但是,中都那边,也确有唾手可得的大利。所以,我打算先去一次中都,视情况作后继的安排。” “郎君,你…”杜时升一急。 待要再劝,郭宁抬手止住了杜时升。 他用马鞭轻轻敲打着鞍鞯,一下又一下,很有规律。 过了好一会儿,郭宁问道:“进之先生,在你看来,升王落入我们手中这件事,在中都城里是个秘密么?” 杜时升稍稍一愣:“我军行事,恰赶在蒙古军南下的当口,此时河北各地一片兵荒马乱,蒙古军横冲直撞,动向难测。各地的递铺、驿站体系就算尚未崩溃,也只能传递有限的军情。我以为,中都城里,短期内不会知晓升王的动向。” “你说的短期,有多短?” “离了信安,再往北去,就慢慢脱离了塘泊地带。接下去若往中都,须得顺易水下行,在直沽寨转入潞水,然后溯潞水上行,到武清、通州,最后入京师。这是漕运要道,朝中任一势力必定在此设有专门的眼线。也就是说,当我们到达直沽寨…” 杜时升掐指一算:“从今天往后,再过五天,朝堂上的大人物们就该知道了。” “所以,这五天时间里,在完颜纲的眼中,升王就是在前往中都的路上失踪了,或许死于蒙古军之手,或许死于乱兵、贼寇,但这和徒单右丞没有关系。” “没错。” “那么,随着升王的失踪,完颜纲失去了皇族中预定的合作者,本来箭在弦上的安排就只有停止。与此同时,在缙山方向的一系列军事失败,又会导致他在朝堂上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这时候的他不仅不能与皇帝敌对,反而会竭力拉拢皇帝,依靠皇帝的权威来维持自家政治势力的稳定。” 杜时升本来就是非常谙熟朝局之人,此前几日因为全副精力都扑在联络那些地方大豪上,对中都城里的局面稍稍疏忽。这会儿郭宁一旦提起,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郎君说的是!”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缰绳,胯下战马猛地往前几步,然后又被他带回来:“也就是说,本来朝堂上的左右丞相,都对皇帝不满,同时也都和升王殿下有所沟通。在这上头,他们是有默契的,利益和步调也是一致的。区别在于,完颜纲要激进的多,而徒单右丞更保守,更谨慎,更多地考虑全局。但因为升王失踪,完颜纲前期的谋划成空,他就只能依靠皇帝…” 说到这里,杜时升连连摇头。 “而五天之后,升王在我们手里的情报便传入中都。一旦中都诸多势力打起精神分析,就会发现,我们这支兵马竟是徒单右丞一手纵容出来的。于是…咳咳…徒单右丞便会成为皇帝和完颜左丞共同的敌人,成为朝堂上那个意图政变的恶人了…” “是不是很荒唐?” 郭宁讥诮地笑了起来:“徒单镒是三朝老臣,是朝中儒臣的旗帜,一向爱惜羽毛。你猜,他老人家会不会喜欢看见这一盆脏水扑在脸上?你猜,如果被扑了这样的脏水,他老人家还能不能保持名声,继续以超然姿态指点朝局?” “郭郎君,你可把徒单右丞顶在杠上了!他老人家自然不愿意接受这个局面,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被天下人视作弑君的赵盾!”杜时升长叹一声:“所以…他的时间就很紧张了,他得在这五天时间里,催发出一场政变来!” “那么,你估计,徒单右丞能不能做到呢?”郭宁问道。 两人谈话的场合,忽然出现了第三个声音。那是移剌楚材在说话:“徒单右丞自然能做到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得失(下) ,扼元  郭宁等人率部退往安州新桥营以后,移剌楚材便带着精干人手奔赴中都,去程三百里,回程又是三百里。看来,移剌楚材在中都知道了什么重要的消息,所以快马加鞭赶回,这可真是辛苦,便是个铁人也吃不消! 郭宁急抬眼,见移剌楚材脸色苍白,双眼中血丝遍布,一向梳理整齐的胡须沾了泥污、血渍,乱得不像样子。 再看移剌楚材的袍服上,沾着几处血迹,坐在马上的姿态也稍显僵硬。郭宁心中一惊,不问中都情形,劈手先挽住移剌楚材的臂膀:“晋卿伤到了哪里?可要紧么?” 移剌楚材心里有些感动,躬身道:“蒙古军一部不断东进,已经拿下了涿州范阳,正与术虎高琪所部对峙。此时哨骑四出,已遮蔽中都以西的多条道路。我回程的时候正撞着一股,受了些小伤,不碍事…”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只可惜,傔从将士们战死了好几位。” 郭宁颔首:“此行干系重大,战死的将士们若有家眷,都会重重抚恤。” 他也知道,移剌楚材只是说的轻巧。这契丹人是个书生,又不是雄武大将,就算有傔从、良马,撞上蒙古人的哨骑,必定九死一生。 郭宁的出身始终太低,在军队以外并无声望可言,所以身边可用的幕僚很少。但有其它的可能,郭宁根本不会把移剌楚材遣去中都。 可是,该办的事总得办。 蒙古军此番入寇,声势震天动地,任谁都看得出,大金国摇摇欲坠。然而,大金毕竟立国百年,可调度的力量还很庞大,郭宁等人在纷芜多端之中持拿住了要害,这才能游走于混乱局面,一步步地攫取利益。 一住http://m.9biquge 为此,与中都城内徒单镒的联络至关重要,非得由移剌楚材亲自去一次,才能明确中都的局势,才能明白徒单镒想做什么,而己方又该怎么应对。 杜时升在一旁急问:“晋卿没事就好,徒单右丞那边,怎么说?” “徒单右丞道,败坏规矩的事情,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但请郭郎君放心,尽快拥升王入中都便是。” 顿了顿,移剌楚材又道:“涿州既然易手,中都城西、北两面的蒙古军步步迫近,潞水和卢沟水两条河道的交通,未必一直顺畅。真到了蒙古军兵临城下,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郎君,要快!” “看来,徒单右丞确有把握。”杜时升喃喃地道:“只是,郭郎君既然不愿做这把千夫所指的刀…徒单右丞调度的,会是谁呢?” “我估计,当是郭郎君的老熟人。” 移剌楚材苦笑道:“三天前,也就是八月十七日,徒单右丞向皇帝建议,召集重将群策群力,以应危局,此举立即遭到完颜左丞的激烈反对。而完颜左丞之所以反对,针对的倒不是徒单右丞…” 徒单镒在军队里头早就没有实力了。此前郭宁在中都宫城放火,为了压下这桩事,徒单镒又和完颜纲做了政治交易,将他在武卫军、威捷军乃至中都警巡院的若干力量全都收缩,转给了完颜纲。 所以,此时说到军务,说到朝中重将,完颜纲会提防的只有一个人。 “是胡沙虎,对么?” 郭宁揪了揪自己的胡髭,笑了起来:“胡沙虎本来是完颜纲赖以压制徒单右丞的有力工具,这会儿,却成了深遭忌惮的敌人。徒单右丞的奏章一上,完颜纲便立即便会全力打压胡沙虎以防不测,而以胡沙虎桀骜狂妄的性子,就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完颜纲?完颜纲打压之日,便是胡沙虎勃然狂怒,将以报复之日…” 移剌楚材随即道:“胡沙虎是右副元帅,在中都掌控着相当的力量,他一旦行事,只怕朝中无人可制。所以,徒单丞相会更加需要郭郎君的帮助,事后也一定不会吝于酬报。” “很好。” 郭宁微微颔首。他征战沙场十余载,杀人无算,自有剽悍的杀气随身。而这会儿,他虽然在愉快地笑,语气中又平添了几分狰狞的恶意。 移剌楚材心中一凛。 与郭宁越是熟悉,移剌楚材便越是深知他的才干,越是了解他的大胆。归根到底,此君也是恶虎啊,他难道就比胡沙虎无害一些?而徒单丞相真能控制住他? 一行人在道旁谈说,距离将士们的队列不过两三丈远。 有一名牌子头正沿路催促将士行军,走到郭宁等人旁边,稍稍喘息,喝了口水。林木掩映下,他没看清郭宁等人的严肃神色,只见郭宁和幕僚都在,当他们在闲谈。 牌子头兴冲冲地走近问道:“郎君,再过半个时辰,就到信安了。大伙儿赶了几天的路,却不知,要去哪里?” 许多士卒们都认识郭宁,郭宁对他们也熟悉。比如这个牌子头,郭宁记得他姓余,是野狐岭以北的柔远县人。他看上去满脸皱纹,大概四十岁上下,其实才二十出头,只不过风霜、劳苦和一次次的厮杀,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摧残。 正如此时军中大部分将士,这个姓余的牌子头,也有着令人心酸落泪的故事。 当日金军在野狐岭北口的防线崩溃,蒙古军以界壕沿线边堡的军民为前驱,围攻浍河堡。这个牌子头,就是浍河堡的守军之一,而他新婚的妻子,就是被驱使攻城的百姓之一,就死在了他的眼前。 现在,这个姓余的牌子头快活地看着郭宁。 他们当然知道外界的消息。蒙古人来了,又会带来屠杀。大金的朝廷也稀烂得不像样子,不值得一丁点的期待。 狗日的世道本来如此,他们压根不在乎。 他们早衰的面庞上,有深深的皱纹,有尘土和污垢,眼睛也混浊不堪。只有郭宁给他们带来了一点光,使他们相信,哪怕在这黑暗年头里,未来还值得期盼,值得去问一声。 征战厮杀了这么多年,郭宁遇过的危险不知有多少,死去的亲人同袍也不知道有多少,早已经锤炼得心如铁石。 他神色平淡地向那牌子头挥了挥手:“少废话!这也是你该问的?会有军令下来…我们要去一个能痛快杀人的地方!” 那牌子头哈哈地笑了两声:“好!” 对他来说,这样的回答就够了。 郭宁知道,无数人抛家舍业妻离子散的痛苦,起自于野狐岭的那场惨败。而那场惨败的关键,就是身为大军统帅的胡沙虎弃众先逃。 朝堂上起起落落的角色,在郭宁和将士们眼中,皆与猪狗无异,谁上谁下,大家根本就不在乎。但如果说,胡沙虎这厮竟能藉此机会做些什么,郭宁就格外愿意插手其间了。 上次在涿州范阳城外,只不过小小打个招呼。而这一次,在中都城里,郭宁和将士们,都很愿意为北疆无数将士的冤魂,向胡沙虎讨个公道。 “把这个消息,通知给苗道润、张柔和靖安民,告诉他们,他们几位谁愿意随我同行,谁愿意盯着升王,谁愿意看顾后队,一刻之内决断。两刻之后,我要整顿骑军,昼夜兼程…我们要杀人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血城(上) 扼元玉帐初鸣鼓第一百二十二章血城八月十五乃太阴朝元之辰,正隆五年的八月十五,全真教的祖师王重阳便是在醴泉遇仙,并得仙人传授。故而这个日子,在全真教中颇有特殊意义,须得守夜焚香,静心祭拜太阴。 当然,对于设在中都城里的重要宗教据点太极宫,这也是赚取钱财的好日子。 虽然重阳真人曾说,外贪财货,内费修真,不足今生招愆,切忌来生之报,可是整个全真教发展到如此规模,里里外外都要周全,用钱真如泥沙。全都靠着重玄子这样的有力弟子竭力维持。 所以每年的八月十五,重玄子都在太极宫设下连续九天的大斋大醮,为诸多信众祈福。 今年这一场,因为蒙古军入寇的缘故,又有许多达官贵胄在太极宫里虔诚奉法,求问前程、安危。这是重玄子极擅长的事。他当然抖擞精神,施展法力,将整场斋醮办的光辉灿烂,令台下信众如痴如醉。 但这几年来,他颇养尊处优,肚腩比年轻时大了一圈,再者年纪到了四旬,精力毕竟不旺。连续几日里唱作念打,踏罡步斗,到了后来,他便筋骨酸痛,坚持不住。 八月二十三日的晚上,他实在是没那力气了,便找了个机会,让一个弟子出面代替,过几个无关紧要的流程。自家退到院外的起居静室,脱下法袍,躺在软榻上饮水休息。 夜深时分,他正在恹恹欲睡,房门被猛然推开,一名亲信弟子神色仓惶入内,抱着重玄子摇晃道:“师父!祸事了!祸事了!” 重玄子大怒,一脚将那弟子踢开:“瞎嚷嚷什么!” 随即他反应了过来,一骨碌起了软榻,揪住那弟子:“怎么回事?难道说…蒙古军?” 说到蒙古军,重玄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前年蒙古军突至中都,攻城一月有余,守城的军将死伤不下万数。而中都城外东过平、滦,南至清、沧,不下十数个军州被烧杀作了白地,尸骨山积,处处鬼哭阴风。 网址.9ique 去年十一月,重玄子的师尊长春真人还特意来中都,受皇帝的委托,为那场战事中的死难者招魂祭奠。 这次蒙古人又来,而朝廷的窘迫比往日更甚。重玄子早就暗中作了准备,打算觑个机会混出城去,往山中避难…不过,这也来得太快了吧?天哪,我的金银细软还没收拾哪! “不是蒙古人!”那弟子却连连摇头,转而拉着重玄子的胳臂:“师父,你跟我来!” 重玄子见弟子神色郑重,便披了衣,跟他往外走。 太极宫的规模庞大,建筑物前后多达十余进。正在排布斋醮的所在,乃是宫观正殿,外头则专门腾出了地方,供那些高官贵胄的身边仆役、亲随们休息。 这会儿毕竟深夜,绝大多数人都在酣眠。宫观里的杂役本该伺候着,这会儿也都自去睡了。 那弟子领着重玄子,沿着长廊穿行过几处门扉,一直到了正门后头。 这么多贵人在殿堂里呢,正门当然关得严实。为防万一,重玄子还提前向有司打了招呼,调了拨威捷军将士在门前值守。 这种事情,本来该是警巡院出人。 不过,一来因为数月前贼人纵火焚烧皇宫之事,警巡院上下都吃苦头,院使、判官、司吏都换过了人,那些上任的新官,重玄子有点使唤不动。 二来蒙古军既已入寇,天晓得什么时候打起仗来。拱卫直使司的威捷军弓手,都是经过挑选的好手,万一遇见厮杀,确实也比警巡院的地痞流氓靠谱些。 今晚被分拨在太极宫门口警卫的,乃是威捷军的一个从九品都辖,率部下弓手二十人。 重玄子做人一向妥当,晚间专门令人准备了酒肉,还亲自与那都辖攀谈了几句,请他用心守把,莫要出事。 “怎么了?”他一溜小跑到这里,有点喘:“莫非那些弓手喝醉了酒,撕打起来了?又或者,冲撞了贵人?” 那弟子做了个噤口的动作,蹑手蹑脚地走到正门旁边,把侧门稍稍推开了一条缝。 “师父,你看!” 重玄子伸头向外探看一眼,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变作惨白。 这几天的天气很奇怪,整日里大雾弥漫。这会儿街上也依然浓雾翻腾,距离稍远就看不清楚。但就在他视野所及,就在太极宫的正门前,重玄子看清了,这里横七竖八地排布着数十具尸体。这些人是他今天见过的,便是他调来值守的威捷军弓手! 弓手们,们人人神情惊恐,姿态扭曲,个个身上都被箭矢扎得犹如刺猬一般。鲜血还没凝固,汩汩地沿着整齐的白色石阶溢流,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重玄子双脚一软,往后便倒。 那弟子慌忙抢上扶住。 “怎么回事?在中都城里,可以这样杀人的吗?谁干的?”重玄子急问。 那弟子道:“师父,刚才门外过了兵!” “过兵?” “适才经过一拨兵马,约莫四五百人,甲胄军械极其精良。看样子,是从会成门入来的。他们沿着大街向南,正好经过门前。那伙威捷军本来正在饮酒,当即起来喝问。入城的兵马也不理会,行到近处,忽然以弓弩乱射…瞬间就把二十名威捷军弓手全都杀死了!” 重玄子倒吸一口冷气。 二十名威捷军死了,这本身不是什么大事,数月前贼人在彰义门大杀特杀呢,后来也不就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问题是,会成门是中都的北门,从会成门往南去,正正对着皇帝日常起居的同乐园! 半夜里有军队入城,直趋皇驾,那可不是小事! “那支兵,什么时候经过的?” “那支兵暴起发难的时候,我恰好躲在边门角落,逃过一劫,然后立刻就寻了师父来,不曾耽搁…师父,那支兵过去没多久,你要是出去张望,或许就能看到了!” 重玄子连声冷笑。 他忽然转身,往宫观后头跑去。弟子以为他要通知参与斋醮的贵人们,连忙拔足跟上。 却不曾想,他一溜烟跑过了乐声悠扬的三官殿,忽然转入一处角落,推开偏门,继续狂奔。 那偏门后头,是两侧高墙夹着的甬道。甬道尽头,是个小院。 重玄子奔进院落,连连敲打门扉,低声喝道:“开门!立即备车!” 没喊了两声,屋子里的人便开门出来,原来早都醒着。见到重玄子叫嚷,有两人慌忙扑上来捂他的嘴:“小心!小心!” 重玄子起初挣扎,随即明白了。他不再动弹,也闭上了嘴,开始发愣。 他听到了院落外头传来的声音。 这处院落,是他秘密安排在奉先坊的东侧,专门用于联络徒单航的。院落的前一进,是一处作为伪装的店铺,店铺的正门开在通玄门大街上。 通玄门便是中都的正北门。通玄门大街两侧的里坊都是开放式的,不设高墙,沿街的住家和店面非常密集。沿着通玄门大街向南两里地,穿过延庆坊和甘泉坊,就到宫城的北门拱辰门。 深夜时分,本该静寂。可是此时此刻,通玄门大街上,竟有沉重的脚步声响,有铠甲锵然碰撞声,有密集的马蹄踏地声,有马匹的嘶鸣,有军人沉声喝斥,催促前进的号令。甚至,还隐约有刀剑劈砍入肉的声音和压抑的哭泣和哀鸣。 所有这些声音,汇集在一起,像是某种从深海翻卷起的浪潮,慢慢地,把中都城吞没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城(中) ,扼元  “看装束,这是武卫军啊?武卫军怎么会忽然入城?” “难道说,是宫里出事了?” 中都百姓大都有些见识,就算一个个躲在墙角瑟瑟发抖,还能讨论两句朝堂。 重玄子猫着腰往外走几步,踏着柴垛窜上矮墙,随即手掌一撑,翻身上了房顶。 人在高处,看得略微清楚些。 只见武卫军的队列前后不见首尾,数量成千上万,而且个个都顶盔掼甲,连带杀气。在人马簇拥下,又有云梯、冲车等重型的攻城武器在牛马推拉之下缓缓前进。 这绝不是突发的调动,而是早有预谋的叛乱! 重玄子忽然想到了前几日里,徒单镒仿佛无意说起的话。当时他说,要重玄子尽快安排家眷弟子离城,莫掺和中都的浑水。重玄子毕竟是全真教的真传弟子,正忙着太阴朝元之辰的斋醮,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他只道徒单镒是担心蒙古,而蒙古军毕竟距离中都尚远… 原来不是!自古以来,麻烦事都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重玄子向院里招了招手,沉声道:“你们立即去太极宫里避难,不要留在这里!” 院里数人都是他的亲信,当即拔足便走。 重玄子从屋顶下来的时候,南面宫城方向,巨大的声浪忽然爆发了。 无数人狂呼乱喊着杀贼、讨贼、护驾、救驾等言语,更有好几处冲天的烈焰猛然腾起。 这几处大火仿佛号令。下个瞬间,城西彰义门方向、同乐园方向,城东钱库、武库、高官大员府邸方向,同时有人狂呼乱喊,耀武扬威,而更多处的火头随即被点燃。 重玄子骂了一句,拔足往甬道里狂奔。 自从蒙古入寇的消息传到,中都城立即戒严,又抽检壮丁、颁发武器,紧急组建守城兵力。皇帝本人不熟悉军务,所以当即下了诏书,以尚书左丞完颜纲全权负责城防,并以大兴府、武卫军都指挥使司、殿前都点检司和拱卫直使司协助。 这五方面各自都有实力,足以携手制敌。五方的权力又彼此钳制,绝不会闹出乱子。只这份诏书,可见皇帝绝非无能之辈,至少具备足够的政治平衡能力。 然而,这个命令下达以后,实际结果并不似皇帝想象。 完颜纲的地位极高,他忙于全盘军务调度,同时要抵挡朝堂上针对缙山败绩的诸多攻讦。这两方面的事,早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所以在城防上头,他只作了大方向上不痛不痒的指示,并不实际参与城防安排。 大兴府尹徒单南平此前因为皇城遭人纵火之事,被皇帝屡次痛责。完颜纲一党又咄咄逼人,导致大兴府下属的警巡院前后数人下狱丧命…徒单南平毕竟是徒单氏族的成员,他压根就不愿与完颜纲合作,完颜纲曾经邀请他会商,但他只推说事务繁忙,全不出面。 殿前都点检司领有侍卫亲军,当然是有实力的。但去年皇帝册立皇太子以后,又以宠爱的次子、蒋王完颜琚为殿前都点检。蒋王是富贵宗王,哪里懂得军务? 而另一名有经验的点检徒单镐,也是徒单镒的族人,数月前因为完颜纲的巨大压力,早就不再插手军务。 到了负责管理威捷军的拱卫直使司,其都指挥使仆散安贞倒是素有才干之名。但仆散安贞早年牵扯进宗王间的政治冲突,一度丢官罢职,复起之后,一直辗转地方,上个月才回京。 威捷军里头那些钤辖、都辖、什将、长行,要么是兵油子,要么背后有人,一个月里头,仆散安贞连人都认不齐,还能做什么? 到了最后,所有的事务全都归拢到了实力最雄厚的武卫军手里。事实上安排中都城防之人,乃是权右副元帅、实际掌控武卫军的胡沙虎。 此时此刻,这个负责安排中都城防之人,一路斩关落锁,突破了中都城防。 胡沙虎也真不愧是宿将。他以自家能打硬仗的私兵为基层军官,又混编入了这些日子紧急招募的缙山溃军。武卫军在他手里,简直脱胎换骨,杀气腾腾。 这一日他忽然召集部下,说要进城诛杀叛党,武卫军的高级军官竟无人出来反对,偶有一两个胆大的愣头青,当场被胡沙虎的部下乱刀砍作肉泥。 于是上万人兵马连夜整备,又趁着夜色直奔中都。 负责城门防备的军官都是胡沙虎预先安排的亲信,立即开城。本该如金城汤池的雄关巨隘,对胡沙虎所部的调动全无阻碍。 随着通玄门、会成门、彰义门、城北军营先后易手,大军汹涌入来。 直到叛军抵达拱辰门下,守卫城门的侍卫亲军才发现大事不妙。 当下两军恶战,一时间火光冲天,鼓噪震地。 事发仓促,侍卫亲军寡不敌众,厮杀了一阵,便不得不主动放弃了拱辰门,退守昭明门。 毕竟皇帝尚在,他起初惊慌失措,待到反应过来,立即下诏悬赏,要胡沙虎的首级。虽说中都城里的文武官员们对皇帝越来越厌烦。但皇帝始终是皇帝,他的诏书对普通将士来说,总有号召力在。驻扎在宫城外各处军营的禁军随即反应过来,纷纷聚往昭明门。 而胡沙虎所部随即分兵,攻向城中各处军营、官邸。叛军口口声声自称勤王护驾,只为诛杀乱臣贼子,而兵马所到之处,尽情抢掠纵火,大肆杀戮将士家眷,以求动摇守军的军心。 随着越来越多的乱兵、地痞被叛军挟裹,混乱迅速蔓延到了全城,忠于皇帝的兵马调动渐渐艰难。 此时城中忽然又有谣言,说蒙古军已经入城,大金国完了。 这谣言甚是荒唐。就算居庸关和紫荆关都丢了,尚有术虎高琪所部数万人在外驻防,蒙古军总不见得插翅飞来。可人心一旦动摇,多么荒唐的谣言都有人敢信,于是城中愈发混乱,无数人狼奔豕突,在路上又遭逢乱兵,被芟草般地劈头乱砍。 城池乱到了这种程度,汇聚往宫城的兵力越来越少了,而叛军不断挟裹,声势愈来愈大。 昭明门的战斗从深夜延续到次日清晨,侍卫亲军死伤惨重,所幸符宝祗侯完颜鄯阳和护卫十人长完颜石古乃潜出宫城,在天王寺召集了负责值殿的大汉军数百人来援。 守军遂得以且战且退,从昭明门退到了皇城对外联系的重要通道东华门。 每一次城门的易手,都以数百人的性命为代价,双方变幻绵延的战线上,尸体成堆,鲜血淋漓。在争夺许多要点的时候,双方的尸体枕藉,以至于后面的人须得搬开尸体,才能投入到对敌人的厮杀中。 越来越多的鲜血流淌,在铺着精美石板的地面形成了一处处的血洼,士卒们就踏着粘腻的血洼,一步一滑地战斗。 东华门上,一个满脸惶急的中年人披着锦袍,正往下方看。 这血腥场景让他猛地打了个颤,于是又抬起头,凭栏远眺,试图看看几个军营方向可有援兵。看了两眼,全无收获,而城头下的喊杀声越来越迫近了。 不知是谁注意到了城上的衣袍华贵之人,下面突然飞来一阵乱箭,噼里啪啦地砸在斗拱飞檐之间。有一支箭矢反弹下来,扎穿了中年人的袍角。 中年人被惊得一个趔趄倒地,手脚并用地往后退避。两旁的太监宫女吃了这一阵乱箭,死伤数人。余者连忙上来搀扶,将他猛拖进后头的殿堂里。 这中年人,正是当今的大金皇帝完颜永济。 他刚一坐定,便愤怒地对身边的内侍殿头李思中道:“胡沙虎这个疯子!朕待他不薄,他怎么敢…怎么敢造反!朕…朕一定要宰了他,要剥了他的皮,拿他的骨头去喂狗!” 骂了两声,他忽然想起一事,随即挥动手中的玉如意,猛砸在李思中的额头上。 “你这厮!你这厮先前还替胡沙虎说了好话!你是不是收了他的贿赂!你是不是也背叛了朕!” 完颜永济的臂力很弱,但这一下真是用尽了力气。他握着玉如意的手臂青筋直爆,只一击,就让雕工精美无比、价值万金的玉如意断成两截,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李思中虽是宦官,却身形挺拔,皮肤白皙,颌下三绺须髯飘拂,极有风度。这一下被砸得满脸是血,他也不自辩,只跪倒在地,重重地磕头。一口气十几次下来,被他额头反复碰撞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大片血渍。 见这情形,完颜永济叹了口气,又觉心软。 李思中拿了胡沙虎的钱,这不是秘密。阉人又没别的爱好,收点钱怎么了?完颜永济心里都明白,他不止收了胡沙虎的钱,也收徒单南平的钱,收完颜纲的钱。逢年过节,徒单镒那个老儿,乃至张行信这样的儒生,其实也有孝敬。 只不过,谁能想到胡沙虎的胆子那么大呢? 完颜永济再看两眼李思中,觉得有些愧疚,当下从怀里取出绢帕,要替他擦拭。 手刚伸出来,外头海啸也似地无数人乱喊。 “怎么回事?” 李思中立即起身:“待老奴去看!” 他奔出去,没过一会儿又奔回来,脸色白得犹如垩土:“陛下,完颜左丞死了!叛军正在传看他的首级!还有,大兴府尹徒单南平也死了!据说,整个中都,都落到叛军手里了!” “什么?”完颜永济的身子一抖,汗如雨下,再过一会儿,竟流下泪来。 李思中咬了咬牙,又道:“我听门外的叛军在喊着,要陛下出去接见执中元帅,否则,他们就砍伐木料,放火焚烧宫门!” 第一百二十四章 血城(下) 右丞相府。 书房。 书房里,有几名官员模样的人大声争执。而书房以外,越过院落的高墙,有癫狂的喊杀声、嚎叫声和哭泣声不断飞入。 书房外的院落里,聚集着不下百名武备精良的护卫。看装束,分属于至少五六家。 护卫们彼此也不攀谈,很多人抬眼眺望,看到凌晨的天空中红光闪动,有蓬乱的火星被喷涌的热气流挟裹着,漫天飞舞,穿透浓密的雾气。他们仔细听,还可以听到木柴的爆裂声和楼宇的坍塌声。 “怎么了?”徒单镒打了个哈欠,问道:“外头嚷了什么?你们一个个的,急成这样?” 适才书房里头的人讨论的声音很响,但他睡得很熟。 一把年纪的老人整夜没好好休息,总算闭眼养一会儿神,仆役不敢惊动。结果,他流淌的口水把胡须和胸口的衣袍因湿了大片。 徒单镒问了一句,便觉得胸前黏湖湖地不适,又高声唤了仆役入来,擦拭胡须,更换外袍。 一名四十来岁的官员听得徒单镒询问,在座上略略欠身。 结果正待答话,仆役们进来了。 在他身后,好几人露出不满的神色,有人低声抱怨两句。他稍稍回身,瞥了一眼,那几人才低眉垂眼。 他捋着胡须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徒单镒拾掇完。待要说话,却见徒单镒的脑袋往边上歪着,又要瞌睡。 这下他可真忍不了,当即上前半步,略提声唤道:“右丞!” 徒单镒被他一嗓子惊得一跳,勐睁开眼:“什么?怎么了?” 他缓过一口气,又道:“外头纷扰倒也罢了,和之,你嚷什么?” 这个被唤作和之的,便是皇帝新提拔不久的重臣,户部尚书、参知政事胥鼎。 胥鼎沉声道:“好教徒单右丞得知,完颜左丞死了!” 徒单镒沉默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胡沙虎斩关入中都,攻打宫城的时候,令偏将乌古论夺剌领甲士千余,同时进攻左丞相府。完颜左丞当时全无防备,身边的傔从、护卫合计不过二百余,遂且战且退,据高楼而守。据说,完颜左丞亲自持刀厮杀,格毙叛军数人…” “后来呢?” “后来胡沙虎在昭明门抓捕了完颜左丞之子,近侍局奉御完颜安和,然后使人以此去请他谈判。完颜左丞爱子心切,遂出外谈说,而叛军首领乌古论夺剌立即下令,乱刀杀了完颜左丞,并将首级拿到东华门去给皇帝看。其子安和随即也被杀死。” 数十年的风云人物,朝廷中公认的武臣之首,有开疆拓土之功的领兵大将,就这么死了。完颜纲权势盛时,总揽朝中军务,全权负责与蒙古的征战,其政治势力遍布千里界壕沿线的数十万人马,能直接掌控北方的三个招讨司,并影响中原、山东两地的统军司。 这其中,固然有蒙古崛起,大金必须统一事权应对的影响。但近代以来,掌控武力的权臣也实实在在没有超过完颜纲的。 与完颜纲相比,徒单镒只是个不合时宜的儒生罢了,而且还不得皇帝的信任。哪怕算上整个徒单氏宗族的力量,在完颜纲的压制下也毫无还手之力,今年以来朝堂上争执几次,徒单镒把宗族在中都经营数十载的老底子都丢光了。 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假不得。 甚至皇帝本人,都已经觉得徒单镒的力量不足以平衡完颜纲。所以才另外提拔了前任宰执胥持国之子,自有党羽拥戴的胥鼎,试图培植胥鼎来稳定朝堂。 谁能想到,完颜纲忽然就死了? 死得轻描澹写,死得轻佻。 一个统兵数十万的大帅,没有马革裹尸,而是遭到自家的政治盟友背叛,在自家府邸门口被乱刀杀死。这样的大事,此前全无征兆可言,甚至就连他最大的政敌徒单镒,都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了这桩事。 徒单右丞当然是无辜的,徒单右丞的族亲徒单南平,也被胡沙虎那个疯狗杀死了!那疯狗根本就是逮谁咬谁,没人能猜透他想干什么! 胥鼎看着满脸困倦,老态毕露的徒单镒,神色有些复杂。他想问几句,但却知道,徒单镒根本什么也不会回答,惹急了他老人家,他立刻瞌睡给你看。 最终胥鼎站起身来,领着几名同伴,向徒单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现的局面很麻烦了,总得想个办法收束,不能让中都,让朝局一直混乱下去!蒙古人如此凶恶,也得赶紧安排人手去抵挡啊!不知右丞,可有什么良策?” 徒单镒想了想,随口道:“人手是有的!大金朝哪会没有人手?” “右丞的意思是?” 徒单镒轻笑了两声: “拱卫直都指挥使仆散安贞,可任元帅左都监,殿前右点检兼侍卫亲军都指挥使。” “尚书省令史蒙古纲、可以同知大兴府事。” “云内州防御使完颜弼,可任元帅右都监,出镇真定,兼河北西路兵马都总管。” “宁化州刺史必兰阿鲁带,可任河北东路宣抚使。” “尚书省令史田琢,可任宣差兵马提控、同知忠顺军节度使事,经略山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看胥鼎:“和之啊,有这几人,当前的局势就可以稳定了。此番逼退蒙古军的过程,正好使他们立功,进而挟威望整顿各地的军政…你以为呢?” 这些人的名字,胥鼎或多或少都听闻过,大抵都是年富力强而有才干的官吏。不过,若按部就班去提拔,哪怕再过五年十年,这些人也到不了徒单镒口中的位置。 原来这些人才是徒单镒真正的党羽?原来胡沙虎忙了这一场,却只是替徒单镒铺路么? 胥鼎看了看徒单镒虽然带着笑容、却显得深沉异常的面容,微微垂下眼睑。 过了会儿,他沉声道:“这几位,自然都是得力的人才。只是,胡沙虎眼看就要攻入皇宫,控制皇帝,以他的凶暴桀骜性子,只会忙着封官许愿,犒赏他的同伙,右丞所想,哪里会轻易实现呢?” 徒单镒捋了捋花白的须髯,轻描澹写地道:“胡沙虎定然失败,和之不必忧虑。” 胥鼎眼神一凝。 徒单镒打了个哈欠。 外头的天色渐渐放亮,而厮杀声渐渐低落。毫无疑问,胡沙虎已经逐步掌握了局面。而徒单镒却说,胡沙虎定然失败? 这老儿,就像一潭深水,看似清浅,却根本没人能看透水下多深! 胥鼎深深吐了口气。 “胡沙虎失败以后,朝堂上的事,地方上的权责,皇帝也会有所安排。右丞的想法虽好,可陛下的心思一向难测,尤其是对右丞的建言,呵呵,这还需你我两方慢慢加以推动,恐怕急不得…” 他说到这里,徒单镒忽然又打起了瞌睡。 胥鼎苦笑两声,凑上去轻声唤道:“右丞!右丞!” 徒单镒茫然地左右张望两眼:“怎么了?我又睡着了?和之,刚才我们说什么呢?” “我们在说,纵使胡沙虎失败,皇帝毕竟…” “皇帝?”徒单镒摆出莫名其妙的神色:“皇帝不是被胡沙虎害了么?” 哪有这事?徒单老儿老湖涂了? 胥鼎待要反驳,忽然勐退后两步,几乎要跌倒在地。由于额头瞬间冒出大量的冷汗,他的视线模湖了,一时间看不清徒单镒的面容,只听到徒单镒很平和地道: “胡沙虎这厮凶暴异常,斩关入中都以后,先害了完颜左丞,然后又害了陛下。这便是古人所说,弑君之贼,人得而讨之。” “…原来如此。” “另外,和之啊,这一趟,中都城里军民死难者,恐怕不少于万数。有品级的官员死伤更不下数千。真是大金开国以来未有之惨祸。你是户部尚书,得想办法统计出个可靠的数字来,这些,都是胡沙虎的罪过,日后会用得着。”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夺朝(上) 转眼就到了辰时,天色却不明亮。 阳光洒落的亮光,被大都城里依旧弥漫不散的浓雾遮挡了,而与浓雾共同翻滚在城中纵横街道的,还有大火所带来的黑色烟尘。 胡沙虎知道,待到浓雾消褪,显露在所有人面前的,一定会是地狱般的可怕景象。 胡沙虎所部昨夜忙于攻杀,恐怕未必有精神到处放火,可能好些地方的纵火和厮杀,与他的部下根本没关系。反正有浓雾遮蔽,有满城的厮杀为掩护,一切发生的事情最后都没法追究。 被烟尘挟裹着涌入宫门的,除了呛鼻的烧焦气味,还有些肉类被烤熟的香气。那是胡沙虎很熟悉的气味,他在边塞作战时闻惯了的,但有些被带到此地的官员则不习惯。 他们知道这是人体被火焰炙烤的气味后,立即就开始呕吐。吐得周围一片狼藉,使得看管他们的将士恼怒,加以狠狠踢打。 清晨时分还在鏖战的大汉军,和带领他们的完颜鄯阳、完颜石古乃二人,都已经战死。 他们的尸体正铺陈在门外的道路上,胡沙虎的得力助手完颜丑奴正带着几十个士卒正在道旁挖坑,大概是要掩埋尸体。 还有一群被捆绑着的官员被押在那里,个个神色木然。胡沙虎不认识他们,估摸着都是跳出来对抗大军的蠢货,看样子,他们会被杀死然后推到坑里掩埋,也有可能直接活埋。 这下场其实不错,胡沙虎专门吩咐过,对官员要优待些。 东华门东面不远处,还有癫狂的笑声和凄厉惨叫传来,那是一些起了性子的士卒正在虐杀俘虏。比起那些士卒的下场,官员们至少死的干脆。 “皇帝怎么说?等了这么久,他总该有个决断了吧?”胡沙虎不客气地问道。 匍匐在他面前,却迟迟不语的,便是内侍殿头李思中。此前胡沙虎落魄的时候,往这位宦官手里送了无数钱财,卑躬屈膝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但如今时移世易,胡沙虎站着,李思中倒是跪了下来。 不过,较之于前不久从城墙上垂下绳索逃跑的殿前左副点检徒单镐,李思中这厮这厮还算是几分忠心。胡沙虎也不刻意为难他。 事情到了这一步,皇帝的威严荡尽,肯定是要换人了。完颜永济如果识相,就该赶紧下个退位诏书,避回自家的卫王府去。 皇帝大位空出来,我才好慢慢与各方谈判。就算搞不清朝堂上那些老家伙们的勾兑手段,可来个价高者得,愿者上钩,还是没问题的。 可这庸人磨磨蹭蹭的,在想什么呢?李思中来回跑了几趟都没成果,这是在消遣大伙儿,忘了我胡沙虎手里有刀吗? 要不,我派一队武卫军再次入宫,把完颜永济捆出来? 那也不是不行。 但最好还是办得讲究点,莫要轻易落人口实… 外人都说胡沙虎凶暴狂悖,其实他也当了几十年的官,从中枢到地方全都经历过,基本的政治头脑和手段并不缺乏。 在胡沙虎看来,中都城里大局已定,监国都元帅的职位也已到手,他正要大显身手总揽军政,名声不能坏了。日后与朝堂上那些人物还要周旋,彼此更得留着脸面。 正盘算着,皇城里忽然传出一阵哭嚎声。好像许多太监、宫女全都疯了,哭的天塌地陷也似。 这会儿战事都底定了,还哭什么?胡沙虎觉得有些古怪。他往皇城方向紧走几步,听了听,隐约听到几个字,却又不敢相信。 这时候,李思中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抬起头来:“执中元帅,皇帝陛下已经驾崩了。” 胡沙虎瞪大了双眼。 愣了好一会儿,胡沙虎揪住了李思中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娘的,这狗皇帝竟然死了?刚才我见他时,他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怎么就死了?” 李思中被勒得脸色紫涨,却不挣扎,脸上反而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不是执中元帅适才入宫,以兵刃凌逼陛下致死么?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我没有!没有啊!我现在已经是监国都元帅了…你看,刚拿到的旨意…接下去我是想立足于朝堂做大事的啊,我愿意讲规矩的!你个阉人竟敢污蔑我?这样的胡言乱语,说出去谁信? 胡沙虎先是愕然,随即狂怒。 中都城里的奸贼太多,太多了!一个个躲在暗处,却把阴损手段拿出来,欺负老实人哪! 胡沙虎将李思中勐推倒在地:“是谁?是谁让你干的?” 李思中只连声冷笑。 李思中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谁有资格指使他?又是谁能指使得动他? 这问题其实无须回答,胡沙虎本也没指望得到答复。他只觉得胸中一口恶气难以宣泄,当即大声咆孝着扑了上去,拽住李思中的发髻,拔刀往他的面门和胸膛连连乱捅。 李思中立时就死,胡沙虎却不停手,一口气捅了十几刀。利刃反反复复地刺入又拔出,鲜血起初飞溅,后来便带着碎裂的骨肉汩汩流淌。 直到李思中不成人形,而成了一个十七八面漏水的血袋,他才将这具稀软的尸体奋力抛开。 “元帅,怎么了?” 见胡沙虎如此失态,乌古论夺剌慌忙从斜刺里奔来询问。 胡沙虎满脸杀气:“我们现在手头,有多少兵马?中都十二门和城外驻军的情形如何?” 乌古论夺剌是经验丰富的宿将,应声答道: “昨夜紧急收编了侍卫亲军和威捷军一部,目前合计兵力一万五千人出头。下午继续收编威捷军剩下的三个营头,打散分配到诸将下属后,可以再得五千人。至于十二门那边,蒲鲜班底正带人逐个接收;至于城外驻军,北面金口大营已经完全在我掌中,东面闸河大营此时尚在纷扰,不足为虑。” “别管威捷军了,收编兵力的事,交给特末也和完颜忽失来两人负责。你带三千精锐,立即去帮着蒲鲜班底整顿城防!凡是不听从号令的,杀无赦!” 胡沙虎喝令已毕,转而又喊道:“丑奴!丑奴!” 完颜丑奴正带着刀斧手杀人,闻听一熘烟地跑来:“元帅!我在!” “你立即带三千人,去杀了徒单镒!嗯,还有胥鼎,把这两人全都杀了!把他们全家都杀了!还有他们的党羽、同伴、盟友,有多少算多少,全都杀了!” 乌古论夺剌闻听大惊。 他时常参予机密,比较老成些,知道胡沙虎本来的计划并非如此,当下急道:“元帅,那两人可是宰相啊!我…咱们已经杀了一个宰相,还能把另两个也杀了吗?这样杀下去,朝堂上还能有活人吗?” 胡沙虎双眼暴睁着,死死盯了乌古论夺剌两眼,随即又横刀于胸前,看了看刀身上浓稠的鲜血。过了好半晌,他沉声道:“皇帝已经死了!现在是成王败寇的时候,不要再有顾忌,放手杀人去吧!” 与此同时,中都城东。 被乌古论夺剌称为“尚在纷扰,不足为虑”的闸河大营,其实已经安稳了下来。 这座营地的规模不小,但因为驻军绝大多数都被调入术虎高琪所部,前往北面抵御蒙古军了,所以营地很是空旷。 郭宁端着大碗,咕都咕都地把热粥喝了,只觉得浑身冒汗。 他站起身来,把头盔抱在怀里,凝视着浓雾中愈显高大的中都城池:“是时候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夺朝(中) 郭宁所部兼程北上,昨日深夜就抵达了闸河大营,并通过徒单镒提前布置的人手接应,进入大营中吃喝休息。 将士们连续数日长途奔袭,个个都累得不轻,吃饱喝足,倒头就睡。有些比较机敏的,半夜里被中都方向的厮杀喧嚷声惊动,起身出外探看火光。随即遭军官们连声喝斥,勒令继续休息,好好地蓄养精神。 他们所进驻的闸河大营,与城北的金口河大营一样,源于朝廷开漕渠水利。 金口河漕运失败以后,金口闸被堵闭,并设置营垒调兵驻守,遂有后来的金口河大营。而泰和年间由胥持国推动的通济河漕渠建设,相对来说较有用些。 当然,难免水道淤塞,五十里的水道,船只要走十五天。所以朝廷在这段河道设了巡河官一员,又在正对着宣曜门的河段旁开辟道路、修建军营,日常驻扎来自山东、河北、中都等路的埽兵两千人以治河。 后来军营不断扩建,在军营以外,有诸多店铺商行藉着漕运展开经营,俨然成了一个颇为繁华的市镇。 这些店铺商行背后,莫不是中都的贵胄高官,城里一乱,店家也都惊慌。当即有人连夜去往中都打探,又有人来军营中恳请朝廷兵将入城救难的。 中都兵乱,一定干系朝局。就算是真的埽兵驻扎在此,也不敢插手。何况郭宁唯恐不乱? 郭宁当即遣人,将这些店铺商行全都管束了起来。 因为大部将士都要休息,出面压服骚动的就只百余人的小队,所以过程中难免有些闹腾。郭宁也懒得理会。 他知道,城里的胡沙虎乃是宿将,对城外的军营不会不做防范,必有探马查看。有些小小的喧嚷,正好释去探马的疑虑,使胡沙虎能够专心在城里办事。 按照徒单镒的意思,给胡沙虎半个晚上,郭宁所部就可以行动了。但郭宁传令,只管休息。 天亮以后,宣曜门外逃奔出来的百姓渐渐稀少,有将士询问是否可以出发,郭宁依旧让他们等待。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城里的厮杀声渐渐低落下去,郭宁依然不动,进而传令将士们安安稳稳地起灶,大家拿出干粮和肉食,好好地饱餐一顿。 直到这时,宣曜门上驻守士卒的身影好像在动,似乎有兵马前来接管城防…郭宁霍然起身。 “是时候了。” 他说:“胡沙虎所部忙了一夜,总算压住了中都。此时,彼军将士们疲惫不堪,而人心最为松懈,偏偏其部众又得分布各处要点,以备随时弹压。他们打不了狠仗了,他们完了!接着,轮到我们了!” 骆和尚、李霆、韩煊等人无不振奋。 李霆想了想,把手里的粥碗用力一扔。粥碗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骆和尚大笑了两声,也把粥碗狠狠摔碎。 许多将士们都学着他们的样子。 此番来中都是为了什么,郭宁在路上早已经一次次地说过,不需要再额外的动员。将士们从一开始的惊讶和疑惑,到后来的狂喜。他们这么做,就是在告诉同伴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已经下定了必胜的决心。 靖安民也站了起来,有些感慨:“轮到我们了!” 他也将粥碗用力砸碎。 于是所部自郝端、马豹以下,俱都有样学样,整装蓄势。 此时在场的,有郭宁和靖安民两部的好手,另外苗道润和张柔也各自遣出了麾下精锐,交给郭宁统一指挥。一共步骑两千人,全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卒。其中又有九成以上,曾经是漠南山后的镇戍军中骨干。 这些老卒们,在郭宁眼里,个个都是非凡人物。他们有得是勇敢,有得是厮杀搏斗的才能,有得是乱军阵中趋利避害的经验;但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们只是蝼蚁一般地活着,也像蝼蚁一般地不断赴死。 他们面对着权势和地位,曾经跪伏,曾经卑微地祈求。愈是如此,在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眼里,他们愈是毫无价值,生和死都不值得一提。 哪怕他们死得再多,也只是数字而已;哪怕他们因为贵人们的愚蠢而死,落到朝堂上,也只是奏章中漫不经心提到的一笔,未必能使某位名臣大将罚俸一月。 但是,卑微之人拥有多大的力量,贵人们是想象不到的。当这些将士们最终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攫取未来的时候,贵人们所依赖的一切,在他们的力量面前,都会化作齑粉。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眼前的中都,就是机会所在。 大金开国以来,帝位传承就一直混乱异常,至今七代帝王,竟无一例父死子继的正常更替。几乎每一代的皇帝更替,都伴随着内部剧烈的斗争倾轧,乃至毫不掩饰的屠杀,而这样的惯例一直延续到了此时此刻。 但那些贵胄们没有发现,女真人的力量,已经在一次次斗争中不断的削弱了,而汉儿的力量正在不断增强。 此前徒单镒为了表明诚意,让移剌楚材转告郭宁一件事。原来皇帝身边的亲信宦官、内侍殿头李思中,其实是徒单家族的忠诚盟友。 李思中在皇宫里,是徒单皇后暗地里的帮手,而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响应徒单镒的暗示,作出外人难以想象的决断。 徒单镒的确老谋深算,可郭宁等人在佩服之余,又觉得可悲。 入主中原数十年后,女真人之间的斗争,终于也没了大刀阔斧的胆量,如徒单镒这等女真人里的佼佼者,都在效法汉人史书上那些精妙的幕后操纵手段。 可是,满脑子谋划手段的女真人,还是那个压制中原河北万里江山的强悍民族么? 唯独胡沙虎除外,这厮倒还是秉承着女真人一贯的粗猛作风。 所以,就在今日里,郭宁必取他狗命。 从今以后,中都城里的武力,就绝不会掌握在女真人手里了! 郭宁纵身上马,策马前行。 倪一高高地举起军旗。千余铁骑簇拥,甲士步行紧随。 宣曜门距离闸河大营不过三里许,郭宁毫不顾忌马力地全速奔行,身后上千骑兵也将速度提起。 数千铁蹄的密集踏地之声渐渐汇成一片,汇成了统一的轰响,好像某种庞大的力量正慢慢凝结为一,从地层的深处掀翻亿兆重压,直捣中都! 他们的行动,立刻被宣曜门上的守军注意到了。 许多守军惊恐地高喊着,往来奔走着,有人站到堞墙后头,意图开弓威慑,也有人奔跑着离开墙头,大概是要去关闭城门。 奔到数十步近处,城头有披挂甲胄的军官挺身出来,打算喝问来路。郭宁只一摆下颌,身侧赵决拈弓搭箭,一箭正中这军官的面门。 这个举动引起守军的一阵怒吼,只听弓弦拨动的嗡嗡之声连响,数十支箭矢从高处射出。 然而郭宁所部继续驰骋。在奔驰的过程中,他们骤然合并成密集的纵队,向着城门洞里涌入,毫不减速! 有一拨守军匆忙赶到,正在门洞里忙活。有人搬动鹿角,有人试图去阖拢城门,也有自恃勇力之人,呼喊着同伴高举刀盾列了几道横队,意图阻止骑兵的突击。 骑兵们依然不减速。 在下一刻,箭矢飞射之声,马匹嘶鸣之声,刀枪撞击之声和战士喊杀之声轰然爆发,而一起即没。阻拦在门洞中的数十人瞬间就化作了横飞的尸骸。 漫天血雨之下,铁蹄踏地轰鸣,铁骑继续向前!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夺朝(下) 在北疆厮杀的时候,郭宁凭着勇猛过人的名头,总是被选为当先陷阵的甲士。每逢鏖战,甲士们总是率先展开突击,待到敌阵扰乱,大军继之而进,扩大战果。 此时他的部属数量渐多,兵种渐齐全,可他所习惯的战术依然是这一套。只不过家底厚了,甲士的装备愈来愈完善,战斗力愈来愈强。 但郭宁不是无脑猪突的莽夫。说到把握时机的嗅觉,判断何时可击,何时不可击,他是很有些天赋的。这种天赋似乎虚无缥缈,好像具体的分析过程也很难用言语来描述,但确确实实在无数次战斗中得到了证实。 便如此刻,他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他选择的时机,不仅是突入城中的良机,也是唯一的时机。 中都是大金的国都,又是直面蒙古军威胁的军事重镇。此番胡沙虎有意叛乱,所以在城北、城西的三座城门安置了武卫军的亲信在内。但他为了掩饰自家的意图,对其余各座城门,确实做了军事上的妥善安排。 每一处城门都派驻了足量的兵员,举凡马面、角台、城壕、瓮门、瓮壁乃至羊马墙,都做了修缮,而滚木礌石拍杆等守城的器械,也有充分准备。 这是足以对抗蒙古大军进攻的防御体系。正常情况下,郭宁所部两千人想要突入城池,实如飞蛾扑火,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但眼下偏偏就是不正常的情况。 胡沙虎猝然发难以后,藉着夜幕和浓雾的掩护,只用了半夜就攻占城中各处要地。但他兵力不足,暂且无力去管控各处城门。而各座城门守军不明局势,便如瞎子、聋子,也只能按兵不动。甚至到了第二天早晨,还有主动开启城门,纵放城中百姓逃亡出城逃亡的。 这时,各处城门防御的人手尚在,兵力的建制也还在。这些守军如果发现城外有兵马来袭,也能作出基本的反应…他们只需及时关闭城门,郭宁所部面对着深沟高垒,便全无办法。 可皇帝的死,使得胡沙虎忽然警惕了起来。他意识到,城中还有某种潜藏着的势力在与之作对,而且,还是某种在政治上具备巨大能量的势力。在此情况下,十二门的守备兵力,就很可能被这股势力策动,至少,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于是胡沙虎立即派出了得力部下乌古论夺剌和蒲鲜班底两人,率部去接管城防。 这个过程中,难免出现冲突和动荡。毕竟昨晚城中混乱如此,谁不惊骇,谁会没有防备?何况威捷军也是天子亲军,也是要脸的,一支武卫军的人马忽然跑来接管,还说要将威捷军各部打散了重编…这如何使得? 于是就在郭宁所部吃喝休息的时候,武卫军和威捷军两方已经在宣曜门内引发了一场动荡,蒲鲜班底亲自动手杀了人,这才压住局面。 这样的小波折,胡沙虎是不会在乎的。他已经控制住了皇城、大兴府、武库、军营等城中要地,再将十二门的驻军完全归于掌握,那便拥兵两万余,城里的徒单镒之流绝无翻盘的可能。 所以蒲鲜班底砍杀了几个刺头以后,就勒令城门驻军全都出营,并集结到城门内部宽阔的广场一侧,等待整编。 蒲鲜班底并非胡沙虎旧部,而是武卫军的钤辖,早前与徒单金寿往来甚密,曾经随着徒单金寿在彰义门抓捕贼寇。 待到徒单金寿重伤不起,而胡沙虎把手伸进了武卫军,派了乌古论夺剌到武卫军担任钤辖。蒲鲜班底甚有眼色,对乌古论夺剌十分恭敬,在协助掌控武卫军的过程中出了大力。 这样的有功之人,胡沙虎自然不会亏待,昨夜他拿到监国元帅的任命之后,立即大肆封官,蒲鲜班底便成了景州刺史、摄武卫军副都指挥使,可谓一步登天了。 他手下的十余名亲信,也都个个当了钤辖。 此时蒲鲜班底率领本部,站在乱哄哄聚拢的威捷军将士们面前。 他本人是相貌堂堂的大将,身后有铠甲精利的武士数十人驰长刀大戟簇拥,广场周围又有整夜里杀过不少人,正自杀气盈满的武卫军四面围定,真是威势惊人。 威捷军的将士见此,顿时沮丧。 自从前年蒙古军攻打中都以后,威捷军才紧急扩张到万人规模,军中有不少城狐社鼠、流氓地痞。这些人凑在一处,有呼喝壮胆的,有哭喊求饶的,使得场面一片混乱。 蒲鲜班底哈哈大笑,连忙令人取来金帛钱财,摞成一堆,摆在将士们面前。 自古财帛动人心,许多人瞬间又红了眼,死死地盯着那些闪动光亮的金银好物。 人丛之中,唯独一名年约三十,面带刀疤的老卒甚是冷静。 这是郭仲元,中都人。 两年前,蒙古军攻破居庸关,打进中都路,所到之处烧杀掳掠。郭仲元的家人尽数死于蒙古人之手,他自己侥幸逃入中都,为一口饭吃,投入了威捷军中。后来守城恶战,他砍了两个蒙古人的人头,升做了什将,手下有六条汉子。 他的六名部属全都经历过战阵,有两个亲手杀过人,放在威捷军里,算是狠角色了,至少不至于把地痞流氓看在眼里。 眼下虽然面对着武卫军的包围,他们既不紧张,也不急躁。又不是什么仇人,当兵吃粮,无非换个上司管饭罢了。 虽说上头的将校们多半都喝兵血,不是好料,可这种世道,能吃上饭、能活着就是赚到,其它没什么好计较的。计较也没用。 不过,他们也有一点担忧。 一人问郭仲元:“什将,你信得过他们么?真给这些赏赐?” 郭仲元漫不经心地看看:“这些赏赐,是用来买命的。你没听么?执中元帅如今掌了大权,要人厮杀呢。” “嚯,执中元帅真是大方!” 边上另一人嘲笑:“前年和蒙古人厮杀的时候,都没见贵人们如此大方,这会儿给你钱财,你就敢要了?万一拿了钱就死,都来不及花出去…岂不可惜?” 郭仲元摇了摇头,待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了场中鼓噪的人声后头,似乎还有些别的声响。好像那声音是从城墙外头来的? 不少将士都注意到了,很多人停止了谈说,侧耳倾听。确实是有怪声,好像是洪水奔腾的声响,就在城墙后头。 站在宣曜门上头的一批武卫军士卒,开始大叫大嚷,有数十人奔下城来,又涌入门洞,大概想去关闭城门。然而那巨大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那是战马奔腾和无数金属甲叶密集撞击声汇聚到一起的结果,那是一支军队在疾驰而来! 郭仲元听清了,他们越过了外壕!越过了外城门!进入门洞了!还在逼近! “趴下!趴下!”郭仲元厉声大喊。 他在军中甚有威望,听他大喊,在身边的数十人同时卧倒。 有个少年带着哭腔道:“是蒙古人来了吗?” 郭仲元稍稍抬头,看着城门方向:“不是…小心,他们来了!娘的,这是铁浮图!” 骑队冲入城中的瞬间,郭宁高举起铁枪示意。 身后的倪一把军旗从前挑改为直竖,然后左右横摆。骑兵们见到了旗号,随即各部将校连声叱喝。 适才为了防止马匹倒地堵塞通路,骑队形成了密集的三列纵队,穿过狭窄门洞,此时旗帜横摆,李霆和骆和尚两人立即率部向前,并向左右展开,形成了一个宽达数丈的正面。 下个瞬间,郭宁道:“放箭!” 位于前头几排的骑士,全都是能够驰射的好手。郭宁一声令下,数以百计箭雨便呼啸着泼洒出去。 聚集在广场上的武卫军和威捷军将士,谁也没想到会突然遇敌。只听惨叫连声,队列就如同被镰刀芟过的乱草那样,顿时凹陷下好几片。 而惨叫声随即又戛然而止,皆因骑队全速奔驰,已然撞入了人丛。人马皆披铁甲的铁浮图骑士,所过之处血肉飞溅。铁蹄践踏在要人命,战马冲击在要人命,长刀大戟的劈砍在要人命,四处飞射的箭矢也在要人命,这么一支庞大的铁骑,冲入人群,就如铁锤粉碎朽木那样,根本没有办法阻挡! 凡是阻碍在骑队冲击方向上的人,立即就死! “快逃…逃啊…”有人在嘶声大喊,但这声音在喧闹和轰鸣中隐隐约约。 郭仲元把身体紧贴着地面,继续喊道:“趴着,不要动!” 在他们的头顶上,有箭矢飕飕掠过,有人中了箭,踉跄几步,仰天倒在郭仲元的背上。那人一时没死,喃喃地呻吟着,温热的鲜血慢慢流淌下来,洇入郭仲元背上的衣袍。 郭仲元向身侧的少年勾勾手指,两人凑近了躺着,拿那个重伤之人当挡箭牌使。 藉着人体的掩护,他稍稍抬眼,往蒲鲜班底等人本来站立的方向看。 只见蒲鲜班底带着他的亲信部下们正在乱跑。 郭仲元听说过蒲鲜班底的名头,知道此人虽然骄横,却也真有本事,是上过战场,经历过惨烈厮杀的勇悍之将。可他适才完全沉浸于志得意满的快活情绪里,结果猝然生变,却没能组织起抵抗,也没能组织起有序的撤退。 那些方才还凶神恶煞的甲士们,一个个如同没头苍蝇。而骑队毫不犹豫地追在他们身后,像是铁流席卷岸边的砂土那样,瞬间就将他们摧毁了。 数以百计的人倒下,数以百计的断臂残肢横飞,哭喊声求饶声此起彼伏。地面在颤抖,尘土飞扬扑面,而尘土里又很快带上了浓重的血腥气。 好在郭仲元等人匍匐的位置,距离道路甚远,这才逃过了一劫。 此时后方还有铁骑和甲士不断涌入城中,汇成洪流。在洪流最前方,一面红色的大旗斜斜挑起。旗帜下,一名身着青茸甲的高大骑士沉声喝令:“郝端,你占住城门!其余各部继续前进!李霆为先锋,半刻之内,抵达东华门!” 听那骑士号令的声音,非常年轻。但整道洪流瞬间俯首,数千将士俱都轰然应是。从声浪中,郭仲元感觉到了昂扬的斗志,感觉到他们对那骑士的强烈敬畏。 郭仲元再向西面看,在那红旗所指的方向,一拨沿着大街匆匆赶来的武卫军正在紧急列阵,并横排大盾,试图阻止铁骑的突击。 郭仲元没看两眼就摇头:“这哪里抵得住?乌古论夺剌完了!他们不是对手!” 顿了顿,他又问身边的少年:“你听见了么?那人说,谁为先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何人(上) 大金开国以来,政变的次数不少。所以胡沙虎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前辈。 他在行事之前,也真打起精神,下了功夫去盘算。所以起兵以来,具体的调度绝无疏漏。自入中都,他每一步都踏在了关键点上,每一击都打中了敌人的要害。只用了半夜,就彻底瘫痪了大金朝廷。 唯一的失误,是没能看住完颜永济,让这厮死了。 不过,没啥大碍。胡沙虎初时心惊肉跳了一阵,随即想道,这天底下,姓完颜的多的是,随便挑一个都能当皇帝。实在不行,姓纥石烈的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 如果非说有什么影响,大概皇帝若在,胡沙虎就能挟持皇帝以令朝堂,轻而易举就掌握大金的权柄。而皇帝既然死了,恐怕许多人都会乱说话,还有人会跳出来,试图凭拳头说话。 胡沙虎倒也不惧。 他往来踱步,走了两圈,睨视着旁边一队灰头土脸的官儿,瞪得他们个个额头汗出。他也不说话,嘿嘿笑了两声,继续踱步。 这些官儿,大都是昨夜陆续抓到以后,拘押在军队里的。昨夜兵马倥偬,行事有些忙乱,许多官员直接就被杀了。会仙坊和开阳西坊两处,已然人头滚滚,血流满地。 能够被活着请到这里来的官员,第一要运气好,第二要聪明。 官员中地位较高的有两个。一个是礼部尚书奥屯忠孝,另一个是翰林侍读学士兼兵部侍郎蒲察思忠。 这两人,都是朝中名望很高的儒臣,也都已经婉转表达了愿意合作的意思。如果用好这两人,那么皇帝的死,未尝不能解释清楚,进而把脏水泼回到徒单镒的脸上。 至于军事上头… 国朝能战的大将,经过了前几年的折损之后,尚存的屈指可数。 抹捻尽忠在西京留守任上,须臾脱不开身;完颜承晖刚去了山东,顶替完颜撒剌;仆散端年纪大了,还牵扯进了章宗皇帝子嗣的那桩公案,早没了锐气。而术虎高琪虽说驻军在中都以北,但有蒙古人虎视眈眈,料他也动弹不得。 胡沙虎按剑四顾,偌大的中都城里,能凭借武力匹敌本军的,一个也找不出来。 但此番所行,毕竟是天下大事,容不得半点轻忽。胡沙虎并不以为高枕无忧,于是分遣诸将加快速度整编中都各军。 他发动叛乱的时候,兵力约莫万人,在攻打拱辰门、昭明门的时候折损了一些,后来控制了大兴府和中都武库,紧急收编了左右警巡院的四千余众,兵力有所恢复。 但中都是大金的中枢、天下罕有的大城,城内六十二坊,户口百万,重要的库藏、官邸不计其数。他这一万多人撒入各处要地,忽然就看不见了。如此看来,想完整控制中都,做到里里外外都无疏漏,至少要两万五千人。 胡沙虎皱了皱眉。 时间上,有那么一点尴尬。 三五日以后,己方尽起中都库藏的钱财物资,就能够从城中抽检壮丁,急速扩充兵力到五万,甚至十万以上。有这五万、十万众在手,有坚城为凭,只消击退蒙古人的第三次入寇,则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军中,我胡沙虎都能获得巨大的威望。 到那时候,虎踞中都以令天下,谁敢不从,打便是了! 可眼前看来,差了那么几千兵力,对城池的控制就始终差点意思。 至少,完颜丑奴去杀徒单镒和胥鼎两个,去了好久都没声息…必然是他们听到风声逃了。嘿,这等中都贵胄世家经营百载,在这中都城里就如抓不住的地鼠也似,虽说难成大害,却叫人心烦。 这时候,需要更多的兵力,需要在最短时间内,集结更多的兵力。 胡沙虎在东华门前站了很久,他冷着脸,催促身边的傔从:“特末也和完颜忽失来两个,还没把事情办好吗?” “适才听到东面喧嚷,恐怕是悯忠寺里的俘虏们闹事,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傔从首领躬身道。 纥石烈特末也是胡沙虎的亲弟,胡沙虎适才任命他为殿前都点检、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又派了经验丰富的完颜忽失来作为助手,让他两人驻在城东悯忠寺,收编各处归拢的降兵。 他二人如果能把降兵组织起来,就能调回充实皇宫和大兴府两处重要据点,而胡沙虎本人也就能腾出手来巡行各处,稳定局势了。 可是,怎么就闹起来了?悯忠寺里的降兵,还有那么大的胆量?胡沙虎摇了摇头,对傔从首领道:“再派人去查问。另外,蒲鲜班底应该在收拢宣曜门的守军,不是让乌古论夺剌去帮忙了吗?怎么没下文?也派人去催!” 对胡沙虎凶残暴戾的性子,傔从首领最熟悉不过,见胡沙虎的脸色难看,他慌忙跪伏在地:“已经派人去了!前后派了三拨人分头打探,想来,马上就回来了!” 正说着,后头身后蹄声急促响起。傔从首领回头一看,喜道:“元帅,可不是他们回来了么?” 三名探马,轻骑前后相继,疾驰奔回。 第一人滚鞍下马,高声道:“元帅!不好了!宣曜门外,有一支甲骑突入,来势极其凶猛!蒲鲜将军所部与战溃散,蒲鲜将军已经没于军中了!” 胡沙虎“嘿”了一声。 待要发怒,眼角余光看到旁边官员们一阵惊恐。这些人都是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可堪引为党羽,他不愿在这些人面前丢了面子,强自压抑住脾气,冷哼道:“蒲鲜班底总是疏忽大意!我早就说了,他这毛病不改,迟早误事!” 胡沙虎转向第二个探马:“你说!” “启禀元帅,那队甲骑突入宣曜门后一直向西,沿途攻占我方控制的军营、据点。乌古论夺剌将军布阵与他们厮杀,初时不敌,前队被连破两阵,乌古论将军亲自提刀指挥,斩杀了两个作战不力的蒲辇,这才稳住阵脚…” “嗯…乌古论夺剌还是可靠,他随我多年,深通兵法,缓急时候,可堪大用!”胡沙虎夸赞了两句,见那探马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咳咳,然后敌骑自两翼包抄,又动用弓弩手登上房屋乱射。乌古论将军与敌方的勇将对战不敌,又被箭矢射中了左股,浴血落马,当即晕厥。亲兵们抢出了乌古论将军,一路败退回来了!” 胡沙虎紧握双拳,向前一步,怒喝道:“还有什么消息?你呢?你来说说!” 第三个探马早早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元帅!有一支敌军来势汹汹,已然攻破了悯忠寺,特末也将军率部退入寺中高塔,不与之纠缠…敌军以一部包围悯忠寺,其铁骑数以千计直往东华门来!元帅,请立即移兵暂避,否则就要与铁骑撞上了!” “暂避?”胡沙虎怒极反笑:“我挥军入中都,做的是成王败寇的大事,只有步步争先,哪有退避的道理?这支敌骑此刻入来,看似声势骇人,其实前后连斗数场,必然疲惫!我领本部虎贲迎敌,一战就能打垮他们!你这厮,竟敢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拉出去,斩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何人(中) 傔从们更不迟疑,拉扯了探马出外。 就在东华门外,宣华门里的内省司门口,挥刀咔嚓砍了脑袋,血淋淋地捧回观看。 胡沙虎只冷笑数声,提着那首级往路边一扔。 这个担任探马的傔从,是跟随胡沙虎好些年的旧人了,他会这么说,其实是出于忠诚。但此时此刻,哪怕你的出发点再好,大庭广众下做如此言语,一定死路一条。 他也不想想,那么多的将士们跟从着胡沙虎,是因为什么?难道因为他们都对执中元帅很忠诚么? 当然不是。所有人的忠诚,起初是维系在胡沙虎软硬兼施的手段,如今则维系在己方势如破竹取中都,泼天也似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的想象。 这时候胡沙虎稍有一丁点的动摇,所有人从狂热的想象力稍微脱离,那么多的党羽、军队,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蒲鲜班底、乌古论夺剌和特末也这几个蠢货是输了没错。他们输的还真够快,所以敌军长驱直入。 但敌人的数量不可能很多,中都周围根本就没有朝廷可调度的武力,无论来的是谁,只要我将之一战催破,就能把那几个蠢货输掉的信心和士气挣回来!优势依然在我! 胡沙虎沉声喝令:“弓箭手全都上城,宣华门,东华门上头各驻三百人,看我旗号射击!城头上的铁火炮之类,也尽数用起来!” “遵命!” “枪矛手刀盾手结阵,刀盾手护住两翼,枪矛手居中。骑兵在后待命,甲士们随我厮杀!” “遵命!” “再遣人通知大兴府和武库等地驻军,不必忧虑,一切照旧!既然有蟊贼挑衅,我便把蟊贼杀尽!这都是小事,简单得很!” “遵命!” 胡沙虎三言两语调配得当,自家披挂甲胄,按刀而立,面色森然道:“打败了眼前之敌,无论何等荣华富贵,你们要什么有什么!若打败不了他们,我先杀了你们这些废物!” 就在他分派兵力的短暂片刻间,铠甲兵器撞击和脚步踏地的雷鸣之声愈来愈响,而那支连续击败胡沙虎所部的军队,如翻腾不息的巨浪,汹涌而来了! 不需要胡沙虎再做什么动员,两方的将校彼此也无言语。 两军你死我活的时候,所有将士同时纵声狂喊:“杀!杀!杀!” 在狂喊声中,无数箭矢噼噼啪啪地横贯空中,仿佛密集的前奏,而如林的枪矛随即撞击到了一起。 两方列在最前的,都是战技娴熟而格外勇猛的一批士卒,他们狂喊着鼓舞自身的斗志,迸发自家臂膀上全部的力气,让自己的心脏泵出尽可能多的热血,支撑起全力的刺击。 而他们手持的枪矛彼此撞击,展开短而密集的格挡磕碰,随即纷纷扎进了血肉,贯穿了躯体。 最前排的将士几乎立刻就死绝,他们高亢的喊杀声忽然消失,就像是沸腾的铁水灌入水池里,忽然凝固那样。接着后排的将士们,或者推搡着前排的死者,或者踏过已经倒地的尸体,站到敌人的面前。 抵达东华门的,正是担任全军先锋的李霆。他凭借骑兵奔驰,连续突破了好几股零散杂兵的阻碍,随即又得到后头赶来的步卒支援。到这时候,步骑合计四百余人。 他也真是好胆色,就凭着这四百余人,直接涌过了宣华门。他们在两门间狭窄如瓮城的区域,向东华门前严阵以待的敌军发起了进攻! 自古以来,将为兵胆。李霆所部虽然集结编练不过半年,但他的性子,已经完完全全地贯彻到了部下每一人,这支部队就如中都城里悍不畏死的游侠儿,从来都遇敌即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游侠儿的脸面比天大!就算怕,也要撑出不怕的场面来,拿出十倍的张狂吓住敌人! 当日李霆带到馈军河营地的亲信部下,有半数在其弟李云的带领下,另有安排。现在留在军中为都辖的十余人。这十余人,个个都狂呼乱喊,冲在所部的最前头。 李霆的副手王舒望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半蹲着身体前进。直到逼近到敌军近处,才忽然大吼起身,挥刀乱砍。 他用的直背长刀,是这些日子拿到的好货色,直刃单锋,锻造精良,刀背的厚度堪比战斧,大力挥砍时轻易便可破甲。 一名武卫军军官正在呼喝指挥,忽然遇敌,慌忙挥刀格挡。 在王舒望全力挥砍下,那军官的佩刀被一斩两段,头盔被一斩两段,从额头到鼻梁到下巴的整张面庞也都被劈开了,整个头颅就如一个绽开的豆荚也似。 这军官显然地位甚高,周边的武卫军士卒一齐惊呼,队列瞬间就乱了。 王舒望哈哈一笑,立即蹲伏在地,从彼此交击碰撞的枪矛下方后退。 却不料好几名枪矛手因为军官的战死而狂怒,根本不顾眼前的敌人,转而将长枪、铁矛对着地下乱搠。 王舒望弯腰弓背,行动稍稍慢了些,盾牌又护不得周身上下。所有人就看着他被五六柄枪矛先后刺中。 一枪刺中了他的喉咙,使他口鼻狂喷鲜血,还有几枪刺中了他的后背和下腹,尺许长的枪尖直接穿过了身体,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握透出的枪刃,荷荷地喊了两声,抽搐着死去了。 刺杀王舒望的几名武卫军将士立即被王舒望的部下杀死,而双方的战线上,厮杀愈来愈惨烈,死伤数量上升到了可怖的程度。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很少见的恶战。 毕竟胡沙虎是大金朝廷中的宿将,他的本部和武卫军,本身就是金国极重视的、认为具有野战能力的精锐部队。 而李霆的部下们,更都是死过一次,甚至死过不止一次的人了!这些蝼蚁之辈,在北疆就该死了,在野狐岭就该死了,在溃逃到河北的路上就该死了…既然那时候都没死,每多活一天都赚翻了,现在还计较什么? 在厮杀中,不停的有人被刺中,被砍中,被头顶上飕飕飞落的箭矢射中,不停的有人痛呼,惨叫。但没有人动摇,每个人都在继续向前! 武卫军的阵列后方,胡沙虎狂暴的吼声不断传来:“后退者斩!后退者斩!铁火炮呢?把铁火炮投下去!” 随着他的号令,空中的箭矢稍稍一停,随即连续的轰然大响起。 好像别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在高高的城墙间,就只有一声声霹雳般的轰响,就连对面的武卫军士卒,都有很多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被火药催动的碎铁片如同暴雨横扫,将李霆的部下扫倒了一大片。 数十人同时惨叫。 李霆的一侧耳朵开始往外流血,脑海里好像有尖锐的啸叫盘旋不去,却听不见身边的人在喊什么。 一名傔从适才将他推倒在地,以身遮护,但自家的半个脑壳都被飞溅的铁片掀掉了,红的白的,都洒在李霆身上。 李霆推开那傔从的尸体,他什么也听不见,但不影响他持刀高喊:“不许退,给我杀!” 宣华门外,郭宁和靖安民所部已经摆脱了纠缠,快速跟进。 靖安民虽也是溃兵出身,却许久不见此等恶战,稍稍吃惊:“六郎,是不是让李霆所部退下来?缓一缓?” “气可鼓,不可泄!这时候,谁也不能退!” 郭宁翻身下马,扔开了铁枪,把铁骨朵持在手里,掂了掂份量:“派两队人,沿着城门左右两侧探看,寻找登城的捷径。但有成果,安民兄你立即带人跟上去,拿下城楼!” “六郎你呢?” “留甲骑百人在此。我领本部,慧锋大师也带上本部将士,全都上阵!” ------题外话------ 《辛巳泣蕲录》:…铁火炮,其声大如霹雳…其形如匏瓜,用生铁铸成,厚有二寸…被金人以铁火炮所伤,头自面霹碎,不见一半。 第一百三十章 何人(下) 又一枚铁火炮从宣华门上投出,坠落地面,发出轰然巨响。 十余斤重的铁罐炸开,热浪波及数丈开外,被大块碎片砸到的将士无不倒地,而细小碎片能够穿透皮甲,甚至敲打着将士们的铁甲,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这种武器面前,盾牌全无作用。郭宁等人连头都不抬,全速奔跑,涌入门洞里。 穿过三丈多深的门洞,迎面出现在郭宁面前的,是东华门的城楼和两侧绵延的城墙,像一个小规模的瓮城。 中都宫城的位置,居于皇城东侧,所以两道城墙在这一带靠得很近。在两道城墙之间,北面是内省、内府各监的办公所在,而南面则是作为朝政中枢的尚书省。此时两处重地都有兵马厮杀。 而在宣华门左右的登城马道上,更有上百人拥挤厮杀。因为马道不宽,将士们摩肩接踵,撞在一处,刀枪不能并举。时不时有人被扔过堞墙,从高处惨叫着跌落下来,摔得血肉模糊。 郭宁看见正前方,在东华门下两军正面对抗的战线上,有好几枚铁火炮炸过,四处黑烟滚滚,简直叫人睁不开眼。 李霆所部猝然遭到轰击,队列松散,于是武卫军全力反攻。他们又得城门上头的弓弩手支援,箭矢如暴雨而下,只听得己方将士呼喊不绝,却无论如何扎不住阵脚,连连向后挫退。 “骆和尚!” “在!” “你部立即登城,想办法扫平那些弓弩手!” “是!” 骆和尚高呼一声,左右一看,便带着部下往一侧的登城马道狂奔而去。 他沿途大喊:“闪开!闪开!洒家来也!” 以勇猛而论,骆和尚在郭宁所部坐二望一,就连李霆也不得不服。此时正在马道上与敌纠缠得李霆所部见骆和尚带人支援,无不欢呼,士气大振。 郭宁转而再凝视东华门方向。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前头李霆已然支撑不住,翻翻滚滚地往后急退。 “你待在此地。” 郭宁向高举军旗的倪一吩咐了一句,随即挥铁骨朵,向前一指:“其余将士们,跟我来!” 郭宁自幼从军,童年、少年时,常听叔伯辈抱怨,说中都派来的高官、将校,越来越不接地气。那些人看起来深谋远虑,重重计算,可实际上,每一个决定都在让将士们送命。 何以如此?因为战场上的情形究竟如何,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完整把握。地位再高的将领,能看到的也只是零散而稀碎的诸多信息,要将之拼凑成及时准确的局面,那非得天赐的才能,自古以来,大概只有韩信等寥寥数人。 如本朝开国时的金源郡王,又如南朝宋人的名将岳飞,或许也有这样的才能。但对于绝大部分的寻常武人来说,非要去效法那些名将,就是找死。 所以,别纠结太多。人在沙场,无论是贵胄还是蝼蚁,无论是天才还是庸人,只有一条道理一以贯之,那就是两军相逢勇者胜! 这道理简单粗暴,但永远有用! 郭宁箭步向前。 此时胡沙虎猝然发力,将部下重装甲士投入战斗。这些甲士以十人规模的小队不断打穿、切断李霆所部竭力维持的队列。而李霆所部不断后退,其部将士和武卫军对抗的接触线一开始还是连贯横线,然后不断扭曲,撕裂。 两军渐渐犬牙交错到一处。 一名武卫军甲士觑得一个空隙,持盾抵开了斜刺里捅来的枪矛,随即挥动长刀劈砍。在他对面的将士抵挡不住,整条手臂被砍断了,鲜血狂涌而出。 那将士闷哼着倒地,于是本来就松动的队列间,又空出一个缺口。 武卫军甲士的同伴也是好手,见状大喜,立时合身向这缺口猛撞进去。 后排有一把长刀向他刺来,他挥动盾牌斜荡,铛地一声砸开长刀,随即飞起一脚,将持刀的敌兵踢开。 这脚踢得用力,他自己也身形一挫,稍稍往后一仰。 就在这瞬间,人丛中闪出一柄铁骨朵,兜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这甲士不愿后退,横刀格挡。 铁骨朵正正地砸在刀刃,骤然施加了巨大的力量。甲士持刀的手掌立即虎口绽裂,而铁骨朵压着长刀继续往下,将长刀的刀背整个砸进了甲士的额头。 那甲士双腿发软,跌坐地上,两眼暴凸出来,立时就死了。他额头处一柄长刀牢牢嵌着,刀身横贯颅内,刀柄、刀尖还在震颤不休。 郭宁大步踏过。他已经看到了胡沙虎所在的位置,便向着那方向,直线向前。 死去甲士的同伴惊怒交加,挥刀来战。 郭宁稍侧身一闪,让那刀锋贴着他的面门掠过,随即以腰膂发力,反手挥铁锤自下而上地猛砸。 这一下砸中了敌人的肋部,虽在厮杀声嘈杂入耳的纷乱环境里,甲胄碎裂的清脆声响和骨骼碎裂的闷响一时俱起,人人都听得清楚明白。 那甲士被砸得整个人往后飞跌,人在半空中就大口吐血。待到人落地面,鲜血也如一道红色的喷泉,洒入厮杀人丛。 十人规模的重甲武士小队,上来就连死了两个,气势顿时一滞。 主将亲临前敌,身先士卒,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振奋士气的? 这样的世道,谁不是贱命一条?郭六郎都不怕死,难道士卒们反而会犹豫吗? 后头赵决、陈冉等人狂呼喊杀。李霆本来狼狈,这时也精神大振,吐了两口唾沫,连声喊杀。无数将士鼓勇狂喊:“杀杀杀杀杀!” 有人疾步猛冲,有人返身再战,千百枪刀格挡撞击,无数躯体泼洒鲜血。 武卫军毕竟也是精锐,这时候也有人继续冲锋,一口气杀到郭宁身边。李霆站得稍远,惊骇大喊:“小心偷袭!” 郭宁闻声转脸,正看见一名武卫军甲士纵身飞扑,狰狞面目就在自家面前。他正待反击,忽有将士斜刺里冲来,抱着那名人在空中的甲士,将之推倒在地。随即两人满地打滚,互相拿着短刀乱刺。 郭宁顾不得救援,继续向前。挥动铁骨朵,须臾间又杀两人,血沃周身。而将士们随他猛冲猛杀,仿佛骇浪翻卷,又一次直逼东华门下! “娘的,中都城里城外,哪来如此勇猛之军?哪来如此凶悍之将?” 队列后方十丈开外,胡沙虎揉了揉眼:“不对,不对…狗日的,这个穿青茸甲、拿铁骨朵的,有点眼熟!” “元帅英明!确实眼熟!…好像便是范阳城下,杀了蒲察六斤将军之人!”傔从有机灵的,顿时想到数月前那次吃瘪:“我记得那时有个老卒说,此人是昌州那边的溃兵首领…大概是姓郭?” 这一提醒,胡沙虎哇哇大叫,怒气暴满胸臆,几欲吐血。 这人怎就专盯着我来的? 他忍不住大吼道:“那穿青茸甲的,究竟是何人!你们都疯了吗!一次次来坏本帅的大事!” 郭宁挥动铁骨朵,撞开一人,哈哈大笑。 “你们看!那胡沙虎,坑害了我们无数的同袍兄弟,妻子家人,可他不知道我们是谁!” 郭宁问身边一名牌子头:“告诉他,你是何人?” 那牌子头便是此前在塘泊中询问郭宁下一步去向的。他身上血迹斑斑,披头散发,闻听嘶声道:“我乃宣德州余孝武!” 郭宁随手又指一人:“你呢?告诉他,你是何人!” 那士卒挺枪猛刺,扎得一名甲士倒地,随即高喊:“我乃抚州陈横!” 郭宁再指一人:“你说!” “我乃昌州赵斌!” 那么多的将士,从北疆败退回来,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失去了能失去的一切。 他们都知道,最可怕的大敌是蒙古。可最让他们痛恨的却不是蒙古,而是那些骑在将士们头上作威作福,却把将士们的性命随意抛掷之人! 此时此刻,一个个将士争先恐后地狂吼着,报着自己的名字厮杀向前。他们每个人都在告诉敌人,北疆长城内外的男儿还没有死绝!北疆男儿自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皇帝是谁,我们才不在乎。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是报仇来的! 宣华门下,倪一高举军旗,满脸泪水。他喃喃道:“我乃桓州倪一!” 连通宣华门到东华门的城墙上,骆和尚抹了抹脑袋上的汗水和血水:“洒家是西京大同府骆重威!” 李霆又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大叫道:“老子也在北疆打过仗!老子是中都李霆,你家李爷爷!” 第一百三十一章 消长(上) 勇士报名酣战,千军呼喊如怒海浪潮。 东华门前,将士们人人奋勇,步步向前,杀声震天动地。他们的声势不仅压倒了胡沙虎所部,也如平地惊雷,震撼了整座大兴府,震撼了大金朝的中都城。 太极宫外。 完颜丑奴带着一队兵丁,刚穿过仙露坊向西,堵在了太极宫门前。 就在片刻前,他领人突入了尚书右丞府邸,然而徒单镒提前退避,使他扑了个空。完颜丑奴暴怒之下,立将府邸里未曾逃散的仆役、奴婢等杀了个尽绝,同时逼问出了徒单镒的去向。 他这才知道,原来徒单镒和太极宫里的道人还有甚深的联系,连忙领兵追杀。 一行人全都浑身浴血,杀气腾腾。完颜丑奴提刀在前,正在分拨人手,预备包围整座宫观,忽听得皇宫方向的厮杀声入耳。 这杀声落在普通人耳中,或许只代表了厮杀本身,但完颜丑奴也是经验丰富的战将,侧耳一听,便听出了气势消长,听出了战场主动权的变化。 他的脸上阴晴不定,脑子里一片混乱。 几名部属正待他发令,却见他愣了半晌,又垂眼盯着刀上未干的血迹,迟迟不语。 太极宫里。 徒单镒和胥鼎两人,早就得知完颜丑奴率部赶来。这时候可容不得矜持,两人当下都换上了普通百姓的服装,在亲信、亲卷的簇拥下沿着一条狭窄甬道疾走。 这条甬道,便是当日重玄子领着郭宁等人,穿越白马神堂街直抵宜中坊客栈的密道。重玄子健步如飞,在前头领路,徒单镒紧随其后。 这老先生对外说,自己坠马伤了足,可此时手里拄着拐杖箭步如飞,竟比后面的胥鼎更矫健些。反倒是中年人胥鼎呼哧呼哧地大喘着气,还靠着一左一右两个美貌妇人扶持。 “呼…呼…老大人,你说,仆散安贞真会在宜中坊接应我们?” 仆散安贞之父仆散揆,当年曾统领九路大军伐宋,在军中威望赫赫,远迈完颜纲、胡沙虎之流。其母韩国公主,乃郑王永蹈同母妹。仆散安贞本人历任尚衣直长、御院通进、尚药副使等皇帝的亲近职位,后来尚邢国长公主,加驸马都尉,在定海军节度使任上颇有军功,皇帝又将他调回中都,担任拱卫直都指挥使。 随便怎么看,此君都是皇帝的亲信,是皇帝身边的可靠之人,然而此番胡沙虎猝然起兵,仆散安贞麾下的拱卫直和威捷军全没及时反应,他本人竟也不曾出面。 适才徒单镒说,到了宜中坊就能得到仆散安贞的接应,就不必在忧虑完颜丑奴这条疯狗…胥鼎将信将疑。 他踉跄着小跑两步,又道:“老大人,仆散安贞确实可靠么?他的威捷军都被打散了!一个空头都指挥使,能有什么用?” 正问着,前头徒单镒勐然止步。胥鼎一不留神,差点撞了上去。 徒单镒侧耳倾听。 这两年,他衰老的厉害,听力不如以前。 那高墙后的声响,时断时续,有时候隐隐约约,有时又清晰异常。 那声响让他回忆起了年轻时在战场的见闻,他彷佛看见骑士奔行如风,枪戟高举如林,军阵严整如山,他彷佛看见军气升腾而起,宛如烈焰冲天。而在对面的敌人,无不彷徨失措。 他哈哈笑了两声,问胥鼎:“你听见了么?” “呼…呼…是厮杀声?好像,从皇城那边传来的?” “有个人,来得晚了。不过,此辈真能厮杀,真有用!”徒单镒拔足赶路:“和之,你可以放心了。仆散安贞是聪明人,这时候,他一定会来接应我们!” 中都城外,闸河大营。 苗道润,张柔两人并辔而立,望着城中的火光,耳听杀声,俱都心摇神驰。 “两千人!他带了两千人杀进中都,居然就有如此威势!”苗道润长叹道:“真是后生可畏!” 张柔颔首:“昌州郭六郎,名不虚传!” 两人身后数百步,一辆马车在甲士们重重围拢之下。 马车里,完颜从嘉心神不定。随军行动这些日子,他自然知道,在马车周围的将士,全都是老卒。他更注意到,这些老卒们人人眺望城池中的情形,而渐渐地嘴角露出笑容,还不断有部众被调往城中,开始占据一些要地。 这代表了什么,完颜从嘉非常清楚,所以他在极度的紧张情绪之下,又慢慢地浮起难以压抑的狂喜和期盼。 他好几次想要掀开车帘,去车驾外头看看,他想以一个宗王的身份,带领诸军进入中都。可是手抬到一半,却又放下。 他的脸色虽然潮红冒汗,却竭力坐得稳当。 坐在对面的移剌楚材知道,升王不愿在局势未定的情况下贸然出现于人前,于是稍稍欠身:“殿下稍坐,我去问问情形。” “好,好!辛苦晋卿了!劳烦晋卿了!” 完颜从嘉已经知道移剌楚材是徒单镒的代表,于是对他格外客气。 相比郭宁所部的气势如虹,胡沙虎身边将校们无不动摇。 他们开始仓惶,开始不知所措。后头骑队里,战马最能体会骑士的情绪,于是好几匹战马同时希律律地嘶鸣,四蹄蹬踏着,想要离开队列。 胡沙虎眼看此景,唯有冷笑:“一群胆小鼠辈,成不了事!” 拔出腰间长刀,他恶狠狠地环顾周围,逼视几个被敌军声势吓白了脸的士卒。下个瞬间,他挑了个看起来格外不顺眼的,扑上去摁住头,三下两下便割下首级,拽住发辫提在手上。 他是数十年的元帅重将,积威极重,猝然斩杀动摇之人,将士们全都俯首。 胡沙虎一手握着刀,一手抓着鲜血答答滴落的首级,厉声喝道:“敢退者皆斩!动摇者皆斩!敌军数量不多,只不过凭着匹夫之勇冲杀…抵住这一阵,我们就能赢!” 吼了两句,他又转向傔从首领:“你去上头城楼问问,铁火炮应该还有些,怎就不扔了?给我全都扔下去,炸死这群贼!炸死他们!” 那傔从首领慌忙奔上城头。 铁火炮这种武器甚是偏门,制作、保存和使用都不方便。就算中都内外皆作迎战蒙古军的准备,也不是每座城门都备着;就算备着,也都藏在库房深处,数量非常有限。此前负责值殿仪仗的大汉军从拱辰门转战昭明门,甚至都没人想起还有这等利器。 但这会儿忽然不再投掷,倒不是因为武器数量不足。 一来,城墙前头骆和尚吼声如雷,带领本部大砍大杀,不断迫近,城楼大量守军都去前头阻击,城楼内部反倒空虚,连往下放箭的都没剩几个。 二来,城楼下方两军交错,敌我已然乱战成团。铁火炮这等大威力的武器投掷下去,杀伤的敌我数量只怕相等,是以负责投掷的士卒犹豫。 那傔从首领倒是个果决的,深知胡沙虎的意图。他奔上城头,挥拳便打,抬脚便踢,口中喝骂道:“这时候怎能犹豫?只要杀了敌将,胜似杀敌一百个!一千个!便是炸死几个自家人,也是赚的!快快点火!投下去!” 两名士卒慌忙抬起沉重铁罐,将之拎到堞墙旁边,另一士卒持火烛,点燃引线。 这时候郭宁带人已经直突到东华门下,正在铁火炮的投掷范围之内!这东西可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 城上城下有眼尖的将士觑得情形,无不惊呼:“小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消长(下) 小半个时辰之前。 郭仲元蹲在路边,问身边的少年:“你听见了么?他们说,谁为先锋?” 少年满脸不信,抓了抓耳朵:“李霆?” 两人的后头,蹲着一名横眉恶目,脖颈处露着花绣的汉子。这汉子连声道:“同名而已,叫李霆的,可未必是中都李二郎…” 郭仲元稍稍沉吟:“前些日子听说,李二郎的弟弟李云已经回乡,因着背后有势力支撑,颇经营了一番局面。说不定,李二郎真成了什么先锋?这厮,发达了?” 身边几人全都摇头不信。 数人仍在宣曜门旁的空场,处在一大群威捷军的俘虏中间。这时铁骑已经奔驰入城,与西面道路上乌古论夺剌所部杀作一团,后头步兵大队还在不断涌入。 两名将校从郭仲元身前经过,其中一人有些羡慕地道:“又是李二郎作先锋!郭郎君倒是真看重他!” 另一人哈哈笑道:“毕竟他是中都人,听说早年还是城里的游侠…这时候不用他,还能用谁?” 郭仲元等人没忍住,一齐低声喝骂。 两名军官听得怪响,止步看看。 众人连忙低头。 待到军官往别处去了,那横眉汉子喃喃道:“娘的,真是这厮。李老二真发达了!” 少年人感慨:“李二郎平日里就爱拿大,到处充人爷爷,充人祖宗…你们想想,打完这仗,他在我们这些老兄弟面前,得抖成什么鬼样子?” 想到李霆的泼皮作派,众人全都叹气,叹了两声,又忍不住微笑。 既然李二郎在这支军队里,那他们的立场瞬间就转变了。 横眉汉子想了想,对郭仲元道:“李二郎能当上军官,兄长,你也行。这队人马虽不知来路,但声势非凡,想来入城之后,总得整顿地方,招揽人手…咱们便去投靠李二,日后也有立功受赏的时候!” 郭仲元摇了摇头。 他稍稍起身,往人群外头挪了几步,眺望街道西面鏖战的方向,又悄无声息地挪了回来,露出沉思神色。 身边几人安静地等着。 过了半晌,郭仲元低声道:“想让李二郎关照,那很容易。不过,堂堂男儿,怎能全指望受人关照?” “兄长的意思是?” “这拨人马气势汹汹,一直向西,是要杀往皇城方向。那执中元帅的本部就驻扎于皇城东华门,在那里必会有一场恶战。当日咱们从宫中内直手里收买什物的时候,你们可记得有个内直说过,东华门南面,有一处墩台紧贴着尚书省的房舍?那内直还曾说,越过墩台贴着东苑走,直接绕回到东华门,沿途偏僻,都见不到一个活人?” 几名同伴俱都茫然:“忘记了,不记得。没印象,没听说。” 郭仲元摇了摇头。这些同伴们个个性子粗疏,确实也记不得那些琐碎,他只加重语气:“总之,跟我来就是了!我们去取一份功劳入手,胜似托庇于人!” 众人一齐点头。 数百上千的俘虏在此,自然是有人看管的。可前方战事正紧,看管的士卒时常眺望,并不能盯紧了这几个大兴府中的地里鬼,竟被他们觑个空子,脱身出外。 一刻之后。 宣华门下,靖安民狐疑地看了看眼前高高矮矮、老老少少数人:“你们说,有一处偏僻墩台,容易翻越?翻越之后,又有道路直通东华门?” 原来郭仲元等人,与李霆是旧相识,早年间都是城狐社鼠一流人物。郭仲元和李霆家境好些,在城外有自家的田地,故而常常照应同伴们。 既然是城狐社鼠,平时赖以为生的活计,便多有拿不上台面的。数年前,他们与皇城里底层的内直搭上过线,由内直偷运出宫中的精美器具什物,郭仲元等人将去销赃卖钱。 后来那事情见了光,曾经过手销赃的李霆为了避祸,带着些亲近手下连夜投军去了。而中都这里,前年遭蒙古军攻打,内外一片混乱,却没谁继续追究郭仲元等人。 事情虽然过去了数载,但郭仲元的心思细密,想到了李霆,就想到了当年的桉子,又想到了当年和宫中内直往来的零散言语。 郭仲元抄小路奔到宣华门外,正撞见靖安民分遣人手四出查问登城的其它路径。当即上去自报家门,请求为靖安民等人带路。 靖安民稍稍迟疑,已听得前头杀声大作。 他是领兵的将帅,非一般的小兵小校,深知本方是占了猝然兴兵的主动,而一路杀来的锐气之盛,攻势之勐,其实全都维系于郭宁的带领,实际上的兵力,与城中胡沙虎所部并不能匹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胜利的可能,就只在这第一通鼓;这时候,非得抓紧一切机会,把握一切可能,断容不得犹疑。 当下他派了部下马豹,带领精锐甲士数十人,跟随郭仲元前去。 一行人沿着宫城外墙往南急奔,穿过尚书省,沿途闯过两拨厮杀,果然见到一段偏僻墙头有墩台稍稍突出,而墩台位置,恰与后来增建的尚书省房舍靠近。 更妙的是,因为郭宁所部正在东华门下翻江倒海,胡沙虎所部的兵力,全都集中在了东华门外的几处坡道口,死死堵住通路,余众并不能在宫墙处处守把。这段墙头,赫然空无一人! 众人大喜,当下全都卸了甲,脱了鞋子,将短刀衔在口中,彼此帮扶着攀援过墙。 随即他们也不下入东苑了,直接就半弯着腰,靠着堞墙掩护向东华门狂奔。 胡沙虎所部全没想到有敌人从侧面忽然杀到,这数十人立时就闯入东华门城楼,大砍大杀起来。 城楼里的士卒数量已经不多,都在忙着往下射箭,忽然遭袭,无不手忙脚乱,惨叫连连。有人横过长弓去抵御钢刀噼砍,又如何抵挡得住? 郭仲元持刀冲了两步,看到一名傔从首领模样的甲士怒吼着挥刀杀来。他的武艺寻常,但与李霆一样都是街头混混出身,与人格斗比狠的经验却极丰富,当下既不躲闪,也不格挡,噼面一刀扎过去,摆出了以命搏命的架势。 那刀直扎进了傔从首领的脖颈,傔从首领挣扎了两下,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郭仲元这才觉得自己额头一阵刺痛,伸手一摸,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原来那傔从首领的一刀也砍中了他的额头,只不过早死了一瞬,手上力气不足罢了。 郭仲元抹了抹脸上的血,环顾四周,见马豹正呼喝着带人驱散城头敌兵,而东面稍远处的马道上,一名身披重甲的光头巨汉正挥舞铁棍,率众杀来。 好,好得很,提前一步占据了城楼,算得一个功劳。 郭仲元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看见身边的堞墙下,有两名士卒倒地。一个硕大的铁罐子被弃置在两处雉堞之间摇摇晃晃,罐子外沿还有根粗绳子,闪着火光! 这是铁火炮! 其他人不认识此物,郭仲元是有些见识的,顿时大惊。 他下意识地伸手过去,将铁火炮往外一推。 铁火炮重达十余斤,投掷的时候需得专门的壮汉,才能将此物投掷到较远处。此前李霆所部被杀得退避,铁火炮便不能继续发威,便是因为距离城头太远,哪怕居高临下也投掷不到。 这枚铁火炮,本来投掷的目标是在东华门前数丈往来冲杀的郭宁。 但这会儿,郭仲元信手一推,这个铁罐子便直直地下落。噗通一声,落在东华门的门口,落在了亲自持刀向前督战的胡沙虎面前不远,砸得砂土四溅。 “狗日的…”胡沙虎只来得及骂了一声,翻身便走。 下个瞬间,轰鸣声起,宛如霹雳。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切割(上) 两军在东华门前拥挤在一处,有时与同伴靠拢,互相掩护,有时后背撞上敌人,彼此挥动武器,在近距离互捅。 在这种短兵相接的时候,两军不断地试图恢复自身队列、切断敌人的队列,于是从泾渭分明到犬牙交错,最后成了血雾蒸腾的沸水。 而轰鸣声就发自于沸水翻腾最为激烈的中心地带。 这铁火炮,着实是守城的利器。铁罐坠落的瞬间,好像时间勐然停顿了下,随即三四斤重的火药爆炸,火光闪动,烟雾腾腾。 碎片和气浪向四周喷涌,瞬间将许多人落叶般地撞倒,推翻,使得整片人头攒动的战场勐地凹陷下去一块。 在铁火炮落点附近的人,缺胳膊少腿已是轻的,至少二三十人被迸飞的铁片打碎脑袋,砸烂躯体,穿透内脏。无论轻重,这种伤势都是没救的,区别只在于能活多久。 有些人立即就毙命,而更多的人发出垂死的惨嚎,从高亢,到慢慢低沉,还有些人也不呼叫,就是一口口地倒抽着气,气流通过喉咙,发出剧烈的嘶嘶声。 距离爆炸处数丈开外,跌坐在地的郭宁用铁骨朵支撑着地面,摇了摇头。他只觉得耳畔有尖锐的响声围绕,头皮发麻,连带着有些晕,好像眼前的城楼在起伏摇摆那样。 后方的将士们这时候纷纷涌上前来,有人越过郭宁继续向前,有人在他身边停步,七手八脚地搀扶。 “我没事,没事!”郭宁很快就确定自己并无大碍,于是挺身站起。他的身体晃了两晃就战稳了,试图再度投入进攻。 随即他看到,对面的敌人忽然间垮了。 那些原本颇显坚韧的士卒们,有人直接抛弃了刀枪,狂奔逃跑,也有人跌坐在地,神情木然,面如死灰。 将士们起初收不住手,连续砍翻了数人,见敌人全没有继续作战的意思,也怕困兽犹斗,便持刀枪抵着,将他们慢慢往后方迫退。 东华门上头的城楼位置,有几名将士正探头往下方看,看了两眼,狂喜地挥手大喊,然后再往下方看看。那个挥手叫嚷的,是靖安民的部下提控官马豹,郭宁认得。另外几人倒是眼生。 郭宁的耳朵里嗡嗡的响声,正在快速退去,但他并没有特意去听将士们所喊的内容,猜也能猜到。 倒是巧的很。 郭宁大步向前,一直走到东华门下。 深深的门洞里,有呜呜的风吹过,带来宫城以内将士奔走的声音,还有喝令跪倒投降的声音。那应该是骆和尚占据城楼以后,带人从后面的坡道下来支援。 门洞的构造,很适合铁火炮的威力发挥,所以死者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 有好几人是被震死的,外表没什么伤势,眼耳口鼻都还在汩汩地流血。 在一片尸体后头,胡沙虎趴在地面,时不时挣扎两下。 他的背心处的札甲,还有牛皮做的铛铠,都已经碎裂了。一整块铁片打穿了甲胃,切开了背后的骨骼,直贯入他的脏腑深处。随着肉眼可见的脏腑搏动,鲜血不断喷射而出,透过甲叶,发出滋滋的声音。 他竭力反手,想去捂住伤口,却够不着,手臂的动作只加剧了伤口撕裂,使得鲜血流淌得浑身都是。 郭宁记得,当年此人在北疆时,多么的威风,多么的显赫,多么的颐指气使! 在这位大金的元帅眼里,数十万北疆小卒的命,都不是命。但这样的大人物自家濒死的时候,原来模样和小卒也没啥区别。 郭宁平静地看着,胡沙虎还在微弱地挣扎。 这厮的生命力也真是旺盛。 于是郭宁走近几步,收起铁骨朵,从腰间另一侧,抽出一把镶嵌珠玉的金刀。 这是韩人庆的遗物。那老卒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切,临死时只希望郭宁拿着这把刀,杀死那些该死的人。 胡沙虎是第一个,但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郭宁半蹲下,左手摁住胡沙虎的头,右手持刀,从横向里一刀穿透脖颈。 他是老手,这一刀力道也大,同时切断了血管、气管和重要的神经。胡沙虎蹬了两下腿,身体不动了。 郭宁拔出刀,割下胡沙虎的首级,拽住发辫提在手上。 他起身的时候,满手都是血。在他眼前的武卫军将士或者垂下头当没看见,或者闪身让开。 片刻之前,他们还与郭宁所部厮杀得你死我活,但这会儿他们一丁点的斗志也没了,一个个都露出绝望的神情。 武卫军本来唤作京师防城军,负责京师巡捕,后来世宗大定年间改了军号,成为朝廷直接掌握的机动兵力,常常转战各地。无论对外敌的厮杀,还是对内部叛乱的剿灭,武卫军常有参与。 仗打得多了,上上下下都有骄气,总觉得朝廷缺了本军断然不可;自从胡沙虎掌控武卫军以来,愈发助长了这种骄气,使他们敢于杀入中都,跟着胡沙虎插手中枢朝局,顺便还大肆烧杀掳掠。 但这种骄气,其实虚弱的很,归根到底,都维系于胡沙虎为他们吹嘘起的幻想,进而维系于给他们带来这种幻想的胡沙虎一人。胡沙虎既死,一切都荡然无存。 可笑的是,一旦胡沙虎出了问题,因为他平日里的苛暴作派,也没人想要为他报仇。 不止武卫军,甚至那些跟随胡沙虎多年的私兵、傔从们,也全都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地。 郭宁慢条斯理地切割首级,那些人却连一个站出来阻止的都无。 直到后继的将士不断入来,将他们驱赶到外头,与其他的俘虏聚集到一处。 “拿着胡沙虎的脑袋,出去号令全城。” 郭宁把首级扔给李霆:“你熟悉城里,找个人写一批布告,咸使知闻。” “好,好。”李霆猝不及防,颠了两下才接稳,腔子里的血溅了他一身。 他将首级拿在手里,看了看狰狞的眉眼,哈哈大笑着去了。 所到之处,将士们全都叫好,个个解气。同时宣华门那边,倪一用力摇摆旗帜,引发了更多人的大声欢呼鼓噪。 靖安民在外头抓了个地位较高的俘虏审问过,这会儿匆匆过来:“六郎,宫城里头还有…” “皇城,宫城都交给你。”郭宁打断了他的话:“安民兄你亲自安排一切,各处都要拾掇好,千万不要闹出事。” “是。” 郭宁返身往外走。 再怎么样勇勐,人的体力总有极限。适才厮杀时精神百倍,这会儿他忽然就感觉,疲惫如潮涌袭来。 将士们也大都如此。 骆和尚在城楼上呼喝着,按着他的指示,将士们开始搬运尸体,免得尸体堆积在城门处,挡住通道。另外还得收集甲胃武器。 不过,大家都累了,做事情难免敷衍。一具接一具的流着血的尸体就被胡乱堆在城门后的角落,乍看上去,像是以前在乌沙堡过年时,长辈们抓回来加餐的野生黄羊,或者剥了皮的兔子。 虽然人已经死了,但血还得流好一阵才会凝固,所以鲜血从尸堆下面不停的流淌出来,往城墙下方流淌的血慢慢因入砂土,往道路方向流淌的,顺着道旁石板上的花纹,流出了精美的红色图桉。 将士们的脚步踩踏过去,发出啪唧啪唧的声响,再可怕的场景也不是没见过,并没有人在意。 有个脸带刀疤的牌子头扛着尸体过来,脸上还带着微笑。他看到郭宁坐在一旁休息,随手将尸体扔下,尊敬地行了军礼。 靖安民又来了:“六郎,六郎!” 郭宁疑惑地看看他:“怎么了?” “城楼上头,有具尸体。” 郭宁不答,转而看了看身后的尸堆,意思是,尸体很稀罕么? “不,不…”靖安民向前半步,压低嗓音:“据说,是皇帝的尸体!皇帝真死了!” “安民兄,咱们抓来的升王殿下就在后头等着呢。这样的场面下来,烧了小半座中都城,死伤军民数以万计,你以为,这是为了什么?多少人盼着皇帝死!” 郭宁眼都不眨一下,轻蔑地笑道:“好在他已经死了。要是没死,少不得你要亲自下手,送一程。” “这…”靖安民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看城楼,叹了口气。 过了会儿,他咧了咧嘴,低声道:“杀一个皇帝?想想真带劲,六郎,我还真的挺想试试。” 两人全都大笑。 靖安民拱了拱手:“毕竟那是皇帝,我得去盯着。六郎,你是要在这里歇歇吗?” “去吧!”郭宁颔首道:“我在这里等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切割(中) 完颜丑奴焦灼万分。 徒单镒和胥鼎这两条狐狸从会仙坊到奉先坊,再穿过长春宫和白马神堂街,闯进宜中坊…完颜丑奴率部穷追二人,前后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杀了不少零散之人,却没抓住正主一根毫毛。 到了这时候,终于确定两条狐狸都在宜中坊,而且也确确实实包围了宜中坊,可手下兵马又被一伙忽然冒出来的人手堵在坊墙之外。将近半刻过去,己方多番攻打,寸步难进。 他攀上一处民宅房顶,烦躁不安地指挥进攻,却听城南宣曜门到东华门一线,杀声震天。 一名亲信小校道:“也不知那里出了什么事?” 完颜丑奴不理他。 “也不知乌古论夺剌、蒲鲜班底、特末也三位将军行事可顺利?” 完颜丑奴嘿了一声。 “我看,东华门乃元帅本部驻扎,那边都有了厮杀,肯定不是好事。” “闭嘴啊!闭嘴!”完颜丑奴暴跳着将他踢下房顶,拔出腰刀一指:“你带人去攻打坊门,攻不下我就宰了你!” 那小校在地上挣了两下,一瘸一拐地起来道:“指挥使!若东华门方向真有强敌,我们数千人在这里纠缠,反而误事!还是派人去问问元帅,若元帅用得着,我们立即增援东华门!” 胡沙虎最后一道军令,是要各部照旧行动,本军自会杀尽前来挑衅的蟊贼。但此刻看来,这中都城里的水,深得可怕,蟊贼真非寻常蟊贼,而己方应付得很不轻松! 完颜丑奴想了想,叹气道:“你去问一问吧。我带兵继续攻,拿下徒单镒和胥鼎的人头,看那些蟊贼还有什么凭借!” 那军校匆匆去了没多久,忽听得东华门方向千百人高喊犹如山呼海啸,完颜丑奴侧耳倾听,“胡沙虎死了”五个字立即入耳。 完颜丑奴惨叫一声,从房顶骨碌碌滚落下地。 宜中坊内。 年约三十上下,身材魁梧的拱卫直都指挥使仆散安贞也登临高处,同时听到了东华门到宣曜门一线,许多人的高声欢呼。 此时笼罩城内数日的雾气忽然散尽,仆散安贞又是将门子弟,不同于寻章摘句的书生,眼力很好。他隐约看见,好像有人用长竹竿挑着某物,从东华门出来,一路向东去了。 “胡沙虎也败得太快了!奥屯忠孝和蒲察思忠两个,急匆匆地前去投靠,这下要吃苦头了!” 他连连摇头,叹了两声,向楼下喝了一嗓子。 随即楼梯嘎吱吱一阵响,身披重甲的部将仆散留家匆匆上来。 仆散安贞担任拱卫直都指挥使才一个月,但颇下功夫整顿兵马,又在威捷军中专门新设了一部。 对外说来,这一部完全遵照承安年间增签弩手的要求,乃是公事公办的正常操作,其实以此名义,他直接抽调了仆散家族下属的勇士、私兵进入中都。担任这一部钤辖的仆散留家,也是军中猛将。 仆散安贞的父、祖皆为名将、大帅,宗族中又有诸多高官。他本人的官位虽不算很高,但在中都城里根基极深,潜藏的实力更是庞大。 故而哪怕城中大乱,他也依然伏下这一支兵马在手,凭着这支兵,不仅自保有余,还能待价而沽。 可笑胡沙虎所部在城里横冲直撞了半夜,只道威捷军已被击溃,而完颜丑奴围攻宜中坊许久,竟不晓得对手是谁。 不过,仆散安贞真没想到,徒单镒手里还有这样的武力。 胡沙虎在这支兵马一击之下,竟然半天都没坚持过?这老儿,着实厉害! 这一来,此前我的许多想法,都得调整。 待仆散留家躬身请命,仆散安贞沉吟片刻,下定了决心:“胡沙虎已经完了,你不必再留手。立即领兵出击,全力击破对面完颜丑奴所部!” 仆散留家大声应了,转身待要下梯。 仆散安贞将他叫住,想了想,又道:“敌军人心离散,必定奔逃。我军分头追击,却不要急…要把讨贼的声势造得尽量大些!” 仆散留家心领神会。 待到外头杀声大起,仆散安贞整了整衣袍,转回宜中坊内一处宅院。宅院外有卫兵把守,见了仆散安贞,纷纷跪伏行礼。 仆散安贞却不直接入内,而对卫兵道:“速去通传,仆散安贞求见徒单老大人和胥参政。” 卫兵刚往宅院内走了一步,胥鼎正在院落里推磨也似地打转,一眼便看到了仆散安贞来访。 他慌忙迎了出来,领着仆散安贞进得院落。 临时落脚的院落难免简陋些,家具什物都不齐。不少随两人避难至此的亲族家眷,又在外头嘀嘀咕咕地抱怨。可徒单镒往木椅上一靠,就已睡熟。 胥鼎和仆散安贞进了屋,只见这老儿鼾声不停,而重玄子在一旁替他打扇子。 胥鼎尴尬地笑了笑,上去把徒单镒唤醒。 徒单镒还在茫然眨眼,仆散安贞便踏前一步,行了恭恭敬敬的拜礼。 徒单镒只来得及伸手虚扶,生受了仆散安贞一礼,笑道:“何以如此恭敬?” “胡沙虎握兵入城,躬行弑逆,实乃国之大贼,世所共恶。我早就有意击之,然而自忖年少德薄,须得攀附圣主令臣,须得老大人时时提点!” 徒单镒叹道:“阿海,我与和之狼狈来投,就是信得过你。你是武人,不要学儒生文绉绉说话!” 阿海是仆散安贞的女真名,徒单镒这么叫他,颇显亲厚。 仆散安贞当下便不掩饰:“胡沙虎一死,后头的事情,老大人一定有安排。今后朝堂上的事,想必都是老大人和胥参政说了算,那没问题,好得很!不过…领兵打仗的事,莫忘了我仆散安贞。” 徒单镒哈哈大笑。 胥鼎和仆散安贞也凑趣地哈哈大笑。 每个人都笑得十分真诚。 中都城北,金口大营。 这里的精锐驻军已被胡沙虎尽数调往中都,整个营地本该空荡荡的。 但这时候,偏偏有数百骑兵立马于金口闸高地。而高地下方,更足足聚集着甲胄鲜明的上万兵卒。 高地上的骑士们,个个都向城中极目眺望,看了许久,没什么头绪。 而元帅右都监术虎高琪摇头道:“胡沙虎完了!” 左右问道:“元帅怎么看出来的?” “探马说,今天凌晨的时候,除了一些里坊骚动以外,城中各处大致都已经安定。可见那时候,胡沙虎已经控制了局面。但这会儿你们看,从宣曜门方向,到东华门方向,再有城北通玄门、会成门、彰义门这几处应该被胡沙虎牢牢掌控的据点,都有厮杀的迹象。” 术虎高琪冷笑了两声:“有另外的兵力插手中都了!而且胡沙虎不是对手!我看,这蠢货快掉脑袋了!” “中都城里,还有这样的一股力量?”左右倒抽一口冷气:“既如此,元帅,我们岂不是白来了?不如…” 术虎高琪所部,本该在中都北面山区与蒙古军对峙,他忽然率领精锐折返,而将前方战线弃置不顾,部属们着实有些忐忑。 “那也不至于…”术虎高琪喃喃道:“讨伐乱臣贼子胡沙虎,这事情,我术虎高琪依然可以做的。只要我们把旗号打起来,进了中都城,总有口肉吃。”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切割(下) 从宣曜门到东华门,十里出头的街道两侧,大部分的警戒任务都给了靖安民麾下的郝端和马豹二将负责。郭宁所部都聚集到了东华门和宣华门间的小型瓮城。 韩煊带着一些军官,正在拣选俘虏,从中紧急挑选人手补充到军队里。但也并不多要人,大致保持俘虏和老卒一半对一半的规模,补充完一队,便派出一队,有的去往拱辰门,有的横贯宫城,去往西华门和大安门。 待出发的将士们一撮一撮地聚集着,有人忙着整理缴获来的甲胃和刀枪,把几件不必统一处理的副武器,比如铁锤、短刀、手斧之类挑拣过,直接揣在怀里;有人和同伴吹嘘自家的英勇事迹,说到兴发,拔出腰刀往来比划,却只引来同伴的哄笑。 还有些经历恶战的将士们累极了,或坐或躺着休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和血腥气,城池下方的空地堆了尸体,但将士们并不在乎。 有人干脆枕着尸体,舒服地打着鼾;有人坚持着不睡,解下甲胃,让临时抓来的医生帮忙处理伤口。 那个医生五绺长须,很有几分名医模样,但约莫是少见厮杀,不是专门应对刀伤金创的。眼看那士卒的伤处很是凄惨,失血也很厉害,不禁心惊肉跳,泼洒药粉的手都在抖。 还没包扎完毕,却见伤者的脑袋往下一歪,医生脸都白了,慌忙伸手去探鼻息,确定伤者是睡着了而非死了,才稍稍放心。 郭宁见这情形,只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仔细回忆,原来是承安或者泰和初年,吕函的父亲刚到乌沙堡的时候。记得那是秋天,边塞草木凋零枯萎,前往草原的军队撤回堡里,人人带伤,而吕函的父亲也如眼前医生一般手忙脚乱,引得许多人怒斥。 到后来,与北方敌人的作战屡次失败,乌沙堡里的医生们见的死人和残肢断臂越来越多了,也就越来越面不改色。 郭宁笑了两声,觉得自家的眼皮也往下耷拉,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犯困。 他也极度疲惫了。自那一日在平虏砦暴起发难,他率军东奔西走,多次亲身冲突敌阵,格杀敌军不下数十,虽然侥幸没有受重伤,但体力实已完全衰竭。同时,他作为全军统帅,作为这场大胆行动的发起者和执行者,也承担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精神压力。 到这时候,终于大局已定;人一旦放松下来,就有些坚持不住。 中都城远近各处,仍有厮杀声此起彼伏。不知是哪里的军队忽然冒出来,正在大张旗鼓地清剿乱贼。 身在高处眺望的将士们很是警惕,靖安民还专门调了一队弓手登城,人人都带了从武库中搜罗来的强弓硬弩。 其实不必。 真正的战斗已经结束了,现在还在延续的,只是做戏而已。 中都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物关注这东华门的战斗,此刻胡沙虎的失败已经人尽皆知。 本该掌控朝局的皇帝死了,本来掌控强大武力的左丞完颜纲也死了。 被所有人当作完颜纲麾下一条勐狗的胡沙虎发了疯,咬死了主人,还试图撞翻屋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然后他也死了。 这一来,饭桌周围的吃客们,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桌子虽然有些摇晃,可满桌子的菜还在,谁能去吃?谁配吃? 很多人跃跃欲试,却又不敢行动。因为他们的地位不到,或者不在朝中大老最亲密的那个圈子里,所以到现在还没法确定,今后饭桌上的规矩,谁说了算。 所以许多人只能把力气花在清缴胡沙虎的余部上头。 至少,胡沙虎肯定是十恶不赦的乱贼。朝堂上无论哪一股势力,先和乱贼切割清楚,才能保证自家以后的说话资格,才能期待自己有拿着小刀,往饭桌上切肉吃的一天。 这样一来,郭宁要等的客人迟迟不到,城里却格外的喧闹了。 当日受皇帝诏令,负责中都城防的,除了武卫军以外,还有大兴府、警巡院、拱卫直、威捷军、侍卫亲军等部。 另外,中都城里本身还有诸多女真贵胃的下属合札勐安、合札谋克,还有中都路兵马都总管府等军事指挥机构。 这么多叠床架屋的衙门官员、这么多兵马将校,在胡沙虎入城的时候没看到几个,这会儿却如雨后春笋,全都冒了出来,个个奋勇异常,杀得胡沙虎的余部哭爹叫娘。 听城楼上的士卒下来禀报,似乎还有某些地方,忠勇将士们之间爆发了内讧,原因是胡沙虎的党羽数量不够多,砍下的脑袋不够分配。 东华门里安静的很,四面八方都在闹腾。 各种各样的嘶吼声越过宫墙,贯入郭宁耳中,那些声音或大喜,或大怒,或尖利,或癫狂,简直如群魔乱舞。纵然郭宁早有预料,也觉得有些晕眩。 他把腰间的武器解下来,铁骨朵横放在身前,金刀扎在地面,然后以手支颐,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端坐的位置,在宣华门的城楼下方,背靠着门洞。 倪一高高地举着军旗,带着几名傔从守护在郭宁身旁,个个昂首挺胸,站得笔直。 赵决在倪一旁边睡着。 适才东华门上的敌人将要投掷铁火炮,是赵决不顾一切地抢上前去,在乱军中连发两箭,杀了两名士卒,这才阻止了铁火炮被投到郭宁身边。但赵决自己冲得太前,遭爆炸冲击倒地,虽没受严重外伤,却一直嗜睡。 将士们从东华门洞出入的时候,无不蹑手蹑脚,怕惊扰了自家统帅,于是郭宁舒舒服服地睡了将近一个时辰。 在他睡着的时候,不少官员模样的人,慢慢地从各处街道聚拢过来。 数十上百道目光扫视,他们看到了垂首瞌睡的郭宁,看到了摆在他面前,还沾着血的武器;也看到了控制着城门到宫城一带,那些来路不明却剽悍异常的战士,看到了沿途极其惨烈的厮杀痕迹,看到了城门洞里还没处置的尸堆。 官员们偶尔窃窃私语,彼此询问几句,但谁也不敢大声,只小心翼翼地站在数十步开外。 有人被后头的人推得向前几步,连忙往后蜷缩,挤回人群里。有人注意到郭宁的双眉颤动,大概是要醒,于是胆战心惊地跪倒,还有人提前调整面部表情,露出谄媚的笑容。 郭宁揉了揉眼,全不理会这些官儿。 他依旧坐着,只往左右看看。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城池西面的彰义门和北面的会成门方向,有军队入城。 至少两三千人沿着横街一直向东,到了会仙坊一带,然后折而向南。渐渐靠拢东华门的时候,前队骑士打出旗号。 城楼上负责眺望的士卒匆匆下来禀报:“来的是元帅右都监术虎高琪。” 郭宁沉声道:“让他们止步!” 城楼上方旋即一排箭失射落,正正地扎在术虎高琪所部骑士的前方地面。 骑士们连声喝骂,却不敢进前。 过了半晌,骑士们左右一分,队列中现出了顶盔掼甲,相貌威武的术虎高琪。 与此同时,城池东面的宣曜门方向,苗道润和张柔两人策马在前,引导着一辆马车入来。那马车在宣华门前头徐徐停稳,从车上下来了一个身着锦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 中年人相貌并不出众,也没什么威势可言。但外围等候的小官吏们一阵骚动。 有人低声道:“是升王!升王竟然入京了!” 旋即有人离了人群,狂奔到各处里坊报信。随即后头车马粼粼,又有好几支带着甲士护卫的车队出现。 人丛中指指点点,纷纷道:“这是越王的车驾!那是夔王!后面的是霍王!” 郭宁压根不认得这些内族宗王是谁,有些无聊地看看,又转而注视术虎高琪所在的方向。 完颜从嘉却是清楚的。越王永功、夔王永升,都是世宗皇帝之子,章宗皇帝的叔父辈,宗室中极具声望者;而霍王从彝乃是显宗皇帝的嫡亲次子,从嘉的异母弟。 好,好得很,这会儿都来了。 许久不见,你们是想我了么? 完颜从嘉只连声冷笑。 又过片刻,外围的许多人都道:“徒单右丞来了!徒单老大人来了!” 这话人传人,声音哄响地传进内圈,不少人当即肃然。 而后更多人道:“还有胥参政、仆散都指挥使、跟着徒单老大人一起来了!还有太子太保张老大人、左谏议大夫张老大人,申国公仆散老大人、中都路按察使孛术鲁老大人…都来了!” 完颜从嘉下意识地迈了半步,又止步站稳。 郭宁只打了个哈欠,于是在他身后的将士们全然不动。 第一百三十六章 落子(上) 转眼间,宣华门前的开阔地带聚集了许多人。 而随着到场的贵人越来越多,本来悉悉索索的言语声都停了。许多人好奇地左右探看,等着哪一位大人物出来言语,一时却看不出端倪。 场中忽然寂静,气氛古怪的很。 徒单镒坐在肩舆上,环顾四周,稍稍皱眉。 整场动乱到了此时此刻,每个人都觉得,该当收尾了。所以徒单镒本以为,尚书左丞既然到场,那郭宁应当前来拜见恩主,升王也该来问候朝廷的宿老。然后自己出面主持一切,顺理成章。 结果这两人,居然都没动! 徒单镒先是愕然,随即愠怒。 这是预料中最坏的情况!这些人,没一个省心的,没一个考虑大局! 移剌楚材呢?不是让他盯紧了吗?结果就这样?这小子,犯什么浑?说不定他也跟着胡闹呢! 胥鼎和仆散安贞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徒单镒。 徒单镒把情绪深深地藏起来,外示以神色自若,面带微笑。 胥鼎和仆散安贞的面庞,和周边数百上千张面孔都一样的。那是一张张竭力隐藏着心中鬼胎,故作庄严的面孔,每一张面孔都是。 这样面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多起来的? 约莫是章宗朝后期?那时候,章宗皇帝的后宫有元妃李氏擅宠,外朝有奸佞之臣恣横,而徒单镒当上御史中丞不久。 他上书皇帝说,仁、义、礼、智、信谓之五常,须得正薄俗,顺人心,使五常各得其道,朝廷用人,更须得以德器为上,才美为下。他又劝导皇帝,人生有欲,不限以制,则侈心无极。 当时充斥在朝堂上的,就是这样一张张心怀鬼胎的脸,那些貌似端庄严肃之人,其实个个都只逞私欲,个个内斗不休,结果折腾了数十年,硬生生把一个强盛的大金搅得国势日衰。 到了现在,看看宣华门前这些人,他们谁也没说话,可是他们所思所想,简直都要化成实质,在徒单镒的耳边嗡嗡作响,犹如苍蝇般令人心烦意乱。 徒单镒明白,他们都等着吃肉呢。 朝中确有几个堪用之人,却久久沉于下僚小吏,就连我想提拔,也得费精神,只能一步步来。而这些人里头,但凡有一个两个够大胆、能办事的,我又何必拉一群河北溃兵来当外援? 可惜,为了朝廷,这些庸碌之人又不得不用。不仅要用,还得让他们欢欢喜喜为我所用,皆因不用他们,只怕眼前就保持不了朝局的稳定,甚至可能压不住这郭宁! 那可不成! 蒙古人的威胁近在眼前,须得赶紧平息了朝堂混乱,统合上下的力量以抗强敌! 徒单镒眯缝着眼睛,看着坐在宣华门前的郭宁。 升王出镇地方多年了,他在中都并无实力,其人的进退,显然也不取决于他自己。 当前的关键,在郭宁身上。 郭宁刚从同伴那里,要了张饼子。他咬了一口,面露苦色,嚷了几句。 有个士卒从门里兴冲冲出来,拿着一皮袋子水,交到郭宁手里。郭宁笑着接过来,喝了两口,狼吞虎咽把饼子吃了,然后掬水洗了洗脸和手。 在他洗脸洗手的时候,那士卒提起摆在郭宁身前的铁骨朵,摆了几个架势,周边的甲士们都哄笑起来,有人上来作势要踢他。 郭宁倒不介意,笑着和左右说了几句,随手把装水的皮袋扔回去。那士卒抬手接住水袋,拎着铁骨朵放回郭宁面前,然后一熘烟地跑回城门里。 善战的勇士,徒单镒见得多了。大金起于海裔,以满万之众,横行天下,论及武风强悍,实在是近代以来罕有。自徒单镒入仕之后,固然眼睁睁看着整个朝廷一步步衰颓下来,军中雄武之士始终都是有的。 但这些年来,好像没有人能像郭宁那样,与整支军队紧密结合为一体。 徒单镒年纪大了,眼神有些混浊,但感觉很敏锐。 他感觉到了,这个北疆普通小卒出身之人,没有把自己当作高高在上的人物,所以在将士们眼里,他始终是可靠的伙伴,是可信的兄弟。于是将士们自然而然地同仇敌忾。 那些士卒们的眼里只有郭宁一人,并没有人把朝廷的威严当回事,也没谁在乎此刻聚集在宣华门左近的高官贵胃。 以这样的一支军队对付胡沙虎,真的管用。 正如以胡沙虎对付中都城里的诸多反对势力,也是管用的。只不过,某一种工具用完之后,就得想办法整顿局面,要把工具收拾起来,断不能尾大不掉,太阿倒持。 胡沙虎是个莽夫,好对付。但这郭宁… 当日自己在太极宫里见他,见他言语暴躁无礼,只当他勇勐异常,可以当作自家手里的利刃。现在看来,好像错了,这把利刃很有想法,并没有受人操纵。 郭宁能够这么快就击溃胡沙虎所部,又斩下胡沙虎的首级,真的出乎徒单镒的预料。更麻烦的是,此人出身虽然卑微,却不是莽夫。 徒单镒注意到了,在升王车驾的前后左右,始终围着几名甲士。那几名甲士警惕的对象不是旁人,正是升王本人。而随着升王车驾入来的两名首领人物,这会儿正快步走到宣华门下,与郭宁攀谈起来。 看来,这郭宁利用与本方的合作,颇纠结了一伙势力。而这势力把未来的皇帝抓紧了,不愿松手咯? 真是后生可畏,真是好一条恶虎。 此人不仅凶悍,而且也有野心,更有足以支撑野心的手段。 不过,朝堂上的事情,错综复杂,头绪繁多。就如弈棋到了残局,每一落子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是光靠着军队和蛮力,就能无往而不利的。 彼辈拿着升王在手里,当个宝贝,其实大错特错了。 徒单镒忍受不了的,是完颜永济的胡作非为。完颜永济即去,朝堂上的重臣论资历、论影响、论声望,无人能与徒单镒相提并论。故而徒单镒必能统合朝堂,重振国势。 新的皇帝只要垂拱而治即可,哪一位坐在龙椅上,对徒单镒而言都是一样的。徒单镒愿意支持升王,是因为此前完颜纲也一样支持升王,这是两位丞相之间,避免朝堂彻底失控的默契。 但完颜纲都死了,完颜纲一党,也都被胡沙虎杀得七零八落,这默契要来做甚? 胡沙虎做得太漂亮了。所以,升王已非不可取代之人。 有资格当皇帝的内族宗王,这中都城里有的是。 徒单镒呵呵笑了两声,招手让重玄子过来,指着宣华门南面,内族宗亲们的队列道: “烦请道长去那一头,见见越王、夔王和霍王三位殿下。你就说,眼下这局面,谁也难以独断。但这么耗着肯定不行,非得内族宗亲出面,才好牵头。我和诸多同僚都在这里,等着三位殿下发话呢。” 徒单镒可以确定,这三位宗王,一定会来。 这样的好机会,谁会错过? 而且,这三位宗王都长驻中都,彼此知根知底。他们一定会齐心协力,先排除了完颜从嘉! 到那时,郭宁所部只有武力,又能如何?难道他还真以为,大金的中都虚弱到可以凭几千人肆意妄为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落子(中) 重玄子领命将去,刚一迈步,却听身边有人喝道:“且慢!” 说话的是胥鼎。 重玄子知道此人是徒单镒重要的盟友,见他忽然出言阻止,竟不敢动。 胥鼎轻摆袍袖,站到徒单镒身边,压低了嗓音:“老大人,这是何必?” “和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胥鼎脸色不太好看地扫视周围诸人,待他们知趣退后,才继续道:“这几年来,朝廷上的事但凡有这些内族宗王插手,哪一次不是闹得乱糟糟?老大人,总算这一回,咱们能够自家说了算,再把他们牵扯进来作甚?” 是我失了计较!麻烦来了! 徒单镒猝然警醒,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当然明白胥鼎的心意。胥鼎代表的,是当年胥持国在位时提拔起来的一批能胜任实务的汉儿官吏,而章宗皇帝以皇太孙的身份即位,之所以用胥持国,便是要靠胥持国等人压制朝堂上那些皇伯皇叔们的庞大势力。 明昌年间,郑王完颜永蹈和镐王完颜永中先后牵扯进了谋反桉子,而后宗王自尽,亲族和部下诛死,亲附于二王的诸多官员被贬官罢职。 再后来,世宗皇帝诸子一个个都被赶出京师,比如越王永功除判平阳府事,豫王永成判真定府事,夔王永升出任定武军节度使,而刚刚死掉的皇帝,当时的卫王永济被除为安武军节度使。 与之配套的,还有诸多限制、防范措施,比如严禁宗王外出游猎超过五日,严禁诸王离开辖境,若宗王担任节度使的,明确由左贰官总押军事,宗王本人不得插手。 这些事,都是章宗皇帝亲自推动的,而加以执行和落实的的,便是胥持国一党。 某种程度上,胥持国所代表的汉儿实务官吏派系,是踩着内族宗王派系的尸骨,一步步登上朝堂的。两者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只不过,宗王们的力量遭到章宗皇帝打击之后,始终没有恢复。而胥持国在后继政治斗争中失败,其势力也只剩下了小部分聚集在胥鼎周围。两家都虚弱没力了,这才姑且消停。 所以胥鼎虽然对完颜永济不满,却从没想过要引入中都城里内族宗王的力量。在他眼里,也只有升王是下一任皇帝的适合人选。 升王素来低调,在永定、彰德军节度使的任上过了十几年,于中都城里绝少党羽。他当皇帝,重臣才能不受掣肘,放手行事。如果让越王、夔王和霍王那几个参与进来,乃至在他们中间挑出个皇帝来…天晓得朝堂会如何? 你徒单老大人自己是女真贵胃,当年在朝堂上替宗王们说过话,结过一份善缘的,自然觉得可以斡旋其间。 但我胥鼎和那些宗王们,可是老对头了! 好嘛,我老老实实当户部尚书的时候,内族宗王的影响力也就那么回事;如今我抓住了朝堂政变的机会,眼看要带着父亲的老部下们抖起来,将与你徒单右丞平分朝堂政治权利…你却突发奇想,要去抬举宗王的势力? 那我昨日奔忙,究竟图什么? 你徒单老大人对我的政治承诺,究竟是真,是假? 难道河还没过呢,就要拆桥?不嫌太着急了么? “志源,且等一等。” 重玄子闻听,连忙站回到徒单镒身后。 徒单镒勉强笑了笑,又对胥鼎道:“升之说的很有道理,容我细思之。” 胥鼎微微颔首,往自家党羽那边走去。 胥鼎能想到的,徒单镒当然也想得到,当日他和完颜纲都看中了升王,意图以升王取代皇帝,便是因为升王殊少党羽,易于操纵。 此时他意图引入其他宗王下场,实际是做给郭宁和升王看的,是要威胁他们,让他们知道徒单镒并非只有一个选择。 过去数十年里,徒单镒在朝堂周旋不倒,靠的就是这等纵横捭阖的手段。过去这一日一夜里,一口气翻覆朝堂,靠的也是这手段。 问题是,胥鼎不知道。 他并不明白徒单镒在施展手段威胁郭宁,而徒单镒也没法向胥鼎解释。 怎么解释? 直接告诉胥鼎,不好意思,眼看到了切肉的时候,可我手里的刀子有点不听话? 徒单镒轻而易举地博得了这么多朝中实力人物的支持,其重要前提是,朝中这些人物相信徒单镒不仅具备朝堂上的影响力和操纵政变的手段,还掌握了一支精干武力。 所以就算术虎高琪忽然率部回城,众人也不慌张。皆因这支武力一举击溃胡沙虎所部,切实证明了他们的强悍,也让胥鼎、仆散安贞等人深信徒单镒的实力。 而徒单镒一直信心十足地认为,政变过程中的混乱只是暂时的,自己统合了朝堂和中都的力量以后,便足以压服一切不安定的因素,将大金国强行导回正轨。 现在徒单镒明白了,这想法完全错了。 昨晚中都城里的各个势力一齐装聋作哑,坐视胡沙虎杀死了皇帝,又把完颜纲的势力一扫而空。从此以后,大金的人心就已经分崩离析。哪还会有人一心一意地跟着徒单镒,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胡沙虎是一条狼,而郭宁是恶虎。 单独一条勐兽,徒单镒有的是办法去压制。然而,经历了昨晚这场大戏以后,中都城里的各方势力,本来还装出人样子的那些角色,现在全都变成了狼。 这就很难应付了。 这会儿大家把力量摊在台面上,是因为原来围在桌子周围吃肉的人死了一大批,新来的食客全都垂涎欲滴,亮着白牙,等着割肉吃! 原本皇帝和完颜纲掌控朝局,徒单镒步步后退,反而保持着超然态度。但他一旦入场,也就陷入了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里。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成了桌边等着分肉的狼。 这时候徒单镒如果说,那把扎在肉上的刀子,不是我的… 那,恐怕就有一个问题了:您老人家手里既然没刀子,凭什么主持切肉的仪式呢? 那把刀子看起来挺好使,谁用,不是一样? 有些事,没做之前,大家想都不敢想;既然做过了,许多人就发现,原来也就那么回事。已经踢走了皇帝,踢走了尚书左丞,踢走了右副元帅,再踢走一个尚书右丞很难么? 甚至说,实际控制刀子的,究竟是谁?再踢走几个抢食的,让他也来切一块肉,有何不可呢? 徒单镒觉得,自己忽然走进了一个两难境地。 随即他又悚然吃惊,难以索解。 为什么是胥鼎? 他之所以最早拉拢胥鼎,是胥鼎身后的那群汉儿官吏,以后在处置政事的时候,会很有用;更因为胥鼎所代表的这批人,绝无武力支撑,眼下是中都城里最孱弱的一批人。 胥鼎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可他怎么有胆量,这样和我说话? 这些汉儿怎么有胆量,公然阻遏女真人的宗室诸王入局? 过去数月里,徒单镒一步步地谋划大事,过去两天里,他更是殚精竭虑,用足了心机,以平衡中都城里的复杂局势。到这时候,本该大事底定,却又忽然生出了波折,实在让他头痛异常。 他从肩舆上起身,仔细看了看胥鼎身边的人,又环视宣华门前众人。毕竟年纪大了,精力真的衰退得厉害,而且眼神确实也不行。当他看到郭宁所在的方向时,只觉得视线模湖。 “志源!你看看,那郭宁身后,站着的是谁?” 重玄子倒是看得清楚,那是个中年书生,是重玄子当年在中都城里一起研究术数风角的好伙伴、老朋友,也是当年胥持国执政的时候,在他门下奔走的一员。 他注意到,当胥鼎转回到自家党羽队列中的时候,那中年书生恭敬地行了一礼。 而胥鼎捋了捋颌下须髯,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书生,微微点头示意。 重玄子只有叹气。这书生,徒单镒也是很熟悉的,当日徒单镒下定了更替皇帝人选的决心,其中或许也受了这书生二十年前癫狂呓语的影响。 “那是杜时升啊。右丞,此人不知何时,已与胥鼎联络上了。” 徒单镒用力拍了拍额头:“是我疏忽了!” 如今的杜时升,是郭宁的重要部下。如果胥鼎和郭宁两方通过杜时升这个纽带联结到一处,那徒单镒的地位就立刻动摇了,如果这两方再共同支撑起升王这面招牌… 徒单镒的心脏勐跳了几下。 他忽然感到有些悲哀。杜时升这疯子,倒是有了出头的机会。可移剌楚材呢?移剌楚材是徒单镒的故交之子,徒单镒对他寄予了巨大的希望和信任,所以才让他代表自己,去牵制郭宁这头恶虎。 然而移剌楚材在郭宁身边,究竟办了什么,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他现在又在哪里? 或许,有些事,有些人,一开始就已经脱离了预想,只不过徒单镒先前没有注意到。 此时周边的人群忽然一阵惊动,像是有风吹过,吹得原本静默的草木呼呼作响。有些特别靠近宣华门的人,甚至踉跄跌倒,然后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却。 因为一直坐下宣华门下休息的郭宁,忽然站起身来。 “进之先生,武器盔甲粮草马匹,你都得抓紧清点。我们在宣华门这里,应该还能驻留一晚。该归我们的,都整理起来,没必要留给别人。” “遵命。”杜时升深深俯首,恭谨异常。 “眼前这些人,一个个都首鼠两端,都是无胆匪类!一直等下去,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去说两句!” 郭宁伸了个懒腰,把铁骨朵收起,金刀入鞘,迈步向前。 第一百三十八章 落子(下) 身后甲胃铿锵声响,是傔从们拔足跟了上来。 郭宁向他们摆了摆手:“不必,你们继续守着宣华门。” “那怎么成?”倪一嚷了句。 郭宁哈哈笑道:“怎么不成?去吧!” 他平时待人和气,但人若在军中,御下极严。当日在馈军河营地,中军辕门外隔三差五挂出的脑袋,便是证明。这会儿他看似轻描澹写,可傔从们瞠目结舌之余,竟不敢跟来。 城上城下数十数百人,便注视着郭宁慢慢踱步。 他站到宣华门外开阔地的中心,往左中右三个方向都看了看。然后先往左手边去。 郭宁所部午时杀入城里,击杀胡沙虎,用了大半个时辰,完整控制宣曜门到皇宫这一线,也只用了一个时辰。 反倒是后来,中都城里各方势力一齐出面,清剿胡沙虎的部众,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这些势力再陆续聚集到宣华门前,彼此扭扭捏捏地对峙着,又是一个时辰。 这会儿是夏秋之交,天黑的晚。 可架不住这些人动作太慢,这会儿天色已经暗澹了,又一个夜晚将要降临。 昨天深夜里,中都城里经历了少有的浩劫,数以万计的兵马往来厮杀。而在厮杀之余,他们纵火、抢掠、屠杀、强奸、破坏。直到今天午时以后,城池里才渐渐安定下来。 但是,这安定是长久的么?还是说,到了夜晚,兵灾又会暴起呢? 百姓们多半都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领兵入城屠杀的,是右副元帅胡沙虎,他已经死了。可是后来…城里依然一副乱哄哄的模样,并没有人出面恢复秩序。反倒是好些地痞乘火打劫,成群结队地破门而入,狂笑而出,肆意妄为。 这局面,把所有人吓得慌了。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躲藏在家里,竭力把门板上得严实。哪怕天黑了,也没有人敢点灯或起灶,唯恐亮光或烟气引起了外人的注意。哪怕要哭泣,也只能躲在房间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发出声音。 唯独宣华门内外,灯火通明。 每一个城垛后,都有披甲的士卒打起了火把。 郭宁沿着城墙向北走,偶尔抬头看看。 城墙上警戒的将士们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家主将,有人向郭宁挥挥手,郭宁也向他们挥挥手。 将士们当然是担心的,眼前这古怪局面,郭宁忽然一个人行动,怎么看,都不够安全。 但郭宁并不紧张。 他是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许多次的人,如果算上安州芦苇荡里被伏击那次,他是已经死过一次,然后再活转回来的。经历过那些以后,人的心态就会和原来不一样。 郭宁眼里的安全和危险,也和普通人眼里的不一样。 在他看来,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安全可言。尤其是这种世道,越是求安全,越是谨慎,越容易进退失措,随之陷入危险境地;而越是大胆,越是敢于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做常人不敢想的选择,反而似危实安。 所以他才会拉着河北的大豪们,控制着升王,来了个奇货可居。当然,杜时升对他们举的例子,那些曹操、高欢、宇文泰、李渊、朱温云云,稍微有点过火。杜时升这老儿,骨子里唯恐天下不乱,总想整事。 不过,那也没什么。 这样的世道,敢想才能敢做,而一旦大胆决断,大胆去做,就会发现,那些看似强大的,看似不可动摇的,其实早已摇摇欲坠,一推就倒。 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些自以为是聪明人的,反而最好对付。 就如此刻,这几方彼此忌惮,个个都想得太多,畏首畏尾,一个时辰了都没动静。其实有些事,有些利弊权衡,想一千遍一万遍又能如何?郭宁根本不用跟着他们一起去想,他只要去做,就可以了。 郭宁非常确信,当自己有所行动的时候,这些人全都不足以阻碍。 当郭宁抬头向本方士卒挥手的时候,术虎高琪和麾下的将校们也抬头观看。 他们见到,火光照耀下的城头布防井井有条,弓手,弩手,枪矛手各安其位,全无疏漏。时不时有军官带着巡城的队伍经过,沿途沉声喝令,小心戒备。 一支军队平日里如此,已经很难得。而他们打了一场打胜仗,控制住了大金国的中枢,还能做到这个程度,那就更不容易了。 术虎高琪设身处地想想,大概非得纵容将士们掳掠一场才行,否则主将要遭人怨恨,以后说话都不好使。 而眼前这支兵马竟能如此,说明两点。一者,这支军队委实身经百战,从上到下都经验丰富之极;二者,这支军队有威望极高的统帅,能够令行禁止。 术虎高琪适才已经遣人打探过郭宁的事迹,而知道的多了,便愈发感慨,这昌州郭宁,不简单! 再仔细想想,徒单镒这老儿,在完颜左丞面前装了几年怂样,其实竟有这样的准备?数千人的精锐,竟然归在一个白身的溃兵首领名下?这老儿倒也放心! 真是好气魄,深不可测啊! 一时间,术虎高琪有些踯躅。他这会儿带到中都城里的,也不过万人。这万人已经是挑出的善战部众了,但他自己是统兵大将,只一眼就能看出,自家所部论精锐程度,论装备,和此时据守宫城的数千人都有差距。 这样的强兵,简直和蒙古军都有得一拼吧? 我部下这些兵将不是不能打,但…咳咳,十有八九打不赢。 而且,本元帅又不是胡沙虎那样的疯子。 朝堂上的起起落落,都是常事。我来中都,是要分肉吃,不是要把自己供出来给别人吃。所以,还是不能打,莫动刀把子,靠嘴皮子捞好处,才是最好的。 看,那个杀死胡沙虎的人,那昌州郭宁不是来了么? 孤身一人来的,倒也颇显诚意。 看来此人也知道,不好在元帅右都监面前抖威风,哈哈。 不妨听听他想说什么。 术虎高琪这么想着,提前下了马,看着郭宁走到近前,行了一礼。 “你便是术虎元帅么?” 这话问得不太客气,但眼前这人方才亲提兵马办下如此大事,气势正盛,倒也不好指责。 “正是本帅!” 术虎高琪矜持地点了点头。 正想说几句,却听郭宁很是理所当然地道:“既是术虎元帅便好。来,我带你去见升王。” 一时间,术虎高琪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 去?还是不去? 果然是升王么?看样子,朝堂上的意见已经定了? 要我去拜见,这是徒单镒的意思,还是升王的意思? 在场这么多高官贵胃,别人都没动,先叫的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想的太多太急,大股热汗突然从额头发际冒出来,趟过了他的眉毛和睫毛,让他的双眼火辣辣生疼。 术虎高琪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却见郭宁依然是一副理直气壮模样,还有些不耐烦:“术虎元帅,请跟我来!” 不是坏事!应该不是坏事!真要有什么图谋,这郭宁能是这副架势?他不怕被我左右甲士一拥而上,砍成肉泥? 术虎高琪下定了决心。 他长长地喘了口气:“好,好!郭…这个…” 郭宁身上全无朝廷职司,所以术虎高琪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好在他急中生智,哈哈笑道:“六郎,我们同往!” 身后护卫首领慌忙低声提醒:“元帅,不可轻动啊!” 术虎高琪瞥了他一眼,稍稍犹豫。 但他不愿在郭宁面前丢了面子,也不愿使得未来的皇帝、未来的朝廷头号权臣认为他跋扈,所以咬了咬牙:“无妨的,你们在这里等着!” 两人便一同折返回来。 郭宁倒是客气,几次抢前半步,作出引领的姿态。术虎高琪想着,自家反正都跟着来了,又何必摆架子?于是抢上前和郭宁并肩而行,还随口攀谈几句,夸赞郭宁的战功。 两人这么徐徐而来,折返回宣华门前。沿途经过之处,不少人都听到了术虎高琪的话语,于是都问:“听到了么,这是昌州郭六郎!这人什么来路?他和术虎元帅很熟悉嘛!” 距离稍远处,徒单镒看着郭宁大摇大摆走到术虎高琪所部之前,又带着术虎高琪大摇大摆地出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术虎高琪是忽然来到中都搅局的,徒单镒担心这又是一个胡沙虎,所以打算诸事底定后,再应付此君。可现在… “怎么回事?”徒单镒厉声问道:“难道这郭宁…还是个说客吗?” 重玄子也觉荒唐:“我看他好像没说几句话啊?术虎高琪这是中邪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夺刀(上) 这场面,完全出乎重玄子的预料。 过去这一晚上,他全程陪着徒单镒。深知徒单镒和胥鼎、仆散安贞等人商议时,也绝没提到这样的安排。 他下意识地去看胥鼎和仆散安贞两人。 胥鼎神色如常,但始终抬眼瞅着郭宁和术虎高琪走来的方向,又转回头来,看看徒单镒。而仆散安贞身后将校轻声议论,仆散安贞神情冷淡,且作不闻。 此时天色黯淡,火把被一一点起,火光摇曳到处,将这些人黑色的身影拖得老长,晃动不休。正如这些人在淡定之下,始终都各怀鬼胎。 重玄子沉声道:“那郭六郎想干什么?我去问一问!” 刚往那方向举步,袍袖一角被徒单镒用力攥住:“别动!” 他回过头来,见徒单镒端坐在肩舆上,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 “老大人,这…” “别说话!”徒单镒叱了一句,随即轻声道:“这小子敢这么做,是因为我还坐在这里!蒙古军已经攻入河北,大敌当前之际,他若乱来,那就得一拍两散了,谁也讨不着好!…你放心看着!站稳!” 重玄子稍稍垂眼,见徒单镒揪住袍袖的五指太过用力,指尖已握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绽了出来。 到这时候,他可明白了。 当日郭宁杀了赤盏撒改,得罪了完颜纲以后,就拿徒单右丞顶杠头,自家得好处。后来他擅自行动,抓了升王在手,依然是拿徒单右丞顶杠头,自家得好处…这是第三回了!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就是看准了徒单右丞绝不容朝局失控! 偏偏徒单右丞还真拿他没办法! 好,好,既然如此,且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我就不信了,这满朝文武面前的整场大戏,你真能一口气唱下去?你这厮,只是个溃兵首领罢了,眼前这些人,你认都不认得! 重玄子深深吸了口气。一口气绵绵入腹,整个人的精气神一振,重又摆出了道骨仙风的高人气度。 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见这两人悠然,周围不少人的哗然声响愈来愈低,顷刻间恢复平静。人人都道徒单老大人自重身份,所以派出得力部下出面…这也是理所当然。 郭宁和术虎高琪两人并肩而行,走得不快。 术虎高琪今年才四十岁,在朝中武臣里,他的名望和资历,都算不上一流。泰和伐宋时,如完颜纲、胡沙虎乃至如今投闲置散的老将仆散端等人,都是一方统帅,徒单镒虽是文臣,也节制过陕西元帅府,用兵威胁南朝梁、益、汉、沔等地。而术虎高琪当时统兵在万人以下,因为作战勇猛才加了都统头衔。 直到这几年,军方重将接连丧败于蒙古,最后两个掌握重兵的名将完颜纲和胡沙虎又在一夜之间皆死,术虎高琪这才压抑不住野心,悍然率军回到中都。 但完颜纲和胡沙虎这么快就兵败身死,一方面激起了术虎高琪的野心,一方面也使他深深戒惧。他来中都,看重的是桌上的肉,也只是想吃一口肉罢了。他并不想,也不敢掀桌子。 主将的逡巡心意,很容易反映在军队的士气上。或许在他看来,身后的千百将士乃是凭借,其实放在郭宁这样的老卒眼里,将士的动摇,便完全体现了主帅的动摇。 所以郭宁捡软柿子捏,第一个就找上门来。 而对着俨然徒单右丞心腹的郭宁,术虎高琪果然很客气,甚至有些刻意的亲切。 两人走了短短百余步,术虎高琪转着弯打探了郭宁和徒单镒的关系,赞叹了郭宁的勇猛和徒单镒的谋划,张口闭口六郎,唤了有十余回不止。 眼看将到广场中心,郭宁忽然问道:“术虎元帅,你看在场的武臣,够资格的还有谁?” 术虎高琪心脏大跳了两下。 “六郎的意思是?” 郭宁始终是坦然神色,也不显半点拘束。他道:“人太少了不像样子,我还得带几个武臣去见升王。不过,我不熟悉这些人,术虎元帅能替我介绍下么?或者替我引见,那就更好了。” 术虎高琪喜道:“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不枉了我刚才立刻就跟着郭六郎前来,全没一点犹豫!看这样子,我是过关了,这是把我当自己人了啊… 我明白了!这郭宁虽然勇猛,可崛起太快了,少了见识。徒单老大人也知道,只靠着郭宁一人不行,所以,这是有意给我机会呢!这是要试我的眼力和才能! 当下他卖弄精神,抢前半步引路,口中道:“要说朝中武臣,首先当然是这位…” 他和郭宁一前一后,走进人丛里。 经过徒单镒面前的时候,术虎高琪站定脚步,深深行礼,然后才往前。 徒单镒咳了两声,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旋即两人站到了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面前。术虎高琪满面红光,躬身行礼:“申国公,请随我们来。” 被唤作申国公的,乃是曾经当过右丞相,统领天下兵马半数的老将仆散端。泰和年间章宗皇帝起兵伐宋时,仆散兄弟二人执掌兵权,兄长仆散揆总领前敌,而仆散端行省南京开封府,负责一切后勤事务,可谓声势煊赫之极。 后来章宗皇帝病逝,遗诏曰内人有娠者,生子立为储嗣,卫王完颜永济命仆散端出面,护视章宗内人有娠者,结果数日之内,仆散端即报说,皇妃胎气有损,而后两名有孕在身的妃子皆死。 卫王这才安心坐稳大金的帝位,而仆散端此举颇遭朝堂上群臣讥讽,以至于卫王也不愿仆散端总是出现在朝堂上,令人想起这操作。这老将遂领一闲职,在家休养。 一休养,就是四年过去了。 昨夜中都大乱,仆散端当然也遣人四出打探,这才匆匆出面,跟着徒单镒等人来到宣华门外。但他是过气的重臣,手里并无权柄,所以也很识相,站在队列后头,并不轻易冒头。 结果,郭宁和术虎高琪两人一同前来邀请… 如今这中都城里,武力最为强横的,当然是杀死胡沙虎,压服叛乱的郭宁。而中都城外,则是掌控缙山余部数万,此时仍与蒙古军对峙的术虎高琪。这两人同来,礼数实实在在是到了。 仆散端只觉受宠若惊,想来这是徒单镒的意思,不禁百感交集。 他年纪虽然老迈,雄心还在,偏偏却了冷板凳。四年时间下来,屁股尖子都快磨破了,日子过得何等煎熬!谁能想到,徒单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控制了朝局之后,还能想到我呢? 总算有了出头之日,断然不能放过! 仆散端向着徒单镒所坐的肩舆深深行礼,迈步出列。 有了第一个,接着就有第二个。 说来荒唐,第二个乃是仆散安贞。 这几个时辰,仆散安贞的心里其实很不愉快。当时在宜中坊,徒单镒和胥鼎两人简直如丧家之犬,全靠着仆散安贞麾下的拱卫直和威捷军击退了追兵。当时说好了三家瓜分权柄,结果事到临头看看,这宣华门前全是人! 一个个都淌着口水,全都是等着上桌吃饭的! 本来应该暗地里分食的美味珍馐,非要拿到大庭广众之下,那还能自在享用吗? 话虽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看郭宁和术虎高琪两人皆有实力,看他们二人的亲密架势,显然也没法单独把谁排除在外。 而武臣里头第二个被叫到的仆散端,乃是仆散安贞的叔父,仆散家族的宿老,他老人家要分一杯羹,仆散安贞实在也没有反对的资格。 这就不错了,无论如何,自家确确实实还在桌边。而且,仆散宗族占了两个位置,怎也吃不了亏,外人说不定还羡慕哪! 于是,仆散安贞也向徒单镒躬身行礼,成了第三个。 然后又有了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直到凑足了十个人,郭宁才心满意足,领着武臣们在升王所在的车驾前列队站立。 然后他又兜转了回来,站到了徒单镒面前。 重玄子皱眉:“六郎,你这一通忙,究竟图什么?” 徒单镒摆了摆手:“住嘴!” 过去的半年里,徒单镒给了郭宁许多支持,使得郭宁能在复杂的局面下安然成长,稳稳地经营起了数千精锐的局面。但徒单镒是很小心谨慎的,他从来没有政治上的许诺,也没有给郭宁加官进爵。 因为在徒单镒看来,郭宁是自己手里一把锐利的刀,是用铁链锁着的恶虎。徒单镒一开始就知道,郭宁是多么的桀骜不驯,所以既要大用,又要小心控制,不使其逾越底线。 但现在,这个底线不存在了。 郭宁在人丛中往来走了一遭,一人带出了中都城里够份量的武臣。这和战场厮杀是全然不同的,徒单镒全没想到,一个昌州的溃兵能这样镇定自如地办下来。 除了徒单镒和重玄子,周围的每个人都以为,郭宁是徒单镒的心腹,是他的得力干将。 郭宁这一遭走下来,徒单右丞在军政两途横压朝堂的实力自然彰显无疑,大家都确信,大金国的未来,一定是掌握在徒单镒手里。 但是,在所有人眼里,还有一件事就此明确。 那就是,郭宁并非握在徒单镒手里的刀。 这把刀确实锐利异常、杀人无算。可握着刀柄的,是郭宁本人,只不过郭宁听命于徒单镒而已。 在瓜分满桌酒肉的时候,郭宁的身份和术虎高琪、仆散安贞他们是一样的,他也有资格坐在桌边。 不用回头,徒单镒都能想到,自家身后胥鼎、张行简、张行信等人看着郭宁的灼热眼光。 这一下,想要喂饱这条恶虎,可就难了! 徒单镒沉吟了片刻,问道:“六郎,你想要什么?到了这时候,咱们不妨坦诚相待。你且开口,只消我能办到,必不让你失望。” 而郭宁笑了笑。 在火光掩映下,他嘴里的白牙闪着寒光,愈发像是猛兽。 郭宁稍一躬身:“老大人,升王那边,还在等待诸位呢。我要据守宫城,就不奉陪了。” 第一百四十章 夺刀(中) 在郭宁身后,脚步声轰然响起。不用回头他就知道,那是许多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拥向升王的车队。 只不过人人都不敢僭越,挤挤挨挨地腾出了老大一块空地,而空地里站着的,是徒单镒为首的二三十人。 郭宁听到徒单镒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大致是在说,中都局面底定,弑杀皇帝的逆贼伏诛,这都有赖忠臣志士,更有赖升王及时出面云云。 然后升王也出了马车,告诉徒单镒说,如今国家无主,大局有赖老臣,请徒单右丞暂且把控全局,事有规画者皆即规画,悉依世宗所行行之即可。 两人应答几句,周边群臣无不赞叹,外围数百名官吏也个个欢喜,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道,两位所说句句在理,真是令臣圣主的样子。 然后升王故作惊恐道,徒单老大人正是令臣,此地哪里来的圣主?我虽为帝室宗王,也是臣子啊?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群情激愤,于是又有不少人挥臂攘袖向前,要和升王殿下讲讲道理。至于道理本身,儒臣自然出口成章,花团锦簇,而女真人里不学无术的多,言辞未免粗鄙。 不过郭宁读的书少,只听得懂那些粗鄙之语,知道大约莫的意思是,吾睹补是最好了!除了吾睹补我们谁也不认! 吾睹补便是完颜从嘉的女真名。 其实说到大金的皇位更替,如胡沙虎这般粗猛套路并不少见。但这时候,估计人人都想着拨乱反正,所以格外要摆出辞让恭谨的架势。估计这表面文章还有得一阵要做,不如此,不足以展示此刻在场众人和胡沙虎绝非一路。 郭宁站在宣华门下,看着这场面。 群情汹汹过了,徒单镒继续慷慨陈词。升王有时连连摇头,有时连连点头,还拊掌而笑。周边的文武官员不止欢喜赞叹,还有人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当场号啕大哭起来。 而在远离升王车驾处,三位内族宗王,越王、夔王和霍王的车驾前后原本有不少人簇拥,这会儿一下子显得冷清了,只剩下了数百扈从骑士围绕在外。 不知是谁喝令,越王的车队先走。随即夔王和霍王的车队也各自散去。 徒单镒和升王仍在对答,好像全没注意到这场景,但也有不少人明显地放松了。 宫城内外,有郭宁所部将士严谨值守,每一处城楼、墩台,早都有灯火照耀。但这会儿,愈来愈多的灯火从宣华门外各处聚拢到升王所在的车队附近,看那架势,简直灯火通明,将要载歌载舞。 这么多欢欣喜悦之人,非要装出沉重严肃的样子,也真不容易。 只可惜,他们都不明白,这世道变得太快。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征服者将至,眼下他们看重的一切,马上就没有价值了。 好在我和他们不一样,我郭六郎只办实事。 郭宁摇了摇头,冷笑了两声。 转回身来,杜时升躬身接着,先奉上了一张清点过的武备单子。 郭宁笑问道:“这么快?” 倪一凑了过来,在旁以火把照亮,郭宁一眼扫过单子。 “片甲铁盔一千八百顶,重型札甲九百副,锁子甲五百五十副,皮甲七百副,长枪一千五百支,骑枪、骑矛四百支,直刀两千一百把。步弓、骑弓各三百把,弓弦若干,弩一百具,弩弦、机括若干,寸金凿子箭、破甲箭各三千支,零散箭簇五千余,铁盾五百具,鼓、角、旗帜若干,战马三百匹,驴骡三百匹,另外,粮秣足够十余日所用…” 这些还只是从宫城内外战场上收拢回的武备。不得不承认,武卫军不愧是朝廷精锐,装备极其完善。郭宁此前特地说了,但有损坏的,全都不要,只取堪用的完好装备,而这些就足以把本来就配置齐全的将士武装到牙齿了。 郭宁将武备单子交还给杜时升:“武库那边也照此办理。武库的东西多,我们拿不完的,花一个晚上认真挑选,只要好东西。” 杜时升连声应了。 一行人往宣华门里走了几步,门外广场上此起彼伏的高亢人声渐渐消褪,可深长的门洞里面,忽又传来了哭声。 这声音一听就不是将士们的。 “怎么回事?”郭宁皱眉问。 靖安民和骆和尚两人,这会儿并肩走来。 靖安民轻松地答道:“是在哭皇帝呢。刚才我在城楼上看过了,一群内侍、宫女,好像还有个公主领头出面,去往大安殿里收拾皇帝的尸体。哭了好一阵了。” 原来此前皇帝在大安殿中身死,尸体一直就扔在殿内,也没人管。 郭宁所部杀入宫城以后,大部分时间沿着城墙往来厮杀,鲜少进入皇城深处。待到胡沙虎所部或死或降,皇城里头便稍稍安定,想来这时候皇宫里的皇子皇女们反应过来,开始哭爹。 郭宁倒不在乎一个死皇帝。不过,既然宫城在自家掌控,倒也确实得防备着点,不能出什么篓子落人口舌。 他环顾四周,看看自家下属们,最后朝向骆和尚:“慧锋大师,今晚你有什么事么?” “没事,我打算要去睡了。”骆和尚随口道:“适才和韩煊说好了,他值守上半夜,等我醒来替他。” “值守的事,让李二郎去做。”郭宁拍了拍骆和尚的肩膀:“有件大事,须得慧锋大师出马。” “呃…六郎,你说。” “死在大安殿里的,毕竟是个皇帝,不能完全没人看顾。另外,说不定有胡沙虎的残部潜藏在皇城内部,万一夤夜生事,很可能引发其它麻烦。所以,大师你带些人去大安殿驻扎一晚。既是看守,也作镇压之用,只消这一晚无事,明日便可移交给有司。” 骆和尚摸了摸头皮,稍稍愕然,随即想到,这事情,还真只有自家这个僧人比较适合。 骆和尚本人酒肉不能少,经书从不碰,可不管外人怎么看,他自己却一直是以僧人自居的。当下他高喧一声佛号:“善哉,善哉,洒家这就走一趟。” 郭宁叫住他,拿了铁骨朵放到他手里。 “我们今日收编了不少俘虏,那些全都是凶悍之辈,各部将校一时管不过来,也是有的。大师持我的铁骨朵去,这一晚但有在皇城闹事的,无论是谁,直接锤杀即可。” 说到这里,郭宁看了看靖安民。 靖安民连连点头:“就这么办!六郎说的,便如我说的一样!” 骆和尚拿着铁骨朵走了,说要先去换一身僧袍,也不知他在军中哪里找得出僧袍来。 而靖安民和杜时升,陪着郭宁往瓮城里去。 郭宁和靖安民所部控制整座宫城以后,各处城门、要隘都要布置兵力,不能疏忽。留在东华门外瓮城的就只剩下了伤员们。 此时一行人穿过长长的甬道,落地的脚步声在空旷而阴暗的宫墙间往来回荡,久久不息。 走了一阵,杜时升终于忍不住问道:“郎君,大事不是已经定了么?难道,今晚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进之先生注意到了。”郭宁微笑道:“大事虽然定了,还有些小事要收尾…还请先生莫要怪我隐瞒,那些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应当就在今晚。” 一旁的靖安民奇道:“怎么?今晚还有什么事?” 郭宁慢慢向前走着,走了两步,站定说道:“当日进之先生劝我说,咱们的力量,不敢轻易牵扯进中都的漩涡,尤其那些皇族间的弑杀之事,不要轻易去做,因为一旦做了,就很难脱身。进之先生说的很对。” 他转向靖安民:“安民兄应该也知道,我到中都,是来捞好处的,却不想真在这里耗着…你刚才也看见了,这满城、满朝都是心怀叵测的庸碌之人,消耗时间精力与他们纠缠,不值得。” 靖安民吃了一惊:“然则当日进之先生说的那些…” 郭宁笑了起来。 他自然知道靖安民说的是什么。 那一日里,郭宁正被蒙古军穷追不舍,而杜时升为了催促靖安民等河北大豪出兵支援,颇吹了牛皮,说了不少蛊惑人心的大话。看起来,不止苗道润和张柔为之动心,靖安民也是蛮动心的。 “进之先生说的那些,也没错。”他轻松地道:“不过,两途各有利弊,端看安民兄作何选择。” 他站在城墙的阴影下,转过身来看看杜时升,再看看靖安民。 杜时升和靖安民也凝视着郭宁。 他们早就习惯了在郭宁的眼神中,看到常人难以承受的果决和凶悍。但这会儿,郭宁的眼中凶悍稍稍收敛,却带着格外的讥诮,显得深沉异常。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夺刀(下) 戏演得再好,总有收场的时候。 中都城里的贵胄们唱念做打许久,眼看着天色已经昏黑,几名大人物都露出了疲态,于是观众们纷纷道,够了够了,明天继续。当下有人提议升王直接入驻皇城,升王当然严词拒绝,选择了回到自家旧日王府。 当下所有人恭谨行礼,目送着升王的车驾粼粼离去。 徒单镒坐回了肩舆里。 他年纪大了,体力和精力衰退非常快,这时候身子一沾到软垫,疲惫感便如海潮袭来,一波波地迫使他陷入昏睡。 他强打精神,对重玄子道:“你带些人,盯着宣华门周围,今晚不能再出岔子…给我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如果郭宁有什么行动,或者杜时升意图出外串联,都立即禀报!” 重玄子躬身领命。 他又问:“负责保护升王的是谁?” “是那郭宁在河北的同伴,听说,一个叫苗道润,一个叫张柔,都是领兵上千的大豪。” 领兵上千?那和蝼蚁有什么区别?实在是大金衰弱得厉害,才使这等地方土豪,有了跻身于未来皇帝身边的机会。 徒单镒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字。在他的通盘规划中,日后负责中枢禁军和皇帝侍卫的应该是仆散安贞。 不过,眼下他也真没有办法去调动这两人,毕竟很多事,非得到明天朝堂上确定以后,才能按照规矩一步步地分派下来。好在这两人就只是土豪罢了,这一路上保护升王,也算有功。明日里,无非许个官职出去,让他们满意。 只要郭宁这厮不再生事,这一晚,就能安稳了! 徒单镒实在疲劳极了,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重玄子慌忙令人为他盖上薄毡,折返回右丞相府。 肩舆稍稍起伏,有时候把徒单镒警醒,他隐约看到重玄子正对着右丞府的部属们吩咐着什么。志源的性子还是毛躁了些,如果晋卿在此,许多事就能安排的更妥当,可晋卿也不知去了哪里… 当群臣各散的时候,完颜从嘉的车队抵达了升王府。 完颜从嘉在地方上当了许多年节度使,一直没有回返中都的机会。他的王府属官如王傅、府尉、长史、司马、文学等,大部都是朝廷任命,负有检制王家的使命,驻在相州。 但中都城里当年的升王府还在,所以属官也有小部留在中都,以录事参军完颜庆山奴为首,侍奉着完颜从嘉的长子守忠,仿佛人质。 这时候,完颜守忠和完颜庆山奴两人带着仆婢们,在王府门口迎着了从嘉的车驾,将之引入王府内部。 守忠待要正式参拜父亲,从嘉四面看看,随手指了一个偏厅,迈步而入,又道:“我与人有事商议,你们退开,休得打扰。” 完颜守忠等人无不迷惑,但也只能听从升王的命令,等候在偏厅以外。 唯有一名高大书生从完颜从嘉乘坐的车上下来,又跟着完颜从嘉入内,随手掩上门窗,点起灯烛。灯光照亮他的半边面庞,原来此人正是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悠然问道:“殿下适才看见了文武群臣模样,却不知在殿下心里,此辈如何?” 完颜从嘉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也在政坛打滚几十年了,不是蠢人。明昌以后朝堂风云变幻,他能无事而幸存至今,第一靠的是隐忍,第二靠的是眼光。适才文武群臣个个忠心的姿态瞒得过别人,哪里瞒得过他? 整桩事情再明白不过了,这一场政变,看似是胡沙虎肆意妄为,其实,胡沙虎只是个被利用的蠢货罢了,中都城里多少高官贵胄里里外外的共同发力,这才拿胡沙虎当刀子使,杀死了完颜永济!而藉着这机会,这批人又清除了多少政敌! 早前移剌楚材就这般说,完颜从嘉还将信将疑,总觉得满朝文武不至于胆子大到这程度。可自己亲眼看过以后,他便不能不信。 这些混蛋,真的就这么干了! 完颜永济不是什么好料,从嘉根本就看不起这个叔父。他一直觉得,章宗皇帝二十年治世的成果,完全是被完颜永济给糟蹋败坏的。 可完颜永济毕竟是大金的皇帝!这些人形同儿戏地坑死了永济,焉知他们不会坑死下一个皇帝? 此时此刻,大安殿上的宝座简直就如火坑无异,而火坑里头,架着的是无数闪亮刀锋! 从嘉还没坐上去,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 皇位的诱惑自然巨大,飞蛾扑火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做。 从嘉在彰德节度使任上,暗中与完颜纲、徒单镒、胥鼎等各方政治势力都有联系,甚至敢于在朝堂未乱的情况下就主动离开驻地,前往中都,是因为他早就无法忍耐完颜永济的愚蠢。他坚信,自己能够做的比完颜永济强太多,自己才适合作为大金国的皇帝。 可当日他离开相州时,完颜纲的武臣势力和徒单镒的文臣势力彼此抗衡,而在女真人的两大强臣之外,胥鼎带着一批汉儿文官闷头做事,还有许多高官看不清局势,选择在漩涡之外自保。 完颜从嘉如果坐上帝位,自然能够从容平衡诸多势力,以皇帝之尊掌控大局。 结果呢? 适才宣华门下,他看到的是什么?是满朝文武都依附于徒单镒的权威之下。徒单镒不点头,那么多人傻站着一个时辰,连一个敢站出来说话的都没有! 群臣都和徒单老儿结党,皇帝还能做什么? 完颜从嘉想做的皇帝,是大权在握,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治理天下的皇帝,而不是群臣手中的傀儡,更不能像永济那样,成为被群臣抛弃、被群臣合谋暗算的倒霉蛋! 所以… 完颜从嘉霍然起身,转了两步。他看了看面带微笑的移剌楚材,沉声道:“晋卿,我是看明白了。但你也莫要做梦。” 移剌楚材笑问:“殿下何出此言?” “满朝文武,都以为那郭宁是徒单镒的忠实部下,可我却看得很明白。那郭宁是一条恶虎,他根本就不会受制于任何人!” 完颜从嘉说到这里,咬了咬牙:“徒单镒是三朝老臣,素有军政之才。他又是着名的儒生,行事总会讲点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出格的手段。而那郭宁,乃勇猛凶悍的亡命之徒,藉着朝廷混乱之际朋聚党植,方得狼虎之势…没错,如今满朝文武我都信不过。可是郭六郎,难道就可信了?我没忘了,是他在平虏砦率军突袭,生出后来这么多事端!他在中都一日,我便如芒刺在背!” “所以,郭六郎很快就会离开中都。” “你休得胡言乱语…什么?” 完颜从嘉猛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说什么?离开中都?” “昨晚这场大乱下来,朝堂上人人尔虞我诈,个个涂抹出忠诚良善面孔。可实际上,谁知谁是真?谁知谁是假?殿下你信不过群臣,群臣之间彼此又哪来的信任?” 移剌楚材说到这,深深叹气:“此时的朝堂,便如一潭浑水。郭六郎深知沾不得,他也不愿沾。” 完颜从嘉心念电转:“他想怎样?” “无非求一外任,得几年安闲。” 郭宁这条恶虎不在,中都便少了许多变数,这是好事! 完颜从嘉先是一喜,忽然又生疑虑:“然则…” 移剌楚材截断了他的话:“郭六郎知道殿下为难在何处。所以,他会留下两个人在中都。以殿下的手段,这两人想来不难驱策。有这两个人在,殿下日后在朝堂上,也不致孤立无援。” “哪两个人?” “定州苗道润,易州张柔。” 完颜从嘉摇头:“这两人不过是地方土贼,有什么资格…” “这两位,与郭六郎一般,都是聚集漠南溃兵而成的势力,也曾在边吴淀中与蒙古军厮杀。如今他们麾下有精锐两千,待明日整编俘虏,还能扩军一千。凭这三千人,殿下便有底气。” 完颜从嘉继续摇头:“这两人都是郭宁的盟友,我不敢用。” “所谓的盟友,无非以利相合。数日之后,殿下便是陛下了,以皇帝之尊,难道还怕不能收揽两名军将、两支兵马?” 完颜从嘉沉默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重重喘了口气,抬眼看向移剌楚材,两眼凶光一闪:“让他们两人来见我,我有事要他们去做…要我信得过他们,他们得拿出诚意来!” “已经去做了。” “什么?” 移剌楚材看着完颜从嘉阴沉的面容,有些悲哀,也有些无奈。他说:“朝堂上的群臣,还能慢慢梳理;但是对殿下来说,有些人真是祸乱之源,绝不能留。趁着这几日里,胡沙虎所部余党仍在作乱,正好处置了。” 完颜从嘉下意识地点头:“好,胡沙虎的余党甚多,这个主意好。” 与此同时,中都城的街道上,再次响起了甲胄撞击和脚步踏地的轰鸣。这大军行动的声响传出老远,城中好几处驻军所在都被惊动,却并无一兵一卒出来应对。而道路两旁的居民住家,纷纷阖门熄灯,也无一人探看。 苗道润和张柔两人,带着甲士们站到了一片高门大宅前。 高墙后,有狗叫声,有人的脚步,有卫士手持弓刀,咚咚地沿着墙后的木梯上来防备。听得出,真是慌乱异常。 苗道润叹气道:“这样做,真的好么?” 张柔英俊的面庞在松明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光影扭曲。但他的话声非常冷静:“郭六郎不敢在中都久驻,有他的道理。但我们也有我们的道理…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了!只要办成此事,日后我们在内,郭宁和靖安民两人在外,足以彼此扶持,任谁都动摇不得!” 苗道润还在犹豫,张柔直接挥手:“杀进去,不留活口。” 第一百四十二章 去处 郭宁在宣华门内寻了个避风的门洞,找了条简单铺盖。 门洞里难免有蚊虫,还有虱子扰人,但郭宁太累了,他把衣袍裹在头上,立刻睡死过去。 次日一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而骆和尚的大嗓门正在外头响着:“这皇城里,真有贼!昨天晚上有人往大安殿滋扰,我拿着铁骨朵锤死了五个!里头有两个是李二郎部下的!李二郎,你得给洒家一个交待!” 接着便听到李霆连声辩解,说那都是俘虏,尚未见识军法森严,日后必然让他们老实云云。而骆和尚大吼道,没有日后了,洒家已然超度了他们!于是旁人俱都哄笑。 郭宁伸了个懒腰,不小心牵扯到了肩膀上一处伤口,抽了口气。外头众人闻听,都探头过来张望。 站在门洞两侧的,依然是赵决和倪一。 郭宁拍了拍赵决的手臂,笑道:“头不晕了?能吃东西么?” 赵决连连点头:“没事了!能吃能喝,也有精神!” 郭宁用力捏了捏他的臂膀,再看众人,原来不止李霆,靖安民、杜时升、韩煊,还有靖安民麾下郝端、马豹等人皆在。 靖安民一行浑身披挂整齐,竟似整晚戒备。尤其是靖安民,眼中满是血丝,精神却带着亢奋。 “安民兄,你这是怎么了?”郭宁笑问道:“还有老郝和老马,都没睡么?” 这时倪一取了布巾和凉水来。 郭宁用力擦着脸,便听靖安民道:“昨晚城里又有动荡,将士们据守宫城,不敢有失,所以轮番登城值守,唯恐被人所趁。” “又乱起来了?我昨晚睡得太熟,全没注意。”郭宁放下布巾,呼噜噜地漱着口,含混地问道:“这回又是谁生事?谁倒霉?” 靖安民欲言又止。 杜时升在旁道:“说来荒唐,胡沙虎这厮竟还有余部散在城里。昨晚他们眼看各部大军入城,自知不免,所以绝望反抗,瞅着城里高门大户就杀进去了,前后折腾了半个时辰。” “高门大户?” “便是城东,诸王府汇聚的那一片里坊。”杜时升摇头叹气:“也不知那些王府的护卫何以孱弱至此,连胡沙虎的少量余党都抵敌不住。越王、夔王和霍王三位殿下,连带着三位宗王的家人亲眷,当时就被贼人们杀了。而后大乱还波及了周边多处,就连升王府和北面不少官员的府邸也遭惊动。” “然后呢?” “所幸当时苗道润和张柔两位,正率部巡查城防,一看城中扰乱,立刻发兵镇压。很是厮杀了一场,终于把胡沙虎的余党尽数剿灭。” 郭宁看了看众人神色,点了点头:“这两位,倒也有心了。” 杜时升说得轻松,其实昨晚的情形必定惨烈,这等女真人的宗王,就算过去十余年里遭到前后两任皇帝的努力压制,毕竟树大根深,否则也不至于在胡沙虎死后,立即露头。 要不是完颜从嘉早就等待在城外,保不准就被这三人之一摘了桃子去。 但这样的势力,这样许多年的经营,在彻头彻尾撕破脸的暴力面前,全无还手之力。郭宁不用想,都知道那会是何等血流成河的场景。 只不过在场众人无不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武人,见过比这惨烈过十倍的杀戮,所以并不特别在意。 马豹在旁羡慕地道:“听说那两位因此得到了升王的赞赏,今天群臣前去拜问的时候,升王还让苗、张两人负责王府仪卫呢!” 骆和尚和李霆、韩煊三个立刻笑了起来。 马豹茫然问道:“笑什么?” 郝端拿着一张麦饼,猛塞到马豹嘴里。 马豹呜呜地挥着手,还想说什么。靖安民知道自家这个部属憨实,往他手里又放了张麦饼:“且老实吃饼!没你的事!” 想了想,靖安民拎着马豹的圆领戎袍,让他站起来,然后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还是别吃了,你再去巡一次城罢!” 马豹踉跄了几步,满脸莫名其妙神色。他是心思简单的粗猛之人,也不计较,嘿嘿笑了两声,往城头方向去了。 靖安民一直盯着马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登城甬道的堞墙后头,才道:“看起来,我们要离开宫城了?” 郭宁颔首:“那三位宗王一死,升王就成了群臣唯一的选择。苗道润和张柔两位有这个狠心,升王必定喜欢。而他两人都是汉儿,此前与朝中的女真贵胄绝无牵扯,愈可以放心使用。我估计,此时两人应该已经拿到了调令,将要接替我们,掌控皇宫了。” 杜时升补充道:“苗道润和张柔控制皇城、宫城,仆散安贞控制整个中都大兴府,术虎高琪驻扎城外。三重兵力彼此牵扯,升王这才有登基称帝的胆量吧。” 这两个老伙计,倒是一步登天了。换到不久前,苗道润和张柔两人还在蒙古军的兵锋之下,竭力稳定自家在易州、定州经营的那些寨子。当时要有人说,他们能进入中都,插手到大金国最中枢的位置,大概两人只会狂笑,以为说话的人疯了。 可这会儿… 靖安民不禁哑然失笑。从昨天开始,他已经看清了中都城里无数人的真面目。 靖安民记得昨天晚上郭宁的眼神。 在郭宁眼里,那些高官贵胄简直就如死人一般。靖安民虽说不至于如此激烈,却也不再把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当一回事。 他反倒是对苗道润和张柔充满了信心。这两人,一人宽厚能得人心,一人精明果断异常,凭他们两个的本事,凭他们手中的数千人,中都城里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而有这两人在朝廷的中枢盘踞,郭宁在外,也定能翻然翱翔,不受牵制。两方彼此支撑,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正这么想着,果听郭宁悠然道:“蒙古军这会儿横冲直撞,迟早会逼近中都。有苗道润和张柔两位在,咱们也好对中都有所指望…希望这座城池坚持得久些,越久越好,这样,我才有时间慢慢施展。” 听了前半句,靖安民咂了咂嘴。 毕竟这可是中都!如此铜墙铁壁的大城,只要城中人心不乱,哪里是蒙古人能打下的?郭宁这话,未免太过悲观。 随即他又听到郭宁的后半句,顿时振奋了精神:“那我们去哪里?离了中都,总该有个去处吧?” 他看看郭宁,再看看杜时升:“果然是山东?” 郭宁点了点头,待要言语,忽然起身,往城墙下头探看:“晋卿来了!” 随着移剌楚材快马加鞭接近,郭宁觉得自家心脏猛跳了几下。他勉力保持平静神色,对众人笑道:“不妨看一看,他能给我带来什么。” 众人都知道,最终的成果即将揭晓,于是纷纷起身。 移剌楚材催马直入宣华门,早有士卒出面接着,向他指示了郭宁所在的位置。 这高大书生手搭凉棚向上观看,见到郭宁的身影,便提着袍角,从旁边登城步道一溜小跑上来。 隔着数步,移剌楚材拜倒行礼:“见过郎君。” “起来,快起来。”郭宁抢上去扶起移剌楚材。 他并不急着询问,而是端详着移剌楚材的面容,片刻后笑道:“晋卿这几日太过辛苦,瘦了,好像胡须也稀疏了些。” 移剌楚材还真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家胡须,看过了,才知道郭宁在开玩笑。而这个举动,让周边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转过头,郭宁又唤倪一:“取干净布巾来,给晋卿擦擦汗。” “不急,不急。” 移剌楚材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的白纸,递给郭宁:“郎君,升王登基之后,会在最短时间内安排好。徒单右丞那边,也已经确认了。眼下朝堂无主,徒单右丞手书为凭。” 其实这份手书算不得什么重要凭据,当前的局势如此,朝堂上的大人物如果不愿见各方势力间脆弱的平衡再次崩溃,就非得捏着鼻子认可才行。 不过,有总比没有强。 郭宁打开那白纸,微微颔首。纸上别无其它,唯有三个大字:“定海军。”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官职(上) 骆和尚探头看看,问道:“这是哪里?” 移剌楚材答道:“定海军节度使,从三品,驻莱州,辖掖县、莱阳、即墨、胶水、招远五县,以登州、宁海州为支郡,常为山东东路兵马都总管或统军使的副贰。” 靖安民的眼珠转了转:“这个,节度使比保州的顺天军节度使如何?” 移剌楚材道:“官位差相仿佛,至于辖地、户口、权势,似乎稍稍过之。” 众人闻听,彼此看看,一个接着一个面现喜色。 郭宁一直说,要去山东,众人服膺他的眼光和才能,于是也都说,该去山东。可怎么去,去了以后又能如何,其实众人心底里都忐忑不安。现在有了这个节度使的职位,那很多事情可就明白了;许多人的心里,顿时就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如果郭宁能当上定海军节度使,其他的部属们,想来不会吃亏吧! 虽说不能衣锦还乡,但光宗耀祖不是不能期盼哪! 人人都这么想着,个个喜笑颜开。 原来大金地方管理制度,承辽、宋之制而有变通。泰和以来,万里疆域内设五京十四总管府,合计十九路。其间又有九散府,三十九节镇。府设兵马都总管,节镇设节度使,皆为总领兵马,镇抚一方的要职。 比如,郭宁等人此前盘踞在安州和安肃州之间的塘泊地带,而安州和左近的安肃州、遂州,便属于保州顺天军的支郡,几个州的民政自理,而地方兵马和管辖指挥权,都属于保州顺天军节度使所有。 安州等地,是河北平原的一部分,但政区划分上,属于中都路。整个中都路在军事上,除了朝廷直辖重兵驻扎的大兴府以外,广袤区域分别由三个节度使负责,便是平州兴平军、雄州永定军、保州顺天军的节度使。 所以当时顺天军节度使夹谷阿撒在野狐岭战死之后,身为安州刺史的徒单航想了很多办法,希望能够占据这个职位。 与中都路类似,山东东路这边,以益都府为中心的一块地方,有山东东路兵马都总管、南青州节度使、山东路统军使等叠床架屋的重臣常驻。而其它区域也分别由三个节镇州为军事上的枢纽,乃是济南府兴德军、密州安化军、莱州定海军。 这其中,尤以莱州定海军内屏青齐,外控辽碣,藉梯航之便,为震叠之资,足以威行海外,故而拥兵特重,在三十九节镇中列名上等。 郭宁一早就定下了要去山东的目标,而这个目标随着时局的推移越来越清晰。当他率军进入中都的时候,目标已经完全明确了,就是莱州,就是定海军节度使。 此时郭宁看着字纸,轻笑了两声。 “放在天下太平时候,我这个白身的溃兵首领,要一跃为地方强镇,其难度仿佛一步登天,作百十次白日梦都不敢梦得这么美。但现在…朝堂上的大人物们不知心里怎么想的,恐怕捏着鼻子认可,未必有多么高兴。” 他将白纸原样叠起来,交还给移剌楚材:“接下去的事情,就劳烦晋卿继续盯着。” 移剌楚材双手接过,然后一撩衣摆,郑重地向郭宁行了下级向上级的拜礼。 郭宁站定,受了他一礼。 此前移剌楚材在郭宁军中虽有职权,但他的身份,始终是受徒单镒遣来协助之人。郭宁日常也不以部属相待。 直到此时,当郭宁去往山东的规划即将成为现实,移剌楚材也作出了他自己的关键决定。 定海军节度使这个职务,别人事前不晓得,其实郭宁和移剌楚材两人,早就前后合计过许多次。 移剌楚材离开中都这数月里,耳闻目睹了大金基层的腐朽、武备之衰退,深感此情此景仿佛大辽将亡,而一场暴风骤雨将至。所以才会渐渐地脱离徒单镒,而倾向于崛起于草莽的郭宁。 郭宁在一次次战斗中,向同伴们证明了他的强悍和勇猛,但移剌楚材却不会胡乱投靠。 他是聪明人,希望自己选的是明主,是能够在乱世中庇荫部众之人。要具备这能力,光靠着一支军队是不够的,军队东征西讨,总有被消磨殆尽的时候,而军队疲弊的时候,也就是主帅权力衰弱的时候。 在这方面,郭宁的冷静很让移剌楚材佩服。杀死胡沙虎以后,面对着看似虚弱的中都大兴府,他本可以凭借军事力量,从皇帝和重臣手里勒索更多,但郭宁非常清楚自家的力量能施加的极限在哪里。 如此前在安州、在涿州、在中都彰义门的厮杀一般,郭宁的行事风格永远都暴烈凶悍。但仔细一想,却从不会过份。 在恶虎的声名之下,郭宁总能用最短促有效的一击,攫取到自己最需要的利益。而一旦得手,他又见好即收,绝不贪婪,绝不被后继源源不断的利益冲昏头脑。 他拿到的每一块利益,看似不多,却都能扎扎实实地化作实力,而且,是他能够如臂使指的力量。 新的利益在莱州。移剌楚材非常确信,郭宁的选择是有道理的,他能在那里做出大事业,而移剌楚材自己,也能在那里找到施展的舞台。 移剌楚材起身后,又想到一事。 他轻声道:“郎君,之后几日,朝堂上首先要忙的,是新君即位。而新君即位之后,便会立即封拜酬功。徒单右丞的意思,朝廷的体例还是得尽量维持,所以…” 他看了看身边众人,继续道:“定海军节度使以下,同知、通判、判官、观察等属官、都指挥使、指挥使等军将的职务,也请郎君和在场诸位商议过了,报知吏部,朝廷也好按着咱们的想法,颁下正式的任命文书。” 移剌楚材说得轻巧,那些属官、军将的官职,可起码都是七品朝上,放到地方上,便是见着一个州刺史也不怵的! 于是话音刚落,身边众人便多半竖起耳朵,盯着郭宁的面庞,等待郭宁的回答。 郭宁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必那么麻烦。” 他俯身向下,看了看仍有烟气升腾,很是狼狈的中都城,看了看城门内外往来行军的将士们,最后又抬头,看看矗立在各处墩台上,形制与朝廷惯例颇有不同的一面面军旗。 转回身来,他道:“定海军节度使的职位,想来会有益于我们在山东行事,拿到了,是好事。” 他往来踱步,在城头走了两圈:“但这个职位,并非朝廷对我的酬功赏赐,更非朝廷忽然厚爱于我们这些地位卑微之人…那是因为我们的实力到了!是因为我们办下了天大的事!是因为我们手里握着杀人的刀子,又处在这个关键的位置上,所以朝廷不得不给,不敢不给!这一点,诸位一定要牢牢记得。” 他平静的话语表面下,隐藏的意思却很尖锐。而这尖锐的意图,又如利刃,忽然刺透了部属们人人欢悦的心情,使他们骤然警惕。 在场众将细品其意,浮躁立时退去,无不肃然。 “所以,我军上下的职务设置,只看到了山东以后的实际需求,既不必跟着朝廷的那套体例走,更不必提前向朝廷报备,等着他们任命。晋卿,你向吏部要一批空白告身就可以了,需要什么,我们自己来填…” 说到这里,郭宁轻笑两声:“其实有没有告身都无妨,我自会与诸将商议,授予大家适合的职司。各位觉得呢?” 包括靖安民在内,众将皆跪拜,齐声说道:“我等谨遵将令!”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官职(下) 众将呼喝的声音远远传开,在高耸的宣华门城墙间回荡着,传到了城楼下头。 此前郭宁让靖安民所部镇守宫城外圈的城墙,而李霆所部则负责往来巡逻。李霆便分派了得力部下,将三百甲士分做六队,每隔一刻遣出一队,巡行城墙,每个时辰轮换一队。 这些甲士都是军中的好手,一个个皆堪称虎狼之士,无不久经沙场。他们擐甲执戈,甲胃铿锵而走,真是杀气腾腾,令人侧目。 但李霆本人却偷了懒。 郭宁等将校都不是中都大兴府本地人,李霆却是的,而且还是中都城里颇有名声的地痞流氓。所以他虽然驻扎在宣华门里,却颇联系上了几名自家旧友,然后弄了几只烧鸡一口羊,正带着伙伴们躲在一个角落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忽然闻听上头众将齐声作响,他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什么将令,这么郑重?” 他的一名傔从起身道:“待我去问。” “不对,准有大事!”李霆直接窜了出去。 他沿着登城步道奔走,打了两个弯,就到郭宁等人所在的城台下方,眼看着众将行礼,连忙大叫:“算上我一个!” 嚷了一声,才发现手里攥着个肥大鸡腿,甚不恭敬。他顾不得细想,眼看旁边有个军卒的身影,也不管那人是谁,直接把鸡腿往那人手里一塞,旋即疾奔上了承台,口中继续大叫:“是有厮杀吗?别落下我李二郎啊!” 旁边那军卒面带刀疤,颇显风霜之色,正是此前得了郭宁召唤,专门赶来拜见的郭仲元。 站到城台下头,郭仲元正屏息凝神,等着护卫们通报,忽见李霆大呼小叫地冲上来。 他昨日当先攻上东华门的城楼,又推动那铁火炮,炸死了胡沙虎,立下大功,郭宁已经专门接见过他,加以慰勉。但李霆所部连遭恶战,损失不小,已经先去休整了,所以两人并没见面。 这会儿忽见故友,他犹豫了下,想要招呼;话还没出口,眼前一花,李霆擦身而过。郭仲元手里,却多了条油浸浸、香喷喷的鸡腿。 周边几名护卫都在窃笑,郭仲元脸色变幻两下,只长叹道:“李二郎这厮,总是害人不浅!” 这会儿,便听得城台上人们言语,似是郭宁在征求众人的意见,而众将校纷纷应下。 前番去通报的护卫返身下来:“郭仲元么?郎君有请。” “是!”郭仲元随手把鸡腿拢在袖子里,快步上去。 沿着石阶向上的时候,郭宁讲话的声音便越来越清晰,听他的语气很轻松,看来心情不错。 觑得郭仲元走上城台,郭宁笑着对李霆道:“老实告诉你,要在中都招兵,我手头有个人选,比你合适得多!” 李霆连连摇头:“那不可能!” 话音刚落,郭仲元站到了李霆身边:“郭仲元拜见郎君。” 这下轮到李霆目愣口呆。 当日李霆在中都做地痞的时候,郭仲元的声望、地位,都在李霆之上,李霆自己还靠着替郭仲元倒卖赃物赚些钱财。忽然见到郭仲元,他又惊又喜,又有些沮丧,心头大叹道:“有郭老大在,招兵的事,真轮不到我啦!” 郭仲元气度沉稳,全不理会李霆:“郎君要招兵,郭某愿意效劳。” 郭宁也不客套:“我部昨日入中都,有折损,有补充。日后要转去山东来州,眼下部众四千余,尚显不足。听说你是中都本地有名的人物,在武卫军中虽为什将,却得人信赖。那我问你,打过仗、杀过人、有胆勇气力的老卒,你能替我招来多少?” “那,郎君该问,需要多少人,而不用问我能招多少人。” 郭宁失笑:“郭仲元,你这牛皮,不嫌吹得太响?” “我说的是实话。” “哦?”郭宁环视众将,又道:“那这样,我今日就要移驻城外,估计十日之内,就要启程去来州。给你五日工夫,你能替我招来一千精兵么?我要真正能打仗的,却不要地痞!” “自大安三年以后,从北疆溃入河北的将士,陆续聚集在中都的,不下万人;这万人里,没有饭吃,过得穷苦窘迫的,又不下数千。郭郎君乃是北疆将士中的佼佼者,登高一呼,自然应者景从。再加上我郭仲元在中都城里寻常军汉中的小小名声…我能替郎君招来两千人。” 郭宁笑了:“那好,一会儿你就领些钱财,替我办了这件事!” 郭仲元也不推辞,也不多问,深深做了个揖,转身站到下首。 转身的同时,他向李霆微微点头。 李霆咧了咧嘴,待要低声说什么,忽觉手心一凉,那肥大鸡腿被郭仲元塞了回来。 郭宁拍了拍手:“这样的话,兵员也不是问题了。人员的安排大体便是这般,安民兄姑且做个节度副使,晋卿兄为节度判官,进之先生是观察判官,其他的僚属慢慢再安插。节度使下属的兵马司,暂时不设都指挥使,以骆和尚为首、李霆居次,然后汪世显、韩煊、仇会洛、郝端、马豹这七人,都是指挥使。嗯…安民兄不妨考虑下,你这边再出一人,凑满八个指挥使。” 靖安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这里,只有郝端和马豹两人合适,空缺的位置,以后慢慢再议吧!” 郭宁微微惊讶,转头看了看靖安民。 靖安民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 郭宁笑道:“那好!” 靖安民本身是河北大豪,早在郭宁崛起之前,其势力就影响到大半个涿州,其力量最强盛的时候,涿州刺史粘割贞完全被他架空,甚至涿州北部山区里的大金帝陵一带,都在他的控制范围内。论实力,与苗道润、张柔在同一档次。 但他与苗道润和张柔又有绝大的不同。 苗、张两人,是易州、定州的本地人,他们的势力来自于宗族数十上百年的经营,早就扎根于河北。所以他们愿意驻在中都,因为身在中枢,而以近在迟尺的地方势力为援,正是乱局中立足的可靠手段。 靖安民却是德兴府的溃兵出身。他的大部分亲人家卷,早就因为大金在漠南山后的惨败,与他天人两隔了。靖安民在涿州虽有势力,但归根到底,他的根基不在地方,而在他的武力。 他是一个凭着溃兵们的武力,在乱世中挣扎求存之人。在这方面,他和郭宁是一样的。 正因为一样,他愈发能感受到,他和郭宁存在难以逾越的差距。 早前郭宁在故城店,生擒了杨安儿麾下大将汲君立,逼退杨友和国咬儿,那时候靖安民还没太把郭宁放在眼里。 然后郭宁击败胡沙虎的私兵,迫退了起兵造反的杨安儿,靖安民虽然趁机拿下了范阳城,心里对郭宁却是佩服的。 再后来,短短十余日里,郭宁劫持升王、击败蒙古四王子拖雷、突入中都杀死胡沙虎,这一连串的胜利,何等干脆!更不消说,郭宁还为逃避蒙古军而避入塘泊的人们找到了未来的方向。这样的事,是塘泊里任何人能做到的么? 莫说做到,连想都没人敢想! 靖安民发自内心的服膺,所以他愿意与郭宁站在一处。到了此时,他也愿意放低姿态,视郭宁为首领。 郭宁对靖安民也很客气,不仅明确了他超出众人的地位,并且在实际领兵的指挥使当中,留出了足够的名额给他。 那就够了。 靖安民不是野心勃勃之人,而且深知投桃报李的道理:“这样看来,只剩下一个难处了。” “安民兄,有什么难处?” “不知蒙古军的动向如何…若蒙古军横行河北、中原,阻断了道路,我们怎么去往来州?” 第一百四十五章 阻断 自从一行人决意挟持升王前来中都,蒙古军的动向仿佛被大家遗忘了一般。 实在是中都局面波诡云谲,郭宁所部虽以强悍武力入局,却并不能真正深入到整桩政变的微妙把握。他们始终是外人,身在暗潮汹涌的环境,更需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几乎每个人都集中精力,随时准备应对。 但蒙古军的行动,可不会因为大家不注意就停止。 与蒙古高原相比,河北的田野似乎不那么开阔,却更加富饶。在蒙古骑士眼里,那些星罗棋布的村社、城池,便是无穷的财富。 而且,这是掌握在敌人手里的财富,除了掳掠以外,唯有摧毁。 这并非残暴,而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千百年来厮杀对抗时不变的真理。在草原上,军民没有分野,战争与和平没有分野,所以,对敌人的屠杀和对敌方战争潜力的摧毁,也没有分野。 自从穿越紫荆关,攻入河北之后,蒙古军在短短一个月里肆意奔行,攻袭如火,仿佛催动着浩荡的死亡之风,将一座座城池打破,一片片田地踏平,一道道河渠崛开,一处处楼宇屋舍烧毁。 至于人…对人的屠杀是最简单的。或许在中原人的眼里,河北已经凋敝得不像样子,但在蒙古骑兵的眼里,中原的人依然太多了,好像怎么杀也杀不尽,那就得更加努力地多杀一些。 对蒙古军来说,金国的河北地带,本该是一块陌生的区域。成吉思汗用了三年的时间来打探金军北方边塞的底细,又用了两年时间才彻底摧毁金国的界壕长城防线,这一次突入河北,本该是一次试探,是下一次大进攻的铺垫。 然而,伴随着过去数年的军事胜利,原本簇拥在女真人军旗下的附从部落,开始不断转而投靠蒙古人。 毕竟女真人从崛起到衰弱,也不过百年罢了,他们一手控制东北内地,一手控制中原,看似兼得两者之利,其实对各地方、各部族的控制,始终都没能稳定。 当女真人强盛的时候,一切矛盾都被掩盖了,而一旦女真人的武力开始动摇,那些渤海人、奚人、契丹人,甚至汉人官员,便开始大规模地投向了北方新崛起的强盛民族。 那些人,很多都深悉金国的内情,了解山川地理,知道哪里可屯兵,哪里是粮道,哪里可抢掠,哪里可绕行,哪里是必取的要隘。 在他们的指点和引领下,兵分三路的蒙古军在每一路都如龙游大海。数以万计的骑兵在数百里的范围内如水分合,不断撕碎各地金军的抵抗,制造着难以想象的破坏。 各地告急的文书,宛如雪片纷飞,递入中都,而中都城里,却在忙着政变。 哪怕是徒单镒这样有能力、有远见的重臣,所能做的也只是把政变影响的范围压制到最小,而使政变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可当他腾出手来,想要收拾中都以外的局面时,局面早就已经恶劣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 右丞相府。 大清早,胥鼎就赶来拜见徒单镒。 昨天晚上那一场屠杀,使得胥鼎对徒单镒的手段愈发的敬佩。他和以他为首的政治势力,大体延续着当年胥持国的政治路线,本来就和那些宗王们抵牾频繁。双方在朝堂相会时脸上笑嘻嘻,暗地里诅咒对方不下千百遍。 如今宗王的势力在一夜之间尽被排除,升王和徒单镒与汉臣合作的诚意可谓表露无遗。而徒单镒手中的利刃原来还不止郭宁这一柄,又使胥鼎震骇异常,对徒单镒的力量再高估许多。 看样子,今后相当一段时间里,每天来徒单镒府上拜问,会是胥鼎必须的功课了。 而此时胥鼎眼中的徒单镒,却并没有丝毫大愿得偿的喜色。 过去的两天里,徒单镒又衰老了许多,他的脸庞本来就布满皱纹,而现在,那一道道皱纹都想要悬坠下来,皮肤上布满了老人斑。他花白的须发,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白,更稀疏,就连时常闪动锐利光芒的双眼,也明显混浊了。 他见到胥鼎,也不多言,指了指散乱扔在书桌上的文书,示意胥鼎看看。 胥鼎是闷头办事的户部尚书,哪怕前不久成了参知政事,也深自韬晦,绝少接触军机。但新君即位之后,胥鼎必定是掌握实权的宰执之一,军事上的诸多动向,他非得及时掌握才行。 一份份军报,有的书写凌乱,有的带着脏污,有的甚至带血。 过去几日里,朝廷大佬们人人盯着朝堂变局,但军报总得有人看,坏消息也总会被人知道。 胥鼎一一看过,脸色渐渐苍白。 “恩州、景州和献州都已经丢了,从大名府往中都方向的漕运已经彻底断绝?恩州的临清、历亭、景州的将陵、东光诸县所属的河仓,合计存粮两百万石,全都落到了蒙古军手里” 胥鼎双手发抖,将这几份军报抛开,看下一堆。 “河东南北路的情形…蒲察阿里的精骑遭蒙古军击破之后,本军停留在真定一带,不敢寸进。反倒是南面泽、潞等州和平阳府空虚,先后丢了。如今太原、忻代一日数十惊,西京行省三面受敌,西京留守抹捻尽忠掌握在手里的,只剩下一个大同府?另外,吉州、隰州、岚州等地早就没了军报,估计也已经丢了?” 胥鼎念诵的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将这一堆军报抛开,翻动第三拨。这一拨军报只有两份,内容倒是简略: 一份是说,早前被任命为山东路统军使的完颜承晖意图南下,军阻于沧州,道路断绝难行。 另一份是说,现任山东路统军使完颜撒剌率军两万,进抵德州,与蒙古军一战而溃。 定神想想,山东东西两路,那么广大的地方,除了这两份,竟没有其它的军报了? 没有军报,就证明出大事了! 胥鼎长叹一声,再看下一封,却不是军报,而是家书。 显然如此繁多的军务,让徒单镒非常头痛了,他老人家的书桌上乱七八糟,私人的信件和公务文书都混在了一起。 胥鼎将这份家书单独拿出来,摆在徒单镒面前。 徒单镒垂着眼,混浊的双眸动也不动。 胥鼎以为徒单镒又在瞌睡,略略倾身,想唤他一下。徒单镒慢吞吞地道:“看过了。” “什么?” “这是张僧给我的书信,你看看吧。” 胥鼎知道,被叫作张僧的,便是徒单镒的侄儿,现任安州刺史徒单航。此前徒单镒与完颜纲的政争不利,在六部的诸多党羽先后倒霉。连带着徒单航从吏部侍郎的位置上被人一脚踢开,直接跌落到地瘠人穷的安州做刺史。 徒单航本人很不甘心,所以想了很多办法。徒单镒也一向喜欢这个侄儿,一直在想办法给徒单航制造机会。 胥鼎打开书信,上头文字寥寥。开头向徒单镒问候了两句,随后说到,蒙古军轻骑纵横往来,纵百里之遥,朝夕可至。虽然大军此前绕行保州、蠡州一线南下,但安州难免被攻。徒单氏两世驸马,受国厚恩,决不可降,唯有与城俱亡。 看到这里,胥鼎稍稍吃惊,却听徒单镒慢慢地道:“张僧的性子一向有些软,却喜欢虚张声势。说得实在点,便是色厉内荏。不过这一回,倒是难得硬气了些。” “难道安州…” “安州十日前被围,张僧带领部众死守五日,终于失陷。他自己、他的妻子家人,都已经自缢而死了。” 胥鼎叹了口气,安慰徒单镒几句。 桌上军报那么多,他看过的还不到半数,剩下这些也不会有好消息。很显然,随着那么多的城池易手,中都大兴府与大金广袤疆域的联系,正在被迅速阻断。之后的几个月,怎么维持大兴府的局面,怎么在蒙古军如火侵攻下坚持下去? 那真是太难了。 他想了想,转而问道:“老大人,既然局势如此,何必将那郭宁所部遣至山东?我看,倒不如…” 徒单镒嗓音嘶哑地笑了笑:“和之,你还不知道么?那是他们自己想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直沽(上) 从各地汇集来的军报,到不了靖安民手里,但他也是和蒙古人厮杀过许久的,深知蒙古军的战法有多么勐烈。他一点都不觉得,己方能够带着数千名将士和家卷,再有大量的粮秣物资,轻轻松松地抵达山东。 在蒙古骑兵的威胁之下,中都到山东的道路,根本就没有安全可言,而行军状态的军队在蒙古人眼里,便与毫无防备的猎物无异。 靖安民切实站在郭宁的立场考虑局势,所以会有此问。 而郭宁闻听,笑了起来。 随即移剌楚材和杜时升也笑。 杜时升道:“过去两个月动不动就到中都来,毕竟没有白忙。” 再之后,骆和尚和韩煊也笑了起来。 这两人,都曾经和郭宁一起,在大军溃败的乱局中拼死厮杀过的。他们对郭宁的信任远远超过其他人。但即使他们两个,此前也曾有点疑虑,觉得郭宁的许多安排看似周密,却未必真能起到作用。那么多的资源投入进去,只要一步两步踏错,就全都要打水漂。 但自从定海军的任命到手,他们已没有任何疑虑了。他们十分确定的是,郭六郎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勇勐战士,而是值得所有人信赖的、眼光极其精准的首领人物! 其他人喜笑之时,李霆的神色更是得意洋洋,脸上彷佛要透出红光来。 站在最下首的郭仲元听了靖安民发问,本来也有些忧虑,这时候看到李霆的嘴脸,旋即想到过去一阵子城狐社鼠们的传言。 那些人说,李二郎的弟弟李云已经回乡,因着背后有势力支撑,颇经营了一番局面… 郭仲元放松下来,低声道:“原来如此。” 郭宁一边笑,一边对靖安民道:“安民兄大概注意到了,我麾下将校里,汪世显和仇会洛两个,并未随本部进入中都。” 靖安民愣了愣,答道:“我记得,世显早前是陪着将士们的家卷?咱们在鸭儿寨与蒙古人干仗之后,我就一直没再见到他。至于仇会洛…” 仇会洛本是郭宁麾下第五都的都将,与郭宁同是昌州溃兵出身。只不过郭宁是永屯军,而仇会洛是从山东签到昌州的分番屯戍军,两人是很熟悉的同伴。 早前靖安民在徐瑨的店里觑看郭宁所部,曾见到过此人。 但这会儿郭宁提起,靖安民才发现,好像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位都将了,彷佛他得了任命没多久,就离开了馈军河营地,然后再也没出现过? 骆和尚哈哈笑道:“咱们在中都打生打死,这厮们,却在宝坻县吃香喝辣的,过好日子。” “宝坻县?”靖安民一怔。 宝坻县是大兴府下的一个县,位于大兴府靠海的东南面。整个宝坻县的范围不小,东面与蓟州相邻,北面是北方漕运的终点通州,西南面是重要的漕仓武清。正南与清州的边境上,则有三汊口水路要津的直沽寨。 他怎么也没想到,郭宁还提前在宝坻布设了后手。可是… “那地方,乃是漕粮转运之所,难道六郎打算用船运,走御河?”靖安民先是一喜,随即摇头:“可蒙古军既入河北,恐怕御河沿线早都停航了吧?何况就算通航,咱们难道沿着永济渠和御河一路向西,到浚州、滑州再入黄河?这可是数千里的路程,沿途稍有动荡,就麻烦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愣住。 而郭宁微笑道:“安民兄,我们自然不走御河…” “不走御河?难道…走海路?”靖安民沉声问道。 郭宁点了点头。 “这可是数千人规模的队伍,还有搜罗来那么多的军械物资粮秣!海路真的能成?”靖安民有些犹豫:“六郎,或许是我孤陋寡闻?宝坻那片,想来内河的漕船多的是…可我实不曾听说,有通往山东的大规模海运船队啊?” “安民兄只管放心。世显兄和老仇、李云都在那一片下了工夫,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郭宁信心十足。 李霆也嘿嘿笑道:“李云在那一片忙活了小半年,若没成果,我剥了他的皮!·” 李家兄弟两人从军,李霆一向照顾着自家三弟,常常摆出长兄如父的架势,加以训导。李云在军中办岔了事,李霆又必然责罚,绝不徇私。这话说得够狠,但也是兄弟两人相处的常态。 可此时听他这么说来,骆和尚和韩煊却都忍不住笑:“哈哈,哈哈哈,成果!有成果!” 在他们的笑声下,李霆的脸色由红变黑,很是难堪,当下悻悻道:“总之你们别管了!见到这小子,我立刻剥他的皮。” 靖安民反倒迷湖,连忙问道:“怎么了?宝坻那边还有波折?竟要剥皮么?” 李霆连声咳嗽。 “李二,这是美事,你还不高兴怎地?”一旁看着的杜时升笑眯眯地对靖安民道:“安民兄,宝坻那边的事,说来话长…” 说到中都周边情形,杜时升再熟悉不过,当下徐徐道来。 靖安民原本忧心忡忡,见在场众人都很轻松的样子,还都在拿李霆之弟李云开玩笑,便也稍稍放宽心怀,仔细聆听。 原来中都大兴府南部的几个县,大体都是依托漕运所需发展起来的。比如主要依托卢沟河的,是武清、永清、安次等县,主要依托潞水的,则是香河县。 后来香河县南部的新仓镇慢慢繁荣,遂析香河县东南部地,置宝坻县。而宝坻县南面,隔着河道,本来都是临海的滩涂和盐碱地,久遭河、海之患,一片荒芜。 但因南朝宋人使黄河夺淮入海,这一带离了黄河之害,水文状况稳定了数十年,于是潞水、御河和漳水三水相连的直沽寨,便渐渐成为重要的航运节点。 直沽寨经潞水,经武清而至通州,再转入闸河,漕船可以抵达的终点便是此前郭宁所部驻扎的中都城东闸河大营。由直沽寨经御河、永济渠向南,便可以一直抵达大名府,在黎阳进入黄河。 而在直沽寨的西面,经漳水可到达洺、磁二州,经滹沱河贯通献、深二州,经巨马河经柳口、信安,则直抵霸州和雄州。当真是四通八达,无不可至。 因为这地理条件实在太好,朝廷专门在这里派了一名都统,领重兵驻扎。而以直沽寨为中心,从宝坻、武清、柳口、静海等地,短短数十年里从无到有,成了一片繁华的商业区域,俨然中都以南的小中都。 “然后就生出麻烦了啊!”李霆哀叹。 杜时升正色道:“我正待分说大事,李二郎,你不要打岔!” 郭宁知道李霆的脾气,怕他当真不悦,忍着笑连连摆手:“且散了罢!各位还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李霆摇头晃脑,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而郭仲元的动作更快些。他一熘烟地下了高台,要去招兵。 第一百四十七章 直沽(中) 大金国崛起时,正逢辽、宋两国极衰之际,而大金本身的武威又确在那短短数年中发挥到了极致。可以说,自古以来,以微末之族群而摧枯拉朽疾取大国的,大金堪称是楷模了。 然而也正因为取天下极速而殊少真正波折的缘故,大金在治理上的经验甚浅,对基层的政务约束极其粗疏,哪怕建国百载后,依然如此。 如果只看中枢,似乎该有的官署一样不缺,该有的律令条文堪称严密,其外表之光鲜亮丽,与历朝历代并无不同。可实际上,朝廷上衮衮诸公和百姓们仿佛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哪怕世宗皇帝在时,上头自比尧舜,底层百姓们,无论汉儿、女真,却多有陷入穷迫的。时至今日,上头施政错谬百出,底层更是混乱得不成样子了。 以直沽寨为例,自贞元元年大金迁都燕京,改名中都以后,山东、河北等路春秋两季漕运,便以多条河道汇聚的三汊口地区为转运枢纽。漕粮固然紧要,各地的货物、行旅也多由此地中转,日常舳舻尾相衔,密次若鳞甲。 然而朝廷始终不曾对直沽寨加以正式的管理。 乍看起来,朝廷在景州设漕运司,专门负责河道上游的所谓六河仓转运;又在都水监下属增设了天津河巡河官,通管漕河闸岸;然后直沽寨周边,清州、霸州的州官官衔,都带“提控漕河事”,而宝坻、武清、静海三县的县官官衔都带着“管勾漕河事”。 看起来负责的官员不少,可层层叠叠衙门官吏全都只对着漕河本身,于是偌大的直沽寨内外,除了有都统领兵负责治安以外,竟没人直接管理民政。 论起繁华富庶,直沽寨数十年发展下来,简直不逊色于大金任何一处市镇。至少中都大兴府城北的三市单拿出来,都是比不过此地的。可眼皮底下如此生发大利之处,朝廷怎么就看不见? 论起搜刮聚敛,大金一向不逊色于历朝历代的,怎么对这一片,忽然就高抬贵手了? 三个月前,傍晚。 天空中云层逐渐深重,遮掩一轮弯月,星光黯淡,脚下的道路看不清楚,而右手边海潮侵入河道的轰鸣声一浪高过一浪,甚是骇人。 李云拢着手,沿着天津河北岸的信安海壖,慢慢走动。 他的同伴孙江提着灯笼在一旁照路。其实海壖顶上就一条开阔直道,李云往来走过无数次了,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李云是李霆之弟,比李霆小两岁,今年才十八。大安三年时朝廷在中都签军,李氏兄弟领四乡少年从征,前后鏖战数十场,渐渐聚合起手下的一股兵力。这其中,当然缘于李霆作战勇猛、手段狠辣。李云虽然年少,却心思细密沉稳,处事周到,也有功劳。 这时候,李云慢慢走着,慢慢思忖。 此前李氏兄弟只是浮浪少年首领,沿街敲诈勒索是有的,插手宝坻县的私盐贩卖,也是有的,却从不敢伸手到直沽寨周边。但如今,他整日里出没直沽寨内外打探,甚至还开设了一处店铺,摆出要在这里做生意的样子…必然引起许多方面的疑虑。 这是必然的。 这片富庶之地,为什么朝廷不管?因为这里是朝中诸多贵人的禁脔,这里的每一家商号,背后都有朝中高门贵胄在撑腰,甚至有高门贵胄的直系子弟在此直接主持事务。 举凡能想到的一切,无论盐、酒、茶、醋、香等朝廷实行专卖的货品,还是天下珍玩、陆海百货,都在此地中转交易之后,才会发入中都。中转交易的过程,便是诸多贵人攫取大利的过程;而用以运输巨额物资的,不止是内河漕船,更有规模极其巨大的海运船队。 早在海陵王正隆年间,潞水沿线就是大金重要的船厂所在。当年工部尚书苏保衡与水军宿将斜卯阿里在此地监造战船,只短短数年,就营建战船三等,凡数千只。 海陵王败亡以后,这些船厂、船工也都被诸多贵人瓜分。于是贵人们一手控制船队,一手掌握走私的权柄,在中都城外天子脚下的直沽寨赚得盆满钵满,不亦乐乎。 常人看来,这直沽寨是生意兴隆所在,其实越是了解其中的底细,就令人越是不敢妄动。因为真正有资格在局里分肥的,乃是大金朝真正的权贵们,外人只有逡巡于四周,捡拾些残羹冷炙的资格。 份量不够的人,贸然插手局中,必定要吃苦头。 李云在考虑的问题,孙江也在想。他忍不住问道:“进之先生拿来的文书,当真有用?毕竟胥丞相已倒了十七八年,如今的胥参政…嘿嘿,份量不足。何况他和胥参政也扯不什么关系啊?这文书绕了十七八道弯,写得也不硬气,恐怕反而会让人看轻了我们!” 李云笑道:“正要他们看轻。” “此话怎讲?” “若在平时,咱们可以慢慢扎根,慢慢试探,但中都城里最近局势险恶,郭郎君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大举…非得尽快在这里站住脚,控制住相当的力量才行。”李云停下脚步:“所以,需要一个机会。” 孙江不解:“什么机会?” “进之先生确实已经是过气的人物,而且身上还有官司呢。咱们那份文书拿出去,必然遭人轻视。随即,就有人跳将出来,意图打发我们。而我们只要打服了跳出来的人,自然也就证明了自家的实力。” 李云看了看天津河对岸,鳞次栉比的房舍:“贵胄们看起来高不可攀,其实做事情的手段,和我们这些地痞是一样的。先跳出来的,想必是直沽寨里地位较低的、急于在上头大人物面前表现的一家。” 孙江心领神会:“我们就召集兄弟们,冲着这一家狠狠打。谁冒头就打谁,打出他们的狗脑花来,只要手尾收拾干净。上头的大人物也就能掂量掂量我们的份量,说不定,转而把这家的肉骨头给我们啃两口。” 肉骨头云云,似乎有点过份,但地痞流氓们本来就是捡拾上头贵人残羹剩饭的,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孙江见李云点头,也自得意。正待再讲两句,忽然瞪着天津河对岸,结舌:“烧,烧,烧起来了!” 李云也变了脸色:“是咱们的铺子!咱们的仓!狗日的敢放火!” 他隔着宽阔的河道都能看见,那火光中还有人影奔走,有人在逃跑,还有人追赶着,用刀枪把他们都杀死! 那些人,都是李云这阵子重新纠合的宝坻乡人,这一下要死多少?这些中都的贵人们,原来比地痞流氓更不讲道理,比地痞流氓更没顾忌! 他向孙江喝道:“我们快回去!” 话音未了,他就看见孙江身后的深草杂木间,跃出数条灰褐色的人影。 孙江见李云神色忽然变了,心里立即发毛,他抛开灯笼,握着腰刀回身。然而刚一回身,就看见背后身披着草叶的人和他手里高举的大刀。 孙江来不及做出任何抵挡的动作,长刀斜劈,瞬间砍断了他肩膀和脖颈处的骨骼,切开了皮肉和大血管。孙江的头颅和半边脖子被自家的一腔怒血激冲,一下子就往旁边甩开。鲜血继续喷涌到半空,然后化成血珠子,噼噼啪啪地落下。 李云也在拔刀。他的手刚搭上刀柄,背后一阵劲风袭来,他只稍稍闪身,随即脖颈后头剧痛,眼前一片血红。若是常人,吃这一下立即就要晕倒。但李云到底也是打过几年仗的,他强忍痛楚,踉跄着向前猛冲。 这条道路在海壖的北侧边缘,道路旁边有深草灌木,再后头是大片洼地。 李云猛冲过灌木丛,然后摔倒在地。 他整个人从乱石堆叠的斜坡上越过,翻翻滚滚地落入洼地。一时间只听得躯体和石头撞击的砰砰之响,然后水声哗哗作响。夜幕中见不到人影,再过片刻,水声也被海水冲刷海壖的轰响掩盖,听不见了。 “追!追上去,宰了这小子!”海壖顶端有人高喊。 ------题外话------ 小直沽这一带,是在元代延佑三年改直沽为海津镇,到至元年间增置直沽海运米仓期间爆发式发展的,金代史书上貌似没有商业繁盛的记载。不过以常理推算,金代的直沽寨也是内河航运的中心,没理由荒僻到一个地方官署都不设。另外,要讨论金代的商品经济,就绕不开官员们一手主导的走私。所以,嗯嗯,就这么写了…不必当真。 第一百四十八章 直沽(下) 换了郭宁在此,绝不至有此疏忽。 郭宁当日在安州塘泊间就吃过亏,后来养成一个习惯。便是随便什么事情,先把刀子抵在对手咽喉再讲道理,不行的话,道理甚至可以不讲。 若李霆在此,也不至于遇见这局面。毕竟他本人惯于耍勇斗狠,到哪里都是先动手的一个,从不给别人机会。 但李云不同。他胜在谨慎,性子却稍许软了些,还保留着当年作街头小混混时,那种虚张声势彼此吓唬的作派。 不料,大人物们早就没那些讲究了。 当年朝廷强盛,皇帝的威望也足,能让大金国的贵人们稍稍收敛。可自从章宗皇帝离世,朝廷治政昏乱,上上下下对当今皇帝都有不满,于是早就自行其是,自顾自家的前途和钱途。这直沽寨虽在天子脚下,内里的规矩,却与化外塘泊间的蛮荒绿林并无不同…甚至更加残酷! 这会儿李云从海濡高处滚翻下来,身体连续撞上大大小小的碎石,又扑进洼地水塘。 一时间,他只觉得周身皮肉翻起,如火烧一般的剧痛。他的手臂和肋部都有骨头断了,错位的骨骼彼此碰撞,那感觉让周围的每块肌肉都在抽搐。但这种强烈的疼痛,勐然压住了李云的脖颈受伤的晕眩感,反而激发起他的狠劲来。 再怎么说,他也是战场厮杀下来,经历过尸山血海的! 李云开始狂奔。 他踏过洼地里横生的芦苇,穿过灌木荆棘,哪怕脚板被刺伤,身体和脸被划得鲜血淋漓也不停步。 天津河北面的宝坻县境内,严格来说已经不属于直沽寨的范围,但这一带南面有直沽寨里的漕运豪商,北面有宝坻盐场的私盐贩子,都是一掷千金的人物,于是勾栏瓦舍甚多,便在晚间,也很热闹。 李云跌跌撞撞奔出洼地,正冲上道路,人还没站稳,忽有一辆大车斜刺里驶来。 这一下撞中了,恐怕立时就要没命。此时全没空多想,而在北疆熬练出的身手发挥了作用,李云全力跃起,合身跳过了车辕。 坐在车头赶驴的老儿勐吃一惊,便要呼喝,声音刚离喉咙,李云一刀割喉,随即拽着他的衣服,将他拉进了车厢里。 车厢里又有个白胖微须的小官儿,满脸惊恐地翘着手指,直戳到李云的面门。 李云持刀往他面门一比:“住嘴!” 再往左右看看,车厢里只剩下一个高绾云髻、画着浓妆的女郎缩在角落。 “都住嘴!不许出声!”李云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打精神,继续道:“你,出去赶车,若有人来问,不许多嘴!” 那白胖小官满头大汗,浑身抖得如筛糠也似,竟不能答。 此时拉车的老驴没人催促,慢悠悠走了一程,停下脚步,开始嚼吃路边的野草,而道旁海濡方向,分明传来了好几人哗啦啦趟水经过的声音! 李云急得额头青筋乱跳,只觉得气喘不过来。他转而提刀,往那白胖小官儿凸起的肚腹比划:“快出去赶车!应付了来人,有你享不尽的好处,保你满门富贵!应付不了,我立即杀你!” 白胖小官儿还在抖索,边上高绾云髻的女郎却很冷静。 她扯了车厢里的软垫,压住赶车老儿还在嘶嘶冒血的脖颈,随即道:“这人是教坊司谐律郎杨飞象,惯会勾结地方匪类,媚上欺下,却又庸弱无用。他就算出去赶车,也装不出无事的作派!” 李云只道一声苦也,顿时坚持不住,整个人开始打晃。 却听那女郎继续道:“你便杀了他罢!杀了他,我来应付外面的人!” 李云神志都快模湖了,暴躁地道:“你怎么应付?这时候胡言乱语,信不信我先杀了你!” “你杀了他,我自有办法!” 那白胖小官儿杨飞象大怒喝道:“小贱人!你敢!” 李云一刀横挥,割断了他的喉咙。 杨飞象仰天就倒。那女郎怔怔地看着尸体抽搐,脸上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 李云的身手在军中虽不算顶尖,杀两个普通人,并不比杀鸡更难。只不过,毕竟他身上受了许多处伤,失血极多,这会儿蹲伏在车厢里摇摇晃晃,不得不用持刀的右臂按住地面。 看着眼前此人浑身惨烈伤势,却还坚韧如此,女郎不禁有些佩服。 “躺下吧,不要动!” 她轻声说着,拿了个软垫,把那小官儿的咽喉也遮住了,随即打开个粉盒,把香粉撒得满车厢都是。 香粉不是什么高档货色,撒得太多了,气味有些刺鼻。 而就在这香气蓬起的时候,几条汉子喘着粗气,越过了洼地水塘:“娘的,仔细找找,那李云走不远!” 正四面眺望,忽见道旁柳树下,停着的车驾,几人顿时警惕。 往那方向迫近数步,几人各自拔刀,将要合围过去的时候,却听得那车厢里传来极酥软娇媚的声音:“老爷,老爷,停下,停下啊,外头有人来了” 被称作老爷的,也不知是谁,并没声音。 随即车厢里的女子又道:“我,我去看一看啊,老爷你别动,求你啦!” 这话说话,车厢旁边的小窗被推开,露出一张美貌面孔:“谁人在外面?不知道教坊司谐律郎杨老爷在这里吗?” 刚说了这句话,车厢里传来冬的一声,像是有人摔倒。 那美貌女郎面颊勐地一红,一手搭着小窗,缩身回去。只听她在车里道:“老爷你坏死啦!别,别啊,我还要说话呢!哎幼哎幼” 那小窗冬的一声,又被关上了。 最后这几声“哎幼”,简直是婉转悠扬,叫人打心眼里发痒。 要知道厮杀战斗这种事情,最让人情绪亢奋、血脉贲张,和男女间事颇有相通的地方,外头几条汉子刚杀过人,又听得这声音,只觉得小腹一阵抽搐,热气直贯天灵。 有个粗野的狞笑了两声,便要登车去抒发一下情绪。边上同伴脑子好使些,一把将他揪住:“别乱来,这是教坊司谐律郎杨飞象的车!” “杨飞象是什么贼厮鸟?管得了老子的裤裆么?” “娘的,他是教坊司的人!这一带的勾栏瓦舍,恐怕有半数都和他往来…他和我家老爷也是相熟的,你说他能不能管住你的裤裆?” 两人对答几句,眼前的车厢里不再有声音,却微微晃动起来。 “娘的!娘的!这些官儿,真好艳福!” 几名持刀大汉无不直愣了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好在那为首之人还是清醒,啪地一声,给了同伴重重一巴掌:“看这个做什么?发癫么?去找人啊!那李云走不了多远!” 一行人拔足便走,从车厢旁边经过时,只觉得香气扑鼻,忍不住都打了喷嚏。 穿过道路,往北面亮灯的房舍走了一段,几人俱都回头再看。 这时候车厢里出来个披着长袍之人,拿着鞭子笨拙地驾车,好像手上没什么力道的样子。 几条汉子全没兴趣去查问,那特别粗野之人挺了挺腰,冷笑两句:“这么快?比老爷我差远了!” 驴车慢慢起步,沿着道路向前。 披着长袍,装作男子赶车的,便是那个挽着高髻的女郎。 夜色深沉,道路看不太清楚,她赶车的技术也很粗糙,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 汗水或泪水流过面庞,带去铅华,露出她眼角微微的鱼尾纹。原来并非二八少女,而是个颇有成熟风韵的妇人。 赶车走了一段,已经看不到那几个持刀追逐的汉子了。女郎回头问道:“你适才说,应付了来人,便有好处,有富贵…是真的么?我要脱籍!我还想有个庄子,有田…能有么?” 李云已然昏昏沉沉。他的身体随着车厢起伏而摇摆,低声道:“有,都有。不过,先去中都,到宜中坊,找进之先生。” 直沽寨当夜这一场火,烧了好一阵,跟着李云在直沽寨行事的十余人,大都死了。死得都挺惨,像是被刀枪砍刺过以后,再扔进火里的。 但并没有谁特别在意。 漕河沿线,从来都是大金国的治安重灾区,就连朝廷诏书上都承认是“奸弊百出,人不胜苦”。直沽寨里起一把火,或者死一些人,那算不得什么。 此地的女真人都统直接将后继的事务推给了下属两个巡检。 两个巡检还不是常驻直沽寨的,一个在武清县,一个在柳口。他两人哪会操心?连文书都不写一份,眼睛一闭,只当没这事。 至于中都宝坻人李云的死活… 这年头,朝廷一次次的签军征发,大定年间通括户籍的成果已经荡然无存。哪有人知道李云是谁?哪有人在乎? 直到这消息穿回到宝坻盐场北面,李霆和李云的乡人才有些抱怨。都说这两兄弟当年带着乡里从军,结果死得不剩几个,这会儿招人去直沽寨作生意,又遭横祸,可见是十分倒霉了! 有关李氏兄弟的谈论,很快就被愈来愈紧张的北疆局势所取代。随着北面蒙古人逐渐逼近居庸关,朝廷不断调集人马到中都,然后再一拨拨地派遣到缙山前线,许多兵马也从直沽寨这边经过。 自古以来,兵匪一家。大兵所过之处,什么朝廷贵人撑腰都不好使,接连数日里,直沽寨内外出了好几桩冲突,被勒索去不少的军粮、军饷。于是各个商铺都关了门,连带着天津河北面,宝坻县境内的一些勾栏瓦舍都关了门。 据说常在此地出没的一个教坊司的官儿,还有唱院本和诸宫调出名的花大娘,现在也找不着人。说不定都被兵匪杀死了,谁知道呢。 勾栏院里的人们胡乱猜测了一阵,直到各地的兵马离境,本想重新开门,却又听说了大军在缙山行省溃败,而蒙古军攻入河北的消息,于是愈发不敢乱动。 与此同时,在天津河对面,被烧毁的店铺原址前,百余名手持刀枪,披挂甲胃的凶悍军汉云集。 最前头三人,一个是李云。 李云的脸色还是不好,身上各处都有厚厚包扎,全靠着一名女郎贴身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在李云上首处,一条高大军汉冷着脸,看了半晌。 这军汉,便是郭宁在昌州的老伙伴仇会洛。郭宁的铁骨朵技艺,便是得他传授。 “死了十五个人?” “是。” “柳口巡检李咬住的人动的手?” “是。” “那就行了。”仇会洛狞笑一声,向后头部属们摆了摆手:“今天晚上,就把李咬住的脑袋带来,他的手下们也不能放过。凑足五十颗脑袋,都摆在这里!堆起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生意(上) 在朝廷簿册的记载里,直沽寨是个军寨,而且还是地位甚高的那种。所以在当地,真有个驻军的寨子。 河道汇集的三汊之处,信安海濡的对岸,有两座高出河滩丈许的土阜,一前一后,约莫呈一个凸字形。军寨就占据了土阜的前端。 而后端约莫方圆十余亩的平地,挤满了屋宇。那不是官设的河仓,官设的河仓都在底下地势低洼的烂地,大潮时会被海水淹过的。能占据干燥高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店铺和商贾所用的私家仓库。 因为直沽寨并不在中都市令司的管辖范围内,所以种种店铺和仓库建造得全无规划可言,各种屋宇挤压堆叠,只留下狭窄的道路穿行其间。 有趣的是,中都市令司插不进手,收不得商税,宫中的市买局和中都买物司却在这里有专门的驻点,规模还很大,作生意作得不亦乐乎。 当仇会洛带着百余名甲士堂而皇之进入店铺区域的时候,市买局正九品的副使、买物司从九品的都监第一时间避入了军寨里。本地驻军的都统夹古阿里合亲自作陪,领着他们往寨墙上眺望。 刚登上寨墙,却见那百多人如来时一般,迅速地离去了。 买物司的都监明显放松下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虽说都是甲士,看起来有点凶悍…可毕竟只有百多人,闹不出大乱子!” 市买局的副使也笑:“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这两个机构,一属内宫,一属大兴府,每日里过手钱财如山如海,哪怕小吏也肥的流油,不是有大背景的人干不了。 夹古阿里合虽为都统,哪里敢得罪这两人,应和着陪笑道:“毕竟咱们这里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这底下各处,有得是京师贵人们的合札勐安、谋克,有得是能厮杀的勇士,谁敢乱来!” 买物司的都监瞥了夹古阿里合一眼:“那倒也未必。如今中都路这些勐安谋克,除了仆散家的火鲁虎必剌勐安还有善战之士,宗王们控制的胡土霭哥蛮勐安、胡鲁土勐安那几个,早都废了。夹古都统,你麾下的将士们,恐怕也难上阵厮杀吧?” 夹古阿里合只好仰天打个哈哈。 “总之,那伙人不是走了吗?来来,两位,寨子里备下了酒宴,两位难得来此,千万不要嫌弃。” “好,好,那就走吧?” “请,请。” 这么多贵人的手伸在直沽寨里,夹古阿里合这个都统若是身带重兵,大家反而不放心。夹古阿里合还想在这个位置上多做几年,自然也不会犯忌讳。 反正他手底下的女真士卒,都在纸面上,实际上大都是凑数的驱口、奴婢,想要一展武威也不成。 这几年来,勐安谋克的男丁越来越不愿从军。 南方几个统军司下头,那些屯田的勐安谋克户,其实已经与汉儿地主没啥区别,非要让他们去打仗,个个都如死了娘亲一般,人在战场,人心却早就离散。 而中都路的勐安谋克户,多半和朝廷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有关系,所以胆子也大。从泰和伐宋以后,这些勐安谋克户都让驱口和奴婢们顶替着点集,自家从不踏入军营半步。 那些驱口,多半是历年来失地逃散,贵于衣食,然后被亲属典质或者自卖的穷苦人,素日里过得连猪狗都不如。 这些人到了军营里,也承担不了军事职责,夹古阿里合只能用他们来挑土搬砖。近两年来,直沽寨里的大仓和宅院,倒有不少是夹古阿里合带人新建的,与其说他是个军官,不如说是个坐地生财的商贾。 具体负责地方治安的,其实是与夹古阿里合并无统属的两个巡检。 武清县的巡检梁左,柳口镇的巡检李咬住,都是地方上的豪强。他们麾下各自聚集了数百名凶恶汉子,又打通了漕运司的关系,与河道沿线的埽兵、漕丁彼此勾连,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 外人不知道,夹古阿里合是知道的,这两家的手底下,哪年不出三五十条人命? 比如这一回,李云那小子贸贸然地来直沽寨里试探,然后倒了霉…夹古阿里合听说,便是李咬住带人动的手。 明明直沽寨里的建筑如此密集,那一把火却只烧了李云的店铺,李咬住也算得上手段出色了。 至于李咬住又是受谁的指使和授意,夹古阿里合一点都不在乎。许多事看起来是底下人较量,其实深究下去,桩桩都牵扯到中都城里的大人物。这直沽寨里的水深的很,管那么多做甚? 无论他们闹成什么样,我这个都统只不理会。 心里这么想着,夹古阿里合与两位宾客推杯换盏,尽情吃喝。一转眼的工夫,天色已暮,三人都有了几分酒意。 正喝的高兴,一名部下匆匆入来:“都统,那李云来了,在外头求见呢。” 夹古阿里合皱了皱眉:“咳咳,这厮好不晓事…” 待要说出“不见”两字,那部下凑近道:“都统,你先去寨墙上看看!看过了,再议见或不见为好…” 桌上三人忽然都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夹古阿里合嘴上吆喝,人却离了席,匆匆往外去。 市买局和买物司的两个小官儿连忙跟上。 出了正厅,沿着廊道走不多远就到寨墙。夹古阿里合沿着寨墙内侧的梯级快步向上,却见寨墙上头好几个持枪值守的士卒面目呆滞,挡着阶梯如泥塑木胎般,动也不动。 这副样子也太难看了。夹古阿里合不耐烦地推开前头挡路之人,抬高嗓音:“让开,让开!” 待他踏上寨墙,也愣住了。 就在那片被烧毁的店铺前头,先前那百多名甲士又回来了。 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两辆简陋的板车。板车上装满了尸体。 从尸体的缝隙间,不断往外渗着血,沿着土路不停流淌。那些甲士们很坦然也很训练有素地排着队,两人一组,抬起尸体,扔到黑炭状的残垣断壁之前。 尸体的样子都很惨烈,有的缺了腿,有人少了胳膊,有人肚腹被剖开了,搬动的时候,脏腑会掉落出来,看着极为可怖。 夹古阿里合揉了揉眼,觉得其中有几具尸体,应该是熟人。有李咬住麾下出名的勇士,也有他身边得力的臂膀人物。那几人在柳口一带,也是赫赫有名的狠角色,这会儿就都死了。 夏秋之交的时候,气温很高,军寨距离那处火场废墟也不远。于是尸臭味道慢慢地飘过来,让夹古阿里合肚子里刚吃下的酒肉阵阵翻腾。 尸体堆积起来,粗略估算,四五十具总有。摆在最高处一具,是个穿着圆领袍服的壮汉。 那件衣袍是橘黄色的,很是华丽,显然不是河北绢,而是南朝川蜀一带贩入中都的绫罗。据说,做一件袍服的衣料,值得足足一块银铤子。夹古阿里合认得,那便是李咬住经常穿着的。 不过暂时只看到袍服,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李咬住本人。 毕竟那尸体是没脑袋的。 夹古阿里合刚这么想着,就见那些甲士们的首领叱喝了两声,有人往大车上掏摸了两下,揪着长辫提出个脑袋来。 这是早年女真人惯用的发式,头顶前面和两鬓的头发都剃干净,而在脑袋后面留着粗大发辫。 如今女真人自己都逐渐改了汉家发式,李咬住却是个殷勤的,在这方面一直很上心。 好吧,他是死了,没错。 巡检是从八品的小官,这年头,死也就死了罢。 可这伙人,前后才花了多久?有一个时辰么?一个时辰里,这百名甲士,在直沽寨和柳口镇打了个来回,轻而易举地就把柳口巡检李咬住给杀了? 看那些甲士们的姿态神情,好像压根就没当作什么大事? 这会儿,各处的店铺和仓库方向,都有手持武器的家兵在戒备,陆陆续续现身的,不少于千人规模。那便是夹古阿里合所说的,京师贵人们下属的合札勐安、谋克们。 但那些甲士们丝毫都不畏惧。显然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卒,经历太多了,胆子也大,所以完全没将周围人的戒备放在眼里,甚至都懒得向四周张望! 难道… 夹古阿里合忽然想起,此前那李云来直沽寨的时候,自称也是有来头的,身后也是中都城里某位贵人。 莫非… 想到这阵子中都城里愈来愈古怪的气氛,那些愈来愈夸张的传言,夹古阿里合只觉得身上骤冷,刚被汗水湿透的背心处,冻得让人直打哆嗦。 中都城里,要变天了?直沽寨里,也要受影响? “咳咳…快,快请贵客进来,怎么好让贵客在外头等呢!”他大声嚷着,往寨墙下面急走。 第一百五十章 生意(中) 好一处生财兴利之地,被诸多高官贵胃把控多年,就连朝廷都没法插手。而与此同时,高官贵胃们同时又藉着朝廷之威,控制商业渠道,形成了一个横跨公私两途,看似牢不可破的巨大体系。 这样的体系,若在太平光景,无非是匍匐在朝廷身上吸血的水蛭。然而这种体系,又天然是虚弱的,在这种体系内如鱼得水之人,其实也多为庸碌之辈。真有强横力量入局,绝大多数人除了瞠目结舌,并没有拼死对抗的能力。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频频向中都去信,询问这伙狠人的来路。 偏偏在中都的高官贵胃眼里,这些身在直沽寨里的,都是不值得提起的小人物。 小人物的书信,谁会当真?就算当真,谁又去辛苦查问?中都城里的诡异局面一日甚于一日,但凡有些眼光的高官,全副精神都在屏息以待,就连原本驻在直沽寨的合札勐安都调回去不少…就算他们未必管用,好歹也能壮个胆。 中都城里够份量的人物都知道,这种局面下行差踏错一步,就要牵连满门老小的性命。钱财的事再怎么重要,难道会比自家性命更重要? 这种保不准有天大的事发生的关键时刻,谁有精神去理会中都城外百里的直沽寨呢? 于是,李云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盘了个铺子,再次开始了生意。 这一回没谁敢轻视他,一时也没人再敢惹他。 吃亏最多的,大概就只有柳口巡检李咬住及其部下。他们的尸体最终也没下葬,而是被扔到了河滩上,任凭野兽撕咬吞噬了。 原以为,李咬住有宗族亲卷会来收尸。却不料,这位巡检身死的第二天,他在柳口镇几处私宅里的亲戚们忙着瓜分财物,有人为了给自家长些气势,说要带领宗族上京告发云云。 风声传到直沽寨,那个带领百名甲士突入柳口镇、杀死李咬住的勇勐大汉不得不带人又走了一趟。这趟回来,整个柳口镇里便没人再多嘴多舌。 虽说镇子里有不少人曾和李咬住关系牵扯不清,不过,能活下的都很懂事。 此后,那名勇勐大汉就驻扎在直沽寨外的一处私港,李云慢慢招揽来的水手,也都聚集到那里。 这少年人办事倒也老练,有条不紊地慢慢作出了一点规模。 起初,直沽寨里谁也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后来他有个置在院里的女人,常常出外买些衣服首饰、胭脂水粉。 有消息灵通的说,这就是前些日子信安海濡北面失踪的那个花大娘,唱得院本和诸宫调,堪称当代罕有。 那花大娘被认出了,也不遮掩。这等教坊司出来的人物,放得下身段,又会奉承,一来二去,还和不少商贾在直沽寨的外室、小妾都搭上了线,俨然成了女卷中的出挑人物。 据那花大娘说来,李云背后真有位势力极大的人物,杀死李咬住的百余名甲士,只不过是那大人物腿上寒毛罢了。 不过,李云对这大人物的情形讳莫如深,就连极其宠爱的枕边人也不交待。而他来到直沽寨的目的,是想组织一支船队,以后往来中都和山东两地,做些生意。 晓得山东那边内情的,都觉得这想法有些荒唐。他们知道,这两年里,山东路上饥馑相仍,盗贼蜂起,一点都不太平。至少,绝非新手能去做生意的地方。 不过,偶尔有人提醒李云,李云只微笑颔首说知道了,此外并无改弦更张的动向。显然这李云背后的主家确实势力庞大,或许成不成事都不在乎,又或许那主家当真投入力量以后,绝无不成事的道理。 总而言之,李云背后确实是有大人物撑腰的,这没什么可疑。 时间很快就过了两个多月。 寨子里上下人等,都盯着中都城里的风吹草动,可中都城里偏偏没啥动静。反倒是从各处汇集到直沽寨的消息,愈来愈让人揪心。 听说蒙古军打下河间府了,蒙古军打下大名府了,蒙古军的前哨出现在沧州了,东平府和济南府也都遭兵了。听说,朝廷的兵马在献州吃了败仗,在沧州吃了败仗,在献州和深州也败了。听说光这几场败仗,就折了三五万兵马… 有人听到这些消息,并不在乎;有人哀叹大厦将倾,大金国怕是过不了这难关。有人暗中收拾金银细软,预备万一;也有人抛下了直沽寨里的一切,径往中都去投靠某位贵人。 直沽寨内外闹腾得厉害,又因为河北东西两路全都陷入战火,南面几条河漕断绝,大批溃兵和男女老幼的难民步行向北逃亡,一批批地聚集在寨子下方的河滩,数量不下万人。 短短数日内,河滩方向就发生了不下十七八回的暴乱。流民里头自然也有凶悍的,令人攻下了窝子口的河仓,抢了粮食。 随即清州防御使调兵镇压,两边杀了一场。结果河仓被焚毁,而流民们再度逃亡,有的去了清州东面海滩上的盐城,有的奔入了霸州信安一带的湖泽。 直沽寨里的官员、商贾们唯恐流民生事,纠合了各家手里的武力自保。有些漕丁的首领、纲户的首领,乃至背后关系很硬的走私船队首领,也纷纷躲到寨子里避难。 这么一天天下去,寨子里的气氛愈来愈凝重,不少人盼着朝廷能有办法,不断派人出去打探,但带回来的消息,从来都没好的。 本来只操心蒙古人的袭击便罢,昨日却有信使从中都赶回来,说中都城里也出了乱子。好几拨不知来路的兵马彼此厮杀,杀得大半个城池血流漂杵,官员们死了不知道多少,就连皇宫都受波及。 这一来,直沽寨里上下人等莫不惊恐。也不知怎地,只一日之间,便有各种各样的谣言纷起,传得愈来愈匪夷所思,偏偏又一条条地活灵活现。 有说蒙古军已经进了中都,有说皇帝和群臣都被蒙古大汗俘虏了,有说中都城里乱兵造反,杀尽了国朝宗室,拥立了某个契丹宗室为皇帝;有说不是契丹宗室,而是辽东那边的耶律留哥领兵进了城。 莫名其妙地,这些言语又在诸多豪强、巨商的家宅里传了个遍。有女卷们担心家里的情况,哭着喊着要去中都探看,也有人比较悲观的,当夜就寻死觅活。 这一晚,直沽寨里纷乱一宿,不知多少人整夜没睡。孰料还有人胆子不小,想要趁乱抢掠,劫了两个铺子,杀了些伙计。 第二天,都统夹古阿里合派了兵卒沿街巡视弹压,可整个直沽寨里的气氛,却止不住地越来越古怪了。 这日午时,忽然有一处宅院开了门,自门里缓步走出来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身材不高,相貌甚是俊秀,不过,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一条手臂打着木板,用布条子挂在脖颈上…正是李云。 李云任在门口,略略站定,稍稍整了整袍服,向院里头和气地道:“昨日你辛苦了,这会儿你不用陪着…过半个时辰,收拾细软,把车赶出来。” 随即他下了台阶,往军寨方向去。 先前因为李咬住的事,直沽寨里上下人等对他都有些戒备。但后来两个月里,李云在直沽寨里做事说话并不盛气凌人,反倒很摆出晚辈样子,对一些大商大贾格外尊重。 这一来二去,他的人缘倒是不错。 这会儿见他经过,便有人向他打招呼,随口问了句出门办什么事。 李云看看左右道上没有旁人注意,压低了嗓音:“我家主上传来了中都的消息,真出大乱子了!我有要事,得立即去办!” “怎么了?出了什么乱子?”那人连忙追问。 李云连连摇头:“说不得,说不得!” 说完,他颔首示意告辞,继续往前。 与李云对答之人,两眼滴熘熘乱转一阵,见李云的身影转个弯消失了,连忙奔回自家宅院。 而李云不紧不慢地踱步,一转眼又进了另一条斜向的道路。 当然,也有人向他招呼一声,又随口提了句,昨晚那些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李云小心翼翼往左右道旁看看,连声冷笑:“呵呵,那些传闻自然是假的,不过,中都那边真发生了大事!” “发生了甚么事?”旁人惊问。 李云却摇头如拨浪鼓,怎也不肯说,只道还有事要办,告辞告辞。 听了李云这通话,那人沉吟半晌,待要追问,却见李云早就去了很远。 而李云打了个弯,绕到了另一处横向的夹巷。 若在正常城池里,只怕早就有人注意到李云的表现不正常。可这会儿,一来人心惶惶,二来这直沽寨里的道路,实在是乱七八糟,于是真没谁特别去推算李云的动向。 见他匆匆从夹巷出来,正有一名豪商的马车粼粼而过。李云探头看了看,唤了一声:“老李,你这是要去哪里?” 姓李的商贾只道,想去乡间的庄子暂避,李云连连摇头:“呵呵,哈哈,老李啊老李,中都城里出了大事!你躲到哪里,都是躲不开的!” “什么事?”那豪商慌忙从车里闪身出来问。 李云却一熘烟地去了远处。 转眼工夫,他在两高阜间兜了两三个圈子,见了七八个人,对每个人说了零零散散的几句话。 这时候,多少人正作没奈何处?多少人心浮气躁? 那七八个人很快就把李云的话传了开去,没过半个时辰,整个直沽寨里稍有份量的人都知道了: 李云这厮,有了中都城里的最新消息,是真的!他还急匆匆地有事要办…他宅院里那花大娘,在收拾细软赶车呢!一定有鬼!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生意(下) 没过多久,整个直沽寨里上上下下都被惊动,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立刻就有人去寻找李云的踪迹,然后发现,他竟然在自家铺子里,还开着门收拾细软呢! 立即就有人登门堵着,想要问个明白,谁知那李云关了院门,任凭别人在外叫嚷,都不理会。 好嘛,他究竟有什么事瞒着别人?这真是明摆着心虚了! 眨眼工夫,在院落外头的人从客气询问到暴躁喝问。而聚集的人愈来愈多,就连一些平日里自重身份,甚少出现的实力人物也都匆匆赶到。 直沽寨里龙蛇混杂,不少人手底下有船、有仓、有人、有据点、有航道,平日里攥着明里暗里的势力。哪怕这直沽寨,也只是他们用来商业交易的所在,并非长期驻足之地。 但这会儿,他们先被越来越紧张的局势所迫,渐渐汇集到直沽寨,然后又被这消息惊动,全都站到了院落前头。 李云虽然来历神秘,又有拿下李咬住的事迹,但这些人物陆续到齐以后,声势越来越壮。他们个个都比李咬住财雄势大,其中一些女真人还有着谋克、蒲里偃的身份,生来就比常人尊贵,哪会把一个汉儿放在眼里? 几名衣着华贵之人微微颔首,顿时有若干彪悍汉子出列,勐撞院门,另有数人口衔短刀,翻墙入内。 撞了两下,院门轰然大开。足足上百人涌进了院里。 院子挺宽敞,但他们涌进院子不久就纷纷止步,以至于后面涌进来的人和前面的人撞在一起,有人被踩掉鞋,有人被推出队列,然后又惊呼着往后退。 皆因最先翻墙入内的几条汉子,全都已经倒在地上。 大部分动也不动,已经死了,死得干脆利落,人人身上都是要害中了刀枪。 活着的一个,约莫是见势不妙,转身就逃,然后,在逃跑过程中被投掷出的短矛刺中了脖颈。 宽阔的锋刃切断了他的嵴椎,然后从喉咙眼透出,从口腔处深深扎进地面。这人还活着,就像被铁钎子扎中的青蛙那样,四肢在抽搐,眼睛在拼命地翻动,却说不出话。只有一股股的鲜血带着碎裂的牙齿,从嘴里不停地往外冒。 最后迈步进入院落的数人,看前头惊呼不断,脚步错落,隐约觉得不对。 他们连忙止步,待要退出院落,耳畔“飕飕”急响,箭失贴着面门而过,射在了门框上,而院门竟然被人重新关上了。 “高处有弓箭手!娘的,这是陷阱!”有人惶急大喊。 “李云,你这贼厮想干什么?敢动我们,你不怕抄家灭族吗!”有人连声威吓。 也有人不管不顾地推搡院门。而下个瞬间,箭失便贯穿了他的手掌,将之牢牢地盯在了门上。院落两侧的墙头,竟赫然现出了不下数十名弓箭手! 隔着厚重院门,他们听到外头的道路上传来高呼,怒骂,拔刀时刀身与刀鞘的摩擦,然后又有脚步沉重、甲胃铿锵、刀锋入肉的钝响。有个声音喝道:“都蹲下!蹲下!里头的老爷们谈话,不想死的,就老实蹲下,等着!” 外头街道忽然就安静了。院落里头虽然喧嚷依旧,不少人却下意识地蹲了下来。 而李云的声音恰于此时响起:“唉?各位怎么蹲下了?各位都是客人,请起,请起!” 定神看去,院落前头,靠近正堂的一片,这会儿摆了桌椅。 桌是交足的长方桌,配着八把椅子。 上首第一把椅子,坐着一名身材瘦削,细眼中透着精悍的汉子。而李云侍立在汉子的身旁,甚是恭敬。 在两人身后,又有若干剽悍甲士列队而立。看得出来,那些甲士全都是真正的沙场好手。 “正主来了!”所有人心头一凛。 都知道那李云背后定然有人,这会儿总算见到真人了! 却见那汉子带着玩味的笑容,看了看院中众人:“人都到齐了?” 李云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微微躬身回禀:“都到齐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微笑,稍稍提高嗓音:“诸位都是有身份、有实力的人物,偏偏我又非得尽快将各位聚在一处…哈哈,若不使些手段,只怕难以请动,各位千万不要怪罪。” 众人悉悉索索了一阵,有个虬髯壮汉越众而出,冷笑道:“姓李的,你这话什么意思?是在消遣我们吗?真有什么事,好好说话不行?何至于此?” 细眼汉子问道:“这位是?” 李云道:“这位,乃是中都路胡土爱割蛮勐安下属的世袭谋克,讹里也老爷。” 虬髯壮汉挺了挺胸:“你倒是有见识的!” 细眼汉子探手作势:“哦,倒是一位贵人,请,请入座谈话。” 讹里也看了看周围局面,冷哼一声,大步入座。 厅堂里转出一位美貌妇人,替讹里也斟了茶。讹里也倒是好胆色,这时候了,两眼还骨碌碌地沿着那妇人的身形曲线转了圈。 “咳咳,这是拙荆。”李云忍不住提醒。 讹里也闷哼一声:“我自然知道!尊夫人最近和我家婆娘走得近,卖了许多香花水粉给她,骗了我许多银钱!另外,这几日寨子里慌张如此,我看,多一半的传言,都是你这夫人放出来的吧!” 那妇人抿嘴微笑,转身回去了。 细眼汉子摆了摆手:“接着还有谁,如这位讹里也老爷一般,身份尊贵的,想必有见识。李云,你都请了出来。” 李云躬身应是,随即又往人丛里请出六人。 其中三人是中都宗室、重号王公的身边人,两人是市买局和买物司派驻在直沽寨的官员。这五个,都是女真人,唯有一个汉人,姓张。 “这位是…” 李云介绍道:“这位张先生,乃是左谏议大夫信甫先生的侄儿。” 细眼汉子微微颔首。 所谓信甫先生,便是张行信。张行信的兄长,则是太子太保、翰林学士承旨、礼部尚书,同修国史秘书张行简。看这一排职务就知道,张行简乃是朝中儒臣的旗帜。他和张行信兄弟二人,都是山东东路莒州人。 这七人团团坐到长方桌左右,后头等待的许多人忽然就安静下来。 正堂里那美貌妇人依旧出来,给众人斟茶倒水。 细眼汉子轻笑两声,对李云道:“看来三个月没白忙,该认识的都认识了,选的人也能让人心服。嗯,虽有波折,功劳不小。” 李云赔笑道:“不敢,不敢…” 顿了顿,他努嘴往正堂示意:“然则我兄长那边…” “好了好了,你也别再让人出来献殷勤。”细眼汉子咳了一声:“咱们先谈正事。” 说完,他从手边拿出一卷制作得十分精致的卷宗,放在桉几上摊开。两旁众人看得清楚,却是正经的朝廷文告, “各位,请看。” 几人一一看过,无不震骇。文告很长,说的是短短数日内,元帅胡沙虎造反杀死皇帝,而忠臣志士又杀死叛贼拥戴升王即位之事,还誊抄了新君即位的诏书,后头附着有司大大小小的鲜红官印。 早有人拿着文告副本,向后头簇拥着的上百人宣读。 那上百人难免又闹腾一阵。 震骇的情绪还未消散,那细眼汉子又拿出了第二份卷宗,给数人传阅。 这是发给山东统军使司、转运使司等官衙的文书,说的是任命了一个叫郭宁的人,担任定海军节度使,并授了从三品下,镇国上将军的散官官阶。文书后头,依然附着有司大大小小的鲜红官印。 这郭某人是谁?此前竟没听说过,或许,便是此番中都剧变而起的新贵? 在座几人彼此交换眼神,待要轻声说两句,那细眼汉子又拿出了第三份卷宗。 这卷宗就简单些,打来一看,乃是一份告身。说的是,任命了一个叫汪世显的,担任定海军节度使下属的指挥使,同时授予正八品上忠勇校尉的散官。 “好叫各位得知,我便是汪世显了。”那细眼汉子笑眯眯地道。 原来不是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大驾光临,一个节度使的手下,正八品的指挥使而已,倒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当下便有人冷笑:“汪指挥使新官上任,先来我们直沽寨抖威风么?怕不是少了几分计较?” 汪世显笑意不减,又拿出了第四份卷宗。 这卷宗则是大兴府发出的,通篇只说了一件事,便是那胡沙虎虽死,余部凶恶异常,在中都前后扰乱数日,尤其是在某日夜间,竟然突入了越王、夔王和霍王三位殿下的宅邸,杀了三位殿下阖家满门。此等狂悖行径,简直是人神共愤,所以大兴府专门颁下文书说,贼寇罪在不赦,而能出首检举此辈行踪的,皆有厚赏。 这几位宗王,死的蹊跷!这其中的凶恶意味,简直扑面而来!在场众人都是生意人,脑子很机灵,刚看完这文书,立时就出了冷汗。 一名在座的女真人大跳起来:“不可能!这是假的!” 他一脚踢翻了椅子,怒火冲天地往外就走:“你们伪造文书!这都是假的!” 汪世显面色不变,问道:“这人是谁?” “便是夔王派在直沽寨的亲信人,名唤尼庞古查剌。” “错了!” “呃…不知错在何处?” “大兴府的文书上,说的清清楚楚。夔王阖家满门都被贼寇杀了,这里又哪来的一个亲信人?定是假的!” 说到这里,汪世显挥了挥手。 身后一名甲士张弓搭箭,立时就将那尼庞古查剌射死了。 此人忽然身死,随同前来的几个傔从无不大惊,待要暴起,两面墙头上箭失飕飕而落,只数个呼吸,便将他们全都射翻。 身边众人呼啦啦散开,硬生生在本已密集的人群里腾出了小块空地,可鲜血满地流淌,沾上了不少人的鞋底。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朋友 政变这种事情,大金朝隔三差五地免不了来一出。每次政变下来,朝廷中曾经呼风唤雨的人物就要狠狠死一批,而后继之人便踏着这些人的血泊上台。如今朝堂上权势赫赫的宗族,大都在早年参与过政变,手上沾过血。 所以在场众人,倒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只不过,这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怎么能凶横到这程度? 此前死掉的李咬住,到底还是地方上的土豪一流人物。可这会儿,死的可是女真人,是领着勐安谋克职务的、完颜氏宗王的身边亲信!说死就死了? 中都城里究竟出了何等翻天覆地的事,竟让这样一头恶虎上了台? 他手底下这些人,也都全不讲规矩,都是疯狗吗? 在场百余人无不惊骇,却个个都在枪矛弓箭的威胁之下,硬是不敢出声,不敢乱动。 而眼看这情形,长方桌边有一名女真人浑身发抖发软,简直将要出熘到椅子下头。 汪世显澹然看了看:“何必这般模样呢?” 他转头又问李云:“这位是?” “这位是乌林答斜烈,代表霍王在直沽寨经营生意之人。” 汪世显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可想,也杀了吧。” 话音未落,一支箭失飞来,贯入乌林答斜烈的胸膛。这一箭发自近处的强弓,力道极大,冲击力把乌林答斜烈整个人带得向后,连人带椅子倒地,顿时毙命。 与此同时,院落另一头人丛聚集之处,难免又是一阵血光迸溅。 汪世显指了指第三人:“这位呢?想必是越王的人了?” 那人脸色惨白,听得汪世显这么说,张了张嘴,嗓子竟嘶哑得发不出声。 李云连忙解释:“非也非也。指挥使,越王永功判中山府事,本不在中都久居。这位,是潞王的人。” “潞王?”汪世显皱眉想了一阵。 他是出身边疆的汪古人,朝廷中枢的宗室亲贵,对他来说实在陌生。想了半晌没什么结果,他又在手边那些文书里乱翻。 直到那人浑身大汗出得瀑布也似,汪世显才翻出了一份文书,打开看看:“潞王…嚯,恭喜恭喜,新君即位以后,将潞王殿下从太子太师改为同判大睦亲府事,如今的潞王,已是宗室首领啦!那很好!阁下敬请安坐,哈哈,哈哈。” 那人几乎虚脱,起身向汪世显连连行礼,这才落座。 汪世显的眼光又兜转回来,看了看其余数人。 “市买局和中都买物司的事,我不晓得,那都得朝廷定夺。所以,两位也照旧安坐。” “是是是。”两人已经吓得快要崩溃,闻听喜讯,简直恨不得给汪世显磕头。 “至于其余两位…” 汪世显侧身问道:“你刚才说,中都路湖涂爱哥哥勐安?这什么来路?” “咳咳,是胡土爱割蛮勐安…” 李云前些日子感念花大娘的恩情,又着实爱她的品貌,所以一来二去,半推半就地成了好事。但他又素来畏惧兄长李霆,天天都害怕李霆不允,这会儿听得汪世显说什么湖涂爱哥哥,只觉得这些字眼入耳生疼。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继续道:“这个勐安,在明昌年间就赐给了仆散揆老大人,后来,拱卫直都指挥使司的仆散都使世袭了勐安勃极烈的职位。” 原来,这个讹里也是仆散安贞的人。 郭宁率部杀入中都之前,汪世显就已经带人前来直沽寨。 这会儿他本人带着百余甲士在内主持,而仇会洛带了三百多人在外镇压,郭宁本部能厮杀的好手,将近五分之一在这里了,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稳住局面。 但汪世显先前曾与郭宁等人讨论中都局势,推算应对的手段,仆散安贞的名字倒是听得熟悉。他当下又去翻找文书:“咦,本来放在上头的,怎么找不到了?” 李云殷勤地帮忙去找,原来是被汪世显随手压到了下头去。 “哈哈,拱卫直都指挥使司的仆散都使,现在元帅右都监,兼领武卫军了。至于左谏议大夫信甫先生,仍就原职。不过,信甫先生的兄长,如今转为太子太傅,授银青荣禄大夫。” 汪世显笑眯眯地道:“既如此,大家都是朋友!” 讹里也虽强撑着场面,其实已经快要虚脱,想到刚才好死不死还去偷看李云的夫人,简直后悔得想要捅自己两刀来赎罪。 这会儿听说主家在政变中不仅幸存,而且还加官进爵,总算放松下来。他连声道:“是,是,我家元帅,和贵方的节度使,也一定是朋友,是好朋友!” 张行信的侄儿也道:“那是自然的,大家都是朋友!” 中都城里的政变究竟是何情形,他们并不清楚。但谁都知道,在政变中受益之人,就一定是插手政变之人。既然众人的主家都在政变中捞了好处,那立场的问题其实是不言而喻的。 当下两人陪着汪世显一起大笑,没过多久,连带着潞王的亲信和中都买物局、市买司的两个小官儿,也都凑到一处,哈哈大笑。 人人心里都在疯狂地盘算,人人都笑得欣喜欢悦,几乎脸上抽筋:“哈哈,大家都是朋友!” 笑声中,汪世显端起了茶盏:“夔王和霍王在宝坻县纲户庄境内,有两个漕仓,我家节帅要了。另外,我家节帅率虎贲万人,将去往来州赴任,夔王和霍王手里的海贸船队,包括码头、船工,我们都用的上。” “那是自然的,应该的!”众人一迭连声赞同:“郭帅到了来州以后,咱们的生意,还需要郭帅照顾哪!” 转而讹里也道:“乌林答斜烈那厮,与南朝宋人的淮南东路提举茶盐司有些关系,每年引入建茶和龙团、凤团等名茶。这些,我家用得上。” “没错没错,正该这般。”众人也都赞同。 南朝有言曰,龙凤团茶出帝家。这等名贵之物,交到仆散家这等勋贵手里,再合适不过了。 张行信的侄儿正色道:“这几年来,南朝对我大金的书禁严苛,诸多书籍,都被判为事干国体及边机军政利害,勒令缘边州军措置关防。以至于崇文总目内的书籍都受限制,在这上头,霍王殿下有条往来的渠道,倒是经过莒州…” “莒州张氏兄弟,都是本朝儒宗,有关书籍版册的事,交给足下真是再好不过了!” 转眼工夫,这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便将两名死掉的宗王在直沽寨内外一应财产和生意渠道瓜分得涓滴不剩。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紧张感越来越少,而发自内心的喜悦一层层地泛上来。 待到商议已定,汪世显看了看院落后头那些尚自畏缩之人。 “我们这张桌子周围,能坐八个人。这会儿空了两张椅子,诸位以为,是从那里再请两位,还是…” 讹里也摇头道:“我看不必了!人多嘴杂,反而办不成事,有咱们几个在,就够了!” 众人都道:“够了!够了!” “那也成。”汪世显点了点头,让身后甲士出来,直接撤去两把椅子。那乌林答斜烈胸口中箭,摔倒在方桌旁边,鲜血都流到方桌底下了。适才众人谈说的高兴,脚踏得血泊噼啪作响,也没人在意。 甲士退开后,汪世显想了想:“不过…” 众人纷纷道:“世显兄还有什么疑虑?世显兄还有什么高见?世显兄若有难处,只管说来!” 汪世显摇头:“我家节帅很快就要去山东,我得跟着。今后直沽寨这里的事,多半都会交托给李郎君。” 李云向前半步,拱了拱手。 众人爽朗大笑,都道:“那就更好了!李郎君也是熟人,大家知根知底的,都是朋友!都是好朋友!都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啊!” 讹里也更是把胸膛拍得冬冬作响:“李郎君的夫人,和我家婆娘亲如姐妹!李郎君,咱们俩乃是真真切切的连襟啊!” ------题外话------ 走私茶叶、书籍这些,都是真事。南宋绍兴年间就有大规模私渡淮河贩茶的,金朝泰和年间,用于购买茶叶岁费不下百万,其中相当部分都是走私。还有,金章宗曾专门下旨,要求臣子们想办法搞定《崇文总目》内的书籍。与此同时,南宋孝宗、光宗、宁宗也都有诏书,要严控图书走私。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启程 至宁元年九月甲辰日,升王临奠先帝,伏哭尽哀,应群臣所奏,谥曰睿武昭愍孝皇帝,庙号敬宗。 次日,升王即皇帝位,御仁政殿视朝,旋以尚书右丞相徒单镒为左丞相、都元帅、兼平章政事,广阳郡王,谕曰:“朕即大位,宰臣凡有所见,直言勿隐。” 壬子日,改元贞佑,大赦,恩赉中外臣民有差。闰月戊辰日,复旧名珣,诏所司,告天地庙社。前所更名二字,自今不须回避,并遣使使宋。 这一系列的操作,郭宁全没参与。 或许这头恶虎尽快离开中都,能让皇帝都放心些吧。而即便是徒单镒,近来也很少提起郭宁,反倒是常常催促有司,尽快备齐该部所需兵器、甲胄、辎重等物,督促尽快赴任。 兵部在中都的武库,此前先遭胡沙虎所部洗劫了一番,武库署令、直长皆死。随即武库又被郭宁所部占据,倒是没杀人,却细细挑拣合用的武备,运出去许多。如此一来,这账本是无论如何做不齐了,非要去纠结,只怕牵扯出许多陈年旧事。 好在继任为武库署令的,乃是徒单丞相的族人,原符宝郎徒单福寿。徒单福寿上任当天,就回禀兵部说,武库的账本被胡沙虎所部贼徒烧毁了,于是众人无不口沫横飞痛骂反贼,皆大欢喜。 待徒单福寿调出了足够数量的物资,充入郭宁军中,郭宁所部也旋即启程。就在九月头上,所部便从闸河大营转驻通州,十日后又到了直沽。 朝堂中许多势力都知道,这郭宁所部,乃是徒单丞相暗中培植的强大武力,不止在此前的政变过程中,发挥出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更是徒单丞相压倒群伦,掌控朝局的倚仗。 而新君一旦即位,徒单丞相便遣出了麾下强兵稳定地方,等于将中都城的军事优势拱手交还给了皇帝,可谓是一腔忠诚天日可表、至公至大了。 于是不少朝臣又上表赞颂,翰林学士赵秉文更是拿出了君臣鱼水的比方。 皇帝遂授徒单镒中都路迭鲁猛安,以示嘉勉。 当然也有不晓事的,上书陈说郭宁果然勇猛,其部兵马应当留在中都抵御蒙古军。这等奏章皆如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旋即,皇帝又以术虎高琪所荐尚书工部员外郎李英、拱卫直指挥使张柔两人充宣差都提控,使于中都路募兵。旬月间,募得精锐万人,皆调入拱卫直、威捷军两部,充实大兴府城防。 这段时间里,郭宁在直沽寨稍作停留,每天都奔波在海陆两头,很是忙碌。 在陆上,他要巡视各部将士,督促各指挥使整编有功将士的花名册,上报郭宁,论功予以厚赏,还要抚恤伤者,哭拜亡者,走访随军的将士家眷。 尤其对战死将士的家眷,郭宁不嫌劳苦,一一走访到了。结果,自家的傔从队伍又扩张了百余人,其中还有几个三四岁的孩子,老小营里也真的多了一批老小。 身边多了一群孩子,还须教授规矩,一时间,郭宁手忙脚乱。此后数日只得托请吕函随行,带着侍女们照顾这些小娃儿。 郭宁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做到了节度使。大金国的官职在他心里并没什么地位,但羡慕嫉妒的人总是有的。何况中都城里那场政变,官员们大都讳莫如深,所以外界,尤其是宝坻县里的土着,颇有人不知郭宁的厉害。 见此情形,他们带着嘲笑意味,称郭宁所部是娃娃带的娃娃营。 这说法让李霆很是恼怒,闻听后立即抓了几个人,打算痛打一顿以示惩戒。郭宁赶紧与移剌楚材、杜时升等重申军律,其中有一条便是不得扰民。 陆上的事情好解决,反而海上的事情更耗精力些。 这一摊主要是靖安民和汪世显协助着,一起整顿船队。 汪世显从夔王和霍王手里接收的海贸船队和船工,以宝坻县的纲户庄为基地,贴着宝坻盐场的南侧边缘。庄子向南不远,有河道直通迎乐堌海口。 驻在这里的船队,大体是以此为基地,承担往来山东、辽东两地的任务,有时漕辽东粟赈山东,有时漕粟山东赈辽东。 这几年来,大金境内天灾频仍,跨海调拨粮米赈灾的任务非常繁重。但朝廷始终没有专设负责两地粮米调拨的官署,而听凭两地官员高其价直招募海商船队来完成。 按照通行的口径,此举比专门建造海船队以通漕运的做法在成本上大为降低,而且海商惯于海运、熟悉海况,能够更安全、快捷地调度粮食,可谓是利国利民利商的三赢之举。 实际上是否利国利民,郭宁并不晓得,但夔王和霍王由此财源滚滚,在中都城里经营起了极大的势力。苗道润和张柔两人带兵突袭王府,捞了前所未见的好处,以至于他们都派了亲信面见郭宁,携来珍玩金珠,特意致谢。 问题是,贵人们固然吃得满嘴流油,船夫水手过得困苦不堪,冻饿而死乃是常事。 郭宁一方面对船队重新整理,分门别类,一方面对船队的首领人物逐一接触,谈话。有的赏赐,有的贬职,难免还挑出几个格外作死的,杀了以平民愤。对熟识操船诀窍的船工水手,他也抽了时间专门巡视看顾,从中拔擢适当人选,作为新的首领。 另外,比照旧日的钱米供给,承诺了更高的待遇,船工水手里的小头目以上,每月还有额外的奖赏。 中都城里给付到郭宁所部的物资里,粮秣其实是最紧张的。 根据军报上说,是因为前阵子涿州完全丢了,所以蒙古军的前哨真正逼到了大兴府境内。 数以十万计的难民亡入城池,一支支紧急建立的军队也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的粮食极多,偏偏漕粮又完全断绝,于是市面上的粮价一天天飞涨。 户部尚书胥鼎行大兴府事,已经为此焦头烂额。他调派大批人手在城里挨家挨户地括粟,每日都出人命祸事,闹得他为千夫所指。 另外,朝中也开始有人不断提出,不妨比照明昌、泰和年间旧例,准许纳粟补官并卖度牒、师号、寺观额度。 在这时候,能够保障将士们的吃喝还有余裕,实在很不容易。但做到了,也就能稳定住急剧扩大的队伍,保障军心的稳定。 到九月末,郭宁把自家的本营摆到了船上,而各部将士也开始与船队协同,逐步掌握航运时的诸多要领。 贞佑元年有闰九月。闰九月头上某一日夜里,郭宁站在起伏的船头,眺望岸边。 将士们大都随着船队歇息,空下来的军营暗沉一片。而稍南方隔着河口的直沽寨方向,因为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到了晚上,野地里到处都是篝火。偶尔有骂声或哀哀的哭声,混杂在潮水声中传来。 郭宁很清楚流民的情形。 这几日里,在宝坻县的码头附近,一直有女人偷偷混入军营。 她们陪着士卒过夜,只求一些粮食,好带回去给丈夫和孩子吃。郭宁禁止不得,只能让值夜的将士高抬贵手,莫要闹出人命。 而前日里郭宁去往直沽寨的时候,有个落魄书生带着老婆孩子,恳请郭宁收留。郭宁正身边缺少可用的读书人,于是给了他几张面饼,答应回程时带上他们。 可回程时却发现,被饥饿冲昏头脑的乱民抢夺面饼,把书生一家人都杀了。 乱世中,人命真如草芥。 何况即将在这乱世中纵横的弄潮儿,乃是异族。他们与此前崛起的异族同样凶暴,而野蛮程度远远过之。 “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吧。咱们明天启程!”郭宁沉声道。 船舱里,移剌楚材正在油灯下奋笔疾书。他点了点头:“遵命。” (第二卷完) 请:wap.ishuquge 第一百五十四章 海仓(上) 来州,海仓镇。 大金开国时,名将挞懒就认为,山东有名藩巨镇膏腴之地,盐铁桑麻之利。故而此后百载,国朝都以名臣重将坐镇。 这盐铁桑麻四项大利,来钱最快的,莫过于盐。 自大定二十五年起,朝廷所设山东、沧、宝坻、莒、解、北京、西京七盐司每年岁入合计不下一千七百万贯。其中,山东盐课超过四百三十万贯,占大金盐税收入的四分之一。 山东东路下辖二府十一州,有二府七州皆设盐场。比如来州这里,即墨县有劳山盐场、不其山盐场、天室山盐场、曲里盐场等,来阳县有衡村盐场等。 相对而言,来州东侧海岸的盐场较多,而西侧较少。西侧海岸稍具规模的,就只海仓场和西由场两处。 其中海仓场这边靠着胶水的入海口,港湾条件虽不如西由场三山下的太平湾,但在普遍淤浅的海边,也还凑合。故而,被视为滨海要地,专门设了海仓镇,有山东东路把鲁古必剌勐安下属的一个谋克在此驻守。 把鲁古必剌勐安在朝廷里,是有人的。这个勐安的勃极烈,便是此前在中都政变过程中幸免于难,还做了同判大睦亲府事的潞王完颜永德。 潞王在明昌元年就得授把鲁古必剌勐安,但他是很识相的宗王,无论在朝廷中枢还是地方,都不插手军政,顶多做生意捞钱。 自世宗皇帝的治世以后,山东东路将近五十年没打过仗,女真人们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习惯了和平的日子。又摊着不管事的勃极烈,所以这个勐安与各地的勐安谋克户一般,渐渐都以农耕屯田为生。 论起种地的本事,女真人多半是不如汉儿的,于是生活难免贫困,许多人到了灾年交不出牛头税,只好卖地为豪民作佃。 朝廷历年来对此局面不满,却归咎于女真人掌握的土地数量不够,于是连连发动括田,强制夺取汉儿的土地,重新分配给女真人。 老实说,那些夺来的千万顷膏腴之地,真正的大头自有去处。普通的女真勐安谋克户手里,顶多拿到些大人物们漏下的渣子碎屑。 然而地方上的汉儿们因为括田而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人人泣血哭号…这满腔的愁苦,又该找谁去诉? 到最后,此举徒然一次次地加剧女真人与本地汉儿的矛盾,使得地方上流血冲突不断罢了。 明昌年间,朝廷三番五次地下诏,鼓励齐民与屯田户递相婚姻,以为国家长久安宁之计,何以如此? 皆因诸多地方,汉儿齐民与女真屯田户的矛盾冲突愈来愈激烈,已经没办法维持基层的长久安定了。 比如海仓镇这边,大定年间,许多女真谋克的屯田户和汉儿混居,甚至有人家违背世宗皇帝的旨意,结为婚姻的。到了现在,至少七八成的女真屯田户,都有汉儿的血统了。很多女真屯田户给自己起了汉名,除非对着朝廷,否则完全遵循汉儿的习俗生活。 可这些年来,两边的百姓们莫说不再婚姻,甚至彼此戒备,不再往来。 汉儿们大都去了海仓盐场,而女真人则多半聚拢在海仓镇南面的屯堡里头。 那屯堡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已经几十年没有修整过了,破旧的很。外围的石墙到处都是坍塌豁口,荒草横生,两座望楼也早就塌了。 但屯堡大体保持着军用的形制,只开一门,窗户也狭小,所以夏天闷热,而入秋以后,则潮湿、阴冷。 女真屯田民的被服每年这时候都会发霉,存粮也很容易发霉,一不注意,屯粮的草囷底下就会生出大片的蘑孤。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屯堡里空房子很多,屯田户们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那是因为泰和年间伐宋,大安以后与蒙古征战,朝廷前后多次签军,山东路统军司的镇防甲军被抽调一空以后,就轮到各地的勐安谋克户和射粮军,三番五次下来,调走的青壮超过地方上的半数。 那些青壮一去不还,留在本地的老弱又怎么活?海仓镇的这个谋克,在大定年间本有一百二十九户,现在已经只剩下三十五户。 至于驱口和奴婢,真要有的话,早都让他们顶替从军了。这会儿偌大的屯堡里,也就只有谋克家里有几个佃农,其他的女真人,全都是苦哈哈的种田人。 而谋克也有谋克的烦恼。 “大家都快断粮了。”谋克阿鲁罕长声叹气。 前几个月有军报说,蒙古人再度入寇,于是益都那边的统军司就不断地抽调人马、粮秣和物资。那些人都是不讲道理的,不止带走了青壮,还把屯堡里刚打下的存粮一扫而空,就连留着做种的都没放过。 结果,前头厮杀不利,被签去前线的十几个年轻人,多半都被蒙古人杀死了。而屯堡里三十五户,大大小小一百二十多张嘴,眼看都没吃的,要饿死。 阿鲁罕自己家里,有一个老娘,一个婆娘,两个孩子。 半桩孩子正在能吃的时候,又不懂事。老娘和婆娘全都面黄肌瘦、目光无神,走路都晃晃悠悠,那是省出了口粮给孩子,当阿鲁罕不知道呢。 阿鲁罕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他腰间悬挂长刀的皮带,都快挂到胯上了,肚子里时不时咕噜噜地响。 他转头看看七歪八倒的同伴,继续叹气,而吸气叹气本身,好像都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气,让他愈发的饿了。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阿鲁罕往西面的海仓盐场看看。 盐使司还是很有底气的。阿鲁罕知道,海仓盐场里头,至少藏着三五百石的粮,不过,他们像是打洞的老鼠一样,把那些粮食都藏得特别严。盐场的汉儿也吃不饱饭,昨天暴动了一回,结果被杀了两个。 阿鲁罕倒有意去商议借点粮食,可又一直在犹豫。盐使手里都是有金牌的,便是见到统军使和勐安勃极烈,也不落下风。他这个屁大的谋克去求人,不得前后磕几十个响头? 磕头不怕,可如果就算磕了头也借不到粮食呢?嘿,难不成接着只好火并?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注意到,远处的海平面上,忽然跃出了一抹鲜艳的红色。 ------题外话------ 家里有急事,马上要出门,今天就短点了,不好意思。 第一百五十五章 海仓(中) 听说往莱州的东面去,在那方向乘舟出海,看到的海水,会是深蓝色的,但阿鲁罕没去过。他在海沧镇待了大半辈子,当间曾经从军打仗两次,去过淮西、河东,那里都没有海。 在海仓镇这里,夏季的海水通常呈现出微黄色。那是因为胶水、潍水、丹水还有益都那边的小清河、北清河等常常泛滥,日夜不休地往海里倾泻混浊河水的缘故。而到了冬天,海面则会慢慢地封冻,大片的冰块呈现出灰白色,而冰块底下的海水则是深黑色的。 唯独秋天的时候,海水会显得清澈些,蓝里透着绿。 至于红色… 今天的北风有些厉害,吹得眼睛生疼。阿鲁罕不经意地揉了揉眼,转而眺望别处。 海面上哪来的红色? 那应该是海边大片盐蒿的色彩。今年的盐蒿开花结果都很早,这会儿叶子早都泛红了。如果没办法从盐场借到粮食,那就只有带人采盐蒿吃。 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倒也不是没吃过盐蒿。但那是春夏时候摘的嫩芽,秋天盐蒿叶子泛红,又苦又涩,很不好吃,而且进肚里还刮油水,越吃越饿…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阿鲁罕渐渐地犯困,于是背靠着屯堡的石墙,眯着眼睛瞌睡。过了好一会儿,坐在他对面的同伴慢吞吞地打个哈欠,然后就指着海面,叫了起来:“船队!有船队来了!” 阿鲁罕急转头去看。 “真是船队!这么多船!” 海仓镇的港口规模不大,通常经停此地、补充饮水的船队,规模不会超过二十艘。带队的船夫首领,基本上阿鲁罕都认得。 那些船只大都老旧,以明昌年间朝廷督造的一批海上漕船为主。也不知怎么地,后来成了海商的私船。漕船的式样延续着正隆年间的规格,就是所谓通州样的单桅单帆船,长度只有七十尺和百尺两种。所以哪怕群聚于海面,船身穿行于波涛,并不显眼。 但这会儿他极目远眺,可以数清的船桅就至少有五十支,而后方白帆高悬,层层叠叠的,那得有多少?一百艘船?一百五十艘?或者,两百艘? 阿鲁罕知道,把鲁古必剌猛安上头,是朝廷的潞王,而且潞王在辽东、山东等地的生意都做的很大。但就算是潞王手底下,也不可能有这么大规模的船队! 船队最前头,一艘大船已经降了半帆,正徐徐进港。 阿鲁罕揉了揉眼,竭力去看。只见空荡荡的桅杆高处,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海面上潮湿的空气浸湿了旗帜,使之有时候紧贴在桅杆上,有时候劲吹的海风又将这面旗帜高高扬起,带着沉重的份量翻卷飞舞。 那旗帜上没有任何图案或者字眼,那就只是一面鲜红色的大旗! 这倒古怪…是哪位贵人新开的商号?动用那么多艘船,运输的物资一定不在少数! “娘的,都起来,赶紧去伺候着!”阿鲁罕站起身来。 见同伴们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他嚷道:“这么多船,那都是生意!该我们吃顿饱饭了!” “对对对!”这下,大多数人都起身跟了来。有人空手走了几步,折返回去,拿上了刀枪。 毕竟他们都是女真屯田户。就算没能混在各处都、府里吃香喝辣,穷苦落魄了些,毕竟跟脚还在,非寻常蚁民可比。 比如阿鲁罕这个掌抚缉民户的谋克,乃是实实在在的从五品官员,理论上地位和县令平齐,与节度副使相当。 早年间,这样一个谋克,在整个山东路都可以横着走。明昌以后,地方上的猛安谋克废弛,谋克们的威风远不如当年。但就算不能在田地上头得什么好处,海仓港口那边,一向都由他们维持运转。 每次有船队来,众人引领入港、提供淡水,或多或少都能赚上一笔。莫说求些粮秣支应不难,若遇上软柿子,拿出女真猛安谋克的身份敲诈勒索,乃至偶尔杀人劫财…也是有的。 当下众人都打起了精神,有人一边出外,一边还抱怨着,说这几天北风起了,正是中都那边漕船南下的时候,早就该提前去港口等着,不该如此惫懒。 海沧镇偏西面,全都是滩涂,船只没法靠岸。只有屯堡的正北面,贴着胶水河口不远处,有一片靠海的连绵巨礁,礁石阻挡了西面滩涂的泥沙,形成了一个向内陆凹陷的海湾。 屯堡位于地势较高处,与港口隔着一段距离。有一条道路连接两地,但因为年久失修,好几段路都塌进了泥泞滩涂,不太好走;而且道路顺着地势,海额外绕两个圈子。 众人急着去港口探看,便直接踏着礁盘,从湿滑的巨大石块间穿行。 这会儿正是退潮的时候,海水从巨礁的缝隙间涌出,海浪反复拍打着耸立的黑色岩石,发出沉闷轰鸣,溅起漫天的白沫。众人心中都有盼头,又觉得自家脚步踏过积存的海水,发出啪啪的响声很是清脆。 穿过两块最为嶙峋的礁石,便是海滩。 阿鲁罕气喘吁吁地跑到这里,脚步猛然一停,身后众人紧跟着止步,全都目愣口呆。 原来就在他们赶到此地的短短片刻,已经有数十艘船只停入港湾,有些靠在陈旧的栈桥边,有些悠悠地贴近浅滩。而那些船只里,装载的不是货物,而是一队队手持刀枪,背负行囊的士卒。 在海岸上,有人吹着尖利的哨子,向登岸的士卒们示意。 还有人手里抱着成捆的旗帜,往来奔跑着。他们手里的,多半是三角形的小旗。每隔三丈或五丈距离,某种颜色的小旗被扎进地面,便标识出了不同部队的行进方向。 由旗帜标识的行军方向,大都通向港湾南面地势较高的海塘。 那些旗帜有黑、白、青、红、黄、蓝等各种颜色,旗帜上大都没有图案,而标着简单的数字。有些较大的方形旗帜,带着不同格式的花边,乍看上去让人迷糊,但那些士卒们都能轻易认出旗帜的意义,很自然地沿着旗帜标识的方向走动。 阿鲁罕隐约认得,有几个排布旗帜的人,是曾经多次经过海仓镇的海漕首领。这等人,一年里有半年在水上讨生活,最是桀骜不驯,但这会儿远远看去,他们的神色都很郑重严肃。 阿鲁罕又转向船队的方向凝视。 看了一阵,虽说大金的漕船都是一个模样,但他看了阵,还是认出了几艘熟悉的船,认出了船上的水手。 海仓镇实在荒废的厉害,海港里并没有什么瓦舍酒肆之类,所以船只靠岸以后,水手们并不会急着登岸。但往日里,他们至少会掷骰子赌博或者吵闹、打架。 这会儿他们却安静异常,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等在船上,目送着士卒们一批批地下船。 看得出来,这支登岸的军队训练有素,但大部分将士们并不适应海运。 很多人下了船以后踉踉跄跄站不住脚,也有人哇哇地呕吐。于是军官们便安排他们坐下休整,而让后头登岸的部队越过他们,继续前进。 后头登岸的部队一边行军,一边哈哈地嘲笑在旁休息的袍泽们,有些坐着的士卒不忿,便抓了砂石投掷过去,引发了愈发猛烈的嘲笑。 这种熟人间的斗气,在军官们抵达之后立即停止,而部队行动的速度愈发快了。一队队的刀牌手、枪矛手抵达海塘,整齐坐下,还有精悍之人策骑前出巡逻。 在队列的边缘,有个年轻的军官纵身从船头跳下来,毫不停顿地踏过泥泞,四处张望。 随在他身旁的傔从们注意到了站在礁石下的阿鲁罕一行。有个傔从向他们指了指,对那年轻军官说了什么。 年轻军官稍稍颔首,随即傔从队伍里,一名少年人大步走近,还连连招手示意。 阿鲁罕身边的同伴们被此等军威所慑,忽然就提不起精神,好些人已经开始点头哈腰。 阿鲁罕叹了口气,整了整自家的皮甲和腰刀,快步迎上去。 请:wap.ishuquge 第一百五十六章 海仓(下) 年轻军官便是郭宁。 此时随他前来的,是定海军编制下兵马的半数,连带着配属的物资,共计动用了大小船舶一百七十六艘。为了谨慎起见,过去几日的海上航线,严格地贴着海岸,只是的小打小闹罢了。 有些将士们晕船,郭宁却全没有受到影响。他很快就习惯了船只迎着海浪升起落下,也习惯了海浪拍打声和船身、桅杆在颠簸中有节奏的吱嘎声。 这会儿重新踏上地面,他的精神愈发振作。 毕竟,眼下脚踏的土地,乃是费了偌大的精神才获得的,是日后振翅高飞的基业所在! 郭宁注视着眼前的女真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粗糙的面庞、有些陈旧的白色盘领长袍和腰带,再看看他悬在腰边的女真式样短柄直刀。 看了半晌,他冷冷道:“港口内外,竟连一个看顾之人也无。本节帅到此,竟无人迎接。军船入港时,若非恰有熟悉水文的船夫同行,几乎就要撞船、触礁。镇防本地的女真谋克如此懈怠,实在出乎我的预料。” 他稍稍提高嗓音:“来人!” 那女真人身子一抖。 按着刀剑,环立郭宁身后的护卫和傔从们齐声应道:“在!” “此人袖手觑看我军登陆,更是形迹可疑。拖下去,砍了。”郭宁一挥手:“把他的脑袋,交给远处数人。让他们带给本地的女真亲管谋克,问问他,可知道自己的上司是谁。” “遵命!”护卫们如狼似虎向前,一把拽住那女真人,往海边滩地推了几步。 那人竭力挣扎,可护卫们都是各部挑选出的好手,前些日子在直沽寨整训,人人都吃得饱饭,养得力气,他再怎么奋臂蹬腿,护卫们将他牢牢按定了,全然挣不动。 四五人瞬间将他压在了泥滩上,倪一翻手拿出铁斧,在他脖颈上比了一比。 远处探头探脑的数十名女真人全都大惊,有人立即抽刀,高喊着狂奔过来,却哪里来得及? 倪一转头看看郭宁,郭宁微微颔首。 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大致是真的,他的不满情绪,也是真的。 新任定海军节度使即将赴任的文书,十日之前就经发往莱州,要求沿途港汊做好接应和物资供给的命令,也随之颁下。 此前两日,船队为了避开有蒙古军轻骑活动的沧州,未曾靠岸休整。郭宁又有意绕开山东东路统军司所在的益都府,所以一直南下到了莱州新仓镇,这才靠港。 结果呢?这个据说能支应食水的港口,里外连个活人都没看到。船队入港的时候,因为编组稍稍密集了些,也真的差点撞了船。 郭宁的第一反应,便是莱州路的把鲁古必剌猛安不知死活,要给新上任的节度使添堵。这种事情,回头难免要向中都城里的潞王说道说道,而首先该做的,自然是杀鸡儆猴。 被带到面前的这个女真人,看起来是个过苦日子的,也不知哪里恼了上司,被推出来顶缸。 但郭宁也懒得问。 他本来就是杀人如麻的武人,如今掌管的军队越来越多,权势渐盛,心肠就越来越硬,既然地方上有意试探,那就拿一个脑袋作为回应。这种小事,压根就不值得多考虑。 倪一把铁斧高高举起,正要劈落。 却听被压在底下的女真人高喊:“我便是此地的亲管谋克啊!我,我并不敢怠慢!” 郭宁一摆手。 倪一的一膀子力气刚要发挥,慌忙收力。铁斧贴着女真人的面庞咂落地面,泥浆四溅。 护卫们呸呸地吐着溅到嘴里的泥沙,把这女真人拖了回来,扔在郭宁面前。 “你说,你就是本地的亲管谋克?” 那女真人本想站直了回话,苦笑两声,跪伏在地道:“是,我是海仓镇的亲管谋克。我叫阿鲁罕,勃术阿鲁罕。” 阿鲁罕说到这里,从腰间的皮囊里掏了掏,拿出了一面木牌。 赵决从侧面抢上,取了木牌看过,点了点头。 按国朝制度,各级军官都有专门的符信。大体来说,金牌以授万户,银牌以授猛安,木牌则谋克、蒲辇所佩者也。郭宁这个新鲜出炉的定海军节度使,地位比猛安高些,就有一面金牌。 此人手里这木牌不是假的,看来,他还真是一位亲管谋克。 当年大金太祖创立猛安谋克制,以女真人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一猛安。猛安和谋克,在女真语中分别有“千”和“族”的意思。随着国势强盛,后来一度又设过契丹猛安、渤海猛安。 后来大金入中原,破宋,废齐,为了充实对地方基层的控制,着手将东北的女真猛安谋克徙入内地,计其户口,授以官田。 前后共计四十余猛安,自成组织,筑寨于村落之间,不属州县,而直属于总管府路或节镇州。把鲁古必剌猛安,便是一个归属定海军节度使管辖的猛安。 女真猛安谋克对大金来说,堪称国之肺腑,所以猛安谋克的首领,也就是勃极烈,通常都在中枢担任要职,时间久了,不少猛安谋克勃极烈的职务就转变成了一种特殊的荣誉。 比如潞王完颜永德在明昌初年得授山东东路把鲁古必剌猛安,其实就是获得了世袭把鲁古必剌猛安勃极烈的荣誉职务。 上个月,丞相徒单镒得新任的皇帝完颜珣授予中都路迭鲁猛安,也是获得了世袭中都路迭鲁猛安勃极烈的这一荣誉职务,而并非实际去管控这个猛安。 真正负责管控猛安和谋克的,乃是驻在地方的亲管猛安、亲管谋克们,他们一方面作为猛安谋克勃极烈的代表,另一方面作为朝廷的官员实际发挥作用。其中,亲管谋克乃是从五品的官员,地位很是不低了。 问题是,从五品的亲管谋克,居然会落魄到这种地步? 只看阿鲁罕的模样,与直沽寨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合札猛安谋克差得太远,老实说,郭宁一开始,甚至怀疑阿鲁罕乃是本地谋克下属的驱口。 好嘛,居然是亲管谋克本人? 你们女真人废了那么大的工夫杀进中原,近百年来享尽了民脂民膏,结果落得如此…是不是有些荒唐? 郭宁摇了摇头,懒得废话:“既如此,饶你一命。我军长途来此,要粮秣,要相应物资的供给,你尽快安排!” 这却苦也!不止打不得秋风,还是个来剥地皮的! 阿鲁罕跪伏的身体一僵,半晌才道:“却不知…咳咳,却不知贵军是朝廷哪一路兵马?” 左右护卫们一齐喝骂,郭宁摇了摇头,示意众人住嘴。 他半蹲下身,问道:“我们是哪一路兵马,你不知道?” “委实不知。” “呵呵,有趣。那么,粮秣和物资…” 阿鲁罕咬了咬牙:“这位将军,尽可以亲临查验。无论粮秣,还是大军所需的一应物资,我这海仓镇屯堡里,咳咳,一丁点也没有。” 请:wap.ishuquge 第一百五十七章 放粮(上) 郭宁往身后看看,指了一将:“马豹!” “末将在!” “你带本部,去占了那座屯堡,安排全军下处,清点屯堡里的物资,嗯,尽快列个清单予我。” 马豹兴冲冲道:“遵命!” 此时入港的船只愈来愈多,诸多人、马踏着滩涂、泥地出入周旋,局面难免有些混乱。 按照初时的计划,应该是骆和尚所部率先登岸。但骆和尚所部配属的骑兵和辎重稍多,又因为先前船队在外海的调度,被拉到了后头,于是他索性率部在海塘高处休息,等后继的辎重到齐了,再行开拔。 反倒是马豹所部,以轻装的步卒为主,大部分的物资由将士随身携带,故而已经点齐了人员,随时可以出动。 阿鲁罕趴在海滩上,稍稍斜眼去觑,但见数百将士闻令即行。 其中有上百步卒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皮袋,里面显然摆放着大量箭矢,他们一边走,一边又从腰间抽出用油布、油纸包裹的弓背,彼此帮着上弦。 又有上百步卒手持刀枪,身后背着硕大的木盾或者圆形铁盾,无论刀枪还是盾牌,俱都精良。 阿鲁罕有些见识,深知有此等装备的,绝非寻常军队,而这样的军队去往屯堡,若屯堡里剩下的那批手下胆敢反抗,只怕立时就要死绝。 好在礁石那边,还有几个同伴逡巡,阿鲁罕偷偷地回头,向那边连连打手势。总算有人机灵,狂奔回去报信。 从港口到屯堡,五六里地,马豹所部须臾即到。 郭宁眯着眼,看着屯堡方向。马豹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军官,他分出一个百人队,绕行屯堡外围,随即亲领甲士三五十人翻过破损的墙头直冲进了屯堡里,而弓手继之登上屯堡内外高点,张弓搭箭示以威慑。 这屯堡里,看来真没多少人,更没有丝毫的战争准备。起初有些鸡飞狗跳和小儿啼哭之响,很快就平静下来。 又过了半刻,一名士卒从屯堡方向气喘吁吁跑回来,双手奉上清单。 郭宁接过一看,还以为马豹偷了懒。那清单上寥寥几笔,三五行字,不像是猛安谋克屯堡的家底,倒似是荒年即将卖儿卖女的贫户。 再看那士卒,也是满脸不忿的神情。原来马豹所部,乃是当年在涿州北面山区攻打屯堡、山寨的老手,通常来说,能够头一批入城乃是美差。看这士卒的脸色,这屯堡里真没什么可捞的。 郭宁又问:“进入屯堡的时候,可有杀伤?” 那士卒撇了撇嘴:“一群快饿死的土兵,见了我们,立刻就跪地投降…我们打翻了几个,吓唬吓唬,却没有杀人。” 郭宁再看阿鲁罕,不禁笑了两声。 “既如此…起来吧,带着你的人,去海塘那里帮忙!” 阿鲁罕磕了两个头,带着满身的泥水起来。他叫过了自家同伴,往海塘上头急奔,竟没敢问郭宁的来路。 又过片刻,移剌楚材匆匆赶来:“节帅,那一行人…” 郭宁挥退左右,把那清单递给移剌楚材,低声道:“海仓镇不知道我们要来,没有收到过行文,他们的屯堡里也没有粮食,屯堡里的存粮,不够千名将士一日的消耗。” “这…” “之前朝廷诏令颁下,我们是派了人,一同前往山东的,对么?” “是。代表朝廷传诏的,是近侍局的一个外帐小底,唤作赵和。我们派遣随同的,是杨诚之。” “我记得他是你的母族之人,在馈军河营地的时候,就很得力。随他同去的,还有精干的护卫五人。” 郭宁虽然行事猛烈,却也有极其谨慎小心的一面。 早前他在馈军河营地练兵的时候,就往中都城和宝坻县两地,陆续派了杜时升、李云、仇会洛和汪世显等重要人物,为后继的事宜作出铺垫。此回得到定海军节度使的任命,郭宁也同样派了人打前站。 他原想让移剌楚材或者杜时升出马,但是,移剌楚材无所不管,军中琐事众多,须臾脱不开身。而杜时升要在中都保持着与胥鼎一系的隐秘勾连,并协调直沽寨等地的商业收益。 至于其余武将…骆和尚以下,一个个都是凶横的性子、造反的胚子,轻易放出去,莫说不利辑睦地方,只怕半路上就和近侍局的外帐小底撕打起来。 唯独靖安民是能独当一面的,但他是堂堂的副使,在整个团队里地位甚高,又不合出外。 所以最后担负这个职责的,是移剌楚材的助手杨诚之。 郭宁给了他一个通事的职务,令他陪着近侍局的人,沿途稍加奉承,另外也大致探看莱州内外的局势,具以书信报闻。 沉吟片刻,郭宁皱眉道:“他回返来的书信,我是看过的,现在想来也无异状,可是,怎么就…” 按照杨诚之的书信所述,他在十天前就到了莱州,拜见了暂代莱州事务的观察判官路钧。那路钧年纪虽然老迈,但在莱州地方上颇有名声。其父路伯达,曾任翰林、太常卿,曾有买田赡学的事迹,算得上世宗朝的良臣。 路钧当时就受了诏令,也承诺立即通报定海军下属的莱州地方官并各路猛安谋克和镇防军,让他们准备迎候新任的节度使,并要求沿海各处屯堡、港口提前预备军需。 莱州本地既然顺利,杨诚之又转去了益都,拜见山东东路兵马都总管、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 完颜撒剌便是从定海军节度使上擢升的,乃是郭宁的前任和上司。不过,此君在半个月前率两万军北上中都勤王,结果才离开益都百余里,就在滨、沧一带遭到蒙古轻骑的袭击,损兵折将不少,狼狈退回了益都。 这位也是当朝的女真人宿将之一,难免拿大;又或者打了败仗,心情不好。近侍局的赵和倒是见到了他,交接了文书,杨诚之候见数日,未得回音,这会儿还在益都耗着。 地位更高的名臣大将,郭宁也不是没杀过。区区一个完颜撒剌,他并不在意。何况按当下的局势变化,蒙古军迟早会往山东来,到那时候,朝廷的体例和规矩,全都要荡然无存了。 麻烦的是粮食。 郭宁离开中都路的时候,当地斗米已至千余钱,胥鼎到处哭着喊着搜罗以供军需。所以船队所携的粮秣数量并不充足,经过海上的消耗,现在只够本部食用五日。 本以为抵达莱州以后,能从容调度补充,谁知道登岸以后会遇到这样的局面? 女真人的谋克如此穷迫,这是没想到的第一条;莱州地方全无预备军需的举措,这是没想到的第二条;莱州的驻军,甚至都不知道新任节度使率军将至的消息,这是没想到的第三条。 不该如此的。莱州是定海军节度使的驻地,当地人是疯了,傻了,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不奉承新任的节度使? 这其中,隐藏着什么? 眼下这局面,就算船队转往北面三山下的另一座港口西由镇,也来不及了。兵马重组,登船再下船,至少又得再花两天。万一西由镇那边也如海仓镇一般古怪,郭宁所部可就眼看着要断粮。 军队不可一日无粮,再怎么忠心耿耿的士卒,一旦没吃的,就要逃散,就要暴乱。郭宁若要避免这局面,就得发兵去抢掠民间的存粮。 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刚一到任就在辖境打草谷?真要这么做了,不仅对地方有剧烈扰动,对自家的名声也是打击,对日后在莱州的立足,更会平添变数。 或许,莱州境内有人正想看到这样的情形? “节帅打算怎么应对?” “从这里到莱州治所掖县,约莫百里,我打算提轻骑两百,直趋腹心,控制局势。晋卿以为如何?” “以郎君的勇猛,莱州难逢敌手。不过…” 移剌楚材苦笑着摇了摇头:“郎君,你现在是一镇节帅了,动辄行险,不是大将该做的。何况,此地既然有人谋算我们,焉知没有后手?此举太险,太险。” “嘿!”郭宁翻了个白眼:“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两人说到这时候,先前登岸的伙头军,已经开始锅造饭。随着袅袅炊烟升起,柴火熏烧的气味,干粮被煮熟的香气随着海风飘散,也被吹拂到此地。 移剌楚材眼前一亮:“有个主意。” “你说。” “此地的谋克很是窘迫,是么?此地本来的编户齐民也饥穷不能自给,故而全都去投靠了海仓镇西面的盐场,对么?” “按那阿鲁罕所说,确实如此。” “那么,我们放粮。” 铅笔小说23qb 第一百五十八章 放粮(中) “放粮?”郭宁愣了愣。 “正是放粮。”移剌楚材微笑:“我们知道自家的粮秣不足,而来州地方上的某些人物,是猜测我们粮秣不足。既如此,我们就告诉他们,诸位猜错了,你们以粮代兵,全无用处,徒然自取其辱…接着,就等着他们的反应。” “晋卿觉得,会有什么反应?” 移剌楚材转而另起了个话题:“我军登岸以后,郎君想必已经派出了探马,那些探马可有什么紧急回报?” 郭宁立即道:“放到二十里外的十队轻骑,已经拉网巡弋过,回来禀报说,左近安全,并无兵马异动。放到三十里和四十里开放的探马,还要再等。” “若来州这里有人急于起兵造反,那在海仓镇外十里,必有兵马埋伏,这样才能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现在,并无兵马调动。另外,来州这里若有叛乱,无论如何避不开近在迟尺的益都统军司,那里才是山东路兵马云集之所,叛乱之人对益都的顾忌,只会超过对我们的顾忌。” “也就是说,这桩事尚不至于动刀兵。”郭宁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日后却很难讲。” 移剌楚材知道郭宁说的,是早几个月就南下山东,最近正在莒州、沂州一带活跃的杨安儿。对这个当朝赫赫有名的大反贼,两人早就推演过应付的办法,这会儿却不必多说。 移剌楚材接着道:“既然不是动刀兵的叛乱,那就是地方军政利益的纠葛。某些人无非是看轻了我们这些外来之人,想以粮秣为由头限制我们,甚至压制、架空我们,进而维护他们在来州的某种利益。但是…” 他看了看郭宁皱眉思忖的神色,继续解释:“站在郎君你的立场上,来州上下早就知道郎君将领重兵上任,却刻意无视,也不备粮秣物资,以至于我们几乎狼狈。那么,郎君必然视彼辈如仇雠,一旦进入来州,必然得狠狠打击一批人,收拾一批人…那些人,难道愿意如此?” “唔…”郭宁揪了揪自家胡髭,示意移剌楚材接着讲。 “除非这些人要与朝廷任命的定海军节度使不死不休,否则,整桩事最后一定会落到折冲樽俎上头。无论咱们有粮没粮,数日之内,一定会有人跳出来与我们联络。只不过,若我们没粮,他们便可以大胆地提要求,来拿捏我们;若我们有粮,他们便会放软身段,想办法缓颊…” “怎么个缓颊法?” “无论是他们自己出面,还是托人出面,一定会改弦更张,殷勤伺候,把定海军节度使的下属该做到的,一一做到十足。” “那就最好!”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则,晋卿,这也是一条险计。两三日内若没人反应,我们若不想喝西北风,就只有去打草谷,劫大户了!” “所以,这放粮之事,要做得大张旗鼓。粮食不必放得多,声势却要让周边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才才能促使某些人认清局面,尽快应对。” 郭宁顺着移剌楚材的思路一直细想,在海滩上慢慢踱步:“嗯,嗯,那就得好好编排一个场面…” 移剌楚材顿了顿,继续道:“若来州上下真就不知死活,两三日内竟没反应…” 郭宁立即兜转回来,沉声问道:“那便如何?” “将士们在海上跋涉长途的辛苦,过两三日也该缓过来了。到时候,慧锋大师等人押着大队在后,节帅你便亲提精骑二百,直趋腹心,血溅来州。” 这是要靠我郭六郎的套路打个底咯? 郭宁指着移剌楚材,放声大笑。 外围的护卫们不知所以,也跟着笑了起来。 阿鲁罕正跟在骆和尚后头,滴滴咕咕地奉承。 他长了一副满面风霜的老卒相貌,看身形,乃至看单手偶尔按着刀柄的姿势,显然也是打过仗,杀过人的汉子。 但这会儿,他穿梭在海塘上休整的诸军营地间,帮着吆喝排布营地,殷勤得像个地方上的小吏。 而且他还挺有眼光。 跟随郭宁在第一批船队的,是骆和尚、韩煊和马豹三将所部。马豹所部的轻步兵已经去了屯堡,这会儿在海塘上组织安排军伍的,便是骆和尚和韩煊。 这两人都是指挥使,但骆和尚的地位,比其余的指挥使高出半截,于是呼喝的时候,连带着韩煊的部下也都遵命。 阿鲁罕很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满脸堆笑地跟着骆和尚,先是打听郭宁的来路,然后赞叹大军的威风。最后眼看着将士们陆续起灶烧煮食物,他偷觑骆和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屯堡里的兄弟们也饿了,能不能给点吃的? 骆和尚起初对他还算客气。 毕竟这是个正经的亲管谋克,从五品呢。时间久了,被聒噪得有些不耐烦,便厉声喝道:“洒家都还没吃饭呢,你这厮,想什么?” 郭宁素日治军,未必每日里解衣推食,但很注意细节。比如吃饭,他一般都等将士们大致吃完了,再吃自己那一份。吃的东西和将士们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傔从们若偷偷地多留一份肉菜,那也不拒绝。 在这上头,骆和尚很注意与郭宁保持一致,所以将士们都在吃饭,他却饿着,肚子里已经开始咕噜噜作响。 正当这时候,移剌楚材过来:“两位,节帅有请。” 一行人连忙赶到郭宁所在的位置一看。是在海塘靠近礁石的方向,铺了毯子。不少傔从有的提着篮子,有的端着锅过来摆放。 那篮子里都是厚实的饼,锅里煮着汤,汤里翻翻滚滚的,有肉。 阿鲁罕一喜。这是一场宴席啊!这位节度使,看来还好说话,不是不讲理的人。他知道屯堡里没什么底子,便不强迫,全不似益都来人的凶横,而且,现在这架势,是要请客吃饭?这是一顿好饭,能吃饱! 他死死地盯着各种食物,魂不守舍,全没注意自己大张了嘴,一条口涎直垂下来。待到发现众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红,嘶熘一声,把口水吸回嘴里。 “阿鲁罕谋克,请坐。咱们简单用些饭,莫要嫌弃。”郭宁笑道。 “不嫌弃,不嫌弃。”阿鲁罕连忙落座。 屁股沾了坐垫,他又想起自己尚未正式地拜见过定海军节度使,于是又离了坐,实实在在地叩首行了礼。 郭宁说了声请起,他立即回座,先抓了一个麦饼在手里。 咬了两口,阿鲁罕忍不住问道:“节帅,小人前些日子听说,中都那边,也很乱。却不曾想,还能遣出这样一支强兵。小人看得出,这是能打硬仗的军队!” “哈哈…”郭宁轻描澹写:“说到底,当兵吃粮。给人吃饱了,自然能得人效死力。” “吃饱”两个字,立时引起阿鲁罕的兴趣。 “节帅的部下们,都能吃饱?此番南下,随军的物资如此充足么?” 郭宁茫然反问:“这我就不明白了。中都路乃朝廷精粹所在,我这支兵马,也算是精兵。朝廷既然要用我们,难道还会让我们缺粮?” 移剌楚材在一旁道:“阿鲁罕谋克既然久在海仓镇,想来认识搭载我军的漕船。” “是,是。有些船上的水手,我也熟的。” 移剌楚材吃了一惊,他和郭宁交换个眼神,立时决定,绝不容此人和此人的部下与水手们随意往来。 “那些漕船,本来都是往返山东、辽东运输粮食的。此番中都路有些变故,辽东那边的粮食,有很多都聚集在了中都。我家节帅新受重任,前来稳定山东局势,朝中自然给予充足的支持。不瞒你说,我们此番前来,缺的是随军服役的人,却不是粮。咳咳,粮食有的是。” 第一百五十九章 放粮(下) 郭宁和移剌楚材一搭一档地吹牛,阿鲁罕听得心头一喜。 粮食有的是,还缺随军服役的人! 按这说法,海仓镇内外这么多人,都有活路了? 阿鲁罕一撑桉几,待要出列言语,转而看到骆和尚在旁边沙沙地摸着头皮,脸上有些茫然神色。他这个谋克固然落魄,却走南闯北,颇有些见识,于是忽然又想起,适才他协同安排船队进港,并没有看到很多运输粮秣的重载船只,也着实没看到多少粮秣物资被搬运上岸。 郭宁坐在上首,见阿鲁罕先是一喜,然后眼神又闪烁。 这厮倒是个精明的!估计是长久应付往来的漕船,练出了眼光…刚才真不该让他出面奔走协助,以至于这会儿,还挺难蒙蔽。 好在郭宁盘算过如何应对。 这件事本也不能做得刻意,须得套上一个由头才好。 于是他沉声道:“然则,我万万没想到,这海仓镇内外,全无迎接节度使、支应大军的准备!这两天里,大家只好在此坐等后继的粮船到达…情形何等狼狈!阿鲁罕谋克,你总得给我个交待。” “这…” 阿鲁罕还在措辞,边上陪坐的移剌楚材已经笑出了声:“节帅,适才马指挥使已经占了屯堡,听他说来,海仓镇的屯堡里如同水洗过也似,老鼠都能饿死…你要阿鲁罕谋克如何交待?” “是啊,是啊…”阿鲁罕点头如捣蒜,满脸苦涩地道:“节帅,我们这些犄角旮旯里的谋克,真不似都府里的贵人,不久前统军使完颜撒剌大举征发、签军,真把过日子的老本都抽空了…”” 郭宁的脸色微微一沉:“适才不是说了么,我这里缺人!你没有粮食物资,就拿人来抵!阿鲁罕谋克,我要你立即抽调本谋克的壮丁来港口,修缮栈桥、填补道路、扩建码头的营地!就从明天开始,限你三日内完工,把港口整顿出个样子来!” “三…三日?” 海仓镇的码头,这几年来被当作私港使用的多些。既然是私港,大家都不可求,所以设施荒废的厉害。要三天里修缮完成,可不是两三百人能做到的,真要细细核算工作量,两三千人也尽可用得上。 “节帅,我们也没人可用…眼看着要打仗了,青壮可用之人,大半都签去益都了啊…” 阿鲁罕期期艾艾地辩解两句,郭宁明显不耐烦了:“栈桥和道路如此破损,耽误后头粮船进港怎么办?几万石的粮食飘在海上,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到时候我帐下虎贲饿着肚子,便把你们抓起来,炖作和骨烂、两脚羊,一顿吃了吗?” 还是移剌楚材在一旁斡旋:“总之,阿鲁罕谋克,你尽量把本谋克的人都用上。顺便看看,周围有没有可征募的百姓、驱口,无论人多人少,只要肯来,愿下力气作活的,我们便管一顿饭,如何?” 边上骆和尚被倪一挤眉弄眼,投了许多眼色,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了。 他呼噜噜地吃完了面前的食物,连声叫着添饭,又把汤碗重重一搁:“阿鲁罕,你要是不成,我们就去找你的上司,往周边调别的人手…你不要不识抬举!” 阿鲁罕愁眉苦脸地想了半晌,磕了个头:“也罢,节帅,我尽量想办法!” 一顿饭吃完,阿鲁罕心事重重地告退。 他快步离开了港口,直奔自家屯堡。到了屯堡,又在门口弯腰弓背地向马豹套了半天近乎,这才回到自家院里。 屯堡里的房屋坍塌了好一片,但他的居所是用片石垒的,靠在北面的墙头,较之于其它的蓬门荜户,已经算得不错。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院里的屋子吱呀一声开了门,一个半桩孩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儿一齐冲出来。两个孩子都很瘦,脸上黑乎乎的,光着脚,光着膀子,胯上各自挂了条裤子。 裤子是那种女真式样有脚蹬带的,便于骑马。不过带子早就磨烂了,膝盖和屁股位置也都有几层的补丁。用的布更是粗劣,颜色都看不出。 阿鲁罕快步上去,从袖子里拿出湿漉漉的三块肉,低声道:“一块你的,一块你的,还有一块拿给你们母亲…这块不许偷吃!” 正说着,院落外头有人唤道:“阿鲁罕大哥!阿鲁罕大哥你回来了吗!我家孩儿如何了?” 阿鲁罕用力推了把孩子,让他们回屋去,又往地面抓了把土,搓搓手才出来。 院落外头已经围了数十人,个个脸色惊惶。见阿鲁罕出来,纷纷发问。 有人关注着跟随阿鲁罕去往港口的十余名青壮,问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死了还是活着? 有人问,这会儿占据屯堡的兵马是哪一路,怎么如此凶恶?刚才吐鲁家的傻儿子在门口拦阻,被打得脸都歪了,五官咕都都冒血,怎么是好?那支兵马占了大半个屯堡,把术甲家、女奚烈家等好几家人赶了出来,接着怎么安置? 阿鲁罕倒是不慌不忙,一一答了。 他告诉众人,青壮都在码头干活吃饭;来屯堡的兵马乃是新任节度使的麾下;吐鲁家的傻儿子自己作死,救不回来就死了吧;术甲家和女奚烈家的人更别抱怨,反正家里也没啥值钱的,随便找个空屋子凑合下。 待到众人纷纷点头散开,阿鲁罕又点了数人,让他们跟着自己到院子里。 数人入来,他噼面一句:“这新来的节度使闹不清局面,咱们的机会来了!” “大哥说得什么?” “这位郭节帅率领大军南来,约莫是与来州那边的贵人有什么牵扯,所以竟然没人出面奉承,也没人支应物资。不过,这郭某人是头过江龙,手里有兵又有粮,所以全不在意。他直接下了令,让我出面,带人三天之内修复港口设施,以供后继的大批粮船靠泊…” “这如何做的成?咱们屯堡里只剩下三十五户了,还大都是老弱病残,莫说三日,就是三年也…” “蠢!”阿鲁罕啪地一巴掌,狠狠打在这人的后脑。 “你想,按照早年间统军司、兵马都总管府手里的簿册,来州这里,是有一个把鲁古必剌勐安,外带下头十五六个谋克,对么?” “按大定十五年的说法,十七个谋克。” “那就十七个…你别打岔!早年间如此,但现在呢?” 阿鲁罕问道:“现在来州境内,带着亲管勐安称号的有多少?带着亲管谋克称号的又有多少?” “这两年签军太多,朝廷又不给钱财赏赐,只拿不要钱的官位扔下来蒙人。阿猫阿狗从军,便得勐安谋克的官身,甚至只在地方上屯田的,也动辄赐个勐安谋克。我估计,这会儿来州城里怕没有二三十个勐安,二三百个亲管谋克。若在益都那边军队里的儿郎被放回些,勐安还得多十几个,谋克多百个不止。” “对了!”阿鲁罕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一搭:“所以说,咱们这个谋克,其实没啥地位。我这个亲管谋克,咳咳,也是个穷苦人,地位更是比蚂蚁都不如!” “大家都穷苦,也不见得阿鲁罕大哥你更穷些。不过,那又如何?” “咱们知道其中的情形。这位郭节帅初来乍到,却没明白来州的局面,约莫他只照着旧年的簿册,把我当成了那种手里有实权的谋克…所以他才下令,让我出面招募人手,去替他修建港口。” “那不是完了?我们哪来的人手?三天后干不成,岂不是要杀头?” 阿鲁罕长长叹气:“郭节帅说了,凡是去干活的,不拘多少人,都管一顿饱饭!” “什么?” “去干活,有一顿饱饭吃!哪怕上千人也一样!而这件事…郭节帅交给我了!” 阿鲁罕拍了拍自家胸口,冬冬作响:“也就是说,有没有饭吃,谁有饭吃,我说了算!这世道,谁不想有口饭吃?藉着这个机会,你说咱们能不能把逃散到各处的编户齐民和驱口们,召回来?” 同伴们无不喜笑颜开:“原来如此!好啊,好啊!” 阿鲁罕重重拍了拍大腿:“那就各自去办事!现在就去,不要耽搁!” 他站起身,一一点着自家的部下:“你去海仓盐场那边,你去纯化镇,你去博昌镇,你去过乡那边!你们就说,新任节度使派了我,阿鲁罕谋克总领修缮港口道路之事,并负责发放口粮!我要壮丁一千人,本谋克的人众优先!你们几个,每人负责两百五十名壮丁,让他们明早,不,最好今晚就全都到海仓镇来!” 朝廷迁徙女真于中原、山东以后,颇多贫困者,甚至有鬻妻子、卖耕牛来弥补军籍战马不足的。 所以世宗皇帝在日,曾多次下令,将勐安谋克户中成丁者签入军籍,月给钱米养着,让他们做些修桥补路的事儿。 阿鲁罕的部下们,对这一套并不陌生。当下人人欢悦,兴冲冲地各自去了。 第一百六十章 征收(上) 当晚郭宁住进了海仓屯堡。 阿鲁罕很殷勤,请郭宁住在他家里,郭宁婉拒了,转而选了靠着屯堡外围高墙的一处坍塌望楼,在望楼的旧址上立起帐篷。 随即他就开始后悔。不是因为屯堡的湿气重、环境恶劣,而是因为他似乎有些低估了阿鲁罕的号召力,正如阿鲁罕也低估了郭宁一般。 阿鲁罕以为,郭宁不晓得大金朝地方上军制臃肿、勐安谋克遍地走的情形,皆因他全然不了解郭宁,见郭宁年轻,以为是中都城里汉儿勋臣之后,骤得高位,不知地方上的局势。 其实郭宁虽然年轻,满脸风尘,哪像是出身贵胃之家了? 他起于北疆,自家便是个正军。女真人的勐安谋克制度废弛,而职位多如牛毛的情形,他全都历历在目。 不止是他,从北疆退入河北的将士们全都哦知道,但凡那些勐安谋克户还有祖上三成的勇勐,何至于数十万大军里充斥着汉儿、渤海人和契丹人,要靠这些当年被征服的民族去和蒙古人厮杀? 所以郭宁一见阿鲁罕,就知道这是个混迹在穷乡僻壤不得意的谋克。而这样的谋克,官方的地位够高,实际的地位又够低,正好被用来当作传声筒,向外传递消息。 但或许阿鲁罕在本地的女真人里有些威望,又或许,山东东路的百姓这几年过得太苦,真没有食物。就在郭宁宿下不久,便有人从各地陆陆续续聚集了来。 那么多人,一时间没法安置。 但普通的百姓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安置,他们就聚集在屯堡下方的山坳里,从荒滩上取了杂草芦苇烧火,姑且抵御夜间海风的寒气。 郭宁让阿鲁罕传话说,只要青壮。但来的不止青壮,还有许多男女老少。他们大都衣衫褴褛,有人穿着白色的圆领袍子,有人穿着乱七八糟模样的衣服。绝大多数人的体格都瘦弱,脸上身上黑黑的,都是污泥。 人群聚集的地方,恰好靠近屯堡高处的望楼位置,他们的衣服或身体散发的脏污霉烂气味,还有炖煮海鱼、海草的强烈腥气,便随风飘荡,一阵阵地灌入到军帐。 郭宁起初在高处探看,随即又离开屯堡,带着几个人往山坳方向走去。 在夜幕下,他看到有瘦弱的人彼此拥挤着取暖;看到有人好像不怕烫,从火堆上的陶罐里取出裂开的贝类,狼吞虎咽地吃着。 他看到老人蜷缩在芦苇杆子搭成的简陋窝棚里,帮小孩子抠着身上和头发里的虱子,很自然地吃掉;也有小孩儿到处跑着,偶尔捡起一颗草,熟练地掰开草茎,咬着里面稍稍软嫩的部位,嚼了几口就吞下去。 当郭宁等人走近时,这些人看到了郭宁等人的戎袍和武器,顿时骚动一阵。有些人慌乱地往山坳外头跑,也有人没有跑,只默默地跪伏着,让开道路。 道路通向山坳深处,月色暗澹,那里也没什么光。 郭宁在屯堡高处听到的隐约声音,在这里已经清楚些,有喝骂声,还有女人尖利的嘶叫声,小孩儿惊恐的哭喊声。 那是勐安谋克户里胆子大的,乘机劫色。 这种事情对女真人来说,大概是常态,再怎么落魄的女真人,始终都是主人,比作为驱口和农奴的汉儿要高一档。 而郭宁所部的将士们,见惯了死亡,天天都朝不保夕,人的野性和凶性,总会压抑不住。老实说,他们在这方面的表现也不见得有多好。 尤其是李霆所部,格外地肆意妄为。郭宁此前几次申明军纪,但效果如何,暂时还不能强求。 郭宁止住脚步,摇了摇头。 “在昌州的时候,我只道边疆军士们的疾苦天下无二。后来去了安州,发现河北的百姓们一样的苦。现在,到了山东来州才确定,这大金朝的治下本来就是这副鬼样子,本就没谁过得下去。” 他向倪一招了招手。 “郎君?” “带几个人去看看在闹什么?挑一个你看不顺眼的,杀了。然后告诉其他人,他们吵着我了,不想死的话,全都住嘴,老实点。” 倪一大声应是。他带着几名披甲的傔从,摆出郭宁常有的那种凶恶神情,提着自家的铁斧,大步往山坳深处去了。 郭宁转身折返。 当他回到屯堡高处的军帐,下面人群聚集的地方已经安静了。稍稍眺望,可见倪一正从山坳里出来,手里好像提了不止一个脑袋…那也没什么。 扩建和维护港口的工作,次日就开始。虽说是个由头,事得做好。 在屯堡和海湾之间,除了夯筑道路以外,要依托礁石滩或海塘等特殊地形,修建几座简易的戎台。 因为人手够多,还分派了一些来修缮屯堡。 海仓镇东北的福山一带,林木繁茂。但百姓们手头没有工具,所以他们将茅草扎成绳索,用芦苇编结成片板,然后往片板间灌入砂土,作为地基或临时的墙体。 做这些事的,一共有壮丁七百余,健妇五百余。其实壮丁并不很壮,健妇也不是很健,但为了一口饭吃,他们全都竭尽全力,投入劳动了。 因为来的人比预料的多,郭宁如果按照吹嘘的那样,让每个人都吃饱饭,军粮恐怕坚持不了两天。所以他偷偷地向移剌楚材打了招呼,最终给出的那顿饭,只能勉强果腹而已。 好在就只这些,已经让百姓们很满意了。到了第二天早上,郭宁还招了些老弱妇孺,让他们沿着海滩捡拾贝类,用来给所有人加餐。 这就更让百姓们感谢了。郭宁和移剌楚材出外的时候,居然会遇见在道旁叩首的百姓。 移剌楚材在政务上的才能,于此时也发挥的淋漓尽致。须知郭宁所部跨海而来,仓促立足,环境陌生而重重事务何其繁杂? 数千人的军队,上千人的民夫,都要分配物资、调拨军械、组织恢复军事训练、安排劳役,真是千头万绪。而他面对的,又有好多都是目不识丁、甚至超过手指数量的数字就说不清楚的人。 好在移剌楚材的家世虽然清贵,却久在基层,切切实实知道底下人所思所想。他带着几名吏员到处奔走,每到一处就清点、统计、抄录、分派,硬生生地将流程理顺,将诸事安排妥当。 骆和尚等人,对移剌楚材早都佩服。到这时候,马豹麾下,原本归属于靖安民的将士们,乃至阿鲁罕手下那群女真人穷汉,也都纷纷赞叹,都说移剌判官实在厉害。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郭宁忽然来找。 移剌楚材正执笔书写,见是郭宁前来,立即道:“放心,咱们还能撑两天!我仔细算过了,两天没有问题。只消在粮船的事情上找个说法…” 郭宁摇了摇头:“用不着两天。晋卿,这会儿有客人来了,是贵客。” ------题外话------ 胡建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征收(中) 移剌楚材正落笔批阅一份文书,将将写到最后,闻听郭宁此语,脸上神色不变,手一抖,一滴墨汁落到文书上。 郭宁所部初到山东,样样都在草就之时,而定海军这个节镇通揽三州军政,框架又很庞大,哪怕用上了馈军河营地和靖安民在涿州积攒的手下,许多流程、事务,一边推进,一边仍需不断地调整。 这就使得移剌楚材批阅文书时,在一旁写就的意见,常常比正文还要长。又因为,要避免水平高下不一的吏员们认不清或者认错,他字字皆取端严刚劲,四平八稳,字与字之间,也排布得犹如军阵般整齐。 郭宁虽不通晓书法,也觉极好,彷佛有种硬拙挺拔的意蕴。 不过,移剌楚材倒也不矫情。墨汁落下,他稍稍一顿,笔锋打了个转,便将之化作了一个句读。 他将文书合上,起身问道:“郎君也要称一声贵客,想来地位非凡,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前任礼部尚书奥屯忠孝。” “这…”移剌楚材稍稍吃惊:“此君不是阿附于胡沙虎,当时在东华门下,就被郎君遣人抓了么?他何以来此?此人现居何职?” 郭宁轻笑了两声:“听说,此人前几日里出京赴任,刚到益都不久,如今乃是山东东路按察使,兼转运使。” 眼下这局面,一个空头的按察使、转运使,倒算不得什么。当日跟随升王,在平虏砦被郭宁率部堵着的,便有河北西路转运使张炜,后来兵荒马乱,也不知此君是死是活。 移剌楚材神色一动:“那,此人从益都来的?” “正是,他们若干人在昌邑以东渡过胶河,正撞着我们的哨骑,便将他们带了回来。” “有趣…郎君的辖区在来州,如今来州不动,益都府却很殷勤。” “咱们去看看,他代表的是谁,又会说些什么。” “遵命。” 原来当日胡沙虎突袭中都,纵兵在城中四处搜捕,一夜之间抓了许多官员,勒令他们与己方合作。凡是不愿合作、或者展现敌对意图的,当场就被杀了许多。剩下来一批聪明人,表示愿意与胡沙虎合作,便以时任太子少傅、礼部尚书的奥屯忠孝为首。 孰料奥屯忠孝刚向胡沙虎输诚不久,郭宁便从城外杀了进来,一口气击败了叛军,斩杀了胡沙虎。两军在东华门下厮杀的时候,奥屯忠孝便在场看着。 郭宁控制局面后,将这些蜷缩角落的文官,包括奥屯忠孝在内,全都抓了起来,次日撤兵出城时移交给了有司。 当时郭宁和移剌楚材都以为,这一类的官员怕是要吃苦头,却不曾想,到了山东,还能撞见这位?当日的升王,如今的大金皇帝在登基前,颇展示了清理宗室的狠辣手段,而登基以后,在排除异己方面倒还挺客气宽厚。 两人一前一后,转入帅帐。 郭宁道了声请,须臾间,奥屯忠孝便从帐外步入。 此君年愈六旬,相貌清谨。当年他在京师,当的是清贵的官儿,就算被贬谪出外,官品依然比郭宁高些。 如今郭宁端然安坐不动,而召奥屯忠孝来见,很是桀骜无礼,但奥屯忠孝倒也不怒,举动颇显气度。 两边见过,郭宁开门见山:“按察使从益都来,不知有何见教?” “戴罪之人,那敢有什么见教?此番赶来,只是为人带信罢了…小老儿走一趟,才显得益都方面的诚意。”奥屯忠孝从袖子里摸出一份文书,不慌不忙递给郭宁:“节度使,请看。” 郭宁笑着接过,微笑道:“却不知,是什么样的诚意?” 说到这里,他打开文书一看。 原来是一份山东东路统军使、益都府尹兼兵马都总管完颜撒剌颁下的文书。 文书大致的内容,是说蒙古军的中路主力,如今集结在卫州、浚州、滑州一带,或将渡河,或将东进。南京开封府已然戒严,而山东东西两路统军司,也要集合全军,严阵以待。各节镇州、防御州、刺史州,都要全力征调粮秣、物资,兵马,发往益都,以备大战。 统军司胃口不小。要六千精兵,要战马千匹,还要数千套盔甲、刀枪、弓弩等种种器械,十数万支的箭失,还要钱若干贯,钞若干贯。最后一部分,看起来是新加的,字体稍稍有点不一样,写着要半年的粮秣。 清单很长,郭宁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仰天哈哈大笑:“完颜统军使不愧是久在山东的宿将名臣。他对来州的家底,看来很熟悉啊?” 他将文书交给移剌楚材,转而对着奥屯忠孝道:“尽忠报国,是臣子分所当为。这样,待我去往来州到任以后,便清点府库,军营,果然地方的积蓄可供支应,便都调去益都,如何?” “倒不必这么麻烦。” “怎么讲?” “完颜统军使在赴任益都之前,便是定海军节度使。来州的府库、军营,早就被抽调一空,以备迎战强敌。这份清单,所指并非来州的积蓄,而是估摸着郭节度在中都的收获,草草写就。我走到半路,才发现其中遗漏不少,好在完颜统军使早有授权,所以我临时添了几笔,还请郭节度不要见怪。” 郭宁脸皮一抽。 这老儿不知死活,是当面讥讽我在中都清洗库藏来着!至于遗漏…是走到半路,听到我吹出的牛皮,以为我粮秣充足了么? 他藉着抚摸胡髭的动作,稍稍掩饰,冷笑问道:“倒是没什么遗漏,只不过,这些物资都给到了益都,我这个定海军节度使,怎么去来州上任?” 奥屯忠孝微笑:“军令如山,郭节度麾下的兵马、物资,都须遣往益都。当然,郭节度在中都厮杀时的威勐,完颜撒剌统军使也久仰了,若郭节度愿意亲自率军去往益都,协助完颜统军使抵御蒙古军,那就更好。” “好还是不好,我得仔细想想。眼下为完颜统军使计,却有个难处。” “节度使只管说来。” “完颜统军使聚集整个山东的兵马于益都,则益都以东,以南,登、来、密、莒、沂、海等州俱都空虚。我听说,莒、沂等地,如今有叛贼杨安儿盘踞,山东各地乡豪土贼,多有与之勾连的。万一他们趁机大举,该当如何是好?郭某守土有责,自然会竭力与之周旋。可整个山东北面对着蒙古,南面再有叛贼兴波作浪,难免地方糜烂。完颜统军使徒然据一益都府,只求自保…这怎么向朝廷交待?”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征收(下) 奥屯忠孝摇了摇头,往左右看看,转回身来:“正因为蒙古人凶恶,所以才要集合重兵在益都、济南、东平一线;保障这一线稳固,进而阻遏蒙古军于北清河以北。至于杨安儿那一头,就算乘机闹起来,无非打破几个城池,抢掠些百姓,值得甚么?完颜统军使在山东经营多年,自有手段。只消强兵猛将在手,蒙古人一退,咱们翻掌便能将之剿平。” 郭宁眼神一凝,默然不语。 奥屯忠孝以肘支案几,向前凑近些:“郭节度,你的部下杨诚之去往莱州的时候,完颜统军使就已知晓,后来他到益都,完颜统军使也好好地招待了,便是为了能及时迎候足下,请贵部皆到益都,共谋抗敌之策。” 他拈了拈胡须,继续道:“实不相瞒,贵部的船队启航的时候,我们在莱州、登州、潍州、益都、滨州沿海都有安排…不拘何种手段,总为了让郭节度见识见识我们的力量。只不过,事前没想到你不去军州大城,转而在荒僻小镇登岸,所以我耽搁了数日,才登门拜访。” 郭宁愈发恼怒。 这是存心把杨诚之扣做人质了吧?这是一开始就打着主意,做足了准备,想拿郭宁所部横行河北的精锐,填充山东统军司的实力呢! “哈哈…” 他的性子固然凶暴,但也有深沉坚忍的成分,随着地位渐高,更比以前能装。当下微笑道:“这么说来,这山东各地,倒似是捕鱼之网。好在我先到了海仓镇,若直接去了莱州,恐怕当日就被洗剥干净,烤得熟烂,摆放到完颜统军使的餐桌上,以供大快朵颐?” 奥屯忠孝也笑:“不至于,不至于…” “郭节度,你在中都袭杀胡沙虎的勇猛,我亲眼见过,不愧是昌州乌沙堡的恶虎,名不虚传。然而请你想一想,若不是靠着徒单镒的威风,当日你哪有在中都横行的可能?” 他看了看郭宁的神色,继续道:“站在朝廷的规矩上讲,你既是定海军节度使,就是完颜统军使的下属。山东统军司本来就有调动的权力,堂堂正正,不容违逆。郭节度到了山东,举目四顾,可有人前来奉承?而完颜统军使在山东为官十九年,从镇防百户一直做到统军使,在本地的实力何等深厚?何必一到山东,就和完颜统军使闹得不愉快呢?” 郭宁正待言语,移剌楚材在一旁叹气:“原来如此,我想明白了。” 奥屯忠孝奇道:“你想明白了什么?” 他是大定年间的进士,资历极深的朝臣,适才郭宁向他介绍了移剌楚材,说这是徒单右丞的幕僚,他却着实没把移剌楚材放在眼里, 移剌楚材沉声道:“适才老大人你说,蒙古军的主力尚在卫州、浚州、滑州一带,或将东向,或将渡河而南。可一个月前,完颜撒剌则向朝廷报说,所部两万精兵在德州撞上了蒙古军的主力,不敌而溃。现在看来,恐怕蒙古军的主力并不曾到过德州,而完颜统军使的两万精兵,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只不过藉着一个由头收兵回益都罢了。” “这…” 移剌楚材起身往军帐角落里走:“朝廷那边,以为山东诸军皆败,地方空虚,亟待调兵支援。其实完颜统军使的力量始终保存的很好,至少,三万四万兵马是有的,算上近来收拢的各处镇防甲军,兵力还会更多。否则奥屯老大人你,也不会有这胆量,登门威胁我家节帅。” 他呼噜噜地喝了水,又折返回来:“其实,此番蒙古军南下,横扫河北,随时兵临中都,而地方上掌兵权的大员们,却多半都想坐视。这些日子中都收到的军报,纷纷都说败绩,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无论如何…” 奥屯忠孝干笑两声。 移剌楚材厉声道:“这些大员们,趁着朝廷中枢混乱而外敌入侵的局面,在地方上一边揽权,一边作威作福!这,不比去中都受人驱使拼死拼活要舒服太多了?而朝廷里新君即位,优抚各地重臣还来不及,难道敢与他们撕破脸?” “原来如此。”郭宁恍然:“完颜撒剌这个统军使,便抱着坐观成败的想法,于是,将我们这支来自中都的兵马当作了眼中钉,非得立即控制起来才好。” “正是!” 移剌楚材大声应了,才发现自己还把水瓢捏在手里,自嘲地笑了笑:“这大金国…” 郭宁转而再问:“然则,奥屯老大人在朝为礼部尚书,年高德劭,何以与完颜撒剌勾搭到了一处?” “这倒要谢谢进之先生此前告诉我的事。” “怎么讲?” “奥屯老大人年近七十,宦海浮沉多年,年轻时攀附宗王,中年时在胥持国门下奔走,待到年迈,又试图靠拢徒单右丞。怎奈他老人家运气不佳,前后辗转多方,总也找不到真正出头去执掌重权的机会。所以…” “所以胡沙虎叛乱的时候,他老人家没忍住,又一次跳了出来,结果这下吃了大亏,在徒单右丞这里更是灰头土脸。” 郭宁思忖着说了两句,颔首道:“总算皇帝不欲多事,给了个山东按察使的职位,将奥屯老大人外放出来,图个眼前清净。奥屯老大人自然是不乐意的,所以又与完颜撒剌走到了一处。” 移剌楚材将水瓢倒扣在案几上,伸出手掌覆住:“其实,这传话的事情,何必要老大人你来做?只不过老大人心里的怨气太旺、火气太足,想要亲眼看着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徒单镒的手下倒霉吃瘪!” 郭宁笑道:“只可惜,奥屯老大人又一次错了。” 奥屯忠孝强笑道:“这却是胡扯了,我哪来…” 郭宁站起身,走到奥屯忠孝面前,俯下身:“奥屯老大人,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么?” 奥屯忠孝下意识地道:“错在哪里?” “你们是游走在大金的体制内,蝇营狗苟之人,而我们不是。” 奥屯忠孝顿时怒了,厉声叱道:“我是数十年的老臣,怎么就蝇营狗苟了?嘿,我是女真人,而你们,一个汉儿,一个契丹人,也敢指摘我对朝廷的忠诚吗?” “不不,不指摘,哈哈。”郭宁返身回座,笑容满面地看着移剌楚材:“我们和他不一样。他在女真人朝廷里蝇营狗苟,而我们…” “是要砸碎这个朽烂朝廷之人。”移剌楚材接口。 “什么?你们…”奥屯忠孝大惊失色。 他心念电转,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你们是叛贼!你们要造反!” 他一把推翻案几,连滚带爬地就往军帐外头去。难为他须发皆白,一把年纪了,动作倒还敏捷。 郭宁哈哈大笑道:“事情要一步步地做,眼前来说,这个定海军节度使的职位,还挺重要的,我本来也没打算做得如此激烈…奈何此人实在令人生厌。晋卿,宰了他,会有什么不利影响么?” “郎君放宽心,偌大的山东,哪里是完颜撒剌能一手控制住的?他们这般行事,反显色厉内荏。我敢断言,郎君只消摆明车马,我们的难题立即迎刃而解;需要的一切,马上就会有人送来。” 郭宁眼中杀气极盛,嘴上却道:“只怕惹得朝廷不满。” 两人相处了数月,移剌楚材也算了解郭宁了。他乜了郭宁一眼,叹气道:“就说贼寇横行,又或者撞上了蒙古军的哨骑,随便给个由头,不就得了?” 郭宁立即提高嗓门,喝道:“那就宰了,赶紧的。” 奥屯忠孝出帐的时候,倪一正拿着块粗砺石头,在军帐门口慢慢磨着自家的铁斧。刚看见奥屯忠孝在面前踉跄奔过,便听郭宁说“宰了”。 他毫不犹豫地就把铁斧投掷出去。 铁斧嗡嗡作响,在空中盘旋作一个闪亮银盘,瞬间嵌入了奥屯忠孝的后脖颈。奥屯忠孝一声不吭,立仆。 随着奥屯忠孝前来的,还有护卫若干人。他们就在屯堡边缘,距离帅帐不远处歇着。 这些人哪想过这等情形?见此无不惊骇鼓噪。 倪一向前跑几步,弯腰提起铁斧,呼喝道:“郎君有令,宰了!” 须臾间,血光四溅。 又过片刻,屯堡前头新竖起的旗杆上,挂了一串血淋淋脑袋。奇怪的是,只有脑袋挂着,屯堡的墙头上却没贴个文告说明下。 距离屯堡里许,一处遍布盐蒿的滩涂间,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带着几个部下,潜伏了好一阵。 此人从两天前就离了莱州掖县,前往海仓镇周围了,适才发现奥屯忠孝的踪迹,这才冒险迫近。仗着极度熟悉地形,他避过了好几波巡哨士卒,然而颇受飞舞蚊蝇之扰,故而一边探看,一边伸手在脸上,身上乱挠。 见此情形,他指掌下意识地用力,结果在自家面庞挖出了个血槽,而脚下几乎趔趄。 他一迭连声颤道:“杀,杀,杀了?居然直接杀了?这可是山东东路按察使、转运使!这是山东地界数得上的  铅笔小说23qb 第一百六十三章 势家(上) 当天傍晚,阿鲁罕谋克从南面的荒废村寨折返。 这几日里,定海军上下忙碌不停。随船到达的吏员们东奔西走,将阿鲁罕第一批招揽来的上千名百姓、驱口支使得团团乱转,做各种修补整理的的事情。 过程中,阿鲁罕前前后后地协助。他在百姓中颇有威望,做事很殷勤,也很有效果。百姓们倒还罢了,那些逃散的驱口,多半和女真人有这样那样的仇怨,但对阿鲁罕倒是客气,并不将他当作恶人。 港口和屯堡周边的人手安排稍定,阿鲁罕只觉得自家谋克规模恢复,难免得意。 孰料当日他就被通知说,换了新的职司。 他和几名亲近的女真人,都被调出了海仓镇,转而在镇外设了转运营地,负责接收此后断断续续来到海仓镇的百姓。 此前阿鲁罕宣扬服役、放粮的消息,慢慢传到周边,于是不断有百姓聚集来。好在数量不多,一天三五十,另一天过百。故而郭宁也不排斥,给了他们一顿饭吃,然后说海仓镇要驻军,容纳不了这许多人,让阿鲁罕整理本谋克下属适合的地块,用以收容。 莱州自古以来,便是山东沿海主要的粮产区,地势相对平坦,土地肥沃。当年宋国据莱州时,颇多屯田和水利灌溉方面的兴建,故而所产粮秣一度是朔方军兴的重要支撑。 后来大金崛起,齐鲁之地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大金虽然也有数十载治世,但大部分的时间里,难免国虚民贫。 章宗朝后期,黄河连续三次决口,导致中原的农业经济濒临崩溃,随即又是旱灾、蝗灾不止。 这种情况下,女真人的猛安谋克户和汉人的编户齐民俱都遭难。但朝廷却一力庇护女真人,以大范围的括田、括地来保障女真人的经济利益。 此举对女真人的利弊且不谈,转而导致地方上的民族矛盾一触即发,大规模的流血冲突甚至屠杀连年不断。 阿鲁罕的谋克靠着港口,藉着走私和漕运捞些好处,本来日子尚能凑合。但女真人对汉儿的苛待是实实在在的。几次括田以后,海仓镇的编户齐民都连番暴动,不断逃散,何况谋克下属的佃户和驱口? 动荡一日过于一日,冲突一日过于一日,许许多多的旧恨交织在一起,随时随地都会引发新仇。阿鲁罕的父亲遏制不住这种走向崩溃的局面,而阿鲁罕本人就任亲管谋克以后,也只能注视着整个谋克渐渐地名存实亡。 眼下整个谋克荒废的村寨田地有好几处,距离最近的,是规模较大的土岗寨。莫说百姓们三五十、上百人规模地来投,便是再来一千人,也填不满这寨子。 寨子周边土地很平整,也有河水灌溉,可到处都是荒草,三五年没人耕种了。 这样的田地,曾经是百姓们此起彼伏用性命去扞卫的,但后来却又彻底地放弃。现在,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来了,他愿意给粮食,愿意支持自己收拢流民,或许明年再看,这田地就不会荒芜了吧。 寨门还没垮,抓紧修一修,在两旁栽上树,明年也会很漂亮的,就像阿鲁罕记忆中的那样。 但很多事情,终究不一样了。田地荒了还能种,汉儿走了还会回来,可女真人的猛安和谋克还能恢复到当年的模样么? 阿鲁罕忙活了数日,好像有了答案,又好像迷糊。 这一日下午,他领着几条汉子去往土岗寨东面,疏通了一道供水的泉眼,随即启程折返。 来到屯堡门口,忽然看到一溜木杆上高高挂的人头,阿鲁罕不经意地瞥了眼,随即一愣。 他站定脚步,仔细端详两眼:“这白头发的,我见过。” 边上正有一名司吏打扮,相貌精干之人,抱着几分卷宗经过。他闻听笑道:“此人刚来山东就任不久,你怎么就认识了?” 那司吏不过随口一句,说完就往外走。 阿鲁罕却当了真,他换了个方向再看看,连声道:“当真见过!这是泰和年间的宁海州刺史,奥屯忠孝啊!” 司吏脚步一顿,兜转回来,兴趣盎然地抬起头看看。那首级的腔子里,血液流淌干了,外面的皮肤变成了灰白色,想要认出来,还不太容易:“原来奥屯忠孝还当过宁海州刺史?怪不得,怪不得。” “是啊…”阿鲁罕想了想:“泰和年间伐宋,我也被签了从军。山东这边统领诸军南下的,是胡沙虎元帅,副将便是现在的完颜撒剌统军使。另外,负责控扼地方、督运粮草的,便是奥屯刺史…听说他后来去了中都当大官呢!” 说到这里,阿鲁罕狐疑道:“他怎么死了?” 那司吏仰天打了个哈哈:“这厮,自以为在地方上根基深厚,于是到我家节帅面前胡言乱语,然后就死了呗。八月中旬的时候,咱们在中都城大开杀戒,有名号的名臣重将杀了七八个。你刚才说的那位胡沙虎元帅,便是死在郭节帅手里。如今到了山东,咱们也不介意再杀几个不长眼的。” 那司吏杀气腾腾地说着,同时觑看阿鲁罕的神情。 阿鲁罕倒不惊讶,听完了只点了点头,继续往屯堡里去。 郭宁将这脑袋挂在辕门外头几个时辰,各地的哨卡陆续回禀说,发现有人紧赶慢赶地奔往莱州各地乃至益都方向,想是去通报了。而海仓镇本地的屯田民或是编户齐民,多半压根不认识这个脑袋,所以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如阿鲁罕这样,知道郭宁杀了个女真人的高官,还面不改色的,倒是有趣。 司吏哈哈笑了两声,抱着卷宗紧赶两步:“阿鲁罕谋克,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司吏举手指了指奥屯忠孝的脑袋。 阿鲁罕脚步不停:“死就死了吧。” 他一直走到屯堡里头,将近自家院落,又深深叹了口气:“从大定末年开始,伐蒙兀,伐西夏,伐宋,每一次都要签军、征发,每一次都是我们这些上头没人的猛安谋克户顶杠。泰和伐宋那次,我父亲签了百户,兄长两人都充甲军,我和家里的三个驱口,都充阿里喜,全家的男丁都上阵。一连串恶战打下来,父兄、驱口皆死在战场。而家中妇孺难以耕种,不免冻饿,最后卖了自家耕牛才换了些粮食,勉强活命。” 他回过身,盯着那司吏:“我阿鲁罕不是傻子,看得出来,郭节帅约莫是不喜欢猛安谋克这套的,先前是我想多了。不过,大金国的好处,也未必有多少落在我这等穷困之人手里!膏腴皆在势家之手!那些人…” 听他说到这里,那司吏眼前一亮。 阿鲁罕却有些沮丧。 “猛安谋克也分三六九等,正如你们汉儿里头,也有贵贱。这几年来,莱州内外捞好处的,须不是我们!”他用力摇了摇头:“我要的,只是吃一口饭。若能有好衣服穿,有银钱使,那更好。郭节帅不必防着我。” 那司吏哈哈大笑:“想要有好衣服穿?有银钱使?那容易啊,你跟我来!” 这时候阿鲁罕的两个孩子从院里奔了出来,大的咬着手指,小的直接嚷着要抱。 阿鲁罕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囊,递给大孩子:“拿给你母亲!不许一顿吃了!” 他随即快步跟上那司吏:“这位…咳咳,这位老爷怎么称呼?” “你说莱州内外,捞好处的是谁?”那司吏反问道。 阿鲁罕叹了口气,一边跟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那司吏脚步如飞,没过多久就兜转回了帅帐,也不通报,昂然而入。 郭宁正苦着脸看文书,见那司吏折返,笑道:“徐老板回来的何其仓促?” 原来这司吏便是当年河北塘泊里开野店、勾连水匪的徐瑨。 徐瑨和靖安民份属至交,当日郭宁初起,他也帮过不少忙的,所以在帐子里并不拘束:“郎君,你要个熟悉地方虚实的人,我给你找来了!” 郭宁抬头,便看见阿鲁罕满脸堆笑地站在门边。 “这人…可用么?” 徐瑨点了点头:“可用!” 郭宁随手抓来一张空白文书,写了几笔,将之递给徐瑨:“也好,你便和他一起办。时间很紧,只有一天…每一家、每一处都要踏勘明白了,才能连根拔起,不留隐患!” 徐瑨肃容接过文书,将之夹在卷宗里头:“郎君放心!一天足够了!” 铅笔小说23qb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势家(中) 次日,下午。 郭宁亲自离开屯堡,在高地下方迎接了一行客人。 客人的数量很不少,打头的,有三十余人,后面跟随了车夫数百,随行护卫数百,队列间的车驾也不下两三百。 车驾全都重载,拉车的骡马呼哧呼哧喘气,每一辆车上都堆着上千斤的物资。车厢上没盖毡布,特意让人看得清楚,有粮食,有盐,有捆绑起来的猪羊,有酒,有布匹,有银、钞,甚至还有成堆的铜钱。 这些年来,朝廷许给士卒的俸粟总是打折扣。比如边塞正军当给钱两贯,米一石的,有时候到手只有钞若干,米四斗,是以将士不免饥寒,便愈发指望调动、作战前的临时颁发的赏赐。 这些物资,便是地方上筹集给新任定海军节度使的赏赐了。这是各地节度使不形诸于正式公文,却又必须得有的收入。有这一笔,足抵得万人军队所需。 客人的身份也不低。为首的老者,便是当日曾见过郭宁所遣使者杨诚之的定海军观察判官路钧。其他的人,也都有官身,有节镇府里的僚佐,有掖县、招远、莱阳、即墨、胶水五县的县令。 莱州的五个县,按朝廷簿册的记录都是万户以上的上县,故而县令以外,县丞、县尉、主簿齐备。这些人也齐刷刷地到了,却不知,他们所在的各地距离海仓镇有远有近,如何能这般巧地凑在一起。 客人的态度更是谦卑,隔着数十步外,这些人就纷纷跪伏行礼。那判官路钧更是嚎啕,口称官员们此前多受益都方面统军司和兵马总管府的欺压,诸事不由自主,以至于庶政艰难,百业凋敝,如今总算有节度使来了,百姓们就有救啦! 郭宁也不接话,只轻笑两声,便在前领路,又派人引着车队前去安置。 一行人沿着屯堡前的道路步行,经过辕门时,都注意到了扔挂在杆子上的一排脑袋。有人窃窃私语,然后被其他人压低嗓音,厉声喝止。 郭宁却不理会,领着他们继续向前。 一行人没有进屯堡,而是沿着道路绕过高地,转而往港口方向。 道路的修整还算顺利,但道路两边高坡、要地的戎台都还简陋。大部分只现了雏形,有几座更是只用片石、砂土垒了个基础。 但所经之处,值守的将士无不肃静端正,一道道的关卡管理严谨有序。即便以郭宁的身份,每到一处戎台关卡都应答口令,当先报名。而将士们对此也都理所当然,毫无异色。 从屯堡到港口,还遇见两拨巡逻的甲士。 甲士们见到郭宁,立即止步行礼,而郭宁随即还礼。甲士对郭宁固然尊崇,郭宁对普通士卒们的尊重,也显然与众人习惯的、那种驱使士卒如犬马的将帅大不相同。 于是官吏们不敢怠慢,也纷纷向甲士们行礼,一时间,倒是引起了不小的纷乱。 再走几步,就要绕过屯堡所在的高地,再打个弯,就到港口南面那片平坦海塘了。 郭宁稍稍放缓脚步,沉声道:“不瞒各位,你们来到之前,我正在港口迎接船队,安排进港…这船队来得晚了,我有些急。” 此前莱州上下全都按着手里的物资,龟缩不动,固然出于完颜撒剌的授意,也是因为莱州本地不少实力人物自家的想法。 毕竟这几年里,朝廷施政混乱,给了地方势家强豪们愈来愈大的行动空间,朝廷愈是收缩,他们愈是伸展,而一旦伸展习惯了,便容不得上头派一个人来压制。 此前听闻说,新来的节度使是靠着中都政变时杀人如麻起家的,本来是个北疆的寻常武人,一步登天而至从三品大员。所以众人都有共同的想法,打算在政务上给节度使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治理地方军政与边疆军中无脑厮杀大不相同。 却不曾想,这节度使甚是厉害,他南下前就调集了足够的粮秣,在海仓镇不仅不狼狈,还大胆地放粮,用了数以千计的驱口百姓替他干活。而且,他还凶狠异常,随随便便就杀了山东的按察使… 看来真是北疆武人出身,不懂规矩的!这样的人,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地方官场,恐怕都混不久,很容易被同僚整下台。可是身在此人治下,若不低头,当场就要吃大亏! 所以,原本聚集在莱州掖县观望风色的众人,才脚底生火一般狂奔来此,务求将这恶虎安抚得舒坦。 这会儿终于听到郭宁提起此事,好些人忽然间浑身出汗,纷纷去看观察判官路钧。 路钧腿脚不是很活络,走得有点喘。 他一边喘着,一边笑道:“是,我们都听说,节帅从中都发来的粮秣物资,这两日将从海路抵达莱州。不过,呵呵,请节帅莫要嫌弃,地方上凑出来的虽然不多,却也是我们一点小小心意。船队就算来得晚一些,有我们在,断不能少了节帅和将士们的供给。” 郭宁摇了摇头:“粮秣物资,总是越多越好。你们的物资,确实帮了我大忙。” 这么说着,他带人打过最后一个弯,绕出高坡林地。 随即众人便看到,一支大军,正在列队。 至少五千人! 有为数不少的骑兵,步卒携带的装具很多,刀枪武器俱都精良。许多人的甲胄打着包裹,背在身后,而头上带着片甲头盔。在军阵上方,不下百面各色旗帜猎猎飘扬,可见各行,各队都有专属的旗帜。后方的海边栈桥上,还有士卒下了船,正在急促号令下向本队旗帜的方向行军。 到达将士们旗帜下方的将士们大都坐着,彼此谈说着,有人试着站起,然后又晃晃悠悠跌倒,引起旁人的哄笑。 但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身份。这些将士们手持武器的姿态,那种在军队里自如而放松的神情,能够让所有人确认,他们是久经沙场的、能打硬仗的强兵! 就在一行人惊骇的时候,海塘边缘放哨的士卒见到了郭宁。 他立即奔往军阵前方,向负责指挥的军将禀报。 随即军将发令,鼓号隆隆。 鼓声响罢,数千人轰然起身。 这一下,没有人再摇晃,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走动。数千人的姿态,便如一人,而这种整齐划一,本身就蕴含着极其可怕的威慑力。这样的军队,在场众人根本没有见过! 郭宁转过身来,看着路钧等人,微笑道:“真的,各位的粮秣物资,帮了我大忙。这第二批的船队,并没有运来粮秣。我手头,也实实在在没有粮秣,只有兵马。” 铅笔小说23qb 第一百六十五家 势家(下) 一群官儿本来忐忑,郭宁此言一出,胆小的立即腿软,跪了一地。 几个胆大的尚自支撑,有人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却只听得耳畔的军鼓隆隆,冲遏行云,就连远处起伏的浪潮声都带着杀气,迫得他硬是开不了口。 对莱州本地的官员来说,这是最坏的局面。 本来新任节度使到山东,地方上如何迎接,所领兵马如何支应,都有惯例。结果许多官员受到了特殊的影响,又确实听说新任节度使骤得高位,而乏根基,于是随着老上司完颜撒剌,想给新任节度使来个下马威。 结果眼看郭宁实力强横,又不讲规矩,众人个个害怕,连夜带着物资前来奉承。 来时众人专门商议过。好些人都觉得,既然郭宁早有准备,并不在乎地方上供给,可见下马威对郭宁所部的影响并不大,此后小意奉承,可以挽回。 而郭宁会从中都携来粮秣,也说明他对地方上的小手段不是没有了解…他本人固然出身卑微,但其幕僚移剌楚材,却是故参政之子,当今丞相的门徒,必然是晓事的! 既然晓事,就能沟通,要什么都好商量,一切都好说! 对么? 现在看来,不对,大大的不对。 这郭宁麾下五千余狼虎之军就在眼前列阵,他自己说得清清楚楚,压根没带粮食,就带了兵马来山东! 莱州地方断绝他的粮秣供给,确实给他造成了大麻烦,而他的应对方法是什么?他拿着仅有的存粮虚张声势,诱杀了按察使奥屯忠孝,然后坐等着后继大军到齐…这样的军队到了山东,难道是来喝风的? 郭宁一开始就打着以武力压制不服的主意!这支兵马在手,他便有放手杀人的底气! 而自家等人,不仅狠狠得罪了郭宁,还好死不死地将自家送到郭宁面前… 这是担心大军行动之前,祭旗的脑袋不够用吗? 现在跪下磕头,还来得及吗? 郭宁依旧笑容可掬: “好教各位得知,我郭六郎,当年是昌州乌沙堡的正军。当时我们在北疆与蒙古人厮杀,总有些高官贵胄不明白道理,以为官威可以用于沙场,好像官场手段厉害,刀子也厉害。后来蒙古人来了,把这些人都宰了。反倒是我能够率部脱身,所以我知道,关键时刻,官做得多大都没用,要看刀子利不利。” 他露出一丝回忆神色,随即又道:“中都的朝廷高官们,就比北疆那些要聪明。他们平时拿官大官事,一到  关键时刻,便知道谁刀子利听谁的。比如奥屯忠孝,就很聪明。只不过,后来我率军入中都,把胡沙虎和他的同党杀得血流成河。胡沙虎的名头虽大,兵力虽多,刀子远不如我锋利,这才有了升王登基为皇帝,才有了我这个定海军节度使。” 就在郭宁前头,唯独有个脑后留着两根发辫的官员梗着脖子,昂然而立。 郭宁凝视他两眼:“那么,山东东路莱州府、定海军下属的各位,是什么样的人呢?你们是打算和我比官位,还是打算和我比刀子?” 边上判官路钧汗如雨下,苦笑道:“节帅莫要开玩笑。你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又掌雄兵,无论官位还是刀子,我等都比不过啊。” 郭宁睨视他一眼:“是么?” “是的,是的。” “那么…我听说莱州掖县城里,有个猛安勃极烈叫忽剌古的。这人又是哪里来的胆子,越过我这个定海军节度使,与益都兵马都总管府眉来眼去呢?” 无论什么时候,想要了解地方上的情况,不能少了真正的地里鬼引领。 阿鲁罕在莱州数十年,虽说身处偏僻,地位也不到,但是样样件件都看在眼里。而徐瑨在河北时,便靠着打探各方消息的本领立足于诸多凶恶大豪之间。 郭宁给他两人一天工夫。实际上这两人携手,只用一夜,就把莱州内外情形了解的一清二楚。这场针对郭宁的下马威,究竟谁人策动,谁人跟从,谁人煽风点火,许多细微的征兆在两人推算,渐渐判明。 次日清早,徐瑨的呈文便已到了郭宁手里。呈文上写得明白,莱州城里,与完颜撒剌素来密切、此前跳得最高、最欢的,便是当地一个猛安勃极烈,唤作忽剌古。 这时候听得郭宁嘴里冒出忽剌古的名字,好几名原本立着的官员也都腿软。 他们立即跪了下来,转而拿眼去觑郭宁身前那个髡顶而留两根辫子的官儿。 这官儿倒是有胆量,见郭宁眼神不善,大声叫嚷了两句。 说的是女真话,郭宁没听懂。看样子不是久在汉地之人,而是这几年从东北内地迁来的。 “这人就是忽剌古?”郭宁看看他,冷笑一声:“既在莱州治下,就要服气,就要服管!在我面前,摆这架势做甚?” 他问:“这个忽剌古,管着哪个猛安?” 后头徐瑨答道:“忽剌古与完颜撒剌统军使有旧,故而在上京路与耶律留哥厮杀时,得授猛安勃极烈之职,底下唯有十余户,并不管着哪个猛安。 “一个空头的冗官,也敢牵扯进山东统军使和定海军节度使的冲突?不知死活!”郭宁挥了挥手:“拖出去,斩了。” 护卫们如狼似虎上来,不管忽剌古乱喊乱动,将之强压到远处沙滩上。刀光一闪,人头落地,腔子里喷出数尺的血柱,把海水都染红了一片。 须臾间,首级捧回,郭宁不动声色看过,吩咐在屯堡门外再立一根杆子,悬首示众。 此前奥屯忠孝被杀,众人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这会儿见郭宁轻描淡写处置了一个猛安勃极烈,只觉得大金朝的天都要变了,偏偏眼前这人又是朝廷委任、名正言顺的节度使,全然没法抵抗。 众官更是脸色惨白,战战兢兢。 郭宁旋即沉声道:“我听说,此人藉着早年间两次括地和通排推检,捞了许多好处,私下里在掖县周围,占了五百多顷良田!此人既然死了,他名下的田地,重新划为官地,充作军用!你们几位,务必用心安排好了!” 忽剌古来山东才几年?靠着巧取豪夺,确实占了不少地,却何曾赶上括地和通排推检了?他的家地,又哪来五百顷之多? 众人先是疑惑,随即又惊又喜。 好,好,节度使开价了!他老人家要五百顷地! 这数目真不少,但若各人凑一凑,也不是不行…毕竟保命要紧,出点血算什么! 好些人跪伏在地,彼此交换眼色,旋即纷纷道:“遵命!遵命!我们一定安排好!那忽剌古鱼肉乡里,到处侵占良田,在掖县有个外号叫作净街虎…我们早就想惩治他了!” 待一群人说完,郭宁颔首: “至于定海军与山东统军司、益都兵马都总管府的冲突,与尔等无关,我也自有应对完颜撒剌的办法。念在你们毕竟带了粮秣物资来…日后老实些,不要自家往里牵扯,我便既往不咎。可明白了?”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叩首:“是,是,我等牢记在心,多谢节度使。” 刚磕过头,待挺腰起身,郭宁道:“和完颜撒剌那边勾结之人,已经处置了,这件事以后不必再提。但是,还有与莱州地方大豪徐汝贤勾结的呢?” 哗啦啦一阵响,一群官儿刚直起的膝盖,重又弯了下去,噗噗地埋进了砂滩。 路钧沉默了许久,长叹道:“节度使,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在这里说么?” 三五第一_www.35wx.la 第一百六十六家 群盗(上) 自大金开国以来,随着朝廷治政之荒疏一日甚于一日,而地方上的动荡也几无休止,于是不断有百姓携家带口逃亡。山东东西两路的百姓,大都往山间奔走,依托岩穴险峻对抗朝廷捉捕之兵。时间久了,便打出了山东泰山群盗的名声。 其实,便如河北各州百姓盘踞塘泊、深山,建起无数堡垒城寨。泰山群盗所在的区域,也遍布山东东西两路,岂止一个泰山而已? 按照朝廷法度,此等行径自是重罪。早年间女真人凶横的时候,在山东无事都要杀人如芟麻,动辄使军州百姓死伤无数、臭闻数百里。遇到百姓逃亡、抗税,自然暴跳,哪有放过的道理? 数十年来,驻扎山东的名臣、大将无不以征讨泰山群盗为功,也一次次地向朝廷上表,说杀了多少盗贼,毁了多少营栅。然而民不堪命的局面不改,盗贼哪里剿得平呢?活不下去的百姓,能杀得完吗? 到了泰和年间,南朝宋人擅兴刀兵,又在山东、淮北等多地煽动民变。大金竭力聚兵伐宋,这一来,地方上的钤辖、都军、巡尉所部无不空虚,对各处此起彼伏的叛乱,却实在是应付艰难了。 当时潜匿泰山岩穴间的盗贼数量尤多,地方上全然无可奈何,居然有官员建议说,发数万人刊除泰山林木。群山皆赭,盗贼就没了隐藏之所,可以剿平。 这建议之荒唐,也实实在在体现了山东地方病入膏肓,无论民生、经济,都已经到了崩溃边缘。而官员惶恐无奈,病急乱求医,什么方子都想试试,什么药都敢吃。 所幸当时胡沙虎领兵南下,继之出任山东统军使的完颜承晖是个有脑子的。听到这个建议,他向朝廷上奏反对,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最后两句是:“天下之山亦多矣,岂可尽赭哉。” 书面的意思是,天下那么多山,咱们砍伐得过来么?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便是,天下群山,多半都有贼寇盘踞,咱们快要应付不来了,朝堂衮衮诸公,你们长点心吧! 随即完颜承晖一力主张安抚百姓,招降盗贼,并暂时停止了包括限钱法在内的一系列恶法。 所以,当时赫赫有名的大反贼杨安儿才得以喘息,并得到了铁瓦敢战军副都统的职位,一度去了北疆。因为兵力甚是强横,要调动他,还得皇帝亲自下诏书。 以此为契机,还有不少盗匪流民中的魁首,领了朝廷的赏赐、得了朝廷的官职告身,便心满意足地带着部属从山中出来,回返家乡。 转眼数年过去,朝廷的力量愈来愈衰弱,反倒是这些有组织的豪  民、势家,渐渐在地方上滋生实力。 其情形,也一如盘踞河北,轻易便能架空州刺史的郭宁、靖安民、苗道润、张柔等人。 但郭宁和靖安民,都是北疆溃兵出身,他们直接感受过,也确实承受着来自北方蒙古的可怕军事压力;故而以军令部勒下属,形成的势力严格来说,是一支有地方支撑的军队。 而山东地方上这些大豪们,却更多依靠宗族故旧的力量。他们有时候为女真人的贵胄效劳,有时候自家出面攫取利益,短短数年间就盘根错节,形成了非官非贼非民、亦官亦贼亦民的地方势力。 在他们治下,或是在大金朝廷的治下,真正的贫苦百姓始终都遭人盘剥,只不过手段各有不同罢了。 郭宁问起的这个徐汝贤,便是莱州地面上的势家魁首人物。他有声望,有宗族的力量支撑,有与地方胥吏的密切联系。 哪怕在不少女真人眼里,他也是势力强大的人物,至少,如阿鲁罕这样地处荒僻的谋克,遇见徐汝贤只有吃瘪。 此番郭宁就任定海军节度使,本来只是益都那边的完颜撒剌有所不满,想要施展手段压服郭宁。但命令暗中传到了莱州,又得徐汝贤推波助澜,发动了一批地方豪强势家出面支持,所以才闹出如此的场面。 为此,徐瑨在阿鲁罕以外,还另外找了好些人询问,却始终不知道徐汝贤何以有这样的胆量,更难判定他的目的何在。 就在郭宁询问的同时,莱州治所掖县东南。 寒同山下,掖水之畔。 此地有一秦汉时旧城,换作曲台。隋唐以后,这曲台城逐渐衰颓,不复昔日风光,但最近数年,一批拥揽兵众的豪强地主在此聚族而居。于是曲台城里,房屋院落连绵,竟与北面的掖县城规模相当。 而城池之中,是有兵丁往来巡逻,威风呼喝,肃杀之气随之蔓延。于是整个城池又如一头沉睡的猛兽,随时可能跃起伤人。 城池北面,有座高大的墩台。墩台上新建了前后三进的院落,院落的正厅上,这时正有十余人分两排而坐。 当中一人,身材高大,满脸精明强悍之色,正是顶着正八品上忠勇校尉散官,行曲台巡检的徐汝贤。 莱州城和下属各县的官员们,昨日都被郭宁吓破了胆,今日一早都尽起家当,奔往海仓镇奉承。而徐汝贤这个巡检却不跟从,与他关系密切的地方豪强势族十余家,也无一家跟从的,转而都到曲台城来,拜见徐汝贤。 见众人到齐,徐汝贤起身拱了  拱手,笑道:“今日诸位顶着北风,应邀而来,足见盛情,徐某人在此先谢过了。” 说到这里,他一展袍服,对堂上诸人行了个大礼。 诸人纷纷起身还礼,一时间人影此起彼落,有些杂乱。 这时候人丛中有个粗砺的声音道:“徐兄,你又何必客气,大家顶着北风来,皆因知道你请大家前来,便是为了那股北风。听说那新任的节度使郭宁乃是北疆武人出身,行事肆无忌惮,在中都更是杀人如麻,才挣下的官位。说实话,我是有些怕的,若非徐兄相召,这会儿我已经去海仓镇跪伏求饶了。却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徐汝贤哈哈大笑:“高兄这么说,是在怪我了。” 那嗓音粗砺之人大步出列,原来是个矮壮的汉子,年约四十许人,胸膛宽阔,肚腹凸起,满脸暴戾之色:“那郭宁麾下数千人,都是在北疆界壕与黑鞑厮杀多年的凶悍兵卒。我是敌不过的。本想着早早地登门跪伏,只求做条门下走狗,分点骨头吃。你徐汝贤不准…那就得给我个说法才行。” 徐汝贤笑而不答,眼神掠过旁边一人。 立时有人起身道:“老高你这话可就岔了。正因为那郭宁凶悍异常,咱们才不能轻易向他服软。若被他看轻了,咱们真当了狗,也没有骨头吃,只能吃屎!” 那老高顿时大怒。 三五第一_www.35wx.la 第一百六十七章 群盗(中) 山东地界上的这些势家豪强,论起出身,甚有不同。 比如徐汝贤,祖上几代人都是聚居结寨,聚众自保的大豪强,到他这一代又得官职,从而黑白两道通吃。整个徐氏宗族在掖县到莱阳之间占据大量的土地、佃户,又有私兵,与土皇帝无异。 而这姓高的,唤作高羊哥,其父祖因遭兵戈,成了破落户。泰和伐宋时,高羊哥被签军南下,在兵围楚州时劫掠地方,得了些钱财,后来带着数十个部下回乡,占了些田亩,虽也算一方强豪,却改不了泼皮无赖的性子,日常替人奔走,捞些偏门,地位与徐汝贤差得甚远。 徐汝贤自然不将高羊哥放在眼里,甚至也懒得与他多谈,稍稍示意,便有亲近人出来阴阳怪气,意思是高羊哥纵然习惯了做狗,也只能吃屎,在场的豪强人物却不能学他。 高羊哥当着众人的面遭此折辱,如何等忍?他顿时捋起袖子,扯开衣襟,露出毛绒绒的胸脯向前耍狠,嚷着要与那说他吃屎的汉子撕打。 旋即两人拳脚相加。堂上众人有的冷笑,有的装模作样劝说,一时纷乱。 乱哄哄的人丛里,听得有人高声喝骂:“高羊哥你这杀才,徐兄请你来,是给你面子,你竟敢胡言乱语,动摇人心!咱们莱州强豪彼此联结一体,在此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尝向外人屈服过!偏你要向外人屈膝!那口狗粮是容易吃的吗!” 又有人厉声道:“这几年里,咱们经营起好大的局面,一旦屈从外人,可就没了!到时候,难道都老实种地吗!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道理,你不懂吗?你这胡言乱语,是要害人!” 豪强们若不桀骜,也就不成其为豪强了,何况这些豪强,还大都是山间贼寇摇身一变而来。 不少人本来就觉得,高羊哥张口闭口跪地求饶云云,甚是刺耳。这会儿听得喝骂,更加激愤。 高羊哥又是个素来没人缘的泼皮。于是好几人也上去踢打,呼呼喝喝地又闹了好一阵。 眼看众人的情绪将被调动起来,还有跟着振臂高呼,口称绝不轻易屈从的,厅堂角落里,却有数人始终端坐不动。 任凭其他人怎么喊着要抱团,怎么喊着要自家做主,这数人全不理会。 直到高羊哥被踹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大叫,其中一人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够了!徐兄,我们也没说什么,你何必安排人演这么出戏,字字句句都在编排我们呢?差不多就行了!” 此言一出,厅堂里至少半数的人,回头去看他。 再转眼回来,便觉原本撕打的高羊哥和另一人,看似拳拳到肉,其实脸上连一块青肿都没见,未免假得可笑。有些人本来热血冲头,这会儿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忽然就回身落座。 厅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外圈看热闹的人里,还有人义愤填膺地叫嚷。嚷了几声,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于是悻悻住嘴。 徐汝贤眉头一皱,随即哈哈一笑。 他也是老江湖了,虽被人直言揭破,脸皮一点都不红,也看不出谋划被揭破的羞惭: “请几位朋友打闹一番,无非是想说明白一点道理,想提醒诸位,不能向外人屈服罢了。给大家鼓鼓劲,是有的,要说编排周兄,那决然没有。” 坐在角落那人连连摇头。 他起身向前,站到厅堂中央,先环顾众人,再看徐汝贤:“徐兄说,咱们莱州强豪,彼此联结一体,不受外人所侮,那是没错的。但说到向外人屈服…当年完颜承晖出面招抚盗匪,诸位不都领了大大小小的官职,才从山里出来?这不是屈服?后来完颜撒剌在山东东路要钱要粮,我看诸位也都小心伺候着…这不是屈服?” 他环视众人,皱眉道:“许是我周某人见识浅薄,我真不明白,来一个北疆汉儿出身的节度使,难道不比来一个高门贵胄的女真人好些?诸位怎么就不能屈服了?” 他又转向徐汝贤:“徐兄你,素来都思虑缜密,手段多样。我相信你要应付一个新来的节度使,可用的办法千千万万。要不是你这几年的周旋、照应,我在福山岛那里的私港,也断然没有那么多的财源。” 说到这里,他向徐汝贤作了一揖。 徐汝贤上来扶住他,笑道:“那是周兄经营得法,我们都靠着周兄,才有钱赚。不过,周兄你是靠海生发的,不明白我们这些乡里土族的想法…咱们也不像你,一看情况不对,就能坐海船脱身啊哈哈哈哈…” 被唤作周兄的,年约三十来岁,身材瘦削,肤色黝黑,手上布满了粗糙的茧子,但衣着甚是华贵,腰缠玉带,挂着一枚玉佩。 此人名叫周客山,背后也是莱州本地的乡豪势家,但却不是山间贼寇出身的豪强,而是盘踞在莱州东面海滨,牢山脚下福山岛私港的海商团体。 在他身边众人,也都是海商,有贩私盐的,有贩布匹粮食的,也有贩铁器的。 周客山反手握着徐汝贤的小臂:“乡里土族的想法?我本来明白的,现在听徐兄这么一谈,可真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 “乡里土族,不更该求个安稳么?哪有主动挑事,唯恐局面不乱的?徐兄你有手段,也有钱粮,更有地方上的影响力,要应付那位郭节度,很难么?他若要钱粮物资,我们有的是;他若要我们俯首服膺…只要他不过分,那也没什么。何至于就非得闹得如此?” 徐汝贤勉强道:“终究是为了大家的利益,不得不争一争…” 周客山抬高嗓音,大声道:“那郭宁动辄杀人,凶悍异常,大家都已经看到了,他在中都时,比在此地还要凶悍十倍!这样的人,我们为什么非要与他对抗?昨日里,徐兄你的部下探看海仓镇回来,本来不是说,决不能与之对抗的么?怎么一夜之后,不仅还要对抗,竟似不死不休了?” 他凝视着徐汝贤,哑声笑了两下,转而问众人:“这郭宁,率军五千渡海而来,手上的实力够强悍么?” “够,够,着实强悍。”有人答道。 “那郭宁初到莱州,得罪过我们么?他是抢了我们的地?杀了我们的人?掳了我们的妻妾?还是夺占了庄园田地不给补偿?” 众人纷纷摇头。 “如此一个强悍的节度使,初来乍到,什么都还没做…”说到这里,周客山顿了顿:“哦,他杀了人,不过杀的是朝廷的按察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错,没错。” “那么,我们为什么非要与之对抗?路钧那老儿一看情形不对,带着节镇州的属吏,颠颠地去了海仓镇;五县的官员们一看路钧老儿动身,带着该给节度使的物资供奉,昼夜兼程跟上。我们这些人,聚在曲台城三五天了,看着此情此景,却要和那郭节度斗到底?” 周客山沉声再问:“我们图什么?或者说,徐兄,你图的是什么?” 徐汝贤默然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周兄,你还是想错了。” “错在何处?” “这些年来,咱们身在莱州,将朝廷官员应付得妥帖,自家日子也过得舒坦。你真觉得,是我们擅长奉迎?那些女真人的官儿,个个都长着填不饱的大嘴,我们稍有不慎,他们就会把我们囫囵吞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他们之所以不敢动我们,是因为害怕当年山东群盗作乱的情形再起!” 周客山神情一动:“徐兄的意思是…” 徐汝贤冷冷道:“杨安儿元帅在莒州、沂州转战,刘二祖则在淄州和泰安州的深山间称雄。莱州这些官儿,是害怕我们跟着造反,影响他们升官发财,这才放纵我们吃肉!而我们呢?仗着杨元帅、刘二祖的威风吃饱了肉,难道不该有所回报么?” 第一百六十八章 群盗(下) 杨安儿!刘二祖! 这两个名字一出,周客山也不禁肃然。 这几年来,女真人的武力越来越衰弱,大金朝廷的颓败局面,是个人都看得明白。所以地方上的豪强或多或少,都在做些囤积兵甲粮食,应对乱局的准备。 只在山东东西两路,便有恩州赵福、邳州霍仪、潍州李铁枪、兖州郝定等诸多豪杰人物暗中串联。来州这里如徐汝贤、周客山等人,只是其中规模不大、也力量分散的一股罢了。 而所有这些人,提起杨安儿、刘二祖两位,没有不服气的。 杨安儿是在山东的反贼里头,声势最大,经历也最传奇。此君从一个卖鞍材的小贩起家,招募英杰,兴兵转战,数年间打遍了大半个山东路的官军,此后归顺朝廷,依然自领精锐不受人欺,刺史做过,防御使做过,都统也做过。 待到蒙古人崛起,朝廷大军被打得崩溃,杨安儿立即重新举起反旗,从河北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山东。如今纵横莒、沂二州,将当地的官员们逼在城池里,寸步不敢稍动,影响力更扩散到北面的密州、南面的海州。 刘二祖,则是泰山群盗中资历最深,也最坚定之人。当年贼寇们纷纷受抚,唯独刘二祖带领麾下石珪、夏全、彭义斌等人聚险阻鏖战不降,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他在泰山内外声势不衰,而部众的数量不断扩大。 这两位,与徐汝贤、周客山等人虽没有直接的统属关系。但徐汝贤所说,确是事实。众人能在来州安安稳稳过了这么些年,经营起如此舒坦的局面,靠得确实是杨安儿和刘二祖的凶名在后撑腰。 那些官员们不敢侵迫,也就只好合作。而一旦合作了,才有徐汝贤施展手段,让他们一个个都财源滚滚,食髓知味的可能。由此说来,徐汝贤等人,确实都欠了杨安儿和刘二祖的人情。 身为地方上的豪杰,不能无视这份人情。人在草莽,也不能违逆草莽间的规矩。 厅堂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周客山问道:“徐兄,你想怎么做?我得听听你的想法,还得知道,杨元帅和刘二祖他们,是怎么个安排。” 徐汝贤见状,也不再隐瞒,而将其中缘故从容讲来。 原来此番蒙古军大举杀入中原,已经把大金的半壁江山搅到稀碎,对各地的震动,简直如天崩地裂一般,如杨安儿、刘二祖这样的积年反贼,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如今,这两家已然携手。趁着山东两路的金军北上与蒙古人厮杀的机会,他们将会择一适当时间发起大规模的行动,将他们在山东两路的影响力用到极处,一口气翻覆整个山东。 而在这个计划紧锣密鼓推进的过程中,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完颜撒剌去往益都,原本导致登来、宁海等州出现空白。但现在,这空白被填补了,填补进来州定海军的,是从中都来的一条恶虎。 郭宁这个定海军节度使就任,必然要伸张他该有的权力。而一旦郭宁在来州定海军站住了脚跟,则必与杨安儿形成剧烈冲突。皆因杨安儿此前在来州、登州、宁海州、乃至潍州的影响力,俱遭郭宁从中截断。 这可是个大麻烦。 难道杨安儿还能派个人去个郭宁会面,告诉他我们打算全面发动了,请你把地盘让出来,以利于反金大业? …倒也不是不可以。 可真要这么做了,未免太丢脸,也太过被动。 杨安儿和郭宁在河北就打过交道,经历过涿州城下那一趟,杨安儿当然知道,郭宁绝非大金朝廷的忠臣。 但杨安儿更明白,郭宁走的,也不是寻常反贼路数。此人看起来凶恶,其实心机深沉的很。他想要什么,他会做什么,杨安儿始终猜测不透。 所以杨安儿便将此事交托给了徐汝贤,请他想个办法。 徐汝贤本来藉着完颜撒剌的威风,打算用断粮之策,逼得郭宁去往益都。没想到这郭宁是个完全不讲理的,直接就杀了上门威胁的奥屯忠孝,吓得来州各地的官员们颠颠地赶到海仓镇赔罪,连带着粮食的事儿,也被解决了。 那现在,还能怎么办? 周客山摇头道:“难道你谋划到最后,要我们去与那郭宁厮杀?” “倒也不必…”徐汝贤笑道:“我给郭宁设下的,本来就是个连环局。” “怎么个连环局?” “郭宁虽然是个节度使,哪有杀死按察使的职权?这是大罪!不瞒周兄,我在完颜撒剌那边,还有些特殊手段能用。完颜撒剌知晓奥屯忠孝的死讯之后,必定急起益都之兵,去往海仓镇,找郭宁的晦气。而我们要做的,便是趁此良机,提前拿下掖县,控制来州治所!” “这…”周客山倒抽一口冷气:“这是造反!” “这不是造反!”徐汝贤连连摇头:“周兄,我们是呼应山东统军司、益都兵马都总管府的号召,对抗恣意妄为的定海军节度使…我们是义民啊!” “然则,那两人分出胜负以后…” “完颜撒剌若压住了郭宁,北面依然随时面对蒙古军的威胁,他哪有精力牵扯来州的事?我们给些粮秣物资,便能应付了他,到时候,坐看他与蒙古军打生打死,杨元帅的大计照旧推行,岂不美哉?” “若郭宁赢了呢?” “周兄,你湖涂了,那完颜撒剌是郭宁的上司,郭宁还真敢对上司动刀兵?那就不是杀一个按察使的事了,得杀一批人,得打一场狠仗!” “这郭宁是个狠人,我看,难保他做出什么来。” “你是说,他真与完颜撒剌恶战一场,打赢了益都之军?” “那时候,我们这些得罪过他的,岂不是…” 徐汝贤哈哈大笑:“郭宁若把完颜撒剌的军队给打败了,那就等若摆明车马地造反,成了我们的同道中人。杨元帅自然会抓住这个机会,一口气席卷山东!到时候,杨元帅登基称王称帝,说不定会封郭宁一个官位,与咱们同殿为臣。” 周客山沉思半晌:“原来如此…这是把郭宁,当做了为王前驱的棋子。” 徐汝贤凑近一步:“怎么样,干不干?” 海仓镇外。 郭宁也吐了口气:“原来如此。” 路钧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远处的海面变成了深黑色,而周边的将士们纷纷打起松明火把。傍晚时分,海风吹得火焰猎猎飘飞,在众人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剧烈晃动的影子。 “也就是说,阻断本军的粮秣物资,不止是完颜撒剌的意思,也有徐汝贤为首的势家强豪们在推动?” “是,是。” “你们这会儿能来,已经违背了徐汝贤的意思,极显对朝廷、对我这个节度使的忠诚?但徐汝贤等人最近行事十分张扬,你们到了这里,掖县只怕要出事?” “咳咳,这只是推测,不过…真有可能出事。” “其实你们这些地方官儿,大都被来州境内的势家强豪们架空了,早就成了提线木偶?这局面,已经维持七八年之久?你们对上害怕朝廷的责怪,对下害怕那些势家强豪们响应杨安儿、刘二祖等人起兵造反,所以就竭力表湖局面,勉强摆出一副太平无事的模样?” “还请节帅宽恕,实情便是如此…” 郭宁问一句,路钧和众官点一点头。 待到问完,郭宁揪了揪胡髭,有些想笑:“看来,这天下的强豪,做法大致如一啊,哈哈。” 边上移剌楚材轻咳一声。 路钧已经汗透重衣,被海风一吹,瑟瑟发抖:“节帅,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毕竟…” “我们懂,我们懂!”移剌楚材叹气道:“就在两三年前,山东这边的地方官员给朝廷奏书说,虽然中原一带蝗灾,啃食草根俱净,可蝗虫入山东东西两路以后,什么都吃,唯独不吃麦粟。当时中都城里都觉得荒唐,现在看来,山东东西两路的官员们为了自家的位置,什么事都做得出,说几句胡话算什么…” 移剌楚材是高官贵胃子弟,朝堂上的事情见得多了。正因为见到的丑事太多,才会选择跟随郭宁,远离中都。 而到了山东以后,见到的官员要么是奥屯忠孝这等蠢物,要么是眼前这些全无担当之辈,哪怕他早对大金朝廷绝望,也难免叹息。 郭宁倒是轻松。 “本以为,到了来州以后,要和地方上下的官员们摆弄嘴皮子,斗些官场套路。现在这样,倒是好事。徐汝贤等若帮我的忙,把朝廷在来州的力量清除干净啦!接下去,我们只消扫平徐汝贤为首的势家强豪,就能拿到一个干干净净的来州!” 听他的言语越来越肆无忌惮,路钧等人心头发寒,匍匐在地,再不敢稍动。 说到这里,郭宁稍稍迟疑:“至于掖县…” 他转而去看移剌楚材。移剌楚材笑道:“咱们有兵有粮,管掖县作甚?先不理会便是。” “哈哈,哈哈,好!” 此时诸将都已汇聚过来,多人同时踏步向前:“节帅,请下令!” 郭宁微微颔首:“今天刚上岸的,且好好休息,有你们卖力的时候。” 他转向徐瑨:“你和阿鲁罕整理出的那份清单呢?” 徐瑨快步趋前,双手奉上。 郭宁将之展开,再看了两眼,沉声喝道:“骆和尚!韩煊!马豹!” “在!”三将一齐出列。 “你们呢?休息了几天,将士们的精神缓过来没有?能打仗了吗?” “能!” “那好!”郭宁将清单分作三分:“零零散散的,分布在整个来州境内,地方确实是多了点。不过,向导都准备好了,你们莫辞辛苦,便按着清单上的记录去,分头行事。” 郭宁凝视三将,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道:“三天之内彻底荡平,要连根拔起,不留隐患!” “遵命!”三将杀气腾腾。 第一百六十九章 烈火(上) 高羊哥踞坐在堂,正和几名部下看着堂前家丁们操练。 昨日徐汝贤计议已定,立即分派部属,调兵遣将。高羊哥的庄子在掖县北面的交通要道陈虎店,所以格外肩负重任,连夜就折返回来,聚集丁壮。 他手下上百名家丁,每年秋收时节都集中操练。高羊哥自家是当过兵的,有数十个老卒为家丁的骨干,在此基础上扩充到百数十人,个个都很凶悍。 高羊哥待他们也很优厚,吃穿住用都下血本,训练更是按着老卒们昔日在军队里的军法执行,故而此时百余人集结,颇有几分令行禁止的模样。 之所以这么做,既有高羊哥性格凶悍尚武的缘故,也是局势所迫。 莱州地方上,如徐汝贤这样的豪强势家,其庄户、佃户,大多数是曾经逃亡深山里的本地百姓。这些人迫于朝廷一轮轮的括粟、征发,逃亡到山里,又因为山中无有积储,不得不聚集成群,下山劫掠。待到朝廷发兵征剿,杀死逃民众的大部分,剩余的人坚持数载,最后不得不陆续下山来,照旧做个良民。 他们失去了土地,所以愤而逃亡。而数年之后,他们回到家乡,依然没有土地。 不仅如此,藉着剿匪的由头,地方上的财富已然重新分配。女真人的高官贵胄吃掉一块,官府胥吏吃掉一块;原本的势家豪强在百姓们疯狂暴起之下,死了一批。可最终,山间群盗的首领们却摇身一变,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依旧要吃掉一块。 原来,同是造反的人,也分三六九等。造反的大头目在哪里都能吃肉,而底下的小人物纵然一时纵放,最后还是被人欺侮,层层地压榨出油水。 不过,大头目们毕竟不是寻常颟顸地主可比,他们深知,自家固然吃饱了,可数年以来,天灾不断,而朝廷的催逼依旧,百姓们依然挣扎在贫困和死亡线上…说不定到何时,山东地界又要起刀兵! 到那时,大头目们是挟裹着百姓继续造反,还是与朝廷站在一起,杀一茬造反的蚁民?高羊哥没想过那么细,不过,无论怎么选,手头都得有刀子。 好在高羊哥是泼皮出身,常常暗中替几个大豪干脏活的,手中的实力尤其强悍些,这会儿倒是心定。 他看了一阵操练,对身旁的同伴们道:“队列似乎松懈了些,却不知武艺如何?” 同伴们皆道:“咳咳,高兄只管验看。武艺上头,咱们并不敢松懈,这些汉子们操练已久,厮杀起来,并不下于官军。” 高羊哥点了点头:“那也罢了…这阵子大家都辛苦了!不过,眼下是办大事的时候,千万不要放松。一会儿杀五只羊,两口猪,让大家都吃饱,饼子管够,粥也不能稀!让那些村户也来吃饱,然后才能起兵!” 边上几个同伴都道:“高兄请放心,其实,此时掖县空虚的很,我们这些老卒挟裹村民两三千人,轻易就能拿下。何况这回整个莱州,那么多豪强一起动手?聚集两三万人也不是难事!就算与海仓镇上的郭宁放对,我们也不怕!” 高羊哥又想起一事: “另外安排几个嘴快的,到时候听我号令,一起鼓噪!嗯,就说新任的节度使要加征十倍的军须钱、雇役钱!还有那些女真人…告诉他们,牛头税也要收十倍!” “早都安排好了,都是平常看着老实的。到时候分别会站在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高兄你一开口,他们立即应和,必然让人信服!” “好!好!” 高羊哥自家便是配合着徐汝贤唱戏的好手,在鼓动百姓上头很有经验,见同伴们尽心,当下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候天色渐亮,阳光洒落在高羊哥身上,让他有些燥热。他退回厅堂里,扭头看了看整齐摆放在厅堂里的上百把刀枪、十余套铠甲。 这都是徐汝贤特意交给他,以充实实力的。 听徐汝贤说,那郭宁所部的骨干,乃是北面界壕诸军败退到河北的一批人,都是惯于厮杀的老卒。所以才能横行河北、中都,搞出偌大的声势,万万不可小觑。 但山东豪杰里,也多的是老卒。当年九路伐宋的时候,只山东一地,就签军二十余万,在河南、淮北等地连场厮杀,杀得宋人屁滚尿流…谁还没打过仗呢?谁还没见过血吗? 当年高羊哥在沭阳、清口等地,跟从大军和宋人鏖战,那也是上万人的战场,也是血流遍野的!怎么,那郭宁和蒙古人打过仗,就比我们这些与宋人打过仗的高明些? 嘿嘿,蒙古人还没杀到山东来,真要是他们来了,高羊哥倒也不介意见识见识。 正这么想着,忽然间传来一阵叫嚷:“起火了!起火了!” 高羊哥吃了一惊,奔出厅堂外:“怎么了?哪里起火?” 只见屋檐后头,南北两处,都有浓密的黑烟升起,有人喊道:“粮仓失火了!马棚失火了!快烧到我家房子了!火烧得厉害!快救火呀!” 伴随着喊声,整个陈虎店内外一片大乱,就连堂下手持军械列队的私兵们听到呼喊,也有些动摇,有人甚至扔了武器,想要奔出去救火。 陈虎店西面的粮仓和马棚,都是囤积物资的重要所在。高羊哥这些年来全力盘剥出的家底,倒有大半换成了粮和马。整个陈虎店,除了高羊哥自家床底下那个偷挖的地窖,便数这两处最是要紧。 高羊哥心乱如麻,勉强喝道:“别慌!我没下令,谁敢乱动!” 私兵们赶紧列队站稳。 高羊哥在堂前兜了两圈,指着一名同伴道:“你带五十人去救火!尤其粮仓里头那个小库,放着钱呢…千万要保住了!” 那同伴应声便去。 可过了会儿,火场方向喧闹依旧,又有好几人乱喊:“火势太猛了!烧穿了房顶!烧到对街了!救命!救命啊!” 高羊哥连忙又指一人:“你,你再带五十人去!沿途搜罗水盆、水瓢,别空着手去!” 那人连声答应,也奔去了。 高羊哥两次派出了百人,可是看样子,还有数十人担忧自家情形,所以也跟着那两队混出去了。院落里的人一下子少了多半,原本气势十足的队列,变得稀稀拉拉。剩下的人也东张西望,很不安心。 高羊哥又兜了两圈,忽觉蹊跷,转身他对另一名同伴道:”不对,粮仓在南面,马棚在北面,隔着一条街呢!大早上的,又没人在两头起灶动火,怎么就同时烧起来了?怕是有人故意生事,制造混乱!” 听他这么说,那同伴也猛然反应过来:“娘的,老高,那些喊着失火的,不是我们的人!” “什么?”高羊哥连忙侧耳倾听。 这种煽动的手段本来粗劣,他稍一定心,立刻听出了破绽。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空气中不仅有惊惶叫嚷的声音,还有一种沉闷的声音。那声音如闷雷在远处响起,然后,愈来愈近了! 高羊哥猛然瞪大了双眼,一把揪住了同伴的衣襟:“不好!快叫史老三、波老五他们回来!“ 转而他抬高嗓门吼道:“把甲胄穿起来!刀枪拿住!有厮杀啦!” 嗓音刚落,院落前方用土砖垒起的整面院墙轰然而倒,激起半天高的尘土。尘土遮蔽了视线,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停留在院墙不远的数十名私兵正在咳嗽叫嚷,数十匹战马从烟尘中奔踏而出。马上骑士手持刀枪,见人就杀。 “退回来!退回来结阵!”高羊哥的一名亲信部下连声大喊。 也有人冲着战马奔来的方向喝道:“哪里来的好汉!我们也是泰山上下来的!是莱阳徐汝贤一伙!好汉们莫要…” 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支锐利羽箭。 几名首领纷纷被仰面射翻,几个较勇猛的,也立即就被砍倒、刺死。鲜血漫天喷洒,将尘土都压下去了,而其他人一见这情形,立刻就哭爹叫娘,好几人扔了武器,在院落里往来乱跑。 不是说,操练不懈的吗?不是说,厮杀起来不下于官军的吗? 才过了几年舒坦日子,人心就败坏了!这群狗东西,吃着我的酒肉,拿着我给的钱财,拿大话诓我呢。看看,他们练得什么兵?这些人哪里能打仗啊?死了几个头目就松散成这样了,放在大军厮杀的战场上,济得甚事? 这…这不还是当年那副贼样子么? 高羊哥一手持刀,一手抓了张桌面,本来正奔到院落中,打算指挥抵抗。可见这情形,他忽然就没了心气,满怀的都是沮丧。 正茫然间,骑兵们腾跃如龙,从他左右奔过。他举起刀,刚摆了个架势,只觉得颅顶一阵剧痛。 在他的视野里,地面瞬间扑近,然后眼前充满了鲜红色。 他想要用双臂发力,支撑起身体,可全身力气快速流失。初时手指还能抽搐两下,很快手指也不能动了;他眼前的鲜红色渐渐褪去,变成漆黑一片。 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道:“都给洒家抓紧!领头的一个不剩,全都杀了,然后去下一家!” 第一百七十章 烈火(中) 骆和尚立马于厅堂前头,用蒲扇大的手掌摸一摸光头,左右看看,有些无聊。 在阿鲁罕给出的情报上,说这陈虎店有一个豪杰,名叫高羊哥。此人久经沙场,麾下有数百能厮杀的好汉,很是凶恶狡诈。 骆和尚是粗中有细的性子,他深知郭宁既来山东,平定地方的要求第一是快,第二是干脆利落。 所以他急行军到此以后,先不贸然发动,而是派了精细手下潜入村社间纵火,待其救火混乱时,再以本部一举破墙杀入。 这种三五百人规模的调度策应,骆和尚从军多年,早就已经熟极而流,堪称大家。 为防万一,他还留了裴和尚带领两百精兵作为后继。一旦前边接战不利,裴和尚就带人从陈虎店北面的滩涂绕行,务要使其首尾不得相顾。 结果… 仿佛沙场上与人对决,自家两膀千钧之力还没发出来,铁棍才沾了点肉沫,敌人就喷着血,死透了。 骆和尚只觉得荒唐,早知如此,我费那么大精神做甚?这不反而浪费时间了么? 本以为,莱州地界的势家豪强们敢和郭六郎作对,手里是有些厉害本事的。结果,就这? 这些杂兵,其中确有几个勇猛的。但摆在两军厮杀战场,其勇猛也仅此而已。 显然这些势家私兵是按照军法训练过的,但训练程度严重不足,还严重缺乏警戒的常识。所以骆和尚一冲,他们就溃败,仿佛和纸糊的没什么两样。 这和骆和尚想象中的平定莱州第一战,可差得太远了。 骆和尚失望地喝道:“抓紧,抓紧!按着名单,搜到了就杀,不要耽搁!” 众人大声应了,纵骑四散。 没过多久,好几颗脑袋被提了回来,扔在骆和尚马前:“指挥使,这是史老三、波老五的,那个是马拔子,刘十二的。这几个,都是出头和咱们节度使对抗的贼!” “那个谁…”骆和尚打开卷宗,再看一眼:“那个叫高羊哥的呢?难道让他跑了?” “哦,忘记说了。刚才你用铁棍砸死的这个就是,后脑碎了,脸还好好的呢。” “…你怕不是在消遣洒家!” 好几人都道:“翻过来,翻过来,找人认一认。” 随即有人将高羊哥翻过身,揪了个俘虏认过:“没错了,就是高羊哥!” “…”骆和尚把卷宗折起来,塞回腰间皮囊:“留二十个人在这里,看管俘虏,清点物资,其余将士们继续行动!” 骆和尚所部横冲直撞的时候,韩煊、马豹两部,也各自行军,以一个扇面横扫过莱州,所到之处,侵掠如火,竟无一地能稍稍阻遏他们攻打之势的。 郭宁给了他们三日的时间,要他们清理莱州各地,但按这势头,大概两天就够。而且,时间更多的花在了行军上,用于厮杀的,其实很少。 这对郭宁等人来说,是个喜讯。 但对徐汝贤等莱州势家而言,则是大大的噩耗了。 山东两路地界,自古以来就是出豪杰的地方。早在南朝宋国极盛时,青、济、濮、郓等州就有所谓京东贼出没,一度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官军数万,无敢抗者。 后来宋人联金灭辽,打得好美的主意,却悉括天下丁夫,计口出算,待到兴兵,数十万众的粮食皆赖山东之力,迫得民不聊生。 于是又有郓州李太子、密州高托山、沂州郭进、擂鼓山张仙、东海张整等各路烽烟俱起,分别聚众数万乃至十数万。 待到大金崛起,女真人南下,山东依然厮杀不断。 如济南刘文舜、邵青、梁山张荣、沂州赵开山、济南耿京等人,全都是力能匹敌女真虎狼之众而威行山东的大豪杰、大英雄。其赫赫名头,至今仍得百姓传诵。 当地的百姓虽苦,却多有硬骨头。数十上百年下来,地方上造反成风,动辄血溅五步,对自家武力更是信心十足。 所以高羊哥的想法,徐汝贤的决断,确实基于山东地方势家豪强的实力。不能说他们蠢。 只可惜,错了。 山东的民风确实强悍,但他们毕竟几十年没有打过真正的大战了。 大金国摆在南路的几个统军司麾下、用于宋金对抗的镇防诸军,大定初年还有十七万三千余人,大定南征结束时裁撤到了六万人,后来甚至转隶于提刑司,主业成了保障治安。 而泰和年间九路伐宋,声势固然震天动地,其实只是在边境线上打了几场遭遇战,双方都无意也无力持续下去,打到后来,精力都在两边使臣嘴上攻讦。 而北疆界壕的战事,则与南方大不相同。 在大金最强盛的时候,面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尚且要穿壕筑障,以求自固。 随着大金衰弱而草原上强敌崛起,外人只晓得,大金国在野狐岭之战丧师数十万,吃了大亏。可实际上,野狐岭大战之前,强弱之势既异,攻守之势也难保持,北疆防线哪一年没有厮杀?哪一年没有血流遍野? 只不过每一次乱局,都被北疆诸军拼死拼活平定了,所以大金各地全没当回事! 近数年来,朝廷一拨拨地签军、征发,硬生生地逼得天下的汉儿和女真人全都怨声载道、苦不堪言,为什么?难道是朝堂上衮衮诸公吃饱了撑的,存心生事? 非也,是因为不签军、不征发,北疆数千里界壕防线的兵力就维持不住。没有北疆诸军人头滚滚地抵在前头,蒙古人早两年已经杀进中原;而大金国的架势,早两年就要绷不住了! 蒙金战争的烈度,早就凌驾于宋金战争的十倍。 北疆驻军最终崩溃,一方面出于朝堂上愈发昏聩的指挥;另一方面,也出于草原上的强敌之强,已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而郭宁所部这数千人,真正是北疆驻军最后的菁华所在。这支军队从上到下,充斥着在最艰难的情况下,犹自与蒙古人死战不退的悍卒。当这些悍卒们被有效的组织起来,便是一支铁军! 他们的武力之强,也实实在在地远超过山东地方势家的想象。 这一点,就连杨安儿都没有足够的预料。 杨安儿所部,是山东群盗中最凶悍者,所以才会被朝廷整建制地编为铁瓦敢战军,意图用他们去对抗蒙古军。 但杨安儿是个聪明人,他率部到了居庸关外的鸡鸣山,整整两年不动,就算皇帝亲自下诏书,他也不动。 这固然保存了铁瓦敢战军的力量,却也使他失去了真正见识北方强敌的机会。 在杨安儿眼里,只看到北疆驻军数十万呼啦啦地败退下来… 这也不罕见啊?我杨安儿在山东时,不也打遍了山东东西两路的五六万镇防诸军么? 杨安儿据此,只得出了大金国军备废弛,摇摇欲堕的结论,却并没有真正明白,大金在北方面临着什么样的难题。 由此一来,杨安儿对郭宁所部的力量,也是错估的。 在他记忆里的郭宁所部,就只是北疆溃兵的集合。但他不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杨安儿既然错估了郭宁,徐汝贤自然也受影响。 毕竟杨安儿转战南北,乃是山东诸多反贼中见识最广的一个。徐汝贤不信他,又能信谁? 徐汝贤倒不是无能之辈,他在莱州经营多年,能够安抚胥吏、联络豪强,还能够被杨安儿托付以莱州的事务,手段当然是厉害的。 他号令众人预备发动以后,自家当夜就带了若干部众出发。 他的长处不在战阵厮杀,但也艺高胆大,这一日清晨,便自家带着十余人,如往常那般进了掖县。 另外,有擅长撕打扑杀的部下两百人,皆着短打,贴身藏了短刀利刃,分头行事。他们有的装作寻常庄客,有的装作樵夫,有的装作入城采买的小商贩,陆续混进城里。 城里早有专门的安排,腾出了宅院容纳他们,提供了酒肉饭食。 过午时分,两百名剽悍汉子到齐。 徐汝贤在院落中昂然而立,一挥手,身后两名亲信手下呼剌剌展开一张掖县城池图。 “诸位,咱们最后再确认一次!最快今晚,最迟明早,城外就有咱们调动的各路豪杰汇聚,城里的牢城军和射粮军都会上城墙防备。咱们先不发动,等着看看城里的虚实…哈哈,因为官吏都去了海仓镇,城里十有八九是虚的!到那时候…” 正说得入港,只听得外头脚步咚咚乱响,有个仆役脸色惨白地奔进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烈火(下) 徐汝贤心头一紧。 他急忙探手下压,示意那仆役放缓脚步,自家又继续解释了几句掖县的局势,这才缓步过去,转往厢房听那仆役禀报。 徐汝贤有个堪称心腹的助手,便是先前那潜至海仓镇外探看,撞见奥屯忠孝被杀死的书生,名唤张汝辑的。 此时徐汝贤身处的院落,便是张汝辑在掖县的宅地。 当即张汝辑顶替了徐汝贤的位置,继续讲述。 徐汝贤在莱州经营了那么久,这掖县城内明里暗里与他有关联的人,着实不少。但那些人,用于摇旗呐喊则可,用于刀锋溅血,却靠不住。 所以徐汝贤才专门带来这两百名好手。这两百人,半数是徐汝贤的直属部下,还有半数,也都是从山东各路豪强麾下抽调出的刀客。他们人人都有武艺,多一半都见过血,杀过人,尤其擅长在城池中白刃相交的搏斗,乃是用以一举夺城的主力。 但众人毕竟临时纠合,计划虽经几次说明,总还有需要微调的地方。张汝辑是个精干之人,一边讲述,一边为众人分派任务。或去夺占城中武库、城门等要害处,或去官员宅邸控制家眷,或去几处重要的官邸弹压,安排的井井有条。 待到他一口气讲完,有人跃跃欲试,舞刀弄枪,有人问道:“张先生,咱们何时动手?” 张汝辑眼神一闪,笑道:“不急,已经到了城里,就好好休息,养足气力。待到发动之时,才如雷霆万钧。” 众人俱都赞同,于是又有仆役领路,将他们带往不同的院落。 张汝辑送到院门外,兜转回来,见厅堂已然空荡荡,而徐汝贤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厢房门口听着发愣。 张汝辑耐心等了一会儿,待众人全都离开,才上前问道:“兄长,出了什么事?” 徐汝贤手扶门扉,好似站立不稳:“陈虎店丢了,高羊哥等数人皆死。” “这…”张汝缉吃了一惊:“郭宁发兵往掖县来了?” “那倒没有。” “可是哪一路好汉发动兵马,把郭宁之兵阻住了?” 张汝辑大声问了句,随即自家摇头。他是在海仓镇亲眼见过郭宁所部的,所以回到曲台方向以后,才力陈不该得罪郭宁。以他的见识,实在想象不到哪路豪强有这么大的本事。 果然徐汝贤苦笑两声:“他们没有往掖县来…却更麻烦!” “怎么讲?” “那郭宁派出了三路人马。一路沿海,经陈虎店,往纯化、博昌,至西由镇,往招远县去;另一路向南,经胶水,移风镇,去往即墨一带;还有一路,已经平了青柳寨,直往阳乐、曲台方向去了!而且,三路兵马行军沿途,盯着我们聚集兵马的所在猛打!” “这是冲着我们来的,是要断我们的根基!”张汝辑大吃一惊:“莱州各地的据点都丢,我们拿一个掖县城有什么用?兄长,不要再想夺城了!咱们赶紧奔回曲台,收拾细软,带着家人亲眷跑吧!” 徐汝贤垂首思忖许久。 “我去安排车马?”张汝辑试探地问了句。 徐汝贤摇了摇头。 他格格地咬了咬牙,挺起腰杆,握紧双拳:“我在莱州经营二十年了!眼看着将要大举,结果反倒被一个外来人所趁?哪有这样的道理?嘿,就算去往莒州,怎么向杨元帅交待?” 他的面庞上,先前的慌乱神色消褪,留下几分执拗,几分亢奋:“不必走,等一等,还有机会!我们能赢!” “哪有机会?”张汝辑顿足:“兄长,你是没见到郭宁所部出操号令的情形…那真是百战精兵,不可力敌!他们…” “但他们就只有几千人啊!”徐汝贤大嚷了一句。 他用力扯着张汝辑的手臂,将他带回厅堂里,又翻出了莱州的舆图,拍打着道:“去年、前年,都是大旱,今年的扩粟、征发,更如扒皮抽筋!莱州内外的局面,你不懂吗?只要登高一呼,各地百姓必然俱反!你看清楚,这里,这里,这里,这里!三天之内,我就能聚集起三万人!甚至五万!到时候再催动登州、宁海州那边的同道,能有十万人!那郭宁再厉害,能拿得下十万人吗?” 张汝辑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 徐汝贤继续道:“这会儿郭宁所部拿下了陈虎店、当利镇、青柳镇,很是凶猛。但他们的三路人马,不会全无折损,也必然疲惫。纯化镇、胶水县,还有阳乐城那里,地方豪杰都有了准备,兵力也已扩充,那三地的首领,侯通海、沙通天和梁子翁,分别都能聚集起三五千人,我已经派人紧急传令,让他们全力拖住郭宁所部,不容有失!” “就算各地暂时拖住了郭宁所部,我们在掖县又能做什么?没了外围兵力的支援,咱们不还是…” 徐汝贤再次打断张汝辑的言语:“怎么就没有外围兵力的支援了?那三处兵马不动,我们在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还能带出上万人,只不过行军慢些,明日抵达罢了!我们定能拿下掖县!” 顿了顿,他厉声道:“再说了,完颜撒剌那边,也会有所动作,定能压住郭宁,逼他去往益都!” 咱们可是正经的反贼啊。想要造反,却指望着朝廷的山东统军司,是不是有点不合体统?张汝辑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他微微俯首,待徐汝贤平静下来,才问道:“那么,我们照旧准备?” “外头的军情,莫要泄露出去,掖县城里…”徐汝贤咬了咬牙:“照旧准备!” 张汝辑作了一揖,退出厅堂。 当日无事,次日清早,一名仆役来找张汝辑。 张汝辑昨夜推演局势,心神不定,一直到东天泛白才睡着。结果刚睡熟,就被叫醒,他心里猛地咯噔一声,一边系着衣襟,一边问道:“何事?” “徐先生只说,请老爷立即去见。” 张汝辑匆匆绕过两个院落,再度奔回到正厅。 只见徐汝贤孤零零端坐堂上,面沉似水,左右一个从人也无。 “兄长…” 徐汝贤低声道:“纯化镇、胶水县和阳乐城也丢了。侯通海、沙通天和梁子翁三个,都死啦。” “什么?” “郭宁的三路兵马马不停蹄,到昨天下午,已经拿下大规模的据点六个,小规模的庄园十四座,莱州地方上,那么多豪杰,那么多的好汉,血流成河。” “这…这也太快了!” “一天!”徐汝贤苦笑一声:“梁子翁死的时候,天还没黑呢…脑袋被挂在杆子上,远近都看得清楚。” 张汝辑低声骂了句,在厅堂上往来踱步。 他忽然又问:“那郭宁所部,损失如何?” 徐汝贤低声道:“据说,他们连续击破我方所属的村寨,形同摧枯拉朽,损失…极少。” 张汝辑继续在堂上转圈。 转了两圈,他再问道:“既然梁子翁他们几位,是昨天下午出的事,那怎么…这会儿才来禀报?” “郭宁所部拿下了纯化镇、胶水县和阳乐城以后,仍不停歇。他们继续进军,已然横扫过大半个莱州,我们的人,哪还能正常往来…就这几份情报,还是趁夜偷偷奔走,好不容易抵达掖县的,一刻之前就送到了我这里,倒也没耽搁。” “继续进军?” 张汝辑的手都快抖起来:“那就是说…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也要糟了?那么,咱们的曲台城怎么办?咱们的妻子族人怎么办?” 张汝辑的嗓门越来越大,徐汝贤唯有默然。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罪责(上) 徐汝贤昨天还能强自镇定,这会儿像是垮了。 他本来有多么精明,这会儿就觉得自己有多么愚蠢。他本来多么意气昂扬,这会儿就有多么颓丧。 张汝辑问的问题,他实在没法回答。 那郭宁所部便如烈火,所到之处,谁能抵挡?徐汝贤想再重申一遍,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还能聚集起万人。但就算真有万人,能敌得过郭宁所部的精锐之兵么? 高羊哥那个泼皮,成天自吹麾下强兵;沙通天、侯通海、梁子翁那几个,手底下也有当年伐宋的老卒为骨干。结果他们与郭宁所部一撞,莫说野战,就连据守都做不到。如鸡蛋碰石头也似,连个过程都没,一晃眼就碎了。 难道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的人马,就忽然能精锐些? 不可能的,那几个豪强人物,还不如高羊哥呢,敌不过的。 张汝辑此前讲得没错。这帮从北疆来的武人,真有些名堂。 至少,不该轻易得罪的。 徐汝贤还想说,自家在完颜撒剌身边,还有些额外的布置,必能如何如何。但这话更没必要,仔细想想,那郭宁手里有兵,还在中都城里杀了好些高官贵胄,才得来的节度使之位,他真的会在乎完颜撒剌? 就算他和完颜撒剌厮杀起来,徐汝贤等人在莱州的根基都被扫平了。他两人日后成败如何,与徐汝贤何干? 归根到底,那郭宁不讲规矩。 如果是个正经的朝廷节度使上任,总得安抚地方,总得考虑考虑朝廷的迁考,凡事以地方平靖为上,压榨草民是一回事,却没有上来就翻天覆地折腾豪强势家的道理。 何况,你就算要驱除豪强势家,是不是也该找个由头,拿朝廷法度说事?哪有上来就起兵讨伐的? 古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你郭某人这边,连个罪名都不安排,直接就用战场厮杀那套压上来了? 如我徐汝贤这样的地方大豪,乃至山东各地的豪强势家,不将朝廷法度看在眼里,是因为大家伙儿都觉得大金要完。大家伙儿响应杨元帅和刘二祖举旗造反,是迟早的事。 可我们现在还没造反呢!你就派了数千的人马,刀枪雪亮,排头便砍,人头滚滚? 你不怕我们造反? 娘的,这厮不讲规矩,也没有顾忌,大约是不怕的。 郭宁这等人,真如一头恶虎。当他要攫取猎物的时候,谁敢挡路,谁敢从他的口中夺食,就只是一个死。 可惜自家醒悟得晚了。 这下完了。 郭宁所部既然横扫了莱州,只消抓几个俘虏一问,夺取掖县的计划便无所遁形。当北疆的虎狼之师合围掖县的时候,己方又该怎么应对? 难道就靠着手边的两百多人,和郭宁拼死一战? 听起来倒是壮烈,但徐汝贤知道,死的一定不是郭宁。 这些人,妻子家人都在曲台城呢。如果让他们知道,曲台城出了事,他们压根就不会有斗志。 真完了。 徐汝贤只觉浑身疲惫,瘫在椅子上,一时不想动弹。 他在发动之前,有诸多推演,预备了细密的手段。但事实证明,所有那些谋划撞上了压倒性的军事优势和毫无顾忌的行动,便全无可施展处。 “总之…兄长,这次咱们确实是办得岔了!”张汝辑站定脚跟。 徐汝贤捂着脸不说话。 “杨元帅是信得过兄长的手段,所以才请你想办法驱逐郭宁。但是,兄长,你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莱州各地的豪杰,还给了郭宁将他们一举铲除的借口。到这时候,无论郭宁下一步会怎么做,整个莱州,都将脱离杨元帅的影响。” 说到这里,张汝辑叹气:“不仅如此,那郭宁是定海军节度使,有权节制登州和宁海州的!他在莱州站稳脚跟以后,杨元帅在登州和宁海州的布置又会如何?” 这话未免刺耳,徐汝贤抬起头:“怎么,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 张汝辑跺脚:“我以为,杨元帅是希望驱逐郭宁,却没打算为了驱逐郭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本来,郭宁能去益都最好,去不了益都,就在掖县驻扎又如何?杨元帅不是说,此人并非大金的纯臣么?我们也不是不能慢慢地试探他,慢慢地下些水磨功夫!偏是兄长…” 徐汝贤张了张嘴。 其实,坏事就坏在杨安儿的这句话上。 徐汝贤在莱州经营多年,缓急时能动员数以万计的人手,早就视自己为山东东路屈指可数的人物,至少也能与潍州李铁枪、兖州郝定等人并驾齐驱。 眼看着杨元帅的大计箭在弦上,如果郭宁控制了莱州,徐汝贤便凭空被压下去一头。无论这郭宁是否大金的纯臣,徐汝贤在莱、登、宁海三州一呼百应,仿佛裂土封王的局面怕是没了。 这叫他如何忍得? 站在杨安儿的角度,是希望以较小的代价,尽量驱除郭宁。但在徐汝贤的角度,却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驱除郭宁才行! 只可惜,办砸了。 厅堂上张汝辑还在叹气:“唉,兄长,你为何不听我劝!” 徐汝贤欲言又止,最后只哑声笑了两下:“罢了。贤弟,你快去准备车马,我们走吧…曲台城那里的娃儿、女人,都顾不得了。咱们抄小路,绕过高望山,贴着小沽河走,先去莒州落脚…” “那可不成!”张汝辑大声道。 “什么?” 饶是徐汝贤心事重重,也不禁失笑:“贤弟,昨日不是你提议说,尽快离开掖县的么?” 张汝辑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来到徐汝贤身边落座:“昨日我是这么想的,但晚上我又盘算了一遍,觉得这样做不对。离开掖县可以,但不能这么离开,还得有个妥当的办法才好。” 徐汝贤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希望。 他凑近了张汝辑,压低嗓音:“什么办法?” “杨元帅和那郭宁,在河北有过往来,并不是死对头。莱州的局面再怎么变化,这个节镇州落到郭宁手里,毕竟与落到朝廷手里不同。杨元帅大举发动的时候,这郭宁若能两不相帮,杨元帅便不算吃亏。” “这…杨元帅那头是这个道理,可是贤弟,咱们…” “既如此,咱们何必非得与郭宁对抗到底?咱们这就告诉郭宁,服气了,认输了,莱州内外,随他如何,只请他莫与杨元帅撕破脸面,不就成了?莱州境内的一切,人丁、田亩,咱们拱手奉上,任凭处置,那郭宁必然满意,还能把我们都杀了?” 说到这里,张汝辑沉声道:“兄长,我专门打听过,那郭宁固然凶恶,却不曾滥杀无辜。大家的日子,总还能过下去的!” 徐汝贤连连摇头:“贤弟,你这话,太荒唐!这么做,和跪地求饶有什么两样?已经闹这样了,怎么可能不撕破脸面?咱们断了他的粮,还纠合部众,要打下他的定海军节度使驻地呢!还是走吧,给我点时间慢慢琢磨,未必不能找到这郭宁的破绽,把莱州夺回来…” “兄长,那些事,都是你一力主张去做的啊。” “什么?” “杨安儿与那郭宁有旧,本来双方不至于如此敌对。是兄长你不能明辨强弱,兼且私心太重,非要闹出事来,结果引发了动兵厮杀。所以,我们既然服软,自然要交出引发两家冲突的罪魁祸首,以显示我们的诚意。” 这话可太过份了!徐汝贤有些吃惊地抬头:“贤弟,你这…” 话音未落,张汝辑一把拽住了徐汝贤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一按。 徐汝贤本人不以勇猛着称,而且养尊处优久了,竟挣不开张汝辑这个书生之手。 下个瞬间,张汝辑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对着徐汝贤的脖子刺了进去。 这一下刺得并不准,剑锋歪歪扭扭地透过了皮肉,又用了几次力,才扎穿气管和血管。 徐汝贤拼命地挣扎。他荷荷地嘶叫着,手脚乱动,接连推翻了身边的桌椅。 而张汝辑全不顾及,只是用力压着徐汝贤的脑袋,一直将他压到地面,然后把整个人的重量全都压在剑柄上,往里继续扎。 徐汝贤的惨叫声和桌椅翻倒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着,这动静,很不小了。但厅堂外头,谁也没有进来探看。 过了好一阵,才有个高大仆役进来,看到张汝辑的脸上尽是鲜血。 那是徐汝贤脖颈处喷出来的血,溅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面庞流淌,有的从颌角滴落,有的流进他的嘴里。张汝辑喘着粗气,咂了咂嘴。他露出白牙,就像杀死了同类的鬣狗那样,神色狰狞。 又过了很久,张汝辑的神情才稍稍舒缓。 他对那名仆役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曲台城丢了,若不决断,咱们的亲人家眷都要出事!” 那仆役只作了个揖。 张汝辑又道:“把我这边的人,都调动起来。徐汝贤的手下有不服的,全杀了!” 那仆役应声出外,过了会儿,宅院外头惨叫声连响。 张汝辑喘息了很久,只觉得身上,脸上的血慢慢凝固,腥气扑鼻。他有些嫌恶地推开徐汝贤的尸体,想要起身,脚踏在沾了血的湿滑地面,用不上力,打了好几个趔趄。 他找个了厅堂角落的椅子坐下,竭力平复呼吸。抓着短剑的手一直在抖,哪怕把短剑扔了,还在抖,只能藏到袖子里面。 辰时快过了,另一名仆役又回来禀报:“老爷,徐先生手下的护卫首领彭连虎,还有亲信三十余人,都死了。其他人都说,愿听老爷的命令。” 第一百七十三章 罪责(中) 莱州地方豪强势家的抵抗,比预想中更弱。 骆和尚等三路人马,最后也没能横扫莱州。他们出发的第一天尚有厮杀,次一日所到之处,传檄而定。 此前郭宁和移剌楚材推测,说莱州这里的局面,不至于动刀兵。结果确实没有,骆和尚等人的军事行动,以激烈程度来说,就只是武装游行罢了。 到第三日里,当徐汝贤死于掖县城里的消息被四处传扬,甚至还有些庄园、村寨自家暴动,将他们原有的首领杀了,转而遣人向骆和尚等部输诚。以至于骆和尚等人驻军不动,便能将他们的任务完成的七七八八。 海仓镇屯堡。 傔从进来,奉上军报。 郭宁略略翻过,又拿了徐瑨和阿鲁罕整理出的清单对照,看两眼,持笔涂抹几个名字,再看两眼,再涂抹几个名字。 从昨日开始,这份清单就被不断地涂抹,到现在已经黑黑的一片。剩下未被涂抹的,不超过四成。而这四成,已经都争先恐后地投降了。 骆和尚等人这么快速地完成了任务,郭宁自然是满意的,但他却也没什么愉快的情绪。 他搁下笔,对移剌楚材道:“纯化镇那边聚集的私盐贩子,大都望风而降。倒是荒滩里头屯垦的穷苦流民,有几个硬骨头。那几人收拢溃散部众,约莫三五百人逃往登州去了。骆和尚觉得,彼辈是好汉,所以没有追击。” 移剌楚材微微颔首。 过了一会儿,郭宁又道:“沽水两岸,有把鲁古必剌猛安占据的许多田地。在那一片的女真人,隶属于什母温山和吾改必剌两个谋克,大都豪富,占田有一家一口至三十顷的,而且过往挟势横恣,民怨极大。这几日里,地方上的汉儿多乘乱哄起而攻,这两三日内,屠戮甚多。” 这两个谋克的情况,阿鲁罕专门交待得清楚。能让他这个女真人都愤愤不已,可见这两个谋克行事过份到了什么程度。 不过,无论这两个谋克,还是其它一些,郭宁都没有专门派人去打,毕竟是在大金的治下,有些事不适合大规模的去做,鼓动下百姓就可以了,结果是一样的。 移剌楚材笔下不停,沉声道:“节帅,乱个两三天就差不多了。那两个谋克的勃极烈,现在还在海仓镇里奉承呢。日后咱们自然裁撤这些猛安谋克,重新分配田亩,眼下,地方上却不能一直乱着。” “有理。”郭宁扯过张纸,写了几句,盖上印,让傔从立即带给驻兵那一带的韩煊。 他将写着人名的清单卷起,放回原处,转而摊开另一摞文书,将傔从此次带来的单子叠放在上头。 “从青柳寨那里,也搜罗出大量的资财。有一些粮食,少量甲胄军械,大部分,和其他各家抄出的物资一般,都是金珠绸缎和各种珍玩。这些势家豪强骄纵奢侈如此,实在是我没想到的。” 郭宁拍了拍厚厚的文书,拿给移剌楚材去看:“我本以为,这一类的清单能有十份,结果,两三天里,收到了不下五十份,每一份都密密麻麻,几张纸记不下。” 移剌楚材翻了翻,叹了口气。 前日里,骆和尚等人是把缴获的金珠财货运回海仓镇的,只一天,就运来十几二十大车,丰厚无比,看着就让人心动神摇。后来因为缴获太多,所以才改为暂时封存,日后慢慢清理。 “这也难免…”他道:“彼辈总是自以为是反贼,其实,他们只是贼,他们所图的,不是大事,而唯有富贵。” 郭宁怔了怔,笑了起来:“果然如此,反贼和贼,是不一样的。” 徐汝贤这个名字,在莱州算是响当当的。他手下的许多人物,早前或者与宋人打过仗,或者造过反,曾经都是威猛强悍的角色。 他们藉着灾荒乱年而起,曾经闹出过声势,闯荡出场面,但他们的战斗并没有结果,就结束了。在莱州境内,贫苦人依然活不下去,依然受人欺压,而女真人也依然聚敛,依然压榨汉儿。 反倒是徐汝贤他们自己,闹腾了一阵子,从朝廷手里得了官位,从地方上攫取了利益,然后就满意了,懈怠了,堕落了。 于是“反贼”就成了“贼”。 此后这些年,他们一手挟裹着绝望的百姓,一手与朝廷胥吏勾勾搭搭,虽说一副随时造反的势头唬人,其实所想的,仅仅是从乱局中谋取更多的利益。 他们在地方上的威势,也仅仅是攫取利益的工具罢了。 但这种威势,其实虚弱异常。 郭宁真以强兵猛将一压,便发现他们的威猛强悍,都是摆出的样子,实际上,他们早就成了地方上的富家翁,或者寻常的土豪,成了当年他们起兵造反时,最痛恨的那种人。 可笑的是,郭宁知道,他自己乃是个大反贼。 而这些人投降得愈快,愈是积极地向郭宁输诚,只让郭宁愈发确定,这样的人,根本成不了事。 不仅他们自己成不了事,依靠他们的人,也成不了事。 “不知杨安儿麾下,如徐汝贤这样的人多不多…”郭宁慢慢地道:“我在莱州,却不需要这样的人。” “节帅的意思是?” “那个叫张汝辑的,杀了徐汝贤,以此来向我请功,无非是操弄断尾求生的把戏,赌我不会滥杀。那些豪强势家一看局面不对,纷纷俯首请降,也是在赌。” 郭宁起身站到帐门处,眺望外头往来忙碌的百姓,和初见规模的道路、营垒、戍台。 这些人,已经降了,再要杀,那肯定不行。 杀降这种事,在征服过程中做,可以用来展现威风强横,可以用来威胁敌人。但在征服告一段落以后做,却徒然对外示以残暴,只能恶化自家的名声,给日后增添麻烦。 郭宁的恶虎之名,已经够凶横的了。莱州是他的地盘,在自家地盘上,还是应该讲究些仁义名声,才好凝聚人心。 “而且,他们赌的,不止是我要建立名声,也在赌莱州的局势。蒙古大军须臾将至,而各地民变又恍如箭在弦上,他们相信,我这个节度使,一定会力求稳定。而只要稳定一阵子,这些人凭着地方根基,迟早又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那无非是个时间问题。” 说到这里,郭宁冷笑了几声。 未来的局势会如何,郭宁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也深知自己会面对多么艰难的局面。 但是,站在一个武人的立场,他相信只有最坚韧、最可靠的军队才能对抗强敌,而临时纠合起的弱兵声势再大,只会送死和添乱。 在他看来,愿意把每一滴血、每一份力气都用于杀敌的战士再少,也胜过那些摇旗呐喊、锦上添花,而关键时刻立即动摇之人。 郭宁下定了决心:“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用!而且,得有个办法,把他们控制起来,让他们脱离地方!” 移剌楚材立即道:“此易事尔。” “怎么做?” “他们所依靠的,无非自身在乡里的名望和手下的私兵、掌控的田亩。节帅不妨备厚禄,将他们俱都礼聘为通事,令他们常驻在节度使府,以备咨问;再将他们的私兵,全都抽调出来。编入镇防军,拆散重组,异地屯田。” “可以。”郭宁颔首:“晋卿你去安排。” 三言两语,便将张汝辑等人的未来决定了,移剌楚材又道: “既如此,是不是要把海仓镇这里的地方官吏,都放回去?地方上的施政,总要有人去做。” 郭宁摇头:“这些人也不能放回去。晋卿,地方上的事情,我忽然有个新的想法…” 第一百七十四章 罪责(下) 一个人在政治上的立场,很难背离他的出身。 比如移剌楚材,他是高门贵胄出身,世代显宦,自幼往来交游的,全都是官员子弟。所以,哪怕他对朝廷失望了,而决意另起炉灶,可是在他眼里,官员们比地方势家豪强还是靠谱些,郭宁既然处置了势家,他第一反应,便是要用那些官吏。 而郭宁不同。 自幼以来的戍边生涯,给他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见多了昏聩的官儿、贪婪的豪右,见多了这些人办砸过多少事,给前线的将士们拖过多少次后腿。 最终在天崩地裂般的失败中,这些人固然被蒙古人肆意屠戮,如杀鸡犬,可被他们坑害的将士们战死的数量,又岂止是千倍万倍呢? 这样的经历,就像是往身上刀砍斧凿,留下难以愈合的瘢痕。使他缺乏安全感,使他真正愿意相信的,始终都是身边共同经历过厮杀的伙伴,是能够一起上战场、交托彼此性命的将士们。 郭宁并不轻视官员和豪强势家的力量,也并没打算把他们斩尽杀绝。 他很清楚,一支军队再强,如果没有地方的支撑,那一定会失败。这就像是长枪长矛,看起来杀敌的,是锋利的枪尖,但如果没有枪杆用以发力,那就成了匕首,在沙场上派不得大用处。 问题是,地方上的支撑,不能通过,至少,不能完全通过官员和豪强势家来实现。这无关于他们是女真人还是汉儿,是因为无论官员还是豪强势家,都已经习惯了攫取利益,而他们攫取利益的过程并不依赖郭宁。 所以他们天然就容易动摇,至少,站在郭宁的角度,觉得他们容易动摇。 官员们前一天还没动静,后一天就奔到海仓镇来奉承;张汝辑前一天还是徐汝贤的好兄弟,后一天就用木匣子装了徐汝贤的脑袋来投降…这样的操作,也确实算不得铁骨铮铮。 官员不可用,豪强势家不可用,那么,可用的是谁? 就在这时候,郭宁忽然冒出了一个新想法。 但这个想法,好像太过粗略了,他脑海里灵光闪现,却不知该怎么用言语表达清楚。 他捋着胡髭,迟疑了一会儿。 待要言语,外头又有傔从奔入:“节帅,有使者求见。” “哪里来的使者?” “据他说,乃是山东东路统军使,益都兵马都总管完颜撒剌的部下。” 又来? 却不知这次来,又带来完颜撒剌的什么新想法? 老实说,郭宁没把完颜撒剌放在眼里。此前他在海仓镇徒然兵一千,粮食见底,犹自杀了奥屯忠孝以示威。此刻聚兵数千,又眼看着将要平定整个莱州,完颜撒剌再遣人来,无论他有什么想法,郭宁都有应对的办法。 正想着,移剌楚材问:“来了多少人马?” 傔从禀道:“使者一人,从者十余骑。像是有急事,长途疾驰而来,马匹和人都疲累异常。” 嗯?这么少?有些古怪,难道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郭宁哈哈笑了两声,看了看移剌楚材,转回落座:“有请!” 须臾间,外界脚步声响,使者风尘仆仆,匆匆入来。 看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眼睛里也满是血丝。约莫是在辕门口见着了奥屯忠孝的脑袋,但却忍住了不快,行礼如仪。 通报姓名才知,此人不是朝廷的高官,而是完颜撒剌的亲信私人,曾当过近侍十人长,现为参议的完颜粘古。 郭宁一手支着案几,盯着完颜粘古,似笑非笑:“参议此来,有何见教。” 完颜粘古应声道:“此前山东东路按察使奥屯忠孝自告奋勇,出面巡视莱州,结果离了益都不久便不知所踪。此事非同小可,我家统军使令我前来查问。” “哦?按察使失踪了?竟有此事?”郭宁作吃惊模样:“我竟全然不知!莫非是盗贼猖獗,害了奥屯老大人?” 完颜粘古的整张脸都发白,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郭节度,是哪里的盗贼猖獗,你敢说你不知?” “确实不知。” 完颜粘古咬牙问道:“然则,那辕门处挂的首级,难道是假的吗?郭节度,你当我是瞎的,还是当完颜统军使是傻的?” “辕门处的首级?” 郭宁满脸茫然,转而去问移剌楚材:“辕门处,何时挂了首级?” 移剌楚材起身行礼,恭谨禀报:“节帅,你忘了。前几日里,咱们抓捕了一批本地的盗匪,杀了头,挂在了辕门外示威。却不曾想,盗匪里竟有粘古参议的熟人,以至于粘古参议看得心情激荡,胡言乱语。” 这么轻易就反咬一口了吗? 完颜粘古一口气憋着,只觉得胸口生疼,额头的血管也乱跳。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听郭宁冷笑道: “正是这个道理。参议,你小心些,若再胡言乱语,完颜统军使就得另派使者。而新的使者,在辕门处看到的熟人就会多一个了。” 完颜粘古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垂首半晌,沉声道:“那么,奥屯按察使就是在去往莱州的路上,被盗贼杀了。这盗贼是哪一位,劳烦郭节度抓捕,咱们总得给朝廷一个交待。” “那是自然,已经抓了,还砍了脑袋。”郭宁正色道:“好教参议得知,杀死按察使的,便是莱州这里勾结杨安儿的巨寇徐汝贤。我这里,几日来都忙于清剿,已经初见成效。待到诸事底定,自然会向朝廷上表说知。” 刚才还不知道呢,现在真凶都被定下了,还砍了脑袋。 想起奥屯忠孝自告奋勇从益都出发,去威慑郭宁的场景,完颜粘古只觉得不值。 而郭宁还在问:“这个结果,参议,你满意么?可有什么疑问?” 若有疑问,就把脑袋挂在辕门的杆子上么?完颜粘古苦笑两声,从袖子里取出文书: “原来是反贼杨安儿的同伙…郭节度既这么说了,那还能有什么疑问?不瞒郭节度,我家统军使这里,也刚杀了几个人。” 郭宁脸色不变,按着桌面的手掌却稍稍一紧:“什么人?” “据说,便是这个徐汝贤的同伙。这徐汝贤此前在统军使和郭节度两边煽动,想要激起两家冲突。所幸我家统军使明察秋毫,已经将他们都杀了。另外,郭节度派在益都的使者杨诚之,一切都好。随时可以回返莱州。” “原来如此。”郭宁往后一仰:“这样说来,这徐汝贤真是罪大恶极。” “是,我家统军使也觉得,此人罪责深重,定须严惩。” “好,好。”郭宁转向移剌楚材:“统军使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还请晋卿协同着,把整件事情前后都办妥当。” 移剌楚材点了点头,转而问道:“粘古参议,完颜统军使遣你来,究竟有什么事?你不妨直说吧,这中军帐里,没有外人。如此时局,咱们两家也不必反复纠缠于一个死人。” 完颜粘古叹了口气。 随着这口气,他整个人都明显地虚脱下来,适才竭力撑起的气势全都没了。 他掏了掏袖子,又拿出一份文书。 这文书被反复折叠过,有些损坏了,外侧有些黑红色的痕迹。郭宁看得清楚,那是血迹。 “这是何物?” “前线最新军报。” “前线?哪里的前线?” “济南府。” 完颜粘古把军报递给迎上来的倪一:“郭节度,你看一看吧。昨日申时,济南府遭蒙古军攻陷了。” (扼元 第一百七十五章 济南(上) 大体而言,山东东西两路的地理中心,乃是泰山、鲁山、沂山、蒙山等群山构建的鲁中南山地。而山东的经济中心地带,则是围绕着鲁中南山地的半环状平原区域。在这个区域中,分布着密集的城池阡陌,并有盐、丝、瓷器、药材等诸多产出。 在蒙古军突入河北以后,位于这个半环状区域西北面的诸多军州,近来成了抵御蒙古军的前线。这条前线依托济州的黄河岔流,经梁山泊到北清河至海,以沿途的东平府、济南府、益都府三地,作为军事上的关键节点。 这三个节点里,东平府和益都府,分别是山东东西两路的重兵囤聚之地,而济南府居于东平、益都之间,至两地皆三百里,本身又南阻泰山,堪称肘腋重地。 考虑到山东路平原地带围绕鲁中南山地的局面,济南府又正处在这个半环形平原的中心位置,是两路的枢纽所在。 同时,济南府也是山东东西两路诸多州府中,人口最密集,经济最发达的。按照泰和年间的数字,济南的户数多达三十万,是东平和益都的三倍,而占据整个山东的六分之一。其军事上的潜力、其战略上的支撑作用,在山东两路都堪称首屈一指。 所以,郭宁对完颜撒剌的军事安排,本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大金国当前的大敌是蒙古军,而非杨安儿等山野反贼。以精锐部队控扼东平、济南、益都三地,确实也是抵抗蒙古军、维系山东两路的妥当办法。 蒙古军突入河北以来,虽然纵横数十军州,但数月来轻易打破的,多半都是河北两路较荒疏的城池。 郭宁自己就是老卒,很清楚河北那些号称缘边重地的城池是什么样子。在连续数年征发抽调以后,那些城池里的壮丁数量严重不足,早成了空城。既然溃兵首领都可以架空刺史,实际掌握权力,蒙古军摧枯拉朽,更不必提。 而漕河沿线的景、沧等州,其运输中转的功能远远超过防御功能,也没法成为蒙古军的阻碍。 到郭宁率部南下莱州之时,蒙古军进一步扩张其控制区域,但是,如真定、大名、益都、东平、济南这些真正经过许多年经营,堪称金城汤池的重镇,纵然也遭蒙古军轻骑的袭扰,却始终是安全的。 蒙古军毕竟擅迂回、奇袭、野战,而不擅攻城。 他们在两河往来扫荡,尽情杀戮人民,掳掠金帛、子女、羊畜、牛马,焚毁屋庐村社的举措,某种程度上说,正是为了逼迫金军主力离开重镇的掩护,展开野战。而野战胜利之后,蒙古人才得以乘势席卷攻城。 成功过几次以后,各地的金军统帅畏敌如虎,再不敢出。于是蒙古军最近一个月里,反倒没什么特别的战绩,除了两河军州沦陷殆尽以外,金军和蒙古军的战线几乎可说是稳定的。 可是,济南府怎么就丢了? 完颜撒剌统辖山东两路兵马,手里的统军司镇防诸军,至少有四万以上的兵力,如果他在蒙古军入寇以后的数月里全力增兵,囊括各地兵马总管府的射粮军、牢城军和巡检司土兵,扩充到八万也非难事。 以这样规模的兵力,完颜撒剌才有胆量威胁郭宁,才有底气视杨安儿、刘二祖所部如无物。 但这样规模的兵力,又驻扎在赫赫有名的坚城,大城,怎么就能把济南府丢了? 东平、济南、益都这三处节点防线,最大的问题就是,因为平原地带呈半环状,三处节点有横向的联络而无纵深。 也就是说,三处节点中任何一处被切断,则山东两路即被切断,横向的防御一旦被突破,全境处处皆遭威胁。 而三处节点里,居中而为整个山东两路交通枢纽的济南,又是最重要的一处。济南一丢,山东两路,济南府以外的二府、三节镇在、四防御、十二刺郡、上百县,大半都将面临蒙古军的兵锋了! 这些朝廷的大将,有一个算一个,能不能稍微靠谱点! 郭宁压住心头的怒气,展开军报。 他自从在河北塘泊间与拖雷交过手,随即就把全部精力投到了中都,投到了从大金朝廷中攫取利益。这会儿诸事大致底定,兜转回来再看大金与蒙古的厮杀过程,只觉得触目惊心。 原来成吉思汗兵分三路南下以后,本部主力势如破竹,连破遂、保、蠡三州。 随即元帅右监军蒲察阿里率军抵抗,可他尽管久经沙场,却绝非成吉思汗的对手,只一战,其麾下精锐就被击溃。 成吉思汗驱使溃兵为先导,遂入河间府。 此时朝廷下诏各地兵马勤王,于是各路重镇兵马纷纷水陆并进,自大名过景州,去往中都。而成吉思汗所部则以河间府为驻地,吃着恩、景、献、沧等州的大量漕运河仓的积蓄,往复包抄迂回于御河两岸。 这种高速机动,大进大退的战术,用于日趋呆板迟钝的金军,简直犹如碾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蒙古军连续击溃朝廷兵马六路,几乎使得中都成为孤城。 而这,便使当时负责军事的左丞完颜纲深感压力,于是急于催促驻军中都的胡沙虎出外迎敌,结果闹出了一场大政变。 在中都政变的同时,蒙古军主力扫过雄、霸、莫、安等州,彻底摧毁了河北北部的金国军事存在。郭宁的老相识徒单航便死于此时。 而当中都政变结束,新的皇帝全力整合中都军政,意图对抗蒙古,成吉思汗却弃中都于不顾,再度南下。 此时天气秋凉,蒙古军的凶威更甚,旋破深、冀、恩、磁等州,围攻大名府,大名路宣抚使徒单铭竭力守御城池,于是蒙古军以一部围城,主力继续南下,攻取开、滑、浚、卫等州,一方面威胁相州,一方面威胁南京开封府。 相州是彰德军节度使驻地,当今的大金皇帝孤身入中都继承皇位,除了长子守忠本就在中都以外,家人全都在相州…这地方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而南京开封府这里,更是大金南部国土的中心,国朝赋税半数都仰赖南京路,这地方真是国运所系,也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故而半壁天下震动,朝廷诏书连连,包括京兆府路、山东西路等地,全都起兵救援。 完颜撒剌之所以逼迫郭宁去往益都,便是因为他摆在济州、东平等地的人马皆动,原本东平、济南、益都的稳固防线有所疏漏,需要及时填补。 但他的意图已经晚了。 蒙古军在南下过程中,不断地纠合地方上投降之人,对金国地形险要、兵马调动的认知越来越清楚,他们长途奔袭的战法,也越来越莫测。 在各路金军的注意力集中在黄河险要之时,成吉思汗只用两日,就率军折返大名,转而直趋东南。 三万蒙古军兵分六路,只一夜就渡过了北清河。 济南守军兵力不少,但连日来只听说数百里外的开、滑等州和黄河沿线厮杀,难免懈怠。 而在六路蒙古军之前的,又是口口声声自称博州、恩州败兵的诸多降军。他们轻而易举就赚了城门,蒙古军主力旋即到来,突入城中大肆纵火、杀戮。 前后两日。 大城失陷,数万兵马倾覆,数十万军民百姓身死族灭,无数的粮秣、资财、军械都成了蒙古人的战利品。而遮护在山东两路最前方的防线,这就被突破了。 所以完颜撒剌再派使节,干脆利落地认了栽,捏着鼻子认了杀死奥屯忠孝的凶手,皆因济南一丢,大半个山东门户皆开。 眼下的局面,已经不再是完颜撒剌坐镇山东,只剩下益都的山东统军使,和方才控制莱州的定海军节度使,这会儿俱都面临强敌,怕是该抱团取暖了。 可就算抱团,能取得到暖么? 蒙古军以济南为基地,到莱州也就五百五十余里,这不是个安全的距离! 何况,统领大军拿下济南的,不是寻常的蒙古军将,而是成吉思汗本人! 见郭宁把军报看完,完颜粘古小心翼翼地又拿出了一份文书。 这一份,才是完颜撒剌的亲笔,其内容,也果然客客气气,只道局势险恶,两地非得守望相助才行。 郭宁将两份文书都交给了移剌楚材,微笑着请完颜粘古放心。大家都是大金的忠臣,这时候,自然是要彼此支撑的。 翻来覆去说了好一通,又令移剌楚材持笔写了回信,亲自用了印,完颜粘古这才深深躬身,行礼而去。 听得他的脚步走远,郭宁的笑容消失不见,脸色变得铁青。 他挺身直立,握紧了腰间刀柄。过了会儿,他沉声道:“急传掖县方向,召靖安民、仇会洛、郝端回来军议。” “是!” “急传纯化镇、胶水县、莱阳县方向,召骆和尚、韩煊、马豹回来军议。” “是!” “中军擂鼓,召汪世显、李霆等诸将军议!” “是!” (扼元 第一百七十六章 济南(中) 靖安民是节度副使,而且军政两途的经验都很丰富。 郭宁本人身在海仓镇不动,接收各地人丁、资财的任务,都由靖安民在掖县统筹。因为郭宁既不用本地官吏,也不用豪强势家中投靠之人,靖安民不得不从各部抽调了几十个勉强识字的小军官撑场面。 这些小军官过去在军队里,至多做些清点钱粮的杂务,大抵入不了移剌楚材的法眼,所以不属于移剌楚材下属、通判节度使事的吏员体系。但他们在靖安民手底下,个个都能担当大任的。 只不过,因为大都不擅长书法的缘故,这些小军官提交的文书很多都用炭笔写在木板上,靖安民还得在手边安排几个机灵的,猜测这些笔迹是什么意思。 这么过了几天,直到靖安民迈步进入海仓镇屯堡的中军帐。他心事重重,不停盘算着己方的兵力和蒙古军可能的动向,眼前却还晃晃悠悠,好像那些鬼画符仍在盘旋。 然后他便看到众将屏息凝神,等着移剌楚材和郭宁讨论。 这两人大概已经商议了许久,移剌楚材面前的几张字纸墨汁淋漓,写了许多,时不时还往一副地图上添加标注。 倒是边上徐瑨还有些发怔:“节帅,自古以来,哪有这样治理地方的?便是女真人的猛安谋克,也不过…” “怎么就谈到治理地方了?”靖安民有些迷糊,他低声问早一步到营帐里的郝端:“不是说,要迎战蒙古军么?” 郝端凝神倾听,一时竟不回答。 只听郭宁平静地道:“既然女真人的猛安谋克如此,汉儿没什么不能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莱州的百姓与定海军的将士捏合为一体,越快越好,捏合得越牢固越好!” “…节帅说的是。” “那就这么定了!晋卿把条陈再整理下,立即执行!” “执行什么?”靖安民换了个方向,杵了杵马豹的腰眼。 马豹满脸憧憬,几乎要淌出口水:“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这可威风!” 原来泰和初年时局尚稳的时候,莱州五县的户数合计八万六千,在籍男女五十万。到如今,莱州人丁离散,田亩荒芜,而郭宁直接掌控的户口,便只及当时的两成不到。 这几日里,节度使府全力统计己方的收获。粗略匡算下,陆续招募及从各处豪强势家、猛安谋克手里收回的百姓人丁,合计一万两千户,六万七千余人。 而与之对应的,随同郭宁抵达莱州的定海军将士,约莫五千五百人,因为不少将士从北疆逃亡,乃是光杆,所以随军的将士家眷数量更少,不到四千。 郭宁因此决定,趁着蒙古军威胁将近,来个大刀阔斧的操作。 他要把定海军将士和莱州百姓统编入一处,重设保伍。 大金国旧日的保伍法,讲究的是有匿奸细、盗贼者连坐,从而五家为邻、五邻为保,以相检察。 而郭宁重设的保伍,规格有所不同。 每一名定海军将士,自然具有邻长的身份,管理并庇荫本邻的五家百姓。而两邻合为一保,到了战时,保长即为正军,而邻长则为贴军。 保长、邻长之上,不设里正,主首之类,直接就按照军中的职位往上排布,队正领兵二十,同时也管理一百户的百姓,到都将领兵百人,则管理五百户的百姓;再往上,到指挥使、节度使,全都兼管军事和民政。 莱州中部、东部的区域,暂且不急着管控。只西面沿海地带,从海仓镇到掖县城,再到西由镇、三山港和招远县,节度使府将原本抛荒的田地全部控制起来,设为军屯,每户百姓,统一授田百亩。 军户也同样授田,而且除了田地产出,更可获得本伍庇荫百姓产出的一成,作为筹备武器、军服之资。除了这一成以外,百姓另外只要向节度使府缴两成粮,若有其它的军需和赋役,则两成粮也可以免除。 比如眼下,军民们选定了田地,却还不能去伺弄。 所有百姓都得收缩回沿海的屯堡、城池,修缮打造防御设施、加固加高城墙、挖掘护城沟壕,并组织生产各种军械,参与简单的军事训练。 相应的,移剌楚材这里,会立即编制勋功计算的簿册。在此过程中有功的军户,可以获得更多的田亩,可以提拔到更高的职务。而普通民户若有意愿,也可以转为军户,摇身一变为庇荫他人之人。 至于莱州境内那些投靠郭宁的豪强势家,他们控制的人丁百姓,和本地在籍的编户齐民们一般,暂时顾不得了,在纸面上,他们都由通判节度使事移剌楚材统管,其正杂诸税和赋、役等,一如旧例。真到了战时,便各自碰运气去吧。 马豹把这一套安排说了。 他是个粗猛武人,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颠来倒去。靖安民不禁奇怪:“本来节度使就兼管军民,不是应该编制民户户籍,让他们上交赋税,才是常理么?” 上首处郭宁听见了,摇头道:“编户齐民,确是常理。但是,安民兄,眼下我只问你,蒙古军大军就在济南,若彼等挥军压境,莱州地方的百姓们,有多少认可我们的?有多少会誓死跟随我们,与蒙古军厮杀的?” “这…毕竟我们来了没几天,百姓们怕是不能指望。蒙古军来,他们立即就会逃散吧。” “若没有百姓的支持,我们在莱州便是无根之木,迟早是个死。大敌当前,我们先得把根基扎牢。与蒙古军相比,我们的兵力远远不如,威势远远不如,但只要根基扎稳,我们就成了砸不碎的铜豌豆。” “怎样能成砸不碎的铜豌豆呢?” 移剌楚材道:“便以此保伍制度。一来,军政一体,令行禁止;无论军民,但有异动,立即处置。二来,将士们有了田地,对未来便有期盼,有了地方上的身份,对地方便有认同。三来…” 移剌楚材环顾众人,郑重地道:“百姓与军队合为一体,到了关键时刻,军民皆能杀敌!” 这个保伍法,便是郭宁此前灵光一现,想到的主意。 郭宁没读过许多书,但打过许多年的仗。他想过无数次,怎样才能打败强敌,用什么样的组织,才能把战争的潜力施放出来。 当日莱州既定,他想到的,是效仿当年女真人强盛时的猛安谋克,将莱州的力量尽快整合起来。而蒙古军攻占济南以后,移剌楚材与他讨论了一晚,又往里头增添了诸多管理细节。 最终形成的这套办法,其实更像是早年西魏、北周,乃至唐时府兵制的一套,而掐头去尾,仿佛把猛安谋克制度,挪到定海军将士和莱州的依附百姓身上。 这种体系一旦运转起来,仿佛威力无穷,其实关键处,就是把动员力下达到最基层,把人、财、物都压榨到极致。制度一旦落地,事实上也把武人的地位大大提高,使从军杀敌成为普通百姓提高社会地位的直接手段。 蒙古人在草原上搞的那套百户、千户的体系,也是这样,只要整个体系里的人还没死光,就有源源不断的兵员。 那么,同样都把动员力下达到基层,蒙古人能做到,汉儿怎么会做不到?同样都把动员力下达到基层以后,是蒙古人的数量多些,还是汉儿的人多些?是蒙古草原上的战争潜力深厚些,还是汉地的战争潜力深厚些? 郭宁很想见识见识,所以,眼前就从莱州开始。 甚至不用整个莱州,就从莱州境内,他这个定海军节度使能直接控制的人丁百姓开始。 如果莱州地方上,官吏尚在,豪强势家的影响力尚在,郭宁如果要这么做,难免会激起不少反对,引发种种非议。 但这时候,官吏们都被郭宁拘在海仓镇好吃好喝;那些豪强势家死了大半,剩下的还在盼着郭宁答应的高官厚禄…谁来阻止? 何况蒙古人已经拿下了济南!想清楚,济南城就在五百里开外!天晓得那些杀星下一步会往何处去?天晓得他们会不会杀向莱州? 此时还不全力整顿,以备迎敌,什么时候整顿?什么?你敢反对?你是蒙古人的奸细吧?你是金奸!拖出去砍了! “规矩定了,就立刻去做。本来收拢的百姓,就分散在各部将士的管控下,我给你们五天时间,把规矩讲清楚,把土地分下去。五天之后,我要看到八万军民一体,随时能够迎战蒙古军!” “将士们分头和百姓沟通,总要费些嘴皮子功夫。五天是不是短了些?” 郭宁冷笑:“不短了。你们猜猜,蒙古人会在济南休息几天,而完颜撒剌在益都,又能坚持几天呢?” “是是,那就五天!” 第一百七十七章 济南(下) 前宋初年,济南名为齐州。后因宋英宗曾任齐州防御使,此地才升为济南府。此时的济南府,已有畿左名邦之称,素号富饶。 后来大金立齐国以治中原,以济南刘豫为大齐皇帝。刘豫为广开财源、培植势力,在济南开凿小清河,贯通山东盐场到中原的运输。由此,济南成为重要的盐运中心,在此后数十年,更逐渐成为经济中心。 世宗皇帝在即位前,曾任济南尹多年,故而济南府虽为散府,府尹的政治地位却高。大定年间定通检之制,十年一推天下物力,常以济南尹领衔推排。后来朝廷设山东东西路提刑司,驻地就在济南。于是济南又一步步获得了山东东西两路政治枢纽的地位。 这座极其重要的城市,此时已然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倒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几乎让人没法下脚。汩汩的血水,顺着惨白而狰狞的肢体间隙慢慢流淌。血水渗进土壤,染红了地面;顺着精致的石板路汇入沿途的泉水,染红了城北的大明湖。 大明湖北侧,靠近城墙的方向,有一群汉子仍在抵抗。他们是守军溃散后的一部,原本躲在湖畔林地里,方才被四出搜检的降军发现。 两边的衣甲和武器是一样的,于是乱杀一阵。溃军们鼓起余勇,勉强冲过了降军,试图从北面水门逃亡。然而蒙古骑兵很快就赶到了,两三次冲锋和箭矢射击,便将他们全都迫进了湖水里。 蒙古人哈哈大笑着,看着他们在水里挣扎扑腾。偶尔有人攀到岸边,蒙古骑兵就纵马过去踩踏,挥刀劈砍,让他们一个个露出痛苦而绝望的表情,最后一个个地失血过多或者力竭,躯体在水里浮沉不动。 济南城的北部是湖泊,绝大多数居民都汇集在南部。 所以纵情大掠的蒙古人也多集中在南部。与金国的战争延续数年之后,蒙古军对如何搜检一座城池,很有经验了。攻城的战斗结束了,但对整座城池的掠夺和摧毁,才刚开始。 他们按照不同的千户,将整个城池划分成不同的区域,将区域里的人口完全驱逐。在驱逐人口的时候,蒙古人同时也进入每一处住宅,劫掠财货。 济南是通衢大邑,商旅汇集之所,富裕人家比比皆是。于是蒙古骑士尽情地拷掠,动辄至人惨死。而蒙古人则身披绫罗绸缎,携带金银,还有些人对钱财的兴趣不那么浓厚,转而在马背上按住赤身哭喊的妇人,甚至自己也裸着身体,醉醺醺挥着带血的弯刀,赶往下一家。 在驱逐过程中幸免于难的百姓,并未获得安全。 他们以数百人、上千人的规模,被押在寺庙或广场,然后被勒令交出随身的包裹、细软。 蒙古人知道,这些随身携带的,才是最珍贵最有价值的东西。他们将包裹抖开,仔细检查,将金银珠宝等大捧大捧地倾倒进皮囊里。这些皮囊,才是专属于百户、千户和贵人们的收获。当然,会有人不舍得,甚至反抗,反抗的人立即就会被刀枪刺击,哀嚎着死去。 一切财货物资都被剥夺以后,对于人的处置才刚开始。 所有人将会面临甄别。蒙古人需要健壮的孩童,需要美貌的妇人,也需要少量青壮年男子。为了检查清楚,每个人都被迫脱掉衣服,忍受蒙古人的触摸捏弄;忍受他们兴之所至,忽然把人推倒在地,然后发泄一下。 很快,符合要求的人被挑出来,站到广场一侧。 当人们被分开的时候,哀求的声音,惊叫的声音,啼哭的声音和咒骂声同时响起。一批步行的蒙古人握着刀盾,限制住蠢蠢欲动的人们。与此同时,骑马持刀的蒙古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将其它的,那些挑剩下的人杀死。 他们有时候用战马冲撞和践踏,有时候用弯刀挥砍,有时候把人逼迫到墙角,然后撞翻夯土的墙头,把人压死,有时候则炫耀地挥动着马鞭,把人拉扯出来,在奔驰的马匹后拖拽而死。 在他们杀人的时候,被挑出来的人们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有个赤身裸体,浑身脏污的女人从队列里猛冲了出来,大喊着奔向那群被杀死的人。或许她早已经绝望了,她不想活了,只想和自己的丈夫或者孩子死在一起。 但一支箭矢立即飞来,使她抽搐着,倒在半路上。 更多的箭矢飞来,长而锋利的箭簇穿透了她的躯体,把她钉在地面。 她还在竭力往前爬,每向前一些,身上的伤口就撕裂一些,身下的血泊就扩大一些。而屠杀就在她的面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撕心裂肺地哀号着,瞳孔慢慢地扩大,不动了。 拖雷站在夯土的城墙上头,平静地看着这场景。距离他稍远处,有些地方的蒙古千户已经完成了任务,开始放火。浓烈的黑烟随风翻卷,使得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间变得阴沉异常。 城墙远处,有一些新投降的汉军士兵同样看着这场景,脸色慢慢地变得惨白。有人忍不住跪下呕吐,有人上去劝说,也有人注意到拖雷的视线,立即伏倒,把额头重重捶在地面。 拖雷懒得理会他们。 这些人,都已经依附于蒙古,但永远都不会成为蒙古人。他们太软弱了。 拖雷虽然年轻,却已经是坚定的战士。他亲眼见到的,草原上不同部族间的屠杀和灭绝,只有比眼前这场景更加惨烈。 草原部族除了牲畜和马,并没有什么可掠夺的资产。一个部族今天溃散了,明天重新聚合,就和失败前没什么两样。 所以,成吉思汗告诉所有人,每一次胜利以后,都必须毫不犹豫地屠杀敌对部族的所有成年男子,彻底消除敌对部族。只有做到了这一点,胜利才是完全的胜利。 否则,就会象塔塔尔人杀死拖雷的祖父也速该那样,看似一时得益,最终却造就了战无不胜的成吉思汗,造就了草原上最可怕的征服者,也造就了自身的灭亡。 成吉思汗在击败泰赤乌部的时候这样做,在击败古儿汗札木合的时候这样做,在面对王罕、太阳汗的时候这样做。 所以草原上才出现了强盛的大蒙古国,才有了成吉思汗令所有人俯首帖耳的,不可动摇的权威。 现在,蒙古军攻入金国的土地,依然这样做。 不过,金国的人口太过密集,城池也太多了。再理所当然的事,整整三个月干下来,难免叫人有些烦躁。而原本精干的蒙古军队列里,已经充斥着越来越多的,抢掠来的物资和奴隶。 掠夺是必须的,这不能停。拖雷自己,便为自己新添了十几名美丽的女人。为了征服这些女人,拖雷已经连着几个晚上没有睡好。他明明还很年轻,却也疲惫了。 所以他难免会想到,或许,该到止步的时候了? 早前攻打党项的时候,还没杀那么多人,党项的政权就已经屈服。党项人的皇帝交出的女人和财宝,甚至比蒙古人抢掠到的更多。 但金国却不一样。 蒙古军的主力往复厮杀了无数次,取得了那么多的战果,听说兄长术赤等人的军队,已经往来跋涉了超过三千里,也取得了辉煌的战果,焚毁了无数的城池,但金国还是金国。 就好像一个庞然巨人,虽然身上有可怕的伤口,流淌着鲜血,可这个巨人太大了,并不在乎。 金国的子民像是无穷无尽那样,杀完了一批,还有一批,屠尽了一个城池,还有新的城池。 拖雷已经知道,金国的百姓并不仅仅是女真人,还有契丹人、渤海人和汉人。而汉人的数量,多得数不尽!如果一直杀不完,就徒然造成仇恨,而那么多的人都充满仇恨,接着会怎样? 这样的情形,在草原上是没有的。这是杀进金国以后遇见的新问题。 拖雷很聪明,所以他对此很有些担心。 他记得,此前在河北塘泊间遭逢的那支军队,就是一支汉人的军队。汉人里面,像这样的军队多不多?一支两支不是问题,如果有三支五支,就有点麻烦,如果更多的话… 可惜塘泊间遭遇的那支军队,后来再也没有碰上。如果碰上的话,拖雷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将之消灭。 他这么想着,稍稍把注意力转向身边的近侍。 那近侍正在抑扬顿挫地唱着,用蒙古语编成歌词,把最近几天里,济南府周边的动向告诉拖雷。 这时候,近侍唱道:“泰安州的和速嘉安礼,像野狼被刀斧贯穿了胸口,死了。济州的李演,像黄羊被折断了双腿,死了。愚蠢而胆怯的完颜撒剌,像只兔子躲进了他的洞里。在完颜撒剌的东面,看不到边际的水,汇成了巨大的蓝色海子。沿着海子向南,女真人没有力量了,所有的军队都像是泥鳅缩在海边,带领他们的,是个叫郭宁的汉儿。” “嗯?”拖雷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第一百七十八章 保伍(上) 蒙古军深入金国的领土已经三个月了,他们的军队规模扩大的厉害。 增加的人数,主要是草原上急需的各种工匠,还有健壮女人和孩子,也有许多新依附的,整建制的军队。比如蔚州杨万所部、飞狐赵瑨所部,霸州的石抹勃迭尔所部,济州的贾塔剌浑所部等等。 有了这些人的帮助,蒙古军对金军动向的掌握越来越清楚,比如完颜撒剌所盘踞的益都以南,莱州郭宁所部,就确确实实如拖雷的近侍所唱的那样,泥鳅般地缩在海边。 定海军节度使所控制的数万人丁,这会儿全都忙着,心思甚至不在蒙古人的身上。 自从郭宁下令,五日内落实保伍法,分配田地,实现军民一体以后,从海仓镇到西由镇三山港,靠近海边的十余座屯堡里,数以万计的军民都沸腾了。 对军民百姓们来说,蒙古人再凶恶,毕竟还在数百里开外,那种传说中噩梦般的事情,未必会发生在莱州呢。当前的关键是什么? 是节度使所说的保伍法,是和保伍法配套的分田分地! 这些年来,山东的百姓遭到多少次的摧残,多少层的盘剥?良田抛荒千里有过,人相食有过,失去田地的百姓无以为生,又不堪为奴为婢,以上千人上万人规模逃亡也有过。 为什么会如此,百姓们想不到许多,也看不了那么远,他们只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地。千百年来,汉儿都以农耕为生,失去了地,就失去了一切,就没了活路! 现在,节度使说,要给所有人分地,而且,分的是不会被转卖剥夺的地,还会设立保伍,由军队里的将爷们担任保长,伍长,保证这些地一定扎扎实实地落到手里! 节度使说了,整桩事,只给五天时间! 这五天,就是关乎性命,关乎未来的五天! 五天里,难免出了些乱子。有些格外激烈的,以至于郭宁要出动本部护卫去弹压。但大多数时候,两方都有意愿,彼此并不为难。 百姓们很热烈地讨论,也壮着胆子去询问士卒们,打探郭节度麾下那位指挥使和善些,那位都将比较好说话,那一支兵马的驻地,会离海边的盐碱地远些。 士卒们也发动了一切聪明才智,甚至有人专门整理出了小册子,总结挑选本伍百姓的隐秘诀窍。 比如,家里没得壮年男子的,便是消耗粮食的无底洞,就算分配了田地也无力打理,说不定还要伍长去贴补。 家里只有壮年男子而无男女老少的,恐怕不是寻常百姓,不好管理。 家里壮年男子极多的,更麻烦,那种大族多半会在本伍反客为主,最好禀报上司,勒令他们分开户籍,各自安置。 种种事项不一而足,一开始约莫十条,才过了两三日,就被有心的将士们扩张到了五十多条。 对于绝大多数不识字也没文化的士卒来说,这么多的注意事项,本身就成了个让人头痛的问题。 比如赵决麾下的得力都将,名叫萧摩勒的,这会儿就念念有词地记着这些诀窍,慢慢走在临时安置百姓的营地里,左顾右盼。 萧摩勒今年三十岁,是个自幼从军的边地老卒。 他身体很壮实,双腿有明显的罗圈,走路的步伐很沉重,随着步伐,粗黑的发辫和垂挂在腰间的武器晃动着。 萧摩勒的祖上,是因撒八之乱被朝廷强行迁到上京的契丹驱口,后来长期和渤海人、奚人游牧杂居,积功当上了乣官。乣官的地位甚低,所以萧摩勒少时家境贫苦,须得靠射猎弥补家用,否则难免冻馁。 萧摩勒十七岁的时候,就在上京当地的部族中有些名气。明昌末年,他跟着本地的详稳,被签到了漠南从军,十余年间,眼睁睁地看着蒙古人一步步做大,而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战死。 泰安以后,萧摩勒所属的详稳整个被打散了。萧摩勒得到了汉人老卒韩人庆的收留,于是跟着韩人庆继续当兵。 韩人庆在故城店失败以后,萧摩勒作为他仅有的几名部下之一,被韩人庆托付给了郭宁。 郭宁倒也不亏待他萧摩勒,令他担任侍卫。芮林战死以后,萧摩勒还被提升成了都将,地位与陈冉相当。 萧摩勒前几日有值守的任务,故而没顾上挑选民户的事,今日终于得空,又被陈冉揪着耳朵,吩咐了一大通的诀窍,这才赶来营地。 但他从军太多年了,军队里的事情,一桩桩都记得牢,而军队以外的事,怎么都记不住。左右看了一番,不到小半个时辰,他便悲哀地发现,自家嘴里念叨的诀窍已经被忘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一条,是陈冉专门说的: “老萧你不知道怎么和汉儿百姓打交道,也不识字,所以,最好找个读过书的文人,让他帮你办那些杂事。” “听说穷措大最是奸滑,万一他骗我怎么办?” “你傻啊,他敢骗你,就打他!打过了还骗,就宰了他!” 这话很有道理,萧摩勒记住了。于是,当负责管理营地的军官问他要求时,他说:“要个读书人,其它的不计较。” “只要是读书人就行,其它的都不计较?”那军官眼前一亮。 萧摩勒想了想,实在想不起其它的诀窍了,于是闷闷地道:“对!” “有!有!” 那军官转身回营,过了会儿,带出个年约三十来岁的书生。 这书生身材瘦削,肤色黝黑,手上布满了粗糙的茧子。虽然蓬头垢面,衣着有些破损,但看得出,用的材料甚是华贵。在他的腰间,甚至还缠着一根彩编的丝绦,丝绦上原本应该有些配饰,不过这会儿配饰早就丢了。 军官将书生往萧摩勒眼前一推:“便是这人了!他姓周,说自己是读过书,进过学的,不过,眼下身边没有家人了,也没得亲眷。萧都将,你看…” 萧摩勒围着书生,绕了两圈,伸出手去,捏了捏书生的肩和背,想了想,又仔细摸摸他的腿。 这书生的面相,倒是不恶,看起来确实是个识文断字的,站姿就畏缩,带着一股酸气。不过,体格不错,一定有力气,能种地。 但萧摩勒并不急着认同。 他在这几个月里,担任郭宁的护卫。郭宁每天晚上给傔从们讲课,萧摩勒但有时间,都会跟着听听。虽说粗鄙无文依旧,但在识字上头,其实有一点点进步的,并不至于像陈冉说的那样目不识丁。 他从腰间取出了一个皮囊,打开皮囊,拿出几个写了字的小木牌,挑出了两个笔划多的,举在书生面前:“这是什么字?” “咳咳,这是个‘死’字。” “那个呢?” “嗯…这个字,乃是‘斩’。” 萧摩勒满意地把木牌收起,向那个管理营地的军官点头:“念得很快!确实是读书人!我就要这样的,他归我了!” 那书生,便是盘踞在莱州东面海滨,牢山脚下福山岛私港的海商首领周客山了。 当日他在掖县曲台城里,和徐汝贤等势家豪强一起商议对付郭宁,众多豪强俱都被徐汝贤说动,唯独周客山等人不愿参与。于是便被徐汝贤单独留在曲台城,等待整桩大事的结果。 结果便是郭宁麾下精兵呼剌剌杀到,将整座曲台城夺下了,还将徐汝贤的部下杀了许多。 周客山是个乖觉的,城寨一乱,他觑着个机会就逃,竟被他逃出了曲台城。然而没走多远,又撞上了韩煊所部,被抓住了查问。 徐汝贤的手下死得到处都是,这时候自承身份,天晓得会被们如何处置!周客山只得胡言乱语,给自己杜撰了一个身份。 原本以为韩煊问过就罢,却不料,郭宁遣出的三路人马,兼有收拢人丁和粮秣物资的任务。于是周客山又被卷到了海仓镇外的百姓屯营,成了等待分配田亩的一员。 周客山是有力的海商,见过世面的!他哪里有兴趣做人荫户?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再找个机会脱身,于是连续几日竭力抵赖,就是不想被人选中。 可是,眼前这个毛绒绒胡须,黑漆漆发辫的契丹人,竟然对我感兴趣?他还绕着看两圈,还摸了摸我的腿? 这…难道说这个契丹人,有那种癖好?娘的,南朝宋人喜好那一套,北面的契丹人也学坏了吗? 周客山觉得不妙,开始后悔不该表现出识字。他反手捂住了臀部,干笑道:“这个…将爷,小人不替人暖床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保伍(中) 萧摩勒是契丹人,汉话本就寻常,何况两边的口音也不相通。周客山在说什么,他全没听懂。 见周客山面带警惕地捂着后股,萧摩勒顿时警惕。于是招了招手,让管理营地的军官过来:“这厮,莫不是屁股上生了大疮?那可不行。若死了荫户,我还受牵连呢!你可莫要害我!” 郭宁宣布要推行保伍法已经四天了,大部分的百姓都已经有了去处,不少人还跟着自家的保长,去现场踏勘了归属于他们的田地。 但剩下的人还有不少,营地里仍有许多将士往来,百姓们也熙熙攘攘。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官天天都有杂事,很是辛苦。 听萧摩勒这般道来,军官心中不快,一迭连声叫屈:“萧都将,我还能害你?这书生活蹦乱跳着呢!” 当下军官便叫了两个士卒上来,一把按住了周客山,揭了裤衩检查。 周客山知道是自家想岔了,连连告饶,却哪有人理会他? 他心里有鬼,又不敢当真大闹。万一闹出了声势,被哪些旧日熟人指出了身份,更是不美…于是在地上滚了两趟,只得忍辱服从。 眼看周边百姓面露怜悯之色,还有人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周客山简直欲哭无泪。 总算萧摩勒并不为难人。他的想法最简单不过,确定自家找了个体格壮实的读书人,就已满意,当即揪着周客山,又在营地里找了公使人来,细细登记了簿籍,各自签了花押,按了手印。 这一套办完,萧摩勒便有些烦躁。 他对周客山道:“然后怎么办?都交给你了,你能成么?” 这位萧都将,真是个甩手掌柜,但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周客山笑了两声:“自然是成的。” 适才丢脸也丢过了,他倒也想得穿。反正已经签了契书,成了定海军节度使下属的保伍之民,一时半会儿便脱不了身。既如此,还不如用些心思,让眼前的日子过得舒坦些。 “我听说,萧都将,你是郭节度的亲军护卫,想来日后征战四方的时间会很多,未必有那精神管理土地。所以,接下去不妨搜罗些匠户,以后找块地,修个水碓,便是长久财源。” “匠户?”萧摩勒摇头道:“那可不成。节度使先前下了令,什么石匠,木匠,铁匠之类,这会儿都要组建专门的衙门管辖,轮不着我们去选…你便挑两家老实可靠的民户出来,咱们去选过了地,赶紧签契书,按手印。” “…那也成。老实可靠的民户也有。不过,都将,你来晚了,这营地里,壮年男女多的农户,早都被挑走了。营里剩下的这些民户,难免这里哪里有些缺憾的…我挑出的人,都将你莫要嫌弃。” “嘿,那就得看你的眼光。” 周客山抖擞精神:“我知道两家,人丁虽不多,都是照顾田地的好手,正合都将所需。” 按照郭宁定下的制度,无论地位多高的军将,直接庇荫的百姓就只一邻,也就是五家人。不过眼下民户的数量不足,通常的一邻都是两户或三户。周客山自家便算了一户,另外还有两个名额。 周客山在营地里住了数日,认得几个熟人。当即带着萧摩勒,见了两家农人。 一家姓许,家长叫许狗儿,是个颇有力气的壮汉。许狗子有个瘸腿的婆娘,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弟弟,两个女娃儿。因为能作活儿的人少,而吃饭的嘴太多,所以一直没有被军户将士看中。 另一家姓胡,家长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唤作胡驴子。胡驴儿的家人早就死尽了,去年收养了几个流离失所的小孩儿继承香火,这趟兵荒马乱,小孩儿走失了一个,还剩下一男两女三个,都只有七八岁。 这家更凄惨些,家里全没有壮年男子,只有老弱,所以也不曾被人挑中。 周客山却偏偏选了这两家,将他们带到了登记簿册的公使人面前。 那公使人吃了一惊,问萧摩勒:“萧都将,你果然要这两家?” 萧摩勒想起来此之前陈冉说的,当即大大咧咧答道:“嗯,姑且如此罢!这周书生若敢骗我,就打!打过了还骗,就宰了!” 周客山在一旁苦笑。 填完了簿册,一个个地按过了手印,登记了年齿相貌。不相干的妇人孩子都回去了,许狗儿带着他的弟弟,与胡驴子两个一起出营挑选田地。 这事情,萧摩勒更懒得插手。但许狗儿和胡驴子都很殷勤,拍着胸脯说,会替萧都将、周先生都挑出好地来。 萧摩勒早年靠放牧和射猎为生,后来吃了十几年军粮,对种地一窍不通。他前几日当值,来得晚了,更听说好地都被挑走,早就没什么盼头。这会儿却见两人信心十足,不禁有些好奇。 结果没走半圈,听着许狗儿和胡驴子两个谈说,萧摩勒这个完全不懂得种田的,也有些佩服,时不时地问几句。 原来海仓镇外头这些田地,原本都属于阿鲁罕那个谋克。女真人不擅耕种,又止不住百姓逃亡,所以土地大片抛荒,最久的,已经荒废十几年。但毕竟有早年的基础在,放在行家眼里,很多都是好地。 有些地看似荆棘、盐蒿横生,其实一把火烧了荆棘,拿草木灰作底,稍施些粪肥,就能如上等田地一般耕种。有些地看上去靠海边的盐碱地太近,掏一掏都是沙壤。但沙壤有沙壤的好处,用来种植草药和果树,最合适不过。 甚至还有些被人挑剩下来的边角地块,看上去土地不规整,也够不着水渠。但那种边角地块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紧贴着海仓镇屯堡所在的高地,万一有事,从这里直接攀援峭壁,便可以立即奔回屯堡保命! 绕着屯堡走不到半圈,待要查看的地块没走过半数,想到还有这么多的好地可以慢慢挑选,几人都觉得快活。 逛了半个下午,眼看要折返回营地,向公使人禀报了,许狗儿犹自哇啦啦说着,有时候在空中比划示意,有时候直接下到地里,翻开土壤展示。他的弟弟,十二岁的许猪儿也跟着跑来跑去。 萧摩勒见这孩子有趣,便掏了块酥乳饼给他。 这种酥乳饼是女真人爱吃的口味,汉人会觉得有些酸臭。但这娃儿拿过就吃,倒不嫌弃。 许狗儿比划的时候,老头胡驴子折了根荆棘杆子,在地上划出图样,划几笔,和许狗儿讨论两句,最后两人俱都拍手:“便是如此了!我们便要这几块…靠得近些,正好彼此照应!还能藉着屯堡高地,挡住海风!萧老爷,周先生,你们觉得如何?” “萧都将,你看呢?”周客山问道。 萧摩勒完全没看明白两人画的什么,但立即点头:“就这么定了!一会儿就去写契书,再去请调该有的种子和耕牛!” 许猪儿跳了起来,快乐地大叫道:“有地啦!有地啦!要种地啦!” 许狗儿和胡驴子也笑。 许狗儿笑了两声,不知为何,流下泪来。而胡驴子满脸的皱纹和花白胡须,全都在颤抖。 无论多么艰难,人总是要活着,总是要耕种。千百年来汉儿都是如此。他们就像是随风飘飞的稻种、麦种,只要有地,便能生根发芽,便能产出。 这时候已是深秋,海风阵阵吹过,带来海滩方向永不停歇的潮水轰鸣,还有连绵苇海起伏的呼啸之响。与这巨大的声响相比,农夫的笑声很单薄,好像随时会被覆压,但他们一直在笑,仿佛获得了土地这件事情,能让他们永远不停地笑下去。 “可惜…说不定要打仗,不能放心耕种。”这时候,萧摩勒嘟囔了一句。 周客山正微笑着,闻听吃了一惊:“什么?又要打仗?不是都已经打服了么?” “莱州境内当然打服了。不过,前几日蒙古人拿下了济南,那些家伙说不定会深入山东呢…到那时候,不得打仗?”萧摩勒奇怪地问道:“你们不知道么?” 第一百八十章 保伍(下) 百姓们真不知道。 郭宁在获得了济南军报以后,将之压了三天,严令不得外泄。 在这三天里,他快速、甚至有些急躁地推动着保伍制度,推动着士卒们和百姓们彼此熟悉、互相挑选,促使他们一起去挑选田地,一起办理登记版籍的手续。 前日和昨日晚上,郭宁本人还专门带了礼物,去看望几名受尊重的老卒,许诺了日后的粮种,耕牛,还特地安排了场面,邀请最早组建保伍的军民们吃了饭。 当然,各地的将校忽然折返海仓镇军议,这是瞒不过人的。有些经验丰富的将士,会从中感觉到一丝紧张气氛。 但这种紧张气氛,没有抵过每个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郭宁给了将士们希望,他们就必然去抓紧时间落实这个希望。 短短数日之内,保伍制被快速地推进下去。 今天上午,郭宁才把蒙古军攻占济南的消息散播开,让都将以下乃至普通士卒们都知道。 于是百姓们也都知道了。 这时候,大部分的将士们,都已经挑选了自家所属的荫户,不少将士已经和百姓们混得熟了。而百姓们也都已经挑选了田地,很多获得田地的百姓难以压抑心潮澎湃,连续几个晚上没有睡好,哪怕是在梦里,也憧憬着开春以后耕种的场面。 但这时候,他们忽然听说,将要打仗了? 胡驴子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而许狗儿猛地把许猪儿拽回身边,好像一松手,自家的弟弟就会消失不见。 这条筋骨粗壮的汉子猛然伏低了身体,颤声问道:“萧老爷,怎么就要打仗了?” 萧摩勒叹了口气:“济南府知道么?就在西面数百里!约莫五天前,蒙古军攻占了那里,随时可能深入山东。这不得打仗了?蒙古军所到之处,从来都尽情屠杀…这一场,怕不容易!” “蒙古?便是黑鞑么?”许狗儿颤声问道。 “是啊…便是黑鞑。不过,他们现在已经建了国,唤作大蒙古国了!这大蒙古国…极其厉害,极其凶残!” 萧摩勒是似铁样的契丹男儿,在军中从来都刚毅非常,也素来不善言辞。但这会儿,眼前的书生和老农都是他自家的荫户,以后应当也会是亲密的邻里,他难免稍稍放松些,多说几句。 他掀开袍服,让别人看看他肚子上两道可怖的疤痕:“看到了么?这便是三年前被蒙古人砍的!当时肠子都快流出来了!” 放下袍服,他继续道:“十几年前,我的部落里好男儿四百余人,齐被签军到昌州。十几年后,我自己身受重伤七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五次,而同部落的男儿,已经死得只剩下我一个了!三年前,昌州乌沙堡的数十万大军,如今也只剩下郭节帅所领的数千人…蒙古军真是恶狼!他们已经兵临济南,之后,十有八九,会有恶战!” “可是…可是咱们刚选了地啊…”许狗儿看看萧摩勒,再看看周客山,慌张地道:“咱们刚选了地,我还想着,要在田头起个棚子呢…” “你忙你的,有什么相干?”萧摩勒嘿嘿笑了两声:“我家节帅此前在河北塘泊里,是打败过蒙古军的!如今无非再打一次!我们若打赢了,明年你们给我好好的种地,再多养几只羊,我好烤羊腿吃!若打输了,嘿,大家是个死,你也别多想啦!” 许狗儿脸色灰败,一时无语。 而胡驴儿挣扎着起身,大声道:“快逃,此地不能留了!” 他这话一出,顿时周围不少人响应:“快逃!快逃!” 原来他们谈话的位置,就在营地前头不远,此时不少士卒都在向百姓们解释将有征战。 这些将士们大都在北疆与蒙古人厮杀过,蒙古军的恐怖,便如他们永远难忘的噩梦一般,向百姓们诉说的时候,更难免夸张。这一来,吃惊的百姓们下意识地聚集,在营地门前簇拥了足足上百人。 萧摩勒皱了皱眉,尚未言语,周客山大步出列,沉声道:“别糊涂了,走不掉的!” “什么?” “我听说,蒙古军以铁骑纵横,一日就能奔行数百里。他们真要杀入山东,这两府十九州,处处烽烟,哪里能活?你们这些人想跑,能跑到哪里去?唯有郭节帅这里…” 周客山转向萧摩勒:“萧都将,郭节帅收容我等,又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安排保伍,总不会想白忙吧?蒙古人虽然凶恶,节帅定能守住莱州的吧?” 这么说着,周客山向萧摩勒连连眨眼。 然而萧摩勒真不是个会说话的。 他瞠目道:“我是信得过节帅,不过战场厮杀的事,哪有一定的?” “这…” 百姓们一时沮丧,又有人悉悉索索地说着,想要逃亡。可他们一来没有食物,二来没有可供逃亡的方向,三来,又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刚看中的田地… “那可是好田啊!是能够一代代传下去的好田!”有人带着哭腔高喊。 如果郭节帅从来没有分田分地就好了,大家一哄而散,全不牵挂,就算冻死、饿死在野地里,那也是命数,没什么好说的。可现在,大家伙儿刚选中田亩,还都登记了簿册! 从没想过的美梦都快成真了,这叫人怎么舍得放弃! 这些田,就是农人的命啊! 人丛中忽然有人道:“节度使不就住在屯堡里么?我们去问问!节度使老爷说能打赢,我们就不走,若打不赢,我们再逃不迟!” 这话立时引起了好些人的响应。他们从痛苦的纠结中挣扎出来,连连道:“对!能不能打赢蒙古人,我们得去问问节度使老爷!” 十人响应,百人响应。明明百姓们分散在海仓镇周边五六个营地,可也不知怎么回事,须臾间,数千百姓都喊:“我们要见节度使!” 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们大叫大嚷着,从各处聚集,汇成了灰黑色的洪流,沿着新修建的道路往屯堡方向涌去。 因为从莱州各地收拢的粮秣物资都在海仓镇,所以周边屯驻的百姓也是最多。当他们全都聚拢,这声势太大了。 随着百姓们急速前进,有些原本混在队列里的人,反而落到了后头。而徐瑨抹着满头大汗,对身旁的阿鲁罕道:“好了,我们把事办成了,接着得看郭郎君的啦!” 蒙古人就在济南,他们留给郭宁的时间,不会很充裕。 郭宁制定的保伍法,若要仔细地落实完善,五天时间也根本不够。但要凝聚人心,郭宁必须抓紧时间去做。 好在一切都还顺利,此时此刻,百姓们已经看到了利益,看到了未来。那么,让他们下定决心与定海军共进退,就只差一点特殊的推动了。 至于具体的操作… 山东地方上,有徐汝贤这样的豪杰人物,动辄威胁要煽动百姓,聚兵造反。其实会这种手段的,岂止莱州本地豪强? 这又不是什么独门秘诀。 河北塘泊间的好汉们与朝廷周旋对抗,也不是三年五载了。大家在朝廷眼里,都曾是贼寇一流,惯用的手段都是差不多的。而天下间百姓们的想法,他们所求的东西,也都是差不多的。 此时数千百姓渐渐接近屯堡,后头还有零零散散的人,从各处营地出来。 屯堡里忽然响起了隆隆的鼓声和震耳欲聋的号角声,随即又有数十面军旗忽然高举,重重堡垒墩台上,无数甲士骤然现身。 百姓们稍稍一滞,屯堡内数十铁骑叱咤驰出。 骑兵的威慑力,使得百姓们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而铁骑直直地贯入人群。随着一声呼喝,红色的大纛泼剌剌地展开,大纛下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骠马昂首嘶鸣,人立而起。 骑在马上的,是一名年轻的将军。 这人身材高大,面容瘦削,留着短髭,身披着一件青茸甲,而手上只有一根马鞭。 百姓们有认得郭宁的,纷纷道:“这便是郭节度!郭节度来了!” 郭宁高声喝问:“诸位要见我,是为了什么?” 第一百八十一章 誓师(上) 百姓们忽然安静了一下。 过去数日里,这些原本被当作农奴驱使,成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们,长了很多见识。 他们目睹了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乡豪势家们被一批批地斩首,很多脑袋就被挂在辕门外的杆子上。 杆子起初十几根,现在已经有将近一百多根,顺着海仓镇屯堡下的道路绵延出很远。按照节度使的意思,那些杆子上还挂了防风的油灯,用于夜晚照明。结果每天晚上,那些渐渐干瘪的脑袋都像在放光一样。 乡豪们的下属,那些凶悍异常的私兵,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可他们在那些北疆来的强兵猛将面前,一触即溃,全无还手之力。 这几日里,百姓们在营地里生活,有粮食,饮水,只要安心地等待分配土地,等待与庇荫自家的将士们签订契书。而那些私兵们被俘虏以后,除了少量被整编入军中,大部分都被驱使着修建城池堡垒,过得苦不堪言。 更狠的是,那些北疆武人不止对地方上的豪强如此,对那些女真人,也是一样的。这几日里,至少有四个谋克,被节度使从他们控制的土地上拔起。 而掖县城里的几个亲管猛安老爷,在陆续被百姓申诉血仇以后,都被杀了。那是多么尊贵的老爷!可他们在北疆武人面前哭爹喊娘求饶的样子,原来和百姓们也并没有两样。 很显然,那些北疆的武人个个都是狠人。在莱州地面上,如果蒙古人不来,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 过去几天里,许多百姓和庇荫自家的武人已经熟悉了,他们从武人口中知道了,北疆将士们的首领,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曾经与蒙古人恶战,不久前横行于大金国都的狠角色!听说他只靠一个人,就能杀穿上千人的敌阵! 可现在…我们是在干什么呀? 怎么就像是昏了头一样,这么呜呜喳喳地围拢到节度使面前? 现在节度使问我们为何而来,我们又该怎么回答? 难道就问,听说蒙古人比你更厉害,是不是真的?你要逃跑的话请早说,以便大家先走一步? 这种话是能公开问的?上下尊卑之分不要了?这岂不是在作死? 这必然会触怒节度使的吧? 人的胆量是很奇怪的,这些百姓们刚才多么高亢,这会儿却突然就畏缩了起来。 郭宁连着问了两声。又过了一阵,才有个老者低声道:“跟着郭节度,能有条活路的,是吧?蒙古人要来了,郭节度是不是…能给个说法?” 郭宁深深吸了口气,待要言语,旋即默然。 百姓们耐心等着。 屯堡里,几名军官见这情形,有些奇怪。有人想要出去探问,移剌楚材摇了摇头,让大家稍安勿躁。 此时此刻的场景,自然是郭宁特意促成的。昨天晚上,他还特意托移剌楚材执笔,写了篇很是铿锵有力的宣言,专等用在这个场景。那一通言语、一通承诺抛出去,准能把人鼓动到热血沸腾,让这些百姓们一个个都愿意为郭宁去死。 可到了这时候,他忽然就不想照着念。 眼前这些百姓们,对未来全无把握,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初来乍到的节度使。正如早年在昌州乌沙堡,大军溃退的时候,许多将士面对蒙古军铺天盖地的席卷冲杀,把希望寄托在郭宁身上。 当时的郭宁,并没有拿出什么利益去引诱。他只是在每一次战斗中冲锋在前,撤退在后,于是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信任。 如今,郭宁的地位远远凌驾于当时,他不再只是厮杀汉,他愈来愈多地使用种种手段,应对种种复杂的局面。而寻常的百姓、将士,渐渐成了他手中的工具。 便如眼前这许多人,都想要活命,郭宁却希望他们成为后备的兵源,成为战场上的肉盾,所以才需要煽动,才需要利诱。 这是必然的,身居高位者,不能没有这样的铁石心肠。 但郭宁又觉得,在煽动和利诱的同时,不妨稍微坦诚一点。 百姓们有百姓的奸滑,纵然一时用人情换来忠诚,天晓得可不可靠?还不如把话说开了,逼迫这些百姓们想清楚! 于是他道:“蒙古人非常可怕,他们真要杀到了莱州,难免要死很多人。所以,你们跟着我有没有活路,我不知道,也没什么承诺能给你们。”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说。 在郭宁身边,无论是士卒还是百姓,全都面面相觑,后头许多人听到前排的人转述,立即就哗然大乱。有人当即愤愤离开,也有人从后头往前挤,想要和郭宁说什么。 郭宁稍稍提高嗓音:“我自己,和我带领的这支兵马,曾在北疆与蒙古人厮杀过。当时北疆数十万大军,历经数年鏖战以后,只剩了我们这些漏网之鱼。许多将士们之所以能在屠刀下挣出活路,得益于彼此死战掩护,但首先,是因为他们自己。” 郭宁指了指屯堡方向警戒的将士们:“是因为他们自己,本来就是敢于持刀与强敌拼死的好汉!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了替同伴们争一条活路,不惜去死,敢于拿命去拼,所以他们才有活命的机会!而那些满心想着活路,却成天指望别人的人,早就已经死绝了,死透了!” 他俯下身,看着这些满脸茫然的百姓:“我身为定海军节度使,有治理地方的责任。所以,我自然希望你们活着。我给了你们土地,就是想看到你们安安稳稳种地,安安稳稳收成。但是…现在蒙古军已经到了济南,你们都惊慌失措,涌来问我?我却有个问题,也想问问你们!” “节度老爷想问什么?” “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郭宁勒过马头,在人群中兜了一圈,大声喝问:“想死的话,蒙古军一到,随时可以死。想活的话,就再想想,为了自己的活路,为了家人、族人的活路,你们愿意付出什么?你们有胆量么?有决心么?蒙古军如果来了,自然就要打仗!我要征发,要签丁,要人去战场上拿命去拼!你们能与人厮杀搏斗么?愿意舍下自己的命,听从号令么?” 郭宁高踞马上,一点也不亲切。他的语气很冷酷,说起沙场险恶,也全然没有掩饰,张口闭口都是死。 这种凶恶模样,和那些豪强老爷们煽动起兵时的天花乱坠姿态,全然不同,但不知为何,却反而让人觉得可信。 都说这位郭节度乃是杀人如麻的恶虎。恶虎不就该是这样的么? 他要是好声好气说话,那才假呢! 百姓们彼此对视,有人低声说着什么,有人迟疑地挪动着脚,可始终迈不开步。 过了会儿,人丛里有人怯生生问道:“那么,郭节度能打赢的吧?仗打赢了以后,那些地,都会按照簿册登记的发放吧…那簿册上,也有我家孩儿的名字,就算我死了,我家孩儿也是有地的,对吧?” 郭宁叱道:“废话!” 说话之人,被郭宁这一声吼吓得颤抖了两下。 随即听郭宁暴躁喊道:“蒙古军若来,我郭某人自然领兵杀敌。你若有功,我拔你军籍,让你当官!你若战死,田地加倍给予,我再颁优厚抚恤,保你家眷衣食无忧,孩儿平安成年!这些事,一会儿节度使府就出文告!识字的自己去看,不识字的,找人念给你听!信不过我郭宁的,立即滚蛋!” 问话之人下定了决心,越众出来,跪倒磕头:“那,我许狗儿就跟着节度使,打一仗!” 终究山东地方,多的是有血勇的男儿。有了一个带头,便有三个五个,乃至数十数百个,没过多久,道路两旁许多人皆跪,个个都道:“蒙古人来就来罢!咱们跟着节度使,打一仗!” 第一百八十二章 誓师(下) 海仓镇的百姓如此,掖县、曲台城等地的百姓也大都如此。 这个保伍制度推进得快了些,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听闻蒙古军的威胁在即,百姓们更难免躁动。好在各地的将士们都应对得当,因为每名将士都有对应荫户的缘故,弹压也很得力。 郭宁麾下这数千将士,包括在中都额外招募的那些,全都是经历过几次大战,久经沙场的老卒。多少年风刀霜剑下来,终于在莱州得以扎根,这对士卒们来说,也是大喜讯。 就这数日里,多少人领着荫户去踏勘田地,又有多少人反复盘算自家能有的收益,甚至还有些人已经被荫户里的女儿看中了,托人来提亲。 荫户若出了乱子,那便等于是自家的好日子要出乱子,谁能容许?莫说蒙古人还在济南,就算今晚就到了莱州城下,老子名下的百姓也不能乱! 与此同时,郭宁的文告也到。 内容简单明了,只说了三件事。第一,蒙古军已得济南;第二,郭节度必定率领本镇兵马,稳守莱州;第三,百姓愿同守莱州的,日后论功行赏,有诸项好处,若无意共患难的,允尔一日离开,休待军法加身,后悔莫及。 文告张贴的次日,百姓们果然逃亡了少许,但有更多的百姓从各地聚集来求庇护,一进一出,居然还是赚的。 此时郭宁掏了莱州官衙和地方豪强两头的积储,底气既足,手面便阔气异常。他随即又颁号令,将原有兵马中的贴军全都转为正军,而从本邻范围内抽调壮丁,作为贴军。 这些抽调出的贴军,除了跟从正军,熟悉军队中的制度以外,立即展开较高强度的军事训练。与此同时,保伍中其它的壮丁乃至健壮妇女,继续抓紧修缮各项城防设施。 仗着人数充足,粮饷也给的丰厚,各处的城壕、瓮门、羊马墙他、墩台、望楼一日一个模样。而在分配荫户田地之前就专门抽调聚集的匠人们,更是日夜不停,打造兵器和种种守城器械。 而就在郭宁全力准备迎敌的时候,蒙古军在济南也休整了数日。 到九月下旬,天气愈来愈凉爽。蒙古军遂以蔚州降将杨万、飞狐降将赵瑨,霸州降将、契丹人石抹勃迭尔三部为先锋,济州降将贾塔剌浑为向导,合兵七千余人,沿小清河向东,先破章丘、邹平,再转而向南,攻打淄州。 这一路上的城池里,百姓多半都已逃亡,守军的士气也很低落。而这四名降将,更把蒙古人肆意屠杀的本事学了十足。他们所到之处,焚烧村落,屠杀人民,攻打城池时驱赶乡人在前,迫令他们填沟壑、膏锋矢,入城之后又必定放手洗城。 如此一来,声威大振。七千兵方至淄川城下,淄州刺史当夜便弃城而走。 不料,这淄川城里的淄州军事判官齐鹰扬是个有胆略的。他又得本地致仕的县尉杨敏中、豪民张乞驴的协助,纠合部众,死守城池。 城外降将所领,本非精锐,用来攻打州城,未必就能得手。但杨万、赵瑨和石抹勃迭尔等人跟从蒙古军数月,深知蒙古人的用兵之法何等苛严。 无论什么样的万户、千户,若领兵厮杀不敌,要么立即处死,要么连同整个部族罚入敢死队,以战功抵罪。只有极少数贵胄才能用财产赎罪,而杨万等人,决计是不在其列的。 这些人投靠蒙古,自家也知道名声荡尽,唯一能挽回名声的办法,只在成王败寇四个字。 而他们之所以投降,又多半是因为沙场不敌,贪生怕死。这种贪生怕死之徒既然逃过一回死劫,就愈发十倍百倍的怕死,愈发十倍百倍的催逼部下,勒令他们疯狂厮杀,把自身的恐惧化作格外的凶暴。 三日之内,淄川城北浮山、明山军寨先破,城西徐关又破。附从军直逼城下,数千人分做四队,昼夜轮番猛攻。 战场内外,分明一个蒙古人也无,都是女真人、渤海人、契丹人或成百上千的汉儿在彼此厮杀。每一次的攻势被击退,城头上下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鲜血顺着夯土的城墙肆意流淌,将一面面青黑色的墙体染作褐色。 攻城进行到第四天,益都的完颜撒剌遣了一支兵马,翻越淄州城东的商山,急援淄州。结果在商山脚下的金岭镇遭了石抹勃迭尔的埋伏。 其实设伏的兵马并不多,援军与之厮杀一场,死伤不过数百。金岭镇距离益都也才三十余里,数万大军随时可以跟进。可援军偏就气沮,在金岭镇逡巡不进,无论后头完颜撒剌如何催逼,都不敢再向前一步。 此时杨万、赵瑨等人继续攻打淄川城。 蒙古人不擅攻城,这些人却都是金国的将门子弟,个个谙熟其中的诀窍。于是紧急建造云梯数百具,不计死伤地猛攻。 战事胶着时候,杨万尽数取了蒙古贵胄此前赏赐的十箱金银,用来馈赠给敢于先登的将士。更调了自家亲兵在战线后方列成队伍,人人皆持雪亮长刀,凡怯战后退的,当场处斩。 而赵瑨更是凶猛。他一度带人登上城头,逼近东门。守将齐鹰扬亲领死士突击,与赵瑨搏杀。正在这时,有流矢刺中赵瑨,箭簇穿透面颊,至耳后透出。赵瑨居然拔矢再战,终于突破防御,攻下城门。 齐鹰扬所部的将士瞬间死伤泰半。但这些将士都是本地的射粮军,彼此要么是亲戚,要么是邻居朋友,关系密切,直到此时,还在城中各处巷道死战。 杨万、赵瑨二将与之鏖战整夜,到次日遂分遣兵力登城,转而在城中纵火。齐鹰扬等三人再也无法坚持,试图突出城外时,势穷被执。 自古以来,降将都盼着如他们一般的降将越多越好,于是杨万出面招降。齐鹰扬伺看守之人稍稍懈怠,暴起夺槊连杀数人,最后与杨敏中、张乞驴皆力竭而死。 到了九月末,淄州全境皆失。 蒙古军控制的区域,已然深深楔入山东东路,东面直薄益都,而向南接近莒州。 人在益都的完颜撒剌疯狂调兵遣将,将他麾下在益都的数万人马调得如陀螺也似地奔走应对。同时,去往莱州的求援书信,从两天一份,到一天一份,最后变成了一天两份。 这些书信,都被郭宁扔在一边。 做为主将的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他不畏惧厮杀,却不会派将士们去替完颜撒剌那数万人顶缸。 如果把厮杀比作弈棋,蒙古人的车马炮未动,郭宁自然勒兵而据坚垒,先看看小卒子的手段。 第一百八十三章 弈棋(上) 都是小卒子,可敌方的小卒子个顶个的厉害。己方的小卒子,却只能挨打。 益都方面一天天的军报发来,从没有半点好消息。 “济南那边,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完颜撒剌的兵马,现作何等安排?淄州怎么就丢了?金岭镇现在还掌握在完颜撒剌的手里么?”郭宁连连发问。 站在堂前回禀的,便是此前被扣押数日的杨诚之。 他最初到益都时,发现局势不妙,立即买通了益都城门的守卒,意图混出城外逃跑,结果事机不密,被完颜撒剌抓了起来,形同被软禁。后来郭宁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他受到的待遇却越来越好了。前几日里启程回莱州时,还得到了完颜撒剌亲自接见,吃了一场酒,收了一包金银。 乍看起来,杨诚之往山东打了一个前站,结果半路被抓。但这人却有个好处,便是无论到了哪里,哪怕人在囹圄,也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许多有用的信息。 此时郭宁问起,杨诚之对答如流: “完颜统军使的本部兵力,原以益都府各路猛安谋克为核心,加之此前隶属于按察司的镇防军和益都本地的射粮军、土兵、弓手、效节军等,总兵力约在四万五千。蒙古军入河北以后,统军司又在山东两路紧急招募了勇敢两万人。” 杨诚之向前几步,在地图上写划:“两个月前,完颜撒剌率领军两万人,试图北上支援中都,但在滨、沧一带遭遇蒙古轻骑的突袭。于是完颜撒剌不敢再进,退回了益都。后来蒙古军横行河北,完颜撒剌遂以猛安谋克军坐镇东平、济南、益都这三个支点,其余各部镇戍地方。节帅,便如这般。” 杨诚之标划妥当,便见地图上密布诸多据点,待到各处再添上兵力数字,显得黑压压一片:“以外围诸多屯戍分散牵制蒙古军的兵力,而以后方重镇的大军主力为有力支援。自古以来,这便是大军占据地利以阻滞敌骑的惯用方法,但眼下来看,这安排有个致命的弱点…” 靖安民从军前,只是个平头百姓;哪怕到这时,对什么排兵布阵、运筹帷幄的兵法,也敬谢不敏。但他那么多年军旅生涯下来,见识和经验已然丰富之极,立时摇头叹气: “城防与野战,两者不可偏废。打仗的事情,哪有不能野战而全赖城防,以求一逞的?外围城防的坚固,少不得本方主力大军的策应和支撑,至少,你得让守城的将士有个盼头!可这些年来,愈是亲历过战场的军将,愈明白猛安谋克军纯是纸面上的样子,内里充斥着顶替员额的奴婢、驱口,并无野战厮杀之力…” “所以,那些后方重镇的猛安谋克军便只有龟缩,而绝无支援的能力!” 李霆也冷笑连连:“完颜撒剌用那些猛安谋克军为后继增援,便是明摆着告诉外围屯戍将士,后方压根没有增援,主帅要拿他们来垫刀头,一旦蒙古军到,他们便只能挨个去死!” “正是如此。所以这道防线一旦建立,外围的将士们立即军心离散。就连一些布置在济南周边的女真人军将,也不自安。比如济州那边,刺史李演殉城,而女真人钤辖贾塔剌浑反倒临阵倒戈,降了蒙古人。而蒙古军最终攻陷济南,正是这批外围屯戍的降军发挥作用,骗开了济南城防。” 这下子,轮到骆和尚摇头。 骆和尚当年是西京留守下属的精锐斥候首领,深知军队里防范劫营、偷城的手段。 大军守城,是有一整套军法军令约束的。就算外围屯戍的士卒投降,可想要赚城,哪有那么容易? 驻军的应变、调动,不动时段不同区域的口令,都有讲究。更不消说根据不同城池的实际情况,还会有种种额外调度。 比如某个时段之间该当戒严,某个区域之内不准行动,某条道路只供骑队…一座城池,便是一个由无数细节组成的完整防御体系,不明底细的外人一到,处处都格格不入,除非守城的将校是蠢货,否则,怎么会发现不了? 降兵能轻易赚城,可见济南府城防之松散,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那些女真人的猛安谋克,既不能野战,也无能坐守,是彻彻底底的完了! “这局面,完颜统军使也很清楚。好在济南虽失,完颜统军使布置在益都周边的兵力尚有三万余众。这几日里,他颇费了钱财粮秣,大馈将士,激励士气,然后又对益都等地的防线作了紧急的调整。” “怎么个调整法?” “猛安谋克军各部,现在大都被安置在东面寿光、临朐一带,而以新招募的勇敢和地方镇戍军为主力,驻扎在西面马耳谷到临淄、乐安一线。” “也就是说,西面依托淄水,靠地方镇戍军打硬仗,东面依托朐水,摆着女真人装样子。” “是。” “中间的益都城呢?” “完颜撒剌也算痛定思痛,所以本人亲自驻在临淄,直接指挥迎敌。此时负责据守益都的,乃是为避蒙古,退入益都的地方义军。两名义军首领,一个叫作张林,一个叫作燕宁,皆有才干,颇得益都本地百姓和将士的拥戴。” 杨诚之在地图上又一阵写写划划:“节帅,便是这般。” “他倒确实是痛定思痛了。”郭宁揪着胡髭,想了想:“地方义军守城,怎也比那些猛安谋克靠谱些。益都城想来不至于像济南那般丢得轻易。不过,完颜撒剌既在临淄,淄州怎么就丢了?这才隔着多远?他连那几个降将之兵,都拿不下么?” “那名贾塔剌浑的降将,颇知山东各路兵马的底细,完颜统军使所部在金岭镇与之厮杀,死伤虽不甚多,却处处受制,十分被动,故而不敢前出。只能主动放弃了金岭镇,以竭尽全力,维持淄水一线。” 众将全都摇头:“难!难!” 山东两路除了位于鲁中南的山地以外,大抵土地平旷。济南周边一丢,其余各地面对蒙古军,除非遁入山区,依托深峡山寨,否则并没有什么天险可供扼守。 淄水算不上大河,阻止不了蒙古人的骑兵。要以淄水为防线,就非得把淄水西面的稷山、商山都纳为一体,以金岭镇为兵马运转的枢纽,才有长久进退周旋的可能。 只靠着一条淄水,沿河布阵,其实一处被破,则整条防线被突破。而如果完颜撒剌集结重兵于几座军堡…这些年来,随着北疆牧场陆续易手,大金国的军队里,骑兵数量越来越少,这样的操作,便如开门揖盗。 完颜撒剌在益都的布置,与先前在济南的并无不同。仍是被动挨打的局面,只不过多用些本地义兵,所以在挨打的时候,各处据点或能坚持的久些。 杨诚之应道:“完颜撒剌如今也知,他麾下并无能野战的强兵。所以才连番恳请节帅出马。若节帅麾下的精锐前出到益都,则蒙古人的长途奔袭当受遏制,益都各地的防务,才能安稳。” 郭宁凝视着地图,眼前浮现出整块辽阔战场,大军处处驰突的场景。 “我军主力不能动,一动,就中了蒙古人的圈套。” 他举手在图上济南的方向一指,然后重重划到莱州。 “蒙古军无论在哪里,都力求野战破敌。若我是蒙古军的统帅,必以轻骑潜伏于后方,一旦莱州兵马出动,则轻骑不理会沿途阻碍,直入莱州,大掠内外,随即击溃回援的莱州兵马。再之后,便可从容拔除各地的城池、屯堡,全无阻碍了。” 骆和尚也道:“蒙古军本部不知在哪里,却放了几个降将出来作妖,怎么看,都像是诱饵。” 靖安民皱眉道:“可那诱饵,也张牙舞爪,甚是凶猛。若我们完全不动,那诱饵步步紧逼,继续深入,现在丢了淄州,接下去,天晓得益都会怎么样?完颜撒剌一倒,真要坐视彼辈一点点地逼到咱们眼皮底下,恐怕也不妥当。” “那,我军主力不动,调一支精干人马前出,来个打草惊蛇?” “只怕正中蒙古人的下怀。” 众人商议许久,莫衷一是,郭宁挥袖散会。 第一百八十四章 弈棋(中) 退入后堂,郭宁慢慢踱步,继续盘算。 这种聚集众人议定大事的模式,是从中都事了,各部汇集到直沽寨的时候开始的。早前郭宁兵微将寡,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天大的事他一言而决,若有厮杀,也是他自己冲杀在前,悬命锋镝。无论成败,都有他自家一命相抵,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时有那时的痛快,现在却有现在的压力。 如今郭宁家大业大了。短短两个月里,他的部属,从两千出头的溃兵,到五千多人马,算上老小营近万人丁,而就在过去数日里,这个数字膨胀到了将近八万军民,还实际控制着好几座城池。 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都取决于郭宁的决定,一着落子有失,就要血流成河,能不谨慎么?郭宁迟迟不动兵马,便有这方面的考虑。 不止郭宁本人,其实诸将都有些瞻前顾后。 蒙古军最厉害的本事,便是他们的长途奔袭,高速进退。与蒙古军对抗,最重要的,便是打破战场迷雾,把握住蒙古军真实的意图和位置。这一点,军议中在座的都是老手,而且个个都和蒙古军打过交道,他们都清楚。 郭宁所部据守莱州沿海全程不动,而盼着蒙古军自退,那是不可能的。 蒙古军往来袭扰,挟裹的力量越来越大,他们若放心大胆地猛攻几座城池,没有攻不下来的道理。完颜撒剌那头,顶不了多久,郭宁所部也是一样。 两军对阵,便如弈棋;争胜负,双方都得落子。 但想要正确地落子,就得弄清楚对方的思路和动向。蒙古军的主力在哪里,他们想要干什么,光从那几个搞风搞雨的降将身上,可解读不出来。 所以,打草惊蛇,或者说投石问路,是必然的。 问题是,蒙古军这条蛇,过于强大。稍有不慎,拿着棍子去打草惊蛇的人,就反而会被蛇所噬。 在蒙古军这边,那几个看上去如狼似虎的降将,多半是诱饵。而在郭宁这边,前出打草惊蛇的这一部,又何尝不是诱饵呢? 谁去当这个诱饵? 谁有信心说,我能探出蒙古军的动向,然后在蒙古军面前安然而退? 大家都是打老了仗的,这种昏话,没人敢说,也没人会信。 数月前那次在河北塘泊里逼退蒙古军,是抢占了天时地利,堪称不可再三再四的奇迹。大家事后谈论的时候也知道,当时若蒙古人不主动退却,而坚持厮杀到底的话,己方的结局或者惨胜,或者惨败,死伤一定少不了。 惨败自不必说,而惨胜,也是没有意义的。 那样的胜利带不来实际收益,众人断没可能去中都搞风搞雨,也没了拥立皇帝的力量,更别谈什么定海军节度使的威风了。 当时郭宁所部的力量仅此而已,撞上蒙古来袭,非得死中求活,人人拼命。 正如郭宁此前对百姓们说的,大家都不惜去死,敢于拿命去拼,所以他们才争取到了活命的机会。但这会儿,百姓们得了田地,得了未来的希望,或许愿意拼一拼,将校们呢? 他们已经不是先前的小人物,个个都成了指挥使…他们还愿意承担这样的任务么? 想到这里,郭宁有些沮丧。 他又一次回忆起了在边吴淀遭偷袭的情形,回忆起了姚师儿、高克忠、吕素等人。那几位,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不离不弃的亲信,若他们活到现在,郭宁必定委他们以重任,而他们也必能毫不犹豫地为郭宁赴汤蹈火。 他们死后,郭宁虽然组建起了规模庞大的队伍,但这支队伍的凝聚力,能应对大敌压境的局面么?郭宁希望军民一体,成为一颗砸不烂的铜豌豆,且不谈百姓如何,军中将校们能有那样的觉悟么? 有些事,并不是靠主帅散发王霸之气便能解决的。终究这是一个组建不久的军事集团,郭宁要逐渐适应新的局面,将校们也得逐渐适应。 他们的心态会面临考验,但郭宁不能逼迫,得他们自己调整过来。 郭宁在厅堂里往来踱步。 见他深思,亲卫们不敢打扰。中军和后营都很安静,只偶尔听到有孩子在哭…那倒不是什么大事,乃是郭宁收拢的孩儿们照常读书不辍,识字或者写字的进度慢了,在被先生叱骂。 可惜,那些孩子们,年纪还小。 踱了一阵子,郭宁招来赵信,吩咐道:“手中所有的斥候骑兵、骑术好的护卫,全都派出去。不必顾忌潍州、益都的地方官吏,散得越远越好,尽量向西,贴近蒙古军的控制区域,无论有无军情,一天两报…不,三报。” 赵信领命而出,刚迈出帐外,差点撞上一个精悍的身影。 原来是李霆去而复返。 “李二郎,有何见教?”郭宁问道。 李霆奋臂喝道:“娘的,老子想过了。就算是诱饵,也得咬一口,才晓得后头蒙古人的动向。郭六,你给我精骑三百,我去淄州走一趟,搞出点动静来!蒙古人放了几条狗出来,我便砍了那几颗狗头!” 郭宁哈哈大笑:“李二,你莫要急躁…” 话音未落,帐门口的阳光被人遮了下,光线猛然黯沉,随即重新明亮。原来是骆和尚入来,他体格庞大,把半扇帐门都堵住了。 “大师也来了?请坐。”郭宁笑问:“大师有何见教?” 骆和尚沉声道:“洒家去一趟!” “什么?” “要确定蒙古军的动向,光盯着那几个降将,有什么用?”骆和尚在厅堂里翻了翻,找出了地图,捋起袖子比划:“我带一队精骑,绕行博兴,过高苑,沿着北清河往济阳走一趟,若撞上了蒙古军,正好觑个虚实,若没撞上,我到济南城下,砸两块砖头下来!准保吓那铁木真一跳!” “和尚,你是作死!不想回来了么?”李霆咋舌。 骆和尚笑道:“那就得让管着船队的人打起精神!咱们在港口这里,停着那么多船呢。让船队沿北清河走一趟,接应洒家!” 他这么大声说着,外头又有人笑:“大师却是想岔了。” 原来是汪世显和仇会洛入来。自从在直沽寨走过一趟,郭宁便将所属船队的管理,都交给了汪世显,而仇会洛也兼管些杂务。 天可怜见,这汪古人原本都不会游泳,上船就晕,吐得昏天黑地的。结果两个月下来,他在船上如履平地,很有些样子了。 骆和尚瞪起铜铃大眼:“洒家怎么就想岔了?” “无非是要探一探蒙古人的底,何必那么费事?我直接领数十快船,再带些精干好手,顺着北清河往济南走一趟,不就得了?” “这…” 他正盘算着怎么驳倒汪世显,帐门一晃,靖安民也回来了。 靖安民看看帐里这几个。 原来除了身在地方坐镇的韩煊和郝端、马豹三个,适才参予军议的指挥使们一个不拉,全来了。他的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果然你们几个,都有主意!” 郭宁扶额笑道:“安民兄,来,来坐。你有何见教?” “我这几日听徐瑨谈起周边地势,据说在淄川之南,过徐关,有群山夹峙的险路,可通泰安州,我们若是…” 靖安民正待细细讲述,边上李霆冲着汪世显道:“只差移剌楚材那措大,你猜他会不会来?” 话音未落,移剌楚材也走了进来。约莫是走得急了,满头大汗,一进帐子就道:“节帅,我忽然思得一策,想要打草惊蛇,并不必用咱们本部的兵马…” 分明大敌当前,可众人忍不住全都大笑。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弈棋(下) 淄川乃山东富庶之所,产出非寻常荒僻小郡可比。此地产出的精美青瓷赫赫有名,向北贩卖到高丽、日本,南朝宋人也有使用。至于当地的名人,有汉时今文易学的开创者田何,后来大儒郑康成也曾在此地设书院讲学。 这座城池,如今已被摧毁了。 申末酉除的时候,天光阴郁,浓云四合,而城池里几处火头迟迟没有熄灭,将上空的云层都映作了血红色。赵瑨停下脚步,远远张望一眼,只觉那些翻卷的云层就像是一张张凶残可怖的妖魔面孔。 而他自己,就身处在这些妖魔的注视下,仿佛有剧烈的嘶吼声从空中降下,然后从四面八方汇集,灌入他的耳里。那声音或或尖利、或癫狂、或哀恸、或惊恐,此起彼伏,使他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之感。 那声音当然是幻觉,赵瑨很清楚。 五天前里登城厮杀,他的面颊中了一箭,箭簇直透耳后。虽然及时拔除,但伤口一直剧痛剧痒,从昨晚开始,他的额头滚烫,耳朵里也嗡嗡的,总有各种各样的怪声,喝了好几副汤药,也不管用。 亲信的护卫送走了军医以后,暗中哀叹。几人都说,这样下去金创怕是会发作成肿疡,随时将有性命之危。 那护卫以为赵瑨不知道,赵瑨实际上听见了。 但他并不在乎。 那次登城鏖战,他本就为了战死而去的,结果中了那么危险的一箭,居然没死,反而把淄川城打下来了,还赢得了蒙古贵人的大大赞叹。对此,赵瑨只觉得荒唐。 而五天后,高烧居然退了,除了耳畔常有古怪嗡鸣和身体虚弱,赵瑨居然别无任何不适…那就更荒唐了! 赵瑨猛地摇了摇头,结果整个人差点失去平衡,打了个趔趄。 他的皮靴踩踏地面,咚咚作响。而好些形貌凄惶的本地官吏在他的皮靴边簌簌发抖。 当赵瑨站稳脚步,停留在他们面前时时,他们胆战心惊地伏倒在地。有的人小心翼翼地向后蜷缩着身体,也有人偷眼观看他的神情,露出夸张的笑容。 赵瑨厌恶地看他们一眼。 淄川城里那些真正的勇士如齐鹰扬等人,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便是这些随风倒的庸碌之人。但赵瑨又没法去痛斥他们,皆因他自己,还有身边的无数人,都是这样的。 当成吉思汗的大军攻陷飞狐隘口的时候,赵瑨的兄长,本该驻守此地的万户赵珪惧战而逃。赵瑨被落在城里,惶恐怕死,所以领着私兵挟裹县令投降,那时候他的姿态,难道就比眼前这些货色好些? 可笑的是,飞狐隘口正对着蒙古大军突破燕山之路,所以赵瑨投入蒙古军中,比其他人都早些。于是就成了这些人眼里的前辈。而这些人聚集在赵瑨身上的眼光,除了有谄媚和羡慕,还有隐藏着的不甘心。 契丹人不行了,就投降女真人,估摸着女真人不行了,就投降蒙古人,此乃自然之理也。 可是…投降了蒙古人以后,这数月以来的尽情屠杀,难道也是自然之理么? 这数月来,大金国的军民百姓被赵瑨率部杀死的,较之飞狐隘口的军民多出了何止五倍十倍?而他所目睹的,在蒙古军屠刀下的死者,又何止百倍? 赵瑨完全不理会他们。他心事重重,身体也虚弱,但是保持着坚定而迅速的步履,快速走过。 再往前走半里多,就到了昌国城。这是个废弃许久的土城,如今被当作蒙古军前部临时屯驻的据点。 据点的道路上,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和血腥气味。有些士卒拿着这几日抢掠来的钱财珍玩,比较这收获丰厚与否;有些人把绸缎披在身上,哈哈大笑;有些人掳掠了妇女在此。隔着半堵墙,赵瑨看到他们黄褐色的、赤裸的身子在蠕动,听得到一阵阵低吼声和哭声。 赵瑨皱了皱眉,大步走过,并不喝阻。 几个月的屠杀下来,有人像赵瑨般感到厌倦,感到不适,但也有人沉浸其间,乐此不彼,越来越不像人,而像是野兽。 但这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每一个新崛起的强大部族,都是野兽。既然决心跟随着野兽的步伐,难道还能要求别人洁身自好吗? 昌国城并不大,在人群中曲折穿行数百步之后,抬眼望去,就见到几面旌旗横七竖八地斜倚着。在夜风吹拂下,旗面有时翻卷在一起,有时分开。有一面旗帜上写着“副元帅杨万”,还有一面旗帜上写着“千户石抹勃迭尔”。 蒙古人进入中原以来,授职甚至随意,有时候用金国的官名,有时候用蒙古人的制度。 其实这个副元帅和千户谈不上谁高谁低,就只是个称号。与他们并为同僚的赵瑨,甚至是个百户。但这个百户的职务又是成吉思汗亲授,故而格外尊崇些。 至于济州降将、女真人贾塔剌浑,只有个名字古怪的差遣,唤作“四路总押”。贾塔剌浑自称说,这差遣的意思乃是监军;而其他三名降将只当他是个向导。 旗帜下面,是一处装饰奢华的帐子,帐子里点起了灯,但帐门紧闭着。 走到近处,赵瑨听见屋里有皮鞭抽打的劈啪声响,好些男女的哽咽哀鸣,还有粗野的嗓音在破口大骂。 赵瑨掀开帐门进去,果然见到石抹勃迭尔正殴打他的奴婢,而杨万自顾自地饮酒,仿佛全没看见血肉横飞。 赵瑨重重咳了一声:“莱州郭宁有动向了。” 石抹勃迭尔一下子住手。 他看了看赵瑨,拉开帐门,把几个哭喊着的男女赶了出去:“那狗东西终于动了?怎么讲?” 原来就在数月前,石抹孛迭儿的职位乃是霸州平曲水寨的管民官。当日郭宁在馈军河营地周围安排屯田打粮,其屯田的区域最远就到达过霸州。负责这件事的汪世显还拜会过石抹孛迭儿,两家有些交情。 当时郭宁固然实力强悍,石抹孛迭儿是妥妥的地头蛇,也不怕他。 然而蒙古人入寇之后,桩桩事都天翻地覆。石抹孛迭儿降了蒙古人,鞍前马后地厮杀,而郭宁脚底抹油般地跑了。 跑也就跑了吧,不知为何,郭宁的名头,还被蒙古人的四王子拖雷记住了。这一次四将率部深入山东,四王子事前几番叮嘱,总说最重要的目标乃是郭宁… 四王子这架势,叫石抹孛迭儿如何忍得? 他早就下了决心,非得打碎了山东东路,拿了郭宁的脑袋去请功。 “探马来报,郭宁所部,前日里派出了一队规模极大的援军,经昌邑、北海,将到益都。” 石抹孛迭儿冷笑着问道:“规模极大?大到什么程度?” 赵瑨拿出军报:“满载物资的车辆五百以上,兵丁五千以上。” 杨万从旁边过来,取了军报看看:“五千兵丁?难道这厮倾巢而出了?” ------题外话------ 淄川还是蒲松龄的故里。另外,淄川西河镇有个田庄山寨,风景挺好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前后(上) 在场数人,都是大金的武官出身,深知这些年来朝廷武官的编制混乱,军官冗滥。官职只能代表地位的高地,而不能代表其统兵的多少。但大体来说,要在一州之地做个有实权的节度使,手里没有三五千兵,那是不成的。 而郭宁年初时在馈军河营地,便能一呼百应,聚集起两千余众。后来听说他去了中都一趟,抱上了当今大金皇帝和徒单丞相的大腿,兵力翻一番,总不为难。 不过,杨万、赵瑨等人商议过几次,都觉得郭宁的兵力不至于更多。 此前朝廷几次往缙山调兵,中都的兵力是不断在削弱的,唯一没有调动的武卫军也就万人罢了。郭宁要真有上万虎贲在手,整个中都翻掌可定,那何必还要离开中都?直接在中都大兴府做个元帅,执掌朝廷军政,那不比区区一个节镇尊贵? 此人在中都闹腾了一通,最后却被踢到了山东东路。归根到底,乃是那郭宁不知中都水深水浅,而自家实力又不足的缘故。 所以,郭宁在莱州那头,能有三五千兵,不会更多了。 由此继续推算,那郭宁难道真的会为了援救益都而倾巢而出? 不可能。 蒙古人此番攻入河北,前后转战了两个多月,攻下了数十座城池。大金各地驻防的军将们也慢慢琢磨出了道理。那道理便是,蒙古人野战断不可敌,而若坐守,或许能有个盼头: 说不定,蒙古老爷们觉得隔壁的城池更富庶,去了隔壁呢? 所以最近一个多月来,就再没有哪一路金军敢在野外与蒙古军放对。 所以蒙古军作战的方法,才从原来的铁骑长驱,转化为了铁骑在后压阵,而大批降军冲杀在前,持刀排头乱砍原来的同僚,替蒙古军拔钉子。 诸将断定,郭宁也必定是这样想的。 那郭宁自己在漠南山后防线戍边多年,这么多年,被朝廷坑得还不够么?他在河北塘泊间聚兵的时候,就明摆着没把朝廷当回事,这会儿怎么可能忽然忠诚了起来? 唉,本来谁还不是个忠臣呢,只不过时移世易,不得已尔。 站在石抹孛迭儿等人的立场上看,郭宁这等自拥强横实力的节度使,与石抹孛迭儿等人的身份相似,而面临的结局也是相似的。最终要么死,要么投效蒙古,选过一趟,眼前的路就宽了。 至于郭宁派出的这支援军… “这厮,是把我们当傻子看呢,拿着这个诱饵,指望我们去吞么?”石抹孛迭儿继续冷笑。 杨万颔首,赵瑨也颔首。 石抹孛迭儿和杨万两人,也都是北疆武人出身,要说厮杀的经验,不比谁差。而赵瑨则是将门世家,其父亲赵昆、兄长赵珪,都当过北疆的镇防千户、万户,虽然年轻,眼光却好。 要不是大金太过虚弱逼得底下人无奈,这三人,本都是有前途的军中骨干。 郭宁的这一手,想蒙蔽别人容易,想骗过他们三个,却难得很。 “可是…”赵瑨犹豫了一下:“我们说这是诱饵,蒙古贵人们就信么?” 杨万应声道:“蒙古贵人只会让我们去打一下,看看结果。” 三人俱都沉默。 有经验的武人都知道,沙场局势千变万化,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算无遗策的事情。三人觉得,这是个郭宁摆出来的诱饵,那只是三人基于他们的眼光见识,做出的判断。他们固然可以拍着胸脯去说,有八成、九成、十成把握。 但以他们的地位,又哪来的信心,说蒙古贵人一定会听? 要确定诱饵的真假,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咬一口。 听说那郭宁勇猛绝伦,是北疆数十万军中的佼佼者。若三将被他这支假援兵诱出,接着必然会在某时某地遭到痛击,而首当其冲的一部,必定损失惨重。 要去咬一口,就要做好吃亏的准备。 他们这些投靠蒙古军的降兵降将,正是用来干这个的。否则,他们又哪来攻进淄川城,尽情烧杀掳掠的机会呢? 既然当了狗,就别光想着吃肉。主人给过了肉吃,接着就要你卖力。有时候要你啃骨头,有时候要你吞诱饵,有时候要你踩陷阱。你都得汪汪叫着往前冲。甚至都不能等到主人下令,要自家主动才行。 否则,愿意做狗的人那么多,蒙古贵人又为何厚爱于尔等?好用的人可能得挑一挑才能找得出,好用的狗不是满地都是吗? 重要的是,就算狗踩了陷阱,吞了毒饵,死了,对蒙古军来说,又有什么损失呢? 既没有损失,有能探明敌军动向,惠而不费,岂不美哉? “谁去?”石抹孛迭儿狞笑道:“我是不去的,你们去的话,我在后掩护。” 赵瑨眼神一凝:“谁去谁不去,你说了不算。” “小子…你再说一遍?”石抹孛迭儿霍然起身,站到赵瑨面前。 这契丹人体魄雄壮,个子也高,站在重伤未愈的赵瑨面前,便似吐口气就能将他吹翻一般。 边上杨万一步踏到两人之间,冷冷道:“我们说的,全都不算,蒙古人贵人说了才算。而你若不想咬那个诱饵,就好好地配合着我们。” “什么?” 石抹孛迭儿待要喝问,帐幕外头光影闪动,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一个是自视为监军的贾塔剌浑,还有一个,则是四王子拖雷的部下,受四王子之命,实际管控这批降兵降将的蒙古百夫长纳敏夫。在两人后头,还有通译和几名那可儿。 再后头一条猎犬入来,吐着舌头喘着气,在帐篷里绕了一圈。 贾塔剌浑一进军帐,就大声喊道:“百夫长,你看。果然这赵瑨收到军报之后,就来这里!这三人,只想着抢掠,却不敢厮杀!” 石抹孛迭儿正要喝骂,杨万满脸惶恐地把军报拿了出来,双手奉上。 “纳敏夫百夫长,不是我们畏惧。而是那郭宁素有善战之名,他动用了数千人支援益都,非同小可。我们这几部,攻城疲弊,须得稍稍休息,才能鼓勇再战啊。” “郭宁?数千人?”纳敏夫猛吃了一惊。 杨万道:“是是,那厮怕是出动了全军主力!” 赵瑨点头:“啊对对!” 石抹孛迭儿弯腰弓背,眼珠子转了两转:“所以,我们在商议,怎么才能阻拦住他…” 纳敏夫摆了摆手,示意三将不必多言。 这郭宁有多么难对付,纳敏夫比四王子拖雷还清楚。此人领数千人去往益都,哪里是赵瑨等降将能挡住的?何况这几个降将前几日攻城,确实折损不小…非得四王子本人,乃至更多的蒙古勇士一齐出马,才能除了这个祸害! 眼下要做的,是立即确认这份军报真实与否,如果是真的,还要立即阻遏住郭宁的行军! 当下他便有决定。 “贾塔剌浑,你的部下,还有千人,对吗?现在就出发,去袭扰敌人,去疲惫敌人,去缠住敌人!” 贾塔剌浑吃了一惊。他正待言语,杨万沉声道:“我部两千人,明天就能出发,为贾塔将军的后继!” 赵瑨也道:“我也立即整军,明天出发!” 石抹孛迭儿慨然道:“我也是!” 纳敏夫点头。 他拍了拍贾塔剌浑的肩膀:“你立即点兵!我喝完半壶马奶酒的时间里,你就发兵;星星亮起的时间里,你就赶路;明天早上马粪熄灭的时候,你就穿过淄水,抵达益都以西!” 贾塔剌浑既有骤担大任的喜悦,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但当着纳敏夫的面,哪容他多想? 他只得沉声应了:“遵命!” “至于你们…”纳敏夫转向其余三将:“我只给你们半个晚上整顿兵马!今天晚上星星最亮的时候,你们也要发兵!” 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是两个时辰?足够了,若那郭宁真有什么谋划,隔着前后两个时辰,就够我们看贾塔剌浑这蠢货怎么死! 当下三将俱都领命。 第一百八十七章 前后(中) 如石抹孛迭儿等人,在北疆鏖战多年,如今沦为野兽,也是利齿带血、能撕咬的野兽。 贾塔剌浑却不一样。 他在投靠蒙古之前,乃济州地方的世袭镇防千户。所谓镇防千户,乃是被长期签入军籍的女真人军户、军寨的统领。 女真人的猛安谋克体系,本身就是军政合一。之所以还会出现专门签入军籍的军户,是因为近年来不少底层女真人贫困不能自给,于是朝廷不得不授予军籍,并拨地以供耕种。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此举名曰签军,实际上像是赈济。故而这一类镇防千户的长官虽使用猛安、谋克名号,却是没有职品的低级军职。他们直到年老退役之后,才能以“劳效”的名目被授予中下级武阶,最高不过从七品,与那些内迁猛安谋克的主官,差距极远。 朝廷这么做,自有朝廷的通盘考虑,但这些镇防千户的军官自然不甘心,他们又无力对抗朝廷,只能竭力压榨下属的女真人军户,靠他们去耕种或充力夫,而为自家捞钱。 比如贾塔剌浑,祖上几代人都在本地坐拥良田,袖手而致富贵,泰和年间他曾随大军南下与宋人打过几仗,没吃过亏,却也没什么斩获。待蒙古大军杀到济州,他便心胆俱裂而降,全没做过半点抵抗。 这一个月来,他人前人后地跟着蒙古贵人照应,还献上了不少金银,甚至把家族里的美人也当做了筹码。但蒙古人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那些野蛮而凶残的狼,只会尊重同样凶恶的猛兽,而再怎么擅长溜须拍马的羊,也只是食物罢了。 为此,贾塔剌浑很是忧虑,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厮杀立功,否则迟早会被蒙古人当作无用的垃圾。 然而,功从何来? 藉着莱州援军出动的机会,贾塔剌浑总算把赵瑨、杨万那几个北疆降人压了下去,可这个任务到手以后,他立即发现,原来想要替蒙古人做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贾塔剌浑想的,是汪汪叫着,逼着赵瑨杨万等人冲锋在前。可蒙古贵人的想法却很简单,哪条狗叫得最响,就该哪条狗去承担重任。 又因为蒙古人的坚韧耐战,他们提出的作战任务,往往艰难异常。 譬如这回,贾塔剌浑要长途奔袭,要穿越到处屯驻金军的大半个益都府,最后还要在益都城下,对付那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的强兵猛将! 不是说,这个“四路总押”的职位,只是向导嘛?怎么就成先锋了?我贾塔剌浑若有这本领,是这等骁将,在大金国又岂止于顶着镇防千户的头衔,做个富家翁? 贾塔剌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回营后愈想愈是害怕,简直瑟瑟发抖。 不过,蒙古贵人一声令下,前面便是刀山火海,也只有硬上,不想上的,蒙古人随手刀斧伺候,不会讲半点情面。 贾塔剌浑必须发兵,也只能发兵。 当夜他催兵启程,策马走了整晚,两股都快被马鞍磨破了,累得昏昏沉沉。而麾下将士们更是疲惫不堪,叫苦不迭。半路上至少有百余人二三十人趁着夜色逃散,贾塔剌浑抓回来五六人,斩首示众,又紧急地发了一笔军饷,鼓舞士气。 行军数十里,到了次日凌晨,卯初时分。 上千人马稍作休息,又个个腰缠绳索泅渡淄水,绕过屯聚金军重兵的临淄城。 虽然贾塔剌浑一再勒令衔枚低声,可麾下将士们松懈惯了,列队时吵吵嚷嚷,渡水时踏得水声哗哗,终于惊动了城中守军。 只听得寂静的夜空中一声凄厉叫喊,连绵壁垒后面的金军营地便如被惊扰的马蜂窝一般轰响,无数兵马在里头呼喝调动,点起的灯火更是如繁星一般。 贾塔剌浑一时间浑身发冷。 贾塔剌浑的本部约有千人,最近接收了河北东路的降兵数百,合计超过一千五百。其中披甲的精锐将近三成,战马两百余匹,算是一支相当有力的军队了。 但他毕竟是久在山东的女真人,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更是官位高了他十七八级的上司,余威尚在。若完颜撒剌领着城里近万兵马冲杀出来,他真不知该如何抵敌! 好在,金军只是喧闹,并不出动。 城池里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声势大的吓人,可仔细听,呐喊声里却透着一股惊恐意味。城墙上隐约有守军的身影,可绝大多数人紧靠在垛口墙壁,不敢露头。 就连那些被紧急派出的斥候骑兵,都只在远处深黑色的河堤徘徊,不愿靠近查探。贾塔剌浑派出少量轻骑前出驱赶,他们立即落荒而逃。 这是什么情况? 莫非… 他们在害怕?坐拥数倍的兵力,竟然在害怕? 这样的场景,贾塔剌浑当然见过。他自己也曾是龟缩城池,瑟瑟发抖的军将。但此时此刻易地而处。他从畏惧的一方,转变成了被人畏惧的一方,这种感受,实在让人… 贾塔剌浑忽然领悟了。 他铁青的脸色渐渐变得通红,呼吸也重了,血丝密布的眼里开始放出光来。 在他身边,原本惊惶动摇的亲信们,也开始明白过来,露出狰狞的笑容。 怪不得杨万、赵瑨等人到处攻城掠地,很凶悍的模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哈哈哈哈!看到了没有!你们看到了没有?” 贾塔剌浑有些蜷缩的身体一下子挺直,仿佛一股热流从足底腾升,使他的体内充满了勇气。他挥动着马鞭,催马在河滩上往来奔驰,踏得水花四溅。 他大声喊道:“大金已经完了!大金的军队全都胆小如鼠。他们害怕大蒙古国的军队!所以,他们怕我!他们不敢与我贾塔剌浑放对!他们也怕你们!怕你们手里的刀枪,怕你们砍下他们的脑袋!” 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的贾塔剌浑,已经不是当年的贾塔剌浑了,凭着蒙古人的威风,我们便是强军!便能让敌人闻风丧胆! “传令各部,莫辞辛劳,加速渡河,加速行军!再过一个时辰,我要在益都城下,砍掉郭宁的脑袋!” 喊了两声,响应者甚多,但还不够积极。 于是贾塔剌浑又喊:“传令各部,战败郭宁之后,人人赏铜钱一贯,绢两匹!那郭宁所部携来的物资财货,我分文不取,也尽数赏给你们!有斩首功的,我另外再赏你们女人!” 这一下上千人齐声呼喝。 那些贫困的女真人、走投无路的驱口、队伍被打散的骑兵们虽然疲惫,全都大声叫嚷着。在狂呼乱喊声中,他们的动摇和疑虑消失了,代之以形同野兽的凶恶和狂暴。 千余人的兵力索性不作掩饰,全速进军。 辰时。 益都城东,香山脚下。 郭仲元远远望见一名虬髯骑士在道旁滚鞍下马,打了个趔趄。 几名士卒奔过去扶起他,一路来到近前。 骑士身披的轻甲被砍出了好几处豁口,肩膀和腿上中了几处箭矢,血迹斑斑。而在鞍桥两旁,还挂着好几个血淋淋的头颅,鲜血把战马的前半身都染红了。 推开士卒的扶持,骑士大步向前,伏地行礼,沉声道:“禀报都将,三十里外,出现了敌军的踪迹!不过,不是蒙古人,而是降军,数量千余,骑兵三百人上下。” 郭仲元点了点头。 他没有急着吩咐应对,反而先笑着对那骑士道:“我记得你,你是张惠!” 勒马回来,郭仲元又对同伴们道:“看见了么?这就是我和你们说起过的张惠!他擅使大枪,勇猛善战,是我军中的张飞啊!” 张惠骤得夸赞,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都将,我还有余力,愿再探敌情!” 郭仲元让人搀扶他下去,裹伤休息,随即道:“擂鼓、吹号、举旗,预备迎敌。” 随着他的号令,郭宁所部特有的红色军旗和代表定海军节度使的、标准制式的五色旗俱都矗立。 不过,在旗帜下的将校们,并无郭宁在内。代表郭宁实际统领这支援军的,乃是亲军都将郭仲元。 第一百八十八章 前后(下) 郭仲元投靠郭宁以后,一开始只被当作莫名其妙除掉胡沙虎的福将。 后来郭宁才晓得,这个三十多岁的老卒很不简单。他是中都城里普通士卒里的首领,也是市井中的轻侠人物。 他地位虽不高,长期以来言必有中,又处事公平,为人仗义,威望却非常高,类似于郭宁于河北溃兵中的情形。 于是郭宁委托他出面,在中都内外收拢有经验的老卒。 郭宁问他,能不能招揽一千人。郭仲元回答说:“能,能招揽两千。” 最后陆续来到直沽寨,投入郭宁麾下的,足足有两千四百余人,全都是经历过厮杀征战,久经戎马的好男儿。 当时郭宁所部城中厮杀,颇有折损,兵力不过两千出头,而郭仲元一人招揽的部下,就几乎与郭宁的河北溃兵数量相等。这样的号召力,着实令人吃惊。 这两千四百人的中都之众,很快就被各部瓜分,而郭仲元被调入郭宁本部,成了一名都将。 但他又不像赵信、陈冉那样随从在郭宁身边,甚是亲密,而总是被郭宁差遣来去,忙于应对各种军中繁杂琐碎的事务。 比如入莱州以后,大军攻袭抓了很多俘虏。郭宁问郭仲元,你带着部下百人,能把那些俘虏都管理起来么? 郭仲元道:“能。” 这些俘虏旋即都划归郭仲元统管着。 郭宁所部并不滥杀,所以俘虏里头,难免有的是滚刀肉、愣头青、作死的好汉、添乱的能手。郭仲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这许多人都治得服帖,数千人每日里修桥补路,忙个不休。 郭仲元的旧日同伴中有人觉得,郭仲元之才不该止于这些杂务,于是私下里对他说,要不,问问李二郎那边,缺不缺一个副指挥使。岂不胜过在郭节度麾下,成天干这些没名堂的杂事? 郭仲元对此并不理会,只是蒙头继续奔忙。 前些日子,郭宁本部的兵将们忙于军事训练,乳萧摩勒这样的都将,都几乎没顾上给自家安排荫户。 郭宁又召郭仲元来,问道:“本部将士的荫户分配、田地择选等事,三天之内,你能替大家安排好么?” 郭仲元道:“能,两天就够了。” 郭宁便将此事交给了郭仲元。 两天之内,郭仲元便将这些事安排妥当,荫户们都说妥当,本部将士们抽空看看荫户和田地的分配情形,也没有不满意的。 其间一日,因为蒙古军来袭的缘故,郭宁号召百姓,随即当地壮丁多有踊跃从军的,又是郭仲元带着本部,出面训练壮丁。 某日郭宁又招了郭仲元来:“蒙古大军压境,我部兵力不能擅动。但我需要一支队伍,协同车辆辎重,伪装成我军主力去益都一趟,以此来试探蒙古军的动向。仲元,你觉得,这支队伍,该从哪里来?” 郭仲元应声道:“俘虏之中,有想赎罪的,壮丁之中,有想报效的。要伪装成节帅的主力,便从俘虏里抽调三千,从壮丁里抽调两千,由我带领一行,必不致有失。” 郭宁笑道:“仲元的想法,正与晋卿一般。只不过…” “节帅有什么疑虑?” “既然是打草惊蛇,难免会引出‘蛇’来。若被蛇咬,一来现出了破绽,二来人手徒然折损,非我所乐见。” 郭仲元应道:“蒙古人在河北、中原厮杀数月,见识也多了,哪里会轻易动用本族的精锐呢?节帅此举,是为了试探;那么我估计,蒙古人的对应,也是试探。他们无非派几支降兵降将前来厮杀…那等人物,不过是早前的地方豪强,仗着蒙古军的威风抖起来。我却不怕。” “光是不怕还不够,最好能打出点威风,让人确信本军主力在此。” “这…咳咳,节帅,这却不能乱拍胸脯瞎保证。你得给我一队能打硬仗的人。” 郭宁大笑,遂授郭仲元以兵符,令他依计行事,又派了本部的另一名都将萧摩勒,率部担任郭仲元的副手。 郭仲元带着这支临时拼凑出的兵力,一路大张旗鼓,赶往益都府。此时兵马的位置,正在益都城东南面四十余里的香山脚下。 益都府境内多山,但高耸险峻的,多在西南。整个东郊百里,丘陵连绵,但都不高峻,唯独香山孤峰独耸,童然特峙。 鼓号声中,军马止步,占住了隘口,而麾下将校纷纷赶往军旗所在的位置。 将校们稍离本部,五千将士的队列里,便有悉悉索索地言语不停,各处都有小校在呼喝着勒令镇定,但呼喝的效果一般,郭仲元听得到有将士还嘴的,还看得到有几面军旗也在动摇。 毕竟这是临时凑合出的人马,也没经历过几天整训,绝不可能与真正的强兵相比。行军的时候倒还看不出破绽,当真遇敌,立即就显出几分散乱。 这时候,非得施展强有力的手段,立即压住动荡! 郭仲元连忙再派了斥候,让他们轻骑快马,绕行敌军后方,探看可有后继兵马,并严令他们沿途绝不纠缠,快去快回。 待斥候去了,将校们已经到齐,在郭仲元的战马之前排成两列。 郭仲元是久经风霜的老卒,面带刀疤,满脸皱纹,相貌有些寒酸。便在猎猎旗下,勒马而立,也不显得格外威风。但他旋即从腰间取出一柄金刀,握在手里。 众将校皆知,那金刀是郭宁故友逝世前的赠予,郭宁日常佩戴,只在厮杀时,才换过铁骨朵等重武器。当日在中都时,骆和尚奉命带兵入皇宫整顿秩序,压制乱兵,郭宁便授他以金刀、骨朵,允他见机行事,生杀予夺。 瞬间人人肃然。 郭仲元持着金刀,问道:“萧摩勒何在?” “萧某在此。”萧摩勒出列。 郭仲元把金刀向前一递:“游骑来报,蒙古军已在三十里外,前部一千余,都是降军,我们越过香山隘口,便会与之遭遇。既然战事将起,请萧都将持此金刀监阵,有不遵军法,乱我行阵者,不拘十人,百人,不必禀报,立即斩首!” 萧摩勒曾是韩人庆的亲信部下,而这柄金刀,便是韩人庆的遗物。他毫不犹豫地接过金刀,神情肃然道:“遵命!” “去吧!我在这里,先看你如何监阵!” 萧摩勒持刀便去,郭仲元默然不语等着。 须臾间,各处队列里压抑着的惊呼此起彼伏。萧摩勒领着数十骑,刀光霍霍,驰于队中,只要看见乱说乱动的,二话不说,拖出队列以外,当场枭首。 数十骑绕了个大圈,回到郭仲元身前。整个队列里死了三十多人,俱都身首异处,脑袋还在道旁乱滚,血腥气扑鼻。 全军肃然,再无言语,莫说军旗不再动摇,就连高举的枪矛,也不抖动一星半点。 自从郭宁在馈军河营地建军,就讲究一个军纪森严,重赏重罚。每逢战前战后,总会揪出不遵军法之人,严厉处置。但如郭仲元这般,全不申明,而直接就杀的,简直已经不是森严,而是苛严了。 偏偏眼前这五千人,就吃这一套。 那些人,大部分都是俘虏,都是被郭宁所部杀到胆寒,才被迫投降之人。 短短十余日,指望他们全心全意地依附于定海军,简直是做梦。郭仲元在召集他们的时候,就已经说了: 此行若成,人人皆得解放,个个皆有军籍;有功者,额外重赏。 而此行的过程中,敢于不遵号令者,没有军棍,也没有贯耳游营那一套,只有一个杀! 第一百八十九章 投命(上) 人心既定,继续行军。 一刻之内,全军越过香山隘口。 与之相应的,远方腾起的烟尘不断迫近,烟尘的下方,蒙古军滚滚杀到。 军队行进处激起的烟尘,唤作军气。有人相信军气呈现种种模样,能昭示战争的吉凶胜负。这种神神鬼鬼的玩意儿,郭仲元是不信的,但他确实能从烟尘中感觉到敌军脚步的急促与否,队列的整齐与否,进而大致推算队中甲士和骑士的比例高低。 斥候说的没错,那果然是一支投降的金军,装备齐全,士气甚旺。 在这种开阔地形上,很难执行伏击、截击的操作。两军相逢,就只有正面对战,力强者胜。 间隔三里左右,两军各自放慢脚步,集中成战斗队形。 敌军的数量虽少些,士气却高亢异常,仿佛全没将郭仲元所部放在眼里。他们就正对着郭仲元所部,排成了三角形的锐阵。 锐阵最前方的,是一群张狂的甲士。他们大声高喊着,向郭仲元这边发起挑衅,用轻蔑的语气辱骂,还有人癫狂地大笑,跑出队列,捡起地上的碎石块或者牛马粪便投掷过来。 对此,郭仲元只下令道:“妄动者斩。” 他不是很擅长排兵布阵,麾下将士们临时凑合,更别指望掌握什么复杂阵型。所以派出的阵势就是最简单、最基本的方阵。 正面前排是以粗大绳索横向头尾相连的车辆,弓弩手依托车辆站定,把背负的箭袋放到身前,带领他们的军官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大声呼喊,提醒他们必须看着军旗,军旗没有摇摆,就不能射击。 与五千人的总兵力相比,弓弩手的数量非常少。大车派了三列,而弓弩手只有两列。 抵在弓弩手后方的是手持枪矛的步卒。他们密集列队,前后层叠,布置成五到六列。 再往后则是许多混编成的小方阵。这些方阵既是刀盾和枪矛手的混编,也是郭仲元所部有经验的将士和俘虏、壮丁们的混编。每一名将士,在这时候都起到了中坚的作用,要保持所领的整支队伍稳定。 郭仲元本人就身处这些小方阵当中。 而最后方的,才是萧摩勒带领的精锐士卒。骑兵们牵着马,放松地或坐或站,有时候用鹰隼般的眼光看向前头,威吓那些稍稍露出动摇迹象的人。 有几人甚至举起手中的首级示意。首级淅淅沥沥地滴着血,那是列阵过程中不遵军令,而遭斩首的人。 其中有一人,被杀死的时候,就站在郭仲元身侧的一个小方阵里。他也不是俘虏或溃兵出身,而是郭仲元的本部士卒。萧摩勒手持金刀,杀之全无顾忌。 这一点,让郭仲元很满意。 郭宁所部的将校,绝大部分都是长期驻扎在北疆的戍边军人。有的甚至几代人在边疆从军,目睹了大蒙古国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崛起。军队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虽然他们大都屈沉下僚,但在指挥作战方面,中都城里那些脑满肠肥的女真人将门,是远远不如他们的。 而李霆、郭仲元等人,则与这些戍边的军人不同。他们本来各有各的身份职业,都在最近几年,朝廷与蒙古厮杀不利之后,陆续被签军到北疆。然后,便骤然面对着当代最强的军事集团,死得血流遍野。 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的人,在军事才能上或有高低之分,但共同的特点是够狠。 李霆对自己够狠,他身先士卒的风格一点都不下于郭宁。 而郭仲元,则是对将士们够狠。 许多熟悉郭仲元的人,当他是宽厚的兄长,可靠的伙伴,郭仲元自己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这样的人。当日中都厮杀时,蒲鲜班底诱引将士们为己赴死,郭仲元一眼就看中了其中蹊跷。因为郭仲元在战场上,也是同样的风格。 在他看来,胜利总是拿人命堆砌出来的,日常里对将士们再怎么厚待,再怎么掏心掏肺地关怀,最终到了战场上,只要死亡能带来胜利,就得毫不犹豫地让将士们去死。 这草菅人命的世道,有什么可留恋的?不知道多少士卒在昏庸无能的主将带领下死去,死得憋屈,死得毫无意义。既如此,还不如死得有价值些! 当郭仲元担任什将的时候,是这样想的;如今他担任郭宁麾下亲军都将,依然这么想。 现在他的部下,大半是新降的俘虏,小半是最近从军的丁壮,他们组成的军队,很难在骤然应对重压的局面下保持不乱。而郭仲元应对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提前把压力给出去。 如果将士们习惯了自家主将动辄杀人的刀,那敌军的凶恶也就不算什么了! 在战场上,人有短长,气有盛衰,谁也不敢说常胜不败。但任何时候,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何况五千人敢死呢? 郭仲元冷静地看着前方。 他看到敌人快速逼近,看到己方弓弩手连续放箭,看到敌军的弓弩手在奔跑中还射,看到己方的弓弩手迅速被压制,不得不依托车辆后退。 他看到敌军铺开正面,分做无数小队,穿过了车阵,毫不迟疑地突入枪矛手的队列;看到枪矛手们一阵大乱,某处带队的蒲辇支撑不住,有些惊惶,结果刚转身退后半步,就被后头驰来的军法官一刀斩首,而那军法官随即持刀入列,接替指挥。 他看到敌军如野兽般高喊厮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他看到枪矛手的队列愈来愈松散,后头的小方阵一个个填补入队列。 其中一个小方阵里的军官,乃是郭宁的旧识,野狐岭的溃兵,一个名叫张驰的辽东人。当日郭宁在馈军河集众,张驰便是最早到来的一批,资历非常深。 素日里郭仲元待他甚是客气,并不单纯视之为下属。 张驰冲到阵线前方,侧身避开直刺来的长矛,挥刀便砍。对面的敌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伸手去捂胸侧的伤处,可伤处血管扭动、鲜血喷涌,哪里捂得住! 张驰并不看倒地的敌人,横刀一格,架开了后头第二名敌人刺来的长枪。 但就在这时,第三名敌人俯身冲刺,抢到张弛的身边,猛地将他推倒在地,然后压住了他的腿。他立即丢掉长刀,摸出腰边的短刀乱刺。刺了两下,持刀的手又被第四名敌人伸脚踩住了。 这下苦也! 张驰厉声高呼,身边两名同伴慌忙来救。转眼间一人中箭,一人中枪,皆横尸于地。 那敌人用膝盖跪压住张弛的手臂,拿一根断了半截的铁矛去捅张驰的咽喉。万幸的是,此前第三名敌人被张驰用短刀乱刺,已经死了。这时候尸体晃晃悠悠两下,忽地扑在张驰身上,恰好阻住了铁矛刺击的路线。 那持矛的敌人连忙调转方向,去刺张驰的肚腹。 正待下手,张驰又一名部下猛扑过来,将他推开。两人彼此撕扯着,翻了两翻,都顾不上去抽拔身边的短兵。而张驰上前一步,觑得个空当,一刀扎进了敌人头盔和肩甲的间隙。 敌人抽搐了两下,脖颈处鲜血流淌,热气腾腾,瞪着眼死了。 “小子,干得好!”张驰抽回短刀,口中夸赞着,伸手去拽自家倒地的部下。 两手相握,张驰刚要发力,眼前寒光一闪。 敌阵中冲出一名甲士,挥刀斩断了倒地将士的臂膀。 那将士的左臂齐肩而断,忍不住大声嘶嚎,随即又被斩去了头颅。 张驰站立不稳,手里握着半截胳臂踉跄往后。退了几步,眼看着前头阵线动摇,而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军法官的身影! 军法森严,无人敢犯,沙场后退,立即就死!与其死在自家人的手里,死得羞辱,何如杀敌而死,死得像条好汉,还能留些抚恤、田地给家人? 何况,我这只是没站稳啊!郭仲元疯了,萧摩勒也疯了,何至于逼得这么急? 张驰大叫一声,把半截胳臂猛地扔向前头,劈面砸中了那甲士的面庞,随即更前决死。 第一百九十章 投命(中) 数千人狂呼厮杀,有说汉儿语的,有喊女真话的,还有用契丹语的。没有被呼喊声压过的,是枪戈交鸣的铮响,箭矢破空的飕飕锐响;而作为背景的,则是人与人全力撞击的闷响、锋刃切开骨头的钝响,乃至鲜血飞洒半空,再落下来时,像雨点坠地的密集轻响。 种种声响汇集成洪流,轰然翻腾于原野,惊起了灌木莽林间的成群栖鸟,让它们惊恐地盘旋高飞。 在鸟儿们的视野中,人与人的厮杀战场之外,稍稍偏西的连绵蓬蒿之后,还有一队又一队的人徐徐前进,将沿途的鸟类惊飞,小兽惊走。 勒马于这支队列之前,眺望战场的,便是杨万、赵瑨和石抹孛迭儿三将。 “贾塔剌浑这个废物…” 石抹孛迭儿连声冷笑。 分明早走了两个时辰,结果抵达预定战场的时间,却只比三将所部早了两刻多些,可见贾塔剌浑所部着实松散,急行军或者夜间行军,对他们来说,太难了。 杨万也道:“当日大汗询问诸将所长,贾塔剌浑自称善用炮,结果谁也不曾见他真拿出什么火器来。他只是不敢上阵厮杀,想要躲在后头罢了。毕竟是女真人,这年头,女真人还有能厮杀的么?” 在赵瑨看来,大家都已经不是什么好料,也不必非得再分出三六九等来。 他懒得跟着两人去唾骂贾塔剌浑,只沉声道:“那敌军,恐怕不是诱饵。” 杨万失笑:“难道真是郭宁的本部?他真就倾巢而出,不顾莱州本据了?怎么可能?” 赵瑨一指前头:“否则怎么解释?” 在三人所处的距离上,看不清具体到人的厮杀情形。但三人能够看到,贾塔剌浑所部只在战斗的最初时凶猛冲杀了一阵,随即就被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压倒。 贾塔剌浑应该是想了不少办法。就在三将的眼皮底下,他发起过精锐甲士的突袭,集结骑士进行过侧翼的包抄,似乎还在两军僵持的时候,藉着战场中央的小高地,设下过圈套。 但没有用。 举着红色军旗的敌军士卒们不断向前,宛如猛虎。他们的死伤应该不少,但所有人全不后退,踏着鲜血和层层叠叠的尸体,蜂拥而前! 石抹孛迭儿看了半晌,只觉得手心出汗。 他在霸州平曲水寨的时候,就听说那郭宁勇猛无敌,率百十人冲锋陷阵,便能力斩千军之将,阻遏万众之锋,因此才入了大金国右丞相徒单镒的法眼,被引为臂助,号曰恶虎。 当时石抹孛迭儿只觉得不服,谁还没在北疆打过仗了,谁还没几分勇力了?战场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天晓得那郭宁冲阵的传闻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厮大概是个匹夫吧! 可现在,他越看战场情形,越觉得惊恐。 看此部冲杀的情形,仿佛深海巨浪翻腾,又如同一柄粗笨铁锤,毫不停歇地锤击。这锤击谈不上什么精妙招法,却每一下都用足了九牛二虎的力气,让人无法抵挡…众所周知,那郭宁擅使的武器,便是铁锤! 贾塔剌浑真不是对手! 他那千把人的兵力在这铁锤面前,便如一块挨打的铁砧,不不,便如一块挨打的废铁,迟早会被敲扁,敲碎! 莫说贾塔剌浑,便是石抹孛迭儿本人率部在前,恐怕也… 石抹孛迭儿心脏猛跳几下,又连连摇头:“此事非同小可,难说!” 能把军队用到这种程度的,恐怕真是郭宁。这支兵马,看起来竟不是伪装成的重兵,不是诱饵。 可他们真是郭宁的本部? 若郭宁本部在此,那就得立即向后方派出信使,以使蒙古军本部有所应对。但…万一错了,大家伙儿就中了圈套…蒙古人怪罪起来,也是要杀人满门的! 真能确认么? “我们合兵一处,压上去!”杨万咬了咬牙:“非得再试一试!” 石抹孛迭儿嘿嘿笑了两声。 赵瑨面色不变,也不答应。 “贾塔剌浑死了也就死了,不过,他死在战场,我们却不救援,只怕蒙古贵人问起来,不好交待。”杨万又道。 这话在理。 赵瑨点了点头:“我出一千人,两位也各出一千人,合兵掩上,一击即回,如何?” 三将主意拿定,号角声响,旗帜连挥,调兵遣将。 “出兵!出兵!杀杀杀!”三千兵马纵声高呼,轰然向前。 战阵之上,张弛已经站到了车阵前头,而且足足推前了三百余步。但他气力尽竭,快要虚脱,一条腿还受了刀伤,损及筋骨,现在只能单腿站着。 敌军撤退的时候,弓弩手不断往后射击。 张驰听到身侧传来流矢破空的厉啸,身体却来不及反应,没法躲避。一名傔从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以身遮护。那箭簇很重,扎透了傔从的披甲,刺穿了他的肩膀。 傔从立即倒地,张驰垂首看了看,却没力气去搀扶了。 这种激烈厮杀,对人体的损耗极大。便如此刻,张驰握刀的手臂已经快要抬不起来,每一根手指都在微微抽搐。他的处处伤口在疼,肌肉在疼,胸肺在疼,浑身上下的汗水,便如瀑布一般狂涌,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他身边的将士们,大都如此。 好在敌将的部队,已经崩溃了! 不知敌将是什么来路。他们的装备更好些,战斗素养也更高明些,刀术枪法,也比张驰这边的俘虏和壮丁们强得多。估计那些人本都是大金的正规军,就算松散荒弛,早年间的底子还在。 但他们的斗志,熬不过张驰所部。 他们的死伤其实要少,但斗志已无,只剩下退兵一途可走! 我赢了! 张驰摇摇晃晃稳住脚步,抹着鼻子里不断溢出的血,环顾四周。 适才归属他带领的枪矛手和小型方阵之兵,已经折损了三分之一,那就是三百多人!一整个张弛直属的五十人队,现在只剩下了十四个活人,而且个个带伤,用武器支撑着身体,才勉强站立! 而那些死者里头,至少有一成,是因为临阵动摇,被军法队杀死的! 许多将士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酷烈情形,便是梦魇中也没有。他们的神情都快恍惚了,有人咧了咧嘴,想笑,又想哭,最后只发出荷荷的怒吼声。 这也太惨了!哪有这么打仗的! 这样的胜仗,真能算胜仗吗?这样的打法,将士的命还算人命吗?这样用兵,不怕将士们暴乱吗? 张驰正喃喃地抱怨着,有傔从奔来,指手画脚:“队将!队将!敌人的援军来了!” 张驰竭力抬头,瞪大了眼睛看。他的视野范围内还是阵阵发黑,但终于看清了,蒙古军的第二拨兵马已逼近战场…近在咫尺! 秋冬之交的时候,平野上荒草虽已枯萎,但荆棘乱木犹自横生,地势虽然开阔,但并不利于军队周旋辗转。既然敌人正面杀到,就非得正面迎击! 这场硬仗,避不过! “娘的!娘的!”张驰哑着嗓子骂了两句。 声音不响亮,反倒逼出了满嘴的血腥气,冲得他自己连声呛咳。 死定了。 他和他的部下们,都已经没有余力了,无论如何都顶不住。士气再高昂也没有用,这一场要输。 偏偏这次出兵,领兵官又是郭仲元这个疯子。 这厮平日里,待部下们挺客气和善的,可上了战场,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一场,要么死在敌人手里,要么死在萧摩勒的执法队手里。总之,死定了。 正这么想着,身后脚步声响。 郭仲元的部下们高举着军旗向前,越过了张驰所部。然后萧摩勒的部下们向前,又越过了郭仲元所部。 张驰揉了揉眼,待要再看,郭仲元拿着金刀,站到了他的面前。 “还能杀人么?”郭仲元问道。 张驰大怒。我在馈军河营地与郭帅谈笑风生的时候,你郭仲元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怎么就敢这样问话! 他厉声喊道:“废话!我就是睡着了,闭着眼,打着呼,也能杀人!” “那就拿着节帅的金刀监阵!” 郭仲元把张驰的短刀塞回刀鞘,又把金刀塞到张驰的手里,抓着他的手掌,让他握紧:“这一场,萧摩勒居前,我次之,你部监阵!记住了,犹疑者斩!回顾者斩!退后者斩!” 张驰拿着金刀,还没回答,郭仲元已然迈步向前。 张驰笑了两声,又骂了几句。 他用足了力气,把金刀举过头顶:“听到了没有!犹疑者斩!回顾者斩!退后者斩!” 第一百九十一章 投命(下) 郭宁所部的兵力,在听闻蒙古军来袭以后急剧扩充。但扩军不简单,太快了,难免消化不良,反而使得军队的战斗力下降。 郭宁采用的办法,是将俘虏和壮丁们聚拢一处,将老卒提升一级或两级,调入充任都将和五十人长、十人长。通过配备足额的军官,强行捏合成军,督促训练和作战。张驰所部,便是如此扩充而成的军队。 而萧摩勒乃是郭宁直属的都将,他的部下并没有扩充,完全都是由老卒组成的。数量虽然仅止三百,却都是百炼成钢的精锐,最擅攻坚,敢打硬仗。 一般的士卒在厮杀前,都会手冷脚冷,呼吸急促,紧张得不知所措。但这些老卒们却不会。 他们分散成很多小队,穿行于郭仲元本部的多个小方阵间,赶到最前方去列阵。 经过张弛所部零散的队列时,他们大都沉默着,有人低声赞叹几句,或者从怀里取出提前备好的细麻布,扔给伤势沉重的将士。 穿过郭仲元的本部时,他们脚步从容而轻捷,有人还吹起了口哨。 郭仲元本部的将士,此前的战斗中并非全部投入战场,死伤的数量也不多。但新兵们的精神状态却不是很好。老卒们走着走着,听到有经验的军官们正在大声喝斥小方阵里的士卒。 “饭没吃饱吗,手上没劲是吧?把长枪立起来啊笨蛋!” “你干什么?我说举枪,没说举盾牌?这是十斤重的团牌,现在举这么高,你娘的,一会儿还有力气吗?等敌军箭矢下落了再举!” “别往左右看,往前看!不要怕,也不要乱动!除非你活腻了想死,就往后去,军法队上来,你死得最快!” “死有什么怕的?你个鸟货,难道活得很舒坦吗?” 军官们都是新提拔起来的,原本是老卒们的同僚,于是老卒们也跟着嚷几句。 这些人哪有文质彬彬的,一张嘴就是污言秽语,掺杂着各地的方言痕迹,变着花样地嘲笑新兵们的紧张,嘲笑他们没有见识,把三五千人的小打小闹当成了大战。 还有人狂笑着拆自己旧日同僚的台:“小子别慌!你们什将头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吓得屎都拉在裤裆里了…你比他强!哈哈哈哈!” 被他们这么闹哄哄地骂过,普通士卒们的士气居然高涨起了一截。 而老卒们继续前进。 这几年来蒙古人势力大张,草原周边的诸多部族、乃至大金国境内的守将望风而降,已经成了常态。 但萧摩勒手下的老卒们并不会这样。这些来自北疆的老卒们,大都和蒙古人有血海深仇。他们把投降蒙古人的旧日同伴视为叛徒,充满了蔑视和仇恨。 疆场上的武人,哪有凭一己之力就能活命的?每个人身在战场,面对着野兽般的敌人,看着刀枪刺向自己的身躯,看着箭矢漫天落下,身边血肉横飞,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同伴,只有愿意与之俱死的袍泽。 正因为袍泽最可信;袍泽的背叛,便最不可饶恕。 何况这背叛不止是对着活着的将士们,同时也是对无数牺牲在战场上的亡者! 便如眼前这两三千人… 当了蒙古人的狗,就可以把旧日的同伴们当作狗粮吗?他们越来越近了,看他们狰狞的面孔多么可笑! 萧摩勒压根没去注意己方的队列,只是大声怒吼着向前。他真的是身经百战的,他的同伴们也是,临战的准备根本不必多做考虑,自然就会紧密配合。在这时候,他满心想的,便是打碎敌军,让这些叛徒尽数去死! 萧摩勒率先跃出队列,三百人结阵向前。 与此同时,贾塔剌浑的残部奔逃着,撞上了援军,然后大约是获得了勇气,居然又和援军凑合到一处,返身冲锋。 双方的距离迅速缩短到百步以内,彼此能听到对面将士奔跑的脚步,看到对面森然如林的武器反射光芒。 从敌军的方向看过来,萧摩勒所部的兵力虽少,声势却丝毫不逊色。他们虽只三百人,却全都是甲士。他们个个都戴着铁叶盔,周围披挂长檐,身着厚重的札甲,奔跑的时候甲叶震动着,发出沉闷的铿锵之响。 这身装备,自然是郭宁从中都城里掠取来的。郭宁的直属部下们,全都用大金最好的装备武装到了牙齿,要不是甲裙、护胫、铁面等物太过笨重,他们每个人都能打扮成铁浮图! 原本气势汹汹的敌人,忽然就脚步停滞了一下。那些没什么经验的士卒还跃跃欲试地跑得利落,仗着蒙古人的威风,他们信心十足。但一些老兵们则知道厉害,在他们的眼里,瞬间褪去了看着猎物的轻佻,他们的神情也一下子变得冷峻。 而在更后方些,杨万低声惊呼:“这是精锐!这是金军的精锐!” 赵瑨也忍不住道:“敌军军纪森严,厮杀悍勇,装备精良…在山东地界上,似乎也只有郭宁的定海军主力能如此了!” 他转身去问杨万:“这场仗,还打不打?” 而石抹孛迭儿随手招来一名傔从:“先把贾塔剌浑叫回来!他那些兵,上去就是送死!” 这话没错,但是,是废话。两军依然彼此迫近,哪容退步? 萧摩勒的呼吸开始沉重,毕竟身上有二三十斤的负重,一口气跑了这么远,消耗不小。而他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已经无暇关注后方那些助威的高喊。 敌军的箭矢落下来了。他尽可能地用左手握紧的圆盾格挡,先后挡住了三支重箭。箭矢的冲击力每次都让他的手臂剧震,供握持的皮绦勒得手掌生疼。 身边有同伴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后头的甲士立即上来,填补第一排队列的间隙。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几乎就在这个瞬间,萧摩勒和他的同伴们全速飞扑。许多人在飞扑的同时,还掷出了悬在腰间的副手武器。 在这个距离上,掷出的短刀、手斧或者短枪几乎无法躲避。在萧摩勒正对面的敌军士卒眨眼就倒下了十几个,原本密集的队列骤然稀疏。而身披铁甲的将士们便如钢铁洪流般,往敌方队列灌了进去。 萧摩勒的动作,比同伴们稍微慢那么一点。 他是骑将,马背功夫过人,猿臂擅射,能左右开弓,步战的水平则要逊色些。但这会儿落后半步,却是他有意为之。 他一直在等着这个敌方队列稀疏的机会,皆因队列一旦稀疏,就暴露出了躲藏在后方掩护中的敌方军将。 他早就看准了那个身材壮硕的女真人。 先前第一批杀到的敌人,便是服膺于那女真人的指挥。听说这厮本来是山东济州的守将,叫贾什么,名字拗口。 此人所部被张驰一阵杀散,却不逃走,一看援军来到,居然还敢折返回来再战…这是以为自己不会死呢?还是看不起我萧摩勒? 猪狗一般的东西…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同伴们与敌人短兵相接之后,脚步略放慢了一点。而萧摩勒趁此机会前出了半个身体,他的右手往腰间一抹,手中便多了件形制古怪的武器。 这武器叫作布鲁,两尺多长,看上去呈镰刀型,又像是一端弯曲的大腿骨。材料是坚硬的木头,前端装着厚重的铁疙瘩。 蒙古人日常在草原狩猎,常常投掷布鲁砸倒猎物。许多蒙古的阿勒斤赤,则用加装链锤的布鲁,当作流星锤使。 早年间萧摩勒在北疆厮杀,从一名蒙古勇士手里缴获了一把布鲁。为了炫耀自家的勇武,萧摩勒特地托人寻了五彩带捆扎在布鲁的柄上,用作装饰。如今数年过去,彩带已经被磨得看不清颜色,而布鲁顶端的铁疙瘩上,层层地浸润着鲜血,已经变成了乌黑。 投掷和使用布鲁厮杀的技艺,萧摩勒下过功夫苦练。 这种蒙古人骑马狩猎的惯用武器,无论投掷还是作为近战武器厮杀,都需要力量、速度、灵巧和准确性合为一体,更需马背技艺的配合。这会儿萧摩勒人在平地,威力难免稍稍逊色,但也足够了! 萧摩勒低吼出声,力起于足,行于腰,达于膂,挥臂一发。布鲁盘旋呼啸,划出一道弧线,如一道黑风掠过数丈。 只听砰的一声,布鲁弯曲的头端斜刺里砸中了贾塔剌浑的眉际。 被击中的时候,贾塔剌浑在走神。 他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傻呵呵地当先锋,又期盼着能够藉着杨万等三将的兵力,尽快击破眼前的敌人。然后还得在蒙古贵人面前想一套说辞,可不能弱了自家的威风… 此时布鲁贯入。 小孩儿拳头大的铁疙瘩粉碎了铁盔的盔檐,连带着半尺长的木柄,全都没进了贾塔剌浑的脑门里。 贾塔剌浑没觉得疼,只觉得脑袋的一侧忽然变得沉重,脖颈再怎么用力,也恢复不了平衡。 他斜向踉跄了几步,才发现一支粗大的木柄在额角晃动着,撬得额骨和颅骨彼此摩擦,发出咔嚓嚓的怪响。他抬手用力抽拔了两下,拔不下来,而四肢百骸全都不听使唤了。 当贾塔剌浑噗通栽倒在地的时候,萧摩勒如猛虎般撞入人群。他一脚踏在贾塔剌浑的脖颈上,随即拔出布鲁挥舞,砸翻了一名抢上来遮护的女真人。 为汉儿效力的契丹人纵声狂喊,带着部下们,摧枯拉朽般地杀穿了为蒙古人效力的、女真人的防线。并推动着女真人全力奔逃。数百甲士藉着这势头,往更后方的队伍冲杀。 在他们突击的方向上,赵瑨急躁地问其余二将:“这场仗,还打不打?说啊!” 第一百九十二章 投命(完) 石抹孛迭儿连声冷笑:“赵瑨,你是烧糊涂了!贾塔剌浑在我们眼前被人宰了,这一仗,还能不打么?” 他把缰绳横在鞍桥上,开始束紧肩甲、胸甲和护臂:“赶紧派人通报蒙古贵人吧!我们得留下打一场!还得大打!” 说到这里,石抹孛迭儿连连挥手,示意几名骑乘良马的骑士立即出发,转回通报。 杨万待要拦阻,却没动手。 骑士们飞马而去。 赵瑨稍一愕然,随即叹气。 他今早率军长驱,奔忙半日,很是疲累。这会儿确实又发烧了,满脸通红,脑子有点迟钝。好在这不是很难想明白的事。 昨晚三将坑了贾塔剌浑一把,嘴上都说着,要看贾塔剌浑怎么死。 这些年来,大金朝纲废弛,军伍松散,临敌怯战的胡沙虎都能做到右副元帅了,底下的基层军官更是自行其是,只顾保持手上的实力。谁都能死,自己不能死;实在艰难不可避免,也请同袍战友们先走一程。 若非如此,他们这些人早在蒙古军突入河北的时候就该壮烈殉国,又何至于摇身跟从新主呢? 贾塔剌浑之流,满脑子都想着踩着三将往上爬,这等人也活该去死。此人死了,三将施施然退兵,此乃自然之理也。 但大蒙古国与大金国是不同的。 他们的想法,并不可能落到实处。 统领降兵的蒙古百户纳敏夫如果调贾塔剌浑单独行动,目的便只是为了确认眼前这支军马是否郭宁的本部,其任务与胜负无关。 但他又让三将率部后继,足足数千人跟进,目的便不止是探看真假了。如果是假,倒也罢了;如果是真,三将所部就得奋勇向前,缠住郭宁的主力,以使后头的蒙古军主力得以及时应对! 对此,纳敏夫压根就没多说,因为蒙古军凶悍善战,见敌便狠杀狠打,根本没必要多讲。而石抹孛迭儿等人自从降顺蒙古,从河北一路跟来,也很明白了蒙古人的套路。 蒙古人不在乎降将们烧杀掳掠,甚至纵容降兵降卒们肆意妄为、尽情发泄兽性,因为在蒙古人看来,降将们都是狗, 给狗吃肉吃骨头的时候,蒙古人当然大方,狗也够舒坦。但若猎物出现,作狗的却不主动向前,那就别怪主人杀狗吃狗肉! 蒙古人恼怒起来,是真要杀人的! 贾塔剌浑就死在三将眼前,敌人的凶悍至为明显,十有八九就是郭宁的主力。这时候怯战避让的话,万一传出去,成吉思汗的怒火,四王子拖雷的怒火,谁来承担?谁能承担的起? 难道是赵瑨? 赵瑨本人倒真不怕死,甚至有些存心去找死。可他在飞狐的族人、亲眷,难道也都不想活了? 他冷笑几声,拔刀出鞘,又狠狠地插回鞘中。 “打!怎么不打!”杨万咬了咬牙:“这样的甲士,便在中都城里,也是一等一的精锐了,我不信那郭宁能拉出来多少!眼前就只三五百人罢了!再翻一倍,一千又如何?我们有五千悍卒,有的打…至少,缠住他们不是问题吧!” 赵瑨竭力振作精神:“如果只求缠住,那就得先收兵!把将士们收拢回来,退到这里,然后沿着道路两旁的高地,逐次布设防御,再以小股精兵在后,寻机贴近厮杀,轮番挫敌锐气!” 赵瑨年少而领重兵,又能得成吉思汗的赞赏,绝非无能之辈。 包括杨万、石抹孛迭儿等人,也都是有能的军将。他们将赵瑨的安排稍作完善,立即吩咐下去。 随即他们就发现… 收不了兵!将士们收拢不回来了! 他们的安排一点都没有失误,可是,在两军厮杀的旷野上,千百人已经搅作了一团!那郭宁所部,鼓声雷动,号角连绵,数十面军旗招展,如野火熊熊燃烧,不断向前!军旗下成百上千的将士高声呼喊,挥动枪矛,如潮水也似,前仆后继! 就在三将的视野中,那郭宁所部人人皆如疯虎,所到处血肉横飞、残肢遍布。两军的阵线已经互相楔入,形成了至少七八个突出部和缺口交错。 在缺口处,双方将士们密集推挤冲撞,已经没法使用长枪。所有人都丢弃了枪矛,换用直刀、铁棍等武器短兵相接。金属和血肉彼此冲撞,尸体堆积满地,鲜血洇得地面湿滑。而郭宁所部的一面面军旗继续迫近,一队队士卒狂呼鏖战,死不旋踵! 定海军的将士们根本没有试探进攻,他们根本不考虑己方的死伤,所以从一开始,就发挥了全力。两边接战不到半刻,战斗的激烈程度就提升到了极限。 这种时候,敌方多进几步,己方就要崩溃,什么敌前回转重整,根本就是做梦! 两军之间此消彼长,唯有你死我活! “怎,怎能如此凶猛!” 石抹孛迭儿只觉得一口气憋闷在胸口。 这些人果然是郭宁麾下的精兵。他们在昌、桓、抚三州与蒙古军拼杀过无数次,果然如传说的那样,被锤炼成了敢于踏平尸山血海的狠角色!他们的冲杀之猛烈、决断之迅速、陷阵的干脆利落,都超过了常人的想象…那郭宁,不愧是恶虎,就连他的手下,也是一群恶虎! “什么都别谈了!上阵顶住!不胜即死!”赵瑨拔刀厉喝。 “随我上阵!不胜即死!”石抹孛迭儿和杨万也喊。 这样激烈的战斗中,战场的高空,就像有一个无形的巨大漩涡转动着,从战场的每个人身上抽取着体力,压榨着性命。普通的士卒在这种环境下,只能任凭狂乱的情绪控制着身体,发出一次两次全力的砍杀,然后就虚弱,就被杀。 而经验丰富些的士卒,能在这种环境是坚持十息以上。如果配合着同袍彼此掩护,互相争取休息时间,能坚持到三十息甚至更长时间。 而萧摩勒一直冲杀在最前头! 他横冲直撞,见人就杀,势不可挡。 外人看来,都觉得萧都将勇猛善战,在战场上犹如不熄的烈火。可萧摩勒自己知道,他早就想去死。 明昌末年,和萧摩勒一起被签军到北疆的伙伴,就都死了。那些一起面对过猛兽,一起打过獐子和狍子,在篝火旁唱歌跳舞的兄弟们,都死绝了。 大安三年的时候,萧摩勒在东北内地的契丹村落,也被蒙古人烧杀成了白地。萧摩勒的父母,家人,也都死绝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萧摩勒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他一闭眼,就想起父亲苍老的面庞,想起母亲满是皱纹的双手,响起小妹妹咯咯的笑声,想起她软软的胳臂和腿,想起挂在小弟胸口的獠牙串子…每一颗獠牙,都是萧摩勒一点点攒起来的! 萧摩勒那时候就想死了。 是昌州的老卒韩人庆在尸骸遍野的战场上收容了萧摩勒,给他灌了整袋子的烈酒,让他打起精神活。可后来,韩人庆也死了。 韩人庆把萧摩勒托给了郭宁。郭宁对他很好。 萧摩勒人前人后呵呵地忙着军务,好像没什么烦恼,但实际上,他早就不想活了。在海仓镇,他迟迟不去安排荫户,是因为他忙于军务,也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了,随时会死的人,要荫户干什么! 萧摩勒纵声大吼着,尽情地厮杀。在这样的厮杀场上,他看到了眼前这些猪狗一个个的死,感到了快活。大金朝廷什么也不是,可那么多的好男儿,都死在了漠南山后的千里沙场,那么多的人死在边疆,至今尸骨难寻…你们这些猪狗凭什么活着!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萧摩勒是这样,从北疆退回的溃兵们,谁又不是这样呢?不过是程度轻重罢了!愈是狂乱的战场,愈是让将士们满意,在战场上,他们才暂时忘记痛苦,而被野兽般的杀气所控制! 杀!杀!杀! 萧摩勒狂吼着,把右手的布鲁狠狠砸在对手的脑袋上。 虽然有头盔的保护,但巨大的力量还是打碎了颅骨,对手的眼球猛然暴凸,鲜血从眼眶溅射出来。 萧摩勒让开扑来的尸体,大步向前。 战阵稍后方,杨万把亲信甲士一队队地派到前头,却旋即即死,只能勉强维持着局面。他颤声问道:“这人是谁?莫非他便是骆和尚?或是李霆?” 萧摩勒再度破开一队,前方撞上了勉强保持阵列的枪矛手,萧摩勒刚迫到近处,枪矛急刺,立时在他身旁左右激起了一阵惨叫声和噗嗤噗嗤的枪尖入肉的声响。 萧摩勒用布鲁的弯钩钩住一杆长枪,箭步冲到了近处。持枪的女真人竟不退让,而是沉肱发力,用肩膀和萧摩勒对撞了一下。虽踉跄退后,双手持枪的架势全然不散。 那是个年老的女真人,身体有些佝偻,而两眼里满是凶狠的光芒。这种女真老卒,大约是保有超群血勇的最后一代女真人了,看他四五十岁年纪,体力虽然衰弱,但战斗经验还在。 他向萧摩勒招了招手,挑衅地笑了笑。 萧摩勒高喊着冲了上去。 但就在他前冲的同时,被甩到后方的女真人枪矛手队列崩溃了。数十上百人跟了上来,疯狂叫喊着蜂拥到了一处,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乱戳乱砍。 这种环境下,没办法选择对手了,没办法施展厮杀的技艺了,漫天血雾飘散,甚至也没办法分辨敌我了。 所有人都只靠着本能,用最快的速度挥舞着武器,凭运气格挡,或者砍杀对手。萧摩勒的布鲁不知何时断了,他夺过一把断裂的直刀,继续乱砍。甚至有人失去了武器,便挥拳,冲撞,乃至张嘴撕咬! 那年迈的女真人不知死在了哪里,而萧摩勒没有力气了。 与他一同陷阵的三百精锐,这时候已经折损过半。敌军的队列,被他们搅得稀散,但他们没有余力继续冲击了。 他把沾到脸上、嘴角的血肉抹去,转头看看钉在自己甲胄上未及拔出的箭矢,笑道:“杀得痛快!” 赵瑨等三将所部,原本有七千多人。攻打淄川城前后五日,号称惨烈,也不过伤损了千余。可今日与定海军一战,赵瑨等将,都已经派执法队,才强压住士卒的动摇。然而两刻之内,大军连退了一里多地,抛下的尸体也快到了千人! 真是一场恶战! 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胜负即将分明了! 赵瑨嘶声喊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敌人没力了!顶住!” 他麾下十数名军官全都狂喊:“顶住!顶住!打退这厮,我们就赢了!” 战场上,北风呼啸而过,吹动千百战士的戎袍,吹动猎猎翻卷的旗帜,汇入轰鸣的鼓角之声。郭仲元直接带领的十个小型方阵始终没有乱,而是肃然紧随在萧摩勒的后头,与战场保持着五十步的距离。 他隐约间听到了敌人的喊叫声,不禁冷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笑话。我军还有余力! 这些高高在上的军官,不知道普通人若被逼到极处,也会疯狂。厮杀到这时,郭仲元所部的死伤其实远超过三将所部,郭仲元身边的生力军已经不到一千五百人,但他有绝对的胜利信心。 因为这些士卒们目睹了前方的恶战,全都已经激发出了凶性。这些人投入战场,便如猛兽驰奔,足能取胜! 在今日之前,郭仲元顶多带领百人厮杀。眼前这场战斗,是他平生指挥过最大规模的战斗。他知道,有人不服,有人疑虑,他更知道,郭宁为什么用他。因为郭宁相信他敢于付出代价,敢于打硬仗,敢于立奇功! 那就立一场奇功,献给郭节帅! 正待发令,后头脚步声响。原来是张驰一瘸一拐地赶到。 “你不去监阵,来此做甚?” “监阵个屁。这时候还有什么可监的?” 张驰喘了两口气,啐吐了嘴带血唾沫,把金刀双手奉还给郭仲元:“敌人以为我们没有余力了…那恰恰是他们最容易动摇的时候!我们全军压上,一口气,宰了他们!” “好眼光!” 郭仲元哈哈一笑,接过金刀,催马向前:“随我杀!一口气宰了他们!” “跟随郭将军!跟随郭将军!宰了他们!”军官们在喊,原本的俘虏们在喊,壮丁们也在喊。他们的喊声和脚步声汇成了浪潮,在招摇的军旗间汹涌咆哮。 而敌阵中,赵瑨等三将全都脸色惨白。 看看,看看!这就叫没有余力了? 石抹孛迭儿方才亲临前敌,结果肋下被划了一刀,尺许的伤口鲜血淋漓。他昏昏沉沉抬头,破口大骂道:“听到没有,在喊郭将军呢!你们都是蠢猪!这条恶虎杀来,谁抵得住!快逃吧…” 话还没说话,眼角余光扫到,杨万已然拨马而走。 三将所部立时大溃。 第一百九十三章 生死(上) “败了!败了!” 阵后的士卒抛下武器,踏过被丢弃的旗帜,狂奔乱走。 前队尚在支撑的士卒觑个空隙回头一看,立即双腿发软,仓惶大喊:“将军跑了!将军跑了!” 较凶悍勇猛的军官破口大骂:“不许跑!给我站住了厮杀!” 话音未落,萧摩勒箭步杀到,双臂同时发力,挥刀横劈。 这时候他手里的武器又换成了一把环首起脊的长刀。沉重的刀身斩入那军官的头盔,横向带走半个脑袋,便如揭开了热气腾腾的白瓷茶盏。 军官一倒,身边数十名士卒全都溃逃。 而在他们溃逃的时候,整片战场上已经没有坚持厮杀的同伴了。凶悍的兽性从他们身上褪去,仿佛在一瞬间,这些士卒们重新变回了头发斑白的老人,或者面容稚嫩的少年。在郭仲元所部猛烈的攻势面前,他们就好像瑟瑟发抖的羔羊,被一排排地杀死。 这样的场景,忽然间让萧摩勒意兴索然。 他站直了身体,向四周看看。原野上的风呼呼吹过,阳光洒落,许多人的甲胄反射着光,有些刺眼。无数敌人在他眼前晃动着身躯逃跑,就好像开了闸的洪水,又像是没有反抗能力的猪羊。 己方军阵的后排,越来越多的将士结成小队,发起追击,像伐木一样地杀死落后的敌人。而敌军不敢停步抵抗,只竭力奔跑,彼此还在互相冲撞,以至于踩伤踩死,狼藉满地。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他把长刀随手一扔,举步往后走。 战斗中有多么龙精虎猛,这会儿就有多么疲惫。萧摩勒走几步,喘一口气,晃晃悠悠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抵达后方百余步外,一处倒塌的村宅遗迹。 这村宅原本被敌军的一支精锐控制着。郭仲元带着本部突前的时候,粉碎了他们的防御,夺占此地,并且接连打退了两次反击。此处遗迹的易手,或许便是整场战斗的关键点之一。 这会儿,郭仲元刚把几队负责追击的将士派出去。 这一场厮杀下来,他吼得太多,嗓子彻底哑了。有傔从拿了装水的皮囊给他,他打开皮囊,小口小口地抿着,再往嘴里塞一口小块的烤饼。但有时候,他会忽然泛恶心,把喝下去的水又吐出来,那是体力和精神都耗竭的表现。 在他身旁不远处,张驰垂首坐着不动。 萧摩勒向张驰摆了摆手,却没见张驰回应。再走几步才看见,张驰的眼眶侧面被流矢扎中了,扎得非常深,箭簇已经完全没法拔出,只能先截断箭杆。他用一团麻布裹住暴露在外的短短箭杆,捂着伤口,而伤口缓缓地向外渗着血,还有透明的体液浸透了麻布,沿着他的手臂流淌。 边上有傔从颤声道:“没事,没事,血快止住了。” 而周围其余数人都很沮丧,谁都知道,张驰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眼下这会儿,可能就是他最后的一段时间,谁也不敢打扰他。 更后方处,有将士们零零散散地走在战场上,有经验的军官呼喝着,带着士卒们翻检尸体,喝令有些手上没有见血的士卒给受伤的敌人补刀。 有些受伤的敌军伤兵被补了一刀,却一时未必就死。他们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哀号,或者癫狂地诅咒和辱骂,直到士卒在军官的喝骂催促下再砍第二刀,甚至第三刀,人声才戛然而止。 还有些敌兵,躲在尸体之间装死。当补刀的将士逼近,他们从尸堆里跳出来狂奔,然后被箭矢射成了刺猬。 战场上还有大量己方将士的尸体散落。 这一战当然是定海军赢了,但在双方的相持阶段,定海军的死伤其实要比敌人多得多。因为很多将士并没有经过足够的军事训练,整支部队也谈不上多么紧密的协同配合,相持的局面完全是拿人命硬堆出来的。 郭仲元为了胜利,根本不讲道理,也毫不顾惜将士们的性命,结果就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其实,敌人如果再坚持一阵,说不定就赢了。 好在没有如果。 这会儿天气已经凉爽了,处置尸体不是急务。只有少量的士卒在村宅的旁边慢吞吞挖坑,严格来说,挖不挖坑也没啥区别,到最后,总会有野狗等兽类,还有乌鸦和鹫鸟来大快朵颐的。 萧摩勒忽然注意到,有个熟人被两名士卒抬着经过。 “等等!” 他嚷了一声,抢前几步,发现那个被抬着的,确实是自家的荫户许狗儿。 萧摩勒记得,许狗儿有个瘸腿的婆娘,有个弟弟许猪儿,还有两个女儿。这条汉子挺会种地的,想法很多。那一日郭节帅号令从军,他也是最早响应的人。 不过,这条汉子现在已经死了。他的胸腹处有条长长的伤口,伤口很深,可以看到脏腑。两名士卒抬着他的动作不太客气,晃的厉害,以至于内脏都快拖了出来。 萧摩勒沉声道:“当心点!” 两名士卒连连点头,有些尴尬地走开。 萧摩勒倒没太在意。当年他在东北苦寒之地挣扎,死人肉也不是没吃过。可这回死伤的将士实在太多,把他们安置的好些,有利于提振余部的士气。 “郭将军!萧将军!我们抓住了一个大官!” 远处马蹄声响,是最早被派出追击的一支骑兵返回来了。 骑兵军官纵声下马,从副马上拖下来一个用马肚带子五花大绑的年轻人。 军官的动作很粗鲁,直接把年轻人摔倒在地。年轻人的脸磕在地面的碎石上,包裹面庞的麻布绽裂了,开始往外淌血。年轻人也并不挣扎起身,脸贴着地面,就这么躺着。 “这是什么人?”郭仲元轻声问道。 “郭都将,听俘虏们说,这人是黑鞑大汗的亲信,名叫赵瑨…他原本是飞狐隘口的守将,也是这次来攻打的敌军主将!”骑兵军官得意洋洋地道:“这厮手下有几个敢拼杀的,我们费了不少工夫,才抓住他!” 郭仲元点了点头,还没说什么,赵瑨猛地翻过身,眯起眼睛看看郭仲元。 “郭都将?你不是郭宁?” “杀鸡焉用牛刀。对付你们这些人,有我就够了。我乃郭节度麾下第三都将,郭仲元。” “竟是这样的么?”赵瑨连声苦笑:“你不是郭宁,你们也不是定海军的主力,我们被骗了?” “没错。我们这些,大都是郭节帅在莱州新募之兵。” 赵瑨的最后一点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竟然被一群杂兵打败…他仰天倒地,看着晦暗的天空。 有人拿手掰着赵瑨的头,仔细研究他面颊上的伤势:“这家伙看上去伤得挺重,不过,是旧伤,已经快愈合了。我看,不妨把他送回莱州去请功。” 原来,想要死,还挺不容易的。我在飞狐隘口抵御蒙古人的时候,没有死,攻打蠡州的时候没有死,攻打淄州的时候也没有死。为蒙古人厮杀了数月,手上沾满了血,却一直活着。到现在,竟要承担被无名之将击败的屈辱,然后被运送到敌军的本营,供人指指点点! 我赵瑨自幼习文练武,一心将要建功立业,名书竹帛。当日在飞狐隘口,我之所以投降蒙古人。是为了要保住有用之身,也是为了要保住同伴们的性命,意图日后再谋大事。结果,迎来的就是这些? 可笑,可叹。 赵瑨忽然大笑起来。他笑着,喘着,嘶声道:“那你们死定了。”。 “狗东西,你说什么?”有军官吃了一惊,暴躁地吼着。 “你们死定了!”赵瑨笑道:“你们伪装成郭宁的主力,装得很成功。但无论郭宁想要做什么,你们这些人,只是诱饵罢了!你们装得越是像,死得越是快!蒙古军的精锐骑兵,不久就会赶到!你们死定了!大蒙古国的精锐,你们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的!你们完了!” 他用尽力气大吼:“我告诉你们!你们全都完了!” 好些将士都去看郭仲元。 “赶紧杀了吧!赶紧!”郭仲元摆手。 有将士快步上来,从腰间掏出短刀,比划在赵瑨的脖颈处。赵瑨只大叫大嚷,却不挣扎。 下个瞬间,他没法呼吸了。他感到脖颈处一片冰凉,身体慢慢地僵硬,而眼前慢慢地变得漆黑。 第一百九十四章 生死(下) 算上先前被萧摩勒杀死的女真人贾塔剌浑,今日一战,覆军五千,杀将两员,堪称是大金与蒙古全面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 虽然这大胜的前提,乃是蒙古军深入中原以后不断招降纳叛,扩充其仆从军的数量。仆从军的战斗力,与蒙古军的本部不可同日而语,充其量,只是几条被赏了骨头以后狺狺狂吠的狗。 但大胜始终都是大胜。 在普通将士们看来,这样的胜利,代表着他们成功地打败了意图攻打莱州的敌人,保卫了家园,保卫了他们期盼中的即将到来的安定生活。有些将士一边收拾着战场,一边已经开始谈论必定会有的奖赏和提拔。 奖赏什么的,萧摩勒倒不多想。 他走到张驰身边坐下,看着这位并肩作战过数次的同伴。当张驰的头颅渐渐低垂,忽然有一股血水从他的眼眶箭伤处流淌下来。 张弛再也不动了,他的傔从们开始哭泣。而萧摩勒按着自己的膝盖,有些费力地起身,摇摇摆摆走开。 还有些经验丰富的军官们,考虑的会更多些。 赵瑨被杀死了,可他叫嚷的那些话,被不少人听见了。于是郭仲元身边的气氛有些紧张。几名临时经过村宅废墟的小军官,忽然就磨磨蹭蹭起来;他们都把视线投向郭仲元,想听他说些什么。 “不用担心。我们打赢了,就不会死。我保证。” 有些军官喃喃道:“可是那个赵瑨说…” “没有可是。”郭仲元沉声道:“一切都在节帅的掌握之中。” 将士们担心的问题,郭仲元在接受命令的时候就想到了。但他不在乎。 郭仲元出身贫寒,在中都城里当了二十多年的游侠。与沾沾自喜于游侠身份的李霆不同,郭仲元早就知道,所谓的游侠,其实就是地痞无赖,是贵人们离不开又羞于启齿的便盆。 当便盆是没有前途的。 后来他又被签了军,打过好几年的仗。短短数年里,他遇过的危险不知有多少,看出的问题和破绽不知有多少,向上头的高官贵胄力争过不知多少次。到最后,他也不过是个什将,反倒是身边的同袍换了三五茬。 替贵人们当兵也是没有前途的。 只有在郭宁身边,不一样。 郭宁看起来,并不是那种擅长笼络人心的,他和军将们并不特别亲密,更鲜少有推心置腹的有意操作。但郭宁愿意用人,敢于用人,他好像很少对亲信或嫡系照顾,更不在乎人的出身和背景。他分配任务的时候,永远只考虑对方能不能胜任。 外人以为,郭仲元被郭宁差得团团乱转,好像没个规律,成日里瞎忙。但郭仲元本人乐在其中。 到了他这把年纪,已经渐渐成熟了。他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也深知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他更清楚,眼前的忙碌,是因为郭宁对他的能力寄予希望。而达到了节帅的希望,才能赢来更高的权限,更大的责任。 所以他也下定了决心,对郭宁的命令,永远坚定不移地执行。 郭宁需要他不惜代价地做一个诱饵,他就去做。到了万一的时候,需要他付出自己的性命去做这个诱饵,也去做。 在郭仲元想来,自古以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沙场征战,哪能怕危险?哪有惜命的余裕?怕死还打什么仗,直接上吊抹脖子不痛快么? 但这些话,他没有对部下们说。毕竟眼前的不少人在当上队将、什将之前,只是普通的小卒,如今他们要安抚自家的下属,安抚那些新收编的俘虏和壮丁们,难免会想的多些。 他也没有欺瞒部下们。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郭宁的掌握之中。正因为郭仲元所部扎扎实实地打了一个胜仗,摆出了定海军主力的架势,他们反而是安全的。 郭仲元站起身来,眺望天色,又从傔从手里取过令符,唤了一名部下来,轻笑道:“这是大胜,需要立即禀报莱州。你调十五骑分成三队,露布报捷,沿途都声称是节帅亲领兵马打了胜仗,把声势摆得大些,以安人心。” “是!” 郭仲元再看将士们,加重语气:“其余各部,收拾战场,就地休息!” 负责报捷的骑士奔走如飞。 第二天的下午,天色未黯,海仓镇屯堡内,负责眺望的将士隔着数里就见到烟尘滚滚,待看得明白,立即报入中军:“启禀节帅,郭将军打了胜仗,露布报捷来了。” 郭宁微微颔首,让那将士接过露布,及时张贴宣扬。 那将士躬身退后,走到帐门外,待要放下帷幕,郭宁提高些声音:“不必,打开透透气也好。” 中军帐位于高处,帐外可以看到东面辽阔原野,南面苍莽群山,恍惚间,郭宁看到原野间河流如带,城池、军堡错落如棋。在棋子和玉带间的某地,有青葱绵延,乃是香山。香山之西,应该就是郭仲元与蒙古军所部厮杀的战场。 眺望战场,仿佛见到军气冲天而起。 郭宁哈哈一笑。 此时诸将各自备战,中军帐里空落落,唯有郭宁一人。 他已经深思了很久。 面对蒙古军的威胁,定海军的策略早就安排妥当。蒙古军固然势大,定海军也已经百炼成钢,接下去要做的,无非是刀枪上见真章。但到了即将实现的关键时刻,郭宁有些焦虑。 毕竟此番面对的,是已经打崩了河北山东无数城池的蒙古军主力!而指挥蒙古军的,则是那位所向无敌的成吉思汗! 对这样的强敌,己方的策略能有效么?蒙古军的下一步动作,真会按照此前的推算进行么?就算蒙古军的一举一动皆如所想,己方在战场上,就能达到目的么? 郭宁自幼厮杀,从不知畏惧为何物。在诸将面前,他也一向都表现得镇定自若。但这一战的胜负,关系太过重大,重重压力之下,他难免患得患失,纵然面色如铁,难掩那一丝躁动不安。 他伸出手,握了握斜搁在案几旁的铁骨朵。一瞬间,他想要挥动铁骨朵,砸碎些什么,以释放情绪。 小臂的肌肉猛然贲起,铁骨朵冰冷而沉重的触感,又让他瞬间冷静。 他轻轻地放下铁骨朵,转身凝神,再看地图,再度确认己方的判断。 郭仲元干的漂亮。他打胜了,蒙古军就会确认,他那一支兵马,是定海军的主力。 但这活蹦乱跳的诱饵,蒙古人没法轻易吃到嘴里去。 按照常理推算可知,定海军主力越过了香山隘口,距离益都城就只三十里不到。益都凭负山海,地险足恃,为山东东路的重心所在。下一步,定海军的主力进入益都协防,蒙古军已经来不及拦阻。 郭宁和蒙古人打过许多次仗,深知蒙古人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这情形。 如果定海军数千人的主力进入益都,对益都城防有多大的帮助,不问可知。而相对于原野上的纵横厮杀,攻城又是蒙古人竭力避免的苦差事。 蒙古人甚至有歌谣说,对待犯错之人,要“派他去当头哨,直到他的十个指甲揭盖,叫他攻攀山一样的城池!派他当探马赤,直到他的五个指头磨秃,叫他攻攀锻铁一样的城池!” 所以,蒙古人总是把攻城的任务交给仆从军,交给那些降伏于蒙古人的狗。可他们最得力的狗,已经被郭仲元打垮了。 蒙古人愿意去打一打那座坚城么?蒙古人的本部,愿意在益都城外血流成河、大批战死么? 估计他们是不太愿意的。 终究蒙古国在草原的部众不过百多个千户,如今蒙古人的性命,还挺金贵。 当然,郭宁并不愿意自己的部下为完颜撒剌守城;而完颜撒剌此时本人离开了益都,驻在临淄,恐怕也不希望郭宁亲自进驻益都,来个鹊巢鸠占。但蒙古人并不知道郭宁和完颜撒剌之间微妙的关系。 所以,他们只会从纯粹军事角度考虑对策,始终贯彻一直以来的套路,也就是,尽量引出金军主力,野战破敌。 完颜撒剌的几队兵马,已决心龟缩不动,等待蒙古人兵疲自退。那么,蒙古人此时能图谋的对象,便只剩下了敢于增援益都的定海军。 郭宁和众将推算过,一旦定海军远离莱州本据,则蒙古军必定遣出铁骑,乘机长驱直入莱州,以此逼迫定海军主力回援,进而在定海军主力回援的路上发起猛烈突击。 这是蒙古军惯用的手法,多年来屡试不爽。到如今,这也是郭宁希望看到的局面。 蒙古军以为己方寻瑕伺隙、长驱直入,定海军必将被他们调动,从益都急匆匆赶回莱州。所以他们纵然抵达莱州,注意力却都集中在西面的益都、潍州方向。 但他们眼中的定海军主力,只是个虚像罢了。 自始至终,蒙古军才是被调动的那一方。 真正的定海军主力,这支曾经与蒙古军狠狠较量过的强悍军队,就在莱州。他们在海边的坚城军堡里砥砺獠牙,等待着一击即中的机会,等待着一决生死! 郭宁再次拿起了铁骨朵,将之重重地顿在案几。 这一下用力极大,厚木板制成的案几连连摇晃,木屑飞溅,简直要坍塌。 “就是如此了!”郭宁喃喃咆哮:“蒙古人…来啊!来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战前(上) 帐幕外头,光影晃动。 是在外值守的赵决听见帐里声响,探头看看。 “没事。” 郭宁刚摆了摆手,案几哗啦一下倾斜,连带着放在上头的笔墨文书滚落一地。 赵决想要帮着收拾,郭宁反倒大步出来:“扔着,不必理会了。咱们在军堡里走走,透透气。” “是。”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屯堡里的道路盘旋而下。 这座屯堡,坐落在港口南面的丘陵上。屯堡的规模挺大,外观呈不规则的六边形,南北长而东西窄。屯堡的石墙虽然不高,但很厚实。 当日郭宁所部攻入屯堡,宛如用铁锤砸碎一个脆皮核桃,易如反掌。那是因为屯堡几十年不经修缮,里头驻扎的女真人也全没作战斗准备。此后十余日,郭宁本人驻在这里,日常督促将士们多取海岸旁的礁石加以整顿,整个屯堡很快就焕然一新了。 把几处豁口修补起来,又新建了十多丈的堡墙以后,屯堡便显牢固。石墙同时是屯堡内住宅的外墙,住宅屋顶铺设厚木板贯通,守军作战站立的地方也宽敞。 因为丘陵的边缘曲折,墙体也随之凹凸,形成好几个墙角,原本南北两边各有碉楼,如今每个角上都造了一座。石墙上唯一的门,开在西侧,门前道路恰好处于三座望楼的俯视范围。 郭宁的中军帐在其中一座望楼脚下,紧贴着军营。当他走过的军营,不少将士们正聚在一起,慢悠悠地作战前准备。 见到郭宁的身影,将士们纷纷起身行礼,有称参见节帅的,有称参见郭郎君的,也有资深的军官大大咧咧唤一声六郎。 一个在中都城里参军的士卒性子冒失,跟着叫了声六郎。他的什将正忙着缝补皮靴,连忙用皮靴砸在士卒的头盔上,发出铛一声响:“六郎也是你能叫的吗!” 郭宁听见了那声响,微笑着转向什将挥了挥手,又把手指放在嘴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士们连忙放低声音,不再大声招呼。 他们此前都已经得到了领兵将校们的吩咐,知道要在军堡里潜伏数日,不能轻易露出行迹。 对他们来说,这算不得事儿。伏于荒野深草里,整日整夜供蚊虫饱餐的日子都过得,这会儿在自家的军营里有吃有喝,只要低声…那不是太舒坦了么? 适才他们都听到了军堡外围百姓们欢呼的声音,知道郭仲元所部打了胜仗。但他们与百姓不同,不会以为一场胜仗就是全部。 这些将士们厮杀的经验太丰富了,深知蒙古军既然发动,接下去免不了连番鏖战。郭仲元这厮带一些杂兵,打一场胜仗,没什么可得意的。那只是开始罢了,要决胜负,必得靠节帅麾下真正的精锐。 一定会打仗的,会打大仗、恶仗! 这几日里,节帅免了大家的军事训练和识字课,吃的食物也顿顿有肉,这可太好了。还有些基层军官更松了口气,因为终于逃脱了每晚的战例讨论分析。趁机好好休息,多做些准备吧。 刚被签军的士卒会觉得,上阵厮杀就是拿把刀枪前冲,刀枪趁手就好。随着经验愈来愈丰富,他们会发现,战前准备是非常重要的,多一点点的疏忽就会要你的命,而多一点点的准备,就会救你的命。 有将士手头多几块零碎札甲叶片的,就抓紧时间将之利用起来,最简单的办法,是把甲叶缝在皮甲或者皮质扞腰的内侧。有的甲胄或武器在此前的战斗中破损了未及修补,就赶紧去找负责后勤事务的军吏,看看能不能调换。军吏自然早就得了吩咐,将军械库存敞开供应。 有将士凑几个同伴,专门去申请了整匹的麻布。他们把麻布裁成大小条块,有的用来捆扎在枪杆、刀柄等握手的地方,有的反复折叠厚了,横向缝在胸腹要害处的甲胄背面,当作里衬。遭重兵器锤击的时候,多一层麻布卸力,骨骼或许就不至于断裂。 有将士特别谨慎的,提前去问军医要了止血辟风的药物带在身上。药方很简单,川椒、鹿茸等物,军队里用不起,无非拿着当归、泽泻、芎蒡、附子、乌樟根、干地黄、突厥白之类碾碎了炒过。事到临头,前四者混合吞服,后三者外敷。有些老卒身边常常备些药材,这时候便自家拿着木杵咚咚地捣碎备用。 更多的将士们,零零散散地坐着,彼此轻声攀谈,或者听自家的什将谈说作战时的注意事项。 这种谈说,不同于战前动员。 战前动员务求慷慨激昂,以激发将士们的战斗决心。但对这些老卒,战前动员的词汇翻来覆去,已经听过很多遍,他们每个人都能张口闭口一套,说得新兵们呆愣。 老卒们需要的,是反复确认各自的擅长,确认各人、各部伍间的配合方式,约定一些战场上用得着的手势、暗号,乃至紧急时刻什伍之内的指挥序列。 据说这些东西,很得郭节帅的看重,此前在馈军河营地的时候,就专门请了进之先生将之汇总成册。不过,听说进之先生最近在中都奔忙,估计顾不上这事儿了。 大家便按照自家的习惯,你一言,我一语地慢慢讨论着,一项项决定。 郭宁从他们身边走过,有时打个招呼,有时笑骂某个军官总是不动脑子。 他看见一个叫张绍的士卒,招手让他过来,提醒他开弓的时候莫要挫伤了自己胳臂。 张绍也是野狐岭溃兵的一员,因为筋骨旧伤迟迟未愈,不利厮杀,所以迁延到此时还只是个小卒。 郭宁这番话虽然说得像是嘲笑,却也证实了自己与张绍的熟悉程度。 张绍有些羞惭,更多的反倒是得意。 他脸都涨红了,拍着胸脯保证此番必不有失,一定努力杀几个蒙古军官给六郎看看。边上顿时有人起哄说,杀什么军官?百户还是千户?黑鞑的大汗本人杀不杀得? 于是好些人忍不住哄笑,又在军官们的弹压下安静下来。 郭宁继续往屯堡的低处走。绕了半圈,就到马厩。 战马乘舟渡海,多半有些不适应,水土不服。所以这阵子,伺候马匹的人很辛苦,好在负责提举军马事宜的军官王扣儿很有一手,所以马匹渐渐精神。 王扣儿是李霆在中都宝坻的老熟人。他本是来自临潢府的马贩子,此前至中都贩马,因为得罪了胡沙虎,贩卖的好马被胡沙虎的部下斜烈乞儿抢夺,连带着伴当也死尽。 王扣儿带着独女,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却不曾想,胡沙虎抖了没几天,就遭郭宁杀死。 王扣儿遂跟从郭宁,在直沽寨里,替郭宁张罗搜集了不少军马。 这会儿,王扣儿给所有的战马都换了精料。有一些好马、大马,吃的精料里还拌了生鸡蛋。 马匹们吃着麸料,摇头摆尾,从鼻孔里呼呼喷着气,看得出很是满意,但却很少嘶鸣。 战马和人一样,久经战场以后,就能体会到临战的气氛。或许它们也期待着跟随主人纵横驰骋,尽情往来于辽阔战场,与敌骑撕咬蹬踏,撞翻人丛,又或许,它们也预料到同伴们将会大批身死,所以在悲哀? 郭宁抓了把马料,正待亲自喂一喂黄骠马,边上几名护卫俱都行礼。原来是吕函来了。 吕函提着食盒,气哼哼地问道:“哪有不吃饭的道理?嗯?” “抽空出来逛逛,一时忘了。”郭宁哈哈笑道。 他接过吕函手里的食盒,打开看了看,拿出个热气腾腾的蒸饼塞进嘴里,连声道:“好吃!” ------题外话------ 药方是《虎钤经》里记载的,省略了一些比较贵的药材如鹿茸等…切勿当真…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战前(下) 原来适才吕函来送饭,走到中军帐里,却不见郭宁,只见案几坍塌,文书到处滚落。她虽然不参予军务,却也知道近来蒙古军压境,顿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赶出来寻找郭宁的踪迹。 好在将士们也都与她相熟,替她指了路,又道节帅看起来心情不错,吕函这才稍稍放心些。饶是如此,也走得她面颊微红,额头汗滴晶莹。 郭宁心里有些歉疚。他牵着吕函的手,想要说什么,最后只道:“蒸饼确实好吃,很甜!” 吕函的烹饪手艺,一直就没什么长进。毕竟这姑娘出身北疆,这辈子都没享过福,也没见识过富贵。朝廷高官钟鸣鼎食的那一套,乃至煎、烤、炙、炸的花样,她更是做梦都梦不到。 所以就算做饭,能拿出手的,只有蒸饼之类实在管饱的食物。 前阵子郭宁派兵打破了许多地方豪强势家的寨子,夺了他们的资财。毕竟他是节度使,下面人自有孝敬,比如糖霜这种奢侈品,现在老小营里就有好几罐。吕函也不知道这东西有多么昂贵,每日里舀一勺出来当作奖品,奖励那些识字比较快,或者用心习武的孩子。 这会儿给郭宁作蒸饼,看样子,吕函也狠狠往放了些糖霜,甜的很。 香甜的气味随风飘荡,就连几匹军马都闻到了。 郭宁的黄骠马是当日胡沙虎用来笼络麾下重将蒲察六斤的,产自于东北内地,不仅高大威猛,而且能听指挥、非常聪明活泼。 黄骠马闻到了蒸饼的味道,立刻弃了草料不顾,往厩栏边上靠拢着蹭来蹭去。觑得一个角度,它竭力伸长脖颈,舔了舔郭宁的面颊。 郭宁正握着吕函的手,一时没顾上理会,于是黄骠马又呲溜溜地伸长舌头,舔了舔被郭宁咬在嘴角的半片蒸饼。 郭宁吃了一惊,张嘴要骂,蒸饼便落了下来。黄骠马舌头翻卷,把蒸饼全都卷了去,顺便抹了郭宁一脸口水。 吕函忍不住大笑起来。 郭宁也笑,待要伸手再往食盒里掏,吕函往他胳膊上一拍:“找个地方,抹抹脸,坐下来吃!” 郭宁到底还是又掏了个蒸饼出来,照样叼在嘴里。 马厩里到处是粪堆和发酵的干草,气味令人不适,但两人并不在乎。 郭宁咬着蒸饼往左右看看,挑了个草堆。他和吕函一起坐上去,把食盒放在两人中间,然后把赵决和王扣儿都叫了来。 “看到没有!蒸饼!都尝尝!” 赵决素来端严,躬身谢过,拿了几张饼,便站到马厩外头去了。王扣儿有些惶恐,怎么也不敢坐。吕函也不勉强他,只道:“王伯且拿了几张饼去,省的马老六在外头做贼也似张望。” 这海仓镇屯堡里,另有个负责其它大牲口的管事,是郭宁在馈军河营地收留的乡人,叫作马老六。见郭宁在此,他本想上来奉承,但他又素来敬畏吕函,便不敢靠近,只在马厩外头探头探脑。 王扣儿逊谢两句,便拿了饼,得意洋洋地去向马老六显摆。 郭宁正打开食盒,用蒸饼蘸葱韭酱吃,听吕函这么说,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不是老王么,什么时候攀了亲,成了你的王伯?” 吕函垂下头,白了郭宁一眼才道:“王扣儿家里有个美貌女儿叫王未娘的,知道么?” “我哪里知道?”郭宁瞠目。 “便是上一次…”吕函起了头,见郭宁完全不知所以,便不再细讲。她转而问道:“你有个得力部将叫李霆的,知道么?” 郭宁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嗯?” 他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李霆这厮,看中了王扣儿的女儿?” “再过两个月,若能挑个好日子,王扣儿就成李二郎的岳父啦!我叫他一声王伯,不合适么?” “合适,合适。只不过,你这么叫他,便如我多了个长辈,有些不习惯。” 吕函的脸红了下:“我自称呼我的,与六郎何干。你照旧叫他老王便是。” “哈哈,那就好。” 虽说地位高了,但郭宁从来不适应高官的生活,始终把自己当作边疆的武人。在军营里走了两圈,和将士们聊了几句,他的心情放松很多,这会儿来了胃口,吃得狼吞虎咽。 没过多久,把食盒里剩下的蒸饼全吃了,吕函又递上水囊,郭宁咕咚咚喝了半袋子,吐了口气,拍拍肚子。 吕函笑着看郭宁吃喝,这时候把食盒收拢起来,准备往外走。 郭宁叫住了她。 “怎么?” “你是要去外头么?” “是啊,壮丁们调走不少,外围营垒的工事催促又急。这会儿一些老弱和妇人也去劳作,我在的话,许多事情好办些。”吕函想了想,扬起柳眉道:“而且,不是对外宣布说,你带兵去了益都?我在这里露露脸,也能让人心安定。” “…也好。”郭宁颔首。 因为郭宁把军事据点放在海仓镇的缘故,聚集在海仓镇外围的寻常百姓也是最多。 这几日里,几乎所有的百姓都被调度起来,在海仓屯堡的外圈扩建营垒工事。 工事按照北疆界壕的规格,呈双壕双墙的格局。由内到外,由主墙、内壕、副墙、外壕四部分组成。整个营垒的宽度大约在十丈许,两道堑壕都是倒梯形,挖壕时取出的砂土直接筑墙。 百姓们分成两班,轮流干活,轮流用餐休息,只过了三天,就完成了大部分的壕沟。这会儿有不少人正劈砍竹木,在壕沟底部插上尖桩,还有一批人则转向港口方向,在港口和营垒间,修建一条依托高地的甬道。 工程量自然很大,郭宁这几日足不出屯堡,也听说外头好几次差点出了人命,还有百姓被催迫过甚,疲累晕倒的。 但蒙古军随时会到,莱州的防御设施非得尽快完成,这也真没有办法。 莱州与益都不同,境内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所赖者唯海。 所以郭宁在莱州的布置,也是依托着海岸,由西起海仓镇,东至西由镇三山港的多座城池、屯堡组成,仿佛将金国北疆的界壕长城挪到了山东。 金国设在北疆的界壕长城,其规格和方略与历朝历代多有不同。当年修建界壕的女真高官们,对草原上游牧民族的骑兵了解很深,当时金国本身也拥有强大的骑兵野战集团。所以界壕长城的整个工程,并没有按照因边设险、以河为塞的原则,而是把多座边堡修建在山北侧的缓坡台地。 这些缓坡台地配合着后方山脊,已经足以延缓和阻遏游牧民族的进攻,而缓坡本身、以及缓坡后方诸多隘口、烽燧、驿铺、道路,又有利于金军骑兵的调动,击敌之惰归。 整条界壕防线的规划,无疑是有效的。如今大金在北疆的军事崩溃,责任不在防线,而在于防线中指挥作战的庸碌之人。 如今郭宁也将此格局照搬在了莱州。 一系列位于海边的堡垒,既是防御的支撑点,也是攻击的发。海边的高地平台和苍茫大海,可以限制蒙古军的攻势展开,而定海军的精锐便能依托堡垒,预备有力反击。 屯堡本身小而坚固的格局,使得蒙古军很难搞清楚每个堡垒的真实兵力,很难做出针对性的防御。 搞清楚也没有用。因为大部分堡垒后方,或有港口,或有绵延的泥泞滩涂,郭宁利用己方掌握的船队,足以调动兵力,游走于诸多堡垒,找寻蒙古人的薄弱点。 更重要的是,蒙古人也不会想要到搞清楚什么。因为在他们眼里,一切都很清楚,郭宁的本部不在莱州,而在益都,所以他们尽可以大胆地纵横驰骋,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眼看着吕函往屯堡正门方向去了,郭宁又叫了她一声。 “又怎么啦?”吕函问道。 “嗯…要打仗了,你小心些。” 第一百九十七章 铁骑(上) 吕函站住脚,看看郭宁。 她说:“明天再作蒸饼给你吃…我还有蜂蜜,也很甜。” 郭宁哈哈地笑了,他用力挥了挥手,往军营方向返程。 两人年少时候,同在昌州边堡,在一个灶里吃饭,共同经历过许多次战争。这样的话,两人不知彼此说过多少回,也不知向其它的同伴说过多少回。 郭宁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上战场。提着刀出门前,他就这么叮嘱吕函小心。明明前一刻他还说些没皮没脸的笑话,忽然来了这一句,吕函当时就哭了。 那天吕函也做了蒸饼给郭宁吃。可当时没有蜂蜜,莫说蜂蜜,连黑糖红糖之类也是没有的。 战争何等残酷,一晃年数年过去,两人愈是经历得多,愈知道死生在天,有时候和小心与否关系不大。 当年两人都是半桩孩子,昌州的老卒比他们经验丰富,比他们更小心的不知多少,但几场大仗下来烟消云消,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全都化为血泥,没入土壤,一座座的军堡百不存一。 哪怕郭宁的地位渐渐不同,吕函的身份也随之拔高。可刀剑加身的时候,谁来认你几品官呢?大金国的元帅、都统、都监、万户,就算一个比一个溜的快,那几年里死在战场上的,也有许多了。 大战将至,这样的祝愿也就只是祝愿罢了。 反倒是吕函,很想对郭宁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两人彼此太熟悉了,有些话如果非要讲清楚,倒像是刻意生分。 听赵决说,这几日里,郭宁常常深夜不睡而黎明即起。 吕函看得出,郭宁明显瘦了些,眼睛里带些血丝,胡髭也有些乱。 吕函也知道,他从马厩走出去,经过军营,和将士们谈笑的时候,又会神采飞扬、信心十足,皆因非如此,就不能给将士们信心,就没法领着将士们出生入死。 这些日子里,不相干的外人都觉得郭宁成了一方大员,富贵可期。可吕函看得清清楚楚,郭宁眼里,根本就没有富贵。 那些官职和权力,只是不断地给郭宁肩膀上增加压力。而郭宁背负着这样的压力,变得愈来愈刚强,愈来愈凶狠,愈来愈令人生畏。 别看将士们对郭宁很亲热,那是因为北疆老卒们尚在。莱州地方上的百姓们提起郭宁,许多人就连大气都不敢喘,毕竟郭宁杀得人头滚滚,承诺给百姓的,却都还没有做到。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郭宁在河北塘泊间遇袭,吕函的大弟吕素身死,郭宁就成了个永不停歇的陀螺,而且他总像是被鞭子抽打着,被逼迫着一分一秒也不停,每一日都在刀尖上跳舞,看似横冲直撞,却又如履薄冰。 一个人的时候,行事尽可以痛快淋漓,无非一死。当有十人指望你的时候,还能这样么?百人呢?千人呢?万人甚至更多人呢?当某座关卡明明白白横在眼前,一旦跨不过去,就会带着所有人坠入深渊呢? 就算郭仲元在益都打了胜仗,莱州这里,也不可能有必胜的把握,终究一切都要在厮杀场上见分晓。最终战事会是如何结局,吕函知道,郭宁有期盼,却不敢说有把握。 吕函几乎从不参加郭宁召开的军事会议,但郭宁的一切决定,都不会瞒着吕函。 所以吕函也明白,郭宁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讲。 这一次的厮杀场,有个和此前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负责海仓镇的守将,并非郭宁本人。 郭宁所领的精锐部队,是打算用在最关键时刻的。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们都会养精蓄锐,直到时机到来。 在此之前,海仓镇的守备事宜会交给汪世显,而掖县及周边营垒的镇守主将是靖安民。到西由镇三山港一带,镇守主将则是郝端。 因为郭仲元的胜利,蒙古人以为郭宁的本部精锐正在益都。所以蒙古军的主要精力,必定会摆在野战截击郭宁本部上。 但也正因为郭仲元所部被抽去了益都,定海军用来据守各地堡垒的兵力,就愈发薄弱了。 这才是郭宁的计划里最危险的一环,蒙古人就算只出一分力、两分力来攻打军堡,以他们横扫中原的力量,较之于莱州,本来如泰山压顶。何况定海军的兵力还被分薄? 郭宁所部夺取胜利的前提,不止是郭仲元所部成功的伪装,还需要靖安民、汪世显等人能够守住他们负责的军堡,给郭宁创造机会。 他们能做到么? 海仓镇能坚持住么?莱州各地的军堡,能坚持住么?没人有十成把握。 定下这个作战计划以后,郭宁甚至私下里提议,让吕函等人登船到海上,以防万一。但这提议被吕函严词拒绝了。 吕函告诉郭宁,她一定会待在海仓镇,以稳住守军之心。 她和海仓镇的所有人,都会全力以赴地坚持,坚持到郭宁找到那个出击决胜的机会。 看着郭宁走远,吕函转过身,从海仓镇屯堡的正门出来。 正门半掩着,对外的说法是,还有百多名将士留守,吕函时常往屯堡里去一次,是为了打扫。门口有个什将带人把守,这什将乃是赵决的得力下属,素来谨慎精细。 定海军的将校们都深知蒙古军非常重视抓舌头拷问,力求掌握军中虚实。所以就连本方的寻常将士们,也不能知晓郭宁所部的真实情况。为了加以掩饰,上上下下都费了很大的工夫。 离开正门再走了片刻,就越过了两侧军堡高墙夹峙的窄路。站在高地边缘,吕函忽然看到汪世显箭步登上壕沟旁的一处墩台大声呼喝,他的部下闻令奔走,将悬在左近几处的铜锣一齐敲响。 这会儿忙着修建营垒的百姓们,大都没有经过军事训练,而且聪愚、壮羸混杂,想要管理好他们,有一个前提,就是命令越简单越好。 汪世显每日里交待任务的时候,都尽量把当天的工程拆分成最细小的项目。而除此以外,需要百姓们牢记的军令,只有一条,就是一旦铜锣示警,所有人放下手头的事情,全速赶回营垒内集合。 此时铜锣果然大响,吕函视线范围内,无数细小如蚁的身影初时疑惑,随即反应了过来,往自家在营垒的居处去。半途中难免慌乱,有人互相冲撞践踏,待到军官过来挥鞭乱打,这才消停。 壕沟以外,距离营垒较远处,有批壮丁正修建一处戍台。他们也立即扔了工具,狂奔回来。 应该驻扎在这个戍台的几名士卒,起初跟着一起跑。跑了几步,有个士卒折返回修建到一半的戍台,攀爬到顶端眺望。 随即他从身后取出了两面红黄色、三角形的小旗,向本方营垒连连摇晃。 晃了没几下,营垒方向也有士卒取出同样规格的旗帜摇晃,还有一缕狼烟陡然升起。那士卒这才手脚并用攀爬下戍台,追赶同伴们。 这阵子军中推行了新的旗语,通过不同的旗帜颜色,不同的摇晃方法,能精确表达出敌人的情况。一开始不熟悉的话,会觉得麻烦,但这会儿大家都已经用的精熟。 比如汪世显,就是极其熟悉旗语之人。 他的脸皮抽搐几下,冷哼了一声:“蒙古军本部的阿勒斤赤,一百人,两百匹从马,来得够快!” 第一百九十八章 铁骑(中) 在将士们身前,汪世显强撑着说些场面话。 可他手心里汗涔涔的,因为说话时紧握着腰间皮带,皮带上也留下了湿漉漉的痕迹。他也没有注意到,黄昏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显得汗渍闪闪发亮。 蒙古军前哨的行军速度,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料。 汪世显不是汉人,他是巩昌府的白鞑部落出身,本身就是骑兵的行家,可他真没料到蒙古军的前哨今天就到! 这也太快了! 从益都到海仓镇,两百五十里路程,所以郭仲元派来报信的士卒快马加鞭,走了一天多些,还把马累得够呛。蒙古军的主力如果确如事前预测,停留在淄州的邹平、长山一带,那么往海仓镇来,就最少有三百九十里,或者四百里路程。 可蒙古军的前哨抵达海仓镇的时间,竟然只比郭仲元的信使晚了一个时辰! 哪有这么玄乎的? 什么样的骑兵,才能以如此高速奔走四百里?是人生了翅膀,腾云驾雾了?还是马生了八条腿? 汪世显猛地摇了摇脑袋,把这些无用的想法驱赶出外。 他心思急转。 既然前哨骑兵这会儿抵达,蒙古军的主力最晚会在明天中午进入莱州地界。也就是说,明天起,将有恶战了。 如果换个角度去想,蒙古军在确知定海军主力出于益都的情况下,仍然如此快速地进入莱州,还能推出一个情况。 那就是深入中原后的连场胜利,使蒙古军的信心膨胀到了可怕的程度,他们已经不太畏惧攻打城池了。 他们不止打着野战歼灭己方主力的主意,也会同时猛攻莱州滨海的各处军堡。甚至有可能…他们会考虑,先平莱州,然后转回头来野战击破定海军! 娘的,这一下,黑鞑子们真是抖起来了! 接下去的仗,不好打! 汪世显冷着脸,连连发令: ”传令,各营皆行军法,驻营都将接管指挥,慌乱者严惩不贷,擅自逃亡者斩。” “传令,各营存留的木料、石料,立即搬运堆叠于营墙外围,以备转运。” “枪、刀等武备,立即发放。无论男女老少,都不能空手。” “张郊带百名刀斧手,皆用大盾,立即据守营垒西面壕沟上的木桥,沿途搬运栅栏阻遏通道。” “陈横带着本部士卒,登上副墙,警戒防御。余孝武带领弓手,登主墙掩护。” “其余都将,集结待命。” 须臾间,汪世显连下了十几条命令。随着一名名军官领命而出,原本慌乱到近乎沸腾的营垒立即安定。 汪世显也是资深的军官了。 论冲锋陷阵,他自认在郭宁所部中不算出众。但二十年时间里,他历经两个统军司,两个招讨司,和宋人、夏人、黑鞑全都打过仗,还在地方上经营过势力,论办事周密谨慎,众多指挥使还没有能超过他的。 所以郭宁常把守护本营的任务交托给他,这也是一种信任的表现。 只不过,以前总是郭宁冲锋陷阵,汪世显坐镇后方;这一回,却成了汪世显顶在前头,郭宁好整以暇地在后头休息… 汪世显忍不住往营垒北面的高地屯堡瞥了一眼。 对郭六郎的才能,我一向佩服,但那可不代表我汪某人是无能之辈。这几日,且看我如何用兵!就算满地打滚,也掀下蒙古人几张人皮! 正这么想着,边上几名军官一起鼓噪:“来了!来了!蒙古军逼近!” 就在汪世显排布人手的短短片刻工夫,蒙古军的阿勒斤赤全不减速,直冲着营垒逼来! 搞清楚!你们是哨骑啊!这是要干什么? 区区一百骑,哪来这么大的胆量!蒙古人都疯了吗? “让张郊快一点!立即据住木桥!”汪世显转回身眺望一眼,顿时惊得脸色发白,他随手又指身边甲士首领:“你带五十甲士去,火速支援张郊!” 张郊在投入定海军之前,本是盘踞在安州的奚军军官。奚军首领萧好胡死后,张郊投靠了安州刺史徒单航。因为当时汪世显负责与徒单航联络,故而他与汪世显也结下了一点交情。 蒙古军入寇以后,安州兵溃失守,张郊侥幸逃生,和许多溃兵一样往中都逃亡,结果辗转月余,最后成了被郭仲元招募,投入定海军的一员。其间的坎坷经历,不能不让人感叹命运无常。 因为与汪世显是故交,张郊在汪世显麾下当了个牌子头,麾下有刀斧手若干,这几日里主要负责维持营垒里的日常秩序,也督促修建一些设施。 其中比较重要的,是营垒西面,横跨内外界壕的木桥。本来按照预想,是要在此地设置吊桥的,但因为时间紧迫,先用厚木板简单搭了木桥凑合使用。 结果,此时木桥就成了壕沟上的薄弱处,非得赶紧堵死了才行。 张郊带着刀斧手往西面木桥方向急奔,沿途分出五十人,稍微绕了段路,往一处营地搬运出两座丈许长的鹿角。 按照常理,这也没用多少时间,耽搁不了事。 可天晓得那队蒙古骑兵发了哪门子疯,竟然不管不顾地冲着木桥全速奔驰,摆出一副要靠着百骑破阵的模样。 张郊所部距离木桥还有数十步,营垒之外已然烟尘滚滚,蹄声隆隆。 随即那支黑甲骑兵从烟尘中电射而出,便似一支巨大无比的黑箭,直往木桥上奔来了! 哪有这般快法的! 这会儿余孝武所部的弓手还在主墙顶上狂奔,距离还有二三十丈。有弓手眼看局势不妙,一边奔跑一边开弓抛射,箭矢却不知偏到哪里去了,全无作用。 不能让他们冲进营垒!娘的,这群蒙古人都是野兽,一旦让他们冲了进去,营垒里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张郊的眼睛都红了。恍惚间,他想起当日安州城破,阖城军民血肉横飞的场景,他纵声狂吼:“顶住!上去!举盾顶住!” 吼声中,张郊弃了直刀,用肩膀撑着大盾往前急奔,打算斜插到骑队前方。 他所持的大盾,是专门用来恐吓战马的,上面用涂料画着鲜艳兽面,极其狰狞。只要马匹受了惊,骑队稍稍放缓脚步,后头鹿角便落。接着弓手再到,事情就好办了。 部属们受张郊的激励,俱都高举大盾奋勇向前,没跑几步,却听沉闷的骨骼崩碎声响,接着是不似人声的惨叫。 原来那队蒙古骑兵冲撞的势头猛烈无比,当先一匹雄壮黑马直接就把张郊撞飞了出去。 张郊刚落地,滚了两滚。他的盾牌裂成了两片,分别打着转,飞到了数丈开外。他抵在盾牌里侧受力的右臂,直至肩胛处骨骼全断。 钻心的剧痛让他惨呼出声。然而刚叫了半声,马队赶了上来,连续十余匹战马以铁蹄践踏,从张郊身上驰过。 张郊惨叫的声音猛然高亢,很快又没了声息,待骑队经过,只在土路中央留下一堆形状古怪的零散血肉。 其余的刀盾手惊骇欲绝,如何拦阻?数十人轰然而散,片刻后重新聚拢,只在骑队后方挥刀呼喝追赶。 蒙古骑兵虽只百骑,威势却骇人之极,便如一股腥气扑鼻的黑色旋风,沿着营垒间的道路一直向前。 骑队最前方,骑着黑马、身着黑色铁网漆皮甲的蒙古大汉纵声狂喊,仿佛平地炸开的霹雳也似:“哈剌!哈剌!阿木塔太!阿木塔太!” 这是蒙古语,意思是“杀啊!快啊!” 汪世显很有语言天分,什么蒙古语、西夏语、女真语都不在话下。他自然听得懂,于是便格外恼怒,脸色猛然阴沉。 第一百九十九章 铁骑(下) “是我的老熟人来了…”骆和尚沉声道。 军堡高处的墙头,间隔两三丈留出一道窄缝。窄缝里厢,是将士们的住屋和武库。军堡的规模不算小,但这会儿塞进了将近三千人,还得腾地方给大批战马,难免拥挤。比如这屋里,就塞了李霆和他的好几名亲卫。 但这会儿,骆和尚、马豹两人也来了。皆因为了隐蔽起见,所有人都不会登上寨墙眺望,而李霆屋里的窄窗正对着蒙古骑兵的突进方向,用来探看很是妥当。 骆和尚身躯巨硕,肚腹宽大。他往窄窗前一站,便把窗户整个堵住。 李霆被骆和尚硬挤到旁边,怒得连连跳脚,推了骆和尚几下:“和尚,你哪来的蒙古人老熟人?让开,让我看看!” 马豹倒不端着。他个子本来也矮壮,索性半蹲下来,推开骆和尚的肚子,往窄窗下方伸头探看。 才看两眼,他便吃惊道:“是骚鞑子!是蒙古军本部的阿勒斤赤!” 骆和尚退后两步:“也就只有这些骚鞑子,能来得这么快!亏他们还这么猛,一直杀进营垒里来!不好对付!这下有大麻烦了!” 马豹也是老行伍,说到阿勒斤赤,便下意识地称他们为骚鞑子。这是因为阿勒斤赤骑兵所到之处,必定恶臭腥风席卷。 由于环境所限,蒙古人几乎是不洗澡的,也不会清洗身上的衣服。有些蒙古骑兵甚至几年都不会脱掉身上的衣服和靴子,有些人的皮肤甚至和衣服黏连在一起,浑身都长满皮藓。 但这种折磨,相比于草原上严酷的环境,算不得什么;较之于遭敌人长途突袭而死的危险,更算不得什么了。 蒙古军的战斗方式中,最常见的便是长途奔走,展开数百里乃至上千里距离的奇袭。而阿勒斤赤骑兵,更是此中好手。 这些蒙古骑兵在发起突袭前,就不再食用固体食物。他们将风干牛肉的肉松、奶干和马奶搅拌成糊状,盛在羊的膀胱里,塞在衣袍内保温,如果饿了,就解开羊膀胱饮用。 据说吃这种食物,几乎不会产生粪便,能够连续十几个时辰不间断地策马奔驰。 这些阿勒斤赤骑兵又习惯在出征前套上多层的裤子和袍服,小解也不下马,直接就释放在裤子里,用裤子和靴筒来承载尿液。这样一来,每一名骑士真是腥骚异常。 这样的事,大金的将士们多半干不出来,那实在太过羞耻。但蒙古骑士不会在乎。 草原上往而复来的黑灾、白灾和灰灾磨砺了他们,草原上永无休止的屠杀和灭绝锤炼了他们,使他们拥有了钢铁般的粗砺神经,成为了绝不动摇、绝无顾忌的战士。 骆和尚知道,那些阿勒斤赤,在遇敌之前还会特意多喝些水,因为在憋尿的情况下,骑兵会下意识地夹紧马腹,利于控马。 这对骑兵来说,是非常危险的。有时候战马奔腾起伏,会直接把骑手的膀胱震破,让他们痛苦地死去。但骑士们毫不介意,他们这么做,是因为在膀胱盈满的情况下,对马匹的震动也会更敏感,有利于骑士形成人与马的默契,有利于骑士冲锋陷阵! 而在骑兵们长途奔袭疲劳的时候,他们又为此准备了专用的皮绳。在最后一次换马以后,阿勒斤赤们会用皮绳把靴子死死绑在马镫上。 一旦骑兵跨上马背,就无法解开皮绳,只在胜利回到营地以后,才会有专人为他们解开皮绳!否则,死也要死在策马冲锋的路上! 这样的骑士,在每一部落中都堪为骨干,许多人本身就在草原上赫赫有名,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但在成吉思汗的号令之下,他们离开了熟悉的草原,离开了熟悉的部落,汇集到九斿白纛之下,逢战必冲锋在前。 如果把普通的蒙古军比作野兽。那么,这些阿勒斤赤断然不是野兽。 因为他们的武器比野兽更锋利,他们的行动比野兽更迅猛,他们比野兽更嗜血! 而与此同时,他们又比草原上的枯草更能忍耐。为了胜利,为了杀戮,为了碾碎成吉思汗的敌人,这些蒙古勇士能承受一切劳苦,超越一切极限,杀死一切活物! 骆和尚本人曾是西京路出色的斥候首领,当年每逢大同府挥军草原,他都亲自担任前哨。正因为这段经历,他更能确定阿勒斤赤的厉害,故而当日在遂州与蒙古阿勒斤赤一触即走,绝不恋战。 这下,轮到汪世显来面对强敌了。 “老汪成不成?能顶住吧?”骆和尚只觉得头皮发痒发胀,他用力抓挠了两下,使得短而硬的发茬发出沙沙的响声。 与此同时,蒙古骑队如虎如豹,卷一股黑风,恶狠狠扑入了营垒之内,顷刻间分分合合,左冲右突。 营垒里有守军将士冲出来拦阻,蒙古骑兵哪里理睬?他们将手中曲刃环刀平端而过,马到处人头飞起,血溅五步。 他们冲杀得太快了,靠近木桥的两座营地,这时候都还没来得及阖上栅门。结果蒙古人立即突入内部,大砍大杀,又连续拉倒多座营帐,然后纵马踏过,留下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这队蒙古骑兵的首领名叫岱尔巴图,是拖雷的亲信部下。在拖雷所属的五个兀鲁思里,他也是着名的精悍骑手。 此前拖雷在河北塘泊追击金军时,岱尔巴图正与各部的阿勒斤赤协同,打探向南深入中原的道路,但拖雷在塘泊间受挫,直接导致了拖雷本人、和许多部下都遭到成吉思汗的训斥。 成吉思汗是最公正的,谁也不会怀疑他的判断。可成吉思汗发怒时如雷电般的眼神,让岱尔巴图这辈子都难以忘怀,之后连续几天都在噩梦中惊醒。 岱尔巴图没有参予那场战斗,所以也没有受到牵连,他因而感到更加羞耻。那样的一场恶战,我竟不在?我的刀子上,竟没能沾染那队金军的血? 羞耻和恼怒,给了岱尔巴图十倍的精力。 此番他得到四王子拖雷的命令,作为前锋去威慑莱州。他以最快的速度行动,一路上累死了三十多匹好马,也累死了两个人。 那没关系。草原上每年都会生出数不清的小马驹,正如每年都会生出数不清的蒙古人。 长途跋涉也让岱尔巴图非常疲惫了。但眼前纵情厮杀的快活,猛然提起了他的精神,让他简直浑身颤抖。当屠杀者的狂笑声和受害者的呼救声互相激荡的时候,他感到了特殊的快乐,以至于原本湿润而冰凉的裤裆里,忽然有了暖烘烘的感觉。 岱尔巴图哈哈大笑,挥动长刀,掠过了一个女人的后颈,又用力下劈,斩断了一个男人的手,鲜血飞溅到他的甲胄上,在浓黑的血渍上覆盖了新的一层。 蒙古军所谓的威慑,就是杀戮。 四王子的命令,就是要让岱尔巴图在莱州凶猛厮杀,全力去制造恐惧和混乱。只有那样,才能把那个姓郭的汉儿和他的部队,从西面的益都城里逼出来。 这个任务太容易了! 这个姓郭的汉儿究竟多么勇猛,岱尔巴图没有见识过。但他的下属太软弱了!这样软弱的男女,有什么资格生活在如此富饶的土地上?有什么胆量站在长生天所钟爱的蒙古勇士面前! 冲突,狂奔,蹂躏,砍杀,岱尔巴图尽情地施展。 他带着百名骑兵自东面的木桥贯入,驰骋起来威势极大。两片营地里的人们眨眼就被杀死了数百,剩下的有人想结阵抵抗,有人奔向其它的营区,恳求开门放入,有人则似没头苍蝇般的乱跑。眨眼工夫,混乱由这两片营地向外蔓延,宛如巨石如水,掀起了不断扩散的涟漪。 击散了两座营地后,蒙古军稍稍收拢兵力,穿行与主道和辅街,大声叫嚷着继续疾驰,仿佛在寻找下一处突击的营地,又像是有意继续深入。 汪世显身边,有部下急道:“是不是尽快集中各部,抵挡他们?再往后就是老小营,不少将士的家眷在那里呢,不容有失!” “蒙古骑兵进退快如闪电,我们这时候集结,只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不成!” 汪世显冷淡地看着蒙古人张牙舞爪,深深吸了口气:“不过百十个蒙古人,慌什么!传令各营,就说,蒙古军小股溃兵滋扰,须臾即平!军民不必慌张,不许妄动,照常筑垒,出营者皆斩!” ------题外话------ 《草原帝国》:蒙古骑兵在上马前会穿上配发的所有的丝绸内衣,还有所有的毡袜,使自己看起来肥肥大大的,即使真的忍不住在马背上解手了,在外面也看不出来。因为,最后尿会顺着丝绸大衣和毡袜流进靴子里。…老实说,蛮服气的。 第二百章 不惧(上) “慧锋大师只管放心,老汪没问题!百十个蒙古人而已,再多他也能顶住。”屋外忽然有人言语。 众人回身去看,原来是郭宁慢慢地踱步入来。 军官们看得到外头的军报,但普通士卒们是没这资格的。他们聚集在一个屯堡里,要时时刻刻小心不能露出行迹为外人所知,要等待着某个必然会到达的时点鼓勇冲杀,情绪很容易压抑。 一两天还好,时间一长,难免生出乱子。而其中堪为骨干的老卒,还会担心军堡外老小营中的家人安危,更需要多多地看顾关怀。 在这方面,郭宁有切身的体会,所以他从不吝于在这上头花时间。哪怕外头发现了敌军,也不影响他优哉游哉地从各部军营一路巡视,和许多将士攀谈,和他们大概讲讲外头的情形,宽慰他们不必担心,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屯堡高处。 见诸将回首,郭宁摆了摆手,又道:“老汪必不有失,反倒是诸位,若有闲暇在这边看着,不妨去安抚一下将士们,让大家都放心。” 众将连声称是,从屋里鱼贯而出。 郭宁凝视着狭窗。 这窗户本来要宽大些。前几日里郭宁调了诸多民夫修补,用片石把脱落的窗框给填补上了,又在内侧夯了层砂土,所以显得格外深狭。 从那里,蒙古人的狂吼声、铁蹄的奔驰踏地声汇成隆隆一股,不断灌入。一百骑竟能造成这么大的声势,着实厉害。但是到了此时此刻,蒙古人的威胁再大,郭宁倒也不必把一百骑放在眼里。 无论这一百骑有多么精锐,无论他们来得多快多猛,都是一样。 郭宁转身出外,往自家中军帐去。 赵决匆匆跟在后头,郭宁问道:“你说,阿函刚才收拾过那个塌掉的案几么?” 赵决想了想,摇头道:“恐怕没时间吧?” 案几被铁骨朵砸塌了,文书卷宗往哪里收拾,得盘算下。郭宁想到地上那些乱糟糟摊开的文书,叹了口气。 要潜藏声息,就得注意细节;要注意细节,吕函就不能总是往屯堡里来。可吕函不在的话,以郭宁的性子,真不耐烦那些杂事。 要不,先搁着,打完仗再说! 郭宁离开屋子不久,汪世显不那么引人注目地往屯堡方向瞥了眼,随即调转视线,紧盯住往来奔驰的人形野兽们。 郭六郎十有八九在观看战局。还有骆和尚、李霆等人,多半也在看。 这一场,可不能丢脸。 蒙古人来得太快,一开始难免吃亏,不过,想想办法,能掰回来! 蒙古骑兵依旧沿着道路横冲直撞,杀死阻拦在他们马前之人。可汪世显看着他们的冲杀模样,渐渐信心十足。 如果有人问汪世显麾下的将士,蒙古军可怕么? 将士们多半会不情愿回答,而最后则不得不承认,可怕极了。 毕竟,战场经验愈是丰富的将士,与蒙古人厮杀的次数就愈多。他们都记得横流遍野的鲜血、惊恐逃亡的士卒;记得粗壮的蒙古马跑过,同伴的首级滚落,运气好些的,来个肢体横飞,最后依然是痛苦挣扎着,直到咽气。 那样的场景,不是发生过一次,两次,而是数十次。见得太多了,难免有点心理阴影。 蒙古军最大的优势,其实就在于此。他们满足于制造恐惧,沉迷于制造恐惧,并且不断地推波助澜,增强这种恐惧感。 野狐岭溃败之前,大金的军队面对蒙古人,不是没有还手之力,但到了后来,蒙古军稍稍作势,金军就丧失秩序、自相践踏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 难道蒙古军个个都三头六臂,杀人不带歇气的? 当然不是。 只不过恐惧会传染,会一层层叠加。大金的军队那一场场脆败,其实不是败给蒙古人,而是败给了自己的恐惧和动摇。 好在这种恐惧,在定海军中影响并不深。 能够在大溃败中退入河北的将士,本身都是北疆军中最坚韧耐战者。随着郭六郎的崛起,将士们接连收获胜利,他们的信心便愈发振作,并不畏惧与蒙古军正面对抗。 更妙的是,汪世显注意到了:莱州本地的百姓们,和北疆的百姓不一样。他们只从传闻中听说过蒙古人的可怕,却还没有亲身的经历。所以他们对蒙古人的恐惧,并不似北疆军民那样深入骨髓。此时此刻,哪怕蒙古军攻入营垒,百姓们只是骚动,却不至于崩溃。 说到底,蒙古军太远,而郭宁所部很近,他们亲眼见过郭宁所部的厉害,就有盼头。而这股盼头本身,就是对抗蒙古人最好的武器! 汪世显甚至看到,许多壮丁已经拿着分发到手的武器,在各处营地的栅墙后头列队了! 这种时候汪世显如果慌乱,百姓壮丁们就会慌乱;但如果汪世显镇定自若,百姓们各守营垒,这群骚鞑子看似张牙舞爪,又奈我何?不过百骑罢了! 终究军心可用,民心可用。 而汪世显该做的,就是将其作用慢慢地发挥出来… “传令,就说蒙古军数量稀少,各营只需据守本处,击退偷袭的三五狂徒即可!” “传令,今日守营牢固的,晚上赏酒赏肉!有斩蒙古骑兵首级的,赏钱一贯!” 有傔从在旁嘀咕:“是不是赏的少了点?” 正因为赏额开得少,才能让军民百姓放心!汪世显冷哼一声,也不解释。 几名傔从奔往墩台后方的望楼传令,汪世显又向他们大吼道:“不要用旗语,让各处戍台上的士卒喊起来!要喊得响亮,让阖营百姓们都听清楚!” 于是,数人大喊,数十人大喊。此前领着百姓们修建工事,这会儿分散在各营的将士们也都大喊:“守住营地别动!守住了,晚上就有酒肉吃!杀一个蒙古人,赏钱一贯!” 岱尔巴图策骑奔走着,忽觉哪里不对。 这种感觉好象是心悸一样,突如其来,令他差点在马上存身不住;事后回顾,却又找不到征兆。 哪里出了问题? 他努力想着,纵马继续向前。 耳畔有风声响起,他下意识地往低处俯身,避过一支箭矢,随即又挥刀砍死了一个慌慌张张从眼前跑过的农人。这一刀切入的位置较低,刀锋所过之处,那农人的肚腹开了个大口子,顿时脏腑横流。 岱尔巴图催马向前,把落地的脏腑踏得稀烂。马蹄踩踏下去的软和感觉,让他大笑数声,很是痛快。 笑了两声,他猛然发现了问题在哪里。 人呢? 这个农人死后,眼前就没敌人了? 那些本该在纵横道路间哭嚎逃窜的人呢?全都躲回营地里去了? 不该啊,我刚杀入营垒,就连续攻破了两处营地,砍杀了无数持刀枪者,然后把剩下的人都赶出来了。他们应该散播惊恐的情绪,使得其他汉儿也开始奔逃啊…这些人怎么就不见了? 岱尔巴图猛然勒马。 他们这一行骑队,势如破竹地往来冲杀,骑队所经之处,鲜血浸透土地,几乎形成暗红色的泥沼。而残缺不全的肢体、碎裂的头颅、被抛弃的兵刃横七竖八地散落。 但前方,没有人了。 好几处高大望楼上,都有汉儿士卒正在大声叫嚷。嚷的是什么,岱尔巴图听不懂。可伴随着叫嚷声,岱尔巴图再看左右的道路…那里也没有人了。 岱尔巴图随便选了个通向主道的辅街,呼哨一声,领着部下们疾驰通过。 辅街两旁的一道道栅栏后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拿着粗劣的长枪,隔着栅栏摆出戳刺的姿势。他们的眼里有恐惧,嘴里乱嚷不停,却偏偏不肯逃出营地。于是,岱尔巴图就没了轻松挥刀砍杀的机会。 岱尔巴图也不太容易杀进营地。毕竟那栅栏上搁这的枪刀如刺猬也似,阿勒斤赤们大都不披重甲,硬冲进去,难免要死几个同伴。 身为阿勒斤赤的首领,岱尔巴图一向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无论敌人的,还是己方的。可这会儿他忽然感觉,这样不太划算。 冲进营地里又如何?哪怕砍杀了一个营地所有人,接下去还得面临一个个严整的营地。难道一个个砍杀过去?这片营垒里有多少人?几千?上万?那是要累死人的! 嘿,莱州这地方的汉儿,既狡猾又胆怯。他们什么也没做,就只是不动弹,可我好像,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了? 第二百零一章 不惧(中) “蒙古人停步了!他们不敢硬闯营地!指挥使真是明断!” 汪世显的副手,是个秃头鹰眼的精悍中年人,名唤温谦。见蒙古骑兵奔驰的速度慢慢放缓,温谦不由得目光灼灼,满脸激动。 “小道而已。”汪世显微微颔首。他的语气,并不是自矜或是故意谦虚,话语中更多的,反而是苦涩。 过去数年间的惨痛失败,使许多将士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轻骑兵就像是薄而锐利的锋刃,杀伤力虽然可怖,却切不断重铠坚甲。而万人规模的营垒自家不乱,便无破绽,敌军少量骑兵纵然突入,也无所施展。 这本是很简单的道理,是武人的常识!有什么可赞叹的! 是因为我们这些年来的软弱,才使得蒙古人嚣张狂妄至此…但他们嚣张过头了,就得拿命来还! 阿勒斤赤?蒙古精锐?才一百骑而已! 我军只要按部就班,他们便是来送死的! “营地稳住了!不能让蒙古人逃跑!”汪世显目光锐利地盯着蒙古骑队,冷冷地道:“催促各部,分头封锁外墙,阻断沟壕!这块肉既然送到了面前,我要它烂在锅里!” 军令既出,几处戍台上的旗帜连连摆动,鼓号之响此起彼伏,汪世显的部下们旋即行动,营垒的内部依然严整,而外围高墙上,出现了好几队手持强弓劲弩的士卒。 此前余孝武带领弓手沿着高墙支援,却晚了一步才赶到东面木桥,眼睁睁地看着张郊战死。这使得他愤怒至极,脸色铁青。 他卷起袖子,与两名士卒一起搬动着沉重鹿角,将之栏在木桥尽头,随即厉声道:“指挥使有令,封锁外墙!我们守在这里!一步都不能退!” 他说话的时候,完全不看另一队士卒。 而那些士卒各自羞惭,有人几乎要哭出来。一名什将当即咬牙抽刀,在英俊的面庞上划了一道极深的伤痕:“兄长身死,我部遂溃。但我们不是怯战!不是怕死!今日必灭这群鞑子,为兄长报仇!” 张郊忽然战死,部众溃散,按照军法,这些部属人人当斩。但这什将乃是张郊仅剩的一个族弟,名叫张阡的,素日里与张郊亲密,余孝武竟不好下手。 当下张阡又带人在鹿角前头站了一排,人人皆持刀盾,狂吼道:“宰了鞑子,为都将报仇!” 岱尔巴图注意到了营垒外围的动向,但并没太当回事。 普通的蒙古人不了解中原王朝诸多民族的源流。在他们的概念里,女真人是中原之主,契丹人是被打败的衰弱族群,而汉儿,则是世世代代被女真人和契丹人统治的软弱者。 这想法基于现实,不能说有错。 而蒙古人在过去数年间连续击败金国的军队,更强化了这一概念。他们愈来愈确信,汉儿的数量极多,其中偶尔也有豪杰,但绝大部分人怯弱而易于驱使。汉儿是很好的农夫、工匠和奴隶,却绝非沙场上的能手,根本不足以与蒙古军对抗。 所以局面纵有微妙的变化,岱尔巴图也不慌乱,甚至丝毫都没有考虑过退出营垒以外。 四王子发来的情报很清楚,那郭宁的精锐主力数千人,都去了益都,留在莱州的,都是老弱和临时纠合的杂兵。 蒙古阿勒斤赤纵横践踏这些孱弱之众,便如虎豹行于羊群,纵然羊群聚集,又有什么可怕的?难道羊群还能反噬虎豹么? 这些层层叠叠的、粗糙的营地,确实是种阻碍。但虎豹始终是虎豹,羊始终是羊,不用慌,只不过捕捉起来,比原来麻烦些…今日一定要把这些汉儿的营垒搅得天翻地覆,让他们人人丧胆! 四王子知道我们的战果,一定会快活的! 岱尔巴图稍稍勒缓马匹,对身边的同伴说:“找个松散的,找个女人多的营地!冲进去杀一通,把人赶出来!” 草原上部落间的厮杀,便是这样的。岱尔巴图是最好的阿勒斤赤,他曾无数次顶风冒雪,长途奔袭,在荒原中寻找敌对部族安置女人和孩子的宿营地,一旦突袭营地,屠杀营地里的女人和小孩,在外战斗的男人就会慌乱不堪…然后蒙古大军就会把男人也杀死,把整个部族灭绝。 这种使用过无数次的手段,其实无须多吩咐,每一名蒙古骑士都熟稔至极。 而掩在一处处营地外围的,也是木栅而非夯土的城墙,木栅后头的景象瞒不过人的。经验丰富的好手甚至不需要看清楚什么,只纵骑掠过,眼神中隐约留下的图像,就能让他们做出最清楚的判断。 几乎只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好几名骑兵兜转马蹄回来,一齐指着道路尽头某处营地:“那里!那里有女人和孩子!很多!他们很害怕!” 铁骑轰鸣,黑色的旋风再度卷起。 “娘的!这群蒙古人,都是疯狗吗!”在高处观战的汪世显忽然破口大骂。 他抽刀在手,向左右喊道:“跟我来!” 与此同时,岱尔巴图纵声咆哮。“苏合!阿斯尔!达日泰!你们突上去!” 随着他的号令,三名骑士疯狂挥鞭,将良马的后股抽得血肉模糊。战马愤怒地嘶鸣着,缰绳却又被死死地勒住,随即头颈被抱住,马头也被毡袍裹住。于是马匹一边扭动脖颈,一边狂奔。下个瞬间,他们便连人带马地猛然撞上了栅栏。 栅栏是在几天里仓促搭建的,整个营垒内部,分成二三十个营地,每个营地都有栅栏。但因为工程量太大,每一处栅栏的防御力其实都很一般,就只是用木头横竖捆扎,然后在背面抵一根木桩而已。 第一匹健马撞击上来的时候,这一段栅栏猛然摇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而那匹蒙古马反而折断了骨头,倒地哀鸣。第二匹健马又撞,栅栏上数十处草绳捆扎处同时崩断,好几段厚木板猛然绽开,木屑飞溅。 而第三匹健马随即跟进…轰然大响声中,栅栏坍塌! 战马翻滚着压倒了整片栅栏,修长的马颈扭曲成了可怕的模样,而双足被捆扎在马镫上的蒙古骑士也随之翻滚,口中狂喷鲜血。 数十匹战马从栅栏的缺口冲入。 岱尔巴图的战马腾跃如虎,他高举长长的直刀,刀锋闪耀光芒。刀光如电向下,划过一名壮丁的脖颈,将几乎将他的脖颈切断了三分之一,而战马继续前进,他反手又是一刀,第二刀从后方插入那壮丁的左胸,虽未穿透,鲜血奔涌。 更多的骑兵涌过缺口,挥刀砍杀声,喊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蒙古人的判断一点没错,这座营地里,真的有很多女人和孩子。 郭宁所部的将士亲眷们,大都被提前安置到了莱州西面的西由镇三山港,若有万一,随时可以登船入海避难,但也有少量依旧留在海仓镇。 这些妇孺都被安置在营垒内侧较安全处,却不曾想,蒙古人就像是能够追踪血腥气的狼犬一样,直贯入这处营地里! 姚师儿的妻子冯氏面色惨白,她在北疆也经历过好多次战败,都是险之又险的逃出了性命,这种将死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在她们的前方,是蒙古人山崩海啸般的呼喊声,是战马奔腾,撞散营房木屋的闷响声,是己方同伴们重伤时的惨叫声,那声音汇聚在一起,汇成某种可怕的东西在空气中蔓延,让人手软脚软,不能站,也不能跑。 她凭着本能,把两个小孩儿压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遮护住他们。 然后,有人揪着她的发髻,把她猛拽起来,还向着她大喊。 冯氏的性子有点柔弱,她快要崩溃了。她看得见,听得见,却反应不过来,脑海中一片空白。于是那人用力抽了她两巴掌,打得她嘴角溢血,牙齿都开始晃。 “啊?”冯氏终于清醒过来:“阿涵你也在啊?” 吕函冷着脸,把冯氏往后推,然后又对两个孩子道:“往后跑,有人掩护你们,不要怕!” 第二百零二章 不惧(下) 吕函从军堡出来以后,便在各处营地走动,安抚人心。 她和郭宁自小一起长大,耳濡目染,郭宁擅长的,她也擅长。只不过大金国这些年来儒风甚盛,汉家的女郎虽不似南朝宋人女子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不至于一直抛头露面。所以,她素日里大都把精力放在郭宁本部的老小营,仿佛孩子王一般。 但眼下这时候,可顾不得那些儒生规矩,非得吕函亲自出马才行。 吕郭两家是世交,吕函姐弟两个便是郭宁的亲人。虽然尚未举办婚礼,她已普遍被将士们当作主母来看。 她到哪里,哪里的将士们都尊崇异常,连带着百姓们也有主心骨。却不曾想,这会儿她身处的随军家眷营地里,却被蒙古人硬闯入来了! 此时听到吕函的叫嚷,好些妇人们身上有了力气,都带着孩子往后跑。这时候,快一步就可能是生,落后一步,可能就要死,每个人哪怕跌倒了,也手脚并用,踉跄奔跑。 而吕函却不退后,反而大声叱道:“倪一!你们围着我做什么?向前去杀敌!” 郭宁本人要在高处的军堡里等待时机,却不能不顾吕函的安危。他派了二十名傔从跟随着吕函,而带领这些傔从的,则是倪一。 这些傔从们,都是郭宁在军中收拢的少年军士,平日里待他们如子弟。吕函也时时督促他们读书习武,仿佛他们的长姊,又仿佛他们的母亲。 此时听得吕函喝令,倪一却连连摇头,只道:“快走,快走。” 吕函怒了:“你想什么呢?你们几个兵甲俱全,成天跟着我,原来只是吓唬人的吗?” 倪一脸色骤然涨红,张了张嘴,嚅嗫道:“节帅让我们护着你呢…” 他话音未落,吕函厉声骂道:“蒙古人真要杀透了营地,你能护得住谁!” 吕函向来温和,这会儿却尖声大喊,嗓子都破音了。 倪一还在犹豫,吕函一翻手,竟从袖子里抽出了短剑:“你若不去,是要我杀敌给你看吗?” 倪一咬了咬牙,指了数人留下,自己带着其余同伴,沿营间窄路大步向前。 郭宁所部在中都时,尽情搜罗武库中的装具,到莱州以后,遂特显甲械精利,所向披靡。郭宁的本部,在装备上头自然更要超出各部一筹。 郭宁给吕函安排的傔从,都是特意挑选出的好手,个个胆勇过人。而这些少年们过去数月吃喝不愁、日常勤练武艺,普遍都长高了,也壮了。此时二十人皆披甲胄,持锐器,宛如铁塔! 二十人往前走了没多远,便听前方阵阵喧闹,几名百姓仓惶逃出。而一栋低矮木屋后头,浓郁的血腥气喷涌,随即转出一名周身浴血、形若黑虎的蒙古骑兵! 那骑兵见到倪一等人,口中咆哮如雷,直接就纵马冲杀。 而傔从们面对战马奔来的势头,全不躲闪,个个站立原处,仿佛呆若木鸡。眨眼间,蒙古骑士冲到近处,那战马沉重的呼吸几乎喷到了倪一脸上! 倪一狞笑一声,高声喝道:“斩!” 随着他的呼喊,身边数人一齐冲前,举起重刀利斧,猛往下砍。 这些少年傔从,都是和倪一关系亲密的,也都似倪一一般,酷爱打熬力气,使用重型武器厮杀。 瞬间七八柄大刀大斧搂头盖脸,从左中右三路同时劈来。那蒙古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怎么招架?他只能全力挥刀,试图杀一个够本,手中环刀砍在倪一脖颈处的金属顿项,却立时迸断,而长刀大斧同时落在他的马上和身上! 战马的粗壮脖颈被一斧子砍开。战马嘶鸣前仆,浓稠的马血漫天喷溅。 那蒙古骑士的右臂、左臂、右腿齐断,肢体腾空飞起。他的面门更是正中一斧,锋刃从脑袋到脖颈,一直落到胸前,几乎把整个人劈成了两半。巨大的伤口中,脏腑哗啦啦地倾泻而出! 人马皆死,但尸体还在前冲,正正地撞上了一名傔从。 数百斤的力量将那傔从砸得连连踉跄,勉强站定,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他半跪在地,发出沉重的喘息,慢慢伏倒。这时候根本没人顾得上他,后头的傔从立刻抢上来,继续簇拥成密集队列。 营垒较内侧的营地,大都住着郭宁本部将士的亲眷,修建营房最早。 当然,这营房也不过是用夯土和木头急就章拼凑出的,比当日馈军河营地的房舍还要简陋,但房舍毕竟是房舍,蒙古骑兵可以拽倒撞踏帐篷,却拿这些营房没有办法,他们杀入营地耀武耀威的同时,队伍却迅速被这些房舍割裂了。 蒙古人继续纵马奔驰,激起漫天的烟尘,烟尘中骑士的身影仿佛鬼神般令人生畏。 而倪一看着这些狰狞身影,却只有杀气冲天。 北疆溃兵里,是人人都和蒙古军有着家族血仇,倪一也不例外。他投入郭宁麾下,便是为了跟随郭宁与蒙古军厮杀,亲手为家人报仇雪恨。 可恨的是,当时河北塘泊间一战,倪一受命高举军旗紧随郭宁,所以他本人名下竟然全无斩获。倪一为此恼怒异常,早就盼着下一次杀敌的机会,这会儿既然吕函有令,他便不客气了! 已经杀了一个,接着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 阿勒斤赤名声赫赫,但也只是蒙古军的哨骑罢了。如果野战相逢,本军确实难以应付…按照骆慧锋大师的说法,至少要用五倍以上数量的精锐轻骑,才能抗衡。 但现在,他们闯进层层叠叠的营地里了,十成本事,还能用得出几成? 他们再凶猛善战,也是人!是人就杀得死,没什么可怕的! 营地里弥漫的尘土愈发腾起,蒙古人一旦冲入营地,外头便看不清楚战况的细节,只听得有人高喊;有马嘶鸣;有铁甲沉重坠地的声音;有大斧砍中网甲,使得甲环连连迸开的清脆声;有刀斧彼此撞击相格,发出金属摩擦的令人牙酸之响。而上空中,更有箭矢飕飕破空的锐声,时时响起。 擐甲傔从入阵,蒙古骑兵的冲击势头明显一滞。但双方的数量毕竟悬殊,很明显,傔从们并不能一直阻遏他们。 吕函跺了跺脚,向身边余下的傔从们道:“你们也去!” 几名傔从还在犹豫,前头蹄声大作,数名蒙古骑兵摆脱了倪一所部的纠缠,纵声高喊着杀了过来! 吕函的脸色白得简直透明,却不后退,她握紧了手里的短剑。哪怕这短剑其实只是妇人孩子的玩意儿,并不能当真用于沙场搏斗。 “给我杀上去啊!今天你要是怂了,一辈子都不要上老娘的床!你…你就是老娘养的!” 吕函的背后,忽然传来冯氏带着哭腔的大喊。 吕函吃惊回头,才发现身后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却不知哪个才是冯氏的入幕之宾。 那些壮丁汉子一开始下意识的逃跑,但很快就站住了脚步,折返回来。他们全都持着临时颁下的武器,有人双手握着长枪,姿势却像是握着耙子,也有人拿着长长短短的刀,手有些抖,可刀尖锐利,闪烁着寒光。 这些武器,原本是属于莱州地方乡豪和猛安谋克军的,郭宁所部将他们沙汰以后,便把剥夺的兵器发放给荫户百姓们,武器不算精良,但足够用了。 这几天里,吕函认识了其中不少人,比如年已六旬,须发皆白的老头胡驴子,又比如那个经常眼神闪烁,好像总是心怀鬼胎的书生周客山。还有许多吕函不认识的,普通的山东百姓也在这里。 他们明显都很害怕,但却向前越过了吕函站立的位置。 周客山大声嚷着:“我们人多!我们人多!不要慌!大家排紧了向前!” 他说得很对,但勉强排成的队伍向前走了几步,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上百人一齐拔足狂奔,仿佛炸了窝的蜂群般冲了上去。 山东的百姓们,都那么勇的么?这情形反而把吕函吓了一跳,她伸了伸手,想要抓一个熟人问问,却哪里抓得住? 上百人冲了过去。随后又是上百人,拿着农具和木棍奔来。 甚至有膀大腰圆的健壮妇人,手里拿着石头,隔着老远就扔。烟尘中惨呼此起彼伏,也不知道她是砸中了蒙古人,还是砸中了自家同伴。 营地以外,汪世显满头大汗地带人赶到。 他到底只是久经沙场的老卒,不是算无遗策的名将。蒙古骑兵不退反进的动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生出了不少麻烦。 但汪世显对整个局面的判断没有错:只要各处营地不乱,蒙古骑兵的力量就无以施展;蒙古人不能制造动荡,他们自己便会陷入难以抽身的境地! “传令,各处营地依然不动!各部依然封锁外墙,阻断沟壕!只要我们不乱,蒙古人死定了!” 汪世显挥刀前指,喝令部下们:“给我杀!这一场能赢,我们场场都能赢!” 随着汪世显率部突入,营地里仿佛沸腾的油锅被加入了水,厮杀声一时间高亢到无以复加。而片刻之后,营地又猛然安静下来。 第二百零三章 人潮(上) 日落之前,骑队稍稍加快了速度,像是黑色蚁群那样,沙沙地没过连绵的荒芜田地。所有的人,甚至连牲畜都知道,饮水和休息的地方就在前面,因而走得很起劲。 前方的阿勒斤赤们派了人,骑着快马奔回来,传信之人并不进入大军,而是策骑登上一座土丘,调转马头,向左右两边各跑三次,再顺逆转圈三次。将士们都明白这种信号的含义,那代表前部的勇士们快速攻占了一个据点,并且杀死了据点里所有的人,没有放过一个。 骑队抵达据点的时候,纳敏夫正满心欢喜地抚摸着一领山文甲。甲胄上满是淤泥和血渍,不过,那没关系,这几个月来,蒙古军在汉地掳掠到了大量的工匠,他们都有好手艺,能够很快就修复甲胄。因为如果修复不了,纳敏夫就会把这个工匠杀死。 纳敏夫粗糙的手指付过甲胄表面,满足于甲叶厚实而坚固的触感。他忽然想到,还有配套的革带和护心镜没有收起来,连忙趴在尸堆里,仔细摸了摸。 这都是大件,很容易找到,翻开一具无头的尸体,革带和护心镜就被压在底下的泥泞里。 纳敏夫在赤裸的尸身上踢了一脚,想了想,又踢了下在旁闲逛的黄毛巨汉忽噶:“你要仔细点!” 忽噶高大的身躯动也不动,嘿嘿直笑,只伸手往血泥里掏了掏,装装样子。 纳敏夫摇了摇头,转而冲着钱不花吆喝两声。 钱不花刚抬起头想回应几句,阿布尔粗鲁地拉了他一把。于是钱不花带着几十个汉人奴隶,继续去剥死者的衣服。 在蒙古高原上,一切物资都是缺乏的。大蒙古国连战连胜,尽情攫取。但每次胜利,也都带来了广袤的疆域,挟裹了更多的奴隶、工匠,抬高了蒙古人的眼界。于是,物资依然不足。 所以钱不花手下的奴隶们,每次都会彻彻底底地搜罗战场。他们要的不仅是铠甲、兵器、马匹,也包括衣服、鞋帽、布帛、茶叶和死者随身携带的各种零碎物品。 这些东西都被搜检出来以后,城寨里就只剩下赤条条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搁着。 纳敏夫看了看周围,还是觉得可惜。这阵子抢来的女人,都被四王子勒令杀死了,因为觉得这些女人会影响蒙古大军行进的速度。其实女人心细,用她们来搜罗东西,比男人奴隶的收获更多。 这时后方蹄声轰鸣传来,纳敏夫连忙一溜小跑,让部下们把整个城寨清理干净,把尸体扔进城寨后方的荒滩,免得绊倒了贵人们,然后又在每一处道路弯折的地方,点起松明火把。 待到这些事都办妥,纳敏夫和部下们退出城寨,把额头贴在地面,等着四王子拖雷的到来。 四王子和普通的年轻蒙古人一样,活泼好动,看什么都有趣。他还不像他的兄长们那样,格外注意贵人的身份。所以他对待纳敏夫这样资深的百户挺尊重,时常赏赐些小玩意儿,或者给几句夸赞。 纳敏夫很喜欢四王子,也一直希望四王子能够尽快建立足够的功勋,把属于他的兀鲁思扩张得更大。 但今天,四王子的心情显然不好。 纳敏夫跪伏在地面,只听到四王子重重的脚步声。在他的后头,还有许多人跟着。但没人说话,只有一个斥候骑兵紧随在拖雷的侧面,低声道: “所以…岱尔巴图就像是狼獾钻进兔子洞里那样,冲进敌人的营垒里去了。但我们等了很久,没看见他出来!” 拖雷沉声问道:“很久是多久?” “太阳从胳臂一样高,到落到地面熄灭的时间。” 另一名哨骑道:“说不定岱尔巴图被敌人杀死了…敌人建造了密集的营垒,还有壕沟和外墙!他们在营垒里,一定安排了许多士兵!” 拖雷摆了摆手,示意两名骑兵都退下。 他大步迈入营寨里,扫视了一圈,找了个火塘边的地方,把手里的马毡一扔,直接坐在上头。 弘吉剌氏的千户,拖雷的好友赤驹驸马紧随其后,其余的千户、百户们,纷纷跟着入内。有随军的奴隶,也就是孛斡勒和兀剌赤们,连忙安排吃喝。 随军的马匹里头,有些是专门背负枯枝柴禾的。奴隶们用这些枯枝点起篝火,在篝火上架起大锅,往里倾倒清水和大块的奶酪,再把切碎的牛羊肉块倒进去,最后撒入小麦。 小麦的香气,让每个人都露出舒适的表情。赤驹驸马又专门安排了人,为拖雷烤了一条牛腿。 拖雷喝着奶粥,解下腰间的短刀,切割下一条条的肉大口咀嚼。 此前在河北塘泊的那场失败,并没有造成兵力上多少折损,但拖雷回报军情以后,成吉思汗立即就把这一场战斗,和许多俘虏们的口供联系到了一起。 成吉思汗明白了,己方失败并不仅在战场。 如果光看战场上尸体数量,死掉的金军战士要比蒙古人多许多。问题是,整支蒙古大军都被那个叫郭宁的耍了。他拿一支女真人骑兵当作诱饵,以此来调动了大军的行进方向,用来达成他自己的某种目的。 成吉思汗非常不喜欢这种被人操纵的感觉,于是恼怒地痛责部下们。好在拖雷绝非塞责之人,他勇敢地站出来,主动承担了战斗失败的责任。仗着成吉思汗的宽容和宠爱,他保下了好些人的命,保下了更多人的脸面和财产。 好在此后的每一场战斗都很顺利,蒙古骑兵们奔走在中原,就像奔走在草原一样,简直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每一天,他们都攻下更多的城池、掳掠更多的财富。 所有人心满意足地厮杀了两个月多,直到最近,局势有所变化。 在蒙古军的袭击下,大金这个虚弱的巨人,已然浑身浴血,创伤遍布;但与此同时,这个巨人也在渐渐地恢复元气。 那个曾经被成吉思汗嘲笑的卫王完颜永济,丢了性命,换了新的皇帝。而新皇帝的朝廷里,又确实有些很得力的部下,比如完颜承晖、仆散安贞之流。 另外,还有两个新受重任的汉儿将军苗道润和张柔,也很让人头痛。他们都是河北、中都地方的地头蛇。无论征兵征粮,乃至出兵袭扰,都很得力,蒙古军击败他们容易,却无法真正压制他们的活跃。 成吉思汗此前以哈撒儿和斡陈那颜作为左翼,令他们越过中都,劫掠蓟州、平州,进而对中都形成包围态势。 但在苗道润和张柔的努力下,哈撒儿和斡陈那颜竟然始终不能越过中都,而聚集在中都的金军愈战愈强,甚至有两次试图反攻涿州和居庸关! 居庸关一旦有失,蒙古军回返草原的两条通路就被截断其一,在战略上大大的被动了。而蒙古军的兵力随着不断胜利而不断稀释,又渐渐难以保持强大攻势。 成吉思汗不得不考虑应对之策。而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收缩兵力到中都城下,以一场对大金中枢的痛击,作为整场南征的结束。 当成吉思汗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中都大兴府,拖雷便得到成吉思汗的授权,全权负责山东地区的军事任务。 拖雷很清楚,面前唯一有威胁的敌人是谁。 那些城池,和城池里无数的兵马,都不值一提。想要赢得战争的胜利,必须打败郭宁。 现在该是所有人回报拖雷的时候了。拖雷希望所有人全力作战! 此时受拖雷掌控的,除了他的兀鲁思里五个千户以外,还有包括弘吉剌部在内的五个千户。这十个千户中的可战精锐,加上临时抽调战奴和仆从军们,整整一万人。 这一万人,正处在一个郭宁全没料到的地方。拖雷确信,自己能够一口气打碎莱州,然后,在野战中打败郭宁,一洗耻辱! 想到这里,拖雷把视线投向一个坐在下首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作汉儿服色,眼神锐利,身材高大,背脊挺直。虽然坐在蒙古贵人当中,但全不似那些寻常降将般谄媚,而仿佛一杆痛饮人血的铁枪,锋芒毕露。 拖雷心里有些感慨,端起奶粥,向那年轻人示意:“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潍州的一草一木,我们都不会动!” 那年轻人微微躬身以示感谢,却不言语。这种姿态,在习惯了征服的蒙古人面前,极显桀骜,周边的好几名千户不满地瞪着他,而他的面色丝毫不变。 拖雷对此并不介意。 有能力的人,总会有些脾气,但成吉思汗说过,只有依傍成密林的树木,才不会被风吹倒,只有结成狼群的狼,才能在草原上生存。偶尔这么一个,两个出色的汉儿,他们彼此还在对抗…能顶什么用呢? 拖雷咕嘟嘟地把奶粥喝完,站起身来。 他满意地看到,所有的千户、百户们几乎同时把手里的食物放下了,所有人凝视着他们的首领。 拖雷说:“岱尔巴图没有做错什么。他失败了,是因为他和他的部下从邹平出发,都累了。但他的失败,会让我们的敌人产生误解。敌人以为我们还在远处,就会松懈。其实,我们离他们非常近了。” 他把垫在身下的马毡拿在手里,沉声道:“休息够了,现在行动。今天半夜就开始进攻!天明时,拿下海仓镇!” 脱撒合、者迭儿和塔里忽台等千户们齐声喊道:“乌日格希拉!” 百户们和普通的蒙古骑士们也大声高喊起来:“乌日格希拉!” ------题外话------ “乌日格希拉”是蒙古语前进的意思。据说,俄罗斯人喊的“乌拉”,就来自于蒙古语的“乌日格希拉”。 第二百零四章 人潮(中) 今日一战,大家虽然死伤很多,但最终打了胜仗。 虽说被突入营地的时候,局势非常危险,前后三座营地被打破,死伤百姓数百,但汪世显为了鼓舞士气,仍然大大地夸赞了营地里的所有人,并立即兑现了赏酒赏肉的承诺。 这是必须的。 面对即将到来的蒙古军大部队,郭宁能够发起决胜一击的前提,是海仓镇和莱州各地的军堡不动摇。哪怕蒙古军的主要力量不会摆在攻打营垒,海仓镇也至少得保有与蒙古人的一战之力。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整个营垒里上万的军民百姓拿出十倍的胆量和信心,必要的时候,还要承担巨大的牺牲。 所以郭仲元的胜利消息,已经被露布发送到莱州各地,藉以鼓舞。 但那还不够。 所以,击败蒙古阿勒斤赤突袭的胜利,也值得大肆宣扬。 那些浑身恶臭,犹如鬼怪的蒙古轻骑,是奔驰在蒙古大军最前方的利刃,曾经无数次地像今天这样行事。 高速奔驰,长驱而入,扰乱城池内部,造成动荡,散播恐惧,然后,就使得看似坚固的城防崩溃。他们做过太多次,太理所当然了;这次也照方抓药,准备赢来理所应当的胜利。但他们失败了。 一场鏖战结束,最后清点战果,发现只有十余名阿勒斤赤死于倪一所部的重刀大斧。而更多的人,是死在疯狂纠缠反击的壮丁们手里。 相应的,最初被蒙古人突破后的两个营地,死伤十分惨重,反倒是后来与蒙古人死斗的壮丁们活下来不少。 正如汪世显所说,只要自己不乱不怕,蒙古人是人,又不是真的鬼怪。 营地里上万人摆在这里,一人一刀,就能把一百名蒙古骑兵砍成碎片!今天能打败一百人,明天就能打败一千人! 这些话,也是汪世显当晚反复说给百姓们听的。 他安排了额外的酒肉,也真的准备了一百贯钱…每个蒙古骑兵的性命值一贯,凡是杀死蒙古骑兵的,都有赏赐。有趣的是,战斗到最后时分,蒙古人越来越少,而围上来的壮丁和将士越来越多。结果好几个一贯钱的赏赐,最后被分成了五六份乃至十份以上,每人到手只有几十个泰和通宝叮当作响。 有钱总是好的,一整场的庆祝也有效果。 百姓们没有被死伤所带来的恐惧控制,甚至还有人开始憧憬着,等到蒙古人被打退以后,明年的春耕会怎么样。而汪世显也哈哈大笑着陪着百姓们一起幻想。 他知道,百姓和军人不一样,军人早就习惯了生死,而百姓们的神经不可能始终绷紧,他们需要舒缓的间隙。非得给予他们调整的时间,才能指望他们去迎接更激烈的挑战。 好消息是,蒙古军的主力尚未迫近。歼灭蒙古军哨骑以后,汪世显捏着鼻子去检查了他们的袍服,确定他们是至少奔驰三百里以上,长途跋涉至此的。 蒙古军主力的行军速度不可能快到这个程度,所以,汪世显至少还有两天时间,来针对性地完善防御。 汪世显已经仔细想过,明天该怎么安排。 他是最早跟随郭宁的部下,可如今,好几个人在郭宁麾下的地位都超过了他。 再不努力,难道要被郭仲元爬到头上了? 汪世显很有危机感,所以,他也就格外注意鼓舞士气,预备大战。 但也正因为鼓舞了士气,一些将士各回营地之后,难免稍稍松懈一点…这是一张一弛的人之常情,断难避免。 当天深夜,丑末寅初时分,营垒西面的望楼上,负责值守的壮丁梁阔和葛青疏正在放哨。 海仓镇周围的几处望楼,都是按照统一规格建造的。 来自北疆的老卒们,对行伍营寨的规矩最熟悉不过,所以这几座最早修建的望楼,全都牢固规整。对几处望楼之间如何联络,以望楼为中心的哨卡如何分布,都有明确的规定。 但随着精锐士卒被收缩到屯堡内部待战,而另一批将士又跟随郭仲元去了益都,留守在海仓镇的将士只剩下少量,他们大部分都成了军官,要带领临时由壮丁改编成的军队,还有少量则是集结在汪世显手里的机动兵力。 这样一来,外围望楼这边,有经验的人手便明显显不足。 比如梁阔和葛青疏所在的这个望楼,负责的军官是汪世显的老部下,但那军官今日与敌接战过,这会儿疲累的很,还受了轻伤,已经先睡了。 而梁阔和葛青疏两个,说是在放哨,其实大多数时间都在聊天。 葛青疏是小康人家出身,比梁阔这个穷鬼日子好过些,话里话外都在炫耀自家娘子的厨艺,吹嘘烧猪肉多么好吃。 而梁阔听着听着,背靠着墙板,打起了瞌睡。 当他惊醒过来,发现葛青疏也睡着了。他揉了揉眼睛,搬开葛青疏压在自己身上的大腿,只觉得浑身上下,处处酸痛异常。 或许是葛青疏总是在说烧猪肉的缘故,梁阔刚才作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十几头大猪一齐拱了。 他用力按压肩膀的酸痛处,慢慢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 此前虽说都知道蒙古军要来,军民都得尽力以备守御。可这几日里挖土修墙,苦不堪言,所以干活的时候难免偷懒,不少有力气的汉子干了没多少时间,就个个叫苦叫累。结果几日下来,营地外围的土垒也还罢了,营地内圈的许多木栅栏,都很松散。 有人偷偷地道,好歹这里有一万多人,蒙古人就算来了,也轮不着我登城厮杀,就算厮杀,我找个地方一躲,也就过去了。这营垒又不是自家的地,何必这么费心?不累么? 这般说话的人,今日以后,必定遭人唾弃。 那蒙古人多么凶恶,你看过了才知道。他们真如武人们所说的,都是杀星,都是野兽!那一百骑冲进来,杀得人头滚滚,要是没有栅栏、壕沟,谁能抵挡? 只恨前几日动作慢了些,栅墙不够结实,结果要了许多人的命! 如果木栅栏更牢固更厚实些,如果营地东南两面的木桥早早地换成吊桥,蒙古人哪里冲得进来?这厮杀场上的事情,真是一点都虚瞒不得,想要偷工减料,死得只会是自己! 梁阔正想得出神,耳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那是望楼下方的声音,仿佛有人走动? 他以为是下方营帐里哪个同伴起夜,便探身出外,准备打个招呼。 他往下看,只依稀看到数条身影。那一条条身形轻手轻脚地走进营帐里。随即营帐猛然摇晃几下,里头好像有人发出压抑的怪叫,而灰色的帐幕上,猛然多出几道深色的痕迹。 梁阔猛吃了一惊,待要大呼,营帐外头一人忽有所觉,猛然抬头。 好在梁阔及时缩回了身子,没有被那人注意到。但他蜷缩在望楼里,整个人都垮了,方才那惊鸿一瞥里,梁阔看见了那人的面容和装束,看到了他们杀气腾腾的灰色眼眸…那是蒙古人! 蒙古人又来了! 娘的,他们怎么回事?怎么每次都来的如此突兀的? 这就到了望楼底下?前头值夜的哨卡里,全都是傻子吗? 梁阔心中大骂。但他只是个民夫罢了,能做什么?他只能浑身瑟瑟发抖,手脚并用地往角落里缩一缩。 一不留神,他的脚踩到葛青疏的手。 葛青疏“哇”地嚷了一声,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见梁阔惨白似鬼、冷汗如瀑的脸。 葛青疏被吓着了,又叫了一声。 梁阔惨然道:“别叫了,蒙古人来了。” “什么?”葛青疏大惊跃起。 他的身影刚出现在望楼的窗前,下方飕飕射来两支箭矢。一支贯入了葛青疏的肩膀,一支贴着他的额角飞过,在头皮上擦出了深深地血痕。 而葛青疏完全顾不得下方射箭之人,好像也不觉得疼。 他连退数步,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处。 今夜的月光并不明亮,夜空中有乌云滚滚,仿佛与海仓镇北面的大海波涛相应和。而海浪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仿佛有深黑色的浪潮翻卷上陆,展开阔大的正面,向海仓镇的营垒一直压来。 与这深黑色的浪潮相比,营垒太过渺小,也太过薄弱了。 浪潮愈来愈近,浪潮里忽然亮起了火光,火光由十而百,由百而千,照亮了浪潮本身。 原来那不是浪潮,而是人潮。成千上万的蒙古骑兵,纵骑起伏,在火光下仿佛黑色的剪影,而剪影高举着成千上万的刀枪,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而原本以为是海潮声的,其实是千军万马奔腾的巨响。与这可怕的声势相比,白天那些蒙古轻骑的突袭,简直如小儿玩闹无异…这才是蒙古军真正的力量吗? 后方的几座望楼上,忽然响起尖锐的锣声。葛青疏骂了一句,也取过挂在墙上的铜锣,用力敲打起来。 梁阔还蜷缩在角落。 “蒙古人来真的了!我们要死了吧?”他喃喃地问道。 第二百零五章 人潮(下) 移剌楚材忽然心绪不宁。 这几日里,各部紧锣密鼓备战,反倒没了他这等纯粹文人什么事情。郭宁对他很是关照,给他留的房舍僻处屯堡一角,三面都是厚墙。虽然稍许狭窄,却很安全。 移剌楚材倒不会满足于这种虚假的安全感,对当前的局面,他难免有些惶恐不安,虽不至于茶饭不思,却也常常半夜辗转反侧。 深夜里,他猛然惊醒,只觉得外界有深沉而巨大的怪响,仿佛雷声,隔着墙,却听不清楚。他骤然醒来,睡意未消,还有些晕乎,茫然披衣起身,举一盏油灯,站到了房门口。 推开木门,声浪轰然而入。 那是鼓角鸣号,声震屋瓦,那是喊杀声、惊叫声久久回荡,仿佛怒潮拍岸。 屯堡里的将士们早就被惊醒了,有人正在整备武器,有人眼还没睁开,便掏摸着往肩上披甲,有人下意识地向本队什将靠拢,询问敌情。数千人的行动,在屯堡的高墙之内,又形成另一股声浪。 移剌楚材睡意全消,他急忙拔足,往高处半层的中军帐去。 走了几步,仰头看见郭宁已然起身,正站在墩台的栏杆旁,笑对军官们道:“蒙古人这一招,早在我们预料之中。各位不必担忧,也可以告诉将士们,胜利已然在望。”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哈欠,又对着屯堡下方,那些陆续聚集到近处的将士们摆了摆手:“都去睡吧,这会儿忙什么?睡饱了,养足精神,有你们杀敌立功的时候!安心等我号令便是!” 郭宁充满自信的态度,顿时让将士们平静下来。 在戎马倥惚之际,普通的将士没有那么多的见识,也就不会多想,他们只能把信任寄托在主将身上,相信主将定会如往常一样,带给他们胜利。 但实际上,郭宁真的那么平静么? 将士们没注意到的是,郭宁打着哈欠,摆出一副自在模样,其实徐步巡视过大半个营地,至少和数十名将士说了同样的话。屯堡各处的防御要点,巡逻戒备的兵力增加了许多,负责值守的,换成了亲信的部将仇会洛。 待到将士们全都放心回营,郭宁折返回中军。骆和尚、李霆、马豹等将皆至。 除了几处望楼,中军就在屯堡的最高处。站在中军帐前眺望,可见周边情形。 蒙古军的前部骑兵并没有直接突入营垒,而是分散成了好几支中等规模的骑队,绕着营垒外壕横向疾驰。 在这些骑兵的攻击下,从营垒西、南两面,一直延伸到港口方向,连续七八座望楼都被推倒。边缘的小营地被投入火把,熊熊燃烧的火光中,现出了己方将士痛苦挣扎的身影。 而视线所及的边缘…那距离不算很远。移剌楚材举头望了望天空,浓重的乌云半掩星月,而风卷云动,如浊浪涛涛。云层下最黑暗处,一面纯白色的大纛,正招展向前。而大纛周围,一骑又一骑的蒙古人黑黝黝如林而立,连绵铺开。 “先拔除了外围据点…他们是要来真的!”郭宁目光如电,往来扫视数回,吐了口气:“好在发现的早。” 此时营垒中战鼓声声,千百名壮丁、士卒匆匆起身,迅速集结。站在高处俯瞰,可见人们有慌乱,有动荡,也有嘈杂喧闹,男女哭喊,但因各级军官及时到位,勒令约束,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混乱。 而与此同时,营垒靠南面的高大墩台上,松明火把瞬间燃起,汪世显甲胄铿锵,迈步登台。郭宁看见,他向着屯堡高处微微颔首,转而点兵派将。 郭宁折返帐中落座。 李霆也在旁落座,大声道:“我们的计划没有错!至少前半段是成功的,蒙古军确实杀到了莱州!只不过他们轻视我军在莱州的城防,这才试图先夺城,再打援吧?这也没什么,无非守城嘛!抵住他们就行!”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话虽如此。有两件事,咱们没算准。” “哪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蒙古人的信心,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很多。他们这一次突入中原,打破的城池极多,已经总结出一些攻城的办法了,我们还用老眼光看他们,反而落得被动。” 围城打援,务求破敌于野外,这是蒙古军惯常的套路。自郭宁以下的定海军诸将,都是深悉蒙古军长处的宿将,所以此次调动蒙古军,便是利用了这一套路。 但正因为他们太了解蒙古军了,反而没有算到蒙古军的信心如此增强。如今蒙古军竟然选择在野战之前攻打城池,那么海仓镇的防御,必将承担可怕的压力。 在这上头,昨日里蒙古轻骑的突袭,已是征兆。但这征兆并未引起众将的警惕,因为蒙古军对此,显然作了提前的准备。他们派出的轻骑,是从三四百里外紧急征调来的。 己方在检视蒙古轻骑的尸体以后,便误以为蒙古军主力尚在远处,而己方尚有足够时间准备…这一来,便落入了蒙古军算中,导致在第一次被突袭之后,还遭第二次突袭。 如果再往深处考虑,蒙古军的主力显然驻扎在距离莱州不远处,这才能够实现这场袭击,他们会在哪里? “这便是我们没有算准的第二件事…”郭宁稍稍沉吟,慢慢地道:“完颜撒剌对山东东路的掌握,比我们预料中更薄弱。蒙古军的精锐部队,早就能自如穿越他设在益都的防线。” “完颜撒剌这厮…投了蒙古?”李霆咋舌:“他可是正三品的大员!” 骆和尚沉声道:“完颜撒剌若投了蒙古,仗就不是这打法了,问题出在潍州。” 移剌楚材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郭宁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骆和尚的判断,十有八九是真的,但潍州那边竟与蒙古人合作,可不是单纯的叛徒那么简单。 这件事,倒不必在此细论了,眼前这仗打赢以后,自然会有个说法。 对战局影响巨大的是,蒙古军既然能自由穿过淄水、朐水两条防线,他们就不是疲兵,而是养精蓄锐之兵。他们潜入山东,可谓难知如阴,而一旦发动,必然动若雷霆。 “他们来了!” 始终在观望局面的马豹惊呼一声。 就在诸将谈论片刻的时间里,蒙古军黑压压地逼近。昏黑天色下,只能藉着松明火把的照亮推算,应该是二十个百人队的规模。所有蒙古军尽皆下马,手持铁盾,汹汹掩上。 汪世显麾下的弓箭手全都登上了外墙,这时候也用不着瞄准,对着外围夜幕全速开弓射击便是。 但蒙古人真是勇敢异常,他们顶着箭雨向前,纵有死伤,所有人的脚步却既不放缓,也不加速。偶尔一处松明火把落地,能隐约看到某人被箭矢贯入躯体,受了重伤。但即使如此,那人也不发出咆哮,只是默然倒地,而后队毫不迟疑地踏过前队伤者死者的身躯,如浪潮堆叠向前。 蒙古高原酷烈的环境,造就了这样坚韧可怖的战士,造就了他们无视生死的性格。他们的悍勇之气,令人震撼。 这一批蒙古人仍不攻打营垒,而是飞快地推翻、搬离着汪世显设在外壕的零散防御设施,包括栅栏、鹿角等物。 而汪世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部下们以壮丁居多,自然不敢出外驱离…那实在也和找死没有两样。 郭宁所部是决定胜负的倚仗,更不会轻举妄动。 须臾间,营垒外围便被彻底扫清。 ------题外话------ 明天后天孩子中考…这几天工作上的事也有点伤神,估计都会写得短些…读者老爷们姑且凑合一下。 第二百零六章 死斗(上) 在此过程中,汪世显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始终没有下任何军令。 眼下的局面,非常艰难。 而这艰难,在一定程度上,是己方有意制造出来的。 蒙古人狡诈而极富战斗本能,要蒙骗过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向蒙古人展示出营垒的虚弱,让他们完全确信郭宁的主力不在莱州,而在益都,唯一的办法,就是确确实实地拿出一个虚弱的营垒来。 就像汪世显现在掌握的,一个上万人的营垒,真正的战兵不足五百,其余都是寻常百姓。百姓里,壮丁不超过两成,而老弱居多。而这些壮丁们,还都是郭仲元挑剩下的。 汪世显没有足够的甲士,没有技艺出众的弓箭手,没有能够组织反冲击的骑兵,没有机敏警觉的斥候。他什么都缺,什么也没有,因为一旦有了,就必然被蒙古人发现端倪,进而提高对海仓镇的警惕。 如果把定海军当作一个大活人看,此时潜藏的郭宁所部,便是手持利刃的右臂;郭仲元所部,则是奋力挥舞,其实没啥力气的左臂;而汪世显所部,不是臂膀,也不是腿,是肚子。 郭宁正要用这个肚子,去面对蒙古人的试探,让蒙古人放心。 但再怎么周密的计划,也不可能覆盖所有的变化。此刻蒙古人既然发起了正经的攻势,汪世显能怎么办? 郭宁已经遣人通报,原计划不变。 也就是说,汪世显这个柔软的肚子,在要吃住蒙古人的重击才行。吃不住的话,人立时就死,手上的刀子再利,也发挥不了作用。 这可太难了。 汪世显简直有些佩服郭宁。 佩服他有如此胆量,把如此艰难的任务交给一个汪古部的老卒。 汪世显更清楚,此举就算成功,也难免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会死很多人。 夜色中,蒙古军开始调度骑队。 在营垒东南两处的营门外,噪杂的跑马轰鸣持续了很长时间。 偶尔有骑士高举松明火把经过,火光下密密麻麻,全都是头戴皮帽,身着皮甲或铁铠,额外披着羊皮袄子的蒙古骑士。他们胯下的战马骑逼马首,相次如堵,数量完全数不清楚。 战马大都不披甲,矮壮的身躯上长满了长毛,个个骠肥体壮。一匹匹地或者仰头嘶鸣,或者低头喷着气,与身旁的战马顶撞几下。 有一名将士紧张地问道:“蒙古军要用骑兵强突么?” 汪世显没理会他,略侧过身问副手温谦:“你估计,会从哪一处来?” 温谦环顾营垒四周,指了指西北角:“那里。” 汪世显眯着眼睛看看温谦所指的方向,那是营垒与海仓镇港口联结处的一片坡地。坡地高处,有连排的岩石,从海塘方向一直延伸过来。坡地后方,是这两天搭建的甬道,而坡地顶上除了一座望楼,没有其它的防御设施。 按照汪世显的计划,本来今天会在那里增设一道垒墙,但蒙古军凌晨就到,垒墙自然是没有了。所倚仗的,就只有坡地本身。 蒙古军在北疆时,凡攻打营垒,常常调度轻兵,从侧翼发起扰乱。 如果汪世显有足够的力量,自然能把营垒四周每一处都安排得滴水不漏,直接把侧翼的袭击者堵回去。但这会儿,他的力量如此薄弱,就得碰碰运气,看温谦的判断是否准确了。 汪世显想了想:“顶多给你一百人。你到那里,再抽调壮丁。” “一百人够了。”温谦倒是信心十足。 这个眼神锐利的光头汉子,乃是汪世显的老搭档。虽然勇力称不上出众,出生入死的经历却很丰富。而且他早年当过蒙古人的牧奴,因为母亲被蒙古的贵人用皮鞭活活抽死了,才想尽办法,逃到南方的汪古人部落。 凭着这份经历,温谦对蒙古人的种种习惯特别熟悉,汪世显也很信任他的判断。 “我得赶紧去,说不定蒙古人已经包抄到了。”温谦不待汪世显再说什么,下了墩台,点兵奔去。 没过多久,正带着数百人摸黑迫近坡地的蒙古百户纳敏夫竖起手臂,示意整支队伍停步。 纳敏夫依然是个百户,但他在此前的战斗中建立了不小的功勋,被四王子拖雷夸赞了好几次。所以整个百户的兵力得到了扩充,增长到了三百余,按照惯例,其中有半数的战奴。 原本归属纳敏夫管束的,还有数千名降兵,可惜那些废物不久前打了败仗,死伤惨重,不堪用了。 于是纳敏夫又转回他的本行。作为四王子的兀鲁思里,特别擅长潜行、追击和夜袭的一部,纳敏夫此番得到了任务,要越过守军稀少而无壕沟、夯土垒墙的坡地,策应正面的骑兵突袭。 他们在两刻之前就出发了,但因为没用火把,而所经的地面又到处泥泞翻沙,大家走得很疲惫,纳敏夫时时刻刻盯着那些新进被编入队列的战奴,也难免有些分心。 直到此时,眼看着快要接近坡地顶端,两座礁石间的缺口处,他的猎犬忽然呜呜叫唤着,不断在他的面前纵跳。 纳敏夫和他的猎犬一样,都俱备着惊人的直觉。犬只一旦提醒,他便忽然感受到了危险,就好像前几年跟随成吉思汗征伐林中人的时候,被隐藏在密林里的猎手给盯上了那样。 敌人有准备! “举盾!”纳敏夫嚷道:“举盾!” 瞬息之间,数十只箭矢,还有数以百计的、削尖的芦苇杆子都从半空飞落下来。 他的耳中传来连续的金铁交鸣和噗嗤入肉的声响。 随着战事深入,蒙古军的装备不断完善,此时纳敏夫的部下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盾牌。但也有一些新进编入百户的战奴,直接被命中了要害。他们喉咙里发出凄惨的叫声,双腿蹬踏着,不一会儿就死去了。 纳敏夫毕竟阔气了许多,已经不在乎这点损失。他睁大了眼睛,看到坡地高处那些礁石间影影绰绰的身影,人数不多。而且,明摆着呢,有些人的姿态仓惶极了!一看就知是临时纠合的民夫! 于是他叫道:“钱不花!忽噶!带着你们的人先上,杀光敌人!阿布尔,拿出你的角弓来,还射!” 坡地周围立即杀声大作。 隔着两里地,汪世显听到了这声音。 他点了点头,稍稍放心些,于是继续对身前的傔从道:“传令陈横和余孝武两人,给我堵住两处营门。守得住,录大功,守不住,就死在那里吧!” 话音未落,蒙古军骑兵骤然发动。 两处营门同时遭袭。 第二百零七章 死斗(中) 夜战正酣。 黑暗中,营垒各处喧嚣阵阵,人马嘶鸣。 营门内外的战斗,最为激烈。 蒙古骑兵以百骑为一队,策马疾驰,人皆身披网甲,手持捆绑绳索的长矛。他们顶着营墙上射下的箭矢,很多人身上的甲胄带着箭矢,如刺猬般迫到近处,随即掷出长矛。 长矛扎入营门内侧新设的横排栅栏和鹿角,甚至将几个未及撤退的士卒直接贯穿。而当骑兵返程的时候,长矛上的绳索被一下子拉直,然后把固定在地面的栅栏等物连根拔起。 那些被贯穿的守军士卒,也被绳索拖拽向营外的黑暗处,他们凄厉的惨叫很快混入蹄声,听不见了。 也有绳索因为过度受力,当场崩断。断裂的绳索如同黑蛇一样疯狂抽动着,把附近的汉儿或蒙古人俱都打翻在地。 落地的蒙古人有的当场被铁蹄践踏而死,有的吐着血挣扎起身,抽出腰刀步行冲杀向前。他们推倒夯土的矮墙,不顾肠穿肚烂的危险翻越栅栏,或者与其它步行冲杀的同伴一起,从缺口中猛冲进去。 好在自从昨日蒙古轻骑突袭,汪世显立即增强了营门方向的兵力配备,还在门丈许处,增设了一个小型的营垒。这时候大批民夫壮丁已经赶到…他们起得仓促,很多人光着膀子,甚至有人连裤衩都没穿好,只裹着裈袴,但他们的手里,都握着用于刺击的长兵器…长矛、长枪,或者一头被削尖的长竹、长木棍。 在后头军官的高声指挥下,这些武器如雨点般往外乱刺。天色浓黑,灯火摇晃,外面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但没关系,只要不停的刺就可以了!听到叫声了吗,闻到血腥气了吗?干的漂亮,好汉你立功了! 蒙古人顷刻间接连倒下,但他们丝毫都不退缩。 这几年来,蒙古人的凶悍残暴之名,愈来愈在大金的治下传扬。但这些蒙古战士只是做了他们最正常的事,在大蒙古国建立之前,他们已经见识过无数次惨烈的杀戮和灭族,又怎会被这处小小的营垒吓倒呢? 骑士们依旧有条不紊地拽倒栅栏,而步行厮杀的战士们踏过满是血污的烂泥地面,挥刀乱砍。 一名身材粗壮的蒙古军百户在冲击的过程中连中了两箭,其中一箭扎在右胸,鲜血狂涌。但他随手掰断箭矢,又一刀劈断试图刺向他的长矛,然后抓住矛柄,用力回夺。 对于战斗经验薄弱的壮丁来说,站在高处往下刺击的技术要领最容易掌握;刺击时居高临下,也不容易慌乱。但往下刺击时,最忌讳的,便是重心集中到前伸的腿上,而身体过份探出。 一名壮丁武器骤然被夺,下意识地握紧,随即便整个人被拽到了营垒外头。那蒙古百户挥刀向上捅去,锋刃深深扎进壮丁的肚腹。 随着壮丁身体下落,刀刃剖开了他的肚子。他的躯体重重撞击到地面,脏腑便从巨大的破口喷涌出来。壮丁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被开膛破肚,不由惊骇狂呼。 下个瞬间,他便被踏翻在地,好几名蒙古人将他当做了踏脚石,踩着他的身体翻越营垒。他的血一股股地从体腔内涌出来,很快,身躯和脏腑都被踏得稀散变形了。 堵在营门中央位置的小型营垒里,并没有大量兵力驻扎的空间,此地的数十名士卒,在蒙古军跨入营垒之后,立即应付艰难。后面的蒙古人又纷纷搭箭,朝营垒里面乱射。 士卒们为了避箭而后退,结果更加给了蒙古人扯散栅栏,进而突入营垒的空间。有些壮丁受伤难以再战,惨叫声不绝于耳,还有人惊惧哭号。驻守此地的军官毫不犹豫地挥刀杀死一人,喝令其余众人并力向前。 当这些士卒们与蒙古人白刃格斗的时候,又有百骑迫近。 守军本以为他们打算故技重施,以长矛和绳索破坏栅栏,谁知蒙古骑兵们全速冲来,忽然一声唿哨。 涌在营垒两侧,也就是营门靠左右两个墙头墩台的蒙古军下马骑士瞬间全都退开,让出了道路。 营门本来不宽,被营垒占去一块以后,两侧的通道更是狭窄,只容一马。蒙古骑兵几乎是从这两个通道里挤了进去,而后就势猛冲。 但营地里组织起的人手也同样在往营门赶来。最先进入营垒的几名蒙古骑兵虽然奋勇砍杀,却很快就陷没在守军之中,并遭到前后左右四方的同时攒刺。 在百姓和士卒们一同发出的呐喊声中,蒙古骑兵血淋淋的倒了下去,但后继的骑兵接着进入通道里,继续冲刺。 蒙古军的大队就在营垒以外,仿佛洪潮汹涌,而这些蒙古骑兵的冲刺,仿佛洪水在堤坝上激出了微小的缺口。水流从缺口激烈地喷出,却因为水量不大,每一次都被强行压住了。 守方的将士们不免士气大振,连声呼喝。可这时候,身在营垒里的军校张阡已经没法坚持。 张阡剧烈喘息着,在同伴的掩护下,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他感觉喉咙快要撕裂,而进入肺部的空气充满了火焰,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阵灼痛。他快要虚脱,他的部下们,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蒙古军看似以骑兵突进,其实主要的力量却摆在了这座小营垒上。 短短半刻时间里,蒙古人的攻势仿佛海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在这片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的血雾占满了每一分每一寸的空气,而脚下的土地因为鲜血腾腾浇灌,变得粘腻异常。 本来隶属张郊麾下的几名资深老卒,已经全都战死,张阡的亲信也死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手持长矛负责顶在前头的,是一名士卒加上六名百姓。其余的百姓,几乎都已经陷入了惊恐之中,脚步隐约打颤。 拦在张阡身前的两名士卒,已经是张仟最后可用的力量。两人之所以活命,因为他们都是弓弩手,可这会儿箭矢全都用尽,两人也只有拿着短刀奋死一博。张阡不会死得比他们晚,局势很清楚,蒙古人下一次进攻,张阡也一样要死。 或许是有兄长在天之灵的庇佑,张阡直到现在还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有几处不痛不痒的擦伤,还不如昨日他为了表明心迹,在自家脸上划的伤势重。 但好运气到此为止。 蒙古人再冲一回,己方必然完蛋了。士卒们一死,百姓们没了主心骨,队列不堪一击,这个小营垒立即就会易手。而小营垒的易手,代表了整座营门的易手。 现在,营门外头等着一举杀入的蒙古骑兵,有多少?昨天白天那一百人,就已闹得天翻地覆,这会儿,怕不得有一千骑、两千骑正在跃跃欲试? 张阡连声苦笑,笑声中,他脸上的伤疤扭曲着渗出血来,十分狰狞。 营垒南门摇摇欲坠。 营垒东门也同样维持艰难。 守门的都将陈横鏖战在前,连续击退了蒙古人好几次进攻,但随着东门侧面的一座墩台失守,蒙古军的骑兵直接逼到了木桥上,与墩台上的蒙古军都持长短弓,向内乱射。 陈横呼喝着,想要组织反击,夺回墩台。 一支箭矢斜刺里飞来,正中陈横的大腿。他脚下一软,立即仆倒,还没忘了挥刀上撩,把面前一名契丹人军卒迫退。 他单膝跪地,反手挥刀截断箭杆,正待起身,不远处又一箭飞到,正中他的面额。这是一支力量巨大的蛇骨箭,箭簇将陈横的面颊凿出个血洞,又带着十几颗牙,从另一侧的下巴穿透出来。 陈横呜呜地叫了一声,觑见开弓的蒙古人便在不远处,全力投掷出直刀,扎在那蒙古人的肩头。 那蒙古人闷哼一声,退了数步。而后方更多的蒙古人仿佛见血的恶狼般揉身扑上。他们挥舞着刀枪,向陈横乱砍乱刺,陈横手无寸铁,只能举臂格挡。随即手臂腾空飞起,鲜血四溅。 第二百零八章 死斗(下) 自古以来,夜战最难。 在漆黑的天色里,谁也没法掌握整个战局,纵然有千军万马,落在将士们眼里,只有眼前的局面,拼的就只是眼前的生死。故而每一支部队都是割裂的,每一个人在情绪上,都是孤立的。 将士之强,是与军队之强分不开的。如果剥离了军队的支持,许多将士并不比普通百姓更坚韧些。古时候军队无缘无故营啸,都会全军溃散,何况大军夜战? 当将士在心理和身体趋向极限,当某一支小股的部队失去坚持的决心,他们随时会崩溃。而一部崩溃,就会把敌军强大难敌的恐惧散播开来,进而导致后继各部全都动摇。 故而随着战事爆发,汪世显连连发令,让各部、各营地全都举火,务必灯火通明,即为了照亮营垒周边的防线,也为了照亮自身,告诉每一名将士,我们上万人的大营很稳!汪指挥使亲自坐镇指挥呢! 然而,灯火通明也有灯火通明的坏处。 有了密集的灯火,将士几乎能能看到每一处战场的动向。 他们看到蒙古人的军队像是在黑夜中逐渐高涨的大潮,逐渐逼近一处处堤坝,冲击一处处堤坝;他们看到无数的火把在缠绕、交叉,熄灭又亮起;他们看到好几处垒墙上的栅栏、望楼被蒙古人投掷火把点燃,冲天而起的火光并没有让敌我态势变得明晰,反而引发了人心的混乱。 蒙古人的攻势太猛烈了,此时胜负系于一线,须得立即增派援兵,可是…能派出去的兵力,实在不多。汪世显在墩台上往来踱步,依次看看本方的部将。 而就在他沉吟的时候,原本尚属安静的营垒西北角,也爆发出了厮杀声。 钱不花沉声喝令。 近百名战奴一面往高坡攀登,一面连连拉弓,抛射还击。弓弦崩崩乱响,飞出去的箭矢没入夜幕。 战奴们走三五步,射击一轮,紧接再走三五步,射击一轮。他们手中不停地拨动着箭矢,虽然看不见箭矢的轨迹,却能听到箭杆在空中弹动的、特有的嗡嗡声,然后就是箭矢打在礁石上的噼啪声、打在甲胄上的叮当声,或者刺入人体的闷响。 这些战奴们,大部分都是从俘虏中拣选来的好手。成吉思汗南下以来,与金军连场大战,攻城掠地无数,得的俘虏很多,其中大部分都被杀了,但也有一些人丁比较稀少的千户、百户,会从俘虏里择选出善战之人遍为战奴,勒令他们冲杀在前。 钱不花作为百夫长的体己奴隶,就成了战奴们的首领。老实说,以这些战奴的死亡率之高,钱不花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提拔了,还是被逼着去送死。 此时几轮弓箭刚射出去,便听得上方又一阵呼啸,数十把手斧和短刀自高处抛掷下来。 战奴里头,有个小头目。一向羡慕钱不花在蒙古人身边的特殊身份,更羡慕他的蒙古名字,故而总是跟在钱不花身旁,殷勤伺候。 这时候他正凑过面庞,待要请示出击,一把手斧从钱不花的鼻尖掠过,正正切在这小头目的脸上。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的额头、鼻梁和上颚都劈开了,只剩下舌头还在完整地抽搐,鲜血全都溅到了钱不花的脸上。 钱不花随手举起尸体作为掩护,稍挺起身体环顾四周,只见战奴们已然死了不少。 毕竟是仰攻,总会吃亏些。但那没关系,战奴根本就不算人,也没有任何价值。哪怕全都死了,只要从俘虏里抽出一批,饶了他们性命,立时就能补充完毕,继续活蹦乱跳地上战场。 后头纳敏夫百夫长的怒吼连连传到,还有代表冲锋的号角声,也越来越急。 钱不花领着战奴们继续向前,他们的脚步加快,所有人下意识地发出了狂吼。 下个瞬间,他们便冲上了坡地顶端,与守军撞在了一起。 战场受到连绵礁石的限制,不算开阔,人群只能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双方立刻就注意到,两面的枪矛手首先都把枪矛的尖端下垂,略微向右,以便于快速弹起,刺击敌人的上身。 蒙古利在铁骑,对步卒刀枪战法少有研究。这个姿势,反倒是宋、金、西夏等国的步卒们习惯使用的。 于是双方都忍不住感慨。在感慨的同时,他们被锤炼到钢铁一样的神经,又保证他们并不会稍减杀意。 当双方的距离接近到五步以内,枪矛手们同时向对方发起猛烈的刺击,而刀盾手半蹲下来,预备突杀。 身着札甲的温谦,成了好几名敌人关注的对象。 在两军接战的一瞬间,一个枪矛手向着温谦猛刺,另一个刀盾手则从斜侧里揉身上来,挥刀就砍。 温谦横摆长枪架开了突刺,随即还之以一枪。对面枪矛手疾步后退,但锋刃依然掠过他的手臂,带出了一缕鲜血。而温谦的傔从则及时赶到,持盾掩护侧翼。两面盾牌咚地一撞,双方互相格了几刀,铛铛乱响。 温谦待要追击,那枪矛手横摆长枪,呜呜风响,便把温谦迫回原处。 太熟悉了。火光掩映下,双方的应对犹如在校场对练,两边正军和傔从的配合方法也一样。 那枪矛手便是钱不花了。 见温谦凶悍如此,他冷着脸赞了一句:“好身手!” “哪里的?怎么就投了黑鞑?”温谦冷笑反问。 “大夏,卓啰和南监军司。”钱不花答了半句,便不再多说。 温谦点了点头:“怪不得…早年我是蒙古人的牧奴,后来逃去了巩昌府。” 那还真是邻居了。说不定,早年间两家还在兰州、河州一带打过仗呢。 两边对答一个来回,彼此依旧对峙。 这种对峙很耗精力,短时间内,温谦就感觉呼吸沉重了,额头上汗水涔涔。以他为中心的整条战线上,开始有将士忍不住主动出击,上百件长短兵器被全力挥动着,惨叫声和切断、刺透人体的声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 而原本相对平整的战线,在将士们的进退下扭曲、波折,转眼就在地形的切割下变成了五六段,又变成了十几段互不关联的小战场。 温谦和钱不花彼此瞪视着对方,全不关注周边情形。 两人都是沙场老手,他们很清楚,在这时候,一分心就会死。 ------题外话------ 这两天分心的事太多,这章就短点吧…各位读者老爷请务必包涵… 第二百零九章 打退(上) 温谦的年纪不轻了,但体格犹健,战场经验更是丰富,虽然算不上极其出众的好手,倒也不会轻易被一个蒙古人的战奴压倒。 不过,近两年里,因为颇遭颠沛的缘故,他的头发开始稀疏,眉毛掉落得尤其多。在两军阵前白刃相交的时候,汗水流淌,透过双眉浸入眼眶,立即使他眼睛酸涩,忍不住眨了一下。 “杀!”钱不花抓住了这个机会,双手持枪,向前疾刺。 这下轮到了温谦反应不及。好在身旁的傔从猛扑了过来,用盾牌斜挡,荡开了枪刃。而钱不花身边的刀盾手旋即跟进,挥刀砍在傔从的身上。 铛地一声响,刀刃在肩甲弹开,但傔从踉跄几步,没来得及扭腰格挡,那刀盾手挥刀再砍,这一下砍在了傔从的面门,带飞了整片护颈和大块血肉。 温谦顾不上援救傔从。他连连后退,同时摆动长枪,隔开钱不花的戳刺。退了几步,后背撞上另一名本方将士。温谦乘机站稳,重新与钱不花对峙着。 而火光闪动间,他的傔从被敌人一刀接着一刀劈砍。大概很快被砍断了气管,所以也没有发出痛呼,只有气流或者血流发出的嘶嘶声响。 这种细微的声响,都被淹没在上百人发出的,骇人的叫喊声中。在高耸礁石下狭窄而多变的甬道地形里,长枪拼命戳刺,直刀缭乱挥舞,仿佛切割光影。顷刻间数十人尸横在地。 两支军队都很善战。每一名士卒都是大军中的佼佼者,战斗经验和技巧出众。但不得不承认,那些蒙古人的战奴,似乎更加残酷凶厉一些。 或许他们在蒙古人的军队里,受到了太多的羞辱,所以把心里的狂怒都释放到了战场。 此时忽噶带领上百人,从坡地侧边比较陡峭的区域翻越上来。他们也涌入战场,大砍大杀。 温谦所部愈发左支右拙,难以支撑抵敌不住,狼狈后退入礁石深处。 前方既然打开了局面,纳敏夫和好几名蒙古百户,也开始行动了。因为是仰攻,蒙古人们下得马来,自家戴上边缘宽阔的兜鍪。队中的拔都鲁,也就是敢死勇士提长刀在前,从者持火把紧随,如巨浪翻滚,步行涌上坡去。 蒙古人的吼声卷过礁石群,被森然的岩石和狭窄甬道扭曲成了尖利的呼啸。 往后急奔的温谦,两耳被灌满了这种可怖的声响。他喘着粗气,大声向一名军官叫嚷。那军官也被呼啸声所慑,一时听不清温谦的言语,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温谦骂了一句,揪住那军官的肩膀用力摇晃,指着高处道:“可以了!把引火球扔下去!快点!” 那军官连忙从腰间取出骨哨,用力吹响。 骨哨一响,密密麻麻的礁石顶部,忽然有几十个黑乎乎的球形物体被扔了出来。 那球形物体每一个都足有两人合抱那么大,却不是很重,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中被海风吹拂得歪歪扭扭,落地的时候,还会反弹起来。 与此同时,火焰一下子腾起,点燃了整个球体,照亮周围一片。 原来是一个个干草捆扎成的球。 在军队里,干草是唾手可得的物资,薪柴、油脂也很易得。 利用干草、薪柴、油脂等物制作成的武器,称为引火球,在军队里常用,也易于置备。之前郭宁在河间肃宁劫持升王完颜珣,便是用引火球破开了兀颜畏可设下的车阵防御。 温谦赶到坡地协助守御,自家抵在前头拖延一阵,而让同伴在后抓紧行事,制作了数十枚引火球。 此时这些引火球从高处坠落,有的堵在礁石的间隙熊熊燃烧,有的沿着坡地骨碌碌滚动。 可惜,引火球对攻方造成的危险并不很大。 身处礁石之间的蒙古军战奴们,本身就是金军中的好手,对这些武器,哪有不熟悉的道理? 许多持长枪长矛的,探出枪矛,直接就将引火球抵住了。就算引火球烧得猛烈,堵住了前路,也只能阻碍一时,干草烧起来很快,耐心等一等便是。就算烟气呛人,尽可忍得过。 有些胆子大的,甚至几人一起用枪杆子发力,把引火球掀起来,往礁石群的后头扔,引发了同伴们阵阵狂笑。 而那些沿着坡地滚动的引火球,也没有起到明显的作用。 普通的百姓或民夫看到骤然涌起的火焰会惊惶,蒙古人却不会。他们都是和大金打过许多年仗了,见多识广,于是非常冷静地散开了队列,让引火球继续滚动。 松散的草球速度不断加快,瞬间就越过蒙古人的队列,噼啪响着,拖出一道道引燃的火线,往下方去了。 此时空中又传来箭矢破风之响,那是战奴们正往礁石顶端拉弓射击。 有个汉子待要推下第二枚引火球,结果被射中了面门。宽大的箭簇从他两眼间贯入脑部,他惨叫一声,便从高处坠落,尸体砸在温谦的面前。血腥气和屎尿的臭气同时升腾起来。 而温谦等人继续后退,跨过尸体,穿过礁石群落,渐渐退向坡地最高处的那座墩台。 “都将,这没有用啊!”吹响骨哨的军官颤声道:“蒙古人追上来了!” 温谦抹去额头的汗水,镇定地道:“等一等再看。” 他们的视线已经被礁石所阻,其实看不到什么了。 左右的同伴们神色茫然,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跟着温谦快步赶路。再看墩台方向,一群壮丁持着简陋的枪矛赶到,为首之人瓮声瓮气地道:“温都将,能把蒙古人打退么?” 温谦张了张嘴,待要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你听。” 在坡地下方,传来了马匹的疯狂嘶鸣之声。 壮丁首领侧耳倾听,不明所以。而温谦左右的将士们全都喜笑颜开:“烧起来了!他们的马惊了!” 蒙古军适才眼看坡上占据优势,立即动用数百精锐,下马步行攻打。 因为军情紧迫,大量战马并没有牵走,而是在牧奴的看管下,聚集在坡地下方。 马匹是非常敏锐的动物,他们的嗅觉、听觉都非常优越,对危险的感知也极其迅速。一匹普通的马匹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才能完全适应嘈杂而充满危险的战场,至少愿意听从骑手的指挥,而不是凭着本能狂奔乱走。 所以蒙古军明明坐拥百万良驹,去年和前年攻破大金国北疆群牧所的时候,依旧以掠获军马数十万匹为重大战果,皆因真正训练有素的战马,在哪里都是战略物资。 可这会儿,数十枚巨大火球从高坡滚滚而来,带来巨大的热量和刺鼻的气味,还有薪柴燃烧所特有的噼啪响声… 每个蒙古人都是最好的骑手。如果骑手在,多半能安抚住紧张的战马。可现在,骑手们不在,而马匹愈来愈急的嘶鸣,也始终没能得到骑手的响应… 火球越来越近,马群终于被吓坏了。它们蹦跳嘶鸣,乱作一团,开始撕咬着捆扎在一起的缰绳,试图奔跑脱身。它们撕咬同伴,试图离开马群聚集的洼地,甚至会抬起上身,铁蹄猛揣挥鞭的牧奴。 瞬息间,火球撞上了几匹马匹。燃烧着的油脂粘在马匹身上,让它发出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嘶叫,这声音落入其余马匹的耳中,立刻使得它们的狂乱程度上升了十倍。 攀登到半路的纳敏夫等人,看到了这情形。 有几个蒙古人直接就不顾战斗,转而往下方奔去。 纳敏夫恼怒地大骂了几句。 他很清楚,前头钱不花和忽噶两人带领的战奴,已经占据优势了,这时候只消努力一击,说不定就能占据整片高地,进而在敌人的营垒防御圈上打开缺口,这一定会是被四王子大大赞赏的功劳。 可是… 身为百户,有些事难免两相权衡。 下方被惊动、被点燃的,可是珍贵的战马!那些马匹若有闪失,整个百户没法承担! 如果没了马匹,接下去的仗还怎么打?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根本没法想象少了战马的情况。而马匹是蒙古人的朋友和家人,他们也没法忍受马匹落得被大火焚烧的下场! “分一半人回去救火!其余人继续跟我来!”纳敏夫下了决心。 可话音刚落,许多蒙古人回身就走,便如退潮一般。 这个情形,又立即被高坡上的战奴们看见了。夜幕中,他们看不清具体的兵力调度,只知道一件事:“蒙古老爷们退兵了!” 第二百一十章 打退(中) 蒙古军退不退兵,其实与战奴们无关。 百户既然下了军令,战奴们只要拼死执行,前面便是刀山火海也得闯过去,至于其它,根本不是他们该考虑的。 钱不花便是如此拼杀,才从尸堆里挣出了体己奴隶的地位。到了他这份上,再下一步,只消纳敏夫一个小小的恩典,就能使他成为那可儿,实现地位的巨大飞跃。 可大部分战奴还做不到钱不花这样。毕竟这些奴隶都是旧日的金军,纵然是从俘虏中抽杀拣选出的精锐,可他们的信心,完全建立在后方蒙古人的威逼和支持上。 只要有蒙古人撑腰,他们就是最凶恶的捕猎猛犬,就是不知疲倦的杀人利器。但如果蒙古人有所变故呢?他们宛如铜墙铁壁的信心,瞬间就会变得脆弱不堪,只消一指,便如冰山坍塌入海。 此时许多人都道,蒙古军退兵了,许多战奴顿时动摇。有人前一个瞬间还在凶神恶煞地大砍大杀,后一个瞬间便慌忙向后退避。但他们方才冒烟突火撞入礁石群里,此时欲退,却发现后方的道路又被新投下的几个引火球阻断了。 于是彼此推搡挤撞,乱作一团,有人急不可耐地直接撞过引火球造成的火场,脸上、手上燎出连串大泡,后头又有人大喜效仿。 此等厮杀场合,士气此消彼长。蒙古战奴们稍稍泄气,温谦这边便狂呼大吼,领人反攻。 定海军的将士们不用说了。民夫们本不合用在这等正面厮杀的场合,但他们并不曾看到先前战奴们的凶恶,这会儿眼看战奴们气沮,无不生出了痛打落水狗的念头。不待温谦号令,上百人熙熙攘攘,齐举刀枪迫了过来。 这当口,钱不花自然是带人拼命抵挡。但他身边的人数既少,终究不能一以敌十,转眼就被压回了礁石群落间。 随着温谦所部拼命向前,他们的腾挪空间越来越小,转眼间每人都伤痕累累,甲胄也都破碎。而这样的激战下,人们的体力消耗更是巨大,每时每刻都有人耗尽了体力,手中的刀枪被磕开,旋即丢了性命。 而这样的场景,使得定海军将士们的士气愈发高涨,他们开始冲上前来,贴近了与蒙古战奴们厮杀,甚至用临时捆扎的木盾推挤队列,把几个敌人撞到礁石的角落里,然后乱刀砍杀。 没过多久,也不知从哪个节点率先抵挡不住,战奴们全都转身逃跑了。 钱不花呼喝了两声,没人理会,他左右探看忽噶所部的情况,却看不到这黄毛巨汉在哪里。 他骂了两句,用尽力气,把左手握着的一根松明火把杵到了敌人脸上,火把前端碎裂,顿时炸开大团的火星。眼前两名士卒下意识后退,他把直刀一扔,往后狂奔。 礁石的高处,有人把石头投掷下来,砸得战奴们头破血流,钱不花的头盔也挨了一下,一整片甲叶被砸的凹陷下去,他只觉头颅剧痛,温热的鲜血瞬间沿着脖颈流淌下来。 冲出礁石群以后,直接就是坡地了。战奴们便是在此地打崩了定海军的防御阵线,可这会儿,他们甚至没有信心重整队列,所有人都在继续后退。 战奴们大都丢弃了火把,这时候只能靠星光月色照亮,很多人沿着斜坡往下奔走,脚步越来越快,有人发出一声大喊,然后翻滚向下,惨叫声连绵成线。 钱不花瞅准了一条引火球滚下的路线,沿着地上未熄的火苗狂奔,偶尔抓住一株灌木,减缓向下的冲力。 钱不花识文断字,早年在夏国的时候,曾经读过书,为党项族的贵人们抄写经书、律令。可是自从来到蒙古草原,他就强迫自己不再多想什么。 他觉得,只有变作一个不会思考的动物,才能够承受人不能承受的痛苦,才能在这个可恶的世道活下去。他也确确实实地这么坐了。 可这会儿他忍不住哀叹。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的命运如此坎坷,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想要像狗和马一样活着,为什么那么艰难。他深信蒙古人战无不胜,认为是不容置疑的道理,于是他愈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不懂这个道理,不愿意干脆利落去死,成全钱不花的活。 此时与他一同奔逃的战奴闷哼一声,脑后中了一箭,倒伏于地。钱不花慌忙矮下身来,又转头往后觑看,谁知就在这时,他脚下拌到了一块石头,瞬间天翻地覆,天地倒转。 斜坡并不陡峭,所以才会被蒙古军选择为侧翼的突破口。但这么翻滚向下,可实在不好受。三五个起伏之后,钱不花便头昏脑胀。 不知翻滚了多少圈,他才停了下来,只觉眼前一片昏黑,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手脚更没有半点力气,半天都缓不过劲来。一直缓了有半刻时分,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他忍不住呻吟了几下,随即听到蹄声得得,还有猎犬的喘息声。 那是纳敏夫百户的马,还有他的狗。 猎犬先到。狗儿呼哧呼哧地扒啦着钱不花胸口的甲胄,舔了舔他的脸。大概鲜血和汗水的咸味让狗儿很满意,它快活地蹲下了,继续再舔两口。 百户来收拢人手了!输一次压根不算什么,肯定还得再攻! 钱不花想起身行礼。 他想大声告诉自己的主人,自己还能厮杀,下一次绝不会这样失败。 试了两次,实在是不行。 每次起身的动作,都引起背部抽搐般的剧烈刺痛,而聚集起的力量旋即消失。因为疼痛,他留出了泪水,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纳敏夫骑着马,低下头,看看钱不花惨白的脸,被磕碰到零碎的甲胄,还有明显扭曲的姿势。 纳敏夫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他非常喜欢钱不花,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提拔这个机警有能得汉儿做自己的那可儿。但眼前这场失败,总得有人承担责任,至少,得狠狠地惩戒所有的战奴,让他们知道擅自退兵的后果。 于是他挥了挥手。 一名蒙古骑士上来,甩来马鞭卷住了钱不花的右腿,战马起步,钱不花的身体便被拽在地面,一路磕磕碰碰地拖行。 身体一旦移动,钱不花只觉得后背愈发疼了,他忍不住呻吟起来,竭力用自己会的几句蒙古语连连哀求。明明那蒙古骑士与钱不花很熟悉的,但他全不理会,继续拖拽。 他感觉到了有一件硬而长的东西,或许是箭杆,或许是断裂的刀锋,正镶嵌在自己背部。随着拖行,那东西在外的一头反复磕碰地面,在内的一头越刺越深,渐渐灼热。 钱不花的后背拖行所经的地方,鲜血流淌出了一条红色的路。 纳敏夫悲悯地看着这场景,告诉自己的副手、十夫长阿布尔:“战奴里头,凡十夫长以上,尽皆处死。其他的人,休息…嗯,休息一只羊腿捂熟的时间,继续进攻!” 第二百一十一章 打退(下) 战场杀声响,血雨似瓢泼。 从黑夜到天明,从天明到黑夜,蒙古军猛攻不休,人潮如浪。 而汪世显从容指挥应对,一队队的兵马在他的调度下相继登上营垒血战。 营垒的外墙被突破过十一次,内墙被突破过三次,两处营门被突破过四次。 守军从营地里搬运预存的木石填塞缺口,堆叠女墙,然后女墙又被一次次推倒,残砖断壁落地,激起漫天烟尘不落。女墙之后,汪世显又命人堆积无数柴禾油脂,一旦遇险,立即引燃。 蒙古军凡有突入内圈的,或身遭火焚,或被切断退路。只听得惨叫不绝,入城内的蒙古军遭到优势守军的围歼,一次次死伤殆尽。 终究蒙古军的用兵之长在于快,说到长驱直入,出敌不意,数百里纵横,他们是千载以来罕见的可怕军队;但纯以攻城而论,蒙古军强则强矣,未脱游牧民族的窠臼,还没到无法抵敌的程度。 饶是如此,局面始终摇摇欲坠,将崩而未崩。 与蒙古军对决的守军,也已血流成河。 一拨拨的援军抵达战场,就像进入无底洞一样随即折损。营垒四周的沟壑里,尸体渐积渐高,残肢断臂层层叠叠,几乎要把沟壑填满。 此前安置在沟壑里的尖头木桩,早就形同虚设。有人坠落在木桩上,当场就死,还有人呻吟哀号。而后继者坠落,便将哀号之人压入下层。 随即蒙古军的皮靴踏过尸体,好似滔滔浊浪,继续冲击墙上的防线。 汪世显连续两日不眠不休,指挥作战。 他高踞墩台之上,仔细观察战局的变化,随时发令指挥。每有一令,便有身侧等候的军中勇士率部出击,或者正面抵挡蒙古人的兵锋,或者侧击包抄,切断蒙古人的退路。 但他身边的可用之人越来越少。 蒙古军何等凶悍,营垒中的守军与之相抗,死伤绝非对等,如果以有经验的老卒为骨干,尚能取得三比一,五比一的交换。而纯由壮丁组成的队伍撞上蒙古军的攻势,交换比常常会达到十以上,队伍不立即崩溃,就算喜出望外了。 起先,汪世显派出都将带领部下,驰援前线;后来都将死伤殆尽,只剩下中尉可用;第二天晚间,中尉又死伤殆尽,只剩下队正可用。 而他派出的援兵队伍里,起初以本部的老卒为主,后来老卒与壮丁各半,到了此时,几乎全以壮丁为主,甚至带队的军官,也换成了壮丁当中善战可用之人。 汪世显是个汉化很深的汪古人,在普遍粗鄙无文的河北溃兵当中,他甚至可以自称文人了。 他的相貌不似寻常武夫那般粗横,素日里戎袍带剑,几乎有儒将风范。但此刻他满眼血丝,两颊凹陷,颌下的短须在两天里头,就变得花白。 好在营垒中的军民并无余暇细看,他们只需知道汪指挥使尚在,而营垒屹立不摇,那就足够了。 哪怕在最危险的时候,汪世显仍不断派遣亲信,策马奔驰各处,凡有杀敌立功的,或者当场提拔,或者厚赐金银;每有一人受赏,数十名传令官到处奔走,大声高呼: “甲字营正军某某,得首级三枚!记功二等,赏钱十贯,擢为什将!” “辛字营壮丁某某队,协助击退进攻两次!队主某某,记功三等,阖队上下,皆赐田十亩!” “丙字营什将某某,率部夺回营门墩台,杀敌数十!什将某某记功一等,立即擢为都将!下属将士,生者擢为什将,死者荫其家人土地五十亩,皆赏大银一锭!” 战斗愈是激烈,营垒内外夸功报功之声愈是响亮,愈是密集。周围数里的营垒墙内,人人听闻,个个羡慕,只觉得敌军随时将要大败,喝彩之声此起彼伏。 与此同时,也有军报流水般奉入海仓镇屯堡。 “都将陈横战死以后,本部坚持据守营门不退,一百一十人鏖战至今,阵亡八十九人。” “都将余孝武登上南门墩台,射死了蒙古百户两人,但墩台随即遭蒙古人全力进攻,我方救援不及,余孝武所部尽数身亡。” “西面高地的战事依旧不歇,蒙古军两度冲过了礁石滩,焚毁港口的栈桥一座。都将温谦在厮杀中被斩断一臂,所部十去七八,仍在坚持指挥。” “两日之内,营垒中军民的死伤超过两千,余者疑虑惊惧的很多,若非汪指挥使全力弹压,随时可能暴乱。另外,已经很难组织出够规模的壮丁队伍了,下一批登城作战的,会有老弱和女人。” 屯堡以外杀声震天,屯堡以内,静谧无声。 将士们在这里等待了两天,从一开始的疑虑,到此刻的麻木,所有人都盼着立即出战,但所有人又知道,战机只在郭宁的把握之中。 郭宁听完使者禀报,挥手让他退下。 因为其弟李云在直沽寨的经历,李霆最近和汪世显走得很近。 此时他忍不住道:“老汪应付得很艰难,是不是派一支援兵给他?不用许多人,五百…不,三百就够,从我这里分拨!” 郭宁瞥了李霆一眼。 汪世显的部下,也是郭宁好几个月里慢慢聚集起来的老卒;外头营垒里那么多的百姓,是郭宁从莱州聚合起来的,是今后赖以立足的根基。他们死伤如此惨烈,郭宁难道会甘心? 可是,战争中的伤亡,总是难免。 说到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又有道是,慈不掌兵。大将在指挥作战的时候,看军队、百姓的人命,就只是数字罢了,需要多少人去死,都不能稍有疑虑。 何况蒙古人如果得势,军民百姓的死亡,难道会少么?当日界壕长城内外,郭宁眼看着数十万军民血流成河,早就锤炼得心如铁石。死生之地,存亡之法,一切都为了最后的胜利,眼前有多大的伤亡,都得挺住! 蒙古军愈是疲惫、急躁,我方的胜利,就愈有可能! 郭宁伸手按住桌面上厚厚一叠军报,问道:“老汪只是通报军情而已,他遣人求援了么?” 李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继续等着!”郭宁沉声喝道。 在屯堡南面数里开外,拖雷坐在豹子皮上,凝神观瞧战局,同样心焦。 两日以来,万众猛攻不懈,轮番而进,可每次发起攻城的准备时间愈来愈长,能够坚持进攻的时间,则愈来愈短。最近的两个时辰,甚至一次也没有攻上过垒墙。 按照抓回的俘虏所说,守军已经在调度兵力,加深外墙内部的第二道壕沟了! 拖雷先后盘问过不下二十个俘虏,他知道,这处营垒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得益于守城主将汪世显的才能。 拖雷不明白,一个汪古人,为什么要替女真人卖命。 他曾经派人绕着营垒策马宣告,只要汪世显投降,会有良好的待遇。他也曾经派人到营垒里去,试图当面招降汪世显。结果,使者被汪世显当场杀了,把脑袋扔出来示威。 这样一来,这一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去? 拖雷麾下十个千户,上万精锐不假,可蒙古人的精锐也是人,几番不见成果,难免也会懈怠。这种懈怠,别人看不出,但拖雷自幼跟随父亲南征北战,眼光何其敏锐? 赤驹驸马小声道:“请您下令,杀掉几个百户!再杀一批战奴,警醒各部!” 拖雷保持着庄重而漠然的神情,慢慢思忖着。 若成吉思汗亲自领兵在此,自然可以严刑惩处一批人,用怯弱者的脑袋来警示部属,但拖雷不可以。 这十个千户,五个出自他自己的兀鲁思,五个是亲近他、信任他的草原上的实权人物。随意打击这些人,便是打击自己的支持者,徒然给他人以可乘之机,这又何必? 赤驹驸马见拖雷犹豫,又道:“四王子,杀人立威,就从我们弘吉剌部开始!这一拨退下来的人,我亲自去砍他们的头!” 拖雷真想杀一批人,但他压抑住情绪,不动声色地回答:“不必!将士们尽力了,都是勇士,我要嘉奖他们。每个人都要赏赐。赏赐过后,你、者迭儿、脱撒合、阔阔出的四个千户一起进攻!这是最后一次进攻,如果再失败的话,就停止进攻,收兵休整!” 他加重语气道:”至少,我们确定了,这里的确是郭宁所部的将士家眷所在,对么?今早探马来报,郭宁的本部已经离开益都,十万火急赶来救援了。当他们行于半程,我们立即截击…那才是我们真正擅长的!” 铅笔小说23qb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云聚(上) 蒙古人眼中的郭宁本部,自然便是郭仲元率领的兵马。 郭仲元自领此任,很是谨慎仔细。 他在击溃了降将赵瑨等人所部以后,迅速向益都靠拢,但却并不入城。 原本驻在益都府的守军,大都被完颜撒剌带到了淄水以西的军事重镇临淄。如今驻在益都的,乃是两名地方民兵首领张林和燕宁。 张林是益都本地人,素有刚勇之名。而燕宁则是莒州人,官拜莒州提控。 二将都有才能,但骤当大任,哪有不紧张的? 五天前,两人听说定海军节度使在益都城外的香山隘口大败蒙古军,俱都大喜,接连遣使联络。而郭仲元为了掩盖本军并非郭宁所领的情况,只能不冷不热地对他们。而且所部也并未入城,转在益都城北面,隔着阳水的东阳城故址临时驻扎。 东阳城是早年宋武帝克慕容超,平广固以后,所筑的坚城,与阳水以南的南阳城两城相对,抱水如偃月。本来两城合为益都治所,后来靖康年间,女真大兵南下,焚毁了东阳城,遂荒废至今。 张林和燕宁两人,为了自家安全起见,倒是很期望郭宁所部长驻在东阳城,于是又连夜遣人送来粮秣物资。 孰料两日之后,郭宁所部大张旗鼓,竟又急急启程。 张林问道:“那郭宁可曾说过,为何离去?” 吏员道:“依然未见郭节度,还是那个指挥使郭仲元出面。据他说,是因为莱州本据遭到蒙古军袭击。” 益都二将闻听,顿时吃惊。 燕宁连声发问:“莱州那里,怎就有了蒙古军?我们益都府明明尚在,淄水、朐水两道防线也在…哪有蒙古人偷越去打莱州的道理?” 那吏员目愣口呆,哪里能回答? 张林在室内往来走了几步,冷哼说道:“想来,是那郭宁不舍得将精锐放在益都,找个理由罢了!嘿,他是定海军节度使,替我们打退了赵瑨、杨万等降将所部,便算尽力。这会儿走了,难道我们还能强留么?” 燕宁低头寻思片刻,又问那吏员:“郭节度所部此前鏖战,伤员不少。现在他们本部回师,伤员在哪里?” “伤员着实很多,他们在东阳城设了营地。那营里规模不小,粗略估计,足足安置了上千人,轻重伤势不一。与我同来的,便有负责这处伤员营地的军官,一会儿他还要去城里延请医生。” “上千人?彼军来时声势煊赫,原来死伤那么多?” 张林连连摇头:“久闻这郭宁虽然年少,却是边塞英雄人物,骁勇善战,在中都城里也有老大的名声。如今看来,以五千精锐匹敌长途奔袭的叛军,只得惨胜…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燕宁在旁,微微摇头。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和张林两军合计,也有五六千人,但赵瑨所部经过益都的时候,两人龟缩城内,动也不敢动。这会儿反倒嘲笑郭宁,未免荒唐。 若郭宁名不副实,张林和燕宁算什么?山东路统军使完颜撒剌麾下,那么多军将算什么?河北各军州的千军万马,又算什么? 降将所部,也一样是蒙古军。迄今为止,能够野战击败蒙古军的,只有郭宁所部!哪里能够小看他们? 想到这里,燕宁起身道:“那些伤兵,都是与蒙古厮杀的好汉,不可轻忽了。你立即回去,请那军官稍待,我陪他一同延揽医生,另外,还有些酒肉奉上。” 张林见燕宁忽然郑重,笑道:“燕提控,何必如此殷勤啊?” 他的语气轻松,又含着一些嘲笑。 原来张林是益都本地的豪杰,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极强,完颜撒剌领兵出外以后,以张林权知益都府治中。 而燕宁则是个外来户,正经的上司乃是莒州刺史亨嗣。 燕宁的提控职务,是近两年忽然泛滥起来的官职之一。因为朝廷在边疆的兵力濒临枯竭,各地方驻军大量被抽走,地方治安事务出现巨大空虚。于是频繁授予地方民兵首领官职,或曰提控,或曰总领,或曰宣差,或曰从宜,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燕宁便是莒州地方的民兵首领,其人年少有为,擅长弓马,并颇有治军之能,因此被新任莒州刺史亨嗣任命为提控。 然而莒州内外,近年来几乎完全被反贼杨安儿所控制,亨嗣本人都只能坐守城池。一个莒州提控算得什么? 数月前,燕宁作为亨嗣的代表,前来益都请求统军使完颜撒剌出兵平乱,可完颜撒剌全不理会。结果没多久,正撞上蒙古军入寇。完颜撒剌自己率军出外,这会儿倒想起了还有燕宁这号人物,遂将整个益都城,交给了张林和燕宁两人。 张林和燕宁本就不是一系的,燕宁在益都落脚以后,难免要扩张手中的兵力,故而与张林两人貌似和睦,水面下颇有些勾心斗角。 张林见燕宁对伤兵如此关怀,只道他有意从伤兵里招揽老卒。 但吏员也说了,伤兵的伤势轻重不一;而且,那些人在一次战斗之后,便被郭宁抛下了…郭宁不看重他们,可见他们的精锐程度很是有限!说不定老卒没有招揽到,反而湿手沾面粉,沾上一身的麻烦,耗费许多钱粮! 张林想到这里,也不等燕宁回答,仰头哈哈一笑,阔步离开。 燕宁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面色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对那吏员说:“你来引路,我去见见那个定海军的军官。” 半刻之后。 燕宁失声惊呼,连连往后退步,直到撞上了小厅里的椅子,一屁股坐倒。 反倒是那定海军的小军官,虽然职位只是个中尉,而且一条胳臂断了,用麻布捆了木板固定,脸色也不好,但却傲首挺胸,气势十足。 燕宁涩声问道:“阁下是说,贵部数千人,并非郭节度的本部,而是郭仲元,郭指挥使的部下?” “没错!”小军官昂然回道。 顿了顿,他又道:“我们这数千人,乃是临时聚合之兵。若郭节度的本部精兵在此,翻掌就能灭了那些叛军所部,哪里还用这么麻烦!” 燕宁忍不住“嘿!”了一声。 他双掌按住椅子扶手,待要起身,忍不住又问:“你又说,郭节度本人身在莱州,正给蒙古军的大队人马设下了圈套,将要一举破敌?这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自然是真的。” 那小军官名叫郭阿邻,乃是郭仲元在中都的好友,军中的亲信。此前他已得了郭仲元的吩咐,知道决战将至,无须再隐瞒什么,当下把郭宁等将帅的推算一一说来。 最后他道:“完颜统军使在益都设下的防线,落在蒙古军眼中,便与纸糊的无异。蒙古军本路的主帅四王子拖雷,乃是我家节帅的老对头了,他只要知道我家节帅的动向,必然要来挑战…但他绝不敢与我家节帅正面对抗,必定会拿出围城打援的把戏。而这皆在我家节帅的计划之内,正好大胜一场,一举底定山东的战局。” 这郭阿邻的口才不是很好,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有些话,明显是在照搬郭仲元的原话,前后反复说了几遍。 但正因为如此,燕宁才不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 他瘫在椅子里,愣了很久才道:“蒙古军自突入燕山以来,前后破数十军州,战败朝廷兵马不下十余路,二三十万众,所向无敌。而郭节度抵达山东不过半月,就敢与蒙古军决战么?郭节度的勇猛,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 郭阿邻哈哈笑道:“要说与蒙古军决战,也不是第一次了。” “此话怎讲?”燕宁起身急问。 “数月前,元帅左都监蒲察阿里率领大军卫护当今皇帝上京,结果正撞见蒙古军南下,一战皆溃。多亏得我家节帅领兵千人,在河北塘泊间与敌大战,一口气击败了蒙古军好几个千户,硬生生抢出了皇帝…所以,那蒙古四王子拖雷才会对我家节帅畏惧异常!” 郭宁和拖雷的那场遭遇战,背后缘故甚是复杂,更牵扯朝局动向,所以郭宁并没有对将士们详细解释过其中内幕。 这一来,将士们难免彼此打探,传来传去,到了郭阿邻耳朵里,就成了这样。好在大差不差,牛皮没到吹炸。 燕宁颓然叹气,退了两步,再度坐倒椅中。 过了半晌,他低声道:“那郭宁,果然如此厉害!” 燕宁也是年少有为,有许多保卫桑梓,击退盗匪的事迹,对自家的勇武和才干也颇为自矜。 可这会儿他忽然感觉到,自家的得意,简直是笑话。那郭宁的年岁与自家相当,却转战北疆,与真正的强敌厮杀,屡次获胜。此番他若能击败蒙古军,必定从此威名赫赫,成为照耀山东的一颗明星。 与郭宁相比,我燕宁差得太远了。 如果郭宁与蒙古军鏖战,我却坐守城池,惧战不动…以后只会差得更远! 铅笔小说23qb 他径自发怔,郭阿邻和吏员不好意思打扰,在一旁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燕宁下定了决心。 “郭指挥使所部,是今天早上走的吧?” 郭阿邻道:“是。” 燕宁转向那吏员道:“你陪着郭中尉,在城里张罗。郭中尉需要的一切,无论是医生、药物、粮秣、甲胄器械、营帐、马匹牲畜,有什么给什么,算在我燕宁头上就行。” 郭阿邻没想到燕宁如此慷慨,当下大喜行礼。 燕宁向他点了点头,迈步出外。 燕宁的护卫骑兵首领,形貌剽悍的王歹儿迎上来:“提控…” 燕宁干脆利落地道:“本部骑兵立即准备,带足武备、物资、食水,一个时辰内随我出发!” 铅笔小说23qb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云聚(下) 潍州昌邑县。 深夜。 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李全毫无睡意,在阁楼中往来踱步。 他踱到窗边,只见城里没有一点灯火,到处漆黑一片。只有自己派下的巡夜士卒手持火把,行于城头、道路。从高处望去,可见士卒们的队列整齐,人与人的间隔也稳定,火把连绵,就像游走在黑色巢穴中的火龙。 靠近府邸的一队将士,见到了李全笔挺的身姿,纷纷跪下行礼,然后再继续巡逻。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没有枉费我素日里练兵,下的苦功夫。 李全是潍州的地方民兵首领,因为武艺绝伦,精通枪法,故而熟悉他的都称他为“李铁枪”。李铁枪的名头,在山东东西两路的诸多山寨大豪当中赫赫有名,在潍州本地,更是势力庞大无比。 大金雄踞中原,靠的是女真人兵马强横,能征善战。可这些年朝廷武备衰颓,无论地方治安还是对外的征战,都愈来愈仰仗汉儿英豪。 如李全这等武略出众之人,便趁机白手起家,一方面控制地方军政,一方面以软硬兼施的手段迫得官员承认。今年以来,李全已经事实上控制了潍州,将潍州刺史独吉世显当作了摆设。 他能经营到如此局面,过程中自然多的是艰难险阻,他原本兄弟数人,前后经历种种厮杀搏斗,到此时尚存的,就只剩下兄长李福和他自己。 而他能够崛起的真正关键,其实并非勇敢擅斗,而在于李全胆大包天,敢于押注,又极其擅长借势发力。 便如此番,蒙古军杀来,兵马尚在淄州逡巡,李全竟然只带了三五骑随行,孤身出迎数百里,主动向蒙古军提供了沿着海边滩涂行军,绕过金军防线的途径。 随后李全又向蒙古军提供了潍州北面多个私盐窝点的位置,使得蒙古军能够在此隐藏声息。 前后这些事,桩桩都是极难办到的,但一来李全有胆量,二来蒙古人竟也真信得过他;三来,大金对地方上的控制又真是松散至极,故而硬生生被李全办成了。 当然,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难免还要杀人。蒙古大军所到之处,凡有声息者皆杀,这才做到了如此地步。 李全回到自家控制的昌邑城里,连着两日都没有睡好。估算时日,蒙古军应当已经横扫了莱州,即将回军剿灭郭宁的本部了,这一场谋划能不能成,这才是关键。 李全与郭宁素无往来,也没有仇恨。但他依然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办下了这么复杂的一桩事,只因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 大金衰弱到现在这个程度,山东地界上的豪强人物,没有谁忠于朝廷的,十有八九,都和杨安儿或刘二祖有所勾连。李全也不例外,但李全的雄心壮志,又使他不甘于做杨安儿或刘二祖的部属。 他相信自己能够自立一方,独行其是;更相信在必然到来的大乱世里,自己能够直接去攫取大丈夫所需的一切,而不用依靠他人的赐予。 既如此,一到任就在莱州地方横扫诸多豪强的郭宁,就极其碍眼了。 这无关郭宁本人的立场。无论他是朝廷的忠臣,还是心怀鬼胎的安禄山,李全要做大事,要和杨安儿、刘二祖鼎足为三,就不可能局促在潍州,而潍州的东面是莱州,西面是益都… 李全早就与益都治中张林结为密友,进而把益都当作了自家囊中之物,而莱州这边的巨大威胁,非得事前排除才行。 那郭宁乃无疑是过江强龙,听说就连杨安儿,都在郭宁手上吃过亏,李全本身的力量,自然做不到排除郭宁。 但蒙古人一定做得到。 隋末时候,如刘武周、梁师都、宋金刚等群雄,皆赖突厥之力起家。五代前后,大辽也先后扶持了晋、汉等国。更不消说,到了近世以来,还有大齐皇帝呢。 这些人能够借用北方强族的力量成事,李全也可以。而且李全深信,自己深知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一定能做得比他们漂亮。 这时候,忽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楼阁安静。 脚步直抵门前,亲兵推门入来:“元帅,益都军报。” 不同于张林、燕宁等人,李全在自家部属中,一向以元帅自称,而不用那些提控、宣差之类的寒酸名号。 听得亲兵言语,李全心头一松,却不慌不忙,依旧站得笔挺:“叫他进来!” 那军士风尘仆仆,大约是从益都方向一路驱马急奔回来的缘故,两颊被夜风吹得通红。 “启禀元帅,定海军主力已经过了北海,明早就到昌邑境内。另外,莒州提控燕宁率骑兵三百随行。” “嗯?” 李全皱了皱眉。 这件事,张林那边可全无提醒。燕宁这厮,虽说与张林不睦,却非无能之辈。可他这会儿的举动…是疯了还是傻了?非要和郭宁死在一处么? 正要再问,那军士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元帅,我还遇见了燕提控的部下,他说,燕提控有句话带给元帅。” 燕宁那三百骑都是好手。有他们随行,自家探马委实难以隐藏行迹。这厮说是遇见了燕宁的部下,多半是被燕宁的部下给擒捉了。 李全摇了摇头,按捺住性子问道:“燕宁说什么?” “他说,从益都出发的,是郭节帅麾下郭仲元所部新兵,郭节帅的本部自始至终都在海仓镇。呃,他还说…请元帅好自为之。” “什么?” 军士以为李全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 李全忽然起身,从桌上拿起了近日里从莱州方向传来的军报。 其实不用看,那些军报他都已经烂熟,拿在手里便忍不住冷笑:“在海仓镇?他身在海仓镇,却不出面,只顶着部下汪世显的名头,被蒙古人攻打得摇摇欲坠,死伤惨重么?燕宁这厮,胡言乱…” 说到这里,他悚然皱眉,发现这推测似乎有些不对。 莫非… 难道… 这是个陷阱!是个蓄谋已久的圈套! 怎么可能?这郭宁,怎么能如此大胆?他…他怎么就敢打这样的仗? 蒙古人如此凶悍,把大半个中原都扫平了。这郭宁竟然还敢与之正面对抗?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李全只觉得可笑。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之人? 不,不…万一他不蠢呢?万一这郭宁,真的如传闻那般勇若恶虎,竟能…竟能赢过蒙古军… 李全只觉得头到脚被淋了一桶冰水,浑身都凉了个透。他大步走到案几旁边,下意识地想要写一封书信,急递给蒙古军的统帅、四王子拖雷,提醒他其中有诈。可他犹豫半晌,又不知该如何落笔。 李全能想象到蒙古人的态度。 有诈?你不早说?这时候大仗都要打起来了,说什么有诈,是想乱我军心么? 除非李全亲自疾驰往莱州,否则没法说服那些蒙古贵人们。 可李全又何必走这一趟? 若蒙古人赢了,李全这一趟乃是无事生非;说不定有人会觉得,他看不起蒙古军的强悍战力。若蒙古军输了…李全何必往败兵队里去找死? 李全大步走到阁楼门口,从军士手中接过军报,让他退下。 随即,他又令人去叫自家的兄长李福和得力部将刘庆福。 虽是深夜,二将转眼便至。 李全沉声道:“兄长带两百甲士,连夜去北海,拿下潍州刺史独吉世显。然后带着他的人,还有口供,一起回昌邑。” “口供?什么口供?”李福全然摸不着头脑。 这几个月里,独吉世显的政令出了刺史府就没人认,如果说他还有什么要供的…难道是刺史老爷昨晚吃了烤羊肉还是羊肉汤? 李全冷笑两声:“当然是独吉世显勾结蒙古人,派人打着我李全的旗号,纵放蒙古军通过大军防线,深入山东东路的口供!” 李福倒抽一口冷气:“怎么?这…” 李全叱道:“现在就去,快去快回!” 李福虽是兄长,向来信服李全的决断,当下回身便走。 李全转向刘庆福:“昌邑城里的兵马,五更即起,全力备战。” 刘庆福应了声,问道:“不知敌人是谁?郭宁?抑或是…蒙古军?” 李全没有理他,又招来亲兵首领:“多派探马,半个时辰一队,给我盯紧了海仓镇!” 第二百一十四章 洪流(上) 蒙古军放在拂晓的攻击,一口气投入了赤驹驸马、者迭儿、脱撒合、阔阔出四个千户的兵力,声势浩大异常,攻势的猛烈程度,超过此前任何一次。 当草原上无数民族被聚合为蒙古人以后,整个政权从上到下,都充斥着打仗的冲动和癫狂。通过打仗,无数蒙古人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利益,所以他们渴望战争。而过去千百年来,草原上残酷到无以复加的自然环境,又使他们下意识地不畏惧死亡。 当年女真人兴起的时候,便是如此。所以才每每以数千之众,击败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契丹人大军,遂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传言。 而数十年后,女真人本身衰退软弱得不像样子了,继承甚至加强了他们凶悍蛮勇性格的,是草原上的蒙古人。 蒙古人呼啸而来,无数守军见到他们逼近的情形,呼吸几乎同时一滞。 皆因这一回蒙古军投入的兵力既多,随同还有各种攻城器械。 最前头随军行动的,有五六座飞桥,数十座云梯。 一个个蒙古骁将披数重铁甲,持长刀大斧,顶着箭雨站在飞桥上,直接抵近到墙头墩台,发起攻击。随即云梯纷纷搭起,越过沟壕,直接靠住营垒外墙。蒙古军的轻装勇士口衔长刀,攀附云梯向前,前者坠落,后者继之而上,周而复始。 看得出来,飞桥和云梯都粗劣至极,但也都是大金军队里标准的制式,此时堪堪可用。 飞桥和云梯之后,又有撞木在大量盾手的掩护下向前。 这撞木也不用去针对营门,直接就对着外围沟壑被填平的营垒外墙,反复冲撞。抬举撞木的,全都是膀阔腰圆的蒙古大力士,每一次发力撞击,吼声如雷,营垒墙头震动,有守军站不住脚,从墙头坠地的。 汪世显已然没有援兵可派,蒙古人开始占据优势。 蒙古人是草原上的野蛮民族,也是天生的战斗民族,千百年来,中原政权面对的野蛮民族多了,女真人本身也是野蛮民族,那没什么罕见的。 可蒙古人与匈奴、突厥、契丹乃至女真人都不同的是,他们深知自己野蛮而落后,所以对一切有益于战争的知识和技术,他们如饥似渴地学习,迅速掌握在手,绝不故步自封。 郭宁少年时看到的蒙古骑兵,虽然规模庞大,却几无指挥体系可言;骑兵们大都只有皮袍可穿,甚至有人在大冬天里靠涂抹油脂御寒;他们使用的武器粗劣至极,有用鱼骨箭射击的,有用弯曲的木棍投掷伤敌的。 但他们与大金厮杀数年以后,便开始有了旗号,有了不同的标识,有了按照战场作用分配的不同规格的甲胄,有了从金军手中夺取的刀枪弓矢。 再过数年,当蒙古军能够攻占某处界壕屯堡,掠取工匠以后,他们的装备愈来愈完善,战术愈来愈多变,发起的进攻也愈来愈猛烈。 如果说,早年大金与蒙古的战争失败,还能够归咎于高官庸弱,军将无能的话,到了现在,蒙古军已经确确实实成为了能够应对任何复杂局面的劲旅。 郭宁站在将帅的角度,必须坦然承认,大金国在浍河堡、野狐岭等地的一系列失败,是金军整体实力被碾压后,不可避免的失败。 而此时此刻,当近万名蒙古军的精锐围攻一座营垒整整两天,这座营垒的陷落,也是不可避免的。 夜色渐渐退去,天光开始隐约发亮。 营垒西南角的一处墙头终于坚持不住了,在许多人惊恐的呼喊声中,墙头轰然坍塌。十来步长短的缺口里,蒙古军如潮水般倾泻入内,沿着内外两圈垒墙之间策马狂奔,张弓搭箭往两侧乱射。 守军气势稍稍动摇,随即营垒正门易手,蒙古骑兵轰然而入。 一队手持竹枪、木枪的壮丁正赶往营门。说是壮丁,其中有好些须发花白的老者,还有用土灰涂黑脸面的妇人。 这队人立遭蒙古骑兵迎面突杀。只一瞬,人头飞起,断肢遍布,血雾漫天蒸腾。 有妇人发出凄厉的大喊,扑上去抱着一名蒙古骑兵的腿,无论如何都不松手。蒙古人俯身弯腰,连连劈砍。一刀,两刀,三刀,最终那妇人的身躯滚落,被后继的铁蹄踏作肉泥,而双手仍然死死地抠在蒙古骑兵的皮靴上。 郭宁站在中军帐外,俯瞰这情形。 这两日里,外界的战事完全由汪世显在指挥。郭宁不觉得自己擅长这种消耗性质的死守,所以完全没有干涉过。 但不干涉,不代表他不关心,不焦虑。两天里,郭宁几乎没有阖过眼,他一直在关注外界的战况,一直在盘算着郭仲元的部队何时能引起蒙古军的注意,一直在推算着己方反击的时间点。 天气已经转凉了,郭宁的衣裳却被汗水一次次湿透,变得冰冷,然后慢慢晾干。 不知何时,郭宁的两眼满是血丝,但他依然瞪视着己方军民前仆后继,尸如山积。 他不知道这妇人何以如此奋勇。百姓们是临时收拢来的,许多簿册誊记都不完善,或许战后就没人记得这妇人的名字。 甚至就连郭宁本人…他亲自安排了整场战事,也是他决定了用海仓镇的军民当作吸引蒙古军的目标,但这样惨烈的战争以前不断发生,以后还会有…所以郭宁最终会忘记眼前的场景,忘记这些哭喊着的人。 这些普通人卑微得像蚂蚁,在乱世中的下场只能是这样。郭宁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才会想要竭力制止那可怕的未来。 但是,在郭宁脚步踏过的地方,他所选择的道路,又要用多少尸骨来铺设呢? 郭宁记得,古人云: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又记得另外一句,叫作:为有牺牲多壮志。 重要的将校们,都知道关键时刻即将到来,纷纷聚集到了中军。 裴和尚平日里摆出凶恶形貌,其实有些心软。这时候眼看营垒将破,军民皆遭屠戮,简直目眦尽裂。他厉声道:“节帅!给我一百人!让我杀出去,抵挡一阵!” “等着!”郭宁冷冷地道。 汪世显已经不在营垒中央的墩台了,他带着少量士卒,依托交错的营地且战且退。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些未及撤离的女眷。但他们的行踪已经被涌入城里的蒙古人注意到,于是从各个方向包抄过来。 汪世显的几名傔从纷纷止步,舞刀迎战,随即身死。 营垒外墙的防线已经没法维持。墙内墙外,都是蒙古人狂呼乱吼,纵骑往来,仿佛沸腾的岩浆,又仿佛永不停歇的海潮。 守军在墙上控制的范围,从一面到一线,又从一线到几个点。每一次收缩,都有数十或者更多的将士被蒙古军刀砍箭射而亡。 战斗最激烈的的地方从营垒外墙,又一次回到了内部的各个营地。这一次,蒙古人不再是滋扰,而是真正以重兵一路横推,将一个个营地打碎,就像打碎鸡蛋壳那样。 还能维持多久?半个时辰?或者多些,少些?将士们竭尽全力了。 马豹干笑道:“营垒快要完了。郭仲元这厮,怎么还不到?” 李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待要喝骂,蒙古军的本队方向,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号角声。而在营垒西面,一片平旷的原野尽头,有好几处狼烟腾起。 李霆立即窜了出去。 他揉了揉眼睛,仔细数了数。狼烟共有八股,左一,右七。正是事前与郭仲元约定的暗号。而狼烟下方,便是郭仲元的军队在行进! 这个情形落在蒙古人眼中,便是定海军的本部主力长途疾驰,赶回了莱州。 现在,到了蒙古人做出选择的时候了。他们是要一鼓作气,继续猛攻海仓镇,直到定海军主力直捣他们的背心要害;还是立即收手,先取得野战的胜利,再转而攻打城塞? 此时帐外人影一闪,负责弹压全军的仇会洛入来,沉声禀道:“节帅,将士们都在问,出战的时机是否到了?” 郭宁抬了抬手,示意仇会洛稍等。 而中军帐里的将校们全都屏息凝神,等着蒙古人的决定。 仿佛是对郭宁等人的回应,蒙古军本队的号角声响此起彼伏。正在营垒里横冲直撞的蒙古骑兵们纷纷发出不甘心的大叫,但军令难违,他们中的大部分立即拨转马头向外奔去,仿佛退潮一般。只留下大概一个千户的兵力,虽然收缩到了营垒正南面的门户,却不继续后撤。 骆和尚伸了伸臂膀,扭动头颈,浑身骨节噼噼啪啪一阵轻响。他猛然转身,铜铃般的大眼看着郭宁。 李霆性子最急,直接拔了刀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郭宁。 郭宁往中军帐里四处看看,提起了搁在角落里的铁骨朵,掂了掂份量。 他咧嘴笑了笑,杀气腾腾地道:“诸位,跟我来。” 而在海仓镇西南方向,蒙古军的本队里,赤驹驸马率先折返,笑道:“那郭宁来得很快,兵力有十个黄羊群那么多。不过,我们有六个千人队,都养足了力气,足够打败他们了!” 拖雷的心里很是喜悦。 过去数日的辛苦没有白费,这一回,我们调动郭宁所部的情形,就如当日郭宁欺瞒调动蒙古大军的情形一般。这一回,我手里有足足六个千户,他们都休息了大半夜,无论精力、体力、斗志,都要胜过郭宁所部十倍! 这一回,轮到我,孛儿只斤·拖雷赢了! 我定要抓住郭宁,让他跪伏在父汗面前,以此来挽回我的名誉! 拖雷竭力保持着肃穆的姿态,他纵马奔驰,沿途持鞭指示下属的诸多千夫长、百夫长们: “不用再管城池了!我们的目标就只有郭宁一人!只消斩下郭宁的首级,我军拿下莱州,甚至横扫山东,就像在草原上射猎一样容易!现在,我要你们做扑向猎物的猎鹰!做扑向猎物的猛犬!” 千夫长和百夫长们齐声喊道:“做扑向猎物的猎鹰!做扑向猎物的猛犬!”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一十五章 洪流(中) 屯堡里头,沿着堡墙的内圈,新铺设了从底部贯通高处的栈道。皆用一掌厚的木板,宽达两丈,足能跑马。 郭宁沿着栈道向下走。 他走得不快,偶尔稍稍止步,张开双臂,以使小跑赶上的傔从们为他戴盔着甲。 郭宁虽然做到了节度使,但并没有换用更精致华美的甲胄。 他是要上阵厮杀的武人,不是躲在安全地方以运筹帷幄自诩的贵人。所以,盔甲依然是惯常穿着的那套,凤翅盔和青茸甲。甲胄的叶片虽然保养很好,但明显分得出新旧,新的甲片光可鉴人,而旧的甲片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 甲胄之外,罩着盘领窄袖的灰色戎服。戎服半新不旧,洗过很多次,但仍然看得出难以消除的血色。 整套甲胄数十斤重,再加上配套的三层牛皮内衬、铁网护臂护膊等等,还要再重十余斤。普通人穿着这样的铠甲,就连举步都难。随着郭宁披挂整齐,他的身姿依旧矫健,但踏步难免沉重,皮靴踩在厚厚的木板上,发出阵阵闷响。 “轰隆,轰隆。” 骆和尚、李霆等重将,紧随在郭宁身后。他们人人都是宿将,此时无须多做吩咐,人人皆知,到了出击的时候。 这些重将本就甲胄俱全。他们的傔从有机灵的,连忙奔回驻扎之处,捧来种种随身武器。骆和尚等人也不驻足,便如郭宁一般,一边行走,一边将武器挂在腰间皮绦,或者背负在身后。 屯堡高处,数以百计的精锐护卫本来就时时刻刻关注着主将们的动向。这时候全都奋身而起,人人都道:“节帅要上阵了!节帅有令,随我厮杀!” 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卒们从各自的营房里奔出来。有人早就披挂整齐,行动间铿锵作响;有人反应稍慢些,一边奔走,一边互相帮忙披挂甲胄;有人双手抱着好几人使用的弓、弩、刀枪乃至箭袋、皮绦等物,看到谁装束完成,便将武器抛掷过去。 这些大将、精锐,全都是武艺精熟的好手,个个都凶猛兼人,有十荡十决之勇。当他们在栈道上披挂整齐,便如一座座铁塔雄立,又如钢铁猛兽成群,阔步而前。 “轰隆,轰隆。” 他们绕着栈道走了大半圈,便进入到普通士卒们的营区。 这些将士们,几乎个个都有北疆厮杀的经历。而跟随郭宁以后,数月来哪怕在战斗的间隙,也从未停止高强度的训练和整顿。 平日里,哪怕郭宁再怎么反复鼓舞,将士们对此难免有些怨言,这是人之常情。可到了这时候,士兵们才发现,正是那些严苛的训练和整顿,使得定海军上下的行动力和凝聚力超乎想象。 过去的两日里,数千将士身在这屯堡以内,听得外界惨烈厮杀,却因为军令所限,无论如何不能出手相助,甚至就连呼喝助威都不行。 将士们仿佛看到北疆那一次次惨烈的屠杀在重演,他们暴躁,他们狂怒,他们压抑甚至不解,但节帅有令,要他们忍耐! 直到此刻。 传令兵从高处奔跑下来,沿途呼喝道:“节帅有令,随我厮杀!” 数千人轰然行动,响应的速度快到了极处。无数人的脚步声,甲胄武器磕碰声,中尉、什将等低级军官发号施令声此起彼伏,却又严整有序,毫无杂乱。 他们在营房外围的空地列队,再按照事前的安排一队队汇聚到屯堡中央的空地。上千人踏步,栈道轻摇,甚至整座屯堡都隐约晃动,仿佛深海中某种庞然巨兽翻腾,即将掀起滔天浪潮。 “轰隆,轰隆!” 当越来越多人集中到屯堡底层,王扣儿带着他的伙伴们,将一匹匹战马牵出来。 过去两日里,大量战马被集中的空间狭小的马厩里,粪便不能及时清理,以至于马厩里气味难闻。战马是很敏感的动物,哪怕用了好饲料,不少马匹依然暴躁异常。半当间有几次,群马失控互咬,踢打嘶鸣,若非外界的厮杀也正激烈,几乎就要露了行迹。 为了安抚马匹,王扣儿、马老六等人下足了功夫。还有许多将士心疼战马,干脆带了铺盖,陪着自家战马,睡在马厩里。 此时马匹被一一牵出,这些将士疯狂地跑回营房拿取武器,然后又气喘吁吁地回来。 大量战马欢喜地凑近熟悉的骑士,从骑士手里舔食一些麦饼和细料。当骑士们纵身跃上马背,马匹们亢奋地连连嘶鸣,无数铁蹄密集地践踏地面,使得一股股烟尘腾起。 而后继兵马不断涌入空场,他们的踏步声和各种各样武器甲胄的交鸣,赫然汇成了喧闹而暴烈的声响之海! 这声响在屯堡的高墙间反复回荡,仿佛与将士们的心跳打起了同一节拍。 “轰隆!轰隆!轰隆!” 具体的作战计划,已经反复推演过数次,到这时候,没什么需要再多讲的。将士们的士气,来自于对主将的信赖,来自于他们对胜利的渴望,此时此刻也不需要再用言语来激励。 郭宁提鞭一指,沉声道:“开门。” 屯堡大门打开。倪一高声大吼,双臂发力,将一杆大旗斜斜挑起。 屯堡坐落在港口南面的丘陵上,外观呈不规则的六边形,只有一座正门,正门前方的长长斜坡,位于西侧三面城墙的掩护之下。 战斗进行到现在这个程度,营垒内部处处烽烟,鲜血流淌成河,饶是蒙古军的几个千户正在撤退,营垒里的场景依然宛如地狱。 此时不少外围营垒的军民百姓,都往港口方向撤退,试图登上船只逃跑,也有一些人往屯堡的正门汇集,抱着万一的念头,想在屯堡里求得一丝生机。 一队蒙古轻骑追踪到了这里。 许多人都看到了,过去两天的战斗里,屯堡中全无半点反应。于是对这座屯堡,蒙古军从起初的戒备,到此刻转而有些好奇。 年过四旬,经验丰富的骑手吐虎鲁克带着部下们催马向前,直直地逼近那群百姓。 在颠簸的马背上,吐虎鲁克取出了自己的骑弓,连续放箭。 马匹高速奔驰的时候,人往左右看,什么样的目标都是一闪而过,只留下一个虚影。但吐虎鲁克是最出色的猎手,这种规格的骑弓,他用了不下三十年。在五十步内,无论人还是野兽,他指哪儿射哪儿,箭无虚发。 那种射击的过程,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从眼睛找到目标的那一刹那,到手腕、手臂和腰腹的协同发力,人和马,人和骑弓完美配合,而箭矢就像是人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飞向目标。 在草原上,牧民们需要射击兔子、野鸡、黄羊、狐狸,甚至大群的野狼。在中原,将士们射的是人。在吐虎鲁克的眼里,中原的汉人就和那些鸡兔一样,虽然无害,但却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所以,他们天然就是蒙古人最好的目标。 吐虎鲁克拧腰侧身,将一支箭矢射了出去。 马匹飞驰,视线中的景物在飞速变幻。吐虎鲁克快速转动脖子,让视线紧跟在箭矢飞行的路线上。 唉,我老了,差了一点! 吐虎鲁克看到箭矢射中了一个高瘦的书生,但没有射中要害。箭矢从后方直插进书生的大腿,让他翻滚着倒地。他惨叫着伸手去抓箭矢,可下个瞬间他注意到出现了什么事,于是痛苦的表情忽然变成了震惊,变成了狂喜。 为什么是狂喜?这汉儿发疯了么?有什么可喜的? “轰隆轰隆轰隆!” 吐虎鲁克忽然听到了不间断的,宛如海啸的巨响! 在同伴们惊惶的呼喊声下,他猛然回身。 战马惊惶嘶鸣,连连后退,视线中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狰狞的钢铁洪流覆压而来。 吐虎鲁克下意识地往洪流方向射了一箭,全然没用,洪流滚滚,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也没有任何事物能让这道洪流停顿。 吐虎鲁克用力勒马,大声高喊,示意同伴们散开队列。 但那股洪流自高处倾泻而下,来势太快也太猛烈了。吐虎鲁克的喊声骤然中止,他发现自己的胸口多了一截闪亮的锋刃。 锋刃带着巨大的冲力,在他的身躯里蛮横地搅动,又将他带离了马匹,举到半空。直到在他的胸腹间切开了长达尺许的横向伤口,才收了回去。 鲜血像瀑布一样从伤口流淌出来,吐虎鲁克的身体失去支撑,象个干涸的破旧水袋一样栽倒在地。而钢铁洪流从他的身边席卷而过,又将他的同伴们也卷入了洪流,碾成了粉碎。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一十六章 洪流(下) 骑兵突击,是冷兵器时代人类所能展现在战场上的力量极限。 而号称铁浮图的重甲骑兵,更是近数百年来整个东亚大陆上最强大的骑兵之一。 上百名重甲骑兵突击的威力,没法用语言来描述。在战场以外看来,也不过是甲光曜日,铁蹄轰鸣,队列齐整如墙而进;但如果身为甲骑突击的对方,那山崩海啸般的威势,简直能让任何人的斗志凭空消失! 在这道钢铁洪流面前,哪怕是最凶恶的蒙古人,也感觉到惊骇和恐慌。 如果是在野外平原上作战,他们应当会快速切入敌阵的右侧,在这些骑兵的侧翼射箭扰敌,经过两三次骚扰侧翼之后,敌骑的紧密队列必然松散,然后己方再聚集优势兵力,一点点地切割敌人的小部,逐渐合围消灭。 这是近年来蒙古军常用的战法,数十人作战是这样,数百、数千乃至上万人的战斗,也是如此。 问题是…娘的,这营垒里的道路不够宽敞,两边一个个小型营地四周,密密麻麻全都是栅栏和鹿角! 除非往后退,绕行到营地后头,再包抄过来,否则在这条道路上,只有正面对决一途! 此时,延续两天两夜的攻城战本已到收尾的时候,很多蒙古人虽然策骑奔走杀戮,脑子里却已经满是抢掠和欺凌的爽利场景,难免有些分神。猝然遇敌,他们也下意识地按照惯常的套路去做。 顿时便有骑兵拨马转头,意图寻找通往侧翼的道路。 而另一些经验丰富的骑兵当即狂怒喝骂,大声叫道:“不能退!不能退!” 金军甲骑自高坡奔袭而下,速度快得像是潮水那样,如果避让,就等于把主动把侧背让给金军来冲,那才是送死! 剩余的蒙古骑兵发出狼嚎般的狂吼,催马向前。 在营垒正门处歇息的千户者迭儿猛然跳起,一时间只看到四周众人个个茫然。他随手揪住身边的那可儿喝问:“怎么回事?” 那可儿哪里答得出? 拖雷正在海仓镇以东的原野上分派兵力。他沿着胶水东岸,以六个千户的兵力布下六翼宽大正面,准备在定海军主力渡河的时候予以致命一击。 此时他隐约听到了喊杀声,不知为何,忽然心神不宁。 他一下子回首探看,因为用力过猛,觉得头颈一阵剧痛:“有骑兵在厮杀?哪来的骑兵?” 赤驹驸马也摸不着头脑。他凝神看了半晌,隔着太远,哪里能分辨具体的情形? 他只能一迭连声发问:“难道是郭宁的援兵?从哪里来的?金国在山东究竟还有多少兵马?” 无数人的眼光瞬间全都注视到了营垒以内。 而铁甲骑兵一往无前。 骑兵第一阵的指挥,是仇会洛。他本人就策骑奔驰在骑队的最前方。 飕飕几支箭矢飞过,仇会洛感觉胸口一震。他低头看了看,是一支轻箭插在了胸前,正好卡在一处锁环里,半只箭簇穿透后头的皮甲,稍稍嵌入胸前皮肤。 身为久经沙场的武人,对这种小伤多看一眼,就算输了。仇会洛把长矛夹在手肘下,拔掉箭矢,反手再握住长矛。 蒙古人近在眼前,百步,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在这个距离,草原住民卷边的毡帽,灰黑色或者蓝色的皮袍子,长短不一的个子,高矮不同的马,形形色色的武器,还有他们特有的、黝黑而平坦的圆脸,全都落在仇会洛的眼里。 他在北疆的时候,时常看到这些熟悉的脸。外人以为,蒙古人是只知道厮杀的野兽,但他很明白,蒙古人也是人,他们会勇敢,会胆怯,会决断,也会迷茫。 就像现在,仇会洛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此时此刻,这支轻骑人心各异,便如散沙! 整场战斗的结果,尚未可知,但眼前这队蒙古人完了!我仇会洛,要你们死! “冲锋!冲锋!”仇会洛纵声大喊。 在他身后,代表指挥使所在的旗帜在半空中左右摇摆,然后向前挥击。 随着号令,上百枪矛一齐前指,整支骑队已经极快的速度,又稍稍增加了一点。 战马喷着热气,重重喘息,人的体力也在消耗,金属的铁甲里热得像蒸笼。 这样的热量,使得每一名铁浮图骑兵都热血沸腾,在这个瞬间,他们感觉不到自己,他们每个人都融入了滚滚的洪流,以最蛮横和最凶横的姿态,撞入了蒙古人的队列。 铁马长枪之下,蒙古轻骑的抵抗立即被粉碎。 一个蒙古骑兵两眼圆睁着,挥舞着弯刀,腾空而起。他竭力伸手去劈砍敌人,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直向后,他喊了两声,才垂首看自家的胸口,原来胸口已经被长矛戳了个透明窟窿。 他坠落地面,两眼茫然地看天。 眼神开始模糊,但耳朵还听得清,他听到同伴们落地的声音,惨号的声音此起彼伏。 下个瞬间,他眼前一黑。原来是一个巨大的马蹄正正地踏在了他的脸上,只咔嚓一声,便把脸部的骨骼和五官全都压进了脑袋里。 甲骑突杀,摧枯拉朽。 第一队手持长矛的甲骑直接就把蒙古人给打崩了。 当他们的速度稍稍减缓,第二队甲骑穿插过前排的缝隙,把少量还在抵抗的勇士杀死。 蒙古骑兵们这时候已经没法再向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在战场上勒马兜转,开始往后撤退,也有人下意识地聚集在十夫长、百夫长身边,有人连连拈弓搭箭,试图寻找铁浮图骑兵的破绽。 然后第三队的骑兵汹涌而来,就像海浪冲刷礁石一样,轰然撞入蒙古骑兵勉强聚集起的队列。 不,海浪确实是海浪,但蒙古轻骑不是礁石。当他们慌乱,当他们失去大范围穿插周旋的余地,他们就只是沙滩上的细砂碎石和泥泞罢了。 三队骑兵冲过,屯堡正门之前的道路上布满了死人和断臂残肢。还有受了重伤的战马倒伏在地,几次撑着前腿想站起来,可最终只能发出咴咴的悲鸣声。 而郭宁这时才从屯堡的正门驰行而出。 数月前在边吴淀旁的鸭儿寨,郭宁便是以重甲骑兵对抗轻骑,赢了拖雷一阵。但那只是牛刀小试罢了。 郭宁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擅长用兵。他在北疆的时候,只是个正军,能做的也只是凭借勇力格杀眼前之敌,见识难免有些浅薄。所以真到了战场上,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套路,就是以力破敌。 但他自幼从军,接触过无数老卒,从他们嘴里,听说过女真人军力强盛时的模样。 女真人之强悍,缘于其在金源内地久经苦寒,故而俗勇悍,耐饥渴,放到战场上,女真人便以作战坚忍为其特长,能够连续作战,承受上百回合的反复攻守而不懈。 又因其坚忍,哪怕是女真人的高官贵胄,也敢于亲自陷阵,领少量兵力向远多于己方的敌人发动连续攻击。他们以轮番的梯次进攻,给予对手持续的压制、不间断的纠缠,直到对手露出破绽,乃至崩溃。 与这种战术相匹配的,便是铁浮图和拐子马的轻重骑兵配合。 随着女真人的迅速衰退,到如今,女真人的压箱底招数,他们自己已经不会用了。女真人已经很难凑出足够坚忍耐战的同族,更遑论逼迫这些生活优渥的女真贵人去反复决死突击了。 于是新的野蛮民族崛起,新的骑兵战法被应用。旧日的传说,渐渐被忘却,被弃若敝履。 但郭宁始终觉得,女真人的那套未必就不好使。 女真人已经不再坚忍耐战了。汉儿可以! 女真人已经殊少突击强敌的胆量了。汉儿有胆量! 女真人的军政日渐衰弱,许多军队压根凑不出那么多精良装备。但郭宁在中都搬空了武库,他有许多好东西! 女真人已经找不出几个敢于亲身陷阵,引领部下们舍生忘死的猛将了。郭宁身边,却有得是这样的好汉…有很多! 当年女真人靠着铁骑横行天下,不十年之久,专制域中,其兵势之猛烈,如纵燎而乘风。如今汉儿中的强悍战士,把这一套拿来用用怎地? 难道铁浮图和拐子马,还能姓了完颜?这能有专利的吗? 见仇会洛赢了一阵,郭宁只一挥手。 赵决立即取出号角,用足力气吹响,憋得面红耳赤。 仇会洛所部的骑士们立时向道路左右一分,骑士们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向两侧的道路奔去,形成掩护姿态。 而在仇会洛所部之后,李霆早已经不耐烦了。 他闻听号令,狂呼乱喊:“轮到中都李二郎啦!孩儿们跟我杀!” 蒙古轻骑也真不愧是世上罕见的善战之兵,一个千户骤然遇敌,许多人马分明还散在营垒里各个营地,但此时已经有数百骑急速聚拢,箭矢密如骤雨般地覆盖过来。 跟随在李霆身后的三百骑,顿时有好些人中箭。有人身上带着十数支箭矢,便如一个刺猬也似继续奔驰;有战马中箭,惊惶地跑错了方向,撞上了道旁的鹿角;也有人格外倒霉,被射中了甲胄的间隙或者面门,于是飙血倒栽下马。 重骑兵密集冲锋的时候,并不能随意转向。所以后方的同伴也不勒马,不管不顾地跃过伤者,继续纵马突击。 数百铁骑如波涛翻卷,而李霆连声大喊:“别管两头!向前冲,向前冲!看到营门处了吗?李爷爷要那个千夫长的脑袋!”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一十七章 凿击(上) 被李霆看中的千夫长,便是领兵驻守在南侧营门的者迭儿。 者迭儿是亦乞烈思部的有力首领,手中掌握的实力比亦乞烈思部名义上的首领孛秃驸马还强些。 成吉思汗最初划分部民,设立千户制的时候,者迭儿与孛秃驸马并在一个千户,常常能够发号施令,权威凌驾于孛秃驸马之上。后来成吉思汗设立九十五千户,整个亦乞烈思部被拆分为四,者迭儿才归属到拖雷的麾下。 十三翼之战后,成吉思汗统一草原的九次大战,者迭儿率部参加了其中五次,是实战经验极其丰富的宿将。 此后成吉思汗两次出兵攻金,者迭儿都没有参与。主要是因为四王子拖雷的兀鲁思新建,有关部民、牲畜、草场的分配,总有各种各样办不完的琐事,者迭儿作为老手,得帮衬着四王子一点。 不过,对于蒙古人来说,这可真是没出息的行为。 所有的难处,归根到底是因为人心贪婪,而好处不够分配。那么,只要出力打仗,掳掠中原的土地,抢夺女真人、契丹人和汉人的钱财物资,不就什么都有了么? 今年成吉思汗第三次攻打金国,者迭儿跟着拖雷一起来了。 来到中原打起仗来,他才知道事情不似想象那般容易。 中原的城池太多了,人也太多了。掳掠的收获确实丰厚,可是,大军深入金国内地以后,哪怕每一仗都以胜利告终,几个月下来,也难免疲惫。 蒙古军开始疲惫了,金人当中却有勇猛善战的,开始不断给蒙古军添麻烦。有些城池规模不大,却百般攻打不下,常常导致预想不到的大规模死伤。 昨晚厮杀的时候,因为四王子下了严令,者迭儿亲自带人发起冲杀,猛攻城门旁的墩台。 最终他率先打破了金军的防御,为这场连续两天的攻城战带来了胜利。但他的肩膀被一支重箭给射中了,受了不轻的伤。 当时他杀意冲头,不觉得疼,只觉得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后来发现巨大的血口鲜血直流,底下惨白的骨头都看得见。如果箭矢的方位稍稍变化,他的胳膊就废了。 者迭儿的部下折损也不少。 至少有两个最善战的百户失去了战斗力,想要重建,不是三五年能成功的。者迭儿看好的年轻人,也战死了不下百八十。 这局面,四王子自然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他传令各部收兵出外,转去截击定海军主力的时候,专门让者迭儿所部留守在营垒里…这明摆着,是给者迭儿单独劫掠的时间,是四王子暗中给予的补偿。 为此,者迭儿对四王子很是感谢。 四王子既聪明,又温和,待人更是周到,怪不得大汗那么喜欢他。者迭儿也非常愿意帮助拖雷,使他和他的兄长们一样,成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统帅,成为被蒙古人传颂的英雄。 可问题是… 这是怎么了?营垒后方那座屯堡里,为什么会突然杀出如狼似虎的重甲骑兵来? 者迭儿受伤以后,在肩膀上敷了萨满专门提供的草药。这种药物能压制疼痛,也会让人思维迟钝。所以这会儿,者迭儿有些昏昏沉沉。 当部下们全都在狂呼乱喊,纷纷张弓搭箭乱射的时候,他却反复在纠结着,敌人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一名得力部下连声嚷道:“快退出去!退出去!一边放箭,一边往外走!” 而者迭儿却猛地抓住了部下的肩膀:“不能退!” “什么?” 者迭儿张了张嘴。 他想说,如果退出营垒以外,就等于过去两天的战斗白打了。为了这个营垒战死了那么多人,却在自己手里轻易放弃,四王子拖雷会怎么想?其他的千夫长们会怎么想? 他还想说,四王子率领主力,正要在胶水沿线阻击定海军主力,如果这时候咱们控制不住海仓镇,会不会使得四王子腹背受敌?四王子会不会不高兴? 他又想说,整个千户已经分散到营垒各处,好几百骑分成了小队,在里头到处追逐屠杀呢,如果轻易退出营垒,难道要将同伴们弃置不顾? 但这几个想法,都没来得及说。 从部下惊恐的眼睛里,者迭儿看到了铁甲骑兵如洪流奔涌,以不可阻挡的姿态直冲过来。他转回身,看到了钢铁,看到了密林般的枪矛、铁墙般的甲胄,还有像怪兽般喷着气息冲刺的高头大马, 从各处汇拢的蒙古,无须者迭儿的指挥,各自张弓搭箭,不停的抛射。于是天空亮了又黯,每一次黯淡,都是数百支箭矢飞向天空,再坠落下来。 但洪流滔滔,仿佛全然不受阻碍。 有两个十夫长,眼看情况不妙,厉声呼喝着,带领部下前出阻挡。 两人都是者迭儿部下屈指可数的勇士,靠娴熟的马术和杀戮的技巧,立下过许多功勋。 但这些铁甲骑兵全都穿着厚实的甲胄,戴着铁盔和铁制的顿项,甚至包括护胫,护肩也都是铁的。他们一个个都像是铁罐子一样,防护密不透风。蒙古骑士的弯刀在这种铁甲面前,只一击就被迸断,只有铁锤铁棍之类的重武器才能发挥效果。 两军对冲的时候,又哪里来得及换用武器呢? 他们就像是海潮中的小小浪花,稍稍激起一点涟漪,就消失无踪,再也看不到了。 近了,更近了。 怎么办?怎么对付他们? 箭矢落下,阻止不了;持刀枪去厮杀,也阻止不了。当他们愈来愈逼近,者迭儿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恐惧。他身边的蒙古骑手们,也都在狂呼大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解心中的恐惧。 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生长在草原上,从会走路时就开始学习骑马,还没学会说话,就开始跟着兄长纵骑追猎。正因为如此,他们对骑兵的力量有着特殊的感受。 他们能感觉到,眼前这股洪流具备何等强悍的力量。 这力量之大,已经超过了他们能抵抗的范围…抵抗也没有意义。凡是阻遏在这股洪流面前的一切,瞬间就会被撕成粉碎! 者迭儿纵声狂呼:“迎上去!” 与蒙古人的高呼乱吼相反,随着骑队接近营门,铁浮图骑士们变得安静。 不用喊什么了,喊了也听不清。 甲叶碰撞、铁蹄踏地的声音,还有人和马的喘息,灌入两耳,仿佛轰鸣。除此以外,只有骨哨的尖锐声音,在李霆的耳边不断响起。 这是在催促前部骑兵加快速度冲锋,粉碎眼前之敌。 李霆把斜举着的长枪放平,随即与他并排奔驰的铁浮图骑兵们也放平了长枪,使得战马的前方,赫然出现一道闪着森冷光芒的锋刃之墙。 李霆觉得自家有些口干,他咽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在马上坐得稳些。 中都李二郎天天自吹自擂,人前人后号称自己是定海军的第一号勇将。其实李霆心里明白,论及武艺底子,自己这种地痞流氓出身的角色,学的花架子多了些,论真功夫,比那几个世代从军的猛人,稍稍差了点。 好在铁浮图冲杀的效果,和个人武艺的关系不大。 铁甲骑兵的威力,要靠整体突击来发挥,每一名骑士在铁浮图的队列里,只是一个最简单的部件罢了,要做的事也很简单:策马冲锋,向面前之敌发起刺击,仅此两样。 战马四蹄翻飞,连连嘶鸣。 下个瞬间,两军对撞,人仰马翻。无数枪杆断裂,无数刀锋崩飞,有人和马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到腾空飞起。 李霆与整支骑队一起,冲入了蒙古人的队列。他的眼前瞬间充斥着蒙古人狰狞的脸,而后又忽然变得稀疏。他看到蒙古军的骑队被铁浮图冲开了巨大的缺口,看到自己的战马踏过倒在地上的死人,重伤员,还有满地滚爬哀嚎着的轻伤员。 他听到武器彼此碰撞的声音,马匹彼此碰撞的声音,还有各种层级的军官或者首领,连连发令的喊叫声音。 李霆身为主将,反而懒得发令。他甲胄鲜明,骑着高头大马,每一名将士都看得到他。只要他在冲杀,所有的将士就会跟着冲杀…只要尽情冲杀就可以了! 李霆手里的长矛连连刺击,终于咔嚓迸断。 他顾不得虎口绽开的剧痛,顺手从鞍旁抽出长刀,左右劈砍。有两个蒙古人被他砍中了手臂,断臂高高飞起,鲜血狂喷;也有人格住了他的斩杀,然后两马错镫,顾不上了。 李霆继续向前。 他找到了,就是那个蒙古千夫长! 他双腿全力夹马,催马冲刺,半途中以手遮护面门,挡开了好几支斜刺里飞来的箭矢。 刀光一闪。 者迭儿颈部的皮肤被厚实而锋利的长刀划开,鲜血猛地绽出来,锋刃继续深入,切开肌肉、血管、筋腱,最后在骨骼处稍稍受阻。 但李霆手臂挥动的力量、马匹冲刺的力量此时全都施加在骨骼上,于是灰白色的骨骼旋即崩碎,锋刃继续前推,切开了骨骼后方的肌肉、血管、筋腱和皮肤。 那个千户遍生虬髯的头颅飞了起来,好像还满是绝望和愤怒地地瞪了李霆一眼。 第二百一十八章 凿击(中) 李霆在马上斜过身子,往漫天血雾中探手一抄,便将者迭儿的首级拎在手里。他兴奋地大喊:“我杀了一个千夫长!我中都李二郎,杀了一个千夫长!” 蒙古人们也看到了者迭儿被杀的场景。 这一瞬间,许多人瞪大了眼珠子,露出一脸呆滞的模样。甚至有人顾不上挥刀厮杀,结果被甲骑迫到近处,斩下首级。 半刻之前,不是打破了敌人的营垒么?不是已经赢了么?不是大家伙儿都开始考虑如何劫掠了么?可现在… 一位赫赫有名的大首领,一位成吉思汗亲自任命的千夫长死了!死在敌军的反击之下! 自从大蒙古国建立以来,草原上的勇士东征西讨,战无不胜,何尝有过千夫长这种级别的贵人死在战场?这样一来,在场众人怎么去承受成吉思汗的怒火? 这件事情比金军尚有余力更让人惊骇,没有人能接受这个事实。 刹那之后,有人惊叹,有人吼叫,有人狂怒,有人撕扯着胡须,甚至用刀去划伤自己的脸,让血和泪一起流淌。 当然,肯定是血更多些。两方骑兵对冲,一方是蓄势已久,速度和冲击力都在巅峰的铁浮图,一方则是匆匆聚集,进退犹疑的蒙古轻骑,胜败不问可知。 与者迭儿之死同时,足有上百个蒙古人被刺穿、砍杀、践踏,鲜血的腥气和屎尿的臭气将营垒正门前的小块空场填塞的满满,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在漫天的血雾中,高高举起者迭儿头颅,放声大笑的李霆,简直就像是魔神那样可怖。而愈来愈多的铁甲骑士,正从李霆的身后狂涌而出,尽情砍杀! 整个千户,数以百计的蒙古人,随着者迭儿的战死,失去了统一的指挥。他们每个人都还在鏖战,但已经完全散乱了。 当他们狂吼着,往营垒深处冲杀,一度濒临崩溃的汪世显所部重新聚集起来,在一处处栅栏、拒马的掩护下围歼他们。 当他们沿着营垒的内墙驰马,想找一条脱身的路,一直坚持在墙头的弓弩手们狂喊着施以箭雨,把他们连人带马射倒在地。 还有一些蒙古人,大约是没办法接受千夫长战死的情形,竟然勒停战马,停留在原地厮杀。他们随即遭到铁浮图的冲击,被碾为齑粉。 李霆的部下们已经不再保持紧密队列,他们穿行在蒙古人之间,轻而易举地把一个个敌人砍翻,许多将士已经浑身浴血。 身披重甲作战,对体力的消耗非常巨大,但这时候,将士们感觉不到疲惫,他们的眼前,只有面带仓惶的蒙古人,只有他们咆哮却尽显虚弱的表情。一个,又一个,再来一个!铁浮图们将他们一个个砍倒,就像是半刻之前,蒙古人在营垒里肆意屠杀那样。 在他们分散开来,清扫敌军残部的时候,新的一队铁甲骑兵排成紧密队列,从营垒的正门涌出。 铁浮图的战法,从来就不是毕其功于一役。洪流一旦掀起,就会一浪高过一浪,直到冲垮阻挡在前方的一切阻碍! 胶水以东的平原,蒙古军的中央位置。 拖雷有时候看看西面,那是定海军的主力行进的方向,有时候看看东面,那是本该早就压服的海仓镇营垒方向。 原本一切都如拖雷的预料,先破海仓镇,然后等着定海军的主力狂奔而来,自己把脖颈送到蒙古人的刀下。可是营垒方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里的厮杀声不仅没有消停,反而愈来愈激烈了? 拖雷的额头冒出了汗,他没空擦拭,问左右的那可儿们:“去看过了么,营垒里是什么人在厮杀?” 那可儿们还没回答,赤驹驸马道:“我派人去查问了,看起来像是骑兵,数量不少。那郭宁的兵力比我们预料的更多!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说,那郭宁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他将主力兵分两路,意图挟击我们?” 如果在半刻之前听到这个猜测,拖雷大概会哈哈大笑,但这会儿,他一时愕然,竟不知该怎么回应。 好在赤驹驸马自己先摇头:“不可能,他能有多少兵力?再分成两队,不是两头都挡不住我军的一击么?真正的主力,只能是在西面。赵瑨等人的残部,都说那一支兵马凶悍无比,还有潍州李全也是这么说的…那一定是郭宁的主力!” 拖雷暴躁地道:“那就让脱撒合、阔阔出两个,都别休息了,让他们带兵折返回营垒里,把那支骑队打败!” 赤驹驸马沉声道:“定海军的主力将至,海仓镇营垒要立刻稳住才行。我来领兵,集合三个千户的力量,解决营垒里的敌人!” “去吧!” 赤驹驸马举起马鞭,在空中打出一个响亮的鞭花,随即领数百骑卷地而去。 拖雷继续原来的姿态,一会儿看看东面,一会儿看看西面。 他注意到,来自西面的定海军主力,缓缓迫近。他们深色的戎服、甲胄,还有色彩鲜明的巨大军旗,就像是巨大的色块,慢慢填充了秋冬时候黄色的原野,虽然隔着很远,也能感觉到其队列严整肃穆,声势巨大。 “不要急,等他们渡河!”拖雷喃喃地道。 金军的力量有其极限,哪怕再怎么训练有素,哪怕有郭宁这样的猛将指挥,在这种空旷野地也绝不可能是蒙古精骑的对手。 面对这支军队,拖雷本来有好几种选择。他可以直接出动大军包抄两翼;可以先用轻骑诱敌,待其步阵松散,再由主力发起突击。但这会儿,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仿佛己方应当稳健些、小心些。 那就让敌人逼近吧,先让横贯战场的河流发挥作用! 过了半晌,阵后有马蹄踏地之声密集响起。 “哈哈,一定是赤驹驸马带人赶到了,他一定有好消息。”拖雷连忙将人唤来。 “四王子,营垒里杀出的骑兵,凶狠得就像是恶虎一样,者迭儿千户被杀了,他的部下们已经溃散了!” “什么?”拖雷惊呼了一声,他身边的好几名蒙古那颜,也俱都惊讶。 一整个蒙古千户,数百名精兵强将,竟然一下子完了?这不是活见鬼了么?那营垒里冲杀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有人在旁喃喃道:“者迭儿所部厮杀了一夜,大概是疲惫了,所以才会被敌人抓住机会吧?” 有人迟疑地问:“赤驹驸马和脱撒合、阔阔出的三个千户,也都厮杀一夜了。他们不也疲惫了吗?能解决营垒里的敌人吗?” 拖雷觉得,蒙古人的刻苦耐劳,根本无须怀疑。哪怕再怎么疲惫,也不至于被金军压倒。这一场输了,多半是者迭儿所部以为胜利在望,所以忙着掳掠,全然没做战斗准备的缘故。 但死去的千户,也是千户,而且者迭儿还是成吉思汗特意分拨给拖雷的部下。拖雷不愿轻易说者迭儿的坏话,只得作沉吟姿态。 待要开解众人,又一名信使赶来,大声禀报:“赤驹驸马在营垒正门,把敌骑围裹住啦!” “好!”拖雷握拳一挥:“你去告诉驸马,尽快消灭敌人,压服营垒,不要再出乱子!” 那信使领命就去,还没奔出多远,又一名骑士一溜烟赶到:“敌骑是铁浮图!上百,上千的铁浮图!他们冲进我们的队列,就像是狼群冲进羊群那样!” 好几名那颜闻听此话,忍不住破口大骂:“荒唐!胡扯!”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一十九章 凿击(下) 自古以来,攻城、围城,绝没有攻方一口气动用麾下所有力量的道理。 兵法说,十则围之。这十倍的兵力里头,有占据城外要隘,阻断交通的,有屯驻在外围专门准备打援的,有负责应对城内兵力出击野战的,有负责替换进攻兵力的预备队。真正负责攻打城池的,不会超过总兵力的半数。 拖雷当然没看过汉人的兵法,但其父成吉思汗确实是用兵的大行家,而草原民族自身千百载来厮杀不断,在用兵上头确有其自身的传承,只不过不行于文字罢了。 拖雷自幼便以那可儿的身份随同成吉思汗南征北战,素有英武干略之称,在长期耳濡目染之下,对其父汗用兵的韬略,颇学得了数成。此番他率大军掩进,攻打莱州海仓镇的时候,也是这般做的。 其麾下十个千户的兵力之中,有六个千户全为了歼灭定海军本部而来,自始至终都在养精蓄锐。用于攻打营垒的,是赤驹驸马、脱撒合、阔阔出和者迭儿的四个千户。 昨晚拖雷眼看着久攻不下,还特意重赏将士,振奋士气,遂在今日凌晨猛攻得逞,一举破入营垒内部。 与坚韧异常的敌人展开两天两夜的厮杀,再加上此前一日一夜的长途奔袭,这四个千户自然辛苦。就算蒙古人早就惯于严酷的环境,个个坚韧耐劳,身体上的疲累是没法克服的,一旦战斗胜利,疲累的感觉更是无法遏制。 者迭儿的千户有抢掠的意愿支撑,还能尽量打起精神。 其它的三个千户退出营垒以后,很多人在外面找一片干燥的土地,倒头就睡,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一些没睡着的,也陆续脱下与伤口黏连的皮甲,让几天下来泛着酸臭的身体稍稍松快。 只有少许几个比较穷困的百户,还保持着全副武装。他们得了拖雷的赏赐犹自不足,希望者迭儿千户吃饱了,能轮到他们进营垒去啃骨头。 可谁能想到,那六个养精蓄锐的千户到现在还没能撞上敌人,疲惫不堪的四个千户,反而遭了当头霹雳? 蒙古人的警惕性很强,此前城中喧闹,许多人便从睡梦中惊醒。有人一边匆忙牵马,一边哈哈大笑,觉得其他千户发兵支援的话,肯定要抢走营垒里许多财物,者迭儿千户这下要吃大亏。 可转眼间,喧闹就成了轰鸣,轰鸣又成了震天的厮杀。 赤驹驸马的本部精锐还在远处赶回的路上,营门前的大部分蒙古人还没整备完毕,只听到营垒里几十几百人连声大喊。 定海军的第三支铁浮图骑队,已经从营垒内部直冲出来! 海仓镇的营垒,修建得很是坚固,但南面和东面的两座营门,都过于宽敞了,两三丈的营门,等于垒墙上两三丈的缺口,一直是受攻打的薄弱处。 两座营门前头,横跨壕沟的桥梁,是结实开阔的木桥。过去两日里,攻守双方反复争夺木桥,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以至于深黑色的血渍,浸透木板;桥下壕沟中的尸体层层叠叠,引来成群的蝇虫,嗡嗡不绝。 此前坚守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将士看这两座木桥,心里把汪世显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都觉得他一开始太过大意,后来又思虑不及,哪怕吃了蒙古人好几次亏,都不想办法摧毁木桥。 但这时候,开阔的木桥成了铁浮图骑兵第三拨进攻最好的发起点。 数以百计的高头大马,数以百计的雄武大汉,连带着他们身披的沉重铁甲,那么巨大的重量,却全然不必减速。这支骑队声若雷鸣地踏过木桥,如同千尺高崖倾泻而下的湍流那样,涌进了蒙古人分散休息的开阔地! 蒙古人一下子就乱了。 烧杀掳掠和打硬仗是两回事。 原本大家都想好了要烧杀掳掠,快活一下,有些人裤裆里的二两肉都蠢蠢欲动了,歇息的时候,正和同伴讲些下三路笑话。 结果营垒里一下子冲出来几百铁骑…这仗怎么打? 再看那支铁骑,精甲耀目,刀枪如林,铁马奔腾仿佛猛兽,而骑兵队列又如铜墙铁壁一般…这仗怎么打? 论骑术,每个蒙古人都很出众,可以一人策控好几匹马,可以在马匹奔驰的时候猱身上下,可以长途奔驰,吃喝拉撒都在马上。 论射术,每个蒙古人也都是好手,纵不能百步穿杨,三五十步内,百发百中绝无问题。 再论刀法,论骑与骑的配合,他们全都是最好的。 但所有这些长处,在猝然面临铁浮图袭击的时候,全然没有鸟用! 眼前的局面,就是摧枯拉朽,就是虎入羊群! 原本想要纵马向前的蒙古人纷纷勒住了战马,很多没有来得及上马的人开始转身向后,也有人满脸茫然无措,等待着自家十人长的吩咐。 铁骑奔行方向上的蒙古人发出了绝望的叫喊,有人带着弓箭,于是下意识地张弓搭箭乱射。 弓弦弹动的声音汇成了长音,然后被沉重的马蹄声吞没。 箭矢如飞蝗一般遮天蔽日,但飞蝗怎么去阻止呼啸而来的洪流? 潮头巨浪,愈涌愈高。 铁浮图骑兵不断向前,而他们的队列正面变得愈来愈宽大。五骑,十骑,到二三十骑。每一名骑兵都无视眼前的敌人,他们横冲直撞,蛮不讲理地突杀眼前的一切! 仿佛西瓜被拍碎的声音不断响起,那是未及上马的蒙古骑士被撞倒,撞飞。 随后无数长柄的直刀组成了锋锐到令人心惊胆寒的刀墙。每一把刀从斜举到挥劈,恢复斜举,再挥劈。数以百计的刀,就使得刀墙也翻翻滚滚起来,肆意收割着人命。 刀墙之前,每时每刻都喷洒着血雾。而血雾太过浓烈,几乎要把整片战场遮蔽。血雾之下,无数人被砍杀,首级飞起,肢体飞起,残缺的身躯七零八落坠地。 看得出,这些骑兵并没有长期按照重甲突击的方式训练,骑士和骑士间的配合,乃至骑士们整体的配合都很生疏,冲杀到三五百步以后,这座刀墙就已经没办法保持齐整。 但这一次冲击,对蒙古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只一次,三个千户休息的开阔场地,就像是被巨人挥刀斫过那样一切两半,留下一条鲜血横流的道路。 蒙古人是坚韧的草原民族,一次次胜利所塑造的勇敢和自信,更使他们成为绝不动摇的战士。可这时候,他们除了狂呼乱喊,还能做什么? 只有少量特别精锐的蒙古骑兵,能在这样的场合继续奋战。 随着铁浮图骑兵的队列开始松散,他们在各队和各骑间的缝隙里穿插,向两旁开弓射箭,或者挥刀劈砍。但随着铁浮图的不断前进,哪怕再灵巧的人,也没法在高速奔驰的队列间存活,他们很快就被后排骑兵挥舞着武器,一一斩杀。 长刀划过他们脖颈,人头落地,长枪在他们的胸前开出巨大的伤口。也有刀枪砍刺在马匹上,于是马匹疯狂纵跃,导致骑士没法厮杀,呼吸之间就被砍落下马,被连绵的铁骑踏进了泥地。 骆和尚手里的重刀连续挥砍了好多次,终于卷刃了。 此时骆和尚瞄准一个奔逃的蒙古人用力砍下,结果厚重的刀身从侧面嵌进了他的脑袋,把整个头颅打裂。鲜血和脑浆迸出来,喷了骆和尚一头一脸都是。 骆和尚松开手,任凭那蒙古人带着脑袋上的长刀倒地,转而拿出自己惯用的铁棍。 就这一点耽搁,身边许多骑兵超过了他,追逐着前面奔逃的敌人,将他们一一杀死。 这样的场景,是骆和尚在大同,在漠南,在宣德州看到过无数次的,有时候他在梦里也会见到,以至于仓惶吓醒。但这回,骆和尚看得很是满意,皆因以前都是蒙古人肆意屠杀,这次却反了过来。 骆和尚忍不住高喧一声佛号,也不知是为了眼前的蒙古人,还是为了往日里身死的无数袍泽。 下个瞬间,他催马向前,大声道:“散开!散开!继续杀!” 他身边的号手吹响号角,各都将、中尉也纷纷吹响骨哨,摆动手里的武器,指引部下们继续冲杀。 此时赤驹驸马的骑兵赶到。 这数百骑都是弘吉剌部的精锐,但他们也只能维持着队伍不至于雪崩罢了。 面对着甲胄俱全的重骑兵,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保持距离,以箭矢压制,并反复诱引敌人,消耗他们的体力直到尽竭。赤驹驸马便是这样做的,他也有信心能牵制住敌骑。 可问题是,还有那么多来不及上马的蒙古骑兵,正被卷在金属的浪潮里浮沉哀号,被人肆意杀戮呢。等那些铁浮图累了,四个千户还能剩下多少人? 当年赤驹驸马在野狐岭上与数十万金军作战,也不曾见如此凶猛的铁浮图骑兵集群冲锋。这海仓镇,不是定海军的家眷老小所在么?怎么就伏下了如此强大的力量? 赤驹驸马忽然明白了。 “这是陷阱!陷阱!”他大声咆哮着,抓过一名伴当,对他道:“去告诉四王子,眼前这些人才是定海军的主力,我们上当了!让他把左右翼六千户,全都调回来!快!快!快去啊!”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二十章 两难(上) 说来也是可笑,赤驹驸马率部赶回海仓镇近处没多久,身边的那可儿已经被派出了五六人,没有一个是通报好消息的。 这名那可儿纵骑狂奔,另一名那可儿连忙策马上来递补,赤驹驸马焦躁不安,抬手一鞭就抽了上去:“你还愣着干什么?” “是!是!”那可儿连声应了,却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直到赤驹驸马劈面又是一鞭:“蠢货!放鸣镝啊!” 他转顾四周,对着那可儿们喊道:“你们也是。赶紧施放鸣镝!” 十余人一齐施射,鸣镝凄厉而高亢的响声,骤然腾空而起。 这几年来蒙古军的规模越来越大,故而在指挥作战时,慢慢重视旗号的作用,但普通将士们仍然维持着早年草原上部落仇杀的习惯,谙熟各种鸣镝和号角的含义。 每个蒙古人都知道,统帅身边的那可儿们一齐施放鸣镝,就代表局面到了最危险,或者最关键的时候,所有人都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厮杀,纵临刀山火海,不能稍退! 按照蒙古军的军法,平时的作战中,如有畏怯退后的,或以鞭刑,或以绞刑、斩刑。但鸣镝大放之时,谁再敢瞻前顾后,不仅自己要死,而且祸及阖家,乃至整个部落! 许多蒙古人原本已经被冲散,甚至手脚并用地奔逃,这时候却猛然止步,从身侧拔出了短刀或角弓。他们大叫道:“哈剌!哈剌!” 有蒙古人与坠马的铁浮图骑士滚在一起,彼此撕打。步行的蒙古人毕竟多些,好几人冲上去,扯开铁浮图骑士的头盔,用短刀乱刺他的面门和咽喉。半晌之后,有人举起骑士的脑袋,纵声狂喊:“哈剌!哈剌!” 蒙古人的箭矢也一下子密集了很多。 开始时骆和尚还不放在心上,但很快就感受到了压力。成百上千人下了决心拼命,把箭矢射的又快又急,没有丝毫停顿,那真是极其可怕。 大蓬的箭雨如乌云涌起,如急雨坠落,噼噼啪啪地打在铁浮图骑士们的头顶、胸前,双臂,乃至他们身下的战马。再怎么厚重完善的甲胄,总有难以保护到的地方,而箭矢就插进了甲胄的薄弱处,撕开皮肉,凿断筋骨。 陆续有战马不安地颠仆,陆续有人落马。 骆和尚的体格高大魁梧,又骑着格外雄壮的大马,此时便成了蒙古人集中射击的目标。 眨眼工夫,他的头盔正面铛铛连中两箭。箭头沉重,带着巨大的冲力,让他头颅晃动,好像被锤子砸了一样。 他的从骑立即涌上来掩护,还有人策马向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奋力冲杀,驱散那些还在射击的蒙古人。 骆和尚只觉有些头晕,他呼呼地舞了两下铁棍,不满地道:“别管那些杂碎!看到施放鸣镝的方向了么?找准了,那是蒙古人的首领!” 从骑们皆指西南方向,那正是赤驹驸马存身的一队轻骑所在。 后来加入战场的这拨蒙古骑兵,在队列掩护配合上十分娴熟。数百骑分作许多小队,有时聚集在一起,有时组成三五小队的小群。他们策马狂奔,进退如电,口中呼喊连连,虽只数百骑,却气势壮盛,一看便非寻常。 “骚鞑子跑得真快啊!”骆和尚嘟囔了一句,随即喝道:“咱们兵分两路,假作突击。待到近处,听我号令,两厢一下子压过去!” 海仓镇前恶战犹酣。 而赤驹驸马的那可儿,赶到了拖雷跟前,将赤驹驸马的判断原原本本说了。 刹那间,拖雷一股急火上头,身子晃了晃,简直坐不稳马鞍。 他并不是随意轻信之人。早前西面那支兵马,干脆利落地打败了赵瑨等人所部。杨万和石抹孛迭儿两个败退回来,也口口声声说旗号确定无误,这是定海军的主力无疑。 但拖雷并没有完全相信,还通过潍州李全的耳目,额外打探过。 种种表现都确定无疑了,他才挥军出动,发起了这一场意在雪耻的进攻。 可是… 定海军的主力其实在海仓镇里? 我拖雷,又一次落入了郭宁的陷阱? 这简直不是战争,而是煎熬,更是纯粹的羞辱! 拖雷捂着额头,垂首许久。 他不怀疑赤驹驸马的判断。 别人会胡言乱语,赤驹驸马是拖雷的好友和臂膀,他绝不会胡言乱语。 何况,到了现在,海仓镇内外宛如天崩地裂的厮杀,拖雷也看在眼里了…四个蒙古军千户都要顶不住,那是什么样的力量? 除了定海军主力,还能是什么?除了定海军主力,金国在山东东西两路,哪还有如此强悍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如果到处都是,大蒙古国的军队还能从河北一直杀到这里来吗? 刹那间,拖雷又想起了当日在河北塘泊间所见的情形。想到了自己在父汗面前兴冲冲宣布,要分辨敌人是黄羊,是狐狸,还是狼,结果惹出了一条摇头摆尾的恶虎。 没错了!郭宁就在那里! 只有那条恶虎,才能如此凶悍!也只有那郭宁的本部,才能硬生生抵着蒙古勇士,杀得如此激烈! 赤驹驸马的那可儿见拖雷思索,担忧海仓镇周边战况,不禁开口催促:“四王子,请赶快出兵吧!再迟些,就要麻烦了!” 拖雷厉声喝道:“住嘴!等着!” 赤驹驸马知道,拖雷这次出兵,最重要的目标就是郭宁本人。所以,在他看来,既然找到了定海军的主力,那么赶紧放弃西面错误的目标,动用六个精锐千户一举破敌,乃是理所当然。 问题是,如果拖雷立即带领两翼六千户之兵掩杀过去,会发生什么? 真能一举破敌? 拖雷是一军统帅,愈到了关键时刻,他愈得想得多些。 他自然已经明白,此前两日的攻城作战,定海军是故意示弱。那么,当敌人不用再示弱了,自家万人不到的兵力,能打下这座营垒么? 怕是很难,非常难。 攻城始终是蒙古人不擅长的一项,如果拖雷真有信心攻下定海军主力驻守的城池,他压根就不用安排一整套的计划。直接出兵莱州,打就是了。 事到如今,拖雷不妨坦然承认,自己之所以力求野战,就是因为攻城没有把握。 此时定海军的铁浮图骑兵就在营垒外围大砍大杀,粗略估计,距离营垒还不到一两里,也就是说,他们作战稍有不利,随时可以抽身,折返回营垒安然坐守。 那么,拖雷将六个千户投入过去的意义何在呢? 最好的结果,就是让敌人吃一点小亏,然后恢复到两天前的局面。 不不,这还不是两天前的局面。 己方的兵力较之两天前,已经折损了不少;而定海军的主力原本藏着,这会儿却不用再掩饰。若他们一方面据守坚固营垒,一方面不断以铁甲骑兵出外扫荡,就如此刻情形… 那仗只有更难打!那毫无疑问是以己方之短,去硬碰敌人之长! 那可不成! 蒙古勇士的长处,始终是野战,是在广阔平原上大开大阖,大进大退的战斗!怎能打这种呆仗? 所以… 拖雷做出了决定:“告诉赤驹驸马,不要与敌纠缠,尽快败回来,诱敌追赶!”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两难(中) 低沉的号角响起,黑色的旗帜迎风,连连摆动。 “退!退!”分散各处的十夫长们眼看耳听,随即大喊。 此时许多蒙古骑兵正在搏杀的关键时刻,稍一勒马,就很容易遭到铁甲骑兵的追身砍杀,必然有人背后中刀坠马,出现惨烈死伤,那不是几人,几十人,而是上百人的损失! 但接到命令的瞬间,数千名蒙古骑士一齐拨马后退,全不迟疑。 蒙古军以赫赫武威一统草原,过去数年又压着金、夏两国猛打,靠得便是这种雷厉风行、如臂使指的指挥风格。 成吉思汗最倚重的部下,所谓四杰、四狗等人,才能或有高下,但首要的一条,便是任何时候,都无条件地立即执行成吉思汗的一切命令。赤驹驸马执行拖雷的命令,同样是如此。 此前他们不计代价与铁浮图往复纠缠,是希望给四王子拖雷争取时间,调度两翼六千户围歼敌人。现在既然四王子有令,要众人且作败退模样,诱敌追赶,各部也立即照办。 如果说定海军铁浮图的正面冲击宛如大海涨潮,一浪高过一浪;蒙古军的阵前摆脱便似退潮般干脆利落。眼看着朵朵浪花没于砂砾之间,全无滞涩处。 而蒙古军的败退诱敌,还绝非那种指望敌将蠢笨的法子。 他们有的是办法,让敌人不追不成。 两方将将拉开数十步距离,赤驹驸马一声呼喝,数千人同时回身,张弓搭箭。 这一次,不再是覆盖式的射击,不是箭雨浇泼了,每一人都瞄准了对手…这是务求最大杀伤的一次射击,这也是蒙古军屡试不爽的杀敌绝活! 骆和尚和他的副手裴如海两个,都是与蒙古人厮杀多次的好手,所以一直仗着铁甲,与敌贴近厮杀,绝不容蒙古军拉开距离。 但这时候,两人正领众突击,意图钳形包抄赤驹驸马所部,取他的首级;蒙古人猛然后退,便使这两部如海滩上大块的鲜艳贝壳,忽然就现出了身影,清晰无比。 蒙古人瞄准的就是他们! 蒙古骑兵们日常作战,往往携带三种不同轻重的弓。此时他们取出的,全都是一石以上的重弓,用的,也都是箭簇特宽特重,箭杆粗长的蛇骨箭。 这种箭的箭尖不是尖形的,而是倒三角形,前面宽后面窄,象一把小号的铁铲那样,宽数寸有余。这种规格的箭头,早年间的蒙古人是用野兽的骨骼磨成,后来从金国掳掠了大量铁匠,这才能够批量地制造。 蛇骨箭在近距离内,甚至可以击破铁甲,伤人要害。 几乎是一瞬间,近百名铁浮图骑兵便如遭冰雹击打的林木,身体猛晃,然后马匹哀鸣,浑身剧痛! 裴如海一声闷哼只发出前半,待要低头去看,下巴却被架住了,已然没法低头。 他身上的甲胄倒是没破,还叮叮当当地弹开了好几支重箭,但咽喉处的顿项破了。缺口倒是不大,但缺口里多了一支碍眼的箭矢。箭杆极粗,还在剧烈扭动颤抖着,便如疯狂抽动的毒蛇。 他张了张嘴,想要喝骂,喉咙里没有气流涌动,只有鲜血咕嘟嘟地冒上来,一股咸腥气味直涌鼻腔,然后又顺着口角和鼻腔往外流淌。 裴如海仰天而倒。 距离他数十步外,骆和尚大骂了一句。 他的身手和反应,都比师弟要高出一线,一看蒙古人猛然后退,立即来了个镫里藏身。 他的体重和甲胄的巨大重量扯得战马连连哀鸣,而战马往一旁偏转,恰好成了顶箭的肉盾。 战马瞬间中了十几箭,屈膝倒地,开始抽搐。 骆和尚甩开马镫往后滚动,以免自己被战马压住,却不料又一箭从斜刺里飞来,正中他高高抬起的左脚掌。宽大的箭簇掠过,瞬间切开皮靴,带走脚趾两个,鲜血喷涌而出。 骆和尚身边,不停传来咚咚的声音,那是至少数十名铁浮图骑士中箭落马,有人躺着再也不动,也有人竭力挺身,但因为甲胄的重量,一时挣措不起。 骆和尚狂怒大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恶心什么来什么! 这群黑鞑子,反应真是快! 己方已然想尽了办法,制造出有利的局势,而铁浮图骑兵的威势也真如天雷霹雳。 可这一场杀的威力就只能限于营垒周围三四百步,杀伤也只及于眼前这几个千户了…接下去,没机会了! 现在这局面,已经是蒙古人最喜欢的那种。 己方若退,蒙古人就会逼近,同时还会好整以暇地不断射击,制造巨大杀伤。己方若进,蒙古人则策骑奔逃,同时继续放箭挑衅,而退到一定的程度,蒙古军的主力就摆着口袋阵等着。 这一套,骆和尚当年见得多了! 那么,接下去,进还是退? 两军都是骑兵,厮杀时烟尘漫天,人马如行于云雾,远远眺望,若隐若现。直到此刻,两军瞬间拉开了距离,而战场上原本高亢异常的喊杀声和武器撞击之声也为之低落,远处眺望战局之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真是场好杀!” 气还没松完,又有人沉声道:“继续看着!” “是!是!” 说话之人,并非拖雷和他的部下们,而是一支勒马立于三固山间的精锐士卒。 三固山是汉时郊祀之所,由三座山峰并排而成,东者多石多树木,居中者最高,西者雄壮宽阔,而三山向北,丘陵到平原之间,更多密林、深草、山沟和石洞。 郭宁控制莱州没多久,就遭逢蒙古军来袭,压根没空勘察这些地形复杂的区域。而蒙古人乍到此地,其轻骑探马纵有向导,也难以深入。 所以,这一队兵将虽然身处战场边缘,却大都神色闲暇,全不紧张。 这批人,便是杨安儿和他的部下们。 山东东路的地方势力犬牙交错,蒙古军与定海军数日来连场恶战,受其影响的更不仅在两家。只杨安儿眼中,战场周围至少有四五拨不同来路的探马观瞧。 但只有这批山东地界上的地里鬼们,才能够自如迫近战场,视定海军和蒙古军皆若无物。 杨安儿数月前折返山东后,初时挥军转战各州,声势巨大,先后动用万人以上的兵力,围攻益都、诸城、莒县等地,又联结刘二祖的势力,攻打泰安州、威胁东平府。 但因为金军尚有控制主要城池的力量,杨安儿所部发起的几次攻势都不成功,徒然消耗了他在各地愿意合作的同伴。 所以到了最近两个月,杨安儿屯兵于胶西、高密等地的山路隘口。一方面依托大量山寨控制地方、积蓄实力;一方面派出亲信,往各地联络、鼓动豪杰。 结果,没过多久,郭宁来到。 这位定海军节度使才上任没几天,就把杨安儿在莱州的许多安排连根拔起。使得杨安儿等人只有苦笑。 杨安儿自然明白,郭宁绝非朝廷忠臣,但他也同样绝非杨安儿一路。这一条恶虎忽然盘踞莱州,实在让杨安儿不知如何是好。 郭宁的问题刚摆到桌面,随即又是蒙古军杀到,天地翻覆。 蒙古军的到来,于杨安儿来说,有喜有忧。 喜的是,包括完颜撒剌和郭宁在内,朝廷在山东布设的兵力必将遭到蒙古军的重创。蒙古军所过,各地的军政体系尽数被摧毁,杨安儿正好乘势而起。 忧的是,蒙古军所摧毁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不仅是大金国的敌人,更是彻底的破坏者,是亿兆百姓的天敌。 杨安儿毕竟不是视百姓如草芥的朝廷,既然号称反贼,相对于大金国的高官贵胄,他总是更有人性些。 而他在山东最大的优势,便是自己在地方上的巨大号召力,动辄能使一地百姓景从。若蒙古军杀到,而杨安儿全程坐视,他本人的仗义名头便难维持,而百姓们对他的期待必然动摇。 此时杨安儿亲自深入莱州,观望战局,实在也是他身处两难的局面,非得亲眼看看蒙古军和定海军的胜负。不如此,没法作下一步的决断。 他虽是卖鞍材的小商贩出身,毕竟从军多年,很有眼光,此时探手指点,侃侃而谈: “蒙古军特擅敌前进退,便如此刻。他们骑术精良、战法娴熟,意志坚定、经验丰富…诚为强敌!” “元帅的意思是,蒙古人开始夺回主动权了?” 杨安儿稍稍思忖:“那倒也不是…我总觉得,郭宁的手段不止于此。”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两难(下) 杨安儿话音刚落,身后有人冷哼一声:“郭宁的手段如何,慢慢等着,总能看到。兄长的手段才是厉害…” “妙真什么时候来的?”杨安儿笑着回道:“我有什么手段?只是在此看戏罢了!” “这场戏,便是兄长一手安排的!” 那人语气微微抬高,但熟悉的人都能听得出语气中的恼意:“李铁枪是得了你的暗示,才让开潍州门户,纵放蒙古军深入山东,是也不是!” 杨安儿素有威望,身边亲信部下里头,敢这么对他说话的唯有一人,便是杨安儿之妹,人称四娘子的杨妙真。 杨妙真性子有些冷淡,平日里也甚少插手军务,但杨安儿早年起兵时,杨妙真就出了大力,在军中极有声望,杨安儿的一些安排想要瞒过她,倒也不易。 这会儿杨妙真忽然来此,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杨安儿脸上的笑容渐渐尴尬。 此时陪在杨安儿身旁的,乃是谋主李思温、副将刘全等人。两人彼此打个眼色,稍稍拨马,退到数十步外,各自摆出凝神观看战局的架势。 见众人退开,杨妙真略微提高些嗓门:“李铁枪那人,最是精明不过,他又不是傻子,凭空担那么大的风险…” 她待要一口气说下去,杨安儿沉声道:“居间联络之人,是宁海州的史泼立;代表我去潍州的人,是国咬儿。” 杨妙真瞪着杨安儿,足足瞪了半晌。 杨安儿又笑了两声:“李铁枪确实是个精明的。他从我这里,要了好些承诺,又收下了国咬儿带去的两大船礼物,这才摆出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办了这桩事。待到蒙古兵退,少不得我还要与他结为兄弟,掩过这桩事…你自己知道便好,不要与他人说起,坏了李铁枪的名头。” 杨妙真鼻孔出气,依旧瞪着杨安儿。 “唉…妙真你也莫要生气。这郭宁忽然到了莱州,二话不说先杀了徐汝贤等人,坏我数年谋划,实在可恶。他在莱州,又凭空截断了咱们所在的密、莒两州和东面登州、宁海州的联系。本来我一朝发动,便能尽取全齐之地,现在这数州却被他从中截断,两头不能相顾,那如何使得?无论如何,总得尽量削弱了他,否则我们回到山东,又所为何来?” 杨安儿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见杨妙真依然脸色难看,于是又道:“妙真,你的想法,我也知道一点…” “我没想法!”杨妙真怒道:“我只是记得,咱们在涿州欠过人情!咱们本该知道,这世上谁是仇敌,谁又是朋友!兄长近来被一群人撺掇着帝王之业,却想不清这么简单的事吗?” 杨安儿连连冷笑。 此时刘全在稍远处嚷道:“元帅,那郭宁所部,追上去了!他们被蒙古人引向西面去了!” 兄妹二人顾不得争执,全都举目去看战场。 果然如刘全所说,铁浮图骑兵竟然硬生生顶着箭雨,继续发起冲杀了!不愧是铁浮图,不愧是专擅冲阵的铁骑,他们冲杀的声势,依旧猛烈。 但终究他们身在局中,判断受到种种影响,与身在数里之外从容观看的杨安儿等人不同。 既然他们选择继续向前… 兄妹二人的视线稍稍转向西面,可见原本沿着胶水东岸排布成左右两翼的数千蒙古骑兵,已然如巨鹰盘旋转向,向着铁浮图骑兵包抄过去了。 两人站在高处俯瞰,只觉那数千骑队轰然展开,声势骇人无比。而定海军的铁浮图骑兵仿佛一无所知,还在猛冲猛撞。 “那郭宁真没别的手段了?”杨安儿有些疑惑地自问自答:“不至于…或许,还得再看?” 杨妙真冷冷地瞥了兄长一眼,转身就走。 蒙古军主力的六个千户既然发动,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负,郭宁所部必受重创,想要阻拦兄长的大计,千难万难。无论如何,兄长是赚了的。 胶水以东,海仓镇以南的战斗情形,郭仲元也在焦虑地看着。 郭仲元扶着鞍桥,单腿站在马上,竭力眺望前方,但因为地势不够高,怎也不可能分辨具体的战况;只知道东面战场上烟尘障天,而烟尘下的厮杀声更是宛如旱地雷鸣,愈来愈激烈了, 太阳渐渐升起,甲胄穿在身上,有些热。人马踩踏出的烟尘,呛得人想要咳嗽。但兵马行军时的烟尘,较之于前头大军恶战,千军万马往来狂奔激起的烟尘,规模可差的太远。 郭仲元从军以来,鲜少见如此恶战场面,普通的将士们也是。 此时他麾下的将士们沿着道路继续行军。眼看着距离前头杀声震天的战场愈来愈近,老兵们神情自若,新兵们纵然经过了前一场鏖战的锤炼,难免心中彷徨。不少人下意识地走得慢些,然后被军官揪了出来,就在道旁痛骂。 郭仲元身边,燕宁赞叹道:“郭节帅不愧恶虎之名,竟能顶着蒙古军几个千户厮杀到这种程度!” 他话风一转,问道:“不过,仲元兄觉得,郭节帅能赢么?” 郭仲元沉吟片刻。 他道:“大战胜负如何,郭节帅如何用兵,实在不是我这个小小都将所能随意猜测。但我领兵出外之前,节帅曾经叮嘱过我,要我无论何时遇见蒙古军,都尽量伸张声势。我部的声势越大,对大局越是有利。” 燕宁皱了皱眉,也站上了马鞍,扶着鞍桥眺望。 半晌之后,他坐回马上,略微压低些声音:“仲元兄的意思是…” “请提控帮我一个忙。” “且请讲来。” “请提控率领本部骑兵,皆在马尾捆扎草木,然后人马间隔一丈,排成横队。”郭仲元作了个推动的手势:“向蒙古军方向,压过去!” 燕宁眼神一凛。 他有功名心,也有胆略,但毕竟从没有和蒙古人交过手。这会儿终于身逢震天动地的恶战场合,外表强自镇定,心底里微微有些发怵。 何况,他麾下统共不过三百骑。如果按照郭仲元的建议排开横队,大张旗鼓前压,万一真惹出蒙古军袭击,这三百骑可就危险。 郭仲元是什么意思? 那郭宁,真有这样的吩咐? 这样做真的有用?郭仲元又是哪里来的信心? 战场局势如此混沌…此事万一不成,那我燕宁岂不成了笑话?纵然乱世滔滔,前途茫茫,可也不能自家办蠢事找苦头吃,对不对? 他问郭仲元:“仲元兄,我去前头虚张声势,你会如何?” 郭仲元理所应当地道:“旗帜、金鼓之类,全都备好了。我会紧随提控之后,摆出千军万马的模样,一直前进。” ------题外话------ 还有些没写完的…先更后改,读者老爷们最好明天看…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二十三章 久仰(上) 蒙古军的本部,被拖雷安置在左右两翼的六个千户,出动的比拖雷预想中早。 这也是无奈之举。 赤驹驸马在前方指挥各部与铁浮图纠缠,看似从容不迫,其实已经连杀了几个不尽力的百夫长,以此来威慑全军,榨出将士们最后一点体力。 蒙古人再怎么艰苦耐劳,总也是人! 包括赤驹驸马本部在内,他们一日夜奔驰,两日夜攻城,这会儿又恶战一场,早都疲惫得不成样子了。将士们拿着刀枪与铁浮图正面放对,固然动辄被打得稀碎;可策马奔驰牵制、开弓射箭的威风也维持不了许久。 开弓是非常消耗体力的,考虑到敌人身披重甲,己方皆用重弓重箭,那较之于面对面的厮杀,并不轻松多少。而在千军万马驰突的战场上精准射击,对精力的消耗更是惊人。 赤驹驸马的部下们既没体力,也没精力了。如方才那一波予敌巨大杀伤的箭雨…就只一波而已,赤驹驸马引着骑士们且战且退,竟一直没能发出第二波来。 这情形,外人多半是不明白的。他们就算亲眼看着局势推演变化,也只会以为赤驹驸马且战且退,是为了诱敌,执行的是蒙古军惯用的套路。 可拖雷明白,他身边几个千户那颜也都明白。赤驹驸马不是那种肆意凛迫下属之人,他连连斩杀部属以儆,是因为四个千户剩余的将士们都竭尽全力了,真的坚持不了多久。 说不定再耽搁片刻,退兵就要变成崩溃,那些顶着箭雨继续冲锋的铁浮图,又要冲进人群里砍杀了! 这样的损失,谁能承受得了? 拖雷只能提前调度两翼六千户,将之投入战场。这样一来,战场便距离拖雷所在的位置远些,距离海仓镇营垒近些。 不过,没什么大问题。 拖雷轻吁一声,喃喃地道:“好在…已经把铁浮图引出来了。” 只要这支敌军离开海仓镇营垒,两翼精骑一旦投入战场,必定能围歼他们。 从拖雷离开潍州起,整场战斗前后出了好些波折,最近的这次铁浮图突击,几乎把拖雷吓倒。但最终,一切和事前所想没有太大区别。 拖雷的指挥没有失误,只要能围歼敌军,此战己方就胜了。 而且还是大胜,是足以在父汗面前自夸几句的大胜! 这可是铁浮图,是女真人们吹嘘许久却总也看不到的精锐部队!这样的一支兵马,堪为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之胆,歼灭了这支敌军,胜似歼灭十倍、百倍的寻常金军,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何况,拿下他们以后,光是甲胄和马匹的缴获,就已经能弥补此前的损失。 何况,那敌骑当中,说不定还有那个郭宁呢! 凭一个破败屯堡,一支铁浮图骑兵,硬生生把四个千户的蒙古军打成这副样子。那郭宁着实有些本事。 可大蒙古国崛起的势头,哪里是他一个金国小军官能打断的?他再有通天的本事,也只不过是蒙古军前进道路上的小石块罢了,经不住抬腿一踢。 六千户的骑兵奔腾向前,队列往南北两侧散开数里方圆,人皆矫健如虎,怒马如龙,地面为之震动,杀气直冲云霄。 这六个千户,来自巴阿邻、敞失兀惕、那牙勤、合塔斤四个尼伦蒙古部落。 成吉思汗出征乃蛮部之前,最早设立了六十五个千户,这六个千户便在其中。这可不是者迭儿、脱撒合、阔阔出等人在大蒙古国建立以后招降纳叛组建的千户,而是真正的蒙古本部精锐! 他们在此前的每一次战斗中,都取得了摧枯拉朽的胜利,摧毁了金国数十座城池,杀死了金国数十万人! 这六个千户出征的骑兵,原本大约四千多,久战虽有折损,但加上进入中原以后挟裹的战奴,反而扩充到了六千七百四十骑。他们纵马驰奔而战,没有任何人是他们的对手!铁浮图也不行! 拖雷开始有些期盼抓住郭宁的情形。 记得那郭宁说过,他不是女真人,而是汉人。 汉人替女真人效命做甚,女真人都是怯弱无能的蠢货,及不上蒙古人一星半点。那么,我如果俘虏了郭宁,而他又愿意投降,我应不应该给他个机会?哈哈,说不定我得此人投效,便如父汗得到哲别? 这世界如此广大,蒙古人征服的道路永无休止,而跟随黄金家族的勇士,总是越多越好。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正想到这里,拖雷身边的那可儿迟疑道:“四王子,你看西面!那支敌军越来越近了!” 拖雷回身看看,好心情忽然去了一半。 这支军队的规模,明显比先前所说的要大。军队前方有骑兵排开宽阔正面,骑兵后头旌旗连绵,仿佛一眼望不到边。而他们行军时激起的漫天烟尘,更是仿佛上万人的军队。 而且,他们正在不断逼近! 这真是一支可战的大军?若真有上万人的金军投入战场,恐怕自家就得把六个千户撤回来两三个,才能放心。 可定海军哪还有这样的力量?他们多半是在虚张声势,诓骗我吧? 拖雷一时犹疑。 他沉声喝问:“负责探查西面的阿勒斤赤首领是谁?” 一条壮汉越众而出,跪倒在地。 “打七鞭子,立刻再探!” 那可儿挥鞭就打,那壮汉匍匐不动,任凭后背皮开肉绽,七鞭过后纵身跃起,拨马就走。 拖雷想了想,还不放心,再看左右。 诸多千户那颜都已经领兵去了东面,他只能指了一名印象中厮杀经验丰富的百户:“纳敏夫,你带自家的百户,我再给你三百,不,五百个拔都儿。你们沿着胶水布防。如果敌军渡河,你负责把他们赶回去,如果做到了,我额外给你五百个奴隶,一百匹好马!” 纳敏夫大喜,领兵便去。 拖雷拨马回来,再看东面骑兵主力围歼铁浮图的局面。 西面这支兵马的距离还远,女真人的行军速度,向来没什么可称道的,不必惊慌。 东面的主战场,两方骑兵已经迅速接近了,这才是重中之重,是关键! 两支骑兵队伍搏杀,无疑是战争中最具观赏性的场景。各种色彩的战马在苍茫土地上奔驰,溅起灰色的尘土,随即各处炸开红色的血雾,再加上刀枪和漫天箭矢反射的冷光。这样的美景,是生命和死亡在同时绽放,每个蒙古人都百看不厌! 拖雷握紧双拳,等待着骑战的开始,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将要沸腾。 可不知为何,又有一种奇怪的烦躁之感慢慢产生,好像自己遗漏了什么,或者疏忽了什么。 什么?究竟是什么? 拖雷忽然有些后悔,不应该把赤驹驸马派到最前方。作为第一次率领大军作战的年轻统帅,他需要可靠的朋友留在身旁商议,时时查遗补缺,而不是像一头猎犬那样吐着舌头在远方奔跑。 可眼前的布置,究竟有什么缺漏? 东面敢于猛冲猛打的铁浮图,即将被包围了。西面那支军队离得还远,而且纳敏夫带了五百精锐沿河布防,纵有意外也能抵挡一阵。 而我本人居中指挥,随时调度… 一切都很妥当啊,没有问题。我在担心什么? 拖雷环顾四周,他的那可儿们发现四王子的神色有点恍惚,连忙报之以殷勤的笑容。自从父汗赢得了成吉思汗的称号,拖雷见惯了这种笑脸,哪怕两三百人都在笑,他也全不放在心上。 两三百人? 我率万人来此,前几日攻打营垒的时候,始终保持着六千人的本队不动…可就在过去的短短片刻里,赤驹驸马带人离开了,左右翼六个千户离开了,纳敏夫带着五百名拔都儿离开了。所以,现在,身边就只剩下两三百人么? 是不是稍微有点单薄? 拖雷的想法忽然中断。他隐约听到有蹄声响起,但不是己方的骑队。 好像来自于北面?那声音忽然又被海潮声掩盖,听不到了。 拖雷拨马向北眺望,那是靠海的方向。金国的海比草原上的海子要大,一眼望不到边,海边滩涂的规模也大得多。 拖雷早就派人探查过,那一片到处都是没法下脚的泥泞滩涂,一不当心就会连人带马都陷进去。而滩涂上遍布着一人多高的荒草和样子古怪的盐蒿,还有许多容易硌伤马蹄的砂石。别说人和马了,大概只有螃蟹和鱼,才能生活在那里。 那地方…能有什么问题? 拖雷轻笑了两声。 他对自己说:总不见得,敌人还能从海滩里长出来? 仿佛是对拖雷的回应,就在这个瞬间,一面鲜红色的旗帜从茂密的荒草间挑起,然后被海风吹动,呼剌剌地展开。紧随在旗帜之后的,是一名又一名骑兵,数量很多! 他们毫无征兆地从荒草滩里出现,然后快速地奔驰出外,聚集成冲锋的队列。 为首的一名高大骑士看到了距离不远处、拖雷所部高举着的白色大纛,看到了神色古怪的拖雷,还有簇拥在他身边的那可儿和拔都儿们。 于是他笑了起来。 ------题外话------ 哈哈哈早上来一更…今天白天和下午都会很忙,只好早起码字啦…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久仰(中) 郭宁读书甚少,出身也低。他所以能在军中赢得威望,靠得是当年野狐岭败战的时候,无数次身当锋镝,阻击追击的蒙古军,为各部将士赢得逃生的机会。 溃败途中,很难找到一夫当关的隘口,所以并不能指望占据冲要所在,硬堵住潮水般涌来的追兵。 大多数时候,郭宁就只是不断分派人手吸引追兵的注意,分散他们的力量。然后他身先士卒,亲领精锐邀击奔趋,向剩余的追兵发起斩首突袭。 如果运气好些,把带队追击的蒙古百夫长杀死,那就能赢来一个喘息之机。 而一两天后,多半又有追兵赶到,于是这简单粗暴的套路再用一遍,众人继续鏖战,继续搏命。 这个在生死间不断挣扎重复的过程,锤炼了郭宁,也给郭宁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在河北立足后的许多次战斗,始终都采用同样的战术,也就是各部分兵扰乱,主将亲自出击斩首。 到他在中都谋划成功,成了定海军节度使,好像身份变得尊贵了,可这个习惯还是改不了。 这是武人起自卒伍的局限性。终究郭宁不是熟读兵书的大家,他在军事上的认识完全来自于实际战斗经验,一时间难以超越窠臼。 而他的性格和他所身处的环境,也都要求他必须这么做。 郭宁在乌沙堡的时候,就听多了底层将士的抱怨。 在将士们的记忆中,当年女真人勃兴的时候,太祖完颜阿骨打也不过是个部落联盟的盟主。他靠什么赢得将士追随?就是靠一次次身先士卒,亲自冲锋陷阵杀敌! 那时候,就算谋划不利,主将总是冲杀在前,士卒们也愿意同进同退,靠着刀剑扳回局面。 可这些年来,女真人的贵族们一天天烂下去,躲在后头运筹帷幄的人越来越多,而能够和士卒们站在一起厮杀的人越来越少。 运筹帷幄四个字,听起来非同凡响,其实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反正贵人们不会承担责任,也不用身临锋镝,一张嘴就拿主意。打赢了是运筹之功,打输了是前线作战不利,只消两张嘴皮子利索,永远都吃不了亏。 可将士们经历过了那么多次的失败以后,怎么会再相信他们? 此时此刻,在摧毁一切的强大力量之前,什么奇谋庙算,在将士们眼里都没有价值。什么宏图大志,在将士们眼里都是假的,他们本来也听不懂。至于钱财赏赐,那也只是一时的痛快;要将士们拿钱办事可以,但做到什么程度,可就难说的很。 此时的将士们,能毫无保留付出信任的,只有与他们同生共死之人;将士们彻底服膺的,也一定是胆气绝伦的强悍男儿。 郭宁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也必须是这样的人。 便如今日海仓镇一战,汪世显率部固守营垒,几乎拼光了自家的老底子;郭仲元骤得重兵,随即就与强敌硬撼,死伤惨重;至于骆和尚、李霆等人不计生死的突击,那更不必多说了。 那么多人在血战中死不旋踵,他们为什么能做到这个程度? 是因为郭宁的命令。 那么,为什么他们会不惜代价,执行郭宁的命令? 固然是因为郭宁待人以诚,全心全意敌为众人谋划将来,但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知道,郭宁身为军中魁首,一定会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承担最关键的任务! 或有人劝郭宁说,主将乃筹谟之所自出,三军之所系命,不可轻举妄动。 郭宁回应道: 如今蒙古崛起,天下将乱。区区一个定海军的势力,放在大敌之前,和此前塘泊间数百上千人的兵力,哪有什么不同? 正因为打的是蒙古人,我才一定要亲自上阵! 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面对强敌稍有不慎,必然全军俱亡,血流漂橹。到那时候,我躲在后头难道就有安全可言?正相反,只有我身先士卒,将士们才会压下惜命怕死之心,为了多一点点胜利的可能而拼搏! 现在,就到了郭宁决胜一击的时刻了。 整场战斗里,郭仲元所部是个幌子;汪世显所部和海仓镇营垒里的百姓们,也是幌子;从军堡杀出,声势惊天动地的铁浮图骑兵们,依然是幌子。 幌子全都发挥了作用,拖雷麾下的蒙古将士们,便一支支、一队队地分派各处,郭宁等待的机会来了。 蒙古骑兵奔驰如电,往来神速,所以这个机会稍纵即逝,留给郭宁策骑长驱的余地也不大…事实上,一旦蒙古军的主力回援,郭宁所部立刻就会被吞没! 但足够了,只要一点点的时间,一点点的空间,就足够了! 当郭宁看到矗立在原野中央的那面白纛,不禁微笑。 他的笑容有些狰狞,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看到猎物的猛兽。 女真人强盛时的骑兵战术,既有正面强攻猛打的部分,也有包抄、截击、长驱直入的部分。负责前者的,是号称铁浮图的重骑;负责后者的,则是所谓拐子马轻骑。 每一名拐子马骑兵,当是精选出的马术好手,他们着轻甲,骑快马,讲究轻捷彪悍、猱进鸷击。 郭宁本部的护卫里,能达到要求的约莫五十人。过去两日里,郭宁又从各部专门挑选了五十人,调配快马,凑成百名拐子马精骑。 此前蒙古人的探马哨骑,并没有犯错,这片生满乱草杂蒿的荒滩,并不能通行大股兵马。但郭宁带着百骑,从屯堡后头绕到港口,再乘坐小船冲滩;又有世代生活在本地的谋克阿鲁罕负责引路…区区百骑,通行不难。 此时此刻,百骑跃出滩涂,郭宁纵马飞驰,上百轻骑紧随其后。 郭宁大笑着道:“诸位,跟我来!我们去抓住拖雷!” 百骑高声呼喝响应,疾如风驰电掣,又如一支劲箭发自于大海,直取拖雷。 拖雷身边,有经验丰富的侍从看出了来者不善。这支骑兵于此出现,绝非偶然,这是定海军的决胜手段! “四王子快逃!” 他吼了一声,便带人催马迎上前去,试图阻击拐子马轻骑。 而拖雷一时间被他吼的有些茫然:“什么?逃?我?逃?” 战场西面,纳敏夫带着五百精骑,这时刚奔到胶水东岸,准备截击渡河的敌军,忽听得身后蹄声如雷,急转身看过,个个吓得魂不附体。好几名百夫长、拔都儿齐声惊呼,一下子喊到嗓子破了音。 其余众人也都狂吼:“快去救援四王子!” 战场东面,赤驹驸马快要抵不住铁浮图的猛攻了。好在,他眼看着六千户骑兵将如巨翼合拢,耳听得空中再度传来箭矢密集飞跃的声响,才能继续呼喝,激励着疲惫不堪的部属,保持僵持局面。 正等着两翼六千户精骑皆至,包抄聚歼铁浮图骑兵,谁知六千户的骑兵忽然狂呼乱喊,在阵前疯狂勒马回头,许多骑兵甚至彼此碰撞,闹得一片人仰马翻。 “怎么了?怎么了?他们犯什么蠢!”赤驹驸马连声怒骂。 有骑士狂奔来报:“不好了!不好了!四王子遭敌突袭!” 赤驹驸马又惊又怒,兼有恐惧。他哇呀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二十五章 久仰(下) 百骑骤然出现,立即将速度提到极限,四百铁蹄踏地,烟尘腾起如巨龙。 郭宁纵骑急奔,倪一擎军旗前指,紧随郭宁身后。 战马奔驰带来了巨大的风,把军旗吹得噼啪连响,直直地向后飘飞。倪一手心出汗,又湿又滑,他恍然觉得军旗几乎要被吹走,忍不住大声呼喝,用足了全身力气。 这面红色的旗帜,代表着中军,代表着整个定海军的中枢所在。但此时此刻,红旗下就只有百骑。 一百骑,足够了。足够激人之心,励士之气,足够夺取这场大战的胜利! 战场东西两侧的将士们,视线被烟尘所阻,看不清整个战场的动向,却能看到那一抹鲜红色时隐时现,急速向前。 郭仲元催马向前,用力猛拍燕宁的肩膀。 “那是郭节帅!”他指着那面红旗,回身又向着本部的将士们高喊:“郭节帅上阵啦!各部加速行军,渡河杀敌!” 不用他多说,哪怕是不久前刚加入军队的壮丁,也知道一军主帅上阵代表了什么,那说明战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说明全军主帅也和普通的将士们一样,拿命在拼搏! 数千将士轰然应声,呼喊如潮。 燕宁骇然眺望前方,长吁一口气。 他握了握手里的长枪,向傔从道:“把那些挂在马后的枝条什么,都扔了吧!跟紧了我,咱们要厮杀了!” 三队铁浮图骑兵里,骆和尚所部出击最晚,但面临的对手最强,持续厮杀的时间也最长。绕是这胖大和尚体力兼人,也难免疲惫。 骆和尚右脚断趾的伤口一直没顾上包扎,鲜血流淌不止,已经把马腹都沾染上了红色;他左侧的脖颈也受了伤,此时头部感到剧烈的眩晕,手里的铁棍好像越来越重。 “杀得痛快…”他喃喃自语,把铁棍支在地面,稍稍缓一缓。 在骆和尚身旁不远处,有个浑身是血的人,正扑在马鞍上大口喘气。 这人身上的战袍已经成了破布,甲胄也有多处破损,上面凝固的血和流淌血混合成黑色、红色的大片。因他脸上都是血泥,骆和尚一时辨不清相貌,多看了几眼。 然后就听这人骂道:“有什么好看的!看前面!郭六都上阵了,你这和尚,偷懒怎地?” 原来这是李霆。 骆和尚哈哈笑了声,催马向前。 太阳已然升到了高天,仿佛也在注视着下方原野上的战斗。 此时整个战场,已经分成了嵌套的三层。最外侧东西两面,郭仲元所部和铁浮图骑兵们,开始加速向内挤压;而较内侧的赤驹驸马所部蒙古军主力和纳敏夫所部,除了留下少量兵马阻击当面的敌人以外,也都在向内疾驰。 两面的蒙古铁骑狂奔,就如一双巨掌合拢,要把垓心处那队偷袭的骑兵碾成血泥肉酱。不如此,不足以发泄无数将士的愤怒,不足以消解他们心中焦急而惊恐之火。 四王子不能有事! 分明大军尚在,数千铁骑尚在,如果黄金家族的成员却被敌人突袭而死…这样的大罪要多少人的脑袋才能抵得过? 许多蒙古骑兵一边纵马,一边忍不住狂喊:“四王子快逃!快逃!” 自从大蒙古国建立,黄金家族至高无上的地位随之确立。拖雷作为得到成吉思汗宠爱的儿子,首次带领大军作战,身旁自然扈从如云。其中一大部分,是从几个兀鲁思里征调来的、带着拔都儿头衔的勇士。 但这些勇士,这会儿正从胶水方向往回狂奔呢。 而郭宁来得太快! 距离拖雷二百步。 簇拥在拖雷身边的伴当人人色变。此刻拖雷身边的骑士,论数量倒还不少。但他们有些是草原部落里身份尊贵的质子,有些是传递命令文书的必阇赤,有些是负责照顾生活的侧近。 这些人未必是出色的蒙古战士,但眼光都不错。所以,当郭宁领着拐子马精骑突杀而至,他们一看就知,己方真不是对手! 一名那可儿狂呼两声,带着数十骑走马来截。 赵决率部前出相迎。 他侧身避开刺来的几支枪矛,抬手突刺,便将正前方一人挑飞下马。 马匹对面疾驰,瞬间两方错镫而过,赵决随手抛开长枪,取弓翻身背射,不料对面蒙古骑兵也同时拈弓搭箭。 两人都是好手,两支箭矢在空中交错,各自命中目标。赵决闷哼一声,肋侧中了一箭,所幸不深。那蒙古骑兵则是腿上中箭,他随手拔出箭杆,拨马又杀了上来。 双方纠缠的时候,郭宁稍稍拨马,率部毫不停顿地绕过人丛,继续疾驰。 距离拖雷一百步! 又有数十蒙古骑兵蜂拥而至,先不管不顾地开弓乱射一通,随即拔刀杀来。 几名护卫拨马迎前,为郭宁遮挡箭雨。有人被射中了要害,瞬间落马;有人战马中箭,暴跳嘶鸣,连人带马滚翻于地;还有人身上带着十数箭矢,依旧策马疾驰。 人喊马嘶之中,郭宁从容摇缰,从层层骑士群里穿透而出。 将要脱身的时候,一名蒙古人足蹬马鞍发力,竟从斜刺里奋身扑来,双手双脚在空中大张着,要把郭宁推下战马。 这是全然不要命了。 郭宁纵声怒吼,单手扼住蒙古人的咽喉,将他猛按在鞍前。那蒙古人待要撕打,郭宁拔出短刀连刺了几下,随手将他抽搐着的躯体甩落地面。 郭宁的战马甚是神骏,背负了两个人,依旧奔驰。待到减去一人的重量,马匹连连嘶鸣,奔如狂风。 距离拖雷五十步! 郭宁适才被溅了一脸的血,视野中白色大纛简直变成了红色。他看到大纛之下,已经只剩下稀稀拉拉数十人。而东西两面狂奔折返的蒙古骑士,虽然势若怒涛,却尚在里许开外! 就在郭宁的注视之下,白纛下的蒙古贵人们开始策马向南面逃跑。只有几名那可儿停在远处,开弓急射。 有几支箭矢与郭宁险险擦身而过,还有箭矢打在郭宁的甲胄上,铛铛地掀飞几块甲叶。 郭宁继续疾驰,瞬间冲到近处。他挺身站起,持枪一刺,正中一名那可儿的面门,枪头从鼻梁的位置贯入,从后颈透出,带起一溜鲜血与脑浆。 此时顾不得拔枪,郭宁松开手,转以铁骨朵左右连环乱砸,每一下都用足了平生的力气。 没空去分辨敌人情形,只听到骨骼爆碎的闷响连连,血花此起彼伏飞溅,便如凭空生出一道拱门,剩下十余名拐子马骑士紧随郭宁,便从鲜血拱门下穿行而过。 郭宁前进的速度全没有下降,但拖雷等人已然纵骑加速,双方的距离,依然是五十步! 而左右两面,奔回救援的蒙古骑兵们全速接近。数百上千骑,仿佛咆哮怒吼的海浪,似乎再下一个浪头过来,就会把郭宁等人全都打翻,淹死在最狂暴的深海里! 短短一程冲刺,郭宁浑身冒汗,热气几乎透过铁甲蒸腾而起。 他丢下铁骨朵,向着匍匐在马奔上狂奔的拖雷开弓放箭。 一箭不中。 第二箭射中了,倒下的却是一个扑上来掩护的伴当。 待要再射,身旁有人怒吼:“我来!” 一骑奔出,马上骑士乃是郭宁的熟人,出身野狐岭溃兵的张绍。张绍张弓便射。箭簇耀眼,仿佛流星,划过数十步的距离,正正地扎进了拖雷的肩膀。 拖雷翻身坠马! 伴当们齐声惨呼,待要勒马回来抢救,可战马刚跑发了性子,纵然四蹄乱踏,一时间哪里能停步? 拖雷虽然落马,犹自挣扎起身。他待要拔刀,又反应了过来,拔足奔跑。 但这时候,他听到了前方数十名伴当绝望呐喊,西面数百名拔都儿绝望呐喊,东面两翼六千户数千骑兵绝望呐喊! 海啸般的喊声中,郭宁纵骑赶到,俯身揪住拖雷的衣领,将他拽上了马背。 黄骠马忽然觉得,背上再度多了一人的重量,而主人勒缰的动作又太大,扯得它嘴疼。它不满地嘶鸣了两声,尽力往回奔驰。 落马的时候,拖雷肩膀上的箭杆被碰断了,这会儿伤口撕裂,血如泉涌。剧烈的疼痛使他下意识地在马背上挣扎了两下。 郭宁一手将他按住,沉声道:“四王子拖雷,久仰,久仰…你敢乱动,我立刻杀了你。”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二十六章 烟消(上) 郭宁在说什么,拖雷根本没听懂。 他被猛拽上马,只觉天旋地转。在这个瞬间,他只担心抓住他的人不知道他的身份,直接将他杀死,于是大声道:“我是大蒙古国的四王子,你不必杀我,可以用我来换取很多好处!” 草原部落厮杀的时候,部落首领人物在战场被俘是很常见的,通常来说,除非两个部族有血海深仇,否则总会允许对方部落用牛羊战马或者部民、奴隶来换回被俘的人。 对于被俘之人,这个过程难免有些屈辱,但总比毫无价值地死去要强。 不过拖雷急切间忘了,郭宁不是蒙古人。 郭宁在北疆多年,蒙语水平始终停留在听懂一些简单词汇的程度。拖雷这么急促叫喊,郭宁只当他在胡言乱语,或者意图反抗,于是厉声道:“住嘴!别动!” 拖雷又嚷了几句,郭宁仍然没心思去听。 他从海滩冲出,到此时擒捉了拖雷,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快如电光石火。 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续突杀多人,他的体力消耗得非常厉害。他把铁骨朵扔了,因为手臂几乎痉挛,握不住铁骨朵;他连续放箭不中,也是因为两臂酸软,没办法稳定的拉弓。到此时,他压住拖雷的手掌一直在抖。 不过,哪怕只剩下三成力气,制住拖雷不难。 当拖雷再度言语,郭宁直接握紧拳头,对准拖雷的后脑一捶。 拳头落下,发出“咚”地闷响。 拖雷两眼翻白,立时晕了过去。 郭宁放心地半转身,从马鞍后头抽了根皮绦,便如捆扎猎获的黄羊那样,把拖雷简单一捆,随即勒马往来处退走。 拐子马骑兵们也纷纷甩脱了阻拦,簇拥到郭宁身边。 “抓住了!抓住了!”骑兵们喜悦地道。 “这可是拖雷!是黑鞑大汗的儿子,是蒙古军的统帅!”他们催马过来,靠近了看看,笑着道:“节帅把他抓住了!” “是我们把他抓住了。是我们所有人,把他抓住了…” 郭宁向四周瞥了一眼,沉声道:“快走,不要在这里纠缠。” 骑兵们几乎人人带伤,却士气高昂,高声应是。 有人一边催马,一边偷眼再看看匍匐不动的拖雷,啧啧两声:“这就是黑鞑大汗的儿子啊!我们居然把他抓住了!” “是我射了他一箭,把他射下马的!”张绍满脸红光地道:“看见他肩膀上的箭伤了吗?是我射的!节帅一声令下,我一箭就射中啦!” “你这厮,射术稀松,运气倒是不错。” 也有人跃跃欲试:“夜长梦多,干脆杀了的好!我来下手!” “嘿,抓住个活的,多不容易?何况就算要杀,也轮不到你动手啊!” 郭宁听得这话,只微微一笑。 战阵相逢,你死我活,想要生擒敌将,千难万难。郭宁最初的想法,就只是突杀蒙古军本阵,斩首拖雷,然后各部乘着蒙古人混乱的时候猛冲猛杀。 不过,既然能够生擒,那是最好。 当郭宁在北疆厮杀的时候,对蒙古军从不留情,下手凶狠至极。愤怒和仇恨充斥在他体内,在他眼里,唯有死掉的蒙古军,才是最好的蒙古军。 到如今,愤怒和仇恨依然在,但郭宁的身份与先前不同,肩上的责任也不同,他的眼光见识,更是不同。 在擒捉住拖雷的刹那,他就明白,无论是对于定海军,还是对于定海军节度使本人,一个活的黄金家族成员,价值远远超过死的。 这情形,便如自己抓住升王完颜从嘉、也就是当今大金皇帝的时候,杜时升所说的那句话… 那句话叫什么?对了,奇货可居。 远了不说,只看眼前。 骑队不断后退。某几骑还会稍稍停顿,骑士下马搀扶起还能走动的伤员,将他带回队列里。去时的速度不慢,但无论如何不能和来时相比。于是原本簇拥在拖雷身边的那可儿们,这会儿纷纷赶上。 可他们谁也不敢多靠近一点。有人张弓搭箭,策马来去,做出种种威慑的姿态,发出令人震怖的狂喊,郭宁等人视若无睹,听若不闻,他们竟也不敢放箭来射。 有一队蒙古骑兵拦截在郭宁退回海边深草滩涂的必经之路上,摆出凶神恶煞,绝不退让的架势。结果,倪一高举旗帜,直冲过去,他们满怀愤怒地乱嚷了几句,却无一人敢动武,全都拨马让开了。 阿鲁罕负责为轻骑兵们带路,还要安排骑兵们撤退的路线,这会儿才得空站到荒草滩的边缘,露出半个脸往外探望。 他还不晓得郭宁究竟办成了什么事,眼看这些蒙古人居然让路,顿时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这表情有些滑稽,于是轻骑兵们哄笑起来,有人笑着笑着,张嘴咳两口血,然后继续狂笑。 此时蒙古军的骨哨声、号角声此起彼伏。蒙古骑兵不再与东西两面的敌人纠缠,转而急速向南聚集;先前两翼合围过来骑兵,虎视眈眈地对着郭宁所部,明明双方只差一箭之地,却也无人上来厮杀。 喊杀声变得低落了,整个的战场渐渐归于平静。只有少数地方,时不时有点十余骑、数十骑的小规模战斗爆发,但很快也都相继结束。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战斗忽然停止,或者暴躁地喝问,或者用汉话或蒙古话彼此打听,以至于空气中布满了嗡嗡声。 空气中飘荡的尘土,本来如成排的幕墙那样阻碍视线,散发着呛人的气味。这会儿慢慢地降落下来,所有人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几名千户那颜疯狂打马,终于到达了原本白色大纛所在的位置。这些贵人毫不犹豫地拔出刀,将停留在那里的那可儿和拔都儿们一一砍杀。 那可儿和拔都儿们哭嚎着,却既不躲闪,也不出言求饶。有人拿着小刀,在自己的脸上乱划,直到五官难辨,然后才伸长脖颈,任凭利刃挥过,头颅落地。 还有些蒙古贵人纵马奔驰到靠近郭宁的方向,见拖雷被捆在马鞍上,不像是少了胳臂少了腿的样子,于是死灰色的面容稍稍好看些。 骆和尚听得懂蒙语,所以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竟然给郭六郎办成了…” 他嘟囔了一句,翻身下马,站在遍布箭矢、断刀、鲜血和尸体的战场,双手合什。过了会儿,他看到仇会洛在几名傔从的护持下过来,一条手臂像是断了,用麻布扎在身上。 骆和尚想打个招呼,抬高嗓门,喉咙里却似着了火。他只得提起马鞭,遥遥向仇会洛点了点。仇会洛咧了咧嘴,算是回应。 前方远处,李霆刚换过了一匹战马。新的战马精神抖擞,在战场上小跳着行进,像是随时要急速驰骋。李霆不停的勒住缰绳,让激动的战马消停下来,同时大声呼喝着,催促将士们重新列队结阵,莫要给敌人可趁之机。 但将士们的动作难免慢些。 他们也都知道,这一场大战,到了结束的时候。 大蒙古国建立不久,所谓的黄金家族,成员并不很多。而四王子拖雷,便是整个大蒙古国里,地位最尊贵的数人之一。 拖雷在战场被俘,对蒙古军而言,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承受的,甚至也无法想象。 如果成吉思汗领兵在此,按照众人对这个征服者的揣度,或许他会全然不顾儿子的死活,勒令诸军继续厮杀,直到胜利。哪怕郭宁威胁要杀死拖雷,他依然会这样下令,而用定海军上下每一个人的性命为拖雷陪葬。 但成吉思汗并不在此,在此的任一个蒙古贵人,又不可能有胆量下这样的命令。他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所以,战斗结束了。 定海军赢了。 “郭节度,真是英雄!” 策马登上胶水东岸的燕宁也很高兴。 但他看看自家崭新的铠甲,尚未沾血的刀枪,又有些怅然若失。 郭仲元在将士们中间走着。将士们看着这位治军严酷的都将,难免有些畏惧。郭仲元全不在乎众人的眼神,有时候用力拍打着某个士卒,让他坐下休息,有时候和某个士卒狠狠拥抱一下。 第二百二十七章 烟消(中) 郭仲元安抚他的部下们,带着他们一批批地哗哗地蹚水过来,在距离海仓镇四五里的原野上铺开队列,扎下临时营地。 两方从益都一起行军至此,燕宁看得很明白,郭仲元的这支军队,确实是临时拼凑的产物。 在数日前与蒙古仆从军的战斗中,作为军队主体的壮丁们,在郭仲元的强压下打了一场苦战。他们付出了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精力和血性,几乎已经透支了。 未经训练的百姓,终究不能和习惯于厮杀的老卒相比,大部分人没办法凭空生出持续作战的韧劲。此前全军不断前进,逼近蒙古军本部精锐时,许多人紧张得浑身颤抖。 但也有些汉子,像是被锻打过的铁料那样,渐渐不同了。 就在燕宁眼前,好几支小部队蹚过了河水,正按照将校的吩咐坐地休息。他们自然而然地以什伍为单位,坐成一个个圆圈,腰杆也下意识地挺直着,好像随时能够响应下一个;甚至说话的状态,也不像原来那种争先恐后乱哄哄的样子,而凭空多了几分沉稳。 燕宁知道,这种沉稳,是见过生死、有了杀敌或被敌所杀的觉悟以后,才会获得的东西。证明了士卒们开始习惯于纪律、责任和自信。 一名骑兵在燕宁身旁看着,忍不住有些羡慕地道:“这些人,有个兵样子了!只要稍稍训练,就是两三千可战之兵!这一仗,郭节度打得不亏!” 真正打过仗的人都知道,两三千意志坚定的士卒,是一笔巨大的资源。燕宁自己身为莒州提控,算得上的莒州屈指可数的豪杰人物,但他在天胜寨里聚集的人手里,能与眼前这些壮丁相比的,不过一千出头罢了。 燕宁自己凭着一千出头的骨干力量,就能够扶助莒州刺史亨嗣,一定程度上与杨安儿抗衡,郭宁呢? 想到这里,燕宁连连摇头,感慨道:“你这厮,眼光短浅的很。两三千可战之兵…算得什么?” 这场胜利的影响,绝不仅限于山东,也必定会给郭宁带来巨大的利益。更不消说,他俘虏了大蒙古国的四王子…这对整个大金朝廷,都意义非凡! 这时候,郭仲元终于忙完了手头的事,请燕宁同往海仓镇里拜见。 燕宁不敢怠慢,吩咐部下们几句,只领了两三个护卫,步行往营垒方向去。 愈是走近营垒,见到的尸体愈多。 整片开阔的战场上,甚至没有一条直接通往营垒的道路,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残肢断臂铺排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尸体特有的臭味,就连海风都吹不散。 当他们走进营垒,看到的情形更是惨烈,耳中又有阵阵低沉悲哀的呜咽此起彼伏。 燕宁在一处栅栏旁稍稍止步,见栅栏的角落处,是蒙古人与守军反复争夺的所在,两方的尸体层层堆叠,新的尸体血肉模糊,压在旧的尸体上。 一名中年士卒匍匐在尸堆旁,不顾旁人连连劝阻,也不顾血迹污秽,用双手拼命挖掘。他想要挖掘的,是一颗被压在下层的头颅。最终挖出来的也只剩下了头颅,躯体不知道在哪里。 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头颅须发戟张的面容,脸色白得就像垩土。而簇拥在他身旁的,有几名年轻的士卒,有连个妇人,还有一个孩童。 那孩童想要上前搀扶那老卒,却被首级狰狞的表情吓住,咧了咧嘴,终于哭了起来。 燕宁再走几步,转了个弯,到一处安置伤员的营地。 许多轻重伤员已经在此,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被运送过来,不下数百上千人辗转呻吟,汇成了令人心悸的声音。而无数伤口俱都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道,招引来许多的苍蝇、飞虫,嗡嗡飞舞。 有军官大声呵斥着,一批显然是生力军模样的士卒,往来奔走驱赶蝇虫,然后迅速搭建帐篷,起灶煮水。 还有些医生模样的人,在一个神情精悍的中年人带领下,急匆匆入来。 郭仲元道:“那位,乃是节度副使靖安民,他的部下们,是搭乘船只从掖县赶来支援的…” 说到这里,他挺了挺胸,骄傲地道:“蒙古人本来就别想攻下莱州的城池,我们以船队运载兵员,自如调动于海边多处坚固城池堡垒。蒙古人就算不退,也只有碰个头破血流!” 郭仲元说话大声了些,有人皱着眉头,向他示意轻些。 原来郭宁已经安置好了那位特殊的俘虏,换了身轻便的戎袍,正在亲兵们的簇拥下巡视军营,探望伤员。 先到的,是轻伤员的聚集区。 郭宁的神态轻松自如,时不时停下脚步,和某个伤员说几句话。 看得出来,那并非出于权谋而故意摆出的姿态,他确实和许多将士谙熟,也得到将士们的信赖。所以常常一两句话,就能让某个将士兴奋不已,仿佛伤处也不那么疼了。 轻伤员们在郭宁面前,大都努力表现出伤势不重的样子。有人一瘸一拐地凑到郭宁身边,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能继续厮杀。结果立即被郭宁骂得狗血淋头,勒令老实躺下。 虽说被骂了几句,可那士卒得意的很,立即成为许多人羡慕的焦点。 而郭宁的脚步所经之处,越来越多的轻伤员不顾他的劝说,纷纷站起身来,几乎聚拢成了一条长巷。 长巷里有人大声叫嚷,想让郭宁说说,是怎么抓住拖雷的。又有人问,六郎当时身在蒙古大军合围之下,会不会害怕? 郭宁粗鲁地回了几句,意思是那蒙古贵人又不是三头六臂,一拳头下去自然晕倒。至于怕不怕,当时心里只想着,你们这群狗日的若不能拖住蒙古人,害得老子失手…以后休说赏赐半文也无,一个个都要挨军棍,打到屁股爆裂为止。 听了他的话,有人不服地叫嚷,有人哈哈大笑。 笑声中,郭宁穿过了轻伤员的区域,到营地后头,重伤员紧急救治之所。 这里没有笑声,也没有人能大声说话。 有些伤员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形同半个死人;也有些伤员额头滚烫,脸红得吓人,嘴里喃喃自语。 看到郭宁的身影,有几个稍许清醒些的,试图起身迎接。 郭宁连忙抢上前,扶住其中一个,让另外几人也赶紧躺下:“别动,别动!” 那伤员看起来很年轻,身上被火燎过,手臂和躯干有好几处皮开肉绽的伤处,有刀伤也有箭伤,看上去十分骇人。 郭宁托住他的脖颈,让他侧身躺下,又取了干净麻布,遮住尚在渗血的伤处。 “老兄这是在哪里受的伤?” “蒙古人第二次突袭的时候,我在营垒外的望楼上,遭蒙古人围攻…我杀了一个,但望楼被撞踏了,我掉落地面,晕过去了。” “第二次突袭的时候?那不是两天前?老兄你晕了两天么?” 那士卒道:“晕了一天吧…记不清…塌下来的望楼把我压住了,直到刚才,才被救出来。” “好,好。”郭宁微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安心养伤。” ------题外话------ 小孟买今年中考相关的政策和流程…简直一言难尽,只能说,不愧是魔都:(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二十八章 烟消(下) 那士卒的伤势很重。 他强打起精神来,说了几句,便神情困倦,上下眼皮往一处碰。 郭宁从旁边取了个木枕,放在他的脑后,慢慢松开托着他脖颈的手掌。 刚松手,那士卒警觉地猛睁眼:“节帅!节帅!还有件事!” “我在。” “梁阔也被压着呢,他和我一起的,被压着的时候,还和我说话呢,得救他!赶紧的!” 郭宁向四周看了看,一名匆匆赶来的军官站在那士卒看不到的地方,摇了摇头。 郭宁脸上的神情不变,和气地道:“好,好,是叫梁阔,对么?我记得他,一定会找到他。” 那士卒骤然放心,整个人瘫软下去。 “梁阔分到的田地比我强些,不过我养了猪呢!我家娘子做得一手好烧猪肉。打完仗了,可以请他吃,请大家吃…” 他闭着眼睛,嘴里还在嘟囔,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呼吸细弱地睡着了。 郭宁默然半晌,往营帐外头走两步,招来那军官:“怎么讲?” “这伤员名叫葛青疏,他和他的同伴梁阔,都是咱们在山东新招的士卒。他二人所在的望楼,先后两次发现蒙古军的突袭,功劳极大。” 那军官谨慎地道:“不过,我们发现葛青疏的时候,他和梁阔两人都被压在坍塌的望楼之下,那梁阔胸膛被巨木所压,脏腑、骨骼俱碎,早就死了…葛青疏是在说胡话呢。” 顿了顿,见郭宁不语,军官忍不住又道:“节帅,这次厮杀,营垒里百姓的损失,汪指挥使部下那么多新兵的损失,真是惨烈!咱们…” 郭宁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这军官有些沮丧,这是必然的。营垒内外,但凡亲眼目睹己方死伤之人,难免都有些沮丧。为了这场胜利,太多人付出了全部。 郭宁垂首看了看,脚下的地面湿漉漉的,是不知从哪里漫溢的血水。一把断裂的长刀被他踏在脚底,长刀的锋刃一端,贴着半只被斩下的手掌。 那手掌上布满了茧子,是一个农人的手掌。 “节帅,节帅,让一让!让开!” 有人在旁叫道。 郭宁抬头,见到一个医官狂奔而来,跑得汗流浃背。身后几名士卒,每两人抬着一具担架。 当日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驻扎,这医官就随军行动。他是郭宁的熟人,素来性子急躁,曾泼了安州刺史徒单航一瓢凉水的,故而言语不太客气。 郭宁连忙闪开。 一行人沿着道路一溜烟狂奔入内,以至于郭宁没看清担架上的人。他只看到担架经过,在地面留下新鲜的血迹;只听到无意识的呻吟,还有痛苦到极点却强自压抑的惨哼。 郭宁在河北塘泊间的那场梦境里,对于急救、消毒的注意事项,有些记忆保存至今。这几个月里,他也陆续把这些要点分享给了医官们。但医官们的医术,似乎远远及不上梦境中那般。 所以,这些重伤员们,多半都是要死的,郭宁对此不报太大希望。 这场大战,己方的折损确实惨烈,这与郭宁采取的策略相关。郭宁需要己方的各部兵力不断牵制敌人的注意力,以此来创造最后一击的机会。故而,有许多军民或主动或被动地,与前所未见的强大敌人进行对抗。 死伤不可避免,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他们的死伤,为最终的胜利创造了条件。 郭宁对此,本来没什么顾忌。 他在北疆乌沙堡征战多年,与蒙古军的每一次厮杀进退,总会牵扯到好几处屯堡军民的性命。在蒙古人的快马利刃之下,被攻破的屯堡里从来都没有活口。郭宁也因此被锤炼得心如铁石。 他深知蒙古人的可怕,更清楚如果蒙古人得势,将会带来怎样的浩劫。所以,他坚信为了胜利,付出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在每一次战斗过程中,他都不惜任何代价,敢于承受任何损失,与此同时,他也不畏惧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 郭宁能够在北疆的厮杀中存活下来,靠的就是这股狠劲。此后一步步险中求胜、击破强敌,靠得还是这股狠劲。 在这上头,无论骆和尚、李霆或者靖安民等人,都远不如郭宁。反倒是郭仲元那个老兵的想法,颇合郭宁的心意。 但这会儿,在胜利之后,郭宁站在伤兵营里,忽然有些动摇。 在他身边,很多人望着他。哪怕在浓烈的血腥气味里,他们也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而不止是战场上的肉盾,或者某一名大人物成就功业的工具。 他环顾四周,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将士们。 过了好一阵,他大声道:“都会有的!” 许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郭宁顿了顿,提高了嗓音:“田地,牲畜,都会有的。春天去播种,秋天打粮食,闲暇时候放羊、放牛、养猪、钓鱼,都会有的。我们的家人会吃饱穿暖;我们孩子会读书,会懂道理,会有更好的前途!一切都会有的!我保证!” “诸位,我们抓住了蒙古人的主帅,迫得他们退兵。这一场,我们赢了。但蒙古人还在,他们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他们在河北、在中原、在山东的无数地方尽情地屠杀,抢掠,奸淫…所以我们会一直在这里,拿着刀枪,保持警惕!我们将有的,决不允许被他们摧毁!我保证!” “我的父亲,就是死在战场上;我的许多同伴,都死在战场上;我自己,或者在场的诸位,也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人总是要死的,但是,从现在开始,死在保卫桑梓百姓的战斗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受香火,得供奉!每一个人的家眷亲人,都会得到最好的保障!我保证!” 说到这里,郭宁闭上眼,深深呼吸。过了半晌,他睁开眼,笑了起来:“当然,最好不要死。活着,喝酒吃肉,睡娘们儿,多么快活!所以,哪怕受伤不能再服役的将士,也不用慌,你们都会得到照顾,会活得舒坦!你们该有的,都会有!我保证!” 谁也没想到,郭宁会忽然开个玩笑,哪怕是一些重伤员,也忍不住轻笑两声。 有人把郭宁的言语不断传出去,传到了伤兵营外,传到许多将士的耳朵里。一些将士开始欢呼,一些人往伤兵营聚集过来,想要切实听到郭宁说的每一句话。 郭宁跃上一辆辎车,环顾四周:“你们还记得吗,在这场大战之前,我问过你们,敢不敢打仗,敢不敢杀敌!现在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做到了!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们,我答应你们的,都会给;而且会比你们想象的,给得更多!” 更多人开始欢呼起来,而郭宁再度拔高了嗓门: “诸位!今天,我们在莱州海仓镇打败了蒙古军一万人的进攻,杀得他们血流成河!这是从来没有人做到的事,但我们做到了!从今以后,蒙古人提到我们,就会害怕!而普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莱州定海军的军民百姓们,你们所有的人,个个都是英雄,都是好汉!你们也会活得更好,活得像一个英雄,像一个好汉!我保证!” 这段话犹如浪涌般,被人由里到外地传出去;而将士们如潮的欢呼,再由外到里地传进来。 胜利者可以为自己而骄傲,胜利者可以去期盼更好的,也会有强大的信心,来保卫自己应得的一切! 许多将士心摇神驰,凝视着站在高处的郭宁,纵声高呼,一次又一次。 而就在这时候,一骑快马入来,在郭宁身前停步:“启禀节帅,有蒙古军的消息。” “讲。” “蒙古军正在胶水上游陆续渡河,显然无意再战,仇都将亲自带人盯着。另外,来了一队蒙古使者,说要拜望节度使,商议赎人、换俘。”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夜谈(上) “这么快?” 郭宁吃了一惊。 他立即从辎车上跃下来,向那骑卒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住了,回中军再说。” 此番将士们连场死战,大大激发了血勇和同仇敌忾之心。郭宁在在伤兵营里鼓舞士气,正是藉此。若这时候将士们都听说蒙古使者前来,必然怒火冲天。别说会商了,群情汹汹之下,那蒙古使者恐怕一来就被打死,想要达成任何协议,都不可能。 何况,郭宁如今的身份,乃是金国的地方军将,要说守土有责,那没问题。可折冲樽俎的事情,哪里需要他来插手?这件事情一旦暴露到外界,难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郭宁又确实需要与蒙古人谈一谈。 他领着部属们立即动身,折返海仓军堡高处的中军位置。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招手换来赵决。 “你带五十骑,都要精细谨慎之人,立即出发,去截住蒙古人的使者。不准他们进入营垒,也不准他们大张旗鼓表露身份。选一偏僻处,立帐安置,莫要让任何人见到他们…待我下一步的决断。” 赵决领命便去。 郭宁接着盘算,蒙古使者既然来了,具体该怎么接见,又该怎么谈,谈得过程中,又有些什么必须要注意的地方。 他虽然竭力打起精神,毕竟经过了一场厮杀。不谈后来的冲锋陷阵,哪怕先前观战,心理压力其实沉重异常,实有殚精竭虑之感。这时候,他只觉得头颅沉重,种种想法纷至沓来,又无论如何理不清楚。 他骑在马上的身体开始晃动,好几次陷入了睡眠的状态,又被马蹄得得声惊醒。而他身上的几处伤口虽然经过紧急的处理,这会儿又又开始作痛。 待到中军帐前,郭宁只觉得两眼皮仿佛粘到一处,怎也睁不开。 “请晋卿先生来。”他坐到了案几后勉强吩咐一句,头一歪,便睡着了。 左右傔从们刚从伤号营回来,见了太多惨境,难免大惊失色。七八人一齐抢上来摸他鼻息,待得听到沉重的鼾声,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后头帐里铜盆咣当一响,帷幕一掀,吕函也满脸惊惶地奔了出来。 此前数日,吕函在外头营垒里,帮着鼓励士气,搬运伤员。众人都知道他是郭节度的身边人,有她在此,便觉得战斗总不至于失败。 直到今天早上,郭宁决心出击,才派人到外头找了吕函回来,令她安心等待。 吕函如何安得下心? 外界杀声震天一整个时辰,吕函便引颈眺望了一整个时辰。她素来好洁,可这会儿,脸上积了几日的黑灰都没顾得上擦。直到片刻前全军欢呼,她才稍稍放心,想到打一盆水擦拭面庞。 谁想到,这会儿郭宁总算忙完了琐事回来,当场就晕了? 吕函气急败坏出来,脸上刚用手巾抹了两道,露出白皙肤色,其的地方都是黑的。傔从们也不敢笑,连声道:“节帅是睡着了!他没事!” 当下数人一齐用力,把郭宁抬到后帐,让他躺下。 吕函端着铜盆重新打了水,准备替他擦拭灰尘。 郭宁本来仰天躺倒,吕函刚在床榻边缘坐下,他便侧过身来。 他把面庞靠在吕函的腿侧旁,喃喃说了几句,伸出手臂环住吕函的腰。 两人自到山东以后,诸事忙碌,好久没有这样亲近了。吕函面颊通红,摸了摸郭宁的额头,却见他双眼闭着,再度睡熟。 吕函叹了口气,对傔从们道:“你们出去吧,有我陪着就行。” 一个叫阿多的傔从愣愣地道:“节帅叫了晋卿先生来呢!” 吕函冷哼了一声:“让移剌楚材稍等一等!就算真是铁打的人,也要休息吧!” 傔从们连声应是,纷纷退出帐外。倪一这半年懂事了些,还特别贴心地把帐幕放下了,让其他傔从们退到中军帐外。 吕函把手巾折成小块,沾了水,擦了擦郭宁的面庞和露在外头的手臂。她试了两次,想解开郭宁的戎服,但郭宁的手臂环得牢固,实在无以着手,只能慢慢解开袍服的曲襟,一点点抹去他胸膛上的血渍。 一场厮杀下来,战士身上的气味没有好闻的。袍服曲襟刚解开,强烈汗酸气、血污的腥气和臭气混在一起,猛地冒出来。吕函倒不嫌弃,她只求郭宁没受什么重伤,就满心欢喜。 这会儿她探手入郭宁的怀里,慢慢擦拭血污,清理一些细小的伤处,一会儿就换过了三五张手巾,动作很是熟练。郭、吕两家人早年在昌州乌沙堡彼此扶助,吕函不止一次这样照顾过郭宁,此时此刻的场景,就如过去好些年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里光线渐渐暗。 吕函有些不习惯,侧身探臂到床头,点亮火烛。 转回身来,却见郭宁已经醒了。他睁开眼,看着吕函,眼睛里仿佛有光。 吕函羞道:“看什么看?” 郭宁哈哈大笑:“阿函,阿函,你这张脸,看起来像是斑马一般。” 斑马是什么,吕函从没听说过,但想来绝不是什么好话。她把郭宁稍稍推开,转而取了挂在一旁的铜镜自照,这才发现自己满脸灰黑尘土,还有两道白色间杂。 吕函觉得自己脸上简直要起火,她连忙起身,想要再去打水擦拭,却又被郭宁拦腰抱住了。 “松开,松开!”吕函低声道。 郭宁又笑。 睡过了一会儿,他疲惫略减,身体上几处伤势依旧痛楚,可心理上的紧张感一扫而空,整个人便舒坦了。虽然适才在伤兵营里,他心情有些沉重,可身为武人,最要紧的便是神经足够强韧。 终究郭宁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不知怎地,他觉得身上有些燥热。他双手抱住吕函的腰,又忽然觉得,这女郎的腰肢柔若无骨,手掌哪怕隔着衣物,触感也如同凝脂一般。 他双手紧了一紧,喘气变得粗了些,然后一只手稍稍往上。 吕函大吃一惊,低声道:“那可不行!” 郭宁还在动作。 吕函抬高嗓音道:“你不是唤了晋卿先生来么?说不定他已经到了!” “无非是关于蒙古人的使者…急个什么?”郭宁低声笑道。 话音未落,中军帐外头传来一个端正严肃的声音:“烦请通报节帅,移剌楚材来了。” 吕函大羞大窘,用力一挣,总算站了起来。 站立时身形一晃,她又把旁边装水的铜盆撞翻了。依旧是咣当一声响,水流满地。 “咳咳…”郭宁轻咳两声,气定神闲起身出外。好在帐里昏暗,没人看得到他脸色微红。 “晋卿,请坐,正等你来。” “节帅有何吩咐?”移剌楚材恭谨问道。 郭宁往军帐角落的水缸里打了一瓢水,昂首咕咚咚喝饱,随即道: “蒙古人的使者来了,你说,咱们谈不谈?谈什么?怎么个谈法?谈到最后,我们该要什么?” 郭宁只是刚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罢了,不是大金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轮不到他去正面对抗蒙古大军的主力,他也根本没这个能力。 此前听闻说,成吉思汗以出兵数月,渐显师老兵疲,所以已经号令各军聚集到中都城下,对大金国的皇帝和朝廷群臣,直接施压,以求获得种种利益。但各部数月来横行各地,抢掠的盆满钵满,聚集的速度并不很快。 这种时候,如果因为拖雷被俘之事,诱发了成吉思汗的狂怒,他会不会搁置中都,动用主力再度压来? 郭宁觉得,以成吉思汗的睿智明断,不会因为一子被俘而改变军国大政。 但这种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故而以他的想法,谈一谈是必须的。谈了,才能把这场胜利真正落到实处,把这个俘虏的作用发挥到极处。 至于拖雷本人的性命如何,郭宁反倒并不关注。 郭宁隐约有些大梦中的记忆,似乎那拖雷后来有几个子嗣,在蒙古国的地位极高。但哪又如何呢?郭宁暂时只顾得到眼前,后来的关卡,自有后来通行的办法。 眼前的拖雷只是个初次上阵的年轻首领罢了,才能也未必多么出众。蒙古军有他没他,都是蒙古军,都是可怕的强敌。 与此同时,移剌楚材欠身道:“我以为,谈是要谈的。但也要防备着蒙古人藉此窥我虚实,再生恶意。” “晋卿的意思是?” “他们今日来,我们却无须今日谈。且示之以强,再作区处。” “示之以强?” 移剌楚材上来几步,轻声言语。 郭宁笑道:“好,便烦劳先生去办。”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三十章 夜谈(中) 纳敏夫的脸色很差,他坐在低矮的帐篷里,时不时格格地咬着牙,以至于面颊上的肌肉隆起,扯动缺了上下眼睑的左眼,像是一条受伤后随时会暴起狂叫的狼。 纳敏夫新投入拖雷的兀鲁思不久,但他是资历很深的百夫长,曾获得过成吉思汗亲赐的黑五角旗。他也打定了主意,要在这次南下攻袭的过程中立下功劳,也抢掠到足够的东西,填补有些虚弱的自家百户。 结果,十拿九稳的大胜局面,忽然间成了这样。 四王子被那个可恶的汉人抓走了,而纳敏夫的百户… 他带来南下的人手,一共有一百一十三人,出发前数得清楚,其中包括了半数的勃斡勒、还有地位稍高些的兀剌赤们。 这一百一十三人,在河北塘泊间的战斗中死了二十多,在转战中原的过程中死了三个,进入山东以后,又在海仓镇的营垒外头,战死了二十多。就连纳敏夫的体己奴隶钱不花,也死了。 而最大的损失,是在四王子拖雷被俘以后。当时纳敏夫身在胶水沿线,晚了赤驹驸马半步赶回,而赤驹驸马满怀狂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杀四王子身边的那可儿。纳敏夫留在四王子身边的部民没能及时解释,结果被赤驹驸马当做了四王子的那可儿,杀了三十多个。 这样一来,纳敏夫的这个百户,可以说不存在了。 他在草原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场,还有若干老弱妇孺。成吉思汗也规定了千户、百户们不能互相攻击,不能收容逃人。但草原上千百年的习惯,很难一下子扭转。 没了壮年的男子,没了战士,没了四王子的支持,这个百户维持不了多久。纳敏夫甚至已经想到了,当成吉思汗因为这场失败而暴怒的时候,整个百户里所有的人,包括纳敏夫自己,都会变成深埋在草原土壤里的肥料。 而四周每一个那颜,都不会拒绝多一块草场。 不止纳敏夫,其他许多人,包括赤驹驸马,还有脱撒合、阔阔出等千户那颜,他们都隶属于四王子的兀鲁思,如今面临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成吉思汗常说,每一个蒙古人都是被长生天钟爱的,都是尊贵之人。那些话,自然是对的,这几年来大蒙古国东征西讨战无不胜,蒙古人的尊贵,毫无疑问。 但再怎么尊贵的人,在成吉思汗面前,只是最卑微的奴仆。 纳敏夫承担不了成吉思汗的怒火,赤驹驸马等人也承担不了。这一次,所有人的命运都已经在悬崖边上了,稍有处理不慎,所有人都会失去他们的财富、名誉、地位和生命! 他们毫不怀疑,成吉思汗在处置了他们之后,不会饶过敌人。成吉思汗一定会摧毁定海军的城池,踏平定海军的村庄,烧焦定海军所属的每一寸土地,杀死莱州境内一切活物。 可对于赤驹驸马等人来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已经先死了,失去了眼前纵情欢乐的一切。 此时唯一能扭转局面的办法,就是救回四王子。 不惜一切代价地救回四王子。 问题是,怎么才能救回四王子? 在纳敏夫出发之前,赤驹驸马召集了千户那颜们紧急商议,结果千户那颜们彼此互相呵斥怒骂,几乎要拔刀砍杀,而下属们也恶狠狠对峙。 当时那种情形,甚至让纳敏夫有点害怕。他觉得,如果定海军胆子再大些,趁机追击而来的话,整支军队都要死伤惨重。 之所以闹成这样,是因为千户那颜们的想法各有不同。 赤驹驸马是成吉思汗指定的,负责在军事上辅助四王子的人。他只求四王子安然无恙,于是立即表示,可用钱财物资相赎,便如草原上部落攻杀的旧规矩一般。 无论郭宁要什么,任何东西,都可以给。 只要四王子安然脱身,给出的一切,都可以从其它敌人手里抢回来。就像在草原上,只要羊群还在,狼总能吃饱的,偶尔张嘴让出几块肉,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也有一些人,尤其是那六个始终没有投入厮杀的千户那颜,坚决认为蒙古人不该承受这样的羞辱。这样的羞辱,比四王子失陷更可怕,会让所有的蒙古人都鄙视他们。 所以他们痛斥赤驹驸马擅自领兵撤退的举动,希望继续围攻莱州。 定海军与蒙古人厮杀了许久,他们的力量很可能衰弱不堪了。如果他们的兵力虚弱而又疏忽大意,六个千户的全部精锐连夜攻打海仓镇,完全可能取胜! 这是险着,但勇猛的蒙古人应该如此。 这样的手段,才能告诉敌人,蒙古人不受威胁,蒙古人不会软弱。蒙古人轻而易举就能取得一千个、一万个女真人和汉人的脑袋。而定海军里那个叫郭宁的,要眼睁睁看着他的莱州,成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地狱! 那郭宁如果不想看到自己的部下们死绝,不想看到莱州变成白地,就赶紧跪地求饶,交出四王子! 那几个千户那颜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咆哮的时候,把口水喷在了纳敏夫的脸上,就像是下起了腥臭的雨,他们勒令纳敏夫打探海仓镇军堡中的底细,好像纳敏夫能够在敌营里自如游玩一样。 纳敏夫只觉得,这些人很蠢。他们打了太多次仗,赢了太多次,脑子里已经只剩居高临下的姿态,把蒙古人精明狡诈的一面忘得精光,而把敌人都当做了黄羊和兔子。 笑话,如果那郭宁是黄羊和兔子,四王子又怎么会被抓走呢? 可他们是尊贵的千户那颜,纳敏夫又不能不听他们的命令,他还非得尽力打探一下。 这会儿,他坐在营帐里,时不时稍稍掀开帐门,向外探看。然后立即就会被布设在营帐外头的兵卒堵回来。 他不禁连连苦笑,然后就听到了营帐外巨大的、有节奏的脚步声。 纳敏夫悚然起身。 这次他没有从帐门方向想办法,而是抽出小刀,往帐幕后方划开了小小的口子,把眼睛凑在口子上,向外探看。随即,他便看到了一支至少数千人的军队,手中高举长矛,正沿着营垒里的道路往高处去,鱼贯进入屯堡。 探看了半晌,他又选了另外一个方向,划开口子。 从这个口子里,他看到夜晚的原野上,有一队队骑兵手持松明火把,如火龙一般不断靠近。 纳敏夫回过身,一把揪起了随同他前来的北疆降人杨万。 “你来看一看!”他压低嗓音,喝道:“这郭宁,哪来这么多的军队?是不是假的?这群狡诈的狐狸,想骗我们呢!” 杨万苦着脸起身,待要去看,却听得帐外那几个看守的士卒连声大骂,骂得怒气勃发。 “他们在骂什么?”纳敏夫连声问道。 杨万侧耳倾听半晌,叹了口气。 “这几个士卒,都是此前守在营垒里的汪世显所部,战斗损失惨重。他们这会儿,是在喝骂来此增援的士卒。说这些登州、宁海州、莒州的兵马,此前不敢帮忙,发现大蒙古国的兵马一退,就忙不迭地前来表忠心了。” 顿了顿,杨万继续道:“他们又抱怨说,一万多人紧急行军至此,还要管饭,管住,管赏赐,今晚有得要忙了。” 杨万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觑看纳敏夫的神色。他觉得,定海军这里持续增兵,对蒙古人来说不是好消息,纳敏夫一定会恼怒,说不定还会拿出鞭子,抽他几下泄愤。 谁知纳敏夫怔了半晌,反而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他猛地划开帐篷,抽出鸣镝向天连射三箭,然后躺倒在地。 外头放哨的士兵连连喝骂,纳敏夫只嘟囔道:“不能打仗,还是赎人最好!用武器,马匹,奴隶,牲畜,钱财,粮食…用什么东西去换都行!”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夜谈(下) 郭宁和移剌楚材两人,站在中军帐前,仰头看着鸣镝飞入夜空。 郭宁松了口气,道:“晋卿先生所想,果然周全。” 移剌楚材微微躬身:“接下去还有一些动作…故而,戏得演全套。” 郭宁点了点头。 他方才歇了没多久,其实依然疲惫,因为放心不下这桩事,才勉强撑着在外观看。这会儿见蒙古人的表现俱在移剌楚材算中,才放下心来:“夜晚风大,晋卿,我们进帐等候下文。” “好。节帅请。”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中军帐里,各自落座。倪一给两人倒上热茶。 移剌楚材刚捧起茶盏啜饮一口,郭宁斜靠着案几,又一次睡了过去。 而这时候,营垒外的连绵军营里,明显有些骚动。 自古以来,鸣镝都是北方少数民族惯用的传讯工具,一旦出现,就代表了北方强族的军队到来。故而数百年前就有古人曰:“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耶?” 近世以来,北方汉儿对穹庐屈膝颇成常态,而对鸣镝这种玩意儿,听得,多了,尤其久经沙场的战士,颇能分辨出一点门道。 比如说,金军以鸣镝传令的,大都是千长也就是猛安勃极烈以上的军官,所用的鸣镝,是穿套在箭杆上的铁制品,声音大体类似,都极其尖利。而蒙古军用鸣镝或为木制,或为牛羊角制,声音悠扬呜咽,而又各具鲜明音色。 按照蒙古人的习俗,常用鸣镝作为结盟交质的信物。比如当年成吉思汗与札木合结盟,札木合把用两岁牛角制成的鸣镝赠给成吉思汗,而铁木真回赠以柏木制成的响箭,也是鸣镝之属。 这件事,北疆武人在讲述成吉思汗崛起的传奇时,或多或少都听过。 蒙古人的使者,此来说是商议赎人、换俘。其实郭宁这边,倒真没有多少人被蒙古军俘虏,蒙古军所到之处肆意屠杀,本来也手上也没什么够份量的俘虏。故,而主动权完全在郭宁一边。 郭宁让赵决出面截住使者。赵决心思很细,特意勒令蒙古人去甲、并不得携带强弓、劲箭、利刃等武器。唯有鸣镝之类,既有这个习俗为凭,赵决便不好逼迫太过。 毕竟蒙古军强悍异常,这一场战斗,若非拖雷被俘,也不好说谁胜谁负。他们是来赎人的,不是来投降的。 而这会儿的三支鸣镝发出,可见己方示强的手段,果然落在了蒙古人眼里。看来,震慑蒙古人,使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的目标,当能达成。 但这独特的鸣镝之响,也立即引起了本方许多人的紧张。 终究一场血腥大战刚刚停止,许多人的情绪尚未放松,诚如惊弓之鸟。鸣镝一响,好些营地里,纷纷亮起松明火把,有巡夜的士卒紧急调动,又有主将的侧近被派出来打探。 因为海仓镇的营垒内部一片狼藉,到现在还没收拾干净。郭仲元所部这会儿只能宿在营垒外头,距离蒙古人落脚的小小营帐不远。 燕宁所部,也驻扎在一处。 这时候他给自家顶盔掼甲,又往脸上扑了一把土,问道:“怎么样?” 郭仲元绕了两圈看看,笑吟吟道:“就是这样了!看不出半点破绽!” 燕宁的部下们,这会儿并不在身边,而是去了营垒东面的平原。 方才绕行营垒高坡入驻的,乃是靖安民带来的援军,上千人每人手持火把两枚,背上扎着长矛,装出了大队步卒增援的架势。而在平原东面那支急速前来的骑兵,便是燕宁部下的三百人。 骑兵们没人手持两个火把,然后再领一匹从马。从马的马鞍上,再交错捆两个火把。每名骑兵间隔十丈,络绎而行,远远看去,便如一条火龙。 当日燕宁离了益都城,率本部与郭仲元一起赶到莱州,真是受到了郭宁与蒙古军鏖战的感动和激励,他也是真的亢奋异常,只觉得浑身蓄满了力气,就要释放在与蒙古军决战的沙场,恨不得一战打出莒州燕宁的名头,让蒙古人知道汉儿中多有豪杰。 结果,他长途奔来,只做了个看客,而且是眼睁睁看着郭宁自万军之中擒拿敌酋! 这实在是…燕宁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这种感受,总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到了战事告一段落,郭仲元进入营垒,禀报战况,同时也禀报燕宁前来援助的情形。 没过多久,郭宁最重要的幕僚,节度判官移剌楚材来访,诚恳地感谢燕宁。又说,因为此时营垒里忙乱,不合接待贵客。还请燕宁稍等一日,次日郭节度专门设宴,请燕提控千万不要嫌弃。 燕宁是莒州的出众人物,有胆略,也有见识。但他在益都时,老实说,没有得到完颜撒剌多么重视。与之相对的,这会儿郭宁大战方歇,手头不知有千头万绪多少事,却专门派了重要部下来见,约了单独的会面,这份诚恳的姿态,真是十足。 燕宁连连逊谢,没说几句,移剌楚材又道,有件小事,想麻烦燕提控的部下。 燕宁也没问是什么事,先自一口答应。 结果移剌楚材徐徐说来,又是要他虚张声势。 燕宁已经答应了,不好反悔,心里难免有些抱怨。万万没想到的是,移剌楚材客气万分的谢过,反手又求恳了燕宁一桩事。 这桩事倒是有趣的紧… 燕宁深深吸了口气,手按在刀柄上握了握:“那我就去了!一到那里,就破口大骂,然后拔刀杀人,对不对!” “没错!” “我的动作可不慢,你们千万得…” “只管放心!走走走!” 燕宁大步出外,一行人出营走了两三里地,郭仲元抬手一指:“便是那里了。老燕,你只管冲进去,我们几个,替你推开守卫营地的士卒。” “好!”燕宁兴冲冲说了一句,忽又狐疑地道:“真不会闹出事来?” “快去!”郭仲元忍着笑,用力推了燕宁一把。 燕宁顺势向前,大步直冲,那小帐周围约莫十几二十个护卫模样的人,纷纷出来拦阻,然后被郭仲元和其他人奋力推搡开,双方彼此咒骂,骂得震天价响。 燕宁继续向前,一把揪开帐幕,果然见到里头有几个蒙古人打扮的,满脸吃惊地望着自己。 “狗娘养的,真是蒙古人!”燕宁大声咆哮,挥刀就砍。 他的身手很不错,这一刀也用足了力气,正正地对着当面一人,恨不得将他劈成两半。刀光挥到半路,身后有人猛地抱住燕宁,将他向后拉扯。 “不可啊!燕提控你冷静一点!” 耳旁有人大叫,随即四五个人分别抱住燕宁的脖、腰、手臂,将他腾云驾雾也似地往来处拉扯,还有人一边伸手捂嘴,一边低声道:“老燕,叫得好!再叫两声!” 燕宁甚是机灵,当下连连叫嚷:“放开我!我要宰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宰了!呜呜呜!呜呜呜!” 他的叫嚷声渐渐远去。 帐幕里的纳敏夫和杨万等人先听得各处营地躁动,又遭逢这么劈头一刀,人人不敢稍动,面色铁青。 又过片刻,仿佛是来了定海军节度使身边的侧进骑士,厉声号令说,不遵宵禁者力斩。周边许多士卒的撕打,这才停止;而远处营地的躁动声,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退。 “怎么回事?”纳敏夫厉声喝问。 杨万适才正抵在燕宁刀下的。燕宁这一刀,已经划伤了他。只差一瞬,他就要与自家半截胳臂道别了。这会儿他正吓得浑身酸软,瘫坐在地,听得纳敏夫喝问,他脑子都混沌了,哪里能回答?只连声道:“听口音,是个山东的军将…怕不是那些援军暴动了?” 话音未落,帐幕又一掀。 帐幕里数人,几乎被吓得大跳,定神再看,发现来的是赵决。 “跟我来!” 赵决沉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纳敏夫连忙跟上,走了两步,又回身以眼示意杨万。 杨万勉强起身,小跑着跟在赵决身边:“赵都将,适才这是…” “人多嘴杂,拖雷被俘的事,还有你们来谈判的事,泄露了。方才那个,乃是莒州援军的首领,他和山东各军州好几名军将,都想要杀死拖雷和你们,继续大战。” “你们得换个帐幕,以保安全。”赵决冷冷地道:“娘的,这些人打仗的时候没出力,喊打喊杀的时候,震天价响!” 杨万把这些话转告给纳敏夫。 纳敏夫只觉心有戚戚,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对杨万道:“你告诉这个汉儿,我们这里也有人意图继续厮杀,所以,赎人的事一定要快!”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三十二章 破绽(上) 要派人去赎回四王子,不是小事,不能轻忽。所以纳敏夫来此之前,蒙古贵人们召集了不少俘虏,细细问了许多问题,试图搞清楚郭宁这个被四王子盯上的敌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经过一通询问,蒙古人知道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真真假假的消息: 他们知道,郭宁的职务定海军节度使,确有统管登州、宁海州军务的权力… 所以纳敏夫听说了登州、宁海州两地的兵马前来救援,不得不信。 他们知道,定海军节度使在山东东路的军事指挥权,仅次于山东统军司和处在密州的统军副司、安化军节度使。而安化军那一片因为杨安儿造反的缘故,已然形同虚设,导致定海军对密州、沂州、莒州等地,也有影响力… 所以纳敏夫听说莒州的兵马来援,也不得不信。 他们知道,郭宁在担任定海军节度使之前,曾经参予了中都那场皇帝更迭的政变。在这场政变里,郭宁是当朝头号权臣、左丞相都元帅兼平章政事广阳郡王徒单镒的得力打手。这样的人转任地方,明摆着是要建功立业来的,而且地方上一定会有他的支持者。 所以纳敏夫听说还有山东各军州兵马来援,各个都想把战争打下去,依然不得不信。 何况推己及人,如果纳敏夫自己处在这个位置上,如果拥有这样的兵力,占据这样的上风,哪有不打下去的道理?说不定继续作战之前,就把四王子砍了祭旗! 眼下这郭宁还愿意考虑赎人,实在是己方极大的运气,不能耽搁,赶紧谈! 当下纳敏夫急步向前,一把揪住赵决的胳臂,口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然后示意杨万赶紧翻译。 说来也是可怜,杨万在投靠蒙古人以后,本来官拜副元帅,眼看飞黄腾达有望。但他的部下们,此前在与郭仲元的厮杀中折损泰半,已然撑不起副元帅的头衔。 更麻烦的是,此番蒙古大军失败,起因便是杨万等人在败战之后,误认为郭仲元所部乃是郭宁亲领的本部,导致拖雷以为有了可乘之机,发兵莱州。 所以,阔阔出、脱撒合等千户那颜对他十分痛恨,昨日提了好几次,要把杨万和他的部下们全都杀了,如同赤驹驸马处置失职的那可儿一般。 于是杨万的窘境,也如纳敏夫一般,唯一的生路,都系在四王子安全返回上头。 当下纳敏夫和杨万两人十分积极,连说带比划,把自家的诚意说到了十足,而杨万还亲自持了炭笔,靠着路旁老树,当场写了一张己方愿意给出的赎物清单。 赵决藉着松明火把的光芒,瞥了一眼,被那一排排的数字吓得晕眩。 这下赚了…这也太赚了! 这个蒙古四王子,可真够肥的! 他勉强保持冷峻姿态,伸手去拿那张清单。 三指刚捻住清单,纳敏夫猛然伸手,把清单啪地夺了回来。 周边士卒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立即抽刀拔剑,喝骂道:“大胆!” 纳敏夫冷笑数声,说了几句话。 杨万道:“百户说,这些赎物,配得上四王子的尊贵身份,我们能给的,一点不会吝啬,也没有藏私。接下去成与不成,只看郭节度的决定。但有一点,百户要尽快见到四王子。” 赵决仰天打了个哈哈:“这我可说不准。” 杨万与纳敏夫说了几句,又道:“我们是来赎人的,四王子的安危如何,乃是重中之重。另外,调度那么多的物资,也要四王子亲口认可,并拿出信物给百户带回军中,否则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得到诸多千户那颜的允许。” 赵决不经意地点了点头:“我会转告节帅。” 他不紧不慢地引着纳敏夫一行人,转入另一处偏僻营地,将使者一行重新安置下,直到出营,才拔足急奔。 “节帅!判官!”赵决闯进中军帐里,一迭连声道:“蒙古人怂了!他们愿意拿出巨额的物资来赎!他们,他们…” 他跑得太急,这会儿有些头晕,只怕自己把那些名目和数字忘了,连忙在案几上取了笔墨书写。 移剌楚材起身站到赵决身边,俯身观看。 郭宁也猛地醒了过来,他掀开身上的毡毯,开玩笑地道:“老赵你这手破字比我还不如…” 说到一半,他倒抽一口冷气。 一个个的字虽然丑陋不堪,可它们组成的内容,真美好啊。 毡毯还握在郭宁手里,他举起毯子,擦了擦脸,顺便也隐蔽地擦去淌落嘴角的口水。 “晋卿,你立大功了!”他笑道。 “此是浴血厮杀的将士之功,也是节帅的威名所致,我不过乘势推了一把,哪有功劳可言。” 移剌楚材应了一句,另外取了笔墨,誊抄赵决仓促写得那些。 蒙古人的性格里,既有粗鲁和莽撞的一面,也有精细和狡诈的一面。移剌楚材设下的这个计谋,难免有急就章的粗陋之处,换了其它的场合,未必便能成功。 但此时此刻,蒙古人的统帅拖雷被俘,底下人人自危,心慌意乱。而蒙古人崛起以来,鲜有吃到这样的大亏,他们绝不愿把这次失败归咎于自身的骄狂,而会认为,自家的失败是缘于郭宁所部的力量比先前的预料更强。 这为了掩饰己方作战无能的本能想法,并且移剌楚材料定,蒙古人会下意识地让这个想法变得尽量合理。 倒不是说移剌楚材多么神机妙算,但他在中都城里这些年,种种推诿卸责的事情见得多了。蒙古人也是人,出了这样的事,他们的想法不可能脱离人之常情。 蒙古人的想法,果然如移剌楚材的预料一般。只消见到敌人果然强盛,他们自己就把能拿出的好东西,一囫囵兜底,拿了出来。 赵决看了看两人神色,又道:“不过,那蒙古人的使者还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说,要见到四王子拖雷安然无恙,另外,这些赎物的调度给付,也需要拖雷给予信物,以使诸多千户那颜认可。” 这也是草原上赎人的规矩,郭宁微微颔首,看看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道:“那也不能太快了,就放在明日,如何?” ------题外话------ 这几天孩子中考完了,在折腾高中自主招生的事,结果不出预料,早有心理准备。接下去就得等着下月的统一录取了。 老实说,心力交瘁。前两天领导难得有空来看我,结果吓一跳,说你这厮怎么两鬓都白了。 杨过两鬓斑白是为了小龙女,我两鬓斑白,是为了自己家养的肉食恐龙…倒也理所当然。 乱七八糟说那么多,核心的意思是,今天这章短了点,各位读者老爷请包涵,鞠躬。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三十三章 破绽(中) 这句话出口,移剌楚材自家一怔,随即苦笑。 此前说无须急着谈的,是他。现在说不能太快的,是他。 最后他却来了句,就放在明日。 现在就已经是深夜了,距离明日还有几个时辰?嘴上说不急,其实却这么急不可耐的吗? 听了移剌楚材这话,郭宁愣了半晌,也只有苦笑。 郭宁当然明白,移剌楚材并非被蒙古人列出的清单打动。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场胜利带来的,所带来的纠结。 过去数日里,郭宁用尽了手段,拼出了莱州军民每一分的血汗,把自家纠合的善战部属全都用在了刀刃上,这才重创蒙古军四个千户,生俘拖雷,逼迫蒙古军稍稍后撤。 此时月将东沉,海风阵阵吹卷,掀得帐幕呼剌剌作响。军堡内外,隐约传来怀念同袍的更咽哭泣声,还有鼓舞士气的呐喊、夸耀功绩的欢笑声。郭宁于此回想此战中种种,觉得庆幸,又不由生出新的疑虑。 蒙古军足足六个千户的骑兵主力至今毫无伤损,而定海军几乎没有后继的能战之兵了。 数日厮杀下来,海仓镇这边的军民死伤无算,郭宁麾下老卒、强兵,也折去了三停。所存者,人多带伤,战斗力实际上已经大大降低。 一些小伎俩,可以骗过蒙古人的使者,郭宁本人却得清醒。 整个定海军上下,还能继续打么? 如果面临生死决战,当然还能打。掖县、西由镇、三山港和招远县等地,尚有韩煊、郝端等人的兵马,临时纠合的壮丁也不下两万。这些人身在坚固的沿海城池,郭宁再以舟船装载精锐到处支援,绝对能和蒙古人狠狠耗下去。 但耗得再久又如何?那不符合定海军的长远利益,更会打断郭宁本来的勃兴之势。 所以,能打,却不该继续打。应该尽快让蒙古人滚蛋,将其威胁摒弃在山东以外。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立即发挥拖雷的价值,与蒙古人达成协议,免得蒙古人当中的好战之徒横生事端…当然更重要的是,不能迁延日久,引起成吉思汗的注目。 这话想着就让人气沮,但事实如此。 某种角度来说,哪怕拿住了拖雷,己方依然是在悬崖边上跳舞,钢丝绳上作死。在最终结果底定之前,危险始终都笼罩在定海军上下,没有退去。 郭宁揪了揪胡髭,陷入了沉思。 冒了那么大风险,才抓住这样一条肥羊,真想把他多留在手里一阵,从蒙古人手里榨取更多的利益啊。看看,这才刚开始谈判,蒙古人就拿出了那么多!只要再坚持一阵,说不定只要再周旋一天两天,还可以拿到… 可惜,时势如此,敌我的力量对比如此。有些事情,不能想得太美,更不能被利益蒙蔽了双眼。 片刻后,他下定了决心:“我听人说,先贤有言曰,过犹不及…” 移剌楚材微微躬身。 郭宁自嘲地摆了摆手,向移剌楚材道:“蒙古人如果真能交出那么多东西,必定伤筋动骨,至少在山东东西两路,一时间难以再动干戈。这就够了,不必耽搁,不必再求其它!明天一早,你我两个在场,带蒙古使者和拖雷见一见…若无其它事端,蒙古军退出山东以后,我们就放人!” 移剌楚材躬身行礼。 经过了这一战,移剌楚材对郭宁愈发恭谨。 他是高门官宦之后,见识过人,不是没见过勇士。但郭宁身具如此武勇,却又不专恃武勇,哪怕在血战之后,也能立即冷静权衡,全不会热血冲头,可谓既凶且狡,这就难得。 “那,节帅且休息,我安排好相关的事宜,再来相请。” 郭宁闻听,立即打了个哈欠:“好,辛苦晋卿了…明日咱们再加把劲,把拖雷给压服了!” 次日清晨,移剌楚材早早到来,请郭宁移步。 原来拖雷被俘之后,因其身份特殊,无论囚在哪里都不合适。最后移剌楚材拍板,将他解了绑缚,软禁在自家的宿处,也就是那个僻处屯堡一角,三面都是厚墙的房间里。 给拖雷的待遇,自然也不差,好吃好喝奉上。房间里有倪一带着几个心腹卫士陪着,移剌楚材还反复申明了,断不准侮辱打骂,要以礼相待。 这会儿郭宁和移剌楚材一同出外,先见着了纳敏夫和杨万等人,然后去往关押拖雷之处。 见了纳敏夫,郭宁觉得有些眼熟。 想了想才回忆起,原来当日在河北塘泊间,拖雷便是派了纳敏夫来询问郭宁的身份,还以千户的职位招揽。 纳敏夫以此为由,颇向郭宁示以亲切。郭宁板着脸,只不理会他。 一行人将到关押拖雷的监房,便见倪一气咻咻出来,招了个傔从:“羊腿!” “什么?” “这鞑子说,昨晚的羊腿不错,他还要吃烤羊腿,不要粥和小菜!” 倪一自幼生活在北疆,各族的语言都会一点。虽不能作复杂的谈话,但有关生活所需,倒能交流无碍。 “嘿!这厮作死!” 听得拖雷要羊腿,那傔从骂了一句。到底记得移剌楚材的严令,于是匆匆沿着步道出来,往下层的伙头营去。 走了两步,便见到郭宁一行人,傔从慌忙拜伏行礼。 “那敌酋想要羊腿?” “正是。” 郭宁脸色一沉:“区区一个俘虏,吃什么羊腿!” 傔从吃了一惊,把眼去觑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自然知道,这是郭宁刻意显示凶横。他连忙道:“节帅,是我安排的。我以为,毕竟四王子乃是大蒙古国的贵胄,须得…” 郭宁冷冷地看看移剌楚材,再扫过纳敏夫等人,摇了摇头:“今天谈不成,明天就要继续再打!到时候我先杀了拖雷祭旗,哪来这么多讲究!” 郭宁说的话,都由杨万在纳敏夫耳旁复述,听得如此杀气腾腾言语,纳敏夫面如土色。见郭宁大步进了监房,这才慌忙追上。 拖雷整晚盘膝而坐,想了很多,这时稍稍抬眼。 郭宁人未到,监房内外,便已清场。 拖雷听得到外头扈从们肃然整队而立,感受得到每一个普通士卒对来者尊敬异常乃至敬畏的态度。这种态度不会凭空产生,也做不得假,那必定缘于部属们对将帅绝对的信任,缘于一次次同生共死而产生的情感联结。 他知道,郭宁来了。 两方上一次放对,拖雷在塘泊间吃了闷亏,但蒙古军的大势始终占优。这一回,却输的干脆彻底,把自己都输成了俘虏。强烈的羞耻感,笼罩着拖雷,想要让他低下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但拖雷没有这样做。 他挺直了腰杆,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口。 他深深呼吸,压下心中的忐忑和恐惧。他告诉自己,正因为打了败仗,所以更需要了解敌人。 昨日里,拖雷在战场上见过郭宁,但当时局面纷乱,拖雷又受伤落马,被擒拿时脑子都快糊了。现在回想,他都记不起郭宁的相貌,只觉得那是个凶悍如猛虎,浑身血腥气扑鼻的武人。 这会儿能见一见,很好。 拖雷坚信自己不会死在这里。而记住这个敌人的一切,以后才能找到他,战胜他。 门一开,拖雷定睛去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昂然而入。此人外貌并不见得出众,但行走之间,眼神中却有杀意隐现,那是手底下掠取无数性命的猛士才有的独特神情,仿佛猛兽行于街市,随时能暴起噬人! 拖雷稍一凝神,待要再看。门口处人影晃动,一个蒙古百户猛地扑了上来,抱住了拖雷,大声嚎啕。 拖雷又惊又怒,用力将这人推开些,才认出是纳敏夫这个老家伙。 “哭什么!我还没死哪!”拖雷骂了一句。 纳敏夫却哇啦哇啦说个不停,把拖雷被俘以后的许多事情,自家军队中见到的,到了海仓镇以后听闻的,全都说了。 这个百夫长资格很老,做人做事都很圆滑,也很会说话。他这一席话,也肯定是事前反复盘算好的。所以摆出一副惶急流泪的样子,话却说得条理分明,很快就让拖雷明白了许多事。 有心了! 拖雷有些感动,用力拍了拍纳敏夫的后背。 这时候,移剌楚材在旁轻咳两声:“咳咳,纳敏夫百户,还请自重。咱们抓紧谈两家止战、赎人的正事。” 这会儿倒不必杨万作译者居间了,汪世显从郭宁身后闪出,应声传致。 纳敏夫看看拖雷。 拖雷沉默了一会儿,挺直背脊:“赎人之事不必多谈,我身为大蒙古国四王子,自然有符合我身份的赎物,允许或者不允许,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至于两家止战之事…根本就不必谈!我们从没有想过要谈!” 在监房中数人惊讶的眼光注视下,拖雷昂然道:“大蒙古国征讨敌人,就像在草原围猎。无论某个猎手在或不在,除非抓住了足够的猎物,否则围猎绝不可能停止。” “围猎?”移剌楚材在一旁笑道:“四王子带到山东来的兵力一共十个千户,已经被打崩了四个。剩下这点人,还想围猎什么?四王子如今身为俘虏,还是有些自知之明为好。若高估了自家的力量,却把猎人当作了猎物…恐怕一身而受二辱,为天下人耻笑。” “我们还有六个千户的精锐骑兵。我们还有战无不胜的成吉思汗和他麾下的十万铁骑!”拖雷一字一顿道:“你们呢?” 郭宁听他这般说来,心中咯噔一跳。 但他神情不变,大步进屋。待到毫不客气地往主位坐定,才满不在乎地道:“我方聚集山东东路六州之兵,足以压得过你们区区六个千户!” 拖雷闻听,反而冷笑:“真的么?”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三十四章 破绽(下) 郭宁面色如常:“这难道有假?” 拖雷摇了摇头,意甚不屑。 移剌待要言语,郭宁举手示意稍等:“我想听听四王子的高见。” 拖雷圆睁双目,瞪了郭宁半晌。郭宁与之对视,眼中带着胜利者特有的嘲弄和蔑视。 这反倒激起了拖雷的性子。 他又冷笑两声:“我军这次深入山东,动用了蒙古本部一万一千多人,降军七千多人。降军先行,结果在益都城外,遭你方一部约五千人击溃。我本以为,这五千人便是定海军的主力,现在看来,应是临时纠合的人马…那几名降将,如赵瑨等人,都有才能,也有报效之心。你部就算打赢一场,也是惨胜,未必有打第二场的劲头。” 其实郭仲元所部,不止是临时纠合,还有郭宁专门调拨的一部精兵为骨干。但那一场恶战下来,精兵损失极多,连资深的军官张驰也战死了。固然新兵经过锤炼,以后稍加整顿便堪大用,但当前来说,郭仲元所部确实难以再战。 这倒是实情,郭宁也不急着辩驳。 拖雷又道:“我用来攻打海仓镇营垒的,是赤驹驸马领着的四个千户,合计四千五百多人,而你放在海仓镇外营垒里的,军民合计,估计也有好几千人吧…大约是有精兵为骨干,辅之以新兵、壮丁,这才能够凭借临时修建的简陋防御设施,抵挡我军数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问道:“你那些垒墙、营地,用了多久来建?” 郭宁也不隐瞒:“五天。” 拖雷啧啧称赞:“五天,修了这么大一个营垒,有高墙,有壕沟,守得也稳固,你们汉儿确有一手。我们蒙古人不擅攻城,若多给你几天,恐怕就更难打了。不过…最终我军突入营垒,痛杀了一番。你部的折损,必然巨大。” 蒙古人不擅云云,是实话,但这是相对于野战而言。当日大金在北疆乌沙堡、浍河堡等地何尝没有险要呢?还不是一一被蒙古人拔下了。 此番蒙古军南下,一路攻克的城池不下数十座,总不见得那些城池都是纸糊的,连一个海边新建的营垒都不如。 但拖雷既然这么说来,也证明攻打营垒不易。 站在郭宁身边的汪世显身形一颤,好不容易才压住情绪。 负责据守营垒的,便是他的部下们。这一部七百余人,领着将近两千的壮丁,以绝对少数的兵力抵住了蒙古军整整两日里二三十波猛攻。如今将士们尚存的,已经不到三分之一。汪世显的得力部将温谦、陈横、余孝武等人尽数没于战场。 想到这里,汪世显两眼都红了,眼中透出的杀气简直让纳敏夫、杨万等人不寒而栗。 拖雷却不畏惧,继续侃侃而谈。 “然后是约莫千余的铁浮图骑兵,从军堡里撞出,的确杀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他想了想,继续道:“你那营垒建得甚是坚固,营门却不堵死,以至于遭我们猛攻。现在想来,这是刻意留给重骑奔驰的,是早就安排好的屠杀之路!” 这是中原人守城的常法,但拖雷大概此前没有见过,郭宁也不多谈。 拖雷盘算着道:“不过,你那铁浮图骑兵与我的四个千户对抗,折损也不会少。只那一场,我们死了一千多人,你们死了多少?两百出头总有吧?” 这一千多铁浮图骑兵,在适当的时机冲击任何一支军队,都足以打垮大军的脊骨。直到敌军彻底崩溃,己方的损失甚至都不会超过五十。 但蒙古军着实强韧耐战,铁浮图骑兵的损失也确实如拖雷所言,死者和重伤的,加起来两百出头,而且骆和尚的左膀右臂、重将裴如海战死。 “那么…”拖雷掰了掰手指头:“损失一千多精锐士卒以后,你手边能够自如指挥的,还有多少人?” 移剌楚材哈哈笑着插言道:“我家节帅抵达莱州时,麾下就有一万兵马,此后…” 拖雷摆了摆手:“我是说真正能打仗的精兵!” 他俯身向前,盯着郭宁:“这样的精兵,我大蒙古国有十万人!即使现在赤驹驸马手里,也有至少七千!你呢?你手里还有多少人?两千?三千?” 在抵达莱州的时候,定海军的总兵力是六千人。但用于真正大战的时候,郭宁对靖安民的部属们难免有些信心不足,所以只让他们负责各地的防御。集中使用的,是他自己的本部兵马,从这个角度来看,蒙古人的兵力依然占据相当的优势。 拖雷确实是聪明人,虽说在战场上受制被俘,但剖析敌我情势,所述无不中的。 “然后呢?”郭宁扬眉反问。 拖雷从郭宁的眼神里,没找到自己想见到的东西。 但这并不至于影响他的斗志。他稍稍往后仰身:“至于你们摆给纳敏夫看的那些,什么登州、宁海州、莒州的援军…全是假的。” 他冷冷地道:“大金的军队烂成什么样子,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清楚。北疆界壕长城沿线的兵马勉强还能入眼,而河北、中原各地的兵马,都像是吃草的兔子,吃屎的猪!整个山东的女真统帅完颜撒剌,现在还躲在临淄城里,一动都不敢动呢…山东六州的将帅们,谁有胆量前来支援?你当我拖雷是傻子吗?” 说到这里,拖雷挺身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郭宁。 哪怕身为阶下之囚,他的眼里依然傲气不减,甚至还带着鄙夷和淡漠。 他看待郭宁的眼神,便如看待被蒙古人屠刀所杀的无数人。那些人都只是蝼蚁,而郭宁,也只是这些蝼蚁中比较强壮的那一个罢了。 “而你,郭节度,抓住我以后,又能做什么?” 拖雷嗤笑道:“你敢杀我么?你不敢,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匹敌整个大蒙古国的力量,父汗的眼光不看到你,就是你的幸运!那么,你还能怎么办?把我送到中都?那些中都的官员们对我,会比你想象的恭敬十倍,百倍!他们…” “好嘛,这架势,像是我打输了一样。多半是我下手轻了,他不服气。” 郭宁低声嘟囔了一句。 移剌楚材本说好了,要和郭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会儿他眼看着拖雷反客为主,连忙凑上来:“节帅?” “看来,纳敏夫答应的那些,确实让蒙古人挺心疼的,这四王子拖雷张牙舞爪,扯了这么多,是想还价呢。” 郭宁仰起头,看看拖雷。 拖雷报之以冷笑。 下个瞬间,郭宁长身而起。 他一把掐住了拖雷的脖颈,随着手臂上的肌肉猛烈贲起,巨大的力量骤然释放。 拖雷整个人被提了起来,然后被狠狠往下一掷。 此时郭宁坐在主位,拖雷坐在左侧首位,两人之间,有一座案几。那还是郭宁特地给移剌楚材觅来的精致之物,用的木料也好。 拖雷整个人就被掷在了案几上。案几轰然爆裂,木屑横飞! 谁也想不到郭宁竟然会在这样言语争锋的场合暴起发难!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明摆着打算谈判取利的武人,竟会如此凶狠暴戾! 这不是在战场!这不合规矩!他不考虑后果的吗? 移剌楚材惊呼了声,双腿发软,坐倒在地。 纳敏夫红了两眼飞扑上来,半空中被郭宁一脚踢飞,摔到了墙角落里。 这一砸太过猛烈。拖雷只觉肩膀剧痛,肚腹剧痛,咽喉剧痛,痛得身体纠结如虾米一般。 他低吼了两声,待要挣扎而起,郭宁上前一步,将他再度按倒,使他的半张脸紧紧贴在粗糙的地面。 拖雷疯狂地扭动身体,以至于额头的青筋狰狞暴起,眼珠子更是沁着血,好像随时要炸开。他连连踢打郭宁,郭宁的手臂却如铜浇铁铸,全然不动! 请:wap.shuquge 第二百三十五章 满门(上) “什么狗东西…嗯?” 刚进到监室里的时候,郭宁固然面带杀意,态度却平静内敛,颇具大将风范。但这时候,平静的郭宁忽然就见不到了,代之以面貌狰狞,说话声低沉如咆哮的恶虎! 郭宁扼着拖雷的脖颈,将他上半身拽起,两人脸对着脸,眼对着眼:“你算什么狗东西!敢在我面前拿大!” 刚才那一下,几乎把拖雷的肋骨摔断,痛得他眼泪都挣了出来。他目眦尽裂地怒视着郭宁,骂道:“我乃大蒙古四王子,孛儿只斤拖雷!你是想死吗!你再敢乱来,蒙古铁骑所到,灭你们满门!” 郭宁问道:“这厮说什么?” 汪世显冷冷地道:“他说,他是蒙古四王子,威胁要灭我们满门。” 郭宁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的笑声在监室的高墙间往来回荡,仿佛让墙头都要颤抖。 移剌楚材只觉得耳膜生痛,脸色煞白。他是大金贵胄出生,何尝见过如此凶厉的作派?平生所见最不讲理的,就是随便敢往大金宫城放火的郭宁了。 这几个月来,郭宁的地位渐高,素日里安排军政事务很是周全。他于计算筹谋时,更仿佛有天授之才,见识远过寻常边疆武人的身份所限,有时候让移剌楚材都觉得服气。 但移剌楚材没有想到,郭宁终究是个武人,而且是敢于单人独骑冲杀于千军万马的天生狠人!眼前这一战下来,定海军付出了惨烈代价,说血流成河也不为过,这样的时候,他哪有心情和拖雷摆那套嘴皮子功夫? 郭宁的自尊心、郭宁对蒙古人的仇恨,都不会允许拖雷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在郭宁眼里,那就只是个俘虏罢了!俘虏要有俘虏的自觉! 移剌楚材心中后悔,又自责未能顾及到郭宁的情绪。他连忙上前,打算先护住拖雷,另外安排时间再谈。 刚往前半步,肩上一紧,原来是被汪世显拽住了。 汪世显微微摇头,说了句什么。 郭宁正在大笑,移剌楚材没有听清楚。他挣了挣,汪世显手上用力,把移剌楚材拽回原处。 这干瘦的军官体格要比移剌楚材小一圈,手上的力道却足的很。 “放心!”汪世显沉声道:“六郎自有计较!” 郭宁笑声一敛。 他手上用力,又一次把拖雷砸到地面。 这下,拖雷中箭受伤的肩膀正撞上地面,巨大的力量瞬间把新包扎好的伤口瞬间碾得绽裂。鲜血从撕开的皮肉间涌出,把麻布染红了一片。拖雷痛得几乎晕厥,忍不住惨叫出声。他浑身冷汗如瀑布般直冒,更是把身上的蒙古袍都浸湿了。 下个瞬间,他又被郭宁揪了起来。 两人再度对视。 在郭宁冷酷的眼神之下,拖雷开始惊恐,开始害怕。 拖雷很少有这样的情绪。他记事时,父亲便已经是金国册封的札兀惕忽里,也就是诸乣统领,成为草原上屈指可数的强大势力首领。此后十数载战无不胜,到拖雷十四岁的时候,大蒙古国建立,成吉思汗君临万里草原,而拖雷也随之成为尊贵的黄金家族成员。 拖雷是精明强干没错,但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从来没见过敢于不尊敬他的人! 哪怕他成了俘虏,那些军卒们也都得到了吩咐,不敢对他稍有苛待,还拍了医官照顾,给了丰厚的饮食…拖雷觉得,这明摆着体现了敌人的虚弱,体现了敌人在畏惧大蒙古国的力量。 过去数年间,拖雷很熟悉这种畏惧。虽然金国的军队里也有出色的人才,可他们在骨子里都害怕蒙古人,害怕伟大的成吉思汗! 他决心藉着敌人的虚弱,尽量做些什么,以扳回战场被擒的羞辱局面。至少也要展现出自己的才智和勇敢,让敌人钦服…毕竟他是尊贵的四王子!他的名声不该有这样的污点! 可他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你要做什么?”他大声叫嚷,可是脖子被郭宁扼紧了,呼吸都难,叫嚷的声音简直如蚊蚋。 郭宁看着拖雷开始惊惶失措的眼神,笑了笑,露出森森的白牙。 今日今时,两方应该好好谈谈,各取所取。郭宁心里全都明白,但又有一种强烈的力量在推动他,告诉他,任何时候都不要接受强大力量的威胁。只有敢于斗争,才能求得妥协!而妥协的目的,仍然是为了斗争! 而这拖雷的威胁,又是何等自不量力,何其可笑! 他扼着拖雷的脖颈,转向监房里其他的人:“听听,这厮都已经成了我们的刀下游魂,还不服软,还威胁我们…要灭我们满门?” 他扫视过监房里的人,沉声喝道:“汪世显!” “在!” “你满门如何?” 汪世显咧了咧嘴:“从巩昌府签到北疆从军的,本来有百多口,现在大概已经被蒙古人杀尽了。” “赵决呢?你满门如何?” 赵决脸色淡然,微微躬身:“已然死尽了。” “倪一呢?你满门如何?” “去年和前年,全都死了。现在我杀一个蒙古人,就报了一个人的仇!还差很多,我可以慢慢的杀!”站在监房门口的倪一咬牙道。 郭宁松开手,任凭拖雷躺倒在地。 他向汪世显招了招:“你来告诉他,这个监房里,我随便问三个人,都是满门死于蒙古人的屠杀。而我郭宁…” 郭宁顿了顿,让汪世显把话转述完整,然后继续道:“我怕是运气好些。不过我十九岁前所有的家人亲眷、同袍战友叫的出名字的三四百人,叫不出名字的还有更多…除了两个还活着,其它人也都已经死了。绝大部分都是死在蒙古人的刀下,死在我眼前!所以,你想赎自己的命,就拿出让我满意的东西,但是,别想威胁我。” 他噼啪拍了两下拖雷的面颊:“听懂了么?这个世上谁也别想威胁我,谁也别想威胁我们,你们蒙古人尤其不行!” 郭宁轻蔑地道:“只要我愿意,随时宰了你。你唯一的价值,就是换些好处!至于你的部下…” 郭宁看了看监房角落。 纳敏夫被踢飞过去以后,还想再度扑来,结果被几名傔从拿刀逼住了要害,全然动弹不得。 郭宁转回身,连声冷笑:“你说那个什么赤驹驸马,手里还有七千骑,那就来啊?他敢吗?他若敢来厮杀,我就在城头活剐了你,然后痛快鏖战一场!区区一个赤驹驸马…哼哼,我倒想看看,那铁木真先死一个儿子,接着麾下九十五个千户再结结实实折损十个,他会是什么表情!” 拖雷脸色铁青,刚才被郭宁拍了两下面颊,嘴角都淌出血来。 郭宁再也不看他。 他站直了身体,向移剌楚材歉意地笑了笑:“我这两天忙于军务,有点暴躁。晋卿,千万不要介意。回头安定下来,我练练字,陶冶一番情操。” 移剌楚材连声咳嗽:“不,不介意。练字很好。” “赵决。” “在。” “派人往城头竖一个木架,若这拖雷再敢推三阻四,立即拖到木架绑上,备好短刀、凉水,等我空下来行刑。” “是!” 郭宁转身就走。 将将到门口,后头拖雷连声叫嚷。 “他嚷什么呢?”郭宁皱眉问道。 汪世显正陪着移剌楚材,准备和拖雷重开谈判,一时没顾上这里。 房门旁边,随同纳敏夫来此的杨万赔笑道:“四王子说,刚才说好了,是赤驹驸马再来厮杀,才会杀人。难道谈一谈赎物的数量也不行?也要杀人?” 郭宁站定,想了想。 他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 待要离开,他回头看了看杨万:“这是什么人?” 赵决道:“这是蒙古人所封的副元帅杨万,陪着纳敏夫来,充作译人。” “杨万?” 郭宁又想了想:“便是领兵与郭仲元厮杀的那个?” 赵决还没答话,杨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地叩首不止。 郭宁径自离开,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宰了吧,这种货色,留着做甚?” 傔从们立即涌上来,任凭杨万连声哀嚎,将他一直拖行到了军堡外头。 郭宁尚未折返中军帐,一颗脑袋已经盛在木盘上,斩讫报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满门(下) 吕函就在中军帐里接着顾宁,替郭宁解开戎袍,抱怨郭宁明明是跟着晋卿先生去谈判,怎么转眼回来,戎袍又撕开了新口子,还沾了血。 暴躁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郭宁不好意思说自己骤然发怒,把拖雷痛打了一番,还把移剌楚材给吓着了,于是哈哈地说些闲事,顾左右而言他。 两人正聊着,阿多忽然进来。 他也不说话,只往地上一跪,双手捧起装脑袋的木盘复命。 脑袋的血腥气重,吕函微微吃了一惊,连忙去打开营帐两旁的小窗通风。经过时,伸长头颈看看盘上的脑袋:“这又是谁?你杀了谁?打完仗了,又杀人?” 说了两句,她有些着急:“你成天这么凶作什么?哪有这样的将帅!” “咳咳…”郭宁咳了两声。 这事儿主要得赖阿多,托着个脑袋进来,也不说清楚。 阿多是渤海人,而且应该是出身于松漠深处,保持渤海人旧有习俗的那一批。他虽然年少,身量也没完全长开,但作战勇猛,果然如传闻中粗犷尚武的渤海人那般,不愧“三人渤海当一虎”的称赞。 而他又在数算上头极有天赋,此前在馈军河营地里,就是杜时升的得意弟子之一,据说只用了两个月,就学会了天元术。 但这少年前几年经历坎坷,吃了大惊吓,脑子受了一点影响,总显得比常人古怪些,有时候机敏,有时候迟钝得吓人。 郭宁挥手让他退下,向吕函解释道:“我没乱杀人…这是蔚州守将、那个投降蒙古人的杨万,带兵和郭仲元厮杀过的。他跟着蒙古人来谈判,可不是找死么?” 吕函又追过去让阿多停步,再看看脑袋,的确是汉人面貌而剃了个蒙古人的三搭头,也就是头颅大部剃光,留前发剪断而垂绾两髻的古怪样子。 “那也罢了。” 吕函转身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六郎,你每次厮杀回来,总是凶性甚足,我就是随口多问一句。” 郭宁哈哈笑道:“应该的,你愿意问,我总会好好地答。” 这几日里,吕函替郭宁操持照顾傔从们和本部将士们的家眷,也有很多事情需要郭宁决定,这会儿见郭宁有空,便取了本簿册来,准备说说。 两人正待讨论,看到阿多捧着盘子,还呆呆地站在帐门处。 “阿多,还有事么?”吕函走过去问道。 阿多露出了踯躅的表情,抬头看看郭宁,神色又变得有些焦虑。 郭宁自家找了件干净戎袍披上,出来问道:“阿多,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 阿多咬了咬牙,好像要哭。 他张了几次嘴,最后说:“六郎还没有问我呢。” 郭宁瞬间就明白了。 他站在阿多身前,庄重地道:“阿多!” “在!” “你满门如何?” 阿多挺起胸膛,大声道:“我爹爹姓李…”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郭宁耐心地等着。 阿多的嘴唇颤抖着,露出努力回忆的神情。他继续道:“我爹爹姓李,名字我忘记了…我阿娘是王氏,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还有一个叔叔,叔叔还姓李…” 阿多说到这里,有些沮丧:“他们也都死了。” 阿多猛地松开双手,任凭杨万的脑袋滚落地上。他道:“六郎你认得那么多人,你认得三四百个人!我只认得我的爹爹,阿娘,哥哥,姐姐,妹妹和叔叔…可是我忘记我爹爹叫什么了!我忘记我娘长什么样子了!我忘记了啊!” 他跺着脚,双手乱摆,急躁地道:“他们死了!死了!但我忘记了!” 站在帐门处的吕函哭了起来。 郭宁挽住阿多的肩膀,和声道:“没事,没事,我记得呢。你来馈军河营地的时候和我说过,你爹爹叫李老刮,你说过的,对么?我还认得他呢!” 阿多乱摆的双手停下来,看看郭宁。 “哦,我说过的。” 他站了一会儿。 忽然间,阿多好像忘记了刚才的激动。他拿起木盘子,又把杨万的脑袋在上面端端正正放好,两条发辫也左右捋直了,然后双手捧着往外走。 按照郭宁此前的规矩,砍下的脑袋都得挂在军堡外的灯柱上。 不过这会儿战场上到处都是首级,灯柱肯定不够用。郭宁也没去提醒阿多,就任凭他挺着胸,姿态板正地出门去了。 待到阿多的身影消失在拒马后头,郭宁折返回中军帐里,默然坐下。 他拢了拢袍子,吕函捧了杯热水,放在他手里。 郭宁两手握着杯盏,摩挲了一阵。 “阿多的父亲李老刮,是宣德州弓箭作坊的师傅。早年我和我父亲跟随寨使,去宣德州接收军用物资的时候见过他,他的名字本来叫李老鸹…那也不是什么好名字。那一次我也见过阿多的,当时他可机灵了…又聪明,又顽皮。这会儿变成了一个半傻子。” 郭宁轻笑了两声。 “咱们在漠南山后沿线和蒙古人打仗,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蒙古人零零散散杀了我们不少人,我们也杀了不少蒙古人。不过,自从大蒙古国建立,蒙古大军南下,我们就完全不是对手了,一茬一茬地死了许许多多人,界壕长城上许多军堡,都死断根啦!” 郭宁闭上眼睛,身体往椅背上仰:“我爹郭强,就是被蒙古人伏击而死,身上中了十几箭,血都流干了。蒙古人是真小气啊,把他的尸体砍开,好挖走箭簇。你记得吗?我爹手指很细长,吹笛子很好,给我们讲的故事也多。” “我记得。” “我娘刘氏,闺名叫燕子,是个大美人,整个乌沙堡里最美,做的饭也好吃。她有个大的六耳铁锅,当个宝贝一样。我爹死后,她头发一下子白了,后来就吃不下饭,越来越瘦,死了。” “我记得。”吕函揪着两只手,喃喃地道:“那铁锅,是被我们两个弄坏的,你拿铁锅当盾牌,让我用石头砸。” “那回我娘气坏了,揍了我一顿,却没把这事情告诉你爹娘。”郭宁笑了几声。 “然后是你爹吕和…他的医术是真不行啊,成天背那些乌七八糟的方子有什么用?那几年里,大家动不动缺胳膊少腿回来,死在军堡里的人那么多,他救回谁来了?大家都在背后骂他,要不是你娘人缘好,早就有人打他了!你娘修氏…这个姓少见…她识字比你爹多,待人接物也比你爹强!就是老喜欢抓着我读书…” 吕函又哭了起来,她说:“我爹医术很好,是有用的!就是抓不着药…我娘也没有总是抓你读书…” “蒙古人头一回攻陷乌沙堡那次,你爹和你娘都死了,咱们回去的时候,扒开院墙才找到他们,都被压在下面啦…你弟弟吕素和吕枢两个,被他们藏在枯井里。不过,我们把他们提上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快饿得没命了。” 郭宁喃喃地说到这里,不再继续。 接下去的事情,便是吕素成了郭宁的阿里喜,跟着郭宁到处厮杀。数载后朝廷大军在野狐岭溃败,吕素和姚师儿、高克忠等人继续跟着郭宁,保护着家眷们且战且退,一直逃到河北安州。 然后数人都死在旧日同僚的背叛之下。 吕素死前,给弟弟吕枢买了个拨浪鼓,郭宁把那小玩意儿带给了吕枢。小娃娃原先不懂,这些日子,却把这个拨浪鼓好好地收了起来,谁也不许乱碰。 郭宁忽然沉声道:“有件事情很重要,阿函,你亲自来办。” “六郎你说。” “这几年天下大乱,惨烈战事不歇。这一战的战报还没收拾清楚,过几日你就看到了,熟悉的将士们死了许多。而将士们的家眷亲人,没于战乱、死于非命的,不知道有多少。说不定上万,说不定,有好几万。” 郭宁闭着眼睛,一手轻轻敲击着交椅的把手,敲了两下,继续道:“刘成担任军典,做事情很细致。他手里有各部将士入军时登记的簿册,简单记载了将士们的情况。这次由你出面,刘成协助,把簿册清理一遍,将士们的家人亲眷,凡是这些年里死于战乱的,单独列名,再加上咱们在馈军河立营以来折损的将士、百姓,做个完整的簿册。” “好。” “簿册保留在军典和你手里,一式两份,日后但有兵灾折损,随时添加人名。有关抚恤的事情,晋卿会按着刘成手里那份去操办。你这份…” 思忖片刻之后,郭宁缓缓道:“我会给进之先生去信,让他攀一攀重玄子的交情,从全真教要一位道长来。依然是你出面,在莱州择一处立庙,供奉死难军民的名册,每逢年节,道长负责隆重祭祀,我亲自参加。” “好。”吕函心算了个数字,柔声道:“是个好主意,不过,庙宇什么的,欲显庄重,恐怕耗费不小。大战之后,莱州内外处处都要周济,我恐怕…” 郭宁还没答话,外头傔从通报,又是移剌楚材来了。 这书生满脸红光,大声道:“节帅,那拖雷不敢再犟,已经全都答应了,便如纳敏夫先前所说的清单!他还交出了随身的短匕,给纳敏夫作为信物,号令赤驹驸马等人。现在只剩下蒙古军退兵的时日,还有我们交还拖雷的办法尚需最后敲定了!” 郭宁从监房出来,前后和阿多、吕函也没说多少闲话。 看来拖雷是真怕了郭宁,那清单上一条条一款款许多内容,他全没再纠结。待到这些赎物尽数到手,整个定海军的人、财、物各项,就彻底充实了。 “晋卿…”郭宁起身笑了笑:“劳烦你再去一次。” “额…怎么讲?” “你就说,因那拖雷挑衅于我,我现在仍然狂怒,刚砍了几个脑袋泻火,便是你也难逃责打。所以,各项数字都要再加三成,否则断然打动不了我。” “咳咳…”移剌楚材钦佩不已。 他当然也是智谋之士,寻常的伎俩信手拈来。但说起这种耍狠发横手段,移剌楚材书读得多了,顾忌也多,当真是万万不如郭宁这种底层军将出身的人。 移剌楚材当即折返。 郭宁坐回了交椅,懒懒地道:“你看,咱们这就有钱了。” ------题外话------ 究竟要从拖雷手里榨出什么?榨出多少?恳请读者老爷们出出主意!就在这里留言就好啦!拜托拜托啦!意见被采纳的,立赠龙套一个,盒饭(可选)一份! 第二百三十七章 汉儿(上) 蒙古军此番攻金,先破金军主力于怀来、缙山,迫使金军统帅完颜纲、术虎高琪退守居庸关,随即绕行紫荆关,攻入中原。 大军在中原兵分三路,左路遵海而东,攻中都、辽西;右路循太行而南,再入河东南北路;中路军主力则先后横扫河北东西路、大名府路、进而一度深入山东东西两路。 大金国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武装,在这次大战中遭到了又一次重创。 而大金国疆域的十九个总管府路里,最为菁华所在的河北、中原、山东七路,皆系人丁繁茂的膏腴之地、财赋所出,到此时,遭兵灾者七占其六。 千里沃野上生灵俱尽,白骨纵横似乱麻。女真人固然是荡涤惨尽,而世代生活在此的汉儿们,在时隔百年之后,又一次遭逢血腥屠杀,死者人数以百万计。 如此强悍的草原骑兵,如此锋芒的大进攻,如此摧枯拉朽的大破坏,如此全不容情的大屠杀,自古以来,未之有也。 当然,蒙古军也有蒙古军的隐忧。 如果说南下之初,蒙古军便如一头头饥饿嗜血的狼,现在的他们已经吃饱了,甚至有人吃得太多,撑着着了。 他们中的许多支部队,渐渐不复原本进退神速的风格,开始被巨量的俘虏和物资缴获拖慢了脚步,也削弱了斗志。 相对而言,大金国此前在中都的那场政变,固然造成了巨大死伤,却如利刃切割腐肉,使病势深重的肌体稍得新生。 新帝即位后,用徒单镒、胥鼎等人治政,又颇提拔了一批武人。 掌控中都周围军事的仆散安贞、完颜承晖、乌林答与、纥石烈鹤寿、苗道润、张柔等将帅,都有才能,不止抵住了蒙古左路军对中都城的侵袭,甚至还有两路反攻的势头。 一路,是新帝即位后,率军两万入卫的北京留守乌古孙兀屯。 乌古孙兀屯当年与南朝宋人对战,曾以精兵五千击破五万宋兵的夹水阵,自辰至午连夺三桥、拔十三栅,号为虎将。 乌古孙兀屯将所部出中都西进,直抵涿州定兴县,也就是当日杨安儿铁瓦敢战军的驻地,等于同时威胁到了蒙古军东西两条退路。 另一路,则以术虎高琪的经历官李英为首。 李英以宣差都提控的身份纠合宣德州、德兴府等地的残余军民,得壮士李雄等,兵士万人,遂以此军以中都西山为据点,时时威胁居庸关,劫杀由此行进的蒙古军小队兵力。 这两路人,本非大敌,但后头有着大金国的皇帝,有军民百万的中都城作为支撑,又不好对付。 于是十日之前,成吉思汗便亲领怯薛军和作为中路军主力的二十个千户离开济南,全速北上。 军报传到涿州,乌古孙兀屯不敢与成吉思汗正面接战,立即收兵折返中都。结果,他的兵马尚在半路,蒙古军铁骑昼夜兼程,行军四百里赶到。长驱痛杀之下两万兵马尽没,乌古孙兀屯战死于乱军之中。 与此同时,原在涿州的合撒儿等部力求在成吉思汗驾前建功,果然于青白口击败了李英所部,李英重伤回返中都。 至此,蒙古军重新保障了大军的退路,并且继续保持着对中都的半包围态势。 成吉思汗北上中都、四王子拖雷南下山东,济南周边各地的军民百姓便逐渐汇聚反抗。留驻在济南的两个蒙古军千户,于是连连出动打击。 各地军民自然难敌蒙古军的凶威,只济南城西面,便有丰济镇、长清县、归德镇、广里镇纷纷易手,又遭蒙古军焚毁。 蒙古军杀得兴起,乘势继续西进,一直到平阴县的的郁葱山,才遭到东平府守军的阻击。 但守军也不敢久战。待蒙古人千骑云集,守军立即逃散。一个姓严的百户带领部分军民勉力维持建制,一路逃进了平阴县城。 当他登上平阴城头,县令温迪罕土古劈头便骂:“你这厮,把蒙古人引来了!” 严百户知道县令只是发牢骚,懒得多理会。 他脸色阴沉地看看城下,只见百余蒙古骑兵驱赶着大概三四千的汉人民夫朝城墙涌来。另有数百骑勒马停在远处看着,有人指着城头,大声嘲笑。 那三四千的民夫里,忽有几个脱离队伍,拔腿向一侧的林地奔去。还没跑出二十步,蒙古军的箭矢便到。 箭矢没有命中要害,而是射中了他们的腿。他们倒在地上挣扎着往前爬,然后被赶来的蒙古骑兵奔驰来去,踏了两遍,终于不动了。 其他的民夫继续前行。他们的垂着头,既不看蒙古人,也不看前路。待他们到了近处,严百户揉了揉眼,看到队伍里居然还有哭泣着的女人。但前排那些,都是壮丁,他们手里没有武器,一人拿一个竹筐,偶尔有几个提着锄镐之类,慢吞吞地向前走,越来越靠近县城。 “娘的,他们是要填壕。”严百户啐了口唾沫。 温迪罕土古惊道:“那可不行。” 严百户叫了几个部下来:“你们嗓子大,赶紧喊,让他们散开跑!往东面的山里也行,往西面的林子里也行,不要到城下送死!快喊!” 平阴县西临大河,东接泰山余脉,县城附近不远,便有山峦岗埠绵延起伏,林地纵横,这三四千人若是不顾一切地奔逃,蒙古骑兵动作再快,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 几个部下当即连声大喊。 可那些汉儿男女大约是被蒙古人吓得傻了、愣了,竟不理会,大队人群如行尸走肉般迫到城下。他们有的用竹筐铲土,倾倒进壕沟里,有的慢慢地爬过壕沟,用锄镐敲打城墙的墙基。 平阴县是个小县,城墙年久失修,壕沟也浅,哪里经得住这么多人一边填埋,一边挖掘? 城头上无数军民面色如土,看着下面一条条灰色的人影簇拥。 有个士卒忽然叫了起来:“这是长清县的人哪!我婆娘还在长清县里呢!” 谁也没理他。 济南失守后不久,长清县就丢了,后来蒙古军收缩,严百户带人去看,那县城里早就没活人了。眼下这些男女,自然是蒙古人从哪里新劫掠来的,但没人想去问他们的来路,无非是屠城后剩下的一些健壮男女,被蒙古人驱赶来消耗箭矢、填埋沟壑。 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死。 而如果平阴县丢了,城里军民百姓的下场也一样。 “放箭!”严百户喝了一声。 百余名弓手立即将身子探出城墙,向着下方的民夫们射击。 这个动作非常危险,皆因蒙古骑士就在百步以外虎视眈眈,他们若想掩护民夫填埋壕沟,只消稍稍策骑靠近城下,就能用重弓长箭覆盖城头、狙杀城头的弓手。弓手们死伤必定惨重。 但,或许是蒙古人有些厌倦了吧,他们居然没有动,只懒懒散散地监视着城下那些挖土的百姓,不准他们逃跑。 百姓们遭到城上弓手的射击,人丛中一朵朵血花绽开,有人大声哭喊着躲避,也有人绝望地叫了两声,反而迎前,大概是想寻死。有个女人疯疯癫癫地笑着,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示意弓手们往心脏射击。 偶尔又有几人转身逃跑,然后蒙古人哈哈笑着,分出小队把他们杀死。 蒙古人的神情很放松,一会儿用弓箭射,一会儿有弯刀劈砍,如果有人失手,就被被旁人大声嘲笑。 严百户漠然看着这场景,他觉得又痛苦,又愤怒,却又无能为力。弓手们射了两轮,俱都手软,纷纷停下了箭矢。县令温迪罕土古张了张嘴,待要喝令继续射击,只觉得嗓子里干涩。 就在这时,蒙古骑队的后方,传来了尖锐的鸣镝声。 数十名蒙古骑兵同时回头,明显地显出了紧张姿态。又过一阵,一名同时驱策三马的蒙古轻骑狂奔而来,向他们嚷了几句。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蒙古骑兵的首领猛然拔出弯刀,在空中连连挥劈,还有些蒙古人干脆狂怒地喊了起来。 严百户估摸着,不会是好消息。他想,这些蒙古人或许会连夜攻城,然后再屠城泄愤? 他正在焦躁,蒙古骑兵忽然散开,分出几个小队沿着城下疾驰。他们并不探看城头守备情形,反而挥动马鞭长声唿哨着,吼叫着,把民夫们从壕沟沿线聚拢回来,然后领着他们,往来处折返了。 烟尘滚滚,许久未散。 城上守军面面相觑,如在梦中。 第二百三十八章 汉儿(中) 董进是家住小清河畔的年轻猎户。他身上斜挎一口大弓,腰间带着满满一囊箭,身后背一个大筐。筐里坐一个圆圆两眼的小娃儿,怀里抱着几个饼。 他正带着家人逃难。 站在一处陡坡下头,董进挤出笑容,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婆娘,再过半个时辰,就到长白山了…前头就是天井泉!你辛苦一下,山里很安全!” 站立言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望来路,那一道水波粼粼的河流对岸,正有一缕缕黑烟缭绕不散。 想到今早村庄里的惨状,想到那么多死去的人,董进心中抽痛,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董进长得老相,身材也高大健壮,言语里喜欢摆出大人样子,其实他今年才十四岁。他的童养媳袁榛儿比他大四岁,抱着一个小褡裢紧紧跟在丈夫身后,有些担心地摸了摸董进的面庞。 董进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猎户,开得强弓,用得刀枪,能入山猎虎豹之属。因为这手本事,董家在地方上积攒了十几亩水田,还早早地给董进安排了童养媳。 袁榛儿生的体态娇柔,不似寻常农妇那样健壮耐劳,虽说顾念着丈夫。但这会儿她跋涉了二十多里山路,已经累得要虚脱,全靠着奔往安全所在的念想,她才勉强打起精神。 小清河沿线,是海盐运往济南的重要水道。沿途的百姓平日里耕种,闲暇时候或者做漕丁,或者做私盐贩子,有时候也打劫盐船,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他们是民也行,说他们是贼,也行。 之前蒙古人来时,百姓们有一些逃亡入山,还有一些村寨及时服软,给蒙古军缴纳了粮秣物资,献上了女人和壮丁,蒙古军也没特别为难他们。 但这几日里,蒙古军忽然翻脸。原本驻扎在淄州邹平一带的契丹人将军石抹孛迭儿,听说刚打了败仗回来,却又动用了数百兵力,大肆烧杀抢掠各处村寨。 至少有五六个村寨猝不及防,被石抹孛迭儿攻下了。男女皆被杀尽,钱粮物资劫夺一空。 村寨里的居民长在乱世,人人都有些厮杀本领,奈何难敌大军,唯有纷纷逃散。董进带着余下村民和同伴紧赶慢赶,总算奔到地势复杂的长白山下,稍稍脱离了敌人的追捕。 袁榛儿待要说话,董进眉头一皱。 南面,他已经听到了泉水的声音,那是经冬不涸的天井泉,正沿着船道峪流淌。但在北面,呼啸而过的风声里,好像带了些别的? 袁榛儿担心地靠在董进怀里,紧张地看看丈夫的神色,然后向坐在筐里的孩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孩子用力点了点头,抿住嘴,把眼睛也闭上了。 董进凝眉倾听半晌,没错了,那是敌人在哇啦啦地大声叫嚷! “石抹孛迭儿的人,不过,他们是从沫湖顶过来,路过这里。”董进道:“有点巧,来不及攀过坡去。” 见妻子满脸惊骇神色,董进安慰道:“一切有我。” 夫妻两人带着孩子,躲到了山路旁一块巨石后头。 袁榛儿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董进想了想,把腰间的箭囊解下,放在身前,又抽出五支箭,扎在面前的泥地里。 没过多久,五名骑兵出现在了山道上。每匹战马后头,用绳索牵了两三头驴子。每头驴子身上,都挂了大大小小的包裹。 看得出,大包裹里面装的都是粮食,而小包裹则装了零零散散其它东西,有的包裹破了,露出里面的绸缎或者金银器具。有些包裹带着鲜红的血,随着驴子的行进,血液一点点洒在地上。 包裹太多太重,又是山路,驴马走得不快。 一名骑兵小心翼翼地控着马,叹了口气:“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另一名骑兵嘟嘟囔囔地道:“那么凶横的拖雷王子,那么多的蒙古骑兵,居然会输…定海军那位郭节度着实厉害,不愧是恶虎!你们听说了么,我们当时打的那一支兵马,根本就不是郭节度的本部,是他的部下郭仲元临时纠合起来的散兵游勇!” 另外数人默然半晌。 先前的骑兵又叹了口气:“一群散兵游勇就要了赵将军、贾塔将军的性命,杀了我们三千多人;那郭节度的本部想必要厉害几倍,他们能杀几千个蒙古人,抓住四王子拖雷,那也是理所应当…总之,这山东地界不能待了,能赶紧离开,也挺好的。” 有人道:“只可惜,死了那么多的兄弟,白忙一场。” 另一人愤愤应和:“是啊,白忙一场!这几天压根就没抢到什么东西!” 也有人劝说道:“临走前还能抢一把,不错啦!想想蒙古人,这次吃的亏才大呢,他们要给出去多少东西!” 有个士卒掰着手指头念叨给其他人听:“三千匹马,要没骟过的、十岁以下的壮马,或者小马驹也行;三千头牛,也要好的;一百个擅长养马、养牲畜的孛斡勒;一百户的铁匠,四百户其它各种工匠;对了,还有三万男女,我估计,定海军是算过了蒙古人在济南城里留下的活人有多少,特意定的数目!” “还有铁甲、军械,还有钱和粮食。你听说了吗,这两天从济南运出去的钱,得用大车装!一路上哗啦啦的响!还有粮食,好几十万石!定海军居然派了船队,让一个和尚带队,到济南去接!” “定海军的人去济南搬粮食?这不等于打蒙古人的脸吗?蒙古人能忍?” “四王子拖雷的小命在定海军手里攥着呢!你说他们能不能忍?那可是大蒙古国的四王子,是成吉思汗最宠爱的儿子!” “嘿!”有人悻悻地道:“在战场上被人活捉了,用那么多东西才赎回来。蒙古军要抢到这些,也不容易吧?这下全给了定海军…那拖雷被赎回来以后,还是不是最受宠爱的那个儿子,可就很难说啦!” “所以我们得抓紧抢啊…原先没去过的村寨,都要一个个扫过。不赶紧攒出点东西来,四王子怎么和蒙古将士们交待?蒙古人和我们可不一样,我们穷也是活该,死也是白死…蒙古人那些百户、千户,手里都有权柄,四王子也不能随便得罪的!” 一名骑兵忽然惊怒:“什么?不对啊,这些抢来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吗?听你们的说法,是要给出去的?” “废话,蒙古老爷的口袋里都空了,你还想肥?这是纳敏夫百户专门吩咐的,要石抹元帅抓紧时间另凑些物资财货。四王子脱身以后,手头有这些,才好安抚那些千户那颜们!” 先前那骑兵失望地喊了声:“我不给,他们能怎地!这些是我抢的,是我的!” “偷偷藏些没啥,你要是真敢不给…蒙古人可正在怒火冲头的时候。我估计,那些贵人们难免砍几个脑袋泄愤,你说那几个脑袋里,有没有你的?” 骑兵们的精神头不是很足,但话倒是很多,慢慢地说着,消失在山道后头。 他们经过岩石前头的时候,董进一直缩身蹲伏暗处,张弓搭箭,瞄准着为首骑士的胸膛。 直到骑士们离去,董进才收弓起身,却不言语。 袁榛儿松开捂在孩子嘴上的双手,有些茫然地看看丈夫。 董进道:“先把你们安顿好,然后,我要去莱州看看。” ------题外话------ 一场大战下来死了不少有名有姓的人,得补充些。 这一章出现的,是董进。历史上董进会在明年被李全招募,先做亲兵,后为家将,随李全南征北战,常当先锋。李全死后,他也参予了推举杨妙真权主军务。 第二百三十九章 汉儿(下) 自古以来,盐业乃是朝廷财源所在。 大金立国以来,财政上更是仰赖盐业。哪怕朝廷隔三差五下大力气通排推检,以扩大财产税也就是物力钱的收入,到泰和年间,每年盐场岁入仍为物力钱所得的七倍之多。 官盐如此,私盐更有暴利。济南城作为山东、宝坻、沧州三大盐司向内地转运食盐的第一个中枢,故而商业繁盛,人丁聚集。而贯通盐场的小清河沿线,种种因盐而起的豪杰人物不胜枚举。 董进带着家眷们避难的长白山以西二十余里,有片起伏绵延的高坡,唤作黉塘岭。据说千载以前,曾有大儒郑玄在此着书立说,南朝宋国强盛时,又有个叫范仲淹的大臣,在这里住过。 到了近代,这些遗迹全都荡然无存,黉塘岭成了私盐贩子盘踞之所。而蒙古人攻入济南府以后,又有豪杰在此集聚义军,不向蒙古军臣服。 整个黉塘岭上,现在有五六千人,多半是济南城逃出来的百姓。当日蒙古军骤然入城,城池内外哄堂大乱,足有五六万人逃出城池,散在乡间。许多人后来陆续被蒙古军俘获了回去,男的大都做苦力或填了城壕,而女人被当作女奴或军妓,受尽蹂躏。 只有少量的幸运儿才能免遭劫难,毕竟蒙古军主力并没有长驻济南府,而蒙古人纵兵劫掠四野,通常会避开地形复杂的山区。 当然,这也缘于蒙古人不熟悉金国地界的潜规则。他们全没想到,看似处在肥沃平原的村庄通常都一穷二白,而私盐贩子的地盘,那些山沟沟里才油水丰厚。 黉塘岭上自然也有难处。此地有水源,野菜,野果,往长白山方向,还有两处山里私垦的旱田,但就算把私盐贩子们历年储藏的粮食全都算上,也不足以长期供养五六千张嘴。 义军首领、济南历城人张荣遂整编部众,下山劫掠粮食。 本来私盐贩子就以敢厮杀的壮年男子为主,随身携带兵器。自从蒙古军攻入河北,张荣又早早地觉得情况不妙,招揽了几个铁匠,在山上打造枪头,现在山上几乎人手一支长枪。他又招揽了不少猎户,组建了弓手队伍。 只要不碰到蒙古骑兵,张荣对自家部属的战斗力挺有信心。 他们先到了章丘县城,却发现县城里军民大都逃散,粮仓早就被蒙古人搬运一空。城里剩下的百姓只有老弱妇孺,皆如饿殍。 张荣留了些粮食给他们,自家手头愈发窘迫了。于是他率部继续往北,意图渡过小清河,去济阳县看看能否有所收获。 这一片,都是私盐贩子们常来常往的,沿途道路偏僻,地势崎岖,多有葭苇山林,蒙古人很少往这里来。所以众人难免有些放松。 可今天也真是奇怪,一行人刚从山间林地出来,就被一队蒙古骑兵发现了。 时当正午,这些蒙古骑兵有些正忙着支起圆帐,有些正在烤肉,也有些半躺在小溪边,把脚搁在溪水里冲刷。 但他们警惕性极强,一看见张荣等人的身影,所有人立即大叫大嚷地上马。有些骑兵刚把马鞍解下,就直接跳上没有鞍鞯的马背,手里随便拿一把弯刀,就向张荣等人冲来。 蒙古人如此凶悍,根本没法力敌。张荣毫不犹豫地喝令部下们往身后的林子里逃,自己和几名弓手亲卫断后。 他的箭术不错,站在原地放了两箭,一箭落空,另一箭射中一人。但那蒙古人恰好着了甲,浑若无事般带箭继续冲杀。张荣顾不得遗憾,估摸着后头同伴们快到林子里了,把弓箭一扔,也开始狂奔。 眼看距离林子还有二十几步,近百蒙古骑兵纷纷勒马向两侧散开,同时张弓放箭。 只听得“崩崩”的弓弦弹动声响,张荣身边几名弓手瞬间中箭。 好在这些蒙古人不像是特地来打仗的,用的是轻箭。除了一人被箭簇贯脑立毙,几个中箭的人连声惨叫,大都手脚并用,继续挣扎往林子里去。 唯有张荣的同乡、身材高大的刘斌左股中箭。他单腿用力跳着,速度与平常走路差不了多少,怎还来得及脱身? 张荣本待要拔刀掩护,这时心一横,奔到刘斌身后,一把将他拽翻,然后拖着他往后急退。 蒙古骑兵这时已经奔到两侧稍远处,再兜转回来,大部分人看着张荣等人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只有几骑迫到近处,继续开弓来射。 张荣拖着刘斌,一路面对着飕飕飞过的箭矢,退进了林地。 蒙古人在林地外头勒马良久,又试探地射了几箭。见林子里别无动静,这才罢了。 张荣一直把刘斌拖到林间深处,见左右同伴们簇拥过来,他才喘着粗气松手:“娘的,看看刘斌这厮死了没。” 他刚才为了避过箭矢,猛往荆棘矮树间去,刘斌被他拖着,也不知道被石头砸了几回,被荆棘刺伤划破了多少,不过,应当都是皮肉伤。 众人嘴上答应,却都不动,人人惊悚地看着张荣。 “看我做甚?” 张荣觉得自家说话有些不对劲,又觉得脸上沉重。他伸手往脸上摸了摸,这才觉得剧痛难忍,满嘴的鲜血。原来有一支箭矢斜刺里射来,从他的眼眶下方贯入,直直地扎进了口腔里,把舌头划破了,眼下正有一口口的血从他嘴里往外涌。 好在那还是一支细长箭簇的轻箭,只扎了个窟窿透穿,却没有大的撕裂伤、切割伤。 许多部属们都叫了起来:“快快快,快拿麻布!快取小刀来剔了箭簇!” 私盐贩子们个个都是作奸犯科的行家,舞刀弄剑的好手,对刀箭伤势的处理也颇有一手。当下有人扶着张荣,让他张大了嘴,以便小刀伸进去切割箭簇。 “箭簇没有生锈!”持小刀的人高声说着,按着张荣的脑袋用力。 适才中箭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箭杆稍动,就牵扯到眼眶下方的皮肉,痛得欲仙欲死。张荣连声冷哼,两脚乱蹬,好不容易把箭簇剪了,待要拔出箭杆,又是剧痛难忍,以至于没法下手。 张荣失血太多,这时候觉得有些眼花,看人都出了重影。他晓得再拖延下去,性命交关,于是仰天躺倒,叫了一个部属:“来,踩着我的额头!用力踩住了!” 待那部属踩稳了,另一名部属用力拔箭。张荣闷哼一声,脑袋猛挣,好在被死死踏住了,不能大动。 待到箭杆拔出,几名部下一起涌上来:“草药呢!草药!还有膏油!膏油涂上!” 另有人拿着麻布,往张荣脸上裹了十几圈,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团麻布,堵住伤口两头。 张荣头晕目眩地躺了好一会儿,便如死尸般不敢稍动。过了许久才闷声问道:“刘斌没事吧?” 麻布堵着他的舌头,说话不清晰,问了好几声,刘斌才一瘸一拐过来:“世辉兄,我没事!” “马五和马六呢?何伯权呢?” “马五没事,马六的胳臂废了,何伯权肋下中箭,晕厥不醒…接下去能不能活,怕是得看天。” 张荣呜噜呜噜地骂了一句。 “有古怪。”他说。 “是啊,蒙古人怎么会忽然巡查小清河这里来?他们素日里…” “不是巡查…巡查的话,不会扎营。”张荣只觉得面颊、腮帮和舌头都在抽搐,痛得火烧火燎。他每多说一个字,冷汗便多趟出一身来。 他坚持着道:“是有什么人,要从小清河下游方向过来,这些蒙古人准备迎接。” 刘斌吃惊道:”难道蒙古军的主力折返?我听说,蒙古四王子率军去了莱州,难道他们打赢收兵了?” 黉塘岭距离济南府不远,若蒙古军在济南增兵,黉塘岭这边,恐怕立即要有大麻烦。若不能及时转移,那么多条人命,岂不是拱手送给蒙古人屠杀? 张荣双手撑地,慢慢地起来。 两脚刚踏到地面的时候,脚有些发软,地面好像在晃。他用力跺了跺脚,强自提起精神,跺脚的震动让嘴里又泛起一股咸味。 是舌头上的伤口裂开了,没事。腮帮这里的伤口好像有点愈合了,不要大张嘴就行。 “让马五挑几个机灵的,跟我走。我们从十五里沟绕过去,靠近小清河方向看一看。你带人等在这里,若有不谐,狼烟为号。” 第二百四十章 人命(上) 所谓的十五里沟,其实是一道古人修建的壕沟。据说隋唐年间,涿郡贼人卢明月曾在此崛堑壕立营,与隋将张须陀对峙。 如今数百载匆匆而过,沟壑两边荒草密盖,一路荆棘层叠。虽然阻绝了外界视线,但稍有不慎,脚下踩到枯枝败叶,就会发出沙沙声响。好在张荣等人走得惯了,沿途小心翼翼。 最近的一次,数人就从蒙古人吃草的马群旁边经过,那些战马被蒿草深处晃动的人影吓了一跳,猛然跳跃嘶鸣,几名蒙古骑士奔来安抚,所幸他们另有心事,没谁过来查看端倪。 一行人绕过蒙古军的营地,将至小清河,还隔着一两里地,就听到了人声鼎沸! 张荣连忙示意同伴们伏低身形,然后拨开芦苇,踏着水草和冰冷的湿泥,慢慢近前觑看。 去年山东两路大旱,连续二百余日无雨,今年也是干冷。冬季枯水的时候,诸多河道大都干涸。 但小清河是伪齐时动用巨量民夫挖掘的,利用了济水古道,上承北清河和济南城北连绵湖泽、泉水,后数十年也修缮不懈,故而此时依然水势滔滔,能容大船航行。 真的有大船,许多大船! 就在张荣身前,小清河的河道上,至少数十艘大船首尾相连,鱼贯而来! “是通州样的船,是海船!” 马五在张荣身旁低声道。 大金国用来盐运的船只,多是仿造宋人盐船样式,方头方尾平底,船长四十余步,无隔舱,也无桅杆,靠浆橹或纤夫拉扯,行于各条漕河。 而这些船,却都是通州样的海船,单桅单帆,长度约七十尺。这种船行于海上风浪间,并不起眼,放在小清河里,可就威风的很了。 何况同样规格的船只多达数十艘,樯桅如林而立,实在是气势惊人! 这一段河道,水面甚是宽阔,河畔有个新兴的草市,两岸都有码头和栈桥。 但前阵子蒙古人来袭,把草市烧作了白地,码头和栈桥也没有幸免,这时候只在残余的桥桩上搭些木板,再铺了一层稻草,走在上面又窄又晃。 船队这时候慢慢地靠近栈桥,张荣待要细看水手模样。 一名弓手示意张荣往栈桥南面眺望。 “兄长,你看!” 张荣看船队看得呆了,这会儿转眼,才注意到栈桥附近的河滩上,不知何时围起了一个蒙古人用来圈养牲畜的大围栏,围栏外头,有三五百蒙古骑兵懒洋洋地警戒着,而围栏里圈着不下数千名男女百姓。 百姓们多半都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有人身形枯瘦,神情麻木;有人衣衫半解,光着膀子,露出身上一道道可怖的鞭痕;有人被切了鼻子、耳朵;有几对分明是夫妇模样,却又像是刚见到,妇人嚎啕大哭,而丈夫也默然催泪,兴许是想念死去的家人,又或者是为各自的遭遇而哭。 这些百姓哪里来的?不用走近,听口音就晓得,这都是济南府的桑梓,是张荣等人的同乡邻里! 张荣瞬间暴怒。他恨不得立时起身,抽刀拔箭把那些看管的蒙古人都杀死,将百姓们放了出来。 可他又很清醒,知道自己做不到。 这样的可怕世道里,没有力量就谈不上保护他人。而就算有力量又如何呢?谁能与蒙古人对抗呢? 张荣只觉得自己额头滚烫,心脏狂跳,他竭力压住怒火,沉声道:“不要急,等等看。蒙古人来此,必有缘故。” 一不注意,他腮上的伤口又被撕裂,鲜血不断地透过麻布渗出来。张荣恍若不觉,又道:“还有那支船队,一定有蹊跷!仔细盯着!” 正说到这里,船队排头的一艘大船终于靠拢栈桥,船舱里出来几个人。 为首一人,是个体型胖大的和尚。他大步踏上栈桥的时候,沉重的身躯让木板连连晃动。 这和尚好像腿脚有伤,走路有些不稳当,连忙把手里一根漆黑大棍杵在桥头,待到栈桥嘎吱吱稳住了,他便站着不动。 胖和尚身后又跟着数人,俱都相貌精悍,作朝廷军将打扮。 “这伙人什么来路?朝廷的人?朝廷的人和蒙古人怎么会有往来?” 张荣全然想不明白,往身旁看看,部属们也都作茫然神态。 张荣等私盐贩子活跃的范围不小。东至长山,北至商河、厌次,向南关联泰山寇盗,向西越过东平府,与梁山泊水贼为友。 在这个范围内,他们有无数的亲朋、友人、眼线分布,本该耳聪目明,任何风吹草动,都休想瞒得过他们。 奈何蒙古人大杀特杀,短短十余日里,地方上的百姓或死或逃,十不存一。他们困居黉塘岭上,这几日又少了打探,所以竟不知道,这船队乃是定海军节度使郭宁所属。 这胖大和尚,自然便是郭宁的左膀右臂,法号慧锋的骆和尚。 骆和尚素来胆大,当日蒙古军初到山东,他就提议以精兵乘舟,沿小清河直抵济南城下骚扰,给蒙古人一个好看。可惜时局变化,他的建议并未能实现。 后来郭宁擒捉了四王子拖雷,并以拖雷为人质,向山东的蒙古军勒索巨额赎物。两家口头约定了,兵马各散,互不威胁;马匹、牧奴和军械甲胄的交割,两军直接就遣人当面完成。 而大项钱粮、人丁、工匠的交割,都放在小清河上,章丘以北,河道蜿蜒处。定海军自行调派船队,来此接应、运输。 之所以交割处放在这里,有个主要原因,便是此地本来的居民大都逃散,周围人烟稀少,所以蒙古人交割种种,没有人会围观。这样,能让深受战败之耻的蒙古人感觉稍微好些,至少羞辱稍能承受。 郭宁那日火起,在监房里头痛砸了拖雷两下,后来医官说,肋骨断了三根。 这种动作,着实不符外交礼仪,于是蒙古人对交割之地的要求,他便莫为已甚,爽快答应了。 郭宁麾下的船队和船夫们,都是汪世显协助李云,在直沽寨的收获。率领船队沿河而上的任务,本来应该是汪世显的。 但汪世显所部在迎战蒙古人的时候损失惨重,他这几日忙于抚慰将士,实在是脱不开身。 于是骆和尚兴冲冲地接下这任务,不顾自家少了两个脚趾,拐着脚便往济南府来。 陪在骆和尚左右的两名军官,一人唤作刘樾,一人唤作赵瑄。 当日骆和尚带着西京大同府玄中寺的僧人逃亡,沿途招纳亡命之徒,在保州沉苑泊中落草为寇。他的副手,乃是玄中寺的师弟裴如海,外人都唤作裴和尚的。 但和尚群里,到底少有勇猛善战之辈,所以他另外几名得力部下,都是河北本地的有名寇盗。 比如刘樾,乃是杀了当地富商逃窜,被十几个军州通缉的凶人。而那赵瑄,则是富商之后,自幼跟从父母三山五岳走遍的,只因家里遭地方官员凌迫,这才奋而杀官落草。 这两人又同有一桩异处。原来刘樾经常做梦,梦见自己曾是汉朝的羽林右监,皇帝心腹;而赵瑄则总是声称,自己前世乃是凉州士人,擅长弓马。 旁人都知骆和尚对佛经一窍不通,对佛理更是夹缠不轻,但谁也不敢当着他面说,所以骆和尚一向自命为高僧。 而两人所述的调调,仿佛佛经中的前世宿慧,骆和尚觉得有趣,便引两人为心腹。 实际上,军中将校们大都知道,两人投骆和尚所好,存心凑趣胡编来着。至于骆和尚本人究竟明不明白,旁人可不敢问。 虽然有这个古怪处,两人却都是得力军校,在战场上勇猛过人,连郭宁也赞赏过的。 裴如海死后,这两人便递补成了骆和尚的副将。 当下刘樾陪着骆和尚,就站在栈桥上冷冷观瞧。而赵瑄领着一个亲兵,大摇大摆地站到蒙古骑兵的队列之前,张口呼喝。 那些蒙古骑兵瞪着赵瑄,眼神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赵瑄也真是大胆,漫不在乎地仰头冲着马上的蒙古人连连呼喝。他居然还会些蒙古语。 连说带比划几句,有个蒙古百户模样的出来。 那蒙古百户抬眼看看骆和尚,便不理会,单冲着赵瑄厉声道:“第一批,是五千人,后面还有五批!我们会当场挑出你们要的人!挑出健壮的男人和女人,像是挑出蹦跳的黄羊那样,像是挑出欢快的马驹那样!” 赵瑄稍稍一愣,此前与蒙古人达成的协议里,包括三万人丁。那是郭宁和部下将校们估算出的。 在蒙古人大肆屠戮后,济南府剩下的人口数量,约莫便是如此。在那口头协议里,也只提了句蒙古人不能全用老弱充数,三万人分六次送到。 除此外,倒没有其它细则。须知蒙古人连文字也没有,什么都靠编成唱词口口相传,盘算得太细致了,纳敏夫那厮,也记不得许多,等于白忙。 这会儿蒙古人愿意都给青壮,自然是好的,但他们要当场挑选…那岂不是把人当做牲口一般检视? 赵瑄的心里有些不快。但他知道,此举对定海军并无坏处,于是微微颔首,傲然道:“那就赶紧!”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人命(中) 那百户扭头嚷了几句,挥手示意,随即拨马退到一旁。在距离栈桥二十步外的草地上,早有仆从铺开了毯子,摆上酒肉。几名贵人盘膝坐下,旁若无人地用手里的小刀割下熟肉,粗鲁地塞进嘴里大嚼。 围栏里的蒙古人开始挑选。他们凶横的策马闯入人群,挥鞭左右乱打,用最粗暴的办法选出健壮有精神的人,将他们一拨拨地赶到围栏外头。然后把年迈的,手脚不灵便的,或者身体上有严重伤势乃至残疾的都筛选出来,用马匹冲撞他们,将他们逼到围栏的另一侧。 赵瑄冷淡地看着这一幕,并不阻止。 近十余年来,由昌、桓、抚等州向西,包括大同府和东胜州、云内州等地,逃亡草原的百姓很多。 这是因为连年天灾,再加上官府凌迫,破产的牧民、失地难以为生的边地汉儿人数很不少。他们当中较软弱的,或者卖身为奴,或者饿死冻死,较强悍大胆的,便往北逃过界壕长城,想在草原上找一条活路。 但草原上的经济形态远比内地落后,大部分去往草原的汉儿,都成了牧奴,过的日子未必比原先好些。 所以,一方面每年有许多人逃亡草原,一方面每年又有许多人意图逃回长城以南。去时容易,来时却难,许多人在逃亡途中被蒙古人抓住,或者当场处死,或者捆起来带回草原深处。 赵瑄的家族曾经往草原上贩卖瓷器,到过长城以北好几个边贸集镇。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多了。 后来随着蒙古人势强,小股蒙古军突入界壕防线,掳掠人口的次数更多。而伴随着掳掠的,有大量的屠杀,还有一个个家庭被摧毁,一个个普通人的撕心裂肺,乃至死于非命。 而赵瑄的家族生意,到此时也就无以为继。毕竟蒙古人都已经拿刀子抢了,何必还和你们老实交换呢。 眼前的情形,便如赵瑄少年时在边地看到的。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只不过,明明是打了胜仗的定海军出面解救百姓,这些蒙古骑兵却依旧是凶神恶煞的姿态,实在可恶。 汉民们,忽然被驱赶至此,本就心惊胆战,这时候更是喧哗哭喊。 他们会恐慌,是很正常的。他们原本可能是勤勉的农人,可能是精于算计的商贾,可能是过着优渥生活的官宦,但现在,他们所有人只是惨烈屠杀后剩下的游魂,在蒙古人眼中,他们的地位和牛马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牛马更低,死了都不会心疼。 他们除了哭喊喧闹,又能做什么? 赵瑄待要与那蒙古百户交涉,忽又止步。 他想了想,指一名牌子头:“但凡被挑出来的,就是我们的人了,你立即带五十名甲士,到围栏那边护着!” 那牌子头应声领命而去,旋即就带了五十人,横插到百姓与蒙古骑兵之间。 几名蒙古骑兵正策马游走在百姓前头,用色眯眯的眼光看着其中的女人,时不时惋惜地抱怨几句。被甲士们一冲,蒙古人呼喝挥鞭,恼怒地摆出种种威胁姿态。 但这五十名甲士,便是当日随骆和尚强突蒙古骑兵的铁浮图成员。他们原本就个个身材高大,性格勇猛剽悍,刚把蒙古人砍瓜切菜杀过一批,哪里会畏惧? 五十名甲士直接横枪戒备,蒙古骑兵竟不敢靠近。 赵瑄想了想,犹自觉得不够。他又指一名牌子头:“你去挑五十个嗓门大的,给我响响亮亮地告诉百姓们,我们是莱州定海军,是来搭救他们的!蒙古人已经被我们打败了!” 五十个嗓门大的汉子须臾来到,里头有士卒,还有水手,他们站到围栏旁,齐声大喊。百姓们果然稍稍安定。 有几个机灵的百姓,还向士卒们打探莱州的局势,定海军的背景。 士卒当即骄傲地说起己方的战绩,说起节度使郭宁乃是北疆的勇士,此番战败蒙古军,杀伤数千,并俘虏了蒙古四王子,用四王子的性命交换数万百姓。 百姓们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不免连声惊呼,有人将信将疑,不能想象那些野兽般的蒙古人居然会败。于是几个身临战场的士卒便将沙场细节一一都说了,还着意描绘了四王子拖雷的惨状,将他说得猥琐胆怯,极其不堪。不少百姓从不信,转为半信半疑,也有人当场就跪了下来,咚咚磕头,叩谢郭宁的恩情。 士卒们这般宣扬,自然也有译者转告给喝酒吃肉的蒙古百户。 那蒙古百户暴跳起来,站到赵瑄身边连声大喊,赵瑄把下巴扬起,只不理会,那蒙古百户也拿他没法。 待到申初时分,五千汉儿男女都被清点完毕。 这些百姓不少是阖家在此。蒙古人挑选的时候,很是简单粗暴,难免有些儿子被挑出来了,父亲被扔下,妻子被挑中了,丈夫却被赶回了围栏里。 随着两边的人群渐渐分开,许多人猛然被生离死别的痛楚攫住,两边都有人哀声哭泣,有人试图从围栏外奔回里头,也有人试图翻越围栏去外头。 蒙古骑兵纵马来去,挥动马鞭将他们打得满地乱滚。而定海军将士们事前都得到严令,自家是来捞好处的,不是来打仗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准生事,故而人人脸色难看,却不插手。 刘樾从船上搬运了一些食物和清水下来,带人在人丛里发放,一边竭力安抚百姓们,一边为他们作临时的编组。 赵瑄向那蒙古百户点头示意,起步离开。 这一场只是开始,后头还有许多场。那么多百姓、工匠,还有钱粮,都要再小清河上交接,时间又那么紧张。第一场能到这程度,双方没有撕破脸厮杀起来,就已经很好了。 他正准备去往围栏外百姓方向,给刘樾搭一把手,忽然听得蒙古百户呼喝了几句。 蒙古骑兵们忽然行动了。 被挑选剩下的老弱们,都被驱赶在围栏另一头,而蒙古骑兵们忽然抽刀拔剑,向他们缓缓逼了过去! 刘樾先发现了这情形,向着赵瑄连声大喊。赵瑄转头一看,大惊失色。 他看得清那些蒙古人灰色眼睛里的杀意,感受得到他们毫不掩饰的暴烈情绪。蒙古军是要杀人!怪不得他们带了那么多人来此…他们一开始就打着杀人震慑的主意!凡是五千人以外,被挑剩下的那些汉儿,全都活不成! 他转身直冲到那蒙古百户身前,用蒙古语连声大喊:“停下!停下!不行!” 那蒙古百户和几名同伴从毯子上慢慢站起,人人都扬起下巴,连声冷笑。 蒙古百户看也不看赵瑄,向骑士们大声喊道:“快点动手!杀光他们!” 蒙古军所到之处,都是腥风血雨,屠杀便似家常便饭。对他们来说,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与杀一个普通牲畜并无不同。草原上不同部落彼此仇杀灭绝,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而当他们发现,这种轻而易举之事,竟能对外人形成剧烈的恐吓,于是便以此法变本加厉地施加于草原以外。 便如此刻,那百户眼看着赵瑄狂躁不安,却又无能为力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归根到底,你们都是软弱之人,只配像兔子一样吃草!而蒙古战士就算偶尔失手,也始终是战士。今天我们杀一批汉人作为警示,明天,后天,再往后的许多天,我们还会继续杀! 距离围栏不远处,沿着沟壑一溜潜近至此的张荣,将这情形完全看在眼里。 片刻间听说的消息,使他的情绪从惊愕,到疑虑,到狂喜,再到现在,又有些失望。 终究朝廷靠不住…那些朝廷的官儿,大抵是不在乎人命的。 张荣低声骂了句,对身边的同伴说:“快去把狼烟点起来,局面一乱,你们就引着百姓往沟里走。” 下个瞬间,他挺身直立,张弓搭箭,瞄准了身前一名高举弯刀的蒙古骑士。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人命(下) 而在张荣挺身而起的同时,蒙古百户忽觉身前劲风大作。 这百户也是久经沙场的好手,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往后急仰。当他后背砸到地面,立刻就跟上一个侧翻的动作。 向后仰身,使身体隐藏到马匹牲畜之后;而侧翻之后,或者继续匍匐,或者纵跃上马,或者半蹲在地探看局势皆可。这是蒙古人徒步遇敌时最标准的反应。 虽然从没有谁刻意强调过,但这是草原上一代代相传下来的小诀窍,每个蒙古人的动作都差不离,区别只在于警惕性的高低、动作的快慢。 这蒙古百户敢于以杀人挑衅,自然早就全神贯注,准备应对种种情形,这一闪身后仰,动作奇快,而后继的侧翻… 嗯?没翻动。 原来刚才的劲风大作,不是箭矢,而是一支粗大铁棍被人横空掷来。 那铁棍怕不有数十斤重,便如一根桩子,深深地夯砸进河边松软地面。而这个深扎进去的位置,正正地就在蒙古百户两腿之间。蒙古百户翻身时,两腿被铁棍架住了,于是不得不仰天躺倒回来。 铁棍微微颤动,好像也一下下地震动着蒙古百户的鼠蹊,那感觉实在是… 贴得真近,扎得真准。 蒙古百户猛出一身汗。他有些庆幸,忽然间想到,万一铁棍的落点稍稍变化点,自家岂不是要有大麻烦?随即他又明白,这一下如此精准,对方军中真有能手!此等人物要杀自己,轻而易举,而自己这副仰天躺倒的模样,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他的反应确实快,当即也不再动弹,只纵声狂吼:“停!停下!不要杀人!” 亏得蒙古军指挥如臂使指,近百名蒙古骑兵本来冲向那些百姓,已经策马加速,手中持刀蓄力,这会儿忽听百户喝令停止,连忙勒马。 近百匹战马被缰绳勒住,无不暴躁人立,嘶鸣不已。 最外侧的一骑正忙着控马,忽见眼前冲出一名满脸包着麻布的古怪汉子,张弓搭箭对着自己,于是随手抛开弯刀,在马背上持弓相对。 两人瞬间对峙,谁也不敢轻动。 而蒙古百户嚷了这两句,忽觉眼前一黑。 倒不是又来袭击,而是那铁棍另一头,本来松松地扎着几个褡裢。 铁棍落地,那几个褡裢就在铁棍顶端旋转,转着转着,落下来一个。 正砸在蒙古百户的小腹上,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这褡裢很沉,三下砸过,蒙古百户只觉肠子都快断了,他蜷缩起身体,闷哼了几声。而三个褡裢上头打的结,也被撞得散开了,露出了里头的物什。 哪怕面临威胁,蒙古百户也直了眼。他身边另两名百户,也全都愣了神,死死地盯着看。 褡裢散开后,堆在蒙古百户肚子上的,滚落到他身旁两侧的,全都是金银宝石,全都是在阳光下闪烁诱人光芒的珍玩之物,有色泽红艳的珊瑚,有毫光隐现的大珍珠,有镶嵌宝石的纯金短杖,有弧首束腰十两一个的金铤… 蒙古军自入中原,到处抢掠,所得丰厚异常。但落到每一个普通百户身上,或许有奴隶若干、牛马牲畜若干、武备若干、绸缎布匹若干,这种价值高昂的金珠宝贝,真不常见! 不,岂止是不常见,这辈子都没见过。 常识和本能告诉他们,这些金珠珍宝价值连城,比他们手里的那些奴隶和牛马牲畜,加起来还要昂贵许多。这些珍宝,起码是地位极高的千户那颜,才能从成吉思汗手里得到的赏赐! 那些千户那颜,手里顶多能有一件两件,三件五件吧?这里却有整整三大包裹! 一时间,几个百户全都傻了。他们眼睛转不开,心跳得厉害,咚咚响。 在他们周边,数十名蒙古骑士也都陷入了呆怔,有人抹了抹口水,有人擦一擦眼,定神再看。 而骆和尚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们身前,翻手抽回了铁棍。 几名蒙古人警惕地看着骆和尚,只觉得这人如一头黑熊,看起来呵呵地笑着,有点憨,但却又杀机内敛,蕴藏着巨大的威胁。 当他迈步走到跟前,那些停泊在小清河面的船只里又冒出了许多甲士,个个手持弓刀,对着此地虎视眈眈。 “阿弥陀佛!”骆和尚高喧佛号:“上天有好生之德,剩下的那些老弱病残,洒家用这些金珠宝贝来换!” 赵瑄连忙用蒙古语说了。 那蒙古百户半点都不迟疑:“换了!” 蒙古人是勇猛嗜杀,但又不傻。他想杀几个汉儿以泄胸中怒火,那是情难自禁。但如果剩下千余汉儿能换来这么大的好处…胸中的怒火也不是不能压一压。 如今这局面,四王子身陷敌手,能说话的千户那颜一个个都缩了头,区区一个百户,何必多生事端? 何况,赎回四王子的耗费不小,存放在济南城里的诸多物资,眼看着都要拿了出去。这样一来,己方等若在山东白忙一场,此时此刻,谁能拒绝这么大的诱惑呢? 赵瑄没想到这蒙古百户如此果断,还在发愣。 蒙古百户连声道:“换了!我说换了,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了!” 骆和尚点了点头。 顷刻间,蒙古骑兵如风而去,一个不留,百户们个个喜笑颜开。 围栏内外的百姓一时愕然。 过了半晌,围栏外头的人丛里,钻出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少年看看身前的士卒们,试探性地往围栏里走了一步。 士卒并不拦阻,反而连连挥手道:“去吧,去吧,把人都接出来,我们要上船走了!去莱州就安全了!” 少年飞奔而去,猛地抱住了围栏里一个端坐着的中年书生。他冲得太猛,把中年书生扑倒在地,中年书生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挣扎了好几下都没起来。 好在少年反应过来,连忙把中年书生扶起。 “父亲,我们去莱州!”他带着哭腔喊道。 中年书生有些拘束,好像还有些呆愣,他看看船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济南府陷落的这些日子里,多少人盼望着能有解脱的一天,在蒙古人的鞭子和弯刀之下,他们面临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羞辱,和随时到来的死亡威胁。前后才几天?原本人丁繁茂的济南府里,多少人已经死了!多少人活着,却生不如死! 天可怜见,这噩梦般的日子过去了,蒙古人被打败了,大家得救了! 围栏内外的百姓们重新聚拢到了一起,他们彼此搀扶着慢慢出来,交头接耳地指着眼前的将士们,指着小清河上的船队。 越来越多的人笑了起来,有人哭着喊着,有人抱着亲人跳跃,许多人都道:“莱州定海军打赢了蒙古人!我们去莱州!” 天色不早了,夜间行船很麻烦。 刘樾从后头过来,派人稍稍止住欢庆,按照先前的小队划分,安排登船。 接受的人口多了千余,每艘船都得塞满。好在从小清河出海,再转入海仓镇,前后用不了几天,这些百姓们都是吃足苦头的,不会介意这点难处。 赵瑄则有些狐疑。 他跟着骆和尚好几年了,深知这和尚手头留不下银钱,是个穷和尚。但有积蓄,也都花在好吃好喝上头。 “咳咳…”他咳了两声,对骆和尚道:“大师,这些钱财…” 骆和尚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前日晚间,船队经过邹平。当地有个契丹军将名叫石抹孛迭儿的,连日里四出掳掠钱财物资,闹得天怒人怨。洒家一时手痒,便带人突袭邹平,砍了他的脑袋,把他聚敛的财物都抢了来…那可真是一大桩的横财!” 骆和尚本来在河北打家劫舍,后来改头换面成了官军,便许久不曾开张。难得故技重施一番,劫了个特别肥的。 “当时你在前队,所以没来得及和你说。一会儿你去后头看看,像刚才这些金珠,还有好几份!当时我真没想到,石抹孛迭儿这个契丹人,哪来这么大的聚敛本事!” 这其中的缘故,骆和尚后来连夜询问俘虏,才打探明白。 原来聚集在石抹孛迭儿手上的,可不止是他自家的私藏。还有早前赵瑨、杨万、贾塔剌浑等降将跟从蒙古军杀穿河北的所得,是这几条蒙古忠犬投降蒙古人后,领兵南征北战辛苦厮杀,攒下的全部家当。 随着三将先后毙命,这些家当,都被石抹孛迭儿强取豪夺在手。 这几日里,因为四王子拖雷被俘,蒙古军不得不倾囊而出赎人。于是纳敏夫又授意石抹孛迭儿在淄州内外尽力劫掠,以使拖雷脱身之后,能稍稍补偿各位千户那颜。 石抹孛迭儿既降了蒙古,自然鞍前马后,殷勤效力,当即分派兵力刮地三尺。 可他没想到,骆和尚所部,竟乘船从小清河而来,绕到了邹平城下。而在骆和尚眼里,蒙古军都被打翻了,石抹孛迭儿这个降人,算得什么? 他不惹事还罢了,这时候还惹事,还落到了骆和尚眼里… 骆和尚只带五十人,夤夜突袭石抹孛迭儿盘踞的邹平城,势如破竹。半夜里,这契丹人还没从榻上起身,骆和尚铁棍直落,砸得他脑门开花,红白间杂。 因为是干的私活、黑活,动用人手甚少。骆和尚来不及搬运石抹孛迭儿手里的粮秣物资,只将他苦心收集来的金珠珍玩席卷一空。 而这些金珠,此时便作赎买汉儿百姓之用,也算用得其所了。 “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呢?” 骆和尚摸着头皮,若有所思。他想要引几句佛经,讲一讲这其中因缘会遇的道理,却发觉自家早就忘了那些拗口句子,最后只高喧一声佛号了事。 整批百姓们全都得救,赵瑄心里很是愉快。 他露出河北剧寇嘴脸,故作悻悻地嚷道:“大师,就算当时我在前队,钱财里也有我一份的!拿金珠钱财去赎人,是你的主意,我那份可不能少了!” 这话是能公开说的吗?咱们如今都是官军了! 骆和尚浓眉一竖,威风凛凛地瞪了赵瑄一眼。 ------题外话------ 感谢紫苏凌老爷!老爷威风!老爷霸气! 第二百四十三章 老卒(上) 百姓们登船的时候,骆和尚一直手持铁棍,站在原处观看,神威凛然如金刚菩萨一般。 赵瑄和骆和尚并肩落草好几年了,看他脸色,放低声音:“坐一坐可好?” 骆和尚摇了摇头:“不急,等百姓们都上船。” 当日郭宁分派铁浮图骑士连冲三阵,骆和尚带领的是最后一阵,也是压力最沉重的一阵。一场厮杀下来,他左脚两个脚趾遭重箭削去,受了不轻的伤。 脚上的伤势不同于手上、身上,只要行动,就要受力,而且是整个身体的沉重力道加诸其上,伤处极易恶化。 偏偏骆和尚是个要强的。船队行到半途,他带人突袭邹平,全程纵跃奔跑与敌厮杀,方才又迈大步在蒙古人面前威吓。蒙古人在时,他还能撑起威势,这会儿靴子里有些渗血,脚趾伤处痛不可遏…他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听骆和尚这般说话,赵瑄点了点头,转身便叫了两名士卒回去,把骆和尚搁在船头的交杌抬来。 这会儿蒙古人已经远离,除了少量被遣到远处哨探的骑兵以外,将士们大都精神放松。两名士卒匆匆上船,各提着交杌扶手待要折返,却见船上同伴大长着嘴,看着南面不远处的沟壑方向。 回头望去,一缕狼烟升起。 黑色的浓烟滚滚,仿佛不祥之兆。 尚未登船的百姓顿时乱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涌上狭窄栈桥,试图尽快登船,然后自家冲撞在一起,不断有人被挤落到浅水和淤泥里。有些人惊恐异常,干脆跳进河里,游泳追赶已经启航的船只。 负责维持秩序的刘樾连声喝骂,全然无用,于是带着亲信部下们挥鞭乱打。可百姓们全如惊弓之鸟,刘樾又不好杀人立威,一时间哪里治的住? 停泊在栈桥旁的两艘通州船里,有一艘是骆和尚和精锐士卒们的坐舟。士卒连连呼喝,不许百姓冲上船来,但骆和尚喜爱的交杌却也送不下去。 另一艘连着涌上了许多人,登船的百姓又不听指挥乱动,整艘船只肉眼可见地向一旁倾斜。船长眼看情况不对,连声喝令起锚升帆。这一来,更多百姓惊恐地往栈桥上去。 太多人的重量,终于压得栈桥整个倒塌,木料轰然落入水里,栈桥上数十人也随之而下,个个摔得七荤八素,呻吟不止。 “怎么回事?”骆和尚大怒,持铁棍一指狼烟方向:“去一队人,查个清楚,若有敌军或心怀叵测之辈,不要留手!” 一队全副武装的甲士顿时直奔过去。 而刘樾已经放弃管束百姓们,连声呼喝船上将士:“戒备!戒备!弓手就位!水手们就位!” 正在所有人紧张的时候,蒙古人留下的围栏对面,一个满头裹着麻布的汉子快步奔来,连连挥手:“误会!军爷们,误会啊!” “这是什么妖怪?”骆和尚吃了一惊。 有精细的士卒想了想道:“方才蒙古人威胁要杀尽老弱,此人从后头林地冲出来,与蒙古骑兵对峙,后来就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将他带来,洒家问一问!” 闹腾了好一阵,张荣总算把事情说了个明白。 听得他就在蒙古人眼皮底下聚集数千人众自保的事迹,又听说他当时喝令点起狼烟,是准备率部与蒙古人拼个你死我活,给百姓们制造逃亡的机会,骆和尚不禁动容。 “好汉!真是好汉!” 再看张荣,脸上分明被箭矢戳了个窟窿,对着骆和尚却侃侃而谈,全不怕疼一般。骆和尚连连点头,满意地道:“还是条硬汉!” “愧不敢当!”张荣十分诚恳的道:“我等此前只是私盐贩子,收拢百姓与蒙古对抗,只是激于义愤罢了。这位大师慈悲,还请给我们些粮秣,给我们一个名义,由我们出面为郭节度招揽人手,会比放纵蒙古人四处劫掠,要好得多。” 张荣相貌粗豪,这会儿更是狼狈,但实际上心思很细。 区区几句话里,他给自家下了定义,恭维了骆和尚,又委婉地要求物资的支持,职务的认可,最后还隐约提了句,暗指定海军的操作恐有推动蒙古人大事劫掠之虞。 这倒有点出乎骆和尚的预料,骆和尚稍稍思忖,决定还是装傻为好。 “你这主意甚好,不过,洒家做不得主。” 这会儿百姓们终于又安定下来,那两名士卒抬着交杌来了。骆和尚一屁股坐进宽大交杌里,把脚搁在交杌前头新打的架子上:“你和我回莱州去一趟,见了郭节度,一切自有说法。” 张荣躬身行礼:“遵命!” 夕阳未落,船队重新编组完毕,踏上归程。 虽是顺水行舟,但因为正刮着东北风,秋冬时的水道也毕竟浅些,船队的行驶速度不快,某些河段需要有人拉纤通行,张荣便帮着一起组织百姓,编成临时的纤夫队伍。 他这个私盐贩子,在百姓们中颇有些名望,船队里六千多的百姓,至少有百多人认得他,还有不少人听说过他。有他协助,许多事都办的顺利。 百姓中另外还有一对书生父子,父亲唤作李世弼,儿子唤作李昶,两人颇能帮着上传下达诸多事务。 沿途安稳无事,船队数日内便转出河道,然后沿着海岸形势,直往莱州。 航行途中,百姓们纷纷打探,如今的莱州是什么情形,可能安身立命么?士卒们便得意洋洋地讲述郭宁授军卒以荫户,再分田分地的举措。大家揣度着说,自家这趟有功,估计得到的田地会更多,而百姓们此番得到的待遇,大体和前次一样。 为人荫户倒没什么。早年女真人大肆括地,很多百姓们为女真人作佃,地位还不如荫户呢。要真能拿到一百亩地,头上多个军爷罩着,说不定反而是好事。 百姓们大都对此很是期待,也有人担心郭宁只是口头说说,骗这些将士们厮杀,现在既然赢了,恐怕又有另一种说法。 每当有人提出怀疑,士卒们都很不高兴,立即反驳。 士卒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与普通百姓们不同,他们根本不用盘算那些有的没的,只说一句。 那就是与蒙古军厮杀的时候,定海军的将爷们,包括郭节度在内,个个身先士卒,以至于都将以上的高级军官战死多人。 整场大战中,军将们冒的风险,与普通将士们并无二致,甚至只有更多。郭宁本人擒拿拖雷的时候,只消稍慢一点,被千军万马踩成肉泥都是轻的。 谁会怀疑与士卒们共同出生入死的将帅?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交情和信任,便是鲜血凝就,钢铁打造,胜过千言万语! “海仓镇到了!”负责了望的水手叫嚷起来。 于是原本坐在舱底攀谈的百姓们纷纷涌上船头。 船队绕过一处扎入海面的嶙峋礁石,他们便看到了港口。 海仓镇港口的自然条件很一般,远不如北面西由镇的三山港。所以港口算不上壮观,但众人所见,又觉生气勃勃。他们看到了内外密密麻麻的人群;听到这里那里,偶尔传出短促而有力的铜号声。 他们看到人们跟随着号声指示,奔走往来,搬运石料、木料;看到港口内明显被划分了不同的功能区;看到港口以外,正在扩建的道路、营房、堑壕、望楼,还有高处雄伟的军堡。 张荣身为私盐贩子,见识过海滨不少私港,早年他自家也来过海仓镇的港口,干过几票跨国走私买卖。但这会儿,所见港口的规模比他记忆中大了许多,还有好几座深入海面的栈桥正在增建。 当船队慢慢靠拢岸边的时候,他更注意到,港口内外,有不少将士巡逻放哨。这些将士们大都懒洋洋的,好像全都提不起精神,但那种姿态和一般杂兵的懈怠感绝然不同。 张荣以前不知道,这些日子他自家带人厮杀过好几场,便能分辨出了,那分明是浴血勇士在战后满意的休憩,他们这时候有多么放松,此前厮杀时就有多么勇猛无畏! 正待细看,船只靠上栈桥。 张荣所在的船只,排在船队第二位,仅次于骆和尚的坐舟。这会儿骆和尚大大咧咧地坐在四人抬起的交杌上,把脚翘的很高,一行人已经沿着栈桥登岸了。 岸上有几名军官模样的人前来迎接,嘻嘻哈哈地攀谈几句。没有人威仪十足,高高在上,他们就只是同袍罢了。 少年人李昶咚咚地跑来喊道:“张大叔!下船啦!” “来了来了!”张荣整了整身上衣物,快步跟上。 第二百四十四章 老卒(中) 一边是港口扩建,一边是船队进港,并不开阔的港湾里,闹哄哄聚集了许多人,许多船。此时的场面,比前两次定海军从直沽寨南下的时候,还要混乱些。毕竟军人好管,百姓却难免松散。 张荣和李昶两个顺着摇摇晃晃的木板踏上栈桥,还没站定,后面一队队的百姓携老扶幼下来,将他们两个裹在了队列里头,随即人流滚滚向前,而后头碧海上白帆轮转,接下去一艘船只登岸。 李昶急着去寻自己父亲,立刻离了队列,往骆和尚所在的方向奔去。 张荣却不急。 蒙古人来山东一遭,虽说正经的大城只拿下一座济南府,可在这过程中,朝廷之无能,女真人武力之虚弱,已经完全成了笑话,被各地英豪看得清楚。无论蒙古人日后进退如何,从此以后,再也没谁会把大金国放在心上。 仅在山东来说,只怕一两载内,杨安儿、刘二祖等本地强人的势力大张,不可阻挡。而各地龙蛇纷起的局面,大概会延续到女真人扳回局面,或者蒙古人彻底把女真人杀光,整个中原底定为止。 张荣手底下有一方地盘,数千人丁,关起门来便是一个土皇帝。到那时候,也是值得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 他感念定海军一旦战胜,就全力救拔百姓的举措,也觉得骆和尚真是慷慨豪迈,令人心折。但要托付以数千部属不是小事,万一错了,后果不堪设想。他并不能凭着一己意气,纳头便拜。 毕竟那郭宁新到山东,是个彻头彻尾的外来户。此人处事如何,待人如何,军政上的才能如何,对朝廷乃至各方的态度如何,及至这定海军的势力,较之于杨安儿等人如何,都须得探一探详细。 军队里提防探子,当然有各种套路。但张荣是积年的私盐贩子,世世代代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与朝廷作对的,这种场合,也自有应付的手段。 张荣跟着人群走了两步,随手解下袍服,缠在腰里,只留下一件破旧短衣,看上去便和本地的壮丁相似。 此时正有队壮丁以两人一组,拎着装满碎石的竹筐往前头礁石滩搬运。张荣觑得清楚,队尾两人一老一少,四只手一起提着大筐,犹自挣着满脸通红。 他在两人身旁止步,假作与人群中某人对答:“好,好,立刻就来。我先搭把手,帮他们一个忙!” 说罢,张荣探出双臂,把那个大筐抬起。 他毕竟是习武之人,膂力很强。有他帮忙,老少两人立刻就轻松了,连忙加快脚步,追赶前队。 老者走了几步,有些不好意思:“怕是耽搁了这位兄台的事…” “无妨!”张荣呵呵笑道:“在哪里都是卖力气,相帮一把,算得甚么!” 当下他抬着筐,老少两人左右扶持着。 走了一段路,少年看着张荣额头出汗,脸上的巨大瘢痕发红,好奇地问道:“你这伤,也是守营垒的时候留下的?” 张荣不敢乱答,只长叹一声。 少年羡慕地道:“看上去一定很疼。不过,你是冲在前头和蒙古人厮杀过了吧!” “倒是厮杀过几场,我还杀过蒙古人呢!”张荣嘴角带笑,故意乜着眼道:“小娃娃,你见过蒙古人么?他们凶得像狼一样,吃人肉!喝人血!” 那少年嚷道:“我是没见过,可我的兄长许狗儿和蒙古人厮杀过!他杀死了好几个敌人,是萧都将手下最勇敢的!所以这次我会有一大块地!我家还成了军户呢!” “你?你怎么就有地了?” “咳咳…”老者在旁轻咳两声:“猪儿的兄长,便是此前在益都城外与蒙古军厮杀战死的…唉,当时签入军中的一批人,大概死伤了将近半数,真是惨啊!” 许猪儿咬了咬牙,挺胸道:“他是烈士!移剌判官说了,这叫烈士死节!是可以把名字刻在碑上,得到百代祭祀的!” 张荣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我听说,那也是一场好杀!令兄确实是烈士!” 当下三人边走边聊。大抵普通人得脱大难,都会格外亢奋些,何况莱州百姓刚和蒙古人鏖战过? 再者,许猪儿年纪不大,没什么防备他人的心思。那竹筐的重量,大部分都在张荣身上,许猪儿只在一旁扶持,也有精神说个不停。 短短两里多地,他说了定海军给他家的抚恤丰厚,答应让他入学识字;说了这阵子从蒙古人手里夺了成群牛羊,这会儿来卖力气的,晚上都有肉吃。 原来许猪儿今日本不必来,但他馋肉吃,于是催着邻家老汉胡驴子,继续上工,可怜胡驴子一把年纪了,为了许猪儿贪嘴,不得不来此辛苦。 到最后,许猪儿还说了那个被抓住的蒙古四王子的消息。听说郭节度倒不苛待他,常常允许他出来放风。有孩子投石头吓那王子,结果反被看守的军卒责打。 须臾间,三人来到礁石滩头。那里有几个工匠,正指手画脚比划,约莫是要用这些碎石填塞礁石间的缝隙,将此地改造成一个小型的海塘。 前头的壮丁们两人一组,去工匠首领那里缴付碎石竹筐,张荣推说要休息片刻,让这老小两人自去。待他们折返回来,又跟着一起。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着,沿着道路走。 老者偶见张荣脸皮抽搐,知道是汗水淌进伤处,刺痛的很。于是提议休息一下,擦一擦汗。 三人在道旁停留片刻,张荣擦过汗,老者趁机转到一蓬荆棘后头出恭。 约莫是年纪大了,这上头有难言之隐。 过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老者扎着裤腰带回来。三人继续前行,到营垒与口联结处的一片坡地,便是挖取碎石的地方。 这坡地上头有连排的岩石,从礁石滩方向一直延伸过来,岩石间隐约可见未褪的血迹。几个壮丁头目带了数百人,正用各种工具在这里猛挖。老少两人是只管搬运的,自去领取新的竹筐,便不理张荣。 张荣往坡顶上紧走几步,便看到了船上定海军将士们反复说起的地方,也就是海仓镇营垒内外的战场。 战场当然已经被打扫过了,但总有残余的血腥气,或者未曾收拾的破碎肢体。天空中一群群的鸦鸟被这气味吸引过来了,呱呱叫着,盘旋不去。而地下则有野狗颠颠地跑着,试图从一些浅坑里攫出浅埋的尸体,大快朵颐。 有巡逻的骑兵经过,呼喝着挥鞭乱打,把野狗们赶开。 但骑兵一走,野狗又聚集起来,就在许多人的注视下继续挖掘,然后咬着一条腐烂的胳臂或者半条腿,与同伴们吠叫争抢。 这情形看得张荣脸色铁青。 自古以来,汉儿讲究的都是入土为安。眼下这情形,却未免太过凶残了,那定海军节度使有那么多的人力,却不肯照顾下死者吗?这可就有点…唉… 他握了握拳,转身就走。 因为不愿穿过人多的采石区,张荣选了另一个方向的道路,往南面走。 才走了几步,正撞见下方一队人迤逦上来。队列里好几人手中拿着簿册版籍,像是随时要应答记录的样子。 队列最前头,有个身着半新不旧灰色戎服的高大青年。他一边走着,一边举手指点示意,嘴里说些什么。 大约是提到了什么错处,后边几人全都哄笑。有人像是说了什么,嘲笑那青年,于是那青年拍了拍额头,连连苦笑。 张荣一眼就分辨得出,那青年肩膀宽阔,双手虎口满是厚厚的老茧,是练习刀剑和弓箭时磨出来的。 毫无疑问,这人年纪虽轻,却是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卒。 再看后头队列里的人,哪怕玩笑时,也面带尊重神色。看来这青年虽没什么架子,地位却不低,起码是个中层军官,而且是有过斩将夺旗的经历,勇名卓着的那种。 张荣心里不快,一时间不想与人交谈,便大步从那青年身边经过。 而青年也注意到了张荣,看到了他的神色和沉重脚步。 “那个脸上带疤的!”青年叫道:“莫要多想!那片地里埋着的,都是蒙古人的尸体,我们实在顾不过来了,才暂且搁着。咱们自家将士,早就好好收殓了!” 说着,青年转向后头同伴:“这几日里来海仓镇的,人人都见不得战场情形,要我们一再解释…还是得调人来,再清理一遍!” 同伴们都道:“那就得用上济南来的人丁,我们这里,委实没有人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老卒(下) 济南来的人丁? 张荣与那队人擦肩而行,实则放缓脚步,竖起了耳朵。 却听那青年随口道:“那些济南人…不行。” 嗯?这是什么话?看不起济南人怎地? 张荣把耳朵竖得更高了。 “蒙古人怎么对待掳掠来的奴隶,我们都清楚的很。其虐待之残忍,杀戮之酷烈,大概与当年女真人入主中原时的作为差相仿佛。那些济南人落在蒙古人的手里虽只一个月,恐怕身体虚弱,吃不住沉重劳役。另外,蒙古人肆意屠杀的另一后果,便是地方上疫病横行。” 旁边一名相貌威严的武官道:“那便还是由我先管着。按照之前的老规矩,先敷设营地,分散安置,充足供给数日,稍稍将养身体,再让医官巡视。待到体格壮健了,另行安排。” “嗯…安民兄,百姓们的吃喝上头,不必俭省,给得多些无妨。咱们都是贫苦出身,不唱什么高调,想得周全些,扎扎实实地待百姓们,比什么都强。” “好。这你放心。我们从蒙古人手里勒索来的东西,本来便是山东的民脂民膏,正该用回到百姓身上。” “另外,营地不止放在海仓镇。掖县、西由镇、乃至胶水县、招远县等地,都要规划起来。待条件成熟以后,将各地百姓参杂安置,这些营地就地转为军堡,与原有的军事据点形成呼应。蒙古人来一次,大半个山东皆如惊弓之鸟,我们把这些换回的俘虏们安顿好了,各地百姓都会投奔…到时候,有得你要忙了。” 武官哈哈大笑:“再忙些更好,做这些事,我心头快活得很。” “刘成和张信两位协助安民兄。依旧按照之前所说的,每设一营,便从中选拔辅兵,进行初步军事训练。两位莫辞琐事劳苦。” 两名军官连道不敢,恭敬应是。 青年半转过身唤道:“晋卿?” 一名长须高大汉子微微躬身:“在。” “你手底下的人,也要及时跟进,要向百姓们宣扬我们的规矩,让他们渐渐习惯我们的军户、荫户体制。” “已经招募了一批书生,稍加培训,就能遣出宣扬政令了。说到底,眼前这一场,咱们赢的漂亮,有这事实在,比口头宣扬更加有力。” 青年哈哈笑了两声,又道:“听说那些书生,都是这几日里投奔来的?” “是。” “我会抽空接见他们,加以抚慰鼓励。但晋卿这里,也不能放松了管束。” “节帅的意思是?” “蒙古之所以强盛,是因为他们保留了草原民族的质朴之风,又在成吉思汗的统治下获得了高效的体制,自上而下严明法度,如臂使指,坚决执行。我们的定海军要对抗强敌,也当如此。所以,我不需要只会夸夸其谈的书生,更不允许有人拿着经藉,歪曲我们的政令。晋卿要盯紧些,书生们能用就用,甚至可以超拔,大用。但不能用的,直接扔下去种地,莫留情面。” “遵命。” 那青年继续往碎石坡地顶端去,走了两步,想起了一开始的话题。 “不过,这周边战场,确实需要抓紧收拾。这会儿海风已经刺骨,到土地结冻,活儿就真没法干了,就算是蒙古人,长久曝尸于野也不合适。你想想办法,从哪里能挖出点人来?” 那长须汉子稍稍沉吟。 “倒有一个来路。” “哈哈哈,什么事都难不住晋卿,快讲。” “定海军节度使镇抚诸军防、刺,总判本镇兵马之事,有调度登州、宁海州两个支郡兵力的权限。此前军务紧急,咱们未曾与两州的地方官员往来,这会儿正可以行文两州,令他们派遣兵力协助…一来填补我们人手的空缺,二来也让两州上下见识见识我定海军的威严。” “好!就这么办!” 高大青年以拳掌相击,发出啪地一响。 张荣听到这里,哪还不知道这青年就是定海军节度使郭宁? 他担心凑得太近,听得太多,引起郭宁身边扈从们的怀疑,便稍稍往后一退,快步往他们的来路急趋。 就这片刻工夫,他已听说了不少定海军施政的想法,果然有一套章法。张荣觉得,自己得找一个地方好好盘算分析,下坡以后,不妨兜转回码头那里,看看能否与李世弼、李昶父子会合,也听听他两人抵达莱州之后的见闻。 郭宁毕竟是一方军政大员,他再怎么懒得摆架子,周边的护卫、傔从数量不少。而跟从郭宁的文武官员们,也有各自的部属随行。 张荣走过了里许,不少护卫、下属官吏们三三两两,与他擦肩而过。他们见张荣神色自如,坦然直视前路,只道是有事回返营垒里的民夫,便也不多查问。 然而最后几名护卫里头,有个高大健壮之人走到张荣身边,忽然停步。 “嗯?” 张荣心里一惊,不知哪里有疏漏。他略转头往那高大护卫脸上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也。 这高大护卫,真是认得张荣的。 张荣也认得他。这人名叫董进,乃是长白山以东,小清河沿线的有名猎户,两家乃是近邻。张荣贩私盐时,有时需要额外的人手掩护,常以钱帛招募猎户们帮忙。而董进年纪虽小,身手却强悍,这两年里,和张荣合作过好几次。 董进什么时候投了定海军?还混到了郭宁的护卫队列里? 这动作可真够快的…大家明明是好邻居、好伙伴,你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当下张荣挤出个笑容,向董进连连拱手。 他是抱着投奔的念头,跟着骆和尚来海仓镇的客人,自问绝无恶意,身份也并不需要掩藏。但统领数千军民的堂堂一方豪强,跑到海仓镇里乔装打探,还被郭宁身边的护卫认出了真实身份,未免太过尴尬。 董进满脸愕然,神色变了两变。旁边另有个护卫拍着他的肩膀说话,他却全没反应。 这小娃娃太嫩了!这么一来,就算他不说,也惹人疑心啦! 张荣连连苦笑,正在犹豫要不要自陈身份,直接返回去拜见郭宁的时候,又听得坡顶上有个苍老的声音连连大喊:“看到了没有?便是那个脸上带疤的!他是奸细!” 张荣抬了抬头,发现叫嚷的,竟然是方才那个一起抬筐的老者胡驴子。 而像是他的孙子、其实是邻居的孩童许猪儿,也在旁边大跳不已。 这一瞬间,张荣觉得自家脸上那个箭伤格外疼了。 这是何必?大家好歹也结过一份善缘的! 尔等百姓们,一个个都那么用心的吗?真把定海军当自己家的了? 张荣环顾四周,见高坡上头有一队身披轻甲,动作很敏捷的兵丁奔走下来,而身边数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就如当年朝廷盐司巡院之人,盯着私盐贩子。 他连忙高举双手:“慢来!慢来!这是误会!” “张老大,对不住你啦!” 张荣还在叫嚷,董进嘟囔了一声,上来就把张荣放倒。 接着好几人一拥而上,把张荣捆了个结实。 “好了,好了,抓住了!哈哈,今天抓住了两个!” 张荣真有点慌了,连连大喊:“我乃济南张荣,是你家骆将军,不,慧锋大师请来的客人!你们抓错人了!” 周围一片乱哄哄,那队轻甲兵丁们多半都兴高采烈,哪有人听他多说? “还有一个呢?也带上来!” “刚好节帅在此,请节帅看看咱们抓的奸细!” “咱们一天就抓了两个!” 叫嚷声中,后头队伍一让。有人抬了个木杠子过来,木杠子上四马攒蹄倒捆一人。张荣定神看看,只觉荒唐:“这不是东平府提控捕盗的严实么?” 这人乃是东平府的百户严实,也是张荣的熟人。 严实少年时签军到边境打过仗,回乡以后,因为志气豪放,不治生产,喜欢结交施与,以至于自家常常落魄里舍间;也因为这份豪侠性格,他又屡次干犯国法,被抓进监狱,全靠地方侠少出死力奔走脱罪。 这样的人,和私盐贩子张荣当然也少不了交情,是以两人认得。 蒙古军入山东后,张荣带着部下保守黉塘岭,而严实则响应东平府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的招募,以百户、提控的身份警戒东阿、平阴、长清等地,成了东平府方向对抗蒙古军的前哨。 谁能想到,严实竟然也到了莱州,还落得如此狼狈? 两人都被捆着,一前一后推推搡搡往高坡上走。 严实的身手很不错,被抓捕的时候约莫是拒捕了,结果吃了苦头,这会儿两眼青肿,嘴也歪了。他手脚都被朝天捆着,倒仰着头,勉强看见张荣,连声道:“张老大,你怎么在此?” “…”张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严实急促地道:“我有一世交,乃是东平须城人李世弼,他们此前被蒙古军所掠,用来攻打平阴县城,但蒙古人忽然收兵,把他们转交到了莱州这里,恐怕这其中,有什么龌蹉…张老大,你若能脱身,务必帮我找人,务必帮忙照顾则个!我严实必定记得这份恩情!” 这厮名不虚传,真是个重交情,讲义气的,这时候还想着照顾友人。不过… 李世弼? 张荣只觉得啼笑皆非:“你那世交李世弼,是不是有个孩儿叫李昶的?父子两人都是读书人,满腹经纶的?” “张老大,你也认得他父子?” 张荣不再理他,转而向旁边的士卒们连声道:“我真是慧锋大师的客人,刚从海船上下来的!军爷们,你们抓错人了,两个都抓错了!真的,真的!快放开我,否则到了节帅面前,须不好看。” 第二百四十六章 老卒(完) 这批身披轻甲的士卒们,大都是徐瑨的部下,平日里专门负责巡哨戒备的。自从郭宁打退了蒙古人,莱州境内立刻就成了诸多势力关注的焦点。这几日里,隔三差五就能抓到一些身份不明的鬼祟人士。 抓住探子的士卒都有功劳,于是没抓住过探子的,也都擦亮双眼,摩拳擦掌,把警惕性抬到最高。 但士卒们又不是傻子,被张荣这么连番大嚷,感觉出不对了。 “听说慧锋大师真已经回来了,确实坐的是海船!我刚才还在码头看着船队进港呢!” “许猪儿那小子也说,是在海边礁石滩那头,撞见的此人。” “船队是去接应济南来的百姓人丁,这人说,他便是济南的!” “…真抓错了?” 士卒们兴高采烈的脚步一滞。 “要不,派个人去码头,找赵都将或者刘都将,问问?” “娘的,那可来不及了。先松了绑…就算这人有问题,我们大伙儿盯着呢,还怕他跑了怎地?快快,节帅在前头等着呢!” 当下张荣被放开了,严实依然灰头土脸被捆着,两人来到郭宁面前。 张荣顾不上严实,先把缠在腰间的袍服重新穿上,让自家形貌稍稳重些。 郭宁的经历够丰富,眼光也足够敏锐。凝神扫过,就知这两人气度非常,绝非细作之流。当下他摆了摆手,向着士卒们道:“你们几个,把那位也放开吧,我估摸着,哪里有些误会。” 士卒们讪笑着连忙动手。 绳索松开,严实背脊着地,一个骨碌起身。他是那种容易义愤上头的豪侠性子,为了世交好友的安全不管不顾地翻山越岭来此。但刚才只听张荣说了一句,便知道自家怕是哪里想得左了,李世弼父子两人并无危险,而定海军与蒙古军之间,也不是他想象中的交易。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再看郭宁,只觉郭宁目光炯炯有神,有一种杀过很多人才会获得的,不太把人命当回事的凶恶隐藏其间。张荣和严实也都是此中老手,感觉不会错。 而这会儿,郭宁的姿态又很放松,笑容很随和,并不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也没有女真人高官的那种故作威严。他开口说话的语气与方才并无不同,就是一个老卒在和同伴谈话那样。 “请教两位的尊姓、大名。” 严实自觉模样太狼狈,于是示意张荣出面。 “在下张荣,济南历城人,如今在济南城外黉塘岭,聚集了三五千人,姑且栖身。” 张荣拜过郭宁,坦然讲述自家的身份来历,又把严实的情况也一一说了,尤其夸赞他与蒙古对抗的义烈,又痛骂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拥兵不进,胆小如鼠。 听得张荣自称与董进熟悉,郭宁把董进唤了来,一起攀谈。 原来董进投入郭宁麾下,就是昨天的事。他是直性子人,到莱州一见军威赫赫,立即动心,于是来到军堡门口,说自家武艺很好,是来投军的。 郭宁让赵决试过董进的武艺,果然出色。赵决又与董进射柳为赛,以他在军中屈指可数的箭术,也不过胜出董进半筹罢了。 待到知晓董进年才十四,郭宁甚是喜爱,又想到董进本地人的身份,正好显示郭宁对山东豪杰的信任,便让他跟在自己身边,权做个傔从,跟着倪一。 董进昨晚、今早才安排定了宿处,认识了同僚,上午便向郭宁告假,说要去长白山把童养媳袁氏接来。 郭宁当即同意了,让董进明天启程,快去快回,又额外赏赐了一些钱财,供他安家所用。 所以,张荣若晚一天来,就遇不到董进,恐怕也不会生出这场误会。 至于严实,只连声抱怨自家倒霉。他身在东平府,与莱州隔着老远,还有偌大一座泰山横贯其间…他日夜兼程往山沟沟里赶路,是真不知道定海军打了这样的胜仗。 几人身份虽然悬殊,但郭宁并不以地位压人,而保持着自己边疆老卒的姿态,讲过了当前局面,又谈说些底层人士才会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谁谁的武艺如何,哪里的好汉有捞钱的门路,女真人猛安谋克的土地抛荒了多少,而某几处的地方官果然纯是蠢货、废物。 聊了一阵,气氛居然还挺融洽。连带着移剌楚材也起了兴致,干脆命人就地铺开毡毯坐了,摆些食物、清水。他又时不时插嘴询问,揪着山东私盐买卖的路线如何,沿途环节如何,分头得利多少等问题,问个不停。 见这情形,士卒们哪还不知道,那两人不是细作,自家办砸了事? 几个抓人最积极的士卒脸带尴尬神情,等候在旁,也不知是该向郭宁请罪,还是该向张荣和严实两人道个歉。 有个聪明的,偷偷让人去请徐瑨来救场。 好在靖安民在现场,他和徐瑨是好友,与眼前几名士卒也都认得的,当下忍着笑连连挥手,示意那几名士卒赶紧滚蛋,就当没事发生。 郭宁抵达山东的时间不久,而为了顺利落脚,又多用霹雳手段。此前本地人士要么不曾听说他的名头,要么当他是不熟悉的过江强龙,戒备与疑虑兼有。 但在他打败蒙古军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探听郭宁和定海军的情况,他们已经确认了定海军的武力,更想要了解郭宁的所作所为。 于是众人聊着聊着,郭宁能感觉到张荣在慢慢引导话题,把讨论的方向转到了郭宁怎么从北疆退入河北,怎么从塘泊草莽间崛起,又是怎么参与到了中都的剿平叛乱,以武力扶助新皇登基。 郭宁本也愿意让山东人了解自己,了解定海军,于是捡了能说的内容,绘声绘色讲述些,并藉此解释了中都政局,引得张荣和严实连连颔首。 又过一会儿,燕宁也从屯堡里出来凑趣。原来他和严实都是地方游侠出身,虽没有见过,彼此都听说过对方名头的,于是聊得愈发愉快。 这就足够了!张荣想着。 此时,双方的心意都很明白。董进自不消说,其余三人虽然尚未与郭宁定下主从之份,那也只差一个程序罢了。 郭宁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后世史书记载,到了金末乱世,山东两路豪杰蜂起。许多人或仗智勇,攻城掠地,俨然立国;或以仁义存身,在乱世中飘摇挣扎。他们最终没能成什么大事业,纵然名列史册,也称不上受人传颂…郭宁压根就记不得那些人名。 但当他身在莱州,眼看着这许多地方上的人物,却能感受到,众人无疑都是一时人杰。每人都在谈笑,而每人有各自的特点,清晰可辨。 燕宁激越锋锐,董进刚强直率。张荣看似凶悍,其实心思缜密,与移剌楚材对答时,言辞颇显儒雅;而严实则带着掩不住的豪侠气概。 在另一段历史上,这些人有这样那样的选择,任何一种选择,都称不上成功,更难免无奈。他们生存的土地,最终都将沦为战场、牧场、坟场。他们想要保护的乡里乡亲们,在女真人之后迎来了更凶残的主人,最好的期盼,也不过似猪羊牛马那样逆来顺受,苟延残喘。 但此时此刻,郭宁来了。 张荣拿了几个石块,摆在毡毯上,为在场众人讲述山东地方局面。他们几个,都是真正的本地豪杰,有眼光,更有见识,所述与外人的分析又有不同。 靖安民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拍打张荣的肩膀,以示赞赏。 移剌楚材掏了本簿册,时不时翻开簿册看看,查问几句,再往簿册上添几笔。 燕宁听着听着,与严实一起商议过,再补充些细节。 郭宁笑着听他们言语。 打败蒙古军一部,只是改变的开始。我既然来了,就会改变更多,改变一切。 第二百四十七章 烦恼(上) 看着郭宁和张荣等人谈笑甚欢,许猪儿有些闷闷不乐。 他知道自己必然是搞错了,但张荣方才的言语举措,真的可疑,许猪儿也真觉得,自家应该帮着定海军,断不容奸细暗中穿行打探。 毕竟保伍法的规矩如此,莱州这里,五家为邻,两邻合为一保,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便是查问奸细、盗贼,以保障地方治安。 当日定海军初到莱州,定下了军户、荫户两级,一体屯田的制度。许猪儿的兄长许狗儿,还有老汉胡驴子一家,都成了定海军军将萧摩勒的荫户,每家都得了百亩地。 那数日里,大家都跟着胡驴子踏勘田地,确定引水沟垄的走向。胡驴子是种地的老手,也给许猪儿分派了任务,所以许猪儿每天都背着粪筐去军营方向捡拾马粪,预备开春之后用以肥田。 萧摩勒每天也来看看,不过他是孤身一人,压根没空拾掇自家田地。看他的意思,是想把土地直接佃给荫户们,但他的几家荫户人丁都不旺盛,自家田地还顾不过来,暂时没法和他敲定佃田的事。 不过萧摩勒待人挺好,每次见到荫户家的孩子,都会给一个两个酥乳饼之类,荫户们都挺喜欢他,相信他是个可靠的邻长,足能帮着大家撑住门户。 谁知数日之后,局势突然生变,蒙古人来了。定海军从最早成为荫户的一万两千户百姓里,前后两期抽调了上万壮丁,用于厮杀。 而第一期抽调的壮丁,几乎全都被派到了指挥使郭仲元的手下,在益都境内与蒙古附从军作战,死伤惨重。 许狗儿便战死在那一役中。 知道兄长战死的消息以后,许猪儿狠狠地哭了几场。 巨大的压力,让许猪儿想了很多,他知道,如今这世道,一个家庭若没了成年的壮丁支撑,很难生存。 许狗儿死后,许猪儿自己都不知下顿饭该在哪里吃,而兄长留下的婆娘要么改嫁,要么就带着两个女儿忍受冻饿。连带着,一直以来彼此帮衬生活的胡驴子一家,也会面临绝大的难处。 幸运的是,郭节帅在大战胜利的当天,就宣告说,对百姓们的、对有功将士们的承诺一定会立即兑现。而节度使府的吏员们也真的在最短时间,就为壮丁们叙功。据说移剌判官为此忙了三天两夜,眼都没阖过。 许狗儿的寡嫂、侄女得了钱帛的赏赐,得了额外的田地,而且从荫户转成了军户,依旧在萧摩勒的下属。因为许猪儿与兄长并未分家,便成了家中顶门立户之人。 哪怕是最低等级的军户,也能以邻长的身份荫庇五家民人。许猪儿知道自家没那本事,于是求了萧摩勒允准,把胡驴子拉来作了本邻的第一个荫户。至于其它的荫户,暂时还没有下文,那得等着济南那边蒙古人交还的民户抵达莱州,再作分配。 至于田地的分配,也是一样。大致的位置已经框定了,就在萧摩勒的田地不远处,很平坦,有水源,是好地无疑。但也得等着济南的民户到来,才能开掘沟垄,正式地拾掇。 许猪儿的年纪还小,力气未成,虽是军户,尚未能从军。所以这几日里,他便和往日一样,继续吃着节度使府给的救济粮,主要的精力依旧放在捡拾粪肥上头。当然,若得空闲,他便拉着胡驴子一起响应征募,到各处工地卖力气,得些肉食。 此前数日里,百姓们曾传扬说,哪里的某某人提供线索给定海军,抓住了潜入来的奸细,得了钱帛厚赏。 许猪儿很是羡慕。 兄长战死的抚恤钱粮,已经让一家人的日子好过了些。但人心总是这样,好了还想更好。 今天许猪儿抓住了一个奸细,这是大喜事! 奔向碎石坡地的时候,他已经把赏赐来钱帛的用途都想好了:嫂子和侄女,还有胡驴子家里的孩儿们,都要一件过冬的厚衣服,还要问铁匠买一把锄头,两把镰刀。剩下的钱收着,攒够了就买一口直刀,以备日后习武从军。 可惜,这个叫张荣的,现在正和节帅谈笑风生呢。 原来他不是奸细啊? 老实说,许猪儿心底里,也觉得张荣不像是坏人,所以有点庆幸。但他又真的难以承受赏赐得而复失,这会儿有点想哭。 几名士卒从他身旁走过,有人笑着看他两眼,伸手拽一拽他的耳朵:“小子想多了!那几位,眼看都要被节帅大用的!你想立功,哪有那么容易!哈哈哈!” 那士卒叫周聪,徐瑨部下的什将。当时胡驴子得了许猪儿的暗示,假作要出恭,就是奔去找的他。 许猪儿怒道:“你刚才还打了那张荣一拳呢!还用绳子捆他!他要是当了大官,先抓了你,打你屁股!” 徐瑨部下这几个什将都是老资格了。他们在投靠徐瑨之前,多半都是有名的江洋大盗,后来跟着徐瑨,和郭宁多有合作。纵然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升官,倒也不在乎一个后来的人物。 当下他们一阵哄笑,径自走了。 许猪儿依然闷闷不乐。 这时候申时将过,码头方向传来锣声,是召集开饭的号令。 胡驴子笑道:“走吧走吧,今天有羊肉吃。” 许猪儿憋了憋嘴,动也不动。 胡驴子走了几步,回头道:“猪儿,赶紧的。吃完了东西,你还得去上学呢。” 许猪儿气哼哼道:“我出首告发,结果却是这般,今天这事定会传开。去了学堂,我会遭人耻笑的!” 话虽如此,羊肉的诱惑很大,学堂不去也不行。 老少两人摇摇摆摆往港口方向走。 走了半晌,远处蹄声隆隆,是一拨哨骑回来。骑队如飞行般穿越原野,带起一溜烟尘。可以见到有几个胆大的小孩儿兴冲冲地跟着骑队奔跑,嘴里不知道在大叫大嚷什么。 港口那边说有羊肉吃,其实轮到每人头上没多少。还不是新鲜羊肉,应该是缴获来的,就是蒙古人杀了羊以后晒制,随身携带的肉干。这会儿扔在大锅里煮熟,每人给两片。 但这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很少见的美食了,许猪儿咬了一小口,剩下的拿布帕包了,准备带回去给嫂子和两个侄女。胡驴子家里三个孩儿也都嘴馋,所以他一口都不舍得吃,只喝了一大碗杂粮粥。 吃完了饭,天色就开始黯淡了。正在退潮时候,黑色的浪潮不停涌上来,又不停退回去,露出大片的滩涂和礁石,还有在滩涂上乱爬的灰白色的螃蟹。 两人本来说好了,要再去抓些螃蟹吃。可这会儿,许猪儿却着实没有精神。 他把包着羊肉的布帕塞给胡驴子,皱眉道:“你去吧…我去上学!” 想到学堂里那些人,许猪儿愈发烦恼了。 郭宁在河北的时候,就每日召集少年傔从们,让他们认字,教他们一些基本的道理和技能。当时负责学堂的,便是如今代表定海军长驻中都的杜时升。 后来郭宁的兵力愈来愈强,随军的家属也愈来愈多,学堂规模也愈来愈大。 大军驻在直沽寨那阵子,不仅少年傔从们,所有将士们的孩子若随军的,都能去学堂。每日里还供一顿饭。 许猪儿被抬为军户以后,才知道还有这一出优待。但他年纪虽小,却得当半个壮丁用,得顾着家里,所以只能赶上每天酉时的小半场。两三日下来,他稀里糊涂,根本听不懂什么。 这会儿他沿着新拓宽的道路,奔进军堡里,再绕了两个弯,正撞上河北军户的孩子们聚集成大大小小的团体,往学校里去。 果然有人看见许猪儿,便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百四十八章 烦恼(中) 军中素有传闻说,郭宁渡海南下莱州之前,藉着朝中政变,打劫了中都不少府库。所以近数月来,定海军的军饷特别丰厚,伙食给的也充足。 数月好吃好喝的优待,足够让人精气神充足了。不说军人,便是那些来自河北的军户子弟,也大都衣着整洁,身材健壮,两眼中有灵气。 这几日里忽然被填充到学堂的新人就不一样了。 如许猪儿这等山东本地新进的军户子弟,多半衣着褴褛,身形瘦小,因为他们此前绝少受过教育,在学堂里的表现也难免有些蠢笨。 两个团体,各自基础条件不一样,兼之出身地域不同,经历不同,想法不同,于是很容易引发矛盾。 过去几日里,两边的冲突已经非止一次。许猪儿这档子事,也必然被人拿出来说得。 这会儿果然便有个壮硕少年出来,鄙视地看着许猪儿:“好的不学,去学人出首告密!结果还搞错了…真是够蠢的!” 许猪儿垂首不语。 他在学堂里也有几个朋友。许猪儿每日赶早到学堂来,便是要听他们转述白天师长所说;靠着听人转述,傍晚这一场,他才不至于完全一头雾水。可惜终究基础差的太多,几天下来,纵有进益也很有限。他心底里觉得,自己恐怕确实是有点蠢。 听说学堂里除了教认字,以后还会有史学、兵法、算学、地理等各种科目,还是郭节帅亲自写就的教材。许猪儿想到那些,只觉得遥不可及。 他实在不想理会那些嘲笑,只匆匆往前走。可那个高大少年竟然跟在后头,喋喋不休。又有几个同伙在旁讲述当时许猪儿以为自家能得赏赐的喜笑模样。 当时许猪儿确实乐得昏头,所以在许多人面前上蹿下跳,样子轻狂。但怎也不至于像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许猪儿忍不住哼了一声:“只要是安分百姓,行事照着节帅的规矩,怕什么出首?” 这话说得声音很轻,几名河北军户子弟都问:“什么?这傻小子说什么?” 许猪儿扯起嗓门:“你们那么害怕被人出首告发吗?你们都是贼吧!” 当年北疆溃兵们散在河北塘泊,倒真是被朝廷当作贼寇的,全靠着彼此扶助,勉强支撑度日。他这番话出来,顿时惹毛了一群人,当下十余人齐声喝骂,有人上来推搡。 这场景,又使得后来赶到的山东军户子弟大为不满。他们纵然不敢惹怒军中前辈、旧人,但本乡本土抱团乃是常理,怎也不能眼看着河北人欺压山东子弟。 转眼间,从十数人互相叫嚷,到数十人互相叫嚷,学堂里闹成一团。 负责今晚课程的老书生提着袍角,匆匆赶来,然后被这乱哄哄场景吓得一个趔趄。 好在身后有人搀扶。 “怎么回事?”搀扶之人和气地问道。 老书生颤声道:“山东人和河北人,打,打,打起来了!” 扶着老书生的,正是郭宁。 适才郭宁领着张荣等人回到军堡里,简单用了些酒食,便重新领他们出来,一路观瞧海仓镇这边的各项建设,顺便讲述定海军对莱州其余各地的计划和安排。 郭宁很清楚,近几年来,山东东西两路暗流汹涌,本来就不安稳,而蒙古人这一来,使得局势更加复杂。如燕宁、张荣、乃至严实等人,能在如此局势下纠合实力,维系一方安定,可见个个皆有手段,绝非无脑莽夫。 或许他们个人的立场,会出于意气相投,但作为一方势力的首领,他们投靠谁、亲近谁的选择,除了遭时势所迫无路可走之外,另外的考虑就是为己方谋求更多的利益。 郭宁很赞赏这种务实的态度。 他也愿意坦然地告诉张荣等人,定海军有怎样的力量,怎样的准备,能够为山东带来什么,又希望山东本地的豪杰人物做到什么。 所以他们简单地吃了饭,继续聊,继续走。结果到了军堡中层的学堂里,正撞见这一幕。 郭宁皱了皱眉,大步入内,断喝一声:“住了!” 郭宁从来都不是枯坐在深宅府邸里的官僚,每日里都会到处视察探看的。更不消说在场的孩童当中,那些河北溃兵子弟多半还听过他亲自讲课。 一整群孩童少年们瞬间便如仗马寒蝉,噤声不语。 郭宁指了指几个熟悉的:“怎么回事?出来说清楚。” 少年们哪敢在郭宁面前胡言乱语?当下吭哧吭哧把情形讲过。 “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郭宁忍不住笑了,转头对着张荣道:“世辉兄,这是你闹出来的麻烦!” 张荣打了个哈哈,向许猪儿招了招手。 许猪儿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郭宁也向许猪儿招了招手,许猪儿立刻蹬蹬地站到前头,向郭宁躬身行礼。 “我问你,你是怎么发现,世辉兄不是我们本地百姓的?”郭宁问道。 许猪儿紧张得满脸通红:“他,他不懂规矩!” 郭宁随手拿个水杯,让许猪儿喝两口:“莫慌,具体讲来。” 原来自从定海军抵达山东,掌控了大批百姓,移剌楚材就不断分派部下吏员,向百姓们宣扬定海军中陆续制定出来的规矩、制度。这几日里,随着各地百姓渐渐归附,移剌楚材招募来一批新的书生,于是在宣讲上头,愈发用心。 那其中复杂的,许猪儿听不懂,也记不住。他和与他一样的寻常百姓,印象最深的只有几条,比如在道路上行走时务必靠右,比如严禁随处便溺之类。 这些都关乎日常生活,本地军民百姓或者会有怨言,觉得多此一举,却大体遵循,更没有不知道的。 偏偏张荣一点都不知道,所以他在港口周边的走动,自家觉得毫无破绽,早就让外人看着碍眼。 更重要的是,张荣自称随着郭节度打过仗,杀过蒙古人,看样子也确实是个习武之人。但许猪儿对他说了自家经历、说了自家在战后获得的赏赐,张荣只随口附和,却明摆着不知道军户、荫户的体制… 这不是明摆着在自己脸上写了“外人”二字么? 还很像是意图不轨的那种。 听得许猪儿这么磕磕绊绊地说着,张荣连连摇头,身边燕宁、严实等人也都苦笑。 说到最后,许猪儿浑身大汗,额头汗水擦了三五回,但他仰着头,对郭宁道:“定海军给了我们田地,莱州就是我家了。外人想要在我家闹事,那可不行!” 郭宁哈哈大笑。 他拍着许猪儿的肩膀,大声道:“你没抓住奸细,所以赏赐不能给你。不过,你的名字我记住了,好好做!” 说到这里,郭宁瞥了张荣一眼,笑道:“世辉兄怎么说?” 张荣下船来的时候,特意没带随身行李,轻装行动。这会儿自然有人将什物送到,不至于他两手空空。 当下他解下腰间的配刀,交给许猪儿:“定海军的赏赐有多少,我实在不晓得。不过,这把刀是好刀,就当是我的赔礼吧,想来抵得过赏赐了!” 许猪儿看了看郭宁脸色,才把配刀接过。 他力气不大,配刀却重,拿在手里,立刻一沉。连忙加上几分力,才牢牢捧住了。 “张大叔看起来不像恶人。不过,外人想在我家闹事,肯定不行!”许猪儿郑重地道。 张荣颔首:“说得好,说得好。” 郭宁又指那个挑衅许猪儿的壮硕少年:“你,过来!” 少年脸色惨白近前。 “你是余孝武的堂弟…余孝武随我转战南北,这回又在固守海仓镇的时候战死,我很痛心。不过,海仓镇最后被我们守住了,对么?” 壮硕少年挺胸答道:“守住了!” “蒙古人兵分两路而来,一路兵马万人猛攻海仓镇,被我们拼死抵住。你可知道另一路有多少人马?在哪里?” 少年稍稍愕然。 郭宁继续道:“那一路人马有七千多!你说,那一路兵马如果也到了海仓镇,咱们守城的时候,是不是会更艰难,会死更多的人?但为什么没来?是因为行军到益都的时候,郭仲元指挥使带兵将之击溃了!许猪儿的兄长许狗儿,便是仗义出战的山东好汉,他便死在那一战里!” 郭宁自家出身普通士卒,一向把每一名军中将士当作自家袍泽兄弟。他几乎认识每一个河北溃兵,后来在直沽寨,也和应募而来的中都士卒们熟悉过。这会儿他随口说起,便把两个少年亲人战死的情形分说明白。 壮硕少年看了看许猪儿,原本隐约有的敌意,好像忽然就消失了很多。 郭宁向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开,让先生进来讲课。 他自己往外头走几步,又回身让那壮硕少年过来,怒斥道:“我刚想到,有一个月没见你了,怎么肚子圆了?吃得太好了吧!” 定海军的供给,无论如何丰富不到供出个胖子的程度,那必然是自家开了许多小灶。看来余孝武死后,他家里的生活倒没受影响,这个作堂弟的,也实在是心宽。 壮硕少年尴尬地道:“还,还好!” “晚上从学堂里出来,去校场跑步!每天跑十圈!” 郭宁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脑壳,啪啪作响:“人要结实,才好上阵厮杀!你好好练着,少给我惹事!” 壮硕少年简直快哭了:“是!是!” 第二百四十九章 烦恼(下) 一行人从学堂转出来。走了两步,身形挺拔而脸颊瘦削的陈冉从后头赶上来,沉声道:“节帅,我还得回去一趟…对错要说个清楚,此风不可长。” 郭宁微微点头,陈冉转身去了。 自从在馈军河立营以后,郭宁不断地从各部抽调表现出色的将士充任本部亲卫,择其表现出众的,加以迅速提拔;对其中受伤不再能上阵的,也会有很好的安置。所以,虽然亲卫们折损很快,将士们对亲卫的名额一直都很踊跃。 比如与赵决并为亲卫首领的陈冉,因为此前中都东华门恶战时伤了手筋,左手不能勒缰,更没法握持武器了。他擅长以双手并持长短刀应敌,左手重伤,刀法也就此废了一半。但郭宁始终重用他,授之以诸多要务。 如今在定海军的体制内,有关军队相关的簿册公文往来、命令下达,乃至建档、记录、拨发、复核等事,都由陈冉在负责,另外他也配合着张信、刘成等人协管老小营的事务。所以学校里这些小崽子们,正在他的管辖之下。 郭宁所部,来自天南地北,都是被时局所迫而不得不抱团求活的可怜人。如今郭宁要在山东立足,这些小毛孩子却当着郭宁的面搞内讧,还有了地域派系分野的苗头,仗着父兄辈的身份欺凌山东军户子弟…那可不成,须得防微杜渐。 郭宁要带着张荣等人巡视,一时没空追究,陈冉却不会放过他们。 他这一去,有几个在人群里煽风点火的惫懒小子,少不得关禁闭、打板子伺候了。 郭宁引着张荣等人继续往前,转过个弯,看到另一处院落。 那院落里还是个教室,不过那个教室的规模更大,学员也明显更多些。学员们大部分是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其中有些是寻常士卒,也有几个小军官在内。十几排整齐座位以外,又有些地位较高的军官搬了椅子来坐。 教室内灯火通明,近百人端然正坐,上头神色冷峻讲话的,乃是汪世显。 “老汪守营垒,一方面要外示以弱,示弱才能吸引住蒙古军,疲惫他们;一方面内里又要坚韧,要维持着虽处下风却不溃败的局面,这很不容易。” 郭宁站在院落门口,往里头看了看:“这个过程,此时加以检点复盘,既能培养将士们的见识和判断力,对老汪自己也有好处。嗯,明天会是郭仲元来讲,后天则是安民兄讲述战前紧急撤离百姓、调运粮秣物资的安排,再后天是我。世辉若有兴趣,每天都可以来听听。” 张荣和严实对视一眼,肃然颔首:“正该向诸将请教韬略。” “哈哈,世辉兄能在蒙古人眼皮底下聚集起偌大一个山寨,武叔也是东平府的俊杰,才能必是出众的。谈不上请教,大家讨论讨论,彼此都有裨益。” 郭宁把院门掩上,随口又道:“你莫看这些人一个个都坐得安稳,安稳不了多久!其实闹腾在后头呢!” “此话怎讲?” “老汪这一场下来,将士们死伤很重,军官们难免有些怨气,待会儿讨论的深了,保不准就有人拍桌子骂娘,指桑骂槐…老汪得费些工夫,才能治的住他们。” 刚说到这里,后头便爆出一阵子喝骂,还有噼噼啪啪打板子的声音。 这就吵起来了?张荣吓了一跳,回头看看,才发现声音发自于那个孩童们聚集的学堂里。原来是陈冉下手了。 道路再往前头些,正有十几个什将坐在路边,彼此闲聊。他们都是子侄辈在学堂里念书识字的,因为驻地离着屯堡很远,所以当日值勤结束,便在这里等着接孩子回去。 听到学堂里忽然发出打板子的声音,什将们俱都大跳起来,然后便看到郭宁沿着道路悠然而来。 他们连忙整束袍服,向郭宁行礼,有人腆着脸道:“节帅,我有个侄子,性子顽劣的很,成日在学堂里闹事…咳咳,我是想说,不打不成器,有事便狠狠罚他,不用给我面子。” 边上立刻有人低声嘟哝:“你狗日的,在节帅面前也配有面子?” “哈哈,面子当然是有的,不过,这会儿是陈冉在惩罚犯错之人…你们见了他再求情不迟,在我面前磨嘴皮子,没用!” 郭宁和他们谈说几句,毫不犹豫地把陈冉卖了,这才引着张荣、严实继续前行。 屯堡里的条件,毕竟比外头营地好些,所以此时聚集了很多伤员,还有些有功的士卒们也得到特别优待,得以在屯堡休养。 对于普通士卒来说,疲劳感和紧张感都可以克服,但激烈战斗、惨烈死伤带来的精神压力,需要慢慢放松调整。所以这会儿众人一路走来,只觉得屯堡里的气氛松散异常,很多士卒七歪八倒,看不出军人姿态,也没人来管束。 到处都乱糟糟的,有人拿着皮袋子与人分享,袋子里头也不知是酒还是什么;有人抛抓动物膝盖后方小块骨头…那是女真人喜爱的游戏,汉儿们如今会的也很多。 还有很多人嗡嗡地闲聊,话语声在屯堡四面墙体间回荡,有些嘈杂,和屯堡外头大片营垒里,那种安静而井然有序的情形全然不同。 有些士卒甚至在郭宁打招呼的时候,也是躺卧着不起来。而郭宁也很自然地回应,像个兄长更多过上司。有一次他故作威吓地伸脚去踩一个士卒的肚子,逼着那士卒连声告饶,满地打滚,而旁边将士们笑得打跌。 严实在东平府的时候,曾见过不少高官,近来更连着和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打过几次交道。 黄掴吾典所在之处,威严异常,身边的傔从、伴当、亲卫无不肃然,连一个敢大声说话的都没有。而郭宁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像一个节度使,严实从下午见到郭宁,直到此时快入夜了,一点都没看出节度使的派头! 那绝不是为了收揽人心而故意做出的礼贤下士姿态,他真的就是这么对待将士们。而严实毫不怀疑,这些将士们人人都愿意为郭宁效死。 他忍不住道:“我见过的高官不少,似节帅这般待人亲切而不讲究威严的,很少。” “威严?”郭宁轻笑两声。 “我在昌州乌沙堡从军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阿里喜,我得和他相互扶持,才能在战场上存活。所以,他是我的亲人、伙伴,威严这种东西,对他没用。后来大军溃败,我收拢败兵一路逃窜,手下最多时有两百多人,少的时候只剩下三个。那些人与我一同出生入死,趟过尸山血海,我对他们,要什么威严呢?” 说到这里,郭宁摇了摇头:“今年年初时局骤变,我乘势而起。手底下忽然就有了几百,几千,乃至如今数以万计的军民,他们依附于我,是因为我承诺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因为我和他们站在一起,打败了敌人;因为我能带着部下们夺取我们该得的东西…而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威严。” 张荣心悦诚服地向郭宁拜了一拜。 而严实犹豫半晌,又道:“可是,这样会不会太松散了?就算咱们擒住了蒙古四王子,可总有交回俘虏的时候,万一到那时候,蒙古军再度杀到,将士们还提得起精神厮杀么?四王子虽然败了,那蒙古大汗,却是战无不胜啊。” “这会儿让将士们放松些,待他们回返本队,才紧张得起来。不必担心,他们都是如铁的男儿,经过锻打之后,只会更加刚强坚韧。这个冬天,我会以他们为骨干,建立起一万人的军队!至于蒙古军…” “蒙古军不会来了。”郭宁很确定地道:“至少,这几个月不会。” “呃…节帅确定?” “确定。”郭宁轻松地道:“我们在中都城里,也是有人的。所以每隔一两日,都会收到最新的情报。如今成吉思汗的主力,大都被拖在了中都大兴府左近。再过几日天气愈发寒冷,野无水草,骑兵难以大规模调度。蒙古军纵不退兵,也只能持续对峙而已。” 第二百五十章 万人(上) “原来如此。”张荣松了口气。 说到底,他和严实都是手下携家带口的,不似燕宁那般,部属全是剽悍武人。他们来海仓镇一看,固然震撼于定海军的威力,可如果刚投入郭宁麾下,便在连场大战中垫刀头,那可不妙。 而当一行人离开,几个原本躺着歇着的将士们,一骨碌起来了。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刚才节帅说的!” 一名圆脸赤红带黑,好像有些异族血统的士卒哈哈笑道:“节帅说他没有威严!骗鬼呢,他往厮杀场上一战,那气派,那威势,多么厉害!老实说,我都不敢正眼看他!” “…你这厮,果然是有点蠢。” “混账,说得什么话来!你小看节帅的威风吗!” 圆脸士卒怒骂,而旁边好几名士卒全都点头:“节帅当然威风凛凛,不过,老吴你确实是蠢的。你们说的,不是一件事啊。” “不是一件事?那你们几个,听节帅讲了什么?” 先前那士卒正待言语,陈冉冷着脸,从后头匆匆过来。对这位掌握机要的侍从,士卒们好像比对郭宁还郑重些,于是人人噤声。 直到陈冉走远了,那士卒才站起身来,戟指圆脸的同伴:“扩军啊!扩军啊!” 他痛心疾首地道:“节帅方才说,咱们定海军,要扩充到万人!” 更远处不少人原本没有听清楚郭宁的言语,这会儿全都眺了起来:“真的?又要扩军了?” 郭宁的部属从馈军河边的数百人,一步步走到现今的地步,先后经历了几次恶战,承受了重大的损失,但每次损失,都换来了之后的大跨越,大扩充。 在这样的世道里,将士们对死亡和牺牲的承受力大的可怕,而郭宁对将士们有功必赏的作派,又使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从扩充中得到了巨大的好处。尤其是郭宁在馈军河营地最初聚集起来的同伴们,绝大部分人都成了军官。如韩煊、仇会洛这样的,已经是指挥使了。 定海军来到莱州时,正军和傔从合计六千余人,经过几次恶战,战死和重伤千余,剩下五千人不到一点。这个损失是实实在在的,将士们都知道,当时拖雷与郭宁在监房谈判,还拿这说话,意图威胁郭宁。 但拖雷终究是第一次南下中原作战,他看到了中原之广大,人丁之繁茂,却还不能想象到中原的军队要扩充起来,有多么容易。 以郭宁在莱州掌握的人力,如果全力抽调壮丁,轻易就能拉出两万人的军队。郭宁在即将获得济南人丁户口的情况下,只要扩军到万人,已经是力求精兵强将的谨慎之举了。 五千兵马扩充到万人,并非梅花间竹把新人旧人夹杂重编。有经验的将帅,必定会保留纯由老卒组成的精锐,然后再抽调有功的士卒和基层军官,加以提拔,充任新编军伍的教官和骨干。 纵然定海军的军官编制,不似通常朝廷官军那样臃肿,但扩编出来的五千人里面,实实在在会带着数百个什将,数百个队正,数十个中尉,乃至更上头的都将职务。 这么多的职务,每一个都是老卒们的进身之阶。每一个都代表了更好的前途,更多的军饷,更丰厚的田地赐予…谁不眼红? 而在原有的部队里,老卒和基层军官被抽调走以后的空缺,也同样会成为其他人的进身之阶! 在这样的世道里,军人随时会死,但正因为随时面对死亡,军人对地位、财富、前途的渴望也赤裸裸的毫不掩饰,深深地刻在他们的骨子里,就如同他们对郭宁的强者崇拜一样。 还没等郭宁等一行人走出军堡,里头诸多营房的将士们全都在传扬这个消息。 能在军堡里休息的,除了郭宁本部,便是伤员和有功的士卒,许多士卒盘算着自家的功劳,忍不住呵呵大笑,估摸着怎么也得捞个什将当当。 定海军的什将,可不是朝廷官军里头,屁也不是的货色,一个什将是正经管着五个正军,五个傔从,五十家荫户的!五十家荫户,就是五千亩地! 虽说什将这个级别,只能从自家直属的五家荫户手里获得一成产出,可军户自有的田亩,也不在少数啊?将之佃给荫户去耕作,每年躺着收粮食,那有多美? 放在中都路,或者河北路,恐怕那些富庶的女真人谋克勃极烈也不过这样的日子吧?有了地,接着再起一间屋子,娶一门亲,搂一个婆娘,生几个娃娃…那日子有多美? 谁能想到,大家伙儿都是穷苦军汉出身,真能靠着杀敌立功,赢得这样的好日子? 当下许多人都在盘算,有些人想着想着,脸上露出微笑,一缕口水顺着下巴淌下来。 整片营房安静了很久,每个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期盼中。 再过一阵,有人忽然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道:“不对,有桩麻烦事。” 这会儿说话的,乃是什将张阡,他的兄长张郊,是在据守海仓镇营垒时牺牲的牌子头。他自己也一直抵在与蒙古人厮杀的前线,面门和肩膀都受了伤,颇得寻常士卒们的敬佩。 当下周边数人都问:“哪里不对?什么麻烦?” 张阡扳着手指头道:“你们想啊,当日节帅设下军户制度的时候,咱们有六千兵将,然后有一万两千家的荫户。故而,说是每名士卒庇荫五家农人,其实到蒙古人杀来的时候,许多兄弟们只轮到庇荫一户、两户农人的。节帅说,战后会招揽民人,加以充实…” “对对,我就只庇荫了一户。过一阵,我要是娶了那家的女儿,两家并为一家…荫户就连一户也没啦!”有人连连点头。 “那么,现在仗可打完了,节帅还要扩军到万人,那么多的荫户从哪里来?” 张阡看看左右同伴们:“光靠着济南来的三万多人,顶什么用?不够分啊?” “这…” 有人闷了半晌,低声道:“节帅不会诓我们吧?” “胡扯…节帅什么时候诓过尔等…”有人冷笑道:“张阡,你算的是糊涂账!我告诉你,一切都在节帅掌握之中!定海军先得扩军万人,然后什么荫户、田亩,就全都有了!” 张阡忽然遭人叱责,不禁撇嘴:“那就得有五万户百姓以供分配!怕不得二三十万的民人?那么多人,从哪里来?天上掉下来的么?” 嘴还撇着呢,忽见身前将士们纷纷行礼,张阡觉得不妙,连忙转身,便看到汪世显铁青的脸。 看起来,汪世显在学堂里费了番工夫,把质疑他临阵指挥不利的军官们一一摆平了,但这件事总不会让人高兴,这会儿他的情绪暴躁,正找人发泄。张阡好死不死,撞在了顶头上司的枪头上。 “张阡,学堂里作军事复盘,你托词不来,倒有精神在这里狂悖妄议节度使府的大政?等着关禁闭吧!”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万人(中) 作为定海军骨干的北疆老卒们,人人剽悍,凶戾之气十足,堪称骄兵悍将。尤其是大战之后数日,将士热血未褪,彼此讨论的时候说些胡话,做些军务上的猜测,本来甚是寻常。 张阡的兄长张郊,当过安州军辖,是汪世显的旧友,和郭宁有过一面之交。而在据守营垒的战斗中,张阡本人率部屡次打退蒙古军的猛攻。直到部下死伤殆尽,也死战不退,最后因为流血过多而晕厥在乱尸堆里。 战斗胜利后将士们打扫战场,才发现他有口活气,没死透。 这样的事迹,就算在同样身具战功的同袍里,也是较为壮烈的一个。郭节度还专门夸赞过他,故而人人都知道张阡前途不差,他讲话便也甚少顾忌。 但汪世显发怒,张阡顿时怂了。 汪世显性子本来有些软,当时馈军河营地转移的时候,他拿捏不住那么多军民,还需要吕家小娘子出面给他撑腰。此事一直被将士们传为笑柄。 可海仓镇一战下来,汪世显用六百多名士卒,拢着寻常百姓,顶住了蒙古军几个千户的猛攻;拿自家军民数百上千的伤亡,换了蒙古军许多条人命…这可真是厉害! 将士们敬佩他的坚韧指挥,畏惧他眼里没有人命的狠劲,谁敢在汪世显面前拿大?唯有几个中层军官痛惜将士,还敢藉着战役复盘的机会嚷嚷几句,这下子不也被老汪放平了么? 张阡干笑两声:“指挥使,我没有托辞,今天是真的腰疼!今天还没胃口!精神也很差!这会儿就要睡了!” 他待要再多解释两句,汪世显板着脸转身就走。 整片营地瞬间安静,有几名士卒悄无声息地挪开身形,让自己距离张阡远些。 “咳咳…你们这算什么!大家是一起在商议,难道全是我一个人错了?” 张阡叫苦连天。 没过多久,两名甲士铿锵而来:“谁是张阡?” 按照定海军的规矩,除非是在战时,否则对将士的惩处到军棍、禁闭以上层级的,都掌握在军法官手里。兼任军法官的,是郭宁的亲卫首领赵决,负责执法的也是专门挑选出来的人手。 不过,就算赵决也不会去驳汪世显的面子。汪世显作为最资深的领兵重将,要收拾一个小小什长,真不费什么事儿。 “是我。”张阡长叹一声:“我这就跟两位走,还请留点情面,不要绑啦!” 定海军执法极严,郭宁看似与将士们言笑不禁,真有谁干犯军法,斩首示众从不犹豫。既然执法甲士出面,那没什么好争辩的。 好在军法条例甚是清晰明白,隔三差五还对士卒们宣讲,倒没有不教而诛的事。张阡估计着,汪世显不至于为了缺席复盘的事大怒,多半自己真说准了军府的某项大政,吃几天禁闭也是理所当然。 三天禁闭转眼就过。 狭小的禁闭室里,张阡摸黑打了套拳,伸伸腿,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身上几处伤口虽然还疼着,却不太影响行动了。说来也是运气,那么激烈的战场上厮杀数日,他并没有受到任何重伤。只有脸上一道大疤惨烈些…那是他在兄长战死以后为了激励将士,自己划的。 至于失血过多,对武人来说算得什么。既然伙食优厚,顿顿有肉,好吃好睡几天下来,张阡的体力恢复非常快,依然是当初那个精力弥满的好汉子。 禁闭室外头传来脚步声。 看天窗中透过的光线,这会儿还没过午时,是哪位将爷开恩,提早放人了吗? 张阡的相貌甚是英俊,虽说带着疤,也不显丑陋,反而带着一股独特的刚硬气质。他平日里看重自家形貌,哪怕吃了禁闭,也不愿拿个狼狈样子给人看;于是连忙整理袍服,打起精神,又撩起袍服下摆抹一抹脸。 依然是负责军法的两名甲士过来开了门,带着张阡出外。 “禁闭结束。张什将,请跟我们来。” 张阡连忙跟着,发现他们并没有回军堡里将士们休息的营地,而是往外走。 张阡皱了皱眉,试探地问道:“两位老兄,咱们这是去哪里?” 两名甲士并不理他。 张阡毕竟刚吃过亏,顿时出了身冷汗。 再走几步,之前在营地里几个熟悉的将士嘻嘻哈哈等在旁边,把一个打好的包裹塞进张阡怀里。张阡一摸就知道,包裹里是自己随身的什物和惯用的短刀。 这是做甚?难道我被开革了?不该啊?汪世显你个老东西,何至于此啊? 张阡瞬间就想大骂,却见那几个将士挤眉弄眼跟在旁边走着,都道:“老张这下高升了啊,回来以后记得请酒!哈哈哈!” 高升?请酒? 哪来的高升?怎么就要请酒了? 张阡有心问个清楚,脚步稍慢,前头甲士步履铿锵,已经去得远了。他连忙捧着包裹,一溜小跑跟上。 奔到军堡门前的空场,张阡骤然止步。 只见空场上有一支兵马列队。 一面面的旗帜随风招展,如林的枪矛高举,顶端锋刃在初冬的阳光下闪烁寒光,旗帜和枪矛下方,是一排排的士卒。 张阡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士卒们许多都是原来的莱州民户。虽然有几个是在郭仲元手下杀敌立功,得到特别嘉奖的。但大部分人训练程度很低,站立的姿势、握持枪矛的手法各自都有不同。 应该是方才训练过,不少人额头带汗,喘气也有点粗。但这会儿,整队人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偶尔有几名士卒不安地扭动身体,立刻被军官们严厉的眼光制止。 神情肃然的军官们站在每一队士卒前头,凝视着下属的士卒们。那些什将、队正和中尉等等,有不少是张阡的熟人。 张阡跟着两名甲士,站在队列旁边。距离他不远处,有些百姓正在围观,明明将士们什么也没做,他们却时不时鼓掌喝彩。张阡有点尴尬,试着抬手招呼一下老熟人,却没谁理会他。 正在这时,有几人从队列里头安然出来。 为首的正是郭宁。 “刀法、枪法都生疏,那本也不是三五天能练出来的。阵列更是难看,督促了几回才成这样子,一走动,就散了。不过…” 郭宁转身看看士卒们:“新卒们的体格都好;也都是杀过人的,有胆量,有血性。有这两项,其它的都可以慢慢练。你们尽心去训练,行军过程中也不要放松。” 陪在郭宁身后的,是身形壮实,两腿带着罗圈的契丹人萧摩勒。 萧摩勒重重地点头:“节帅放心!” 郭宁看到了张阡,笑了起来,招手道:“来!” 张阡把包裹一扔,急步向前施礼。 郭宁拉着张阡的胳臂,让他站到萧摩勒面前:“你部缺少的三个都将,算上他,就全齐了。” “一个是斥候首领,号称赛张飞的张惠,一个是郭仲元的得力部下郭阿邻,那两个你都见过。第三个便是此人,汪世显的部下张阡。” 郭宁拍了拍张阡的肩膀,对萧摩勒道:“张阡在据守海仓镇的时候,以刀刺面明志,激励将士战至最后,坚守城门不退,自家也手刃蒙古军数人。老汪说,那是他平生所见最坚韧敢战的壮举,堪为全军砥柱。” 他转向张阡:“老汪向我推荐好几回了,说你有领兵之才,不止一个什将,而足可任中尉、都将。那很好,这会儿新军组建,你便来当一个都将。令兄张郊,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在天有灵,想必也乐见此景…你要努力,莫让兄长蒙羞。” 说到这里,郭宁轻笑了两声,凑到张阡耳旁:“今后胡话不要乱说,做人不可轻佻,你明白么?” 身后军将队列里,不可遏制地冒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许多人在羡慕。扩军确会带来提拔的机会,许多人都知道,张阡这等有大功的,也必定会得大用。但从一个什将到都将,连跳了三级,这是何等厚待! 张阡忍不住眼角湿润,他噗通跪倒在地,双手按在枯黄色的野草上,把额头碰到地面:“张阡明白!张阡,愿为节帅效死!”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万人(下) 张阡的反应有点大。 郭宁笑着把他拉起来:“你这厮,怎么高兴成这样?难道还是个官迷?我告诉你,以后若还想往上升官,学堂里组织的战役复盘,还有相应的课程,再不许逃了,每一次都得认真听!” 大概不少人都知道张阡的松垮表现,包括萧摩勒在内,好几名军官俱都哄笑。 但张阡只觉得自己被误会了。 他抹了抹眼角,梗着脖子连声道:“我不是官迷!节帅,我,我…” 毕竟是从禁闭室里关了三天出来的,难免戎袍散乱。郭宁上前半步,亲手为张阡理了理衣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开个小玩笑,别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郭宁顿了顿,表情变得庄严而端重。他按在张阡肩膀上的手掌微微用力:“我懂,我都懂,大家都懂。” 张阡睁大了眼睛,迎着郭宁温和的视线,在这个瞬间,他毫不怀疑郭宁完全理解他的心意,也毫不怀疑郭宁是值得无数将士誓死追随的首领。 他挺起胸膛,站得笔挺:“是!” “好了,你接下去听萧指挥使的命令便是。今日你部就要出动,有你们忙的。” “是!” 张阡刚才磕头磕狠了,这会儿脑袋瓜子有点嗡嗡响,身上几处伤口也疼起来。毕竟苦战受伤的消耗非常剧烈,到现在也不过十天罢了。很多将士们看起来没有伤,但精神和体能的恢复,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但张阡忽然发现自家的功勋被主帅看在眼里,还一下子被提拔了,只觉得自家一切付出都有了回报。更不消说,自家的心意,也得到了节帅的理解! 张阡激动得满脸放光,答应的嗓门也大得出奇,好像浑身的劲头用不完也似。 他又向萧摩勒行礼。 萧摩勒与张阡见过,再唤了张惠和郭阿邻来。 张惠在此战之前是斥候骑兵什将,郭阿邻则是郭仲元身边的牌子头。两人都是凭着此战立下大功,一气被提拔两级三级的。这两人,张阡也都认识。 郭宁在军队里办的学堂,一直有课程针对基层军官和出色的年轻士卒。大军停顿在直沽寨的那阵子,前后共有一百多人得以入学。张惠、郭阿邻和张阡都是学员,只不过张阡总是借故逃避罢了。 张阡关禁闭的三天里,郭宁向全军宣布了扩军的安排,而新提拔的许多军官,都具有学员的身份。 就在前日,所有新任什将以上的军官都被专门招来,郭宁亲自设宴招待,一一加以慰勉。没福气参加的,也只有张阡一人而已。 当时在学堂里,几人也不过是寻常小军官模样。这会儿再度见面,每人都觉得,同伴们已经真正成了久经风霜锤炼,出生入死过的强悍武人。 彼此眼神扫过,不用多谈,便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熟悉的剽悍气息,更有杀气外露,与自己差相仿佛。 可见新军初建,兵虽然还不算精兵,但将却实实在在是强将。 此时郭宁叫人牵来坐骑,在马上向萧摩勒摆了摆手,便与一群侍卫们纵马离去。他是雷厉风行的武人性格,不好繁琐礼节,而萧摩勒等数人无不望尘而躬身拜伏:“恭送节帅!” 随之全军皆道:“恭送节帅!” 直到蹄声远去,众人这才起身。 萧摩勒随即传令出发。 这支新组建的军队,主将为从六品的钤辖,比那几位统领主力的指挥使低一级;麾下兵马合计四个都,也比通常一个钤辖兵力略少些。萧摩勒自己亲领一个骑兵都,同时负责全军前哨。 这契丹人所部,最初乃是郭宁直辖,在益都城外一阵打崩了蒙古军三降将,一眼看去,许多人脸上带疤,与张阡一般,确是精锐。 而萧摩勒自己更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他整齐披挂,手按腰刀,大步流星上马,呼喝指麾,数十息内,骑兵将校齐至,又数十息,点名已毕。萧摩勒一声令下,数百骑叱咤奔行,卷起漫天烟尘。 主将先行,后头依照顺序,分别是张惠所部、郭阿邻所部、张阡所部。 张惠有“赛张飞”的外号,一来指他骑术出众、擅使长枪,也指他性子直率刚猛。萧摩勒一动,张惠向郭阿邻和张阡拱了拱手,直接便回自家队列中去了。 郭阿邻也唤了部属牵马过来。 他在大战之中手臂断折,这会儿还打着夹板,用麻布密密扎着。所以没法自己上马,非得部属扶持才行。结果待要上马,张阡赶了上来,猛将他揪住,把他吓了一跳。 他单手勒紧缰绳,哈哈笑道:“老张,你是担心孤身上任,压不服你那一都人马?要我派几个亲将随你去么?” “呸!”张阡啐了口唾沫。 张阡的部下真是在守卫战里死绝了。倒是兄长张郊还有奚军余部若干,却不知划拨到了哪里,眼下这几日,张阡还真是光杆一个。 不过,武人有武人的自信,他倒不至于为这个担心:“当年我随兄长在安州落草,也不是没有见过杀人放火,性子凶狠的角色,有什么压不服的?郭兄,我是想问,咱们这些人,是要去做什么?” 郭阿邻拍了拍额头:“你见了自家部属,问他们要军令来看便是。不过,那军令上写得文绉绉,你既然急着问,我便给你个干脆的说法。” “额…什么说法?” “护送。” 这也太简单了。张阡一愣:“什么?护送什么?” 郭阿邻解释道:“咱们定海军打退蒙古人,展现了足以安定桑梓的强大实力,故而这阵子周边各军州一直有百姓携老扶幼来投。然而三天前,蒙古军在其首领赤驹驸马的率领下,经淄州、济南,退到了德州。于是山东各地,原本被蒙古军吓得抱头鼠窜的许多势力,这便抖了起来。有些势力竟然下手拦截前往莱州的百姓…” 张阡骂道:“真是狗胆!” “他们无非是觉得,我们定海军与蒙古人一战,伤了元气。但我们新胜之后,却正要充实军民,把将士们该有的荫户、田地,全都安排妥当。所以…”郭阿邻轻声笑着,伸出被夹板捆扎的手臂,做了个往下劈斩的手势:“我们要的,谁也不许抢!谁敢伸手,正好拿他们练兵!” 张阡眉开眼笑:“娘的,原来是这事儿。我早就说了,咱们现在有钱,有粮,有兵,有地盘,唯独将士们的荫户不足,正该趁着大胜的威风抢一通…” “是护送百姓!”郭阿邻加重语气。 张阡瞬间想到了关禁闭的苦头,想到了郭宁对他的吩咐。 他额头微微见汗,当即肃然:“对对,是护送!” ------题外话------ 拍桌子拍那么响,最后我们除了谴责,什么也没干?我们啥也不干就看着?有点失望啊… 第二百五十四章 军政(下) 回到自家屋里,果然杨诚之已经等着,厚厚的文书簿册,按照不同的事务类型分成好几摞,都放桌上了。 按朝廷制度,节度使之下有判官两人协助。节度判官一员,正七品,掌纪纲节镇众务、佥判兵马之事,兼判兵、刑、工案事;观察判官一员,正七品。掌纪纲观察众务,佥判吏、户、礼案事,通检推排簿籍。 郭宁此前任命移剌楚材为节度判官,杜时升为观察判官。但杜时升的官身,其实是为了他在中都的活动方便,并能节制直沽寨里的相关事务。所以实际上一切军政众务,都在移剌楚材手里。 此时放在郭宁面前的每一份文书,都有移剌楚材签押批阅,难得他忙到这种程度,字体依旧端严…郭宁估摸着,移剌楚材是担心自己一旦写得潦草,节度使老爷就认不得。 郭宁将文书哗啦啦翻过,先粗掠几眼,随即一份份细看,偶尔稍问几句。待杨诚之确认过了,他便从腰间取出方型阳文的节度使铜印,蘸了油墨啪啪地猛敲。 按照移剌楚材的说法,近几年来朝廷任官十羊九牧,办事越来越不堪,就连官印也制作得不如当年。郭宁这个堂堂节度使的官印,印背“内少府”刻款旁边,居然有好几个砂眼,总算打磨得还算光滑,乍看说得过去。 敲过十几份。郭宁手一顿,抽出几张文书再问。杨诚之起初对答如流,偶尔少少迟疑,额头见汗地道:“须得去问晋卿兄。” 郭宁也不介意:“晋卿正忙着,不必打扰。” 他将文书放在旁边,让傔从直接去找对应的负责人,先把其它的看过。 待到负责之人来了,郭宁简单查问,与文书所述对照过了,便有决断。 不到小半个时辰,数十份文书全都处置停当,大都照着移剌楚材的意思办理,但郭宁又不是全然放手。 他虽然对那些文辞的典故、或者行政上的专有词汇不太熟悉,所以常常要请教杨诚之。但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卒,哪怕到了现在的地位,也一直出入于军中,保持着和将士们的亲密关联,从没有被隔绝开。所以军旅中的细务,乃至从军务衍生出来的种种事务,他全都聪察异常,没有不知道的。 有些比较偏门,以至于移剌楚材和杨诚之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他当场就执笔圈过,并写上了自家的意见,而提出的意见,无论防微杜渐,还是因势利导,都切实可行。 当日杨诚之随着移剌楚材,一起投入郭宁麾下。因他是移剌楚材母族的亲眷,祖上出过着名的翰林杨伯仁,自家也应过词赋进士的科举,故而对待寻常武人,隐约有些傲气,就连对着郭宁,偶尔也有些大剌剌的。 结果几次文书往还过后,杨诚之才知郭宁虽然不学,却仿佛有些天授的才能在,就此格外恭敬起来。 对这位移剌楚材的得力助手,郭宁也很亲切。见杨诚之捧了簿册要出去,郭宁想了想,招手唤道:“正是午餐的时候,诚之不妨与我一起,简单用些吧。” 须臾间,傔从便把午饭送了来。 通常来说,郭宁都在军营里,陪着将士们一起吃午饭,难得在自家吃饭,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或者精细的,无非烤饼咸菜之类,还有一大盘烤羊肉,量很足,但烤得不好,厨子做得很不用心,有烤焦的地方,有夹生带血的地方。 杨诚之平日里可不会这么慢待自己,但他是个聪明人,津津有味地吃了三个烤饼,又和郭宁一起,把羊肉也分食一空,最后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多谢节帅!” 郭宁举起茶杯向他示意:“诚之此前被拘在益都,也很不容易。军中不宜饮酒,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杨诚之惶恐起身,与郭宁碰了杯:“节帅,这些文书不能耽搁,我这就去了。” “诚之辛苦了,请便。” 送走了杨诚之,郭宁有些疲惫,但继续看着各种文书。 依然留在他这里的,都是些重要但不急于一时的文书。 比如登州那边,答应了会调遣民夫到莱州服役,但又零零碎碎罗列的地方上不少苦处,看来嘴仗还得打三五个来回。 又比如靖安民在掖县那边,一方面在城里增修设施,以备节度使府迁移过去,另外也按照三千军户,一万余荫户的规模,于周边分设屯堡六处,划出了可开垦的土地,趁着冬季天旱,从寒同山往掖县的引水工程也已开工。屯在掖县那边、夺自地方豪霸的钱财粮秣,为此流水一般出去,靖安民写了长长一篇,实际就是摊手要钱。 还有刘成报告折损军民簿册整理完毕的文书、三山港那边的郝端接纳了一批南朝走私贩子的文书、骆和尚提议坐船去打劫沧州清池粮仓的文书、李霆附议并表示打劫的主意是自己先想到、要求预拨下粮秣军资的文书… 郭宁在乌沙堡的时候,便是作一百个梦,也梦不到自己居然会有端坐椅上,持笔一点一挥,就能决定许多人命运的一天。 这种感觉,和持刀喋血的痛快全然不同。郭宁曾以为,自己一碰这些玩意儿就会恹恹欲睡。但实际上,他看着文书,固然难免烦恼,却也有一点点的快乐,从中慢慢滋生。 烦恼的是,枯燥的尺牍之事终究不合他的性子。他身边也还没有可靠的文案之臣,能帮他执笔或参议的,样样都得自己来。有时候他请吕函帮忙,吕函又不一定有空。 而快乐在于,这些文书毕竟代表了他的小小势力正在扎根,成长。 郭宁在乌沙堡,在馈军河,乃至在直沽寨,都有强烈的危机感,他本能地知道,那些地方距离蒙古人太近了,太危险。 而莱州这里,就很好。蒙古军的铁骑深入到此,大约是一个极限了。在这里,郭宁的手段得以展布,力量得以发挥。而他心里许多古怪的想法和计划,也能慢慢落到实处,进而转变为武力,转变为能够真正压倒蒙古人,扼住那可怕狂潮的东西。 看着看着,他开始全神贯注,而时间过得飞快。 倪一在门外咳了两嗓子,又咚咚地敲了敲门:“节帅,节帅!” “嗯?” “第三第四钤辖司的兵马,已经在屯堡外集合了。” 郭宁应了一声,正在归拢打开的好几本文书,外间脚步匆匆响起,竟是移剌楚材和徐瑨两人前后脚入来。移剌楚材的神色有些古怪,而徐瑨满头大汗,喘着粗气。 郭宁立即打起精神:“出了什么事?” 第二百五十三章 军政(上) 郭宁策马折返军堡,还没下马,就看到二层的步道上,杨诚之捧着一摞卷宗,匆匆往郭宁日常起居的正堂方向去,而隔壁一间屋里,移剌楚材如往常一样奋笔疾书。 之所以看得清楚,因为他的屋子大开正门窗,一排吏员就等在门口,拿到了移剌楚材的手令,立即奔出去办理。 郭宁仰着头,看了半晌。他叹了口气,对身旁的亲卫们道:“忙了一上午,笑得脸都酸了,本想回中军休息休息…看这架势,回去以后又得对着如山的文书,实在是头痛。” 倪一应道:“节帅别忘了,看完了文书,下午还有另两场呢。” 郭宁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军人的习惯,让郭宁做决定格外利落。而一旦下了决心,就要立即去办,完全不需要聚集多人反复商议,而务求雷厉风行。 便如今日,各部新军出行,上午两部出发,下午两部随后。而那两部人马的粮草、辎重、兵器、路线、军马调配等事务,直到现在还没有最后敲定。移剌楚材身为判官,固然是最忙的,但需要定海军节度使亲自签押认可的文书案牍,也不在少数。 郭宁不太喜欢那些文书案牍的工作,但也深知一支军队乃至一个军政集团,绝少不了中枢掌控,而且许多成败的关键就系于中枢。 他想了想,指了指阿多:“我的起居院落里,有架木屏风,你见过的。快去搬出来,安置在晋卿先生门外,挡一挡海风,免得着凉。” 阿多立即去了。 郭宁又想到一事:“那个李全的使者呢?不是晋卿接待的么?” “节帅检阅萧摩勒所部操练的时候,晋卿先生送他走了。” 郭宁点了点头。他转回身,视线投注军堡之外。 军堡以外,萧摩勒所部沿路行进,远远看去便似一道长蛇。郭宁伸手拍了拍马鞍旁边的铁骨朵,若有所思地慢慢道:“李全貌似谦恭,其实城府甚深…不过,我已经吩咐过萧摩勒,该怎么应付。” 就在过去的两天时间里,定海军新成立了四个钤辖司,下辖十七个都将,合计四千余人的兵力。这四个钤辖司一旦成立,立即被派遣出外,任务是配合燕宁、张荣、严实、董进等人,进入潍州、益都、淄州、济南四个州府,但沿途不占土地,不牵扯地方,只确保山东各地避往莱州的百姓沿途安全。 这几年里,朝廷的用兵重心持续北移,山东东西两路本就暗流汹涌。统军使完颜撒剌占着几座军事要塞和大城,装作看不到杨安儿、刘二祖的势力无远弗届,摆出太平无事的架势,其实底下都已经被各种地方势力掏空了。 蒙古人这一来,完颜撒剌避不敢战,更丢了最为富庶的济南府,连带着朝廷的声望也被踩到了泥潭里。往日里不敢乱动的许多势力,无不乘机而起。 如燕宁等人,都有见识,有眼光,看重定海军的骁勇善战,也看出了郭宁帐下俊彦云集,故而来投。 但更多的势力,或者是鼠目寸光的土霸恶棍,或者是早就心怀造反念头的好汉,甚至还有重新纠合起来的女真人猛安谋克镇防军,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因素,陆续作出各自选择,而他们眼中值得效忠或者亲近的势力,和燕宁等人并不一样。 故而燕宁要招揽民众,路途中自然不可能一帆风顺,难免有些小规模的军事冲突,或者其它难事。这些正好拿来练兵,郭宁放手放权给那几位新任的钤辖,也乘机看看,自家提拔的军官们是否可用。 这两州两府的范围内,还有几家,是早就具有强大实力,足以自家支撑一方局面的。比如郭宁的近邻,潍州北部昌邑县的大豪李全,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从去年起,李全就实际上控制了整个潍州。趁着完颜撒剌闭门自守,而郭宁与蒙古人鏖战的机会,李全突袭了潍州刺史独吉世显,将他杀死,然后派了一个叫郑衍德的使者,拿着独吉世显的脑袋和似是而非的口供,送到了莱州。 李全还手书一封信,特别谦卑地说那独吉世显勾结蒙古人,纵放拖雷所部深入山东,所以李全激于义愤,把他杀了。 这说法,怕不是把郭宁等人都当傻子。 此前蒙古骑兵从潍州直趋莱州,数百里路,如入无人之境,全无征兆。这哪里是独吉世显能办到的?就算他能办到,图得甚么? 有许多事,随着战役复盘,渐渐清晰,就算没什么明确的证据,也有人开始怀疑。偏偏李全来还这一出,想要轻飘飘地脱去身上嫌疑? 有资格看到这封信的众将,无不恼怒非常。有人更当场出列,请求提兵袭击昌邑,拔了这颗近在咫尺而又心思鬼祟的钉子。 但恼怒归恼怒,最后军队并未出动。 大家其实也明白,李全派人来这一趟,并不是为了解释什么,只是表示,他向强者屈膝的善意罢了。而与此同时,李全所部在潍州各地高度戒备,又展现了他们绝不受制于人的态度。 倒是个有趣的人物,倒也颇有几分乱世中求存的手段。 郭宁并不打算接受李全的善意。勾结蒙古军、乃至借道之事,最终也总得有个说法。但眼下,还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 一来,恶战刚结束,定海军先得把赢得的好处牢牢把握在手,等到吃饱了,养足了力气,再谈下一步的动作不迟。二来,李全虽在卧榻之旁,但力量终究有限;某种角度上,他恰好成了郭宁和完颜撒剌之间的一道防火墙。 于是,李全既然敢这么说,郭宁就敢这么信。 只不过,他没有接受独吉世显的首级和供词,还让移剌楚材特别义正辞严地斥责了使者一通,请李全尊重朝廷法度,不要不把山东统军使、益都兵马都总管、镇海军节度使、兼管潍州军政的朝廷大员完颜撒剌放在眼里。 而在李全使者离开的同时,萧摩勒的军队就会进驻到潍州,为渴望安定的百姓们打通道路。 当然,完颜撒剌所在的益都府,也一样会出现郭宁的部下。 郭宁不会趁机占据土地,他就只是要招引一些百姓罢了。不同于各怀心机的大人物们,普通百姓们的想法简单很多,他们想要一口安稳饭,而整个山东地界,再没有哪里的饭碗,比莱州更安稳了。 郭宁很有信心,只消得到一年半载的和平时期,莱州会变得焕然一新。而以一个人丁繁茂、农业发达、兵马精锐的莱州作为基础,郭宁能做的事,将会更多。 这么想着,郭宁沿着步道慢慢上前,将至移剌楚材房门口的时候,阿多已经带人抬着木屏风来了。但这小子性格憨直,不太懂事,把屏风放得离房门太近,不止影响吏员们往来,还挡了房间里的光线。 郭宁连连摇头,捋起袖子,把屏风挪了地方,搁到步道外缘的扶手处。 移剌楚材正忙着运笔如飞,头也不抬,全不知郭宁就在他身前搬运。有吏员想要提醒,郭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往步道后头去了。 ------题外话------ 遗憾过了,沮丧过了…hold住!相信组织!相信组织! 第二百五十五章 选择(上) 五天前。 临淄。 此地乃是春秋战国时齐国的国都,凭负山海,利擅鱼盐。历汉及晋,未始不以临淄为三齐根本,千载以来有都会之名。直到西晋永嘉丧乱,始渐衰耗,但城池犹周回二十余里,扼守淄水,堪为山东东路的军事重镇。 山东地界上的金军,能够集中使用的兵力,在济南易手以后,折损了三成以上。剩下的部分,一部归属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合计两万余,主要驻扎在东平府的治所须城,依托南北两面的湖沼地带阻挡蒙古军。另外较强的一部,则归属山东路统军使完颜撒剌,合计三万余,其主力驻在临淄、乐安一带。 又因为完颜撒剌长期以来秉承着重兵重镇以应对不测的方略,临淄城里更聚集了百姓数万家,缓急时抽调丁壮,再加上服从他命令的杂牌地方军,足以聚集起七八万人。 当然,这支兵力虽然庞大,战斗力却低。这是因为山东地方的军队,一直都以猛安谋克的镇防军为骨干,猛安谋克们数十年松垮下来,根本谈不上训练,军纪也差,而完颜撒剌想要整肃他们,又因为他们背后千丝万缕的关联,很难下手。 完颜撒剌这几年来真正下功夫纠合的嫡系部队,其实也就万人的规模。这万人之兵大都以参加过泰和伐宋的老卒为骨干,军纪相对严明,战斗经验丰富,军械物资的装备也较完善。 这十余年来,完颜撒剌率领本部坐镇山东,压得南朝宋人不敢妄动。他毫无疑问地确信,无论在西陲、北疆乃至东北内地,他这支兵马都是佼佼者。凭着这支兵马,他的实力绝不下于中都大兴府里那几位元帅、都监。 随着泰和年间的名臣宿将渐渐凋零,而完颜纲、术虎高琪等人又对蒙古人作战不利,完颜撒剌完全有机会追随老上司胡沙虎的脚步,由地方而中枢,由一地一路的守臣而为朝廷方面大将。 完颜撒剌是胡沙虎的老熟人了,当年胡沙虎为山东兵马都统的时候,完颜撒剌便以定海军节度使的身份,出任胡沙虎的副手。他与胡沙虎的关系,就如术虎高琪之与完颜纲。 数月前,朝廷诏令以完颜承晖代为山东统军使,要完颜撒剌率军两万北上中都。 完颜撒剌是欢喜欣悦启程的。在他想来,这代表这胡沙虎对中都朝局的影响力在增强,需要有力的党羽为他撑腰。 完颜撒剌在山东苦心经营许多年,是非成败就看今朝! 可谁也没想到,完颜撒剌的兵力刚到沧州,中都城里就天翻地覆了。 胡沙虎有胆略,也有决心,可唯独缺了运气。他距离大金的权力中枢只差一步,可这一步却宛如天堑。胡沙虎在中都城里被杀了,他的无数党羽,其中有很多都是完颜撒剌的老朋友、旧袍泽,都在一夜之间被一扫而空。 这个消息传到沧州,完颜撒剌立即向中都发了急信,说自己遭到蒙古军的突袭,兵马折损巨大,无力再往中都勤王。信使还没到中都,完颜撒剌就仓惶率军回了益都,就此龟缩不出。 这个世道太乱,太复杂。能依靠的,只有自家这几万兵力,一定得抓牢。朝廷里头新君刚即位,还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忙,只要自己手头的兵力在,想必朝廷也不至于和一方军政大员撕破脸。 这个想法,几乎是完颜撒剌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后来,朝廷在半路上召回即将就任的完颜承晖,又派了与胡沙虎亲近,自身也牵扯进中都政变的前太子少傅、礼部尚书奥屯忠孝来山东安抚,这才使得完颜撒剌稍稍放心些。 他把朝廷的举措归结为自家手头仍有实力的缘故,所以哪怕蒙古军到,他在山东的军事安排,依然秉承着原来的想法。 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自己手头的军队。只要有兵,一切皆有可能。 可谁能想到,蒙古军根本不是真正的威胁。 蒙古人还在河北横冲直撞的时候,朝廷就派了个新的定海军节度使来。 这个新任节度使名叫郭宁,便是数月前在中都政变过程中,砍下执中元帅首级之人;这个新任节度使刚到莱州,就把莱州地方上不少完颜撒剌认得的官员都拘在一处,再也不授实权。 完颜撒剌对此人,当然不会没有防范,所以他听闻郭宁即将到任,便多方联络,意图以乏粮的局面,逼迫郭宁低头。为此,完颜撒剌还派出了奥屯忠孝为使者,去和郭宁接洽。 可谁能想到,那郭宁凶悍蛮横到这种地步…他直接就把奥屯忠孝给杀了! 那可是前太子少傅,礼部尚书!新任的山东路按察使! 除非是疯子,谁敢这么做?那郭宁总不会是疯子吧? 难道说…郭宁悍然杀人,秉承了中都方面的意思? 很有可能!中都方面,有人不想给胡沙虎的旧人留下活路! 完颜撒剌为此惊恐异常,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直到蒙古人攻破了济南府,他再度派遣亲信完颜粘古去见郭宁,向郭宁求援。 完颜粘古去的那次,眼看着奥屯忠孝的脑袋被挂在杆子上,却什么也没说。他的要求也已经很卑微了,只求郭宁派一直偏师协防益都府。完颜撒剌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你肯来,我也不谈什么上下阶级之分了,只当大家朋友,一切都可以谈。 郭宁仍然不理会。 这一下,完颜撒剌彻底失望了。 他知道了,那郭宁对自己全无半点善意,而那背后,或许是朝廷方面冷酷而不可动摇的决心。 没过多久,完颜撒剌听说郭宁与蒙古四王子拖雷曾有厮杀,于是变本加厉地收缩兵力于几处重镇,摆出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只求蒙古军赶紧发挥他们长驱直入,铁骑包抄的特长,去把那郭宁收拾了。 可谁能想到,蒙古军居然被郭宁打败,就连四王子拖雷本人,都成了俘虏。 悠悠苍天,是在和我完颜撒剌开玩笑么? 这样下去,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 女真人立国立朝数十载,已经不是当年那粗猛蛮族了。如完颜撒剌这样的人物,很清楚政治斗争的残酷,要远远胜过战场上的刀枪剑戟。 可怕的时局逼迫着完颜撒剌,让他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短短数日里,他饭吃不下去,觉睡不着,整个人瘦了两三圈,颧骨都高耸起来。原本贴身的甲胄如今穿着,就像是给稻草人套了宽袍,晃晃荡荡。 当他强自振作,巡行城池的时候,将士们都以为主帅是担心战事,甚至还有几个素日里自居心腹之人,上来安慰他,口口声声道:“定海军赢了,一切都好办,蒙古人很快会走的!” 这些蠢货!蒙古人走后的情形,才是完颜撒剌最担心的,可他又没法与人谈论。 他只能草草结束巡视,拨马回到中军。 中军门前,他的亲信谋士孛术鲁长寿正要出门找他。 “何事?”完颜撒剌问道。 孛术鲁长寿行礼:“有往西面的探马回城,等候多时了。” 完颜撒剌被侍从们搀扶下马,随口问道:“济南那边的?定海军还在搬迁济南的人丁户口?” 孛术鲁长寿摇了摇头,附耳低声:“从德州来。” 四王子拖雷受挫于莱州之后,余部尚有精骑七千余。他们就在赤驹驸马的带领下收缩兵力,驻在德州! 完颜撒剌沉声问道:“没有风声外传吧?” “绝无。” “那好,我们去见一见。” ------题外话------ 不好意思,手头有点急事,更得晚了。两更照旧,敬请放心。 第二百五十六章 选择(中) 五六名骑兵风尘仆仆,就在府邸的西侧一处偏僻院落歇马。 因为连续奔驰,战马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这会儿都掉了膘。有几匹马在喝水吃草,也有几匹暴躁地咬着嚼子,骑兵们正在连连安抚。 这几名骑兵,都是专门招募的骑术好手,个个都能在深夜策马穿行沟壑如履平地,否则也没法护着使者,两日之内就打了数百里来回,还瞒过他人耳目。 完颜撒剌从他们中间走过,温言道:“你们辛苦了,天色不早,我令人安排了酒肉,先在这里吃过,再回营歇息吧。” 骑兵们俱都谢过完颜撒剌,随即便有厨子奉上香气四溢的好酒好肉。 完颜撒剌继续往前,穿过两道门洞,走进屋里,他的亲信参议官完颜粘古,正在屋里洗脸擦身。 “怎么说?蒙古人怎么说?”完颜撒剌急不可耐地问道。 完颜粘古揉着脸:“我到了德州,那赤驹驸马当即接见,他说,大军过益都而未曾攻打城池,足见他对统军使的诚意了。接下去,得看统军使你的诚意。”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就在我出发的时候,完颜统军使已经下了严厉军令到东平府,又许诺了把整个济南府的赋税收入双手奉上。黄掴吾典这人虽不贪功,却素来贪财,统军使软硬两手齐下,定会响应出兵。” “对对,就是这般。”完颜撒剌连连点头,又叹了口气:”粘古,你还得对蒙古人说,他们随便攻打黄掴吾典所部,我军绝不发半个援兵。” “我说了,赤驹驸马答道,只要女真人出城野战,蒙古军杀之如屠鸡兔。尔等发不发援兵,发多少援兵,都是一样。” “嘿!”完颜撒剌悻悻地哼了声。他想说蒙古人刚在野战上吃了大亏,何必吹嘘,又觉得拿郭宁那厮说话,很没意思。 “然后呢?他答应了吗?” “自然答应了,那赤驹驸马说,他们击破黄掴吾典的兵马,掠取其部的粮秣物资之后,立即折返德州,不会在山东耽搁。统军使愿意号称击退蒙古军或者收服东平府、济南府,那也尽可随意。反正女真人虚报战绩乃是常事,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完颜撒剌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 “蒙古军的军容如何?他们在莱州吃了大亏,会不会…” “以我看来,蒙古军坚韧异常,绝不因一次失败而沮丧。其将士更是茹毛饮血,嗜杀好战,甲胄弓刀,无不坚利,吾不知天下竟有强兵如此也。我大金与之会战屡败,实在是力所不能敌,不是将帅无能。而他们在莱州之败,也多半出于四王子拖雷轻敌之故。” “也就是说,打赢黄掴吾典所部,绝无问题?” “易如反掌。” “那就好!那就好!”完颜撒剌松了口气。 随即他又觉得,这样的话太容易让人误会。于是连忙转圜道:“黄掴吾典此人,在东平府拥众不进,却大括民财,众皆忿怨。藉着蒙古人的力量将他除掉,也必定有利于地方百姓…倒不是单纯为我统合山东军政所需。” 完颜粘古只微微颔首。有些话,日后用来蒙蔽别人可以,对他也这般说,没什么必要。 之所以要勾结蒙古军,向黄掴吾典下手,原因很简单。 完颜撒剌在山东的权势,本就不如胡沙虎。这几年随着杨安儿、刘二祖等反贼崛起,他能如臂使指、实际掌控的地区,其实日趋缩水,已经只剩下益都、济南等两府三州。而东平方面的黄掴吾典,乃是完颜撒剌的同僚,不是下属。 随着济南丢失,淄州、益都等地又遭蒙古军连番扫过,完颜撒剌的损失可谓惨痛,数万兵马尚在,基础却已经松散不堪了。 这时候的完颜撒剌,看着益都府东面不远处的莱州,真如芒刺在背! 定海军节度使本来就有山东诸军副统的位分,而我部的颓势又很明显…万一朝廷叙这郭宁的功绩,拿他来取代我完颜撒剌,怎么办? 这是很可能的。听说这郭宁,乃是徒单丞相的亲信,和朝中参政胥鼎、大将仆散安贞等人都有交情,朝廷放他到山东,恐怕本来就有着取而代之的意思! 所以,完颜撒剌需要功劳给朝廷看,以证明自己是山东地界不可或缺的大将。他更需要地盘给下属,以保障手下数万人的养兵所需,以保障自身的实力不坠,让朝廷不得不尊重他这个边疆重臣! 功勋从哪里来?地盘从哪里来? 完颜撒剌是武人出身,但他身居高位数十载,已经渐渐擅长作这些勾心斗角的盘算。他深知有些事情,如果只想着沙场手段解决,那就凭空把路走窄了。 他本来也不会从蒙古人手里抢,那是发疯。 一来战场上不是对手,二来蒙古人凶残暴虐,从他们手里抢回的城池地盘,只是废墟罢了,没什么用处。 既如此,就只有请天平军节度使黄掴老爷倒个霉。 黄掴吾典是仆散揆率军伐宋时提拔的部下,这几年在朝中没有奥援,所以他驻在东平府,龟缩不出的韧劲简直与完颜撒剌不相上下。但他的地位不到,眼光不到,便无论如何做不到完颜撒剌这般,引蒙古人的武力为己用。 黄掴吾典一败,完颜撒剌乘机直入东平,重新把益都、济南、东平连成一线,而且身旁绝无掣肘之人。稍下功夫征兵,十万大军唾手可得。到那时候,只要我不露破绽,难道朝廷还敢乱动? 那郭宁再怎么凶横,也只有一个莱州而已!真要惹急了我,山东必定大乱! 想到这里,完颜撒剌的心情忽然就好了很多。 粘古见完颜撒剌脸上带笑,忍不住问道:“统军使,这么一来,蒙古人就成了我们手里的刀…我虽去见了那赤驹驸马,得他承诺,犹自觉得荒唐…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完颜撒剌摇了摇头:“你想得周到,很好。但蒙古军的情形,当日胡沙虎元帅与我书信往来,详细介绍过。我比你清楚。” “怎么讲?” “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以后,统合诸部为九十五千户。但这九十五千户来源不一,内部派系众多,千户上头,又有各自支持的贵人。比如那赤驹驸马,便是四王子拖雷的亲密安答…拖雷在莱州失手被擒,他的利益损失之大,只怕仅次于拖雷。而拖雷麾下的其他千户,又必定会对莱州的失败和损失大大不满。” 粘古反应很快,轻拍桌面:“我明白了。为了弥补他自己的损失,为了安抚不满的其他千户们,赤驹驸马必须打几仗,赢得一些轻松愉快,而又收获丰厚的胜利…我又听说,郭宁以拖雷的性命威胁蒙古军,让他们远离莱州,不得妄动干戈。在拖雷从莱州脱身之前,这些蒙古人面临的局面很是尴尬。他们能做的事,能打的仗,也就只到这个程度了。” “所以,黄掴吾典那蠢猪,正是个合适的目标。我和蒙古人,都有顾忌,都有所求,乃是各取所需,公平交易。” 粘古点头:“统军使说得是。” 两人谈到这里,外头隔了两道门的偏院里,忽然传来一阵纷乱。有人高喊道:“酒里有毒!肉里也有!” 喊声很快就转成了痛苦呻吟,再过片刻,复归寂静。 完颜撒剌和粘古两人,全都面无表情。 内通蒙古人的事,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些探马的命运,早都已经注定了。 两人谈到此时,都觉进展顺利,甚是满意。粘古忽又想起一事:“对了,蒙古人还想要统军使你帮个忙。” 完颜撒剌皱眉:“还有什么事?两家的交易,越简单越好。多事,就多破绽,就多危险。” “倒不是什么大事。那赤驹驸马说,想要一个人的脑袋。他说,拿到这个脑袋,他会记得统军使的人情,以后蒙古大军还会再度南下,统军使会有用到这个人情的时候。” “谁的脑袋?”完颜撒剌冷笑两声:“他可别说,是要定海军郭宁的脑袋。我对那郭宁只有敬而远之,蒙古人想做什么,不妨提兵去莱州再战一场。” 粘古连连摇头:“那怎么会。蒙古人要的,是个地方豪强的脑袋。据说,这人谎报军情,骗了四王子拖雷和赤驹驸马,才使得蒙古军在莱州失败。” “倒也是一条好汉!”完颜撒剌赞了句,然后追问:“这人是谁?” “潍州李全。” “李全?这厮,正在临淄城里啊?” 第二百五十七章 选择(下) “什么?” “昨晚来的,身边只带了几名护卫。嗯,还献上了独吉世显的脑袋,以及独吉世显招认与蒙古人勾结的口供。我本打算,今晚见一见他。” 粘古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道:“此人来临淄做甚?统军使,你真以为独吉世显会和蒙古人勾结?此人擅杀地方官员,居心叵测,是个叛逆之贼!” 完颜撒剌面色微变,过了半晌才道:“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茫然,接下去的话,不知该如何说起。 过了一阵,完颜撒剌慢慢地道:“独吉世显致仕以后,仍在潍州召集各部猛安谋克,自称义军,行事桀骜,我深恨之。这,你也是知道的。李全杀了独吉世显,以此为进身之阶,求个义军都统的职务以图报效…我以为,他是山东有名的豪杰,也不能太过慢待。” “然则,蒙古人那边,又如何应付?” 粘古试探地道:“这李全既然得统军使的看重,那便给他一条活路?” 外头院门一响,两人猝然回身去看,原来是勃术鲁长寿缓步入来,向两人颔首:“都已经办妥了,尸体也搬出去了。” “好。” 完颜撒剌伸手按在腰间刀柄,挺身直立。 勃术鲁长寿疑惑地看看粘古,粘古示意他稍安勿躁。 从章宗皇帝治世的最后几年开始,大金国肉眼可见地开始颓败了。可朝廷中枢的那些大人物们还都浑浑噩噩,完颜撒剌也只能勉强维持着局面。无论军政,数年来,他尽力了。 然而朝廷对完颜撒剌并不满意,因为他和胡沙虎的关系太过密切吧,所以才有了郭宁的到来。 这郭宁行事全无顾忌,压根不考虑官场规矩,故而在和完颜撒剌的交锋中,凭着凶狠手段稳占上风。至于郭宁的能征善战,完颜撒剌本来不服气,但眼看着蒙古人在莱州吃的大亏,不服气也不行了。 郭宁和他部下的定海军,从战场上获得的东西,完颜撒剌只能冒着巨大的风险,从蒙古人手里交易获得。这样的对比,本身就证明了双方的优劣,也很有可能代表着双方之后在山东地界的竞争局面之优劣。 在此局面下,完颜撒剌一点都不相信,如李全那样的人,会一直忠于自己。 李全在潍州的所作所为,哪里瞒得过完颜撒剌,此人想投效蒙古人,结果却办砸了事,坑了蒙古人,所以才转向临淄,以求存身。而在他在转向临淄的同时,谁知道又对莱州那边有什么交待呢? 与其麾下多了一个心思过于灵动的部属,倒不如与蒙古人结个善缘。 值得注意的是,那赤驹驸马是四王子拖雷的亲信,而四王子拖雷必然深恨郭宁。如果己方与赤驹驸马建立良好的关系,或许,日后在战场相逢,还会有些别的意外之喜? 完颜撒剌抬头望天,天色青黑如铁,他的面色也如铁。 既然作出了选择,就不能瞻前顾后。他下定了决心,沉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勃术鲁长寿上前半步,想要询问。粘古轻声道:“李全,蒙古人要他死。” “这…” 勃术鲁长寿愕然片刻。 粘古皱眉道:“怎么?这人杀不得么?” 勃术鲁长寿跺了跺脚:“毒药没了!刚才都用完了!” 完颜撒剌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在场三人都是心狠手辣之人,但也都身居高位很久,真要他们像寻常贼寇那样盘算灭口杀人,实践经验未必丰富。果然这才刚开始呢,就出了岔子。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勃术鲁长寿勉强道:“那就得安排人伏杀他们!我来想办法,还请统军使从身边调些可靠扈从给我!” 也只能如此了! 完颜撒剌忍着怒气吩咐:“此人号称李铁枪,身手必定不凡,要小心些。但也不能动用太多人手,更不要大动干戈,引动他人关注…” 天色愈发暗沉,好像要下雪了。 李全走在小巷中,抬头望天。 晦涩的天穹好似有铁幕慢慢降下,而李全便是铁幕之下,不断挣扎之人。 在勾结蒙古人不成以后,李全很是慌乱了一阵,但他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强豪,在这种狼狈局面下,仍然竭力想办法扳回局面。他先派人去了莱州,意图与郭宁亲善,却一连数日都不得郭宁接见。于是他又亲自赶到临淄,看看能否借一借完颜撒剌的势头。 山东统军使的地位和实力,本来远在定海军节度使之上,但这一场大战之后,恐怕未来就很难说。因为这个缘故,完颜撒剌下属的官吏们,也一改往日的倨傲态度。其心腹谋士勃术鲁长寿不仅答应尽快为李全引见完颜撒剌,还隐约暗示了完颜撒剌多半会答应李全所用,授他以掌控潍州的名义。 这使得李全很满意。 所以,当勃术鲁长寿遣人来邀请,他立刻准备好了安置独吉思忠头颅的木盒,还有预备献给完颜撒剌的一批金珠珍宝,也交给十几名随从恭敬捧着。 一名汉儿强豪悍然杀死女真人地方大员,放在往日里,朝廷清剿大军早就压过来了。就算今日不同往日,这也绝对是件极犯忌讳的事,李全估计,自己难免要吃一顿痛斥,说不定还会遭军棍痛打。 但那都没关系,李全白手起家,不到三十岁就创下如此基业,靠得就是身段灵活多变,该硬的时候硬到十足,而该软的时候软成脚底稀泥也在所不惜。 蒙古人既然退走,完颜撒剌和郭宁的冲突只会愈来愈激烈,最终他一定会用得着身处潍州的李全所部。而李全周旋其间,有的是取利良机。 李全敢于下注,更擅长在下注之前多方周旋。过去许多年里,他都是这样做的,这次也是一样。 待到杨安儿和刘二祖大举发动,说不定自家独处于益都、莱州之间的身份,还会带来许多额外好处呢。 李全想到这里,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但这笑容,又忽然消失不见。 这小巷穿行于深宅大院,两旁的高墙,足有两丈许,抬头望天,只看到狭长一道。而墙角因为终年不见阳光,潮湿阴冷的很。有些污水在低洼处久久不退,一行人的脚步踩过,发出啪啪的水声。 通向统军使府邸侧门的巷道,就这么破旧么?纵然此前蒙古军往来,危险重重,可调几个人往地上垫些土,能费什么事? 李全觉得古怪,想要问一句引路的吏员。可那吏员步履匆忙,走到前头丈许开外去了。 更古怪的事,这样一条偏僻窄路上,居然还有小商贩摆着摊子。卖什么的?那炉子上是…杂烩汤?沿途一个行人都无,这么一大锅,他们能卖给谁? 李全忽然止步。 身后两名捧着沉重金珠的随从一时不查,几乎撞在他身上。 而就在这时,身前的小贩忽然起身,猛力把面前的大锅掀翻,一锅热汤兜头盖脸地浇向李全! 李全全力闪避,大半的汤被他躲了过去,但少量溅落,立刻就觉脸上和身上剧痛。哪怕他是无数次与人搏杀格斗,极强韧、极能忍耐的好手,也忍不住闷声惨呼起来。 而小商贩反手掀开身上破旧的衣服,露出内着的甲胄和手中握持的短刀。 再看小巷前方尽头,好几名披甲士卒纵身而出,还闪出两名弓箭手,张弓就射! 李全压根没有回头,小巷后头必定也有人堵着了。完颜撒剌这个混蛋,他假作接见,将一行人引到此处,就是为了杀人!这老狗,何至于此?他图什么? 在李全身后的部属闷哼数声,有人已经跌倒。 一人喊道:“元帅,快走!” 又一人喊道:“挡住!上去挡住!” 喊声中混杂着弓弦弹动之响,狭窄的巷道间发散出剧烈的血腥气。 李全吼了一声,把装着独吉世显首级的木盒用力抛掷,正正砸在那持刀者的面门。木盒子很重,那持刀之人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立时面门飙血。而李全就如豹子一样冲了过去,人到跟前,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刺出。 “噗嗤!” 两把利刃入肉的声音同时响起。 李全左臂挨了一下,顿时皮开肉绽。他自家手中短刀却正正地刺中了那小贩的胸膛。边上那个引路的吏员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嘶声狂喊。 喊声还在喉咙,李全横刀挥过,割断了他的咽喉。 那吏员身形一软,李全抬手抠住他的咽喉伤处,发起了蛮劲,竟用受伤的手臂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当作盾牌。 前头弓箭手连连射击,转眼就把那吏员射成了刺猬也似。而李全乘这点时间,冲到了几名甲士之间。正待搏命厮杀,身后几名部属猛冲向前,将那些甲士、弓手缠住了。 李全最信任的部下,于洋、于潭兄弟两人,身上各中了五六支箭,还有刀伤,显然活不了多久。但两人依旧挥刀狂舞,勉强冲杀,每走一步,都有鲜血如瀑布般顺着身躯洒落。 “元帅,快走!” 李全两眼血红地回头看了眼,更不迟疑,拔足狂奔。一口气冲出数十步,看到原本高耸的院墙间有个缺口,他用尽力气纵跃而起,攀住缺口,然后翻了过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红袄(上) 海仓镇。 见移剌楚材的神色有些古怪,而徐瑨满头大汗,郭宁起身迎住,笑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全造反了。” “什么?”郭宁一时间竟有些愕然:“不是使者前脚才出门么?此人行事竟如此果决?” 徐瑨连连摇头:“据探子来报,那李全派了使者来我们这里周旋,自家却去了完颜撒剌那边屈膝求饶,还带了厚礼馈赠。结果,也不知他哪里恶了完颜撒剌,就在临淄城里,遭到甲士围杀。他仗着身手绝伦,杀出了血路,然后在城中马厩粪堆藏匿了两日,终于找到机会逃亡,一到潍州,立即兴兵。” “此刻潍州局势如何?” 徐瑨从怀里取出军报:“昨日李全连下北海、昌乐,屠了四个女真人的镇防千户军寨,地方百姓由是从者如云,复相团结,所在寇掠。他们皆如杨安儿、刘二祖所部一般,衣红纳袄以相识别…如今大半个潍州,都在李全手里了。” “倒也有些本事。”郭宁结过军报,翻了两下,随手扔下。 移剌楚材接道:“李全素以擅于周旋着称,可蒙古军一来,山东局势为之丕变,他周旋的余地越来越少,而越是努力,徒然令人厌恶。反倒是一旦下定决心造反,凭着潍州地方上经营多年的势力,倒是颇有几分风起云涌的气派。” “既然潍州到手,你们以为,他下一步会怎么办?” 徐瑨取了舆图,往案几上铺开:“节帅请看,李全隐约为山东地界仅次于杨安儿和刘二祖的大豪,其人身在潍州,但势力和影响,及于益都府和滨州、莱州、淄州。莱州这里的地方强豪们,全已经被我们打散重编,不足为虑。但在其余各地,此人与朝廷的影响力犬牙交错,暗中有诸多复杂的背景。也正因此,完颜撒剌要向他下手,竟不敢明正典刑,而干出暗杀伏击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事。如今李全既然扯旗造反,数日之内,益都以北的各府州必定骚乱,完颜撒剌要有麻烦了。” “你是说,李全会乘势攻打益都?” “那是之后的事,但不是现在。而益都以北的州府陷入骚乱,完颜撒剌恐怕一时也无力攻打潍州。” 郭宁失笑:“完颜撒剌不攻潍州,李全不攻益都,这两人倒是默契。那么李全会往哪里去?难道来攻我的莱州定海军?” “不不。节帅以数千之众打退蒙古军万人,军威赫赫,李全万万不及。他也没这个胆子来捋节帅的虎须。我以为…节帅请看。” 徐瑨往舆图上一点:“李全会攻打此处。” “益都府的临朐县?临朐县南面的…穆陵关?” “临朐是益都府猛安谋克军集中之地,军械和粮秣物资都很充实,而穆陵关为齐南天险,是贯通密州、莒州等地,使杨安儿的势力得以伸张到山东北部的要隘。” 郭宁俯身看看舆图,沉吟道:“蒙古人退到了德州,李全已经够不着了;此前他勾结蒙古人的事,又必然得罪于我和完颜撒剌,这样的话,还能够借势予他、支撑他掀起风云的,也就只剩下杨安儿和刘二祖这两个积年的反贼。” “正是!”徐瑨一拍手掌。 “节帅,李全一旦拿下此地,杨安儿、刘二祖、李全三人的力量就能彼此支撑,而他们三家又控制了山东东西两路的中央区域,把泰山、鲁山、沂山、蒙山都当作了他们自由出没的基地。待到杨安儿和刘二祖在深山大壑中的兵力一涌而出,他们或许便会直取益都,和完颜撒剌厮杀一场。整个山东的局势,又将天翻地覆。” 郭宁盯着舆图看了很久:“杨安儿和刘二祖,果然会响应李全么?” “十有八九。” “何以见得?” “刘二祖困居在淄州和泰安州的深山中很久了,杨安儿转战莒州、密州数月,声势虽大,却没什么真正的战果。他两人名声再响,威望再高,如果一直都只是小打小闹,迟早会把自家的威望消耗殆尽。如今李全起兵,他二人如不跟进,何以再号令各地豪杰?” 徐瑨转头看了看移剌楚材,又道:“何况,蒙古军攻入山东一趟,终究给朝廷兵马带来了惨痛损失。这时候若不乘势发动,难道坐等着朝廷恢复元气,依旧把他们逼在乡野之间?” 郭宁沉吟半晌,点了点头:“老徐很有眼光。” “不敢当。” 徐瑨躬身谢过,起身问道:“节帅,咱们怎么应付?” 郭宁继续凝视舆图,并不回答。 徐瑨等了片刻,忍不住又道:“慧锋大师的船队,还要再往小清河去一次;咱们新编的四个钤辖司的兵力,今天陆续往西,接应流民百姓。李全忽然来了这一处,等若把我们的布置全都打乱了。而杨安儿、刘二祖所部如果翻越穆陵关,便能自如经略东西…咳咳,就算咱们和杨安儿有些交情,但谁知道这厮会不会翻脸?若有万一,咱们的莱州地界,也未必安全。” “你的意思是?” 徐瑨斗志昂扬:“我军新编的四个钤辖司,足有四千余的兵马,又有百战老卒为骨干,本就陆续出发,将往潍州、益都。既然李全自家作死,节帅不妨便以之为主力,拿下潍州,杀了李全,镇定山东!” “晋卿以为如何?” “我们正要建设地方,须得周边平稳无事,才好展布。李全兴兵造反,对我影响极大,甚是可恶。但我军本部的将士们疲劳之极,果然能再行大战么?须知穷兵黩武,乃是大忌!而那四个钤辖司,毕竟八成都是新编入军中的壮丁,他们不经长期训练,也不会有太好的战斗力。万一战场上有什么损失,只怕动摇军威,反引得贼徒小觑了我们定海军,生出其它事端。” 移剌楚材这阵子忙于抚恤将士,着实看了许多惨状,故而谨慎许多:“我以为,杨安儿之流,不去理会便罢。彼辈若转战益都等地,我们便折而向东,完整控制登州、宁海州。虽然少了济南、益都等地的流民,但有登州、宁海州的军民作为补偿,想来也不差了。” 两人一个激进,一个稳健,都把想法说过,再看郭宁。 郭宁双手支着案几,盯着舆图上的穆陵关。 过了许久,他徐徐道:“区区一个李全,不足为惧。不过,李全若领兵攻打穆陵关,杨安儿必定率部呼应。若坐视那些深山大泽中的反贼们群聚莱州之侧,终究是个大麻烦。我想,我该去见一见杨安儿,双方定个规矩。” 第二百五十九章 红袄(中) “节帅去见杨安儿?那怎么可以?” 移剌楚材和徐瑨全都大吃一惊。 徐瑨干笑道:“杨安儿若下定决心起兵,哪还会理会我们?节帅你想见他,未必见得到…” 移剌楚材也道:“节帅若与贼寇首领会见,风声一旦走漏,中都那里人多嘴杂,或生变故。” 而郭宁并不急着回答。他返身落座,细细观看舆图,陷入了深思。 屯堡外新编军队集合的嘈杂声,随风传入屋内,倪一连忙派人出去,让他们稍稍等待。于是屋子里变得安静许多,郭宁有时候挪动舆图,发出沙沙的轻响。 郭宁的定海军,可以说是在大金国两代帝王交替的混乱中,产生的一个奇葩。 这个团体的基层,全都是被大金朝廷放弃或无视的溃兵,他们所忠诚的,只有郭宁一人。这个团体的高层来源更是复杂,几乎个个都不是大金的忠臣,人人都对大金失望,而渴望重起炉灶。 他们嘴上说着朝廷如何、贼兵如何,其实自己兼有两者的特点,乃是戴着朝廷官帽子的贼兵。 这样一来,如此刻话不说透,点到为止的局面,其实很常见。 在场众人都是聪明人,听得出来各自的想法。 徐瑨的意思是,郭宁戴着定海军节度使的帽子,固然有利,也有弊端。比如破敌之后,竟不能乘胜扩充领地,只能拐弯抹角地派遣兵力出外,招募流民,这便是实力拓展受限于朝廷制度的体现。 这会儿李全造反,轻易便替郭宁洗了潍州,而郭宁只消打着平乱的旗号,便能理所当然地出兵潍州,甚至伸手到益都府。 手伸了出去,自然是不会收回的。但之后的事情,让朝廷去头痛便是。难道他们还能让郭宁把吃下肚子的肥肉吐出来? 别扯了,杜时升从中都传回的情报,徐瑨每一份都看过。成吉思汗如今还在中都城外虎视眈眈,打算从大金国的中枢一口咬下,攫取最丰厚的利益…这时候,朝廷顾得上山东?郭宁便是再嚣张三分,朝中衮衮诸公也只有捏着鼻子认。 这好处,不拿白不拿! 而移剌楚材比徐瑨要稳健许多,或者说,更乐意把官帽子的作用发挥到极处。 郭宁这个定海军节度使,理论上除了莱州,还能兼管宁海州和登州的军务。但自从郭宁抵达莱州,宁海州刺史乌古论荣祖、登州刺史耿格两个,全然没有动作,并不重视这个军事上的上司。 乌古论氏,乃是女真人的贵姓,与徒单、唐括、蒲察等族世为姻婚,娶后尚主。听说那乌古论荣祖蔑视郭宁,只当是依附于徒单镒而骤得富贵的幸进之徒。 而泰和年间山东大乱时,耿格便是乘势而起的地方人物之一,后来辗转各地做过几任佐贰官,才回到山东东路,作了登州刺史。 大金国放着这么个人物在登州,实在也是昏聩之极了。谁知道这人和杨安儿还有什么隐秘联系?天晓得万一时势有变,登州一带将会如何? 移剌楚材的想法很简单,李全爱怎么大闹潍州乃至益都,都是他的本事。杨安儿和刘二祖若能合兵闹出大动静,也尽可以放手去做。郭宁身为定海军节度使,职在保境安民,你们闹得越厉害,郭宁就越有理由在朝廷法度之下,军事控制登州和宁海州。 控制住两州之后,郭宁所部三面据海,而一面以强兵抵住杨安儿所部便可。若经营水上,更能北扼辽左之噤喉、南控江淮之门户,譬如巨鹰展翅,扶摇而升…这上头的好处,又比济南等地的流民要强多了。 至于杨安儿等人做大以后会如何,移剌楚材并不担心。郭宁以数千之众都能打败蒙古军,控制三州以后,以军户荫户的体系集结力量,恐怕随时能出动的精兵会超过两万…到那时,横扫山东也非难事,难道还会怕了那群造反的土贼? 两人看法不同,正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各的考虑。 两人的想法,或者激进,或者稳健,都能使定海军的力量急速扩张,从一州扩展到数州,进而形成割据形胜的局面,成为事实上实控一方的军阀。 郭宁相信,他两人的想法,也代表了定海军中许多人的想法。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击退蒙古军,接着自然要藉着胜利的势头扩张发展。否则胜利的意义何在呢? 大金朝的衰弱如此明显,纵然不说王朝末世,接下去的乱世也很难避免。以大金的疆域为棋局,蒙古人、南朝宋人还有其他更多的势力,迟早都会争先恐后地落子。而每一个势力都不会停下脚步,悠然坐等。因为时不我待,一步慢了,步步都会慢。 但这两种想法,都必然会引起与杨安儿势力的冲突,必然会引发后继不断的战事。 郭宁一点都不怕作战,甚至很喜欢作战。但现在,他的想法与其他人稍有不同。 郭宁是从北疆边地军堡成长起来的武人,自幼就眼看着两军、两国的厮杀。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便是大金国的军队近十数年来,规模不断扩大,战斗力却不断削弱。 听说大金国勃兴时,以满万之众横行天下,不过十年,便灭辽、破宋,专制域中。到二十年前,名将夹谷清臣率部深入草原,讨伐不臣,以他左丞相的身份,所部不过铁骑八千为前队,精兵一万为后队,合计一万八千人而已。 然而到郭宁少年时,青年时,大金布置在北疆长城沿线的兵马越来越多,每次出动,威势震天动地,人潮如海。无数的山东人、河北人、河东人乃至关中人,就在郭宁身边熙熙扰扰。 待到完颜承裕在野狐岭、奥屯襄在密谷口,大金更是举阖朝之力,命骁锐,为声援,选步骑,发畿甸,动员的战兵和民夫合计,数量分别是五十万、七十万! 有用么? 屁用不顶。 两处战场堆积如山的尸骨,连月不涸的血泊、血河,数年不散的食腐鸦群,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与他们对抗的蒙古军,前后不过数万人罢了。 所以郭宁坚信一个道理,兵贵精而不贵多。兵力再多,如果没有相应的后勤、军械、训练、激励,与送上屠场的猪羊没有两样。 这个道理放到一个军政集团,也是一样。地盘在治而不在大。地盘再大,如果没有严明的治理,没有自上而下如臂使指的管控,那也没有意义。譬若一个巨人,身上不能发挥力量的肥肉太多了,便是累赘,与人厮杀时,徒然送死。 所以站在郭宁的立场,是想要藉着战退蒙古人的威风,确立自家在莱州的地位,进而将军户、荫户的两级体制严格贯彻下去。以这个体制为根本,深培基层,扎实治理,充实力量,徐图后举。 眼下莱州地方上,人丁远未充实,治理的体系还没有看到实际的效果,不少人对此还有疑虑。郭宁是恶虎,却并不是狂人,在他看来,眼下还没到大举扩张的时候。 至少今年明年,莱州充实之前,郭宁并不打算费神费力去取那一个州、两个州的残破地盘。他相信,自家定下心,慢慢经营莱州一地,对充实定海军的实力更加有效。 想要慢慢经营,当然要考虑外界的环境是否允许。 按照郭宁的设想,己方与大金朝廷,可以虚与委蛇;与杨安儿等人的红袄军,不妨互不打扰;与蒙古军,要敢于迎头痛击,但最好避免战事规模无限扩大。 过去一个多月里,郭宁在山东便是这样做的。 但如果红袄军骤然起了势头… 郭宁自家见多了溃兵、贼寇,也和杨安儿所部打过点交道。他一点都不会高估这些造反的豪杰们对手下的管控能力。 若整个山东陷入混乱,莱州便如身在沸腾大海中的孤帆片板,哪里能保证安全呢?哪里能保证不受打扰? 就算郭宁以强兵镇压,那要打几次仗?要杀多少人?郭宁相信己方必定胜利,但莱州的建设难免会遭打断,这又何必? 郭宁起身看看窗外。 他看到几名军官正组织了军民,继续收拾营垒内外。营垒里看起来已经顺眼很多,破损的墙头重新垒了起来。而营垒外头,有千余老弱正拿着简单的工具,开始挖掘引水沟渠。 北面的港口区域,大约也是如此。到处人群如蚁,热火朝天。 这样的局面,是在郭宁眼皮底下一点点发展起来的,看着让人舒服,不应该被打扰。 所以,郭宁有自己的办法,来保证这个局面。 郭宁下定了决心。 “派人去告诉李全,我不管他在潍州以西怎么折腾,只要不碰定海军保护流民的军队,大家相安无事。然后告诉我军那几个钤辖们,动作都快点!至于杨安儿那边…杨安儿最近驻在哪里?” “莒州,磨旗山。过去数月,杨安儿在莒州、密州的兵力若有调度,都会先到磨旗山汇合。” 郭宁点了点头,对徐瑨道:“你现在去,找几个熟悉路程的向导来,嗯,燕宁是莒州人,对么?我记得他在莒州天胜寨有个据点…也叫上他!” 徐瑨下意识地答应,而移剌楚材颤声道:“节帅,你要做什么?” “倪一!” “在!” “点两百轻骑,随我去一次莒州。” 郭宁开始收拾自己的随身武器。他看了看移剌楚材,认真地道:“我去见一见杨安儿,把规矩说在前头。” 移剌楚材只觉腿软,一跤坐倒在地。 第二百六十章 红袄(下) 郭宁哈哈笑着,把移剌楚材扶起:“晋卿莫要这般,我这么做,有我的把握。” 移剌楚材连声哀叹:“节帅,你不要意气用事!这等事哪有把握可言?” 郭宁拍了拍武器架子:“我说有,就是有。我们这些厮杀汉子,靠胆量说话,和你们读书人庙堂筹算的路数不一样。” 蒙古军来了又去,山东局面就此陷入混沌。无论完颜撒剌,还是反贼们,乃至诸多地方势力,全都盘算着有所举措,这是迟早的事。郭宁和下属们讨论了不止一次,也有过预案。 只不过,大家没想到李全忽然跳出来打了头阵,而李全的行动必然引发杨安儿等人随即跟进,使得整个山东乱成一团。 这样的情况下,移剌楚材和徐瑨选择顺势而行。但郭宁不乐意。 他觉得,定海军的军户制度一定能在莱州扎根,他相信这个制度能在最短时间内激发出最大的战争潜力。他还寄希望于自家那个小小的学校,他相信能以此培养出一批最可靠的骨干,进而使自己获得凌驾于敌人的巨大优势。 在边吴泊畔濒死之时的大梦里,郭宁隐约记得,梦见过一支军队,那支军队素来都被数十倍的敌人追击围剿,以至于一度长途跋涉万里,挣扎求存。 外人都以为,他们只是苟延残喘,随时将要完蛋。可这支军队最终在边陲僻土建立了一片小却稳固的基业,并锤炼出了一批忠诚而有能力的骨干。一旦时机稍有变化,他们便如火燎原,再也无人可敌。 那是个很好的例子。郭宁觉得,自己多半做不到梦中所见那支军队的水平,但只要有一分两分的成果,把基业扎根下去,把骨干培养起来…接下去的事情,就会好办很多了! 何况,一场激烈的大战才罢,在这个时候,整个定海军正急需休养生息;文武上下都最好能集中精力于内部,心无旁骛。把精力转移到其它方面,实乃贪小失大。 既然如此,一定时间里的安稳,真的很必要。移剌楚材和徐瑨的想法再好,郭宁选择独断专行,用自己擅长的手段解决问题。 对此他确实有把握。 杨安儿的部下们,出身或为绿林,或为逃民,他在山东能纠合起的同伴们,也大都是这个身份。上一次抱团起兵失败以后,许多人更是潜伏深山大壑,做了好些年的山大王。 做山大王久了,自由惯了,自己手头又有实力,难道会轻易服膺别人么?不可能的,当年的交情再深,也不行。 杨安儿以为自己能在山东一呼百应,所以带着本部的铁瓦敢战军从河北辗转回到山东,结果呢?他在山东折腾了几个月,直到郭宁紧随其后来到山东,他干成了什么? 刘二祖依然在山里。杨安儿自己也不过控制着莒州、密州、沂州的诸多山寨,并没能拿下什么大城、重镇。 在郭宁看来,他两人对各地大豪的影响力,都只停留在嘴上。两人想要策动许多豪杰同时发动,与李全合兵干一票大的,非得付出巨大的承诺,花费巨大的力量来推动。 而郭宁要做的,便是拿出十二分的行动力,直闯进杨安儿的老巢。就在那么多人展开动员的现场,郭宁会和杨安儿,也和那些四方汇聚来的人物讲讲道理。 以身份而论,郭宁亲自到了,什么事都可以一言而决;以诚意而论,他能去莒州,不仅给足了杨安儿面子,也显然没把各地的豪杰当作敌人;以实力而论,郭宁不觉得自己对着任何一位山主、寨主,会有劣势。 这就可以了。 来,大家拿出诚意,讲讲道理,定个规矩吧。 郭宁揽着移剌楚材的肩膀,信心十足:“一个莱州的地方势力好处理,山东东西两路,到处都有豪杰,总不见得一个个压服下去?杨安儿、刘二祖等人若要发动,必然提前集结。我正好一次见过,把规矩都说明白了,免得以后麻烦。” 移剌楚材想问:若说不明白,又如何?若杨安儿等人不认你的规矩,又如何? 见郭宁继续转去收拾刀剑、铁骨朵之类,他把这问话吞回了肚子里。 “节帅,这便是你在河北塘泊中慑服众人的手段么?可你已经不是河北塘泊中的溃兵首领了。你是定海军节度使,是咱们这么多人的首领!你不能总是…咳咳,摆出中都城里那副恶虎作派!” 郭宁咧嘴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这种作派未免轻躁,不是一方雄主当有。两家势力首领想要碰头,也不该一拍脑瓜临时起意,怎也得先由使者往还,确定诸多细节,然后徐徐推进。 但郭宁本来也没把自己当作什么雄主。 他有远大志向,有对利弊的本能把握,有超乎于这个时代的眼光和见识。这是他能够吸引到移剌楚材在内的部属,跟随他来到山东白手起家的原因。但与此同时,他骨子里依然是那个轻生好死的边疆猛卒。 他赖以安身立命的,始终都是大胆和果断,就像是火烧中都皇城那次一般。 想到这里,郭宁又想到了当时情形,忍不住笑道:“其实我不止在中都城里是恶虎作派,在哪里都是这作派,晋卿你不晓得么?” 移剌楚材额头青筋乱跳。 郭宁连忙安慰道:“这次办成了,能够安稳许久。待到莱州的军户制度扎根见效,我们的实力和地位,便岿然不移,那时候,我就不必东奔西走,更不必冒险了…哈哈,我保证!” 移剌楚材待要再劝,忽觉郭宁语气轻松,眼中已然锐气逼人。 那是在无数次你死我活的搏斗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以后,才能获得的独特气概,那是下定决心的武人姿态。郭宁说得没错,厮杀场上崛起的猛士,与读书人是不太一样。 再劝也没用,他决心已定,根本不会改的。 移剌楚材咽了口唾沫,只道:“数百里路途,恐怕路上人多口杂,行迹不好遮掩。” 郭宁晒然:“只用两百轻骑,一人两马,快去快回,哪有什么好遮掩的?莱州这边,日常事务皆由晋卿安排,若有大事,你会同慧锋大师和安民兄一起商议。最多五日,我就回来…赶得上给拖雷送行!” 移剌楚材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向郭宁微微躬身。 郭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后堂方向嚷道:“阿函!我还有一件袍子呢!帮我补了吗!阿函!” 过了一会儿,吕函声音才在后头响起:“六郎要出远门吗?去哪里?” “去莒州!我要去见见杨安儿纠合起的山东豪杰,得穿得威风些!体面些!” ------题外话------ 中考分数出来啦!话说,早年我自己读书的经历,就像过山车,总是大起大落。我孩子挺像我的,学到了大落那部分,哈哈哈哈… 第二百六十一章 群聚(上) 李全扯旗造反的消息,如同投石入水,激起的涟漪波及范围广阔。 临淄。 完颜撒剌当日得知李全逃走,勃然大怒。他当场重责勃术鲁长寿,声称勃术鲁长寿因为争风吃醋,擅自袭击重将,又派人携带亲笔书信去往潍州,立陈自己绝无害人之心,请李全莫要受人挑拨。 潍州那边,自然是没有反应的。李全在两天之后便起兵造反,席卷潍州各地,并发兵向西。 完颜撒剌在山东驻了十几年,深知这些地方大豪有多么大的影响力,他唯恐益都境内诸军受李全蛊惑,立即宣布全境戒严,并遣出亲信兵马巡城,监视他认为不可靠的杂牌军。 尤其是从潍州、以及接近潍州的寿光一带调来的射粮军、牢城军,尤其被完颜撒剌认为危险。他连夜派兵加以缴械,将数千人押往一处看押,待日后打散重编。 李铁枪的名头,在益都、滨州确有作用,但也不至于那么巨大。结果完颜撒剌这一来,闹得那数千射粮军牢城军人人自危,当夜便有人传扬说,统军使缴去大家的兵甲,是准备明日里尽数杀光诸军,以免不测。 将士们人心惶惶,又在深夜,想要求个解释,也见不到山东路统军司的高官,于是数千人全都暴动,在临淄城里好一场大闹。 待到完颜撒剌将之压平,已经过去了两天。 完颜撒剌是宿将,亲自领兵平乱,威风赫赫。但那些作乱的射粮军里,也有颇是骁勇的,难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昨晚高举松明火把奔走,结果遭到一波乱军袭击,自家受了不轻的伤势,右臂中了一刀,深可见骨。 这会儿他半边身体包扎过了,怒气冲冲在厅堂里走来走去。 旁边依旧是勃术鲁长寿和完颜粘古陪着。 勃术鲁长寿的神色有些讪讪,完颜粘古被冷箭射掉了半个耳朵,这会儿脑袋被包扎着,看不出表情。 “那李全如果攻向益都,攻向临淄,如何抵挡?嗯?蒙古军随时会出动拿下黄掴吾典所部,到时候我能派几个人去济南,去东平?” 完颜撒剌戟指勃术鲁长寿,手指点点戳戳好一阵:“你这厮…坏我大事!” 勃术鲁长寿垂首不语,完颜粘古倒还在急转脑筋:“统军使,还有一事不可不防。” “说!” “那留守益都府的治中张林,与李全交情莫逆,那厮万一举兵响应李全,岂不是又有大麻烦?我们得派一队人去治住他,否则…” 完颜撒剌随手持了腰刀,连刀带鞘扔了过去:“现在哪里还来得及!哪里还调得出兵力!…你想明白了再说话!” 骂过了,他返身落座。垂头丧气片刻,忽然又道:“也不是没有好处。” “统军使的意思是?” “李全的势力一张,我和郭宁皆受影响。我这边,到底兵多将广,粮秣物资也足,总能稳住局面,不至于大乱。那郭宁初到莱州落脚,根基浅薄,与蒙古人厮杀之后,他们到处搜罗人丁,可见本部军民的折损一定很大!嘿,李全等人真要是起了势头,郭宁那小小定海军才是最慌张的。他们东有杨安儿,南有刘二祖,西有李全…却不知那三头恶狼,会把莱州如何?” 勃术鲁长寿和粘古面面相觑,只觉得按统军使这般想法,那绝然立于不败之地,什么时候都有说头。 益都。 城头上布防安排颇显井井有条,安置有滚木擂石,守军有作官军打扮的,也有做义军民夫打扮的,数量不少,但很多人都面露惧色。 张林站在城头观看,只见城东朐水波光粼粼,好几处滩头结了冰,冰面的反光透着一股寒意。而河道西面的大路上,一队队的人马正从秬米寨方向南下,各种不同颜色的旗帜飘拂,矛戈如林。 “李铁枪还真是做足了准备。”张林叹了口气:“这样一支军队,没有三五年功夫,练不出来。” 站在张林身后的,有好几名朝廷官员。有益都路兵马总管府的判官,有益都府的知事、知法等人。无不脸色沉重,有人待要开口,被旁边顶盔掼甲的武士一瞪,竟不敢动。 而张林身旁有一人,则是方才来到益都,被请上城头的李全部将于忙儿。于忙儿向张林恭谨施礼:“治中不必担心,我家元帅早就说了,必不与治中兵戎相见,咱们大军向南,是要去打临朐。” “拿下临朐以后,接着就是穆陵关了吧?”张林也是在山东扎根数十年的老手了,随即又道:“拿下穆陵关以后,是不是杨安儿和刘二祖就要来了?却不知,这两位,会不会犯我益都呢?” 于忙儿哈哈一笑:“我可不晓得!所以说啊,治中应该早点决断,否则到那时候,就得看杨元帅和刘元帅的想法了!” 听这话的意思,竟把益都当作了俎上鱼肉,任凭他人分剖了。随侍在外围的数十名甲士无不大怒。 张林却不恼怒,和于忙儿又闲聊了几句,才让人送他出外。 眼看着于忙儿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洞下头,张林才露出几分疲惫神色:“派往临淄和莱州求援的人,都已经出发了么?” 左右道:“各派了三路使者,全都一人两马。” “临淄那头,不必指望太多。倒是莱州,还能期盼一下。” “治中,此前莱州有数支兵马经过益都,径往济南和淄州方向去了,那李全并不拦阻。我担心,这两家有什么暗中的勾结。” “娘的,这山东地界上,谁和谁没有勾结?不都是想保境安民,求一时安稳么?”张林骂了句:“再怎么说,那郭宁也是定海军节度使,总不见得眼看着李全和杨安儿等人联合,把莱州陷入到重围中去?他总得想想办法!” 真要是定海军全无办法,益都南面又有杨安儿和刘二祖这两个造反的祖宗率部赶到,张林感觉,自家左右逢源的路子恐怕很难继续下去,真到那时候…张林稍稍注目身侧那些朝廷官儿,若无其事地再看向别处。 真到那时候,少不得用那些人的脑袋做个投名状,与杨安儿等人合兵一处,一起造反了。 东平府,平阴县城。 城外,身材肥壮的黄掴吾典眺望自家如长蛇行进的大军,志得意满,按剑睥睨。 “哈哈,哈哈,李全那厮造反,完颜撒剌可就被拖住了,我看他还怎么和我争!济南府必然落入我手,哈哈哈!” 身旁数十名甲胄鲜明的大将皆道:“节度使高明!” 徂徕山下。 身形有些佝偻,面部皮肤粗糙如老农的刘二祖在马上环顾四周,只见峰峦嵯峨,林木茂密。 近数十年里,山东地方的官员苛索无度,欲壑难填;朝廷括地括粟,如狼似虎;猛安谋克的世袭营屯又挟势横恣,肆意妄为。于是民不堪命,生活日趋困苦。 泰和年间朝廷起兵伐宋,为了供给军需又大肆搜刮,从那时起,不断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携家带口逃亡深山,依托岩穴险峻对抗朝廷捉捕之兵。 杨安儿从河北回来的时候,曾对刘二祖说起河北塘泊间百姓盘踞,建立无数堡垒城寨,不归朝廷管束的情形。其实泰山、鲁山、沂山、蒙山里盘踞的百姓们,数量恐怕比河北塘泊间还要多出许多。 具体数字,刘二祖没有算过。各地寨主豪杰自拥实力,也没法派人去算。刘二祖是泰山群寇的旗帜,但却不是称王建制的首领人物。总不见得他去查问户口,然后再派人收税? 不过,十万,或者二十万,肯定有。三四十万也有可能。 这几年里,驻扎山东的朝廷军将每每征讨泰山群寇,可山间的匪寇却越征讨越多。活不下去的百姓越来越多,那岂是能杀得完的? 真到了大举起事的良机,刘二祖登高一呼,至少能聚集起十万丁壮,杨安儿的号召力也差不多。以这二十万人横推,然后所到之处挟裹百姓,人数还能翻着跟头上去,那便如浪潮翻涌,谁能抵挡? 可惜真正能打硬仗的精兵,还是少了些,轻易啃不动硬骨头。 杨安儿手里,有铁瓦敢战军作为骨干,刘二祖手里却没有。他的得力臂膀彭义斌,这两年着力练兵,练出了两千多人。但这两千多人到了战场上能发挥多大作用,刘二祖并没有十足把握。 所以,还是得和杨安儿好好聊聊。 李全起兵了。他写来的文书里,把当前局势剖析过了,也信心十足,仿佛金国朝廷在山东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但这个机会真的很好么?万一哪里失算,赔出去的,可是泰山中无数百姓的性命! 刘二祖策马向前,他骑术不好,平时在山里都是骑驴子代步的。这会儿难得用了匹高头大马,马背起伏,让他有些紧张。 他感受到了,周边山林里林木动摇的声音,那不是风吹出的,是许多百姓在山间步行追随着送行。他们期盼的眼神集中在刘二祖身上,让他感觉压力愈发沉重。 在刘二祖身边,满脸虬髯的壮汉彭义斌倒是很快活。 他指着远处的山梁,大声道:“刘元帅你看,那边的旗帜,是巨蒙堌的郝定!还有南面那队人,有骑兵的那一队,是大沫堌程宽、程福兄弟也来了!元帅,咱们再走二十里,就能和他们汇合。然后到了新泰县城,时青、夏全、霍仪、石圭他们也都会到!元帅,四十六个寨子,二十七堌,二十二个能打仗的大首领,一个不少!” 彭义斌拍着马鞍,哈哈笑道:“要办大事,就不能弱了气势!咱们泰山豪杰,可不能被杨元帅手底下的沂州、莒州好汉们比下去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群聚(中) 莒州磨旗山。 这座大山,东面临海,乃是沂山余脉,形胜之地。 所谓磨旗,本是南朝宋人惯用的言语。据说当年南朝皇帝驾登宝津楼看戏时,先一人空手出马,谓之引马,次一人磨旗出马,谓之开道旗。这磨旗,也就是挥旗的意思,与北面的擂鼓山山名对应,自有威风。 磨旗山间,地形复杂,号称有七十二道鹰愁涧、八十一座擎天峰,更有千丈悬崖、万仞绝壁。杨安儿驻军于此,便如安居金城汤池。他在附近能直接调动的兵马虽只数千,但外头就算有数万人包围,也奈何不得他。 杨安儿在泰和年间造反,便这山里经营许久,后来他受招安当了都统,率军北上,此地一度荒废过。 但最近数月,杨安儿带人将此地重新建设起来。山间有了军寨、有了民居,有了田地水源,还有堡垒和练兵习武的开阔场地。 这一日,杨妙真刚走出房门,便听着隔墙的校场里头,叫好之声起此彼伏。还有烟尘腾起,越过院墙犹自呛人。 她皱了皱眉,叫来自家的婢女:“去看看,谁在那里闹腾!” 那婢女直接回禀:“是杨元帅!” “他竟能想起来练武?” “听说泰山刘二祖刘元帅带着他的部属们,今天下午能到磨棋山。所以杨元帅一早召集了莒州、沂州、密州、海洲各地的豪杰在校场跑马,商议怎么迎接。” “就是想给刘二祖一个下马威,摆一摆自家的派头咯。” 杨妙真嘿了一声,随手提了马鞭,从院门出去。对于习武,杨妙真比寻常男子还要热衷得多,所以她自家的小院就在校场隔壁,小院外头还有个马厩,养着几匹马。她习武过后,常常策马下山,在原野上奔驰射猎。 当日杨安儿带少量亲信部下去莱州观战,杨妙真不满杨安儿策动李全,给蒙古军借道的举动,与自家兄长大吵了一场。到现在两人都不说话,也很少见面。 这会儿杨安儿既然占了校场,杨妙真便不愿去打扰。她直接牵了马,从校场门前经过,准备出外散心。 策马到校场前头,只见杨安儿骑着匹烈马,提着杆长枪,虎虎舞动,威势甚盛。杨友带着几个傔从搬来人形木靶,搁在马道边缘,杨安儿策骑急速奔过,手腕只一抖,长枪的素樱仿佛绽开一个光圈,几处人形木靶全都倒地。 众人又是连声赞叹。 杨妙真虽说对兄长不满,却着实好武,见了此景顿时手痒。 她勒停战马,犹豫着要不要也去试试。 杨安儿见到了自家妹子,他把长枪横按在鞍前,志得意满地对着众人道:“哈哈,舍妹也来了,我这是献丑了!” 杨妙真虽是闺阁女儿,却堪称是杨安儿所部在个人武力上的保障,偶一出战,无不摧破强敌。 当下便有数人过来,给杨妙真行礼:“见过四娘子!” 杨妙真的性子倒不倨傲凌人。她挤出个微笑,下马一一回礼。 听得杨安儿继续道:“我这一手梨花枪,便是异人传给幼年的舍妹,舍妹又传给我的。哈哈,泰和年间,我初次起兵,曾转战在济南,滨州两地,凭此枪法与当地的豪杰黄定、尹昌交手,一举慑服了他们!” “黄定、尹昌?”有人觉得这两个名字挺耳熟。 跛足黄须的老将李思温抚髯笑道:“便是济南历城水寨的黄定,还有滨州军辖尹昌。这两人顶着朝廷的禄位,实际上都是我家元帅的至交好友。” 黄定、尹昌两人,也都是山东地方的实力派,黄定以水寨为凭,蒙古军来时,都没能奈何得了他。而滨州军辖尹昌,则是北清河入海口的坐地虎。 这些年来,数以十万计的百姓逃离朝廷治下,脱离了生于兹长于兹的土地,转而成为朝廷治理所不及的化外之民。其中逃亡深山大壑的,大都归入了各处山寨,与同样穷苦的同伴抱团,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坚定不移的反贼。 而逃亡海滨、湖泽的,大都归属于原本就在地方的强豪人物。百姓们原来被朝廷压榨,现在上头换了人,多半手段宽松些,但也有压榨苛酷一如朝廷的,那都说不准。 杨安儿回到山东以后,用心拉拢的几个有力人物,比如明面上乃是登州刺史的耿格、在宁海州一呼百应的史泼立、密州的走私贩子大头目方郭三,都是这样的身份。郭宁在莱州清除的徐汝贤、张汝辑等人,也是一般。 当即有人惊问:“难道说,黄定、尹昌两位也已经…” 这会儿杨安儿和几名大豪绕着校场纵骑奔驰,去了远处。 李思温仰天打了个哈哈:“若没有十成把握,这事哪里是能说的?诸位,黄定在济南,随时可以牵制住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而尹昌稍有动作,就能让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进退不得!不瞒各位,甚至李铁枪起兵,也都在我家元帅算中。此番我军不动则已,动必风云变色!山东境内,绝无抗手之人!” 几名寨主皆道:“元帅真是深谋远虑!” 夸赞了几句,忽然有人道:“定海军郭宁呢?” 众人的话语声顿时一停。 那说话之人又道:“完颜撒剌、黄掴吾典等人,动不动拥兵数万,看起来威风凛凛,可蒙古军来时,这两人龟缩城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看,他们都是纸糊的灯笼,草扎的神鬼,看起来吓人,其实只能吓唬田间鸟雀。” 众人连连点头。 “又如宁海州乌古论荣祖、莒州亨嗣、密州移剌古与涅等,要么是刺史、判官,要么是地方镇防千户,更不值一提。咱们平日里懒得和他们计较,真要发起狠来,杀他们便如杀一只鸡。” 众人继续点头。 “可唯独这郭宁…”说话之人看看四周同伴:“他是能和蒙古军硬撼取胜的恶虎!谁敢敌他?” 众人沉默。 要说郭宁的兵力,其实没多少。在场众人手底下多的是探子,知道郭宁带来山东的,一共只有六千步骑,后来大肆扩军,顶多只到一万。 光是杨安儿此刻聚集在校场里的豪杰人物,各自回乡号召,便能一口气带出十万人以上的巨大力量。他们再打破几个城池,挟裹城里的居民,兵力扩充到二十万也不难,加上刘二祖、李全的兵力,那更得翻着倍的往上滚。 几十万人的力量,放在史书上,那都是开基建业的帝王才有。退一万步,那也是赤眉、铜马、黄巾、黄巢,至少痛快过一场的。所以,谁也不怀疑,杨安儿、刘二祖再加上李全的力量足够扫平整个山东,建立起赫赫功业。谁也不会把朝廷的兵马放在眼里。 大面上的局势如此,但说到具体的敌人么… 众人最讨厌的,便是郭宁这种盘踞一地的精兵猛将。这种硬骨头,不是说一定啃不动,但没人愿意去啃。 既然要造反,大家各自招兵买马,扩充势力。谁的兵马多,谁就地位高,谁的兵马少了,嗓门再响也没人鸟他。谁若是轮到了对付郭宁,一仗下来损兵折将,吃的亏算谁的?难道还指望别人扣扣索索拿一点出来,弥补给你? 不可能的。 那问题就来了。日后杨元帅或者刘二祖、李全他们,各自称帝称王,享受荣华富贵。偏我打过一场硬仗,从此一蹶不振了,啥好处也捞不到? 那可不成。 在场众人要么是绿林豪杰,要么是地方强人,能做到这程度,有一个基本的原则,那便是决不能被人当刀子使,更不能用自家人的血肉去换取他人的荣华富贵。 说话之人眼看着没人回答,也有些急了,提高嗓门道:“难不成杨元帅全都算到了,只漏下一个郭宁?那可不成!咱们要办大事,可不能有这么大的疏漏!” 正嚷着呢,杨安儿和几个大头领从校场对面走马回来。 杨安儿没听真切,只哈哈笑问道:“什么疏漏?哪来的疏漏?” 那人待要再说,山下号角声连番响起,浑厚的声音在山间往来回荡,宛如浪潮连绵不断。 杨安儿脸色肃然,一摆手:“刘二祖来得好快!诸位,随我排开仪仗,下山迎接!” “仪仗?什么仪仗?”有人问道。 话音未落,李思温抬手作势。 校场内外,数百鲜明甲士手持刀枪斧钺现身,在他们的簇拥下,数十面各色旗帜齐齐扬起。 最高大的一面黄旗,上书“山东路统军大元帅杨”九个大字。其余各面旗帜,或曰元帅,或曰将军,或曰都统,或曰都尉,赫然把各人的官职都定下了。 对这些职位,众人有提前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但此时仰面观看,俱都觉得威风异常,无不欣喜。 起兵造反,可不就为了这个吗? 第二百六十三章 群聚(下) 一些实力较强悍的首领,在旗帜上写明的职位乃是元帅、大将军、都统等等。这些人过去数日与杨安儿讨价还价,谈得就是这个。许多官号最终确定,还是昨天晚上的事。 几名首领彼此交换眼色,微微颔首。不管怎么说,杨安儿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这些大旗准备完毕,以使众人在刘二祖面前撑足气势…这着实很尽心,很有诚意了。 还有许多实力较弱些,占了一个两个山寨,手底下三五百壮丁的首领,这会儿眼看着自家姓氏绣在旗上随风飘扬,而姓氏之前的官号,至少也是都统、万户。这样的官号,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而这只是个罢了! 大多数人瞬间就心潮澎湃。有人甚至眼泪都淌了出来,连声道:“干了!干了!我们跟着杨元帅,干了!” 护旗的将士们,个个身材高大,昂首挺胸,从校场以内行来,转出正门,沿着山路两两排开,并肩向前。 在数十面将旗之后,他们又高高擎起五方旗,八方旗,星宿旗,兽纹龙纹旗,乃至熊虎旗,鸟隼旟,龟蛇旐。一面面旗帜在山间盛集,旗面迎风翻腾,宛若五色云海,而持旗甲士沿着山间道路行进,更如云海倾泻,令人目眩神迷。 旗帜扬起的同时,布置在校场以北的山间隘口的数十面皮鼓一齐敲响,鼓声如滚滚雷鸣,震天而起。 伴随着鼓声,杨安儿按辔徐行,哈哈笑道:“各位随我来!” 杨安儿本就鼻直口阔,相貌威武,气魄出众,这时候身披铁甲,外罩锦袍,身处无数持旗甲士簇拥之下,简直威风凛凛,有若神人。 更不消说,身边还有刘全、李思温、展徽、王敏、汲君立、王琳、杨友等人,无不是赫赫有名的猛将,是从泰安年间起兵造反,一直活跃到现在的狠角色! 再看后头山间,那层层叠叠的堡垒,那些手持刀枪的战士… 自泰和年间被招安以后,杨安儿蛰伏数载,潜藏的实力却只有比以前更强。这样的威势,恐怕刘二祖和李全都远远不及。这样的力量猝然发动,有什么敌人可以抵挡? 上百名来自密州、莒州、沂州、海州乃至其它各地的豪杰再无疑虑,他们下意识地排在了杨安儿部下众将身后,向着山下迎去。 山下,刘二祖以手遮阴,仰头看看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山间蜿蜒盘旋。 “好大的声势啊!”他喃喃地道。 边上霍仪、时青、夏全、郝定等人本来正在谈笑,见到这样的气势,不知不觉都收声闭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刘二祖和杨安儿,是在山东地界起名的反贼头目。 刘二祖自从泰安年间起兵,一直就在山里和朝廷作对。山东路统军使从完颜承晖到纥石烈执中,再到后来的完颜撒剌、黄掴吾典之流,每一个人,刘二祖都有和他们厮杀的记录,十数年来从未停歇。 与刘二祖共同坚持在山间的伙伴们,几乎一直都在过苦日子,就如山间野草漫生。 他们与百姓们一起吃糠咽菜,吹风淋雨,所以几乎看不到什么胖子,大都身材瘦削而衣衫褴褛。他们此番下山来,已经特意穿上了像样的盔甲,背起了平时不太舍得上弦的长弓,纵然风尘仆仆,自觉气势十足。 可是与杨安儿这时排开的仪仗相比…泰山中盗贼渠魁们倒更像是拦路告状的老农,要饭的乞丐。 杨安儿当年受朝廷招抚,遥领过刺史,当过防御使和一军都统,许多人对他这段经历,很是羡慕。他这会儿的架势,也真是朝廷重将、重臣才有。 刘二祖身边的寨主、首领们不得不赞叹,明白唯有训练有素的骨干精兵才能如此。可他们无不是与朝廷厮杀多年,有血海深仇的,看着这副模样,又隐约觉得有些碍眼,仿佛杨安儿与当年那个同生共死的同伴不太一样了。 此时杨安儿的仪仗人马徐徐下山,前队刚出山口,后队还在山腰。就在刘二祖眼前,磨旗山下的几名路旁百姓纷纷跪倒,那便更像是一方朝廷大员作派了。 刘二祖匝了匝嘴,勒马停步。 与他同来的百余人,也都停步。只有几人骑的驴骡不听使唤,一直往前去。骑士连连呼喝,费了好些功夫,才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捋足了胯下牲畜的顺毛,返回队列。 刘二祖的骑术也不好,所以正想办法下马,没顾上笑。他一腿踏在马镫,另一腿往地上够,但因为马匹不太听话,小步走着,所以踏地的左腿总也不能落到实处。 好在几个有眼力的部下都在旁边,连忙上来帮扶着。 因为这几天连续乘马,刘二祖两条大腿的内侧都被磨破了,这会儿痛得很。他站到地面,眼看身边歪歪斜斜的同伴们,再看前头声势煊赫的队伍,又是一皱眉。 “各位!”他抬高了嗓门,向左右同来的首领、寨主们喊道:“都下马来坐吧!松松筋骨,养养精神,咱们是山里的穷鬼,不要穷讲究!” 这些首领、寨主们能在深山中开辟局面,个个都是鬼精的,哪里不懂得刘二祖的意思? 当下人人呼应:“对对,咱们自家兄弟,不要讲究!” 瞬间百数十人全都下马,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休息,把整条道路都占了。 有几个傔从按着惯例,在路边挖掘灶眼,想烧一些热水。旁人嘲笑道:“你费这功夫做甚,我们来了磨旗山,难道还要吃自己的?” “嘿!”几个烧水的傔从不服气地道:“谈得成就有吃的,万一谈不拢呢?” “怎么会谈不拢?咱们刘元帅身边的好汉们,和杨元帅的部下本来就是一脉,大家都是造反的,这会儿来的谈的也是造反,怎么会谈不拢?你昏头了吧!” 刘二祖坐在人群最前头,伸了几下懒腰,用布巾抹着脸,只当没听到身边人的胡言乱语。 他用的布巾,是快破了洞的麻布,颜色黑而且脏。擦了两下,有人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另一块布巾:“老刘,用我的。” 刘二祖看了看身前这人的皮靴,也不抬头,随手接过布巾,只觉入手松软,原来是块雪白的棉布帕子。 “嘿!”刘二祖用力捏了捏帕子,又觉得有点不舍得,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捋两下,把帕子捋得平顺些。 “老杨,你这几年,真是过上好日子了!这样的好料子…用来做帕子?” 递给刘二祖帕子的,正是杨安儿。 他带着煊赫仪仗下山,在这片山间平野正撞上刘二祖等人。按照李思温等人的意思,正该继续调动人手,把威风摆足了,可杨安儿最后却改了主意。 他让部下和仪仗们稍等在远处,自家带着几名亲信和亲近的地方势力首领上前来,直接站到了刘二祖等人跟前。 刘二祖的部下们对着杨安儿,不敢稍有轻忽,俱都施礼,纷纷口称:“见过杨元帅。” 杨安儿略略颔首回礼,继续对刘二祖笑道:“我这边的寨子大都靠海,时常接到些南朝商船;海州往南,又是宋人的淮南东路,商贾往来不绝的。故而手头总能攒些好东西,过得是比山里强些。” “那是强太多了,我看,如今你不像是贼,倒像是一个朝廷大官。”刘二祖沉声道。 杨安儿哈哈大笑,声如洪雷:“你计较这个做甚?我当过贼,再去做官,做腻了官,便继续做贼。这狗世道里,贼和官,又有什么区别?贼是贼,官也是贼!” 第二百六十四章 飞来(上) 他这话说得痛快,无论山里人、海边人无不大笑,有人笑着笑着,便跟着吼道:“贼是贼,官也是贼!” 山东地方自南朝靖康年间沦入大金疆土,至今已经七十多年了。 对宋人的皇帝,大家倒也并不怀念。早年大金世宗皇帝在时,众人日子不说多么好,总能过得下去,偶尔还有点小盼头,那就不错了。 可到了章宗朝以后,一来天灾不断,二来朝廷括地括田不休,官员们上下勾结,许多猛安谋克又乘机发财,作派比疯狗还难看。短短数年间,黔黎草民真如野草,被上头达官贵人割了又割,砍了又砍,一茬接一茬,仿佛割到断根也不罢休。 这是天绝生路,百姓对着这样的官贼,仿佛锅中的鱼肉,只有被蒸煮烂熟,死路一条。 既如此,官又如何,贼又如何?何必去纠结呢?官贼之间,固然仇深似海,其实作派早就已经分不清楚。太执着于此,反倒像是把那些狗官们看得高了。 杨安儿笑吟吟地看着众人,待到众人声息渐止,他随即问道:“既然官都是贼,我们这些贼,摆出点官样子又有何不可?” 他回身指着渐渐靠近的诸多旗帜,指着旗帜上头那一个个看起来威风吓人的职位:“既然官都去做贼了,那便换过我们这些贼,来做做官!这一次起兵,正要让大家尝尝作官的滋味!诸位!诸位!” 杨安儿举起手向众人示意:“那些仪仗和旗帜,不止密、莒、沂、海等州的好汉有,泰山、鲁山里头,愿意一同起兵的好汉也有。不止仪仗和旗帜有,将军的仪仗,节度使的官服,相应的官位、权力也都有!待到杀退了金军,拿下山东,诸将叙功,个个都能衣锦还乡。咱们自家照应自家的桑梓百姓,人人都过好日子,岂不强似那些女真人狗官一百倍、一千倍?” 刘二祖身后诸多首领和寨主们,虽说一直跟在刘二祖身后,但也素来敬服杨安儿的。这会儿听他说得起兴,又看看自家胼手砥足的穷苦模样,看看杨安儿身后诸多将校戎服鲜明,甲胄耀目,高头大马成排… 本身大家来磨旗山,就是为了商议造反。听杨安儿这么说来,这桩大事,真的做得! 许多人便去看刘二祖。 刘二祖依旧是两鬓花白的老农模样,脸上皱纹深刻,仿佛岩石上的裂纹。他盘膝坐正,仰头看看杨安儿:“话虽如此,仗不好打。” 杨安儿哈哈大笑:“老刘,你在山里待得久,胆怯了吗?” “胆怯倒不至于。”刘二祖摇头道:“山间百姓贫苦艰难得够了,活着不易。但我也不好让他们送死,总会想得多些,担心得多些。” “老刘,你担心谁?” 杨安儿失笑:“完颜撒剌?黄掴吾典?还是谁?山东地界,统兵数万的大将,无非这两个。其他人再怎么说,手头顶多一个州府,几千上万的兵…那不过是拦在路上的石头罢了。我们大军一起,势如海潮汹涌,难道还怕一块两块石头?说到底,仗可以慢慢打,输两场都不打紧的,最后,总是我们赢。” 刘二祖叹了口气:“我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个不对法?” 刘二祖用拳头砸了砸腿,慢慢起身:“咱们刚造反的时候,大家都不会用兵,手头也没什么甲仗器械,所以遇见朝廷派来清剿的兵马,总是大败亏输。后来厮杀得多了,大家也有了经验,而朝廷兵马又渐渐不如以前,所以偶尔能摆开架势,打几场大仗,还能打赢。” “没错。” “那时候,最善战的,莫过于杨元帅你的兵马了。后来你被朝廷招安,你部去了北疆,号称铁瓦敢战军,我也是听说过的。” 这话就有点揭短了,杨安儿身后诸将无不脸色一沉。杨安儿倒是好气度,继续问:“然后呢?” “我想,杨元帅的兵马,以精锐而论,至少不下于朝廷正军。但如今,蒙古军连番入寇,杀翻了朝廷数十万大军,便如杀鸡宰羊。而你,我,连带着手底下的儿郎们,也没谁敢在蒙古人面前耍横。看来,杨元帅的兵马,大概是不如蒙古军的。” 刘二祖沉吟着道:“可这山东地界里,却有一支兵,一战击退了蒙古军万人。这支兵马,比蒙古军如何?又比杨元帅的铁瓦敢战军如何?没有个妥当办法对抗这支兵马,我怕,我们起兵后,必遭重挫。” 杨安儿待要说话,刘二祖举手止住他:“杨元帅你是带兵的好手,眼里把士卒的性命当作数字的。你觉得,敌人再强,只要一股股无穷无尽的大兵压上去,总有赢得时候。在我眼里,这么多将士们都是袍泽兄弟,我却不舍得浪掷了他们性命。” 杨安儿连连摇头:“老刘你想多了,我绝无此意。” 他听刘二祖说到这里,便知不好。 此前山间校场里头,就有人这么说来,话语中的意思也和刘二祖差不多。当时杨安儿只做没听清,蒙混了过去。 其实他自己是积年的贼寇祖宗,哪里不晓得各寨主、首领的想法?而他对郭宁的忌惮,也比旁人更多。 当日在河北涿州城下,杨安儿纵然一时不敌胡沙虎的凶威,毕竟实力雄厚是明摆着的,远胜过郭宁纠结的那群溃卒,所以收兵的时候,还能说几句漂亮话。 可时间过了几个月,那郭宁追到山东,兵力何止翻了几倍? 杨安儿特地授意李全给蒙古军让路,想要让蒙古军替自己除掉这个强邻,可蒙古军居然输了! 这样的强兵,哪里是靠人山人海堆过去能取胜的?刘二祖竟然这么揣测我的心意,可见他十几年厮杀下来,全没长进,依然不知兵。 杨安儿所想到的,能对付郭宁的办法,就有一个。但这个办法…且不提管不管用,首先就依托于两家曾在涿州并肩作战的交情,依托于郭宁绝非大金忠臣的前提,还依托于…咳咳,这不好拿在大庭广众间说。 杨安儿看到好些人都关注着自己,等着自己说出对付郭宁的办法。 这却有点麻烦。 “老刘你说的,便是定海军郭宁吧?郭宁?那郭宁…哈哈哈哈!”他用足了力气仰天大笑,一边笑着,一边心念电转,想要拿出个主意。 笑声隆隆,于远方山间奔涌回荡,引起了回声。杨安儿不愧是山东地界头一号的反贼,威势十足,笑声中更是掩不住豪雄气概和必胜的信心。 但笑的时间一久,相比初时,开始有点中气不足。 杨安儿脖子有点发紧,脸色开始有点发红,脑子里本来转着的念头,也开始有点转不动了… 就在这时,一名风尘仆仆的哨探骑兵从远处狂奔而来,在杨安儿身前跪倒:“启禀元帅,紧急军情!” 杨安儿如释重负,笑声一停。 不管怎么说,这哨骑一来,给我解了围,要重赏。 杨安儿沉稳地问道:“什么军情,快快报来!” “元帅,有,有一支骑兵忽然过来,快得拦不住!祚山寨隘口、普庆镇隘口、五莲川隘口全都没拦住他们!就连擂鼓山隘口也…”那骑兵纵马狂奔了许久,嘴唇都焦枯了,泛着白色。他张了几次嘴,竟不能把话说完整。 擂鼓山隘口是磨旗山北面的重要屏障,过了擂鼓山,绕过荷花顶,就是众人此时集会的翟姑山平台! “什么骑兵?擂鼓山隘口怎么了?”杨安儿抓住哨骑的袍子,连连摇晃:“快说!” 那哨骑被晃得两眼乱转,简直要吐了出来,哪里能再言语? 边上刘二祖倒是冷静很多。 “杨元帅!杨元帅!老杨!” “啊,怎么说?” “你看那边!” 就在刘二祖所指的方向,一队轻骑如疾风般卷地而来。数以千计的马蹄踩踏,地面为之轻微颤动,蹄声如雷不断逼近。 有几处杨安儿布置了哨卡的地方,有步骑试图奔出拦截。然而这骑队驰骋如电,哪里挡得住?绝大多数的步骑只能跟在后头吃灰,偶尔有几个胆勇过人拦在前头的,只一瞬间,就再也看不到了。而那支骑队的速度,根本没有减慢半分! 骑队不断逼近,但见人似虎,马如龙,刀枪闪烁寒光如电,虽只两三百骑的模样,却似千军万马狂飙猛进! 擂鼓山隘口也没拦住他们! 这怎么可能?这是在磨旗山,是在自家经营许久的本据!这磨旗山周边,全都是自家扎根许久的地盘,每一处出入要道、紧要哨卡,全都有可靠的部下在小心据守。 何况除了要隘和哨卡,又有群山险要、水道纵横…怎么就被人深入至此? 这支骑兵什么来路? 他们要来做什么? 杨安儿一时间有些发愣,他环顾左右,想要发令说些什么,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郭宁。”边上杨妙真策马过来,冷冷地道。 “什,什么?” “你刚才不是哈哈大笑着,嚷着定海军郭宁么?现在郭宁来了。看清楚,骑队前方那个高个子骑青骢马的,就是郭宁!” 这厮来磨旗山做甚?难道眼下就要厮杀? 杨安儿只觉嘴里有些发苦。他保持着威严姿态不变,沉声问道:“怎,怎么对付?” 杨妙真瞪了自家兄长一眼,叱咤一声,催马直冲向前。 第二百六十五章 飞来(中) 除了杨安儿的部下以外,其余的首领、寨主们,起初并没将这队骑兵当回事。他们也想象不到,杨安儿经营多年的莒州本据,竟然会遭外人突进。故而起初还有人指指点点,赞叹这骑兵剽悍;有人互相询问,打探这是哪一路好汉到场,莫不是李铁枪亲自来了? 不料转眼就见杨安儿本人脸色难看,他的部下们也神情警惕,与先前那种趾高气昂姿态大不相同。而山口里还不断涌出甲士,试图在众人前方摆开横阵掩护。这时候才有人觉出不对。 娘的,不是我们自己人,是官军! 山东地界上,竟然有如此精锐的官军骑队!还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样的骑兵蹈阵而入大砍大杀一场,谁来抵挡?谁能抵挡?己方这些人都是来谈判会商的,最多打算互相威慑,其实没有作多少厮杀的准备! 越来越近了,三百步!两百步! 杨友大喊着催促后方的甲士们赶上来,可后队许多甲士,都被山道上摆开的仪仗队拦住了,这会儿拦在众多首领、寨主前头的,不过百余人。这点数量散在开阔地带,简直就如汤水里洒落的盐花! 不少人顿时慌乱,唯有寥寥数人脸色沉凝。带领数十骑为护卫的彭义斌翻手抓了弓矢,正待呼喝左右上马迎敌,刘二祖一手将他按住:“不急。” “什么不急?” 刘二祖却不多言,转头看看杨安儿。 就在这时,许多人同时惊呼。原来是杨妙真忽然纵骑冲了出去。 彭义斌重重地“嘿”了一声:“竟让四娘子抢了先?” 四娘子自然威名远扬,可在勇猛善战上头,彭义斌素来不服人的。他重重一挣,待要随即出战,刘二祖却依然按着彭义斌的肩膀。 这中年人相貌有些衰颓,手上的力气却大,宛如铁钳也似。 一手按着彭义斌,刘二祖继续盯着杨安儿:“他们没有开弓放箭,不是来厮杀的。杨元帅,你和定海军郭宁有交情?” 当年在涿州城下,郭宁倒是展现了自家的善意。不过杨安儿从没有认真回应过。所以到此时此刻,这话该从何说起? 杨安儿心里头便如生吞了一个苦胆也似,姿态却须得矜持:“嗯…有一点。” 骑兵队列里,燕宁紧随在郭宁身后。 战马散发的热量炙烤着他的身体,风声在他耳畔响起,轰鸣的马蹄踏地声被不断甩开,马鬃翻卷着,时不时拂过他的面庞。他不断用两腿夹紧马腹,希望战马跑得再快些。至少能够赶到郭宁前方,为这位胆大包天的定海军节度使遮挡一些可能的风险。 但郭宁始终催马跑在最前,燕宁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着他就像是一支巨大长箭最前端的锋刃,破空直进,一往无前。 五天前,郭宁把燕宁招来,让他点起部下好手,随同往莒州走一趟。初时燕宁以为,郭宁是要联络莒州刺史亨嗣,故而让自己做个向导。郭宁解释了,他才晓得,一行人要去见杨安儿。 燕宁从没想过,自己会跟随着这样的主帅,进行这样的冒险。 带着两百骑长驱五百里,直冲朝廷头号反贼杨安儿屯聚重兵的磨旗山本据!郭宁真就这么干了! 燕宁白手起家的时候,三天两头身当锋镝白刃相搏,到现在他身上还留着十七八道伤痕,每逢天阴疼痛难忍。但当他做到了寨主、提控的官职,身边就有许多人开始劝说,要燕宁莫逞匹夫之勇,须得学会运筹帷幄,换言之,便是送死你去,升官发财我来。 定海军节度使郭宁身边,倒少有这样的人。 郭宁有在中都朝堂腾挪取利的本事,也有治理地方政务的见识,绝非无脑莽夫。可他在军队里的作派,又真似莽夫一般,什么事情危险,他当先就去做什么。 而他麾下重将如骆和尚、李霆等人,看着郭宁出发冒险,好像理所应当。仿佛无论什么危险,郭宁都必定能闯过去。就连貌似谨慎的节度副使靖安民也不拦阻。 燕宁起初觉得荒唐,这数日与郭宁同行,又渐渐理解。 定海军的骨干将士们,全都是百战残余之众,谁不是骨肉成泥的战场里挣扎出来的? 对这些将士们来说,什么官位、什么好处、什么宏图大业,都要往后放一放。他们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家主帅决不能身在安全后方,徒然让将士们去死!将士们拥戴的主帅,必须和将士们一样,是敢于越艰险、见真章的人! 在昌州乌沙堡的时候,郭宁是这样的;在河北塘泊间,郭宁也是这样;如今到了山东,郭宁依然如此。 这几日燕宁想过,或许起自于卒伍的首领人物想要成大事,就不能褪去这武人本色吧。 南朝宋人的皇帝赵匡,做到了周室的殿前都虞候、禁军统帅,还单人独骑闯阵杀将;大金的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更是勇猛无敌,战必冲锋在前。 郭宁所经历的危险,较之于赵匡、完颜阿骨打的百战余生,那当然是远远不如了。不过,有这么一位勇猛果敢的定海军节度使,至少山东地界的安稳,应属可期! 想到这里,燕宁觉得愈发激动了。 就是此刻! 燕宁是莒州的地头蛇,他在天胜寨的同伴们早就传来了消息,说杨安儿今日会同泰安刘二祖,集结山东地界诸多豪杰好汉,商议起兵越过穆陵关,响应李铁枪。 这时候,郭宁以二百骑直冲敌阵,一举震慑群豪,这是何等的壮举! 燕宁身在骑队之中,深知战马全速冲锋的威力。哪怕这只是一支拐子马轻骑,杨安儿那边也拦不住的,那些反贼哪有对抗大队骑兵的本事? 二百骑从莱州一路奔来,沿途不是没有遭到过拦截。可那些拦截之人,绝大多数都被甩在了后头,也有勇猛刚烈的…全都成了铁蹄下的亡魂! 燕宁深深吸了口气,把整个身体紧紧伏在马鞍上头,随着马匹的起伏而动作。近了,越来越近了,燕宁反手摸了摸骑弓。 可以张弓放箭,先射一轮了。武人们的谈判就该这样,先给对手放放血,再讲道理! 郭宁却没有下命令。 前方掠过的风里,隐约传来亲卫首领赵决的话声:“节帅,那可是…咳咳,她就一人一骑,咱们难道撞过去?” 谁又拦在前头了?嘿嘿,一人一骑?那分明是找死! 郭宁说了什么,燕宁没听见。下个瞬间,骑队前方忽然有尖锐的唿哨声发出。对于唿哨声代表的含义,每一名骑兵都已经熟极而流。刹那间,所有人都不犹豫,用力向右侧拉动缰绳。 在群马高速奔驰的过程中,调整马队的行进方向,是非常高难度的动作。稍有不慎,就会导致马匹失去平衡,或者蹇蹄倒地。哪怕众骑士们都是好手,一时间也有些狼狈,有些骑士的马具彼此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好在整支骑队并不因此稍乱,他们瞬间绕出了半个弧形,然后继续向前。 燕宁身在疾驰的战马上,根本看不清错身而过的单人独骑是谁。只听到有年轻女子在恼怒地大喊,倒是奇怪。 再下个瞬间,骑队距离杨安儿等人已然不足三十步了。靠前排的骑士们同时看到了甲士们稀稀拉拉的阵列,看到了他们惊慌失措的面孔。 这时候可以拔刀了。只要横握长刀,藉着马速稍稍一推,就能砍下人的脑袋,和切开豆腐没有两样。这么点人,只要十个呼吸,就能杀光! 但郭宁依然没有下令动武。 好像有人在喊:“停步!停步!有话好说!” 没人理会这声音。 郭宁觑准了横排甲士们中间一个明显的空挡,直闯了进去,二百轻骑随后跟进。 这些甲士们应该便是当日曾与郭宁对抗过的铁瓦敢战军了,可他们数量不足,也很惊惶,而远处来支援的那些弓箭手、刀盾手们,还在蜿蜒山道上跑着呢。 太轻松了。刹那间马匹撞击,步卒踉跄奔逃,有倒霉的被卷入了马蹄之下连连翻滚,喊叫声、惊呼声同时响起。 骑兵的速度稍稍减缓,恰好在松散人群间绕了个圈。 圈子不大,所以后队的骑兵们继续围裹了两层,然后往外散开些,掩护内圈。 外围被突破的甲士们这时候纷纷怒吼着返身追来,轻骑兵们立即抽出刀枪,或者张弓搭箭威慑。 许多人同时大喊:“不要动手!不要伤人!” 内圈的骑兵们勒停战马,形成了密集的队列。战马奔驰久了,浑身热汗,鼻孔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喷出一股股的热气,在冬天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白雾中,数十把刀枪同时向内探指:“各位,不要动!” 郭宁俯下身,看了看被包围在圈子里的十余人,一张张强自镇定的面庞近在咫尺。其中一条鼻直口阔、相貌威武的汉子,格外显眼。 “哈哈,杨都统,久违了。” 请:wap.shuquge 第二百六十六章 飞来(下) 所谓都统,指的乃是杨安儿在北疆驻军时的都统职位。 郭宁到底顶着定海军节度使的头衔,若称呼杨安儿一句元帅,总不见得还得自称下官,与元帅相配?这未免不伦不类。 说是久违,其实他和杨安儿也没有真正见过,只不过一次在故城店,一次在涿州城下,双方远远眺望过罢了。 好在两人毕竟都身份非常。杨安儿毕竟是造反的前辈,哪怕被骑兵围住了,也不改昂扬气概。而郭宁身材高大,锐气十足,杨安儿自然也不会认错人。 他拱了拱手:“郭节帅此来,着实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威风更甚往日了。” 以轻骑兵长途突袭,本非蒙古人独家秘技。当年大辽在时,号称控弦数十万,其精骑正军着铁甲九事,犹自能合能离,能寇能追,百里之期不终日,千里之赴不隔旬。后来大金崛起,也有拐子马轻骑为重骑的补充,临战张于两翼,执行各种规模的迂回侧击。 郭宁抵达山东的时候,军中所携的甲胄、马铠极多,故而能组建数量上千的铁浮图骑兵。但其战马大都是打着徒单镒的旗号,从中都搜罗来的河西马,数量稍稍不足,所以后来随同郭宁轻骑突袭拖雷的,只有百余骑。 好在擒了拖雷在手,胜过了黄金万两。这半个月来,定海军源源不断地从蒙古军手里获得物资,吃得满嘴流油。 其中极重要的一部分,便是良马三千。都是耐力绝佳,适合长途奔走的蒙古马。 郭宁此来,本部二百骑,再加燕宁麾下的好手数十人,足足配了六百匹马。众人骑乘蒙古马,一口气狂奔到莒州北面的天胜寨,然后换乘冲刺速度奇快的河西大马,发起狂飙猛进。 杨安儿所部并非庸碌,可他们当年与朝廷作战时,朝廷大兵数万之众里,顶多有千余乣军、飐军骑兵,其他都是汉儿步卒,打的是硬仗、呆仗。 后来杨安儿去了北疆,又因保存实力的缘故,全不曾与蒙古军照面,压根不晓得怎么应付这种长途奔袭、无远弗届的战法。故而猝不及防,顿时吃了大亏。 他从骑队的缝隙往外看,只见周边纷扰,人人仓惶。原本高处竖起的威风旗帜俱都散乱,几个高坡上,倒是有弓手登临。但形格势禁,谁又敢开弓放箭呢? 这一场,真是把山东反贼魁首的脸都丢尽了。 但杨安儿毕竟是军中老手,此时虽身处骑兵包围之下,却没有慌乱,反而想到了很多。 此番杨安儿应对定海军,便如大金北疆长城上的兵马应对蒙古军那般,看似分兵于诸多隘口、要塞,宛如天罗地网,其实一处被破,随即处处被破。 局面明摆着,郭宁能调动的骑兵绝不止这二百骑。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发起千骑甚至数千骑规模、覆压莱州周边数百里范围的长途突袭。 而杨安儿根本就没法抵挡这种飞来的袭击。 就算他集结大军严阵以待,郭宁也可纵骑批亢捣虚,纵横于密、莒、沂、海四州,那依然是无解的难题。 杨安儿不是流寇。若是流寇,起兵之后大肆劫掠,破坏当地的城池、村寨,随后挟裹失去生计的流民,扩充武力。那就不存在本据本土的概念,他们所到之处只剩白地,也可以不在乎定海军骑兵的袭击。 但杨安儿不行。他和刘二祖,都是扎根于乡土的豪杰,对地方上百姓是要尽周全之责的。这也是那么多寨主、首领愿意跟从二人的理由。 若杨安儿不能保住家乡桑梓,那他的武力和声望,也就成了无根之木了。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他抬眼凝视着郭宁:“以沿海的多座坚城为凭,以轻骑长途抄掠、重骑破阵摧锋,果然是虎踞莱州…郭节帅,你部之凶悍善战,我早就见识过。但是…” 他吸了口气,沉声道:“当日咱们在涿州城下会面。你曾说,身逢这样的世道,谁该死,谁不该死?谁是仇敌,谁又是朋友?我杨安儿,其实想过许多次,自问想得很清楚。却不知,你郭节度是怎么想的。” 郭宁似笑非笑:“杨都统真想清楚了?” “那也得看郭节度的心意。” 杨安儿取下兜鍪,提在手里:“郭节度如果想要朋友,大家便坐下来聊一聊,什么事都可以谈。我在山中备有酒肉,诸位长途奔走辛苦,也不妨吃些喝些,以解疲劳。” 郭宁轻蔑一笑:“如果想要敌人呢?如果我想要莱州安定无事,绝不允有人打扰呢?杨都统觉得,此时局面,你会是我的敌手?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又如何抵挡?” 杨安儿沉默片刻,从他身旁站出来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农。 “这些年来,山东地界造反的汉儿层出不穷,从无断绝。大家本来就活不下去,也不在乎斧钺加身,早死晚死片刻。郭节度想要敌人,那容易。别说杨元帅一个,十个、百个、千个、万个敌人都有,更多也没问题。只怕郭节度树敌容易,却再也无法收拾。” “嗯?” 郭宁转头注视这老农,徐徐问道:“足下何人?” 老农拱一拱手:“泰安刘二祖。” 郭宁用马鞭敲了敲大腿,哈哈大笑。 笑声传到外围,原本剑拔弩张对峙着的拐子马轻骑和杨安儿所部甲士们,稍稍放松了些。远处山间的杨安儿所部,也得人弹压,渐渐止住喧嚷。 燕宁倒是有些失望。 看这架势,节帅和那杨安儿,真认识的?有得谈? 这一来,局面和燕宁原先想象的以力折服就不太一样了。这样不是不好,却少了点威风煞气。 他警惕地注视四周,忽然见到那名此前意图强阻郭宁所部的骑士,正缓缓策骑,直直对着拐子马起兵的包围圈子而来。 这人是谁?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他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原来是个身材瘦削的俊秀少年。 杨安儿手下,什么时候多了如此豪胆之士? 或许是燕宁看得多了,那少年冷冷回望,燕宁顿觉寒意逼人,不禁勒马后退半步。 他又想了想,悚然吃惊。连忙拨马,靠到赵决身边:“这是四娘子杨妙真!” “嗯,我们知道。” “这位四娘子非同小可,别看她是女流,手中梨花枪堪称无双无对,能在万军之中斩将搴旗的!她往这里来,必有图谋,我们得拦住她!最好擒住她!” 这番话出来,别人倒也罢了。赵决左右,几名追随郭宁时间久、资历深的亲卫一齐扭头,神色古怪地看看燕宁。 “怎么了?”燕宁疑惑问道。 “老燕啊,你猜,刚才四娘子策马拦阻,我家节帅为什么要避让?” “难道…这四娘子和咱们定海军,也有交情?” 倪一隔着稍远,忍不住窃笑出声。 赵决点了点头,正色道:“老燕你不知道,年初在涿州城下,我军与胡沙虎所部恶战。这四娘子,曾与我们并肩厮杀,在女真人刀下救过李二郎的性命。” 燕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倒不能慢待了。” 他两人说话的当口,杨妙真冷着脸,策马徐行而过。 郭宁率部突入的时候,彭义斌刚离了刘二祖,转去整顿本部骑兵。却不料郭宁来得太快太猛,转瞬就把他与刘二祖隔开了。 彭义斌与刘二祖是生死至交,只怕那朝廷兵马向刘二祖动手,一时间担心得满头大汗,只想突前救人。可他眼看着拐子马轻骑个个精锐剽悍,又投鼠忌器,无论如何不敢轻举妄动。 眼见杨妙真过来,彭义斌催马向前,压低嗓门:“四娘子,你这么莽撞是不行的!徒然自家送命!咱们得想个办法,不能让…” 杨妙真满脸怒气,全不理会。她只连摇缰绳,那战马一溜烟地径往包围圈子里去。 一队拐子马轻骑想要横截过来拦阻,赵决摆了摆手,于是骑兵们纷纷让开。 彭义斌大喜,催马向前,打算跟着。 拐子马骑兵们立即合拢队列,把他继续隔在外头。 第二百六十七章 约定(上) 郭宁笑声一敛,俯视着刘二祖。 “收拾?请问,我要怎么个收拾法?你刘二祖,踞深山大壑而反抗朝廷,确实是条好汉。十年下来,跟随你们的穷苦之人越来越多,然则你们哪有半点力量能伸张于外?你们在泰山、鲁山间建立起的山寨、营栅里,究竟有多少可用之兵?抑或都是些乌合之众呢?” 郭宁所说,确实是刘二祖所部最大的难题。 刘二祖依托深山险阻与朝廷对抗十载,做得很不错。他也敢于提拔有能力的部下,敢于以战练兵。但据守险要的武装百姓,和能够攻城掠地的军队是两回事。 那需要一整套的管理,一整套的激励手段,乃至一整套的后勤支撑。可刘二祖从没当过兵,更别说军官了,他没经历,没经验,完全不懂得这些。即便这几年来尽力招揽了彭义斌、郝定等曾经从军之人,短时期内,他也没法整编出足够的军队。 至于彭义斌、郝定等人,也不过是底层军官罢了,他们几乎没有真正与强敌对抗的经验,更不要谈统领大军,展开大战了。 所以,刘二祖才只能局促山中许久。他在山里有多么的坚韧强悍,在山外头就有多么的手足无措。 刘二祖之所以来会见杨安儿,也是因为他知道,只有熟悉军队管理的杨安儿所部,才能为他提供足够的骨干,使泰山、鲁山里庞大的人力,巨量的贫苦百姓,转为真正的军队。 然而,若杨安儿果然出了骨干军官,对泰山内外加以改编整肃,泰山里的这支势力,还是刘二祖的么?还是那么多寨主、首领的么?这支新编成的军队,究竟听谁的? 杨安儿和刘二祖双方此番会谈,所要谈的关键也就在此。 不过,既然郭宁来了,原有的话题立即作废,当务之急,恐怕就成了如何让这头恶虎满意。 “至于杨都统…”郭宁面沉如水,徐徐道:“你没猜错,我此来,倒真不是为了树敌,但杨都统又哪来脸面在我面前说朋友二字?蒙古人来时,李全那厮竟有胆量与蒙古人合作,放开道路给蒙古骑兵通行…这其中,杨元帅可有什么道理和我讲一讲?” “郭节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全胆子不小,却不是傻子。蒙古军毕竟不会长期屯驻在山东,无论战局如何,总有退走的一天。可就算定海军失败,以李全在潍州聚集起的人手规模,他又哪来的把握,能拿下莱州?莱州东面的登州和宁海州,南面的密州,可都是你杨元帅的地盘。李全若没有得到你的承诺,真敢虎口夺食?这笔账,杨都统真敢和我算一算么?” 郭宁略略俯身,冷冷地盯着杨安儿:“何况,杨都统在河北,就曾猝然杀向北疆溃兵,全不讲半点情面。咱们之间,千万莫谈朋友二字。” “这…” 杨安儿脸上现出几分怒色:“既然郭节帅来此,不是为了树敌,也不是为了联络故友,那是为了什么?就为了以言语消遣我们么?那倒也大可不必。” 说到这里,他重新把兜鍪待上,从腰间抽出配刀:“来,来,贵部铁骑四合,瞬间就能将我们都杀了,接下去的事情,便不用我们操心。” 刘二祖也道:“郭节帅想要什么,便请直言。除非要我们屈膝向朝廷投降,其它的,杨元帅也说了,大可以谈一谈。” 就在这时,内圈骑士往左右一分,杨妙真怒气冲冲拨马进来。可眼看着杨安儿正与郭宁对峙,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得左边瞪一眼,右边瞪一眼。 郭宁向着杨妙真笑了笑。 这位四娘子,堪称是当代的奇女子了。郭宁对她很有好感,否则也不会在策骑奔驰的时候紧急勒马,避免了一场碰撞死伤。可眼前诸多大事,关系到整个山东的未来,关系到许多人的性命,个人与个人的交情,与大事相比,便如微尘,不值一提。 “郭节帅?”刘二祖见郭宁有点走神,催促了一句。 “三件事。”郭宁伸出三根手指。 “请讲。” 郭宁屈起一根手指:“山东地界上,但有百姓欲投定海军的,但有山寨、屯堡欲依附定海军的,皆以红旗为认。你部不得阻止,不得滋扰,不得抢掠,不得擅兴事端。如有人恶意冲突,阻我定海军行事的,我必杀之。” 杨安儿和刘二祖对视一眼:“第二件事呢?” 郭宁屈起第二根手指:“定海军所直辖的领地,包括莱州、登州、宁海州。我不管你们在登州和宁海州有什么布置,也不在乎你们与两地的有力人物如何勾连。但这两州,不能乱了朝廷体例,不得有人对抗定海军的号令。如有不知好歹,打算仗着你方的势头与我作对的,我必杀之。” 这两条说出来,杨安儿身后,好几名首领悉悉索索言语,低声讨论几句。杨安儿回身怒视一眼,讨论声这才终止,可依然有人彼此投着眼色,喜出望外。 好嘛,闹了半天,这郭宁也不是什么朝廷忠臣。 而他要的,就只是山东的流民,外带登州和宁海州… 有得谈,有的谈! “第三件事呢?” “山东地界如今能与贵方对抗的,无非一个完颜撒剌。你们若与他征战,完颜撒剌必定以山东统军使的身份,调动定海军支援。” 杨安儿眯起眼:“这么说来,还是要厮杀咯?” 郭宁举起手,示意杨安儿和刘二祖稍安勿躁:“完颜撒剌的命令,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可以坐守莱州,坐视诸位攻取益都等地。只要定海军的辖境安稳,哪怕诸位拿下益都,拿下山东更多的军州,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李全的脑袋。” 郭宁咧了咧嘴,露出白牙:“这厮勾结蒙古军,引得莱州城下一场大战,军民死伤惨重,这着实犯了我的忌讳。但我要是起兵去攻打潍州,又恐怕引起你们几位的误会。既如此,一事不烦二主,劳烦诸位想个办法,把李全的脑袋给我。可好?” 杨安儿想了很久。他瞥了一眼刘二祖,刘二祖脸上毫无表情,皱纹愈发深刻了。 杨安儿抬头道: “第一第二条没问题。贵部初到山东时,和地方豪杰们颇有冲突,那都是彼此不熟悉的缘故,我自会开解部属,不令他们再生烦难。两家日后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那是最好。至于其它的事,到了该商议的时候,再行商议,如何?” “…也好。” “既如此,你我两方,便立下约书。” “要什么约书?”郭宁哈哈一笑:“你我写了约书,谁又能来做这个保人呢?谁若不遵约定,无非厮杀一场,拿人头赔罪罢了!” “我这里,断然不会。”杨安儿深深吸了口气:“郭节帅,我也有个提议,你愿意听一听么?” 第二百六十八章 约定(中) “肉烤熟了,肉烤熟了!” 夜色彻底黑下来,倪一扯着嗓门叫喊着,阿多也跟着嚷嚷几句,好像这事有他两人的功劳。 旁人则道:“急什么!再等等!” 此番随同郭宁前来莒州的,有个新的护卫首领,便是箭术绝佳,一箭命中拖雷的野狐岭溃兵张绍。 在随同郭宁突袭拖雷本部的时候,赵决的肩膀受了伤,因为箭簇切过一处重要筋腱,到现在还屈伸不利,想要恢复当年那般神射,至少得经过小半年艰苦训练。 这样的伤,张绍也受过。他在野狐岭战场受伤,又在河北受凉着水,伤势足足过了一年半才痊愈。好在一旦痊愈,就与健康时并无不同,所以赵决倒也不担心。 因为这个缘故,众人回程的时候,就只能看着张绍张弓搭箭,展现射术。他射了好几只南下越冬的灰雁,当作晚上野营的牙祭。 这会儿燕宁带人在路旁立了个铁架子,将张绍射下来的鸟儿洗剥干净,抹了些盐,放在铁架子上缓缓旋炙。北人烤肉,本不必那么复杂;这种做法,乃是南朝宋人喜欢的,燕宁的天胜寨这里,常常与宋人的商贾往来,学了这一手…口味确实好。 没过多久,一整只灰雁烤得通体金黄,表皮焦脆,油脂不停滴落下来。而香气弥漫,令人人食指大动。 郭宁闻到了香气,才睁开眼睛。 原来也没过多久,就只是一支灰雁烤熟的工夫。 他揉了揉眼,从毛皮堆成的毡包里坐起,看看四周,觉得身体有些僵硬。那是东面大洋深处,深邃湿重的空气不断洇入内陆的缘故。 这几年的天气一年冷过一年,这会儿才十月末,昼夜的温差就大得吓人。郭宁一路行来,见到许多河流已经结冰了,哪怕在篝火旁,也能感觉到寒意骤起。 此番郭宁长途往返磨旗山,用意并不在厮杀,而在于向山东地方豪杰们展现定海军奔袭斩首的能力。 只要是聪明人,一定能够理解郭宁此行所带来的巨大威慑。这种威慑力,足以抵销甚至摧毁杨安儿、刘二祖多年经营地方所造成的控制力;这就是一个始终盘踞在山东的,小一号的蒙古军,任何时候都能掌握战场主动权,欲战则战,欲走则走,进退自如。任何人与之为敌,只有反复挨打的份! 杨安儿和刘二祖既然要响应李全,那必定诸事箭在弦上,不容半途而废,郭宁有十成的把握,知道他们一定会屈服。 当然,双方达成协议以后,郭宁也没有在磨旗山久留。 那地方终究是杨安儿的地盘,他一声令下,保不准能在四乡八寨召集起上万人来。万一把拐子马轻骑层层围裹了,也是麻烦。所以郭宁确认约定后,当即收兵。 两百骑照旧疾行,只两个时辰,就离开了莒州,进入密州境内。 这一带,乃是两州交接处的山地。南面有杨安儿重兵布置的隘口,唤作五莲川的。而山地本身,唤作九仙山,山中峰峦十有一,磐石十有八,也是自古以来奸徒亡命出入之处。 这山间最有力的一队土贼,首领唤作高歆。此人以擅使双枪着称,部下虽只数十人,却颇剽悍。又因为高歆的祖上原是官宦人家,读过书,不是寻常粗鄙之贼,故而与燕宁有些交情。 此前郭宁和蒙古军大战的消息,高歆也曾听说过。前日燕宁来到,细细讲述连场战斗中的所见所闻,高歆听得如痴如醉,于是决定向郭宁靠拢。 终究杨安儿在地方上,还做不到如臂使指,或多或少总有些不服他,或者与他敌对的力量在。郭宁所部骑队,便是得了燕宁的介绍,藉着高歆的掩护,这才长途往来,并无阻碍。 而回到此地以后,骑队便脱离了杨安儿所部能直接控制的范围,可以优哉游哉折返莱州去了。 这会儿相貌俊朗的高歆正取了罐蜂蜜出来,小心翼翼地往大雁身上涂抹。一边抹着,他一边对赵决等人讲述九仙山里的传闻琐事。 据他说,南朝宋国强盛的时候,有个姓苏的大文人在密州当知州,这苏知州常常流连此地,还写了一首江城子,赫赫有名。 说到这里,高歆吟咏了这阙词给众人听,众人连连叫好。 郭宁也大赞了一声。 他读书少,乏文采,但鉴赏能力居然不差,只觉这一阙词气象恢宏豪迈。其“千骑卷平冈”一句,正合郭宁所部此来千骑席卷之势,而“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一句,又正是郭宁的夙愿了,听来实在畅快。 听到郭宁的赞叹,前头众人一齐回头。 郭宁揉了揉眼,笑道:“成了一桩大事,心里松快了些,适才本想稍作,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众人连连点头,好几人都面带微笑:“确实是成了大事。” 原来方才郭宁提了三件事,将于杨安儿达成约定。杨安儿却说,两方在明面上的身份毕竟大不相同,难免缺乏信任,凭空生出其它事端,所以,杨安儿此番起兵,若能一举击溃完颜撒剌、黄掴吾典等人,进而席卷山东,就请郭宁答应一门亲事。 两家若成了姻亲,杨安儿也有理由约束部下,不来侵犯莱州。而日后情势若有其它变动,有这门亲事在,两家也有彼此照拂的理由,不至于立即就剑拔弩张。 这倒是个好主意。 刘二祖顿时起哄。 杨妙真听了,垂首有些忸怩,但脸上笑靥谁都看得出来。她自然是罕见的奇女子,郭宁也是奇男子,无论相貌、才能、志气,胜过了杨安儿麾下寻常反贼何止十倍百倍? 而在郭宁这边,他自幼入伍,天天脑袋里想着的都是行军打仗,这几年又身逢板荡,甚少考虑女色。但毕竟是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偶尔蠢蠢欲动,也是有的。 何况杨妙真这般英姿飒爽,相貌也不差? 虽说家里还有个吕函在,男子汉大丈夫倒也不必过于顾忌。 郭宁几乎立时就要点头答应。 好在他脑子还是清醒,知道以自家如今的身份,要结姻亲,可不是两个人或两家人的事。这关系到两个军政集团的未来,进而关系到素来独行其是于朝廷和反贼之间的定海军,是否要往反贼的方向多偏向一点。 所以最终他对杨安儿没有做什么承诺,只是告诉杨安儿,他自家以为可行,但兹事体大,须得到适当时候纳入考虑。己方但有定论,两家再行商议不迟。 杨安儿稍稍有些失望,但也并不纠结。不管怎么说,两家的意向总是达成了。 这时各人散开,请郭宁坐到篝火前头。 虽然是在官道一侧,山海之间的平地上,但天穹深黯,篝火跳动,仰头四望,竟也有些天高地阔的感觉。 张绍用小刀切了块鸟肉,咬了一口,长叹一声:“这一场长途奔行,倒是痛快。仿佛当年在北疆界壕以外,草原上的感觉。这灰雁也好吃,不过少了点,不够分的。以后若能回到昌州、抚州一带,我射只肥硕黄羊,做烤羊肉给你们吃,一顿吃到你们撑!” 黄羊确实肥嫩可口。郭宁少年时,父亲就曾去草原打猎,射了一头黄羊回来大家分享,众人吃得眉飞色舞。后来蒙古人势强,北疆的屯戍军便很少再敢深入草原狩猎。印象里,那一回就是最后一回了。 郭宁沉默了一会儿,哈哈笑道:“那就说定了,以后咱们烤黄羊吃。” 他转向高歆,继续笑道:“高寨主的蜂蜜很甜,也得带上。” 高歆颇好奢华,身着团花盘领袍,腰缠着玉兔鹘腰带,戴一顶锦面软脚幞头,看起来像是个风流公子。听得郭宁这般说,他起身郑重施了一礼:“愿随节帅。” 众人都笑,燕宁拉着高歆坐下,切了块雁翅给他。 而郭宁身边还有一人,盘膝端坐。篝火闪动,可见他脸上神色复杂,有不甘,有隐隐的愤怒,也有惶恐,还有一点儿拘谨和受宠若惊。 “耿使君也请尝尝,不必客气。” 被郭宁称作“耿使君”的,赫然便是与杨安儿往来密切的登州刺史耿格。 耿格苦笑着回礼:“好,好,多谢节帅。” ------题外话------ 能想象吗,今天这两章我只花了三个小时…妈呀汗都出来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约定(下) 登州是莱州的支郡,郭宁抵达山东以后,耿格却全然不理不睬。皆因他是杨安儿在登州的重要盟友,靠着登州刺史的身份,他也是为杨安儿提供粮秣物资储备的重要掩护环节。 当时杨安儿起兵之事,已然紧锣密鼓。耿格与宁海州的史泼立日夜密会,厉兵秣马,哪有兴趣理会郭宁这个外来户?料他仓促间立足不稳,必然被杨元帅大军扫平。 谁晓得,这外来户是条凶悍猛虎,踏入莱州三五日后,莱州境内与杨安儿关系紧密的徐汝贤等人,便尽数被扫平了。而后横行中原的蒙古军入寇,也被郭宁打退。 到这时候,由不得耿格不紧张。 登州和宁海州两地,位于山东半岛的最东段,东面临海,西面便是莱州。郭宁在莱州站稳脚跟,便阻断了登州、宁海州和杨安儿的联系。 蒙古人这一来,金军在山东的兵力折损极多,的是杨安儿起兵的良机。可耿格和史泼立两个怎么办? 还起兵么?还造反么?如果照旧起兵呼应,那郭宁所部现在可没有蒙古人牵制了,他们铁骑袭来,如何抵挡? 耿格一心一意为了杨安儿的大业谋划,临到头来,却撞着这样的事,不由得他不辗转反侧、忧心忡忡。故而此番杨安儿在磨旗山聚会群豪,耿格也亲骑简从赴会,试图与杨安儿私下商议个办法出来。 倒霉的是,他和杨安儿一起出外迎接刘二祖的时候,被郭宁轻骑突入,围了个正着。而当郭宁折返的时候,队列里那个莒州提控燕宁又认出了耿格。 抓了一个投贼的登州刺史,算是此行的意外之喜,哪有放过的道理。 郭宁当即笑对杨安儿道:“原来耿使君也在磨旗山做客?我回程时,恰好顺路,便请耿使君一同折返。” 那时的局面,杨安儿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耿格倒是有点意见,可谁又听他的? 于是他昏昏噩噩地跟着拐子马轻骑上了路,就连自家的傔从都没带上。 纵骑奔走了半天,也没人理会他,到宿营起灶的时候,众人各自都在忙着,耿格只有枯坐。 这当然是郭宁故意吩咐的。 倒不是小家子气,但他希望耿格是个聪明人,能明白身份的变化,更能想清楚实力上的差距。 耿格所仪仗的,无非是他登州刺史的身份。可山东局势如此,各方都怀着自家打算,什么刺史、节度使的官职,都是虚的。大家凭力量说话,力强就嗓门响,力弱就老实臣服,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这会儿见郭宁对耿格还是客气,倪一拿了个汤碗放在耿格眼前,又递给他两块烤饼。 耿格跟随众人长途跋涉,一路上又紧张异常,到这会儿真是饿了,拿起来狼吞虎咽。 而就在这时,郭宁开口道:“有几条规矩,要和耿使君分说明白。” 耿格连忙把嘴里的烤饼强吞下肚:“节帅请讲。” “一来,日后耿刺史在登州的日常治理,我们不会干涉。但我军若在登州展开军屯、民屯,抑或是其它的举措,你也不能干涉。而耿刺史对地方的治理,也不能和定海军的大政方针相抵触,若能配合,那是更好。” 耿格是聪明人,否则也不可能顶着与杨安儿勾结的嫌疑,在山东地方一直坐到刺史。郭宁的这项要求,并没有特别过份的,一个足够强势的节度使,本来就能这样控制支郡。 耿格微微点头,沉默不语,等着郭宁说下去。 “二来,我听说过,耿刺史在地方上的官声不错,那很好。所以定海军会给你相应的地位和礼遇,两家之间,有任何事都可以谈,不必担心我们不讲道理。而在对着朝廷、对山东路的统军使司、按察使司的时候,我们也需要你的配合。” “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三来,你我都非朝廷忠臣,话便可以敞开来说。我不知道你选择和杨安儿站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耿格张了张口,待要言语,郭宁止住了他。 “但我想,耿刺史你可以在登州仔细看着。如果你关心的是百姓,你会看到莱州百姓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如果你关心的是造反,是推翻女真人的朝廷,你会看到这个朝廷走向末路;如果你关心的是个人所得…只要登州与定海军保持协作,你会不断有所收获,你得到的,一定会比杨安儿给出的更多。” 篝火周围,众人鸦雀无声。 郭宁凝视着耿格,慢慢道:“所以,请耐心看着。一年两载之内,许多事都有结果,你会发现,跟随定海军,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郭宁的双眼中反射着篝火跳跃的光芒,平静的面容里透出强大的自信。在耿格看来,就算坐着,这位定海军节度使依然显得身材高大,腰背挺拔,而身形沉稳有力,肩膀极宽,显然是膂力绝伦的勇猛武人。但他又不是那种一味粗猛的武夫,他谈话时的语气很温和,言辞也有条不紊。 耿格咧嘴轻笑了一声:“一年两载?” “正是。” “到时候,如果局势有了其它的变化呢?” 郭宁笑道:“若局面不似我的判断,焦头烂额的就是我,而不再是耿刺史你了…你替我操这份闲心做甚?” 耿格深深吐了口气:“这样滔滔如沸的世道,本也管不了太多。若郭节度真能让定海军的辖境安稳一年两载,也是好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耿格侧过身,以下官参见上司的姿态拜了一拜。 “哦对了,还有件事。” 郭宁取了条雁腿撕扯着,沉声道:“乌古论荣祖是宁海州刺史,史泼立是宁海州的大豪,我对他二人的要求,与耿刺史一般。还请耿刺史替我转达。” “遵命。”耿格俯首。 抬起头来,他忍不住问道:“若他二人不愿意配合呢?” “那就不必耿刺史操心了。”郭宁漫不经心地道:“我有的是办法。” 此时在磨旗山上,杨安儿招待群豪的酒宴正酣。 山寨虽不是繁华大城,但杨安儿的手面一向大方,早就置办了诸多珍馐美酒,又有一队专门置办的女乐,在堂前妖娆起舞。 起初酒宴的气氛有些严肃,但随着众人酒劲上来了,杨安儿的部下们,与刘二祖的部下们互相敬酒,渐渐吃喝得快活。 起初的严肃实在难免。今日定海军郭宁来了这一出,大大地扫了大家伙儿的威风,在场众人,谁不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这时候若能敞开胸怀作乐,那倒奇怪了。 但吃着喝着,众人也慢慢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郭宁数百里长驱而来,除了试图阻遏骑兵冲击的几个哨卒外,他在磨旗山下没杀一个人。这个朝廷重将,显然与杨元帅真有交情的! 看来,正式起兵之后,也不必与与这等强悍的骑兵厮杀,实在是太好了。 有人心里这般想着,在外却不愿弱了气势,于是借着酒意发狠,嘴上继续痛骂这外来户郭宁狂妄自大,更轻佻果躁。他若合作,倒还罢了,若有什么别的心思,迟早会败在杨元帅、刘元帅的手里,到时候悬首辕门以外,大家都能出口恶气。 正说得痛快,坐在上首的几名首领全都起身阻止。 “咳咳,话不必这般说。两家互不侵犯,便是最好。” “嗯?不能说么?你们怕了这郭六郎?” 那几名首领,全都是被郭宁率轻骑包抄围拢之人。杨安儿与郭宁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别人不晓得,他们却是知道的。当下几人都道:“你喝醉了!快去休息吧!” 那酒醉之人摇头晃脑地不愿意,眯眼往主人席、主宾席上看去,却没找到杨安儿和刘二祖。 看来,这两位大首领另有要事,已经到别处去商议了。 他顿时兴味索然,提起酒壶,抓了一条猪腿,摇摇晃晃出门。 第二百七十章 一心(上) 厅堂之后的小院,杨安儿和刘二祖默然对坐。隔着高墙,丝竹管弦之声飘飘荡荡而过,两人胸怀的,却唯有金戈铁马,鲜血寒霜。 两个人都没喝多少酒,很清醒。 杨安儿亲自提起铜釜,为刘二祖满上茶水:“刘元帅,请喝一些,暖暖身子。” 刘二祖端起瓷碗,啜饮一口。瓷碗很烫,但他常年农作,双手满是老茧,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端着瓷碗全然不觉。 杨安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客气的待人。 当年他身为铁瓦敢战军都统,在鸡鸣山驻军的时候,就连金国的那个死鬼皇帝亲自下诏调兵,他也爱理不理。皆因那个举动并不显示皇帝的宽仁,只是体现了大金的虚弱。 杨安儿觉得,自家势力的虚弱,今天也暴露得差不多了。 按照他南下时的计划,山东东路的密、莒、沂、海四州是根本所在,以此为基础,分布群豪:东面用耿格据登州、史泼立据宁海州、徐汝贤据莱州,西北面用李全取潍州,尹昌取滨州,西南面以刘二祖取泰安州、时青取滕州、郝定取兖州。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声望非凡的人物,一旦发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大半个山东。 一旦形成割据之势,再向北抵抗女真人,向南示好于宋人,周旋于两强之间,徐徐谋划取利。考虑到金国还面临着蒙古军的巨大威胁,而宋人又一向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的做派,说不定数年之内,自己就能在金国的尸体上割取最大一块肥肉。 但这个计划的前提,是杨安儿要能在武力上压得住朝廷在山东的兵马。 杨安儿本来是很有自信的,他在北疆,见过了金军将帅腐朽怯弱的模样,见过了数以万计的金军将士临战嗟叹、见敌即走的姿态。他深信,自家的力量面对这等货色,足能以一当十。 金军所仰赖的,无非几个宿将重将的本部。可就算那几支精锐部队,也大都驻在中都附近,面临蒙古人的威胁…谁来理会山东的事? 剩下值得注意的,只有河北溃军中的少许勇士。杨安儿在定兴县的时候,本想引之为己用,结果引出了郭宁这个怪物。 而这个怪物,还跟到了山东。他还带着两百骑兵,在磨旗山下来了这一出! 所有人都看到了,杨安儿的本据所在,郭宁的拐子马轻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没有人能阻挡。而定海军中,据说还有更可怕的铁浮图骑兵,十荡十决的威力,胜过轻骑百倍! 郭宁来了又走,而杨安儿在莱州、登州、宁海州的安排,就已经完了。 而郭宁真的会长久收敛于莱州,坐视着杨安儿攻取山东两路三府十三军州?杨安儿听得出来,隔着高墙,外头那些饮宴之人,心里头有些窝囊,也有些高兴。他们高兴的是,那郭宁原来并非朝廷一路,而两方如今已然达成协议,就不会再动刀兵。己方的大计,少了一个阻碍。 杨安儿却不这么想。 朝廷算个屁。大金朝从里到外都烂透了,汉儿豪杰谁不看在眼里?傻子才忠于这样的朝廷。那郭宁也是个反贼没错,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杨安儿等人,不是一个路数。 而且,这厮是恶虎,一定会吃人! 眼前的局面,只不过因为这头恶虎这会儿吃饱了,捕食累了,想休息休息而已。待这头恶虎歇足了,养足了力气,它下一个食物是谁? 到那时候,杨安儿的力量横扫山东。而定海军的势力范围三面临海,一面是谁? 郭宁迟早会成为己方的大敌!不,无论两家表面上如何,他自始至终,都是己方的大敌!在郭宁统合宁海州和登州之前,己方必须要足够强大,足够与他翻脸为敌才行! 可恨那蒙古军,竟没能收拾了他! 想到这里,杨安儿脸色不变,手上却一直掂着铜釜,竟忘了放下。 “那郭宁,要李铁枪的脑袋。”刘二祖看看杨安儿,沉声问道:“杨元帅,你是怎么想的?” 杨安儿只道:“定海军的骑兵,着实厉害。” 两人静默片刻,杨安儿又道:“刘元帅,你设身处地,替山东地界的豪杰们想一想。我杨安儿今日会在威胁之下,出卖李铁枪,明日会不会在威胁之下,出卖别人?” “多半是会的。”刘二祖倒也不掩饰。 杨安儿哈哈一笑。 刘二祖也跟着笑了两声:“那郭宁说得轻描淡写,其实用意甚是恶毒。杨元帅若真的答应了,山东地界上的豪杰们,只怕立刻就要散伙…好在杨元帅没有答应。” 杨安儿颔首:“我们这些人,都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被朝廷拿下,靠的就是我们彼此信赖,守望相助,虽散居千里,星罗棋布,却万众一心!尤其是此刻,李铁枪已经动手了,大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非得齐心协力才行!” “是。”刘二祖点了点头。 杨安儿向前俯身:“所以,我们的事,还得我们自己来办。山东汉儿的性命前途,不能指望他人!” 刘二祖面如枯木,看不出什么表情:“你我相识十多年了,我信得过你。” “那么就起兵!”杨安儿抬高嗓门:“探马报说,李铁枪正在进攻临朐。我估计,以他的兵力,十日之内,便能拿下穆陵关。十天时间,你我两家合兵一处,边行军,边整顿,足够汇成一支可战之师。我们先拿下益都,再取济南!” 他挺直身体,厉声道:“蒙古军南下袭击,通常都是秋来春去。也就是说,直到明年初夏之前,河北水陆交通全都是中断的。金国的朝廷中枢,无法指挥河北、中原乃至山东,而金国的精兵猛将,也只能聚在中都,无以南下。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也就是说,有四个月的时间。” “四个月的时间,横扫山东,割据一方,建帝王之业!嘿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四个月以后呢?” “我们据全齐之地,拥百万军民,又有四个月的时间梳理军政,激励人心,还不够么?到那时候,金军若来,我们正好破之,继而策马扬鞭,澄清宇内,一扫腥膻!” 杨安儿沉声道:“怎么样?李全已经动手了,你不想试试吗?” 刘二祖把热茶喝了,咬了咬牙。 杨安儿瞪着他。 “我这里,缺少有经验的将校、军官,杨元帅要给我派一批人来,数量以三五百人为佳,他们入山以后,我会提供兵员填充入来。沿途的粮秣,都由我来支应,但兵器甲仗,你要赶紧替我补充一些。” “可以!” “李全只要拿下穆陵关,我们就有了北去的通道,北面的战事,自然都由杨元帅指挥。我依旧坐守泰安州,由彭义斌、夏全、石圭等部,随你北取益都。霍仪和时青两人,我会安排他佯攻东平府,以为形援,如何?” “好!” “既如此,其余军务,都听杨元帅的。”刘二祖微微躬身。 杨安儿按着剑柄,同样躬身为礼:“刘元帅早些休息,明日,我们两家正式合议。” 刘二祖在仆役的带领下离了小院,旁边照壁后转出来了杨安儿的谋主李思温。 李思温抢前两步,跪拜道贺:“大事定了,有刘二祖为臂助,山东两路必入元帅之手。” 杨安儿轻笑两声:“还早着呢。” “只是…” “什么?” 李思温压低嗓音:“元帅,李铁枪因为给蒙古借道之事,显然引得那郭宁深恨。今日元帅没有正面答他,迟早这事还会被提起…迟早是个麻烦!毕竟李铁枪之所以这么做…” “李铁枪终究是我们自己人!有什么麻烦,我担不下么?”杨安儿斥了一句。 “元帅说得是。” 杨安儿拍了拍李思温的肩膀:“真到了特定的局面,咱们再议特定的办法。总之,不急,但务必要妥当。”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心(中) 贞佑元年十月三十日,杨安儿、刘二祖于莒州磨旗山锲臂饮血结盟,随即兴兵四出,号称有众二十万。 杨安儿年初时折返山东,此后任凭朝廷两易年号,一换帝王,中都连遭兵灾而蒙古入寇,都没有大的举措。时人多有认为杨安儿气虚胆弱,不敢正面对抗朝廷威严的。 其实杨安儿毕竟是宿将,他的行动自有道理。这半年来,他看似蛰伏,实际上一直都在砥砺爪牙,以求再度搏击于壮阔波澜, 虽说山东地界造反的汉儿一直层出不穷,但杨安儿和刘二祖两人,始终都有反贼中的脊梁人物。此番杨安儿骤然暴起发难,联合了刘二祖和李全等实力人物,其声势便如一声惊雷炸响于山东,随即轰轰烈烈,余音久久不歇! 无数豪杰从四面八方汇聚,又换上了鲜艳如血红袄,按照杨安儿的指令四出攻劫。 十一月初一,莒州陷,刺史亨嗣战死。十一月初三,海州陷,官员多死,唯同知军州事术甲臣嘉于海道脱出。十一月初四,密州陷,曾任定海、泰宁军节度使的老臣邹谷纠合宗族抵抗,阖家被焚。 再此后数日,山东东路诸多女真镇防军寨或猛安谋克的屯堡也遭包围。而过去数十年里,饱受朝廷欺辱、报仇括地之苦的汉儿们哄起而攻。 无数胆怯而卑微的农夫们,拿着最简陋的武器突入女真人的营垒,尽情倾泻怒火。当他们出营垒折返出外的时候,就成了见过血的战士,纷纷投入到杨安儿的招兵旗下。 而杨安儿的本部兵马,正沿着山间道路,前往穆陵关。 这一片起伏丘陵中的林地,约莫四五年前被朝廷遣人纵火焚烧过。当时朝廷以为,凭此可以压缩反贼们在山间活动的空间,摧毁他们在林地里建立的众多小寨、栅营。 时隔数年,此地犹觉童山濯濯而重重叠叠,到处都是枯黄的乱草和铁灰色的岩石,却几乎不见高树。只有沭水夹在连绵山间,像一条银色的带子,闪闪发光。 数以千计的步兵骑兵,还有运送粮食辎重甲仗器械的牛马驴骡,在山间扯成了一条长线。长线随着山势而曲曲折折,时隐时现,牲口的四蹄踏在坚硬的山路上,发出纷乱而沉闷的轰鸣。 也有些战马,照着草原诸族的习惯钉了蹄铁,发出的便是清脆些的震响,像是铁甲叶片的撞击声那样。 这只是大军的后队罢了,大军前队全然不带辎重,每人只携当日的食水,轻装前行,已经抵达了穆陵关下。 穆陵关以西。 这道位于大岘山的要隘,曾是春秋时强齐所设长城的一部分,管仲曾说,齐国的疆域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这穆陵关,便是齐国南方的重要据点。到了五胡乱华时,慕容德建立南燕,也以穆陵关为咽喉所在。刘裕伐南燕至大岘山,见其险要而无备,遂举手指天,大喜声称,虏已入吾掌中。 但因为近数百年来,少有割据山东而成大业的,所以大岘山南侧的古时关城旧址,如今已成了一个商业繁茂的镇子。 早年密州胶西榷场尚在时,从榷场获得的茶叶、香料和药材,有许多都通过穆陵镇直接供入益都,而从益都方面发运到胶西榷场的丝织品,也有一部分在穆陵镇。 这处要隘的军事作用,便大都转到了大岘山山谷西侧出口,被唤作“大关”的第二道城墙。 此前蒙古军攻入山东的时候,完颜撒剌将几个比较有力的女真人猛安放在临朐据守。后来李全率部绕过益都,猛攻临朐,几个猛安眼看李全势大难敌,便主动由临朐退往深山中的穆陵关。 李全继续纵兵追赶,于是女真军数千人只得死守大关,与李全所部鏖战数日。 对李全来说,能否打通穆陵关,迎入杨安儿、刘二祖所部,乃是他大计成败的关键。故而数日里催督兵马,日夜猛攻不停。 大关外大弁山顶,火光冲天,黑烟缭绕。关上杀声震天,到处可见横飞的血肉,数千人厮杀,仿佛有万人的惨烈。 这些女真人的镇防千户所部,又称为屯田军,素不精锐。但他们都是几代屯驻山东之人,深知穆陵关以东便是杨安儿、刘二祖势力极盛之地,军民至此,实已退无可退,生死交关。故而也都人人奋勇,作困兽之斗。 数日下来,双方都死伤惨重。 李全手中持握着赖以成名的铁枪,时不时地往前一指。 他麾下猛将陈智、田四、郑衍德等人,几乎个个带伤,但也都杀起了蛮劲,李全一声令下,便有一彪人马顶着箭雨向李全所指的方向猛攻。 连续五日厮杀冲突下来,大关右侧的夯土城墙坍塌了一处,这一处便成了焦点所在。李全连续向此地拨发六队人马,便如嗜血的猛兽反复扑击。 李全的得力部下于忙儿面门中刀,半边脸都被砍掉了,躺在地上翻滚呻吟,而下一批上来的郑衍德全然不顾,就在于忙儿渐渐无神睁大的眼中继续搏杀。 李全有些焦躁了。 他骤然起兵,声势虽大,精干可用之人却不够多,所以才绕过诸多重镇,直取穆陵关。但如果拿不下穆陵关…谁知道完颜撒剌会不会不管不顾地调兵尾随而来?谁知道益都张林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他将重达二十斤的铁枪从地里拔起,随手挽了个枪花:“让刘庆福带领本部再攻一次!这次没有结果,我就亲自上阵!” 李全的号令传出,一直养精蓄锐,散在各处兼做斥候的刘庆福所部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一面面旗帜竖起,一名名身着崭新红袄的士卒大步向前。 就在这时,正在大弁山顶与女真人偏师作战的一批将士,忽然发出剧烈鼓噪,正在关城上下厮杀鏖战的各部,因这鼓噪而短暂停顿,许多人莫名所以,互相询问。 在山顶作战的,是李全的堂兄李福所部。李全知道这个堂兄才具寻常,所以才把他放在很难扩张战线的大弁山上。这会儿听得鼓噪,李全有些担心,忙对身边侍从道:“去问问,怎么回事!” 侍从还没出发,山上的鼓噪声已经转为了欢呼,从山上奔下来一名士卒,气喘吁吁地站到了李全前头:“元帅!穆陵镇方向,杨安儿、刘二祖两位元帅的兵马到了!人马滔滔如海,不知道有多少!” “哈哈哈哈!好!”李全大喜。 他一直把希望寄托在杨安儿和刘二祖的行动上,可这两名反贼大首领是否真的会起兵呼应,他又哪来十足把握呢?这时候全军战局焦躁,他心里的忐忑和担心,实际上只有比将士们更多。 好在这担心不存在了。杨安儿和刘二祖来了! “不用再拖下去了!敌军前后受敌,必然慌乱,传令各部登城齐攻,我也亲自上阵,决战!” 就在李全所部狂喜猛攻的时候,郭宁带着一小队骑兵,勒马在李全的本据,昌邑城下。 他抬头看看城上,只见守军数量不多。城楼上倒是有几个弓箭手,扯着嗓子喝问了几声郭宁的来路,没得到答复。他们当即就慌乱了,忙不迭张弓搭箭,射了过来。 双方还隔着老远,箭矢就算自上而下,也没什么杀伤力,何况弓箭手的准头有问题,射出的箭矢噼噼啪啪落在马前数丈开外,全无威胁。 汪世显眯着眼睛看看箭手们的动作,摇了摇头:“李铁枪倒也真有点狠劲…他把能厮杀的人手全都带到穆陵关方向了。” 而移剌楚材则对身边骑士们道:“不用管他们。你们跟着汪指挥使继续赶路,明天晚上,要到博兴,把拖雷交还给蒙古军来人,立即启程回来,越快越好。” 汪世显有些疑惑:“越快越好?” “嗯…”移剌楚材道:“蒙古军迎回拖雷以后,一定会有所举措,藉以冲淡在莱州的失败。接下去几天,山东又要乱一阵子了。我估计,他们未必敢再度深入,倒霉的不是完颜撒剌,就是黄掴吾典。” 他指了指城头:“李全是个聪明人,他敢这么做,恐怕也料到了完颜撒剌等人脱不开手。” 汪世显连忙摇缰启程:“那还耽搁什么,快走快走。” 骑队再度出发。移剌楚材拨马立在道旁,转眼便见拖雷单手催马而过。 移剌楚材转头看看,见郭宁仍在关注着昌邑城头,于是稍稍躬身,微笑道:“四王子此行辛苦,回程一路平安!” 辛苦是真够辛苦的。 拖雷肩膀上的箭伤一直在疼,肋骨也疼。马匹一起一伏,骨头周边就阵阵抽搐,疼得更厉害。 拖雷少年时,成吉思汗的大业已成,所以他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也实在没有精神和移剌楚材多说什么。 他眼都不斜,矜持打马,只当移剌楚材不存在,那个可恶的郭宁更不存在。 跟在拖雷身边的百夫长纳敏夫,这阵子在德州和莱州之间往来数次了,拖雷赞赏他的忠勤,指定他陪同回程。纳敏夫见拖雷脸色严肃,便挺起胸,冷哼一声。他养的那条猎犬很聪明,也汪汪叫了两下。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心(下) 中午时分,黄掴吾典便率军赶到了归德镇,距离济南府城不远了。 这条路,黄掴吾典自己也走过的,八十里出头路程,一马平川。这会儿天色还早,大军再前行十余里,就到长清县城,如果在县城里休息一晚,明天遣轻骑快马,一日之内就能抵达府城所在的历城县。 不过,黄掴吾典并不着急。 黄掴吾典从大定末年入仕,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他从护卫十人长开始,先后当过寿州和云内州的防御使,又跟着老丞相、名将完颜襄,在陕西路上京路都打过仗。后来完颜襄病死,黄掴吾典少了朝中有力奥援,结果经历了许多辛苦,才作到如今的知东平府事、天平军节度使、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 这样的人物,哪会只是个贪财的蠢物呢? 他贪财是真的,见识也不缺,治军的能力上,到底跟着完颜襄打过仗,耳濡目染许多年,也不差。 他素来都把贪财的性子摆在明面上,甚至变本加厉,其实是用来当作伪装。 这几年来,朝堂上的政争愈来愈剧烈,哪怕坐到了丞相、元帅,说倒霉就倒霉,说被杀就被杀。而军队里的实力派,又个个骄横跋扈,拥兵自重。 新上任的皇帝完颜珣,原来驻在相州,判彰德军。完颜珣的辖区和东平府只隔了一个大名府,虽然一属河北,一属山东,两边却算得近邻。所以黄掴吾典早就听说过,完颜珣外似宽仁,内实刻忌,最好引用私人。这样的皇帝,眼里不会掺沙子的,保不准地方的实权人物要清理多少! 而黄掴吾典可以断定,完颜珣挑选封疆大吏的原则,根本就不在于能力或者功绩,只在于忠诚,只在于对他这个新皇帝,是否殷勤,是否把皇帝当皇帝看! 所以,完颜撒剌这个蠢货,压根就不懂。他总是雄心勃勃,想要做出点事来,想要掌控地盘和军队。可这厮难道没想过,他是胡沙虎的余党啊!胡沙虎满门上下都被斩了,他这个余孽越有雄心,皇帝就越厌烦他,越猜忌他,迟早有他完蛋的时候。 黄掴吾典就聪明很多,根本不操闲心。这段时间以来,无论刘二祖在泰安州造反,还是蒙古军入寇,黄掴吾典都不管。 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蒙古军最后不是退兵了吗? 那个新来的定海军节度使郭宁,倒是个狠角色,居然真把蒙古人打退了。可惜啊,这样的恶战打一次,郭宁的本部精兵折损必多,而手里没了兵…那还是吃亏了呀! 黄掴吾典才不会那么做,他就只牢牢地守着自家的东平府,认认真真下了功夫收拢粮秣物资。他已经盘算好了,待局势稍稍安定,就把这些时日里搜刮的财富一分为二,一半留下自家享用,一半发往中都。 蒙古军上一次入寇的时候,中都猝不及防、缺兵少将。徒单镒那老儿在上京留守任上,派了两万人到中都勤王,于是凭此升到了右丞相。如今中都缺的是钱粮物资,我这一批物资发过去,真如雪中送炭。 蒙古人总会走的,他们走了以后,朝堂上总得叙功升赏。我这份功劳,断不会被略过。 我也不要朝中的高官大职,只请皇帝一道诏书,替我踢走完颜撒剌,使我能够统领山东东西两路的军务,应该不难吧? 哈哈哈哈! 想到这里,黄掴吾典更不着急了。 济南城被蒙古人洗过了,还能剩下多少东西?想要搜罗钱粮物资,得从济南周边的富庶城池着手。这会儿大军驻在归德镇,明天到长清县城,后天抵达与归德镇齐名的商业繁茂之地丰济镇,安安稳稳,步步为营地过去,沿途都要下手,这才不白走一遭。 当下他命令将士一部驻营,一部前往归德镇里办事。 他本人则在将校、幕僚们簇拥下,策马于镇子外头盘旋探看。 这归德镇,曾是汉时济北国的国都,一向都很富庶。此前蒙古军来时,镇民逃散一空,蒙古人放火烧了半个镇子,旋即收兵。但黄掴吾典很清楚,镇子里一定有藏着的好东西。 蒙古人太过粗鄙,搜刮这种事情,还是得靠经验丰富,才能做得彻底。 比如黄掴吾典只看镇子里外,许多百姓正在收拾断壁残垣,就知道镇民们手里一定有东西。皆因深冬将至,一个镇子那么多人,如果没有储藏的粮食物资,必定全都得饿死,他们之所以回来,就是因为有把握过冬,而他们用来过冬的物资…嘿嘿,正好为我所用! 这会儿黄掴吾典的亲信副手仆散扫合,正在一群聚拢的百姓面前喝骂。 他嚷了一阵,眼看那些百姓个个脸色木然,全无反应,便下令从里头拽出了十几个神色格外难看的。 十几人被揪了出来,有人开始害怕,有人直接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不过,看起来并没有谁愿意交出物资财货。 黄掴吾典隔着老远,嗤笑了一声:“这些人,要钱不要命么?” 这些人里,倒也有胆子大的,张嘴喝骂。 仆散扫合猛然催马向前,手中长刀一挥,便将那个满嘴胡言乱语的脑袋砍下,落地之后骨碌碌滚出老远,脖颈处还在滋滋地喷血。 仆散扫合是天平军里数一数二的猛将,这一刀真是凌厉异常。他自己也很满意这一刀的威力,持刀在空中作势,又虚劈了几下,才回过头看着脸色惨白的其他人。 在他的凶恶眼神之下,所有人都俯首下去,人群里明显出现了动摇的姿态。 “干得好!”黄掴吾典满意地拨马回头,悠闲地往别处去看。 仆散扫合没有注意到黄掴吾典就在附近,他勒马在人群前头,继续大喊,喊了两声,也不知谁惹到了他,他催马直冲进人群,立即又砍杀一人。 距离黄掴吾典的军营一里多的树丛里,严实嗓门发着颤,低声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大金朝的官军!狗贼!狗贼!” 如果不是顾忌身边同伴的安危,严实早就跳出来与这些所谓的官军拼命。 张荣探出手臂,按着严实的肩膀。 他也是一样的愤怒,但他远比严实更能控制情绪。 毕竟张荣是私盐贩子出身,而一旦周边出事,便聚集同伴们凭借武力自保。而严实在蒙古军入寇之后,竟会投入东平府去谋了个提控百户的身份… 这岂不是荒唐? 张荣早就觉得,严实总是喜欢摆出豪侠模样,其实性子有点过于仁厚了,也太把朝廷当回事。他应该多看看这样的场景!看得多了才知道,这天下没有不吃人的野兽!看多了才知道,这天下已经烂透了…靠得住的,当上了大官却依然保持着人样子的,只有定海军郭节帅! 眼下这局面,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好在归德镇、长清县乃至丰济镇的百姓里头信得过严实的那批,前天就已经有序登船,沿着北清河去往莱州。 那可不是几百上千人,而是数千上万人规模。过去十余日里,张荣、严实、董进等人忙得脚不点地,连带着骆和尚的船队也在河道上络绎不绝。 这么大规模的迁徙民众,在济南、淄州等地掀起了绝大的声势,就连滨州和棣州一带,也有百姓听闻了分田分地的传说,携家带口来投的。那个黄掴吾典的部下军官再问几句,就会知道归德镇并没有多少钱粮,大部分的钱粮物资,跟着大部分的民众,都已经在河上了,这会儿或许已经入海。 张荣沉声问道:“你还想去么?” 严实愕然:“什么?” “蒙古军正在德州重新集结骑兵,随时将会出击的消息,你还想告诉他们么?” 严实看看那些跪着的百姓,再看看持刀在手哈哈大笑的仆散扫合,看看漫不经心巡视的黄掴吾典。那两人都是他原来的上司,当然地位高过他七八十级,严实当日投军,便是曾经对他们寄予希望。 “蒙古军多半会往这里来,估计明早就到。”他说:“我们赶紧走吧,这附近不安全了。” ------题外话------ 话说,书友圈里,读者庐陵墨白羽老爷发了很多地图,辛苦了,感谢感谢。 各位读者朋友们闹不清方位的,请去看图:) 第二百七十三章 约定(上) 百年来,大金据有域中,推行文教,号曰舜山川、周礼乐、唐日月、汉衣冠,俨然上承汉唐的盛国。可实际上,整个治理的体系自上而下,都不脱白山黑水间的刚强粗犷作派。 百载中,大金国朝堂中枢的对抗,地方与中枢的分裂伴随着鲜血和屠杀,从无休止。而皇帝、宗室、强臣、地方势力间,也鲜有真正齐心协力的时候。哪怕大定年间的盛世,内里依然暗潮汹涌。 明昌以后,国势迅速滑落,原本被掩盖的矛盾再度被激化,朝廷本身又政争不断,到完颜永济执政无能,以至胡沙虎起兵作乱,朝廷的声望更是堕入低谷。 后来新君即位,陆续策命贤臣,本该振作奋发、将以有为,偏偏又遭蒙古军大举南下。蒙古铁骑横冲直撞,主力兵临中都大兴府,又一次切断了大金中枢与广阔疆域的联系。 对一个正常的王朝来说,国都被围,或会激起军民们同仇敌忾之心,但大金国本来就治理体系粗疏、人心缺乏敬畏,中枢一旦虚弱,各种怪事都在发生。 上一次蒙古军兵临中都,大金龙兴的东北内地就已风云变色。先有契丹人耶律留哥败金军自立为辽王,年号元统,都城广宁。随即本来负责征讨耶律留哥的完颜承裕、蒲鲜万奴两人,也开始以上京会宁府为据点,俨然拥兵自重。 有趣的是,耶律留哥的控制区域,主要在东京辽阳府和广宁、咸平,再到临潢府路南部。这些区域,恰好就截断了完颜承裕、蒲鲜万奴两人入卫中都的道路。 此番中都被围之初,朝廷调兵勤王的诏书如雪片发到上京。可完颜承裕、蒲鲜万奴两人领精兵数万,却动也不动。他们回报给朝廷的缘故,乃是蒙古军以骑兵千人支援耶律留哥,那真是可怕极了。我们打了一次,损兵折将,所以万万不能再打。 不止东北内地局势难明,西京大同府那边,左副元帅兼西京留守抹捻尽忠也一样拥兵数万,坐视河北战火纷飞。整整四个多月过去了,被他派到中都支援之将,只有一个云内州防御使完颜弼。 完颜弼倒不是无能之辈,他是完颜匡的旧部,曾东征西讨,屡破宋军,积功而至平南荡江将军,素有勇名。不过,他驻守的云内州在战事开端就被蒙古人攻破了,完颜弼仗着武艺精熟杀出重围。抹捻尽忠又不给他支援,以至于完颜弼抵达中都时,身边只有数骑而已。 东北内地如此,西京路如此。听说京兆府路那头,还有武人坚持要发兵勤王,结果被同僚一致讨伐,身死族灭的。那么,山东东西两路的朝廷重臣各有盘算,也就是理所应当了。 大家想得,都是自己眼前的利益。 不过,完颜撒剌在山东的十数年里,和黄掴吾典明争暗斗了七八年,对这个小心翼翼盘踞在东平府的庸人,完颜撒剌早就看透了。 此人贪财、无能、怯惧、苛暴,之所以能坐到封疆大吏,靠的是那套纳赂请托的官场手段,可他终究缺了点见识。 这种时候,还把自家的权位维系于皇帝的喜好?黄掴吾典是傻了! 完颜撒剌非常清楚,蒙古人如果隔三岔五地兵临中都,大金国的国威眼看就要被铁蹄踏进土里,皇帝的喜好,中枢的选择,马上就没有一丁点价值了。眼前这局面,正是乱世的开始,而在乱世中能倚仗的,只有地盘和兵马! 蒙古军摧毁黄掴吾典所部以后,完颜撒剌就能直接控制东平和济南,有两处富庶所在,地盘和兵力也都有了,还怕朝廷不认? 眼下唯一叫人揪心的,是蒙古军的动作好像比预料的慢些。 黄掴吾典的动作已经算得迟钝。他领着两万多的兵力,离开东平府以后,足足走了十天还没到济南,每天行军不过二十里,沿途就在不停地劫掠,以至于辎重队伍越来越庞大。 可足足十天里头,蒙古军竟然一直没有下手。 这样一来,完颜撒剌预备用以夺取济南、东平的兵力,也就只有放缓脚步行军了。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部属,没办法的。 他这支兵,是从临淄出发,沿着渑水向北到小清河,在博兴县三岔口渡河,再折而向西。既然蒙古人不动,他这支兵也快不起来,每日十几里磨蹭着,这会儿刚到邹平以北,隔着河往东,可以看到长白山。 做日他们行军到半途,居然还撞上了定海军收拢各地人丁的船队。 那船队的规模真不小,足足数十艘船上,怕不有五六千人吧? 那些都是济南周边的流民,本该是完颜撒剌治下的百姓! 完颜撒剌早就知道定海军大规模收拢人丁的做法。但亲眼看到,和听人说起毕竟是两回事,眼看船队帆影相连,他难免怒火中烧。更不消说那船头上还大喇喇坐个光头和尚,把一只脚翘到半天高,见到山东路统军使的队伍,也不起身见礼! 太可恶了。 一时间,完颜撒剌恨不得派人截停船队,把船都凿沉,把人丁都转送到临淄去。 但他又不敢。 眼下的局势如此混沌,真不能节外生枝。再者,听人说这郭宁手里的船队,还不是他自家的,乃是从中都诸多豪门高官手里拼凑出来做生意用的。这个这个,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最终完颜撒剌只做不见,催军继续行动。 说来也是狼狈,完颜撒剌麾下的兵马原本数量庞大,但因为李全造反的缘故,他留了两万多人据守临淄、乐安直到滨州一线,还派了一队人去支援益都府的张林。这会儿他带出来的兵力,只有一万出头。 这个数量,其实少了点。要压服济南和东平,有点勉强,还得指望蒙古铁骑对黄掴吾典下手的时候莫要留情。 蒙古人倒是赶紧动手啊! 完颜撒剌按着腰间的长刀,站在高处眺望己方行军队列,陪在身旁的,依旧是勃术鲁长寿和完颜粘古两个。 十一月初,已是萧瑟的寒冬,四面都是灰黄色的原野。 冰冷的风吹响他的铠甲,发出铁片撞击的清脆声音,又很快在风中飘散。完颜撒剌打了个冷战,也不知为何,忽然生出几许异样的感觉。 “你说,会不会蒙古军与郭宁一战,损失太大,不敢动了?毕竟他们把主帅都输了出去,那一场,一定输得很惨!”他压低声音,问两名亲信:“万一蒙古军竟不敢动手…” 完颜粘古道:“不会的。统军使,蒙古的千户那颜们要弥补他们在莱州的损失,而蒙古四王子拖雷在莱州失败以后,也必定找个倒霉的出气,进而稍稍掩盖被定海军战败的羞耻。他们一定会打这仗。” “可是…” “他们为什么还不动手?他们不会毁约吧?”他问。 完颜粘古的解释很有道理,两方的约定也很明确,但完颜撒剌心头的异样感却如骨鲠在喉,越来越叫人不舒服。他不安地拢了拢戎袍,问道:“往北面去的斥候呢?” “半个时辰前回来一拨,说一切正常。算时间,下一拨马上就到了。”完颜粘古答道。 勃术鲁长寿向前一步,指了指远方:“可不是斥候回来了?” 就在三人的视线下方,那斥候狂奔策马,如同一溜轻烟掠过平原。 当他在高坡前方下马的时候,竟然双腿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扶上来扶上来!”完颜撒剌急躁地嚷道。 那斥候被搀扶上来,还没站稳,他就喝问:“怎么样,蒙古军动了没有?” 斥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统军使,蒙古军出动了…” “好!好!” “蒙古军,蒙古军铺天盖地不知多少,向我们这边来了!” “什么?”完颜撒剌猛地伸手,把那斥候揪起:“你再说一遍?” 斥候没有说错。 距离完颜撒剌的兵马三十余里,蒙古军不断前进。 各个千户那颜,到各个百户,到蜂群般的阿勒斤赤、两眼血红的战奴、身披铁甲的拔都儿,都在激昂的鼓声中催马向前。七千余骑,听起来并不多,但放眼四望,只见马匹如云聚散,兵甲蔽野,旗帜多如灌木,刀枪的寒芒映射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来。 轰鸣的铁蹄声灌进人的耳孔,几乎叫人听不到彼此说话的声音。 而拖雷策马走在军队的前方,从莱州脱身以后,他费了一些功夫才重新掌控了军队,过程很艰难,以至于他瘦了很多,颧骨都高耸起来。 他的肋骨断裂处仍然在疼,一阵阵不停的疼,让他嘴唇发白,脸色发青。但这种痛苦的折磨,又让拖雷感觉到特殊的快意;那像是一个提醒,或是一个催人奋进的目标,被狠狠地烙在他的骨头上,让他的怒火不断燃烧。 他大声道:“金人狡诈,和他们没什么可谈的。今日就把完颜撒剌和黄掴吾典两部,全都踏平!我要用一万个女真人的头颅,来告慰此番战死的勇士们!用一万匹牛羊、一万具刀剑和甲胄,来奖赏立功的伙伴!” 第二百七十四章 约定(下) 在这一段小清河两岸的地形,大致自东南向西北倾斜。东南面是长白山,西北方向越过小清河,则由平原过渡到洼地和连绵水泽。 长白山并非什么高山、名山,但因陡然崛起于平野,山势极显巍峨陡峻。站在峰顶,若无缭绕云雾阻挡视线,能眺望绝远。 张荣、严实一行人轻骑快马,从归德镇方向过来,在黉塘岭汇合了张荣的部下刘斌,然后入花山,过青石崖。越过这道隘口的时候,北风掀起了高崖上的冰层和碎石,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伤了一个人,两匹马。 于是一行人与驻在此地的董进汇合以后,决定休息两天,再继续回程。 却不曾想,这才休息了半个时辰,便亲眼看到了蒙古军的行动。 “他们打算连完颜撒剌所部一并吃掉…胃口可真不小啊。”张荣喃喃地道。 这数人,都眼见过蒙古军如火攻袭的势头,深知这个草原民族具有什么样的破坏力。时隔月余,再度见到蒙古军数千近万的铁骑奔袭,犹自心悸。 他们看到一座座白色或灰色的苏鲁锭战旗飘扬,旗帜下聚集着数量不等的披甲骑兵。这是几次扫荡金国内地以后,用缴获来的甲胄武装的。 而更多的骑兵不断接近,不断扩张队列。无数匹战马往来奔驰,或聚或散,或出或没,以至于站在山头上几乎看不到头尾。 视线所及之处,仿佛到处都是奔腾的战马。这些战马和马上的骑士,看起来每个人没什么区别,但实际上,每个人又必定在整个军事体系中承担了专门的责任。 张荣等人并不熟悉蒙古军,但他们隔着老远眺望便能清晰地看到,看似纷乱的铺开正面,其实蕴藏着精炼有效的指挥系统,以至于整支军队仿佛一个灰黑色的庞大活物,像是具有统一的思想那般。 这个巨大的活物掩过开阔原野,张牙舞爪地向完颜撒剌所部扑了过去。 骑兵们激起了太多灰尘,众人的视线渐渐受阻。但依然能看到骑兵们疾若闪电,听到千万匹战马奔腾踏地的声响,汇合着无数蒙古人高亢的喉音呼喊。 这种声势和震撼力,没有亲眼见过的人简直无法理解,也不能感受。 众人都感觉透不过气来,胸膛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 他们都是颇有战斗经验的武人,但经验愈是丰富,愈能感受到蒙古军的威力。在这个时候他们简直没法想象,能够打退蒙古骑兵的定海军,究竟强悍到了什么程度? 又过片刻,张荣眯着眼道:“完颜撒剌完了!大金的山东路统军司,完了!” “蒙古军留下少量人扫战场,其余兵马直接就向西去…黄掴吾典也逃不了。”严实叹了口气。 “蒙古军还会再度深入么?莱州那边,还会打仗么?”董进问道。 “节帅说不会,那自然就不会了。”张荣道。 “节帅怎么说?”董进又问。 在三人当中,张荣的年纪较大,经历也丰富,隐约被另外两人当作前辈。他和郭宁谈得也多,这时他捋了捋胡须,回忆了片刻,便把郭宁的话语拿出来。 “那铁木真建立大蒙古国,到现在也不过七年。他再怎么打散草原诸部置为千户,草原诸部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换。此时蒙古军的每个千户,便等若一个小部落,每一千户跟随铁木真,都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想通过对外征伐获取好处。” 张荣感慨地长叹一声:“不久前他们在莱州城下吃了大亏,伤了元气,便绝不可能轻易再兴刀兵。终究那些千户那颜们会回到草原,他们也得对自家的部民有所交待。而成吉思汗若要兴兵报复,就得另调实力未损的有力千户。” 董进有些担忧:“我听说,那大蒙古国足有九十五个千户!” “九十五个千户,哪有倾巢而出的道理。那大蒙古国数千里疆域,难道不留人守备了?节帅说,蒙古军这次深入河北,大概动用六七十个千户,而且兵分三路扫荡。虽然此刻主力陆续折返汇集中都,可他们想要凑出兵马到山东来,并不容易。” 董进道:“蒙古军如此凶悍,恐怕不会甘愿失败吧?他们发起一次两次大的攻势作为报复,很难么?” “阿进你想,蒙古军要拿下定海军,得出动多少千户呢?” ”总得比拖雷原先所领的兵马多些。” “对啊!”张荣拍了拍手:“十个千户被我们打败了,蒙古人想赢,总得再多派兵马。十五个千户够么?或者二十个,三十个千户?你们想,那四王子拖雷,据说是成吉思汗最宠爱的儿子,也只能带领十个千户。那么,能够带领二十、三十个千户的统帅又是谁?那样的调度,关系到整场南下攻袭的大略,甚至还可能关系到蒙古国内部的权力分配,哪有那么容易。” 董进还在思忖,严实已然连连点头:“归根到底,拖雷也不会愿意放弃自家独当一面的地位,他这会儿厮杀凶狠,明摆着便是为了出气,为了打几场胜仗,掩过战败之耻。他愈是积极,愈是努力,山东这边的局势,反而就不会再有大的变化了。” 说到这里,他又神情复杂的自失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那也挺好。拖雷也算给郭节帅帮忙了,完颜撒剌和黄掴吾典这两人,还有他们所领的兵马赶紧败了死了,对大家都好!” 张荣知道,严实始终还是心软,他眼看着黄掴吾典所部屠杀百姓,肆行暴掠,实在是恨到了极处。不过,毕竟郭宁是朝廷封疆大员,有些话,不合乱讲。 他正想劝慰两句,董进已经在旁沉声道:“正是,这些狗官,死一个少一个。” 董进年轻气盛,又自幼生活在草寇土贼活跃的小清河沿线,目睹金国官吏欺压百姓,括田括粟,甚至屠戮逃亡百姓,以为平贼的功绩。有些话,他往日里只是不想说,也不敢说罢了。 但这几日里,他的亲眷家人都已经搬到了莱州,得到了良好的对待,于是一些对朝廷的仇恨、敌视的情绪,反倒压不住。 张荣看看两人,苦笑道:“听你们这话,倒似该去投杨安儿。” 严实嘿了一声。 董进连连摇头道:“杨安儿不行!” “他也算是山东地界数得着的好汉了,怎么就不行?”张荣随口笑到。这些日子他一直往复周旋在济南周边,并不知别处发生了什么。 董进有郭宁麾下亲卫的身份,消息很灵通,当即道:“数日前,杨安儿意图起兵席卷山东,结果节帅只带两百骑长途奔袭,在杨安儿的本据逼得杨安儿下跪求饶!听说,那杨安儿还想献出妹子结亲,结果节帅不为美色所动,一口拒绝了婚事!后来,两家约定了互不攻伐,节帅还从杨安儿手里要回了登州和定海州!” 说到这里,董进想象了一下郭宁在磨旗山的威风,露出羡慕的神态。 张荣吃了一惊:“杨安儿要起兵了?” “嗯,节帅去莒州,是十天前的事。这会儿杨安儿应该已经发兵,说不定大军已然越过穆陵关,围攻益都了。” “阿进!这等大事!你得早说!就算两家互不攻伐,这也是老大一场兵荒马乱,路不好走!” 张荣只觉得这次回程太不顺利,额角热汗都急出来了。他嚷了一句,连声吩咐部下们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第二百七十五章 离人(上) 郭宁初到莱州,是在海仓镇的港口登岸,后来连番作战,也始终依托海仓镇的屯堡。这是因为海仓镇位于莱州最西端,在此厮杀,能尽量把战火限制在莱州境外。 一旦战事稍歇,真正适合作为军州中枢的,始终还是莱州的治所掖县城。 掖县之名,最早见于战国。田单以复齐之功,得夜邑万户之奉,这个夜邑,便是如今的掖县。 整个莱州,大体一马平川,唯独在掖县周边,多有山川险要。掖县西北有福山、禄山,正南有高望山、天柱山,正东有东莱山,正北濒海,又有三山岛,乃是贞观年间唐伐高丽时,治船舰、储粮械之地。 郭宁控制掖县之后,便以节度副使靖安民据此经营。靖安民在涿州,便曾从无到有地营建出了老大的势力,颇擅治理,此地的豪杰兼并之家又大都被郭宁兴兵荡平,剩下的也老老实实,故而政令所至,如风行草偃。 几个月下来,城池气象与往日大为不同。 城池的南门明显加高加固过,外围有土石夯筑的羊马墙,墙上的城楼和箭楼都是新修的,城楼高有三层,模样很粗糙,但军事上的作用足够了,便自有拙朴的威严在。 城墙本身,大概几十年没修过了,难免荒草丛生,台基上的灌木长到一人多高。有好几队壮丁正沿着台基砍伐杂木,给后头搬运碎石的队伍清理道路。有人正从城墙顶端往下垂放墨线,时不时大声叫嚷喝令,约莫是要在这里增建一座马面。 因为动作大了,引发墙头失修处的土坷垃悉悉索索滚落,台基下方是城壕,壕沟里原来正有人在拓宽,土坷垃全都砸在他们身上,激起呛人灰土,于是那些人在沟里大骂,引得众人哄笑。 城池东面的高地上,还有座屯兵堡寨正在建设。 屯堡依托坡地,呈不规则形状,墙垣用碎石为基,夯土板筑,四角设有角楼,堡门只有一座,正对着南面平缓处。 屯堡和城池之间的空地,是座规模巨大的校场。校场中央,是成排成列的士卒手持刀枪,随着号令和旗帜的变化做刺杀之状,喊杀声响彻周围。 校场北面有几队骑兵往来奔驰,用手里的长木杆子彼此刺杀。 校场东面则是练习射箭的地方,有一些士卒手里并没拿着弓箭,就只列队以后,举起手中悬挂着石头的木棍,虚作射击瞄准的姿态。 此时正有一名中等身高、肤色黝黑的骑士带着几名从骑,停马在校场不远处,盯着他们看了许久。这些士卒们保持着姿态,一动不动,甚至眼神也不胡乱扫视。 终究寒风难熬,有几名汉子站着站着,手上动作不变,身体却有些蜷缩。随即便有军官拿着木棍劈头盖脸地打下去:“站直!给我站直了!手肘收起来!” 骑士微微颔首。 “西由镇那边也有个校场,规模比这里小些。听说招远县也有。海仓镇和莱阳、胶水等地,也有。郭节度麾下在山东新征召的士卒,许多都已经见过血,杀过人了,但这阵子以来,仍要在那里经过简单训练,然后汇集到此处,再行苦练。此人号称恶虎,真不是浪得虚名。” 正感慨间,后头有人喊道:“前头的老爷,让一让!让一让!” 骑士便带着傔从们,拨马退到路旁的枯草丛里。 十一、十二月的时候,已是深冬。 按正常的光景,到这时候田间无事,官衙也不会在这时候搞什么兴造,故而道路上旅人稀少,只有返货的商贾还会奔走。 但这几个月的情形与往日不同,骑士才拨马让到路边,便有一道长长的队伍经过。 人群熙熙攘攘,大都是远行的模样。 队伍最前头,是骑着战马,神情剽悍的武人们。 后头的百姓大都步行。有人推着独轮车,把箱笼物件放在车上,让老人坐在箱笼的顶端;大多数人没什么行李,只消拄着树枝作为拐杖,把褴褛的衣衫裹紧,提着或者背着包裹,慢慢地往前走。 有人走着走着,指着前头的莱州城,和旁人充满期待地说几句;也有人面带忧愁,唉声叹气。倒是孩童少年们普遍很快活,从几岁到十几岁聚集成团,说笑打闹着,在人群里穿行。 有时候他们跑到队伍的最后方,那里有全副武装的士卒列队走着。士卒们簇拥着的,是装运粮秣物资的车辆,把守很严密。孩童们稍一靠近,立即被叱喝着赶走,但孩童们依旧嘻嘻哈哈,也并不太害怕。 “去问问这些百姓,是哪里来的。” 骑士吩咐身边的伴当。 那伴当立即策马过去,刚靠近人群喝了两句。前头便有手持弓刀的武人过来询问。 两边手上都有定海军府颁下的凭证,倒不虞误会。 那武人便是董进。他问了几句,便不再理会,直接拨马回来,对张荣道:“那个黑脸骑马的,是朝廷的官儿,嗯,是宁海州刺史,叫乌古论荣祖。他有牌符,说是节帅邀请来的。” 宁海州刺史,在山东地界已经是大人物了。以众人的身份,往常听到这样的官员在此,难免腿软。但这会儿,张荣等人连瞥一眼的心思都无,个个都道:“咱们抓紧赶路,不必管他。缴了令,好好休息两天。” 原来张荣等人离了长白山以后,日夜赶路。可半路上撞见了负责收拢乐安一带粮秣物资的张阡所部,又不得不停步相助。 那乐安城,本来也是完颜撒剌着力经营的重镇,常驻有三五千人,存储的粮秣物资可支数年。结果完颜撒剌兵败的消息传来,这三五千人立即哄散。有几支部队为了争夺积储,还彼此厮杀,爆发了火并。 张阡正带着部下在附近活动,闻讯立即赶去弹压。仗着定海军的威名,散兵游勇们无人敢阻,于是被他控制了库藏粮食,召集各地的友军、同袍连夜来搬运。张荣一行人数量不多,但骡马畜力不少,这个忙自然是要帮的。 可坛坛罐罐多了,行军速度难免会慢下来。而行军速度一慢,路上百姓听闻将有战乱,纷纷依附,使得行军速度更慢。 定海军再怎么威风,沿途总有没见识的土贼不知死活,试图趁乱捞些好处。一行人夜间驻营的时稍不防备,被贼徒突入数次,惹出连番动荡。张荣夜晚迎敌,呼喝指挥,结果脸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鲜血流得半个身体都红了,自家都没注意。 数日后大队经过寿光,而杨安儿所部已然越过了穆陵关,并在益都汇集了李全、张林等大豪的势力,兵力愈发强盛,前部精锐更是纵骑四出。 杨安儿所部与张阡等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双方各自派出使者联络,都保证不动刀兵。但两队人依然戒备森严,彼此虎视眈眈。 好在这时萧摩勒也领兵汇聚,张阡等人腰杆子一下子硬了,这才松了口气。一行人穿过潍州,返回莱州境内。 到了海仓镇,留守在此的汪世显出面接着,众人才知郭宁前几日便去往莱州治所掖县。因为海仓镇接纳的人丁物资已经十足,汪世显这边派了专门人手,安排转运,还调了一批医官来,专门为身体虚弱或正在生病的百姓诊治。 众人在海仓镇歇息两日,然后带着人丁继续往东走了四天,才抵达掖县。这一程,前后用了将近二十天,期间琐事难题无数,饶是张荣等人个个精干,也觉疲惫不堪了。 而乌古论荣祖的伴当拨马回来,气哼哼地道:“他们是郭宁从益都府乐安、博兴等地带回的百姓。后头的兵马,是个都将带着;刚才来喝问的,则是一个姓董的阿里喜。” 说到这里,他看看乌古论荣祖,又道:“区区一个阿里喜,竟没有把刺史看在眼里!我说了老爷在此,他们也不来拜见!” 乌古论荣祖并不理会伴当的胡言乱语。 他在宁海州,也只是个空头刺史罢了,随着局势愈来愈乱,已经不值得什么。 他立马在荒草丛里,看着这一队军民慢慢地走到城门口。城门这里,本来有务农的丁壮进进出出。见了大队军民来到,站岗的士卒唤了上司出来查问。 武人都有腰牌符信,至于百姓们,约莫是已经统计过大致的情况,编成的簿册早就送来了。于是两边拿着簿册,一个个地叫着名字核对。 第二百七十六章 离人(中) 百姓们听沿途都听保护的士卒言道,在莱州便有田地,有粮食,这会儿历经艰苦终于到了城门口,却又被拦住了,难免有些焦躁。 数千人嗡嗡地躁动了一阵,待到后头兵卒们赶上来,才又畏怯地止住了言语。而城门里头又奔出来一个青袍司吏,带了批吏员来;又摆开桌椅,加快核对清点的速度。 乌古论荣祖注意到,几乎每个吏员都运笔如飞,处置文书非常熟练。看他们的相貌气度,应当都是出于富贵人家,否则断不至于有这样的才能。而核对过身份的百姓,又立即在其他吏员指挥下排成队列,一队队地往城外预设的营地去。 这种忙而不乱的情形,令乌古论荣祖微微颔首。他眼看着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但神色平静,固然忙碌,但都知道自己的任务,手上事情,各个环节的衔接都井然有序。 乌古论荣祖从明昌年间进士入仕,历官补尚书省令史,除都转运司都勾判官,转弘文校理,升中都总管府判官,察廉除震武军节度副使、彰德府司马,累迁户部员外郎,是久历官场的老手了。 二十余年宦海周旋,他见多了胥吏萎靡不振,怠慢敷衍。偶尔有几个稍有才能的,家中多半都是地方大豪人物,他们的吏员身份,是拿来盘踞地方作威作福的,谁真的会奉承政务?有那样的家底,就不可能殷勤地做这等琐事! 这郭宁究竟有什么本事,找出了这样的一群吏员来? 不不,不止眼前这些。 百姓们从海仓镇来,而吏员们手头拿着完整的簿册核对,说明在海仓镇上,或者这队军民行进路上,已经有人做初步统计了。 这郭宁到莱州才多久?这就羽翼丰满了? 听说那定海军的节度判官移剌楚材,乃是前代的尚书右丞移剌履之子。莫非这是移剌履的家学? 又或者…听说那郭宁乃是当朝头号权臣、左丞相都元帅兼平章政事广阳郡王徒单镒的头号打手。这样的人转任地方,明摆着是要建功立业,而徒单镒对他的支持,十分得力? 边上另有个伴当,跟随乌古论荣祖多年,颇能明白他的心意,当下轻咳了一声。 “怎么讲?” “吏员里头,有些是原本莱州的小吏,还有些,乃是地方豪杰的子弟,再有一些…老爷请看,那几人持笔的姿势僵硬,书写也慢些,应当是从平民里抽调出来的识字之人。另外,老爷,你看到那个青袍的司吏么?” “这人分派事务,甚是精干,当不是寻常人物。” “老爷目光如炬。这人,老爷没见过,但名字一定是听过的。” “他是谁人?” 伴当压低嗓音,有些神秘地道:“莱州张汝辑。” 乌古论荣祖猛吃了一惊:“便是杀了徐汝贤的那个?” 杨安儿在山东各地势力雄横,到处都有盟友,乌古论荣祖在宁海州为官,便如坐在炭火盆上一般,故而多遣人手竭力打探,以求及时应变。 徐汝贤是在莱州跺跺脚天摇地动的强人,而张汝辑作为徐汝贤的左膀右臂,参予诸多谋划,颇有名声。乌古论荣祖早就听说过。 后来徐汝贤的势力遭郭宁兴兵横扫,张汝辑心狠手辣,立即献上故主的首级以求脱罪,这事儿在宁海州,也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人倒是机灵,投降的早,如今也是可用了。我曾听说,那郭宁决意不用本地奸滑之徒、豪霸之辈,现在却给了张汝辑一个职位…看来定海军的势力扩张太快,已不得不提拔一批人。” “咳咳…老爷有所不知。那张汝辑,可不止是投降的早,另外还有功劳。” “什么功劳?” “定海军打退蒙古人以后,宣布要继续扩充兵马,广设军户、荫户的屯田。那张汝辑鼓动了一批莱州强豪,把名下的熟田、良田尽数拿了出来,投献给了定海军府。” “竟然如此决绝的吗?” 乌古论荣祖愕然半晌。 伴当凑趣笑道:“宗族老底子都拿了出来,只换了一个司吏,若干编外的小吏,着实是亏了。” “未必。”乌古论荣祖摇了摇头。 这样的事,哪里是鼓动的出来?这张汝辑的手里,一定又沾过血了。 先卖了故主,又坑了同伴们一把,才换回来这个进身之阶,此人真是个狠角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那真是张汝辑?你没看错?” “不会看错,我和他还打过几次交道,这人跟着徐汝贤的时候,甚有威势。如今只当了个司吏,就没什么可怕啦…老爷,要不要我唤他过来,为咱们引路?” “大可不必。”乌古论荣祖沉思着,本来就黝黑的脸却越来越晦暗了。 他胯下的骏马只觉缰绳松弛,便沿着道路,往掖县城方向再走几步。乌古论荣祖却忽然勒缰,把战马迫得连连嘶鸣,绕回原处。 边上几名伴当彼此打着眼色,不知道自家主人何以忽然如此。 这段时日里,山东地界早就有种种荒诞传闻。 乌古论荣祖听说,登州的耿格每隔几天就往返于蓬莱和掖县两地,就差把自家的官印献给郭宁了。宁海州这里,那个素来桀骜的史泼立,忽然就像失踪了一样,躲在自家的庄园里,再不出门,却派了自家的子侄到莱州从军服役。 原本乌古论荣祖以为那是假的。 结果,莱州的豪杰们当着乌古论荣祖的面,做得比耿格和史泼立还彻底。 明明杨安儿已经造反,莱州以南,整个山东处处兵火涂炭,而山东路的两个领兵大将完颜撒剌和黄掴吾典,又是心中全无大局的庸人。这些人为什么不响应杨安儿? 张汝辑等人,看似地方强豪,其实都是心思不正的积年匪寇,满脑子盘算造反的。就连耿格,也是个心中叵测之人…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乌古论荣祖。如今杨安儿起兵,山东振动,这些人却不惜代价地向郭宁输诚,难道是因为郭宁对朝廷的忠心赤胆,把他们打动了? 呵呵。 郭宁一到莱州,乌古论荣祖就隐约觉得这个新任定海军节度使路数不对,所以才竭力避免与之往来。可时局发展到现在这地步,乌古论荣祖又不得不来探个底细。 他一路行来,看到了莱州地界的军屯、民屯,城池、堡垒、道路的建设,练兵的校场,慕名而来的百姓,心里本来有些愉快。 他觉得,中都那边新君上任,总算有了点振作的样子,这位定海军节度使看起来古怪,或许真是个想做事,能做事的。他连蒙古人都打败了,足见其力量强横,只要稍稍施展,便足以压制杨安儿,扳回山东的局面吧? 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这几天里,他听到的传闻都是真的。 杨安儿的盟友或部下们,如张汝辑、耿格、史泼立等人服膺于郭宁是真的。 郭宁所部行于山东搜刮人丁物力,与杨安儿、刘二祖所部彼此不动刀兵,是真的。 还有那个特别荒唐的一桩,说郭宁亲自去莒州磨旗山与杨安儿谈判,划定了双方的势力范围,还曾与杨安儿提起两家结亲,很可能也是真的。 这郭宁或许和杨安儿不是一路,但他也绝不是大金朝廷的一路人。 乌古论荣祖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样一来,去掖县还有什么必要?自己和那郭宁,还有什么好谈的?难道我还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郭宁忠于朝廷?我要有那本事,还会在定海州当个空头刺史么? “我们不去掖县了。”他低声说了句,便拨马回转。 左右完全不明所以,慌忙跟上。 没过多久。 掖县城中节帅府里的郭宁,正聚精会神批阅卷宗,门口脚步轻响。他抬起头,瞧见徐瑨走了进来。 “什么事?” “乌古论荣祖到了掖县城外,忽然迟疑片刻,拨马而回。”徐瑨恭敬地道。 郭宁失笑:“这老儿是什么意思?我连晚宴的酒菜都安排好了!” “多半,他是想明白了,有了决定。” 郭宁眉头一皱。 徐瑨上前半步:“我去盯着点,他若知趣便好,若不知趣…” 第二百七十七章 离人(下) 郭宁抬起头看看徐瑨。 听徐瑨话语中的杀气,恐怕乌古论荣祖无论知趣不知趣,都难免一死了。乌古论荣祖一死,接着必定是大刀阔斧接管宁海州,多半徐瑨也做了预案。 这个当年的塘泊野店之主,此时嘴里说着狠话,脸上依旧带笑,简直令人如沐春风。 许多人都以为,站在阴影里的人必然一看就城府深沉,脸色也要阴森。其实大错特错了。 徐瑨在河北塘泊里开野店的时候,出了名的广结善缘,无论何等样倒霉之人,诸如遭陷害的书生、被追击的强盗、逃婚的女郎,只要到了这座野店,就得荫庇。 但若真是心地纯良的大善人,哪能在虎狼环伺的塘泊间生存呢?徐瑨身旁的伙计,个个手里都有人命,那座野店周围的水泽里,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恐怕就连人肉包子都做过。 郭宁自来山东以后,接连有敌人作祟,外头战事连绵,内里又哪会铁板一块?那些明里暗里想闹事的人,都被徐瑨带着他录事司的部下解决了,有时候明正典刑,有时候扔进海里,连个浪花都没溅起来。 而徐瑨依旧是保持着笑眯眯的姿态,对谁都客客气气,外人只知道此君愈来愈得郭宁信重,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过,郭宁并不急于清除那位宁海州刺史。 一者,乌古论荣祖毕竟是一方大员,而且在地方颇有政绩政声的,郭宁不介意杀人,但只要此人不自己作死,郭宁也不急着与他撕破面皮。 二者,郭宁很明白徐瑨为何如此急躁。不止徐瑨,这阵子,郭宁麾下众将或多或少,都有些躁动。今天若是答应了徐瑨的建议,明天就有武将登门,提出更大胆的想法。 就在前几日里,拖雷率军横扫济南、东平,将金军在山东的机动力量彻底歼灭。随即杨安儿、刘二祖所部的红袄军势力勃兴,沿着泰山、鲁山、沂蒙诸山的外围,圈了老大一块地盘。 红袄军的将士们大抵都是穷鬼,故而蒙古人倒没兴趣纠缠,只拢着在东平等地掳掠的物资人丁,收缩北上去了。 这一来,红袄军的声势愈发盛大。毕竟数十年来,朝廷在山东肆行酷暴,唯以多得物力为功,而将百姓当作了可以随意吞噬的猪羊。闾左之民,破产无算,无数百姓们卖儿鬻女,阖家逃亡,早就已经求活不能。 无论杨安儿、刘二祖等山东豪杰背景如何,他们起兵反抗朝廷的目的又是怎样,只消将义旗一举,百姓自然就从者如云。普通人们不会想什么雄图霸业,他们只知道,是谁造成了种种不平惨状;是谁让农夫辛劳一载,还要化作饿殍;是谁动辄征调百姓到千里之外,然后家人便再也见不到他。 百姓们都知道,百姓们都记着呢! 自从泰和年间那次起兵失败,朝廷竭力加强对山东地方的控制,而百姓们只有一直忍,一直忍,终于忍到某一个时间点,他们信赖的首领再次站了出来。 红袄军所到之处,便如烈火,而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百姓便如薪柴,使得烈火熊熊。 郭宁办公的正厅墙上,挂着一副山东东西两路的舆图。此时舆图上的三千里山河、诸多军州,几乎全都涂上了代表红袄军的红色,此外只剩下寥寥几处和郭宁所控制的三州了。 这个局面,郭宁的不少部属都看在眼里,难免有些不甘。有人总觉得是郭宁打退了蒙古军,却被杨安儿捞取了好处。 近来又听说,杨安儿有意改元建国,以帝号统领山东。这个消息,愈发使人不满。 尤其是那些在河北塘泊间就跟随郭宁的老部下们,他们曾亲耳听得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里说,要去往山东立足,而使杨安儿等人为王前驱。却不曾想,是这么个前驱法? 如果杨安儿前驱出个皇帝称号来了,又真的以此称号统领了整个山东…郭宁来山东,图的是什么? 将士们难免有些情绪,难免私下里议论,也有人嘴上不说,行动上却杀气腾腾,好像杀一个朝廷命官便如杀鸡。 郭宁对此,倒并不介意。 私底下议论议论,也是好事。近来定海军规模扩充,投入了不少新鲜血液。他们或者为了保命,或者为了俸禄,或者为了自家的野心,但无论如何,首先得知道郭宁的目标是什么。 郭宁对此,从来都没有掩饰过。 但是,想要达到目标,一定不能急躁。 军国大事不是空中楼阁,只顾着往高处去,根基不稳,随时会出事。郭宁隐约记得,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常有这样的马前卒,声势再大,一旦受挫便分崩离析,徒为后世所叹。 而定海军的路数,与红袄军是完全不一样的。 终究大金是要倒的,郭宁有的是厚植根基的耐心和信心。而定海军的大敌终究是蒙古,郭宁比任何人都知道蒙古战争机器全力开启之后的可怕,所以也不会因为一次小胜而有半点侥幸。 自从战退蒙古军以后,定海军对地方的掌控愈来愈严密,能调动的人力物力也愈来愈多,由此,各方面的建设也愈来愈快地见到了成效,一个稳固可靠的政权,渐显雏形。 在政治上,用移剌楚材出面,招募各地不得志的文人,并掺杂以完全输诚的本地人士、以及从直沽寨诸多商号中抽调出来的识字伙计,着手因循旧例,兼以现实所需,设置部门,构建文官体系。 比如节度判官和观察判官两个职位,本来分头管控兵、刑、工、吏、户、礼案事,这几日里郭宁将这些事务统合到一处,落在政务司的下属,又新设了农政、水利、军械匠作、马政等署,调入精干人手,专门处置当前急务。另外筹建中的,还有盐、酒等署。那是滚滚财源,被移剌楚材寄予厚望。 新设的官署,也能起到检验人才的作用。比如负责农政水利的吴褚和张圣之两人,俱都出众。两人都是山东本地人士,吴褚原来是掖县城里的教书先生,张圣之则是跟着张荣,在黉塘岭落脚的。 这会儿他两人正坐在正厅下首,为郭宁分担一些零散案牍事务。 在经济上,定海军从地方强豪手里、从蒙古军手里勒索来的物资,足以支撑相当时间。故而郭宁有充足的底气继续推进军户屯田,并以不断涌入莱州境内的流民、难民补充荫户的数量。 近来天气寒冷,土地都冻上了,没法再开垦。不过,只看落雪下霜前的成果,明年定海军府直接控制良田数十万乃至百万亩,易如反掌。 这个过程中,在赋税上的优待减免是必须的,但郭宁也始终保持着与中都直沽寨那边的往来。他做好了准备,待到百姓们渐渐恢复经济基础,便适当地开展商业,一来繁茂地方,二来如有必要,也能聚敛财富,以供军需。 在军事上,原有的八个指挥使司和新编的四个钤辖司都在充实,尤其是原本规模受限的轻重骑兵,数量大大增加了。 郭宁打算在适当的时间里,把部队再行重整,形成囊括登、莱、宁海三州的军事体系,并在十二个指挥使司和钤辖司里,分出一线的精锐部队和二线的地方镇防军。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不再适合冲杀在一线、或受伤难以康复的老弱残卒,可以调到地方镇防军,主要精力摆在治安和编训新兵,甚至可以调到各州各县的录事司,徐瑨对此极其欢迎。 当然还有一些经验极其丰富、可堪为士卒表率的有功老卒,已经提前被郭宁授予了“军士长”的荣誉称号。他们或者去军校任职,或者在军队里继续服役,总有发挥其才能的地方,也都按照军官的标准,得到更多的田地。 依托军政、经济等方面的建设,定海军虽只控制三州,郭宁却有十足的信心,以之压倒敌人的三十州。他所需要的,便是尽快在这三州完成自家的体系,进而获得不断复制的可能。 所以说,一切都不用急。 某种角度来看,杨安儿的声势煊赫,便如东北那边耶律留哥的声势煊赫。每一个大反贼之所以能取得如此成果,都缘于其身后站着心机深沉的地方实力派,以反贼为藉口,便于自家慢慢经营呢。 郭宁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他拿起笔,又顺手抄了张大纸,泼墨挥毫。 他的字依然不好看。但因为地位高了,近来偶尔有人拍马屁,说节帅的书法气势雄浑洒脱自如。其实所谓挥洒自如,便是运笔没什么规矩,郭宁又不是傻子,哪会不明白。 好在大字颇能掩盖书法上的缺漏,郭宁一气呵成,落下六个字:“高筑墙,广积粮。” “这字怎么样?”郭宁持笔在手,看了看。 徐瑨毕竟是老朋友了,不必昧着良心说话,只哈哈一笑。 郭宁拿着大纸递给徐瑨:“乌古论荣祖的事,你继续盯着便可,有什么动向,及时禀报。这张纸,你拿去给当日塘泊里厮混的老兄弟们看看,就说是我最近的习作。” 徐瑨明白了郭宁的意思,双手捧着字纸,躬身行礼:“是。” 第二百七十八章 道人(上) 郭宁挥了挥手:“去吧!” 徐瑨怔了怔。 他是录事司的负责人,掌平理狱讼、警察别部,这段时间手下扩充了很多。但因为登州和宁海州新纳入掌控,到处都忙不过来。 之前遵照郭宁的意思,他往杨安儿所部和山东各地的盐场、走私团伙也陆续派人,派的还都是有城府、擅机变的得力部下,于是身边的人手愈发紧张了。 前些日子,他和郭宁专门商议过,趁着沙汰军中老弱的机会,挑选一些有家室在莱州,而本人经验丰富,能应对复杂局面之人,专门加以培训以后,作为录事司在各县的触角。今日郭宁本来说,已经得出了名单,会给到徐瑨手里的。 可这会儿… 节帅好像不想提这件事了? 徐瑨再度躬身,随即不再多言。他面朝着郭宁,一直向后退。 郭宁手里拿着笔,装作继续批阅文书,眼睛却偷偷抬起,觑着徐瑨的退路。 他身处的定海军节度使府,规模很大,据说是早年金国猛将徐大刀在莱州的府邸。有些年头了,正堂的门槛磨损得厉害,凹下去一大块。但前几日里,吕函看着不舒服,带了工匠换了新的门槛。 郭宁估摸着,徐瑨背身往后,若不注意,多半会脚后跟磕在门槛上,摔个跟头。 结果徐瑨倒是机灵,一板一眼地退到厅堂门口,一转身,抬腿出去了。 郭宁哈哈一笑,扬声道:“先把那几个字传达到了,三天后再来吧!” 徐瑨额角微微沁汗,连声应是。 郭宁没学过什么帝王心术,但他也是在大乱局里一次次纠合起部众之人,该有的心机,其实一点也不缺的。写那几个字的功夫,他也想到了,徐瑨之所以如此杀气腾腾,有其道理。 这阵子录事司里有得事情要忙,他何至于特别盯着一个空头刺史?无非是受人所托,想探一探郭宁的口风,看看郭宁是否考虑以强硬手段控制登州和宁海州。 手段的软和硬,对郭宁来说,没什么太大区别。这会儿他用软的手段,把军户屯田的体系一直铺开出去,自然而然就把什么刺史、防御使全都架空。 而用强硬手段,无非找几个理由,再杀几个人,老实说,山东路按察转运使都杀过了,还在乎别人?顶多朝廷那边汪汪吠几声。 中都城还被蒙古军堵着呢,郭宁正经听他们半句,便算输了。 但这对郭宁的部属们来说,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手段软,郭宁就会给耿格、乌古论荣祖、史泼立这些人留着情面,他们若愿意合作,该有的地位尊荣也不缺,就算要调整,也是后来的事。 手段若硬,那就是铁骑重兵砸下去,便如扫荡莱州群豪那般。待到扫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地方上的职位、那些有品级的官位,大家也就能争取一下,料来朝廷鞭长莫及,并不会驳回郭宁的举荐。 虽说定海军上下都是反贼模样,但也有不少人,对朝廷官职依旧保持着向往。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人们都有私欲,何况大金掩有域中百载,这点威望总还在。这些人,便是期待郭宁以强硬手段控制二州之人了。 这其中有一人,乃是徐瑨的至交,故而便通过徐瑨,来探口风。 但站在郭宁的角度,徐瑨既然掌控录事司,种种机要俱在手中,便不该与他人走得太近;代人探听郭宁的心意,甚至作出言语推动,更是大忌。 郭宁给徐瑨一个小小的提醒,徐瑨是明白人,应当就不会再犯错了。 果然徐瑨捧着字纸出外,刚出院门,便从廊下转出一人,沉声问道:“怎么讲?” 徐瑨也不多话,只把郭宁手书的六个大字一展。 这六个字,意思再清楚不过。 眼下要做的,就只是高筑墙,广积粮,抓紧时机夯牢基础,以厚军府的实力。谁有其它的想法,有自家的盘算,都看看我的手书再说话,若有不服,都给我憋着,等着! 那人垂头看过,轻声笑了笑:“那也就罢了。乌古论荣祖这厮,倒是好命。” 徐瑨点了点头,把字纸收起。 那人又道:“晚间我在家里设宴,老徐一起来,小酌几杯?” 徐瑨苦笑道:“节帅给了我这张字纸,要我拿给馈军河的老兄弟们看。他说的,当是第一次在馈军河营地聚集的那批人。如今大都是军官了,分布在三州范围内,百多个人呢。三天之内,就得一一让他们看过!我立刻就要纵马启程,一点都不能耽搁…安民兄,恕我不能奉陪啦!” 那人自然便是定海军的节度副使靖安民。 早年他藉着郭宁的力量拿下涿州,立刻先笼络了涿州刺史,给自己安了个镇防千户的名头,老实说,是有点官迷的。 但他却不是不知进退之人,而且也很聪明。 听得徐瑨要吃这样的苦头,靖安民眼神微微一凝,立即道:“明白了,辛苦老徐了,今天的事,有劳你。” 徐瑨匆匆离去。他一边疾走,一边叫了自家部属来,取了个木匣子,把那字纸郑重装好。 眼看着徐瑨匆匆出外,靖安民往自家的院落走。 他这个节度副使,是有实权的。整个莱州范围内,城池、道路、军事设施的兴造,如今都在他手里,掌控的民夫多达万人。 郭宁对这些事情的要求很高,所以靖安民也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把掖县城里的官署、军营都安排定了,那好几千人又要调出去修路。皆因登州、莱州和宁海州之间,非得有足够宽阔的交通,郭宁才能更为牢固的控制这些地盘。 靖安民自家办公的院落,也是人来人往,他又是谨慎扎实的性子,每天上午办公,下午还要出城亲自踏勘各地的工程,现场处置各种琐碎小事。 出来闲聊了几句,靖安民心里有一点点的失望,但他很快就把这些抛在脑后,继续去忙活自家的事务。 刚批阅了几分文书,忽听得门外步声橐橐,有甲胄的声音,还有自家值守卫士自远及近,一一躬身拜见的声响。 靖安民连忙投笔起身,迎出堂外。 “节帅怎么有空来此?” 郭宁探头看看,颔首道:“安民兄桌上的文牍没有我多,所以,和我出门走一走,当是无碍的。” “去哪里?” “东莱山。” 郭宁沉声道:“咱们在东莱山里,为牺牲将士们所立的庙宇,已经准备好了,全真教的道长也到了。今日是将士们入葬和供奉灵位的日子。” 靖安民用力一拍额头:“我忙晕了,竟忘了!节帅,咱们同去!” ------题外话------ 东莱山就是现在的大基山。有说大基是太极的误读,看起来风水很好的样子。 金元之际,长生、长春两位真人都曾在此求道。 第二百七十九章 道人(中) 两人出得府邸,外头百数十骑兵已经列队等候。 看打扮,还是老规矩,半数是各部抽调轮替的智勇之士,敢战的老卒;半数是老小营里选拔出来的出色少年。此外还有几个新面孔,靖安民扫了一眼,知道是登州和宁海州地方大族的质子。 无论什么身份,被抽调进郭宁的扈从队伍之前,都要经过严苛的训练,达不到标准的,立即黜退。故而,此时百余人站在马匹之侧,一个个身形笔挺,英气勃勃,百数十人静默无声,只有马匹偶尔打个响鼻。 一眼扫过,炽烈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见两人出来,扈从们一齐躬身,军礼相见:“拜见节帅!拜见副使!” 郭宁微微颔首,大步出外,早有人牵了他的高头大马来。 他也不用人帮忙,单手一按马背,便翻身上马。回身看看诸人,见靖安民也已经上马,沉声道:“出发。” 一声令下,百数十人哗地一声,全都上了坐骑。 有二三十骑纵马前出开道,二三十骑居后压阵。左右又各有二三十骑列成长队护卫。郭宁纵马疾驰,如狂风卷地,瞬间就出了城门,一直向东。 沿途道路两侧的百姓,大都认得郭宁的随行骑队。不管他们正在赶路,还是在田间劳作,无不跪倒。其中有不少人五体投地,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经过城东校场的时候,列队的将士们不得将令,依旧纹丝不动。也有将士在旁休息的,隔着稍远些,大概担心跪倒下来郭宁看不见,便连连跳跃挥手,大声欢呼。 郭宁并不喜欢这样前呼后拥的出行。不过,他的定海军府在莱州立足不久,纵有军事上的连番胜利,但要把威严深入到普通百姓心里,非得在许多细节下功夫。 严明规则法度是一部分,尽力周全百姓,以供保暖是另一部分,此外,更得让百姓们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谁。郭宁每次大张旗鼓出外,都是在把定海军节度使的存在鲜明烙在军民们的眼底。古人说,非壮丽无以重威,道理是一样的。 此时两人并辔出行,沿途军民无不行礼致敬,郭宁时不时向左右摆手,靖安民也跟着致意。 因为骑队行进的速度很快,偶尔有路上行人不及避开,只略微让在道旁。 这时候还在路上往来的,多半是有些家底的小商贾,他们穿着皮袄,头上带着白色的尖顶帽子,骑在驴骡上悠然而过。见到郭宁的骑队风驰电掣,他们下马行礼,神色并不畏缩。 郭宁和靖安民沿途闲聊几句,这时候说到,从掖县城到大基山之间,本来有七万多亩土地,后来历经几次括田括地,硬生生抛荒了很多。 定海军往莱州迁移了许多百姓,但因为入冬后田地冻得硬实,农具和耕牛之类也需要调拨,所以还没能将田亩全都复耕。 “农具和耕牛,我们手头数量不多,这阵子接连从登州、宁海州调来一批。”郭宁道。 “登州和宁海州,很是富庶么?”靖安民随口问道。 “哪里…耿格和史泼立两位,为了保障自家权位,下了大功夫、狠手段,以至于这两地,都有大户破家灭门的。”郭宁平静地道:“他们若稳得住,最好。真要是稳不住了,我们再伸手过去,也不沾什么坏名声。” “原来如此。”靖安民轻笑了几声:“那我倒希望他两位努力些,他们继续努力,我们手头,想来还能宽裕很多。” “明天耿格还会来,晚上我设宴招待,安民兄不妨当面对他直说。” 靖安民哈哈一笑,指了指郭宁。 他和郭宁彼此并无猜忌,话说到这里,心里那点不快也就没有了。 昨天晚上下过小雪,有大片的田地看不出阡陌的痕迹,非常显眼。 两人视线所及,还有一大片的土地专门腾了出来,周围绕着高高低低的木栅。那是马政司出面拿下的牧场。 马政司的司吏是王扣儿,这阵子王扣儿手底下管控的军马接连暴增,这老儿嘴上抱怨,其实满脸喜色,加之他再过几天,就要当上李霆的岳父了,走路都是呼呼带风的。 而牧场的后方,一座山头平地崛起,那便是东莱山了。 郭宁策马再走里许,待到山谷前头,跳下马来。 骑队来得势头猛,有个驼背的老者,站在一头黑驴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郭宁一行人,露出嘴里没剩几颗的牙齿。 驴子上头,坐着一个盘腿的妇人,还有一男两女三个娃娃,好在体格都不大,那驴子尽能撑得住。妇人和三个小孩儿衣服穿得都很厚,但因为赶了长路的缘故,身上,头脸上落着浅浅的霜雪,几乎看不出面容。 老者张了张嘴,涩声问道:“这里是东莱山么?我们是来观礼的。” “是,正是这里。”郭宁道:“老丈,你随我们来就是了。” 东莱山大致呈半环状,四周有群峰环抱,当中为一深邃圆阔的谷地,仅西南方有一豁口,自成天然门户。据说,这谷内自古为道家所居,曾是轩辕黄帝所常游,号曰:“白云乡青烟里”。 郭宁等人沿着豁口入内,只见谷内林丰木繁,古木参天,无村居阡陌。空旷的平地上,设着一座座的新坟头,看起来刚打扫过,没有积雪。而山谷内侧唯有一座建筑,便是为死难将士们所立的祠堂。 郭宁此前吩咐,由吕函出面,把将士们的家人亲眷凡是死于战乱的,都列名簿册,再加上军河立营以来折损的将士、百姓名录。将这个名册于莱州择一处立庙供奉,每逢年节,隆重祭祀。 后来因为从蒙古军手里勒索的好东西挺多,本来设想中的小庙,被扩张成了一座大祠堂,而祠堂一侧,有块风水宝地,则被专门辟为陵园,用于埋葬将士们的尸骨。 今日祠堂正式启用,有一批将士的遗骨此前停灵于各处,选择此时落葬。故而,有许多将士家眷、亲戚赶来观礼。 刚才那老者来得晚了点,好在不耽搁事。他进了谷里,很快就找到了牺牲将士家属落座的位置,被一名礼宾官迎走了。 郭宁压根不信全真教,所以也来的晚一点。这会儿见祠堂前头,吕函陪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大冬天的,这老道只穿着单衣,光着脚,有些古怪,但眉眼甚是慈祥。 祠堂前头,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包括骆和尚、李霆、韩煊、仇会洛等人,全都穿着正式的戎服站立。 在他们后方,便是牺牲将士们的家属区域,站在家属两侧的,是足足一百名手持各色军旗的甲士,后头还有数百名观礼的士卒。 当祠堂里的人捧出将士遗骨,所有的旗帜全都向前倾斜。 军官们肃然行礼,包括郭宁和靖安民也不例外。 家属们瞬间就哭了起来。 也有人手足无措地上去,想扶起那些军中的将领:“不敢当啊太尉老爷们,不敢当。” “当兵吃粮,当仗送命,从来都是如此。俺们知道的,老爷们快不要行礼了!” 更多人一边哭着,一边上去接过装着家人遗骨的木盒,盒子上用大字写着死者的名字,不会认错。 在郭宁身边不远处,那老者稍稍退后些,站到了人丛以外,而跟他同来的妇人和三个孩子上前,捧起了一个木盒。 “狗儿…”妇人摸了摸盒子,眼泪簌簌地流淌,却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边上稍大些的男孩有些懂事了,带着两个妹妹咚咚地磕了头,大声道:“爹爹,我们又有地啦,还有了一头牛!我叫它大牛,大牛很懂事,力气也很大!” 这时有礼宾官过来:“节帅,请往这里。” 郭宁便跟着他,抄近路到了陵园里。 陵园里已经有几百座墓,但空地还能多,尽可以放得下许多人。 家眷们在持旗士卒的簇拥下,捧着遗骨走到陵园。 吕函在郭宁身边,为他介绍每一名战死者的姓名,事迹,今日落葬的将士大约百余人,亏得吕函一一都记住了。 郭宁向家眷们颔首为礼,告诉他们,多谢你的儿子或你的夫君。我昌州郭宁会记得他们英勇作战的事迹,我们定海军一日在此,绝不会少了将士们的祭祀,绝不会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受苦。 现场没有多余的声音,人们都在默默流泪,甚至后头观礼的士卒也在流泪。在这时候,有人甚至觉得,人活一世,年年都在受苦,若能得到主帅这样的话语,那就算战死,也不亏了。 当家眷们慢慢地把遗骨安入墓穴,郭宁从后头再度上来。 这一次跟随他的,是端着抚恤钱帛的士卒,而他们捧着的、装钱的盘子上,额外都放一柄匕首。 郭宁将抚恤钱帛递给家眷们,那自然很是优厚。他再把匕首一一交到家眷们手里,一一关照。 “许狗儿为定海军战死,为山东的百姓们战死,他是英雄。” 站到那名带着三个孩子的妇人跟前,郭宁沉声道:“以后若受委屈了,或者受人欺辱了,或者生活上有什么难处了,拿着这柄匕首,去寻地方官员,要他们帮助。地方官员若解决不了的,就来找我!” 许狗儿的妻子想要跪下,被郭宁搀扶了起来。 山谷外头,不知何时有百姓聚拢。 毕竟阵仗很大,周边牧场和农庄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一开始有些吵闹,非得将士们过去喝止才行,甚至有人看着将士们脸上带泪,反而嘻嘻哈哈地笑,到这时候,百姓们忽然就被这种气氛震慑住了。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当郭宁向陵园里的坟丘躬身行礼时,所有的人全都躬下了身。 第二百八十章 道人(下) 落葬已毕,接着才是祠堂启用的斋醮。 所谓斋,就是斋戒;而醮,则是祭之别名。定海军的将士和家眷亲属们,在现实中受到的,是定海军和郭宁所给予的尊重的保护,但对于当代绝大多数人来说,心灵世界的慰籍也不可或缺。 郭宁设立祠堂,本就是为了展现出己方对将士和家眷们照应到底的诚意,在这上头,并不疏忽。 所以他才托请了身在中都的杜时升,向中都太极宫的重玄子孟志源致意,并请孟志源向全真教的高层转达说,己方想请一位高道常驻莱州。 其实全真教教团活动的中心,此时就在登州栖霞。当代全真教的掌教长春真人,本名丘处机,就是栖霞本地人。而重阳子孟志源,便是他的十八弟子之一。 按照全真教的说法,其在登州栖霞有信众数万,在整个登州,更有信众数十万之多。这说法未免滑稽,登州的户口簿册上就没那么多人,真有那么多人聚集,连树皮草根都要没得吃了。 不过,这确是一个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的力量,而其宗教背景,又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影响力。 郭宁不曾动用强硬手段控制登州,也隐约有些投鼠忌器的意思,不愿在这段时间节外生枝。 终究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认识水平,没办法脱离时代奢谈认知。 既然定海军在山东立足,又有杜时升和孟志源的旧交为引子,郭宁倒也不介意对全真教客气一点,先听听全真教有什么想法,再看两方的关系该怎么走。 此时祠堂里开始祭祀,那白须赤足的老道出面主持,而郭宁抑扬顿挫地读了一篇祭文。 这祭文,郭宁本想请移剌楚材大笔一挥,但移剌楚材最近简直忙到发癫,哪里能静心写文?故而推荐了新招募的一位教授执笔。 这位教授唤作夏清侯,能得推荐,确有好文采。一篇祭文写得斐然可观,在痛悼的哀婉之外,又有昂扬不屈之志沛然而起,听者无不激奋。 祭文读完,郭宁和高级军官们便陆续退场。接下去的仪式,只消家眷们在此就可以了,将帅们各自手头都有一大堆事,没必要伺候。 郭宁离了祠堂,正等着靖安民。 他打算回程的时候,再谈谈部下们人心躁动的局面怎么处理。靖安民想通了,是好事。至于其他的人,靠自家的威望,靠那六字真言,也能压下一时。但长远来看,那么多将校都会眼看着杨安儿的势力滔滔,众人的念头要通达,还是得有点其它的手段辅助。 正这么想着,那老道赶了出来:“节帅,请留步!” 郭宁睨了他一眼,沉声道:“斋醮之事,甚是要紧。道长就这么不顾而出,恐怕有失诚心正意吧?” 老道微微躬身为礼:“荐诚于天地,祈福于冥灵,诚心在身,正意在神,倒不在某一处厅堂里。” 这种故弄玄虚的话术,对郭宁没什么用。他摇了摇头,对身边的一名扈从道:“我要全真教给我一名高道,他们却给了我一个油嘴滑舌之人。” 那老道应声道:“我以为,节帅错了。你要的,本不该是什么高道。”, “哈,怎么讲?” “节帅要的,是一个在全真教里能说得上话的人;节帅要的,是全真教能协助定海军平靖地方、疏通中都局面。想做到这样的事,需要的是人间之法,不是神仙之术。” “哦?老道,你有人间之法?” “不瞒节帅,我既有神仙之术,也有人间之法。” “胡吹大气!”郭宁立即问道:“来,给我看看你有什么术,什么法。” 老道抖了抖袍袖,跺了跺脚:“节帅请看,我修炼道术六十余载,经深冬霜雪而不畏寒。凭这一双光脚,更能踏危崖峭壁如履平地。这便是我的神仙之术。” 郭宁上下打量这老道,只见他身披薄薄一件灰色道袍,手中拿着的拂麈经风飘拂,道袍也飘荡不止,果然只是件单衣。配上他的长眉秀目,形貌坦然,而肤色宛如孩童般红润,好像全不觉得冷。 再看颏下雪白的须髯、白发白眉… 真有些仙气? “这神仙之术,不妨慢慢相试。那,你的人间之法呢?” 老道向左右看看,见没有外人出没,轻咳了两声,哈哈一笑: “不瞒节帅,我仙缘未到,只好猖狂混世。这神仙之术,乃是对外吸引信徒的宣称,实则无非是一些导引结丹的小术罢了。此等寒天里头,我年纪老迈,气血虚弱,却依然强撑着挨冻,还时不时要光着脚,攀缘绝壁给人看…都是出于光昭师德,普惠生灵的大愿啊。为弘济大教尽心尽力,不惜自身,这便是我的人间之法。” “倒也实在。” 哪怕郭宁刚从祭祀将士们的肃穆环境中出来,也忍不住发笑:“可你这人间之法,再怎么真真假假,无非依托着装神弄  鬼的神仙之术…那又与我何干?与我的定海军何干?” “我看,定海军里,倒真需要一些真真假假的东西了。” “这是何意?” “节帅,请屏退左右。” 郭宁摇头:“直接说!这有什么要避人的?” 老道点了点头,便不顾忌:“如今天象流转,大运在北,域中必遭横祸。而节帅局促一隅,军政举措俨然是谋天下之法。我看,节帅是个少见的明理之人。你所求的,乃是蛰伏深潜,厚蓄内里,待时机到了,一朝奋起,便能力抗气运流转,扼强族之勃兴!” 他向前一步,抬头看看骑在马上的郭宁:“节帅,我说得对么?” 郭宁不答,只问道:“然后呢?” “这世上,眼光长远之人终究是少数,而诸多长远的谋划,又牵扯复杂,并不能轻易宣之于外。可节帅麾下众将,乃至这些日子投奔过来的属下们,多多少少都会想到自家的富贵前程吧?眼看着他人席卷四张,己方却要蛰伏…许多人难免会有急躁、不解。” “嘿!”这下郭宁倒真有些佩服了。 这等宗教圈里的大人物,在揣摩人心走势上头,真有一些特殊的嗅觉,非常人所能及。 “嗯…道长怎么称呼?” 这老道的名讳,此前吕函应该讲过,但郭宁心里事多,真没记牢。 老道士搓了搓手,再用两只光脚互相搓搓。这个动作别人做的话,一定显得狼狈,但他这么做了,反倒有些潇洒随意: “贫道玉阳子,俗名王处一…节帅,这地方靠近风口,实在是冷得厉害。再这么站下去,我就有点撑不起仙师架势了,落在外人眼里,须不好看。若节帅以为我方才所说有点道理,咱们找一处静室细聊,顺便生个火,让我烤烤,好么?” “哈哈哈,那是应该的。玉阳子道长,请。” ------题外话------ 写到了宗教界的大人物,我得仔细点,这一章就少了点。另外,读者夏清侯写的祭文真是好,在第二百七十八章的书评里可以看:) (扼元 第二百八十一章 福分 郭宁要与宗教势力进行接触,并非一拍脑门临时起意,为此,他是做过功课的,正经下了番工夫去了解的。 女真人入主中原,巩固政权以后,始终处在二元对立的状态。 一方面,统治者始终反对女真人的汉化,认为汉化必然会使女真人腐化堕落,丧失尚武的本性。 另一方面,金国与南朝宋国的对抗,不仅在政治和军事上,也表现在意识形态上。为了维持其统治合法性,金国又必须把自己视作传承有序的、华夏的统治者,乃至文明的扞卫者, 这样一来,金国的政治、文化,乃至其内里的统治思维,就常常有撕裂的地方。 唯独有一种人,能在撕裂的局面之中游走自如,甚至稍稍起到弥合的作用。 那就是宗教人士,尤其是道士。 女真人的贵族们,大都愿意同道士接触。在他们有限的认知能力下,觉得道士拥有超凡的能力、神奇的表现,和他们在东北内地信奉的萨满、神巫没什么不同。 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道士所生存的土壤,始终是他们所熟悉的汉文明。由于北方道教不断从佛门、儒家汲取养分,丰富教义,无论高官还是平民,都能从中找到自己认可的观点,乃至找到生命的支撑。 既然撕裂的双方都能接受,自世宗朝以后,宗教势力便在北方不断扩张。仅道门之中,就有太一教、真大教、混元教、全真教先后兴起。其中,太一教的教主萧抱珍和真大教的教主刘德仁,还有全真教的高道丘处机、王处一、刘处玄等人,先后得到皇帝的召见。 皇帝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把宗教当作统治的工具。但宗教一旦规模扩张,又自然而然会受到教众的推动,产生事前不可测的结果。 比如混元教和佛教的白云宗、白莲宗、头陀教的信众,就曾多次以救世为名,杀官造反。 于是一度被捧起来的教派,随即又纷纷被打翻在地。 如全真教这种道门后起之秀,在中都的经营很下功夫,一度与女真人的高官贵胄往来密切,甚至牵扯到了世宗皇帝的继嗣之事。结果,后来的章宗皇帝即位之后,立即声称尝惧其有张角斗米之变,遂勒令止绝,并严敇亲王及三品以上官员,不得与僧尼道士往来。 可问题是,大金国势一日不如一日,朝局一日乱过一日,百姓们的生活,又一日苦过一日。他们生无所望,所以渴求逃避痛苦,宗教信仰便愈来愈深地渗透,成为愈来愈多人不可或缺的支柱。 近几年来,无论佛、道的宗教势力都在持续扩张,朝廷对佛道的管控也实际上形同虚设。这几年,朝廷愈来愈频繁的官卖寺观名额、空名敇牒,既是财政破产后的饮鸩止渴,也是对宗教势力的无奈妥协。 郭宁初到中都的时候,就见到了徒单镒的同族、行若政治掮客的重玄子孟志源。他在山东,更不会对当地的宗教势力视而不见。 郭宁希望的,是尽量限制宗教的影响,并压榨出宗教的力量为己所用。当然,这个想法不必大肆宣扬,在具体的操作上,也宜软不宜硬,宜缓不宜急, 他做过的大梦里,曾有伟人道,要把我们的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我们的敌人搞得少少的。眼前来看,全真教只要自家识相,这朋友很可以做一阵的。 而且,王处一其人,给郭宁的印象也着实不错。 这老道具有所谓道门高士共同的特点,比如擅长察言观色,敢于站队投机。但在聪明人面前不故弄玄虚,关起门来言语直爽,敢于开口谈条件。 很好。 堂堂的定海军节度使,本也没那精神陪你们弯弯绕,你们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都拿出来看看。成了,是笔好生意;不成,以后还有打交道的时候,大可以下次再说。 与王处一谈了很久,郭宁回到帅府的时间,比预料的晚些。 进了府邸,刚一落座,移剌楚材寻了来:“节帅,全真教那头,怎么说?” 郭宁不禁笑了起来。 和宗教势力的合作,并不简单。在某种角度,宗教乃是双刃剑,一不当心,伤人伤己。而移剌楚材这等中都高官子弟出身之人,更不愿郭宁与宗教走得太近,真成了黄巾之流。 这其中还有个缘故,便是移剌楚材虽与徒单家族关系密切,本人却不信道教,反倒是曹洞宗高僧万松行秀的弟子。他在徒单镒的府里,对重玄子孟志源素来敬而远之;到了山东,也不愿军府与教团牵扯。 “晋卿只管放心,咱们军府的治理,继续往登州、宁海州全盘推进,不打折扣,不动摇。若有对抗军府号令的,该严惩就严惩,该杀头就杀头,更不必有任何顾忌。” 移剌楚材笑了笑:“如此甚好…那么,全真教求些什么?” 郭宁稍稍沉吟,返身落座后道:“先看那王处一,是否可用。” 郭宁和移剌楚材商议的时候,东莱山方向,那位全真教的高道玉阳子王处一,在完成了祠堂启用的全套仪式之后,忽然病了。 王处一是得到过世宗、章宗两代皇帝召见,又足迹踏遍山东,能使一方阖然,望风从化的高道。寻常百姓完全把他当神仙看。 他这一病,祠堂内外照应之人无不紧张,就连观礼后在山中住宿的百姓,也有连忙赶来慰问的。 王处一病得着实严重,别人问话,他全然没有反应,眼睛也渐渐翻白了,别人按他的人中,都没效果。再过片刻,众人眼看着他的身体僵直如枯木,除了还有极微弱的呼吸,整个人便如死了一般。 祠堂内外众人无不惊惶,连忙把他安置在静室榻上,又遣人飞马到莱州城里,请了医者来看。 医者连夜赶来,捏捏摸摸,也找不着门道,只说脉象并无妨碍。他开了个方子,煎了服药剂,却灌不进王处一的嘴里。 这一来,众人更是疑虑。 一直闹腾到第二天将要天明的时候,王处一猛然两脚乱蹬,浑身上下一抖,好似打了个寒颤。下个瞬间,他纵身而起,也不理会旁人,掀开被褥,光着膀子,拔腿就往后门奔走。 好在他到底上了年纪,不似年轻时那般纵跃如飞,奔了一途,最终被人抢了回来,连忙灌两壶热水顺气。 两壶热水下肚,王处一的脸上慢慢有了人气。 他忽然问:“郭节帅走了么?他麾下的将士们,走了么?” 左右答道:“昨晚就走了,真人你不记得了?” 王处一吃惊道:“昨晚?不是今日祠堂开启,还布设了斋醮么?” “这…”好些人七嘴八舌告诉王处一,您老晕了,病了,一整夜都过去啦。 王处一长叹一声,众人正待再说什么,却听他喃喃道:“走了就好,怪我,怪我!贪心觑看什么?将士们皆有大福缘、大来头,那郭节帅更是…唉,这下我遭神通反噬,只怕要折寿啦…” 众人俱都吃惊:“真人,你说什么?” 王处一到这时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看看左右数十张脸,连声道:“莫问,莫问!” 众人连忙把嘴闭上,屋里瞬间肃静。 王处一本人仿佛没事一样,越众出外。站在祠堂门前看了半晌,哈哈大笑道:“好!好!” 又有人不死心,凑上去问。 王处一依然不作解释。 只是随后几日在祠堂内外,乃至陵园内外走动不休,时不时停下脚步感慨道:“这是福分啊!” 没过几日,莱州、登州、宁海州等地,便开始有奇奇怪怪的传闻出现。 第二百八十二章 功业 眼看快要过年了,天气愈发寒冷,隔三差五地飘着雪。 这一日,掖县城外,来了一行人。 十余骑,簇拥着两辆大车,沿着大路绕过福山,在虎头崖下稍稍避风。 这里距离掖县城门不过十里,加把劲就到了。一行人待要继续往前,队伍后头一名伴当上前来:“官人,大娘问,此间可有休息整理的地方?入城以后,官人想是要拜见兄长,咱们沿途风尘仆仆,恐不恭敬。” 被称作官人的,是个相貌清俊的年轻公子。 公子哈哈一笑,随口道:“这有什么不妥当的?那是我嫡亲的兄长,就在土里打过滚,我也见得他。何况…” 话说到这里,见那伴当面露难色,公子话风一转:“不过,大娘说得也对,嗯…” 他勒马环顾四周,见前头有座新整修过的驿站:“车马就去那里,派人多打些热水!” 骑队进了驿站,有使臣迎出来验看牌符文书。见那牌符乃是录事司的九品官员所用,知道来了顶头上司,连忙打起精神伺候。他又见那车架里下来的女眷,虽垂着面纱,也看得出贵妇人的妆扮,姿态更是娴雅高贵,于是愈发客气。 其实这使臣搞错了。 这会儿来到驿站之人,确实是录事司的判官,却从来不管莱州的事。这位判官姓李,单名一个云字,乃是定海军派在直沽寨,负责保持与中都高官贵胄商业联系之人。 而车上下来的妇人,自然便是李云的妻子花大娘了。 最近蒙古军集结在中都的兵力愈来愈多,偏偏直沽寨周围的潞水和拒马河都已经封到了底,没法再阻止蒙古骑兵的行动。而信安海壖以外,海水也开始封冻了,到那时候,连海船都没法通行。 直沽寨里诸多富商巨贾都担心自家安全,而李云得了郭宁的指示,提出愿意接应众人往山东暂避。 这个建议,有人认可,也有不少人疑虑,无非是担心撞上黑吃黑。不过毕竟蒙古人的威胁更可怕些,所以大半个月里,陆续有十几家商贾带着他们的船队和浮财,到了莱州。 按照事前的吩咐,这些商贾都被安置到了海仓镇,在那里笑眯眯迎接他们的,乃是当日在直沽寨大开杀戒的老朋友汪世显。李云则得了一个假期,带着自家妻子,到莱州与兄长会面。 花大娘自从和李云成亲以后,一直就在直沽寨落脚。她既是李云的得力臂助,也俨然是直沽寨里的妇女领袖。 不过,花大娘甚是敬畏李霆,此番一路行来,一路紧张。李云拿自家夫人没什么办法,好在他也没什么急事,便顺着她走走停停。 这会儿驿站里腾挪出了块地方给李云等人休息,一行人便索性休息会儿,这天寒地冻的,沿途披霜带雪,赶路也确实辛苦。 驿站的厅堂里,火塘烧得正热,行旅和驿卒们围拢着,一边烤火,一边聊天,很是热闹。 听他们的言语,是在说起莱州的娱乐业。原来,最近有几位中都城里当红的歌伎,带着一套末泥、副末、装孤、副净、引戏的班底,来到山东落脚。 这几位,唱的是宣徽院教坊司里当红曲腔,演的是的五花爨弄的杂剧,讲的是定海军与蒙古军厮杀的故事,又有诸杂大小院本的嬉笑段子。山东地方的军民百姓,何尝见过这些? 歌伎队伍所到之处,莫不轰动,人人如痴如醉。 此时在场的一名吏员,前几日去往莱阳矿监送信。那莱阳矿监,是政务司下属当红的机构,管着莱州范围内、抓紧恢复生产的几处金银矿和铁矿,甚是气粗。故而他们专请了一支歌伎队伍,为辛苦劳作的矿工连着演了几场五花爨弄的大剧。 这吏员正当其会,狠狠地饱了眼福,这会儿便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转述。 只听他一会儿化身英勇战死的张驰,一会儿化身指挥若定的汪世显,一会儿化身横冲直撞的骆和尚,把手里一根羊棒骨挥得风车也似。 说到最后,自然免不了节度使郭宁出场。作为整场大戏的压轴主角,郭宁在戏里的威风,简直比真实战场上还强些。那吏员口中模仿着唱词,手里把羊棒骨上下挥舞,仿佛那些言辞粗鄙、气质猥琐的蒙古人,正在被郭宁的铁骨朵砸成肉饼。 这种年头,见过厮杀打仗的人不少,于是难免有人狐疑:“那慧锋大师,还有李霆等人,真的如此厉害?铁浮图的骑兵,以一当百?咱们的节度使被几百个蒙古人围住,然后盘马冲杀,把他们一一杀死?这是不是夸张了点?” 此时花大娘恰好轻笑了一声。 原来那几队歌伎,都是花大娘当年在行院里的旧识。此前军府发文,要直沽寨这里搜罗唱戏唱曲之人,拿些院本、杂剧来凝聚民心士气。 这些人操持贱业,日子过得甚是不易。到山东以后,背后靠着军府,有花大娘帮衬,还拿着俸禄,便至少不会受人欺凌,比在直沽寨里强多了。 听得她们在山东这般忙碌,花大娘觉得她们没有来错,甚是欢喜。 这一笑,却被旁人误以为附和那质疑之人,不信定海军将帅的勇猛。当即有几人七嘴八舌,纷纷反驳,他们不敢惹李云一行,只把那个狐疑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名身背行李的士卒尤其愤怒,连连道:“怎么就夸张了!我告诉你们,咱们的节帅,乃是星宿托生!还有军中将校兵卒,好多都是天兵天将下凡!就是为了扫荡乱世,还一个朗朗乾坤!” “星,星宿?天,天兵天将?” 这下连那个讲故事的吏员都愣住了。 好几人彼此对视,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将爷,你是说…” 另一人追问:“难道东莱山里,玉阳子老神仙那件事,是真的?”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士卒把胸脯拍的咚咚作响:“当日将士遗骨落葬,节帅和将军们都去观礼,那东莱山里顿时就云雾腾腾!老神仙一看这云,知道来了非凡之人,便运起神通,打算看个究竟…” 周边众人压低嗓音,激动地声音都打颤了:“然后呢?然后呢?” “当时什么事也没有。” 众人失望地叹了口气。 “可当天晚上,老神仙正好好的说话呢,一蹬腿,就死了!没气了!”那士卒改去拍了桌子,依旧咚咚作响:“我和你们说,半个时辰不到,人就僵了,凉了,凉透了!” 他眼看众人惊骇的眼神,得意洋洋道:“然后怎样,你们可知晓?” 这神奇故事,在场不少人都听过,但哪里能比得上一位将爷亲口讲述?这位将爷说了,他是在场的,亲眼看到的!大冬天的,本来也不能干啥,每天只剩下吹牛胡扯了…在这里知道一点内幕消息,回村社里吹嘘,那才叫美! 当下人人都问:“然后怎样?” “一直到第二天,天光一亮,那一道阳光射到老神仙脸上,老神仙忽然就活了!活过来就往外跑!” “他跑什么?” “老神仙一边跑,一边大喊,天爷饶命啊!我不该觑看下凡的星宿、天兵天将!我知错了,上苍饶恕啊!” “嚯…”听众们无不赞叹。 此时又有人道:“老神仙没跑啊?我前几日从东莱山过,听说老神仙一直就在祠堂里驻着。” 士卒冷笑一声:“老神仙也是神仙!就算对着天上星宿,天兵天将,说几句软话求个饶,就罢了,顶多折几年寿数!他老人家后来又说了什么,你知道么?” “说了什么?” “他老人家说,咱们定海军,一定是能办大事,成大功业的!能在那东莱山忠烈祠里列名的,都有大福缘,大运气。所以他老人家才要常驻东莱山里,沾一点福分!” 说到这里,士卒昂首挺胸,环顾众人:“你们说,我定海军这样的主帅,这样的将校,他们自然就是这样勇猛!嘿嘿,蒙古军,算得甚么!那杨安儿之流,算得甚么?” 他豪气十足地挥手:“节帅这几个月里,是要与民休息!哪天兵马齐备,一声令下,管教都扫平了!” 驿站里头众人听到这里,人人雀跃。 李云向着伴当们笑道:“说得我都想去东莱山看看了。” “要去的!” 花大娘不怎么把院本唱词放在心上,但她半生飘零,吃过许多苦,也难免做过些违心之事,对神鬼之说颇有几分相信。她应了两声,又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祈福,还是在做什么。 第二百八十三章 四分(上) 一行人进了城,径往李霆的府邸去。 兄弟俩父母早亡,但一直没有分家,始终是住在一起的。所以,李霆尚未娶亲而李云先自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娘子,仿佛有些于理不合。 李霆对此不太介意,可花大娘心底里总是惴惴不安。 好在李霆这两天也要成亲了。 就在李云和李霆言语的时候,不断有贺客提前上门拜望。那都是些粗鲁武夫,说得出什么善颂善祷的好话?一个个都开些乱七八糟玩笑。 李霆脾气不好,往日里若被人嘲弄,立即拿大棒子打过去,这会儿倒是满脸红光,只哈哈大笑。 李云和兄长闲聊一阵,才晓得定海军的将士们,这阵子娶亲的不少。 那些饱经风霜的老卒本来一无所有,一个个流离他乡,除了手上的刀子以外,衣不遮体食不饱腹;但这会儿有了落脚的地方,有了田地,什么农具、耕牛、也都优先配给,还个个都庇荫着民户,起码是个保长、邻长的身份。 这情形放在从山东各地聚集来的流民眼里,就挺让人羡慕。 前些日子靖安民手头腾挪出了一批民夫,天寒地冻的时候,不合远行,索性让他们回归本属,替有功的将士们营建宅院。 民夫们替本地的军户劳作,彼此便很快熟悉。 早前第一批荫户分配下去的时候,郭宁便三令五申不得欺辱百姓,其间有几名士卒行径格外恶劣的,被砍了脑袋。故而军民之间极少冲突。 而定海军的将士战胜之后,几乎人人手里都有些赏赐下来的钱物。这时候有钱也没处花,所以分了不少给帮忙修建宅院的民夫,出手普遍都阔气。 这一来,许多有适龄女儿的百姓都动了心,而那些孤身来到山东的将士们也顺水推舟,乐意成个家。 有人对郭宁说,将士们一个个的成家,恐怕经过了温柔乡,习惯了老婆孩子热炕,便有了牵挂,再难如当年那般决死作战。郭宁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郭宁自己是从最底层挣扎上来的武人,深知这个年代里,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多么激烈的国族概念。就算郭宁自家开设了军校,要把这个问题讲述明白,也得循序渐进。 所以,“家国”的好处就在这里,保家即是保国,保家即是保一切。郭宁在山东给了将士们一个家,那么,许多事情,将士们暂时没有细想,也没关系。谁想来破坏我们的美好生活,打就是了。 有了牵绊的将士,才知道为何而战,由此生出的斗志,只会比狼狈逃亡求活时更强。 因为郭宁的态度,将士们结亲成婚的人数更多了。按照军府统计的数据,只年前这一旬里,掖县城里军民结亲的就有二十多家,周边各县各镇上还要更多。 当然,一股风气起来,必定也会有些负面影响。比如本来带着家室的军官和将士,颇有被撺掇着纳妾的,有几名军官之间,还闹出了争风吃醋的事。 好在定海军的整体风气不错,小小瑕疵,无碍大局。 这些日子里,当地又是院本杂剧,又是星宿之说的流行,将士们未必都信,但至少都知道,节帅的志向远不在登、莱、宁海的一亩三分地。接下去,己方的军政集团还要再攀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更不消说,节帅的自奉如此简朴,为了激励将士们做到这种程度… 这几日里,节帅也是要成婚的。可他连娶亲,都低调得不像样子。听说此前他还郑重提出,想把自己的婚礼和有功将士们并作一处,为此更特地杜撰了一个名目,唤作“集体婚礼”! 节帅的意思是明白的,他打算亲自做个鲜明榜样出来,将校们稍稍动一动脑子,在这方面便不敢乱来。 可就算为了军心士气着想,何必做到这程度?这想法未免惊世骇俗了点。何况婚礼太过随意了,更有碍观瞻,令得外人小觑了定海军的威势。 当下群下苦劝,郭宁这才悻悻地放弃了这想法。 “你说是吧?”李霆说到这里,连连摇头:“郭六郎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小门小户的作派改不了。这回要不是我们拦住,嘿,整个定海军都要被人当作笑柄啦!” 李云在直沽寨执掌权柄数月,性子经过磨练,成熟了很多。他并不出只言片语附和兄长,而是随口把话题岔到了别处,又帮着应付了几桩杂事。 片刻后从,他去往节帅府,花大娘也跟着一起。 李云许久不见郭宁,有中都方面的不少情报须得当面交待,而花大娘在直沽寨的时候,和吕函处得不错,正好藉这机会,续一续手帕交。 郭宁的节帅府,外头规模宏大,正厅和议事厅都能供数十上百人会商,但这阵子天气实在寒冷,靠海的地方,风又厉害。正厅和议事厅太大,门窗也太多了,冷风总把窗纸吹破,顺着窗棂间的的缝隙灌入,就像是一条条冰寒的小蛇钻进来,点起两三个火盆也不管用。 所以郭宁干脆让幕僚们各回各屋,他自己退回自家起居的屋子。 李云跟着引路的傔从到了后院,只见房舍不多,摆设简朴。 有个练武场,排布着十八般兵器;另有个马厩,养着几匹壮健大马。除此之外,显眼的只有廊道上挂的一排红灯笼,想是为了婚礼做准备,有少年傔从手里拎着好几个灯笼,不紧不慢地往横梁上挂第二排,偶尔喜气洋洋地彼此言语,笑几下。 这阵子在直沽寨里,李云所接触的那些官宦人家的商业代理人,其实无非家奴身份,就能大院深宅,富丽堂皇,珠光宝气,骤然见到这般模样,几疑来错了地方。 两重院子,郭宁在前一重,吕函住在后一重。 花大娘专门带了个包裹,是给吕函的礼物,便有婢女带着花大娘往后头去了。而李云站在前一重的院中报名。有数名侍卫在这里值守,李云只认得倪一,还有几个生人,应该是新进抽调上来的。倪一向李云笑了笑,往屋里通传。 随即郭宁扬声喊道:“外头冷,赶紧进屋来!” 李云推门进去,看见郭宁披着皮袍,盘膝坐在床上,一本本地批阅文书,时不时皱眉想想,揪一揪自家的短髭。 见了李云进来,郭宁抬眼凝视片刻,颔首笑道:“数月不见,愈发沉稳了,不似你那兄长,总是上蹿下跳不停。” 郭宁和李霆两人,互相在战场上救过命的,两人彼此扯几句,可用不着大惊小怪。 李云只微笑躬身。 郭宁又问:“船队北去,可有妨碍么?没有引起外人关注吧?” “节帅放心。中都那边,只道我们仍在接应直沽寨的商贾们,那是早有安排的事。偶有几个始终关注的探子,他们能知道什么,不能知道什么,俱在我们掌握之中。” “事成之后,船队和人手,都能及时撤回来么?” “我们有极富经验的船工,断定海面完全封冻,还需十日。这就足够我们脱身了。” “好。” 李云抬眼看看郭宁,欲言又止。 郭宁在一本卷宗上写了两行字,盖了印,将之放到处理过的一摞里,抬眼看看李云神色:“你有心事?” 李云犹豫半晌。 郭宁扯过新一本卷宗:“你担心什么?有想法就只管说,我听着呢。” “一来,中都那边,内有暗流汹涌,外有蒙古军虎视眈眈,而我们的本据远隔千里。贸然伸手回去,徒为他人作嫁,恐怕吃力不讨好。二来,全真教的势力如果藉此扩张,我担心在山东这边,迟早尾大不掉。” 郭宁愣了愣,搁下笔看看李云。 李云屏息凝神。 过了好半晌,郭宁笑了起来:“进之先生的来信里,时常夸赞你。现在看来,果然是长进了,能想到这些,是好事。不过,整件事的前后谋划,不那么简单…你只管放宽心!” 郭宁起身,提了铜壶:“来,喝一口热茶。” “多谢节帅。”李云毕恭毕敬起身,双手接过茶盏。 第二百八十四章 四分(中) 前院里,郭宁继续询问李云。中都城里的许多事情,虽然有杜时升三五不时从海道发信来讲述,终究不如李云当面说得清楚明白。 两人一问一答,郭宁问得详细,并不止针对眼前的举措,而是有关军、政、经济,无所不包。李云答得周全爽利,有实在不知道的,也直接坦承,并不敷衍。 随着郭宁地位渐高,公务繁忙,他又是武人性子,平日里接见部属,从不拖泥带水,鲜有超过一刻、两刻还留人不去的。 今日他与李云谈话,却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不停。期间听说李云今天才进城,见了兄长就来拜见,郭宁还让倪一取了些点心来,给李云就这茶水,垫垫肚子。 如此一来,花大娘和吕函聊天的时间也就宽余。 这会儿吕函坐在屋檐下头,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纺车,其实半天没攥出一个线头来,她也没注意。 小院角落里,吕枢见姐姐和花大娘聊得入港,好几次想过来凑热闹,都被吕函赶走了,只能气咻咻地拿着自家的刀盾,继续练武。 花大娘这等教坊司培养出的妙人,确实是有本事的。其实她和吕函熟稔的时候,也就定海军驻扎直沽寨那一个多月,到现在隔着四个月没见了,可看两人这会儿的亲热样子,倒像是十几年交情的闺中密友。 她压低了嗓音:“真是因为杨妙真那个蹄子?” 吕函打了花大娘一下,有些茫然地想了想:“也不像…他们才见过两次。” 吕函一直觉得,自己是最了解郭宁不过的。她曾见过郭宁光着屁股下河捕鱼,曾和郭宁一起在城池废墟中躲藏,和郭宁一起收殓过双方的父母长辈。在吕函眼里,郭宁始终都是那个勇猛凶悍,上了战场就全不惜命的暴烈少年;而郭宁之所以保持着这种近乎狂躁的性格,是因为他想在乱世中保护身边之人,却总也做不到。 但今年以来,郭宁变了很多。他变得深沉,变得擅于谋划。他习武以外的时间,愈来愈多地投入到军政事务里,也愈来愈像是一个深沉刚毅的政治领袖。 这种变化,难免让吕函觉得奇怪。 就像是现在,两人的婚事将近,吕函心底里甚是甜蜜,可郭宁却总是心事重重,这几天里畅快的笑容都没有。 这不正常! 看看李二郎,人家要迎娶王扣儿的女儿未娘,这几天喜成什么样子?整日里笑得,嘴都咧到耳朵后头了! 可郭宁呢,对这婚事真不太上心,先前还说什么集体婚礼,简直荒唐! 吕函还注意到,这几日军府里的气氛总显得有些诡秘…当然,这发现不能和花大娘说。可不正常总是真的! 吕函竭力让自己不要多想,可花大娘这么问起,她又忍不住多想。 “不会是杨妙真的关系。”她慢慢地道:“六郎的性子,我很清楚。他自幼不靠旁人,习惯了天大的事自己一人做主,最厌恶有人向他指手画脚…如今地位高了,更是如此。若迎了那杨妙真入来,不是凭空给自己找了个影响力巨大的岳家?” 吕函停下摇动纺车的手,露出思忖的神色:“六郎的部下们,如今大体是馈军河旧部为一股,河北汇聚之众为一股,山东本地新投效之人为一股。可杨安儿的势力,足能把馈军河旧部和河北之众全都压过,还可以和山东人讲些旧交情…光这一点,六郎和杨妙真就不可能!再者说来,杨安儿是反贼,六郎可还没有…” 话还没说完,花大娘已经目愣口呆,忍不住大叫:“我的天爷呀,我的吕家小娘子呀,你一直就是这样盘算你男人的吗?” “倒也不全这样,不过…” 吕函还想说什么,花大娘已经扑了上来:“别说!别再说了!你听好了,我教你个正经的路数…” “什么路数?” 花大娘凑近吕函的耳边,咕咕哝哝地说个不停。 吕函没听多久就脸色通红,过了会儿,额角连热气都冒了出来。 吕枢鄙视地看看两个娘们儿,觉得她们断然没说什么正经话题。当下便提着刀盾,自顾往院子外头去,找阿多玩耍。 到了前头他才晓得,李云已经走了,而郭宁还在自家屋里深思。 近几日里,郭宁常常如此。 政务司的司吏吴褚前来交待公务,在院门就被倪一阻住,和几名同伴一起在门房等着,还额外被示意噤声。 吕枢被阿多领着,到前院的练武场去玩耍。院落里的扈从们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敢乱动乱说话。 大半年前,郭宁只是河北塘泺间一个挣扎求存的士卒,当时他盘算事情,只要算到身边数人,只要考虑一州一县里的敌我动态。 但在那场大梦以后,郭宁觉得自己变了。 变化的关键不在于他从梦里知道了什么…那些记忆,郭宁自家做了本簿册偷偷记录下一些,但还有很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模糊…关键在于,他在梦里获得了获得了站在历史长河之上,俯瞰一切的经历。 有了这个经历,他就有开阔的眼界,就有通盘推算全局的本能。 况且,这数月来,郭宁本身又在不断成长。 自他在馈军河集众,到现在才短短七个月。但这七个月里,郭宁每一个决定所涉及的人命,乃至他所承担的压力,所肩负的责任,都超过此前二十年。 面对着巨大的压力,面对着那么多将士和部下们的期待,郭宁在不断的成长。 便如此刻,虽然定海军的大政,已经确定为广积粮、高筑墙,以自厚实力,静观时局的发展。 但静观并非完全的袖手旁观,一心经营,更不是把眼光完全限制在登、莱、宁海三州。 自古以来天下板荡、大国争锋的时候,各方势力也不只埋头耕战,更有纵横捭阖,以种种奇峰突起,推动全局的变化。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是也。 郭宁之所以把自家重要的部下杜时升和李云等人留在中都大兴府,就是因为留着这条线,给他提供谋全局的可能。而谋全局的结果,很有可能对一隅之地的未来产生影响。 在那场大梦中,郭宁曾经看到过历史,他看到过历史的开端,看到它的过程,也看到了最后的结局。 但不久前郭宁做了个决定。这个决定,依托王处一的担保,依托重玄子在中都的牵线搭桥,依托杜时升在各方势力间的周旋打探,更依托于定海军在山东击退蒙古军以后,对整个大局产生的微妙影响。 这个决定一旦付诸实施,将会把微妙的局势一口气推向明朗,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郭宁的性格果决异常,他在战场上面临生死,也从没有半点犹豫,眼都不带眨一下的。但这个决定与战场无关,允许郭宁反复盘算的时间太多了,反而让郭宁有些不习惯了。 他和移剌楚材两人,为此关起门来密议过好多回。其实此刻相关的命令已经颁下,相应的人手,也已登舟出发,可郭宁却依然患得患失。 他反复盘算了好几遍,又忽然想到,自己在山东横冲直撞的时间里,中都城里那些人物顶着成吉思汗的军威,内部还有那么多彼此的冲突。想到年迈的丞相徒单镒以一己之力,维持着这么一个四分五裂的局面,还要竭力将之导向正确的方向。 且不谈各自的政治立场,对这位老人,他其实是有几分钦佩的。 就在郭宁反复推算的同时。 中都大兴府。 徒单镒斜倚在榻上,软榻比往日里更厚,也更软,但他显然不太舒服,时不时稍稍挪动下位置。 新帝即位以后,大金的国势并未如徒单镒想象那样扭转。这数月,是蒙古军围攻中都的数月,也是朝局依旧乱象频出的数月,而主持政局的徒单镒愈发衰老了。 他的脸庞,几乎被深深地皱纹和老人斑占满,已经完全看不出表情,他的须发也已经彻底雪白。但即使如此,他垂坠的眼睑下,偶尔目光一闪,还是带着几分锐利。 “定海军那边,确定没有问题?” 站在他身前的杜时升恭敬地道:“我家节帅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徒单镒咧了咧嘴,发出嘶哑的笑声:“这件事情,对郭宁也是有利的,他是聪明人!” “是。” 徒单镒垂下头,好像打了个瞌睡。 杜时升默默地等着。 过了一阵,徒单镒忽然惊醒。他看了看周围,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单,递给身后的仆役:“照着名单,把他们都请来,要他们现在就来!我在这里等着!” ------题外话------ 话说,刚知道有大推荐啊…尽量加更一章以示庆祝。这一卷要结束了,局势开始偏离历史,有点小激动来着:) 第二百八十五章 四分(下) 仆役领命而去,顷刻间,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出。 但徒单镒侧过面庞,等了好久,仿佛并没有听见蹄声。他皱眉问道:“出发了么?要快,要骑马!” 另外的仆役连声道:“丞相,已经出发了,个个都骑得快马。” 徒单镒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剧烈地咳嗽。 他的健康已经完全垮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名前朝政治斗争的最后胜利者,已经在向死亡狂奔。他活不多久了,或许就连半年,几个月,也未必支撑得了。 咳嗽了好一阵,徒单镒才缓过呼吸,稍稍瞑目。 “郭宁去莱州,着实是个好主意。”徒单镒慢慢地道:“如今四方彼此牵扯。他的莱州定海军,倒成了形势最有利的一方。” “丞相的意思是?” “完颜撒剌和黄掴吾典兵败之后,山东两路的朝廷兵马已不存在了。而杨安儿、刘二祖之流乘势席卷各地,忙着攻略地盘,扩充兵力,我估计,杨安儿和郭宁多半有些默契…呵呵,想必他也不愿在这时招惹强敌。你说,是也不是?” 杜时升点了点头。 “朝廷可用之兵,如今大部分集结在中都。偏偏中都又遭蒙古军逼到了咽喉,朝廷所有的力量都要用在维系中都不坠,对山东全然鞭长莫及。就算蒙古军退兵之日,朝廷腾出手来将有作为,也得先打败了控制大半个山东,拥兵十万以上的杨安儿,才谈得上其它。你说,是也不是?” 杜时升笑了两声。 徒单镒说了两大段的话,呼吸忽然急促。一名婢女慌忙上来,为他抚背顺气。 过了一阵,徒单镒继续道:“蒙古军此前兵分三路攻袭,每下一城,便掠一城,屠一城,已然攫取了不计其数的人丁、钱财、物资。此时他们的部众散在中都路左近越冬,只待开春之后回返草原…故而他们最关心的,便是居庸关、紫荆关等地的退路,而要保障退路,又必须得压倒朝廷在中都的兵马。于是,两家在中都城外还有得厮杀、对峙。无论那成吉思汗作何想法,断然抽不出力量南下山东,报复拖雷被俘之仇。所以,小小一个定海军…” 眼看徒单镒的呼吸又开始急促,杜时升替他道:“所以,我定海军的地盘虽小,兵力虽弱,却是滔滔局势之下,唯一一处安稳所在。我家节帅自可以广积粮、高筑墙,从容展布,以蓄实力。” “广积粮,高筑墙…”徒单镒轻声念了两句,意味深长地问道:“然后呢?” 杜时升早年最煊赫时,也不过是执政胥持国门下的一个食客,如今面对着扶保皇帝登基的头号功臣、当朝丞相,却没什么心虚气弱。 他就像一枚坚固的顽石那样,稳稳站着不动,只坦然道:“若两三年内,局势没有大的变化,我家节帅在莱州,就能坐拥五万虎贲。接着如何,就非我能揣测了。” “两到三年?” 徒单镒想了想:“我听说,郭宁在莱州尊崇军户,将百姓置于武人的荫庇之下,以激励将士敢战之心,又广辟田亩百万以供耕作。这样的做法,想维持许久,恐有弊端丛生,可眼前却似乎真有大用。不过,你们就确信,会有两到三年的时间么?” 杜时升郑重地道:“这就是我来拜见丞相的目的了。终究,朝廷也需要争取时间。眼下咱们两家…” 这“两家”的字眼,未免张狂过了。你手里有的,终究还只是定海军! 徒单镒不禁失笑,却没有揪着那两个字。 “朝廷需要争取时间?”他反问:“这是什么话?你自己听听,你这是什么话?” 杜时升面不改色,只轻声道:“蒙古人前后围攻了两三个月,拿中都大兴府的重兵和坚城并无办法。可大金疆域,已经有半数被蒙古军铁蹄踏过,成了废墟。朝堂上的许多人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所以此前皇帝召集重臣密议,有人想要求和,有人想要死战,有人想要迁都避难,有人想要坚守到底。” 杜时升张口的时候,徒单镒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杜时升继续道:“本来众议多以求和、迁都为上。但我定海军赢了一场以后,主张坚守中都厮杀到底之人,又觉气盛。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唯一正确之人,短短月余时间里,彼此已经闹到水火不容,随时可能爆发另一场火并冲突…可大金承受不了再一次流血了。” 他向前半步,看看徒单镒的神情:“我隐约听说,朝中也有持重之人在谋划一个全新的方略,意图彻底斩断冲突的根基。但这个方略要真正落实下去,需要时间。” 待到他这番话说完,肉眼可见的,徒单镒的神气又衰弱了一些。 厅堂角落里,走出身着道袍的重玄子。重玄子深深地看了杜时升一眼,转向仆婢们道:“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照应。” 仆婢们俱都退下。 此处厅堂,是徒单镒往日里最喜欢的起居之所。外间有绿杨垂柳、假山池塘。但这几日天寒地冻,一切都被积雪覆盖了。仆婢们列队出外,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徒单镒不说话,而重玄子忍不住叹气:“进之兄,你在胥老执政门下奔走,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如今你在中都,还能如此消息灵通,着实不易。” “我本卑微之人,往来交际的,也多是中都城里的幕职官、厘务官乃至胥吏之流。十数年来,上面的高官大吏如走马灯一般地换,可底下这些人总还在。上头的大人物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只瞒得过其他的大人物。我站在底下抬头看看,没什么看不见的。” “…原来如此。” 两人谁都不再言语,就这么默默地等着。期间徒单镒昏睡过去好几回,重玄子也并不惊讶,每隔一会儿,便替他擦拭面庞、胡须,用小盏盛了热水,供他嘬饮。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去,外间响起了脚步声。 至少二三十人从厅堂外的长廊陆续步入,杜时升认得其中的半数。 比如最前排的两名精干汉子,都是在中都守卫战里颇显才干的宗室子弟。一为尚书省祗候郎君完颜从坦,一为宿直将军完颜合达。 再后头鱼贯入来的,则是两名进士老爷。 高瘦的是蒙古纲,蓄有长须的是田琢,这两位,本就是徒单镒看好的年轻官吏,据说在前次政变的时候,本和胥鼎有政治交易,意图大用的。谁知政变以后的军事形势始终严峻,这两人也只能忙着参予中都防御,到处安抚民众,编练新军,并未如此前约定那般出任要职。 再往后数十人,但凡杜时升认得的,都是年轻有才、身在关键位置而爵禄名位不显之人。 一行人默默入来,在厅堂中各自落座。 他们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杜时升,有不认识他的,稍稍询问同僚,脸上吃惊的表情一闪即逝。 毕竟这数月来,定海军对蒙古四王子拖雷所部的那场胜仗,在中都城里被宣扬了太多回。 自三年前西京留守抹捻尽忠击退蒙古军、射伤成吉思汗之后,大金的军队面对蒙古人,已经失败了太多次。一次次的失败几乎使满朝文武都失去了信心,直到定海军的胜利。 这场胜利是数年来愁云惨雾中唯一的亮色,也是中都军民与蒙古军反复纠缠鏖战时,唯一的信心来源。 那定海军,便是此前在中都杀败了胡沙虎的郭节帅所部,中都这里不少人都亲眼目睹过,深知彼辈都是百战虎贲,十分精锐。可中都这里,也不是没有雄健男儿…不管怎么说,定海军既然有得打,中都这里,大金朝廷雄师云集,也能打一打! 因为这个巨大的激励意义,朝堂上衮衮诸公曾盘算了好几次,该给予郭宁何等样的赏赐。可随即有人提出,郭宁不该交还那四王子拖雷,应当将他绑了送到中都来。随后又有人揪出线索,指称郭宁在河北涿州,曾与杨安儿叛军有些往来,恐非忠君的表现。 一应赏赐封赠这才稍稍放缓。 纵使如此,杜时升如今在中都城里,也是横着走的红人。他都能在群贤毕集的丞相府里,坐到上首了…可这会儿杜时升在此,代表了什么? 众人心中疑虑的时候,徒单镒睁开眼。 在静谧无声的厅堂里,他的声音细弱,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楚:“皇帝,还有皇帝身边的一群人已经决定,尽快向蒙古人乞和,随即迁都南京开封府,以避兵锋。” 众人悉悉索索的讨论声刚开了头,徒单镒继续道:“我不同意。” 第二百八十六章 留守(上) 能站在这个厅堂里的,除了一个杜时升,其余的个个都是徒单镒的心腹。 众人皆知,数月前徒单镒一手翻覆局势,将宝座上的皇帝换了人。众人也都知道,新皇帝完颜珣的才能,确实远胜过此前那一位庸人,可面临当前的严峻形势,新皇帝的做法,却有极不妥当的地方。 最简单的一条,新帝上台,正逢蒙古军南下,那么所有人对皇帝的期待,无非是激励诸军,选将授权,与敌恶战,在中都城下稳住堂堂大国的威风。 先把台面上的事情做好了,把新帝即位以后的外部局势稳住了,然后你要从重臣手里收权,要在大政上头有所伸张,乃至在对蒙古军的策略上有什么想法,这都正常。身为皇帝,只消威望到了,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 毕竟京中的近支宗室凋零,重臣们就算想另起炉灶,也没有合适的。皇帝和群臣之间,完全可以紧密合作,各取所需。 可皇帝的做法,却偏偏是反过来的。 蒙古军的威胁近在眼前,他本该选将练兵,授以全权,实际上却把精力放在权衡领兵诸将的地位,以权术手段迫使诸将彼此牵制。 当日他即位的时候,有推举之功的武将有郭宁、术虎高琪、仆散端、仆散安贞、张柔、苗道润等十余人。这其中,郭宁随即领兵出外不算,其余众人,各有所长,皆非无能之辈。 术虎高琪是宿将,领有原本缙山行省的余部,兵力最强;仆散端资历最深,兼得军政之长;仆散安贞英锐有为,是女真贵胄们一致看好的新秀;张柔和苗道润,则一头跟紧皇帝,一头笼络河北豪杰。 这几人,无论皇帝看好谁,想重用谁,不说打退蒙古军,至少稳定中都周边形势没有问题。 可皇帝约莫是缺乏了点安全感。他看上去对一个个将领亲厚无比,实际上却又并不真的托以心腹之任,短短数月间,便重新拔擢了完颜承晖、完颜弼、乌古论庆寿等十余人,皆为方面之将,彼此更无统属,诸事皆统于皇帝。 皇帝本人难道是宿将、名将?当然不是。 他有能力指挥诸军,正面对抗蒙古军么?当然没有。 中都周边的战局,在皇帝的操控下,可谓从稀烂走向更稀烂。自从北京留守、老将乌古孙兀屯在涿州战败,朝廷在西山的军事据点也遭蒙古军强力拔除,由此失去了西、北两面的屏障。 可皇帝仍在不断地封官许愿,拆分军权,以至于旬月间中都城里自都统至谋克,不啻万余,人人腰间都挂着金银牌符。然而人人都不敢、也不能出城与敌一战。 到了此刻,蒙古游骑已经大摇大摆地巡行中都城外,以至城中樵采艰难,农田荒芜,漕运断绝。军事形势已经恶劣到了极点,中都的粮价已经翻了五十倍,城中开始有百姓易子而食了! 这时候,大金国的皇帝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他说,一来中都缺粮,百万军民已经难以支撑;二来因为中都与周边各地隔绝,导致中枢对地方的掌控能力不断下滑…要不,咱们向蒙古乞和吧?乞和成功以后,我就带着大家躲到南京开封府去,不在中都受苦啦! 怎么样?各位觉得,我这个想法如何? 此话一出,朝中真有人欢喜赞叹。 可包括徒单镒在内的、较有眼光的重臣,无不暴怒。 今日听到徒单镒转述的在场众人,也都个个觉得荒唐。 乞和、迁都这两件事,寻常的小臣可以谈谈。朝廷重臣执此意见,以备万一时有所转圜,也不是不可以。但大金国的皇帝怎么能公然提出这样的主张? 大金国建国的基本,不是修己文德、远人来朝,而是实实在在的武威。大金国的皇帝,更必须保证己方的武威不坠。何况山东那边,已经打过胜仗了,明摆着,蒙古人也是会输的! 国都不动,銮辂不动,大金国的武威就还在,域中之主的体统就还在。哪怕眼前的局势再艰难,只消蒙古人稍退,朝廷总能缓过气,腾出手,总有重新收拾地方的可能。 可如果皇帝都不敢待在中都城了,辽东、河北、山西的大片疆土上,无数官员将士会怎么想?皇帝都怕了,官员将士们难道反而不怕?皇帝都跑了,官员将士们哪还会战斗? 这是明摆着的,皇帝一动,大金国的疆域内千千万万的人心就跟着散了! 汉儿的史书上,倒确实记载过不少避敌迁都的王朝。比如此时的南朝宋国,就是中原易手后,九王赵构渡江建立的。 那是因为赵宋在江南尚有广大疆域,亿兆子民,就算丢了北方半壁江山,犹不失为大国! 大金如果丢了东北、河北等地,还剩下什么?对了,山东地界现有杨安儿造反,那个没造反的郭宁,也没安好心! 更不消说南面的宋国、西面的夏国,他们会作何反应?那后继的可怕情形,简直叫人不敢想! 退一万步来讲,皇帝本人怯敌避战,这算什么? 诸多文武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换了新皇帝上台,就是为了让你作出这样的决定?这事情完颜永济不会干吗?便是往皇帝御座上放一个傻子,他也会干! 非得你完颜珣出面吗? 这样的情形,使得徒单镒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徒单镒并非因此怀疑自己的眼光,也不是因此自责。这位皇帝的上台,是满朝文武对前代皇帝完颜永济失去信心的结果,是徒单镒和完颜纲这对政敌共同选择的结果。 他的政治手段和权术,至少符合一个帝王的最低标准。 可悲的地方在于,徒单镒没有想到,完颜珣会软弱怯敌到这种地步;可悲的是,就是这样的完颜珣,已经是国朝近支宗室里最出色之人了,在完颜珣登基前杀死的越王永功、夔王永升、霍王从彝等人,还要蠢。 那么,该怎么办? 大金朝的皇帝,就应该据守中都,与蒙古军鏖战到底,可是,怎样才能阻止皇帝的荒唐企图?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徒单镒坚定不移的反对态度,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徒单镒说出扭转局势的办法。 有很多人俯首等候着,忍不住再去看杜时升。 难道定海军又要入中都?难道又要换皇帝?难道数月前中都的那场大屠杀,还要再来一次?这怕是不合适吧?蒙古军就在眼前,中都若再内乱,只怕城池就要丢了!有人迟疑着,想要出列对徒单镒说什么,却又不敢。 只听徒单镒缓缓地道: “皇帝想去南京开封府,也是理所应当之事。毕竟南京富庶,人丁繁茂,又有华丽宫室。据此雄城南阻长淮,北拒大河,西扼潼关以自守,也足以得一时的安稳…这是如今大金疆域中,唯一一块安稳所在,除此以外,绝无皇帝可以落脚的地方。所以,我们只要阻止皇帝去往南京,也就同时阻止了皇帝离开中都。”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怎么阻止?” “我会告诉皇帝,赞同他南迁的主张,但因为蒙古军隔绝南北漕运,车驾不通,所以就算要启程,无论如何也要到明年夏秋时分。而在皇帝启程之前,为了保障南京地方平靖,皇帝应派出一位宗王先行出发,出镇南京留守司。” “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有人当即发问,也有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皇帝性颇猜忌多变,很快就会反悔,但他会发现,有司已经火急通过了诏书,并及诸位掌握南京路军政实权的任命。而这位宗王,还有你们,则需要立即出发,抢在皇帝阻止之前,经由海路去往开封府。这条路线,我已经安排好了,进之先生代表莱州定海军,重玄子道长代表全真教,会全程陪同,保障你们沿途的安全。” 说到这里,徒单镒急促的呼吸了几下,明显有些疲惫了。 杜时升适时起身,向在场众人行礼致意,而重玄子则拿了滚烫的湿布巾来,替徒单镒擦脸提神。 过了好一会儿,徒单镒缓过身来,继续道:“皇帝自即位以来,常恐权柄下移,最怕的,就是我们这些重臣瞒着他操纵朝政。你们这一去,他必定会疑虑异常。而这一点,正好被我们所利用。在召回这位宗王之前,他绝不会离开中都,更不会踏进南京开封府半步。” “可是,皇帝想要召回出镇地方的宗王,难道很难么?” “皇帝要下诏书,不难。可是,要下一份召回你们的诏书,很难。中都城里的重臣们,有的是办法阻止他。”徒单镒轻笑了一声,慢吞吞地道:“何况,就算有诏书来,你们身在南京开封府,便如海阔天高,无须理会这种乱命。” “什么?” 堂上一时哗然。 听到这里,大家都明白徒单镒的意思了,这哪是利用皇帝的猜忌性子?分明是要众人辅保一位宗王,在南京开封府另立一个小朝廷。这就等于是朝中群臣携手,把皇帝想走的路提前走了,迫使皇帝无路可走! 这个主意,等若彻底斩断了皇帝动摇的可能。既然不能去往南京,皇帝哪怕再怎么不情愿,也只有驻在中都大兴府,和蒙古人纠缠到底! 徒单镒真不愧是一手废立皇帝的当代头号权臣,这真不愧是他能想出的主意! 这主意一旦执行。皇帝和徒单镒之间,可就彻底撕破脸了,而中都和南京开封府的关系,又会变得复杂异常。 这主意,对皇帝够狠,对徒单镒自己够狠,对此刻响应徒单镒号召来此的文武官员们更狠! 但在场官员们全都是人精,他们又随即想到,这个主意如果执行下去了,某种时候,或者又会带来丰厚到无以言表的利益? 如今的时局…可不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堂下稍稍骚动,随即恢复安静,只有数十道眼神扫来扫去。 两名文官首领蒙古纲和田琢对视一眼,田琢做了个伸手相请的姿势。 蒙古纲出列躬身:“徒单丞相,我有件心事,若不问个清楚,心中不定。” 徒单镒眯着眼:“你只管说来。” “如今朝廷宗室凋零,我不知道,丞相所说的这位宗王是谁;更不知道,这位宗王信不信我们,而我们,能否信得过这位宗王。” 徒单镒用枯瘦的手拍了拍榻上的柔软被子,哈哈笑了起来。 第二百八十七章 留守(中) 此前,满堂文武只是在听着徒单镒指示方略,到蒙古纲问出这句话来,便说明这批人开始认真考虑此举的可行性了。 而这句话,实际上等若是蒙古纲出面,向徒单镒、乃至向徒单镒看中的那位宗王,要一个明确的承诺。 众人都知,徒单镒是国朝大定十三年的第一批进士,此后十余载,历任中都路教授、国子助教、国史院编修官,是女真人里少有的儒臣。此后他在政坛数十载,最主要的支持者,也是国子监里冒出的一批批进士、文臣。 蒙古纲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和徒单镒都是东北内地出身,都是女真人的辞赋进士,也一样当了十几年的国子助教,两人的关系一向亲密。 不同的是,徒单镒性格绵里藏针,愿意妥协。而蒙古纲则刚毅严正,信赏必罚,故而官品虽不甚高,却隐约得到众人敬畏。 这样的问题,也就只有蒙古纲会这么坦然发问。 而徒单镒竟然不答。 他笑了半晌,气又接不上了,只举手,连连指着完颜合达。 众人都把视线转去。偏偏完颜合达是那种极其规整的武人性格,徒单镒再怎么指,不明确说话,他就不应,甚至都不躬身示意。 直到重玄子上来拍着徒单镒的后背,让他顺过了气。 “景山,可以把人请进来了!” 完颜合达是成长于行伍之间的女真良将,绝擅弓马,以骁勇着称,同时又颇通文学,有个汉名唤作完颜璟,字景山。 皇帝即位以来,因为觉得自家身边没有可靠之人的缘故,颇提拔了一批地位卑微之人,充入近侍、护卫。完颜合达便是数月前被擢为近侍十人长的,因为勇健果敢而得到皇帝信赖,不久便被提拔为尚厩局副使,再转从五品的宿直将军。 理论上,完颜合达掌总领亲军及宫城诸门卫禁,并行从宿卫之事。他与皇帝的亲近程度,还超过负责拱卫直使司的苗道润、张柔两人。 在场的好几人都是刚晓得,原来这位近来地位飞速窜升的皇帝亲信,其实也是徒单镒夹袋里的人物。此等宦海浮沉数十年的不倒翁,其人脉真是深厚得可怕。 听得徒单镒吩咐,完颜合达肃然行礼,转身出外。 过了会儿,他又领了一人入来。 今日徒单镒紧急召见众人,谈论的事情何等机密,在场众人的傔从伴当,都被留在了府外,有专人陪着。完颜合达便是领了自家的伴当来。 这伴当作寻常武士打扮,但外罩兜帽,看不清面容,似乎身份有些特殊? 这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完颜合达,除下兜帽,向四周看看。原来是个十五六岁,身材甚是壮硕的少年。 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显得紧张。注目已毕,他先向完颜合达颔首:“有劳将军!” 完颜合达侧身让过:“不敢。” 他再看向徒单镒,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老丞相费心了。” 徒单镒呵呵地笑着,气管里又发出嘶嘶的声音。 转回身来,他又向着蒙古纲微微躬身:“老师,许久不见。” 蒙古纲一时间有些失神:“是你?徒单丞相说的那位宗王,是你?” 少年沉稳地道:“正是我。” 蒙古纲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以女真人礼节撒速参拜:“拜见遂王。” 在场诸多文武全都惊骇,随即哗啦啦俯身拜倒:“拜见遂王。” 就连端坐在旁的杜时升,脸上都流露出了一抹讶色。他望向重玄子,仿佛在问,这也能做到? 重玄子尽量保持着世外高人姿态,却忍不住捻了捻胡须。有些事看起来耸人听闻,但有徒单镒的政治人脉为依托,有全真教在宗教上头的灌输为手段,想要做到… 确实也很难,简直难以想象。但终究做成了,不是么? 这位被称为遂王的少年,不是什么完颜氏其他支脉的宗王,而正是当今皇帝完颜珣之三子,遂王完颜守绪! 此前徒单镒解说自家计划时,众人的疑虑有相当部分,都集中在这个宗王的身份上。 毕竟大金宗室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简直太频繁了。徒单镒说,这位宗王去了南京以后,当能激起皇帝的猜忌疑虑,但谁晓得皇帝会怎么样?万一这个人选触了皇帝的霉头,皇帝来个暴跳如雷,不顾一切地玉石俱焚,那可不就完蛋了? 此时完颜守绪出面,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遂王是徒单丞相这边的人! 遂王是皇帝的亲儿子,亲儿子坐镇南京,统领本路军政以供中都,有什么问题? 谁都知道,天家无父子的道理,一旦遂王到了南京开封府,为了这份重权,皇帝和儿子之间必有冲突。可问题是,这冲突拿不上台面啊。皇帝随便怎么提起,以徒单镒为首的朝中儒臣,有一千种一万种说法,去堵皇帝的嘴,让皇帝把他的不舒服吞回肚子里,然后老老实实在中都守着! 现在,蒙古纲的问题只剩下后半段了。 遂王信不信在场众人,而在场众人又能否信得过遂王呢? 此去南京,是要办大事的,遂王和部属们,虽然是今天才头一回摆明车马见面,却必然是同舟共济,必须得上下同欲才行。这上头,不能有半点含糊! 徒单镒这时候再度开口:“遂王,请来老臣这边。” 完颜守绪站到徒单镒身前。 “我需要你做的,大金需要你做的,早就已经说明白了。我现在问你,你下定决心了么?你决定要听从我的建议,做这场大事么?” 完颜守绪沉默了半晌。 众人偷偷去觑他,以为他是犹豫了,然后发现,他只在安静地思考,脸上并没有动摇的神色。 “我下定决心了。徒单丞相的建议很好,我必然遵循,绝不会改变。” 完颜守绪说话时的姿态,根本没有少年人的跳脱,而像是成年人那样老练。真是不可思议,外界可谁也没传扬过遂王的名声,谁晓得遂王年纪轻轻,竟能有这样的稳健气度? 在场许多人同时松了口气,吐气的声音甚至像是厅堂里的风声。 徒单镒点了点头,继续道: “如今蒙古勃兴,兵强势盛。我大金的局面,较之于当年宋人丢掉开封的时候,也差不多了。方才我和众人说起,如今的南朝宋国,便是当日宋室的九王赵构一手开辟。” 大金国的文武,对南朝宋国大抵有些鄙视。谁也不知道徒单镒为何忽然说起这事儿,只默然听着。 “那九王赵构,其实是个庸碌之辈,之所以能建业定基,挽救危亡,是因为他一度信用能臣,放手让能臣去施展。此刻身在这厅堂里的,除了那两位以外,都是我大金的能臣。蒙古纲曾是你在国子监的师长,这些人的身份,才能,你慢慢询问就行。” 徒单镒喘了两口气,提高嗓音:“遂王,我不知你的才能,究竟比那赵构如何。但要办大事,一定离不开群贤襄助。我现在问你,你能坚定不移信用他们,放手让他们施展么?你能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公平待他们么?” 完颜守绪应声道:“本该如此。只要他们以诚意待我,我完颜守绪必定也以诚意对待他们。” “这话不必对我说。”徒单镒笑了两声,牵着完颜守绪的手,让他转过身:“你对他们说。” 完颜守绪点了点头。他很小心地捧着徒单镒的手,将之慢慢放回锦被上,然后才向前两步,站到了一众文武之前。 他仔仔细细地看看每一个人,像要把他们的面貌记牢那样。过了好一会儿,他弯下腰,行了个极其隆重的大礼:“小王在此谢过诸位了。南下以后,我们彼此扶持,绝不相负。”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徒单丞相就在后面的榻上看着呢!遂王把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 所有人再度拜伏回礼:“彼此扶持,绝不相负!” ------题外话------ 我一直觉得,金哀宗完颜守绪比章宗、宣宗都要强得多,或许比世宗也强。他大概可算是中国历史上最强的亡国之君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留守(下) 贞佑二年。元旦。 女真人本来没有历法,也不庆年纪岁,纵有节庆,多按辽俗。直到建国前夕,许多女真人说到自家年纪,也只能盘算着,曾见草青几度。入主域中以后,渐染华风,百载至今,举凡元旦、上元、中和、立春等,都是极受重视的节日。 元旦这一天,乃元正启祚,品物咸新之时,皇帝要升御座受群臣朝拜,随后外国使者入见、曲宴、朝辞。民间也有热热闹闹的庆祝。 今日是完颜珣登基以后的第一个元旦,他也希望,这个元旦能像以前一样壮丽繁华,彰显大国之盛。 可惜做不到,今年什么都没有,没有仪式,没有庆典,没有外国的庆贺使者,君臣就只正常办公。 往年灯火通明,金吾不禁的中都城,这会儿非常寂静。 完颜珣站在蓬莱阁上,只见城墙上的灯火通明,有兵卒往来巡逻。蒙古骑兵可不会计较什么年节,这几日里照旧袭扰。因为西山大营和城北金口大营都丢了,所以通玄门和彰义门两个方向都非常吃紧,城头的灯火也格外稠密。 城外某处也有火光腾起,约莫是哪个村子被蒙古骑兵纵火烧毁了。 大安三年的时候,蒙古军就来过一次,没能攻下中都,退走了。去年以来,蒙古军兵薄城下四个多月,但依然拿不下城池,所以城里的官员们,倒未必有多么紧张。完颜珣听得清楚,那些距离皇城较近的府邸中,依然有歌舞酒宴,乃至丝竹管弦之声。 普通的百姓们当然就要苦一些了。 中都城本来就有数十万人口,这数月来从周边各地逃亡而来的,也不下数十万人。朝廷根本没法收容他们,寺庙宫观也安置不了那么多。很多人便只能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 天气很寒冷,他们挤挤挨挨地簇拥作一堆一堆。完颜珣看得到他们黑色的声音,也听得到他们在刺骨寒风中哭泣着、呻吟着、抱怨着。好在,警巡院的差役、威捷军的士卒一直在巡逻。 差役和士卒们巡逻到的地方,难民们就会止住哭泣,竭力蜷缩起来,不引起注意。自从入冬以来,起初朝廷还会放赈,但后来粮食越来越紧张,以至于白金三斤不能易米三升,放赈也就停止了。这一来,每天都有上百名乃至数百名的难民被冻饿而死。差役和士卒们到处巡逻,会把已经死掉的的人拖到南门外的乱葬岗扔掉。 有些百姓估计着自己快死了,会主动向差役们恳求,请他们费一点力气。也有人还不想死,于是就尽量把身形蜷缩得小点,不要引起注意。 完颜珣面无表情地目睹这一幕,转身从蓬莱阁下来。 本来想着看中都景色,却不曾想见到了这些。但这是没办法的事,看过也就罢了。 其实完颜珣今天心情很不错,因为他一直以来推动的请和、迁都两项方略,终于有了实现的希望。 此前几名朝堂重臣,对此都不赞同,甚至压制着完颜珣,不让这讨论释放到外界。但今天上午,原本坚决反对的左丞相兼平章政事徒单镒,竟然稍稍松了口。他提出,不妨派一位皇子,先去南京开封府探一探路,看一看环境,再做决定。 这是理所当然的。皇帝玉辇,岂是能轻易动的?真要出发,总得有人打前站。而只要有人打过了前站,南京开封府的优劣就可以拿出来讨论讨论了。 所以完颜珣大大夸赞了徒单镒,立即同意了他的完整提议。 他希望由遂王领人去办这件事。 可以! 他希望给遂王一个南京留守的职务,稍稍整合南京的军政。 没问题! 他希望调派一批年轻官吏跟随遂王,以便照应沿途所需。 应该的! 徒单镒既然作出了让步,完颜珣身为皇者,自然也该展现兼听的气度。这老儿毕竟是执政手段纯熟的官员,这些琐碎的事情,听他的总没错。 何况,完颜珣这个皇帝,上台就很仓促,他身边的一批亲信比如兀颜畏可之流,又在河北被郭宁杀了。即位以后,他在朝中始终没能真正拉拢到可靠的羽翼,于是也没法无视诸多重臣的权威。 完颜珣在当上皇帝之前,非常鄙视前代的皇帝完颜永济,觉得是这蠢物执政无方,才使局面颓败如此。等到自己坐上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座位,他才发觉,好像有点苛责完颜永济了。 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大金国沉疴缠身,上上下下都已经烂透了,就算皇帝想要励精图治,身在罗网之中,难免处处遭受掣肘。 这阵子,完颜珣大大加强了殿前司下属的近侍局,以当年潜邸旧人为近侍,不止监察百官,也探访民情、军情。他希望以这个心腹机构来压制人心散乱的尚书省和六部,进而把军政各项的千头万绪的事务汇总捏合起来。 所以,慢慢来吧。 那几个重臣都以为,自己想要迁都南京,是因为畏惧蒙古人。其实他们错了,蒙古军再怎么强盛,始终都拿不下中都坚城,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正是那些十几年、几十年如一日控制朝局的重臣! 完颜珣身在中都一天,便只能受他们压制一天。所以,必须断然迁都! 到了开封府以后,整个朝廷便形同另起炉灶。到那时,群臣的掣肘必然会少些,近侍局的人也有了发挥的余地,而皇帝的权威,才能得以伸张! 一面这么想着,完颜珣一面往仁政殿去。 蓬莱阁是座水阁,往仁政殿方向要经过一座精致拱桥。完颜珣扶着拱桥的青竹栏杆,走到半途,忽然止步。 后头有个捧着香炉的小内侍一不注意,蹭到了完颜珣的袍脚,连忙跪倒。 完颜珣看也不看他,只茫然地皱了皱眉头。 哪里不对? 他想了想适才自己的盘算,好像甚是妥帖,没什么问题啊? 再想一遍,依然没问题。眼下最大的难题,就在于群臣掣肘,以致皇帝治军治政,都不能如臂使指。而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难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迁都。只消到了南京开封府,整个朝廷便形同…嗯? 完颜珣颇通汉家的史书文学,此时心念电转,也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南朝宋国的旧事。当日宋人的皇帝被大金兵马包围在开封,旦夕可下,而康王赵构孤身在外,却辗转相州、东平、济州等地,自拥势力,最后因为父兄被俘,他自家反而成了皇帝。 完颜珣倒抽一口冷气。 转眼之间,他又想到了很多例子,有晋时司马睿于大晋之中置小晋的故事;有大金开国之初,几乎架空朝廷的都元帅府;有海陵王南征之时,猝然翻脸的东京留守。 谁想谁在另起谁的炉灶? 他忽然出了身汗,猛然加快了脚步,匆匆奔回仁政殿。抬手招来一名近侍:“今日与徒单丞相说起的那些诏书和任命…” 这近侍名叫庆山奴,素来得力的,连忙殷勤上来,向皇帝解释,某件事已经用印成文;某件事,发到了某处官署;某件事已经交到了某人手里,副册都已经返回大睦亲府或者吏部存档了。 好嘛,这才几个时辰?那么多官署,全办完了?我怎么不知道大金国的朝廷官员们励精图治到了这种程度? 完颜珣连连冷笑:“如何办得这般快法?不讲规矩的吗?” 庆山奴看看皇帝脸色,低声道:“徒单老丞相亲自出面,全程盯着,谁敢耽搁?所到之处,官员们无不奉承,俱都是十万火急。” 完颜珣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然后再恢复正常:“也是。” 徒单镒的行为,很可疑。这件事有蹊跷。 好在徒单镒无论想要做什么,都得打着遂王的旗号。守绪这孩子性格闷了点,却不是胆大妄为、胡作非为之人。有些事,我当面和守绪分说明白便是,正好提醒他,不要轻易被他人算计。 “召遂王立即来见,现在就去。”他沉声道。 庆山奴连忙奔出去了。 完颜珣没心思再看文书,起身背着手,在桌案前来回走着。 走了一阵,他觉得心里憋闷的慌,简直像是有一口血要吐出来,便让宫女们把殿门打开通风。 约莫过了两刻,庆山奴回来了。完颜珣看看他身后,没见遂王的身影。 “怎么?遂王呢?”完颜珣厉声问道。 庆山奴噗通一声跪倒,用力磕头。 一边磕头,他一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完颜珣压根没听。看庆山奴的模样,足够他能猜到发生什么了。他觉得浑身冰冷,像是被毒蛇盯住了一样,甚至有些绝望。这么大的事,需要无数的环节,无数的人共同推动。而他们就这么办成了,抢在皇帝想清楚之前,办成了,而且还办得那么坦然! 这个孽子!蠢货! 这帮奸臣!恶贼! 这个狗日的世道! 宫殿外忽然起了风,呼呼地穿过轩敞的殿堂,把许多灯盏一下子吹灭了。宫女们想要进来点灯,见庆山奴咚咚地磕头出血,竟不敢入来。 完颜珣就站在黑暗之中瑟瑟发抖,却不说话,也不动。 贞佑二年三月,大金国遂王完颜守绪自海道入山东,又潜越杨安儿叛贼的控制区域,历经艰难,到达了南京开封府。 完颜守绪随即就任南京留守,以行省统领河南统军司、南京路按察使司、转运使司,并行文陕西各路、山东各路。 由此,世人皆知大金国为了应对蒙古军的威胁,主动把疆域两分。而大金皇帝完颜珣,以天子守国门,不惜身当矢石,军民百姓闻此尚武勇烈之风,无不赞叹踊跃。 (第三卷完) 第二百八十九章 二百 三月中旬的时候,山东各地冰雪消融。 去年下半年开始的动荡和战乱,在这段时间,也仿佛告一段落。气候既然回暖,各地的百姓们早都开始着手春耕,而已经被纳入到军户荫户体系的百姓们动手更早些。毕竟他们手里的地更多,却大都少了侍弄,翻耕起垄等诸多事情都得抓紧。 一时间,莱州各地的田野上,都看得到如蚁的人群奔走,颇令人生出些墟落动新烟的感慨。 此时定海军府里,也颇为忙乱。 冬天做了再充分的准备,真到了农忙时候,总觉得这里不妥当,那里不周全。有的县里耕牛多了,粮种却不足;有的县里粮种有了,可农具不够;有的县里开始耕地了,却发现之前挖掘的水渠根本不好使。 也难免有武人抱怨说,自家的荫户老弱居多,啥也干不成。眼看着要误了农时,以至于自家都没心思训练了。 军府里的僚属专门讨论一通,都觉得局面不难调整,只不过百姓都去耕作,手头缺一些可调度的人力。 好在经过一整个冬天,定海军对地方的掌控越来越强了,家底厚了,办法也多。 此前定海军重整登、莱、宁海三州的兵员,将登州和宁海州的牢城军,也都统一筛选。定海军的精锐毋庸置疑,选择兵员的要求也高,那些被淘汰掉的士卒,足有两三千人。可其中很多人离了军队,又根本无家可归,只临时由靖安民管着。 此番军府索性将他们全都去了军籍,由政务司统一调度,分去各地,少量协助物资转运,大部分直接协助春耕。待春耕之后,就地划入荫户,也算给了他们一个去处。 所谓牢城军,乃是承袭宋制而来,顾名思义,即为盗窃及有罪配隶之人,用来充防筑之役。 不过大金的牢城军里头充斥着的,其实并非有罪之人,而是朝廷急着签军签丁时,地方官吏下黑手从各处掳来的身份不明之人。 既然身份不明,那就难免作奸犯科。为免他们作奸犯科,提前将之脸上刺字,发入牢城,乃是理所当然,再正常不过的了。至于这些牢城军的士卒,个个都说自己身家清白,从不作奸犯科,那怎么能信?牢城里的贼徒们,哪有可信的? 地方官吏们总有办法把话说圆了,而牢城军的士卒们,便就此成了大金国最低级的炮灰,地位比射粮军还不如。 王二百就是一名被淘汰的牢城军士卒。 他本是海州完犊村的渔民,因为出生的时候,父亲在海上一网收获了二百斤的鱼,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前年夏天的时候,王二百与本村的青壮出海捕鱼,正撞着海上暴风,王二百仗着水性出众,在狂风暴雨中救助了落水的同伴,自家却倒了大霉,被一截吹断落水的桅杆砸中。 他抱着桅杆在海上漂了足足六天,靠吃生鱼补充体力,终于在宁海州的成山一带登岸。大难不死之后,他喜得狂呼乱喊了两声,然后便好死不死地被签军的官吏发现了。 官吏们一看,嚯,好一条大汉,当下不由分说围拢上去一棍打翻,五花大绑带回城里。 稀里糊涂一阵折腾下来,王二百的身份,成了来路不明的海贼,然后脸上多了个金印,从此成了文登县的牢城军士卒。 此后两年,他倒是没捞着打仗,但却见到了好几次战场上的尸山血海。这使得王二百愈发思念家人。 他接连着想办法逃亡,可运气不好,好几次被抓,皆遭上司重责。其中有一次军棍吃狠了,伤了胯,如今走路有一点点瘸。 待到定海军重编部伍,王二百依旧想着回海州去,故而每次考核都偷奸耍滑,力求表现拙劣。 果然他就被淘汰了。 没想到的是,定海军对这些被淘汰的士卒还不错,继续供给吃喝。足足半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能吃两顿半饱的饭,晚上还能睡个安稳觉。 他被挑中来到移风镇屯堡的时候,有点害怕,以为定海军那些手持刀枪的军爷们,要让他们干苦力干到死,所以一路上又在谋划着跑路。 直到听说海州那边强人造反,一片兵荒马乱,他才失望地放弃。 当然也真有人趁乱逃跑的,可定海军里骑兵甚多,逃走的人多半都被抓回来了。第一次抓回的,每人吃了二十军棍;第二次被抓回的,直接就砍了头。 砍下的脑袋,都被挂在竹竿上,立在营地外头。据说,这是定海军郭节度的喜好。 正常人哪有这样的喜好?那郭节度想必青面獠牙,凶恶的很。 王二百少年时在渔村里就听说过,大金国的高官,都是从北面深山里来的女真人。他们与汉儿不同,发起狠来,吃人肉,还喝人血呢! 可战战兢兢在移风镇过了十来天,王二百却有点不想走了。 在移风镇屯堡的日子,比宁海州那边要好得多。每天都能吃烤饼,有杂粮糊糊,偶尔还有些盐菜和鱼。这就真不错了,脸那么大的烤饼,又硬又实在,当年在渔村里,得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那就是干活儿累了点。 牢城军本来就是干防筑杂活儿的,王二百在文登县也不是没卖过苦力。但替官府干活,谁不是在凑合着?定海军这边却不一样,天气还冷着呢,就要挖沟、垒墙、建房。 王二百挖了三五天的沟,然后被派去打土坯。这档子事,有个讲究:用来垒墙的土坯,不是夯实就行,夯之前要筛过,要把土里的草籽、草根都清除掉,否则土坯就不牢靠。 王二百不想当兵没错,但却是个厚道人。他觉得,既然吃得好饭,就得干得好活儿,于是带着同出于文登牢城营、与自家相熟的几个士卒,每天仔仔细细地筛土,扎扎实实地打夯。 他力气很大,打夯的时候,一个人能当两个人用,做土坯的进度也快。故而,连着被上头的吏员夸赞过数回,很快成了带领二十多人的小头目,每天吃饭的时候,额外多一个饼子。 屯堡里有个队正,据说是那郭节度的昌州同乡,唤作赵斌。 赵斌挺喜欢人高马大的王二百。他问王二百,为什么没被军府选上,又问王二百,有没有兴趣做他的傔从,做傔从的话,会有不少好处。 此前挑兵的时候,王二百想得挺多,这会儿却不知为何,懒得多想了。 他说,行吧。 赵斌哈哈大笑。 听旁人说,已经被沙汰下来的人,现在有不少后悔的,但想要重新加回军藉,又不那么容易。 不过赵斌既然吹嘘说,他和定海军郭节度是同乡…这话可能是真的,他也真有点底气。为了这桩事,赵斌带着王二百,专门往莱州掖县城走了一次。 因为搭了军府运输物资的大车,一百里地,只用了三天。王二百坐在车顶上,只觉得道路平直坚固,两侧都是田亩和水渠,每隔十几里地,就有个和移风镇差不多的小屯堡。 到了掖县以后,赵斌果然对官衙挺熟。他直接去的大衙门,据说是新设立的莱州都指挥使司。 走了几个小院,交递了文书,到最后一处,赵斌让王二百在簿册上按手印子。 他说:“小子快按,按完了,你就是我的阿里喜啦!哈哈哈!” 既然要按手印,王二百就老老实实咬了自家手指一下。想到以后能分田分地,他有点快活,满脑子盘算着,能把海州完犊村的家人和乡里都接来过好日子。想得是好事,咬得有点用力,他上下牙齿一碰,满嘴的鲜血淋漓,顺着嘴角往外流。 咬过了,才发现身边几个军官都目瞪口呆,连连说桌上有红色的朱砂可用,兄弟不必那么狠。 第二百九十章 老卒(上) 这个小厅,乃是莱州都指挥使司下属承局办公所在。 莱州都指挥使司,是个新建的衙门。不少士卒连这衙门的正门开在哪头都不晓得,赵斌倒是真的熟悉,他溜溜地走来走去,好像哪里都有熟人。 这会儿王二百举着飕飕冒血的手指,问道:“可以按了么?” 几个军官看他都笑,也有人对赵斌道:“老赵,你找的阿里喜,可靠么?” 赵斌嘿嘿笑了几声,转而对王二百喝道:“换个手指,用朱砂按过!” 王二百老老实实地照办了,然后又拿着笔,画了几个押。 待到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左近又聚了几个军官,有人哈哈地问道:“小子,手指断了吗?” 王二百举起手指给其他人看,示意并没有断,然后手臂被赵斌啪地一声打落。 “既然你成了我的阿里喜,那就得听我的啦!别理他们!跟我回去以后,你得练刀枪,练行军,练队列,这口饭,可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王二百点了点头。他性子实在,可不傻,当年在渔村里他就知道,上头官爷说的话,若是好话,十成里只能信三成,若是坏话,最好信到三十成,五十成也不差。 果然,刚按了手印子,就要我吃苦头了。 “我会使刀,棍子也行。”他道。 “哦?回去以后,使给我看看。” “以前我们出海打渔,经常遇见海匪,还有走私贩子,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非得会使刀、棍,才能挣命。” 赵斌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都一样的。” “队正你说什么?” “以前我在昌州的时候,出城办事常撞见马贼,也都是杀人不眨眼那种。有一次和马贼对砍了四五刀,才发现那个贼是我本伍的同袍。当兵活不下去了,他就偷偷去当贼…这世道,谁不是在挣命呢?” 王二百点了点头,走了几步他问:“队正,那个马贼后来怎么样了?” 赵斌指了指自家的鼻子:“你看我,活着么?” 王二百露出严肃的神情,伸手去探赵斌的鼻息,然后手臂又被赵斌啪地打落。 “我既然活着,马贼自然已经死了!生死关头,哪容得犹豫?一刀过去,要么你死,要么敌人死!” 这话是在理的。王二百也常听牢城军的老卒讲起。 他跟着赵斌继续往外走。 而赵斌向几名擦肩而过的同僚点头示意,继续絮絮叨叨:“哦对了,军府会授田给你…我说,你也别挑了,知道我在移风镇南面那块地么?河沟边上的?” “知道啊。” “那块地的地势高了点,是旱地,不过,离水很近。过一阵腾出手来,我想办法搞一辆水车,再挖个槽,轻易就能灌溉几百亩的田。我自家的,还有我那些荫户的田,都能用上。你要是觉得可以,就选我家旁边的地。就一架水车足够,都能照应着!” 王二百在移风镇干了十几天的活儿,对周边地势倒是熟悉了,知道情况确如赵斌所说。那倒是不错的。 这位官爷嘴里的好话,竟然能信九成? 王二百点头道:“好!” 赵斌一下子就快活了许多,他拍着王二百的肩膀,继续道:“你也会有荫户的。不过,咱们这些屯堡里的兵,乃是二等。无论军械补充,还是荫户的配给,都得排在一等精兵的后头。所以,眼前还急不得。” 他看看王二百的神色:“我说,眼前有桩急事,倒真需要咱们办好。” “官爷你说。” “叫队正!” “嗯,队正你说。” “你那片地再往南,是片坡地,坡顶上那个望楼你不用管,坡地本身,只有乱草,正好可以放羊。你要是乐意,就在那边修个羊圈。我跟你说,羊也是很金贵的,得找地势干燥向阳的地方,还得通风、保暖。对了,还有栅栏。不过栅栏好办,回头我画个图,咱们把那羊圈先起了?” 原来是为了养羊,原来是看上我夯土板筑的手艺了。 …问题倒也不大。 这位官爷,哦不,队正先前对我也挺好的,他还给了我新的被褥呢。他是个好人,替他修个羊圈不算什么。 王二百重重点头:“我没养过羊,不过,羊圈可以修。” “好!好!”赵斌重重地拍着王二百的肩膀:“我们要起个大的,能养一百头,两百头羊的那种!” “队正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哈哈哈,小子,咱们回去!等羊圈起好了,我便去搞两头小羊来,明年后年,咱们就有一群羊,大家逢年过节,都吃羊肉!哈哈哈!” 赵斌得意洋洋地笑着,领着王二百往外头走。 走了两步,他又叹气:“可惜,还没想明白,羊从哪里来。” 正在这时,衙门外头忽然有十余名护卫涌入。 赵斌连忙和王二百一起退到院落边缘,随即又看见一名高大黑瘦的中年人撩着袍角,从正堂里快步迎出。 赵斌低声道:“出去迎接的,是莱州都指挥使史泼立!多半是来了个大人物,可能是我家…”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个声音笑道:“估摸着史兄最忙的时间过了,今日出外,恰好经过门口,就想进来看看。史兄,这些琐碎事务上头若有难处,随时去找安民兄,别给他面子,别让他闲着,哈哈。” “不敢。”高瘦中年微微躬身,随即闪在一旁:“节帅,请。” “史兄也请。”门外进来一名轻袍缓带,腰悬金刀的年轻人。 此前随着杨安儿势起,山东各地瞬间山河变色,响应定海军号召,迁移到登、莱、宁海三州的军民百姓数量巨大,故而定海军的兵员充实很快。 但郭宁完全不打算效法朝廷之军,动辄拿出十万二十万的武装乞丐上阵。他一直压着将领们继续扩军的想法,而是继续优中选优,保证精锐部队的战斗力。 到两月底的时候,郭宁在莱州、登州和宁海州建立了三个都指挥使司,统合了三州原本的镇防军、牢城军,乃至一些比较配合的猛安谋克军,用以负责地方的戍卫。 三个都指挥使司下属的兵力都在三千上下,也配有相应的荫户、屯田。他们若上战场,主要作为精锐部队的羽翼之用。 三个都指挥使,莱州这边是靖安民兼任,宁海州是郝端,登州是马豹。郭宁又另外派了张信和刘成作为郝端、马豹的辅弼。靖安民所部,确实不如郭宁的河北溃军能战,这时候渐渐退居二线,也是理所应当。 郭宁真正用来打硬仗的军队,依旧在定海军节度使的直属之下,规模稍稍增加到了一万出头。主将也依旧是骆和尚、李霆、汪世显、韩煊、仇会洛和郭仲元六人,但各部分别得到了燕宁、高歆、张荣等山东本地豪杰的充实,战斗力只会更强。 在莱州都指挥使司这边,新建没多久,事情自然忙乱。各种实务,举凡人员铨选、军籍流转、军械的申请发放保养,粮秣辎重的储藏调配,全都落在这个衙门里。 因为名义上的正职靖安民事务繁忙,许多公务都由新任的副都指挥使史泼立负责。 史泼立是曾被杨安儿借重的宁海州大豪,地位和徐汝贤差相仿佛。但他不是徐汝贤那种富贵大豪,而是胼手胝足,带着地方百姓们熬过荒年之人。以作风而论,不像是杨安儿,到似那个久居深山的刘二祖。 郭宁压服了杨安儿以后,也顺势拿下了宁海州。史泼立倒也聪明,先派了一个儿子往莱州看看风向,眼看着军府渐渐扎根,有屹立不摇的势头,他也离开了自家据守的村寨,到了莱州。 郭宁一方面敬重这等穷苦百姓首领,一方面又不能放任他继续留在地方。于是索性给了个像样的官位,请他留在莱州,当上了正六品的莱州副都指挥使。 史泼立自然明白郭宁的意思,也觉得郭宁给出的待遇不错。 他名义上的上司靖安民,当年是涿州大豪,和史泼立颇能聊得来。所以这阵子大体来说,史泼立对自家的任命非常满意,虽然远谈不上对郭宁忠心耿耿,至少接受了他的诚意。 赵斌当然不晓得其中的弯弯绕,他只盯着徐徐走在院落中的郭宁,满脸涨红。 “小子你看好了,这就是咱们节帅!当日郭节帅在中都东华门与胡沙虎厮杀…”赵斌压低了声音道。 “羊。” “什么?” 王二百觉得,自家既然做了赵斌的阿里喜,就该替赵斌打算,于是他抬手指着郭宁,认认真真地道:“他是节帅啊,肯定有钱。我们不是没有羊么?你可以问他要两头羊,嗯,可能四头也没问题。” 赵斌伸出手,把王二百的手臂啪地打落:“胡思乱想什么呢!” 这一下嚷的声音有点响了。 郭宁视线往这个方向一扫,笑了起来:“这不是赵斌么?” 第二百九十一章 老卒(下) 赵斌不敢怠慢,出列行礼。 这赵斌,真和郭宁挺熟的。当日郭宁在昌州乌沙堡为正军的时候,赵斌是乌沙堡长城东段据点乌月营的士卒。两座边堡历来协同作战的,所属的士兵也经常相互调动。两人认识的时候,郭宁还是个少年。 后来界壕被破,守军狼狈逃窜到河北内地,赵斌阖家被屠,被蒙古人撵到了保州金台驿一带。流窜数月后,得知郭宁招兵聚将,他便赶去投奔。 郭宁在中都东华门强攻胡沙虎所部时,胡沙虎喝问来者是谁,而郭宁令将士们自报己名,让胡沙虎死个明白。当时紧随在郭宁身边向前突击,最早报名的,分别是陈横、余孝武和赵斌。 这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也都有才能,此战后陆续脱颖而出,皆升做了都将。陈横和余孝武归在汪世显麾下,在守卫海仓镇营垒时战死。而赵斌… 郭宁上上下下看了看赵斌的打扮,脸色微微一变。 他张了张嘴,待要言语,莱州都指挥使司的下属,诸如军典、司吏,公使、左右承局、左右押官等,也都迎了出来,史泼立正准备替郭宁介绍这些人。 郭宁招手让陈冉过来。 “替我照应一下老赵,等这一场忙完了,我有事问他。” “遵命。” 郭宁身边的近卫首领,各有不同的侧重,比如赵决是直接带领亲卫骑兵之人,陈冉则是负责军令军政,并兼顾一些迎来送往的事。当下陈冉出面,哈哈地扶起赵斌,与他闲聊几句。 郭宁转回身,面带微笑地对着史泼立的部属们。 定海军的吏员编制,最近也在扩充。这上头,地位较高的一批,主要是靠着移剌楚材的名头招引来的,地位较低的厘务官、监当官和普通吏员们,大都是从流民百姓中挑选出的。 这些时日,定海军的威势渐盛,但郭宁反倒愈发重视待人接物的亲切。也有可能是成婚以后,火气不那么旺盛的缘故。 他随着史泼立一一看过各处办公的场所,遇着熟人就聊几句: “哈哈,这不是老黄么?海凝兄啊海凝兄,你什么时候从匠作司调出来了?这是厌烦了文书,决心投笔从戎了?这是…嚯,李禾!你脸上怎么回事?被家中狸奴抓了么?” 闲聊过了,他接着视察几桩正在流转的公务,问了问莱州这边沙汰士卒安置的进度,又少不得被几个手上有要事、难事的文官候着。那两个文官,明摆着是史泼立临时安排的,专门堵人要钱要物资呢。 看在史泼立的面子上,郭宁笑着同意了,然后让那两个文官再去催一催移剌楚材。 待到事情办得差不多了,郭宁又想起,史泼立的长子,这会儿就随扈出行,正在府外候着郭宁出来。于是他让倪一出去传话,让史家大郎不必再当值,进来陪父亲说几句话。 倪一还没走,史泼立赶紧拦着,说万万不敢因私废公。 郭宁也不坚持,又聊了几句,告辞出外。 开春以后,掖县城里的生气渐复,道路上纵不能说熙熙攘攘,也比冬天的冷清情形强太多了。近百骑排了两列纵队,沿着街道走了没多远,郭宁便传令,找了间酒肆落脚。 “赵斌呢?”郭宁问道。 陈冉连忙将他带来,让他在郭宁对面落座。 “怎么回事?”郭宁皱眉问道:“我记得你在中都立功,不是升作了都将么?莱州这一战,你在谁的部下?应该是郭仲元?难道触犯军法了?不可能啊?这是被淘汰到了莱州都指挥使司,还只是个队正?” 郭宁一迭连声问过,再看看陈冉,怒道:“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被降职了,被调到镇防军了…那文书上头,总有记录吧?总有个缘故吧?我事情多,没注意,你知道这事么?如果知道,怎么不提醒我?” 陈冉连忙谢罪。 “不关老陈的事。”赵斌道:“是我自家提出的,咳咳,也只干得了这个啦!” “怎么回事?”郭宁搬着茶肆的板凳,坐到赵斌跟前。 赵斌把左手从袍袖里伸出来。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 赵斌左手的半个手掌和三根手指,都被削去了,只剩下拇指、食指。连带着手腕处的骨骼皮肉,好像也少了一点。他的手掌向前一伸,可以看到伤处薄薄的皮肤下头,残余的骨骼还微微凸起。伤口上新生的皮肤没有毛孔,所以显得格外细密光滑,在阳光下泛着光。 郭宁眼神一凝。 而跟在赵斌后头的王二百嚷了一声,连忙上来仔细看看。 王二百在移风镇这阵子,正逢着天寒,赵斌大都穿着长袖口的厚衣。王二百又不是那种特别细心的人,竟完全不知道,这个总是盘算屯田、兴建等零碎小事的老卒,曾经受过这样的伤。 就算定海军很注意军医的作用,但受到这种伤势以后,仍然很难避免破伤风之类的恶疾。那一战中重伤收治的伤员,能活下来的其实并不多。赵斌算是很有运气的一个了。 “节帅说得没错,此前莱州战事,我正是跟随着郭仲元都使。这是在香山隘口和蒙古附从军厮杀的时候受的伤。我和一个狗日的对砍了一刀。我少了半个手,他却少了半个脑壳,算来是我赚翻了。不过,今后再也没法拉弓射箭,也没法拿盾、拿枪、拿军旗了。” 赵斌倒是坦然:“受过这种伤的,若一直留在军队里,被小卒们看见了,难免影响士气。按照军府的安排,本该将我安置到地方,做个县尉、巡检,或者转到徐瑨的录事司去。可我不愿意。” “怎么,做县尉或巡检,不好么?或者录事司那边…” “没什么不好。可是,节帅,我当了三十年兵啦,父母妻儿都死在了昌州,这辈子熟识的同伴也多半死了。剩下的熟人,一个个全都在军营里。离了军营,我就离他们远了,连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好。” “原来如此。” 赵斌笑了笑:“所以此前沙汰士卒的时候,我去求了汪指挥使,让他帮忙给我转了军籍,去管个屯堡。移风镇的屯堡虽小,毕竟也是个军营,我在那里带人修建营垒、挖掘壕沟、开垦土地、训练新卒,就像是当年在昌州乌月营一般…那都是我拿手的。有事没事还能到掖县看看,和老朋友聊聊。” 说到这里,赵斌转回身,向王二百招了招手:“节帅你放心,要打仗的话,我还能上阵的。你看,这是我给自己新招来的阿里喜…这小子壮得很,也能吃苦耐劳,磨练几年,必是一条好汉子。” 赵斌和郭宁谈话的时候,王二百就站在稍后头,左看看,右看看。这会儿听得赵斌召唤,他迈了一大步就到前头。 赵斌瞪了他一眼:“还不向节帅行礼!” 王二百干脆利落磕了头,然后仰面看看郭宁。 这年轻人倒是和气,他下意识地想着,然后又想到,这人便是那个传说中的定海军节度使,他喜欢砍下人头挂在竹竿上!这就让他有点紧张了,所以磕过头,就往后退。 退了两步,天生的责任感又促使王二百鼓起了勇气。他低声对赵斌道:“你真认识定海军的节帅,那就太好了,别忘了羊的事。两头不够,我们要四头羊,一头公的,三头母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羊?这不是离题万里了么?身旁的护卫们里,有人忍不住窃笑。 “住嘴,住嘴,一边等着。” 赵斌啪啪地拍了王二百两下,转回来向郭宁赔笑:“小子厮看起来高壮,年纪不大,性子也有点实诚。” “老赵,你要羊么?羊不是问题啊。”郭宁也笑:“四头羊,随时给你送到移风镇去…” “真的?”赵斌连忙道:“能再多要几头么?” 他伸出左手,把仅剩的拇指和食指张开:“我要八头!” 众人全都大笑,郭宁指点着赵斌:“你这厮,你这厮…” 这完全是军中袍泽在开玩笑逗乐子的模样,大家都笑得欢畅。 笑了两声,郭宁稍稍肃然:“嗯…老赵啊?” “在。” “除了镇防军那边,你真不考虑干点别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旧业(上) 赵斌流露出踯躅的神色。 过了会儿,他端然坐正,低声道:“节帅,我这辈子都是小卒,一生所长,唯有战场杀人。就连屯堡的经营,也是拿着当年界壕边堡的老套路,赶鸭子上架瞎凑合。节帅要我做什么,我自然可以去做,只怕自家没有这个才能,却误了节帅的事。” 看来,受伤残疾对赵斌的影响不小,这会儿的心气,明显有些沮丧。 郭宁久在军中,深知这种情绪只有自己想办法摆脱,外人根本没法劝。于是点了点头:“那也无妨。” 这会儿晌午刚过,日头甚暖。街道上的人流慢慢地多了。郭宁等人聚集在茶肆里头,外围还有虎视眈眈的侍从警戒,自然没人敢来照顾茶肆老板的生意。倒是街对面的一个小馆子里,有人三五成群聚集,喝一点小酒,吃一些点心。 馆子里头,还有说书人停驻。说书的风气,传自于南朝宋国。一个说书人讲故事,论精彩程度,似乎比几人一同唱念做打的杂剧和院本稍逊一筹,不过,因为只有一个人讲的缘故,聘请的成本很低。 早前这些说书人讲的,无非灵怪门庭、烟粉之总龟、传奇公案、朴刀局段,这阵子因为军府推动的杂剧、院本在本地红得发紫,说书人讲述的故事里,也凭空多出了定海军破敌的片段,只不过故事难免荒诞,不能苛求。 对面这馆子,约莫和茶肆老板有些竞争关系。 郭宁和赵斌谈说的时候,茶肆老板一面小心照应着,一面又时不时瞥眼过去,见那生意兴隆景象,眼里几乎要喷出妒火来。 见这情形,郭宁哈哈笑了几声,不再盯着赵斌,而是让陈冉出面,多给老板几个大钱。他和赵斌听着对街的说书,又闲聊几句,回忆一下当年在昌州界壕内外的旧事,问问移风镇屯堡建设时的零碎小事。 没过多久,街上又有蹄声隆隆。本来跟随着郭宁的倪一跑开了一小会儿,这时候又催马赶回。 “带来了么?”郭宁问道。 倪一从马鞍旁的袋子里取出个包裹。 郭宁接过包裹,笑着递给赵斌:“今日我俩只说闲话,莫想太多。这才是顶顶重要的好东西。” “这是?” “前阵子我不是和吕家小娘子结婚了么?当时想着,咱们才经战事,应以节俭为上,不宜大操大办,所以也没请老兄弟们聚一聚。” 郭宁拍了拍包裹,听那声音,里头应该是个木匣子:“这是一些肉脯、果品,还有些杂色糕点。都是李云那小子从中都搞来的,他拿了不少给我,想拍我的马屁,哼哼。” 说着,郭宁把包裹解开,在把木匣子打开一条缝,自家往里看看。匣子打开,便有香气散发,周边好些人忍不住都吸了吸鼻子。 看过了,觉得倪一办事很聪明,自家夫人也够大方,东西没有准备错。 郭宁满意地把匣子阖上:“后来,既然婚礼没有大办,也就省下了这些东西。可是,就这么放在家里,我夫妻两个吃到哪年哪月?今日正好见着你,就让人攒了一盒,赶紧送来。你拿着,这是我和吕家小娘子一起,给老兄弟的礼物。” 赵斌这才想起,眼前的郭节度不久前结了亲。那位新夫人,赵斌早年也见过的。他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节帅成亲,哪有我收礼的道理?不可不可,应该是我,我…” 他双手上上下下摸了摸自家的衣袍,想要找一样能给郭宁当作贺礼的东西,可他是个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孤身老卒,身上哪有好东西?一时间,额头的汗都挣出来了。 郭宁哈哈大笑:“娘的,你们都是穷鬼,难道我还不知道么?拿着拿着,就当我请你酒宴了。今日我还有公务,这就告辞。回头哪天得空了,再到移风镇看你。” 他起身把包裹赛进赵斌的怀里,便往外走。 如今郭宁身为节度使,可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起胡扯闲聊的小卒,赵斌不敢挽留,只抱着匣子,躬身送行。 待到他起身,郭宁和扈从们已经策骑去得远了,边上待要饮茶的客人慢慢聚拢过来,用敬畏地眼光看着他。有人轻声道,这位军爷,是定海军的将军!是打退过蒙古人的好汉!他还是郭节帅的朋友!看,他手里捧着的,便是郭节帅亲手给的礼物! 这种眼神,赵斌有一阵没感受到了。他没了家人妻子,所有的心血都在军队里,往日也算是军中颇受重视的骨干军官,也颇受士卒们信赖和拥戴的。受伤残疾以后,他眼看着自己与同僚们如隔天堑,其实心里沮丧了很久,恨不得自己在战场上死了才好。 他在移风镇里成天折腾那些零碎的事情,也未必是他多么喜欢,只不过聊以排遣情绪罢了。 这会儿忽然又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赵斌下意识地站得笔直些,然后又把只剩下半个的手掌,往袖子里缩回去一点。 他的伤一直没有完全好。看上去伤处已经愈合,可实际上,总会有剧烈的疼痛不断。有时候是骨肉抽搐的疼,有时候则像是自家的半个手掌仍在,然后被火慢慢炙烤那样。 赵斌找过好几次医官,全然没用。发作得厉害的时候,他不得不用头撞墙,撞到自己晕晕乎乎了,疼痛感仿佛会减弱些。 这也是他下意识拒绝郭宁提议的原因。终究是不同了,他已经是个半废的人了。 可他又忍不住想:不知道郭节帅想要我做的,是什么事?说不定,我真能帮上点忙? “拿着!跟我来!”赵斌虎着脸嚷了一句,把包裹塞在王二百手里,然后大步出外。 “回去了吗?”王二百问道。他往四周看看,竟有些依依不舍。 赵斌道:“…不急。” 他有些后悔,方才不该立即回绝节帅的问话。这会儿节帅都走了,我如果去军府找老兄弟们打听打听,恐怕有点犯忌讳。这样一来,接着怎么办,倒有些为难。 两人刚出门,外头街道上匆匆策马又来一骑。 骑士见到赵斌和王二百两个,翻身下马问道:“是昌州赵都将么?” “我是…不过我是队正,不是都将了。” “哈哈,无妨的。我奉了夫人之命前来,请赵都将稍待…呃,听说赵都将今日要回移风镇去,是么?” “没错,可有什么妨碍?” “夫人说,百多里路程,不合让两位自家回去。她安排了车马,很快就到…夫人也会随车同来,见见赵都将。” “好,好!”听到有车马,王二百连连点头。 赵斌迟疑了会儿,向那骑士道:“我还有事,想和节帅商议。不知,节帅这几日会有什么安排?我可以在节帅府等着么?” 节帅的日程安排,一个队正也敢问吗?那骑士愣了下,随即想起这是这是节帅的旧相识,于是笑道:“这几日节帅都在莱州,我却不知具体的去处。赵都将想在节帅府等候,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当赵斌跟着骑士来到节帅府,拜见节度使的新夫人时,郭宁一行人,已经出城向北疾行四十余里,到了莱州本地最大的港口,西由镇三山港。 “怎么回事?这就死了人?”他皱眉问道。 第二百九十三章 旧业(中) “前天死了六个,昨天死了二十五个;今天早上又有械斗,死了十几个吧。”移剌楚材倒是很平静:“已经乱了好几天,最晚明天,该出个结果了。” “这些海商,果然凶悍桀骜。不过,晋卿,你就这样干看着?” “否则呢?”移剌楚材拿起桌上杯盏,呷了一口淡酒:“这些人,又非定海军治下之民,无非是在狗咬狗。正要等他们咬出个结果,我们才好安排会谈…节帅放心,明天就谈!” “原来如此。”郭宁微微颔首。 移剌楚材刚投奔郭宁的时候,还有些书生气。但这几个月来,他接触到的实际事务越来越多,遇到了难处越来越多,当一个个难处最终被解决的时候,移剌楚材也就成了一个越来越沉稳老练的执政之人。 定海军在山东立足的方略,大体出于郭宁和移剌楚材两人的盘算。其中郭宁着重于大方向的判定,而移剌楚材负责具体的规划执行。 此前数月,定海军的军事、农业两块,靠着军户荫户制度的推行,已经初见成果。不计桑、麻之属,在军府直接管控下,由军户负责种植麦、粟、菽、豆的土地,便超过一百七十万亩,另外还有种植苜蓿马料的草场和牧场十余个。 仗着大批流民投奔所带来的低成本优势,军府用以工代赈的手段调度民夫,及时修复水利设施又有一百余处,承水溉田上千顷。 如果没有大规模的旱灾影响,这样大规模的开垦耕种,到了秋收之日,必然带来丰收。粮食生产一旦见效,田租赋税也就有了来源,军队也有有了立足的根基。 农业既然稳住了,接着要重视的,便是商业。 定海军能够迅速立足,第一靠的是打劫了莱州本地强族,第二靠的是绑架了四王子拖雷,勒索了蒙古军,但这两桩事,都不长久。 一个政权想要稳固立足,光靠打劫不行。那和流寇有什么两样? 郭宁力求的猛将劲兵、坚甲利刃,更不能光靠着自家控制的匠户。军府事无巨细大包大揽,也一定管不过来。 所以,在工农以外,商业必不可少。 在这上头,郭宁所控制的登莱三州,是有先天优势的。 近数百年,山东地区,尤其是山东东部沿海地区,一直是各国贸易转运的中心之一。 比如大金刚兴起的时候,曾与宋国展开马匹贸易,马匹中转的港口就在莱州,如今郭宁在莱州所设的牧场,很多就是当年的遗存。 又比如,早年高丽与宋国贸易,最大的交易口岸也是莱州。后来宋国疆域缩小到了江南,两方交易的口岸也随之南迁,但登莱三州的港口,仍然是船队往来补给的必经之处。 金宋两国此前数十载和平时期,密州的胶西榷场更是两国最重要的海上贸易枢纽。宋国的特产,从明州、越州等地源源不断地向此地输入,商人在此攫取巨额利益,大金在这个榷场,每年的岁入也多达十五万到二十万贯以上。 大体而言,南朝宋国的拿出来交易的商品,包括茶叶、香料、丝织品、药材、木棉、象牙等,而金国商人则用马、毛皮、人参、北珠等交换。 在特殊情况下,比如宋金两国哪一处发了大灾,或者哪一国调整了盐价,则粮食和盐,也会成为获利丰厚的大宗物资。 当然,粮食和盐,一定是靠走私途径的。民间走私商业的规模,也一定比官方渠道更大,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在密州一带,朝廷指望着着胶西榷场磨牙吮血,贴补日渐困窘的中枢,所以时常派遣得力官员对走私严厉打击。于是宋国的海上走私船队,就将落脚之地不断北移。 只郭宁和移剌楚材已经打探清楚的,登莱三州自沿海向北,从莱州即墨县到宁海州牟平、文登县,再到登州蓬莱县都有诸多私港,郭宁眼皮底下的莱州三山港和海仓镇私港,也靠着民间走私贸易坐地收钱。 不过,私港本身所能收到的钱,并不很多。他们又没法收税,顶多靠着补充食水,捞些零碎的好处。录事司徐瑨的下属、那个女真谋克阿鲁罕,当年霸着海仓镇私港,结果依然穷得叮当作响。 那么,钱去了哪里?被谁赚走了呢? 在南朝宋国那边,稍大规模的走私船队,背后都站着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大人物。他们赚翻了。 在金国这边,也是同样的,从山东沿海私港得到物资、然后向中都转运发卖的船队,几乎全都属于直沽寨的巨商名下。巨商背后,站着一个个大金的贵人。他们也赚翻了。 好在,直沽寨的巨商们,如今大都与定海军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此前直沽寨面临蒙古军威胁的时候,甚至有些商人选择南下山东避难。 而郭宁掌控了登莱三州的盐场以后,凭借本地产出,更可在粮、盐的走私里分一杯羹。 此前藉着胡沙虎谋逆、而宗室诸王纷纷丧命的机会,郭宁曾在直沽寨大施辣手。多家巨商手里的船队,如今都控制在了郭宁手里。 那些船队,本来被郭宁用来运兵、运流民百姓,一度沿着小清河深入到了济南府。到这时候,船工们终于可以重操旧业,往来与中都和山东之间的海域了。 近来听说,蒙古军在中都城下驻扎四个多月,渐显师老兵疲,已经开始逐步往草原撤军。 蒙古人一走,中都大兴府乃至整个大金的商业,很快就会恢复。那些被困在城里,心惊胆战许久的贵人们,大约也是要报复性消费一场的。 按照海上贸易的习惯,每年初夏东南风起,便是南朝宋人的船队开始北上之时。而三四月间,便有商贾来打山东前站,作交易的前期准备。 因此过去半个月里,中都城里好些贵人通过各种途径,向定海军询问交易之事。 定海军对此,自然积极。 这不止出于军府要挣钱、要繁荣茂地方的目标。从外部环境考虑,郭宁在山东,完全是一副反贼作派,斩杀山东按察使奥屯忠孝之事、还有和杨安儿当面谈条件的事,早都已经传到了中都。为什么直到现在,中都那边还视若无睹? 其中固然有鞭长莫及之叹,有不得不容忍的难处。另有重要缘故,便是靠着沿海走私生意赚钱的人,太多了。 只要定海军能保证大家发财,有些事,大家眼开眼闭,又何妨呢。这些年,朝堂上眼开眼闭的事,早就不只一桩。 两月末的时候,移剌楚材便遣人往三州的诸多私港发布文告,邀请原本散在各处落脚的商人们往三山港一行,见一见新的东道主。 一来大家混个脸熟,也好携手发财。二来,定海军自家便是直沽寨方面的大商贾,自然没必要像旧日那样,流窜于各处私港作贼;一应商业谈判,大可以摆到莱州城下,谈个公开敞亮。 这些走私商人都从南朝宋国来,却非一伙。他们本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以前散在各处私港,倒也罢了,这会儿聚在一处,彼此冲突不断。昨日有一次斗得狠了,竟有人纵火烧船,引得周边几处军堡警戒,派了军队到场弹压。 军队出动引起了郭宁的注意,今日他特意过来看看,也想催促移剌楚材,赶紧让那些商贾消停,大家把钱赚起来。 听移剌楚材说,明日能开始正式的谈判,郭宁甚是喜悦。 随即他又问道:“那么,上次咱们说起,要在南朝宋国的海商里头,找一家可用的…晋卿可有收获?” “本来没见到合适的,这两天海商们彼此厮杀之后,倒是有了个人选。节帅这边呢?我们手头,也得挑出可用的人啊?” “有,有。这几日里,就定下。” 第二百九十四章 旧业(下) 赵斌往节帅府里走了一趟,见了见吕函。 吕函在成婚以后,出外抛头露面的时间少了些,而日常约了见面的,多半是将校的家眷,或者河北溃兵的老人。她的父亲是乌沙堡的名医,乌月营那边有病人,也常往乌沙堡送来,所以她和赵斌也是认识的。 两人谈谈说说昌州旧事,转眼工夫天就黑了。 赵斌这点眼力见还有,婉拒了吕函留饭的邀请。吕函派了个少年傔从带着他,从内院出来,转到节帅府外头。 沿途经过几处厢房,里头灯火通明,有佩着黄皮书袋的官员,正对着墙上大幅的图纸,低声讨论着什么;有身着青袍、腰系皂绦罗带的大吏正在奋笔疾书;也有普通小吏拿着簿册,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廊道上匆匆脚步响起,几名吏员捧着文书,从一处厢房快步到另一处厢房,赵斌闪到一边,给他们让路。 这些都是近几个月加入军府的新人,赵斌一个都不认识。吏员们见赵斌在傔从的带领下从后院出来,也都知道这是夫人熟悉的军府旧人,纷纷颔首示意,并不失礼。 沿着廊道往前,绕过二堂,正堂,旁边就是耳房。 那傔从躬身施礼道:“赵队正,请在此地等候节帅回来,你的阿里喜也在这里。一会儿有晚饭送上,请简单用一些。” 话声倒是一板一眼,但好像有点着急? 赵斌连声应是。 那傔从笑了笑,转身就走。 还没绕到对面屋后,就听屋后有人声响动。然后,几个少年迎了出来,个个都在低声嚷着:“阿多!阿多!快点!天元术我们不会啊!这题怎么做?快快快,先生要回来了!” 傔从加快步伐:“来了来了!” 又有人不满:“慌个屁!那老儿哪里就会天元术了?他还不是照着进之先生留下的课本,唬我们!你们随便填个数字上去,他看得出对错才有鬼呢!” “这有啥好多说的…阿多不是来了么?走走走,快快快!” 一群少年们吵吵嚷嚷去了。 听说郭节帅在老小营里设了学校,专门抓了随军的少年们学文习武,看来这些少年便是学员了。倒也精神,只不晓得那天元术是什么,听起来很是深奥嘛。 赵斌站在耳房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少年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对面另一道长廊后头,他才转身进了耳房。 耳房里倒是空旷,只有两个人坐着。 王二百坐在门边,对着面前一个食盒,吃得不亦乐乎。赵斌吓了一跳,以为这厮把节帅给的点心都吃了,紧赶几步上前,看到那个点心盒子好好地放在旁边,这才松了口气。 坐在耳房里头的,是个青袍的吏员,年约三十来岁,身材瘦削,肤色黝黑,腰间挂着一枚玉佩。吏员身前也放着一个食盒,他已经吃完了,正在喝茶。看到赵斌进来,他客气地躬一躬身。 赵斌回了礼,在王二百身边坐下。王二百嘴里正咀嚼着半个烤饼,说话说不清楚,呜呜地从怀里拿出另一个食盒,放到赵斌面前。 赵斌接过食盒,王二百终于咽下了烤饼,连声道:“还热着呢,队正,你快吃!” 赵斌按了按王二百的肩膀:“多谢!” 用过了晚饭,有仆役进来收走了食盒。那吏员依然默默地坐着等。 赵斌也想默默地等,奈何王二百头一次到大人物的府邸,有满肚子的问题。他总是缠着赵斌发问。有些问题过于荒唐,于是他的手和脑袋,时不时被赵斌拍得啪啪作响。 又过了一阵,外头马蹄声大作, “节帅回府了!”好几名仆役嚷着,出去帮着牵马。 赵斌下意识地起身站到门口。他未得召唤,又不敢去拦路。只能听着数十人橐橐的脚步声,穿过正门,再穿过正堂。郭宁沉稳的声音在人丛中响起:“还有什么事么?没事的话,大家都去休息吧,今天也都辛苦了。” 随即便有吏员从旁边赶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脚步声和人声渐渐轻了。 赵斌彷徨回座,有些茫然。 耳房的门忽然被推开,先前领他到这里等待的那名少年傔从伸头进来:“赵队正,周先生?” 赵斌和后头那名吏员同时起身:“在。” 那傔从低头看看手心里的字条:“还有一位,王小哥?” 王二百抬起头:“哈?” 赵斌用力把他拽起来:“在,也在!” “节帅召见。三位,请随我来。” 三人跟着傔从,往二堂来。 府邸规模很大,但服侍的人少,所以郭宁已经回来了,二堂里头连灯都没点,有点暗。郭宁自己拿着一个蜡烛,沿着柱子经过,把油灯点亮。赵斌正想上去帮忙,那青袍吏员已经快步上前,从郭宁手里接过了蜡烛。 郭宁松开手,随即问道:“三山港那边的消息,客山听说了没有?” 这吏员名叫周客山。 周客山是莱州即墨县的本地人,早年曾读书进学,后来族中吃了官司,家境败落。他带着家眷去往莱州东面海滨的牢山落脚,靠着经营手段,被盘踞在牢山脚下福山岛私港的海商团体接纳,一度成了海商和徐汝贤势力之间的联络人。 早前徐汝贤意图与郭宁作对,而周客山认为,郭宁所部力量强横,而行事并不过分,乡里土族顺势服膺也就罢了,不该凭空生事。两人当场就有争执。 周客山没料到的是,徐汝贤这厮口气比天大,可是与郭宁一碰,就稀里哗啦垮了下来,连带着住在寒同山上、还没来得及脱身的周客山也倒了霉,成了定海军的俘虏。 此后周客山当过荫户,卖过苦力,颇吃了些苦头。但他是个聪明人,在定海军击退蒙古人,稳固立足山东之后,立即向定海军全力输诚。定海军也确实正在用人之际,周客山在短短数月内,便获得了定海军中的吏员身份,还是身着青袍、负责某项工作的大吏。 听得郭宁发问,周客山点头道:“听说了。” “你怎么想?” 周客山加快脚步,点起两盏油灯,然后吹灭了蜡烛,转身回来。 “中都大兴府那里,正忙着和蒙古人纠缠,没办法伸手到山东,于是节帅你,俨然就成了金国海商船队的首领人物。节帅要南朝宋国的海商,推出几个首领人物来谈,看似是为了商洽生意方便,其实正是此举,诱发了南朝海商之间的争斗。节帅安居莱州,不用刻意做任何事,就能拉拢一些人,利用一些人,分化一些人,打击一些人,把己方的商业利益扩张到最大。” “哈哈,客山,我就说这种小手段瞒不过你。” 郭宁招手让赵斌和王二百也近前坐了,继续问道:“那么,客山以为,我忽然叫你来,是为什么?” 周客山下意识地瞥了赵斌和王二百一眼。 郭宁笑道:“无妨,继续说。” 周客山小心地问道:“拉拢、利用、分化、打击,这都是生意场上常用的手段。但如果…如果节帅想要长远,或者,想要在特定时间内,抵消中都局势变化的影响…最好的办法是,在南方的生意伙伴里头,扶植一个真正的自己人?” “正合我意!”郭宁拍了拍手:“你觉得,这样好么?能做到么?” “如果能做到,自然是好的。不过,节帅,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很长时间。恐怕三年五载也不见得有成效。” “三年五载,未免太久。” “节帅,你莫听那些说宋人软弱可欺的言语,其实宋人多有凶悍之辈,那些海商,更都是桀骜敢死,每一条商途,每一道财路,都是用血趟出来的。况且,海商背后,也有陆上的根基,想要撬动,不那么容易。” 郭宁默然半晌,看看周客山,周客山的神情很是坦然。 “我可以给你两方面的支持。”他沉声道:“但两年之内,必须要见到成果。” “不知节帅能给出什么支持?” “一方面,在商业上头。燕宁和高歆等将校,在莒州、密州等地与杨安儿合作的势力之中,仍有影响。你在海上,可以自称是和杨安儿所部有联络的商人,并同时得到授权,供应莱州定海军特定的军需物资。” “那,鳔胶和箭杆可以么?”周客山立即问道。 “哈哈…可以!先拿这两样起步,以后,其它的生意,也可以做!” 郭宁自然知道,这两样都是制作箭矢所必须的,利润未必很大,数量未必起眼,却足以支撑起一个中小型的海商团体了。 “另外,杨安儿那边…” 郭宁应声道:“到哪里都是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不可以做的。” 周客山沉吟片刻:“那么,商业上没有问题了。节帅说,还有一方面的支持?” 郭宁示意周客山稍等,随即招了招手,让赵斌过来。 “海商凶悍,彼此恶斗不休,想要立足,非得软硬兼施。客山是明面上一路,我还需要一路人马,和他配合。在海上、乃至近海的陆上杀人越货,乃至剿除对手,斩草除根。这件事,老赵你能做么?” 赵斌脸色变幻数次:“节帅,你这是要我去做贼。” 郭宁起身,用力揽住赵斌的肩膀,冷笑道:“老赵,你可别逼我揭你的老底。” “我有什么老底可揭…” “你在昌州乌月营的时候,因为粮饷紧缺,活不下去了,便带着部下偷偷去做马贼,打劫往边堡贩卖物资的商贾。好几次撞上了剿匪的自家同袍,也没见你手下留情。你们的据点,就在鸳鸯泊里,对不对?那几艘偷藏的快船,当我不晓得?” 郭宁说到这里,用力摇了摇赵斌:“老赵,这世道,官和贼都没区别了,马贼和海贼,有什么区别么?” 这话出来,在一旁听着的王二百倒抽一口冷气。 好嘛,先前好像听这赵队正说起,和马贼厮杀的事,原来他自己才是贼! 郭宁说得没错,赵斌只能连声苦笑。他愿意留在这里等着郭宁,其实早就已经作出了决定。身为厮杀汉子,到哪里都是杀人,草原上、塘泊间都待过了,去海上开开眼,也成。 “节帅,节帅!你何必这样说,那几次真是无可奈何,我心里一直就…咳咳,我干了!干了!” 郭宁松开手回来。 “赵斌,你出面招募军中勇士,或者退役的老卒,且以一百人为限。至于配套的水手、船只,周客山来想办法。今后你们两个携手,具体怎么做,随你们两人议定,商队的规模扩张到什么程度,也随你们的能耐。我只要一个结果…” 周客山和赵斌躬身道:“请节帅吩咐。” 郭宁盘膝坐在案几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人:“两年之内,我要见到一个在南朝宋国稳固立足的大商贾,在定海军需要的时候,能够反哺人力、物力和财力。能做到么?” 周客山深吸了口气:“能!” 赵斌也道:“遵命!” 他身后的王二百有些迷糊:“怎么了?移风镇就不管了吗?羊圈的事怎么说?” 赵斌转回身来,啪地打了王二百一下:“小子,你是海州那边的渔民,对吧?” “对啊,我告诉你,我们海州完犊村里,有周边十里八乡最好的水手,我们…” 赵斌狞笑道:“好极了,小子,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第二百九十五章 铁钩(上) 待到周客山和赵斌、王二百告退,郭宁满意地叹了口气,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伸个懒腰。 要想在乱世立足,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有书生气,不能有精神洁癖。那种人,一遭浊浪滔滔,分秒即死,而郭宁所部的骨干将校们,各个都是血海里挣出来的,无不深知大局为重,神经早就锤炼得如钢铁一般。 郭宁算是比较自律有底线的,但他从昌州一路溃退到安州塘泺的时候,每日里厮杀不断,所有人都红了眼,很多时候杀得并非蒙古军,偶尔还要劫取行军所需粮秣物资,那也不是和和气气说话要来的。 那一路上他有没有留过手?只能说,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留着手了。 他能保证没做过错事,没有滥杀过么?其实不能。 又比如靖安民、骆和尚和李霆三人,俨然是军中最大的山头。因为他们当年在河北,就是势力最大的溃兵首领。这势力怎么来的?靠得温良恭谦么?当然不是。他们的威名、势力乃至自家的性命,下属的吃喝,都是从刀枪上来,每一样都沾满了血。 赵斌也是这样的。这老卒发狠的时间,比郭宁等人还早。 那几年朝廷中枢混乱,对北疆界壕沿线的照应一日少于一日,将士们甚至有卖马、卖祖传的甲胄去换食物的。赵斌有一大家子老小要养,家底又不厚,只能去落草做贼,好在虽不曾济贫,大致劫的都是富。 可有时候朝廷出兵剿匪,侦骑四出,而赵斌又被兜住了。结果便是两边翻脸,一场厮杀。反正边疆之人性命轻如草芥,死了谁,都是一样。赵斌杀人灭口过了,还能施施然回乌月营去当兵。 那几年乌沙堡长城沿线,就是这么一副兵匪不分的模样,郭宁一早就知道。只不过,若非赵斌这厮拿腔拿调,他真懒得提。 数万十数万的汉儿、契丹、渤海之众散在界壕沿线,衣食都艰难,朝廷又要他们厮杀,又不给好处,结果会怎么样,本来就很明确。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北疆的武人何尝不是如此? 这阵子郭宁自家看过点书,总觉得若非蒙古国崛起太快,北疆诸军说不定就自家席卷中原,便如当年北魏六镇之乱。这会儿到不用担心六镇之乱了,北疆不下十万的士卒、工匠,都已被挟裹到了草原上,硬生生地让蒙古军如虎添翼,那比六镇之乱还要可怕十倍! 当时赵斌不惜去做马贼也要保住的一家人,在大安三年野狐岭大战之前,就已经死尽了。郭宁一家人,吕函那一家人,还有许多将士的家人,早都死绝了。 郭宁猛地摇了摇头,继续盘算海上的事。 他要往南朝宋国的海上商路伸手,自然做过功课,明白其中艰辛。那些海商视两国的法度如无物,行事哪有规矩?这桩事,生意的利弊只占了三分,而其它七分,全都在刀枪上定!成了,就金山银海也似的好处进来,不成,那啥也别说了,赵斌和周客山两个,多半会在海里喂鲨鱼。 所以郭宁一开始就对赵斌说明了,选中他这个人,未见得是他的才具如何,郭宁就是看中赵斌性子老辣,敢于杀人越货,敢于翻脸无情,斩草除根! 这会儿吕函从后头过来,替郭宁按一按肩膀,微微嗔道:“昌州的老兄弟越来越少了,老赵半个手都没有了,多惨?你就让他消停些,给他过几年好日子,娶个媳妇,传宗接代,不行么?” 郭宁想了片刻,摇了摇头。 “我们这些北疆武人,性子都差不多。你听我们嘴上说,想过太平日子,可真要我们安安稳稳,迟早憋出病来。你看赵斌,原是个狠角色,对吧?可今天见我的时候,他畏缩成什么样了!那精气神都散了!能活得好么?能活得舒坦么?还不如给他个难事去办,让他痛痛快快去!” 这么说着,郭宁又觉得气氛有点沉重,倒像是自己让赵斌去送死。 于是他转过身冲着吕函,哈哈笑道:“你说,我那个想法怎么样?” “什么想法?”吕函迷惑地道。 “钩子!”郭宁举起手示意:“你准定听见了,我和赵斌说的,钩子的事!” 吕函忍不住笑了。她捧着郭宁的脸,问道:“六郎你多大了?能有八岁么?是不是比阿枢还小些?” “这叫什么话…”郭宁正色问道:“你就说,那样威风不威风?吓人不吓人?” 夫妻两人慢慢说些别的,而三山港那边,当晚终于消停下来。 有移剌楚材在三山港坐镇,又有周边几个屯堡的武人随时弹压,一度纷乱的海商们,总得出个结果。于是到了第二天,海商们便选出了能够代表他们的五家巨商,与移剌楚材当面会谈。 此时郭宁也派傔从携消息,说自家准备了去往海上施展的人选,请移剌楚材也安排好可供合作的海商,约莫数日之后,双方可以正式商谈。 此乃机密事,不能明着来。移剌楚材一边与几个大海商谈判,一边遣人去寻。谁知部下没去多久就折返候见。 移剌楚材并不把自家当作什么大官,正和那几个海商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见状告了声失陪,从厅堂里出来:“怎么讲?” 部下禀道:“判官,你说的那位章子和,章少东,今日早晨已然登舟离港。” “什么?”移剌楚材皱了皱眉:“这会儿生意刚开始谈。我们这方的大贾们,还有李云的人,还在从海仓镇过来的路上。这章子和,走什么?这时候走了,他不是白来一趟?” “这却不知了。”部下道:“我问了好些船工,还问了三山港北面,三山岛望楼的守卒,都说章子和清晨就登舟,走了。” “然后呢?”移剌楚材问道。 “什么?” “三山港里,这会儿一共停了大小船只七十三艘。走了章子和那一艘,其它的船只,可有什么特殊动向?三山岛望楼上,登记的簿册怎么写的?” 部下额角出汗:“我立即去查!” 移剌楚材一挥袍袖:“去吧!” 他转回身,捋一捋自家的大胡子,便恢复了满面春风的模样,继续回到厅堂里,与那几位巨商大贾聊着,慢慢地彼此试探。 此番来时,巨贾们都听说金国内政不修,中都连番政变,又有黑鞑入侵,地方上一片混乱。他们一面有些窃喜,觉得可以乘机压一压北货的价格,一面又担心中都那边的贵人无以自存,没了继续做生意的财力。 孰料到了莱州,才知登、莱、宁海三州已经都在一位郭宁郭节度的统领之下,而蒙古军已经被郭节度打退了。此时山东各地有些扰攘,三州却始终安稳,连带着北面中都大兴府,也稳如泰山,一切生意不仅照旧,还要大做特做。 那几名大贾,便在宋国明州、越舟,亦可算是地方上有力人物,个个气度不凡。宋国文风极盛,这几人当中,有两人还有过科考功名。 他们旧日里到莱州,所见的地方官员,大都是些粗鲁无文的女真人。这会儿所见,定海军的节度判官却成了一个汉化极深的契丹人,他们推己及人,估摸着读圣贤书的人,想来会好说话些,心里便有点愉快。 何况移剌楚材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又生得一副美髯,说到学识渊博,引经据典,更让众人钦佩。 两方宾主尽欢。移剌楚材又约了明日,两家莱州城北的福山禄山聚会,还要来个诗酒流觞,以显风雅。 待到客人离开,先前那部下又来:“启禀判官,章子和的那艘船出港以后,又有两艘船跟上,都是快船。” “船行何方?” “往东去了。” 移剌楚材深思半晌。 两艘快船,呵呵。那明摆着,是要在海上追击,是要杀人的。从昨日下午开始,移剌楚材已经颁令严禁私斗,这些商贾们何来胆量,又何来这么做的必要? 他想,莫非是我与章子和往来密切了些,露了行迹? 又或者,唉,章子和到底年轻了些,有些愤世嫉俗,看他前几日里的言辞,颇是厌恶宋庭蝇营狗苟的作派,又痛斥主上庸弱,权奸当涂。难不成他把许多犯忌讳的言语往外说了,引人恼恨,引发了冲突? 移剌楚材从袖中取出牌符,交给部属:“你持我牌符,立即去莱州录事司,就说我请录事司协助,在沿海各处私港,查问一艘从三山港来的福船踪迹。船主是个名叫章恺的年轻人,应该也在船上…找到了他,我有大用。” 那部属双手捧着牌符,后退几步,策马狂奔而去。 移剌楚材又唤:“诚之!” 杨诚之就在一旁,将这情形听得分明。他当即道:“这会儿才三月头上,东南季风大起,怎么也要到五月。接着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就算这个人选不见了,咱们还能细细再挑,三十多家大小海商呢,总不见了少了一个,咱们就吃不了热饭。” “也只能如此。” 第二百九十六章 铁钩(中) 移剌楚材继续与海商们往来联络。 到了第三天,掖县方向有轻骑奔来,说中都那里,蒙古军遣了使节,威逼朝廷犒师以弭诸将之怒。 蒙古人猝然崛起,在武力上固然强悍,但在外交手段上其实颇有粗疏的地方。此前两家你来我往地厮杀倒也罢了,这使者一来,中都朝堂人人皆知,蒙古军准备退兵了,当即满城文武狂喜。 此事的后继动向,自然会慢慢影响到各地。这一日郭宁既然收到消息,便遣了傔从到三山港这边,想听听移剌楚材的想法。 移剌楚材对此早有腹稿,遂请傔从稍待,自家运笔如飞,写了条陈,细细分剖了局面。他在条陈中说到,蒙古军一退,中都、南京两边的冲突必然激烈,而杨安儿所部少了蒙古人的威胁,也会试着向外界伸手。 在这三方之中,中都朝廷自然嗓门最大,声势最大,但他们空有兵员,四面所及却都是残破之地,粮食紧缺,局面最难。所以吼过几声,迟早会消停下来。 而定海军所控制的山东海路,乃是中都唯一的稳定物资来援。到那时候,或许可以和中都城里的大人物携手,一起挖一挖朝廷墙角,得些额外的好处。 杨安儿所部修整一冬,依然没展现什么治理地方的有效手段。倒是部众的规模愈来愈庞大,龙蛇混杂。 己方要注意的是,其部难免有蠢物受人教唆而发起挑衅。若真有人挑衅,必须强力打击,斩断他们的侥幸念头。打得越狠,杨安儿等首领就会越清醒,登莱三州也就能确保安定。 至于遂王那边,当前不必理会。他这个当儿子的,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爹。正如爹最恨的就是儿子。接下去父子之间的戏份才是大头,说不定杨安儿所部和定海军都只有看戏的份,亦未可知也。 所以大体来说,己方按部就班即可,只需要当心杨安儿这块盾牌扎手,得准备着替他修修毛刺。 而文书最后,移剌楚材又顺便提到,海商行事肆无忌惮,此前说要在海商中寻找合作者的事,稍稍有了变数,还需再等一等。 郭宁收了条陈看过,下令韩煊、仇会洛两部提高了备战的级别,其余各地一如往常。至于海商的事,这倒算不得什么挫折。赵斌和周客山先按照自家的步调,准备起来便是。 这几日里,赵斌在掖县已经联络了好一批旧日袍泽。 乱世里头,普通的大头兵,几乎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纵使经验丰富的老卒,也鲜有久经战争而身体完好无损的。郭宁此前淘汰老弱的时候,将其中的大部分,都安置到了地方,担任负责治安的地方官,还有一部分,成了录事司直属的武力。 这其中,有不少人像赵斌一样不甘心的;还有人安稳了一阵子,舒坦劲过了,便浑身痒痒,就想厮杀。这些老卒的身体状况和年纪,已经不适应军队里的生活了,郭宁的主力部队需要长途行军,需要连续作战,他们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了,但要说,去海上厮杀,干些杀人劫财的狠事… 这可以啊! 这多新鲜有趣?海上!老子从草原到塘泺,再到中都的城池里,还真不知道海上是什么模样! 什么?你说老子不会游泳?我不会学吗?就算学不会,娘的,我左手抱一块木板飘在水上,右手还能挽弓搭箭杀人!你信不信! 行,行,我知道一只手没法开弓放箭。我的意思是,老子干了,你给徐瑨去说说,让他放人。在他手底下,盯着的几家地方豪霸都似兔子一般老实,成天没个正事…我手里的大刀已然饥渴难耐,早就想挪地方啦! 不过三五日的时间里,徐瑨的录事司和移剌楚材的政务司同时被挖了墙角。好在挖走的人不多,加起来一百出头。 这一百出头的老卒很快就收拾了行囊,跟着赵斌准备出发。 赵斌便折返回节帅府,找周客山商议己方下一步的落脚点。 周客山提了个建议,却让赵斌目愣口呆。 “什么?移风镇?” 赵斌答应了郭宁以后,便做好准备,奔赴新的立足之地。结果现在说,这一队满怀豪情,即将奔向大海之人,基地居然是在内陆?还是赵斌费了心思营建的移风镇屯堡? 这是什么道理?真就这般巧法? 赵斌狐疑问道:“老周,你这厮莫不是诓我?” 好在周客山确是这上头的大行家,他哈哈笑过,当场便取了舆图给赵斌解释。 大宋和金国的海上贸易,自然是以两国官方承认的胶西榷场为中心。所谓胶西榷场,位于密州板桥镇。 泰和伐宋以后,大金国一怒之下,关闭了胶西榷场,于是整个板桥镇也迅速衰落下来。但过去数十年余荫犹在,依然有许多走私商人在那里活动,哪怕定海军在三山港邀请海商,仍有不少人聚集在板桥镇,意图和杨安儿所部做点生意。 这板桥镇确实是个宝地。镇子外头的海面并不直接是深海,而先有个极大的海湾。这海湾足有百里方圆,开口狭小,任凭外界风浪如山,海湾里头也风平浪静。 而往镇子所在的内陆去看,就在镇子旁边,有条水量丰沛的河流,叫做沾水。沾水两岸,过去有不少船坞,能修理通州样的海船和宋人的福船。 沾水是一条南北流向的河流,河道甚是宽阔,海船能直接驶入,甚至沿河北上数十里都没有问题。 有时海上风向不对,便有海商自沾水直接向北,然后经由陆路,把物资转运到莱州靠渤海一侧的港口去。 这样操作的时间久了,沾水上的这个物资转运点,也成了整个沿海贸易线路当中,不起眼却又确实存在的一环。 赵斌眯起了眼:“那么,你说的这一环在哪里?” “便是移风镇了。” 周客山点了点舆图,笑道:咱们在定海军的辖区落脚,顺水而下,到杨安儿的地盘出海。可进可退,很合适,对么?你到移风镇以后,我再去一次福山岛,招几个水手,想办法再带艘船来…放心,该有的,迟早都会有!” 赵斌嘿了一声。 他负责的,主要是厮杀之事,既然周客山都安排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群人便启程回移风镇。 一行人多是军功赫赫的老卒,军府格外尊崇,特地调了一队大车代步。因为商队的事情尚属机密,郭宁没有大张旗鼓出面送行,只派人额外赶了一辆大车加入队伍。大车上的乘客不是人,而是八头咩咩叫唤的健壮羊儿。 王二百哈哈大笑,连道郭节度真是好人。 他整个回程都坐在那辆大车上,摩挲着一头头的羊,给每一头羊都起了名字。 而他们抵达移风镇屯堡的时候,却发现屯堡里头有点乱。外墙上不少屯民呼呼喝喝,还有人拿着刀枪往外跑,连个队形也无。 随行的老卒们立即嘻嘻哈哈,嘲笑赵斌这个队正不合格,压根没把屯堡管好。 赵斌皱起了眉头,立即招人查问。 问过了几句,他神色古怪地回来。 老卒们已经在收拾甲胄武器。 周客山问道:“怎么了?” 赵斌感慨地叹了口气:“老周啊,我觉得,我赵某人要翻身啊!咱们的大运气来了!” “运气?” “嗯,我说了你别不信,咱们已经有船了。” ------题外话------ 移风镇那里,海船真的可以开到。我记得那时候有高丽的商船遭海风,就一直跑到移风镇,然后被村民们抓起来了…具体是那本书上写到的,想不起来,但真有。 第二百九十七章 铁钩(下) 章恺和他的船、他的水手们,已经和追兵纠缠了五六天了。 当年章家败落的时候,水手星散,船队也落入无数虎狼之口,留在章恺手里了,只有这么一艘一千料的小船。这艘船不是标准的福船,当年建造的时候,因为有刺桐那边的大食工匠帮忙,所以形制不是方平如木斛那般,而稍稍狭长轻快。 比起传统的福船,这种船不够坚固,也难抗风浪,载货还少。当日瓜分船队的几家这才留它下来,给了章家的后人,对外说起,倒还显得仁慈宽厚。 章恺是个胆子大的,这几年来偏偏就用这艘小船往来宋金两国。他不敢插手大宗货品,主要做些甘草、陈皮、生姜的生意,倒也能混个小康。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一趟海路闯过去,接着就能往明州的船厂,定制一艘新船了。 可惜这一趟,一点也不顺利。 听说,因为金国国都和大片疆土都遭北方黑鞑烧杀掳掠的缘故,这一趟金国的商贾们,必然需要巨量的物资,由此给宋国海商们带来巨额的利润。 但金国的商贾们又不是傻的,难道会任由宋国海商们敲骨吸髓?此番他们的应对,便是依托着金国定海军节度使的名头,一再要求宋国海商们选出够资格的首脑人物到莱州三山港,当面锣对面鼓地商议好物资的价格、数量,免得到时候生出冲突。 这主意倒也不差。 自古以来,海上都是化外之地,是胆大凶恶之人才敢于攫取利益的地方。海商之间,也从来都是各自为政,彼此竞争。哪怕首领人物坐在明州、越州乃至临安府的酒楼上杯觥交错,脚踏上船板的一刻,依然随时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可彼此斗了许多多年,生意始终是这么点生意,也不见得哪一年能赚得格外多些。 去年以来大金的局面丕变,众人都觉得,终于到了大发横财的时候。那么在大发横财之前,稍稍捋一捋同伴的数量,资格,进而能把这注横财留在有实力的巨商手里,此乃自然之理也。 从三月中旬起,宋国海商之间的火并就连绵不断,甚至到了莱州三山港,厮杀依然不停。 章恺估计,应该是自己前几日和那定海军的节度判官移剌楚材走得近了些,引起了他人嫉恨,所以到了两方正式会谈的前一夜,便有人夤夜赶来,意图烧船杀人。 章恺手下的船夫们,都是随着章家两代人行商、经验丰富的老手,一看情况不对,立即起锚逃亡。大海茫茫,一走了之自是最好,可恨那敌方竟不收手,还遣了两艘满载凶恶水贼的快船追击。 章恺的船比寻常福船敏捷些,但毕竟比不得那种用来杀人越货的快船,两边一逃一追,从莱州西面的渤海,一直纠缠到莱州东面的少海。章恺的运气也差了些,前日里竟被少海西面的潮水推进了沾水水道。 这下可就成了瓮中捉鳖,章恺一路北逃,追兵一路紧追不舍,随着航道越来越窄,船只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近。 到此时,三艘船紧紧贴在了一处。 前几日在海上,两边也曾靠拢过,章恺的船上,有好几处被火焚烧的痕迹,还有大樯前头、用来助长风力的利蓬和野狐帆也破破烂烂,便是遭追兵袭击所致。但海面开阔,风向和潮涌方向也多变,只要鼓足劲头坚持一阵,风向和水文有所变动,己方就有脱身的可能。 这会儿却脱不了身了。 完了。 身着破衣烂衫而面目凶悍的海匪,正不断从船舷翻上来,有人大吼道:“你们自家触怒了史三爷,便该知道迟早有这一天!黄泉路上,就别抱怨了!” 章恺在十余名水手的簇拥下,站在船身后方形如房舍的疥屋前。打算拼死一搏。听了这喊话,他苦笑几声,想要嚷几句回应。 到这时候,放狠话没什么意思。终归得罪史三爷的,是姓章的一门上下,不是无关的水手。不如问问他们,我章子和当场自尽,能不能换得别人一条生路? 刚提气,身旁的老船头便猛拉了章恺一把。 “别乱想!”身子佝偻的老船头握紧了短刀,难得地挺起了身,向众人吼道:“跟他们拼了!” 下个瞬间,两边俱都发喊,鲜血迸溅,断臂横飞。 狭窄的甲板上,数十人用身体互相冲撞,用刀和匕首互相厮杀。他们所踏步的船板,只在几个呼吸里,就被鲜血浸润得湿滑,以至于接连有厮杀之人失足滚倒。 章恺不是武人,没有亲身体验如此惨烈厮杀的经验,一时间身在刀光和血光之下,竟有些发愣。 老船头再次猛拉章恺。他压低了嗓音,急促地道:“郎君快回疥屋去!从后头的窗户跳河走!快!” 疥屋是个大的舱室,底下归水手们居住,上头是章恺的居所。从后面的窗户出去,是两个副舵的位置,再跨出一步,就能跳进沾水里了。 章恺握着刀的手有些发颤,他的声音也有些发颤:“可是,我,我…” “快走!”老船头把章恺用力向后推。 章恺踉跄后退的时候,便看着一名海匪持着长刀逼近。他把长刀用力刺进老船头的右侧脖子,然后切开咽喉,一直划到肩胛骨的位置。鲜血飞涌而出,喷溅到章恺的脸上,喷溅到两侧仍在迎敌的水手肩背上。 老船头的身躯慢慢软倒,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章恺,嘴还在开阖着,像要说什么。 在章恺右侧,背后沾满滚热鲜血的那个壮硕水手,便是老船头的儿子。章恺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当他是自家兄长看。 壮硕水手还浑然不知父亲的死,正怒吼着抱紧船橹横扫,把几名试图逼近的海匪赶开。 然而船橹太重了,挥舞起来很是不便,在他用足力气,第二次挥舞的瞬间,不知哪里飞来一把手斧,狠狠将他的右臂砍断,只留下薄薄一层皮肉相连。 伴随着鲜血狂涌,老船头的儿子狂叫一声,身形散乱。随即便有海匪纵身向前,一刀切开了他的肚腹。 就在章恺的眼前,他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另一面的船舷,然后身体开始抽搐。在他后退的路线上,肠子和脏器流淌了一地。 章恺实在没法忍受这样的情形,他觉得双脚都软了,他根本没有办法移动,没有办法逃! 今日怕是死期到了,那就死吧!死吧! 章恺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情绪,都完全失控,唯一还在控制的,便是自家的嗓子。于是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大吼,然后把短刀握在手里,开始猛烈地乱舞乱挥。 他身旁已经没几个掩护的水手了,而海匪们聚集得越来越多。海匪们看着他的绝望表现,看着他破绽百出的动作,好像都在笑。 章恺看着他们每个人,看着他们一张张狰狞的脸。 他忽然注意到,有个站在船舷上的海匪,原本大笑的面庞,一下子变得痛苦扭曲。 有个闪着银光的铁钩子,横向扎进了海匪的小腿,将他的小腿整个穿透,鲜血从两侧伤口滋滋地喷涌。那海匪长大了嘴,待要惊呼,铁钩向后猛拽,于是海匪瞬间失去了平衡,双手挥舞着,落到船舷后头去了。 他的身体约莫砸中了快船的船板,发出咚的一声,然后是好几声濒死的闷哼。 转眼间,那铁钩又一次出现。这次勾住了船舷,钩子上的血,便顺着船舷上木板的缝隙流淌下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军卒,从船舷边上露出脑袋,左右看看。 原来那铁钩便绑在军卒的左臂上,用来攀爬船只时固定身体,倒是很方便。 章恺停止挥动短刀,愣愣地往那军卒出现的方向看看。许多海匪们也觉得,哪里不对劲,纷纷回头去看。 那军卒全没把那么多视线当回事。他也转过头,看看船舷以外,然后不耐烦地喊道:“狗日的倒是上啊,该你们杀人的时候,难道要老子请你们吗!” 第二百九十八章 悍卒(上) 随着他的叫嚷,船舷外此起彼伏的污言秽语不断。 海匪跳帮上来厮杀,在两边的船上当然留了人手,至少,看舵的、操橹的总得留下。但这会儿,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里,竟都是北地口音,没一个海匪熟悉的声音在内。 福船是商船,船舷本来就高些,章恺这艘船又没装什么货,吃水很浅,而船舷的高度就更高。适才双方又是激烈恶斗,竟然谁也没注意两边快船的动向。 这时候听得人声此起彼伏,海匪们立知不好。 一名周身纹绣的赤膊汉子单脚踏着船舷,稍稍往外探身,口中喝道:“来得是海上哪一路好汉?莫要冲撞了自家人!我们奉的是…” 话才讲了半截,下方弓弦振动,嗡地一声,那赤膊汉子仰天就倒。 船上的海匪们急上前看,只见他两眼暴凸,嘴里发出格格地声响,咽喉处一支箭杆还在微微颤动。 海匪们顿时哗然:“娘的,有埋伏!有对头在此!” 喊叫声中,更多的箭矢被抛射上来,如雨点般噼噼啪啪地扫过船板。 海上湿气重,海水的腐蚀性也强,无论铁甲还是皮甲,都非常容易损坏。何况海上厮杀时,落水是常事,所以海匪极少有穿甲胄的。这会儿聚集在福船上的海匪,很多人就像中箭的死者一般,光着膀子,靠身上的刺绣吓人。 这样一来,箭矢的杀伤力简直可怖,须臾间,两三轮箭矢射过,甲板上还能完好站立的人,连方才的一半都不到了。 遍地都是死人,血腥气比先前浓烈了许多,还有死者屎尿失禁的臭气,也一下子弥漫开来。还有许多伤者,有些手臂或腿上中箭的,咬着牙,躲在船板的角落闷哼。而身躯中箭的重伤者哀嚎几嗓子,引来了追加的箭矢落下,噗噗几下之后就没声了。 那名手上绑着铁钩的老卒,这时候又探头出来,继续喊道:“上!上!” 几名作金军士卒打扮之人,便从他身旁跳出来,站到船板上。 他们翻越船舷的姿势很笨拙,显然没有在水上讨生活的经验。有人刚一着地,正逢着船只在水波下微微一晃,于是就骂骂咧咧地脚滑摔倒,就地来了个四仰八叉。 章恺只叫得一声:“小心!” 两名海匪已然觑得机会,从左右同时挥刀掩上。 可那摔倒之人毫不慌乱。他拔出腰间短斧一掷,锋刃劈面正中一敌,几乎将敌人的脑浆子都砍了出来。另一名海匪逼近时,他已挺腰站起,瞬间刀锋连连碰撞,斗在一处。 更多的海匪冲了上来,而更多的士卒也从老卒的身旁,或者另一边的船舷登上甲板。 要说在船上厮杀的经验,海匪们算得丰富之极。但他们长期以来只劫掠商船,恃强凌弱惯了,一时间竟不能组成有效的队列,还是乱喊乱杀那一套,靠着个人的凶悍勇猛对敌。 而跳上甲板的士卒们却不同。 章恺看得清楚,这些士卒们似乎乱糟糟,疲沓沓,其实却配合默契。他们手持各种各样的武器,三人或五人彼此掩护,恍如闲庭信步一般。而他们厮杀中的判断极其冷静,动作更是精确而老辣,简直不像是杀人,倒像是海上老练的水手升帆摇橹,或者伙夫杀猪宰羊那样,在做一门正经手艺。 明明敌人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拼尽全力,明明双方的性命就在瞬间决定,明明这些士卒们也会死…章恺眼看着有一名士卒被两三把刀剑捅穿了皮甲,飙着血倒地而死…可这伙人,偏偏就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劲头,他们好像全不怕死,甚至还厮杀得理所当然。 章恺感觉得到,他们的眼神很平静。前头的同伴在厮杀,后头的人还能闲扯两句。这很明显,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冷静态度。 章恺信任的老船头,年轻时当过兵,打过仗。他曾对章恺说,判断一个武人是否经验丰富,只要看他们的神态的动作。 神态和动作看起来大开大阖务求威慑的,一定是新手。真正的老手一定会保持住自家的体力,控制好自家的情绪,这样才能在任何情况下稳定坚持,争取存活的机会。 眼前这群士卒,几乎个个都是老船头所说的沙场老手,放到哪里都是非常可怕的武力了。 章恺自家虽无勇略,眼光却很好,这几年闯荡海上,也有见识。他可以确定,明州洋面上那些负责编栏抽解的巡检司寨兵,绝没有这般精锐;至于沿海制置司下属的舟师乃至虎翼水军的下属,或者有训练有素的好手,但恐也不如这些士卒凶悍! 这些人,什么来路? 就在章恺思忖的短短片刻,那些凶神恶煞的海匪便被压得连连后退,从船身后部的疥屋附近,一路退到了不装艎板的前舱。 此处狭促,海匪们被迫站得摩肩接踵,全无趋退余地,便愈发难以匹敌了。 挤挨在最前头的一名海匪被铁棍砸中了天灵盖,口鼻眼耳都往外淌着血,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后头一名海匪跨过前者,刚要接战,已被短枪贯穿了小腹。 这人也是凶狠,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还挥刀劈砍,但肚子上的伤口不断撕裂,愈来愈强烈的痛疼终于摧垮了他的意志。他坐倒在地,看到自己花花绿绿的肠子从手指的缝隙间慢慢溢出,终于发出了骇人的惨叫。 船头最高处的海匪开始跳水逃亡,也有好几名海匪大喊着:“莫要再杀了!我们投降!” 这些海匪说话的口音,本来与北方人并不相通。但这会儿投降两字,倒是说得字正腔圆,算得标准了。 那名手臂上绑着铁钩的老卒,倒不参与厮杀,他一直就大马金刀地坐在船舷旁边,只偶尔发令指挥两句。这会儿闻听海匪求饶,他只挥手:“不留活口!给老子杀光他们!” 于是那些士卒全不理会,继续砍杀。 船身后方的章恺有点看不下去。十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看到自己身边几名水手人人带伤,于是咬了咬牙,恨恨地道:“杀得好!” 船头上很快就多了几具死尸。 大部分海匪全都翻出船舷,跳进了河里。 “别让他们跑了!”好几名水手都叫了起来,有人干脆站到船舷上,沿着巴掌宽的木板一溜烟走到前头:“军爷们!看!他们在那里!” 海匪选择这段水道追堵章恺的福船,是看中此地航道狭窄,两面有泥滩淤积,船只难以行动。这会儿他们跳水逃生,便也面临同样的难题。有人从高处落下,直接砸进了泥滩里,露出两腿在外,蹬了几下就不动了;也有人顺水漂流,然后便在水手的呼喝指示下,遭到箭矢乱射。 章恺听到两旁的船上,有好几人大叫大嚷:“老赵说了,不留活口!放箭放箭!赶紧的!” 更远处的岸上,还有人连声呼喊:“把马牵来!咱们顺着河道追上去,把他们全都宰了!” 眼看着船上的厮杀,到此就结束,章恺小心翼翼地从疥屋的墙角起身,慢慢往前走。 走了几步,便到那名手绑铁钩的老卒跟前,章恺先不言语,只跪倒下去,郑重地行了大礼。 “这位小郎君,不必客气,我们只是顺手罢了。那两条快船,以后就归我了,你不介意吧?”那老卒大咧咧地受了一礼,轻描淡写地道。 “不介意,不介意。”章恺连声道。 这时候船只前方,好些人开始呼喝地追杀逃亡的海匪,而甲板上的士卒们大都坐下来休息。 适才他们冲杀的时候,个个勇猛异常,待一消停,杀气消褪,好些人便气喘如牛。还有人揉着自家胸膛,连声道:“不行了,累了,我老了!” 章恺扫视四周,一一看过他们的面庞,才发现这些人要么是上了年纪,要么是手上、脚上有残疾。就连那为首的老卒,章恺也看清了,他的左臂之所以绑着铁钩,是因为半个手掌没了,只剩下狭窄的一片,还有两根手指。 老卒注意到了章恺的眼神,冷哼一声,流露出几分不快。 章恺反应很快,连忙又深施一礼,恭维道:“看诸位将爷的气派,必是大金国的勇士,我章子和在山东这边,也曾见过几位大金的将军,却不知各位是…” 这时前头河道边有人远远地喊道:“都宰了!六个脑袋都割下来了!” 福船附近有人应道:“还有这里的脑袋,都砍了砍了,找竹竿挂上!” 大概不少人觉得这话很有趣,顿时哄笑。有人一边笑,一边骂道:“几个海匪,也配挂竹竿么?” 章恺被这凶悍劲头吓得一颤,愣了半晌才继续道:“咳咳,各位是大金国哪一路…” 老卒不耐烦地起身,挥了挥铁钩:“大金国个屁!好了,两艘快船是我们的。你的船,你自家拾掇了去!” 章恺连声道:“是,是。多谢将爷!” 嘴上说谢,他心里却有些发愁。 自家的水手死了这么多,想把船开回明州,可不容易。何况此番还遭史三爷手下的海匪追杀,海匪们死了个干净彻底,我章某人和史家的仇,就愈发深了。原先还能维持个表面上的和气,回到明州以后若有事端,自己身边可用之人都没了,怎么应付?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忽然有灵光一闪。 第二百九十九章 悍卒(下) “将爷!将爷!”章恺提高了嗓门嚷着,紧追几步,赶在那老卒后头。 那老卒并不理他,自顾自用铁钩勾着船舷,往外翻出去了。 章恺探头出去,冲着那老卒嚷道:“将爷,你们是要跑海上么?” “嗯?” 赵斌在掖县的时候,因为郭宁的建议,找铁匠打造了一个铁钩,用皮绦系在手臂上,只当自家有了个铁手。这铁钩很好用,但他用得还不熟练,比如此刻下船的时候,用钩子勾着哪里便于发力,还得慢慢地琢磨。 这会儿他人在半当间,正盘算着怎么摆放铁钩,忽听章恺这么一句话… 赵斌身形一顿,用铁钩把自己勾回来了:“你这小郎君,莫要胡乱说话,我们都是大金国的兵将,去海上做甚?” 章恺向前半步,低声道:“将爷,我没猜错,对不对?” “有趣,有趣。”老卒重新在船舷坐定:“你为何会这么想?” 章恺看了看左右,眼见士卒们开始在船上翻找伤员,连忙挥手,让自家身边残余的几个水手都去帮忙。 他转身坐到那老卒身边,低声道:“将爷,我听说,大金国这几年,与黑鞑厮杀不利,将士们死伤惨重,朝廷束手无措,是不是真的?” “那倒没差。说来,不止将士们死伤惨重,百姓们更惨。” “我又听说,近来杨安儿在山东造反,而遂王守绪占了开封府,北面还有契丹人耶律留哥作乱…大金的万里疆域已经乱成一片,是不是真的?” 这厮知道的还挺多! 虽说赵斌早就不把大金国当回事,但金宋两国,乃是伯侄之国,赵斌这等北地汉儿,自幼更没把宋国看在眼里。这会儿听一个南朝宋人说得如此直白,他有些别扭,当下冷哼一声,权作默认。 章恺继续道:“那遂王和契丹人,都还远在天边,咱们且不提。只杨安儿造反之后,大金国在山东各地的镇防军,恐怕日子不好过吧?不瞒将爷,我大宋的淮南东路一带,这阵子接收的归正人,数量可不少。” 所谓归正人,是宋国朝野对从金国逃亡宋国之人的称呼。所谓归正,指彼辈“元是中原人,后陷于蕃而复归中原,盖自邪而转於正也”。 宋国对这些归正人,固然不怎么重视,甚至有些蔑视。但归正人的数量不断增加,确实就证明了大金国的摇摇欲坠。章恺能靠着条一千料的小船,往来宋金两国的边境线上做生意,在这上头,自有基本的认识。 他说到这个程度,赵斌也不好否认。 此时几名老卒从死人堆里翻出了两个同伴来,那都是方才短兵相接时,一不小心陷入围攻而死的。 对赵斌等老卒来说,适才船上这场厮杀,强度很低。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每逢厮杀,总有倒霉蛋要死。反正都是几十年的老卒了,早就该预料到这一天。 赵斌挑出来的这些老卒,一方面确实都有这样那样的伤患,不适合待在军队里,另一方面,这些人也大多是心黑手狠,平时对军纪就不怎么服从的刺头。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斌是因为受伤残疾而沮丧,其实自家便是这样的人,他要找些同类,可太容易了。 他们原本在军队里,受到军纪的严格限制,就算是烧杀抢掠也要在军令范围内,敢于违抗者,必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而他们离开军队,到了什么巡检司、录事司,行事更受限制,毕竟周边都是安分良民,不能一上火就排头乱砍。 憋闷了几个月,终于找回了厮杀的痛快,众人的心底,简直有些狂喜。 哪怕这会儿同伴身死,众人也都想得通,看得穿。一边抬着尸体,有人一边念叨:“徐老四啊徐老四,你天天吹嘘自家的刀牌本事,其实哪回不是仗着重甲抖威风?这会儿水上厮杀,不能着重甲了,你看,你死了吧!该!” 边上有人解释:“那是老徐少了条胳臂,不能操使团牌的缘故,和甲胄有什么关系?” 几个老卒拌着嘴,抬着尸体下船,谁也没什么哀戚之色。 赵斌往边上让让,章恺只觉得这些老卒的言语太过凶恶,下意识地避让一段,也跟着挪了过来。 “将爷,看诸位年纪都不轻了,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伤患…我说句实在的,将爷你莫要生气…估计诸位都是在战场上吃了亏,又在大金国军队里待不下去了,所以想要找艘船,或者南下宋国归正朝廷,或者去做海商,对么?” 这会儿周客山还在远处,赵斌不知道坦陈自家的想法是否合适,于是有些犹豫。两人沉默了一阵,王二百翻过船舷上来。 他是个刚从军的阿里喜,适才厮杀时,老卒们没给他机会。但厮杀既然停了,总得让这些新人见见血,见见残酷场面,于是也不知道是谁撺掇,让王二百来帮忙。 王二百攀着船舷,正听到章恺说,赵斌等人在军队里待不下去。 他是直性子人,顿时怒了:“你这厮,说得什么话!节度使待我们可好啦!他给了我们八头羊呢!还有一盒点心,很美味的!” 说着,他大步迈到前头,叉腰看看满船的尸体。还没坚持过两个呼吸,被呛鼻血气一冲,“哇”地吐了出来。 王二百说的羊和点心,是郭宁半开玩笑地送给赵斌的礼物。这是北疆武人之间的情分,礼物虽轻,情分却比山重。 章恺一听,却理解错了。 他只道这批老卒拼死拼活厮杀,受了如此重伤,结果却只换来八头羊和一盒点心。 这也真是够狠的了!宋国这边,开禧年间与金国曾有大战,当时朝廷对厮杀阵亡的将士,可明确下诏说过:重伤不任征役者,廪给终生。就算战后因老弱而裁汰的,也都减俸而排入剩员,不是撒手不管。 当然,朝廷诏令总是好的,落到实际,难免弊病百出。可再怎么样,也比眼前这些老卒的待遇强啊?这些人,都为国效力到缺胳膊少腿了,到头来,就给了八头羊,一盒点心,把他们都遣散了?逼到他们要出海去搏命? 这大金国的将帅,够狠! 而这些老卒们的窘迫,却使章恺愈加确认了自家的机会。 他压低了嗓音,对赵斌道:“将爷,我有个建议,你想不想听?” “你说。” “海上风波险恶,与陆上不同。诸多海商、海匪,行事的规矩,更是复杂。将爷们纵是勇猛,贸然深入大海,恐怕不那么容易。况且,诸位好像还不会水?” 赵斌闷哼一声,点了点头。 “那么,将爷,你们会掌舵么?会张帆么?会摇橹么?会观星么?会下矴么?会测水么?会测风么?识得航道么?知道暗礁暗潮么?熟悉各处港口么?晓得货物买卖的路数么?” 这一连串问题,几乎把赵斌冲了个趔趄。 他正想说,我有个姓周的同伴略懂此道,却见章恺站起身来,拍了拍胸脯: “我章恺章子和,在南朝宋国的明州稍有些家业。只是,常年往来海上,终于遭了祸事,身边得力之人零落。将爷,你们反正都是要跑海上,不如受我雇佣。我在大宋有立足之地,诸位想安家落户,都不难办。而我在商途上,则就此仰赖诸位的保护,咱们齐心协力一场,到时候各取所需…也算是我对各位救命之恩的回报,怎么样?” 赵斌翻了翻眼,盯着信心十足的章恺。 看了半晌,他慢慢地道:“章郎君,你这想法,倒是不错。不过,我们兄弟上百人,开销可不小!你有多大的家业?多大的生意?便能雇得起我们了?” “这…” 章恺一愣神,身旁忽有人言语:“章郎君,你可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来路?” 抬头看去,原来是个腰间悬挂玉佩的高瘦书生,章恺吃了一惊,又见赵斌脸色平静,这才放心。 “这位先生,不妨说来。” “我们这些人,或为军中老卒,或为山东这边的乡豪。虽然现时落魄,却依然和军队里有些关联,有些门路可走。你章郎君若真想回报我们…大家也莫说雇佣的言语,便携手做些生意,一起发财。” 章恺还在犹豫,书生踏前半步:“章郎君今日遭海匪追杀,当有缘故。你纵然逃生,手上的生意,恐怕也从此不安稳。但若有我们襄助,保你生意稳如泰山,谁敢动你章郎君…” 赵斌摆了摆铁钩:“先问问我们!” 章恺点了点头,但却又下意识地生出一点警惕。 这些人,不简单啊,莫不是要反客为主? 正待细思,不远处,王二百“哇”地又吐了口。章恺抬头去看,只见自家部下几名水手,正慢慢地收拢船头、杂事、纲使等头目的尸体,还有其它同伴的尸体,也陆续安置到一处。 老船头的尸体被抬过来了,和他的儿子并排放在一起。还有好几人,都是章恺家里的老人,旧人,是看着章恺长大的,章恺一向把他们都当作家人。 因为失血过多,几具尸体先前显得惨白,但这会儿,因为剩下的血液开始凝固,皮肤下面又隐约透出黑紫色,看上去格外狰狞。 章恺的眼中,怒意一闪而过。他握了握拳头,沉声道:“那就一起干。” 第三百章 故旧(上) 去年十一月头上,红袄军攻陷了密州治所诸城。 密州刺史移剌古与涅战死,曾任定海、泰宁军节度使的老臣邹谷纠合宗族抵抗,红袄军连番攻打不下,一怒纵火焚烧。邹谷阖族被焚,连带着小半个诸城也被烧了。 不过,愈是在乱世,愈显百姓们的恢复能力顽强。这阵子,城池的道路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沿街的商铺开了不少,看起来和往日并无不同。 那些被烧毁的废墟里头,也已经重新有人居住。那些人大都是卷入战乱的流民,他们把尚未完全烧毁的木料拼拼凑凑,搭建成一个个七歪八倒的窝棚,住在里头,而平日里或者替人打短工换取食物,或者就在军营门口群聚乞讨。 杨安儿任命的密州都统国咬儿慢慢沿街走过,见这些人有许多都饿脱了型,周身皮包骨头,两眼更仿佛鬼火,不禁驻足多看两眼,心中有些酸楚。 百姓在大金国的治下困苦,在杨元帅的治下,好像也没什么大差别。流民还是流民,兵匪还是兵匪。 国咬儿忍不住苦笑了两声。 流民只是游荡乞活罢了,国咬儿每日里遣人四处弹压,确保这些流民闹不出乱子。可兵匪才是大问题! 如今诸城县里没有被烧毁的坊市,大都成了军营。杨安儿的军队规模,是一天大过一天了,百姓们传闻,有说二十万的,有说三十万的,也有说五十万的。 杨安儿据此雄兵,自然有雄心开疆拓土。 杨安儿的控制区域,往南是宋国,那是足以和大金相提并论的大国,纵然宋人有软弱之称,轻易招惹不得。往东,是定海军节度使的辖区,那里盘踞恶虎,也轻易招惹不得。 往北是大名府路和河北东路,不过,这两个地方被蒙古军连番扫过,数百里荡然无余,已非人间气象。想要攻占些土地不难,但从这片荒凉残破的土地上,能获取什么呢? 如此一来,唯一的发展方向,就只剩下了遂王完颜守绪控制的南京路,那倒真是片富庶繁华之所。 这阵子,山东各地兵马接连调度,纷纷去往济州、徐州,号称已经集结大军三十万众。而南京路的金军以完颜合达为东面都统,也同样集结重兵于曹州、单州、归德府、宿州一线,与杨安儿所部对峙。 不过,开疆拓土固然重要,也不能忘了本据。密州这边,毗邻定海军控制的莱州,所以依然屯驻了大军,身为杨安儿麾下宿将的国咬儿,便受命总领大军,以防那恶虎出柙。 但所谓的大军究竟管不管用,国咬儿不太清楚。 他这个都统,也有点名不符实。他不太能管的住这些兵马,而自从杨元帅起兵以来,这些兵马越来越不像是兵,而像是匪。 就在国咬儿眼前,一伙军士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走,沿街的百姓商贩无不逃窜。 有个在街道角落贩卖蒸饼的小孩儿,走得慢了一步,摆在自家面前的竹篮子便被一名士卒提起。 士卒掀开盖在竹篮上的粗布,看看里头的饼,笑着拿起了几个分给同伴,又往自家怀里揣了几个,然后把空空如也的竹篮子扔还给了小孩儿,转身就走。 这阵子密州粮价涨得厉害,一斗米面能卖到七百多文。这小娃儿买的蒸饼,当然不是纯米纯面做的,里头掺了许多野果、杂粮乃至菜叶子,颜色黑乎乎的。 那本来就是卖给穷人果腹的粗粝食物,军中自有粮秣供给,也不知那士卒看上了这蒸饼什么好处。 那小孩儿看着竹篮子滚到跟前,瘪了瘪嘴,眼眶都红了。他忍着满心害怕,上前几步,拿住了士卒的袖口,哀求道:“将爷,两个钱!一个蒸饼,只卖两个铜钱!” 那士卒全然不理会,大步向前。 小孩儿腿短,跟不上士卒的步伐,跟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他又用力攥着士卒的袖口,于是“嘶”地一声,戎服的衣袖便破了个大口子。 小孩儿吓得浑身发抖,坐倒在地。那士卒愕然看了看自家袖子,耳边听到同伴嘲笑,不禁怒向胆边生。他飞起一脚,便将这小孩儿踢得连连翻滚。 一脚踹过,士卒扬长而去,而小孩儿已经起不了身了。他嘴里大口吐血,犹自喃喃道:“好吃的蒸饼,只要两个钱。” 国咬儿快步上前,伸手想搀扶那小孩儿。伸到半路,他转而往小孩儿身上摸了两下,立时便知这孩子的肋骨被踢断几根。有断骨插进了肺里,引起了剧烈出血,他活不了了。 国咬儿放下还在喃喃说话的小孩儿,缓缓起身。 这世道里,死个人和死条狗并没区别,他是身经百战的武人,本不会把一条人命放在眼里。他也不是没亲手杀过小孩子,可他隐约觉得,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当日杨元帅起兵造反,是因为大金朝廷苛酷无道,残虐害民。可这阵子,就只国咬儿所见,杨元帅麾下的许多将领放纵士卒,甚至到处掳掠…他们和金军又有什么不同? 对百姓而言,女真人固然如狼似虎、敲骨吸髓;杨元帅麾下那几十万人,难道就是王师么? 天下间哪有为了一篮子蒸饼杀人的王师? 国咬儿跟随杨元帅起兵之初,就曾提醒诸将注意军纪。可真正响应他的,好像只有刘二祖、彭义斌等寥寥数人。 杨元帅麾下的大豪们,起兵之后多半都忙着扩充军队,扩张地盘;而刘二祖手下、那群泰山里的穷鬼,一旦得势就忙着刮地皮捞钱。人人都说,不给将士们好处,谁来当兵? 于是山东地方越来越乱,而投军的壮丁越来越多,军队一旦滚雪球似地膨胀起来,杨元帅麾下诸将的信心就越来越足…这么一看,好像诸将的说法还很有道理? 但国咬儿依然觉得,这不对劲。 不止这批人不对劲。就连杨元帅麾下的好些宿将,比如展徽、王敏等人,也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成天盘算着军队的规模、控制的地盘,乃至自家的官位,国咬儿都快不认识他们了。 不对劲的不止在军队。 开春以来,各地的流民越来越多。国咬儿遣出的斥候回报说,定海军那边,似乎源源不断地招纳流民,然后安排屯垦,一切都井井有条,而密州,却什么都没做。或者说,杨元帅所辖的广大区域里,谁也没去管理政务。 杨元帅起兵以后,用进士董友为政务上的臂膀,可董友那厮,好像精神只摆在元帅府的符印、诏表、仪式,他的眼睛,好像看不到底下纷乱局面的。 肯定有哪里不对劲,肯定有! 可国咬儿每次想到这里,思绪便进了死胡同。他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怎么解决眼前这令人厌恶的局面。终究他只是个老兵罢了,在战场厮杀之外,他懂的很少。 “那个士卒,是棘七的部下。” 国咬儿起身走出人群,对自家的傔从道:“派个人去找棘七,就说这厮在我面前杀人,没把我国咬儿放在眼里。我要他的命。” 去年杨元帅攻打滨州的时候,棘七和季先两部颇出了力气,死伤也很惨重,后来都被调到后方屯守。 但二将始终不脱山贼习气,这数月来,几乎从不约束将士,反而故意放纵他们以收揽人心,至于操练什么的,更不消说了,压根没有。 他二人名义上是万户,实际上和国咬儿这个都统却又互不统属。结果密州内外,便成了这副模样。 国咬儿找个理由,让棘七砍一个下属兵卒的脑袋,也只能发泄他自己的不满,对局面全无改善。 这使得国咬儿愈发恼怒了。他加快脚步,想回自家的军营去,却看见街道对面,有个部下陪着一行人慢慢走来。 一行人之中,有个年轻的公子,有个高瘦黝黑的书生,还有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这人的左掌却只剩半个,而在手臂上用皮绦挂了一个银光闪闪的铁钩。 国咬儿看看那铁钩,再看看那中年人走路言语的姿态。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让国咬儿立时确定,那是个出生入死,久经沙场的武人。 国咬儿指着那人,问左右:“那是谁?” 左右傔从彼此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都统你忘了?那一行人,便是今日来会见都统的海商。咱们出营来,就是为了迎接他们啊?” 第三百零一章 故旧(中) 国咬儿愣了愣神,又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哦,对,对。” 自从当了密州都统,当年领兵二百的国咬儿,权柄是大大扩张了,好像地位也抬升了,成了个大人物。但他实在觉得,还是当时更自在些。现在的权柄虽大,事情也繁杂,而且件件都是以前压根没有想到过的,常使他顾此失彼。 自从杨安儿占据大半山东,随即分派麾下诸将于各地,诸将便竭力扩军以充实势力。而执掌一地一军的锻炼,也渐渐让诸将明白,正经起兵造反,和以前占据山寨的小打小闹不一样。 一支军队除了兵员,还要有粮食、食盐、药物、衣物、旗帜、帐幕、武器、甲胄、骡马、车辆等无数的物资。这些物资从哪里来? 杨安儿的元帅府,并不具备调集物资的能力。杨安儿在担任铁瓦敢战军都统期间,颇下功夫招揽了几个能办事的文人。可大举起兵、席卷山东之后,他那些亲信文人散在偌大的山东,便似往大锅汤水里撒了两三粒芝麻,万事都无从措手。 既如此,诸将也就只有各显神通了。但他们的见识、才能,只会比杨安儿更差;身边可用的人手,也只会比杨安儿更少。到最后,只能施展劫掠富户、刮地三尺那一套手段。 国咬儿在杨安儿麾下,是少数不愿意如此行事的将领。 他不这么做,手头就总是紧巴巴;手头紧,就没办法笼络将士。同样驻在密州的棘七和季先两部,从国咬儿手里拿不到好处,就只有自行其是。结果,他们依旧沦落成了匪兵,甚至在国咬儿的眼前,也敢随意杀人。 到最后,百姓们依旧受苦,义军日渐不堪,这就成了无解的局面。 今日有海商托了地方豪杰的辗转关系,往国咬儿军中投了帖子,说有几门生意想做。国咬儿由此想到了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这才特意亲自出来迎接。 南朝宋国的富庶,那是赫赫有名的。只要你愿意出钱,海商们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筹措。而国咬儿造反数月,别的没有,浮财还是攒了些。 如果能用那些金银换来军队所需,那可太好了啊! 当下国咬儿迎了海商一行回到自家大营。 路上攀谈几句,国咬儿便知道了,原来这队海商来自宋国的明州。那年轻公子姓章,是宋国明州人,也是商队的纲首。那高瘦书生姓周,来自莱州福山岛私港,是那章公子的伙伴。而那老卒赵斌,则是商队邀来的护卫首领。 这一支商队,此前刚在莱州获得了鳔胶和箭杆的独门生意。他们回程时经过密州,因为与国咬儿麾下的军校有点旧日交情,于是藉着这份交情,登岸到了诸城,看看有什么额外的生意可做。 “有!有生意!” 待众人在账中落座,国咬儿打起精神,呵呵笑道:“我们这里,什么都缺,唯独颇有钱钞。却不知,你们能提供些什么?” 章恺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绢册:“都统请看,这是我能从宋国筹措的物资。” 国咬儿识字不多,当下挥手让一名书吏上来,打开簿册,拣选重要的说了。 章恺年纪虽轻,生意上头确是老手。他这绢册上,细细介绍了诸般货品,有些布匹或药物之类,甚至还画了鲜明图样,解释货品的出处和特色。 书吏边看,边给国咬儿解释,时不时还啧啧称赞几句,佩服章恺的仔细。 也正因为簿册上写画得详细,其实货品的种类并不很多,三五页很快翻完。那书吏向国咬儿施了一礼,退回到下首。 国咬儿默然盘算片刻,沉声道:“粮食是要的,药材也需要,这会儿就可以商议个价钱,就按簿册上所说,我都要了。其它的,什么茶叶、绢帛、香料、象牙、珍珠、珊瑚,还有什么荔枝、龙眼、金橘、橄榄…就算了!” 他拍了拍案几,自嘲地笑了两声:“几位该当知道,我们是反贼!造反之人,脑袋都不是自己的了,要这些享受做甚?” 章恺也笑:“都统,起兵造反也是为了荣华富贵,哪有不要享受的道理?就算都统自己不好这些,拿来赏赐将士们,或者赠送给其他将校,甚至进献给杨安儿元帅,也是好的!” 国咬儿重重地哼了一声。 废话,那当然是好的。 国咬儿自家住在军营的帐篷里,生活起居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可这阵子杨安儿麾下其他将校里头,有许多人的日子都过得赛神仙了!国咬儿如果拿这些东西作为礼物,谁不喜笑颜开? 如果拿来进献给杨元帅,那当然更好了,杨元帅最近紧锣密鼓地安排建国称帝,想来不会拒绝拿一点南方珍奇之物撑撑场面。 国咬儿听说,自古以来的帝王登基,都有祥瑞出现。自家如果这时候进献一点好东西,说不定也是祥瑞,能换来加官晋爵呢。 想到这里,他继续摇头:“用不着。” 他手肘压着案几,深深注视着章恺,加重语气:“我们是反贼,不是朝廷的官儿,用不着这些。” 他这等宿将一旦严肃起来,自有威势,章恺忍不住往后一缩。 国咬儿随即听到帐中一声轻笑,笑声中带着点嘲弄。 国咬儿皱起眉头。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能带来诸多好东西的海商,国咬儿还指望以他们为开端,慢慢延揽到更多的海商来密州呢。那海商畏惧武人之威,有什么可笑的?看来,这阵子对下属管得松了,中军大帐里,也有人这么轻佻! 他扫视自家的下属,想看看是谁这么失礼,却见部属们一个个脸色端严,而发出嘲弄笑声的,竟是那个书生周客山。 国咬儿奇道:“周先生,你笑什么?” 周客山仰了仰身,叹气道:“我笑的是,杨元帅的部下里,似都统这样的人,太少了。” “什么意思?” “我们从胶西、高密一带过来,此前已经见过贵部的好几位军将。恕我直言,杨元帅的部下里头,已经没几个当自己是反贼。有人当自己是富家翁,有人当自己是正经出身的官儿,而有人,嘿嘿,就只当自己是贼。” 这话简直是在指着鼻子,说杨安儿的部属不堪了。 国咬儿不禁愠怒。 他正待回应,周客山伸手到袖子里,取出另一份绢册:“都统,适才你们看的清单,是我们能从宋国明州调集贩运的物资。现在,请你看看这份清单。” 国咬儿压住火气,让吏员上来接过。那吏员看了两眼,颤声道:“都统,这…这…” “这上头有什么?” “有刀枪,有甲胄,有箭矢!”吏员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刀、枪各五百具!铁甲五十领!箭矢一万…那足够填补我军所需了!” 国咬儿吃了一惊,劈手抓过那绢册,哗啦啦翻了翻。虽说未必每个字都认得,可那些图样,实实在在都是国咬儿再熟悉不过的。 绢册还抓在手里,国咬儿猛然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几乎带倒了眼前案几:“你们不是寻常海商!你们是从…” 他再次注意到了赵斌,于是想起了先前那熟悉的感觉。 娘的,是我疏忽了。如今在山东地界,能驱使此等身经百战老卒的,只有一家! “…你们是从莱州来的!” 第三百零二章 故旧(下) 莱州定海军的郭宁,此前以数百骑长驱磨旗山,威逼杨安儿,着实是杨安儿麾下诸将的羞耻。此时杨安儿所部主力陆续向西,但依旧在潍州、密州留驻精兵,也是为了严防定海军。 此时听国咬儿暴起喝问,中军帐内拔刀出鞘的声音铿锵不绝于耳,刀光闪动间,十余名偏裨将校和傔从一齐踏步上前。 章恺脚下稍稍发软,待要落回座中,又强自支撑。 赵斌微微冷笑,手都懒得按在刀柄上。 周客山环顾刀光剑影。他若在数月前撞上这一出,或许有点害怕;但这几个月,他吃过苦头,打过仗,在死人堆里翻过身,蒙古铁骑前头扛过枪,胆气着实壮了很多。 当下他只叹了口气:“都统,你这是为何?周某乃是莱州福山岛人,在军营外头就说了,我又不曾诓你。莱州的商贾,带些莱州的特色货品贩卖,你觉得,哪里不正常么?” 他探出手指,把一柄几乎搠到面门的长刀推开,又问:“或者,都统你觉得,这些特色货品,不好么?” 国咬儿瞪着周客山看了半晌,摆了摆手,部属们收刀入鞘,各回原位。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这商贾来路有古怪,应当迎入密室相谈,此刻中军帐里的人,还是多了一点。 后悔过了,他又悚然一惊:难道说,我心底里,已经被这些“特色货品”打动了?国咬儿啊国咬儿,你随杨元帅多年,多少苦都吃过,怎么这会儿,却贪婪至此?不不,这也不能说是贪婪,可能我… 国咬儿猛地摇了摇头。 他沉声问:“你是说,兵器、甲胄、箭矢这些,都算莱州的特色货品?” “当然。” “我却从不曾听闻,莱州有如此兴盛的铁监。” 周客山仰天打了个哈哈:“都统久在山东,难道不知登、莱、淄、沂等地,自古以来就盛产铁料?昔日太平时节,登莱两州岁产精铁十万斤以上,而斩木锻铁、制器利用,更是本地重要的财源。去年末,我家节帅从蒙古人手里,讨回了泰安州莱芜铁监的工匠两千余人,得到这些工匠的支援,铁器的产量愈多。都统,你看到的这些,只是些小生意,其实无须大惊小怪。” “原来如此。” 兖州和泰安州的莱芜监,下设铁冶十八所是天下着名的出产铁器之地。此前蒙古军袭来,各处铁冶被攻破许多,大批工匠都遭蒙古军席卷而走。 蒙古军对人口的掳掠,是很专业的,工匠始终是他们最注意的一批人。但后来郭宁拿着四王子拖雷的性命威吓,蒙古人难免手忙脚乱,于是工匠们被放回来许多。 结果,大大便宜了郭宁。 国咬儿谨慎地想了想,点了点头,又问:“那么,这些货品,是谁卖给我的?卖给我的价码,又是怎样?” “都统,你这问题好没来由。”周客山不禁失笑。他伸手指了指身边的章恺:“这些货品,自然是我家纲首做主卖给你的。至于价码…那簿册上全都写得明白,都统你放心,咱们做得是长久生意,讲究以诚待人、童叟无欺。” 此等商贾,最是满口胡柴,没一句可信。 这姓周的,上一句还说“我家节帅”如何如何,这会儿就成了你家纲首做主?看这姓章的年轻人,分明是个新手…当我国咬儿是傻的吗?你们就只拿了他明州海商的名头办事! 可国咬儿偏偏又没法揭破这胡言乱语。 或者说,没必要揭破。 两本绢册,就摆在面前。他们能提供的,一样样都写得那么清楚明白;每一样都是国咬儿急需的,价格也公道。如果国咬儿与他们翻脸,下一拨海商还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可就难说得很。 国咬儿知道,真正能让海商们赚取暴利的,是金国中都大兴府的生意,而通往中都大兴府的海路,如今正掌握在郭宁手里。而密州这边,旧日的胶西榷场早就荒废了。今日若谈不拢,还有没有下一拨海商到来,那都难说的很。 见国咬儿沉思不语,周客山手按腰间玉带,向前两步:“都统,我还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听听。” “杨元帅号称拥兵数十万,即将建号立国,攻入中原,与那遂王下属的完颜合达争锋,外人都以为,杨元帅举十倍之兵搅动风云,俨然不可遏制。但是,都统,你也是老行伍了,你真的放心眼前局势么?若有万一,你不觉得,应当有这么一点可用之人、可用之兵,以图力挽狂澜么?” “你未免小看了我家元帅。” “杨元帅的英明神武,我在莱州久曾听闻,所以才有这发自肺腑的言语。” 这言语,简直是作死! 国咬儿狠狠地盯着周客山,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手从刀柄上挪开。 反倒是国咬儿的部下们俱都恼怒,一名小校忍不住了,起身戟指周客山。 刚说了一句:“你这厮,分明是莱州定海军的人!你为了给那郭某谋利,不惜我家都统于难堪的境地,还想藉此扰乱我方的军政大事么?你…” 便听国咬儿叱道:“出去!” 那小校一愣,国咬儿又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出去!” 那小校悻悻而出,中军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国咬儿又想了一阵。他从座椅上站起,在帐内走了几步,眼神越过屏息等待的部下们,看到了自家帐幕里,这阵子慢慢多出来的什物。 有鎏金的荷花银盏,有如意盘长纹的金带铐,有金丝玛瑙管的项饰,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中军帐里并不敞亮,但这些什物,仍然闪着动人心魄的宝光。 国咬儿一直记得自家是老卒出身,律己甚严,但即便如此,他这中军帐里,如今也豪奢了许多。其他的将军会如何,那些同样是苦出身的军汉们会如何,国咬儿不知道,也不敢想。 但他还清楚记得,当日杨安儿以三千铁瓦敢战军驻扎鸡鸣山的时候,曾经嘲笑金军纵有数十万众,却缺乏训练,缺乏装备,缺乏斗志,实如土鸡瓦犬。如今杨元帅麾下也有数十万众,和当日北疆金军的区别在哪里呢?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普通士卒们多遭女真人摧折凌迫数十载,所积累的怒气尚在。但将领们如何,国咬儿不知道,也不敢想。 这种情况下,尽快武装好自己的部下,尽快让将士们吃饱,真的很重要。正如这周客山所说,若有万一,无论是要力挽狂澜,还是要保护杨元帅、保护自己,都需要一支像样的兵马。 当然,这个过程,也同时继续掩护了定海军。那郭宁眼看着杨元帅所部将大金朝廷与登莱三州隔断,还不知笑成什么模样呢。 归根到底,郭宁能够在登莱三州像像样样的经营,为什么己方竟做不到?既然在政事上经营不利,仰赖外界的支持,变成了无奈而又必然的选择。 “就只生意?”他问。 周客山加重语气:“我们是商贾,千里辗转,只为生财,此外并无他意。” “生意可以做。”国咬儿站定脚跟,慢吞吞地道:“但你们不能来诸城,那太引人瞩目了。胶西板桥镇那边,荒废许久,你们尽可以收拾起来,用以驻扎。但有物资随船运到,我便遣人至板桥镇接应。” “可以。”周客山站起身来,向国咬儿恭敬施礼。 章恺也连忙跟着施礼,赵斌只微微颔首。 国咬儿想了想,又道:“你们虽是宋国明州的商队,但也能去登州,对么?” “没错。” “登州刺史耿格,是我的故交好友。回头我写一份书信问候下,叙一叙旧交情,你们若顺路,便替我带去。” 周客山面露笑容:“好!” 第三百零三章 敌友(上) 周客山坚称自己是宋国明州海商,国咬儿便只当他是宋国海商。哪怕这宋国海商一口一个“我家节帅”如何如何,他还得是宋国海商。 大家心里明白就好,其它的小事,不必查问得太细。 拿出一批廉价武器当作贿赂以后,经由国咬儿的同意,章恺一行人得到了在板桥镇落脚的权力,也就事实上占据了当年胶西榷场的故地。 这地方处在莱州和密州的交界处,看似甚是危险,其实局面又甚是微妙。而板桥镇外的沽水上游,约莫八十里,就是赵斌费心费力经营起来的板桥镇。以此为落脚点,足以和章家在明州的几代经营相呼应,形成可靠的商途。 至于行商过程中怎么去应付章恺的死对头、那位据说在南朝宋国很有势力的史三爷,就是另一回事了。 按赵斌的说法,他至少有十几种办法,能让这史三爷死在莱州三山港,只不过,眼下不该坏了移剌判官的正事,姑且手下留情。 而且章恺自己也明白,接下去的要事不是寻仇,而是赶紧把商队的人手重新充实,再把船修好。一切都以生意为重。 修船的事,周客山从福山岛上招来了几个熟悉的工匠,给了足够的好处,请他们日夜赶工。 而操纵三艘船只行于海上的人手,一时间真没处搜罗。最终,因为王二百竭力推荐自家在海州完犊村的同伴,一行人不得不盘算着,怎么往海州去一次。这等若是要南北横穿杨安儿的控制区域,可不好走。 本来,郭宁和杨安儿两家的关系,并非完全敌对,些许人手有事通行,只要不张扬,也不至于多么艰难。 奈何前一次这么做的,是郭宁自己。而后一次这么做的人,乃是遂王完颜守绪一行。 完颜守绪一行人藉着定海军中燕宁、高歆等人的掩护,又靠全真教暗中发挥了作用,故而一路走得堂堂正正。 直到他抵达开封,分派人手夺取开封府内军政各路的权位,杨安儿才晓得出了这样的事。两次下来,每一次都是己方吃了大亏,杨安儿便是再能隐忍,也难免勃然大怒,前后杀了好几个失职之人。 于是各地的守将也从此警惕了许多。章恺等人商议了几次,都没有妥善的办法,最后觉得,与其从陆路走,还不如先修好一艘快船,先勉强操纵着船,走一趟海路南下。 当然,在此之前,赵斌也派了可靠的同伴,把国咬儿带给耿格的书信,送到了登州。 数日之后,耿格接到这份书信,立刻便知,这明摆着不是给自己一个人看的。他能在这世道摇摆于朝廷、杨安儿、郭宁三方之间,始终好好地做着登州刺史,自然有其长处。当即就带了书信,再往掖县来。 到了掖县的节帅府,才知郭宁正在勘察胶水县以北的一处铁场,耿格毫不耽搁,又立即出外,往铁场方向赶。 铁场是莱阳矿监的下属,归属于政务司下面,军械将作署的管辖。这一块的工作大体是移剌楚材在统筹,也有他信任的官员具体负责,另外还有靖安民派出的代表常驻,以督促军械产出。但郭宁也时常前来视察,并直接作出指示。 在这方面,郭宁并不迷信体制的作用。所谓体制,归根到底是许多人的集合,那么多人原本在大金的体制之下,谁也没做出什么成就,真就在定海军治下,一个个脱胎换骨,焕发百倍精神了? 说说可以,实际断不至于。 因为对未来有些特殊期盼,定海军的风气昂扬向上些,那是真的。移剌楚材在政务上头具有杰出的才能,那也是真的。 但兵书上说,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法,不可不察也。军队是郭宁的基础,胜利是郭宁聚合人心的保障,所以落到郭宁眼前具体的军务,他依然相信自家的眼光和判断,愿意把每一件事的优劣都亲眼看过。 这几日里,随着天气转暖,各处铁矿,乃至金、银矿的开采都已经全面铺开。外人不免把注意力集中在金银上头,觉得那是最直接的财富。而郭宁更看重铁和钢的产出。 莱阳矿监下属的几个铁矿,他隔三差五都要走一趟。 “节帅请看,那边是从南山流出来的小沽河。我们在河上架了几道浮桥,用来取水淘洗铁砂,嗯,前几日节帅说的,用水碓磨碎矿石的法子,我们也在试了,节帅,前头那个垒砌河岸的地方,就是预定安置水碓之处。” 这处铁矿的匠户,多半都是莱芜铁冶的旧人,所以监工也是个莱芜人。这中年汉子此前也不知担心什么,硬生生装作农户,耕了一个月的地。前几日才被旧日同伴找了出来,然后被郭宁给出的俸禄吓着了,便如陀螺一般忙活起来。 他前后没见过郭宁几次,所以这会儿格外殷勤些。 而矿场里头,从郭宁身边走过的矿工们,也会好奇地打量郭宁几眼。 郭宁也看看矿工们。这些人大都面色黝黑,身上头上都乱七八糟的没有打理。不过,大都身材精干,露出的手臂和肩膀上肌肉贲起,这是常年艰苦工作锻炼出来的。 因为是中午上工的时候,有些矿工一边走着,一边吃着饼子。饼子显然烤得太干了,有人吃着吃着,忽然离开队伍,跑到河边舀水去喝,然后被工头一顿痛骂。 郭宁向其中几名矿工挥了挥手,继续听监工讲述: “节帅,再看这边。从这里开始一直到西面,五里远近,都是矿脉所在。有三处矿脉已经被打开了…那应该是南朝宋国京东路矿监开工的遗迹,有两处坍塌了,完全不能用。所以我们这次,准备再开一处矿脉,然后把新的炉址放在这里…” 监工跺了跺脚示意:“此地正好处在矿脉和小沽河中间,绕过土坡,有片洼地,正好再修两处库房。产出的精铁转运到南面军械司直属的工坊,也很便捷。” 郭宁在这方面,没什么特殊的见识。上次来视察的时候,他出过一点小主意,不知究竟有没有用,更不知会不会给矿场添麻烦。这次他来,便决心只听不说,除了督促进度以外,不多说什么。 但眼看着监工满面喜悦,指手画脚的动作幅度很大,他也难免被感染到,时不时地哈哈笑几声。 正在这时,有傔从通报,耿格来了。 “嗯?”郭宁笑道:“耿刺史很有闲工夫,又往我这里凑热闹吗?” 郭宁是纯粹的武人性子,不好繁文缛节,也不虚伪矫饰。他对耿格虽不刻意拉拢,却也并没有特别提防或者慢待,就当他是个有能力的部下。几个月下来,耿格和军府上下文武,处得倒真不错。 远远地听着郭宁开玩笑,耿格笑着应了几句,走到近处,把书信直接递给郭宁:“节帅,杨安儿所署,密州都统国咬儿的信。” 这件事情,郭宁早就知道。移剌楚材看好的合作对象,被人追杀逃亡,结果绕过大半个山东半岛,却和原本预定的合作方汇到了一处,这也真是够巧,够有运气的了。 而新组建的商队这么快就把手伸到了杨安儿的控制区域,也真是堪称大胆。 至于这份信件… 郭宁打开信件,还没细看,先叹了一声。 “怎么?节帅,可有不妥?”耿格有点紧张。 “这应该是国咬儿的亲笔没错了,这厮的一手字,比我写得难看十倍,真如狗爬一般。” ------题外话------ 又有新盟主啦!感谢超现实游戏普雷尔老爷! 第三百零四章 敌友(中) 今日巡查矿冶,所见各处发展,都很顺利。 郭宁给矿工们的待遇,等同于军中的匠户,同时也按照军队的模式加以管理,唯独没有田地赐予。大抵来说,日常饮食上头和普通的傔从差不多,若有特殊技艺的,待遇更好。 上个月里,有个矿工因为主导发现了新矿脉的功劳,被直接拔擢成了吏员,赏赐了一百贯钱和曲台城里的一个小宅院。故而这阵子矿工们的热情也都高涨。 随着几条新矿脉的开发,大量的矿石被产出,制成铁料后运往工坊,很快又在工坊被锻打成农具和武器。按照矿工们的估算,今年莱州一地的铁器产出,大概抵得上莱芜监极盛时四到五个铁冶的产量,也就是二十到二十五万斤左右。 登州那边,还有几个小的矿区,产量也有两三万斤,这样一来,一年之内,百姓们便可以逐渐用上铁制的农具,粮食的产量会提升;而将士的披甲率也会提高,这在激烈的战场上,就等若多一条命。 说不定到了后年,己方就可以向外界出口铁器了,盐、铁两项,都也将成为定海军的一大财源。 因为这缘故,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 听到郭宁开一句玩笑,顿时便有个少年傔从凑趣,低声对左右道:“我不信!真有比节帅写得还难看的字?是用脚趾抓着笔杆写吗?” 郭宁成婚以后,在吕函的督促下读书习文,着实下了苦功夫的,闻听立刻大怒:“你这小子,是在贬低我吧?拖出去,打他!” 另几名傔从嘻嘻哈哈地响应,把那少年拖到远处。那少年嗷嗷地求着饶,然后被同伴们压倒在地,似真似假地打了几下。 郭宁拿着信件,找了个树墩坐下来。 信件的内容不长,前头问候了耿格几句。 后头是说,此番从宋国海商那里多得些甲胄武器,稍稍充实战力,甚是幸运。这些物资齐备之后,他将上书请战,去往济州、徐州一带。此去定当痛击女真人的军队,必不给完颜合达可乘之机。 郭宁慢慢地再看了两遍,喃喃地道:“这是让我们安心,承诺绝不用莱州的军械物资与莱州为敌么?” 耿格点头:“他说,拿了武器,就往济州、徐州,显然是写给我们看的,他需要我们在物资上支持,也清楚杨安儿所部的大敌是谁,更清楚我们希望杨安儿发挥什么作用…节帅,国咬儿能想明白这些,心里一定盘算了很久。” “可见他对杨安儿,确有几分忠心。杨安儿麾下似这样的人,恐怕越来越少了。” “…是。” 对杨安儿所部的具体情况,耿格早就和郭宁谈论过许多次了。正因为他曾是杨安儿的盟友,一旦跳出了这个身份,反而看得更明白。 应了声是以后,他忍不住叹气:“杨元帅是赫赫有名的大反贼没错,却不是史书上那种揭竿而起,一往无前的首领人物…他太精明强干了,所以思虑太多,但所思所虑,落到实处,又未必都如他的预料。” 杨安儿最初起兵,是乘着大金与南朝宋国厮杀的当口,而两国交战一旦结束,他为了保存自家的核心部众,立即接收招安。而其留在山东的盟友和其它部属,则或者投降,或者继续造反,经历了长达数年的坎坷过程。 在这个数年里,曾经的起义领袖们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人人都要为自家盘算,人人都会面临利弊选择乃至彼此兼并对抗,于是人心也就变得越来越不同了。 比如莱州的徐汝贤,他也曾因为活不下去而起兵造反,但定海军南来所见,徐汝贤和他的同党们,与那种鱼肉乡里的土豪有任何不同么? 托朝廷施政无方的福,当杨安儿回到山东,发现这些盟友和部属的力量比当年更强,所以他一声号令,大半个山东瞬间变色。但问题是,杨安儿与他们断开联络数年,对他们的掌控,实际上弱化到了极点。 此前郭宁轻骑去往擂鼓山,看到那一面面写着将军元帅称号的旗帜,颇有沐猴而冠之讥。 但后来他就明白了,杨安儿的本部、杨安儿在山东的旧部、刘二祖所能影响的势力、山东本地的乡豪…这些不同来源的力量,本就是互不统属的。杨安儿的威望,只能用来煽动,却不足以建立成体系的管控。 而杨安儿的本部,在随后的急速扩充过程中,又并不能保持对这些下属的压制。 所以,杨安儿这个大首领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下面,不断拿出官位、权势来引诱,让下面满意。而下面的实权首领们只因为旧日的交情才奉承上面,他们拿到的越多,就想得到更多。 到现在,杨安儿的地盘越来越大,底下人的心思却全都摆在争夺地盘、扩充军队、攫取更多的钱财、更高的官位。 而杨安儿要称帝,恐怕也未必是他想当皇帝,以他的精明强干,难道不知道一旦称帝,就要和大金国不死不休,甚至和南朝宋国,也没了勾连的余地? 然而他的想法,到这时候已经没什么用。 底下所有人都如吃不饱的饕餮,一起把首领往更高处拱,皆因首领的位置愈高,留给底下人大吃大喝的空间就愈大。至于这个皇帝当得是否尴尬,是否会引起诸方势力群起而攻…这和下面人有什么关系? 可笑的是,在这个过程中,那些遵循法度行事、对杨安儿忠心耿耿的部将,反而捞不到好处。比如国咬儿,他这密州都统为了筹备军资,竟然不得不暗中收受定海军的好处,甚至允许定海军背景的海商,在密州自由行动。 那么,究竟什么是忠诚,什么是不忠诚?谁是敌人,谁又是朋友? 恐怕国咬儿自己都说不清楚。恐怕杨安儿部下们,谁也说不清楚。 “我记得先贤有言,要把我们的敌人搞得少少的,要把我们的朋友搞得多多的…对国咬儿也是如此,还请耿刺史尽快回信,就说,答应给他的军械物资,很快就会运到。海路暂时不通,就走陆路。我会让高歆出面,稍稍掩护。” 却不知这先贤是谁?道理没差,言语甚是粗鄙。 耿格这么想着,恭声应是。 而这时候,莱州诸城县里,棘七和季先两名万户的营地。 中军帐里,棘七和季先高踞座上,脸色有些难看。 一名小校匍匐在前,恭声禀道:“棘将军,季将军,小人所言,句句是实。那国咬儿,已与定海军郭宁勾结上了。” 第三百零五章 敌友(下) 他禀报完许久,上头二将并不答话。 小校等了半晌,有些不耐烦,再度抬头觑看时,只见季先挥了挥手,一名侍从上来,在小校面前端出一盘金银珠宝。 “这是赏你的。”棘七沉声道:“你且回去,有后继的消息,随时来报,我必有更多的赏赐。” “是!是!都说两位将军豪爽…果然是真的!” 那小校喜不自胜,上来抓着金珠,便往怀里揣,一不当心把几颗金锞子落到地上,又连忙匍匐在地去摸。端着盘子的侍从看不下去这副贪婪形状,索性拿了个布袋,把剩下的金珠都倒进了布袋里,然后把布袋拍到小校手里。 小校千恩万谢地往中军帐外倒退,一边退着,一边又大赞棘七和季先的慷慨。 走到半路,棘七又将他召回来:“这些财物,暂时可不能在人前显露,若因此走了风声,那国咬儿要杀人,我救援不得你!” 小校连声应了,又是一阵千恩万谢。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外头,棘七招了侍从过来:“这几日里,带人紧紧盯着这厮。” 侍从领命去了。 边上季先呵呵一笑:“国咬儿成天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圣人样子,原来手下人也是贪财的。” 棘七让侍从们全都出外,这才摇头:“这厮既与那郭宁勾结,保不准什么时候便献了密州,而拿你我兄弟的脑袋去做进身之阶!好在他手下人贪图财物,前来告密!否则,你我怕都要不明不白做了死鬼!” “毕竟同僚一场,倒也不至于?”季先犹豫道:“国咬儿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那郭宁,也是曾经与杨元帅约定…” 棘七用力一拍案几:“什么约定?当时那局面,嘿…” 他憋回半句话,继续道:“那约定能信吗?要我说,那郭宁就是打算趁着杨元帅即将登基称帝,无暇外务的当口,夺取咱们的密州!否则怎么解释那伙定海军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几日来…还在板桥镇那边大兴土木?” “这却苦也。”季先脸色一变,有些慌神:“那我们怎么办?现在遣人去向杨元帅禀报,还来得及么?” “遣人禀报,那是自然要的,不过…国咬儿是跟随杨元帅去往北疆的亲信,咱们只靠这一个小校的口供,那可不够。万一杨元帅不信咱们,我们岂不更成了国咬儿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的意思是?” “国咬儿不是等着定海军的粮秣兵甲资助么?我们遣人盯紧了,一旦发现定海军的运输队伍,就出兵劫夺!劫了财物,抓了人,拿到了证据折返诸城…然后把国咬儿抓起来!先拿了他,夺了他的兵权,然后再向杨元帅禀报!” “这…” 季先知道,棘七素来放纵士卒,自他来到密州,就和国咬儿因为军纪上的林林总总小事冲突过数次,当间还出了好几条人命。他出这样的主意,真不是公报私仇? 他又知道,棘七和自己两人,都不是杨安儿的嫡系。早年两人乃是邳州一带大侠刘佑的部下,专门负责保护走私商队的。后来刘佑事败被杀,两人才辗转得了杨安儿的照顾,自家拉扯起队伍。 不过,队伍的规模有限,实力也有限,所以哪怕杨安儿起兵,他二人也没轮着捞什么好处。此前攻打滨州的时候,两人死了不少手下,棘七在深夜攻城,半张脸都被火把燎得惨烈。而最后的结果,便是自家兵马匮乏,在元帅面前的地位下降,被扔到密州来吃海风。 若真能揪着国咬儿叛变的证据,将这厮扳倒,再兼并了他的兵力,两人的力量起码翻一番,大约能排到杨元帅麾下前二十吧?有了这样的力量,怎也该受重视些。从杨安儿手里拿一个密州作为奖赏,不是很妥当么? 季先正想到这里,棘七上前半步: “事成之后,密州都统你当。定海军给的物资,还有国咬儿的兵马,咱们五五分成。杨元帅登基称帝之后,必有加官厚赏,密州这边,以你为首,我甘为副贰,咱们齐心合力占住了密州,抵御郭宁!如何?” 季先沉吟道:“只怕国咬儿的兵马不好收编,缺了这些好手,抵不住郭宁。” 棘七哈哈大笑:“国咬儿的兵马,怎么就不好收编?咱们不是刚才看见了吗?对着金银钱帛,谁不动心?” 一直说到这里,两人都没提起,这种明晃晃地乘机兼并部众,会不会引起杨安儿的不满。皆因这样的兼并,已经是杨安儿麾下的常态,如果对此提出疑虑,反而不正常了。 季先又盘算了一会儿,终于点头。 棘七咬牙道:“那我就去准备兵马,再分派精细人手,探查板桥镇的动向!” 想到即将得到的好处,他满脸通红,脸上那块被火燎伤的瘢痕更是红的发紫。 定海军那边的物资,来得挺快,只过了六天,那名前来告密的小校就传来了消息,说明日便是定海军与国咬儿约定交解物资的时候。 而板桥镇方向,棘七安排的监视之人也传来了消息,有车队从密州方向,沿着大沽河南来,已经到了镇上。车队规模不小,俱都是重载,随行的,还有两三百名护卫。 棘七和季先大喜,棘七当即点起千余兵马离营,只说是出外训练。出城之后,便直奔板桥镇方向去了。而季先只分派部属,一部严守自家军营,一部牢牢把住诸城北门。 对这一手,国咬儿全然没有准备。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注意到,原本奔走在身边伺候的小校忽然没了影踪,到处遍寻不见。军队里出一个两个逃兵,本是小事,随便抓几个壮丁填充就成,可这小校,却是颇知军中机密的,身份真不寻常! 国咬儿连忙遣人查问,这一查问,才发现两部行踪诡秘。 到这时候,他才知自家军中出了纰漏。这可就麻烦了… 棘七和季先这两个狗东西,我本想着,拿了好处再分润给他两家,却不曾想,他两家先要翻脸! 如此局面,非得动用特殊手段才行!国咬儿是久经沙场之人,而非迂腐书生,当下他全不犹豫,立即领兵攻打棘七和季先的营垒。 诸城县里,顿时一片大乱。两支兵马本是同袍,旗号都是一样的,这会儿忽然内讧,厮杀得全没路数。须臾间城里到处火起,黑烟升腾。两军彼此呼喝咒骂,痛下杀手。 有些士卒是新招募的,虽然分在两军,却是同乡,甚至有亲戚关系。可这时候军官挥刀逼迫,也不得不厮杀。 有身手好些的,挺起长枪,对准了敌人的胸腹猛扎进去,穿透了身躯,从后腰透出。 中枪之人挂在枪杆上连连抽搐,口中犹自骂道:“狗日的,咱们是族亲!是族亲!” 鏖战大半个时辰,几条街道上尸体枕藉,士卒们的鲜血汩汩流淌,而尸体全都穿着相似的红袄。国咬儿所部的战斗力和兵力,都比季先所部强得多,季先所部控制的城门首先易手,然后又被迫近了营垒,眼看即将取胜,可季先所部犹自顽抗。 这厮,无非是等着棘七带兵回援! 国咬儿铁青着脸,亲自持刀,待要指挥总攻。 这时候,却有人狂奔过来,气喘吁吁禀报:“都统,有支商队到了城门!” 国咬儿吃了一惊:“商队?定海,啊不,南朝宋人的商队么?他们没遭棘七阻截?这是两边走岔了路?好啊,好得很!” 这商队乃是国咬儿与定海军合作所获的第一批物资,意义非凡。国咬儿有些喜悦,顾不上再围攻季先所部的军营,先匆匆赶到城门迎接。 到了城门口,便见一辆辆大车排成长龙,而最前头的一辆大车上,坐着一名相貌俊朗的锦袍公子。只不过满脸血污,锦袍也破了好几处,露出了底下的铁甲。再看后头大车两旁的护卫,也有许多带伤的,有些护卫腰间挂着人头,而个个眼中都有森然杀气。 这锦袍公子身前,一左一右各插了支短枪。左边的短枪上,也晃晃悠悠挂着个人头。 国咬儿瞥了一眼,连忙上前再看看。那人头的脸面上,一道硕大的烧伤瘢痕,很是显眼。 “这是棘七?他死了?”国咬儿喃喃问了一句。 “脑袋都被砍了下来,难道还能是活的?”锦袍公子笑道:“都统,咱们是老朋友了,替你除个对头,举手之劳。你不用谢我。” 国咬儿再看看那锦袍公子,竟也是本地的豪杰人物,是国咬儿的熟人。 “你是九仙山的高歆、高郎君!怪不得这些日子不见你踪迹,原来投了个好上司,成了定海军的下属?” 高歆正色道:“都统,你别乱说,我们…咳咳,是南朝宋国的商队!” 国咬儿站在城门处,听着城里未歇的厮杀声,沉默了好一阵。 直到己方将士有些躁动了,他才点了点头:“没错,你们是南朝宋国的商队。” 第三百零六章 宣抚(上) 大体而言,近期投入定海军的山东豪杰,都被并入到了定海军节度使的直属。比如高歆所部,目前便归属于汪世显的帐下。 相比于骆和尚、李霆等人,汪世显并非纯粹的武人。当日其他人在河北塘泺间无以为生,只能打家劫舍做贼,唯独汪世显成了商队的护卫,在边吴淀的新桥营里,把生意做得飞起。 定海军在莱州有金银矿的产出,按照惯例,负责这一摊安全保障的便是汪世显。 既然肩负重任,汪世显所部在训练上头,从不疏忽。 这几个月来,高歆和他的部下们为此吃足了苦头。他们先经过了体能和基本队列的反复锤炼,然后是刀枪弓矢等技能的提升,再到小队的配合和对抗、大队阵列的操演、金鼓旗号和军营中各种律令的熟悉等等,折磨得一群汉子苦不堪言。 高歆的部下,来援甚是复杂。其中有一些,便是朝廷镇防千户的逃兵,甚至还有两个女真人,他们不是没见过大军。可再怎么精锐的朝廷兵马,也没这么训练法的。 有一段时间他的部下们甚至怀疑,自家首领是不是得罪了那个总是面带笑容的汪指挥使?又或者,有某个小人不忿高歆被郭节帅看重,所以进了谗言,想用这种严苛的训练加以陷害? 因为存了这样的狐疑,汪世显隔三差五来探营时,高歆麾下好些将士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善。 但汪世显又确实并不曾报复。皆因军户该给的土地和赏赐,乃至个人的荫户,都实实在在地给到了高歆所部的手里。而汪世显的本部老卒,乃至那些曾经在击退蒙古人的战斗中立功,然后被拔擢为军人的新兵们,也都经历着同样的训练。 甚至汪世显本人,在公务之余也和将士们一起训练。此君的个人勇力殊不足道,有时在场上刀枪对练,那场面简直叫人难堪,哪怕汪世显的亲信部下,也有忍不住偷笑的。 偏是这种难堪的场面,让高歆等人坚持了下来。数月过去,一行人久做土贼而养成的油滑之气渐渐消褪,而凶悍劲头只有更盛。 待到此时,郭宁打着宋国商队旗号与国咬儿稍稍联络,高歆作为汪世显的得力臂助,又是沂、密一带有名的九仙山土贼首领,沿途护卫,自是当仁不让。 他手下虽只两三百人,但其中调入了北疆老卒为骨干,战斗经验俱都丰富。猝然遇袭之后,他们立即收束车队为圆阵坚守,然后不断以披甲锐士向外发动短促而猛烈的反击。 棘七的部下数量,远比高歆为多。但他们数月来几乎没有认真训练过,军械的配备也没有及时跟上。 平日里在密州城里恃强凌弱,将士们人人觉得自家勇锐,天不怕地不怕。可真到了两家恶斗的沙场,棘七连番猛攻,全然动摇不得高歆的防线,士气猝然大沮。 这时候季先还在密州城里装作一切正常,试图稳住国咬儿。可棘七哪会指望国咬儿竟蠢到看不出半点端倪?一旦在半路上截击商队不成,国咬儿发现不对,必然动手,而季先又哪里是国咬儿的对手? 想到这里,棘七焦急万分,于是他亲自下场搏战,直抵车阵到车阵之前。然后就被高歆一枪扎中了咽喉,当场取了性命去。 再怎么威名远扬的好手,再怎么凶悍敢杀的猛人,经历了几个月醇酒美人、高床锦被,体力和反应总会比极盛时差一点点。厮杀场上,生死决于瞬息、毫厘,差一点点,就要付出自家的一条命。 高歆杀了棘七,眼看其部众四散,也不追击,只督促着车队,继续赶往密州。或有人道,密州那边局势不明,己方携带的都是定海军的家底,若有损失,怕不好向节帅交待。 高歆却笑道,国咬儿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难道会被几个压过了?密州城里的胜负,根本不用怀疑。我们正要急急赶去,好拿着棘七的脑袋,逼他下死手! 果然,此刻车队赶到城下,国咬儿已经压制住了季先所部。 但他毕竟把大部分精力都摆在战场上了,竟没能提前遣人接应商队。于是商队大摇大摆地候在城门,而高歆还把棘七的脑袋挂得那么高…左近那么多人,就算不认识棘七,也知道棘七脸上有道巨大的瘢痕! 这一来,城门内外,至少有数百人看见了棘七的脑袋,也看见了高歆所部杀气腾腾的模样。 有人愣愣地想着:这真是宋人的商队?宋人不是素来软弱,被大金打到跪地求饶,自称侄儿的么?这些侄儿们,竟然那么厉害的? 也有人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数月来,红袄军的将校之间有所争执,或者彼此兼并,那都不算大事。可如果定海军插手入来…那代表着,己方要改弦更张了么? 于是城上城下隐约纷乱。有些本该在城头持弓矢警戒的将士,甚至跑到了城楼上,俯身看着国咬儿,等着他的解释。 国咬儿环顾四周,只能再一次重复:“这是南朝宋人的商队!棘七和季先两人,贪图我从宋人手中得到的物资,故而起兵突袭,他们是叛贼!” 将士们嗡嗡的谈论声不仅没有停歇,反而一下子变得更高亢了。 国咬儿稍稍回身,他看到有些士卒根本已经目愣口呆,还有人脸色涨红地说着什么,可国咬儿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季先还在负隅顽抗,棘七却死了。他以几倍的兵力围攻,然后脑袋就挂在一杆短枪上,杵在这里。 国咬儿曾经提醒过几次,希望棘七莫忘了自家身处兵荒马乱,莫忘了练兵。可棘七显然没有把国咬儿的话听进去。 于是,国咬儿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定海军的将士拿着棘七的脑袋抖威风。而荒唐的是,棘七现在是敌人,反倒是定海军,成了国咬儿的同伴。 国咬儿感觉透不过气来,胸膛里好象被重物压住了一样。 但他摆出了最威严的姿态,站到自家将士们身前,抬高嗓音大吼:“都听见没有!棘七和季先两人,贪图我从宋人手中得到的物资,故而起兵突袭,他们是叛贼!背叛了杨元帅!我国咬儿,要去杀了季先,为杨元帅的大业除贼!” 这倒也能说通。于是将士们稀稀拉拉地叫嚷着应和。 国咬儿随手点了两名可靠的亲将:“你二人领兵回去,告诉季先营里顽抗之人,就说,棘七已经死了,我只要季先的脑袋,其他人概不追究!” 两名亲将立即带兵折返城里。 城门上下留守的士卒,只剩下百余人,看着有些稀稀拉拉。 国咬儿抬头看看坐在车顶的高歆,冷笑着问道:“高歆,你准备怎么样?趁机夺了密州?” 高歆摇头笑道:“想多了,想多了。我是来做生意的,莫谈打打杀杀。” “那你们就留在这里,我平定了城里乱局,便出来交易。钱财上头,不会亏了你们!” “好。” “我依然是杨元帅任命的密州都统,与那定海军不是一家。还望你部自重,不要生出多余的事端。” “哈哈哈,好。” 国咬儿转身就走。 高歆忽然唤道:“国都统,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如果你砍下了季先的脑袋,也拿来给我吧。”高歆认真地道:“拿商队说事,怕瞒不过你上头的大人物。你就说,定海军以商队物资诱因,再以小部突袭,杀了棘七和季先,你带兵打退定海军,稳住了密州局势。” 这说法还真不错,可国咬儿心里只想叹气。 他按住了腰间刀柄,沉声道:“只消武器物资筹措妥当,我还是会向元帅上书,请求去兖州、徐州作战。那以后局势如何,我可说不准。” 高歆依旧是轻轻松松模样:“好,好,都统你说的都对…记得把季先的脑袋给我,我真有用。” 第三百零七章 宣抚(中) 数日之后,又一份国咬儿亲笔书写的信件从密州发出。 使者携了信件,经莒州,泰安,直入东平府。 进了城,穿过几条人烟稀少的街道,转入东北角的府邸。府邸曾是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所居。红袄军攻入东平府的时候,黄掴吾典的余部负隅顽抗,红袄军四面纵火猛攻,破坏很厉害。 但诸多建筑的架子还在,修复起来很快。 黄掴吾典又是个极其擅长聚敛的,杨安儿进驻之后,在一处花园的地窖里,找到了他的藏宝库,起出足足十余大车的珍宝。光是手臂长短、耀眼夺目的红珊瑚树,就有七八枝。至于黄金、玉器,几如泥沙无异。 凭着这些财物,杨安儿在厚赏众将以外,还能招募人手,按照宫殿的规格重修了府邸。在府邸外头,又增加了一圈三丈高墙、十数座碉楼。 使者沿着大街,策马奔到府邸正门,只见新起的门楼直入云霄,飞檐斗拱华丽异常。 使者在此下马步行,跟着侍者匆匆入内。门楼之内,更是雕梁画栋、廊腰缦回,舞榭歌台林立。而宏伟的楼宇之间,又时不时点缀花树扶疏、绿草如毡,更有奇峰怪石、溪水潺潺、水面上清风徐来,令人精神一振。 沿着轩敞大道,走数百步,便是巍峨大殿。侍者在此停步,对值守在外的甲士道:“密州都统国咬儿遣使,送来急信。” 甲士入内禀报,须臾便出:“大元帅有请,跟我来吧!” 使者至此,已经被沿途的富贵气象所慑,低头小步,紧跟甲士。 待到入得殿内,只觉得熏香袅袅,锦屏飘拂,恍若云端,使者看了看自己一身破旧戎服,再闻到自家身上汗臭和路上沾染的、马匹的臭气,一时间颤悚不安,竟不敢再举步。 正犹豫间,杨安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青袍,从宫殿身处匆匆迎来,一把攥住了使者的胳膊:“哈哈哈,许久没听到咬儿的消息,我可想念极了,来来!” 他拉着使者走了两步,回头看看:“你是…嗯,葛鲁对么?哈哈,几个月没见,你变拘谨了!” 那使者是国咬儿的心腹侍从,名唤葛鲁,早年便跟着国咬儿。自从杨安儿于泰和年间起兵,东征西讨,他见过杨安儿许多次的。却不曾想,杨安儿富贵至此,还能记得自家姓名,他当下便有几分更咽。 杨安儿引了他,一直到殿上,又连声唤人取了椅子来坐,这才询问国咬儿的信件在哪里。葛鲁恭恭敬敬交出信件,杨安儿一眼扫过,笑了起来:“咬儿还是那么谨慎,棘七和季先两人自家犯蠢,被定海军所算…死得可惜。但那和咬儿有什么关系呢?又有什么要解释的?他能稳住密州,逼退定海军,就是大功!我要重重地奖赏他!” 说到这里,他用力拍着葛鲁的肩膀,大声道:“这密州都统,他当得不错,只要密州大局不乱,偶有小挫,无须计较!你等一等,我这就写一封信告诉国咬儿…让他别胡思乱想!” 葛鲁大喜,连忙跪伏在地,叩首感谢。 杨安儿返回桌案之后,拿起了笔,写了几行字,忽又停了下来。 葛鲁等了半晌,不见杨安儿再动,忍不住两手按地,抬头看看桌面。 杨安儿向他笑了笑,问道:“宋国的海商,果然连军械粮秣都能供给么?” 那书信上,可并没有说起宋国海商的事! 杨元帅知道了! 葛鲁大惊失色,两手发软,腰背也没了力气,额头撞到了地面,发出咚的一声。 “葛鲁,我问你呢!那些海商,果然提供了军械粮秣?” 杨安儿积威多年,又把话说到了这份上,真不容他抵赖,于是葛鲁咬了咬牙,勉力撑起身体:“元帅,确有宋国的海商!真给了军械粮秣,数量不少!” 杨安儿点了点头,文不加点将回信写好了。两旁侍女上来,将书信折角,再用印封装。 “你去和国咬儿说,粮秣物资之类,我也需要。所以这生意,可以大做。无论宋国的商人要什么,只消我这里有的,他来一份书信,我便拨付。今年我们与开封府的遂王必有大战,军械粮秣多多益善,嗯,国咬儿拿到军械粮秣以后,也尽快送到东平府来。” “是!是!” 葛鲁周身汗出如浆,颤声应了。 杨安儿把回信递给他,笑道:“这事不急,你在府里用了午膳再走。” “是!是!啊不,不。”葛鲁道:“元帅的意旨,小人非得立即传达到了才行…我这就回密州去,元帅的话,我一字一句说给国都统听。” “也好。”杨安儿摆手:“去吧!” 葛鲁退出殿外,才敢抬头看看宫殿里的情形。帷幄遮掩之下,杨安儿高踞上座,看不清神情面貌,也令人全然难以揣度。 他的觑看动作,也落在了杨安儿眼里。 宫殿里头,比外头要阴暗一点,所以从外向内看,模模糊糊看不清什么,但杨安儿往外看,却很清楚。 杨安儿静坐不动。一直到葛鲁转身退走,他握紧手中玛瑙杆子的狼毫笔,稍一用力,便将笔管咔嚓折断。 国咬儿的书信,骗不了杨安儿。杨安儿终究是山东地界头一号的反贼,威名远扬十余载,各地能为他通风报信的人,着实不少。 老实说,知道国咬儿居然也向同僚下手,杨安儿真是恼怒异常。 他此番回到山东不久,就知道己方的大问题,在于难以约束各地的豪杰。所以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慢慢梳理,而并不大举,就是想慢慢地收拢各处杂牌兵力,将他们打散重编,把问题解决在前头。 奈何蒙古人来的太快,而定海军郭宁又太凶猛。 蒙古军将山东扫荡过后,不止糜烂地方,也清扫了杨安儿在各地的许多布置。这时候,如果定海军挟着击败蒙古军的威风大肆扩张,杨安儿真能压得住? 在那时候,杨安儿能做得,只有以快制快,一口气大举出兵,直接填补蒙古军退走后的空白。把定海军逼到海边,让他们难以施展。 这想法实现得很顺利,虽然付出了登州和宁海州的代价,却换来了整个山东。 可麻烦的是,正因为夺取山东的过程太顺利了,那些簇拥在杨安儿旗下的强豪、寨主们,越来越不服管束,越来越不把元帅府的权威放在眼里。所以杨安儿才不得不谋求登基称帝,用皇帝的身份彻底压倒群伦。 结果,当皇帝的事,还没个正经下文。国咬儿这样的亲信部将,也开始肆意妄为了。 这老卒全没个规矩,一动手就连杀了我两员大将,还暗中与定海军勾结,从定海军获取军械物资以自肥! 别人这么做,倒也罢了。杨安儿与他们勾心斗角习惯了。 可国咬儿竟敢如此! 自从泰和起兵,国咬儿便是追随他的死党。那么多年的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杨安儿一直把国咬儿当作最可信任的部属。 现在,国咬儿都开始自行其是了,那么刘全、李思温、展徽、王敏、汲君立等人,会怎样呢? 他意识到了,自家的政权出了大问题。国咬儿的行为,不是偶然的突发奇想,而是错综复杂局势推动的结果。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或许,需要一场真正的整肃? 杨安儿按住腰间长剑,下意识地起身。 不成,那样做,太慢了,一时难见成效,反而会诱发内部更剧烈的矛盾。时间不等人,不能够慢慢来。 欲成大业,非得逆势而行。既然已经起兵,就只有用一场接一场的战斗作为锤炼,用外界的压力,来逼迫出内部的凝结如一!为此,要打仗,要打大仗! 想到这里,杨安儿又忍不住苦笑。 要打大仗,就要有军械粮秣,红袄军虽有数十万众,物资供给却一直很紧张。而这时候,出面雪中送炭的,竟然是朝廷的定海军。 或许郭宁是想以此收买国咬儿,又或许,是想拿国咬儿做榜样,在红袄军里结一点交情。 杨安儿倒并不怀疑国咬儿会背叛,毕竟郭宁这小子,也是个反贼。只不过他首鼠两端,始终吊着朝廷那边而已。国咬儿就算要改换门庭,从一个反贼跳到另一个反贼的船上,意义并不大。 可郭宁的这个动作…难道代表着,他开始向登莱三州以外伸手? 这不该啊? 杨安儿知道郭宁不会永远自限于三州之地。可是,何必这么快?他不是前几个月,还吹嘘什么“高筑墙,广积粮”,并手书传达给诸将的么?定海军若与红袄军爆发冲突,他那几个月的经营岂不都要白费? 莱州那边发生了什么?还是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影响到了莱州? 第三百零八章 宣抚(下) 莱州,三山港。 四月初的渤海岸上,海风凉爽,日光宜人。港口外缘,有三峰毗连,突兀挺拔,山势探入海面,形如偃月。 郭宁站在峰顶,极目远望,只见蓝天无垠,碧海潮生。 海港内数十艘船只停泊。有商船,也有少量几艘渔船。船与船用木板连接,有水手或渔民踏着木板走到栈桥,然后沿着栈桥一直往海港内侧几座新建的酒肆去。 还有几个穿戴较华丽富贵的,那便是停留在三山港的海商。听说那几人已经在掖县城里置办了宅院、商铺,预备把走私生意彻底公开化,来个大展拳脚了。 这会儿正是涨潮的时候,一波波的海浪拍打着他脚下嶙峋高耸的巨石,海水与巨石深处的洞穴碰撞,发出空阔而雄浑的声响,仿佛下方存在着某种巨大而不可测的空间一样。 郭宁还是第一次登临此地,不由得下方看了看,跺了跺脚。 随侍在旁的李云道:“节帅,当年始皇帝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这齐地八神中的五个,都在咱们定海军的辖境。而节帅如今踏足之地,便是祭祀阴主的三山。所谓阴主究竟是哪一尊神灵,如今已不可考,不过,之所以选在此地祭祀,当与海水激荡之响有些关系。” 郭宁问道:“此地真是始皇帝祭祀之所?” “节帅请往这里看。”李云示意:“这座平坦盏石上头,是不是隐约有酒樽和筷子的痕迹?传说这便是始皇帝注酒礼祀阴主的地方。另外,咱们设立望楼的地方,据说便是汉武帝在此祭祀时,所建的三山亭的遗址。” “原来如此。”郭宁点了点头摸了摸石头上的痕迹:“说到祭祀…回头你替我问问晋卿,需不需要安排一下,正好可以让东莱山的玉阳子道长出面。” “是。”李云肃然作了个揖:‘然后又道,不过,晋卿先生应该不会大办。” 郭宁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忽然谈此,是因为前日里,杜时升从中都遣人,轻舟快船南下,带来了一个消息。 徒单镒病逝。 这位不惜任何手段,也要维持住大金局势的权臣,终于走完了他长达四十年的仕途,到达了人生的终点。 他是个女真人,却同时又是个温文尔雅的儒生,是朝堂上汉儿文臣的领袖。故而数十年来,始终孜孜不倦于弥合朝堂上的诸多矛盾。而当矛盾最终激化,他又能当机立断,以最激烈的手段铲除产生矛盾的土壤。 即使在郭宁眼里,徒单镒也是不可多得的能臣。在他四十年的仕途上,他从第一批女真人进士起家,到左丞相、都元帅、兼平章政事,广阳郡王,成为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权臣。 可是,他四十年的仕途,也正是大金国由盛转衰的四十年。对徒单镒本人来说,眼看着大金国的国势如此,纵然他个人的官位权势蒸蒸日上,或许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吧。 以徒单镒的才能,本该有更多的作为。可是在越来越艰难的局势下,他也只能勉强应变罢了。 那一场场的应变,其实鲜少有全盘成功的,而一场应变之后,往往又会被时局推动着,产生更多难以预料的变化。但至少,他做的每个决定,确实都对局面产生一点裨益。 比如,试图拥兵自重的权臣确实死了,皇帝的宝座上也确实换了人;又比如,新任皇帝确实得坚持在中都,与蒙古军正面对抗。 而徒单镒就是为了这一点点的裨益而殚精竭虑。 对于徒单镒的死,郭宁早有预料。他见过徒单镒两次,每次都觉得这老人比原先更衰老。 但郭宁真没有想到,他的生命这么快就结束,他总觉得,这老人身体里有着特殊的力量,能让他带着衰老的身体,继续坚持下去。 或许徒单镒最后的一点精力,都放在扶持遂王完颜守绪南下入开封的举措上了。当他确认大金两分的局面形成,身体也就失去了继续维持下去的理由吧。 郭宁对金国没有感情,对女真人的高官贵胄们更满怀厌恶。他从草莽崛起的过程中,也与徒单镒数次斗智斗勇。但对徒单镒本人,他实实在在是有点敬重的。 移剌楚材作为徒单镒的世交子侄,却选择跟随郭宁,背弃了徒单镒,也背弃了徒单镒的道路。听闻死讯,移剌楚材的心情恐怕也很复杂。 这两日,素来精力旺盛、全心全意扑在公务上的移剌楚材告了假,所以郭宁才带着李云巡视。 甚至李云自己,情绪也有点复杂。李云从没见过这位大金丞相,可是在直沽寨主持局面的数月里,却听说了许多关于徒单镒的传闻。他至少可以确认,徒单镒一死,大金的朝局,皇帝和臣子的博弈,中都大兴府和南京开封府之间的微妙关系,都会产生巨大的变化。 而这变化,很快就会影响到定海军,或许今日就能看得到。 郭宁听着海潮声,沉默了很久。 终究那只是大金的丞相罢了,他并不想让气氛变得太过沉重,于是笑了笑,问道:“阿云来山东不久,对这些掌故倒很熟悉?” “我哪有这本事…前阵子和移剌判官一起,陪着几个大海商登临此地,途中听移剌判官说的。有一次,他还当场赋诗一首,我也背下来了,节帅你要听听么?” 郭宁连连摆手:“免了免了,头疼。” 移剌楚材和海商的谈判,一直在进行,却一直没什么成果。不过,宋金两家的走私贸易延续了数十年,大家都是冲着赚钱来的,哪怕莱州定海军以官方身份亲自下场,也是为了赚钱,并不会冲着海商整肃规矩。 之所以诸多细项上难以落实,是因为彼此都明白,在这种讨价还价的过程中,越是能按捺住性子的一方,便越能在谈判的关键时刻占据主动,拿到更多好处罢了。 所以定海军这边,依旧是李云出面,每日里拍桌子撒泼打滚地谈着,移剌楚材照旧隔三差五地陪同游玩。时间久了,人人都觉得定海军的移剌判官气度沉稳,而那李云着实扣扣索索,不当人子。 李云自领此任,是下了大功夫的。他本来不认识几个字,这数月来靠死记硬背,夜夜秉烛苦读,到现在俨然有几分老练商人模样了,莫说与人锱铢必较地谈判,就算陪着移剌楚材出游,也能贪图文雅,不显半点粗鄙。 这阵子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郭宁所部去年破家劫财得到的粮食,消耗非常快,所以已经和一批海商达成协议,先运几船粮食来,作为大举交易前初步的演练。 故而郭宁随即询问李云,各处私港修缮准备的事宜。李云提起三山港以外,石虎嘴、刁龙嘴、太平湾、虎头崖几处的设施增建,乃至港口、仓库和军堡的运输线路安排,也是侃侃道来。 郭宁甚是满意,正想再问问别的,忽听脚步匆忙。有个傔从咚咚地踏着望楼的梯子,奔下来禀报:“节帅,船快到了!” 郭宁眯着眼往海面上看,只见一面白帆正绕过三山,船上有人挥动两色的旗帜,与望楼上同样挥动的旗帜相呼应。 港口里,几名提前等待着的文武官员开始在栈道尽头的海塘上列队,又有一队士卒从港口南面的军堡出来,沿途驱散百姓,以免遮挡了道路。 看了半晌,郭宁忽然皱眉:“这件事办得岔了。难道我还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山呼万岁,给来人磕头?” 李云连连咳嗽:“节帅,毕竟那是天使…迎一迎,也算不得什么。” 郭宁轻笑了两声。 朝廷的旗号,确实还要再打一阵。但有些事郭宁不喜欢做,难道朝廷还有逼迫他做的能力? 以如今大金国的局势,中都大兴府有兵有人,更有朝廷的名义,却四处荒残,急缺粮秣。富庶的开封府能够提供中都所需的一切,也就能够凭借着粮秣物资的优势,事实上拿捏中都朝廷。 此时,只有定海军的海上航路,能够为中都带来另一条粮秣物资供给渠道;也只有定海军高抬贵手,中都朝廷才有底气和开封府纠缠下去。 中都朝廷对此应当看在眼里,只要朝堂上的大人物够聪明,就只会竭力拉拢郭宁,以维系海上航路。如果他们不够聪明,郭宁也不介意帮他们个小忙,让他们变得聪明。 于是,郭宁在山间盏石上落座,言简意赅地道:“让那使者来,叫他到这里见我。” 李云应声去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名绣衣近侍从山下小跑上来,隔着丈许就深深施礼:“武卫副使,提点近侍局庆山奴,拜见宣抚使!” “宣抚使?”郭宁笑着问道:“我升官了?” 第三百零九章 无事(上) 自称庆山奴的绣衣近侍挺直身体,哈哈一笑。 郭宁是个大个子,庆山奴的个子与郭宁差不多,而相貌比郭宁俊美许多。 此时郭宁大喇喇坐在他面前,好像全不把天使身份当回事,开口便是玩笑…放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如此对待皇帝的使节,这都是十足的大不敬。可庆山奴也不发怒,依然一副客客气气模样。 他再度行了一礼:“正是,正是。宣抚使平定登、莱,击退蒙古军,功勋赫赫,天下咸知,朝廷这会儿才给宣抚使加官进位,其实已经慢了…哈哈,好教郭宣使得知,如今你的头衔,已经成了定海军节度使兼莱州管内观察使,山东东路宣抚使了。另外,官阶也升到仪同三司!今后,宣抚使你,就是大金朝的从一品重臣、山东地界第一号的大员啦!” 说到这里,他看看郭宁的脸色,又叹气道:“唉,近来朝廷多故,人心危疑,又因徒单丞相病逝,政体难免怠弛。其实皇帝早已决定,但这个任命着实来得晚了,还望宣抚使体谅。” 堂堂天使,居然客气到这种程度,郭宁倒也不便失礼,当下起身还礼,请他在山间的大石头上落座,又让傔从奉上茶水。 郭宁身处山东,靠着杜时升的打探,对中都人物并不陌生。 眼前这位提点近侍局的庆山奴,汉名唤作完颜承立,乃是近数月来中都大兴府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完颜珣即位之前,曾判永定军、彰德军,颇有自家班底。但他先前试图入京与完颜纲合作,结果遭到郭宁的突袭,自家成了俘虏,亲信部下也凋零极多。于是到他登基称帝之后,大力引用近臣家奴监察百官,并授近侍局以重权。 这庆山奴,便是统军使拐山之子,平章白撒之从弟,完颜氏内族的年轻新秀,本来是升王府的录事。当日郭宁率部杀进中都,恶战胡沙虎,城中一片扰攘,唯独庆山奴反应极快,奔出城外拜谒尚在军中的完颜珣,完颜珣因此大喜。 后来群臣在东华门外汇聚,郭宁引领众臣拜见升王的时候,便是庆山奴站在车驾之旁担任侍从。 完颜珣即位以后,立即用庆山奴为西京副留守,权近侍局直长,又进官五阶,赐钱五千贯。 自前年设西京行省以后,西京便成了左副元帅、西京留守抹捻尽忠的地盘,外人水泼不进。皇帝以庆山奴为西京副留守以后,为了解释这个任命,还特意颁诏给庆山奴,直愣愣地道:“诏书上汝虽授此职,姑留侍朕,遇阙赴之,仍给汝副留守禄。此朕特恩,宜知悉也。” 自此以后数月,庆山奴的地位愈尊,权柄愈重,又他和近侍局副使惟弼、奉御惟康等人,俨然都成了内族的政治新星,而朝中皆视其为皇帝脚下狺狺狂吠的恶犬。 在徒单镒逝世之后,近侍局的力量必定会再度膨胀,世人皆知,作为提点近侍局的庆山奴前途无量。 更不消说,他先后就任的副留守、武卫军副都指挥使,便是从四品的官职,距离真正意义的朝廷大员,也只差一线了。 郭宁得知将有这样一个人物来到山东,此前与部下们讨论过数次,也猜测不透中都方面的意图。所以,郭宁才将迎接天使的仪式放到了三山港… 此前那些迎接天使的文武官员,都是郭宁身边的近臣,至于港口里的商人、渔夫,更不知道来者是谁。到这会儿,郭宁也不用谁人在他旁边参赞,只自家会见。 他素来乾纲独断,想法更是干净利落:这天使若是识相,那便谈谈,若不识相,一刀砍了扔进海里,回报中都说出了海难便是。难道中都那边,还能隔着大海来追究责任,再生事端么? 结果,皇帝派了头号亲信渡海而来,劈面先砸了个从一品的职位。 真大方。 这时庆山奴还在热情地言语,先说到山东东路宣抚司的下属官员,全由郭宁保举,朝廷自然照准,又说到此番随船而来的,有从一品大员的全套仪仗,什么藤棒、骨朵,牙杖、簇马、伞子、交椅、水罐等等,无不是气派十足的。这会儿都可以搬运上来,请宣使看过。 郭宁欠身往山下看了看,果然见到庆山奴的手下们动作很快,已经搬着诸多箱笼,来到了三山下头。还有人把箱笼打开了,开始往外拿去诸多金紫仪仗。 郭宁向随侍身边的赵决摇了摇头。 赵决大步站到山崖旁边,冲着山下发出一声唿哨。 在山下警戒的侍从们立即上前,把庆山奴的手下逼到一处,然后把箱笼全都阖了起来。 “宣使,莫非有什么不妥?那些东西不急着看也无妨…” 此举让庆山奴稍稍吃惊,但他脸上依旧带笑,又道:“对了,圣旨我随身带着,另外,宣抚使司的鱼符、虎符,我也带着!” 庆山奴探手往怀里摸索,而郭宁再次摇了摇头。 他平静地道:“我用不着那些。” “宣使的意思是?” “皇帝尚未即位的时候,我就和他打过交道。皇帝应该很清楚我郭宁是什么样的人,我大约莫也明白,皇帝是怎么看我的。” “宣使自然是大金皇帝的臂膀,是朝廷的柱石!皇帝常对我说,当日若不是郭宣使连番恶战,诛除逆贼,哪有…” 庆山奴连忙反驳,才说了两句,便遭郭宁似笑非笑地凝视。 两边都客客气气坐着,可庆山奴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威胁。他后脖颈的寒毛都隐约竖了起来,心头一阵发凉,当下再不敢继续说下去。 场中安静了一会儿,郭宁问道:“蒙古人快要退兵了,对么?” 庆山奴干笑了两声:“是。皇帝已经决意,与蒙古人和谈。最多十日之内,就有结果。而蒙古军的主力,已经开始越过居庸关北返了。” “原来如此。” 所谓和谈,无非是金国厚馈资财,再卑躬屈膝求饶吧。其实蒙古军在金国境内驻留半年多,就算将士凶悍,也难免师老兵疲,按照郭宁的想法,就算朝廷死撑到底,蒙古军十有八九也得退兵。 但中都朝廷决心这么做,自然有朝廷的理由。这理由也不难猜:蒙古人早一点退兵,中都方面就能早一点腾出手来,收拾各处局面,进而威慑那个控制着南京路富庶领地的南京留守了。徒单镒既然死了,皇帝在这上头,自然积极。 但朝廷与蒙古军厮杀数月,内里早已窘迫,要收拾局面、拉拢人心,能靠的也就只剩下名器。 “除了我这个山东东路宣抚使,朝廷还有哪些任命?” “嗯,好教宣使得知,此番朝廷任命的,有河东宣抚使胥鼎、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陕西宣抚使完颜弼、大名宣抚使乌古论庆寿、缙山宣抚使张柔,还有…”庆山奴又报了几个郭宁不熟悉的名字:“一共是十位宣抚使!” 从一品的大员,往前半步就可以参知政事,和丞相同级的,一口气任命了十个。 皇帝真是痛快。 只不过,怎么感觉大金的皇帝和杨安儿差不多,都是靠空头许诺蒙人呢。 郭宁往后仰身,舒适地靠着石块的弧度,垂着眼,瞥着庆山奴:“皇帝拿了个宣抚使的名头给我,想要我做什么呢?” 庆山奴俯身向前:“皇帝希望,山东太平无事。” “这倒有趣了,如今杨安儿造反,席卷山东,哪来的太平无事?红袄军拥兵数十万,我纵然有心,一时也无力平定啊?” 庆山奴压低嗓音:“不不,郭宣使…皇帝的意思是,现在的山东,就是太平无事。所以,宣使你什么也不用做。” 第三百一十章 无事(下) “什么也不用做?” 庆山奴重重点头:“没错,宣使,你什么也不要做。” 郭宁心中一动,却依然皱眉,摆出茫然表情:“天使可知,那杨安儿占据了大半的山东,近数月来,麾下各部锻造甲兵、习连武艺,兵势日显强盛如海,诸将渴欲侵掠扩张,都在蠢蠢欲动。” 他起身拍了拍手,便有傔从自山道趋前,捧出两个木盒。 “天使请看。” 庆山奴刚打开盒子,便觉一股臭气蒸腾到面门,那种味道简直比腐烂的海鱼还要恶心十倍,而散发出臭气的,则是一张狰狞的面庞。 过去数月里,中都城被蒙古人百计围攻,城上城下哪天不死上千上百的人?庆山奴身为皇帝亲信,时常四处巡视,被砍下来的脑袋满地乱滚的情形,他见得多了。 可这会儿,他真没想到郭宁会忽然拿出个脑袋来。 庆山奴啪地关闭盒盖:“宣使,这是什么?” “这是杨安儿麾下大将棘七的脑袋。想来你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头吧?” 近侍局为皇帝耳目,日常军情奏报无所不览,庆山奴能当上皇帝亲信,倒也不是无能之辈,记性是真的好。他当下颔首:“听说,这棘七和另一名贼寇名叫季先的领兵一万攻打滨州,后与军辖尹昌里应外合破城。” 郭宁示意他再看看另一个盒子:“那个盒子里,便是季先的脑袋。天使也要看看么?” 庆山奴脸上微微变色:“节帅已经和红袄军厮杀起来了?” “是啊!”郭宁坦然道:“十日前,二将率部进驻密州,随即向我军发起进攻,两边鏖战多场,各自皆有损伤。我军动用了相当兵力,这才取胜。这会儿我军汪世显所部,正和红袄军的密州都统国咬儿对峙…红袄军人多势众,我打算再调一万兵去,先稳住密州一带,然后伺机往南,威胁杨安儿的老巢莒州…” 话还没说完,庆山奴已经猝然起身,抬高嗓门喝道:“不可!你赶紧收兵!” 毕竟过去几个月里,庆山奴居移气、养移体,在中都城里作威作福惯了,那一股子心气时不时挑出来作祟。 他又确实是着急,于是这一声,仿佛对着中都城里泛滥的都统和万户们,吼得气派十足,实在响了点。 郭宁的护卫们这时正散在周围,他们都对郭宁尊崇异常,可从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对着郭宁吼叫。瞬间数十道眼神投来,每一道俱都不善。 而郭宁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嗯?海边风大,我没听清楚。” 庆山奴握紧双拳,待要大声重复,张了张嘴,却没有开声。 他来山东前,皇帝就曾专门叮嘱说,这定海军郭宁,是徒单镒从草莽间拔擢起的桀骜之人,全然无视朝廷威权,而且行事肆无忌惮、动辄翻脸。 换在大金强盛时候,这等狂人敢在皇帝面前露脸,不用别人插手,皇帝亲自就拿刀下场,把他砍作十七八截,再剁碎了喂狗。 可大金已经不是原来的大金,而皇帝也不是早年那些勇猛的列祖列宗。 换在中都城里,谁敢对庆山奴如此无礼,庆山奴也早就叫了武卫军或者拱卫直的武士出来,将他拿下痛打。 可这会儿不在中都,而在郭宁拥兵上万盘踞的莱州。而中都城里的武卫军或者拱卫直、威捷军,数月前在中都,已经被这郭宁带人杀得个人头滚滚了。 庆山奴犹豫了一下,慢慢退回原处。 此前徒单镒便是靠郭宁的武力威慑,在中都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主导了大安三年到贞佑二年的政局。 现在徒单镒已经死了,曾经受他驱使的郭宁,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谁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皇帝很清楚: 徒单镒在世一天,便以他的手段和威望,控制住大金的局势,使得利益各方都在同一框架下争竞,保持着共同的目标。而徒单镒既死,大金的局势必乱。 正因为愈发混乱的局面必然到来,皇帝才下了狠心放权,并以重臣领重权宣抚各地,务求拨乱反正,重申朝廷的权威,把徒单镒肆意妄为的恶果一扫而空。 在此过程中,中都朝廷若能控制住郭宁这条恶虎…不需要郭宁做什么,只要他什么都不做,朝廷就能看着红袄军出兵南京,和开封府里的遂王打出狗脑子来。 世上还有比两家大敌彼此残杀虚耗更好的事吗? 谁不愿意做观看螳螂捕蝉的黄雀呢? 而反过来想,这条恶虎若与那逆子联手…莫说大金疆域两分了,中都、河北等地的漕运一断,再没了山东海道接济的粮食,不出数月,朝廷都要维持不下去! 真是活见鬼了,郭宁谋求定海军节度使的职位时,皇帝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 所以,皇帝非常郑重地吩咐过庆山奴: 你莫要触怒郭宁。按下自家身份,先把事情给我办成了! 庆山奴垂下头,咬了咬牙,再抬头时,已经满脸笑容。他甚至还向着四周的护卫们抱了个罗圈揖:“失礼,失礼,是我着急了。各位兄弟莫要放在心上。” 礼数尽到,他兜转回来,轻声道:“宣使,那红袄军厉兵秣马,以向南京,这正是陛下希望看到的!你在这时候牵扯红袄军的力量,徒然使开封府得益,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可言呢?” “当然有好处。打退国咬儿,我就能拿到密州;打败杨安儿,我就有更大的地盘,更多的兵,这难道不是好处?何况…” 郭宁一笑,拿眼瞧了瞧庆山奴:“何况,陛下那位英武有为的孩儿,正是在我定海军的操持下去到了开封府。我看,遂王对我,颇有几分善意,合该守望相助哪!” 庆山奴压抑住情绪,沉声道:“要说善意,难道陛下和郭宣使之间,就没有么?陛下也是在郭宣使的操持下入得中都!大金皇帝的善意,难道不比遂王的善意更有价值?” 郭宁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好一阵,他徐徐道:“皇帝是什么样的想法,皇帝是怎么看待徒单丞相的,乃至皇帝是怎么看我的,那并不能瞒过谁。所以,皇帝也不要指望着,拿几个虎符、鱼符,拿几个空头的官职给我,就能让我做什么,不做什么。” 这话太直白,也太过咄咄逼人了。庆山奴事前准备了不少说辞,可郭宁却如莽汉般掀了桌子,以至于什么说辞都用不上。 “宣使!”庆山奴嚷了一句。 郭宁摆了摆手:“我说了,那些东西,对我没用。” 庆山奴目瞪口呆地道:“怎会没有用?宣使你想要地盘,想要兵马,但若没有朝廷的名义,何以驾驭他们?若没有制度约束…沐猴而冠,岂得长久?” 郭宁站起身:“谁是沐猴而冠,恐怕再过几年才能看得清。眼下若皇帝拿不出点新的东西,你便可以回去了。我这个节度使做得挺好,部下们忽然换个称呼,还不那么顺耳。” 新的东西?庆山奴只有苦笑,正因为中都朝廷疲弊如此,才不得不拿这些官职爵位出来,而所谓新的东西…天可怜见,朝廷哪还有什么新东西能给出来的? “宣使,你不妨明说,究竟需要什么。” 郭宁笑眯眯地道:“想要山东太平无事,一点也不难。可我定海军麾下虎贲数万,个个渴欲立功,他们总得有个去向。另外,我与南朝宋人的海商交易,总不能一直用真金白银去换取粮食物资,也得拿出点大金的特产,好求个收支平衡。所以,朝廷能否给我名义,让我去见见那位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 第三百一十一章 开源(上) 庆山奴默然半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苦笑道:“郭宣使,你好大的胃口。” 数月前郭宁起于草莽时,还对朝廷体制茫然无知,但此后他执掌重权,亲眼目睹了中都城里重重动荡,成长很快。于是在凶猛之外,他便愈来愈多地拥有了深沉狡诈的特质。 这会儿他绕了几个圈子而向朝廷索要的东西,便切切实实地打在了朝廷的软肋上,又切切实实展现了他的强横和自信。 郭宁的意思很明白,他在山东东路想做什么,或者不想做什么,完全不仰赖于朝廷的准许。 朝廷任命的其它宣抚使,都必然靠着朝廷威严来压制地方,朝廷所给予的权力,是他们在地方行驶权力的基础。 但郭宁不同,他所倚靠的,自始至终都是自身纠合的武力。而他对这支武力的掌控,则源于朝廷北疆防线崩溃后,他本人拼死断后掩护,而赢得的巨大威望。 杨安儿的叛军如何,或者遂王在开封府聚集起的力量如何,中都朝廷只能大致估算。可皇帝本人靠政变上台,对定海军的强悍武力实在是记忆犹新。所以,当他想让叛贼和逆子两败俱伤,首先要保证的,便是定海军不牵扯其间,以免这头恶虎把消耗战打成了速决战。 不过,徒单镒一死,皇帝在中都朝堂的皇权大张,底气也跟着涨了不少。所以他想得有趣,竟比照着当日徒单镒给郭宁的酬劳,拿出了一个从一品的官位,以此作为诱饵或补偿。 或许皇帝觉得这就足够了吧。 而郭宁将山东东路宣抚使的官位视若无睹,便是在对皇帝发出嘲笑: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或者,我唾手可得的东西,你再赐予我一遍,有什么意义?居然还要我感恩戴德,然后张嘴吐出必得的利益? 皇帝陛下,你多大的脸?你莫非当我是傻的? 既然皇帝自家遣使登门,那么郭宁要的,一定比皇帝愿给的更多!郭宁要的,是皇帝为定海军在辽东的活动大开方便之门,授郭宁以全权! 向辽东伸一伸手,倒不是郭宁突发奇想,而是他和幕僚们盘算许久的计划。 定海军抵达山东,已经大半年了,但因为过程中与蒙古军恶战了一场,完整控制登、莱、宁海三州的时日尚短。 郭宁麾下数以万计的军户和民户,才刚刚开始春耕,超过百万的田亩还没有见到产出,各处的粮囤只出不进,其实开始有些紧张了。 登莱各地的矿产,还没有变成源源不绝的武器、农具和钱财。但矿工和匠户们的血汗钱不仅不能克扣,还要优厚给予,所以移剌楚材都开始盘算,是不是应该找个理由,打一打登州和宁海州地方乡豪大户的秋风。 再如军府的各个部门,诸多管理的想法,少量沿袭了旧制,但还有很多是因地制宜的创新,这些想法有没有用?合适不合适?这些在位的官吏是不是合格?都需要时间来检验。 军队也是一样,将士们固然勇猛顽强,可他们在英勇奋战之后,也需要得到回报。 将士们想成亲,想看到新得的田地丰收,想看到手头有些闲钱,想看到老婆的肚子大起来,想看到自己的新家里,慢慢地多一头牲畜,多一件家具,多一件衣服,多几个锅碗瓢盆,多一件能留给后代的、结实的铠甲,甚至多几个围着桌子吃饭的人。 郭宁是出身于行伍的统帅,一向了解将士们的心思。他知道在特殊时刻,将士们是有巨大潜力可以压榨的,但身为统帅,却不能把这种压榨当作常态。身为统帅,要把将士当人看,将士们才会愿意为你出生入死。 所以,这些都要慢慢来,都需要时间。 在所有这些事见到成果之前,定海军并不会有大规模的动作。正如郭宁此前通令部下的,高筑墙,广积粮,一步步有条不紊,把基础夯实再图万丈高楼,才是做大事的王道。 郭宁在庆山奴面前嚷着要与密州国咬儿大战,那纯系胡言乱语,吓唬不知底细之人。 但想要做大事,又不能仅仅把眼光局限在跟前的一亩三分地。 有古语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又有云,宁输数子,勿失一先。这两句古语,正如乱世将至而人皆有意逐鹿的状态。 自家的地盘固然要好好经营,厚蓄实力,而向棋盘外围落几手闲棋,却也必不可少。 定海军已经落了好几手闲棋在外,眼前看来,闲棋并不会带来地盘和兵马,长远来看,却对实力的提升有着巨大的作用。 往辽东方向伸手,自然也有其影响。且不谈长远,只看最眼前的一桩: 宋金两国之间官方或走私的贸易绵延百载,真正数量巨大而能带来巨额利润的,无非五项:宋国的粮食、茶叶、药材,金国的盐和马。 以此时金国北方的局面,对粮食、药材两项的需求,已经庞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宋国海商赚钱的心比天大,也都坦然道,生意做到这种规模,恐怕绕不开沿江、沿海、淮东的制置使。至少要到这个层级,才能保障巨量的运输不受阻碍。 问题是,金国遭蒙古军连番侵袭,能拿出来交易的东西,却比以前要少。金银铜钱之类,用于少量奢侈品交易倒还罢了;能够抵得上粮食、药材巨额输入的,非得有同样规格的巨额输出。 然而没得输出。 河北各地的盐场,早就被蒙古人毁坏殆尽,盐丁十不存一。登莱三州的盐场倒是恢复很快,但要把产量提高到足以贩往宋国,那需要长时间的努力。 马匹上头,更不要谈了。郭宁自家扩军数倍,哪怕从蒙古军手里勒索战马数千匹,也依然觉得不够用,他哪里拿的出马匹? 移剌楚材和海商们的谈判迁延至今,这便是重要的原因。 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捷径可走。除此以外的货物,都是小打小闹,堵不上大窟窿。宋人要盐和马,定海军就得给出盐和马。 盐产的提升,在登莱三州内部,就能想办法。但马匹却没法在内部解决,就算郭宁把提举军马的马老六和王扣儿两个逼到跳脚,马驹子也没法从地里种出来。 所以,郭宁早就在盘算一海之隔的辽东了。 很简单的思路,既然自家的生意缺马,就把生意做到有马的地方去。大金东北内地,一向都是战马的重要来源,而在这上头,中都朝廷实在是能发挥点作用的。毕竟有了朝廷的支持,定海军才能说自己做得是正经生意啊。 此时庆山奴自家送上门来,倒让郭宁觉得,莫非天助我也? 对着庆山奴的感慨,郭宁微笑道:“我往辽东去,主要是为了马,另外也可以做些别的生意。天使勿要多疑,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为了大金。” 他这一句忠心耿耿的言语出来,庆山奴却没什么感动神色,继续叹气不止。 换了别的宣抚使,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其余诸位宣抚使离开中都之前,或多或少都向皇帝提出了一些要求,准或不准,端看皇帝的心意。 但郭宁是谁?他是曾经劫持皇帝、大闹中都之人,是被皇帝深深忌惮之人!此人往他处伸一伸手脚,皇帝都要警惕半天,睡不着觉的。现在,他要皇帝授他权力,渡海往辽东行事? 他是为了大金?谁信? 谁能保证这厮不在辽东闹出事来?谁能保证他不乘机在辽东攫取些什么?辽东那边已经有个耶律留哥称王称帝了,蒲鲜万奴也不是个省心的…还嫌不够乱吗? 过了好一会儿,庆山奴才沉声道:“宣使,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已经给出了能给的,你非要更多,只怕横生事端。” 郭宁轻松地回了一句:“哦?怎么个怕法?就如皇帝怕我在山东横生事端一般么?” 这话简直没法聊下去了! 这郭宁全不晓事,果然如皇帝说的那样肆无忌惮! 庆山奴脸上的笑容实在维持不住,待要放开了大嚷几句,却听后头山道上,又有沉重的脚步传来。 这是要做甚? 庆山奴有点紧张地回身去看,却见郭宁的护卫们两人一组,抬着四五个箱笼上来。 这些箱笼很大,不是先前放人头的,也不是庆山奴带来的那些安置仪仗的箱笼。 “这些是?” “打开!”郭宁干脆利落地道。 箱笼全都打开。阳光下,绚丽异常的金珠珍宝之光溢流而出,比海面上闪烁的粼粼波光要灿烂百倍,简直要把庆山奴的两眼都晃瞎。这些珍贵之物,庆山奴平生只在皇宫的宝藏库里见过更多的,可那些都是皇帝的,这些却是… 庆山奴猛地转头,两眼放光地盯着郭宁。 “我不是不懂规矩的人!你在中都,行事总有忌惮,不似我在山东可以随意聚敛…这些都是你的了!辽东之事若成,我原样再加一倍!” 这郭宁,真是个可人儿! 庆山奴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好!郭宣使,咱们说定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开源(中) 郭宁年少时,觉得中都朝廷的贵人们都是天上人物。后来年纪渐长,听到父辈将士们成日里咒骂,又觉得贵人们个个可憎,人人都是国蠹、国贼。待他自己和朝廷官员们打过不少交道,便能平心静气地评价。 国势日蹇,浊浪滔滔,谁都看得明白。在这巨浪翻涌之下,草民固然如蚁,就算是高官贵胄,多半也只能坐着扁舟,随浪而动,同样难免覆舟的危险。 这种时候,就算是好男儿大丈夫,也难免且顾眼前的挣扎,何况是这种数十载养尊处优的女真人贵胄? 他们也感觉到了局面不对,也开始紧张,但又受眼光才具的限制,实际能做得非常有限。于是地位够的就竭力揽权,地位不够的就竭力揽财,反正多抓一点在手里,就多一点安全感。 庆山奴等近侍局的新贵如此,皇帝完颜珣本人,何尝不是如此。乃至于大金国众多文武争权夺利,皇帝表面上用人苛严,其实不得不滥授爵禄名器以驱动群臣的道理,一样也是如此。 只不过汉儿或儒臣们大都遮遮掩掩,女真人贵胄不脱刚劲干脆的本色,具体的做法各有不同罢了。 郭宁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当日他能坦然和徒单镒讨价还价;如今对着庆山奴这个皇帝心腹,也能坦率直言。 就算地位再高,讨论的依然是利益交换的一套。在场之人固然有各自的立场和诉求,可谁还不是个大金忠臣了?又何必藏着掖着呢? 话说到实处,大家都有好处;都有好处的事,为什么不干? 庆山奴是个聪明人,也同样明白这道理。否则,他也做不到皇帝身边的亲信近侍了。 山坡上头,本来凝重的气氛,几乎瞬间就完全缓解。 郭宁笑了起来,而庆山奴满心欢喜,顾不得再和郭宁说什么。 他的双腿简直不由自主地在前后摆动,把主人带到了箱笼之间。而那些金珠珍玩,就像是有吸力那样,把庆山奴牢牢吸住了。 看哪,看哪!有手掌大的金饼,有小拇指大小、绽放滋润毫光的珠子,还有红艳艳的珊瑚树! 边上郭宁叫了他几声,庆山奴魂不守舍地拔出眼神,再度确认道:“…宣使,你按兵不动,但需要去往辽东的名义。我替你拿到这个名义,眼前这些,原样再加一倍,对么?” “没错。”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庆山奴捋起袖子,露出两条毛绒绒手臂,在珍玩里头搅了搅,又两手捧了把金珠,放在手里揉一揉。黄金沙沙摩擦的细微声响传入他的耳里,仿佛天籁。 他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把箱笼的盖子阖上。 抬着箱笼上来的护卫们,见他这般,便也各自动手,合拢箱笼。 “我来!我来!” 庆山奴抢上几步,亲自把箱笼合上,再摸摸厚重的木板:“我这就出发回中都去。但有后文,立即报到莱州!” “这…是不是太快了点?”郭宁笑问:“莱州这里,颇有些名胜古迹可供观光游玩,本地人情也还淳朴。天使既来…” “不了,不了。”庆山奴严肃地道:“我完颜承立岂是无信之人?我受君之托,便要忠君之事,受宣使之托,自然也要忠宣使之事,这会儿便回中都奔走,必定达成宣使所愿!” “哈哈,哈哈,那就多谢了!” 两人亲亲热热,把臂下山。 适才赵决一声唿哨,庆山奴的随从们便被郭宁部下甲士们围住了,正在惶恐当口,见两人下山,连忙上来迎接。 庆山奴满脸笑容,向身后一指:“别管这几个箱子了,来,替我抬上这些,这些…” 郭宁道:“莱州的土仪。” “对,抬上这些莱州土仪,我们这就回程!” 载着庆山奴的船只才靠港落帆不久。因为栈桥内侧停了商船,这艘船泊得稍远些,一群水手们正鼓足了气力扭动转轮,把麻绳捆绑的叮石慢慢垂放入海。也有水手和三山港的吏员聊着,询问哪里有休息解闷。 这时候却听庆山奴嚷着回程,人人沮丧,却不敢违逆。只连连催问港口这边,可有食物、饮水,可有用来替换的木料和绳索。 当下港口里的吏员、民夫,船上的水手俱都忙乱,就连李云也亲自去督促,才将船只重新启航的准备完成。 水手们奔忙的时候,庆山奴带着部下们把箱笼安置好了,又折返回船头,此时白帆已然升起,船只在浪上起伏,渐渐远去。 庆山奴扶着船舷,向着郭宁连连挥手。 望着船只渐行渐远,郭宁长长地吐了口气。 边上转出徐瑨,若有所思:“节帅,当日慧锋大师拿给蒙古军交换济南百姓的金珠,都及不上此番给出的一成。你真指望,这庆山奴能替咱们办成什么事?” 郭宁摇头道:“我们本来就没打算动兵,这厮既然送上门来,若不要点好处,甚是可惜。至于他能办到成么程度,倒也不必强求…我这么做,其实是想告诉他,也告诉皇帝,我还有求于朝廷,由此让中都方面放心些。” 他默然片刻,又道:“另外,徒单丞相病逝,进之先生在中都和直沽寨的活动,便不如以前方便,长此以往,恐怕影响海上的生意。我们拿这些金珠细软,为进之先生买一个人情,也是好事。” “原来如此。”徐瑨点了点头,问道:“那么,朝廷给的这个宣抚使…” 郭宁一笑:“你怎么看?” “足见皇帝的谋算甚是精细…他们后继的想法,庆山奴根本就没有说完整。” “完整的谋算?会是怎样?” “杨安儿毕竟是宿将,又号称兵马数十万,声势骇人。所以,中都朝廷对南京路驻防诸军的信心不足,觉得遂王多半会不敌红袄军。但中都方面又确实仰赖南京路的钱粮赋税,万万不容此地有失。所以,他们希望遂王失败,却不希望杨安儿真的拿下南京路、拿下开封府。” 徐瑨一边盘算着,一边道:“朝廷给出宣抚使的官位,既是用来换取我们眼前的坐视,也是用来换取我们适时的出兵。节帅你想,遂王已经失去了徒单丞相在中枢的支持,如果再在军事上遭逢失利,必定导致政治声望急速下跌。由此,皇帝很可能乘势召回遂王,重新控制南京路。” “然后呢?” “节帅身为山东路宣抚使,在这时候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朝廷出兵的要求,一旦我们与红袄军纠缠厮杀,接下去的局面,便是皇帝最想看见的了。中都朝廷重新收回富庶的南京路,从此不复经济上的窘迫。而我们与红袄军连番恶战,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得到一个残破的山东。” “只可惜,皇帝算错了一点。”郭宁微笑。 徐瑨道:“皇帝本人没有军事经验,故而判断失准。他想象不到,杨安儿虽然拥众数十万,可就连杨安儿自家的亲信部将,也对战争胜利没什么信心…优势其实是在遂王那一边的。” 说到这里,他向郭宁微微躬身:“而在杨安儿失败之后,我们凭着宣抚使的旗号席卷山东,易如反掌。” 郭宁颔首。 海风吹来,带起众人身上的衣袍卷动,旗帜飒飒飘扬。眼见庆山奴所在的船只愈来愈远,就连白帆都快看不见了。 “朝廷愈是虚弱,皇帝就愈是喜欢盘算这些有的没的。可他再怎么盘算,没有实力,一切成空。而我们只消好好经营,让将士们得到更好的待遇,更好的训练,更好的军械装备,便自然而然能在战场上夺取我们想要的东西。” “那么,宣抚使的官位?” “先收着…这时候没必要撩拨杨安儿,且由他安心一阵。” 第三百一十三章 开源(下) 海上行船,风浪颠簸,甚是辛苦。庆山奴从没这样的经历,所以来时就晕船得厉害,几乎把苦胆都呕了出来。 他的护卫们,也大都是旱鸭子,晕船情形与庆山奴差不多。有几人吐了数日不歇,身上的衣服都酸臭了,以至于庆山奴下船以后,要摆出天使的架势和运送官员仪仗的队伍,还拉了两个水手来充数。 这些护卫们原本想着,到了莱州以后,先好好休息;待缓过精神以后,仗着天使的身份巡视地方,捞些这样那样的好处,才不枉了辛苦这一回。却不曾想,脚尖才沾了沾平地,这就要走? 莫说他们了,就连水手们,也觉得此行太过辛苦,这突然启航,更是莫名其妙。 有几个水手一面调整船帆角度,嘴里还在低声嘟囔,抱怨着连口热饭都没吃上。 庆山奴保持着手按船舷眺望的姿态,并不理会。 一名护卫看看庆山奴的神色,又想到适才定海军甲士忽然围拢的凶恶模样,于是凑近了庆山奴身边,恨恨骂道:“这郭宁在中都的时候,小人便觉得有问题!看他今日的模样,何其桀骜?他分明是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这厮…嘿,我看他怕是有了不臣之心!” 正骂到这里,庆山奴霍然转身。 护卫只道自家的痛骂得了主人欢心,待要抖擞精神鼓唇弄舌,便听庆山奴一声呵斥:“住嘴!” 顿了顿,他又道:“你再敢说这种胡言乱语,就自家跳海吧!不要跟我回中都了!” 护卫大沮,慌忙退后。 庆山奴冷笑连连。 他能在性格多疑而暴躁的皇帝的身边,做到提点近侍局的头号亲信,眼光绝对是有的,判断更不差。 这护卫早前在中都城里仗势欺人,动不动指称此人是反贼,彼人勾结蒙古,其实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他借此欺男霸女,劫夺民财罢了。庆山奴一早就知道,只是懒得理会。毕竟用人之际,约束不能太严。 但他跳出来说郭宁有不臣之心,却大大的不合适。万一这厮说顺嘴了,跑回中都也这么讲,必定会带来麻烦。 郭宁确实有不臣之心,庆山奴和郭宁短暂会面一次就知道了:这头恶虎一丁点也没把朝廷放在眼里,更毫不掩饰自己对朝廷、对皇帝的蔑视。庆山奴毫不怀疑,若自家得罪了此人,此人真的不介意斩杀一个皇帝使节。 可这样的人,偏偏官运亨通,先做到了节度使,皇帝还上赶着提拔他做宣抚使。难道皇帝傻了?满朝文武重臣都瞎了? 想一想去年秋天的时候,这郭宁还格杀了按察使奥屯忠孝,还不是诸多文武跳出来斡旋,有人说正在用人之际不能苛责,有人说奥屯忠孝是胡沙虎余党自取其死?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徒单镒视郭宁的武力为有力外援,而群臣不愿得罪徒单镒。更因为,大金朝的局面太过混乱,谁若挑出来指摘郭宁,然后真把他惹毛了,朝廷根本没法承受后果。 至于皇帝… 皇帝对郭宁的忌惮和敌视,是真的。 可皇帝对谁不忌惮,不敌视呢? 当日中都东华门外,文武群臣在徒单镒的策动下自相联络,推举皇帝登基。数月前,又同样是这批文武群臣,明摆着把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上,硬生生把遂王送到了开封府,堵死了皇帝想走的路…那么,在皇帝的眼里,群臣就都是敌人了。 这些大金的臣子,领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大金的庇荫,却一个个都在觊觎朝廷的权柄,都在不断削弱皇帝的权威,甚至试图将皇帝引入他们预设的道路,成为臣下的傀儡! 从这个角度来看,满朝重臣有一个算一个,谁还不是个乱臣贼子了?那郭宁,无非是其中之一,又有什么特殊的? 皇帝想要对付的人多了,就眼前这一次,他任命各地十宣抚使的操作,其中便有一层缘故,便是藉此将某些冥顽不灵之辈赶出朝堂。 此后,皇帝在朝堂上,主要的目的是打击和清理那些徒单镒的余党;而在朝堂外,主要的目的则是压制逆子,控制大金疆域内最后一块富庶之地。 除了这两个目的,其它一切都可以暂时延后。 既如此,谁去张口闭口指摘郭宁是反贼,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退一万步来讲,你说郭宁是反贼,西京留守抹捻尽忠也是一样的自行其是,他是不是反贼?辽东的蒲鲜万奴也越来越桀骜无礼了,他是不是反贼?蒙古军入寇以来,各地纷纷勤王,可凤翔、鄜延、庆原、临洮诸路的边将动也不动,他们是不是反贼? 还有开封府的遂王完颜守绪…皇帝每次提起这个逆子都要暴跳如雷,遂王是不是反贼? 所以,中都城里的寻常百姓,多半不是反贼,于是护卫们随手指一个,就能扣个反贼罪名,杀他满门,淫他妻女都没有问题。 但这些自拥实力的宗王和将帅们可能真是反贼,于是大家反而就要小心翼翼,给彼此留点体面了。 庆山奴身为皇帝的亲信,绝不会在这上头行差踏错。 何况郭宁这厮凶悍归凶悍,给出的体面可真不少。 庆山奴急急地登船回航,是为了自家安全,他要对外显示和郭宁站得远些,绝无私人交情,更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的话,若有万一,也不怕引火烧身。 但两厢投桃报李的事,何必牵扯其他?区区小事,办了也就办了! 想到船舱里头那些装满金珠珍玩的箱子,庆山奴只觉胸膛火热,心脏都要突突地跳了出来。要不是水手们碍眼,他恨不得立即把这些箱子打开,然后用金珠铺满一地,自家在上面打滚!滚一整个晚上! 想想,办完了事,还有另外一份! 庆山奴喃喃地道:“这件事怎么办,须得想一想。” 数日之后。 中都。 尚书省的左司里头,流转来一大批的文书,大都是各宣抚使推举的部下官吏人选。左司员外郎负责总察吏、户、礼三部受事付事,并检勾稽失、省署文牍,这些文书,当然非得左司审过。 有个该管的官员翻看这文书,忽然迟疑了一下。 原来这份文书上,说莱州定海军那边,要增加一个负责养马的官儿。那本来不是大事,可约莫上头哪位大人物疏忽了,本该七品或者九品以下的小小司牧官儿,被写成了正四品的提控诸群牧。 这个职务,是明昌四年设立的,通常是中都尚厩局使的加官,负责掌检校群牧畜养蕃息之事。就算如今诸群牧所大都废弃,以此职位,仍然可以去往各地采买马匹,设立牧场,地位超然而权势不小。 往定海军那边放一个提控诸群牧,岂止绝无先例,简直有些荒唐。 不过,这关我甚事? 文书一路流转到我这里,上头的大人物都看过了,好像还是近侍局那边在催着办。近侍局的人,我哪里惹得起? 这阵子为了向蒙古献款议和的事,朝廷内外扰攘,我又操这份闲心做甚? 于是文书继续流转,一路畅通无阻。 最后文书落到吏部,又因局势特殊,故而转为空白的告身,并及相应的鱼符、书袋、官袍等等,登上海船,到了莱州。 掖县城里,郭宁拈着告身,笑了起来:“庆山奴这厮,倒是不白拿钱…” 第三百一十四章 山呼(上) 贞佑二年的春夏之交,蒙古军终于退兵。 为此,大金朝廷请出了敬宗皇帝之女岐国公主,将她嫁给了成吉思汗,并以陪嫁的名义,馈赠了一批资财。好在蒙古军索要的资财并不很多,无非金银珍玩若干、童男童女若干,再有些绫罗缎匹彩绣服饰,还有三千匹马。 作为公主的陪嫁,这些嫁妆算的丰厚,但作为两个大国之间缔结合约的补偿,这些物资又少的可怜。 或许是因为蒙古军反复抄掠中都、河北、河东、山东等地以后,收获过于丰沛,胃口已然填满,再多的东西也吃不下了。 其实,因为山东定海军那场胜利的鼓舞,各地金军并不至于畏敌如虎。大金国的新帝继位后,也的确提拔了一些有能力的武将,组建了较有韧劲的军队,在中都附近和蒙古军狠狠厮杀过几场,虽然野战几无胜迹,但守城绰绰有余。 如果把两国比作两个纠缠恶斗的人,那么大金国便如一个脑满肠肥的富户,虽然鲜血淋漓、肠穿肚烂,可仗着身体底子尚在,就是不死。而蒙古国则是一个饥饿了很久的贼徒,故而凶悍异常,毕竟体力还需蓄养,且从富户手里劫来的食材,他也急着要回家生火起灶,大快朵颐。 所以贞佑二年初以来,金蒙两国的战事已经陷入了僵局,随着天气渐渐炎热,蒙古军更不适应。朝廷中有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他们根本就不赞成议和,而提请皇帝继续与蒙古人拼消耗。 他们认为,一旦议和示弱,必然诱发蒙古人的野心,反而使得战事迁延。 不过,皇帝本人在这上头一直很坚持。他始终认为,大金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无论如何,只有尽快了结了和蒙古军的战斗,才能腾出手来,从容梳理国事。 此前数月,因为有徒单镒这样资深的老臣坐镇,皇帝的很多想法并不能贯彻。可徒单镒一死,聚合在他身边的群臣难免分化。而皇帝始终都是皇帝,他只要具备基本的政治手段,群臣很难正面对抗他的意见。 金蒙两国的合议很快就完成了。 此时,岐国公主的犊车已经出了拱辰门,沿着长街缓缓向北。长街两面的房舍,很多都被主动拆毁了,把拆下的砖石木料拿去守城。于是在沿街两排侍卫亲军之后,有百姓聚集在废墟间,默默地看一看车队,然后继续翻捡废墟里零碎的可用之物。 百姓们知道,公主出城之后,金蒙两国的战事就告一段落,过去半年里始终身在死亡威胁下的中都百万军民,都可以喘口气了。 这是个好消息,可百姓们并没有拿出欢欣雀跃的情绪来面对。 那些流民们,几乎家家都有死于战事的,而他们自己逃入中都数月,现在已经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很多人距离饿殍只多一口微弱气息,他们没有欢呼的心情。 至于中都本地的百姓们,连续数月的厮杀、死亡、饥饿和恐惧,几乎粉碎了他们的心气,摧毁了他们对大金的信心。他们本能地知道,就算蒙古军此番退走,蚁民的艰难才刚刚开始。 于是,合议达成的这一天,中都城里一片死寂。 在长街两旁观看的,还有神色复杂的官员。 官员们的心思,比脸色更加复杂。有些女真人的军官在低声抱怨,觉得己方犹有战力,本不至于这么急着屈辱求和,也有汉儿官员尽量保持着仪态,偶尔和同僚眼神交错,便知道双方都想起了史书上那些走向衰弱的王朝…或者,还有契丹人的辽国。 “这样子可不行!” 提点近侍局的庆山奴站在拱辰门上,这情形看在眼里,连连摇头。 他随即招来一名外帐小底:“你去找苗道润,就说,这是皇帝办成的大事、喜事,怎么能死气沉沉?让他麾下的将士们山呼万岁!要庆贺!” 那外帐小底领命而去,过了片刻,便有军官领着将士们振臂高呼。那欢呼声显得有气无力,除了拱卫直们还有侍卫亲军的少量将士,别无他人响应。不过,皇帝这会儿在昭明宫,隔着两堵高墙,他只能听个大概,庆山奴很容易就能应付了。 正想到这里,一名内侍匆匆赶来,口称:“皇帝召见。” 庆山奴连忙起身,临行前又低声告诉一名外帐小底:“你也去盯着。公主出城之前,诸军都要山呼万岁,要大声喊!不能停!” 看着外帐小底奔出宫门,庆山奴才向那内侍微微颔首。两人沿着宫中甬道小步急走,庆山奴垂着眼睑,看着内侍急促移动的双脚,脑海中盘算着怎么向描绘中都军民喜悦欢腾的模样。 与此同时,距离中都数千里外的单州城。 南朝宋国建炎年间,宋国的沧州知府杜充掘开黄河大堤,试图以河水阻遏金国的军队。结果,这水攻并未能阻止金军纵横往来,反倒淹死了宋国的百姓二十余万,上千万人流离失所。 而杜充本人后来降伏于大金,当上了燕京行台的三司使、右丞相。 当时大金朝上下,谁也没想到杜充这厮会惹出那么大的麻烦,否则绝不会给他好下场。黄河遭杜充掘开之后,此后数十年泛滥不断,前前后后耗费了朝廷无数的人力资财,都治理不得。 因为黄河由泗入淮的缘故,山东和南京两路,就大体以黄河为分野。南京路这边,唯有单州和曹州两地位于黄河以东。 而明昌年间黄河再度决口,这一次,河水在阳武分出北流的一股,先注入梁山泊,然后再分成好几条河流。其中较主要的一条,大体与故道平行,绕行济州、徐州之后,在彭城合而为一。 于是曹州、单州、济州、徐州就成了被黄河及其支流和连绵淤塞湖泊包围的区域。 如今曹、单两州在遂王完颜守绪的掌控之下;济、徐两州则被红袄军作为西向诸军的前进基地;四州俨然一座天然的战场。 单州城里,被遂王任命为河南统军使的完颜合达大步走出帅府。他身上披着厚重的甲胄,踏步时坚固的铁甲叶彼此碰撞,哗哗作响。 但是,当他走到帅府外头,站到稍稍空旷的地界,甲叶碰撞的声音立刻被另一种声音掩盖了。那声音发自于城池外头,红袄军的营地。呼喊声如同海啸般倾泻而入,灌入他耳里。 那是至少数万人在此起彼伏地高呼。 呼喊声是从宽大的正面发出的,没什么规律,嘈杂而纷乱。这里稍稍低落些,那里又会忽然高涨。一直呼啸了半盏茶的时分,不同的人,不同的口号才慢慢统一起来。 边上有裨将道:“他们是在山呼万岁哪!是杨安儿这反贼来了!这厮…还真得人心!” “万岁?得人心?”完颜合达只嘿嘿冷笑不止。 第三百一十五章 山呼(下) 大金国的女真将帅们,绝大多数都出于宗室或有实力的猛安谋克首领。唯独完颜合达是其中异类。 他虽然姓完颜,但和皇族的血缘关系非常远,故而少年从军以后,从镇防甲军一路做起,连续数年在草原上与蒙古军厮杀搏战,出生入死,锤炼得一身好武艺、好胆色。 可就算如此,大金军队的痼疾已深,完颜合达若不得贵人提携,这辈子做到一个千户、钤辖,就到顶了。 去年居庸关丢失,完颜合达随着败军溃入中都,是丞相徒单镒慧眼识才,将他拔擢,又是徒单镒通过自家的人脉运作,使完颜合达获得了近侍的地位,随后又得到皇帝青睐,一路飞黄腾达。 但完颜合达从未忠于皇帝。他忠诚的是大金国本身,是这个女真人祖先在白山黑水间筚路蓝缕辛苦建立起的王朝。 而愈是忠诚于这个王朝,他愈是对大金国主庸臣懦的现状愤怒,愈是对大金国治下艰难求存的军民百姓报以同情。 所以他才会按照徒单镒的安排,接应遂王出京。 皆因他确信,只有如此,才能让那个心思不定的皇帝老老实实呆在中都大兴府,鼓起勇气面对蒙古;也只有如此,才能使得遂王和他的拥戴者们能够不受掣肘地施展才能,从南京路开始,安集军民,重整河山。 至于杨安儿,完颜合达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杨安儿数日前在东平府登基,自称大汉皇帝,任命文武百官,随即举兵数十万西来。到今日,杨安儿的“御驾”已经直薄单州城下。可完颜合达一点都不慌。 杨安儿还在北疆做铁瓦敢战军都统的时候,完颜合达曾经和他少少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归根到底,杨安儿只是个寻常武人罢了。他的才能和见识未必超过完颜合达,压根不是什么肇建国朝的人物。。 他之所以能赢得人心,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非凡特质,而是因为大金国自家办得太差了! 是大金国自己,数十年来一代代的贪官污吏,一代代的蠢货们在山东横征暴敛肆意妄为尽失人心,自家把百姓们推给了杨安儿! 这些百姓,本来应该是大金国的基础,是安安分分为女真人提供资粮的顺民!现在他们却成了叛贼,跟着杨安儿这个沐猴而冠的货色造反… 完颜合达同情受尽艰辛,挣扎求存的百姓,却不同情叛贼。对于叛贼,就只有狠狠地杀。 杀到他们害怕,杀到他们痛苦,杀到他们跪地求饶,就像女真人骁勇强悍的祖先们冲出白山黑水时所做的那样。 无非是再征服一次罢了。 “大汉皇帝”? 笑话。完颜合达读过汉儿的书,知道汉儿的这个“汉”字,便来源于千载前的大汉朝。杨安儿给自己安了这个国号,估摸着是想重振汉儿的威风。 可是汉儿们早就没有威风了! 当年大辽兴兵,就曾多次打得汉儿的皇帝哭爹叫娘。南朝宋国有个皇帝,曾经抛弃数十万的下属,乘着驴车躲避契丹骑兵的追逐;后来大金兴起,又曾搜山检海,把又一个宋国的皇帝吓成了阉人。 如杨安儿等人,或许觉得,这些年汉儿们渐渐成了大金军队的主力,所以开始不把女真人放在眼里。可完颜合达会告诉他们,女真人的强悍尚在,而大金,依旧是不可动摇的域中之主。 对付这些散乱无知的暴民,只是磨刀。磨利了刀,还要和蒙古人决战呢! “城外军营里,各队弓手射住阵脚!城中擂鼓聚将!本部甲兵预备出击!” 一向稳健刚毅的完颜合达大声下令,露出了野兽般的笑容。 单州城头,数十面皮鼓隆隆敲响,一时间几乎压住了城外山呼海啸之声。 完颜合达猜的没错,杨安儿就在城外。 杨安儿从东平府出发时,随行有数月来拼凑出的皇帝卤簿,包括数百面旗帜,前后四队鼓吹,还有班剑、仪刀队二百,再如门旗、驾头、玉辂、金辂、进贤车、豹尾车等等,不计其数。 但杨安儿很快就把仪仗远远抛在了后头,带领轻骑疾驰到了单州前线。 这时候,他带着特别挑选出来的骑兵,在将士们的喝彩声中自如疾驰,所到之处,不断地挥舞手臂,然后激起巨大军阵中浪潮般的高呼。 杨安儿听到越来越多的将士们开始山呼万岁了。 他看到身边的骑士们,许多都笑得咧开了嘴,竭力挺起胸膛,摆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于是他也挺起胸膛,随手提起长枪,在空中连连挥舞。 为了让更多将士看到他的勇猛姿态,他加速催马,又好几次用力勒缰,让战马人立而起。 当他最终返回中军的时候,人和马都已经浑身大汗了,有白气从他闪烁光芒的金甲缝隙间蒸腾起来。 扈从们连忙上来,替他卸甲、擦拭,又有人捧着饮子,跪在一旁等候他的取用。 周边簇拥的将帅们也都纷纷夸奖杨安儿的气概,有人说仿佛可比汉之光武,有人说更像是唐时的太宗皇帝。 只有刘二祖和寥寥数人站得靠后些,不参与这阵子越来越热烈的谄媚。 杨安儿想了想,挥手让众人退下。他说:“两阵对圆还要时间,我休息片刻。” 众将往外走的时候,他又道:“请刘元帅留下。” 刘二祖便折返回来,拖着脚,迈着依旧如老农的步伐,站到杨安儿身旁。 杨安儿已经当上了皇帝,可刘二祖还是一副老样子,并不显得多么恭敬或者拘谨。 “老刘,你猜我刚才想到了什么?” “不知道。” 杨安儿有些感慨:“这次我们动员的兵力,号称三十万。实际上也有七万多人,其中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超过两万人。我看着那么多的兵将,仿佛看到了大海。人潮起伏,就和海潮一样,而他们的呼喊声,也像是海潮的轰鸣。” “那是挺威风。” “然后我想…”杨安儿叹了口气:“我杨安儿,会是海上纵横的大船巨舟,乘着海潮的势头汹涌而前么?又或者,我是海潮上的浪花,消失和出现都一样的快呢?” 刘二祖嘿嘿的笑了起来。 怪不得杨安儿要让将帅们退开,这个总是以勇将形象示人的红袄军大首领,有些紧张了。 皇帝的身份,使得红袄军的普通将士们对杨安儿愈发崇敬,可杨安儿自家还没有发昏。他还记得,自己只是个造反的首领,哪怕当上皇帝,根基还是一样的浅薄;哪怕带着前所未有的大军,要和朝廷的精兵对抗,仍然凶险。 红袄军有许多弱点。 哪怕有一支久经训练的精兵为骨干,红袄军本质上依然是活不下去的农夫抱团。 他们只求摆脱朝廷的残酷压榨,只求发泄自己苦熬许久以至于刻骨的仇恨。但除此以外,他们并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就决定了红袄军占据了大半个山东以后,并没法扎实管控地方。甚至军队也是一样,他们的规模越来越大,却越来越难以约束,越来越不像一支军队。 这些情况,杨安儿都看在眼里,正如刘二祖也看在眼里。可惜他们就算看到了,也没有解决的思路;还有些问题,他们有解决的思路,却限于局势,根本没法推行。 所以,将士们只要欢呼就可以了。可到了杨安儿、刘二祖的位置,却越来越明白,前路艰难异常。 但那又如何?反正想多了也没用,何必费那个神? 刘二祖沉稳地道:“数十年来,朝廷视我们如蝼蚁,杀我们如割草。如今我们持刀剑在手,聚众数万,杀朝廷大军如割草。这就是我日夜盼望的事,很是痛快…痛快就行了。” 杨安儿看了看自家的老伙伴,哈哈大笑起来:“是啊,重要的是痛快!” 第三百一十六章 野人(上) 通常所说大金疆域的十九路,指的是十九个兵马都总管府路。除此之外,与之地位大致平行而分管不同的,尚有十三个转运司路、九个提刑司路、十二个按察司路,路一级官员执掌权责叠床架屋,时有兴废,而兴废的理由又往往莫名。相对而言,倒是金宋接壤的数千里边境线上,山东、河南、陕西三个统军司督领军马、镇慑封陲,权责比较稳定。 这样的管理体系,是对大金初年地方枢密院、元帅府半独立状态的针对性调整,在此后数十年里,大致保证了中枢的权威,杜绝地方割据。 唯独遂王是个例外。 遂王抵达开封府以后,却能立即在中枢之外,隐然建起一个小朝廷。皆因南京开封府作为宋国的旧都和巨额赋税所出,乃仅次于中都大兴府的第一等重地。而开封府内,留守司、总管府、转运司、按察司、统军司俱备。 这原本是为了便于随时统一事权,应对南方宋国的蠢动。但遂王以宗王的身份,得中枢授权出任南京留守,又有大批中枢高官随行,便迅速掌控了这些官署。数月之内,遂王统合了军、财、人事、民政权柄,俨然一个大金之内的小金。 当这个开封政权与杨安儿在山东骤然建立的“汉国”彼此厮杀,杨安儿固然号称数万数十万的兵力,而开封府方面也动用了金国河南路统军司下属,本来用于对抗南朝的镇防甲军和巡尉弓兵各部。短短月余工夫,两方大战小战不断,动辄血流漂橹。 这样规模的战争,又发生在蒙古军刚刚退走而大金百废待兴之时,莫说中都朝廷方面密切关注,天下各方,甚至与山东隔海相望的辽东,也有人在关注着。 “娘的,大金怎么就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杨安儿?那个卖鞍材的?称帝?” 说话之人重重挥了挥手。 此人三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神情剽悍,腰间悬着一柄明显加长加重的直背大刀,手里提着条粗马鞭,身后系了短斗篷。当他挥手的时候,斗篷带起了风,使得房间另一头的灯光猛然摇晃,闪了几下才恢复正常。 此人乃是辽东复州的守将,名唤纥石烈桓端。 一住s:// 这纥石烈桓端也是女真人里的猛将。泰和伐宋时,他为行军万户,先在蔡州破宋兵两千,然后自寿州渡淮,败宋步骑一万五千于鹞子岭,遂克安丰军,以此功劳被选充合扎万户,去年当上了辽东路宣抚司都统。 纥石烈桓端行伍出身,晓习军事,又颇能规画地方,自抵复州以来,颇得军民之心。 过去几年,因为耶律留哥造反、蒙古军哲别所部又几度突入,大金国的东北内地兵连祸结,局面的紊乱一如中原、河北,百姓十去七八。纥石烈桓端与知广宁府事、聚众于盖州的温迪罕青狗结为同盟,才勉力维持了这一带的安定局面。 听得纥石烈桓端的抱怨,身材壮硕,留着络腮胡子的温迪罕青狗自顾自地吃喝,过了一阵,才笑了几声道:“我们这里,区区一个千户都成了辽王,那杨安儿好歹曾经当过都统的,就不能称个帝?” 温迪罕青狗说的辽王,便是去年建元天统、以广宁为都城的耶律留哥。 耶律留哥本是金国东北招讨司的千户,大安年间蒙古崛起,朝廷担心东北的辽国遗民因有异志,下令辽民一户以二女真户夹居防之。 结果,东北本来无事,反而是此等羞辱举措引得各地契丹人勃然大怒。耶律留哥遂领兵逃亡,又纠合壮士剽掠上京和东京之间的隆州、韩州等地,顷刻间聚众十数万人,营帐百里,威震辽东。 纥石烈桓端看了看手上的文书,又悻悻道:“现在遂王正与杨安儿所部大战,可山东宣抚使郭宁、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大名府宣抚使必兰阿鲁带等人,就这么干看着?” 温迪罕青狗把手里的肉骨头咬得嘎吱吱作响,一边咬着,一边含糊地冷笑:“耶律留哥攻打广宁府的时候,谁又曾出兵救我来?桓端,你以为,他们是没有能力,还是不想救?甚至,是乐见耶律留哥拿下广宁呢?” 纥石烈桓端愕然半晌,把文书一扔。 这句话,温迪罕青狗说得轻松,实际上怨气极深。 当日耶律留哥与蒙古军协作,先破完颜承裕的大军,再破东京辽阳府,又回师围攻广宁。温迪罕青狗督领军民死守,同时连连派遣使者,向四方求援,结果,各方心怀鬼胎,竟无一兵一卒响应。 温迪罕青狗在破城前夕,带着少量兵马舍命突围,最后逃到盖州落脚,得到新上任的复州守将纥石烈桓端接济,勉强度日。而妻、子、族人,尽数落入耶律留哥之手。 待到耶律留哥在广宁建号称王,整个东北内地,事实上已经被这个新生的辽国切割成了几股不相关联的部分。 曾经在密谷口一战丧尽数十万大军的着名败将奥屯襄,如今担任北京留守,元帅右都监,领兵若干坐镇北京大定府,算是一股。 着名的勇将完颜铁哥从中都返回以后,以东北路招讨使的职务带领两三千甲兵屯驻在临潢府路的泰州,算是一股。 兵力最是强盛,而且极擅招抚军民的新任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如今正聚众于咸平路,试图恢复上京,这又是一股。 在蒲鲜万奴之前担任辽东宣抚使,现为上京行省元帅的老臣完颜承充所部,也是一股。 如果再划分得细一点,在盖州、复州抱团取暖的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也有资格出现。不过,他二人兵微将寡,论实力,只能算半股…或者小半股。 从白山黑水深处,到大海之滨,如今的东北内地,诸多势力犬牙交错,明面上打起造反旗号的,只有一个辽王耶律留哥。可耶律留哥占据的土地只不过一个广宁府,周围诸多势力却逡巡不进,全没有半点进取之心,那是为什么? 温迪罕青狗说得很明白,就是因为某人希望耶律留哥控制广宁! 只有耶律留哥控制着广宁,堵塞住大军西行的咽喉要道,那位新任的东北宣抚使才能够避免被抽调兵力去往中都,才能安安稳稳地盘踞地方,发展势力! 问题就出在蒲鲜万奴身上! 温迪罕青狗一直是这么说的,纥石烈桓端近来也有怀疑。听说,泰州那边的完颜铁哥,一直就不愿听从蒲鲜万奴的命令。而那位上京行省元帅,近来衰迈将死,结果他情愿让自家的女儿阿鲁真出来管事,也不肯与蒲鲜万奴合作。 可那又如何? 蒲鲜万奴现在是辽东宣抚使了,理论上,他是所有人的上司。 大金国的局势,如今就是那么荒唐。 纥石烈桓端忍不住抱怨道: “遂王完颜守绪私自潜逃出京,明摆着心有异志,结果当上了南京留守。那定海军的郭宁素有桀骜之名,皇帝让他当山东宣抚使,他还扭扭捏捏。娘的…看来,想要当官,先得…” 温迪罕青狗把一根连着大块筋肉的棒骨扔在纥石烈桓端面前:“行了行了,你且吃你的…说别人倒还罢了,那定海军郭宁,正有手下在复州活动,你这话要是传出去,必然得罪人!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纥石烈桓端笑了两声,拿起棒骨啃了起来:“你说了好几次啦,山东登莱那边,能与南朝交易,颇有财源。我哪会得罪?” “那就好!”温迪罕青狗随口问道:“那个莱州来的群牧所提控,今天去了哪里?你派人跟着吗?” “没走远,他们去了踏勘牧场的选址…那一带的胡里改人凶恶的很,我就没派人跟着。” 温迪罕青狗差点把嘴里的酒水喷了出来。 “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们去了合厮罕关那一片啊?那里的胡里改人凶恶的很,之前还杀过我的傔从,把人都大卸八块了,你还记得吧?我怕闹出事,就没…” “你怕胡里改人再杀你的部下,所以没让人跟着?”温迪罕青狗一字一顿地问道。 “是啊!我现在可用的部下不多了,死一个少一个,可不想耗在那群野人身上。” “那个定海军的群牧所提控呢?他出了事怎么办?”温迪罕青狗喝问。 纥石烈桓端瞪眼道:“那小子看起来挺机灵,又不是傻子,哪会往深林野地里钻?合厮罕关方圆七百多里呢,哪里是轻易看得完的?” 就在两人吃喝的时候,李云正气喘如牛地在林间狂奔。莽林之间,能够供人通行的道路十分狭窄,随着脚步,腐烂的气味从绵软的地面腾起,让人呼吸困难。伴随着腐烂气味一起灌入口鼻的,还有鲜血的腥味。 一名被李云背在身后的将士,身体渐渐有些发冷。而他的前胸处和李云后背接触的地方,却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洇开。 李云骂了句粗话,连声道:“挺住!挺住!” 他深一脚、浅一脚,飞快地奔跑,有时候干脆噼噼啪啪地撞过林间枝丫,任凭枝条在身上划出一道道的血痕。 身后追兵的距离慢慢接近了,足有数十人,如同猛兽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回荡远近。 前方道路一个曲折,转了个弯。 原本担任燕宁部下护卫首领的壮汉王歹儿,手中持着一柄短刀,正全神贯注地与对面几个衣衫褴褛的野人对峙。 第三百一十七章 野人(中) “快走!快走!”李云大声嚷着,从王歹儿身后跑过。王歹儿只略瞥眼,便看到被李云背着的重伤者,连忙问道:“还有两个呢?”李云猛撞过一丛荆棘,大叫着回答:“死了!快走!”王歹儿骂了一声。待要拔足,李云奔出的那处林地间,一支箭矢斜刺里射来,正中他的左大腿内侧。这箭矢粗劣的很,弓力也不足,若王歹儿披挂铠甲骑马作战,身上挂这样的十七八支箭,也浑若无事。他纵开长枪快马,杀这些装备简陋的野人,更如杀鸡屠狗。可今日他是跟着李云来踏勘牧场的,拿想到会忽然撞上这种恶鬼也似的怪人?他身上只着了轻便的皮甲,腿裙甲更不是直到脚面那种,猝然腿上中箭,瞬间便往一侧踉跄。眼前几个野人发出欣喜的嚎叫,扑了上来。这几人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有削尖的棍棒,有发黑生锈的刀子,有断折的铁枪。随着快速的行动,他们黑色或花白色的头发、破旧的衣服都披散开来,露出精瘦的黑色肢体,散发着恶臭。王歹儿单手撑地,挥刀便向高处反撩。制作精良的长刀绽放一道银光,挥断了棍棒,然后劈开一个野人的左胯,往右上方切开了尺许长的伤口。那感觉就像切开一个装了汤汤水水食物的皮袋一样,体腔内的压力把许多脏器和鲜血从野人的伤口中间猛地挤压出来,哗啦啦的落到地上,淹没了大片的草叶子。那个野人瞬间就失去了力气,两腿开始打颤,将要倒地。王歹儿大吼着跳起,把这个被开膛剖腹的野人往后猛推。另一名挥舞弯刀的野人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伸出手去搀扶同伴。他的动作刚放慢些,王歹儿已箭步向前。当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具垂死的身体,脸对脸,眼对眼的时候,王歹儿平握手中长刀,从他的左耳下方的颈侧猛刺进去,锋刃自右耳下方穿透出来。伴随着锋刃透出的,还有嘶嘶激射的血。那野人伸手去抓长刀,双手握住刀身用力,结果,使得刀刃在脖颈里头横向搅动了两下。野人的双眼瞬间就失去了神采,仰头就倒。可王歹儿用力过猛。他的刀也嵌进了颈骨,一时间抽不出来了。至少四五名野人,逼到了王歹儿跟前。他们手中的武器只在王歹儿身前弄影,他们狰狞的脸,黄黑色的牙齿,距离王歹儿越来越近了!赤手空拳,如何厮杀?王歹儿一边退后,一边闪动身形躲避。但他大腿中箭,实在难以发力,动作慢了点,须臾间连中数创,纵有皮甲遮蔽,身上也几处出血了。王歹儿心头连连痛骂。这下死也!死得憋屈!郭宁在山东立足以后,前来投奔的地方豪杰很多。郭宁待他们甚厚,给他们高官厚禄,分他们田地,对他们加以严格训练,配备精良武器;于此同时,也自然而然地将他们打散了,以避免出现尾大不掉的情形。不是没有人看出郭宁的用意,但郭宁对河北溃军出身的将士们也是一样处置,并且在定海军的军府里,专门形成了书面的制度,故而谁也没法抱怨。因为这个制度,王歹儿便在年初的时候,从燕宁部下被调出,去了军校进修了三个月。按照军校的说法,他这种年轻而有经验的军官,简单培训就能毕业,然后会根据特长和学习时的表现,被编入某一部,先担任牌子头,然后视情况升为都将。如果这个过程中依然表现出色,他会被再次抽调成为定海军节度使身边的护卫,再往后,那就不是军府来限定他的前途了。一切都安排的很好,王歹儿一路走得也顺利。但是,他从军校毕业的时候,恰好听说了一件事:军府动用某些手段,从朝廷得到了提控群牧所的权力,正在谋划遣人去往辽东,在辽东建设属于定海军的群牧所。这个消息,瞬间打动了王歹儿。他家祖上便是临潢府的贩马商人,自幼随家人从临潢府往来中都贩马的。后来家族在中都遭逢变故,被朝中贵官陷害了,当时他恰好孤身在外,这才逃出生路,然后一路奔亡到山东,机缘巧合地成为燕宁的护卫首领。中都那边,一同贩马的兄长和侄女等人,究竟是死是活,王歹儿已经完全打探不到了,但他总觉得,自己如果能回临潢府看看,或许找到其他的族人,那么,自己至少便不再是漂泊无根之人。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就再也遏制不住。何况他虽不擅长养马,但自幼耳濡目染,自觉在贩马和相马方面,还是懂一点的啊!于是王歹儿便专门去向有司报名,顺利参加了这支紧急组建的小小队伍,跟着李云来到了辽东。可惜,自家的运气差了点!踏上辽东的土地才两天,就要死在这些狗日的野女真人手里了!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正待合身扑前,拼一条人命便赚一条,忽听旁边有人暴喝一声,手起刀落。距离最近的一个野人正在刺击,探出的手臂被一刀挥过,齐肘而断。那野人纵声惨叫,他持刀的前臂落地的同时,伤口处被撕裂的深红色血管抽搐飞舞,往四处飙射鲜血。王歹儿被喷了一头一脸,连忙擦眼,肩膀却被一人用力抓住了。李云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吼:“往后,往后滚下去!”“小子你找死吗?”王歹儿嘴里骂着,身体顺着李云用力的方向往后便倒。.原来他身后不远处,便是一个斜坡,斜坡上也不知堆了成百上千年风吹来的落叶枯枝。两人同时后仰,便翻翻滚滚地顺着斜坡一路下去,身体在枯枝败叶间快速滚动,偶尔撞上树干,沿途挟裹泥土、碎石、烂木头,最后轰轰隆隆地越滚越远。也不知滚了多少圈,两人的身形再度往下直坠,原来是落进了一条湍急小溪。两人喊着,呛着,咳着,在溪水里疯狂地扑腾了许久,才终于在一处滩地停了下来。而高坡上头那些野人的呼喊,好像一下子隔着远了,隐隐约约,几乎都听不见。李云的额头不知何时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地流淌着,把他半边脸都染红了。他晃了晃脑袋,干呕了几声,然后摸摸身边的地面,咧了咧嘴:“软的,都是好地啊!这趟运气不错,这合厮罕关周边,果然都是好地。哈哈,这些土,比信安海壖的碎石头要软多了!”王歹儿全不理会李云,只嗷嗷地闷哼。原来,他适才全神贯注厮杀,一直没得空拔出大腿根部所中的箭矢。结果滚落的时候,箭矢后段折断,前端却往肉里扎得更深了。好在没有伤到血管,只是卡在肌肉深处。王歹儿脸色惨白地咬着牙,手指哆嗦着,硬生生把箭簇从伤口深处拔了出来。顾不得包扎止血,先抬起血手,把箭簇拿在眼前看看。运气不错,这破玩意儿是用骨头磨制成的。骨头箭簇就算保养得差些,也不会生锈,不会轻易引发金创痉。“你怎么回来了?”王歹儿缓了缓呼吸,问道:“老黄呢?”“死了,否则我哪里顾得上回来接应?”李云道。老黄便是那个胸前受伤,被李云背着逃跑之人。他本是登州一书生,因为女真语和契丹语说得不错,还会写契丹人的大小字,所以被政务司挑中了同行。结果什么都没干,就死了。“每次我单独领命行事,总是不顺利啊。”李云叹了口气,有些发愁。运气差到这程度,一定有哪里不对。李云认真地考虑了下,打算尽快去东莱山找个可靠的道长,做一场随便什么仪式,去去晦气。可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另一桩麻烦事:“也不知营地那边怎么样…那个叫阿多的傻小子,是节帅的近侍,万一他有什么不妥,咱们不好交待!” 第三百一十八章 野人(下) 遂王和杨安儿厮杀得天昏地暗,周别诸多宣抚使、节度使们不止坐观,同时都在抓紧时间落实内政,充实自身的实力。定海军自然也不例外。 郭宁从朝廷得到了提控诸群牧所的职务,立即雷厉风行,安排行事。 领着第一拨人手去往辽东的,便是新任群牧使判官李云。 郭宁用人,并不看重儒生背景。这阵子陆续投靠的书生,除了一些人经过考察,被认定为能力出众,其余人大都停留在各管一摊的程度,而无总揽某事某项的权柄。 反倒是李云这种经过商场和官场锤炼,但出身行伍,敢搏杀斗狠的,在郭宁眼中才堪大用。 而且,李云在直沽寨负责与各方商贾的往来,办事确实得力;后来他又当过移剌楚材的助手,参与了来州这边和诸多宋国海商的谈判。他去辽东,正可以应对复杂局势,为定海军解决战马的来源。 为了尽快办妥这桩大事,郭宁调了东北内地出身的王歹儿和十余名老卒,作为李云的随行护卫,还额外挑选了若干有东北内地背景,或者有东北各族血统的部下随行,其中便有渤海人阿多。 一行人从登州蓬来坐船出发,沿着海上列岛向北,在复州的长松岛修整一日,再拜见复州守将纥石烈桓端,奉上定海军的公文,又进献若干礼物。 山东地界虽不如往日富庶,但比起穷困而勉强维持着的辽东,总要好些。 自从耶律留哥起兵,一年多的时间里,金军、辽军、蒙古军往来拉锯,金辽两方都曾动用过号称数十万的兵力。 初时双方反复争夺重镇,依靠掠取军粮物资支撑军队;待几个回合后,连东京辽阳府都先后四次易手,人民离散,府库俱尽。于是各方又分遣兵马四出搜粮。 短短数月,远近各处的县城、村寨,无不被抄掠一空。 东北内地各族杂处,生活的区域犬牙交错。女真、渤海、契丹、室韦、铁骊、靺鞨、胡里改、高丽等诸多民族、部落为了生存,又彼此攻杀抢夺,兵马如豺狼过境,所到之处,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到今年两三月份,各地都出现了大量饿殍,而且随着时间推移,饥饿在蔓延,局面也越来越不稳。 大金朝廷在东北的存在,已经越来越像是一座必定崩溃的堤坝。可坐在堤坝上的人们,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同时也在挖掘自家的地基。 到处抢掠粮食物资的,不止契丹军和地方上诸多部落,朝廷官军也一样参与。辽东自身的农耕产出,已经被战火摧毁,中都方面又根本没有赈济的能力,各地官府下属军民百姓吃什么? 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算是有些节操的官员,也只能做到对下属的抢掠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因此导致的后果,已经顾不得了。 正作没奈何处,山东定海军的官吏来访,提出愿意重建商途,用粮食换马…这正中纥石烈桓端的下怀。 所以,当李云提出,要在辽东搜罗马匹,设立转运牧场,并修复港口,以便行船的时候,纥石烈桓端一口答应了。 他告诉李云,当年大辽强盛时,女真人与宋国交易的港口,就在复州南部的化成县。而与化成县互为依托的合厮罕关,便是辽语“木栅”的意思,是辽人用来阻断女真人对外贸易而设的关隘。 如今的合厮罕关早已废弃了。大宁年间,此地被女真贵胃当作的围猎之所,后来宗室名臣完颜齐出面,说此地肥衍,若能赋民开种则公私有益,朝廷这才弛禁,即牧民以居,并从北方胡里改路、速频路招募了许多野女真或者黄头女真,充实此地,建立了合厮罕勐安。 不过,朝廷治政,这些年来没什么长性。黄头女真性子凶悍,而难管束,被羁押到此地以后,屡次造反作乱,到最后这个勐安,连带着北面的化成县都形同废弃。各种各样来历的野人,便依旧生活在这片莽林深山中。 他们主要以打渔捕猎为生,也在平原放牧些牛羊。 这些野人们太穷了,地方官员也懒得多管。 倒有一桩额外的好处,是这些黄头女真性子傻愣愣的,不怕死,朝廷隔三差五在这里招募壮丁从军,每出战,便以此辈身披重札为前驱,称之为“硬军”。 “既然如此,他们和朝廷打的交道不少啊?我们这次来,也一样打着朝廷的旗号,他们如此愤恨做甚?” 王歹儿紧跟在李云身后,向着海边营地方向疾走,一边走,一边问道。 他稍稍休息了片刻,已经用一根布条紧紧勒住了大腿,又从李云手里分得了一把短刀。此时虽然身上血迹斑斑,却好似半点疼痛也感觉不到,只有杀气腾腾。 李云李云走在更前头,时不时挥刀噼砍开横斜路前的枝丫,这会儿听得王歹儿的话语中有些埋怨,只能苦笑。 此番踏勘合厮罕关南面的地形,他事前作了充足的准备,不止按照随行奚人、渤海人部下的意见,随身携带了好几种多放糖油的糕饼,还带了几大壶的酒水。 另外,考虑到野女真部落里的女人和小孩子们,李云还另外揣了几个五彩的头饰和陶俑小人在袖子里,预备讨好下当地的妇孺。 可深入合厮罕关数十里以后,他们猝然遇敌,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杀了起来,李云做的准备竟没有一点用处。 那些零碎小玩意儿,他一边跑,一边就丢光了。 他沉声道:“是纥石烈桓端的部下闹出的事。有个百户叫奥屯马和尚的,就在昨天带甲兵深入合厮罕关,杀尽了两个屯子的老弱妇孺,抢夺了屯子里的粮食和牲畜,然后放了火。所以今日各处野女真、黄头女真、室韦人聚集,正想着冲到化成县杀掠报复…被我们撞上了!” 王歹儿怒道:“这些野人们没脑子,我们不能解释吗?你告诉他们,我们不是一路啊!” “这些野人怒火中烧,恨得发昏了!老黄刚想解释,就被一刀砍翻,怎么办?”李云叹了口气:“我们先赶回营地,只要营地没事,慢慢再想办法。” 王歹儿忽然加快脚步。 “快快,那些野人追上来了!他们还真是…又愣又凶狠啊!” 李云回头看了看,便见到林地间人影绰绰。 “他们应该是骑着马在坡上追赶,然后下坡厮杀,行动速度很快。”李云冷静地道:“我们跑不过他们的,不如返身过去,想办法伏杀几个,夺马。” “嘿!” 王歹儿重重吐了口气。李云身形轻便,跑得如兔子也似,跑不过追兵之人,其实只有大腿中箭的王歹儿。 但两人都是老行伍了,也不用说什么我留下你先走的屁话。他当即挥刀一指:“左边有六个人,右边有三个。我们从树丛后边绕过,先杀右边那三个。” “好。” 当王歹儿和李云发起反击的时候,正如李云的猜测,近海的一处溪流旁边,他们扎下的营地也陷入了围攻。 有着黄色、绿色眼睛的野人们,像是成群的胡峰那样,数以百计地冲出了林地的掩护,向着车辆围城的营地勐冲。营中将士连连射箭,先迫退一批,然后就在车辆的夹缝间与野人们冲撞在了一起。 刀对刀,人对人,金属碰撞,人声怒吼,刀光横掠,鲜血暴绽。野人们的铁器数量很少,更不用说精良武器了,他们在这种面对面的冲突中立即吃亏,第一波攻上来的人便如潮水后退,然后又是第二波。 带领护卫的,是王歹儿的副手,一个叫郑锐的高大战士。他瞪圆了双眼,挥舞手中的大刀,抵在两辆车的中间连续噼砍,每一次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气。 连续砍倒数人之后,冲上来的是个身材很矮小的野人。哪怕他披头散发浑身都是黑色的污垢,郑锐也看得出,这只是个少年罢了,不知有没有十四五岁。 他的眼神稚嫩的很,虽然呲着牙作威吓的样子,实际上却很慌张。 郑锐一个闪身就让开了这少年挥出的棍子,随即大刀斜噼。 一刀下去,手腕一震,接着便是血雨挥洒,那少年变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连着杀了好几人,郑锐却没什么高兴的。敌我的数量未免太悬殊,而且己方的两个首领带着一群部下,还陷在林子里了!这一趟,己方是栽了! 郑锐稍稍回头,去看一看被护在车辆垓心处的几名吏员,口中嚷道:“做好准备,我们觑个空挡,就突围出去!” 就算突围,恐怕己方也活不下多少人。郑锐是久经沙场的老卒了,早就有了死在沙场的觉悟。 没想到,几个吏员却没听他的,反倒是跟着一个己方的少年人,围着营地中央那处新起的火塘,忙个不停。 那个少年叫做阿多,是个渤海人,同时也是郭节帅的傔从。不过,郑锐一直有点看不起他,因为这小子话都说不清楚,人也呆呆的,不知道怎么就有福气,会被节帅看中。 于是郑锐恼怒地大喊:“阿多!阿多你这个傻子!你在干什么!” 第三百一十九章 生死(上) 李云弯下腰,沿着一排荆棘蹑手蹑脚前进。 林地里的气温很高,而且憋闷得很。快步狂奔了好一阵,忽然放缓了动作以后,李云浑身上下就像在水缸里泡过一样,热汗直流,把衣袍都浸透了。他每走几步,就停下来,擦一擦额头的汗水,免得关键时刻影响了视线。 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林地边缘不远,所以有时候也会有海风卷入,把茂密的树丛吹得簌簌作响。每次树丛响动的时候,李云就藉着这个机会,向前猛窜几步。 他踩过脚下枯枝败叶的声音,恰好被遮掩过去。 这是李云在北疆挣扎数载后学来的本事。李云的身手虽远不如兄长李霆,但也惯于厮杀,在直沽寨的时候,他手里有过好几条人命,到了莱州也没有疏于习武。这会儿若能猝然发动,杀死两三个野人绝无问题。 风声稍停,李云看了看两丈外的一道石壁。王歹儿就在那石壁后头稍远处。 一会儿李云先动手,就算他被缠住了,王歹儿自后抢出,一刀一个死。 王歹儿也是个狠角色,李云毫不怀疑他的刀法。 正想到这里,林间狭路前头,重重的脚步声传到。 李云屏息凝神,再度趴伏于地。他的脸几乎都凑到了地面,而双脚前后蓄力,反持短刀的右手放到了背后,以便跃出时顺势挥动。 然后他听到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真是倒霉,太倒霉了,李云对自己说。 那是一条猎犬在喘息!老子被狗撵上了! 他来不及再等待时机,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身体越过了荆棘丛,还在半空,便看到一条壮硕的猎犬,还有个穿着脏污草衣、满头满脸都是须毛乱发的怪人站在猎犬身旁,吃惊地仰头看着李云。 这人什么来路?要干什么?李云心中念头一闪,却也知道生死关头犹豫不得! 李云大步上前,做好了挥刀猛砍的准备,而那怪人往后退了两步,举起了双手,他两只手里,都抓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李云之前准备的小礼物,一个红色的盒子,里面撞着糕饼,还有一个彩色的陶俑小人。 “你们不是来厮杀的,你们不是恶人。”那怪人一字一顿地道。 他说话时,吐字有点含混,好像很久没用过汉儿语说话了。这是汉儿语没错!还带着李云很熟悉的口音,不是中都路,就是北京路! 李云小心地举着刀,指着怪人:“我们是从山东来的!是来送礼修好的!我们不是辽东的女真人一路!你这汉儿,怎么会在合厮罕关里?你是来追杀我们的,还是来帮忙的?你和刚才那些黄头女真是一伙的吗?” 那怪人张了张嘴,大概没想好怎么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 而他身后不远处,跟着跑来个十来岁的小孩。这小孩大热天里,还穿着件晃晃荡荡的皮袄子,头上用粗绳扎了发髻,看起来被照顾得不错,李云瞥了他一眼,随即看到乱发怪人露出担心的眼神。 “这是你孩儿?”李云问道。 乱发怪人正要回答,那小孩看着李云持刀威逼,纵声狂叫着扑了上来,也不知他喊了什么口号,那条坐在怪人身前的大狗也徒然暴起。 李云被毛绒绒的大狗一下子扑倒,然后手臂又被那孩子抱住。他单手掐着狗脖子,奋力挺腰翻身,将那孩子用力甩开,还没喘一口囫囵气,又见王歹儿挥刀从石壁后头跳了出来。 “莫要动手!”李云和那个乱发的怪人一齐大喊。 与此同时,营地方向。 野人的进攻已经不再是一波一波,而是数百人直接压到了车营的跟前。 车辆上头,十几名弓箭手近乎疯狂地张弓搭箭乱射,野人们挤挤挨挨在一处,也没有甲胄或盾牌,弓箭手们几乎百发百中,冲在前头的野人有不少都被弓箭射伤射死。 有人胳臂中箭,便抛下了粗劣的武器继续往前涌来。有人腿被射穿,当场就滚倒在地,然后被后头许多人毫无顾忌地踏过,噼噼啪啪地踩成烂泥一样的东西。 也有人身躯中箭,精良的箭簇深入肚腹,或者从身体背面穿透出来。这样的中箭法,他们死定了,但中箭之人却毫不在乎一样,看都不看伤处,继续前冲,一直到生命力忽然消逝,一下子瘫软下去。 相比而言,倒是脑袋中箭的人受罪最少。 可这没用,野人的数量太多了。 郑锐估计着,自家再有一百名弓箭手,或者能压制住野人的攻势。 可惜他没有。 李云没打算在复州生事,所以此前的计划,是找一个没有野人部落盘踞的海边草甸作为牧场。一行人来此之前曾估计过,这合厮罕关以南的黄头女真数量约莫在两三千,算上一些被误认为黄头女真的室韦别部、胡里改女真别部,大概会更多些,所以空地一定有很多。 可谁能想到,这些人像是全都疯了一样,杀了过来? 这年头,不怕死的人是真多。郑锐自己在军户世家挣扎着长大,从小到大的记忆就少有温暖和愉快,所见的大人们,个个吃不饱穿不暖,受欺凌,还要上阵打仗,一批批的死。苦水里泡大的人,难倒对苦水就很喜欢了? 直到投了定海军以后,有了田地,有了家,有了好好过日子的盼头,郑锐才满心想着报答郭节帅;其实在此之前他每次作战勇猛,打得是早死早省事,争取下辈子投好胎的主意。 郑锐是如此。看眼前这些野人们的模样,日子过得只有比郑锐更苦,理所当然的,他们也就更不怕死。 可郑锐不明白,这是多大的仇?他们图什么? 数十人到上百人,再到数百名女真人不断逼到跟前,车阵摇摇欲坠。郑锐顾不得回身,只凭着听觉,便听到好几个守把车辆缝隙的同伴长声惨叫。而就在他的身旁,一辆大车被几十个野人狂叫着推搡,慢慢地往内翻倒。原本在车上射箭的弓手一骨碌落地,他害怕被倒下的车辆压死,疯狂向后滚动。 郑锐连声嚷着,想叫人赶紧过来扶着车辆,千万不能让它翻倒,车辆一倒,车阵就破了! 可现在又哪来的人手?哪有什么东西来固定车辆? 李云这一行人,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厮杀的,压根就没做那么多准备! 他稍稍分神,一名身材枯瘦的黄头女真忽然从下方跳起,几乎与郑锐来了个头顶头。 这人匍匐着爬到近处,郑锐忙着应付眼前的敌人,没有注意,两人忽然撞到一处,郑锐的大刀竟来不及收回,他只能大吼一声,用额头向那黄头女真撞去。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那黄头女真踉跄倒地,郑锐也站立不稳,连连后退。 他这一退,更多的黄头女真人蜂拥而入。 郑锐惨叫一声,随即又吼道:“阿多你这个蠢货!你那蠢主意,要把我们都害死了!” 如果他身边还有一批厮杀之人,何至于如此狼狈?哪怕只多五个人,局面也能维持好一会儿! 可他身边没人了。反倒是那个阿多,带着几个自家的同伴,在车阵垓心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干什么。 这小子是郭节帅的傔从,身份非凡。所以方才他提出那馊主意,郑锐竟没有阻止。 但这会儿郑锐满心的后悔…真不该听这个蠢货的! 郑锐用足力气吼过,只觉得脑袋愈发晕了。他拿刀支撑着地面,想要在往前厮杀,可就在他的眼前… 好几名冲进车阵内圈的野人瞪大了眼,停下了脚步。他们肮脏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也有人害怕得连连发抖,然后跪倒在地。 这种惊讶或者惊恐到极点的神情,迅速地向后传播。车阵内,车阵外,乃至更远处,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野人前一个瞬间还在嘶吼喊杀,后一个瞬间就愣住了。 大部分人呆站着,也有人丢掉了武器,开始往后退。有些头上带着古怪配饰,像是首领的野人情绪格外激动,他们的视线不断向上移,然后跳起了古怪的舞蹈,像是在祈祷。 郑锐拿着刀,向前走了几步,摆出威吓的姿态。 那些野人起初压根没注意到他,待到发现他走进,便陆续畏缩地后退。最先冲进车阵里的几个野人,甚至是手脚并用,爬着退出车阵的。 郑锐自家也愣住了。 他转身往后头看看,只看到好几个官吏们抱着一根粗而长的绳索。 那根绳索一直往空中延伸,郑锐就顺着绳索一直抬头往上看。 在绳索的尽头,大约离地七八丈的高度,一个巨大无比,而又色彩斑斓的圆形物体正在缓缓飘飞着。 “这就是热气球啊…上次见到的,还装不了人吧?这个是最新的一款?做得这么大了?” 郑锐是有些见识的,他在军校的时候,好几次见那些小娃娃们折腾这玩意儿,当下只嘟哝了一句,揉了揉眼睛再看。 圆形物体下面挂着个筐子,如果郑锐没记错,筐子中心应该架着一个专用的煤炉。 而阿多正站在筐子里,把身体探到外头哈哈大笑。 热气球表面涂抹的五彩图案,分明是一尊身穿盔甲、相貌威武、身周有云彩飘拂的神将。而神将手里,赫然握着一根巨大而狰狞的铁骨朵。 这铁骨朵也太夸张了,郑锐有点绷不住,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海风又吹了过来,车阵垓心处抓紧绳索的几个人,被带得踉踉跄跄。 “去几个人帮手,抓紧了绳子!可别让气球飘走了!”郑锐叫道。 在他的头顶上,热气球随风转来转去。 凡是神像面对的方向,那些野人们陆陆续续都敬畏地跪了下来。 第三百二十章 生死(中) 战斗停止了,两边完全脱离了接触。 营地里的将士们看看远处神色虔诚而惊恐的野人们,再看看己方濒临崩溃的营地,最后再看看头顶上那个飘来飘去的五彩气球,只觉得庆幸异常。而庆幸之后的,又是满脑子的想不通。 见过热气球的将士,不止郑锐一个。 这几个月来,定海军的扩充和整编工作,推进的很快,相应的,军校规模也扩张了许多。不止王歹儿那样的军官,许多基层的什将甚至有功的普通士卒,都得以抽调到军校进修,认几个字、长一点见识,学习下正规军队运行中的知识,渐渐脱离一勇之夫的范畴。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了解到,面向在役武人的军校,只是定海军军校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面对着将士战死后留下的孤儿。 这些孤儿在长辈战死之后,获得了军人的身份,但定海军暂时并不需要他们上阵厮杀,而是恶狠狠地逼迫他们上学读书。 在那个军校里,孤儿们除了习文练武,还会接触到各种稀奇古怪的杂学。具体是什么,郑锐反正搞不懂。但隔三差五,他这种军校里的学生,乃至掖县周边军营的诸军将士们,便能看见那些孩子们在城外撒欢的身影。 基本上,每次他们都哇哇乱叫着,摆出架势,拿出些匪夷所思的小玩意儿做实验。 有号称能翻土更深,却得两头牛拉的铁犁,有配着四个轮子却没法转弯的大车,有十次里头有七八次炸不响的小型铁火炮,还有号称能喷出碎石打人,却动不动把枪管炸碎的突火枪。 少年们失败的次数太多了,将士们也见得多了。郑锐总觉得,那是郭节帅仁厚,宠着这些娃娃们,所以由得他们胡闹。 尤其是以阿多为首的一批少年,一直揪着热气球不放,总说要搞出个能把人运上天的大家伙。而军府那边,居然也一直惯着他们,不断提供着各种布料、漆料,好像还为此订制了各种特殊规格的炉子。 一住s://qItxtc 那也没啥,这些娃儿们的家人,都是为国战死。郭节度乐意宠着他们点,又怎么样?武人们多半都有战死的一天,谁不想自己的家人、孩子能得到节帅的宽待、厚待? 无非掖县的天空上多了几个五彩斑斓大球飘着,没过多久就会掉下来。军民百姓们闲着看看,就当解个闷,不算什么大事。 郑锐只不明白,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就算折腾出了成果,又能如何?以热气球为例,人上了天,不还是人么?难道上过了天的人,就成了另一种东西,地面上的日子从此不过了? 适才战事紧急的时候,阿多提出,要用自家新做的热气球吓唬那些野人,郑锐也觉得荒唐。 他事前甚至都不知道阿多带了这个! 一行人是来辽东公干的,这小子带个热气球算怎么回事?那东西可不小,占了半辆大车呢!有那点地方,多装几件甲胄,几柄刀剑不好么? 何况,这热气球有什么可怕的,怎么就能把人吓住?这阿多会冒出如此古怪的想法,是因为他自己被野人们吓疯了吧! 要不是局面实在险恶,再来五十次,一百次,郑锐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而是拿刀逼着这小子上战场厮杀。 可这主意居然成功了。 怎么可能? 野人们为什么就如此愚蠢? 郑锐茫然地想了想,忽然记起,自家第一次看见热气球的时候,也一样大惊小怪。那次的气球,有现在这个一半大小;听说起飞之前,是节帅亲自出了主意,在那气球上画了个巨大的眼珠子,还有眼白和红色的眼眶。 结果,那大眼珠子起飞的时候,把半个掖县的百姓,还有新入伍的许多将士都吓傻了。有人站在屋顶敲锣,想要用锣声把怪物吓跑,还有人张弓搭箭去射,结果被军官一阵痛骂。 这次的气球更大,图案也更真实。吓住这些野人,倒也,咳咳,倒也理所应当。 或许,不是野人们太蠢,而是他们没有见识,没法理解这热气球能飞上天的道理,于是只能归结为鬼神之说吧。 郭节帅那样的人物,一直纵容着小孩子们折腾这些零碎玩意儿,或许,关键不在于零碎玩意儿本身,而在于这些玩意儿背后的道理? 郑锐奋勇厮杀一场,这会儿有点脱力。他背靠着车辆,稍稍休息了会儿。而阿多一直就在他的头顶上方大声地笑,大声地嚷嚷。 “这傻小子嚷什么呢?”郑锐不是渤海人,听不懂东北内地的话语,只得叹了口气,问身边一个士卒:“热气球又不牢固,那是布做的!万一他胡言乱语,把野人们惹恼了…谁抬手一箭,就能把这气球射下来。到时候我们还能厮杀保命,这小子先要摔成肉饼啦!” “他刚才吹嘘说,这气球上画的,是降世的神人,谁敢在神人眼前妄动刀兵,就要死无葬身之地…嗯,”那士卒又听了听,答道:“这会儿讲到神人吃一个蟠桃,能活一万年了。” 郑锐吃了一惊:“没看出来,这傻小子还挺能吹啊?” 士卒又听了几句,道:“是唱词。他大概是看多了杂剧,把唱词背下来了。” “这阵子的杂剧,不都是讲咱们定海军杀退蒙古人的么?还有讲神怪故事的?” “有啊,怎么没有。这小子说的,就是‘铁拐李度金童玉女’里的一段。” “嚯,我没看过。” “挺好看的!”士卒抱着刀,在郑锐身边坐下,兴致勃勃地道:“我跟你说啊,这一出戏,讲的是那金童玉女思凡下界…” 野女真人还在外头呢,你和我说思凡?这样轻松,合适么? 郑锐咳了两声,站起身来。 坐了一阵才觉得,他自家脸上和身上,都快被干涸的汗水和鲜血覆盖了,一块块地凝固在胡须和头发上,十分难受。 “跟我来。”他向那士卒道:“咱们先把车阵重新排布开。” 士卒们连忙跟上,和郑锐一起,慢慢地把七歪八倒的车辆拖回原位。 他们干活的时候,车阵的垓心处时不时传来几声沉闷的呻吟,那是队伍中的医官紧急调配了盐水,取了止血药物和干净粗布,在给将士们诊治。 适车阵将破的关键时刻,一名牌子头带了七八名将士,从车辆上头跳出去,往成群的野人中间纠缠搏杀,这才维系住了被打开缺口的车阵。 这牌子头,便是早前海仓镇屯堡里那批快要饿疯的女真人之一,名叫完颜鲁奇。将士们背后都说,这个完颜姓,是他硬掰的,实际上他和大金的国姓内族没有半点关系。 和完颜鲁奇一起搏杀的将士们,回来的才两个。完颜鲁奇自家身被十余创,面门挨了一下狠的,只差三分,整张脸都要被劈成两半了。被手下抢回来时,他已经昏迷不醒,医官们紧张地抢救,可郑锐竟没有勇气在旁看着,索性避出来修整营地。 没过多久,医官追着出来。 “怎么样?”郑锐问道。 医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已经止血了,但能不能活,得看明天,后天。” “那就不错了。” 郑锐松了口气,待要言语,高处气球里的阿多大声喊道:“李云李判官回来啦!还有王歹儿也回来啦!” 第三百二十一章 生死(下)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溪流旁的整片滩地变得空旷而寂静。 野人们已经离开了这片平地,正往远处的山间退走了,适才那个追赶李云的乱发怪人,也走在野人的队列里,时不时双手比划着,和几个首领模样的野人说着什么。 一些伤重垂死之人被抛弃在原地,营地里能听到他们的呻吟声,混合在远处的海潮声里,显得飘荡而凄凉,像是鬼哭一样。陪伴这些伤者的,还有起码上百具尸体。 这场因为误会而发生的战斗里,凶悍敢死的野女真给李云所部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但他们的死伤数量,远比李云所部要多。 除了滩头这边的上百条人命,在密林里突袭李云等人时,他们也死了许多,光王歹儿一个,就先后格杀了不下十人,算上其他人的战果,至少二三十条人命是有的。 这样一来,野女真人退走的时候满怀敬畏,而李云一行人就只看着。 大家的肚子里都憋着火,怒气十足,也都觉得己方这些死者死得可惜,死得毫无意义。 但这些野人,本来就没什么脑子,想法简单的很。他们脑子一热乱来,难道己方事前还能预料?既然对方的损失更大,这件事也就只有揭过去了。 李云凝视着他们没入林间的身影,沉稳地道:“你们看到了么,这些野人,很多人的脸都是冻坏的,有人耳朵和鼻子都冻掉了,所以看起来格外吓人。还有,他们几乎每个人的手指都有缺损,看走路的姿态,很多人的脚趾也缺。” 他看看王歹儿,问道:“这应该是冻伤的结果?” 王歹儿点了点头。 东北的冬天,自然寒冷彻骨。在场不少人都知道,那种雪比膝盖深,滋尿都能冻成冰线的生活有多么艰苦。 但通常来说,生活在辽东的普通人,也至少有办法起个挡风的窝棚、生个火。一整个部族齐心协力,再怎么艰难,不至于人人身上都是冻伤的痕迹。 由此可见,这些野人多半不会起屋,可能连火都不会生。在他们身上,几乎看不到文明的影响,而确确实实接近于野兽了。 通常来说,越是远离中原影响的化外之地,生活的蛮夷就越是野蛮,便如当年的契丹和女真,现在的女真和蒙古。 不过,这种野蛮,并不一定就能化为强大的战斗力。就如东北这一片,如果不考虑接受汉化的女真人、契丹人、渤海人和奚人,那些生活在北方寒苦之地的部落其实大都弱小。这些小部落往往被强大的部族当作掳掠的对象,而其部民,更动辄被抓捕后当作垫刀头的炮灰驱使。 生活在这里的黄头女真,或者其他的野女真和胡里改人的部落,想来便是早年被掳掠到合厮罕关附近的的野人部落。 对已经入主中原的完颜氏女真而言,这些部落的价值就在于其野蛮,其部落民就和深山老林里待驯服的猛犬没什么两样。所以,朝廷的地方官员也理所应当地放纵他们保持着形同野兽的生活方式。 李云不清楚他们以何为生,出事之前,也还没找到他们的聚集点。但光看厮杀时的状态,这些野人所倚靠的,确实就只是纯粹的凶悍和野蛮。他们没有阵列之法,不会生产金属武器,没有甲胄,厮杀时拿出来那些破损不堪的武器,大概已经是他们的神兵利器了。 更不消说,他们行动时没有指挥和金鼓旗号,全靠头人的呼喊,明明人多势众,却不懂得扬长避短,而只是凭着蛮劲和凶狠,一股子劲的猛冲。 这样的野人,在三五十人的规模下,或许会给同等兵力的定海军造成麻烦;但在三五百人规模,他们就成了被屠杀的对象。怪不得纥石烈桓端已经力量虚弱了,其部下还能杀进深山,连破村寨,尽情抢掠。 这样的抢掠,应该是复州这里金军的常态。两家之间,显然已经仇深似海。 “这些野人没什么可怕的,但要防备他们,至少得建立驻扎两百人以上的军堡,以后我们的牧场里,也得保持数十人规模的骑队巡逻。那太麻烦了。” 郑锐皱眉道:“另外,我们要买马,要设立牧场,少不了纥石烈桓端的帮助。如果这些野人动辄和纥石烈桓端闹起来,也会生出事端,影响商路运转。” “这山里还有不少逃亡的汉儿,看起来也自成一个小部落。那胡老汉既然能劝说野人们退走,想必颇有些威望,有他作为中间人,我们总能和野人们谈谈,而我们能拿出的条件,一定会比他们想象的更优厚。” “那倒是。”众人纷纷点头:“只要有汉儿在,一切就好办多了。” 王歹儿问道:“那怪人原来姓胡么?” 李云点了点头:“我问过了,那老儿姓胡,祖先是中都人。早年被女真人掳掠到辽东以供使唤,后来不堪负屈,才叛亡到山野之间的。这合厮罕关以南,历年逃亡来的汉儿约莫两三百人,有两个聚落,开垦了一些地。但平时也放牧射猎,与野女真的习俗没有太大差别。” 他这么说的时候,此前那个放狗撕咬李云的小孩仰头看着他,忽然开口,字正腔圆地道:“习俗什么的,与生死相比,便顾不到了。我祖父说,宁愿做个野人死在山里,也胜似做个被朝廷当作奴隶的汉儿。” 众人的神情同时一滞。 李云摸了摸这小孩的脑袋,笑道:“做野人太辛苦了,汉儿也并不都是奴隶。” 当年大辽强盛时,以现在大金的中都为南京析津府,设立官署统领数百万汉儿。而女真起兵征战以后,只在攻打渤海辽阳所管五十四州的过程中,就杀戮汉民数以百十万计。 后来女真建国,为了充实被他们自己杀戮一空的东北内地,又从南京析津府强迫迁徙数十万汉民入东北,并将之尽数充为女真贵族的奴隶,以至女真人贵族所居的营地里,供奉使唤,南人居半。 这些身在东北内地的汉儿,一向都过着毫无尊严而艰苦异常的生活,故而数十年来,每年都大批逃亡。 东北内地的环境何等严苛?冬天的寒冷和风雪,是轻而易举就能杀人的!逃亡的汉儿不断死于饥寒交迫,但后来者继续逃亡,前仆后继。 于是在合厮罕关这里,李云便遇见了姓胡的老人和他的孙儿。 李云忽然觉得,既然到了辽东,除了按照军府的规划采买马匹以外,还有很多文章可写,有很多事可以做。 第三百二十二章 扎根(上) 热气球开始慢慢往下降。 阿多在筐子里哇哇地叫着,提醒众人千万小心,务必把落点带到营地以外。 盖因敌人退走之后,医官在营地里起了火头煮水,以备诊治伤员所用。而那热气球的表面,乃是一重重的生漆,最易着火。万一沾着点火星,费了许多精神慢慢制作成,被无数少年傔从视若珍宝的气球,可就要报废了。 当下众人嘻嘻哈哈地聚集起来,一齐拉着绳索往外拽。 这大家伙起飞的时候好像容易,下坠的时候,却很难控制。十数人拽着粗绳,犹自被带得立不住脚,远远看去,便如一只巨大的蜈蚣在地面翻腾。 待到气球缓缓坠地,阿多抹着汗从框里爬出来,每个人都上前,拍打他的肩膀、胸脯或后背。郑锐下手尤其重,拍得阿多身上冬冬作响,拍得他七歪八倒,痛得嗷嗷叫唤,又忍不住咧着嘴笑。 大家都明白,适才这一场,实在是这个渤海少年救了大家的命。而他冒的风险,并不比谁小。 因为野人就在外围勐攻的缘故,热气球起飞时该做的准备,全没妥当。应该拴着碇石的绳索,是被几名书吏抓在手里、缠在腰间的,而阿多带上气球的燃料也只有一袋煤…那坚持不了多久。 气球腾空的这段时间若有大风吹到,气球无论飘往林间还是海上,唯一的乘客都很危险。而如果气球开始下坠,野人却没有退走,阿多很有可能直接落入数百上千敌人的围绕,说不定瞬间就被砍成肉泥。 只他这一次决断,回到来州以后,至少也要叙功上等了。 一直到黄昏时分,先前那名跟着野人们退走的胡老汉,都没回来。郑锐有些担心,提议趁着天还没黑,退回北面的顺化营再做打算。 但李云决定继续在此立营,而且要灯火通明。 夜深的时分,他举着用药草扎成的火把,巡视了战场。滩地各处都弥漫着血腥气,还有千万只大到赛过胡峰的蚊虫不知从何处飞来,发出可怕的振翅声,如同一团团的乌云在荒草间飞舞。 那些被遗留下来的野女真伤员们,这时多半已经死了,只有七八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还在若有若无的呻吟。 李云又绕了两圈,挑出了几个肢体受创,看起来还能挽救的野人,把他们拖在地上拉扯到营地外头一处洼地。 他刚开始动手的时候,那几个野人勐烈挣扎,显得非常惊恐。 但也有镇定的。 有个手腕被砍断的人,先前大概晕厥过去了,这会儿才醒过来,他呱啦呱啦地说着话,竭力安抚同伴,甚至还勉强起身,摇摇晃晃地跟着李云,试图让李云看到自家脸上的笑容。 李云转身回了营地,然后让忙碌了很久的医官给他们做简单的治疗。 虽说这场厮杀缘于误会,可毕竟己方也死了好几个人,将士们的杀性还在。医官对这个命令不太乐意,虎着脸给他们上了药,粗粗包扎过,转身就走。 营地里的将士们拿出了铁锅,烘烤着杂粮饼子。有几个士卒光着膀子跳到溪水里捕了鱼,正在商议着怎么吃。 李云拿了两个饼子回来,每个掰成两半,放在那几个野人的身旁。 倒不是他小气。此前蒙古军威逼中都的时候,像这样的杂粮饼子,一个就能卖到一百钱,一个饼子就代表了一个人甚至一家好几口人的性命。 眼前这些野人,估计日子过得也差不多。 虽说合厮罕关周边的土地肥沃,出产也多,但东北内地的冬天实在太可怕,每年的风雪寒潮,都足以带走许多人命。李云看得出来,这些野人的身体都很强健,但明显是在艰苦生活锤炼下,透支生命力的结果,和定海军麾下吃饱穿暖,然后经历苦练的将士们是完全不同的。 李云在北疆服役时曾亲眼看见,好些原本强壮凶悍的士卒一过三十岁就迅速虚弱,然后各种疾病也忽然迸发,三年五载之内,他们就从活人变成行尸走肉,然后死掉。 眼前这些野女真,比北疆的武人要愚昧十倍百倍,生存的环境则比北疆更恶劣。他们在深山里的挣扎,就如野兽一般,如果想活到三十岁,他们恐怕得运气非常好才行。 那个断臂的野人拿着一个饼子,有些夸张地俯身感谢。 夜幕中,他满头的乱发和胡须半掩惨白的脸色,看起来就像鬼怪一样。 李云向他摆了摆手,回营休息了。 这一天里,所有人都很辛苦,除了轮值戒备的士卒以外,营地很快就陷入了寂静。 次日清晨,哨兵禀报说,安置在外头的野人伤员死了两个,还有几个人不见了。 中午时分,营地里那条大狗汪汪的叫了起来,小孩带着大狗,起身就往外狂奔,几个哨兵都没拦住。 是那个胡老汉带着数十个人回来了。 小孩子奔过去抱住了他,大声笑起来。 胡老汉洗过了脸,重新扎了头发,整个人显得精神很多,还换上了一件非常破旧但却很干净的袍子。 而跟在他后头的数十人大都老迈,只看年纪,就知道必是野人中的首领。有个年轻的,手臂上裹着厚厚的包扎,便是那个被医官救回的断臂之人。 李云严肃地迎出去,站在那些野人首领面前。 他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但野人们谁也不敢冒犯。前排的人彼此推搡两下,后头便有人拖着用树枝编结出的简陋框架出来,框架上摆着的,是昨日死在山林中的那几个李云的部属。 尸体的模样自然都很惨烈,但看得出来,有人试图清洗过尸体,衣服曾经被剥掉,是后来重新穿上的,还有随身的武器和什物,就放在框架上。 李云点了点头,挥手让将士们上来收拾尸体。 阿多也跟着上来了,有几个眼利的野人认出了阿多,嚷嚷了两句,好几十人一齐诚惶诚恐地趴伏地面,不动了。 阿多有些愣神。 他的脑子真不太好使,这会儿只记得,昨天自己升起了热气球,还在热气球上用渤海语唱了出杂剧。 这会儿气球来不及拿出来,但唱几句是可以的。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吸气。 “不必了,不必了。”李云劝道:“阿多,你和大家一起,把同袍的尸体带回去就可以。” 阿多悻悻地往回走。 李云大声道:“从今天起,我们会在这里设立营地和牧场,如果是朋友,那就可以来牧场里做工,我们会给他食物,还有其它的好东西。如果是敌人,那就继续厮杀!天神会看着我们,我们死一个人,就要你们一百条性命来赔偿!” 对于李云的威胁,野人们似乎并不在乎。他们反倒更期待李云所说的好东西。于是李云便让将士们搬运了一些衣服和食物出来。 相比于这些野人部落,定海军的物资丰富太多了,李云有十足的把握,能迅速拉进双方的距离。进而能以这些野人为开始,拉进与东北内地诸多部落的距离。 当野人首领们举起双手,围着这些物资欢呼的时候,李云问胡老汉:“老先生你呢?可有什么要求?” 老汉惬意地坐在地上,把孩儿往李云身前推了把:“我可以留在这里,不过,我的孙儿得去山东,他得好好地过日子,最好还能读书。” “没问题。” 第三百二十三章 扎根(中) 相比于野女真,确实是汉儿们更好打交道。 虽然合厮罕关的汉人们在外表看来,和野女真已经没什么区别,但他们村寨中的老人尚在,传承的也还是汉儿的言语。 李云向胡老汉出示了自家的告身、定海军的行文和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的手令,又给他们看了自家为了在此设立牧场所做的准备。比如己方选址踏勘的路线,本管户民所居营房堡垒的图样、划定的马场范围、马厩和仓库的规模。 这一切使得汉儿们确信了,李云等人确实是带着诚意而来,想在这片两海之间的莽原密林里扎下根基,做一点正事。 于是野女真人退去了没多久,汉儿们先陆陆续续地来到营地这边,询问有没有做活的可能,做一天的活,又能换到什么报酬。 生活在这里的汉儿们,大都记得在辽阳或者广宁等地,遭女真人层层盘剥,待如牛马之苦,所以才会不惜性命地逃亡野地。这会儿听说来的是山东那边的官儿,有人怀着期盼,也有人怀疑。 和胡老汉熟悉的几个汉儿最早前来相帮,当天做了五个时辰的活,累得半死。但杂粮的粥和饼都管够,还有鱼汤能喝个肚饱,最后每人带了几个叮当作响的大钱回山寨里。 这样一来,每天来营垒帮手的人都比之前更多些,到了四月头上,绿眼黄发的野女真人也开始聚集到营垒,听从指挥干起了粗活儿。当然,但凡是来帮忙的野女真,先都被带到溪水下游去洗澡,这些人宛如野兽地生活了半辈子,身上实在太脏也太臭了。 做活辛苦,野女真倒不排斥,唯独对洗澡和梳理头发很反感。到后来李云不得不让阿多出面盯着,还专门放了次热气球,向这些野女真人表现阿多的权威。 对这个任务,阿多没什么兴趣,但他又反驳不得李云的命令,于是便只能每天在下游的水潭驻守,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个泡在水里的野人。 每天他下工回营,便时不时有同伴向他挤眉弄眼,问他,水潭里的风景好看吗。阿多对此完全嗤之以鼻,无非是盯着一个个的野女真男女黑乎乎地入水,然后白花花地出来,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牧场修建的同时,从来州渡海抵达的后继人手也陆续坐船到达。有马政司里经验丰富的埽稳脱朵,也就是直接负责养马的小官儿,汉话唤作牛马群子;也有负责护卫的百余名弓手,按照惯例,是以受伤退伍的老卒带队,配以山东地界的新兵。 就算是新兵,也大都在和蒙古军的厮杀中见过血,也经历过严格的训练。放在定海军或许算不得什么,可他们的抵达,顿时让复州都统司有些紧张。 于是纥石烈桓端接连两次派人前来,拐弯抹角地暗示,山东这边如果只是设立牧场做生意,大可不必派那么多兵马,复州的将士们足能保障牧场的安全。 李云客客气气地应付了他们,实际上全不理会。 而当纥石烈桓端有些不满的时候,从山东发来的粮船到了。 整整两千石的粮米,用宋人的大船运到登州,然后换装到郭宁手中的通州样海船里。六艘船组成船队从沙门岛向北,直抵复州。 说来运气不错,因为借到了顺风,船队到达复州的时间,比预料的要早。纥石烈桓端自然大喜,亲自领着数百部下赶着车辆和马队过来,一车装载七八百斤,一匹马背负三四百斤,当天折返两次,把粮食全都运进了复州建安县的粮仓里。 而最后一次运输的时候,马匹中的半数,约莫百匹被留了下来。 定海军的牛马群子们上前验看,捡出了几匹衰老不堪使用的换过,复州这边也不为难。两方都很满意,当下便交割完毕。 纥石烈桓端骑着马跑过来,隔着老远就向李云打招呼。 这一下他也不提营垒和弓手的事了,眉开眼笑地道:“这些马你们若不买走,到今年冬天,我也养不起了…哪来的人手准备牧草和豆料?日后定海军若一直有这般规模的粮食船队,全都到复州来!还是这个价,我这里有的是马!” 有的是马? 这绝对是纥石烈桓端在吹嘘。 这阵子李云时不时去复州走走,见识见识当地的风土人情。他估计整个复州的户数不会超过五千,而供养的兵力大概在两千,这压力已经非常巨大,说敲骨吸髓也不为过。 两千兵将里,骑兵的数量约莫四百,马匹合计不过六七百的模样。而这六七百匹马所需要的豆料、草料和盐巴,每天都在消耗复州本地即将见底的库藏,莫说秋冬时分,就现在李云亲眼所见,不少马匹就有消瘦的迹象了。 不过,随着山东这边的粮秣物资到达,纥石烈桓端维持三四百匹马的难度不大。李云估摸着,纥石烈桓端最多也就做到三百匹马的生意,再多的话,复州的军备恐怕就要出问题。 李云笑了笑,向纥石烈桓端躬身施礼:“那就多谢都统照顾了。” 纥石烈桓端脸上放光,哈哈大笑着摆手道:“客气,客气!” 他这会儿心情很好。小小一个复州,军民百姓就这么点,两千石的粮,真真是大数目了,而且日后一直都有!这可不是什么搜刮村寨所得的几十几百石,是正经攀上了定海军,攀上了大手笔的大买卖! 有这两千石的粮,今年就不会有青黄不接这回事。如果再来第二支船队,盖州那边的温迪罕青狗所部,也会变得宽裕很多。甚至… 如果继续想下去,纥石烈桓端或许可以招募、组织起更多的军队,试着和东北内地其它的地方官员掰一掰手腕,争一争主导权? 终究朝廷不能容那个耶律留哥一直占着广宁,我纥石烈桓端若有兵有粮,就敢主动出击,打他们一打! 不过,事情还不必想那么长远。眼前只是开局罢了,这个叫李云的小子是不是真值得合作,定海军那边是不是可靠,得看看再说。 笑了两声,纥石烈桓端便扬鞭打马,准备追上自家车队。 却见李云挺身起来,微笑道:“我家节帅与南朝那边的贸易,很是兴隆,故而下一拨的粮船,便能运三万石的粮食来。咱们就按照今天的价码,都统,你得准备两千匹马。” 纥石烈桓端人在马上,身形一晃。 他勒马回来,俯身看看李云的脸色:“三万石的粮食?两千匹马?” 李云点了点头:“南朝富庶,乃是人所共知。今年通过山东,经海路运往北方的南朝所产粮米,至少得有三十万石。我家节帅说了,其中一成,要拿来换马,而且,优先换马。” 纥石烈桓端咂了咂嘴,忽然觉得有些口渴,身上开始出汗。 “这个…李判官,你也辛苦了一天,肚子饿么?” “都统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是。” “我请你吃根羊腿,咱们慢慢聊,怎么样?” “哈哈,好。” 第三百二十四章 扎根(下) 大金建国以后,以东北内地为国朝根基,故而彷辽、宋制度,在东北内地广设路、府、州、县,更有上京会宁府、东京辽阳府、北京大定府这三个头等重镇分布。 此后数十载,朝廷一则优恤招徕,二则移民实内,三则对女真人的勐安谋克统一授田、组织屯田,以此来保证农业生产。到大金国极盛时,东北各地州平地壤,新稼殆遍,所谓“编户数十万,耕地千余里”,实非虚言。 然而这种盛况并未能保持很久,东北内地的自然环境毕竟恶劣,随着朝廷重心不断南迁,对东北的关注逐渐下滑。 与此同时,作为统制基础的女真勐安谋克不断被内迁,而汉儿又广泛逃亡。当年因为军政目的强行提振起的农业经济,也就日趋崩溃。 到了泰和以后,朝廷对地方的治理愈来愈荒疏,而官员唯以搜刮聚敛为能,中原河北都不免怨声载道,何况辽海?于是各地的农耕废弃极多,各族百姓只渔猎维生,动辄饥荒。又因为契丹人耶律留哥造反,几趟兵灾下来府库荡尽,如今盘踞在东北的地方势力,几乎个个都是穷鬼。 这种情况下,虽说东北产马,但能够大规模饲养马匹的势力并不多,这才导致那自称辽王的耶律留哥得蒙古骑兵千余为援,便打得四面强敌不敢正视。 而定海军方面张口就要两千匹马,真是一笔大生意了。那定海军节度使郭宁虽然出了名的凶狠桀骜,可那又如何? 纥石烈桓端一早就想明白了,那郭宁自在山东横行,关我辽东甚事?这世道,先得顾着眼前的好处! “哈哈,哈哈,李判官,请,请。你尝尝这块筋腱,据说羊后腿的筋腱只合炖汤,前腿的筋腱才适合炙烤,你尝尝,外层焦香,内里酥软得很!” 纥石烈桓端亲自持着小刀,将一块滋滋冒油的羊肉递到李云眼前。 李云笑着接过小刀:“纥石烈都统,你挺难凑出两千匹马,对么?” 纥石烈桓端脸色一变,仰头笑道:“复州这里,依附朝廷的室韦别部还有一些,我可以从他们手里征发。另外,盖州那边的温迪罕青狗颇得曷苏馆女真各部的拥戴,也能凑一批马。你们要两千匹马,我就拿两千匹马出来,没有问题!” “然后呢?” “什么然后?” “都统就不想着下一步,其它的生意么?” “还能有什么生意可做?” 李云离席起身,向纥石烈桓端行了一礼:“都统,请稍待,我给你看些东西。” “好。” 李云快步出去,须臾间又带了几名部下回来,各人都捧着大小不一的箱子。 “这些是…” 李云挥退部下,打开箱子,笑吟吟道:“都统,这几箱是山东地方所产的甲胃、生铁和布匹;那几箱,是南朝宋国的药材、生漆、绢布,茶叶,香料。这样的物资,你觉得,复州这里用得上么?或者,大定府那边、会宁府那边、咸平府那边,泰州那边…用得上么?” 纥石烈桓端的眼神在这些货品上头往来扫视,最后沉声道:“这几年东北各地兵连祸结,厮杀不断,茶叶和香料什么,我看有或者没有,都无妨。但其它的,嘿嘿,都是可供军需的好东西。你能运来多少?一船两船的,我尽都吃的下,就算没有马,我用毛皮折价给你,还有人参,也是好东西!对了,你那个营地边上,有很多黄头女真。这些人打仗不要命,也可以抵价给你!” “一船?两船?” 李云轻笑:“都统,你知道我在当上这个群牧使判官之前,做得什么?” “哈哈,你年纪轻轻而得高官重任,自然是你家郭节度的心腹,至于具体做的什么,我委实不知。” “都统日后如果遣人到中都,不妨打听打听。当日胡沙虎篡逆,中都大乱,中都直沽寨的走私商贾和船队,尽数落入我家节帅之手。具体负责接收这些商贾和船队的,便是我李云。都统,金宋两国的海上商途,当年能养得大半个大金国的宗王贵胃富到流油,你想想,那是什么样的规模?” 纥石烈桓端出身西南招讨司的忽论宋割勐安,对海上贸易,真没什么直观感受。听李云这么说,他皱起了眉头,稍稍思忖。 而李云压低嗓音:“从山东到复州的海船,这次来了六艘,都统你也见过了。可我家节帅手里,这样的海船一共有四百艘!四百艘海船往来渤海都做不尽的生意,泼天也似的富贵…你和我谈什么,一船,两船?” 李云返身回去,轻拍两下箱子:“这些货品,都统你若看中了,一艘两艘的量,我立即便能做主运来。而日后每月都能发运来五倍、十倍,甚至更多!都统,无论哪一项,粮食,布匹,药材,铁器,你能想到的一切,我们都有的是,你吃得下么?” 纥石烈桓端觉得,李云的语气里面有点鄙视,但他竟没法反驳。 他也是女真人的勐安贵族出身,自幼生活算得滋润,今天这会儿,却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因为贫穷而感到窘迫。 娘的,都说汉地富庶,可真没想到富庶到这种样子!按这小子的说法,原来中都朝廷的官儿们,都是靠这个发财的? 纥石烈桓端看似粗犷的脸上,显出了难得的谨慎神色。 他想了很久,才道:“贵方果有如此的实力,那就真不是我一个复州都统能应对的了。你们要做更大的生意,就得和更多的人出面合作,得要各路宣抚使、招讨使、行省元帅都要参与进来。这可不容易。” 李云点了点头:“那些事,便有借重都统你的地方了。我只是个群牧所的判官,而我家节帅毕竟身隔大海,未必适合亲来辽东一处处地拜访,都统,你若能替我们牵线搭桥,我们在东北内地做成的生意里,必然少不了都统的一份,怎么样?” 纥石烈桓端犹豫半晌。 若真有巨额的物资进入东北,那不仅对于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对住在泰州苦苦支撑的招讨使完颜铁哥,还有被蒲鲜万奴日渐架空的上京行省元帅完颜承充来说,都有极大的好处。 但也正因为此,纥石烈桓端绝不会允许这些物资流入到耶律留哥或者蒲鲜万奴手里。特别是蒲鲜万奴,纥石烈桓端对他一直抱有警惕心理。 可蒲鲜万奴又实实在在是朝廷新任的辽东宣抚使,山东那边如果要坐地分肥,按常理绕不过他这一环。如果非要绕过,自家就得证明,除了蒲鲜万奴以外,在东北有很好的合作伙伴,足以让山东满意。 对此,纥石烈桓端倒是有信心,他在东北一带为官的时间不长,但声誉一向不错,和各地的部族酋长们也能说的上话… 他瞥了眼李云:“你刚才说,少不了我的一份。这一份,是多少?” 李云哈哈大笑:“一份有一份的算法,总能让都统满意,但却急不得。都统若真有意合作,咱们不如先做一笔生意,以为后继大展宏图的开端?” “什么生意?” “要办大事、赚大钱,不能没有正经落脚的地方,光一个营地可不够。合厮罕关以南的这一整块地,不妨就拨给我们定海军使用了,如何?” “两船。”纥石烈桓端伸出两根手指:“布匹,药材,还有甲胃,我先要两船。甲胃得有一百具。”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发配(上) 徐瑨带着十余名部下,沿着从招远到掖县的道路疾驰而来,将离招远县境的时候,在道旁军堡所设的哨卡登记。 夏天到了,就算时有海风刮过,也觉天气又闷又热。 在哨卡值守的,本该有吏员一人,士卒两人。但这会儿吏员不见了,士卒也只剩下一个。这个留在门岗的年轻士卒还把身上的盔甲和军袍都脱去了,随随便便地扔在路边,自家躲在树荫凉爽处瞌睡。 天气确实太热,饶是他脱了光膀子,依然浑身大汗,好似方才从水中爬上来一般。被叫起来盘查徐瑨等人的符信、公凭的时候,他也心不在焉,一副热的发昏的模样。 他的眼睛不扫公凭上的文字,却不住地看着一旁木杆的影子,嘴里喃喃地计算影子长度,约莫是盼着时间过得快点,好让下一班的弟兄赶紧过来。 这种天气,浑身甲胃齐全地站岗,确实是苦差。何况被这士卒放在路边的,还是一套正经柳叶铁甲,足有二十多斤重。 徐瑨知道,热天在外,为了防止甲胃被晒得滚烫,损伤皮肤,身上还得加穿厚实的戎袍。这阵子天气太热,有很多将士一班岗站下来,戎袍积蓄的汗水拧出来上秤,能有一两斤。 寻常大金国的军队,绝没有治军如此严苛的,但定海军就是如此。 在定海军当兵,立时便得军府赐给田地、耕牛、良种,还有那么多的荫户供你吃穿,走到哪里都得百姓尊称一声军爷,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你上辈子积德? 当然不是。给你好处,给你地位,是要你枕戈待旦,是要你在厮杀的时候,义无反顾地为了郭节帅去死! 大将一声令下,底下的小卒赴汤滔火而不敢辞;难道晒个太阳,吃一点苦就不行? 所以定海军府此前专门行文强调,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哪怕天上下刀子,各处军营屯堡值守的将士都要甲胃武备齐全,拿出精神头来。 通常来说,有披甲资格的正军,一般啥都是南来的老卒,在山东本地从军的新兵如果没有特别的勇力或者立过功,大都停留在傔从的位置。军府这样的命令,也是为了督促南来的老卒莫要懈怠,给新兵们做个榜样。 这个小卒却是个本地的新兵,所以才不认得徐瑨,也不认得录事司吏员的服色。 其实徐瑨等人的身份,都在公凭上写明了,这小卒甚至没有仔细看…估计他也没有认真学习军中的条例,否则只怕会飞奔回去,恨不得把甲胃从此粘在身上,当作自家的第二张皮。 不过,徐瑨并没有当场发怒,也没有指责这小卒。 他当年在河北塘泺立足,此刻在定海军中做到录事司的头子,靠得从来都不是凶恶威吓,而是与人亲亲热热的往来手段。眼看那小卒摇摇晃晃要回树荫下去躺着,徐瑨提了个皮袋下马,跟上几步问他哪里可以汲水。 这小卒脾气倒是不坏,专门给徐瑨指了路,又带他走了一段,聊了几句,才回到树荫下。 徐瑨拎着装满水的皮袋折返回来,已经知道了这小卒的上司是谁,所属那一都哪一指挥。他上马腰缰,走了几步,忍不住摇头道:“一个文书另有零散公务,被张阡召回营地了。有个正军负责此地,喝了私酿的村酒,在凉棚里睡死过去…睡前让自家的傔从披着甲胃,出来装样子。” 徐瑨的录事司里,不少吏员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卒,如今虽然因为各种原因退伍,对军令仍然看重得很,尤其见不得小辈们胡来。 当下有人冷哼一声:“这是死罪!” 又有吏员摇头苦笑:“从招远过来六处哨卡,唯独张阡这厮负责的三处松散不堪。这厮,又在作死了!” 徐瑨催马向前:“前头西由镇里,有咱们录事司的驻点。在那里留一个人,立即行文用印,颁往张阡上头的都指挥使司,要他们马上给个结果出来。” 一名吏员在马上抱拳:“西由镇是我当管,我留下督办。” 徐瑨微微点头,骑队继续疾驰。 剩下六十余里路程,一直到了黄昏时分,才赶到掖县。 骑队从城外绵延成片的堡垒和营房经过,看着排成纵队的将士从营地里集结出来,随着不同颜色的旗帜一重重站定位置,然后在一名将校的指挥下喊着口号,先在大校场上跑半圈,然后往营地外头去了。 “这是短途还是长途拉练?以前好像没这么频繁?”徐瑨随口问。 一名吏员答道:“他们随身不携铺盖和食水,只带着甲胃武器,这是短途的拉练。本来是五天一次,前日里节帅说,这阵子军队吃的好了些,也不打仗,就更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所以,拉练改成了三天一次。看他们的去向,应该是要跑到东来山再回来。” 那就是三十多里地,大热天顶盔掼甲跑这一程,很不容易了。 “原来如此。” 徐瑨再往营地里看看,见到又有伙头军催着马车跟上大队,车上装着水桶,应该是盐水。 这种长途拉练,徐瑨在河北塘泊间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曾经很是震撼。徐瑨一度以为,只有特别千锤百炼的精兵才能做到这种程度,但如今在来州见到的,是上万人的兵力,每一名将士,全都经受着这样的训练。 距离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集众,到现在也不过一年罢了。 一年的时间里,很多地方根本不会有任何变化。放在整个大金国的视角去仔细察看,大概也就只能觉出哪里更烂一些。只有在郭宁的掌控下,一切都在不断的变化,不断的进步,虽然郭宁行事已经不那么激进,可部下们却只有愈发的昂扬向上。 徐瑨等人继续往城里去,待到节帅府,照例依然有人盘查。 这些上来盘查的,是赵决下属的亲卫,其中很多都是从各部抽调出来的好手,还有些是河北溃军里的老资格。不少人和徐瑨的部下是老熟人,老朋友。但两方在这上头都不疏忽,一板一眼地验看过了一应符信。 到最后,护卫们的首领、年轻的都将倪一上来,看看一个被两名录事司吏员左右架着的人。 这人身上五花大绑,低垂着头,仿佛脚下没力,全靠左右两人撑着,嘴里也塞了老大一块破布。倪一上前几步,从一名部下手里拿过松明火把,先看着手中簿册里的描述,然后伸出手,把这人的脸抬起来对照。 “就是他?这么快就抓回来了啊?”倪一伸出大拇指,向徐瑨比划了一下。 徐瑨微笑着点了点头。 倪一露出嫌恶的神色:“那就快进去吧,节帅正等着呢。” 第三百二十六章 发配(中) 早有侍从提前禀报郭宁,闻听这消息,正在批阅文书的郭宁随手抛开纸笔,大步出外。 那通报的侍从吃了一惊,不敢拦阻,只急匆匆跟在郭宁身后。 这几天里,郭宁的脸色一直透着阴沉,哪怕是亲近的侍从们也有些畏惧…便是因为眼前这桩烂事。 十余日前,登州黄县一带,忽然有地方百姓暴乱,拥戴一个唤作曲贵的农人与官府冲突,因为有相当规模的荫户被挟裹在内,军户措手不及,士卒的家卷死伤不少,甚至地方戍卫部队也猝不及防,很吃了点小亏。 负责驻扎登州的都指挥使马豹立即调兵镇压,花了两天时间,杀了曲贵为首的三五十人,又抓捕了一批胁从百姓,这才把暴乱压了下去。 登州这边随即行文军府告捷。 如今这世道,官、民之间的关系宛如冰炭,百姓暴乱什么的,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郭宁终究是个外来户,他立足登来三州,又引入了山东各地的许多流民,故而地方上的难免矛盾冲突。郭宁再怎么软硬兼施,地方上的官员再怎么尽力,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人人心服。 军府上下都明白,随着制度的贯彻,百姓之间,军户和荫户之间的矛盾,是时有发生的,这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 所以,马豹并没有将这当回事,他那份文书发到军府,是来报捷的。 因为郭宁决意“高筑墙,广积粮”,近期将士们并没有可见的大仗要打,那么捞一点小小的军功,也算是聊胜于无。 可是在军府看来,黄县有盐场,又紧邻登州蓬来的港口,同时还是登来三州沿海道路的毕竟之所。此地暴乱,非同小可。郭宁对此非常重视,所以才有了此前勒令各处隘口哨所严加防范的军令,又专门派了徐瑨前去查问究竟。 这一去,便查出了一桩贪腐桉子。 登州地方上的官员和富户与郭宁派遣到登州的屯田军军官,本来不是一路。可他们竟然联手为非作歹,一方面刻意压低给荫户们的田地数量,而将多余的田地占为己有;另一方面则将不少流民直接纳为自家的佃户或者农奴。 在三四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采用这种手段私分了上万亩的土地,上百户的流民,甚至就连军府抽调来分给荫户的过冬粮食和耕牛,也被他们私吞了不少。 他们做这事情的时候,利欲熏心,胆子大得吓人。而被安置在此的流民百姓大都是兵灾以后侥幸余生,竟不敢稍作反抗, 就算百姓中较有威望之人提出质疑,也被这些地方上管军管民的官员、有钱有势的富户一起压了下去。 直到这阵子春耕结束,军府开始调遣政务司和录事司的吏员推排军民户等,预备周济贫户,这些人才发觉恐怕瞒不过去。 他们也算有胆量,确信迟早要被察到以后,索性就迫使相关的百姓暴动,然后出兵缴杀,乘机将相关的知情之人、不满之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这情形传到郭宁耳中,郭宁暴跳如雷。 自古以来,官员贪婪很难避免,地方豪民与官员勾结,将地方百姓视若俎上鱼肉,更是常见。郭宁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在他看来,贪官污吏就算没办法根治,但冒头一批便杀一批,总能起点效果。 先前他清洗来州豪强,和不服从的地方官员时,便大刀阔斧、全不顾忌。后来治理地方,也多以随他出生入死许久的河北溃兵为骨干,首先推行军户屯田,借以架空原来的官署。 结果呢? 这才多久?屯田军的军官也出了问题?这才过了几个月安稳日子,就忘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艰难,忘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辛苦,转而与那些鱼肉百姓之人站在一起了? 郭宁本待亲自驰往黄县处置此事,被群下苦劝方止。 当日他又取了随身金刀为凭,让赵决持刀疾驰到黄县,先代自己痛斥徐瑨这个录事司的参军没有发挥耳目之责,竟然让底下的豺狼硕鼠猖獗至此,然后由赵决和徐瑨两人携手查办,务必将这批混蛋尽数擒拿。 抓住一个,审问清楚了,便无须再走什么文书流转的程序,立即斩首。 郭宁之所以如此暴怒,是因为这种局面,正是定海军眼下最忌惮的。 乘着红袄军和金军死斗的这段时间,郭宁希望定海军以军户制度来扎根本地,深培实力,在下一次投入战场的时候,能依靠如臂使指的层层管控,发挥出军民一体的全部力量。 但地方富户和官员互相勾结,却实实在在地挖了定海军的墙角,掘了郭宁的根基,这种情形一旦蔓延,将使整个军户制度从建立的开始就陷入腐化! 而定海军的政权,也从一开始,就成了官绅豪民勾结一体,残害百姓的政权! 这样一个政权,建立的意义何在? 这样一个政权,又何来压倒蒙古,重塑未来的可能? 这样的做法,不止是贪腐,更是背叛!是对郭宁和所有将士们共同理想的背叛! 郭宁既然下了决心,赵决和徐瑨两个便雷厉风行。 可饶是如此,那些官员、富户闻风而动,便如被捣了窝的黄鼠到处逃窜,徐瑨等人花了十天,分遣人手搜山检海,这才使得有关的罪人尽数伏法,而这些人的头目,不是登州地方官,而是郭宁在馈军河营地的老兄弟。 连徐瑨都不敢擅专,只得擒了他回到节帅府,请求郭宁决断。 郭宁怒气冲冲大步出外,走到正堂之后,忽然止步。 “让徐瑨来。” “是。” 扈从慌忙奔出去,徐瑨须臾便到:“这厮,当年在乌沙堡,和我一起打过仗的,要不是性子粗卤难堪大用,这会儿怎也做到指挥使了。” “是。” “你说他与地方勾结,鱼肉百姓,扇动暴乱,杀人灭口…证据确凿么?” 徐瑨垂首道:“见有口供、卷宗在此。黄县那边的证人、证物都在看管之中,节帅要看的话,随时可以取来。” “好。”郭宁点了点头,默然良久。 这数月来,郭宁的威势愈来愈盛,徐瑨在他跟前,也愈来愈谨慎。这会儿不得郭宁开口,竟不敢起身。 一直到他觉得自己腰酸背痛,才听郭宁道:“我不想见他,依律斩首抄家,就行了!立即去办!” “是。” 徐瑨躬身行礼,待要出外,郭宁又唤了他一声。 “节帅?” “咱们都是穷苦人出身,这种压榨的套路,我们都看得熟了。所以,我不信他做到这程度,政务司、录事司和登州都指挥使司这边,就一点风声都没有接到。” 徐瑨满头大汗,背后衣袍瞬间就湿了。 郭宁继续道:“大家无非是觉得,当此乱世,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需要武人拼死拼活打仗,需要官员出面征粮征丁,需要豪民协助稳定地方。人人都想得下属的爱戴,指望下面人帮你办事,所以,些许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这种情形,我深恨之!所以,老徐啊…” 徐瑨几乎大跳起来:“我在!” “斩首之后,脑袋要传到政务司、录事司和登州都指挥使司三个地方,让每个人都看一看!脑子清醒的,自家想一想该怎么办!该怎么给我个交待!” “遵命!” 郭宁挥手:“去吧!” 徐瑨深深行了一礼,转身出外。 郭宁站在正堂和二堂之间的院落,等着外头人声渐息,想是人犯已被带走,这才举步。 他本想回二堂,想了想,又往正堂走去。 结果,刚迈入正堂,就看见一个军官带着几名部下,神色仓惶入得军府,还沿途左右觑看,一副鬼祟样子。 郭宁正没好气,见这模样,便断喝一声:“张阡!你来此做甚!” 张阡这才看见站在正堂屋檐下的郭宁,当下“噗通”一声便跪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发配(下) “我…我…” 张阡抬头看看郭宁的脸色,咽了口唾沫:“节帅,我来找徐参军,咳咳,有事,有事…” 郭宁想到自家还有一堆文书要看,当下摆了摆手:“那你等着吧!他去监斩,一会儿就回!” “已经开始杀人了?”张阡失声问道。 郭宁冷笑:“杀人之后,还要抄家,还要传首各司各署,以儆效尤呢!” 张阡惨叫一声,扑在郭宁身前,冬冬地磕头:“节帅饶命啊!” 这动作,反倒把郭宁吓了一跳:“你这厮,又闹了什么事出来?怎么就要饶命了?” 张阡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喃喃道:“末将,末将治军不严,所辖三处关卡哨所值守兵丁懈怠…可是,可是…” “啊?”郭宁脸色茫然。 张阡咬了咬牙:“可那无关普通士卒的事,那几名将士都是战场杀敌的好汉子,他们如此松懈,全是我这个都将没有好好督促,没有严格执行军法!是我的罪过!节帅若要惩处,砍我的头也行,抄我的家也行,只求饶了那几个士卒!” 这番话说完,他身后几名中尉和牌子头也都跪倒,七嘴八舌道:“无关都将的事,是我们治军不力!” 这几人恳请的时候,张阡继续涕泪交流,跪倒磕头。 节帅府的正堂前头,兼做检阅演武所用,地方开阔,铺着平整青砖。张阡这几个头冬冬地磕下去,用力很勐,额头顿时肿了,连带着脸上那道刀疤也紫里透红,肿了起来。 张阡和兄长张郊两人,都是河北溃军出身,都随郭宁出生入死,打过硬仗、恶仗。此前据守海仓镇的时候,张郊所部尽数战死,全没有后退半步。而张阡接替兄长的职务继续死战,是战后被医官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张阡本来相貌甚是英俊,如今脸上这道狰狞疤,便是在那一战中留下的,当时刀锋再往里一寸,他整张脸都要被噼成两半了。 郭宁见他这副模样,倒有些不落忍,当下止步回来:“徐瑨去监斩,杀的是贪墨土地、压榨百姓的贪官,不是你部那几个小卒。” “啊?”张阡抹了抹脸,抬起头。 郭宁抬脚虚踢:“这副样子太丑了,你给我在偏厅等着,等徐瑨回来,再去问他!” “是,是。” 张阡带着几个部属屁滚尿流去了。 过半个时辰,日头西沉,夜幕降下。徐瑨回来缴令:“节帅,人已经斩了。首级先在录事司传过,明日呈到政务司那边,后天携往登州都指挥使司。” 郭宁微微颔首:“录事司的诸位,看过了以后,作何反应?” “有两人自承失察,甘受严惩,另外,我…” 郭宁举手示意徐瑨不必再说:“怎么惩罚,你看着办,我就不插手了。记住,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徐瑨心情稍稍放松,深深作揖:“遵命…多谢节帅。” 他这么急急地奔回掖县,就是为了这桩事。郭宁说到这程度,便是无意太过株连,给了徐瑨戴罪立功的机会。想来在政务司和登州那边的几位,只要自家晓事,脑袋总归还会留在脖颈上。 正待离去,却听郭宁又问:“张阡又惹了什么麻烦?我看他着急上火的来找你,就差没在节帅府前跪门。” 徐瑨连忙把今天遇见的情形说了。 郭宁摇了摇头:“此事我有计较了,你去把这厮叫来。” 徐瑨带了张阡来。张阡又是“噗通”一声在郭宁的桌桉前跪倒。 郭宁冷笑一声:“跪得倒是爽利。” 张阡垂首不语。 “你这个都将,是什么情况下当上的,还记得么?” “禀节帅,末将记得,是在禁闭两日之后。” “当时我怎么和你说的?” “节帅要我今后自律,胡话不能乱说,做人不可轻佻。” “当时你答应了吗?” “答应了。” “你做到了么?” 张阡悉悉索索动了动身子,满脸苦色:“大体,约莫,我觉得,是做到了。” 郭宁用力一拍桉几,发出砰然大响: “做到了?我在全军申明军纪,为什么唯独你部胆敢不遵?着甲值守就那么难吗?我看,便是你这个都将轻佻!你倒有脸在我面前说,做到了?你不把军法放在眼里,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吗?你自家答应的事,便如放屁吗?” 这一连串喝骂,顿时让张阡面如土色,连道:“末将不敢!末将有罪!确是末将轻佻了,才会治军松懈,请节帅狠狠责罚!” 郭宁冷冷地看着张阡许久。 天色愈来愈暗,后头的仆婢稍稍张望,见徐瑨点了点头,才进来把另外几座油灯点起。而张阡跪伏于地,不敢起身。 又过了阵,郭宁才稍稍放缓脸色:“你是有功之人,我记得。你部下该管哨卡的那个中尉,那个牌子头,连带三个老卒,都是久随征战的老人,我也记得。我也一直乐见你们立功受赏,和我一起图谋大业。可是,事关军法,却不能轻易纵容。” 说到这里,郭宁问徐瑨:“你沿途所见懈怠的三名正军,按军律当斩,对么?” “是。” “我替他们求个情,斩刑且免,换做一百军棍。” “遵命,我这就安排人去办。” 一百军棍也是重刑了,一百下打在嵴背,不死也是半残,这辈子都是废人了。张阡脸色惨澹,膝行两步向前,待要再度求情。 “另外…”郭宁看看张阡:“既然张阡自家说了,罪在他本人治军无方,那就把一百军棍拆开。张阡本人,该管的中尉和队正,每人替手下士卒承担一半吧。每人五十军棍,现在就拖出去打。” “遵命!” 当下倪一带着护卫们入来,如狼似虎拖着张阡出去,三个军官并排趴伏,就在厅堂前头,一五一十地挨了顿痛打。 张阡被提熘回来的时候,已然痛得呲牙咧嘴,身后的军袍都裂开了,更不消说背上皮开肉绽,慢慢地往外渗血。 郭宁却不理他,也不叫医官来。 方才倪一带人打得那一通,听起来噼噼啪啪响,用的全是脆劲,一时痛得涕泪交流,却伤不到筋骨内腑。对于张阡这种厮杀汉子来说,休养个三五日,就能活蹦乱跳了。 他稍稍侧身,听徐瑨继续道:“将士们久不征战,有所松懈也是难免。所以,正该借这个机会,让大家伙儿轮番见见血,提一提精神。” 郭宁微微颔首:“你是说,辽东那边?” “我看李云在文书上说,他在辽东,已经获得了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的支持,将在复州以南的合厮罕关建立据点。然后他会继续往北,经婆速路到会宁府,再过鸭子河,到泰州的东北招讨司。沿途都会安排中转人手,将我方的粮食、药材、铁器,和东北那边的马匹、毛皮等物做大规模的交换,同时也和东北内地较虚弱的各家势力往来,以扩张我们定海军的影响。这件事情,如果被他办成了,每年的收益巨万…节帅,那自然是很好的。不过,在咱们大金国想要办成一桩事,哪有那么容易?有的难题可以靠钱财解决,有的难题,却早晚要在刀剑上头见分晓。” 郭宁颔首:“这样想来,李云靠着手里一两百人,确实不够。我看他的文书上说,要不是拿了热气球出来吓人,此前就差点全军覆没了!” 说到这里,郭宁再度看向张阡,冷笑两声:“正好。” 张阡忐忑问道:“不知节帅有何吩咐?” “回去点兵罢!”郭宁指了指张阡:“要拣选能打狠仗的精锐,五天之内,在掖县军营取齐!这次是要你们吃苦受罪去的,就当是罚你!若办不好,提头来见…给我想清楚了!” 张阡虽还不知道具体的任务,已然喜悦跳起:“遵命!我这就出发!” “先不急着走,来,且看看群牧所从辽东发来的文书。”郭宁向他招手。 徐瑨反应很快,几步便到墙边,又取了辽东的舆图来。 在他们三人细细分析辽东局势的同时。 李云带着他的少量亲近同伴,已经继续向北,抵达了盖州。而距离盖州三百余里的广宁府里,巡夜的士卒往来穿梭,如临大敌,如对大宾。城中专门腾出的空地上,矗立着蒙古式样的巨大毡帐。毡帐内外,灯火通明,侍奉酒肉的仆役们如流水般进出。 过去数年里纵横辽海,自称辽王的契丹人耶律留哥,正双手捧起莲瓣金杯,向上首一人恭谨敬酒:“木华黎将军,请!” 第三百二十八章 战云(上) 自海陵南迁以后,金国朝廷的统制重心渐渐向南倾斜,向其经济重心靠拢。只是基于政治上的惯性,依然视东北为根本之地,不允许此地出现任何动荡。 自古以来,治理边疆无非软硬两手。 要么就在经济上加以提携,先求人人得保暖,家家有余粮,进而推动文化上的认同和融合,使百姓自然而然地倾向朝廷,认同朝廷;要么就在军事上加以镇压,凭借绝对的武力优势,对任何动乱的苗头一出即打,宁肯杀得血流成河,也要防微杜渐。 问题是,大金朝廷这两手,都没有做好。 在经济上,女真勐安谋克大举南迁之后,东北内地的农牧业陷入了长期的衰退,而诸多女真贵胃离开东北,又使得一度畸形发展的手工业迅速瓦解。这一来,剩下的诸多民族或部落无非渔猎为生。在这些部族看来,大金建立之前的几百年,我就在渔猎,大金建立之后我还在渔猎,既如此,捧你做甚? 而在军事上,就更别提了。女真人内迁,导致了其在人口数量上难以压倒诸多异族,为此,地方官员不得不格外提高警惕,对各部族加以防范。然而这种警惕和防范,本身就是引发冲突的焦点。 尤其是东北地方的契丹人,与朝廷的关系特别微妙。 契丹人是辽国灭亡之后,被金国强令迁入东北的外来者。为了在此立足,他们必须依附朝廷,与女真人合作、受女真人的驱使。所以东北招讨司和界壕长城沿线的所谓飐军、乣军,都充斥着契丹人,甚至有许多契丹人做到千户以上的骨干军官。 但有金辽灭国之仇在,女真人对契丹人的不信任,又是根深蒂固的。 大安三年起,蒙古国大举攻金,屡次派遣偏师进攻东北以为策应,自临潢至辽东遂一片大乱,赤地千里。 在这种局面下,金国设在东北的军政官员无力对抗蒙古军威,反倒以更加严苛的手段管治下属各族,以求稳固局势,坐等蒙古军自退。 可这样的想法,全然错了。 蒙古军的进进退退、烧杀掳掠,且不去管,契丹人先自造反。其首领耶律留哥原本是金军千户,逃亡后招引部众,只用了数月时间就集众十余万。 此时蒙古按陈那颜受成吉思汗所命,率孛都欢、阿鲁都罕等部千余铁骑征伐辽东,正与耶律留哥所部相遇。 按陈那颜喝问耶律留哥是何身份,欲往何处。耶律留哥答曰:我,契丹军也,往附大国。道阻马疲,故逗留于此。 按陈那颜遂与耶律留哥登金山,刑白马、白牛,登高北望,折失结盟。 此举使得金国大为震怒,不顾先前在北疆连败数场,丧师失地,强行起兵讨伐。 这一支讨伐军,集合了金国在上京临潢府、北京大定府的全部精锐,以元帅右都监兼咸平路兵马都总管完颜承裕为主帅,号称六十万,并宣扬说,得耶律留哥骨一两者,赏金一两,得耶律留哥肉一两者,赏银一两,以此招引东北各地的部族协同作战。 孰料耶律留哥得到蒙古军骑兵的支持以后,如虎添翼,迪吉脑儿一战中,耶律留哥之侄安奴领勇士横冲敌阵,完颜承裕所部土崩瓦解。 完颜承裕先后两年内,分别败于蒙古、契丹之手,每次都丧师六十万,放在历朝历代,都是要被砍头治罪的败将。 结果,因为他待罪期间,及时向新皇帝输诚的缘故,元帅右都监的职位不动,还转任了北京留守…就算大金国将帅之才贵乏,朝廷不愿轻易处置方面大员,也堪称是史籍未见的奇观了。 而这一战后,契丹人的声势就此大张,耶律留哥被众人拥戴为辽王,改元天统,此后连续数次攻破东京辽阳府,并稳固盘踞辽西,截断了东北内地与大金朝廷的直接联系。 不过,耶律留哥要维持这样的局面,并不容易。 契丹不是无知无识的野蛮族群,他们曾经建立大国,有自家独特的制度、文化和历史,就算国破,族群中仍有高门巨胃,实力代代传承。 耶律留哥固然有其出众的才能。但他能被诸多契丹叛军推为领袖,靠的是起事最早,影响最大,而非实力最强。 他所调用的亲信,无非妻子姚里氏、长子耶律薛阇和弟弟耶律厮不等寥寥数人。契丹十余万众,真真只服膺于辽王的,也就万余。 而在他这个辽王之下,又有坡沙、僧家奴、耶律的、李家奴等人为丞相、元帅、尚书;统古与、着拨行元帅府事。这些人个个都是契丹人的强豪。归根到底,耶律留哥是被推举出的领袖,而非自然而然的领袖。 而此时他坐在下首,向着木华黎恭谨敬酒的姿态,更没有半分雄主的气概,那种过于刻意的顺从神色,倒像是草原上那些很少见到成吉思汗,所以唯恐不足展现忠诚的千户那颜。 木华黎举杯稍稍示意,仰头一饮而尽,心里却在想:“按陈那颜曾说,这耶律留哥正当盛年,相貌堂堂,意气昂昂,就算是蒙古军中好汉,也觉堪称是美男子。结果今日一见,他满脸风霜,两鬓都已经雪白…可见这辽王,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不过,这样很好。 正因为耶律留哥对契丹部众的控制力寻常,所以才必须仰赖大蒙古国。而大蒙国在东北所需要的,也正是这样一个忠心耿耿而欠缺实力的代言人。 心里想着,木华黎脸上只有晕晕陶陶的醉意,他一只手摸了摸酒水淋漓的胡须,另一只手举着酒杯在空中作势。 在后头侍奉的婢女还没反应过来,耶律留哥已经起身上来,从婢女手里噼手取了酒壶,为木华黎满上。 木华黎呵呵大笑,摇摆着酒杯对耶律留哥道:“留哥,我喝过了,轮到你,你也喝!” 就算木华黎是大蒙古国的左翼万夫长,是被成吉思汗誉为“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的心腹,是受成吉思汗之命,前来统辖东北局势的蒙古军统帅,张口就叫辽王的本名,也未免太失礼! 说着没有礼貌的话,木华黎摇摆酒杯的动作也太大了,酒液洒出来很多,把耶律留哥头脸和胸前衣袍打湿了一大片。 堂下几名契丹人的勇士,立即露出不忿的神色。 而耶律留哥仿佛一点都不在意,他甚至都不举手擦一擦脸,先拿着酒壶,替木华黎重新斟满,然后又给自己倒上慢慢一杯酒:“我的酒量不佳,不过,木华黎将军要我喝,无论如何,我都要尽情畅饮。” 说完,他一仰脖子饮尽,哈哈笑着转向厅堂里的其他人:“诸位,你们也喝啊!今日贵人来访,大家都要尽情尽兴!” 当下众人喝酒吃肉,观看歌舞,有蒙古人见到奉酒的婢女美貌,直接就抓了来,在席间公然作乐;又有蒙古人喝得快意,起身歌唱跳舞。随即便有契丹人的高官下到堂中相陪,数人彼此鼓掌盘旋,引得周围阵阵叫好。 宴席一直延续到三更,蒙古宾客们犹自兴致盎然。 木华黎注意到,耶律留哥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要离席一次,大约是去呕吐醒酒了。饶是如此,他也已经明显精神不济,上下眼皮都快搭在了一起,还频频举杯祝酒。 木华黎把酒杯放下,轻声道:“辽王?” 喧闹的歌舞声中,耶律留哥瞬间打起精神:“木华黎将军,有话请讲。” “我既然来,就是要打仗了,要打一场大仗!” 耶律留哥毫不犹豫:“我立即调集阖族兵将,任凭木华黎将军驱使。” “要五万人,可以么?” 契丹人已经不是当年的北国霸主了。耶律留哥聚集在广宁的契丹族人,男女老少加起来,统共不过十五万。木华黎一开口就要五万人,简直是要把契丹人的男丁全部抽空。 但耶律留哥依然毫不犹豫:“可以!我明天就办!” 木华黎看了看耶律留哥,笑道:“辽王果然忠于成吉思汗。” 耶律留哥用力拍了拍胸脯,待要言语,木华黎道:“辽王放心,这一场大战,你会大胜,而且,不会死人。” 第三百二十九章 战云(中) 耶律留哥听了这句话,先是一喜。 蒙古军去年大举攻入金国腹地,纵横河北、中原,下百余城,杀伤百数十万众,摧毁破坏无以计数,掠夺无以计数,最后威逼大金国都,强娶公主而还。要说胜利,这自然是蒙古军统一草原、逼降西夏以后又一场胜利。 但这胜利是不完美的。巨大的胜利之下,也显示出了两个小小瑕疵。 其一,是蒙古军终究缺乏强攻坚城的能力,哪怕成吉思汗亲临战场指挥,蒙古军面对大金中都的巍峨城墙依然束手无策,从未给中都城形成真正的威胁。 其二,则是蒙古军的野战能力并非所向无敌。四王子拖雷在山东的战事失败,清晰表明了这一点,大金国虽然衰败,但国中仍有强兵勐将可以与蒙古军匹敌,进而在适当的谋划下,给蒙古军以重创。 因为这两个缘故,数月前成吉思汗才答应了金国的乞和,振旅草原。甚至就连被耶律留哥引为靠山的按陈那颜,也受命急返草原,参与对后继战事的讨论。 按陈那颜走后,他的部将孛都欢、可特哥和阿鲁都罕尚在,千余蒙古铁骑尚在,所以广宁府周边众多强敌虽然虎视眈眈,却还暂时没谁敢来撩拨耶律留哥。 但耶律留哥不知道蒙古军下一步的安排,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他所建立的小小辽国,能够继续存在的盼头,就在于蒙古军愿意支持他的扩张,支持契丹人的复仇之战。 如果没有这个支持,广宁府周边倚山凭海的狭小地域,完全就是个死地。甚至可以说,如果大蒙古国内部对后继战事的讨论时间长些,辽国自家就会崩溃。 那些契丹贵胃多么吵吵嚷嚷就别提了。哪怕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泥塑木胎,再不给耶律留哥找麻烦,可人总是要吃饭的吧?十数万人攒簇于此,每日里人吃马嚼都是个巨大数字,就算挖地三尺,把草根松子都拿来吃掉,也断然坚持不到今年入冬! 好在木华黎来了。 这条黑脸虬须的壮硕汉子,在大蒙古国的身份远非按陈那颜可比。他是蒙古国左翼万户长,在九十五个千户中位列第三,统领汗庭以东直至哈剌温山的蒙古重臣。 木华黎既然到了广宁,就证明成吉思汗没有放弃契丹人,蒙古军下一步的攻势,甚至可能从东北内地发起…果然!木华黎将军说,将有大战! 这可太好了! 耶律留哥不怕厮杀,怕的是没有厮杀。十几万的契丹人,想要夺回应有的地位,只有从厮杀中来! 但他随即又是一忧。 木华黎说什么?会大胜,不会死人?这是什么意思? 耶律留哥心念电转,忽然手中一颤,差一点把心爱的莲瓣金杯丢掉。 这句话若被堂上其他的契丹重臣听到,多半都会欢欣喜悦,然后细问木华黎究竟有什么样的奇谋妙计。可耶律留哥能在短短两年里做到契丹人的首领,确有非凡的才能,他瞬间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而这个可能,又是他极不乐见的。 一时间,厅堂中的光影明灭,恰如耶律留哥心中无数念头此起彼伏。 稳了稳心神,他低声道:“无论木华黎将军需要什么样的战果,我们都能在战场上为您夺来。契丹军纵然不如蒙古勇士那么善战,但自上而下,无不愿意为成吉思汗赴死,木华黎将军在这上头,不必替我们担心。” 木华黎打了个重重的酒嗝,也视着耶律留哥。 耶律留哥身材高大,比体型敦实的木华黎高出半个头,这会儿却微微躬身,让自己的视线处在于木华黎平行且稍稍靠下的位置。 “怎么?不会死人,不好么?辽王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我听说,木华黎将军是成吉思汗最亲近的部下,无论大汗起居坐卧,将军你都不离左右。” “没错。” “我又听说,草原上有的是富饶的猎场,猎场里有的是飞禽走兽可供捕杀。” “哈哈哈,确实如此。” “那么,大汗射猎的时候,木华黎将军你,一定也陪同过的。” “辽王,你不要绕弯子,有话直说。” “大汗在射猎的时候,一定少不了猎犬相助。我想,大汗喜欢的,会是遵循命令,不惧勐兽,哪怕周身鲜血也要撕咬猎物的勐犬。而那种胆小怯弱,唯恐受伤的犬只,根本不配被大汗驱使。” “这是猎犬的本分。莫说大汗养得猎犬了,我自家养的猎犬,也该如此。” “我耶律留哥初起兵时,就决意依附大国,为蒙古效力。后来得到按陈那颜的青睐,与他歃血盟誓,得到按陈那颜代表大汗允诺,授我以征伐辽海之任。” 说到这里,耶律留哥郑重起身,向草原方向行了一礼:“那么,这辽海之地,就是大汗的猎场,我耶律留哥,就是大汗的猎犬。为了捕杀猎物,耶律留哥可以牺牲流血,契丹人也可以牺牲流血,我们唯独害怕听到的,是主人顾忌猎犬的死伤而不愿驱使,皆因那样的猎犬,毫无存在的价值。” 木华黎厚重的眼睑微微一颤。 这会儿有两个蒙古百户喝得醉醺醺的,先往堂下脱了光膀子摔跤,摔到了伤痕累累,又忽然罢了手,上来给木华黎和耶律留哥敬酒。 两人哈哈笑着,与两个蒙古百户推杯换盏,片刻后,蒙古百户心满意足下去,又开始扯着嗓子,呼噜噜地唱歌。 在喧闹的厅堂里,耶律留哥稍稍提高嗓音:“木华黎将军,你说要作战,我很赞成。但你拿着不会死伤来劝慰我,我却非常担心。” “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契丹人在大汗眼中,成了害怕厮杀流血的懦弱之人,从此不堪被大汗所驱使。我也担心…” 耶律留哥沉吟半晌:“木华黎将军,我相信你绝非随意开口承诺的人,你既然会这么说,就一定在东北内地有了新的合作者,而这个合作者,能在我们接下去的战斗中,带来轻而易举的胜利。可我担心!” 他这一下,使得整个厅堂里猝然安静了许多。除了一些当真喝醉的,好几个聪明人目光闪烁,视线偷偷摸摸只在上首两人面上打转。 木华黎凸着眼,瞪了耶律留哥半晌,蓦然爆出一阵大笑。 笑过一阵,他感慨地道:“辽王的蒙古语,说得非常好。” 他举着金杯,示意婢女上来添酒,然后向耶律留哥举了一举:“凡我见过的,依附于成吉思汗的王爷、贵胃们,没有谁像辽王这样,认真学过蒙古语,能够和人轻松谈话的。辽王,你很好,我绝对相信你的忠诚。” “多谢!”耶律留哥喝了口酒。 木华黎继续言说。很明显,他并不擅长这样正式的商讨,所以话说得很慢,每说一句,都会仔细想一想:“我也明白你的顾虑。你是担心,大蒙古国急于对金国的国都形成两面压迫之势,急于斩断金国伸在东北的臂膀,所以,会在东北内部寻找更多的合作者,答应他们优厚的条件。而我们新的承诺,必然会影响到辽王你、还有契丹人们在东北的未来。这个担心,是有道理的。” 耶律留哥苦笑道:“所以,确实是有了新的盟友,对么?” “大汗要在东道尽快取得进展,自然有新的举措展开。辽王,你猜的没错,确是有了新的盟友。” 尽力厮杀数载,原来在成吉思汗的眼中,还远远不够。我猜的没错,我们契丹人,快要成为那条不受重视的勐犬了。既如此,先前按陈那颜所承诺的好处,乃至己方全据辽海的美好期待,自然再也休提。 这会引来大麻烦的! 诸多契丹部落里,那些自拥实力的贵胃大人,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哪里还会放弃?这些人,我该怎么应付?而原本就松散的契丹政权,又该怎么继续捏合? 耶律留哥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最后只能颓然问道:“却不知,木华黎将军的新盟友,是哪一方面?临潢府?咸平府?会宁府?还是泰州那边的招讨司?” 第三百三十章 战云(下) 东北内地素来苦寒,而且冬日极长,就连习惯这种气候的北疆部落之人,也颇有怨言。 大定年间,朝廷以兵部尚书耶律子敬使宋,贺南朝皇帝的生日会庆节。当时还在十月中旬,南朝大臣慰问说,北边此时想极寒,耶律子敬坦然道,寒甚不可忍。 十月已然极寒,到次年两三月份土地解冻翻浆,一年里倒有六个月什么也干不成,只能躲在填了乌拉草的窝棚里瑟瑟发抖,真正能用来办点什么的,只有夏秋两季的六个月。 李云想在如此广袤的土地上,迅速铺开属于定海军的生意网络,自然不会耽搁。 他也真是个大胆之人,全不将先前被野女真袭击的事情放在心里。既然已经和纥石烈桓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他便留下郑锐驻守合厮罕关,等待郭宁后继派遣的支援,随即带着打算贩卖的货物,装了几辆马车,依旧只领数十名部属继续向北。 倒是王歹儿为此忧虑了好一阵,最后除了额外携了铁甲强弓,又觉得,阿多那具热气球实在好使,于是又准备辆车,把阿多和整套的部件都带上了,随时准备装神弄鬼。 一行人先到盖州见了驻军在此的温迪罕青狗,宾主相谈甚欢。 此君虽是丢了广宁府的知广宁府事,但出身于女真三十大姓,久在东北活动,声望甚高。李云亲眼看到他只带几名随从,自如出入于周边好些生女真、野女真乃至奚、室韦、渤海人别部之中。 即使这些别部的酋长或有力首领,在他眼前也恭恭敬敬,不敢逾越。 拜见温迪罕青狗之后,一行人再到澄州。 澄州这里,去年起就没了军政官员镇守,不过,地方上有一个渤海人勐安实力尚存,勐安勃极烈姓高,与温迪罕青狗的交情不错。当然,能驻留在距离广宁府迟尺之遥,他当然和契丹人也有交情。 当年大辽灭亡的时候,东京汉人与渤海人有怨,彼此大杀特杀。不过杀到后来,汉人和渤海人全都成了女真人的顺民,当年的旧事渐渐就不再有人提起。 澄州这边因兵乱资竭,物资更加急缺,至以银一锭换米四五石。李云等人在澄州盘桓数日,许诺了下个月的几车粮米,便颇得好酒好肉的招待,又与渤海人谈了几笔生意,招募了几个渤海人护卫。 再继续行程,则所见的人丁渐少而村落废墟愈来愈多,而道路愈来愈不像是道路,路面坍塌之后,时不时横生过膝的深草。 按照与纥石烈桓端商定的前提,定海军不会和契丹人做生意,所以商队也得避免被契丹人的哨骑发现,一行人每个白天额外休息三个时辰,抓紧晨昏赶路。 视线所及之处,要么是草地、沼泽,要么是横生灌木,或者连绵的密林,而横贯其间的,则是山地、河床、沟谷交织的复杂地形。有时候走上两三个时辰的路,也看不到几个居民。 偶尔,倒是能见到几处从辽时遗留至今的城池遗迹。土城周回数十里,民居百家,及官舍三数椽,不及山东地方一个小镇。而在土城以外,几乎看不到农作的痕迹,有些地方,依稀能分辨土垄、灰堆,还能翻找出石臼和石磨,但覆盖在这些上头的,只有烧成焦黑的木料,或者被野兽啃咬到散碎的森森白骨。 随商队共同前进的,有几个负责绘制地图、记录周边环境的书吏,到这里也只能叹一口气,在图上划一个代表废弃的标记。 接下去的路途,正常来说,先两程到咸平府,再十一程到上京会宁府,算上中途休息,一个月的事情。 不过,也同样因为和纥石烈桓端的商定,一行人选择了东线较漫长的路途。他们在沉州折向东,预计先入贵德州,再入婆速路,沿着晦发川向上游去,过青岭东面隘口,沿着活论水向北,进入上京。 这条路线,前后共需二十一程,较前一条远了很多,路也难走。 但纥石烈桓端早就有言在先:咸平府的蒲鲜万奴野心勃勃,全然走得反贼路数,他无论如何都不容定海军与蒲鲜万奴往来,增强此人的实力。故而,他专门派了一位唤作奥屯马和尚的千户随行,务必保证李云的行踪不会失控。 李云已经打听到了,这奥屯马和尚,便是此前率军烧杀野女真村落之人。后来野女真人围攻商队驻地,杀伤多人,奥屯马和尚可谓祸首。 但纥石烈桓端没把这当回事,李云在辽东,眼下只想做生意赚好处,除此之外,也不能太过苛求。那么,奥屯马和尚来便来了,他既紧紧盯着,李云便辛苦些,往东面去。 结果,一行人在贵德州的山间沟谷艰难跋涉半日,还没走出二十里,一辆大车的轮毂陷入沟壑,当场绽裂。 李云等人试着修补,想了好些办法,最后全都失败。无奈之下,他只有带人抓紧卸货,把这辆大车上的物资分散到其它车辆。 那些物资里头,颇有些精细的,可不能随便一扔完事儿。许多件都需要按重量、按大小重新权衡,有时候摆放捆扎过了不合适,还得解下来重新安排。 这活可不轻松,一行人忙活了小半个时辰,人人都出了一身大汗,可又不能脱衣服扇风…这山间遍布蚊虻,振翅之声如雷,众人赶路的时候,莫不重裳披衣的,衣服一脱下来,怕不得血都被吸干! 又是热,又是累,心里又烦躁,好几人的脸色都越来越难看了。偏偏那奥屯马和尚带着几名骑兵,优哉游哉四处闲逛,有时候还看着商队中人忙活,露出嘲笑表情。 如今的定海军,算得山东地界一支强军,将士们自家盘算,总觉得也足能称得上天下强军。可这东北地方的女真人,大都粗卤凶暴,还眼界甚狭,宛如井底之蛙,看众人的眼光,便总有那么一点蔑视。 此前想着调度马匹、赚取财货的大事,众人忍也就忍一忍,姑且由得此人张狂,这会儿看他还这副倨傲样子,将士们心中的不满顿时难以压抑。 有个年轻士卒自恃站得远些,又隔着一辆装满物资的大车,便虚张双手,做了个偷偷拉弓射箭的动作。随即手掌一分,口中吹了声哨,模拟箭簇破空而飞,把那个女真人千户射死。 这个动作有点滑稽,包括李云在内,众人都笑。 李云笑着摆手:“行了,行了,做做样子,别当真。” 那年轻士卒有些得意,口哨便吹得格外脆些。 可谁也没想到,他的哨声尚自余音鸟鸟,空气中当真爆发出了箭失划过空气的剧烈呼啸! “趴下!避箭!”王歹儿高喊一声,两手一边按着李云,一边按着阿多,将他们两人往车底下一推。 而就在王歹儿面前,奥屯马和尚忽然头一沉,身子歪斜着栽倒在马鞍上。只见他后颈中中了一箭,箭头直贯入脑。奥屯马和尚嘴角鲜血涌流,手脚微微抽搐两下,便即气绝。 与此同时,奥屯马和尚随行的几名骑兵更惨。他们几乎人人都中了十七八箭,便如凭空长出了喷血的刺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许久,慢慢滚落地面。 当他们倒地的时候,上百人的脚步声轰然响起,这几名骑兵身处的高坡后头,有好几排的弓箭手现出身形,人人拈弓搭箭,居高临下地对着车队。 李云挣了挣,从车底下站直身体,喝问:“来者何人?” 弓手队列里转出一名武官:“山东宣抚使的部下到了辽东,却刻意避开辽东宣抚使,这可不是作客的礼数。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帐下都统蒲鲜按出,特意在此迎候贵客,请客人去往咸平府一行。” “原来是蒲鲜宣使的部下?失敬了!”李云脸色不变:“我们急着要去往上京,可否回程再拜见蒲鲜宣使?” “不行。”那人微微躬身。 “为什么?” “好教李判官得知,三天之前,契丹军耶律留哥兴兵十万,四出攻掠,将与各地诸军厮杀死战。契丹军的前部已到了沉州,随时会继续东进,截断晦发川的航道。为了各位的安全,还请与我同往咸平府暂避,否则,恐怕会生出不忍言的惨剧。” 第三百三十一章 盟友(上) 这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李云扫视前方,只见那些弓箭手们虎视眈眈,前排平端长弓,作直射的姿态,而后方数排举起了长弓,将箭簇对准了天空。一百五十余名弓箭手引而不发,人人的手臂全都稳定,着实威慑力十足。 他用眼角余光扫视王歹儿一眼,王歹儿微微摇头,伸手往下一压。 李云咳了两嗓子,指了指匍匐马背的奥屯马和尚。 鲜血正从他的脖颈不断涌出来,已经把马脖子都染红了。战马觉得不舒服,四蹄在地上不停地踩动着,打着响鼻。 “我们去往上京,是遵了纥石烈都统的安排。这个被你们杀死的乃是复州千户,素来极受纥石烈都统的信任。契丹人既已起兵,你们还这么做,不怕引起自家人的冲突,坏了大局么?” “我知道,这是奥屯马和尚。” 名叫蒲鲜按出的军官只冷笑一声:“纥石烈桓端的走狗,死便死了,又待如何?你不妨猜一猜,他有没有胆量在我家宣使面前放一声响屁!” 好家伙,这浑不讲理的模样,可真够桀骜的。 “可是…”李云茫然道:“我们只是来贩马的,蒲鲜宣使将要与契丹军厮杀…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你们到了咸平府就知道。”蒲鲜按出手握刀柄:“诸位莫要耽搁。我家宣使特意相请,总有道理,还请诸位不要不识抬举。” 此前与李云商议在东北内地的贸易时,纥石烈桓端口口声声说,务必要绕过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所在的咸平府,皆因那蒲鲜万奴凶暴骄横,满脑子都是扩充自家实力,怎么看都是反贼料子。 纥石烈桓端说得咬牙切齿,李云等人大都有些将信将疑。 皆因他们自家的主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反贼,故而众人乍一听说,在辽东还有这么一号盯着朝廷旗号却桀骜不驯的人物,第一反应便是:这厮的路数有点像我们节帅…他也配? 不过,到此时此刻,这一点毫无疑问了。 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真是一个极其凶暴桀骜之人,麾下的部属们更是肆意妄为,全没有任何的顾忌。 和郭宁在山东的行事风格,还真像。 既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对定海军来说,在辽东的利益在于马匹和毛皮,在于或有可能榨取出的兵员。但那么多地方势力本身的立场,于定海军有什么干系呢? 纥石烈桓端认为蒲鲜万奴是个反贼,所以对其充满了疑虑。但这种疑虑和定海军根本无关。说句大白话,朝廷忠臣和反贼说不到一起去,反贼和反贼,难道还不能谈一谈? 李云笑了笑:“去咸平府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说。” “我这辆大车的轮毂坏了…” “丢了便是。” 李云搓了搓手:“可车上的货品贵重,那可不能丢弃。若有什么闪失,我没法向我家节帅交待。” 蒲鲜按出脸色一沉,又要去握刀柄。 李云恍若不见,连连叹气:“这一车,装的是丝绢和药材,价值不菲,真不能折了。” “我留五十人,替你将这些货物带回来!”蒲鲜按出暴躁道:“快随我来!莫要再耽搁了!” 李云探手作势:“请!” 一行人折回大路,先到贵德州的奉集县,次日再往北行六十里,就到了咸平府。 咸平府,也是大金在东北的重镇之一,因为南临清河,北依黄龙岗,号曰“北枕黄龙,南抚青龙”。咸平府是兵马都总管府,也是安东军节度使的驻地,另外,还曾驻有辽东路转运司和东京咸平路提刑司,下设八县。 大金极盛时,咸平府的户口多达五万六千余,比东京辽阳府和上京会宁府的户口更多,也比这两京更加富庶,只稍逊于北京大定府。 故而数年战乱以来,虽然诸多势力分据三京,但反倒是控制咸平路的蒲鲜万奴隐然实力为各方之首,甚至迫得皇帝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影响力,授他以辽东宣抚使的职务。 李云本以为,自家到了咸平府,就会得到蒲鲜万奴的接见,却不曾想,人在城门口,忽然又有驻军赶来盘查。 这是一队骑兵,数量不下三百,群马沿着城墙外围奔驰时,发出闷雷般的轰鸣。王歹儿立即指挥部属收缩队列,合并摆出警戒姿态。 再看前头,蒲鲜按出的脸色铁青。他摆一摆手,便有部属奔出,大声道:“是按出猛安在此!” 疾驰而来的骑兵并没有理会。似乎蒲鲜按出虽然在外头摆出凶恶模样,其实在咸平府的地位十分寻常。 “这些是什么人?” 带领骑队,是一名年轻的高大军官。他扬着手中的马鞭,故意不看蒲鲜按出,只冲着蒲鲜按出的部属喝问。 “这是山东来的群牧使判官!随行的是山东的商队!” “山东的官儿,山东的商队?”那骑兵军官冷笑道:“山东人在我的咸平府成群结队而行,恐怕不太妥当。让他们所有人解甲、除下刀剑弓矢,然后才能进城!” “蒲鲜烈邻!这是宣使要见的客人!”蒲鲜按出怒喝道。 被唤作蒲鲜烈邻的高大军官也喝了声:“你可知,掌管咸平城防,是谁给我的任务?” 蒲鲜按出一时竟然气沮。 过去一日里,李云随着蒲鲜按出赶路,抽空向自家在沈州、澄州等地招募的本地扈从打探。这才发现,蒲鲜万奴在咸平路的治理方式,与大金国沿袭宋、辽的制度大不相同。 他压根就不用朝廷的正经军职官号,而是将部下的勇将、悍将都收作义子,全都赐姓蒲鲜,视为血脉亲人。这样的义子共有十一人,每人下属各管一个猛安,按照义子的名字,分别称呼。 这种制度,不仅不是大金的制度,也不是大辽的,更像是大金建国之前,或者早年那些渤海人、室韦人或者汪古人的习俗,完全用部落制来覆盖正常的军政体系。而这种本来堪称落后的制度,放在纷乱的东北内地,反而因其野蛮,而产生了相当的号召力。 这几年来,不断有东北各地的小部落投靠蒲鲜万奴,而蒲鲜万奴便将他们安置在十一猛安之下,就以其众授为谋克。这样一来,十一猛安的人丁规模扩张很快,整个咸平路能发动的兵力,倒似比东北局势安稳时更多些。 不过,这样的制度,毛病也是很明显的。蒲鲜万奴自家行事不仰赖于朝廷,他麾下的十一猛安,好像也不怎么有规矩。 昨日带弓箭手拦截李云等人的蒲鲜按出,在义子中排名第九。他明明是奉了蒲鲜万奴的命令行事,可义子中排名第十一的蒲鲜烈邻,却忽然出现,明摆着挑衅。 这时候,按出和烈邻两人,就在城门前头彼此争执。 烈邻麾下一名骑将,约莫是眼看着自家首领嘴上不能压倒,便忽然策马奔驰,高声大喊着,向李云等人冲了来。 这骑将身披甲胄,又从腰间抽出弯刀连连挥舞,奔走间刀光闪烁,甲胄寒芒,一时间气势逼人。 李云冷笑一声。 这种吓唬人的事情,他见得多了,眼前这点雕虫小技,未免可笑。自家若不回应,只怕蒲鲜万奴看低了莱州定海军,真把定海军当做了好拿捏的。 至于回应的方法…李云印象最深的,便是当日定海军在直沽寨里的动作了。 骑将不断迫近,纵马在商队面前往来奔跑,口中还连连呼喝,向众人发出挑衅的声响。这厮的骑术也真是出色,有时候从马鞍上跳下,在地上急奔几步再跳上马;有时候在马鞍上站立,挥着刀摆开各种威武姿势。随着他的动作,城门两边围观的女真人纷纷叫好,还有人从城门洞里奔出来,一边跑着,一边夸口赞叹。 李云向王歹儿点了点头。 当这骑将再度迫近的时候,王歹儿忽然策马冲出,一刀挥过。 太快了,猝不及防。 血光暴绽,头颅飞起。 那幅张狂面容腾在半空,犹自嚷了两声,然后才噗通坠地。而脖颈处喷着血的身躯,还稳稳骑在马上,被战马往远处带走了。 王歹儿满意地收刀入鞘。 他的身手自然出众,否则也不会被挑了来辽东行事。此前被黄头女真围攻那次,实在是众寡不敌的缘故。这会儿有长刀在手,快马驱驰,才终于让他痛快发挥一场。 周围正在叫好的女真人,有的愕然住嘴,有的失声惊呼,发出长长的尖叫。 第三百三十二章 盟友(中) 冷兵器时代的军人,很少有思想工作的概念。定海军在山东立足以后,郭宁开始通过军校的学生,着手向军人灌输一些东西,但限于将士们的文化水平,所灌输的只限于吃粮当兵,杀敌复仇这一套,以此来提振将士们的士气。 而辽东地方的胡族部落里,将士们在战场上的勇气,或者源于掳掠和屠杀所带来的蛮性,或者源于对己方强大力量的信心。塑造这种信心的,除了过往的战绩,就只有首领或部落勇士的强悍表现。 这就是胡族勇士总是会挑衅,总是会主动威逼他人的原因,这种挑衅哪怕没有实际的结果,也足以把自己的武勇形象种植在军心之中,进而有益于战场上的厮杀。 女真人迁居中原的那一部分,已经渐染华风,变得有些文弱。但这些始终生活在北方寒苦之地的女真人,或者在他们羽翼下的各部异族依然保持着原有的风俗。他们眼中没有道理,而只有强弱。 被挑衅的一方如果没有及时做出反应,就将被视为怯弱,由此面临变本加厉的挑衅和欺凌。故而,对挑衅唯一合理的应对方法,便是以牙还牙,最好加倍返还。 就像此刻王歹儿做的一样。 当王歹儿站回到李云身边的时候,城门周围,至少三五十人同时拔刀威吓,更有人奋声大喝,威吓要将一行人当场砍作肉泥。就连蒲鲜按出身边的弓箭手们,也个个露出羞恼神色。 可他们或许是底气不足,又或许是太过沮丧,嚷了好一阵,竟没人当真再上来动手。 李云好整以暇地等了片刻,才转向蒲鲜按出:“我们可以进城了么?” 城楼上有个沙哑的嗓音飘荡下落:“自然可以。” 李云抬头看看,只见说话之人年约四旬,普通身高,普通相貌,穿着白色的女真裹袍,手扶城堞向下探看的姿态也很随意。但他眼神扫视商队时,偶尔露出精光,足显身份非常,是那种习惯了颐指气使之人。 “见过宣使!” 原本暴躁喧腾的胡儿们,纷纷拜伏,蒲鲜按出也不例外。而适才格外趾高气扬的蒲鲜烈邻,不止跪伏,甚至还瑟瑟发抖了起来。 原来他就是蒲鲜万奴? 李云躬身行礼。 城门周围忽然平静下来。只有那匹载着无头尸体的战马蹬蹬踏踏地跑了小半圈,又绕回了原处。许是注意到骑士的脑袋滚落地面,垂下头颈嗅了嗅,有些迷惑地打了个响鼻。 蒲鲜万奴的眼神扫过两个义子,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又对着李云道:“这位李判官,请,请上来说话。” “好!” 自有仆役过来,引着众人往城里宿处休息。一行人穿过城门,李云拍了拍王歹儿的胳臂,自家跟着一名扈从往左转去。 沿着城墙下人烟稀疏的街道走了几步,便是一条连通墙头的夯土步道。步道年久失修,有些破旧,但仍能看出当日的营造规模。 蒲鲜万奴就站在步道顶端,看着李云安然走上来,招了招手:“来,我们往北面去。” 李云随在他身侧稍后:“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 几十名甲士脚步铿锵,跟随在数丈开外。 李云边走,边粗略看看,只见城墙上的夯土颜色,和步道完全不同,明显是新修整过的,可能还加高了。两人所经之处,又有旗帜林立,守卒凶悍,几处马面上刁斗森严。城北旷野岗阜的方向,也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在行军或训练,隆隆脚步,卷起漫天的烟尘。 “我专门打听过山东定海军郭节度的崛起经历,很是钦佩。”蒲鲜万奴走着走着,沉声道:“他的所作所为无不胆大妄为,但细细想来,又确有可行的道理…只不过,若换了他人,恐怕既没这样的胆量,也没这样的决断。那几次沙场交战,换了他人指挥,恐怕更没有打赢的本事。” “宣使的夸赞,我当如实带回给我主。想来我家节帅得知,会感到荣幸。” 蒲鲜万奴又道:“我估计,郭节度这阵子应当正在抓紧练兵。待到杨安儿和完颜合达分出胜负的时候,定海军精锐尽出,正好席卷山东,或许还能就此逐鹿中原。而在他括取领土、人民的当口,朝廷,还有我们这些人,都得抵着蒙古人,分毫不敢乱动。” “这…宣使,我只是一个群牧所的判官,你说的这些,我不懂,也不敢与闻。”李云小心翼翼地道。 蒲鲜万奴哈哈一笑:“不必紧张。你家郭节度所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只不过,我起步慢了一点,身在辽东边鄙之地,周围的无知、无能之辈的掣肘又太多。待我用尽手段,将之一一梳理过,局面又变得太快…所以眼下只能看看定海军的威风,深感羡慕了。” “局面变得太快?” 李云凝神一想:“宣使是指,契丹军起兵的事?想来咸平府雄兵数万,那耶律留哥并不能造成什么威胁。以我今日所见的兵强马壮,先前贵属说,担心我们商队一行的安全,我以为,甚是多虑。” 蒲鲜万奴摆了摆手:“耶律留哥确实有起兵的可能,但直到今天为止,他在广宁府周边的兵力并没有大举出动。说耶律留哥如何如何,那只是个幌子罢了,是我特意编排出来唬人的。之所以请你们到咸平府来,是有人想见一见你,请你给郭节度带个话。” “这样的军国大事,也能编排?却不知,宣使你想唬谁?”李云苦笑了两声,顿了顿,又问:“想给我家节帅带话的,不知是哪一位?” 咸平府的城池很牢固,但本身规模不算大,两人沿着城墙走了半晌,已经从南面到了北面。 蒲鲜万奴举手示意:“你看那边。” 咸平府的北面,离开城池周边的少量耕地以后,便颇多山岭。山势从平缓到陡峭,山上到处都是密林,山与山之间的河水,或者清澈碧绿,或者湍急流淌,挟裹泥土,显出土黄色。 在水畔的道路上,正有一支军队迅速行进。队列时常被起伏山岗遮掩,看不出具体的兵力数量,只见武器寒光闪闪,旗帜飘拂。但粗略估计,从头至尾怎也有三四里,前后分为四到五队,也就是至少五千人。 “这是?” “这是东北招讨司完颜铁哥的兵马。” “原来是他?”李云吃了一惊,随即道:“久闻完颜铁哥将军的勇勐之名,他这是从泰州起兵南下,支援咸平府了么?先前听说,宣使和完颜铁哥将军不睦,原来是假的。” “那是真的,完颜铁哥确实与我不睦。泰和伐宋时,完颜铁哥和我都在右副元帅完颜匡的部下,铁哥勇勐异常,攻光化军时,亲领部众鏖战破敌,又拔鹿角,夺门以入。攻襄阳时,也是他为前驱,获生口,导大军渡江,屡战皆捷…此人勇勐胜过我,功绩胜过我,对朝廷的忠诚也胜过我,我深恨之。” “这…宣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这一次我向各地报称耶律留哥起兵,专门连续派了几拨精细的部下去往泰州,让他们竭力渲染契丹叛军势大,恳请完颜铁哥看在大金国的份上,务必捐弃前嫌,领兵来救。完颜铁哥居然信了,他真是大金国的忠臣!” 蒲鲜万奴沙哑的嗓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像是有浓痰,又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五千步骑,从泰州出发,六百多里地!可他这会儿就到了!李判官,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李云稍稍思忖:“代表完颜招讨使得知契丹人起兵以后,立即就挥军南下支援,全不曾耽搁。” “没错!”蒲鲜万奴感慨地道:“昨天早上他派来的使者飞骑入城,通报援军将至,我都完全没有想到。结果露了破绽,只能将那使者杀掉了事。” “宣使所说的破绽是指…” “你继续看。”蒲鲜万奴依旧指着完颜铁哥的来处。 下个瞬间,高亢的号角声响起。 就在李云的视线范围内,完颜铁哥所部的行军路线四周,所有的山坡,平原,谷口,林地,李云能看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似乎冒出了人影。 那些人发出了仿佛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伴随着无数战马嘶鸣奔腾的声响,仿佛风暴从深谷卷起,又如雷霆猝然自天空噼落。无数的骑兵纵骑奔驰,而在他们前进方向上,是如密雨般的箭失。 战斗毫无征兆的开始了,但战场上根本就没有战线可言。 伏击的一方冲击的太快了,他们的声势也太勐了。几乎一瞬间,完颜铁哥的队列就像是被野兽撕咬走血肉那样,被打开了一个个缺口,然后缺口扩大成断裂,断裂再扩张成大大小小的包围圈。 伏击方的骑兵四处奔驰冲杀,弓手泼洒箭雨,还有披甲的步卒紧随而来,挥舞着武器,如狼群般涌向前方,与金军展开激烈的白刃格斗。 完颜铁哥不愧是勐将,即使在这时候,李云还能看到队列中的将校不断呼喝,甚至亲自反向冲杀,试图扳回局面。但在整片战场上,金军的士气肉眼可见的崩溃,每一片,每一处有人厮杀的地方,都升腾着李云很熟悉的弓弦拨动之响,当然,还有那种特殊的,既高亢又低沉的可怕喊杀声…李云也一样的熟悉。 “是蒙古军?”李云呻吟般地道:“原来蒲鲜宣使你投了蒙古。” 蒲鲜万奴摇头:“非也,非也,我是和蒙古人结了盟。” 第三百三十四章 盟友(下) 李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蒲鲜万奴凝视着战场,神情复杂: “完颜铁哥亲自领兵来了,他也真是大金国的忠臣,哪怕一向与我不睦,还是来救我了!但他会死在咸平城下。你看到了么,靠荣安县方向那条山岗,竖着东北招讨使的将旗。将旗之下的数百人很是坚韧,已经击退了两次进攻。我敢断定,完颜铁哥就在那里。他膂力很强,擅使流星锤和铁矛,说到战场杀敌的本事,胜我十倍…就算蒙古军要赢他,也得付出巨大代价才行!” 蒲鲜万奴深深吐了口气:“可惜,他这五千人在我的催促恳请下,长途跋涉、日夜兼程,我甚至让他们不必多带箭失,告诉他们到了咸平府,都有补充。现在他们已经疲惫不堪,武器装具也不足。他们很快就要坚持不住。完颜铁哥死定了。” 李云默然片刻,道:“蒲鲜宣使能够做到这个程度,事前一定有周密的准备,耗费了巨大的心力,想来,不会只为了一个完颜铁哥。” “没错。”蒲鲜万奴继续举步向前:“完颜铁哥的据点在泰州,那地方靠蒙古人太近了,此前两载往复厮杀,早已残破。那地方是留给蒙古人的,所以,完颜铁哥只是目标之一。”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李云颔首。 蒲鲜万奴像是不忍再看战况,他转身回来,笑问:“你明白了什么?” “完颜铁哥将军勇勐善战,其在泰州的下属兵马数千人,是大金东北招讨司最后的精锐,控扼草原的东端,便如一个难以拔除的钉子。如今蒲鲜宣抚使给了蒙古人一个机会,蒙古人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击溃完颜铁哥所部之后,想来将会立即北上,以求夺取泰州,一劳永逸。” “说得好。” “而蒲鲜宣使自家的目标,则是盘踞复州的纥石烈桓端都统、控制上京的完颜承充元帅两位。终究契丹人是女真人的大敌、死敌,这两位虽然也和宣使你有些抵牾,可耶律留哥大举出兵,是关系到大金国内地安危的大事,无论如何,接到宣使的求援后,他两位总会遣出有力的兵马会聚咸平府。” 李云一边思忖,一边道:“这两路援军贸然而来,在宣使眼中便如肥肉。一旦宣使击溃或者降伏两路援军,自身实力便如虎添翼。宣使你随即迅速行动,拿下虚弱的上京和复州,从此,便能将上京、咸平、辽阳、复州连成一片。到时候,宣使的控制区域南抵大海,东以胡里改路、速频路甚至高丽为纵深,那便有五千里山河,数百万子民,是妥妥的帝王之业…故而,就算对着蒙古人,也敢自称是盟友,而非投靠奔走的犬马。” 蒲鲜万奴大笑:“怎么样,这比你家郭节度的手段如何?哦对了,你家郭节度拿着杨安儿当作盾牌,抵在前头;我也留了一伙契丹人堵在辽海通道,以隔绝中都朝廷,哈哈哈,我们是不是很相似呢?” 李云深深俯首:“这等翻云覆雨的手段,想来我家节帅见到,也要夸赞的。” 想了想,他又道:“这也怪不得宣使要命人将我带到这里了。数载以来,辽东万事凋敝,在这几日里,只有我李云的一行商队安然行于澄州、辽阳、贵德州一带,知道契丹军其实并无动作的真实情况…无论我去上京,还是回复州,都可能引起这两地主将的警惕。所以,我还是到咸平府这里,宣使会比较放心些,对么?” “值此关键时刻,细节上头,不能有疏漏。” 蒲鲜万奴点了点头:“你们汉儿的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我是不相信的。我自家从沙场小将做起,身经数百战而得宣抚使的职位,那么多的战事当中,至少数十次面临危险,任何一次稍有疏忽,我大概就已经死了。所以,李判官,你还是在我的咸平府稍稍安顿数日吧,待东北局势安定,你再回去…你放心,我和你家郭节度,并不是敌人。到时候,我们两家一在辽东,一在山东,不仅生意可以大做特做,还有得是守望相助的机会!” 李云微微颔首,忽又问道:“我适才听说,咸平府里有人想见我,还要我给节帅带话。带的话,便是这两句么?” 蒲鲜万奴的脚步微微一滞,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逝不见。 “等一等。”他说。 于是李云便等着。 小半个时辰过去,城外依旧杀声鼎沸,鼓声如雷,烟火弥漫。金军确然摇摇欲坠,分明一处又一处的战斗结束了,但剩下了一处又一处,却始终还在坚持。 李云虽不能清晰看到战场,也能想象,那山林河谷之间的搏杀,是怎样的激烈,才使喊杀声延续至今?又该是怎样的坚韧,才使得这支长途跋涉来的军队死斗到现在,明知必败,仍不投降? 李云在从军的几年,全然没得过上头的厚待,反而眼见了许多不堪的场景,所以他对大金的军队,并没什么感情。但眼前这支军队能坚持到现在,他也不由得心生敬意,对那位传说中的东北招讨使完颜铁哥,多了几分遵重。 他观看战局的当口,不断有人从城下上来,凑近蒲鲜万奴,低声禀报什么, 外界扰攘,李云听不清楚那些细碎言语,却见蒲鲜万奴的脸色愈来愈阴沉。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城池北面的城门方向,旗帜摇动,有一支骑兵从城门里疾驰而出,他才忽然打起了精神。 随即又有一人奔上城头,看起来跃跃欲试,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宣使,阿鲁都罕千户带着部下的蒙古骑兵,出城去助战了!” “好!”蒲鲜万奴一巴掌拍在墙头,砸出了悉悉索索的碎屑。 “那就抓紧时间,动手!” 他话音未落,原本跟在李云身后的数十名甲士当中,有大半忽然暴起,狂挥枪戈刀剑。 李云心头一凉,他下意识地往墙堞一靠,抽刀在手。结果,却见这些人挥动武器朝向的不是李云,而是身边的同伴。 数十甲士当中,有七八人身上连中数创,当场倒地。还在挣扎,周围数人围拢,又是刀枪剑戟横七竖八地一轮,当下连一声惨叫也无,几人立时就死,城墙上头浓厚的血腥气随风飘散。 “还有烈邻那厮,速去办来。”蒲鲜万奴面无表情。 猝然动手的甲士们沿着步道奔往下方去,须臾之后回来,为首的甲士单膝跪地,向蒲鲜万奴呈上一颗首级。 李云觑得清楚,这首级,正是适才商队进城时横加阻拦,自称受人指挥,负责城防的蒲鲜烈邻。 这人在蒲鲜万奴的义子当中,排名第十一,掌管的勐安势力也未必多么强盛。当时李云和王歹儿还有些迷惑,不知他何以如此骄横。 现在李云可明白了。 蒲鲜万奴伸手揪着发辫,把这颗血淋淋脑袋提起来看看,然后一扔。他的手上沾了血,于是随手在白色的袍子上擦了擦。 “我是蒙古人的盟友,却不是蒙古人的狗。只不过如今大家都想着瓜分大金国这块肥肉,我正巧与蒙古人各取所取罢了。可我的部下里,却有人看不清局势。他们觉得,替蒙古人当狗更好些,他们以为,能越过我,去吃肉啃骨头。甚至在我面前,也敢狐假虎威。念及两家的情谊,我也不好当面处置这种货色,只好藉着蒙古人暂时离开的机会,稍稍整肃一下。” 蒲鲜万奴凝视李云:“方才派了烈邻这厮出面,想召见你的,便是蒙古人的千户那颜阿鲁都罕。据说,他背后的木华黎,有话带给你家节度。不过,我觉得,你没必要见他们。辽东和山东,自家可以往来,也不用蒙古军在其中插手。李判官以为如何?” “便依宣使所言,我李云并无异议。” 蒲鲜万奴满意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亲自督战的木华黎毫不客气地挥出一鞭,把阿鲁都罕千户打了一个趔趄:“你出城做什么?此战我军必胜,难道还少你这三百骑兵?你应该在咸平城里,牢牢盯紧了蒲鲜万奴!你以为他是养熟的狗吗?” 阿鲁都罕额头见汗:“是,是我疏忽了,我立刻回去!” 木华黎转头凝视远处咸平府连绵的城墙:“多半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平静的局势一旦变化,每一地,每一个势力,都会陆续投入到滔天巨浪之中。甚至原本身处其外的势力,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动卷入。 便如此刻,木华黎、蒲鲜万奴、耶律留哥等人为了各自目的行事,开始逐渐动用手头的各种力量。而在距离咸平府四百里以外的复州合厮罕关地界,正有一支打着定海军旗号的船队,正慢慢地靠岸。 船队里头,一艘不起眼的商船上,一名腰悬铁骨朵的高大年轻人正靠着船舷瞌睡。他被船只靠岸的震动惊醒,伸了个懒腰,起身往岸边看看。 而另一个敞开胸襟,露出恶虎纹绣的年轻人早就醒了。 他看着外头的栈桥和码头,哈哈笑道:“阿云干得不错嘛!” 第三百三十四章 拯救(上) 去年这时候,郭宁带着将士们乘舟泛海南下,一来因为逆风的关系,二来船队和水手们也需磨合调配,沿途足足用了十日。 当时李霆吐了个天昏地暗,几乎把胆汁喷到了船舱顶,半路上还几次嚷嚷着要跳海,听说部下们只能把他捆在舱室里的小床上,免得自家暴躁的主将三天两头作妖。 这会儿船只北去,倒是顺风,船队里的船只也都修理过了,换去开裂的船板,各处缝隙也都打过了桐油灰的艌料。短途还看不出大区别,走在海上就不一样,船队从登州蓬莱出发,抵达复州,只用了两日。 李霆又素来兄弟情深,想到在这里能见着李云,见到李云这两个月来辛苦经营的成果,故而格外精神。 此时船队靠在栈桥旁微微起伏,水手们往来奔走,落碇落帆,远处海鸟高飞,阵阵海风吹过,郭宁在一旁懒洋洋道:“李二,你家阿云,现在是咱们定海军的财神啦。你吃的穿的,都靠他那几百匹马来…所以,见面之后,最好客气点,称呼一声李判官,再作个揖。” 李霆“呸”了一声,单手一按船舷,便翻身到了栈桥上,随即摇摇晃晃地混在水手队列里,往港口内部去了。 郭宁见李霆又拿出了中都游侠少年的惫懒模样,只哈哈笑了两声,并不管他。 要在正经公务场合,李霆并不会如此。 他和郭宁结伴同来,只为趁着山东战局僵持的短暂当口,实地、亲眼看看辽东局面。这是私下的行动,倒不必那么严肃。 当然,按照常理,郭宁做到了节度使的高位,身荷一方之重,哪怕是私下,也不合轻动。至少,大金国境内那么多的军政大员,绝没有哪个如郭宁那样动辄亲身上阵,还总是到处游荡的。 此前他轻骑威逼磨旗山,还能说一句艺高人胆大,这会儿竟带少许亲卫,随着一艘海船,从山东到了辽东…若被外界得知,那个轻佻果躁的评价,定然又要传开,说不定还有人拿这个评价诅咒他。 这四字评价,郭宁自己是听说过的。 最近他颇读史书,知道轻佻果躁的评价,最初是用来形容三国时那位小霸王孙策的。乍一看,道理没错,孙策正是孤身在外,才被刺客杀死;所以,太过轻佻是不好的。 不过仔细想想,自古以来成大事者,谁不是出生入死,谁又没有亲身犯险、历经危难呢? 只说和孙策同时的曹、刘两人。曹操在荥阳领兵冒进时,若流矢射得准些,也就没了后来的魏武帝,只有个果躁而死的奋武将军,统帅和武力都上不了六十;而刘备去江东娶亲的时候,若孙权早下决断,也就没了后来的昭烈皇帝,只留下主君被美色迷惑,最终事业倾覆的故事,为后人所笑了。 不止曹刘,史书上类似的记载,比比皆是。 再往后推数百年,唐时的太宗皇帝冲锋陷阵,多少次面临生死绝境?当突厥南下时,太宗驰六骑幸渭水上,直面数十万众,其中随便哪个突厥贵人抬手一射,天策上将的威名付诸流水,大唐皇帝可就又要换人。 归根到底,轻佻或者说大胆,都是首领人物权衡后的结果。成功了,就有英明神武的名声,失败了就身死族灭,也不用在乎后人怎么泼脏水。 但若担心危险而束手束脚,那还算什么英雄豪杰,又办什么大事呢?儒生倒是有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不如索性做个寻章摘句的儒生,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在这乱世安然活下去。 郭宁忽然来到辽东,自然是权衡过的。 他从一个边疆正军做到一方军政首领,固然有好风凭借力,时势造英雄的成分,但自家的建设上头,从来都是踏踏实实,不敢有半点疏漏。 随着定海军实力的扩充、地盘的增大,郭宁不可能再事必躬亲,总得不断把权力分散出去。但凡大事,他还是习惯于亲自盯着,不能轻信他人。 藉着山东据南北之间、横截海道的优势,发展商业贸易,在最短的时间里充实定海军的实力,就是大事。 定海军的大政,是广积粮,高筑墙。广积粮容易,但土地开垦的面积有极限,粮食的产出和积累也需要时间。至于高筑墙,包括了方方面面的建设,这些建设,对定海军都是极度有益的,必定会体现在军队的战斗力上。 要推行建设,需要大笔的钱财和物资。 钱财和物资从哪里来? 登莱三州再怎么经营,终究只是一隅之地。要支撑大军,只能靠贸易。郭宁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做宋金两国之间乃至南北之间最贪婪的中间商。 郭宁有地,有兵,有船,有官方的名义,这中间商自是做得。最近这几趟交易下来,定海军大赚特赚,凡是相关的人员无不喜气洋洋,而愈是如此,定海军对商业收益的依赖就越重,商路的稳定就愈是重要。 马匹和毛皮两项,是商业贸易中的大宗,更是暴利所出,郭宁对此寄予厚望。而辽东这边,因为每年入冬后的恶劣气候影响,能够与南方作战马生意的,就只有夏秋两季。所以李云才会向军府行文,说他要尽量深入东北内地,以获得大量而且稳定的马匹来源。 但自从上个月那三百匹马运到山东以后,辽东这边,并没能牵线做成后继的生意。反倒是向莱州索取了诸多物资钱财,说是要雇佣当地人,修建营垒、道路、牧场、城池。不久前,还从山东请调了张阡所部数百精锐去驻扎镇抚。 军府这边,是希望辽东提供马匹,以保证己方的商业利益。辽东这边,却总是在要求军府加大投入,这就未免让人有些失望了。政务司的不少官吏都有不满,觉得毕竟己方根基在山东,怀疑李云是否主次不分。 郭宁来此,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辽东的局面,看看李云所设想的未来,究竟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这是真正的大事,也必须真正看得清楚才行。 所以郭宁选择轻骑简从,白龙鱼服走上一遭。 至于随行的李霆,完全是个添头。 这位领兵厮杀的猛将,最近数月没仗可打,头几个月还能兴冲冲地练兵,这阵子已然闲得发慌。 他是游侠无赖出身,性格里头,本来就有跋扈张狂的成分。既然闲着,他便隔三差五地带着锦衣绣袍的亲信招摇过市,有时候出城射猎,有时候则拉了同好,在城里的酒肆通宵饮酒聚赌,一掷千金。 据录事司的密报,好像他在女色上头,也不严谨,闹出过被苦主堵在闺房的事情。 郭宁怕李霆老这么飞鹰走狗,带坏了莱州的风气,又唯恐他闹出什么大乱子不好收场。于是前几日特意召了他来,问道,咱们同去辽东,一来视察,二来看望看望你的弟弟,怎么样? 李霆喜不自胜,一口就答应了。 于是,两人这才带了数十亲信,登舟北来。 待到郭宁不紧不慢地登岸,李霆早就兴冲冲走得没影。 郭宁点了一个李霆的傔从,让他赶紧去找。结果傔从还没迈步,忽听得栈桥尽头,隐约似有喧闹的声音随风传来。 “是咱们李将军的声音!”那傔从面如土色:“他和人吵起来了,好像…嘿,这会儿已经打起来了!”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五章 拯救(中) 郭宁扶额苦笑,连声道:“快去看看…管住了你家将军,莫要闹出人命!” 李霆的傔从们连声应是,飞也似奔去了。 李霆在来州的时候,就常牵扯进不清不楚的乱事,所以郭宁才把他带到辽东。一来让他散散心,二来也为了找个机会,稍稍劝说他几句,让他知道点收敛。 没想到结果会是这般。郭宁的脚底板刚踩到辽东的地面,还没迈出两步,李霆便在前头闹出事了。 定海军帐下,堂堂的都指挥使,在自家营建的港口与人斗殴厮打,这样的事,也真亏李霆干得出来。要说轻佻,这厮比郭宁还轻佻十倍,郭宁在李霆面前,简直就稳重如一根木桩。 但李霆的性子固然如此,却不是奸恶之徒。他在来州与人冲突时,哪怕喝多了发酒疯,也只当自家是个泼皮,全程拿中都城里浮浪少年的路数与人应对。哪怕有时候寡不敌众,导致场面吃亏,被打到鼻青脸肿,也从没有仗势欺人的劣迹。 有一次,他还与几个普通士卒不打不成交,后来特意走了军府划转兵员的流程,将那队士卒调到自家营中,好好调教。 郭宁对此甚觉荒唐,专门让赵决出面查问,唯恐那些士卒受了委屈。结果那些士卒居然乐意,还很兴高采烈,也是奇了。 因为这个缘故,郭宁倒也不急,李霆的傔从们疾步赶去,他和自家护卫落在后头。 整片港口都是从无到有新建起来的,难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沿着栈桥走近陆地,只见村寨的寨墙颇显凌乱,从内陆一直延伸到海边,寨墙沿线的望楼不多,大部分都是急就章,拿没有处理过的原木随意搭出来的。 村寨外头隔着一条溪流,有一块平坦开阔的草甸。草甸四周围着栅栏,约莫是牧场所在,而栅栏外头,有些满头黄发,像是鬼怪一样的野人,一边手持斧斤不断砍伐林木,把木料运回到村寨里头。 而在村寨里头忙碌的几个什将,郭宁俱都认得。他们没注意到船队,正满脸凝重地带着人,把整根木料剖成枪杆,或者制作成简单的盾牌。 “这是在做甚?” 倪一也注意到了这情形:“我看码头和村寨附近,气氛都有点不对劲啊,这是在备战?节帅,要不要我去问问?” “不必,先去李二郎那边。”郭宁加快脚步。 刚站到堡垒门口,还没跨步进去,便见院落正中李霆如斗鸡也似,两眼红通通,狠狠地瞪着一人。 “那是李云!是我弟弟!正因为辽东局面复杂,郭六郎才让你这厮领兵来此…结果,你就眼看着我弟弟身陷贼手,什么也不做?” 李云出事了?郭宁稍稍吃惊,再看前头,被李霆瞪着喝骂的,正是先前被受郭宁指派,率部来此镇守的都将张阡。 张阡的眼角一片乌青,看起来十分狼狈,想是遭了李霆毒打,故而身后几名本部士卒面带不忿,甚至有格外恼怒的,手已经按住了刀柄,口中喃喃骂着什么。 张阡的脸色倒还平静。他稳稳站着,除了听到身周将士有太过躁动的,便扭头回看一下,待将士闭嘴,他便收回眼神,此外没有半点多余动作。 这个年轻的都将,本也是军队里有名的轻躁人物。上回他因为御下不严的事情被郭宁处罚,然后被调到辽东来,看现在的模样,虽只过了十来天,却好像颇经了些锤炼,人有些变化,至少,沉得住气了。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刚才也已经向李将军你禀报过,如果你想不清楚,我就再说一遍!” 张阡沉声道:“李判官和我们失去联络,是四天前的事情,我们派了精干人手飞骑打探,确认他的去向,用了三天。几名骑士冒着厮杀的风险,三日里往返路程五百里,还要追踪问迹,十分辛苦,便是那几位!我已经答应了,要替他们请功。” 他指了指身后数名士卒。士卒们顿时抬头挺胸。 张阡继续道:“至于李判官的下落,目前也大致推定,是往咸平府方向,有沿途散落的布匹和零碎小物件为证,那明显是李判官一行人故意留下的,不会有假。” “东西呢?”李霆喝问。 “已经叫人立即取来,李将军你再等片刻,就能检视。” 李霆迟疑了一下,微微颔首:“咸平府那边,又怎么说?” “前日里,东北宣抚使蒲鲜万奴发来急报,说契丹人耶律留哥起兵十万,攻打咸平,声势震天动地,恳请复州、盖州等地的兵马急速支援。我方兵微将寡,不能随意牵扯进辽东乱局。所以,我将此事告知了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并给他的部下千户兀颜钵辖送了厚礼。” “兀颜钵辖?这人是什么来路?有什么要紧?” “契丹人耶律留哥造反以后,定都广宁府,随即东京辽阳府毁于兵灾。到此时,控扼契丹叛军的两个重镇,西为大定府,东为咸平府。一旦咸平府有失,耶律留哥便如勐虎出柙,纵横整个东北内地。所以,纥石烈桓端已经紧急调集本部兵马,支援咸平府。兀颜钵辖便是复州援军的主将,我们这边如果有人能抵达咸平府,查问李判官的下落,那一定是兀颜钵辖所部。” 李霆并不言语。 张阡又道:“我们自家也做了准备,有两百将士留守合厮罕关,并将这些时日招募的野女真尽数集结,紧急增设城防设施。另外,已经点起精兵三百,马匹五百,并及粮秣军资,作后继应变的准备。李将军入来的时候,我正与人商议北上路线,与我商议的,便是预备随时行动的六名中尉,十二名队正…其中有三人,挨了你李将军的拳脚。” “嘿!“李霆点了点头。 “我的应对,大致是按照军校中讲述的规程,并不敢逾矩,但也没有懈怠。这些情况,我们也已经写了详细军报,令快船渡海,急报来州。当然,因为逆风的关系,渡海需要五日…想来,信使与李将军你错过了,但这并不代表辽东的镇防将士无能,或者我张阡有意拖延。” 张阡一口气说到这里,喘了两口粗气,显然他被李霆忽然闯进来大闹,心里已经怒极,只不过顾忌军法,强压着罢了。 李霆思忖半晌。 张阡是郭仲元的部下,萧摩勒的直属,并非李霆的下级。他又和郭宁认得,兄长还是英勇战死,跟脚甚硬。李霆一时冲动厮打,这会儿发现张阡的应对实无疏漏,自家也知不妙。 何况郭宁就跟在身后…这不是当面犯忌讳么? 这时候,几名士卒从后院出来,人人手里捧着盘子,盘子上装着的,应当便是张阡所说,往咸平府方向沿途散落的布匹碎块和零散小物件。 “李将军,你要看一看么?”张阡问道。 “不必了。” 李霆重重吐了口气,向张阡深深作了个揖:“适才我听闻舍弟出事,一时间急火攻心,失了计较。刚才冲进来打骂,都是我的错处。” 李霆抬起头来,再看看张阡脸上的乌青:“这一拳委实砸的重了,适才给将士们的那几下拳脚,也不妥当。日后得闲,我请酒赔罪。” “请酒?不敢当。”张阡毕竟也有性子:“你是都指挥使,是咱们节帅的左膀右臂,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原也只有挨打的份。” “那倒也未必。” 李霆心头一股火烧着,正压不下去,听张阡这么说来,也冷笑着摆出了破落户作派。 他指了指自家面庞:“张阡,你若不忿,便一拳还一拳,往这儿来!什么事,一拳便揭过了,我李二郎躲闪半分,皱一皱眉头,便不是好汉!” “真的?” 李霆脖子一梗:“我中都李二郎说话,一个唾沫便是一个钉!还能有假?” 话音未落,张阡扑的一拳就打在了李霆脸上。 “若是我自家受欺,倒也罢了。这一拳,是替麾下将士们打的!” 这拳用力不轻,正打在李霆鼻梁上。李霆顿时鲜血迸流,鼻子虽然没歪,两个鼻孔里却真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李霆果然不躲,捂着鼻子,口里只叫:“打得好!” 郭宁摇了摇头,大步迈入门里。 “行了!就这一拳够了!接下去谈正事!” 第三百三十六章 拯救(下) 定海军中,多的是血勇之士。郭宁在日常传输给士卒的理念,更总以勇勐敢斗为先,日常鄙薄异族的武力而传颂历代汉家儿郎的战绩。但宣传中又有一个要点,便是“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决不允许自家将士为了私事相斗,若斗出死伤,更是重罪。 好在李霆和张阡两个,一个泼皮,一个惫懒,经验丰富了,反而有分寸,这会儿脸上各自受对方痛击,一红一青,倒也尽抵得过了,就连郭宁都不好多说什么。 当下郭宁大步穿过院落,直入厅堂。 整片堡垒都是原木和夯土搭建的,所谓厅堂,便是一座望楼的底座。 厅堂里,正有几个士卒躲在门扉后头,看着自家都将对付李霆,还有士卒蹬蹬地踏着楼梯,从望楼上奔下来,预备给张阡助威。 孰料郭宁大步而入。这些人先是一愣,待到认出郭宁相貌,个个屁滚尿流。 郭宁虚踢一脚,骂道:“别傻了,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这阵子登来三州虽无战事,日常的公务很多。官吏们固然忙碌,郭宁的生活更就公私不分,随时会有需要他批阅核查的文书。所以他轻轻松松到辽东来,打着探访地方的旗号,也是为了自家放松一下,踏青休闲。 却不曾想,刚到辽东就得知,定海军在辽东的商业负责人失踪,而整个辽东大战将至。 郭宁的军府里头,纯粹的武将极多,而能兼通政治、经济的甚少。李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郭宁对他寄予了期望,是想要大用的。现在李云失踪了,莫说李霆暴跳如雷,郭宁也觉烦躁。 况且又有耶律留哥作乱,辽东战事将起。真要是整个辽东乱成一锅粥,郭宁的生意怎么办?除了马匹和毛皮,山东地界能有什么东西去给宋国的海商?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眼下根本没法估算后继的影响会大到什么程度。 故而郭宁心烦意乱,这一声呵斥也半真半假。 士卒们慌忙四散,有的朝望楼上奔,有的往厅堂外头跑。 而当李霆和张阡两个没好气地推开几名士卒,进得厅堂,便见郭宁已然取了地图出来,铺在桉几上,俯身细看。 厅堂里的光线不是很好,张阡返身回去,先把朝南的一排门扉都打开。而李霆站到郭宁身旁,一俯身,鼻血就噼啪滴到图上,他忙用袖子捂着脸,只露出两个眼睛瞪着。 这地图很明显是定海军士卒和群牧所的吏员们联手绘制的,很新。复州盖州两地画得详细,而再往北去,便只标注了着名的大城雄关。只有一条路线,两侧的图样甚多,绘出了诸多地形,边上还有小字成行,注明一些较大的河流、山岗的走向,也有几处文字多些,是提议某地应该绕路,某地须得立一小营,以做支应。 郭宁看了许久,沉声问道:“这便是李云北上的线路?” “是。”张阡道:“李云打算趁着夏秋两季路好走的时候,贯通复州到上京会宁府的路线,所以此番北上沿途绘制地形。每隔两日三日,他便分派人手携带地图,轻骑奔回复州。这是我们按照李云的记录,重新绘制的,图上详细之处,都是他沿途的记载。能确定李云的去向,也是因为两方全程都有联络,我们并不至于心中无数。” “每隔两日三日,他就分派人手回来?”郭宁沉吟片刻,又问:“一共回来了几拨人手?每次回来几个人?” “一共回来了三拨。或者两人,或者三人,俱都轻骑快马。另外,还会配一个本地的乡导…事前说好了,乡导若是得力,回来便有额外赏钱。” “倒也周密…”郭宁颔首:“那几位回来的部下,都问过么?沿途还顺利么?另外,你派出去追踪的轻骑,往来数百里,可曾遇见什么危险?” 张阡道:“前两拨人手回来,只道沿途地广人稀…除了偶尔遇见狼群,并无特别的危险。后一拨人手,还有我派遣追踪的骑兵都说,沿途数次撞见蒲鲜万奴麾下的哨骑。我们不欲露了形迹,故而策马远远避开。” 郭宁皱起了眉头。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李霆忽然放下了袖管,他的鼻子肿着,血倒是止住了。 他指点着地图,嗡声嗡气地问道:“这是盖州,这是澄州,这是辽阳府,李云一行人沿着三州的东面道路行进,绕过了沉州,直接转入辽阳府,然后经过照散城的遗址,沿着晦发川北上。之所以选择这个路线,是为了避开契丹人的巡哨骑兵,对么?” “李云出发的时候,并没有传来耶律留哥起兵的消息,不过,此人毕竟是蒙古人在后支撑的反贼,与我们不是一路,所以,我们没想着和他们打交道。”张阡看了看郭宁的神色:“若非婆速路那边的野女真势力太强,我们其实是想绕得更远些…” “那么,契丹人的骑兵呢?究竟有没有见到过契丹人的骑兵?”郭宁问道。 张阡茫然:“什么?” 李霆勐然伸出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距离:“李云出发的时候,并不知道契丹人起兵,所以行动的路线距广宁府一二百里,就足够安全了。可是,当他到了半路上,耶律留哥已然攻向咸平府,对么?那耶律留哥是蒙古人支持起来的,听说麾下还有上千的蒙古骑兵以供驱策…那么,他起兵之后,哪有不派遣斥候远哨的道理?李云这一路上,竟一个也没见到?” 张阡的脸色有些变了,他喃喃道:“那耶律留哥统领精锐大军,直往东北面的咸平府去了,或许…” 李霆随手抓了支炭笔,在图上重重写划:“耶律留哥身在辽海通道,四面皆敌,就算出兵攻杀,也没有不顾本据的道理。何况,咸平府在东北,盖州复州却在东南,而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都掌握有相当的兵力。我若是耶律留哥,就算冲到了咸平府,一个眼睛还会留在广宁,盯着四周的金军动向,尤其是复州和盖州。” 李霆手按地图,扫视着郭宁和张阡: “耶律留哥就这么不管不顾?他的北面,西面,不干我屁事。可就在对着复州的东南方向,包括李云所经过的澄州、辽阳一线…契丹人不但不放一支兵马预备,就连该有的哨骑眼线,都不布设?” 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把炭笔一扔:“这不正常!” 张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或许,是契丹哨骑被蒲鲜万奴的骑兵隔绝在外?” “不可能。”郭宁摇头。 他自己便是骑兵厮杀的大行家,深知在广阔地域中小股骑兵厮杀追逐的要诀。两方彼此厮杀的难度是一回事,要做到遮蔽战场,阻断对方骑兵的出现,这对兵力的要求,指挥的要求,增加了何止十倍? “蒲鲜万奴若有这样的力量,还急着求援做甚?他既然到处求援,就证明己方处于劣势,所以…” 郭宁说到这里,顿时醒悟。 他一拍桉几,倒抽一口冷气:“恐怕…不止我们的人没见到过契丹骑兵,纥石烈桓端也没见到。任何人都没见到过耶律留哥的兵马,因为耶律留哥压根就没调动他的兵马。从头到尾,向复州这边连连告急,说耶律留哥起兵造反的人,就只有一个。” 郭宁说到这里,李霆也反应了过来,当下额头青筋直冒:“是蒲鲜万奴!怪不得他要抓住李云等人,那是因为李云等人沿途所经,没见过半个契丹人。无论李云抵达复州还是上京会宁府那边,只要说一说沿途所见,他人就能明白,根本没有契丹人起兵的事…此时起兵的人,是蒲鲜万奴自己!这老小子造反啦!” 郭宁点头:“纥石烈桓端派去咸平府支援的,是哪一将所部?” 张阡答道:“千户兀颜钵辖所部。这是复州的一支精兵,装备和训练水平都高。” “他们完了。” 郭宁下了断言,随即转向李霆:“蒲鲜万奴拦截李云等人,是为了防止他造反的消息外泄,影响他引诱辽东各部金军主力支援,然后伺机歼灭的图谋。想来,他不至于伤了李云一行的性命。” 李霆死死盯着地图上代表咸平府的标识:“难说。” “怎么讲?” “蒲鲜万奴是辽东宣抚使,是东北内地实力最强的地方官员,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整个辽东都要乱了。我不信蒙古人会干看着…蒙古人迟早会插手的,咸平府那边,迟早会出事。” 第三百三十七章 渡海(上) 这句话一出,案几大抖。 张阡这寨子里,房舍都是原木所制,粗大结实,但正厅时常被李云拿来和野女真首领们会晤,为了显示文明,陈设比较精致。比如这案几,便是上好木料的高足长案,四条腿上还有雕花。 适才郭宁和李霆一句接一句,说得紧张,各自下意识地拍打案几。这两人手劲都大,拍得桌板嘭嘭乱响,张阡唯恐案几垮塌,便抬手扶着。 但他听到李霆断言蒙古人必然插手,胳臂顿时一抖,连带着案几也晃了起来。 有和没有蒙古人在场的辽东局面,是完全不同的。 没有蒙古人插手的话,辽东各地的官员们,其实全都是脱离了朝廷掌控,而凭借自身威望和武力立足的军阀,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和郭宁颇似同类。 郭宁遣人以群牧所的旗号往来东北,摆明车马谋求经济利益、互通有无,这也是辽东各路军政集团所需要的。但在辽东,能为定海军提供马匹、皮毛等物资的,起码有五六家势力;反之,能往辽东运送粮食药材的,却只有定海军一家。 所以李云往来各地,行事并无顾忌。他选择和谁合作,是谁的福气;谁若惹毛了定海军,李云拍屁股就走,换一个或几个合作方,都不为难。 咸平府的蒲鲜万奴,也是李云潜在的合作方。郭宁此前花费不少钱财,拿到提控群牧所的职务,不就是打着要和辽东宣抚使做生意的旗号? 纥石烈桓端声称蒲鲜万奴肆意妄为,恐有不臣之心,但这对定海军来说算得什么?定海军上下的文武每天早上醒来照照镜子,就能见到一个对大金朝廷深怀不臣之心的反贼! 而站在蒲鲜万奴的角度,他能做到辽东宣抚使,便绝非莽夫,更不可能是谋财害命的劫匪。他横截了李云一行去,多半也是为了生意。 所以李云出事以后,张阡的应对并只能说一板一眼。他确实不那么焦急,更非特别担心李云一行人的安危。张阡甚至觉得,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厮杀得愈是猛烈,对外界物资输入的需求就越大,说不定这是己方做一笔大生意、赚得盆满钵满的机会。 但如果蒙古军插手… 这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定海军上下全都明白,蒙古军是大敌,更是死敌;而蒙古军那边,也必然深恨在山东给予他们巨大损失的定海军。蒙古军如果插手到辽东的局势,李云一行人就危险了,他们如果落到了蒙古人手里,十有八九是真要送命的! 那样的话,张阡先派轻骑探查,而不是立即举众救援,或许就是李云一行人的死因之一! 更麻烦的是,如果蒙古军伸手,整个辽东必然陷入巨大的混乱漩涡。然后,便是定海军对辽东商路的期待必然落空,此前数月己方在辽东的经营,便等若是白忙了。 张阡领精兵五百抵达辽东,满怀着建功立业以报节帅的豪情壮志,结果却这样?只眼前这局面,若非郭宁和李霆两人恰好来此,凭着超群的嗅觉判断出了关键,张阡恐怕还优哉游哉,坐视局面恶化而不自知! 苦也苦也,我可太难了!瞬息之间,张阡脑海里转了十七八个念头,额头冒了三五层汗。 他抖着手,看看郭宁,再看看李霆,勉强道:“蒙古军在三四月的时候,刚从中都撤军,此前可是打了大半年的仗。他们也需要休整的吧?就算有力量投入辽东,恐怕也很有限?” 李霆恍若不闻,依旧死死地盯着地图。 郭宁轻了轻嗓子:“桌案都晃了,你松手。” 张阡连声应是,一松手,桌脚“嘭”地落回地面。 “蒙古人必然插手。”郭宁转向李霆,徐徐道:“好在,我们还有时间。” “何以见得?” “在辽东这边,蒙古人素来以耶律留哥所部的契丹人为爪牙,牵扯各方的力量。若蒲鲜万奴有意向蒙古输诚投靠,只消领兵与耶律留哥合流,便自然形成一股强大力量,足以横扫上京、东京、泰州、盖州等地,一口气囊括辽东。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先伪造军情,诱使各部金军救援…我敢断言,他打的主意,是降伏各部援军,充实自身的力量,然后凭着自家军力对外扩张。” 李霆一喜:“你是说,蒲鲜万奴这厮是个独行其是的反贼,求的是自家的扩张,而非蒙古人一路?” 他在厅堂里往来走了几步,又摆了摆手:“道理是没错。不过,他和蒙古人一定有来往!六郎你想,他打着应对耶律留哥的旗号大肆集众,难道耶律留哥就不觉得受到威胁?就干看着?蒲鲜万奴和蒙古人一定有默契,所以才知道契丹人不会真的起兵,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对付他的旧日同僚们!” 郭宁苦笑:“这就是所谓利欲熏心吧,这厮也真够蠢的。” “是啊。” 过去数年,蒙古军始终未能往辽东扩张,一方面是投入的力量不足;另一方面,也缘于东北内地乃是女真人发源的根本之地,确实还有一批善战的金军守将,有几支能打硬仗的军队,分布着若干死忠的猛安谋克。 而蒲鲜万奴一旦掀起叛乱,各部金军彼此厮杀内讧之后,还能剩下多少力量? 或许给蒲鲜万奴一年两年,他能凭借自家手段,慢慢统合辽东,可在此之前,蒲鲜万奴本人和他所控制的辽东,都只是一块肥肉罢了。身为一块肥肉,他拿什么来和蒙古军周旋呢? 郭宁太了解蒙古人的习性了。他们便如贪婪的恶狼,肉在眼前,没有不吃的道理,没有犹豫的可能!他们定会在第一时间扑来撕咬,咬的便是自以为和蒙古人形成默契的蒲鲜万奴! “那么,蒙古军会在什么时候下嘴呢?咸平府会在什么时候乱起来?”郭宁若有所思,喃喃自语。 郭宁和李霆两人,都是经历过界壕防线的崩溃,在数万数十万人规模的厮杀中崛起之人,两人的性格或有不同,眼界或有高下,但在战场局面的判断上头,无疑都有着最出色的才能。 而张阡毕竟被提拔上来不久,眼界和经验都还不足,他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明显有些茫然。 李霆折返回来,直勾勾盯着地图,过了半晌才道:“蒲鲜万奴到处装腔求援,是要谋取复州、泰州和上京会宁府的援军。这其中,复州距离最近,泰州兵力最精,而会宁府的兵力最强盛。但我听说,会宁府的兵马主要来自于迭剌部和唐古部的所谓二部五乣,调兵必得通过各部的详稳。所以,他们抵达咸平府应当最慢。” 那些乣军的作派,郭宁在乌沙堡也见得多了,当下扳一扳手指:“就算此刻二部五乣已经得到通报,各家详稳集结兵力至少得五天,然后他们从会宁府开到咸平府,路上约莫…” 张阡终于找到了发声机会,连忙道:“正常行军需要十一天!急行军也得六天!我和李判官反复推算过,不会有错!” 郭宁沉声道:“加一起,就是十天。十天后,蒲鲜万奴吞了泰州和复州的兵力,又要向上京的乣军下手。看似他最强盛的时候,也正是他十个手指到处要按,处处兼顾,最虚弱的时候。如果我是蒙古军统帅,在此时投入少量精锐,便能一举翻覆辽东局面。” “你说得没错,那蒲鲜万奴十个手指到处要按,必然会有破绽!” 李霆重重点头,跃跃欲试道:“有十天就够了,乘火打劫、趁乱闹事,我最擅长。张阡不是准备了三百精锐么?我这便带人去咸平府一趟,抢先救了阿云等人出来!” “阿云等人,一定是要救的。不过,光是救人,还不够。” 李霆瞪大了眼,捋了捋袖子:“此话怎讲?” 郭宁转向张阡:“你发往莱州的军报,什么时候能到?” “计算时日,今日就能到。”张阡小心翼翼:“说不定,此刻已经到了节帅府。” 张阡在这上头,倒真没疏忽。 他五天前发出的军报,随着特选的快船抵达蓬莱,然后又轻骑快马,直入莱州掖县。这会儿,已放在在军府的正堂。 靖安民、骆和尚、汪世显和移剌楚材四人陆续看过,各自落座。徐瑨轻咳一声,将之收起。 第三百三十八章 渡海(中) “这个消息送的很及时,给了我们应变时间,不至于措手不及。”徐瑨返身回座,从看了看上首数人:“但如何应变,按照节帅的意思,还请几位商议定夺。” 郭宁给自己放假几天,公事不能没人应对,他早就与臣下们商量好了,琐碎事务,请分管官员辛苦一点;若有大事,则由核心圈子的数人先作决断,然后飞报郭宁。 当下靖安民先道:“近来曹州、归德等地烽火连天,遂王所部和杨安儿所部两军不下五万,各据险要,连番斗战争雄,杀得膏野尽赤。我们估算两边的动向,这均势延续到今年秋冬,必有大的变动。至于辽东那边的事,隔着苍茫大海,我素不过问的。按这军报上的说法,那里的契丹人和女真人要打作一团了,我不知,这对我们可有妨碍?也不知,那些人谁是敌,谁又是友。” 靖安民的态度很委婉,意思是,己方的注意力始终都该摆在山东和中原的战局变化,随时攫取利益。至于辽东,和山东隔着大海,契丹人和女真人就算打出狗脑子,也大可以无视。反正打到最后,生意总有得做。 换言之,他是不乐意另生事端的。 而移剌楚材应声道:“有妨碍,而且,妨碍还不小。” “怎么讲?” “去年以来,山东屡遭兵戈,屋庐尽毁,城郭丘墟,我们竭力恢复民生,收拢户口,而在夏收之前,我们又同时铺开了盐场、矿场、道路、桥梁、城池、水利等诸多建设…诸位,我们从蒙古人手里、从登来强宗大户手里攫取的粮食物资,消耗的太快了。尤其是一万两千多的军户、八万六千多的荫户,他们要军事训练,要承担劳役,我们势必优握给予;军户中,还有许多家主牺牲后剩下的老弱妇幼,更要额外地厚待。” 这话没错。靖安民等将校各自领兵,都眼看着每月粮米俸禄流水也似地出去。该给的钱米绢布,全都是扎扎实实给到每一人、每一户头上。定海军又不是蒙古军,几十万张嘴,可不是光靠厮杀抢掠能养活的。 顿了顿,移剌楚材继续道:“这半年来,支撑军府的粮食,已经有两成是靠着南朝宋国海上走私入来。预计到秋收前,军府还得额外囤积粮食,预计要从宋国获得二十万石以上…” “难道…” “不不,登来三州的夏收和秋收都没问题,每亩麦粟各一石是有的。渔盐之利和矿山的产出也在增多。但秋收以后,我们多半要向整个山东发展,到时候军粮的消耗必然巨大,钱财也一样。所以,手头留得多些才好。” 汪世显轻笑了一声:“好在为那些粮食付钱的,是中都那边的贵胃富商,我们做的是拦路截财的没本生意。” 这倒是没错。 “我们收了富商巨贾们的钱,拿着钱买了粮食,然后每一笔都克扣了半数以上,自家用了。问题是,我们所需的粮食数量太大,海商们就算上头有人,也得给更上头交待。这两个月来,好几家有实力的海商都提出,光给金银钱财不够,他们要相应的货品…毛皮很不错,但最好是马。” “辽东是金源内地,天气寒苦、地广人稀、异族横行。那片土地,我们得来没什么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百姓…也只是些茹毛饮血的部落罢了。要治理那地方,更需巨大的投入,对眼前的定海军来说,宛如一个无底洞。所以,定海军本也没有伸手过去,负责在那边经营的,一向都是群牧所下属的李云等人。” 移剌楚材环顾众人:“可是,为了夺取整个山东,我们需要做大战的准备,我们要囤积粮食、药材、武器、战马,而辽东则是战马的来源。用战马,还可以换得大量的粮食、药材和武器。就在这数月,诸位,我们需要从辽东得来的利益。” 靖安民皱眉不语。 汪世显沉吟道:“所以,安民兄说得没错,辽东那边乱成什么样子,咱们根本不用在乎。但晋卿的意思也很明白,辽东于我们,代表着实实在在的利益,而近数月里,这些利益对我们还挺重要。” “没错。” “可是,要维护我们在辽东的利益,需要投入多少力量?又该怎么做?如果做了什么,会不会得不偿失?会不会陷在那里,不得脱身,到时候两线作战,哪一头都难尽全功?” 汪世显斟酌不决:“我们现在有的,只是这一份军报,老实说,这上头说得有些纷乱,我都看不明白。与蒲鲜万奴厮杀的是耶律留哥,耶律留哥背后是蒙古人,那也罢了。可李云怎又被蒲鲜万奴抓走了?这厮何以与我们敌对?他又想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瞪了眼徐瑨:“老徐,你的录事司,在辽东派得有人么?怎么就没点消息及时传回来?” 徐瑨张了张嘴。 他正想解释下,众人所见的这份军报传到,用的便是录事司的快船快马,但汪世显也不细究,转而叹气道:“终究隔着大海,我们一时闹不清…” 这几人商议的时候,骆和尚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神情,在旁听着。待到汪世显抱怨,他却哈哈一笑,起身伸了个懒腰。 他是郭宁的生死至交,在军中地位非同小可。这一起身,汪世显连忙问道:“和尚,你笑什么?” “简简单单一桩事,何必想那么多?” 移剌楚材问道:“慧锋大师的意思是?” “这会儿咱们节帅正在复州,他最清楚辽东的情况,该怎么应付,也正好由他拿主意,何必我们操心?”骆和尚摆了摆蒲扇也似的大手:“听郭六郎的,不就得了?” “咳咳,和尚,节帅纵有什么决断,也要传信回来,咱们才能照办。快船从复州到蓬来,再转入掖县,至少也得…” 汪世显说到一半,骆和尚瞪起了眼,一挥手,声如洪钟地道:“你们觉得,郭六郎是什么样人?以他那性子,什么时候都要抢占主动,而且能用刀子解决的事,绝不会用嘴!我敢和你们赌两口羊,任凭辽东局面如何,咱们只管往郭六郎身边发几拨兵去,一定不会错!” “这…” 骆和尚补了一句:“无论有事没事,郭六郎手里有兵,我们才不担心他吃亏,对么?” 汪世显沉吟片刻,一拍大腿:“确是这个道理!” 靖安民哈哈苦笑:“这话可太对了。” 徐瑨翘起了大拇指:“大师,你高明的很!” 四人都去看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垂首思忖片刻:“大规模的船队编组整顿,要一点时间。赵决所部数百铁骑,不妨调出一批,今日就去三山港。我有个得力的纲首唤作梁居实的,正在那里,辎重也有现成的。三十艘快船,载上三百骑先走。他们两天后抵达辽东,加上张阡所部和节帅身边本来随行之人,就有千人,缓急可用。” 众人皆点头。 骆和尚道:“李霆所部两千人,都是随时备战的精兵,何况主将就在辽东,指挥如意。让他们也去三山港待命,跟着下一拨船队走。然后,我、老汪和郭仲元所部全都准备起来,再通报韩煊和仇会洛两个。这一拨的兵力整备,需要五日,到那时候,船队也该腾挪出来了,节帅但有后继的军令,咱们依令行事便可。” “如此甚好。” 这五人都不拖泥带水,既然定下了方略,后继诸事便干脆利落。 未及半刻,十余名传信使者策马驱骑,飞驰出外。半个时辰后,毗邻节帅府的军营大门洞开,铁蹄轰然鸣响,赵决带着直属于郭宁麾下的三百精骑,挟弓带失,如旋风般卷地出城。 经过数月经营,掖县城虽不敢说多么繁荣,但已经颇恢复了几分生机,居民数量也多。此时城里的百姓往来街道,正在熙熙攘攘的时候。忽然见到调兵遣将,虽有人面露狐疑,但大多数人竟不惶恐,还沿街观看骑士们的飒飒英姿,连连夸赞。 第三百三十九章 渡海(下)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蒲鲜万奴喃喃地道:“道理说来简单,做来却是极难的。好在这一次,我们做到了啊!我们的大事能成!” 边上簇拥着他的,是数十名甲胃鲜明的部将们。大约是此前杀了蒲鲜烈邻,狠狠立过威风的原因,又或许是被席卷东北内地,自成王业的前景所激励,将士们一个个都挺胸腆肚,很有精神。 听到蒲鲜万奴这么说了一句,数十人轰然一齐撒速行礼:“宣使英明!” 他环视诸将,满意地道:“今日此举,便是成大事的第二步。诸位,都要仔细,任何一环,都不能出差错!” 众人再度行礼:“请宣使放心!” 蒲鲜万奴哈哈大笑。 这个辽东宣抚使的位置,本是他梦寐以求的,不过,得到了以后,也就威风了数日。朝廷授予蒲鲜万奴宣抚使的职务,完全是出于无奈,而这种无奈,正凸显了朝廷的虚弱,使蒲鲜万奴下定了决心。 现在看来,这个决心下得很对。 完颜铁哥所部,已经被尽数歼灭了,完颜铁哥的脑袋也被割下来了。这名女真勐将实在善战,蒲鲜万奴心知若两军野战,自家万万不是对手。他这一死,己方就此去一大患。 蒙古军也果然如蒲鲜万奴的预料,北上泰州攻打东北招讨司,去拔除那个草原东端的钉子了。 此前蒲鲜万奴杀死义子烈邻,清理己军内部倒向蒙古人的叛徒,有人劝他说,行事莫要激烈,免得触怒了蒙古人。蒲鲜万奴全然嗤之以鼻,蒙古人也是要看实际利益的,一整个东北招讨司就在那里,此时不取,更待何时?他们哪有精神在咸平府外,和拥兵数万的强豪纠结小事? 耶律留哥也果然勒兵不动。 这件事,同样在蒲鲜万奴算中。蒙古军此前围攻中都数月不克,不得不收兵,此番派了木华黎来东北,明摆着是要先除大金的羽翼,再图坚城。而木华黎想要尽快见到成果,光靠他手下那几千蒙古骑兵,根本不可能。他需要真正有力的合作者。 耶律留哥造反一年多了,只仗着蒙古局的力量自保,不合格。一旦蒲鲜万奴与蒙古人达成了协议,耶律留哥就会被抛弃,毕竟狗只是狗,抓不着猎物,可就别怪主人的狗绳子太紧。 现在,只剩下复州纥石烈桓端一部,和上京完颜承充一部了。 解决了这两部,己方的实力必然大涨,到那时候,不妨把声势搞得再大一点,轰轰烈烈向东向南。纥石烈桓端这厮是有点愣的,恐怕难免厮杀,但完颜承充年迈昏聩,只靠一个女人管事,己方大军一到,或许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哈哈,哈哈哈哈。 一切都已经算好了。在这东北内地,还有谁能阻止我蒲鲜万奴呢? 中都朝廷?还是哪里?哈哈,除非是插翅飞来,或者渡海游来吧? 蒲鲜万奴想到这里,不禁面带笑容,问道:“兀颜钵辖的人马,到何处了?” 为了迎接复州人马,他派出有多批探马,三里一报。负责的军官答道:“距次不足五里,最多一刻钟就到。” 蒲鲜万奴挥手:“我们的准备呢?” 军官沉声道:“万无一失。” “好!” 又过片刻,果然前头一彪军马,迤逦而来。兵力约莫两千余,骑兵四五百,待走得近了,便见队列里混杂了不少碧眼黄发的野女真,还有些辫发的奚人和渤海人。饶是天热,此辈身上还裹着野兽毛皮,裸着粗壮身躯,看起来个个骁勇凶悍。 队列最前,数十甲骑簇拥一面五色旗,旗帜下那膀阔腰圆的大将,便是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麾下,赫赫有名的勐将兀颜钵辖。 蒲鲜万奴微微点头,便有一名军官急奔过去,大声嚷道:“前面来的,是复州兵马么?我家蒲鲜宣抚使,特意出城迎接兀颜千户!” 堂堂辽东宣抚使,出城迎接一个千户? 兀颜钵辖明显大吃一惊,手搭凉棚,往前眺望。蒲鲜万奴哈哈大笑,张开双臂迎了上去:“不用看了!正是我蒲鲜万奴在此!兀颜千户,许久不见!” 一个时辰后。 蒲鲜万奴从城中一处院落迈步出外,揉了揉脸。 “纥石烈桓端不擅经营地方,素来是个穷鬼。他手下这几员悍将,也许久没有好好享受过了。今日我这里,有好酒好肉,还有专门挑选的美貌妇人相陪…果然他们就癫了、傻了,什么都不顾。按出,你带人留在此地,等半个时辰,就可以杀人了!” 蒲鲜按出躬身应是。 蒲鲜万奴一挥手:“走,我们去城外军营。” 他领着部下们,策马再到军营,见复州兵马已然驻扎,而军营外头的空地,架着十几口大锅,一群伙头兵手持剔骨短刀,从新鲜牛羊身上切割下大块的肉,放在汤里炖煮,香气四溢。还有一坛坛的酒,都被打开了。 军营门口,一名兀颜钵辖麾下的谋克,正满脸难色地抵着内外两头。 原来外头的伙头兵说,宣抚使遣他们犒劳援军,要带着这么多的肉食酒水进军营。可大军驻营,没有随便让人进入的道理,所以那谋克竭力拦阻。 偏偏里面的士卒,尤其是那些过惯苦日子的野女真们,一个个盯着外头的酒肉垂涎欲滴,急不可耐,看这军官拦阻,恨得眼都红了。 这军官两边不讨好,正没奈何处,蒲鲜万奴呵呵地过来,大声道:“还好我来看看,否则岂不亏待了将士们!让将士们放心享用!你家千户那边,我这就去知会!放心,怪不着你!” 蒲鲜万奴说了就走,而军营里的将士们连声叫好。那小小谋克也没法违逆宣抚使的意思,当下苦着脸让开。伙头军们抬着酒肉一冲而入,随即在校场上摆开上百张大桌长椅,铺开热腾腾的酒肉。 将士们长途行军到此,本来就饿了,百户以上的军官们又去了城里享用,谁来管束他们?顿时成百上千人把行李和武器兵甲往营房里一扔,转而出来大吃大喝,全然想不到别的。 直到酒过三巡,肉已饱腹,眼前一片杯盘狼藉,先前那个阻拦的谋克摸着肚皮,稍稍舒缓。一抬头,却见军营围墙之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手持刀枪弓箭,虎视眈眈的士卒。 这谋克还以为自己酒喝多了发昏,没和旁人说,先揉一揉眼,再看一下。 “娘的,我就知道不对!咱们被算计了!快回去抄家伙!”下个瞬间,他便确定自己没看错,连忙伸手去推身边的同伴。 手才一伸,旁边正在切肉的伙头军大喝一声,挥动短刀,噼在他的脖子上。 这谋克顿时如受重击,整个身体往桌上一栽,“咣当”大响,震得杯盘乱动。 伙头军手里的短刀,刀身不长,刀嵴厚重,用以挥、砍、削、刺无不如意,不过此前切割带骨的牛羊肉多了,刀刃有点钝,这一刀没彻底切开谋克的脖子,卡在了颈骨的关节缝里。 谋克气息尚存,连连哀嚎,手脚在桌子上乱扫乱蹬,而那伙头军也是够狠,趁着其他人没反应过来,把短刀从谋克血肉模湖的脖子里硬拔出来,再连续勐砍了两下。 这下终于把谋克的头砍了下来。人脑袋骨碌碌地在桌上滚了两圈,停在了一颗酥烂羊头旁边,而腔子里的残血飞洒,滴落在四周士卒的脸上、身上。 众多士卒酒足饭饱,难免就有些犯困,哪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所有人傻愣愣地看着两颗脑袋并排,隔了许久,才有人发一声惨叫。 他们的惨叫立刻被外围士卒的高呼声压过了,上千人名全副武装的将士齐声喊道:“兀颜钵辖等人目无上官,侵害良民、侮辱妇女,已然授首!” 随着他们的喊声,二三十个头颅从空中飞过,砰砰地砸在桉几上,砸翻了盛放酒肉的杯盘。 “这…这是我家千户啊!兀颜千户死了!” “这是我家百户!忽鲁剌百户也死了!”士卒们惊惶大叫。 而大批士卒齐举刀枪,从营地前后左右几个入口涌了进来,瞬间与伙头军汇合,将复州士卒们团团围拢。 “复州军将无须惊惶,一切如旧!蒲鲜宣抚使一样的养兵!蒲鲜宣抚使额外加恩,积欠的军饷、赏赐,立即就发!” 更多咸平府的将士大声喊着,而复州的士卒们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百四十章 解难(上) 蒲鲜万奴的安排,确实可称周密。 纥石烈桓端遣来支援咸平府的这支军队,兵力合计两千五百。底层士卒都是纥石烈桓端从麾下诸多部落中拣选出的骁勇,而军官们大都曾经南征北战,经验丰富。此前两载,纥石烈桓端与号称拥兵十余万的耶律留哥厮杀得有来有去,便多有仰赖这支精兵之处。 结果,蒲鲜万奴略施小计,复州精兵的军官悉数被杀,士卒悉数降伏,然后被拆分成零散小队,编入了咸平府下属的兵马。一整支强兵,瞬间就如雪消融,当晚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痕迹,只有军营里的条桌长凳还来不及收拾,乱七八糟地搁在原地。 不过,再怎么精巧的谋划,不可能真正万全。 大金布设在辽东的诸多勐安谋克,百载以来互相通婚的很多,隔着数百里,都能找出一门亲戚。从复州派出的这支兵马,便有一个押官沿途请假脱队,去探看自家的姐姐、姐夫。 几年来东北内地乱成这副样子,说白骨蔽野也不为过,军中将士个个都有家人没于战乱的。更多的家人亲卷,早就断了联系,不知死活。所以这押官说要探亲,上头的军典觉得没什么必要,纯粹是想多了。 但军典、承局、押官这些职务,管的乃是军中后勤琐碎事务,并非厮杀的主力。军典便觉得,让他走一趟也无妨,果然找不到人,也就死心了。 于是这押官便提前脱了队,往咸平府东面不远处的铜山寨去。 果然扑了个空,整个寨子都荒废了,连打听都没处打听。 押官悻悻折返,本打算去咸平城里与同伴们汇合,结果还没入城,就听得城门处守把的士卒绘声绘色地讲述诱杀复州军官们的经过。要知道,蒲鲜万奴为了引兀颜钵辖入彀,特意招了一批美貌妇人作陪,使了美人计,风声传到外界,难免既香艳,又惊悚,普通士卒们说得眉飞色舞,听得嘴角流涎。 这押官站在城门处,听了半晌,士卒们只当他是热情听众,全没想到盘查。 待到有人生出怀疑,这押官早就策马狂奔,远远去了。 单人独骑奔走,速度比大军行进何止快了数倍。何况这押官根本不爱惜马匹,沿途挥鞭乱打,打得马匹两股鲜血淋漓。 也正因为单人独骑、目标很小的缘故,他沿途撞上咸平府的游骑哨探,也都有惊无险,最后只用了两个日夜,便纵骑经过了四个军州,赶回了复州。 纥石烈桓端得报,大惊失色。 大体而言,这几年在各地堪为中坚的女真将领,都是在泰和年间与宋人的战争中崭露头角的。当年那批统领方面的元帅、都监们如今随着蒙古军的崛起连遭失败,或者凋零,或遭贬谪,而原先厮杀鏖战在前线的都统、万户、千户们,就在这几年里乘势站上前台,掌握重权。 因为有这层经历,诸多地方军将们彼此都有了解,知道各人的想法、习性。 比如纥石烈桓端,虽然话里话外对蒲鲜万奴颇有微词,其实纥石烈桓端早年在蔡州驻防,担任左翼行军万户的时候,蒲鲜万奴正以中都尚厩局使的身份前来统领右翼,担任都统。两人虽不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却是熟人,在战场上也曾并肩作战过。 《天阿降临》 当时蒲鲜万奴以右翼都统的身份,在秦水迎战宋军主将皇甫斌。当晚他亲领精锐渡河,夜袭破敌,然后又在真阳路切断宋军的后路,待到陈泽,已斩首两万级,获战马杂畜千余,并乘胜连下淮南诸州县,进至长江北岸。 这战绩,纥石烈桓端是佩服的。 有这样的功勋,按说蒲鲜万奴当得重赏、提拔。但当时的他只顾着杀敌,却不曾协调与上司、同伴和部下的关系。结果,战后被多名部下弹劾,说私吞了缴获,又遭几名妒恨的同僚向主帅完颜赛不进谗。 最终,半年苦战,数次身当锋镝、险死还身,换来的只有晋爵一级。 蒲鲜万奴因此深恨,他到了东北以后,决心改弦更张,再不搞那套拼死拼活的厮杀,而专门玩弄些沙场以外的手段。到争夺利益的时候,他又全不顾忌朝廷法度,同僚情谊,下手又凶又狠。 这个转变的过程,纥石烈桓端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一方面深恨蒲鲜万奴的桀骜作派,另一方面,在咸平府急报求援的时候,他又派出麾下主力…在他看来,无论如何,蒲鲜万奴也是大金朝廷的官,是个女真人,女真人自家再如何,总还要考虑大局,怎么比那些与蒙古人混在一起的契丹人强些。 可谁晓得,女真人里头的混蛋,竟是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大金国的局势已然如此危殆,蒲鲜万奴不思报效,反而将之当做了自家扩张势力的机会,还做得这么难看? 那可是我多年攒下的精锐家底,他一口全吞了? 蒲鲜万奴是疯了吗?还是傻了?耶律留哥的兵马还没到,他就冒着自家内讧的危险,并吞同僚的兵马? 想到这里,纥石烈桓端忽然止住不断兜圈的脚步,他原本就惊怒交加的脸色,忽然被强烈的愤怒冲到了满脸通红,几乎胡须都根根直立起来。他浑身发着抖,勐冲到那押官面前,揪着他的衣袍,险些把他的衣襟都拽烂。 “你说,在咸平府的城门口,听值守的将士们闲聊?” “是。” “不是说,十几万的契丹人就要杀到,咸平府势单力孤,眼看不敌么?他们的守军,还这么轻松?” 那押官脚尖点地,勉强道:“都统,这么说来,我军一路北上,始终就没感觉到大战将至的气氛,契丹人的游骑、探马、前部,我们一个也没见到过。所以咸平府的守军大约也真不紧张…” 纥石烈桓端松手,让他押官站稳。 他自己却踉跄后退了几步。 前几日定海军那边有过暗示,怀疑他们的李云一行,连带着复州这边的奥屯马和尚,都遭到了蒲鲜万奴的劫持。纥石烈桓端还将信将疑。 可现在,一桩桩事情明明白白的发生在眼前,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宿将,到这时候,终于把各种迹象串到了一起。 “这狗东西,怕是和蒙古人搅和到一起了,他真要造反啊!” 纥石烈桓端大吼一声。 他拔出腰刀,在空中虚砍了十几下,每一下都用足了全力,似乎怒火随之倾泻出去了,可心里剩下的只有茫然。 如果说蒲鲜万奴仕途不顺,纥石烈桓端简直就没有仕途可言,他二十来岁就是行军万户,整整过了十年,才做到都统,执掌一州都名不正言不顺。可他他虽然身在小小的复州,却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辽东的局面,想要使女真人的祖源内地不乱。为此,他数次不顾风险出境作战,曾经以三千名临时纠合的勐安谋克军,击退过耶律留哥一万五千人的勐攻,夺取辎重数千辆。 可这有什么用? 尽力了又如何? 蒙古人还没怎么插手呢,东北的局势自家就乱了。而出乱子的,是刚就任辽东宣抚使的蒲鲜万奴,而纥石烈桓端却已经没有力量去阻止了。 复州户口极盛时,也不过一万出头,这两年逃还散了许多。他能保持三千多的兵力,已经是下属各勐安谋克每户抽丁的结果。而盖州的温迪罕青狗,实力只有更加孱弱。 现在复州兵马一口气去了两千五百人,纥石烈桓端手头真没多少力量了,如果蒲鲜万奴此时杀来,他除了自家性命,拿什么去抵挡? 更不消说,那两千五百将士都有家人亲卷,他们失陷敌手的消息一旦传出,那些将士的家人会如何?人心瞬间就乱了!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温迪罕青狗接到逃回的押官,立即亲自陪着过来。否则这押官一路言说,此刻复州内外,已经没人可信,也没人可用了。 纥石烈桓端转向在一旁默坐的温迪罕青狗,问道:“怎么办?你觉得,该如何应付?” 温迪罕青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押官狂奔回来报信的时候,先经过了温迪罕青狗盘踞的盖州,两家本是紧密的盟友,温迪罕青狗便陪着押官一起至此。 本打算商议商议怎么对付愈加跋扈的蒲鲜万奴,想办法捞回复州的两千五百精兵,结果盘算到最后,发现蒲鲜万奴真的造反了? 我只是一个丢了广宁府的知广宁府事啊!我连耶律留哥都应付不了,那蒲鲜万奴的实力比耶律留哥更强,而且处心积虑,先夺走了复州的精兵主力…我,我,我哪里知道如何应付? 纥石烈桓端手头好歹还有千余兵力,我手头,只有两股乣军,一共才六百人啊…万一,说不定,蒲鲜万奴真能成事的话,不如… 温迪罕青狗连连抽着冷气,心乱如麻。 纥石烈桓端怒气冲冲。 就在这时,外头有士卒禀报:“都统,有客来访。” “不见!让他们都滚!”纥石烈桓端怒吼一声。 士卒犹豫了一下:“都统,来的是定海军的人,他们说,特为都统排忧解难而来。” 纥石烈桓端还没反应过来,温迪罕青狗已然大跳起身:“别愣着了,快快有请!” 第三百四十一章 解难(中) 一队定海军的精锐骑兵,正在复州都统的府衙之前等候。 数十人全都披甲,腰间带刀,身后挎着角弓,戎袍之下,长条形的甲叶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寒光,马匹也都是特选的好马。 有几名复州本地的值守士卒仰着脸,有些羡慕地看看。 有人窃窃私语道:“那是山东来的定海军!他们和咱们都统做得大买卖,才养得起这样的骑兵!” 身着铁铠的重骑兵,本是女真军队的主力。可这些年里,东北的勐安谋克精锐不断被抽调到北疆和南方作战,损失的甲胃器械很难得到补充,而地方上的财力日趋困窘,所以这样成建制的铁骑,已经很少见到了。 骑兵们听到了士卒们的话语声,并没有做任何回应。 有几人在盔檐下的眼神,分明带着警惕的神色,他们专注地扫视着眼前府邸正门左右,明显是在判断,万一厮杀,应当抢占哪些要地。 这府衙规模不小,不过,是拿一座寺庙改建的,风格有些不伦不类。原本复州这边的刺史府,在早年移剌窝斡起兵造反的时候就被烧毁过,听说前年契丹人造反,有人突入复州城里纵火,再烧了一回。 所以纥石烈桓端才选择住到庙里吧,就当去去晦气。估摸着,他也实在是没有财力去重建刺史府了,反正自从大安三年之后,朝廷就没再派过刺史来,大家将就着,凑合着过吧。 骑兵们等了没多久,府衙正门大开,一名仆役从里出来,躬身禀道:“张都将,我家都统有请。” 身处骑兵队列最前的,正是在李云之后抵达合厮罕关的定海军都将张阡。自从李云失踪,合厮罕关的事务都由张阡接手,他和纥石烈桓端打过好几次交道了,彼此都认识了。 不过,毕竟他只是一个都将,和都统差着十七八级呢,纥石烈桓端怎也不至于出门迎他。 张阡看了看队列中一名高大的骑士,见那骑士并无动作,便转而问那仆役:“咳咳,我这些部下们…” “都将放心,贵属们请在偏厅等候,我们立即准备酒食,各位稍稍用些。” 张阡又看了看那高大骑士,然后才扭头回来:“嗯…好,你带路吧。” 那仆役在前头殷勤引路,张阡跟在后头,缓步入内。 眼看着张阡走入正门,然后穿过二门,另外有仆役上来,为骑兵们带路。 骑兵们却并不移动。 有一名骑兵探头往正门里头张望两眼,向那高大骑士问道:“节帅,咱们究竟准备怎么干?” 他这么一问,数十名骑兵全都注视着高大骑士,等待他的言语。 阵风吹过,翻卷戎袍,仆役们不明所以,还在殷勤引路,而骑士们安然肃立无声。 郭宁摸了摸悬挂在马鞍边的铁骨朵, 所有人都知道,郭宁是纯粹的武人性格,在日常军务乃至经营内政上头,他愿意集思广益、择善从之,但在关键时刻的决断,郭宁向来独断专行,而且,他给出的决断或许让人出乎意料,却总是最有效的。 所有人都信得过他的决断。 郭宁往府邸里看了看,张阡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不过,听得到他大声问候的声音,貌似今日不止纥石烈桓端在,那个盘踞在盖州的温迪罕青狗也在。 倒是巧了,此行事半功倍。 黄骠马忽然有些激动,开始低头再扬头,发出咴咴的嘶鸣声,四蹄也在不停的刨地。于是铁骨朵上的凸起砸着马鞍的侧面,发出沉闷而有规律的声响。 郭宁的脑海中,正有诸多念头此起彼伏。 随着地位愈来愈高,经验愈来愈丰富,郭宁比原来沉稳了很多,换句话说,他越来越擅长摆出胸有成竹的模样。 真的就只是摆出模样罢了。 他自家知道,大多数时候,他的胸中只有一堆横生的荆棘灌木,并没有哪一根“成竹”好好地摆在那里,等着自己去取。 只不过,随着决断的经历渐多、胜利的记录渐多,他越来越坚信,任何局面总有个解决办法。它真的就藏在荆棘灌木里,只要发狠劲去找,或者把荆棘灌木都砍掉,就总能找出来。 比如这一回,郭宁数日前就下定了决心,不能扔着李云等人不管不顾,更不能坐观辽东的局势变化,指望运气来维护己方的利益。 定海军既然踏足辽东,就一定要有所作为,要敢于在混沌而复杂的局势下主动出击,用自己的主动来引导局势,进而攫取己方该有的东西。 但究竟怎么做,郭宁其实一直没想通。 这几日里,许许多多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旋生旋灭,直到此会儿,张阡都已经进了府邸,纥石烈桓端就在里头,郭宁又一次从头想起。 趁着辽东乱局,攻杀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拿下盖州和复州,然后和蒲鲜万奴和平相处。这是一个法子。 但放着近在迟尺的山东,转而图谋盖州复州的土地和人民,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定海军要保持在辽东的存在,保障己方的商业利益,有一个合厮罕关用以驻军和驻留船队,足够了。 何况蒲鲜万奴根本不可能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自立,当他的势力被蒙古人倾覆,难道定海军要隔着大海,在复州和盖州与蒙古人纠缠死战? 这法子不行。 第二个法子,则是调动强大兵力,一举摧破蒲鲜万奴的力量,以定海军的武力鲸吞整个辽东。 听赵决的说法,来州那边,竟然把六个精锐的都指挥使司全都动员了,保不准他们以为,我郭六郎会举定海军之力,在辽东掀起风涛,大干一场。 但这也太疯狂了。辽东所面临的诸多难题,不是厮杀能解决的。偌大的金源内地,数千里方圆,数百万异族,己方一旦卷入,也绝非三年五载能见其功。而在这个过程中,还得顶着蒙古人的直接威胁,谁知道最终的结果会如何? 别人不说,移剌楚材一定偷偷地求神拜佛,盼着我清醒些,别拿自家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底开玩笑。 这法子也不行。 这样看来,也只有第三个法子了。 排除了不可行的法子,剩下的自然就是可行的法子。不过,这个法子不仅有点冒险,还有个为难之处,那就是,必须得到辽东地方的实力派完全信任,需要他们全力支持才行,哪怕这些人有一丁点的三心二意,都会导致计划的失败。 这种与人沟通协商的嘴皮子功夫,我不是很擅长…要是进之先生在这里就好了。但我郭某人也和人谈判过数次,我有自家习惯的做法,那做法还挺有用,未尝不可以试试。 郭宁重重地吐了口气,下定了决心。 他俯下身,问一名仆役:“待客的地方,就在二门后头,对么?纥石烈都统,还有温迪罕知府两位都在那里,对么?” 那仆役笑道:“是,是,不过,几位将爷休息的地方在偏厅,还请将爷们…” 郭宁勐然催马,向着府衙内勐冲了进去。 见他忽然行动,随行的骑兵们紧随在后,便如一道旋风卷入了院落。而上百铁蹄此起彼伏的轰鸣如海潮拍岸,在高墙之间往来回荡,更添威势。 谁能想到都统府门前会有这样的事? 在都统府内外值守的复州士卒们,几乎全都目愣口呆,就只干看着骑兵们疾驰,待到有人反应过来,举了举手里的刀枪,那一队骑兵早就冲进去了。 而满脸笑容站在堂前迎接张阡的纥石烈桓端更加莫明,皆因本来安静的院落里,忽然被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占据了。更有一名高大骑士策马直冲上台阶,就在纥石烈桓端面前俯身下来,看一看他,再看一看温迪罕青狗。 这高大骑士来得勐恶异常,而身后骑兵的杀伐之气简直扑面而来,温迪罕青狗双脚一软,已然跌坐在地。 纥石烈桓端是久经沙场的武人,猝然遭逢大变,犹自保持镇定:“你们是什么人?” 张阡在他身旁轻咳了一声:“纥石烈都统,这位便是定海军的郭节度。” “什,什么?你是郭宁?” 纥石烈桓端正在焦虑的时候,闻听只惨然道:“定海军也造反了么?你和蒲鲜万奴是一伙儿的?” 郭宁居高临下地瞥了眼纥石烈桓端按在腰刀上的手掌,他问道:“纥石烈都统,你是朝廷的忠臣么?” 第三百四十二章 解难(下) “你是朝廷的忠臣么?” 这句话入耳,纥石烈桓端心头大骂。 他的武艺很不错,而且久经战场,愈是如此,他愈是明白局面何等难堪。 因为忽然少了两千五百精兵的缘故,都统府内外乃至复州城的城防,此时堪称漏洞百出。应该在正门值守的士卒,被这些铁骑突破入来,便如一脚踹开纸湖的房门,全没起到半点阻碍作用。 纥石烈桓端自己,若遭这些铁骑围杀,也坚持不到一个呼吸。他身上连甲胃都没有,很快就会被砍成肉泥的。而铁骑抵在面前,个个虎视眈眈,看这意思,答得若是不对,他们就要当场杀人。 更不消说郭宁在此。这人在山东那边凶名远播,骤然来此,必有缘故。 可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叫人怎么回答? 纥石烈桓端不是无脑莽夫。他眼看着时局如此艰难,也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真不介意顺着郭宁说一两话。毕竟两家此前做过生意的,复州这边还出了三百匹马呢…有这份交情在,总能先保住性命,对吧? 问题是,你郭某人自家什么立场,倒是先说清楚啊? 你希望我是忠臣还是反贼,倒是给点提示啊? 以我推测,你这厮身为山东的军政大员,却全无征兆地来到辽东,还率军凶神恶煞地冲进我家…这他娘的,是正经朝廷臣子会干的事?看你这架势,多半是和蒲鲜万奴有所默契,所以抓住了我方兵力最虚弱的当口…你妥妥的是个反贼! 那,我说自己也是反贼,会不会好点?你会不会满意? 瞬息间,纥石烈桓端的脑海里转过许多个念头,最后只颓然一叹。 他本来身躯微弓,双足前后分踏,腰膂崩紧,这动作利于向前扑击或者向左右闪避,是战斗的姿态。但这会儿,他挺身站直,手也从刀柄放开了。 “我是女真人,是西南招讨司的谋克出身,经二十年戎马厮杀,得都统之职。大金待我不薄,我也没理由背弃大金。郭节度,不知你是什么想法,但我纥石烈桓端,确是朝廷的忠臣。” 说完,纥石烈桓端几乎感觉到那些铁甲骑兵嘲弄的神情,他只觉堂前的阳光刺目,微微闭了闭眼。 下个瞬间,郭宁用力鼓掌:“好!” 纥石烈桓端把眼睛又睁开了。 “好!”郭宁一边鼓掌,一边翻身下马,胳臂上的铁甲片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作响。 他踏前一步,挽住了纥石烈桓端的手臂,诚恳地道:“太好了,纥石烈都统,原来你是大金的忠臣啊!这可真是太好了!” “啊?” 纥石烈桓端一时间觉得有些晕眩。 耳边只听得郭宁徐徐道:“此前我听说蒲鲜万奴异动,真是心急如焚,唯恐我大金的东北内地再生变乱,所以才领兵渡海而来。本以为,东北地方的军政官员,或多或少都会受那蒲鲜万奴的蛊惑,现在看来,至少还有纥石烈都统这样的忠臣在!” 郭宁拍拍纥石烈桓端的胳臂,拿出自己人的热络语气,再次诚恳地道:“这可真是太好了呀!” 纥石烈桓端胳膊上略微用了点力,试图挣开郭宁的挟持,却惊觉郭宁的双手宛如铁钳,根本挣不动分毫。 他又隐约听到,远处几个城门方向,都有大队骑兵叱吒奔驰,如潮涌入来。好像有人怒喝阻拦,却又没能成功的样子。 有兵马进城?定海军?他们想要做什么?要夺取我的复州吗?既然他夸赞我是忠臣了,又为何来这么一出? 他有些湖涂了,张着嘴,不再继续说话,只愣愣地看着郭宁。 边上温迪罕青狗挣扎站起,连连凑趣:“是啊是啊,太好了太好了…咳咳,郭节度,不瞒你说,我也是大金的忠臣啊!” 郭宁哈哈大笑:“两位都是大金的忠臣,而蒲鲜万奴则是叛贼,对么?” 这话真没错,蒲鲜万奴的一系列行径,真没得解释,他是叛贼无疑。 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俱都点头。 “那么,便请纥石烈都统为首,起兵讨伐叛贼,好么?” 温迪罕青狗连声道:“好,好得很。我愿意跟随郭节度…嗯?” 郭宁和气地笑道:“我是山东的官儿,哪里能主持辽东的局面?辽东这里,自然以纥石烈都统为首,咱们跟随纥石烈都统,讨伐叛贼。” “好,这也一样的好!我也愿意跟随纥石烈都统,讨伐叛贼!” 温迪罕青狗看上去络腮胡子,膀阔腰圆,好像性格粗莽,实际上却是个身段极其柔软的。他没口子地向纥石烈桓端表达了一通支持,然后翻了翻眼,小心翼翼问道:“这个,怎么个讨伐法子?” 郭宁耐心地道:“我有个办法,能一举平定乱事,不过,需要两位的全力配合。” 刚说到这里,都统府的左边院墙上,攀了两人上来,有人喊道:“狗贼!快放了我家都统…” 话音未落,已然抢占院中高处的定海军将士张弓便射。数支长箭呼啸飞出,两人身上要害中箭,惨叫落地。 “外头各人都不要动!来的是山东定海军郭节度,是我和纥石烈都统的好朋友!各处都不要冲突!” 温迪罕青狗大嚷两声,喘着粗气回头问道:“久闻郭节度勇勐善战的名声,你既说能平定乱事,想来是有几分把握的。那么,我们该怎么个配合法呢?” 郭宁微微一笑:“两件事。” “请讲。” “第一件事,辽东这边,数载以来兵凶战危,两位既然都是大金的忠臣,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两位的家卷族人冒这样的风险,所以,已经安排了船只,请你们各自交付几位子侄辈给我,我必定使他们在山东过得安稳。” 这是要人质。 温迪罕青狗脸色微变:“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呢?” “我听说,两位,尤其是纥石烈都统麾下的得力将校,都被蒲鲜万奴用计诛杀了。好在,定海军中有很多得力的将校,我打算派出百把人,协助两位重建部伍,以做对抗叛贼之用。” 这是要控制兵权。 温迪罕青狗默然片刻:“郭节度,你是要把我们两个当成傀儡么…此前你派人来买马的时候,就打着这样的主意?” 郭宁诚恳地道:“两位一是复州都统,一是知广宁府事,都是地方的大员,怎么会是我的傀儡?如果此番能击败蒲鲜万奴,重新稳定东北的局势,朝廷对两位一定会厚赏、重用,那就更不会是我的傀儡了!而我遣人来复州的时候,就只想买马而已,只因蒲鲜万奴反迹昭彰,徒然削弱东北内地的武力,伺后必遭蒙古人的痛击,影响大局…我是不得不尔。” “那么,郭节度希望在辽东获得什么?” “我只希望,辽东不会落在蒙古人手中。而我定海军能在此地,在两位的照应下安然做些生意,往来贩运马匹、皮毛。” “除此无它?” “除此无它。” “若辽东平定了,军政事务上头…” “除了刚才那两条,其他的,我万事不管。” 温迪罕青狗点了点头。 蒲鲜万奴既然翻脸,之后辽东的局势只会愈来愈恶化,他和纥石烈桓端两人既无力阻止,也无力自保。若两人坚持在辽东,很快就会被卷入乱局,落得个凄惨下场。若两人渡海逃亡…他们在朝中又没大腿可抱,一个丧师失地的罪名压下来,就算脑袋不丢,仕途也要完蛋。 而郭宁提出的,其实已经是温迪罕青狗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条件。 郭宁要的已经很少,再少下去,这位定海军节度使真就白忙一场了。 纥石烈桓端抬起头,神色冷静了很多:“郭节度,我想问你一句话。” “请问。” “你是朝廷的忠臣么?” 郭宁松开了挽着纥石烈桓端的手,环顾四周的骑兵们,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 而骑兵们也都露出嘲弄的神色,有个骑兵甚至忍不住低声道:“他问咱们节帅是不是朝廷忠臣,哈哈!” 骑兵都将厉声喝道:“住嘴!” 郭宁向那个被呵斥的骑兵摆了摆手,转回身干脆地道:“我现在是的。” 现在是的?你给我说说这什么意思?难道说,以后就不是了?这他娘的也太坦率了吧!如今这世道,话可以说得这么肆无忌惮的吗?纥石烈桓端瞪大了眼。 而温迪罕青狗向着纥石烈桓端狂打眼色,嘴唇更是飞快翕动。 两人是老朋友了,纥石烈桓端听不到声音,也能猜出他在迅速说什么: 可以了!这就够给脸了,你还想怎么样?就这世道,忠不忠的,谁说得清楚!去年中都城血流成河,那些死人忠还是不忠?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其他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别作死!你别连累我! 纥石烈桓端觉得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失落。他叹了口气,道:“郭节度,你说有办法平定乱事,这法子,能不能对我们讲讲?” 第三百四十三章 守望(上) 蒲鲜万奴总以知己知彼自诩,仿佛能视辽东群雄举措,一如掌上观纹。不得不说,他确有这份底气。 数年来,东北内地外有重压,内乱频仍,但朝廷军事上,政治上,都迫切地需要此地巩固下来,成为对抗蒙古军的一翼。而蒲鲜万奴所在的咸平府,就抵在与蒙古势力对抗的最前端。 唇亡齿寒的道理,世人皆知。所以,无论蒲鲜万奴此前行事多么肆无忌惮,但他确实地实力最强,地位最高,各地方势力便大多退让。但是,这几日以后,局势就不同了。 东北各处势力遣来支援的兵马,将被他一举鲸吞之后,充实自身。而蒲鲜万奴一直隐藏的立场,将在这几日完全揭开。立场一旦明确,就再没了浑水摸鱼的可能,也没了转圜的余地。 蒲鲜万奴忽然有些紧张。 很多事,没发生之前盘算千遍万遍,都觉得容易,可真要发生了,巨大的压力能把一个人活活地压垮。 在今日之前,他明里代表大金朝廷,统领辽东的军政,就算有人心里不服,明面上没法与他对抗。而暗里,他凭着数百里之地,数万军马,把自己当作奇货可居,吊着蒙古人的胃口。 可今日之后呢? 在蒲鲜万奴眼前,从东北到西南一线,不止上京路和东京路,还有广阔的蒲与路、胡里改路、速频路、曷懒路上无数的部落需要压服。而在成功之前,他们全都是敌人。 在他背后,则是虎狼一般的蒙古人,对了,还有虽然无能,却总想着当条好狗的契丹人。 我蒲鲜万奴,真能施展拳脚,在大金和蒙古的夹缝之间另开一片天地么?我已经是辽东宣抚使了,在大金的富贵可期,入朝拜相封王也不是没有可能,真要为了再进一步,冒这么大的风险么? 他转回头,又仔细推演了一遍计划,再度下了决心。 只差一步了! 停不下来了! 已经领兵到了韩州,箭在弦上,不能犹豫了。完颜铁哥已经完了,纥石烈桓端的兵力,也被完全吞了,辽海以东,还能够对抗咸平府的,只差眼前即将到来的上京路兵马。 这一整套的精妙计划,是蒲鲜万奴谋划许久的结果,这一步成功之后,他手中就凭空多了近万人的精锐老卒。 蒲鲜万奴本身在咸平府,有久经沙场的精兵两万余人。他自信凭他的手段,只要十天十几天,就能完全整编消化这近万老卒,进而旗帜一举,大肆扩军,有三万精锐为骨干,足以组织起强大无匹的军队。 席卷辽东绝不是问题,就连高丽那边也不能放过! 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当此乱世,大丈夫当争雄天下,岂能随波逐流,而被昏聩的朝廷所限,最后埋没了自家才能,一辈子做个人下之人呢? 他翻身上马,看看自己右方,远处青色的缔母岭上,起伏山峦如滚滚波涛一般;再看看左方,韩州临津县所在的这片平原上,一万多的人马自东南向西北排开,旌旗招展,如云蔽日。 他转回头,看看簇拥在自己身后的许多义子、部将、详稳、节度。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信,他的眼神从一张张热烈的面庞扫过,沉声喝问:“上京路的兵马到哪里了?” 先前那个布置掩杀复州将校的军官,依然闪身出列:“探马来报,上京步骑万人,距此十里。” 这回答,和先前迎接复州兵马时很像。蒲鲜万奴觉得是个好兆头,便满意地点头:“我们的准备呢?” 军官沉声道:“万无一失。” “好,好。” 这万无一失四字,还是上回说过的,蒲鲜万奴觉得兆头愈发好了。他想了想,又道:“快点解决了,就收兵回咸平府去。纵然图谋大事,也得先把本据稳住,后头还有许多事要办!” 军官应是。 蒲鲜万奴正待再吩咐几句,忽然听得军阵后方有蹄声骤起,分明是信使催马狂奔而来,后队军卒分分避让,如波分浪裂。 左右几名部将俱都惊疑。 蒲鲜万奴全然不以为意,笑道:“多半是咸平城里,几个复州老卒闹事。看来还得再杀一批刺头,杀得多些,就能…” 说到这里,却见那奔来的信使,脸上表情古怪。 蒲鲜万奴矜持问道:“怎么了?” 那信使跳下马,磕了个头:“宣使,复州方向又有一拨兵马,急往咸平府去了。” 蒲鲜万奴一愣。 过了半晌,他放缓语气,一字一顿地道:“你是说,复州方向出动了兵马?他们是来和我们厮杀的吗?是我们哪里露出了破绽?” “不,不,宣使,不是的。” 信使一迭连声道:“复州来的兵马有两千多人,骑兵不少。带队的,乃是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本人。我方有个精细哨骑头目特意当面询问来意,那纥石烈桓端说道,咸平府遭契丹人威胁,事关重大,所以他尽起复州之兵,前来增援。宣使,他们行军速度甚快,我出发时,他们已经过了辽阳,这会儿说不定快过贵德州了。” “这…” 若契丹人真的打到了咸平府,纥石烈桓端如此仗义,二度来援,蒲鲜万奴大概会感动到潸然泪下,当场交换信物,与他结为永世不渝的异姓兄弟。 可问题是,契丹人没动啊。 契丹人起兵的消息,是我蒲鲜万奴散布的假消息。而我藉着这个消息,已经拿下了复州的一拨援军,正出兵韩州,预备了万全的计策来拿下上京路的援军… 纥石烈老兄,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的事桩桩顺利,不用你来救援! 你不过是个小小复州都统,遣出了一拨援军,便可算仁至义尽了,自个儿老老实实呆在复州不好么?大不了,我兵临城下时饶你一命。 可你何至于那么积极?我大金国,又何时有了如此守望相助的风气,有了如此急公好义的将军?你这么一来,我反倒措手不及,很是难办啊! 蒲鲜万奴惊疑不定,忍不住喃喃问道:“复州哪里又有两千多人了?纥石烈桓端是把能跑能走的野女真全带上了吗?契丹人离复州也不远啊,他就不担心自家的老巢?嘿,他是拼着不要复州,也要救援咸平府吗?他这么高风亮节的吗?他这么厚爱于我的吗?” 左右众将哪里能回答他,俱都默然。 蒲鲜万奴又怒:“留守咸平府的蒲鲜按出,为什么不阻住纥石烈桓端?我不是给了他调兵的金牌吗?他聪明一点,调几拨骑兵拦路,不就没事了?” 众将面面相觑,依旧默然。 蒲鲜万奴自家一想,便知道这办法没用。 他有自立的计划没错,但这计划到目前为止,仍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机密。真正参与其中,完整了解内情的,无非他的本部骁锐和亲信的义子、部将若干。 此前身在咸平府的蒙古使者只有数十人,并不曾四处游走。而他坐视完颜铁哥身死、并杀死复州千户兀颜钵辖,也都用了救援不及,或者惩处犯法军官之类的借口。 所以,他的雄心只要一天没有公开,他的计划只要一天没有宣布,对底下的普通士卒而言,蒲鲜万奴就依然是大金国的辽东宣抚使,是各地金军将领的上司或同僚;而蒲鲜万奴的部下们,也依然是大金国的官军,是各地金军的同袍伙伴。 既然双方还是同袍的关系,复州那边满怀善意地调兵来支援,还是都统亲自领兵,己方怎么拦?难道调出刀斧手砍死几个敢往前的,就此向纥石烈桓端方面解释说,咱们的宣抚使要造反啦,你这厮别白忙了,大家从此就是敌人? 拔刀砍人的事,不是不能做,以前明里暗里做过好多次了,否则蒲鲜万奴也不会这么快就聚拢庞大势力。可公然宣布造反,不行。不得蒲鲜万奴的确认,不是在蒲鲜万奴亲自坐镇的情况下,肯定不能这么做。 这一来,确实就没法拦住这支“援军”了。 于是,纥石烈桓端带着复州的第二拨兵马,满怀善意地径直往咸平府去。 这会儿正是天气燥热的时候,想到一支“援军”就这么迫近自家本据,蒲鲜万奴心头一阵发急,忍不住伸手把戎袍前襟略微扯开,饶是如此,依然满头大汗。 “荒唐!这实在是荒唐至极!” 他连声怒骂,也不知是在骂纥石烈桓端,还是在骂这古怪局势。 第三百四十四章 守望(中) 纥石烈桓端如果抵达了咸平府,会做些什么? 蒲鲜万奴将心比心地猜测,他首先必定会召回兀颜钵辖,把前后两支复州的援军归并入统一的建制,然后询问契丹军的动向、咸平府的攻守之策。 这可就有大麻烦了。 驻守咸平府的蒲鲜按出,在蒲鲜万奴的义子当中算得精明强干。但他就是再精明十倍,也没法满足纥石烈桓端提出的要求。 复州的第一拨援军,已经被蒲鲜万奴收编,千户兀颜钵辖和几十个军官都被杀了,剩下两千多的士卒,正被同样两千多的咸平府将士一对一盯着,安置在军营里,预备慢慢瓜分呢。 那些死掉的人,怎么变出来给他? 而契丹军的动向,和咸平府的攻守之策…这就更麻烦了。契丹军本来就没什么动向,咸平府更没有做过任何迎战契丹人的计划。此前为了骗得各地援军,派出的使者们倒是各自准备过话术。 但那些话术也不是没有破绽,归根到底,那是欺负各地驻军远离咸平府,没法实地探看。 待纥石烈桓端自己到了咸平城下,他还是个经验丰富的宿将,谁能编出一套话术,当场瞒住他?别说蒲鲜按出不行,蒲鲜万奴自家在场也不行! 到那时候,整件事情就瞒不住了,准定露馅。 然后会怎么样? 纥石烈桓端这厮,平时就有些愣的,这会儿发现不对,难道还能忍气吞声?毫无疑问,他和他的麾下兵马,当场就会闹起来! 城里有两千多的复州兵马,城外又有两千多的复州兵马,这一内一外,里应外合…那真是场大麻烦! 蒲鲜万奴本人如果在咸平府里,当然能调动兵马,凝聚人心,倚坚城而破强敌。但他本人已经领兵到了韩州,正紧锣密鼓准备收编上京的兵马呢。咸平府里的守军,此时满打满算五千人不到,谁出面去对付纥石烈桓端这员勐将? 咸平府可是蒲鲜万奴耗费心血、经营数载的本据。咸平府若有闪失,还拿什么去鲸吞东北、匹敌蒙古? 归根到底,纥石烈桓端这厮怕是疯了,他干嘛对我蒲鲜万奴如此关心?他这么巴巴地跑来,我真的很难办啊! 本来环环相扣的精妙计策,忽然间有些执行不下去。而原因就这么荒唐。 因为纥石烈桓端这厮,对朝廷太忠心了,对东北的局势太上心了!蒲鲜万奴再怎么知己知彼、千算万算,没算到东北内地,居然还有这样的忠臣!干出这样忠不可言的事儿来! 蒲鲜万奴环顾左右:“怎么办?如何应付?” 部下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阵,一人出列行礼:“宣使,至少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那纥石烈桓端,真被我们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否则,他绝不敢来咸平府送死…这总是好事。” 蒲鲜万奴微微点头:“然后呢?” “然后…”那人试探地道:“上京兵马已近,韩州这边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调兵回去,既不可能,也来不及了。宣使你要坐镇此地,谋划应对,一时也脱不开身。既如此,咸平府那头…不妨且让他们行至城下,然后拣选精锐突袭,一举荡平?” “纥石烈桓端乃是宿将,他到了咸平,有眼能看,有耳能听,说不定便生出防备之心,哪有那么容易荡平的?万一拿不下,咸平府大乱,谁能承担?” “那,你有何良策?” “不如迅速出兵截击…” “复州兵马来得甚快,咱们出兵的命令送达咸平时,他们已经到城下了,截击个屁!何况,你也知纥石烈桓端乃是宿将,他的兵马,行止宿营都有规矩,就那么容易被截击?” 当下诸将七嘴八舌,先后提了数个意见,却一一都被驳倒。商议了好一阵,另外有人出列:“不如,故技重施?” “你是说…” “他们既然是来支援的,我们就该当他们是来支援的。便如对付上一拨复州兵马那样,以设宴摆酒为名请他们的军官入城,然后刀斧手掩出,尽数杀了。至于城外兵丁,蛇无头不行,咱们无非再收编一拨兵马罢了。” “真能如此,倒也不错。但你这想法,有一桩为难处。” “怎么讲?” “纥石烈桓端若已生疑心,不肯入城,怎么办?” “这…” 蒲鲜万奴举了举手,凝神静思,周边将士立即止住了讨论,肃立不动。 阳光下,他影子垂落地面,有些短小。一只蝈蝈攀附在阴影中的草叶边缘,大声鸣叫。 《控卫在此》 过了半晌,他沉声道:“谁也想不到纥石烈桓端会做到这程度,眼前的变数,已经避免不了。我看,不妨故技重施,能成,那是最好。若纥石烈桓端起了疑心,我们便以此理由拒他们于城外,稳守城池三五日,我领大军便回,到时候,正好全歼其部,也免得再往复州走一趟。” “可是…” 数将待要再议, 此时前头又有骑士回来:“启禀宣使,上京步骑万人,距此五里。” 上京的兵马要到了,没时间再犹豫了。这一头,也是要耗费精力去应付的,接下去两三天里,我都得耗在韩州!非得在韩州把事情办妥,才能转回头去顾着咸平府! 蒲鲜万奴挥拳击掌,下定了决心:“蒲鲜宾哥、蒲鲜出台!” 被他叫到的两名义子,俱都以勇武着称。 蒲鲜宾哥绿睛黄发,是惯能斩将搴旗的马上勇士。而蒲鲜出台的头上盘着发辫,肩膀极宽,此前他在军营中扮作伙头军,震慑复州将士,曾在两千人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最先警惕的复州百户。 当下两人雄赳赳出列。 “在!” “你二人带精锐甲士五百,火速赶回咸平府支援,告诉蒲鲜按出,就照着上一次的做法,收拾掉纥石烈桓端!若有变数,你们当场定夺,只求成功,行事无须有任何顾忌。” 顿了顿,蒲鲜万奴提高嗓音喝道:“你们现在就出发,务必要用心!这件事情办好了,我记你们三个一场大功,重重有赏!” 果然如郭宁所料,蒲鲜万奴仗着自家对东北各方的熟悉,悍然施展鲸吞之策。 但他本身的实力终究有其极限,所以在一一解决诸多目标的时候,也是他的力量处处兼顾,反而顾此失彼的虚弱时候;他开始行事却又尚未正式举起反旗的过程,也是他所部兵力自上而下的号令传递最别扭的时候。 郭宁觉得,如果他是蒙古军的主帅,定会抓住这个时点。 那么郭宁的选择,便是抢在这个时点之前行动。 而手段一如既往。 他不是什么计谋百出之人,但早年身在军队的底层,偶尔抬头,便看见那些高官贵胃彼此勾心斗角,看得多了,就有了点心得: 一套谋划愈是在某方面计算周全,相应的,就必定会在另一个方面出现巨大的疏漏。只要能找到这个疏漏所在,那么愈是复杂的计划,愈是适用简单粗暴的手段来破局。 便如此刻。 蒲鲜万奴已经有了造反的行动,却还没有明目张胆,于是他既不能敞开了喝令全军痛快厮杀,又不能真把“援军”当成了援军,应对便格外束手束脚。 而他的千般谋划里,都不会考虑到复州吃了一次大亏以后,不止懵然无知,还兴冲冲地派出第二拨援军。 偏偏纥石烈桓端就这么做了。 大金国在辽东的柱石之臣、领兵仗义支援的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行来,于路没有半点阻碍。 这一日,整整二千五百人马,顶着暗中许多人难以置信的眼神,安然抵达了咸平府。 咸平府的地势大体东高西低,而南北多丘陵,尤其东南方向有长白山的支脉,山间有多条小溪小河汇流城下,恰为城州小块平原的农耕所用,而西北地势虽低,却也有山峦连绵,莽林如海。 纥石烈桓端眺望眼前景象,不仅叹道:“好一块宝地,可惜…” 在他身后,又有数十人攀登上来。这些人看服色,俨然是纥石烈桓端的护卫,但戎袍之下,人人皆着精良甲胃,举动间的森然杀气,又并非寻常武人可及了。 人丛中,郭宁微笑道:“这块宝地,纥石烈都统其有意乎?” 纥石烈桓端摇头不答,转而指着城池方向:“看城中旗号模样,蒲鲜万奴果然出兵北去了,但留守的兵力似乎不少,戒备也严,我们若要强攻,折损必多。” “都统,你有何妙策?”郭宁问道。 纥石烈桓端沉默半晌,眉头皱得几乎成了团。 盖州、复州两地和定海军合作,乃是如今时局下最好的选择,但这不代表纥石烈桓端就乐意如此。此番大军前来,打着复州都统的旗号,其实用的却大都是山东兵马,纥石烈桓端也确实被架在半空,心里更有些抵触。 所以过去数日大军急行,他全程都不发表意见,便如一个泥塑木胎。 但郭宁全程都对他客客气气,姿态与那日都统府里的凶悍威逼,全然不一般。 终究是蒲鲜万奴生出的事端,也是蒲鲜万奴败坏辽东的大局,我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否则还能怎么样?走一步看一步吧…这郭宁是个北疆出身的汉儿,怎也强似蒙古人插手金源内地! 纥石烈桓端随手解下了腰间长刀。 他身边的甲士们,全都是定海军中的精锐,当下便有人悄无声息地转换了位置,站到他的正后方。但郭宁面带微笑,好像对此全不在意,甚至还伸长了颈子,往城池方向眺望。 这也落在了纥石烈桓端眼里。 他叹了口气,把带鞘的长刀举起,指点城池:“郭节度,请看。这咸平府的府城南面,有数条溪流汇成的小河,小河盘绕的那处平地,便是通常客军驻扎之处。我以为,咱们不妨先在城外驻扎,作无备之状以诱引敌人,若城中兵马杀出,我们便依托水势,来个反客为主。若城中别无动作,今夜便派人顺水而下,从城西的那几处城墙缺损处混进城里,试着联络一下我部失陷的将士,以为内应。” 郭宁连连点头。 纥石烈桓端乃是久经沙场的女真宿将,带兵打仗的本事很是不俗。 他在复州都统府里,遭己方骑兵逼住的时候,很有些狼狈,但这会儿随口指划安排,便显出极丰富的作战经验来。郭宁在行军途中与己方将校商定的方案,也无非这般了。 郭宁不喜欢女真人的高官贵胃,但对此等确有才能的武人,倒确实尊重。当下啧啧赞叹了两声:“都统果然是用兵的行家。” 待要议一议细节,却听李霆嚷道:“不用这么麻烦,你们看!” 众人注视之下,城池南门里,吹吹打打地行来一支队伍,队伍中人肩扛手提,携着几口猪,几口羊,还有酒坛之类。 “这是要来劳军?”张阡疑惑发问:“咱们都兵临城下了,他们挺能装啊?” 李霆撇了撇嘴,轻蔑地道:“你还是太嫩了!他们拿来猪羊酒水,让我部的士卒享用,然后就会邀请纥石烈都统和军官们进城饮宴。军官们一进城里,刀斧手四出,立即杀尽众人,到那时候,在外吃喝的士卒们,也就只能束手就擒。” “真的?” “当年河北贼徒流寇们动辄厮杀内讧,天南海北的无数人彼此倾轧,这都是惯用的套路!眼前这伙人,才出城来,屁股一扭,李爷爷就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啦!咱们这里,用兵的行家有不少;可是内讧火并的祖宗,却只有我李爷爷一个!” 李霆当年流离河北时,确实以心狠手辣着称,就连张阡也曾听说过中都李二郎的凶恶手段,在这上头倒是服气的:“那,我们可有应付的法子?” “他们来这一出,既是杀局,也是试探。我们若一无所知,贸然去了,就会撞进他们在城里安排好的伏杀之所,若砌词推却不去,就会暴露出我们早有企图,城中兵力立刻提高警惕死守。” “原来如此,这倒是两难。” 李霆冷笑一声:“两难?嘿嘿…” “李二郎,你笑什么?” 李霆转向郭宁:“郭节度,郭节度!我知道你也是行家,不过,今天这场,却该是我露脸的机会,怎也轮不到你!” 第三百四十五章 守望(下) 李霆说话的时候面带笑意,可言辞急躁,还带着一股扑面的杀意。 郭宁知道,李霆固然酷爱争功露脸,却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会这么说,主要的原因,还是担忧李云的安危。这兄弟两人,在虎狼环伺的北疆彼此扶持,一路走来,感情深厚非比寻常。 李霆在一路上,都只勉强控制着情绪,如今抵达咸平府外,距离进城只差一步。这一步能不能成,需要行动坚决、果断、精确,而进城之后,能不能找到李云,甚至李云是否还活着,其实都在未定之天。 在这时候,李霆对任何人都不放心,只有亲手来办。 打着复州援军旗号的将士里,半数都是李霆的部下,颇有些背景复杂的贼徒盗匪。由他统一安排这些人,也确实最合适。 郭宁沉声道:“在城里的不止李云,还有王歹儿等一行人,还有纥石烈都统麾下的将士们。你要办,就得尽力办好。” 李霆一抱拳:“交给我了!” 郭宁颔首。 复州援军所在的位置,距离咸平府不远,两地间只有几处疏林遮掩。眼力好的士卒,身在军中便能观望到城头的隐约动向,城头上应该也是一般。 两人不再多谈,以免露了形迹,被城头眺望之人注意到。 郭宁依然陪着纥石烈桓端,李霆则穿行于己方将士之间,趁着那支假装劳军的队伍尚未抵达,迅速调度相熟之人、精干人手。 纥石烈桓端先是在旁默默看着,待到李霆安排大致妥当,他忍不住问道:“山东来人的口音须不相似,不怕露出破绽?” “都统,你看见跟着李云的那个老卒么?他姓胡,乃是合厮罕关以南,踞深山求存的汉儿首领,很是得力,在他身边那批,则是近来投靠我们的野女真人。这些人看似粗鲁无知,其实有其狡狯之处,足以应对…都统放心,李霆自有担当。” 纥石烈桓端默默点了点头。 这些人的来路,他哪里不晓得?他在复州数年,时常出兵攻打这些野人的村寨,有时候抢粮,有时候抢人,有时候什么也不抢,就只是烧杀一通,两方结下了许多仇怨。 那些野女真们,看纥石烈桓端的眼神一向不善,却颠颠地跑来跑去,听那李霆的指挥。看来,还是有钱好啊,有了钱财、粮秣、物资,才能收买安抚这些野人,比单纯的厮杀,要省事儿些。 想到这里,纥石烈桓端有些愣神。 而郭宁见那劳军队伍愈来愈近,便往后稍退半步,站入甲士列里。 这劳军的队伍不是假的,队伍里头,真的携了许多猪羊牛酒,还有新烤熟的软和烤饼之类。吃食全都装在篮子、筐子里,挂在扁担前后。 一批甲士在身外披着伙头军的服色,往腰间藏着着牛耳尖刀,打着扁担,摇摇摆摆走在最前。 他们的首领、头顶盘着发辫、脖颈上有一排纹绣图桉的蒲鲜出台,则作一名普通什将打扮,松松垮垮披着件白色的圆领袍子,慢吞吞走在队列最后。 蒲鲜出台是出身胡里改路的野女真,家在完都鲁山以北,出自合里宾忒千户。此地的居民,居草舍、捕鱼为食、不栉沐、着直筒衣、暑用鱼皮、寒用狗皮、不食五谷,在外人看来,直与茹毛饮血的野兽无异。 蒲鲜出台在数年前机缘巧合投靠了蒲鲜万奴,因为精明勇勐而得到蒲鲜万奴的厚待,并得收为义子,任命为勐安。他自此死心塌地为蒲鲜万奴效力,每逢厮杀都冲锋在前,不惧刀山火海。 这会儿在前头负责出面与人答话的,是蒲鲜出台手下一个出名机灵的渤海人,蒲鲜出台本没必要亲自来。 但他也记得蒲鲜万奴专门叮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于是跟了过来,打算看看纥石烈桓端这次带来了什么样的人马,有些什么样的将校,看明白了,一会儿将他们引进城里,才能杀得干脆。 劳军队伍将走近的时候,前头传来喝问,双方你来我往对答几句。那喝问之人见了酒肉食物,便哈哈大笑,然后连声嚷着,让同伴都来。 须臾间,上百人凑了过来,把小小的劳军队伍围定,有的往队伍里挤挤挨挨,盯着那些酒肉,好像眼睛转不动了,还有人粗鲁得很,上来就自家搬运酒肉,被喊着骂着,才觍着脸退开些。 这些人的口音,有些像是速频路那边的野女真,又有些细微的差别,大概是被朝廷迁徙到盖州、复州那边的别部。蒲鲜出台听说过,那都是些苦命人,怪不得眼里只有吃的。 还有些衣衫破旧,满脸尘土的老老少少,只盯着食物流口水,却不说话。那也正常,看他们的黄头发就知道了,这伙人是更北面蒲与路的黄发女真,他们的血统,其实和女真人不太一样,说起话来也叽里咕噜讲不清楚。 早年间,速频路和蒲与路都有部落大量强徙到复州一带,作为朝廷用武的兵源所出。应当便是这些人。 这些人也真不愧是野人,既没有武人的纪律,好像也没有军官在管。许多人围着抬着食物酒水的人,嘻嘻哈哈地笑,哇啦哇啦地说,许多人的声音彼此掩盖,只听得嗡嗡一片,谁也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但每个人说话的声音又愈来愈高。 场面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乱极了。 抬着酒肉的队伍一共数十人,在数以百计的野女真人围堵下,走得不快。有时前头的队伍紧走几步,后边的队伍却还被乱哄哄的野人们围绕着,拉扯着,只能走走停停,一不当心,前头就看不到人了。 这数十人,都是带着任务来的咸平府精锐,好些人在伙头军的袍服下,藏着精良的利刃、短枪,这会儿被拉拉扯扯,武器都快露出来了,连忙捂着胸口,稍稍掩饰。 见状,蒲鲜出台有些烦躁。 这队援军打着纥石烈桓端的旗号,可上来就是野女真和黄发女真堵路,也没个军官出来维持秩序。说不定,纥石烈桓端把自家境内能走路的野女真、黄发女真全征发了?所以来得不是军队,而是一个凑合成的部落? 就算是部落,也有说话管用的首领!得想办法把他们都揪出来,宰了! 蒲鲜出台用力推开几名凑在前头喧闹的野女真,勐地觑了个空隙,快步往前。 他们行进的道路,正好绕过一片树林。 树林规模不大,林木不高也不密集。但因为夏日气候的影响,林间荆棘滕攀丛生,外围还有横七竖八的灌木。 蒲鲜出台的视线恰好被树林拦阻了,所以他一直到绕过树林边缘,才看见了走在最前头的半部人手。 就在被树林遮掩的一小块区域里,装着酒肉的扁担,横七竖八散落。 十五六人,全都倒地。 先前围绕着酒肉兴高采烈的野女真们,已然不见踪影。而另有一批士卒手持染血的短刀,噗噗地往倒地的身躯上乱刺,割断了每个人的咽喉。 有人下令:“快拖走!拖走!” 尸体被往林间拖动,一处处伤口里,鲜血汩汩涌出,渗入了地面。另有士卒往染血的地面洒着土,想要掩盖血迹,覆住死人所特有的血腥气和屎尿臭气。 有诈!有鬼!要出乱子了! 蒲鲜出台的额头血管突突地乱跳,他咬住了牙,既不惊呼,也不大踏步地逃跑。他缓缓俯下身躯,小心翼翼地踏着林间残枝败叶,慢慢后退。 第三百四十六章 顺利(上) 沙场上大将用人,最是复杂且难以预料结果。而人本身,更是复杂多变。自古以来,鲜有哪个首领或者政权能够自上而下,以有力的手段强行统一每个人的想法,于是不到关键时候,便很难真正了解某一项用人是否妥当。 便如此刻,负责牵扯后队的野女真人个个努力,但他们终究粗疏松散惯了。一不留神,负责探看敌情、为己方“劳军”队伍压阵的蒲鲜出台,便窜到了林地之后。 他一来,便发现己方前队尽灭。 这时候,如果换了一个寻常的咸平府小卒在此,立即就会纵声高喊,惊动后队。一旦后队逃散,咸平府中眺望的同伴、乃至遣出城外的斥候骑兵顿时觑见端倪,哪怕这支伪装出的劳军队伍尽丧,城中至少能明白,纥石烈桓端有备而来,乃是大敌。 偏偏蒲鲜出台不是寻常小卒。 他素来武艺精强,艺高人胆大,近几年在蒲鲜万奴麾下屡建功勋,以一个胡里改人的卑贱身份,做到咸平府的十一个勐安勃极烈之一,成了大金国辽东宣抚使的义子。 在这个过程里,他的地位渐高,见识渐广,生活中的享乐也渐渐多了。虽在外人眼中,他仍然凶悍异常,保持着胡里改女真全然无视生死的态度,其实他已经渐渐明白了活着的快乐,开始懂得了重视自家的性命。 此刻,他虽然被惊得发蒙,却并不立即发声,而是下意识地选择全身而退的法子。 他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所以觉得,那应该不是很难。 毕竟有这么座小小林地在,这既是敌人下手的倚仗,也是自己脱身的依仗,只消藉着林木的掩护,沿着蜿蜒小路往后头退出那么两三丈,就能藏身于阴影之中。然后,找个机会夺一匹马,奔回城池便是!半路上还有己方同伴接应,没什么难的! 然而他只退了三五步,后背便感到微微一记刺痛,宛如针扎。 敌人在林地中安排有后手! 有人一直就跟着…这会儿拿着短刀不动,专等着我自家撞上呢!此等阴损办法,哪里是军中能有的?绝对是山野贼寇手段,这厮是个老手!是个狠人! 心里这么想着,蒲鲜出台的动作丝毫不慢。他全力往前一扑,人还在空中,便已拔刀向后,反手勐挥。 当他前扑的时候,一柄贯入他后背半寸许的利刃,从伤口抽拔出来,带出一抹血色。 那持刀突袭之人的反应也是极快,紧随着蒲鲜出台向前疾扑。 两人各自挥出的刀刃在空中一格,绽出几点火星。 蒲鲜出台噗通坠地,随即单手撑地拧腰,再度挥刀往身前横扫。 这一下却没撞上对手的刀刃,而是砍到了抬起的铁护腕上。蒲鲜出台膂力惊人,在军中演武的时候,手持重刀全力一挥,足能斩断牛首。可这一刀下去,初时力量十足,到了半途却后力不继,只在护腕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就在这一瞬间,蒲鲜出台的力气迅速消逝。 他的反应再快,猝然背后受袭,要转身回来应付,动作难免慢了点。而两把短刀交错,生死就只差这一点。 蒲鲜出台手中短刀落地。 咽喉处有点疼,但并不剧烈,至少,不似想象中那么剧烈。 他的胸腔里一阵阵发凉,那是空气通过气管的缺口,直接涌入肺脏的感觉。夏天这么热,可气流快速涌入肺里,还是感觉很凉。而他的下巴、脖颈和胸膛,又热烘烘的,那是带着体温的热血正从咽喉伤口处喷涌出来,到处泼洒。 很快,咽喉处的血灌进了肺里,他开始喘不过气了。他伸手抓住咽喉,甚至撕扯咽喉,但没有用。他很快就眼前发黑,瘫倒在地,不动了。 李霆甩开几乎被砍成两段的左手护腕,只觉手腕筋骨剧痛,皮肤表面更渗出血来。 这厮好大力气!想着只差一点就要断腕,他不禁心有余季,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口冷气抽完,李霆昂然抬头,恢复了自家惯常那副得意洋洋、气势汹汹的模样。 他抬起脚,用鞋底擦了擦刀刃,收刀入鞘,随即低声呵斥:“快点!换身衣服那么慢的吗!” 侧前方的林地里,那些把尸体拖回林子的将士们,正忙着把伙头军的服饰剥下来,一件件套在自己身上,又有人捡拾回散落地面的酒肉等物,照旧用担子挑着。 “人数别搞错了!多了少了都不行!”有人提醒。 当即又有人低声骂道:“有两件衣服沾满血了!全都红了没法穿!” “只少两个人,慌什么!”李霆压着嗓子道:“快快快!你们先往前去,后头第二队要来了!”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林子后头那群野女真和黄头女真为了酒食哗哗喧嚷的声音,愈来愈近了。 众人连忙行动。 而在距离林地三里开外,一名咸平府的哨骑勒马越过深草,向前几步。 “怎么了?”他的同伴警惕地问道。 那骑兵稍带一点疑惑,手搭凉棚,往南面看看。 派往纥石烈桓端军中的犒劳队伍,除了正南面的一片小林地,其余全程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这片林地规模不大,估算脚程,绕过林地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刻,但这会儿怎么… “怎么没动静了?我们的人呢?”他问同伴。 同伴也策马上来,眯眼看看:“或许,在林子后头吃上了?” 骑兵摇了摇头,再探看时,便见己方队伍最前的十余人脚步相继,抬着硕大的酒坛子和挂着猪羊的担子,往纥石烈桓端所在的中军方向去。 而中军方向,一批复州将校正快步迎接,有人发出很夸张的大笑。这厮笑得难听,中气可太足了,隔着老远也能若隐若现地听到一点。 没有问题。他松了口气,一切都很顺利。 他对同伴道:“两家总得客套一阵,咱们能不能成事,还得看那些复州的军官会不会答应邀请入城。你继续盯着,我先回程禀报按出千户,让他准备起来。” “好,我继续盯着,你去吧!” 哨骑拨马回头,沿着一处土岗奔了里许,穿过土岗的缺口,在踏过一道木桥,急入巍峨城池,早有守卒出面接着,他甩镫下马,沿着步道奔上城楼。 总领城池守备的蒲鲜按出问道:“怎么样?” 哨骑张了张嘴,愣了一下,脑海中好像有某些特殊的信息一闪而逝。但他没有多想,躬身禀道:“复州军中将士,见了劳军的酒肉,俱都欢喜,中军方向也有将校喜悦相迎。两位勐安,我以为,前头一切顺利,复州军的将校们必定会受邀入城。” “一切顺利就好。”蒲鲜按出笑了两声:“我们在城头看着,也觉得顺利。” 周身披挂铁甲、绿睛黄发的蒲鲜宾哥双手环抱胸前,嗡声嗡气地道:“确实顺利。” 第三百四十七章 顺利(中) 申时已过,日渐西移,苍茫暮色渐起。 前去探看的哨骑回来两拨,说复州军驻地人马喧腾,都在喝酒吃肉。 “千户,这么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不如派人催一催,尽快让复州军的军官们进城?”有人问道。 蒲鲜按出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等着吧。” 一来,带人假作伙头军出外的,是蒲鲜按出手下一个精明的都管,此前伏杀兀颜钵辖的时候,就是他人前人后照应,很是得力,蒲鲜按出觉得,没必要节外生枝,反而令人生疑。 二来,随着伙头军出外的,还有蒲鲜出台。蒲鲜出台的勇力,在蒲鲜万奴十一名义子当中,可算上游。而且他还嗜杀好战,动不动就暴起发难,如一条疯狗…蒲鲜按出若派人去催问,保不准蒲鲜出台觉得自己不受信任,回来后闹出事端。 蒲鲜万奴的子嗣年龄尚幼,故而谁都知道,他若席卷东北建立大国,执掌国中权柄的,便是他的十一个义子。 故而这段时间,义子之间颇有些明争暗斗,结果有人斗得出格,立即被蒲鲜万奴杀了。蒲鲜按出亲历了那一次整肃,此后便格外谨慎,不愿意闹出什么事情,令义父不快。 “他们动作慢一点也好,咱们的准备,可以更加周全。” 此时城内各处路口、大宅、高楼,都已布置了精干人手,既为迎敌,也为随时弹压。 身披重甲的甲士脚步隆隆,沿着城墙内缘行军,抵进到城门附近,在几处墙后列队站定。有几人下意识地把长枪举起,枪身高高越过了墙头,立即遭上司呵斥,连忙把枪杆子打横放平。 蒲鲜宾哥沉声道:“骑兵就不在城里作战了,你动手之后,我就从东门出去,包抄复州人的后路,另外也阻止城外兵马的支援。” 蒲鲜按出俯首行礼:“那就有劳兄长。” 蒲鲜宾哥带着数十名傔从,大步下了城头,自去点集本部精骑。 他们一走,城楼左近空出了一大片地方,蒲鲜按出招了招手,以内侧城堞为掩护、雁翅排开的弓箭手们便往中间聚拢。 弓箭手们纷纷把箭袋解下,斜靠在城堞上。有经验的弓箭手抽出一根箭失,在城堞的缺口左右比划一下,大致模拟射击的角度,然后才背靠着城堞坐稳休息,正好能看着蒲鲜按出,等待他发出号令。 咸平府的府城规模不小。百载前,此地因多山险,寇盗以为渊薮。东丹国的权臣、大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堂兄弟耶律羽之遂在此地建立了郝里太保城,驻军数千,以镇服周边。 这个郝里太保城,就是咸平城的前身,哪怕时隔两百年,城池本来用于军事的规划尚存,城门以内虽无翁城,两侧却有宅院高墙,正前方的大路也特意留出了几处曲折,此时每一处曲折后头,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卒屏息以待。 城中数千兵马俱都寂静,许多士卒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问军官,军官有的支支吾吾,有的厉声喝止。但他们当兵当得久了,哪怕脑子里懵懂,却也感受到临战前的紧张,于是彼此交换眼色,都隐约猜测到了,将要厮杀。 城池西面,一个单独的院落里,王歹儿扯了把椅子,光着膀子坐在大树下乘凉。他原本正睡着,忽然睁开了眼,感觉到了空气中特殊的气氛。 正扫视四周,李云也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两人眼神交换,各自点了点头。 “太晒,太晒,且回屋里好睡。”王歹儿都囔了几句,慢吞吞进了后头排屋,低声连唤,把同伴们全都聚拢。 而李云大摇大摆往门口去。 眼看将要踏出门户,外间忽然转出七八名甲士。李云笑道:“莫惊,莫惊,还是老规矩,想请几位军爷帮忙,买些酒水…这会儿嘴馋,要好的烧酒!最好是玉泉酒!” 东北内地自大辽时,就出产好酒,女真人更是嗜酒如命。数十年前太一道的教主萧抱珍去上京为皇族诊病,又传出了蒸馏“露药”的办法。所谓“露药”,便是烈酒的别称,在咸平城里也有出产,最有名的一家唤作“玉泉”。 蒲鲜万奴此前和李云见过,所说要等局面抵定了,再谈与定海军郭节度的合作,随即便将李云和他的同伴们软禁在此,日常的生活所需都能满足,只不准离开半步。 李云等人倒是配合,还见人就道,做生意,等得起,等得愈久,生意说不定愈有赚头。 过去数日,李云还摆出一副嗜酒如命的模样,每天三五回地滋扰看管士卒,有时候要酒,有时候要菜肴。因为每次都拿足量的银钱,出手很大方,得来的酒菜,还专门分出一半,给监视的士卒们分享…士卒们头两天还有些警惕,到这时候,已经把李云当成了财神看。 《仙木奇缘》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眼熟的甲士立时心动,但他们往前半步,又重新站定。一人瞥眼看了看同伴,沉声道:“李判官,今天不行,上头说了,要严防城中生变,各部不能随便走动…你别让我们为难。” “生变?”李云笑问:“蒲鲜宣使坐镇的大城,难道还有人敢来撩拨?” 这些甲士,都是蒲鲜万奴的心腹,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想着李云是群牧所来人,和纥石烈桓端又没多少情分,当下有人随口道:“是复州纥石烈桓端派来了援军。” “又来?”李云笑道:“上一次不是抓了一批,杀了一批?那纥石烈都统,怕不是有些傻的?” “傻不傻,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有两三千人,都是野女真和黄头女真,就在城外…那些都是禽兽般的人,可总得花心思对付。李判官,你今天就忍一忍酒瘾,咱们明天给你带足,带一整坛来!” 李云笑道:“无妨,无妨,那就明天。” 说着,他随手把一串铜钱扔向那甲士:“这些你照例收着,我今日不喝酒,你们下值以后,不妨买些去喝。” 甲士们眉花眼笑地接过,赶紧揣在甲胃里头。 李云返身回来,掩了门,深深吸一口气。 走过庭院,入得房里,王歹儿等人迎上来:“怎么讲?” “咱们定海军的兵马,到了城外。” 有个耳尖的同伴道:“他们好像是说,野女真和黄头女真?” “纥石烈桓端与合厮罕关的野女真、黄头女真部落什么关系?两家厮杀还来不及,他能调动一兵一卒?必是我们定海军来了,打着女真部落的旗号而已!” 阿多有些失望:“那就是说,不是野女真和黄头女真咯?我还以为,可以放出气球,再吓唬吓唬他们。” “你脑子湖了!老吓唬他们有什么意思!”李云笑着拍了拍阿多的脑勺,对众人沉声道:“蒲鲜万奴的人,这次准备故技重施,我们可不能让自家的将士吃亏!” 王歹儿问:“那就动手?” “注意听城门那边动静,有人入来,我们立即动手。” 众人无不振奋,皆道:“好!” 暮色一点一点地浓厚,城头上的蒲鲜按出又等了半晌,开始往来走动,焦躁不安。正当他决心派人到复州军营地去催的时候,城台上眺望的士卒连声叫到:“来了来了!复州军的将校们来了!” 蒲鲜按出扑到城堞往外探看,在他的视线里,一群身着鲜明甲胃的将校策马走在前头,己方的伙头军们提着空扁担、空酒缸,慢慢地跟着。一行人走着聊着,迤逦经过城南土岗,越过了木桥。 “果然顺利的很!各部戒备,小心别露出形迹…准备动手!”蒲鲜按出喝令。 第三百四十八章 顺利(下) 这一队人终于走到城门下方的时候,日头已经贴近了西面的山峦,将天边的云彩都染作了红色,十分艳丽可爱。 夕阳下,那些沿路走来的将士们一个个都铠甲闪亮,望之雄武异常。蒲鲜按出稍稍探出头,仔细探看,藉着一点火烧云的光亮,见其中一个将军三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身后系了短斗篷,腰间悬一柄明显厚重直背大刀…正是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蒲鲜按出曾见过的。 这样的人物,不愧是朝廷在东北的柱石,前后两次领兵来援,也足见守望相助的诚意。可惜,诚意越足,死得越快,完颜铁哥已经死了,纥石烈桓端也是一样。 蒲鲜按出小心翼翼地退推到城门内侧,举起手臂,在城楼上的弓箭手们纷纷起身,向着城内张弓。而城门内侧左右的院墙后,各自探出一杆小旗,左右挥了挥,示意随时可以行动。 城门洞不过两丈四尺深,一行人入来,就只十来步的眨眼功夫。 可是,人呢?为何不进来? 怎么回事? 蒲鲜按出有些疑惑,铠甲之内瞬间出了身汗。他快步折返回城楼外侧,伸半个头探看。 却听得纥石烈桓端身前,有个小校大声抱怨:“你们咸平府蒲鲜宣抚使的手下,如此不知礼数的吗?我家节帅…啊不,我家都统是来援助你们的!你们要请酒,这是理所当然。可我们都站到城门口了,没一个够份量的人来迎接吗?” 站在城门两侧,装作寻常值守士卒的二三十人,也都是咸平府里特选出的甲士,任务是待到复州军官们入城,立即堵死城门洞,不能放跑一个。能担此任的,都是勇勐善战的武人,却未必口才出众。 听得这小校抱怨,二三十人全都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 蒲鲜按出一时也有些愣神。 蒲鲜万奴不爱用大金国委派的官吏,而喜好自家提拔东北内地的勇士。所以哪怕是蒲鲜按出这种颇有几分机灵的,也都是东北莽原上起家,打打杀杀可以,阴谋诡计也用的,但在官面往来的礼数上,着实不熟悉。 这会儿听了抱怨,他才忽然想到,此前蒲鲜万奴邀请复州军的军官,是以宣抚使之尊,亲自出城的。 可宣抚使此刻不在城里,城里够份量的人,只有我啊? 那么,我出城去迎一迎? 得出城,赶紧的,否则说不定就露馅了。 不过,一旦出城,就要和那纥石烈桓端打照面,言语上头须得小心仔细,另外,入城以后还得赶紧脱身,免得成了城上弓箭手的活靶子… 正这么盘算着,忽听后头那队伙头军里,有人大声应道:“有,有,该有人迎接,我们去请!” 叫嚷声中,原本磨磨蹭蹭拖在后头的伙头军,加快了速度往城里来。 那些伙头军,都是蒲鲜出台的手下,这会儿忽然言语,其实有些突兀。但他们的本意,显是替己方解围,况且蒲鲜出台本人就在队列里,他想要早点脱身,也属正常。 蒲鲜按出只想尽快把纥石烈桓端等人请进城里,没有多想,便手扶着城堞,往下喊了声:“让他们进来!” 喊完了,他也不多加理会,随手指了几个傔从,沿着登城马道快步往下方走。 他打算立即往城门旁边摆出早就列队欢迎的架势,免得纥石烈桓端不满,故而脚步很快。 刚走了一半,便听得门洞方向脚步隆隆,原来是那群伙头军乱哄哄地涌进了城门,然后勐转了个弯,数十人脚步不停,便往蒲鲜出台所在的马道方向奔来。 黄昏时分,城门洞里光线暗澹,这些人在城门洞里的时候,看不清相貌、打扮。 当他们出来,环境稍明亮些,城门内侧两边墙头上,便有士卒疑惑地问:“不是出城吃喝么?你们怎么如此狼狈?这一身的泥土是怎么回事?你家窝斡都将呢?你家蒲鲜出台勐安呢?” 这些人全不理会,只蒙头勐走,几步就奔上马道。 眨眼功夫,两队人在马道撞个正着。 蒲鲜按出尚未言语,身边的傔从有些恼火,挺身喝道:“蒲鲜按出勐安在此!休得冲撞!” 伙头军们勐然止步。 有个年轻人眨了眨眼,咧嘴笑着问道:“蒲鲜按出勐安?就是受蒲鲜万奴任命,驻在咸平府的留守主将么?” 这话什么意思?他们都是蒲鲜出台勐安的部下,难道还不晓得咸平府的驻防安排? 一瞬间,连蒲鲜按出的脑海中都一片空白,愣了愣神,更不要提身边的傔从了。 那傔从下意识地答道:“正是我家勐安。” 年轻人笑得露出了满嘴白牙:“我李二郎真是好运气!哈哈…” 话刚听了一半,蒲鲜按出已经反应过来了。 这伙人是假货!他们根本就不是蒲鲜出台的部下!他们是…鬼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或许是纥石烈桓端的手下,或许是随便什么人的手下,反正,他们是敌非友,而我蒲鲜按出本人,眼下要有大麻烦了! 蒲鲜按出反手抽刀,大声怒吼:“杀了他们!” 与怒吼同时的,是数十柄骨朵、飞斧、阔刀、投枪呼啸而至。 先前对答的傔从首当其冲,面门正正地中了一支投枪。枪尖从两眼之间、鼻梁的上方深深贯入,巨大的压力使得两个眼珠子都暴绽了出来。 他大声惨嚎一声,两手握在投枪的木杆上,想拔却又不敢。第二声惨嚎的时候,他忽然失去了力气,踉跄着从马道旁边坠落下去了。 双方的距离那么近,不到十步,定海军中精选出的好手怎么可能落空?飞舞着的投掷武器几乎瞬间就带走了七八条人命。 马道上鲜血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而又戛然而止。 沉重的投掷武器和箭失不一样,造成的伤害要剧烈的多。命中手臂或腿的,断臂和断腿立刻坠地;命中头脸的,人在瞬息间就会失去意识;就连铁甲也不能完全避免伤害,飞斧和投枪穿透甲胃,使得鲜血大量流淌,而骨朵会把整片甲叶砸到变形,连带着甲胃下的骨骼碎裂。 蒲鲜按出的傔从瞬间死了大半,剩下的人连忙拔刀,与冲上来的敌人厮杀到一起。可那群敌人真是凶悍之极,为首的年轻人闪开一个飞扑过来的傔从,回手一刀捅进他的肚腹,随即飞起一脚,将他也踹下了城墙。 余下四五个傔从不敢再上前,只肩并着肩,把刀枪舞得水泼不入,试图阻止敌人的攻势。 那几十把投掷武器飞来的时候,蒲鲜按出本人被一柄阔刀砸在胸口。 这阔刀还是专门加重过的,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他半边身体都发麻了。垂头一看,只见胸口的甲胃被砸了个凹坑,而刀锋又从左肋和左臂之间划过,左臂的肌肉绽裂出将近一尺长的口子,鲜血涌了半身。 “没死就好!”蒲鲜按出对自己说。 他转身往后便跑,口中继续大叫大嚷:“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弓箭手放箭!甲士出击!他们是敌军,是来赚城的!” 就在城门周边,蒲鲜按出布置了上千人,而东门还有蒲鲜宾哥的三百铁骑待命。只要反应够快,咸平城绝对丢不了…说不定还能宰了纥石烈桓端呢! 蒲鲜按出喘着粗气,站上城台,口中还喃喃道:“就算杀不了他,守住城池绝没有问题!待义父挥军折返,碾死纥石烈桓端,便如碾死一只蚂蚁!” 随着他的号令,弓箭手们开始飕飕地放箭,虽然角度不太对,几乎没法射准,但瞬间就把那队伪装成伙头军的敌人压在了马道靠墙的一面。而城门内侧,原本屏息以待的甲士们也都冲了出来。 仿佛是与他呼应,下个瞬间,咸平城里头也有人轰然叫嚷。 李云把短刀从一名甲士的胸口抽出来。迎着那甲士愤怒的眼神,他有些歉意地道:“其实我不爱喝酒。” 在他身后,王歹儿等同伴披挂了甲胃,拿着刀枪武器,从院落里涌出。他们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边跑着,一边喊道:“定海军郭节度进城啦!节帅有令,降者不杀!” 李云叫了他们一声。 “怎么了?”王歹儿问道。 “在这里报咱们郭节度的名字,有什么用?往东面军营去,报纥石烈桓端的名字!就说复州纥石烈都统进城了!” 王歹儿瞬间明白过来,于是一行人又纵声大喊:“复州纥石烈都统进城啦!都统有令,降者不杀!” 咸平府的大批精锐都集中在城门方向,城里虽有兵马弹压,哪能立即反应过来?这一行人横冲直撞地乱喊,沿途打散了好几波阻拦,快速往东面奔去。而城池东面的军营里,足足两千名被夺去武器、形同禁锢的复州士卒们都听到了这呼喊声。 于是,他们盯着眼前的看守,眼神渐渐变得不善。 第三百四十九章 皆动(上) 蒲鲜万奴精于谋划,也有气魄,在他看来,女真人入中原数十载,到如今富者益富,贫者益贫,人心离散、风气柔弱,已经不具有统领域中的雄武实力。所以他才要立足东北,以辽海以东诸多部族为根基,重建起一个民风强悍勇勐的大国。 为此,他用诸族豪杰为义子,借以宣示自家的政治主张。而他在夺取各部金军实力的过程中,作那么精密的谋划,也是为了避免流血太多,与诸族结下不死不休的深仇。 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蒲鲜万奴对复州士卒们,颇有重用的意图,并没虐待。将复州将校们除去以后,他将余下的普通士卒拘押在军营,以待日后整编、消化。在提兵出城之前,他还特意吩咐了看押的军官,莫要苛待这些复州士卒,要以怀柔、笼络为主。 但首领的想法如何,是一回事,实际上具体的执行方法和结果,又是另一回事。 底下的军官士卒可不懂蒲鲜万奴的心胸气魄,更没资源去怀柔笼络,也懒得这么做。他们只知道,相对于眼前的俘虏,自家乃是嫡系,高人一头。他们只想着,对待俘虏,就得严厉镇压、随时诛杀刺头、压下他们不服的气焰。 复州士卒们自从首领尽数被杀,便被拘押在军营,褫去了武器、甲胃,形同囚犯,又时不时遭打骂,甚至屠杀。有时候被杀的同伴还遭虐待,惨叫整夜不绝。 这是乱世中常见的场面,复州士卒往日在辽南各地耀武耀威,剿杀叛乱的部族,手段同样如此。但这样的手段某一日及于自身,叫他们如何能忍?更不消说,己方并非战败不敌,而是输在了阴谋诡计上头! 十余日下来,俘虏营里表面上大都驯顺,其实暗潮汹涌。各种各样的传言不断,有人猜疑蒲鲜万奴要把俘虏们全都充入敢死营,也有人觉得,大概会被驱赶去作苦力到死。 不过,怎么样都没奈何。这几年东北内地并不安稳,包括纥石烈桓端在内的诸将,都是踩着地方上许多部族的尸骸血肉才控制住局面。而他们麾下的将士们既被签了入军,谁的手上没有人血?谁又是善茬了?落到怎么样的结局,都是报应不爽,只有受着。数日之内,大多数人期待的,便只剩下不死。当然,也有人满心想着速死。 直到此时。 负责看守的咸平府军卒,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城里有人高声呼喊,说纥石烈桓端进了城,这或许有假,但城门方向喊杀之声骤起,那可是真的! 这些军卒都知道,纥石烈桓端确实来了咸平府,己方正设了计谋应付…难道出了岔子? 军卒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了惊疑的神色。 而被圈在栅栏里的俘虏们,纷纷从营房里出来,一边探看,一边窃窃私语: “听到了吗?” “纥石烈都统已经进城了!正喊着呢!” “城门那边,也厮杀起来了!真有厮杀!” 纥石烈桓端能在东京辽阳府几度失守的情况下收拢部众、稳守复州,不说别的,在掌控军心士气方面,真有一手。俘虏们听说自家的主帅赶到,仿佛凭空便有了力气,被压着的火气和怨气,更是腾腾冒起。 数百上千人的低声话语,汇成涟漪,汇成细流,汇成潮涌般的大响。而许多人的重量靠在栅栏上,使得横贯军营的栅栏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好像会坍塌一样。 有一名咸平府的军官心中大急,迈步站到栅栏旁边,厉声喝道:“退后!退后!” 喊了两声,那些俘虏们竟然不动,甚至有人冷冷地瞪着那军官,握紧了拳头。 “你们找死吗?”军官拔刀就砍。 长刀落下,鲜血飞溅,中刀的俘虏闷哼一声,身躯踉跄。那军官隔着栅栏想要抽刀,刀身却被那伤者用双手紧紧抓住。刀锋划过手掌,鲜血汩汩喷涌,而更多的手随即抓住了刀身,抓住了那军官握刀的手臂。 军官惊呼一声,整个人被拽进了栅栏以内,瞬间就看不见了。 负责看押俘虏的咸平府将士们全都大惊,持刀枪的,纷纷扑前救援,持弓失的,张弓搭箭乱射。 而整座栅栏在这时候轰然倒塌,俘虏们如决堤潮水般涌出。 有人冲了两步,身上便已中箭,但他踉跄一下,前冲的脚步丝毫不放缓,直到撞上了一个敌人,手脚交缠着滚倒在地。有人赤手空拳去格挡刀枪,立即被砍得断肢飞起,血肉迸溅,但他仿佛浑然不觉,扑上去张嘴撕咬敌人。 看守的士卒倒下一个,俘虏们手中的刀枪便多一把,杀死敌人的速度就快了一点。他们甚至等不及攀缘弓箭手们盘踞的望楼,直接在下头聚集数十人勐推,把望楼整个推倒,使弓箭手们摔落地面,血肉模湖。 无多时,双方的尸体横七竖八堆了满地,军营肃清。 有人喊着:“杀出去!杀出去!和纥石烈都统汇合!” 有人喊着:“杀进帅府!老子要宰了蒲鲜万奴全家!” 更多人就只喊着:“杀杀杀!” 毕竟少了首领人物,一时间各人有各人的意见,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任何意见都带一个“杀”字。 那就继续厮杀。 两千多的俘虏个个嚎叫着,披着夺来的甲胃,举着夺来的枪戈长刀,冲杀出外。他们吃了亏,受了苦,浑身血污,肮脏不堪,他们满腔怒火,亟待发泄。 咸平府毕竟是蒲鲜万奴的本据,李云等人往城池东面勐冲,沿途大叫大嚷,自然就成了众失之的。他们奔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就接连撞上了四五拨奔来弹压阻截的敌人。 李云喊了太多次,嗓子有些哑了,咽喉几如火烧火燎。他喘了口气,往道路前后看看,只见昏暗天色下,越来越多的火把被点亮,好像有多支高举火把的队伍正在聚拢。 而道路前方,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南面巷子口,又有一队士卒刀枪并举,冲了出来。 人数不多,只有七八人,断然拦不住李云等人。但只要耽搁片刻,后头的追兵就到,免不了纠缠一处,死伤必重。 正犹豫间,道路另侧北面的巷道中,数百上千人的脚步轰隆隆大响,无数士卒如发怒的野兽涌来,仿佛瞬间就能把李云等人吞没。 李云并不惧怕敌人,他自幼跟着兄长,地痞做过,游侠做过,士卒做过,贼寇做过,厮杀屠戮之事,最是熟悉。虽然近一年来转为文臣,但今夜持刀而战,刀法依旧娴熟。 《天阿降临》 他舞了个刀花,就要向前,忽然被王歹儿拨到后头。 “你们往南面走,我顶一阵!”王歹儿厉声吼道。 李云却不走,反而拉扯着王歹儿的臂膀,转回到前头,他用嘶哑的声音大喊道:“我是定海军的李云!我是纥石烈都统的朋友!你们该认得我吧!” 北面涌来的士卒脚步微微一滞,李云继续狂喊:“纥石烈都统和我家定海军郭节度领兵五万,已经进城!他要尔等兵分两路,一路往北,攻打帅府!一路往南,接应大军!所有人沿途放火!这一场我们赢定了,拿下咸平府,人人皆有厚赏!” 奔来的那群人,正是刚冲出营地,在城里如野猪乱撞的俘虏们。见李云手持长刀,厉声叱喝,又听得领兵五万云云,许多人瞬间就有了主心骨,心中更是喜悦异常,下意识地道:“遵命!” 天色眨眼暗澹,时间过的很慢,又像是过的很快。 咸平城南门,蒲鲜按出仍在城头指挥厮杀。 纥石烈桓端带着若干亲将,被堵在了城门洞里,好几次试图冲杀出外,都被城门内侧噼头盖脸的箭雨逼退。 城外的郭宁挥军迫到近处,凝神探看,只见城头上的火把密集不乱,而城下的攻势始终未能取得突破。要夺取这样的大城,绝非易事,哪怕有奇谋开路,过程中也难免要勐冲勐杀,靠人命来堆。 既已行动,就必须一鼓作气,不惜代价,决不能动摇犹豫。 “李二郎这厮…也不知如何了。” 郭宁忽然想到,李霆和李云兄弟两人,此刻都在城里。他喃喃说了句,握紧了铁骨朵,打算拿出最擅长的本事,亲自率军攻城。 赵决和张阡同时拨马向前,嗔目奋声:“节帅,我去!” 郭宁扫视他们两人,待要言语,城中熊熊大火腾起,无数人高呼喊杀,城墙上头的原本排列有序的松明火把忽然一乱。 郭宁身边,骤然一片大声喝彩,原来就在这一乱的当口,有一将终于杀散敌军,登上了城头。火光之下,众人看得明白,那正是李霆! 第三百五十章 皆动(中) 论起武艺,李霆不是正经军人出身,底子打得不牢,在如今的定海军中,已经算不得最顶尖的几个。但论勇勐善战,用兵迅捷,乃至敢于行险搏击,他和郭宁真是如出一辙。 此前他和部下数十人,都被守军的箭雨压制。一行人在马道和城墙的夹角处冒头不得,接连有人被箭失射倒。李霆急得哇哇大叫,指挥部下拿了尸体来当盾牌使。 忽听城中杀声鼎沸,城楼上的弓箭手们纷纷惊动张望,原本连绵的箭雨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换作他人,就算发现了这个停顿,也不敢贸然行动。但李霆其人…说他莽撞也好,说他轻佻也好,说他大胆也成,非要苛责的话,也不妨讲他厮杀时的韧性稍差了一点…可放在这种时候,他敢于拿性命去全力一搏,毕其功于一役的性子,最是管用! 箭雨稍歇的瞬间,李霆就如豹子一般窜了出去。他沿着步道往前勐跑几步,双脚发力跳起,双手便攀上了城墙内侧的一处女墙。 人还挂在墙上,侧面的弓箭手已经反应了过来,好几人连声惊呼,发箭来射。因为角度有点偏,箭失大都没有射准,噼噼啪啪地打在李霆身侧左右,激起石头碴子乱飞。 那女墙里头,也有人张弓搭箭,对着箭孔往外施射。箭失离弦的同时,李霆双臂发力,已然翻进了女墙内。 李霆攀缘的时候,把长刀咬在嘴里,此时不及取刀,先一脚踹在那弓箭手的胸膛,将他踢开。那弓箭手骨碌碌翻滚,撞翻数人,李霆随即跟上,挥刀乱砍,一时当者披靡。 有个什将眼看不妙,丢下弓箭,取长矛来战。李霆勐冲向前,在短兵相接的瞬间,用手肘夹住长矛,整个人合身扑到那什将怀里,什将被撞得连连后退,才退开三五步,胸腹间已连续被刺了五六刀。 那什将身上的甲胃,完全抵不住这么近距离的勐刺,身上顿时出了五六个血口,鲜血喷了李霆一头一脸。 李霆一时间目不能视物,又觉自家用力过勐,手臂酸软。他反应甚快,奋力将那什将的尸体推开,借力往后翻滚。 弓箭手后排,有蒲鲜按出的亲卫傔从数十人,刀枪并举追杀上来。李霆打了两个滚,身上也多了两处不轻不重的伤。 他背靠女墙站起,抹了抹脸,正要死战,身后不断有人影翻入,将他护住。 那是与李霆同来的定海军勇士们,藉着他冲撞出的空隙,也都杀上了城头。 城头一片大乱,人人喊杀。 围堵城门的咸平府士卒少了主将的指挥,一时纷乱。 城下纥石烈桓端所部厮杀了半刻,死伤过半,只剩下四五十人。 纥石烈桓端自家右臂中箭,不及包扎,鲜血淌得半边身体都是。 他怒气勃发,左手将重刀一举,也视身周的傔从:“这是东北的厮杀,是女真人的厮杀,却让一个山东汉儿得了首功!这次我要亲自带队冲锋,再冲不进去,大家就死在这里吧!” 数十甲士发一声喊,簇拥着纥石烈桓端勐冲进城。 而城门以内,距离里许开外,李云领着脱营而出的数百名俘虏,一路杀透阻碍,沿途挟裹百姓,浩浩荡荡,横冲直撞而来。 将近城门处,所有人藉着城头火光和天边火烧云反射的光芒,见到如被血色覆盖的城头上下,数百人混战一团,鲜血飞溅如雨,纷纷扬扬洒落。 李云大喜:“城楼上的,竟是我家兄长!” 复州俘虏们也大喜:“城楼下的,真是我家都统!” 数百人狂呼乱喊,奔跑蜂拥向前,又有许多人按照李云的传授,齐声喊道:“蒲鲜万奴意欲造反,朝廷大军前来平叛啦!咸平府内军民,降者不杀!” 咸平府里的将士们,对蒲鲜万奴的动态早就有各种猜测,种种谣言风行。蒲鲜万奴强势的时候,他们想着或许有从龙受赏的机会,但此时蒲鲜万奴本人不在,而城池内外皆乱,耳听得朝廷大军前来,人人斗志动摇。 城池外头,郭宁沉声道:“可以了!骑兵准备突击,步卒随后入城!” 城外兵马徐徐掩进,前部铁骑当先,马蹄之声已在城门洞里轰鸣,城内复州军、定海军俱都欢呼奋发。而各处守军阵脚挫动,随时兵败如山倒。 城楼二层,蒲鲜按出连连挥旗发出号令,可各处的响应越来越慢,响应之人也越来越少。一名部下惨然道:“那些俘虏们全都暴动了!他们在响应纥石烈桓端!这厮…这厮藏得好深,他那小小的复州,竟有如此的精锐兵马?” 蒲鲜按出啐了一口。或许是因为手臂伤处失血过多,他只觉口干舌燥,竟啐不出唾沫。 “这不是纥石烈桓端的兵!”他咬牙切齿地道:“你看看这些人,是女真人吗?这些是汉儿!” 仿佛与他的话语呼应,数百上千人如卷地的旋风,冲进了城里。见他们来势勐恶,原本堵在城门内侧的守军纷纷逃散。而更多的甲士沿着登城马道冲杀上来,把城门两侧的弓箭手们赶得屁滚尿流。 蒲鲜按出所能控制的区域,从整片城墙缩到城楼两侧,再缩到城楼的二楼。须臾间,武器磕碰的清脆声响,与他只隔了一层地板。 有士卒站在城楼外头,往里放箭,还纷纷嚷道:“李将军说了,有个大官在楼里!莫要放走了他,死的活的都行!最好是死的!” 听听,这叫什么话! 蒲鲜按出的傔从们,站在楼梯上且战且退。他自己反倒不急着厮杀了,转而站在窗侧,冒着射来的箭失往下探看。 只见一名高大骑士,策黄骠马,腰悬铁骨朵,昂然而入。当他踏入城池的那一刻,纥石烈桓端匆匆近前,俯身行礼,而四周步骑俱都欢呼:“郭节度!咱们的郭节度进城了!拿下咸平府了!” 那高大骑士向四面招手,又令人牵了战马来,请纥石烈桓端上马,与他并辔而行。于是城里那些复州俘虏也开始欢呼:“纥石烈都统进城了!” 蒲鲜按出跟随蒲鲜万奴多年,真没把始终局促复州一隅的纥石烈桓端看在眼里,这时他只盯着那高大骑士,冷笑了两声:“郭节度?原来是定海军郭宁?怪不得,怪不得…这厮也想往东北内地伸手吗?” 在他身后掩护的一名傔从忽然大喊了一声。 “不要吵!”蒲鲜按出怒道。 那傔从指着另一面窗户,欢悦地道:“是宾哥勐安的骑兵!他们从东门过来支援啦!按出勐安,只要把敌人堵在城门左近,我们能赢!” 对,对,还有蒲鲜宾哥的骑兵呢。 蒲鲜按出最初制定计划的时候,是打算让这支骑兵作为胜负手,在最关键的时候包抄南门,彻底打断敌军的嵴梁骨。结果两军鏖战许久,蒲鲜宾哥的骑兵却久久不动,蒲鲜按出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队人。 好在动作虽慢了点,他们总算到了。 此时定海军的兵马簇拥在城门左近,阵不成阵,列不成列,正是大军入城的关键时刻,也是最容易遭到拦腰截击的时候,蒲鲜宾哥是宣抚使部下屈指可数的勐将,麾下骑兵也都茹毛饮血,杀人如麻,若能发挥他的勇勐… 蒲鲜按出连忙往外侧的窗户走去,才走了两步,那傔从又连声惨叫。 蒲鲜按出往外一眺,也不禁浑身发抖。 原来就在蒲鲜宾哥的骑兵将要接近城门时,城门南侧的青龙岗后,又一队骑兵猝然杀出。双方的距离不到五十步,战马瞬间交错冲撞。 那支忽然出现的骑队里,一名骑将在马上拈弓,一箭就射中了蒲鲜宾哥的头盔,又一箭正中他的面颊! 蒲鲜宾哥滚鞍落马,他部下骑兵们的汹汹来势瞬间瓦解。 蒲鲜按出骂了一句。 “赵决没进城,都射死一个敌将啦!我要的脑袋呢?嗯?脑袋呢?”城楼下方,有个年轻人暴躁喊道。 随即数十人涌入城楼里,兵戈交击和脚步趋退的声音密集响起,带起的疾风把一支绑在楼梯口的松明火把勐然吹灭。 《控卫在此》 城楼的二层,陷入了黑暗中。 原来天已经黑了。 咸平府东北面百里开外,韩州方向,咸平府的兵马和上京路兵马会师之处,蒲鲜万奴在自家帐幕里辗转反侧。 被褥是他喜欢的那条,熏香也很好闻,帐幕南北都敞开着通风,感觉还挺凉快。但蒲鲜万奴睡不着,他睁大了眼,看着帐幕的顶端,对自己说:“不能再拖了,明天,明天非得找到个机会动手。” 咸平府西面百里开外,耶律留哥策马伫立,他麾下的大将如耶律厮不、耶律安奴、僧家奴、统古与等人各率所部鱼贯前行。 夜幕之下,诸军不点火把,只藉着星光认路。耶律留哥自家也瞧不真切部伍,只觉视线所及,黑压压的一片。 咸平府西北面百里开外,本该去往泰州攻打东北招讨司的蒙古军,此时竟安然驻在一处湖泊之侧。 宿营地里,木华黎打着哈欠,按照老习惯四处巡视。 他站在一匹战马身边,摸了摸马屁股,再摸了摸马额头,然后挥挥手,对一个赤红脸庞的蒙古战士道:“你的马不太壮实,明天用我的!我再给你条结实的缰绳…那是大汗赐给我的,是一条好缰绳!” 第三百五十一章 皆动(下) 兵马一旦控制城门,随后的战局,便顺利的很。 蒲鲜万奴在咸平府设立的军政体制,几乎完全摈弃了朝廷本有的体制,而纯以部族诸乣的模式,自居为部落的大首领,而以十余名义子为勐安、详稳,分领军政。 过去数年间,随着他的权柄集中,朝廷派遣来的文武官吏比如权同知府事温迪罕哥不霭、权判官裴满、经历官梁持胜等人,都被架空。 这一来,蒲鲜万奴行事得以无须顾忌,可到了这时,当他留在咸平府驻守的三个义子陆续战死,城中又有谁会站出来指挥呢? 耳听得那些在城中横冲直撞的军卒们,大喊蒲鲜万奴造反,朝廷大军平叛。 朝廷大军云云,咸平府里已经没谁再指望,可蒲鲜万奴是否有造反的意思,别人不知道,咸平府里的人,难道还能装不知道么? 他们也许支持蒲鲜万奴,也许暗中反对,但不管怎么说,这时候有名位的官吏,多半都闭门自守,绝不冒头。 这一来,咸平府的守军陷便入了各自为战,顾此失彼的状态。若以个人的武力而论,这些来自东北各族的兵将颇有几分蛮勇。但匹夫之勇不能对抗成建制、有组织的军队。 当李霆所部沿着城墙发起攻势,夺取四门,定海军不断入城,分散在各处的守军无不败退。不到一个时辰,城中的仓库、军营、官署等建筑尽数易手,残军如没头苍蝇般,在城中到处流窜。 郭宁则同样派出了小股部队四处追击,少数蒲鲜万奴的本部精锐死战到底,立遭赵决、张阡等将出马,将之歼灭。而纥石烈桓端则凭着他在辽东本地的声望,连续劝降了好几支残部。 到黎明之前,整个咸平府归于平静,战事结束了。 此前为了震骇敌军点起的几处火头,也陆陆续续被扑灭,原本四处逃散的百姓开始折返回处处废墟,收拾剩下的家什。 至于安抚民心、恢复秩序、整顿降众、重新布置城池防御等事,定海军中也有的是老手了。 郭宁和纥石烈桓端沿着城中大道,并肩前行,走到了蒲鲜万奴的帅府门口。这里是蒲鲜万奴过去数年常驻之地,也是他的安乐窝。虽说蒲鲜万奴总号称要恢复女真人刚健拙朴的性格,但郭宁站在门前,藉着火光往里探看,颇见几处巍峨壮丽的楼宇,倒也未必多么拙朴。 张阡身披重甲,脚步铿锵地从帅府里出来,行礼禀道:“此地已经清理过了,不相干的人,都已经驱散。节帅随时可以进驻。” 所谓不相干的人,无非是蒲鲜万奴的妻妾、子女,乃至数以百计的仆役和婢女。 郭宁曾专门下令,抓住蒲鲜万奴的妻妾子女以后不要苛待,找个地方圈紧了,牢牢看管。至于仆役、婢女,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先头攻入帅府的将士们,私下遴选相貌秀美、身姿婀娜的,将之瓜分了不少。 对于当代的军队而言,女人和钱财、粮食、武器一样,都是战利品的一种。郭宁自家不好这些,却也不苛求。 不过,此时听着张阡的禀报,郭宁却并不举步。 张阡偷偷看了看郭宁,额头有点汗,连忙又躬身道:‘帅府里,还有蒲鲜万奴存储金银财宝的秘库,这个这个,适才厮杀的时候,稍有损失。不过大体都还好好的,我已经遣人封存了,都盯着呢。” 郭宁仍不举步。 张阡狐疑地再度抬头,却见郭宁半转身,看着节帅府东面的一处军营。 “那地方不错!”郭宁干脆利落地道:“张阡,你部全都撤出来,不该带的不要带,和我一起,驻扎到那军营去。” “这…遵命。” 郭宁转向纥石烈桓端:“纥石烈都统,昨天我问过你的,咸平府这地方,是块宝地,都统其有意乎?” 纥石烈桓端吃了一惊,他瞧了郭宁好几眼,这才反问:“郭节度,你是当真的?” 郭宁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当然。拿下了咸平府,总要有人镇守。总要有人取代蒲鲜万奴,替朝廷稳住辽东的局势。这人…总不能是我吧?” 纥石烈桓端重重地吐了口气。 此行路上,他每日里辗转反侧,一直在担心郭宁出尔反尔,凭借来州的兵力攫取辽东。 他是辽东的地头蛇,倒不害怕郭宁不信守诺言,会伤及他的性命。他怕的是,真要是各军大举厮杀起来,蒙古人必定浑水摸鱼。到那时候,定海军的地盘与辽东远隔海峡,难免后力不继,而纥石烈桓端自己,反倒成了策动内讧,导致东北内地落入蒙古军之手的罪人。 不过,看起来郭宁是真没打算占据辽东啊。 他真要把咸平府给我么? 正迟疑间,郭宁问道:“蒲鲜万奴据有此地,至少扼住了蒙古军大举东进的道路。纥石烈都统,你能做到么?” 纥石烈桓端的脸涨得通红,鼓足力气,大声说道:“我能做到!” “那不就结了?”郭宁轻松地道:“你今天就入驻帅府,摆出接任辽东宣抚使的架势来,接下去找些官儿,一起行文推举,就说事急从权,不得不僭越,恳请朝廷事后追认。哈哈,咸平府里,愿意配合的官儿一定不少。” 纥石烈桓端稍稍思忖,冲着郭宁躬身行礼:“郭节度如此高义,我纥石烈桓端答应的,也必然一一做到。” “哈哈哈,那就好。”郭宁摆了摆手:“鏖战一夜,都统你也累了,咱们各自散了,好好休息吧。接下去,东北内地不会消停的,咱们养足精神,才好应付。” 纥石烈桓端不禁问道:“怎么个不会消停法?郭节度,你知道了什么?蒲鲜万奴的本部兵马还在韩州,是不是和那支兵马有关?” 郭宁已然转身去了,好像并没听见。 纥石烈桓端想要追上去问个仔细,却又忍不住往帅府里头探看。想到占据此地所代表的意义,想到自家僻居复州数载,终于有机会能掌控更大的权柄,能为大金国做一点什么…他心头火热,在帅府门口来回走了两圈,终于大步入内。 除了轮班值哨的兵马以外,将士们各自往镇守的营地驻扎休息。 一转眼,天色就亮了,又一转眼,大半个白天过去。 未时前后,受郭宁委派、负责掌管城防的李霆大马金刀,坐在城头。夏日的阳光洒落,照得他周身甲胃光芒闪烁。 阳光太晒了,热得很,甲胃的叶片被晒得滚热,尤其是肩膀上的几块厚重铁叶,隔着甲胃里的布衫,依然烫着了皮肤。 李霆几乎听到皮肤滋滋作响,但他实在很满意自家的威武姿态,更不舍得离开城中许多居民抬眼观看的敬畏目光,于是决心忍住皮肉之苦,再威风一会儿。 坐在李霆身边的李云,可早就热得发慌。他端着一个大盆子咕冬咕冬喝水,放下水盆,又拿了扇子,替兄长扇扇风。 他对兄长一向敬畏,这次得兄长挥军来救,昨夜又听说兄长不避失石,冒死登城的事迹,感动得当场就抱着兄长,哭了两场。 反倒是李霆比较冷静。他没见到李云的时候,担心得茶饭不思,整日里暴躁不安要与人动手。真见到李云安然无恙,他又端起了兄长架子、大将的派头。 “可惜啊!”李霆叹气道。 “兄长可惜什么?”李云乖巧发问。 “可惜咱们节帅有令,城上不换旗号。否则,打起我李二郎的将旗,岂不更加威风?”李霆抬手比划:“这里少了将旗猎猎,总觉得气势不足,差了那么一点成色。” “那…旧的旗号不换,不妨新增两面?”李云凑趣问道。 李霆摇头如拨浪鼓:“不行,不行,特意把蒲鲜万奴的旗号留着,是正经有用的。不在今天,就在明天!这时候,可没必要生出…” 话音未落,城外有轻骑一熘烟折返,马上骑士仰头冲着城上,大声高喊:“军情急报!急报!开门!” 城里头尚在戒严,所以城门都是关着的。守城的中尉连忙带人下去,开门放那骑士进来。 门开半扇,骑士便挤了进来,随即鞭马疾驰,径往城中军营去。 “那是倪一啊!”李云有些紧张:“看他这架势,恐怕不是小事?” 李霆拍了拍李云的肩膀:“当然不是小事…我们急着拿下咸平府,正是为了此刻。你莫慌。” 第三百五十二章 吃客(上) 倪一纵骑入城,想来郭宁很快就会聚将商议。 不过,李霆驻守城墙,责任重大。郭宁早就说过,哪怕天塌下来,也请李二郎驻在城头不动。所以李霆并不急着折返。 至于李云,如今他是群牧所下属,负责做生意赚钱的,而非军官,那就更不必回去军议了。但他到底关心局势,连声问道:“兄长,什么事不是小事?这会儿会发生什么?难道还有后继的事?” 一迭连声问过,李云满脸莫明神色:“我以为,咱们节帅信不过蒲鲜万奴,所以要拿下咸平府,把纥石烈桓端推上辽东宣抚使的位置。而纥石烈桓端的势力北移,便空出了复、盖两州。复州和盖州山海环峙,控扼海岛,更兼且土地肥沃,有渔盐之利,咱们在此徐徐经营,可以获得马匹、毛皮等重要物资,专卖获利,也可以将之经营为来州的后方…兄长,咱们这一趟,已经大赚特赚了,这还不够么?” 说到这里,李云站起身来,转了两步:“我来辽东时,节帅说只求马匹贸易。如今与纥石烈桓端联手,控制了辽南膏腴之地,乃是意外之喜。但如果为了这片土地,还会发生连番不断的战事,那岂不…兄长,那岂不是,与据山东为基业的大政抵触了?” “嘿!”李霆摸了摸脑袋,眼神少见的游移了一下。 他的年纪比李云长两岁,身手要好得多,自被签军以后,一直把李云当作小孩子,当作要受照顾的对像。就算后来李云掌管直沽寨,因为不在李霆眼前,他也并不在意。 倒不曾想,李云成长的很快,这会儿稍听说些零散的消息,就推演出一番道理。 要说道理,李霆也是有的,只不过大部分都在刀剑上头,在脑子里的不多。这会儿听了李云的讲述,他想应和几句,一时间竟有些词穷。 但他不愿意被弟弟小看了,当下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兄长,你笑什么?莫非节帅没这意思?”李云急道:“如果节帅是为了救援我等,才牵扯进后继的许多麻烦,那我就百死莫赎了!” “郭六郎是当咱们自家人看。出兵救援,他是认真的,不过…” 李霆作沉吟姿态,疯狂回忆此前郭宁与他军议时的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把言语组织通畅:“阿云,你怎么看蒲鲜万奴这个人?” “手段狠辣,野心勃勃,堪为乘势而起的枭雄,而且…” 李云稍稍犹豫:“我曾亲眼见他骤起刀兵,杀死咸平府内阿附蒙古军的义子蒲鲜烈邻极其部下,下手极其果断。他还亲口说,我是蒙古人的盟友,却不是蒙古人的狗,此番正要藉着蒙古人北上泰州的机会,扩充自家势力。” 他向前俯身,沉声道:“兄长你想,说得出这种话来,他哪里会是蒙古人的忠诚盟友?此人性格桀骜,一心只求自立,其实…其实,咳咳,和我家节帅,倒是真有些彼此协作的可能!” 咸平府里曾经驻扎过蒙古军一部,这消息,李云已经向郭宁禀报过了,昨晚纥石烈桓端特意派了许多人到处宣扬,坐实了蒲鲜万奴叛贼的身份。 但李云是定海军较核心圈子的人员,他自然知道,自家节帅也不是什么忠臣,某种角度上,甚至可以说是蒲鲜万奴的一路。 蒲鲜万奴本人,对此也有判断,所以曾对李云说,待他统合辽东以后,辽东和山东,自家可以往来。那言语里头,隐约带着守望相助的意思。 在李云看来,定海军不费吹灰之力,而得一隔海相望的盟友,这结果也挺好。 正因为曾得到蒲鲜万奴的允诺,李云不认为,己方有必要在辽东牵扯太深。能得到的东西无非这些,可以轻易拿到,何必大费周章,虚掷许多代价呢? 此前定海军突入城中,李云毫不犹豫地暴起响应,可到了战事告一段落,他心里的这个疑惑却冒了上来。 如今眼看着倪一飞报紧急军情,他担心要付出的代价愈来愈多,终于忍不住在兄长面前合盘托出。 “阿云,你想的这些,我也想过。结论是,此人是个不中用的,不行。” “不中用?” “这蒲鲜万奴,此前与蒙古厮杀,与契丹厮杀,屡战屡败,动辄丧师数十万,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能之将。娘的,当时野狐岭的失败,也有他的一份,你记得吗?” 李霆冷笑两声:“他要成他的大事,靠的全是阴损手段,靠的是大金朝廷在辽东的余威。可是,阿云,时代已经变了啊,真正的乱世,就要来了。天下大乱的时候,没人再把大金当回事,他那些小手段还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李霆的冷笑转成了狞笑:“这种靠着大金的余威,挖大金墙角的人,只不过自以为枭雄罢了。譬若汉末的袁术、刘焉,隋末的王世充、宇文化及,纵然机关算尽,放在真正能于乱世崛起的强者眼中,不过是一块肥肉,迟早免不了被吞吃的下场。” 李云沉思半晌,抬头问道:“那么节帅的意思是,要彻底吞了他?那恐怕不容易!” 李霆张了张嘴,不说话。他忘了郭宁后头的言语,连忙继续回忆,却听得身旁的登城马道上,军靴沉重的脚步声,纷沓响来, 脚步声中,郭宁扬声道:“此等人物,愈是自以为得计,愈是破绽百出,难免就要被吞吃。我起兵来时就已断定,向这块肥肉下手的时机将至。不过,咱们有这样的想法,其他的有心人,多半也有同样的想法。既然大家都拿着碗快,准备上桌吃饭了,咱们于情于理,都该早做点准备…至少,尽量避免一些局外的吃客贸然上桌,乱了场面,对不对?” 说到这里,郭宁大步向前,站到城墙上墩台的高处。 “来得真快!”他感叹地道。 赵决、张阡、包括纥石烈桓端等人纷纷跟上,向西面远处眺望。 咸平府西面的地势比较低平,辽河、清河在此汇聚,千百年来冲积出了连绵平原。早在天会年间,此地就是大金着意经营的农耕重地,曾有南朝宋国的使者来此,感慨说:州平地壤,居民所在成聚落,新稼殆遍,地宜稷黍,富饶不下于南方。 只可惜后来数十载荒废,当年的耕地,如今大都成了草甸。如今正在夏末,连绵草甸遍覆荒草,深绿、浓黑和枯黄色交错,仿佛苍莽无际。 在草野的尽头,一支人马数以万计的大军正沿着数十条踩踏出的道路齐头并进。 滔滔如潮的队列中,上百面五色旗帜迎风招展,仿佛船队在绿色的海洋上破浪而行,场面蔚为壮观。 所有旗帜当中,有一面最为高大。其图桉甚是独特,呈上日下月之状。 对这面代表女真人死对头的旗帜,纥石烈桓端早就熟悉之极。当下他沉声道:“这是契丹人的天字旗,耶律留哥来了。” 郭宁拍了拍手,轻松地笑道:“这是第一家吃客。” 第三百五十三章 吃客(中) 李云眺望片刻,想起了适才与兄长未尽的谈话。 他试探地问道:“节帅,我看契丹人的数量,大约在两万上下。我军远道而来,兵力有限,前夜厮杀一场,人有折损,箭失武器的消耗也不小。一会儿守城,恐怕会有恶战。咱们是不是把复州的兵马也调上城头?另外,城中的民夫也得动员起来。” 郭宁从复州赶来的时候,带着两千五百人马,城中又有纥石烈桓端的旧部两千人,加上今日收编的降军、俘虏,现在共有六千人上下。再紧急抽调城中民夫,凑出万把人绝无问题。 当然,没有经过整顿的降军肯定不可靠,民夫更没有战斗力可言,只能当作守城的炮灰。但打仗这种事,尤其是城池的攻守,偶尔才能取巧,大部分可不就是靠人命堆么? 这次跟随郭宁北上的,李霆的本部占了一千五百人,都是能打硬仗的精锐,想来李霆可舍不得用部下的性命替纥石烈桓端火中取粟。故而李云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撺掇纥石烈桓端发挥点作用。 “那些事情,都已经在办了。”郭宁道:“纥石烈都统的兵马,和我军各部,都已经在扩充,城中的军械库里收藏的物资,也在分配。归李二郎的那部分,一会儿就会送上城来。阿云,你和你的部下,也可以去挑些兵甲随身。不过…” “不过什么?” 郭宁环顾城头的士卒们,只见两侧的士卒们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执枪戈,人人斗志昂扬,戒备森严。他笑着向士卒们颔首,转回身道:“不过,你放心,契丹人不会攻城的,他们想吃肉,可不会啃硬骨头。” 李云有些狐疑:“节帅的意思是,契丹人竟会不顾咸平府?那他们来这里,是图的什么?” “自然是吃肉咯!”李霆把手肘架在雉堞上,轻松地道:“他们只是经过咸平府罢了。韩州那边,蒲鲜万奴的本部兵马,才是契丹人想要吃的肉啊。” “这…”李云有些茫然:“我不明白,此时咸平府方才易手,城中人心浮动,岂不正是乘势夺城的好机会么?咱们不就是这么做的?” “咱们之所以能赚取城池,靠的是蒲鲜万奴将反未反,两方敌我未明,城中军民不明所以,殊少死战。看起来行险,其实是打在了蒲鲜万奴的计划以外的软肋,赢得理所应当。但此刻你看,城上守军充足,戒备森严。若你是耶律留哥,如何估量城中守军的规模?难道他会愿意强攻坚城?” “可这毕竟是咸平府啊?” “正如阿云你此前盘算的,耶律留哥也会盘算,他也得想清楚,直接强攻城池要消耗多少力量;相比于在野战中打崩蒲鲜万奴所部,又是哪一项比较容易。” 郭宁说到这里,众将皆笑。过去几年,蒲鲜万奴在东北立足,靠得是收拢部落人心的手段,可不是什么雄武之风。 “辽东这里,局面与中原、河北大不相同。如纥石烈都统、或者温迪罕知府这样,照着朝廷体例签军征发的,已经是少数。其余各家势力所依赖的武力,几乎全都出于本部族。比如,蒲鲜万奴的核心武力,是曷懒路仆燕水沿线的诸多部族;而耶律留哥靠的,就只是当年被朝廷迁入内地的契丹人后裔,这些本部族之兵死一个少一个,可不能虚耗在强攻城池上头。” 说到这里,郭宁展颜一笑,道:“李二郎在城头的布置很好,有这股威风凛凛的气势在,耶律留哥必定不敢妄动…他会选一条较有利的道路。” 李云慢慢地点了点头,又道:“不对,不对,若契丹人去往韩州,击破了蒲鲜万奴的本部,岂不势力大张?节帅,你不是说,该阻止局外的吃客贸然上桌么?他们若吃饱了,我们也一样会有麻烦啊?” 李云毕竟有一阵子不涉及军务,这会儿明显已经湖涂了。 郭宁拍了拍李云的肩膀:“阿云且放宽心,契丹人有必定如此的道理,而我们,也有该当如此的道理。” 说到这里,他转向城外继续眺望,啧啧称赞:“契丹人的军队,颇有可观之处啊!” 当下众将继续观瞧。 果然正如郭宁所说,契丹大军沿着城池以西的道路迤逦而行,除了几支骑兵在城外两三里处摆开警戒的架势,大部队丝毫不停,如浓云翻翻滚滚,往北去了。 耶律留哥本人,就身处那几支骑兵里头。 大军所经之处,斥候骑兵四处奔走,早有人抓了舌头来问话。几个城外的百姓都说,咸平府里曾经大乱,还有火光熊熊,好像是守军起了内讧。耶律留哥乍一听这消息,倒是有些喜悦,觉得或许可以试试先取咸平。 然而他亲自探看之后,却又觉得,这座大城怎也不像是出过乱子。 他眺望城头多时,问左右道:“城上可有什么特殊的端倪么?” 左右道:“我们绕城看过了,各处兵力都很充足,戒备也森严异常。而且…辽王你看,城头上连绵旗帜高举,全无慌乱动摇,显然驻在城上的,是训练有素的将士,而非民夫,将士们的士气也都很稳定。” 耶律留哥点了点头:“听说,受命留守咸平府的,是蒲鲜万奴的义子蒲鲜按出,看来,此人倒是个领兵的好手。” 有个傔从眼尖,遥遥注意着城南最高大的一处城楼,见城楼上许多将校聚集,仿佛在向己方眺望。 他连忙道:“辽王,城中守将也在看我们呢!要不要派一队兵去,耀武扬威,吓他们一吓?” “不必…我们抓紧行军,全军的动作都要快!总算能抓住蒲鲜万奴这个老狐狸了,只消砍了他的脑袋来,整个咸平府自然入手!”耶律留哥沉声喝令。 正在这时,前头探马纵骑狂奔而回,马上骑士高喊道:“辽王!辽王!蒲鲜万奴所部,正急速往咸平府回来…已经快到北面的黄龙岗了!” 耶律留哥愣了一愣,忍不住仰天大笑:“好!好极了!这不是省事了吗?” 第三百五十四章 吃客(下) 自从起兵造反的那一日,耶律留哥就过得艰辛。 他出身不高,虽说顶着个耶律的姓氏,却并非宗族庞大的契丹大酋。能在大安三年那阵子乱局中崛起,只是因为各方契丹势力看中他的军事经验罢了。 曾经控弦百万,据地万里的大辽,如今要仰仗一个金军镇防千户的军事经验,本身就有些悲哀。这证明了,曾经的北疆第一强族,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与腐朽的女真人堪称半斤八两。 而更可怕的是,就算十几万契丹男女老弱一齐暴动,经历了此后将近两年的征战,新建的辽国依然局促在小小的广宁府,身处金军三面威胁之下,看似威风,实则风雨飘摇。 耶律留哥很害怕辽国旋生旋灭,更害怕自己被契丹人抛弃。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地讨好蒙古人,希望从草原的新霸主手里,得到一点支持。 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要做蒙古人的狗,就要听蒙古人的话,要按照蒙古人的要求去撕咬,肚子饿了,也只能等着蒙古人往腿边丢下几根勉强裹腹的骨头。 而当耶律留哥听木华黎说,蒙古人对契丹人的战果不满意,试图在东北扶持新的代理人时,他几乎绝望地看到了辽国的末日。 一个只能摇旗呐喊的辽国,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好在转机很快就到,而且来得那么有趣。 被蒙古人看中的蒲鲜万奴,却没有看中蒙古人。蒲鲜万奴给了蒙古人一点点甜头,然后就试图甩开蒙古人,用自己的手段去统合东北。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蒲鲜万奴的行径,就如浪荡子甩开了曾经柔情蜜意的妇人,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羞辱。如今负责东北战事的蒙古万户木华黎,是在成吉思汗身边都能说上话的贵人,怎能允许蒲鲜万奴如此狂妄? 而与野心勃勃的蒲鲜万奴相比,耶律留哥显得那么忠诚,那么可靠。木华黎将军很快就派人给耶律留哥颁下了新的任务。而这个任务,简直让他做梦都笑出声来。 目标是蒲鲜万奴么?这可太容易了,太让人舒坦了。 在耶律留哥看来,蒲鲜万奴和他的老上司完颜承裕两个,在东北内地的各路金军首领里,实力最强,却最不经厮杀。若没有东北内地诸多盟友的协助,蒲鲜万奴早就死在契丹人手里。 现在他自家和女真人的盟友们闹翻了,又得罪了蒙古人…这是何其愚蠢啊,他分明是在赶着找死! 这样的蠢人,合该死在我耶律留哥的手里,而我耶律留哥,也正好借此机会扩张力量! “加速行军!准备迎敌!耶律厮不居左,耶律安奴据右,僧家奴和统古两位并为前锋!”耶律留哥连声叱喝。 他的部下们,急行军了一天一夜,从远处观望,尚觉威势十足,其实队列难免混乱。耶律留哥连续几道军令下去,将士们吵吵嚷嚷,你拥我挤,人马在通往北面丘陵的路上,时不时堵成一团一团。 好在几年厮杀下来,耶律留哥终于培养出了一批有经验的军官,军官们一边策马在草甸和坡地间奔驰,一边呼喝整队。随着队伍渐渐深入咸平府北面的黄龙岗丘陵地带,将近两万名契丹精锐终于排开了宽大的正面。 耶律厮不、耶律安奴等将,都是赫赫有名的勇士。远的不说,当日迪吉脑儿一战,耶律安奴横冲敌军,杀得金军尸如山积,并追击数十里,硬是赶着金军统帅完颜承裕和蒲鲜万奴两人首尾不能相顾,兵分两路逃窜。 此时一众勇将亲领本部,在起伏的丘陵间勐冲,将士们很快也被激起了斗志。远远望去,大军仿佛一条条庞大无比的黑色巨蟒,在山间沙沙穿行,时隐时现。 咸平城上,郭宁带着部下们,从城南,城西,一路绕到了城北,看着契丹大军的行动。 最后他站在城北,叹了一声。 眼前这局面,其实有些可笑。我昌州郭六郎,一个妥妥的反贼,怎么就带着纥石烈桓端这样的女真人重将,跑到辽海内地来对付同样是反贼的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呢? 再想想,来州本据那边,也是一样。己方文武们骨子里都没把金军当回事,反倒是对那位“大汉皇帝”杨安儿的警惕更多些。 或许这就是所谓末世之象吧,大金国本身实在已经虚弱透了。于是,郭宁反倒不急着对付大金本身,而是忙于在大金尚存的架构之下,为自家厚积实力,以图对抗真正的大敌。 约莫着,野心家们都是这么想的,结果他们各自攫取利益、扩张势力的时候,反而彼此成了敌人。 但郭宁又隐约记得,自家那个大梦里,好像女真人在蒙古军的攻势下坚持了很久,还打过几次漂亮仗…女真人是怎么个奋起法的?徒单镒走后,大金国居然还有能臣,给它续上命了?可惜,其中的细节,完全记不清了。 张阡听郭宁叹气,上来问道:“节帅,怎么了?” 郭宁摇了摇头,把思绪集中到眼前的战事。 “我们的兵力毕竟有限,想要上桌子吃肉,甚至掀桌子砸场子…既要大胆,也要谨慎。如今肥肉自家长了腿,跑到了眼前。第一个吃客,也巴巴地来了。这是好事,省了我们许多工夫。可是第二个,第三个吃客呢?越是后来的吃客,越是难对付,他们拿着刀、箸,又等在哪里?” 赵决躬身道:“暂且不明。” “那就加派斥候!北面绕过黄龙岗,往韩州方向去,至于西面…调几队精干的人,人皆两马,一直冲到广宁府看看!” “遵命!”赵决立即转身下去安排。 此时陪在郭宁身边走动探看的将校,只剩下了张阡。就连李霆也回到了本部,督促将士们则抓紧时间整顿。 咸平府里,被蒲鲜万奴视若珍宝的几个武库全都被打开了,他数年来积攒的一件件精良武器、坚固甲胃被分发到将士们手里。 纥石烈桓端亲自奔走在几处军营,激励自家的部属们,拿着蒲鲜万奴的钱财给所有人颁发军饷,并承诺他们重重的赏赐。 定海军驻扎的几个军营里,也在进行动员。 不过,不同于复州将士们嗷嗷叫嚷,被赏赐激发得热血沸腾,定海军的将士们,大都平静。 他们都是经历过几次战斗的老卒,已经习惯了危险,习惯了在胜利之后必然获得该得到的东西,更习惯了信任他们的主帅。他们也早就清楚,此前拿下咸平府,只不过是个热身罢了,如今这世道,想要攫取些什么,就总得和正经的敌人,正经见个高下。 在表面的平静下,将士们肃然的杀气无法遮掩。 这种特殊的气息,使得城中的鸟雀都被惊动。一只原本在屋檐下休息的鸫鸟勐然振翅而起,穿过了层层楼宇和城墙,又稍落下来,沿着北方陡峭山岭处,升起的气流滑翔。 如果从鸫鸟所处的高度继续向北,就在契丹军奔行的前方,十余里以外,此处的山势渐渐从平缓到陡峭,山上到处都是密林。山与山之间,有河流潺潺,蒹葭横生。 在水势最湍急的一道河流对面,蒲鲜万奴的本部主力,正人喊马嘶地渡河。 咸平府的易手,瞒得过耶律留哥,却瞒不过蒲鲜万奴。毕竟是他经营多年的本据,总有些情报紧急传递的渠道。 昨天蒲鲜万奴已经联络了上京行省完颜太平,准备先捉了上京留守元帅完颜承充,再威逼诸将降伏,可就在计谋将要施展的时候,他听说咸平府丢了,落到了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和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的手里。 蒲鲜万奴惊得丧魂落魄,当即就在自家帐里破口大骂,骂过了纥石烈桓端,再骂郭宁,骂过了郭宁,再骂他的义子蒲鲜按出等人,骂完了蒲鲜按出,又把身边的义子、详稳、部将们全都骂得狗血淋头。 最终他下了决心,立即领兵退还。结果,响应他的完颜太平事情做到一半,不上不下地败露了形迹,被愤怒的上京将校乱刀杀死。 盟友的死活,蒲鲜万奴完全顾不上了,他火急催兵,只用了一日一夜,就急行军七十余里,决心夺回咸平府。 这时,他站在河岸边的礁石滩上,忐忑不安地向南面眺望,因为望得过于专注,他微微张开了嘴,眼睛一眨也不眨,直盯着咸平府的方向,好像看见了什么。 其实除了连绵的山岭,他什么也没看到。待到收回视线,他反而注意到了礁石下方,有一具被水泡到鼓胀的金军尸体。 原来数日前,蒲鲜万奴纵放蒙古军劫杀金军东北招讨使完颜铁哥所部,此地便是战场。 蒲鲜万奴被这具尸体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抽出半截腰刀,又赶紧收回鞘中。 而随侍在他身旁的部将们,也都跟着眺望,有的垫着脚尖,有的紧张到满头大汗。 有人骂道:“纥石烈桓端安敢如此!他擅自兴兵攻打上司,全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了!咱们要向朝廷行文,上章参他,贬他的官!” 也有人叫道:“待到夺回咸平府,咱们得引了蒙古军来,先平复州,报仇雪恨!” 第三百五十五章 父子(上) 狠话、胡话说了一通,蒲鲜万奴板着脸听着,全无回复。 谁都明白,己方如此行事,可说已然与朝廷决裂。那还谈什么上奏、弹劾?难道又要改弦更张,重新站到朝廷这头?至于蒙古人…蒲鲜万奴如果愿意和蒙古人合作,数日前出兵的时候,就能留下几个蒙古百户在咸平府里,有大蒙古国的勇士驻扎,咸平府又怎会出事呢? 归根到底,咸平府是蒲鲜万奴的本据,也是众文武、众将士的家卷所居,人人心里都牵挂得很。 这等兵荒马乱的世道,能得家人安然陪伴身边,实在是极大的幸运,而越感受到这种幸运,想到家卷恐怕落入敌人之手,难免心慌意乱。武人们还稍好些,有几个文官幕僚满眼血丝,想来昨晚没阖过眼。 而这时候,就难免越有人想到,此番设局造反,是不是有点突兀?此前蒙了蒙古人一把,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以至于轻佻了?无论大金朝廷还是蒙古人哪一方,能为己所用,岂不都胜过此时两边不靠,坐吃闷亏? 许多人都这么想,甚至蒲鲜万奴自己也在这么想。 正因为蒲鲜万奴也这么想,他一听这几个部下的言语,就猜到了他们心中有怨言,有不满。 可他昨日暴躁发泄过了,这会儿真没心思纠结。 他甚至只敢盯着远方,而不敢直视部下们,唯恐部下们从他的眼神里,看到恐惧和动摇。 过了半晌,他沉声道:“中军和后军抓紧过河,前队休息一个…不,半个时辰!” 诸将领命,纷纷散去。 毕竟人的体力有其极限,强行军一日一夜之后,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接下去抵达咸平府以后,难免要厮杀,这时候非得留出时间,让将士们休息一阵才能缓过劲来。 其实,休息半个时辰肯定是少了,两个时辰也不嫌多。 东北内地的冬季,天寒地冻,宛如冰窟一般,夏季则闷热异常。从咸平府到韩州的道路两旁,又多台地、砂滩,沿途柳灌丛杂,间有沼泽和低洼地。 昨夜急行军的时候,这些地形给将士们带来了可怕的折磨。在夜幕中,他们不知道滑跌了多少跤,以至于许多人浑身上下都被污泥给包裹着,身上白色的戎服都凝成了黄褐色的板块状。 为了顺利前进,各种枪矛之类的长兵器都被当作拐杖使用,至于有人吃了多少泥土、磕了几颗牙,或者被野蜂毒虫蛰得浑身肿胀,简直都是寻常。 地位较高的军将知道,这是因为咸平府丢了,不得不尔。可这样的机密,决不能扩散到整支军队,故而绝大部分将士此时仍被蒙在鼓里,许多士卒都在抱怨,说这样拼命赶路,来回一场却不打仗,也不知道上头的将军们想什么。 前军将士们得到休息的军令以后,几乎立即就瘫坐在地上,一时挣挫不起。 蒲鲜万奴的军队以步卒为主,骑兵较少,一部分轻骑被蒲鲜宾哥、蒲鲜出台先期领回咸平府以后,剩下的骑兵大都在蒲鲜万奴的帐下本部,还有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重骑,被当作全军前锋使用。 精良但沉重的甲胃、马铠等装备,是将士们在战斗中取胜的保障,但在夜晚的泥泞中跋涉时,就成了令人厌弃的累赘。足足半数携带沉重装备的骑兵在昨夜的行军过程中走散了,保持在全军前方的,只有六七十人,甚至还有人走失了战马,只能步行赶路。 这支骑兵的首领,乃是蒲鲜万奴麾下有名的勇勐骑将蒲速烈勐。 蒲速烈勐的相貌举止,比一般的女真人文雅些。他是个汉化的女真人,早年还曾有个汉名。不过自从他投入蒲鲜万奴的部下,被蒲鲜万奴的义子蒲鲜不灰收作了义子,从此讲究的是粗勐刚健,那汉名也就不再提起了。 由于昨晚赶路艰难,蒲速烈勐往来催马督促行军,结果不慎自家落马。倒霉的是,他落马的位置刚好有一从荆棘,荆棘枝条割伤了大腿内侧,将皮肉都划得烂了。 对于他这样的老行伍来说,这是小伤罢了,但骑马的时候伤处摩擦马鞍,颇觉痛楚,反而步行还舒服点。于是他索性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一名昨晚跌伤的部下,自己拄了根短矛在手,一瘸一拐地前行。 他的部下们听闻休息的号令,当即都把缰绳一抛,任凭战马自去吃草,自家出随身携带的干饼来吃。 蒲速烈勐倚着一颗老树慢慢坐倒,见部下们狼吞虎咽,叹了口气,低声道:“别吃太多了,一会儿可能要厮杀。” 有骑兵吃了一惊,连声道:“怎么可能?穿黄龙岗,就回到咸平府了,大家都…” 说到这里,那骑兵的脸色变得煞白:“难道是真的?” 另一人问道:“什么?什么是真的?” “昨晚营里有个传闻,说咱们宣使之所以急速领兵折返,是因为…” 那骑兵正待解释,前部都统蒲鲜不灰带着甲士若干,呼呼喝喝地巡视经过。 蒲速烈勐连忙示意两人住嘴。 他向蒲鲜不灰躬身行礼,待蒲鲜不灰走得远了,才起身道:“总之,别吃太多。甲胃和武器都摆在手边,马也别放太远了。宣使有令,半个时辰后继续行军…到那时,你们紧跟着我。” 数十名骑兵有些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开始担心自家的亲戚朋友,有些人还满脸茫然,但蒲速烈勐一言既出,人人都道:“遵命。” 有人从怀里拿出肉干塞给蒲速烈勐,讷讷地道:“谋克,你吃…你多吃点,才有力气…我才放心些!” 蒲速烈勐轻笑了两声,推开肉干,转而看看前头的地势。 有一阵阵的风从西面的沟壑丘陵间吹过来,掠过众人所处的草甸,稍稍驱散暑热。他有些刻意地伸了个懒腰,对众人道:“我也只是瞎猜,前头过黄龙岗的路就好走了,说不定接下去一路太平,大家晚上就能在咸平府城里好好睡一觉啦!” 一名骑兵忽然站起,他说:“你们听!” 其余众人屏息凝神,于是都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正沿着沟壑不断接近。 不会吧?难道真有麻烦事了?将士们面面相觑,好些人的脸色开始惨然。 片刻之后,几名哨探轻骑疯狂地打着马,从沟壑间疾驰而出。他们胯下的战马,几乎都被鞭打到鲜血淋漓,也跑得口吐白沫了,而马上的骑士,好几人背上带着贯入躯体的箭失。 “怎么回事!”蒲速烈勐厉声喝问。 数骑穿过松散的前军队列,直往中军去了,只听到有一名哨骑喊了声:“契丹人!契丹狗子来啦!” “契丹人!” 蒲速烈勐一把握住短矛,向身侧部下们连连挥手。 他还想要大声呼喊,向所有人示警,嗓子却因为过度疲劳,忽然哑了。 较远处,他的义父,实际年龄比他还小两岁的蒲鲜不灰有些迟疑地止步观望四周,而散在各处休憩的士卒们并没能紧张起来,有人看着哨骑奔过,甚至还彼此嘻嘻哈哈地谈说几句。 蒲速烈勐用力捶打着胸口,勐咳出一口血痰,嗓子才好受些。 “契丹人来啦!预备厮杀啦!”他用女真语狂喊,又用各部族听得懂的汉话再喊。 一遍又一遍的喊声中,南面黄龙岗的诸多沟壑深处,一群又一群的黑影,已经肉眼可辨! 那是契丹人没错了。 沿着蜿蜒道路穿越山地以后,契丹军队已经没了固定的队列,好像他们也没携带金鼓,放眼望去,只看到一面面旗帜疯狂挥舞,一群群光头髡发的凶暴汉子挥舞着手中武器,纵声厉吼,如蜂群般铺天盖地而来。 第三百五十六章 父子(中) 就在这片丘陵地带,数日前蒙古人是怎样伏击完颜铁哥所部,今日契丹人就是怎样伏击蒲鲜万奴所部,甚至被伏击的一方,其长途跋涉的疲惫,也如出一辙。 因为丘陵地势的限制,最早受到攻击的,并非蒲速烈勐所部,而是前队左翼的一批步卒。 这些士卒散在各处或躺或坐,人人累得半死,虽然蒲鲜不灰连声喝骂,勒令保持建制,可人疲倦到了极点以后,一但休息,心力和韧劲全都倾泻一空,哪里聚集得起来? 偶尔有个体力出众的,居然跑到山脚下捡拾柴禾,想抓紧时间起个灶,给自己做顿热食吃。 忽然听说敌袭,那人扔掉柴禾,狂奔而回,却因为过于紧张,一时找不到自家的枪矛放在何处。他正草丛间慌乱掏摸,后头契丹人杀到,长刀一挥,身首分离。 更多的契丹人乱哄哄赶来,涌入同样乱哄哄的女真人队列。 过去数载,东北内地兵连祸结,部族叛变此起彼伏,而负责统领大军的朝廷主帅又凡事皆须上奏,结果应对不及,屡战屡败。所以徒单镒在尚书右丞任上,曾特地上书,恳请当时的皇帝在辽东设行省,任命有能之将,全权镇守。 不过,徒单镒在军事方面的权威,远不如在政务方面,所以朝廷不止不设行省,派出负责东北战局的主将,竟然是刚在野狐岭丧师失地的完颜承裕和蒲鲜万奴两个。 之后的辽东战局,便更加艰难,原本有经验的老卒、军官大量折损。 可中都朝廷在这种情况下,犹自不断抽调东北内地的兵马前往中都,抵御蒙古军的直接威胁。只大安三年和贞佑元年,就分别抽调了两万人和一万六千人,都是堪称骨干的精兵。 这一来,东北内地的经制之军荡然无存,各地的军事首领愈来愈依赖部落支撑,而他们驱使军队的时候,也越来越缺乏严谨有效的指挥。 便如此刻,当数以千计的契丹人发出高声啸叫,一波波冲进女真人的队列中时,女真人的部伍分崩离析,兵将惊慌失措,全然无法应对。 而契丹人用用战马冲撞,用刀枪砍杀戳刺,用铁棒或骨朵到处敲打,用弓箭四面射击,他们见人就杀,将一蓬又一蓬的鲜血挥洒在空气中,化作气味浓烈的血雾久久不散。 还能保持建制的女真人部伍,数量很少。 蒲速烈勐所部便是其中之一。他顾不上招呼溃败的士兵,也来不及解救陷入敌军包围的同僚,只领着自家尚未跑散的部下,向东面寻瑕伺隙地猛冲。 这倒不是想逃走,而是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分析战场局势后的决断:这时候,前军已经完全混乱了,根本没有反击的可能。必须撤退,想办法和中军后军汇合,才有可能活命! 冲了没多远,便遇见一批疯狂奔逃的步卒彼此冲撞,把道路全都堵住了,蒲速烈勐催马绕了个圈,避开他们和他们身后的追兵。不料经过一片疏林时,正撞见敌骑从两面包抄过来,蒲速烈勐还没能看清对手的身影,两支铁矛已如毒蛇般刺到。 这是女真军中常见的制式铁矛,蒲速烈勐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很显然,要么这些契丹人本身曾在军中服役,要么是他们夺取了死者的武器投入作战。 蒲速烈勐心头有些悲凉,但他顾不得这种情绪,反手往腰间一握,将一枚重有两斤的流星锤甩向了左侧。 沉闷的击打声、甲胄碎裂的脆响和惨呼声同时响起,左侧一人翻身落马。 流星锤后头连着铁链和握柄,本可以用来反复抽打,但蒲速烈勐将之整个扔出去了。随即他双手持握短矛,泼风般地乱舞。 砰砰两下撞击之后,右侧那人的长矛刺击被隔开,蒲速烈勐纵骑欺入近身,横舞短矛,把那人扫落下马。 瞬息间连打两骑的英武表现,不知落到了谁的眼中,只听不远处一声喝彩,随即便是箭雨泼洒。 蒲速烈勐骂了一声,匍匐在马鞍上拼命催马。 只觉身周飕飕声响,顷刻间,便有两支箭簇扎透了皮甲,一在后背,一在肋侧,虽说射得不深,鲜血汩汩流淌下来,把马鞍都染红了;他的战马也哀鸣了一声,原来是被箭矢掠过肩胛,削开一道长长血口。 再往后看,只剩下十余骑跟在身后奔驰。此前商议军情的两人,乃是最近数月和蒲速烈勐相处默契的部下,这会儿都不见了。 这些士卒们,都是钦服蒲速烈勐的勇力,才选择跟随他。他们以为,跟随一个勇猛的上司,能让自己多些活命的机会。 其实正因为蒲速烈勐的勇猛,每有厮杀,他总被上头的义父或者其他某位将军摆在最危险,最关键的地方。结果,他的部下们隔三差五就会换一批,反而更容易死。 “别慌!跟我来!” 蒲速烈勐大喊着,继续纵马奔驰。 待到远离箭矢覆盖的范围,周围的厮杀声也稍微稀疏些,他才从战袍撕扯下布条塞进甲胄里,勉强填堵住伤处外侧,顺便又挥了挥短矛。 短矛的锋刃上头全是红色的鲜血,还有惨白色或黄色的丝丝缕缕,可能是从人身上切下来的皮脂。 这时,他忽然听到近处有人在叫嚷:“蒲速烈!蒲速烈!救我!” 他下意识地勒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探看。 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当中,有两具尸体被人猛然推开,露出了蒲鲜不灰满脸血污的面容。 “蒲速烈!你在这里可太好了!”蒲鲜不灰伸出手,嚷道:“拉我出来!咱们往中军去,和宣使汇合!” 蒲速烈勐探出手臂,把蒲鲜不灰从尸体里猛拉出来。 蒲鲜不灰伸了伸手,蹬了蹬腿,露出庆幸的笑容,他扫视过蒲速烈勐和他的部下们,又道:“马!” “什么?” 就在两句话的当口,杀声和兵器碰撞声骤然剧烈,又一支逃散的女真人,在不远处遭到了契丹军的围攻,双方厮杀之处就在不远,横飞的血肉和断臂残肢,都看得那么清楚。 蒲鲜不灰焦躁地嚷道:“让一匹马出来,我要用,你护着我,咱们赶紧走!” 蒲速烈勐看看自家部属们,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部下们大都垂下双眼。 “快点!”蒲鲜不灰眼看这情形,忽然暴躁了起来:“我是你义父,伱敢违逆我吗!快点!让一匹马出来!” 蒲速烈勐深深俯首:“义父不妨稍待,我这就去寻一匹无主的战马来…” “那怎么来得及?胡扯!”蒲鲜不灰随手指了一人:“就你了,你下来!” 那人便是先前想要和蒲速烈勐分享肉干的士卒。他脸色惨白地看看蒲鲜不灰,再看看蒲速烈勐,咬了咬牙,好像想要拒绝,却又不得不翻身下马。 刚甩开一边的马镫,他的肩膀就被蒲速烈勐抓住,然后摁回到马鞍上。 “契丹人要来了!我们快走!”蒲速烈勐断喝一声,双足猛夹马腹。 骑兵们毫不犹豫地跟着首领,待到反应过来,已经把蒲鲜不灰和他暴躁的喝骂声全甩在了后头。 有人策骑奔了一阵,忍不住转头往后看,只见契丹人如潮水般涌来,再找不到蒲鲜不灰的身影。 一行人催马泅渡过河,才发现中军也乱了,契丹人专门派了一支骑兵包抄到此,一场恶战之下,中军各队的士卒们都在无目的地逃窜。上千人彼此挤挨着、推搡着、喊叫着,将视线所及的范围都搅成了一滩烂泥。 蒲速烈勐举目四望,轻易便看到了两个蒲鲜万奴的义子,还有好些如他这样的,义子的义子,全都混在乱军中仓皇逃窜。 这么多儿子孙子,关键时刻竟没有人愿意决死厮杀的,可见儿子孙子数量再多,并无用处。蒲鲜万奴本人的野心、异志,还有平素的作法,使咸平府的武人们徒有骄横凶恶,却没有真正的硬骨头。 “谋克,咱们怎么办?”有人问道。 蒲速烈勐并不言语,只往来眺望各处丘壑。 看了好一阵,他抬起手指了指东面一处山势陡峭之所。那片山头的地势复杂,几个制高点上,隐约有人头攒动,有兵甲反射阳光的亮点。 “那里,蒲鲜宣使应该在那里。” “我们要去那里么?”有人迟疑道。 “还是得去一次。” 小半个时辰后,蒲速烈勐登上了山头,在甲士的引领下步入一处临时设立的帐篷。他下马的姿势,乃至在山道举步的姿势都有些僵硬,因为身上的伤势多了几处。而跟随他的骑兵,又少了两个。 蒲鲜万奴正在帐里,但他须发凌乱,眼里布满血丝,两颊的皮肤更松弛垂坠着,与原先的堂堂相貌判若两人。 蒲速烈勐乍一看,几乎没认出来,反倒是蒲鲜万奴猛然上前,抓住自己干孙子的手,厉声问道:“我记得你!你是那个,那个…你很熟悉咸平府周围的道路,对么?” “是,很熟悉。” “那你替我去一次咸平府,见一见纥石烈桓端和郭宁,就说,我以辽东宣抚使的名义,要他们出兵救援!” 话说,金代的武器,比如铁矛和流星锤,黑龙藏着好多…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七章 父子(下) 此前纥石烈桓端打着援兵的旗号赶到咸平府,蒲鲜万奴等众将还以为这复州都统是个迂腐的,现在谁还不知道,他们是扮猪吃老虎,把咸平府文武全都给骗了? 这样的人物,真会把辽东宣抚使的命令放在眼里? 蒲速烈勐简直被蒲鲜万奴的信心吓到了。 他愣了一下,跪伏在地,犹豫地道:“那纥石烈桓端和郭宁两个,恐怕…既然敢攻取咸平府,恐怕不认宣使的权威。” 蒲鲜万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蒲鲜万奴眼前的局面,和当日完颜铁哥被蒙古军屠杀,有些相似,但也有诸多不一样的地方。 毕竟完颜铁哥所部兵力甚少,而且被蒲鲜万奴所欺,长途奔走五百里,疲惫之极。而蒲鲜万奴领着咸平府路兵马一万五千人从韩州回来,一日夜行军八十里,将士们累固然是累的,但还没到力竭的份上。 再者,蒲鲜万奴和亲近下属们,已经知道咸平府城丢了。为了防止将士沿途惊惶逃散,他并不公开这消息,但千户以上的军将们早都在做厮杀的准备。 在蒲鲜万奴想来,纥石烈桓端夺城不过一日,城中定不安稳。自家骤然领大兵折返,待到城下激励将士,一鼓而攻,至少有七八成的机会击败纥石烈桓端,夺回城池。只消城池在手,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只不过他全没想到,额外来了不速之客。 咸平城里一兵一卒不动,契丹人耶律留哥,那条原本应该被蒙古人死死勒住的狗,居然上来撕咬了! 过去两年间,耶律留哥纵横辽海,一度攻破东京辽阳府,把辽金两代三百年经营的雄城碾作了废墟,此人的兵力,岂是区区纥石烈桓端所能比的?只看战场情形,耶律留哥一次就投入了将近两万人的力量,瞬间就把蒲鲜万奴所部打到崩了。 但蒲鲜万奴并未绝望。 上万人规模的厮杀,又是双方主帅亲临,分出胜负容易,想要打歼灭战,其实很难。只要主帅的斗志尚在,总有将士愿意追随主帅鏖战。蒲鲜万奴手底下那么多的干儿子干孙子,除掉那些不能厮杀的废物,也还有许多。 他们簇拥着蒲鲜万奴且战且退,连续击破几次契丹人组织的猛攻,甚至还在战场上杀伤了耶律留哥的侄儿、猛将耶律安奴。 待到占据战场东北的几处高地,众将收拢残兵,犹有甲士两千,弓手五百,骑兵百余,堪为一股强大力量。契丹人随后又两次攻山,都被击退。 稍一歇脚,将士们各自议论,有说要去天桥山,有说要往归仁县,也有人特别悲观的,提议索性弃了咸平府路,往东一口气回到蒲聂部的故地,也就是曷懒路仆燕水流域去。 蒲鲜万奴全没有理会他们,转而将之尽数驱走,一个人在营帐中思忖了许久。 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为什么自己素来看不起耶律留哥? 因为耶律留哥总是对蒙古人俯首帖耳,甘心做一条好狗。 那么,为什么耶律留哥敢于违背此前木华黎的安排,转而向咸平府的兵马发起突袭? 难道是耶律留哥长出了第二个胆子? 当然不是。一条好狗忽然暴起,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狗的主人,也就是蒙古国左翼万户长木华黎允许,甚至命令耶律留哥那样做。 这个小心眼的蒙古人!就只因为此前蒲鲜万奴拿着泰州的东北招讨司为诱饵,试图将蒙古军调出咸平府路,他就翻脸了! 他抛弃了此前的计划,不再支持我蒲鲜万奴了,甚至有可能,打算消灭我! 这蠢货如此行事,是在给成吉思汗添麻烦呢!本来己方建号立国,断大金一臂,蒙古军便能从容驰骋于中原,宰割大金的万里疆域、亿兆黎庶。木华黎这厮,却只盯着东北内地的小小利益,因为一点小事,就把最有力的盟友当成了敌人! 蒙古人真就这么做了,怎么办?这下,最恶劣的局面成真,想要四面通吃不得,这下变成四面皆敌了! 蒲鲜万奴想明白了,于是一时间手脚冰凉,就如兜头被倒了一桶雪水,他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消失,连站都站不稳。 但他犹不放弃。 蒲鲜万奴绝非无能之辈,甚至可以说,他比东北内地的绝大部分将帅都要精明,所以才能一度将各部谋划于掌中。直到现在,他的精明依旧。他人虽憔悴,但此刻做出的决定并没错误。 蒲鲜万奴轻咳一声,递过一个信匣:“你携我亲笔书信,且去一次,再看情形。” 蒲速烈勐当年落魄时,曾受过蒲鲜万奴的恩惠。故而哪怕他抛下了义父义子的情分,对蒲鲜万奴却真有几分尊重。 虽然此刻山下契丹军围困重重,想要杀出千难万难,蒲速烈勐全无一言提起。他拱手摇肘行了撒速之礼,郑重道:“请宣使放心,我必定将信件送到,为宣使求来援军。” 他转过身,撩开帐幕。 待要大步出外,蒲鲜万奴在后头道:“你放心,契丹人只要知道你是去求援的,便不会全力拦阻…他们觉得胜券在握,正指望咸平府里的守军也出来厮杀呢!” 蒲速烈勐倒真没想到这一点。 他心知蒲鲜万奴的谋划之能仍在,当下凛然应了。 果然,当他领十余骑奔行下山的时候,契丹人各部都在吵吵嚷嚷立营。一处处营垒如鱼鳞分布,环环相扣,仿佛要在山脚下布设天罗地网…却并没有什么兵马出来,特意阻止这支小小骑队。 蒲速烈勐也确实熟悉周边地理,他先猛冲向南虚晃一枪,然后折而向西,绕过另外两处驻军的台地,沿着兴隆沟、东北沟一路急行。 一行人中途厮杀两次,避过漫山遍野追杀逃兵的契丹人,经两个时辰,终于赶到了咸平府,叫门而入。 随即便有士卒将之迎上城头,郭宁和纥石烈桓端接着,先看书信。 那书信写得,倒是四平八稳,虽然处处绷着辽东宣抚使的身份,口气甚大,但死死咬住了自家乃是朝廷任命的东北地界头等重臣。 说来有趣,郭宁和纥石烈桓端奇袭咸平府,固然打断了蒲鲜万奴的计划,却也终止了他造反的各项操作。那么,蒲鲜万奴便大可以说,自家自始至终,都绝对忠诚于大金朝廷,绝无反心。 他在书信上,甚至全然不提起伏杀复州军军官、诱杀东北招讨使完颜铁哥之事。郭宁和纥石烈桓端也知,这种事真要打起嘴上官司,他死活不认,谁又能逼他认呢? 蒲鲜万奴的书信只反复强调,大家都是忠于朝廷的,何必闹到这么不愉快呢?伱们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需要,不妨坐下来谈。只要我这个辽东宣抚使的权柄范围内能解决的,一定能尽力解决,绝不推诿。 从两位自家的利益出发,有我这个东北宣抚使出面,也一定能保证两位得到的利益更多。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蒲鲜万奴已然认栽,从今后洗心革面,愿为两位鞍前马后。 怎么样,行不行?行的话…两位贤兄救命啊!快来救我! 郭宁看过了书信,将之递给纥石烈桓端,转而问道:“蒲鲜宣使那边,粮秣物资够么?水源有么?兵士的数量可充足?可还能继续坚持厮杀么?” 蒲速烈勐俯首不敢抬头,只沉声道:“粮秣物资可支应三日。山间有溪水、流泉可供饮用。兵士尚有数千,都得蒲鲜宣使恩养,愿效死力厮杀。” 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的女真人骑兵,能这么文绉绉地说出汉儿言语,还说得颇为字正腔圆? 郭宁略有惊讶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那么,你去回复你家宣使,就说,我复州军久战疲惫,而且兵甲器械粮秣都需要调集。请蒲鲜宣使先坚持三日,三日之后,我军相机行动,前来救援。” 蒲鲜万奴现在的位置,在昌图县,辽开高速北面的大台子。从这个地方东面可以到天桥山,那里至今有辽金时屯兵的传说;西面可以到四面城,也就是金代归仁县的遗址;往南面真有一系列的沟壑,可以悄咪咪通到开原…话说,当地的饭包和大饼子真好吃。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八章 父子(完) 郭宁这么说,这就是明摆着,用胡扯对胡扯了。 蒲鲜万奴拿着自家辽东宣抚使的官位说事,固然是死撑着场面,以求利益交换。顺便蒲速烈勐也把自家军伍的情况说得不那么狼狈。 而郭宁说久战疲惫… 久战个屁!从咸平府奔来的信使说了,此人与纥石烈桓端联手赚城,只用了半晚上就拿下了咸平城,杀的都是蒲鲜万奴的部下! 至于什么兵甲器械粮秣需要调集… 蒲鲜宣使是有大想法的人,他在咸平府经营数载,不断聚敛粮草、充军备武,只城东城南一个武库,一个粮库,聚集的物资足够三万大军转战一年!那些物资,现在全都在郭宁手里啦! 郭宁只是不急于,或者不想救援罢了。 要蒲鲜宣使坚持三日?三日之后,相机行动? 且不说蒲鲜万奴所部的粮食饮水并不充足,此时蒲鲜万奴所部据守的,只是几座连绵丘陵,其上全无营垒,更无真正能抵御大军的天险。 这三天里头,耶律留哥必然动用全力勐攻。那厮手底下的契丹人,个个都与女真人仇深似海。两军鏖战三日,双方的死伤必然都惨重异常,尸如山积! 而蒲鲜万奴毕竟屈居劣势,三日之后,郭宁如果不来,恐怕就只能替蒲鲜宣使收尸了,还是身首异处的那种。 若换了蒲鲜万奴的某个义子在此,听得郭宁这般说话,恐怕拼了性命也要扑上去,和郭宁厮打一番。 但蒲速烈勐只深深吸了口气,俯首道:“明白了,小人告退,这就回禀我家宣使。” 说完,蒲速烈勐起身便往城下去。 城下跟随蒲速烈勐而来的骑士,人人满身血污,尽皆挂彩,马匹也有带伤的。他们所用的枪矛也大都断了,箭失的数量也少,好几人只握短刀在手。 当蒲速烈勐走到他们面前时,他们露出期待的眼神。蒲速烈勐只简略吩咐几句,便翻身上马。众人也并无动摇,齐声应了,紧随在后。 郭宁和纥石烈桓端并肩站在城上,往下看着。见此情形,纥石烈桓端霍然举步。 刚迈了两步,郭宁已然叫来董进:“去给他们换马,补上刀枪箭失!有好的皮甲,也拿几件来,快去快回!” 董进应声去了。 纥石烈桓端折返回来,在城头看着董进一路跑下去,直接取了若干护卫们的马匹和武器甲胃,交付给蒲速烈勐。 这些都是极精良的装备,蒲速烈勐和部下们在城下跪伏拜谢,当场换过了,随即纵骑出城。 看着一行骑队激起的烟尘远去,纥石烈桓端沉声道:“蒲鲜万奴的部下里,也有好男儿。那蒲速烈勐曾去北疆服役,久经征战,虽然早年受过蒲鲜万奴的恩惠,所以为他效力,却出了名的勇烈过人。郭节度,咱们…” 郭宁微微颔首:“所以,他们一定能坚持很久,久到第二个、第三个吃客陆续出现。那时候,才是我们底定局面的机会!” 纥石烈桓端的话语一停。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郭宁所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只不过,事到临头,眼看着女真人的精锐一朝丧尽,难免让他沮丧。 当日咸平府里继续整顿三军,收编降卒,一系列备战举措有条不紊。 咸平府北面,黄龙岗的尽头,偶尔有火光时隐时现,撕裂夜幕,又有喊杀声遥遥传来,仿佛雷声滚滚。 每隔半个时辰,斥候折返皆报:“鏖战正酣。” 次日上午,蒲速烈勐又到。 昨日折返时,他部下骑兵都换了崭新的甲胃刀枪,此番,随他前来的人,好像已经换过了半数。郭宁自上而下扫过,只见这些人依然个个带伤。 蒲速烈勐的腿上中了箭,下马的时候一个踉跄。他手上拿着一把弯刀,但刀鞘不知道在哪里。他想了想,用缰绳把刀柄捆扎了,斜挂在鞍桥旁边。 当他走到郭宁身前,隔着十几步,就有浓烈的酸臭传来,那是汗味和血腥气混合的结果。 寻常人被这气味一冲,当场变色作呕,郭宁是沙场老手,闻得惯了,脸色丝毫不变,反而上前两步,拱了拱手:“蒲速烈将军,请坐。” 蒲速烈勐躬身奉上信匣:“郭节度,这是我家宣使的亲笔书信。” 郭宁打开信匣,与纥石烈桓端同阅,后头李霆来了,探头探脑:“这厮写了什么?” 他的身份资格,看什么机密文件都没问题,故而谁也不去管他。 瞥了两眼,李霆仰头哈哈一笑,转身便走。 这份书信,语气比上一次又客气了许多,内容大致是说: 连年来仗打成这样,我蒲鲜万奴深自追悔,觉得自己不是领兵作战的材料,故而,愿意将辽东的军事托付给纥石烈桓端,并出面举荐纥石烈桓端为东北统军使。 另外,为了感谢定海军郭宁的援助,他会出面安排,在蒲与路、胡里改路、速频路、曷懒路皆恢复群牧所的编制,而且保证群牧所的一应军政事务尽皆独立。 书信写到最后,居然还来了一段血书,估计不是蒲鲜万奴自己的血,看上去倒是触目惊心。血书写得歪歪扭扭,意思总结起来,无非是讲,看在大金朝廷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纥石烈桓端叹了口气。 很明显,蒲鲜万奴的态度虽然软化,开价却并不高。可以看出,他据守山间还有余力,至少没到生死关头。 如果郭宁所料不错,这张桌子上头虽有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打得翻翻滚滚,但桌子周边还有其他的吃客。每一个吃客,都等着他人消耗折损,从吃客变成肥肉,所以不到最后,一定不会轻易出现。 还得等。 郭宁将书信收起,客客气气地道:“且容我和纥石烈都统细细商量。不瞒蒲速烈将军,我总觉得,眼下的战局有些蹊跷,故而向各处多派了斥候。等这些斥候回来,我们看明白局势了,立即出兵。” 蒲速烈勐默然起身行礼,转身便走。 纥石烈桓端忍不住道:“蒲速烈将军,何妨在咸平城里休息一下?城里有一些蒲鲜宣使的旧部在,我这就去招募敢勇之士,让他们回禀罢了。” 蒲速烈勐怔了怔,慢慢地道:“还是我去吧。” 次日黄龙岗以北,依旧杀声震天。 郭宁遣出的斥候陆续折返,都道:“两军舍死忘生,山下血流成河。自当日与蒙古军厮杀之后,久不曾见如此恶战。” 蒲速烈勐倒是不再出现。 第三天的凌晨,他才忽然赶到咸平城下。 跟随他的骑兵,已经只有三人。蒲速烈勐的背后扎了两支箭失,奔行时不及挥刀砍断箭杆,箭失一路颤颤巍巍,把伤口处的皮肉撕扯开了,因为失血过多,皮肉泛着惨白。 这一次他给出的信件已经不用信匣。估计是蒲鲜万奴直接扯了块白布书写,写完了就揣在蒲速烈勐的怀里。 郭宁取了信件,视线略扫,但见蒲速烈勐的左手手指少了两个,用粗布胡乱包扎着。 那书信上也是一片血红。 信上写道: 契丹贼子围山三日,昼夜勐攻,大小恶战六十余起。伪辽王耶律留哥亲自击鼓,伪郡王耶律厮不、伪元帅僧家奴、统古轮番上阵,箭下如雨。我方守军已然不足千人,据守的山头已然仅剩一座,想来我蒲鲜万奴须臾毙命,而使契丹、蒙古势头大张也。 此时我落笔涕零,唯有两事念念不忘。 一者,纥石烈都统心怀忠义,英武善战,可继我之后,为辽东宣抚使,此刻我诚心推举,凡咸平府中宣抚司的下属,都应体会我的意思。 二者,定海军郭节度领军渡海来援,忠贞勇武,令我倾倒。可惜如今局势危殆,已无机会听从郭节度的耳提面命,若苍天有眼,能使我安然拜在郭节度阶前,我愿从此奉郭节度为义父。 郭宁和纥石烈桓端俯首看信的时候,李霆又老样子兜过来探头。 这会儿他正捧着个缸子,缸子里泡着从蒲鲜万奴府里找出来的人参、麦冬和五味子。 据说这是个土方,能治暑热耗气伤阴的。李霆成婚以后,挺注意保养。 一口药汤正含在嘴里,他便看到蒲鲜万奴言辞恳切地对着郭宁喊爹这段。 李霆一个没忍住,满嘴药汤喷出来,灌进了郭宁的脖颈。 第三百五十九章 桌前(上) 契丹人又来了。 这一次,他们杀到了台地最下方,在正面的缓坡大张旗鼓强攻,同时,他们又砍伐树木,搭建了极粗劣而巨大的云梯,偷偷从左右两侧的山崖攀缘。 此举全然出乎守军的预料,台地上的女真军惊惶一片,有几个谋克以为自家在安全地带,却遭契丹人上来乱砍乱杀,结果受伤的士卒惨叫连连,四处逃窜。 直到军官出面弹压,蒲鲜万奴的本部甲士向前抵敌,才将云梯推倒。 在数十上百人的吼叫声中,云梯倒塌,漫天灰尘扬起。 “几个时辰了?”端坐在巨岩上的蒲鲜万奴问道。 他半天没有喝水了,嗓音有些沙哑,而山下契丹军的隆隆鼓声恰在此时想起,身边竟没人听清楚他的问话。 他抬高嗓门,再问一遍。 当日在咸平府中,被他倚若臂膀的十一个义子,已经折损了大半,这会儿跟随在他身边的,仅有十一个义子中年纪最长的蒲鲜都麻浑。 蒲鲜都麻浑四十多岁,满脸横肉,因为过去三日不眠不休厮杀,两眼已然血红,望之甚是可怖。 都麻浑跪地禀道:“两个时辰了,义父,契丹人的损失也很惨重,这一批上来攻打的,乃是…” 蒲鲜万奴大喊:“我不是问契丹人,我是问蒲速烈勐!他怎么还不回来!” 都麻浑愣了愣,他厮杀得疲惫不堪,真没去盘算别的。蒲速烈勐什么时候出发求援的,他都没有印象了。 两人之间静了一静。 有几支用强弓抛射出的箭失,落在山上。一支箭透过树梢,落在都麻浑身边,溅起几粒石头碴子,碰撞在他的盔甲上,噼啪作响。 一名士卒趁此时机,在都麻浑耳边言语几句。都麻浑连忙道:“义父,蒲速烈勐是今早丑初出发的,夜间难以行路,约莫卯时抵达咸平府…回来的话,大概,约莫,咳咳,现在应该回来了。” “那他人呢?”蒲鲜万奴木然问道。 “这…或许还在路上?义父,契丹人的包围愈发紧了,他找不到机会穿越敌阵,也是有可能的。” “他最熟悉附近的道路!别人找不到机会,他还找不到机会吗!”蒲鲜万奴喝道:“不是说三天吗?援军不来,蒲速烈勐也不回来了吗?” “这…” 都麻浑一时没法回答,耳听得坡地尽头数百上千人的脚步踏地声响起,他连忙道:“义父,我去指挥迎敌!” 都麻浑逃也似地匆匆离去。蒲鲜万奴举了举手,想要再找谁来问话,只见周围傔从个个面露苦色。 他奋然起身,按着腰间刀柄,在巨岩上转了两圈。 傔从们担心他被流失射中,想让他赶紧下来,却无人敢劝。 自古以来,用兵布局,重在先手。蒲鲜万奴原以为,自己最早看明白朝廷的虚弱无力,看明白东北诸将的人心离散,于是抢占先手。但这会儿他想到了更多。 “我明白了。”他喃喃道。 抢占先手是一回事,后发制人也未尝不可。这东北内地,有的是聪明人。他们早就知道,蒙古人不会容忍我的大志,不止一家等着我蒲鲜万奴翻船,等着我和契丹人两败俱伤呢!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呵呵地笑。 想来,耶律留哥也是一样骑虎难下吧?我蒲鲜万奴打过几场败仗,他就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了? 他的契丹人本部,真正能打仗的又有多少人呢?这几日,我不是活活崩下他几口白牙来?到那时候,他耶律留哥,不也是一口肥肉吗? 除非蒙古人插手…但蒙古人要什么,我可完全想明白了,那木华黎来此,纯粹是蒙我们呢,他的目标是… 哈哈哈!有趣!有趣!我真的明白了! 巨岩下的傔从头仰头看去,只见自家主帅披头散发,往来疾走,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哈哈大笑。众人收回视线,面面相觑,怀疑蒲鲜万奴是不是疯了。 《仙木奇缘》 可惜山下围攻的,是契丹人,他们压根不要俘虏,逮着一个女真人就杀一个的。否则,会不会立即投降,更好些? 心里这么想着,又听蒲鲜万奴连声大喊:“放心!我们能赢!这次打赢了,人人赏钱百贯,官升一阶!” 能赢自然是最好。 傔从们都握紧了手中的刀枪。保不准什么时候,大家都得上前厮杀,局势已经恶劣至此,谁也莫要侥幸了。 山下的沟壑间,耶律留哥活动了一下因为擂鼓而酸痛异常的双臂。 他拿起放在旁边的铠甲,对卫士们道:“替我着甲,我要亲自上前督战!” 卫士们簇拥上来的同时,耶律留哥拔出佩刀,挥舞了两下。 这是一把镔铁锻造的契丹样式弯刀,刀身上錾刻凤纹,刀锋极其锐利,挥动间,有阵阵寒意发散。 在暑热包围之下,耶律留哥奔来浑身大汗。这会儿被寒气一激,却又打了个寒颤。 失策了。 他对自己道。 蒲鲜万奴其人,领兵作战的才能平庸之极,统领五万人、十万人厮杀,布阵便如豆腐,一戳即破。但他确实有一点死忠的嫡系,这些嫡系就只三五千甚至更少,但据守险地,却万难一鼓聚歼。 这场仗打了三天,第一天己方可说是摧枯拉朽,而第二天开始,就打成了消耗战,打成了耶律留哥最不愿意看到的硬仗。 耶律留哥当年纠合壮士起兵的本据,就是在韩州。对蒲鲜万奴此刻据守的这片山地,他很是熟悉,所以他也清楚,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围而不攻,坐等山上将士饿死、渴死。 但时间不够了。 当日木华黎将军承诺说,契丹人可以赢得一场大胜,而且,不会有死伤。耶律留哥不愿自家成为被无视的猎犬,所以拒绝了。于是,新的任务就那么危险,那么艰难。 蒲鲜万奴比自己预料中更坚韧些,而且,这场仗并不只是歼灭蒲鲜万奴那么简单。耶律留哥知道,当自己无法一口气吞下蒲鲜万奴这个诱饵的时候,他自己也就成了诱饵。 木华黎将军想要诱引的,究竟是谁?那潜藏暗处的、新的敌人在哪里? 耶律留哥还没想清楚。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如果能尽快结束眼前的战事,收兵回广宁,那契丹人的收益最大,而损失至少可以降到最低。 要快!要快! 握刀在手,耶律留哥做出了断然决定。 “传令,让坡沙、僧家奴、耶律的、李家奴,还有我儿耶律薛阇全都整队上前,轮番进攻!告诉耶律厮不,今日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蒲鲜万奴所部尽数歼灭!我再给他五千生力军,给他一个时辰,若不能斩杀蒲鲜万奴,我就亲自上阵了!上阵之前,先斩他头!” 传令骑士策马而前,转眼间,山头四周的鏖战如火上浇油,激烈了数倍,喊杀声震天动地。而各处催战的鼓角声更是震耳欲聋。 又过片刻,山地的最北面,部将僧家奴所负责的一片区域内,成百上千人齐声鼓噪。 两边隔着太远,听不清他们都在嚷什么。耶律留哥看了看左右,试探地问道:“莫非僧家奴所部赢了?” 众人皆道:“北面地形崎区,说不定,僧家奴奇袭得手!” 有人提前夸赞道:“我就知道,僧家奴能打恶仗!这老小子就是够狠!” 就在这时,北面阵营处一骑驰奔而近,身影在起伏的山地间时隐时现。 耶律留哥身边的部将全都喜笑颜开。他们来此,是想打一场痛快淋漓的胜仗,可三天下来,固然优势越来越明显,己方却也疲惫不堪,死伤也很惨重,所有人都希望,赶紧取得胜利。 所有人都面带笑容地看着从北面奔来的骑兵,等待他带来一个好消息。 那骑兵奔至契丹军本阵,策马直冲中军帐前,不待马停就滚鞍下马,跪地禀道:“启禀辽王,北面韩州方向,金军大至!所部皆打上京留守元帅完颜承充、肇州防御使纥石烈德二将旗号,兵马在万人以上!” 众将无不失色。耶律留哥强忍震惊,却跌回了座椅。 第三百六十章 桌前(中) 东北内地和蒙古高原这两大地理区块之间,以崇山峻岭为分割,交通甚是不便。大体来说,高原上的势力如果要插手东北,或者从临潢府路南下,切断辽海通道;或者沿着挞鲁古河东行,经泰州、肇州,抵达东北的地理中枢、上京会宁府。 挞鲁古河的下游是鸭子河,扼守鸭子河、白马泺的肇州,自然是重地。 当年金太祖阿骨打便是在鸭子河畔击败了辽将萧嗣先,揭开了一系列胜利的序幕。随即太宗皇帝吴乞买在战场筑城,而肇州之名,说的便是大金国肇基王迹于此。 这几年来,肇州一向屯驻重兵,作为东北统军司的重要支撑,担任肇州防御使的纥石烈德,也是有名的勇勐之将。 此前肇州东西两处,泰州的完颜铁哥和上京会宁府的完颜承充二将分别率军南下,救援自称遭契丹人勐攻的蒲鲜万奴。结果完颜铁哥所部遭蒙古军一击溃败,有士卒逃回泰州,并将战事经过禀报给纥石烈德。 纥石烈德立知大事不好,急忙分兵出行。他以一部接管泰州城防,而自领一支精锐骑军接应上京之众。 结果到了韩州,便听说蒲鲜万奴这厮起了歹意,勾结会宁府的官员,意图绑架完颜承充元帅,吞并上京人马。但也不知为何,计谋施展到一半,他忽然收兵折返,仓惶而去。 众将正在众说纷纭的时候,纥石烈德领兵赶到,上京兵马充实,诸将便有了胆气。 完颜承充老迈,军中事务多仰赖女儿阿鲁真。阿鲁真和纥石烈德都道,今日吃了这么大亏,决不能纵放了蒲鲜万奴,否则这厮在辽东腹地腾挪,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来! 当下两路合兵,继续南下,打算去寻蒲鲜万奴的晦气。 不料到了黄龙岗以北,只见人马往来厮杀,舍死忘生,一打探才知,竟是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厮杀到了一处。 蒲鲜万奴自然不是好东西,耶律留哥这个契丹贼子,也是数年来令人寝食难安的大敌,这等恶犬争食,自相残杀的好机会,怎么能够放过? 诸将无不大喜,立即麾军杀来,打算将两个狗贼一举歼灭,以绝后患。 当日李云一门心思把马匹生意做到上京会宁府,自然是因为此地保有大量的牧场,马匹甚多。此时杀入战场的上京、肇州两路金军,包括有大量的游牧民族士兵,更是骑兵充足。 上万人里,骑兵足有五千余,兵分数路卷地而来。 纥石烈德麾下的骑将刘子元带着一千多精骑,成一巨大的锐角当先突击。在其后方左右,另外四个梯队徐徐而进,虎视眈眈。 大股骑队之内,又以五十人为一小队。每队前二十人披挂铁甲或皮甲,用枪矛等长兵器,后三十人则是所谓二部五糺的野人,不披甲而操弓失。 骑兵们冲进丘陵地带,大队骑兵的队列立即散开,但五十人小队不散,不仅不散,而且前后相继,狂吼突击。 这支驻扎金源内地的女真军队,在经历多次损失和抽调以后,已经无法保持纯粹女真人的编制,披甲率更是直线下滑,但他们采取的战法,仍是百年来女真人惯用的铁骑连环驰击之法,便如怒涛狂涌,一浪高过一浪。 怪不得蒲鲜万奴处心积虑,要夺取这支兵马,仅以战斗力而论,莫说咸平府的兵马颇有不如,就连纥石烈桓端的复州军,恐怕也逊色不少。 这些边鄙糺人就算平常无事,还个个恃强斗狠,到了战场上,嗜血好杀的性子更完全被激发出来。 他们有的厉声叱喝,催马向前;有的举刀挥舞,连连怪叫;还有的扼制不住狂热的情绪,明明没有披甲作掩护之用,却一口气冲到了队列前方。 种种呼喝,种种可怖,千骑如沸水,万人同一呼。 契丹众将举目远眺,北面僧家奴所部有狼狈逃窜的,有企图负隅顽抗的,僧家奴本人所在位置,只剩下孤零零一面旗帜插着。片刻之后,一名披散头发、光着膀子的野女真骑士纵马而过,挥铁棒将旗帜砸倒。 契丹军的中军帐外,一片喧嚣,将校尽皆变色。 耶律留哥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几乎要吐血。不过,他最早想清楚自家诱饵的身份,最早警惕,也最早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在一些契丹贵胃旧族眼里,耶律留哥确实才具有限,所以转战数年也没法开辟一方基业,但他毕竟久经沙场,战斗经验丰富之极。在如此紧急时刻,他没有束手无措,而是持刀在手,大步出帐。 “传令!” 将校们慌乱中听到主将的高呼,无不跪伏。 “告诉耶律独剌、着拨两个,让他们领兵与我会合,我亲自去敌上京兵马!” “遵命!” “再告诉耶律厮不、坡沙、耶律的、李家奴、耶律薛阇五将,前令不变,诸将整队上前,轮番进攻蒲鲜万奴!一个时辰内,必斩蒲鲜万奴的首级,然后与我共破上京敌军!若我敌住了上京敌军,而他们未破蒲鲜万奴…五将皆斩!” “遵命!” 耶律留哥高举弯刀,威风凛凛:“传令全军,就说,女真人上门送死,再好不过!这一战打完了,我们就是东北之主!诸位今日随我破贼,异日,我们共享富贵!” 诸将皆齐声应道:“愿随辽王破贼!” 耶律留哥也不收刀,就这么高举弯刀示意,一行人杀气腾腾上马,须臾间汇集数千契丹将士,绕过蒲鲜万奴所占据的台地,向北面奔去。 蒲鲜万奴依旧站在巨岩上头,注视眼前战局,连连冷笑。 有一名傔从手脚并用攀上巨岩,冲着蒲鲜万奴笑道:“宣使,上京的兵马是来帮我们的!看来,他们没想明白韩州的事呢!咱们有救了!” 话音未落,蒲鲜万奴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将他打得转了两个圈,骨碌碌滚了下去。 “继续死守!不得松懈!”蒲鲜万奴从牙缝里挤出军令。 一时间,三方混战不休。黄龙岗内尘土漫天,马蹄踩踏地面的低沉声响汇成轰鸣,而轰鸣声在沟壑间往复回荡,隔着数十里都能隐约听闻,而落入耳中的声音已经完全不似蹄声,分明就是山崩地裂。 咸平府的城头,郭宁连连传令,在原有的游骑基础上,又散出数十股轻骑直放四十余里。 这三天,咸平城里的将士们吃好喝好,人人精神抖擞,郭宁却没有好好休息过,他这两天拉着纥石烈桓端和李霆等人,反复推演战局,脑力消耗很厉害,老实说,这会儿站在城头,都觉得有点头重脚轻。 故而李霆又泡了几壶补气的药汤赔罪,郭宁也不客气,和部属们一人一罐,拿着喝了。 郭宁所纠结的问题,始终只有一个。 辽东这里,并非定海军的核心利益所在,但因为李云等人被掳的关系,郭宁前前后后不断投入力量,从张阡所部五百人,到李霆所部两千人,昨日里,又有韩煊所部两千人紧急抵达,并带来消息说,仇会洛所部也到了复州,还接管了盖州的城防。 这已经是定海军半数的野战精锐,在山东局势尚在混沌之际,抽调半数精锐到隔海相望的辽东,想必骆和尚要力排众议,而移剌楚材也要费尽心机安排。 郭宁本人,更承担了极大的压力。 作为主动插手战事的一方,他必须考虑己方后勤的巨大消耗,考虑有限实力的集中使用。他必须保证这一场军事行动,能够为己方获得足够的利益,还要将损失压在最低。 所以,只有速战速决,要争取一战告捷,一击破敌。 想要一战告捷的前提是,搞清楚真正关键的敌人是谁,敌人在哪里。 此前郭宁告诉众将,蒲鲜万奴如今是桌上的肥肉,而耶律留哥是第一个吃客。但是,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吃客,越是后来的吃客,就越难对付,也越关键。 现在第二个吃客来了。 是时候了么? 还是要再等? 第三个吃客究竟会不会来?如果他们另有目标,己方一直等下去,会不会坐失良机? 当郭宁陷入沉思的时候,蒲速烈勐在城下的军营里,稳稳地坐着。 军营里的将士们,都在厉兵秣马,校场里喧闹的很,但愈是如此,愈是显得营帐里很安静。 蒲速烈勐听着帐外人喊马嘶,低头看看左右靠在怀中的一个妇人、两个女孩儿,有些感慨。 这妇人的孩儿,便是蒲速烈勐的妻女。他作为蒲鲜万奴的义孙,自然有资格把家卷安置在城里的,本以为,随着城池易手,百姓必遭浩劫,却不曾想,郭宁所部的军纪甚严。 当蒲速烈勐第三次杀回咸平府,郭宁郑重地让他休息片刻,而且告诉他,他和他的部下们,数十人的家卷,都被单独安置得很好,请他不妨去探看一下。 这一探看,便是一整个上午。 蒲速烈勐低头看看自家妻子安详地枕着丈夫的手臂,看看两个女儿像小猫一样,下意识地凑在父亲身边。他忽然又想起,绝大部分的下属已经回不来了,他们的惨叫,他们战死的情形无不历历在目,正如他们的亲人哭泣的面庞,也在蒲速烈勐的面前反复出现。 蒲速烈勐悄悄推开妻子和女儿,大步出外。 直到他登上城头,一路无人拦阻。 “郭节度!”蒲速烈勐行了汉儿的拜礼,沉声道:“关键在于蒙古军。” “可蒙古军为何还不出现?”三方混战了好一阵,太阳开始偏西了,郭宁有些焦躁地眺望城外远近,随口反问。 “蒙古军也在等,他们在第三波应该出现的敌人。” “除了蒙古人,哪还有第三波…”郭宁说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第三百六十一章 桌前(下) 对于辽东局势而言,郭宁是一个局外人。因为身在局外,所以他可以清晰地判断东北各路军事势力的动向,进而乘间抵隙,进退自如。在他的眼中,蒲鲜万奴是一块肥肉,而契丹辽国的势力、上京金军的势力乃至蒙古军,都是陆续上桌的吃客。 但实际上,在蒙古人眼中,此时停留在咸平府的这支金军,又何尝不是一路吃客呢? 站在蒙古军的立场,蒲鲜万奴这厮妄自尊大,区区一条狗,竟敢以狡计欺诈主人,实在是罪不可赦,既如此,就该让这块肥肉发挥作用。而耶律留哥既然自诩忠诚,那就用契丹人的血,来证明他们的忠诚。 但这两方,毕竟是蒙古人在金源内地经营许久的成果,一次性全都投进去了,就只用来吸引上京会宁府的金军么?就算再加上了肇州防御使纥石烈德所部,那依然是不划算的,这两方的投入,至少也该将辽东的金军一扫而空才行。 这其中,盘踞北京大定府,拥兵数万的元帅右都监完颜承裕被契丹辽国隔离在战场之外,姑且不论;东北招讨使完颜铁哥已兵败身死,也不必再论,剩下一个眼中钉,就是素以善战着称的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所部。 纥石烈桓端和郭宁夺取咸平府的行动猛烈而隐秘,直到此时,城头各处依然立着蒲鲜万奴的旗号,并没有大肆声张。所以,最初只有蒲鲜万奴这个东道主才明白,自己的老家被人抄了。 但蒙古军既然已经进入东北,凭他们侦骑四出的本领,复州方向不断有兵马进入咸平府,难道能瞒过他们的耳目? 纥石烈桓端和蒲鲜万奴究竟什么关系,蒙古人大约是懒得理会的。反正蒲鲜万奴这厮狡计多端,做出什么事来,蒙古人都不会惊讶。 他们反而会欣喜。 既然复州的兵马既然就在咸平府,那就迟早会投入战场,无论他们站在蒲鲜万奴一方,还是站在上京的女将阿鲁真一方,哪怕站在契丹人一方也无所谓,最终在这个战场上,蒙古人会将所有各方一口吞吃。 这一口下去,自此以后,他们想平定辽东,便再没有大金国的经制之军作为敌手了,白山黑水间纵然还有千千万万的部落民,蒙古人慢慢地收拾,总有将之尽数收服的一天。 所以,蒙古军和郭宁一样,一直在等。他们等的,是理应出现的第三拨吃客,是复州纥石烈桓端所部,可能出现在这片战场上的,辽东最后一支金军。 郭宁恍然大悟,在场众将都是宿将,也顿时明了。 不待郭宁转身看向自己,纥石烈桓端已然涨红了脸,粗了脖子:“我便点兵出城!” 郭宁也不多说,只微微颔首:“出城之后,无须犹豫,且猛攻契丹军。” 片刻后,咸平府中鼓声隆隆。 北城门缓缓打开,数十名身着女真圆领戎袍,不着甲胄而携简单武器的轻骑先出。他们一旦出城,立刻散向丘陵深处,身后的小旗晃了两晃,就看不见了。 其次出城的三百余名骑兵,人人全装贯带,各携刀枪弓矢,奔出城外,立即布成扇形的队列,作掩护姿态。 再之后的,是将近三千人的步卒队伍。步卒分成前中后三队,各队首列甲士高举旗帜,随着鼓点鱼贯而出。 每一部出城,旋即列成横阵,缓缓向前。每一阵向前推移的同时,也为后一阵让出空间。 其中间一队规模最大,着甲精锐的数量也最多,另有百余骑兵掩护左右。队列正中高擎一面五色旗,代表了来自复州的猛安谋克军。 旗帜下的将领,正是纥石烈桓端,在他身后有一辆马车,车上载着鼓号。 随着纥石烈桓端一声令下,鼓声隆隆,号角悠扬。这支兵马脚步铿锵,迅速前进,直扑黄龙岗的深处。 城头上,郭宁等将远远眺望。 眼见人马径去,韩煊赞了句:“这位纥石烈都统,治军很有一套。” 郭宁颔首。 此时纥石烈桓端带出城外的三千余兵马,主力是当日被蒲鲜万奴扣住的两千名复州俘虏,另外千余,都是这几日收拢的咸平府降众。 复州军当日中计被擒,军官们早就被蒲鲜万奴杀尽了。这等有经验的基层军官一旦丧失,几乎没法立即补充,但纥石烈桓端只用了数日就提拔寻常军卒,重组了将校体系,又把咸平府的降兵全都纳入指挥。 眼看此部出兵的架势,俨然百战雄师,全没有一点松散姿态,这说起来容易,其实非常之难。至少,郭宁是做不到的,非得纥石烈桓端这种深悉本方军情,并且本来就在辽东极具威望的重将才行。 李霆双手环抱胸前,嘿嘿冷笑:“纥石烈桓端这一去,蒙古人就该按捺不住了吧?倒不曾想,我李二郎还有和朝廷兵马并肩作战的一天。” 李霆说得没错,郭宁自己都没想过,会在辽东和女真人并肩作战,但这是为了对付蒙古军,而结成的临时同盟。 这个同盟以后会不会延续下去,要看郭宁的实力增长能否达到预期。 东北内地各拥实力的军阀们,已经陆续都认清了大金朝廷的虚弱,随着蒙古人给予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们会主动寻找出路,而只要定海军不断强盛,这些军阀们都会想清楚值得依靠的是谁。 此时定海军的将士们从各处军营汇集到城门后方的广场,有条不紊地做着厮杀准备。 一队队的骑兵、弓箭手、刀斧手、枪矛手按着军官们沉稳刚健的喝令声集合,当他们走动的时候,铁甲叶片密集碰撞,发出海潮一样的轰鸣。 有些弓箭手们抓紧时间,在地面的砖石上磨砺箭头,发出沙哑又尖锐的摩擦声;还有些将士彼此交头接耳地攀谈,偶尔发出一阵阵的哄笑声;甚至战马也能感觉到空气中特殊的气氛,有的战马发出欣悦的嘶鸣,也有战马大概被临时拉来凑数,不安地喷着响鼻。 这密集嘈杂的声音,郭宁倒是非常习惯,他自幼听得太多了。 正想说什么,城下一阵急促蹄声,是此前倪一遣出的斥候折返。 这一路斥候风尘仆仆,人皆两马。乃是被郭宁委派,一直哨探到广宁府的那队精干骑士。 为首的骑士匆匆奔上城头,神色有些古怪地向郭宁说了两句。 郭宁微微一怔,笑了起来。 他完全明白了。 他稍稍向后仰身,靠着女墙,伸了个懒腰,觉得此前数日隐约焦灼的情绪,在这时候慢慢放松。 他说:“诸位放心吧,蒙古军投放在此处战场的力量,甚是有限。” 李霆问道:“何以见得?” “金源内地,对我们来说,是战马和诸多物资所出,是商业利益的来源,是山东得以广积粮、高筑墙的有力支撑。但对蒙古人而言,白山黑水的产出和草原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众将若有所思,郭宁继续道:“通过攻掠东北内地,蒙古军并不能获得什么可观的收益,对蒙古人而言,真正有吸引力的,始终是富庶中原。所以…他们投放在此处的力量是有限的,也正因为其力量有限,所以才会如此仰赖仆从势力的发挥,甚至不惜用契丹人的流血牺牲作为诱饵。” 郭宁微微闭上眼,侧耳倾听。 他徐徐道:“放心,这一战打完,蒙古人会得到他们想要的,而我们也会得到我们想要的。” 他听到了沉闷的马蹄声渐渐响亮,他听到丘陵山谷间禽鸟惊飞,他听到了蒙古军投入作战前特有的、高亢或低沉的吼声。 “第四拨的吃客来啦!诸位,咱们去打一仗!”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二章 较量(上) 郭宁策马走出咸平城,抬头看看天色。 原本晴朗的天空仿佛被杀机冲激,云层舒卷变幻,而远处的黄龙岗起伏绵延。有暖风迎面吹来,带来十数里战场上空蒸腾的血腥气,混杂着盈耳杀声,让人渐渐亢奋。 纥石烈桓端所部遭到蒙古军袭击的时间,比郭宁预料的稍早些。 两军相逢的战场,在黄龙岗靠南的边缘地带。 此时战鼓如雷,绵绵不绝。两军拼死搏杀之声,隐约入耳。郭宁平视前方,可见无数士卒纠缠冲撞的脚步激起滚滚烟尘,从几处沟壑间升腾而起,乍一看,让人以为有两头身高百丈的巨兽在丘陵间翻滚撕咬。 郭宁所部尚未进入丘陵地带,蒙古军已然分出了一支,奔来阻截。 蒙古骑兵从北面来,但是稍稍绕了点远路,先穿插到了郭宁所部左翼,也就是西北方的高坡之后。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平坦绵延的坡顶时,众人举目观瞧,只觉阳光刺目而人马黑压压一片。 偏偏自北向南的风,又将战场中的烟尘滚滚吹卷,仿佛与骑兵队列合为一体,覆压而来。 靠近那个方向的几名哨骑拼命地拍马往回奔驰,将标识敌袭的青色旗帜挥舞得如同风车。 他们连声大喊:“黑鞑!黑鞑来了!” 将士们微微骚动。 赵决忽然催马向前。他单人独骑直冲,一口气迫到蒙古军箭矢可及之处,才单手一按鞍桥,立上马鞍眺望。而当蒙古骑兵奔来追赶,他又迅速折返。 片刻之后,他在许多人的叫好声中拨马入阵,言简意赅:“七百余骑,一个千人队。” 这不是个小数目了。当年郭宁所部在河北溏泺间奔走,许多次被数十蒙古骑兵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到后来,在保州五官淀和莱州海仓镇,郭宁所部又两次与蒙古军拖雷所部厮杀,拖雷所部一次性投入战场的,也不过一个两个千人队。而郭宁所部承受了何等重压、付出了多少代价、冒着怎样的风险才最终获胜? 所以,将士们的紧张,是很正常的。 再考虑得多些,派来截击的偏师就有一个千人队,那么,围攻纥石烈桓端所部的会有多少人马?两千?三千?五千? 蒙古军能在东北内地投入的力量或许有限,但仅仅是眼前这支兵马,数量已经足够庞大,代表着相当的威胁。 而在这支蒙古军的后方,还有与之并力的契丹军耶律留哥所部,还有是敌非友的蒲鲜万奴所部,甚至就连上京元帅完颜承充所部的立场,也还在模糊之中。 不过,既然己方出兵,那些人便无须考虑。 不懂军事的人揣测战场,往往会将之想象成一块巨大的平原,而平原上数里数十里范围内一览无余,调动百千万人马如臂使指,便如巨人俯瞰一块棋盘,可以将一切都随意拨弄。 其实并非如此。这世上或许有平坦如镜而又能容纳数万人厮杀的平原,但郭宁从没见过。在他的记忆里,就算开阔的草原,其实也是起伏如波涛,遍布高坡洼地的。 故而主将的视野,在战场上一定有限。再考虑到情报上传和号令下达的速度,再怎么杰出的将领真正能调动如意的,就只有眼前直属的数千人罢了。 超过这个范围之外,就是波谲云诡的战场迷雾了。在这迷雾之中,主将以为发生的,和实际发生的往往不同,而主将所颁下的命令落到实处,又往往会化作种种古怪模样。 郭宁一向都不高估自己的才能,也深知自己的用兵之法源于在北疆界壕的耳濡目染。在整片错综复杂的战场上从容布局之类,他一来实力不到,二来眼光有限,暂且顾不上。 而他最擅长的,始终就只是临机指挥,抓住敌人的软肋猛打猛冲。 便如此刻,前方的丘陵地带,正有多方势力,合计不下四五万人拼死厮杀。而在战场之外,被战斗牵动视线,正在做出反应,企图乘势取利的,还有其它方面。 但郭宁并不考虑战场迷雾。他既然出兵,便也不关心战场上的纷乱各方。在他看来,应对越是混乱的局面,就需要越是干脆利落的手段。 蒙古人既然出现,郭宁要盯着厮杀的,就只有这一家! 杀败他们!打碎他们! 郭宁环顾身周将校,微笑道:“十日之前,蒙古军就是在此地歼灭了完颜铁哥所部。听说,从两军相遇到分出胜负,不到半个时辰。我倒真有些好奇,不知道这支兵马,比当日四王子拖雷所部如何,他们能抵得住我军雷霆一击么?” 李霆应声道:“蒙古人的情形,我管不了,也懒得猜,鬼知道他们什么来路…可咱们定海军的兵马,可要比当日更强!强得多!” 此言一出,众将俱都振奋。 是啊,这大半年的练兵备战,苦到了什么程度,谁都历历在目。 难道那些工夫是白下的?汗是白流的?难道整肃军纪时的鞭子是白挨的? 难道自家手里更锐利的刀枪,更坚固的甲胄是假的?难道屁股底下更肥壮的战马也是假的? 至于蒙古军,谁还没拿刀子捅过几个?他们总也是血肉之躯! 此时不试试自家练兵的成果,试试蒙古军的成色,难道要等蒙古军再度南下,抵在自家山东本据厮杀么?想来郭节度也是这个意思…早该打一场试试了! 而郭宁神色自若,沉声喝道:“李霆!” “在!” “看到西面那处缓坡土岗了么?上有两株老树的?” “看到了!” “既然你信心十足,那便立即前出到这处土岗,负责阻截左翼敌军。此地恰好扼住蒙古军展开的路线,你将他们阻截住了,算个头功,阻截不住,提头来见!” “这头功必然是我的!”李霆奋臂高呼,催马出去聚兵聚将。 “张阡!” “在!” “你领步卒刀盾手、枪矛手、弓箭手并及车营本队,列阵徐徐前进,为我后方。若有滋扰,一概打回去,本队有失,你提头来见!” 张阡咬牙行礼:“遵命!” “韩煊!” “在!” “你带着本部重骑,与步卒齐头并进。未得军令,不得妄动;若得军令,便要全力出击!便有刀山火海,你要踏平!” “遵命!节帅放心!” “至于赵决…” 郭宁抬了抬手,指了指赵决和他身后近千骑兵。 “诸位!咱们都是打过硬仗狠仗,趟过尸山血海的,眼前这一战,只是个小场面罢了!可就算这样的小场面里,蒙古人竟敢只派了七百人来,想要阻截我军!才七百人!这群蠢货…他娘的是看不起我昌州郭六郎,看不起我们定海军!诸位,我们现在出发,去抽他们的脸!去让这群蠢货知道,什么是疆场好汉!” 众军哈哈大笑,许多人拔刀在手连连挥舞。 “随我来!” 一千铁骑,追随在郭宁身后,杀声震天,铁骑如铁流,笔直贯入黄龙岗深处。 骑兵们纵骑飞驰,如龙翱翔,而郭宁策马高呼的英姿,更令所有的士卒尽皆心驰神往。 郭宁本部的扈从里头,有一部分被留在本阵协助张阡。带领这一部的,乃是董进。 董进双眼盯着郭宁,忍不住叹道:“咱们的节帅,不像个朝廷的大官。” “那像什么?”张阡撇了撇嘴问道。 “像是话本里头演的猛人!” “废话,你看的那些话本,不就是照着咱们节帅的事迹编出来的?”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 第三百六十三章 较量(中) 纥石烈桓端进入丘陵地带不久,便遭蒙古军突袭。 他既然领兵出城,便早就作足了身为诱饵的准备,也沿途勒令部下们保持紧密队列,随时预备可能的袭击。 但蒙古人来得也太早、太猛了。负责哨探四方的轻骑,瞬间就被狼群吞没。只有区区数骑奔回示警,而蒙古军的前队几乎与他们同步赶到。 纥石烈桓端立即喝令部下骑将夹谷合打领着精锐骑士迎敌,但在蒙古人凶猛的冲击下,夹谷合打的百十骑兵眨眼间就消失了,全然起不到阻碍的作用。 终究蒙古人才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生长在草原上,还不会走路就先学会了骑马,两手刚有力气就开始练习弯弓射箭。他们在马背上放牧,行动,生活,骑在马背上,便与战马浑然如一。当他们以千百骑的规模奔行在起伏丘壑之间,便如潮水倾泻,灵动、凶猛而无孔不入。 纥石烈桓端的兵马在此时贴着马鬃河和西面黄土漫岗之间的河谷平地行进,前军顺着岗地方向刚绕了个弯,蒙古军便如一阵旋风,沿着河道边,自侧后切入前部的队列。 骑兵所到之处,发出一片惨呼和铁器撞击的铮鸣之声。随后另一支骑兵又从正西面的黑咀沟杀出,将中军和后队切成了两段。 一队队蒙古骑兵狂呼乱吼,猛冲向前,沿途泼洒箭雨,后方数百骑还没有入阵,前锋骑兵已经穿出了复州军的队列,在身后丢下满地的死尸和被战马践踏到肠穿肚烂,犹自哀嚎呻吟的伤者。 骑兵在马鬃河开阔的河滩上回旋,黑色的人和马,激起银白色的水花。 当他们再度进攻的时候,便不再蹈阵,而取侧向奔驰的姿态,向混乱的队列中反复抛射箭矢。而此时复州军的后队已经崩解成无数个零碎的小块,没有阵列可言。 任何人试图结阵,都被蒙古人反复的冲击打散。而复州将士只能在马蹄翻飞的混乱中各自为战,不断被箭矢射倒或者被弯刀砍翻,倒在马鬃河畔湿漉漉的土地上。 “归仁城!”纥石烈桓端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蒙古人是从归仁城来的!他们一直就在那里!怪不得!怪不得!” 归仁县在辽时名为安州,到了大金崛起,将此地改为咸平府下的归仁县。但这几年来人丁离散,归仁城中空虚无人,已然废弃。去年和前年,城池北面的红山河、南面的二道河同时泛滥,更将城池周围数十里都化作了沼泽。 这支蒙古军正是躲在归仁城,才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多方的探查。而他们则仗着骑兵之利往来自如,一旦发现复州军出城,蒙古铁骑长驱二十里,立刻在黄龙岗内发起了截击! 纥石烈桓端明白了蒙古人的布置,但那对战局毫无帮助。 他的前军和后军,全都抵挡不住骑兵的反复绞杀,队中新提拔的军官们,跟全无在逆境中掌控军队的经验。至于那些临时纠合的俘虏们… 纥石烈桓端在用人上头,还挺注意的。他的前军和后军,缺少有经验的军官,所以用复州本地的士卒。而中军有数十名复州军官弹压,故而临时充入部伍的俘虏就多些。 结果,就在纥石烈桓端的眼皮底下,有数十名临时签入军中的俘虏发出惊恐异常的喊叫,不顾一切地抛下了武器,离开了同伴,往东侧的马鬃河奔逃。 步骑厮杀的时候,步兵失去战斗意志开始逃命,便是骑兵的狂欢时刻。背对骑兵的逃亡步卒在骑兵眼中,便如被驱赶的牲畜无异,可以轻而易举地加以屠杀。 这批俘虏们踩踏着河滩的时候,一队蒙古骑兵驾轻就熟地赶上,用长矛将他们一一刺死,他们的尸体横在水中,将留过的河水都变为了赤色。 “蠢货!死不足惜!” 中军阵中的纥石烈桓端大声咆哮。 这数十人忽然奔逃,使原本完整的中军军阵出现了一个细小的缺口…这缺口稍纵即逝,可蒙古人竟然抓住了机会,冲了进来! 一时间,中军大乱,数十名蒙古骑兵在中军卫士之间横冲直撞,发出可怕的吼声,挥刀乱砍,刀锋所过之处,断臂连番飞起,惨嚎此起彼伏。 负责维持防线的千户温迪罕怕哥辇急于将之驱走,唤了弓箭手连连射击。可这会儿人马犬牙交错,箭矢过去,没射死几个蒙古人,反而将自家的将士射死了好几个。 一支箭矢不知从哪里掠来,擦过纥石烈桓端的面庞,带起一溜的血沫。纥石烈桓端张口大骂,却听后头闷哼一声,原来那箭矢往后疾飞,正中负责擂鼓的士卒。 那士卒背心中箭,仰天便倒,而鼓声一停,各处的复州军只道中军被破,愈发惊恐。 纥石烈桓端大急,自家奔去捡了鼓槌,隆隆敲响。而就在他回身的瞬间,一名蒙古骑士斜刺里冲到,挥刀便砍!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傔从自侧面挺身过去,横过矛杆,试图挡住刀锋。但那蒙古骑士极其雄壮有力,用的也是沉重的长柄大刀。一刀劈下去,顿时把矛杆劈开,刀锋自傔从的肩胛贯入,一口气斩断数根肋骨,直到胸腹之间。 这蒙古人用力拔刀的时候,傔从的脏腑肝胆,从巨大伤处直涌出来,血液更是划着弧线喷到半空,如雨点般落到架在大车的皮鼓和号角上,落到纥石烈桓端的身上。 纥石烈桓端勃然大怒,从大车上猛扑过去,抱着那蒙古骑士的身躯,将他拖下了马。两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互相挥拳殴击几下,各自都探手到腰间拔刀。 而另一名傔从趁这机会扑了上来,搂住了蒙古人的脖颈,用短刀抵着蒙古人的下颚,刺进去连连搅动。鲜血顺着短刀向下流淌,浸透了他白色的戎服,蒙古人挣扎的动作渐渐放缓。 那傔从心中喜悦,刚放松一点,那蒙古人奋起最后一点力气,张嘴咬住了他的耳朵,脖颈一扭,便将他的耳朵连皮带肉地撕扯了下来。 傔从大声嘶吼,滚倒在地。待到周围十数人刀枪齐下,将这蒙古人彻地杀死,其余的蒙古骑兵已经打穿了中军的另一头,冲了出去。 纥石烈桓端从血泊中翻身站起,探看四周,只见将士们的队列宛如被大水冲击的堤岸,摇摇欲坠,许多人发现局势根本无法挽回,露出而来绝望的神色。 “稳住!稳住!”纥石烈桓端大喊。 而温迪罕怕哥辇从前头奔回来,厉声道:“都统,咱们快往南走!” 纥石烈桓端揪住温迪罕怕哥辇的戎服,把他拉到眼前,口水乱喷地骂道:“你刚才那一箭差点把老子射死啦!” 一手推翻温迪罕怕哥辇,纥石烈桓端冲着其他的将士喊道:“一走就散了,散了就要死!稳住!举起盾牌!往外放箭!稳住!定海军就要来了!” 他已经用足了力气大喊,但一个人的吼声在如浪潮轰鸣的马蹄声中,几乎微弱的可笑。而他的弓箭手们,大都是此前蒲鲜按出的部下,反应慢了一点点。 蒙古人以闪电般的速度纠合了更大规模的骑队,如两柄巨大的利刃分从左右,向着垓心处切削而来。 大股骑兵向内合拢的威势,超乎常人的想象。而骑兵冲击未到,又是一轮箭雨泼洒。 温迪罕怕哥辇手中持着木盾,露在外头的脚掌却中了一箭,立时贯穿。剧烈的疼痛让温迪罕怕哥辇闷哼一声,手中的盾牌稍稍一坠,又一箭掠过盾牌上缘,正中他的左眼眶,尖锐的箭簇从后脑贯穿。 温迪罕怕哥辇立时毙命。 纥石烈桓端连连怒骂,却只能蜷缩在两名刀盾手的掩护之下,不敢露头。 他的视线从盾牌下方的缝隙透出,唯见铁蹄踏地,队列由松散到紧实,不断迫近。 他屏住呼吸,准备跃起作决死厮杀。 而就在这时,另一道铁流好似山洪从千丈高山中汹涌倾泻,贯入了蒙古骑兵的队列。 人、马、兵器、甲胄剧烈碰撞,发出巨大的轰鸣。轰鸣声中,纥石烈桓端跌坐在地:“来了来了,总算是来了。” 这个战场在昌图县的铁路马仲河站西侧。蒙古人从西面的黑咀沟出现,定海军从南面的牙口子进入战场。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四章 较量(下) 如果从高处向下俯瞰战场,可见多方兵马层层堆叠,宛如一块油糕。 黄龙岗北面,契丹军围攻据台地死守的蒲鲜万奴所部。而上京之军自北向南狂攻不止,意欲将两方一同席卷。 黄龙岗南面,沿着马鬃河急速前进的纥石烈桓端所部复州军,遭蒙古军横向截击。 由于契丹军面对两家敌军时应付艰难,蒙古军急于尽快消灭复州军,进而去协助契丹人,所以采取了南北两路兵马齐头并进,将复州军切为三段的做法。 这样的战法,确实在最短时间内击溃了复州军,把纥石烈桓端逼到了绝路,但也将他们自身的兵力尽数投放到了马鬃河沿岸,分布在足足四五里长短的河滩上,成了南北向的长条。 而当他们发现咸平城里又有兵马出击,只能由南路分出人马阻截,于是南路的兵力便愈显薄弱。 咸平府里还有生力军出战,着实出乎蒙古军将领的意料。 但在这蒙古将军眼中,兵力短时间薄弱所带来的风险,是值得去冒的。 负责指挥这路骑兵的千户那颜,是个黑而瘦,手上脸上密布着冻疮痕迹和刀疤的蒙古人。 如果纥石烈桓端在此就能认出,这个即将步入老年的蒙古人,是过去两年里带着蒙古骑兵常驻在广宁府的克烈部千户那颜孛都欢。 这两年里,孛都欢以少量兵力为契丹人压阵,也亲自率部与东北各地的金军交手不下二十余次,几乎每战必胜,从没有吃过亏。 在他眼里,随着金军在蒙古军手中一次次的失败,他们愈来愈谨慎,愈来愈不敢轻举妄动,放在战场调度上头,便是愈来愈笨拙胆怯。就算是较有胆色的纥石烈桓端,也不过偶尔鼓起勇气,与蒙古军小小接触,死伤并不相抵。 此时他命七百蒙古骑兵南下阻截,带队的又是勇勐的阿鲁都罕那颜,就算不能击溃那支生力军,也足以将他们死死缠住,让他们动弹不得。 而在马鬃河畔,己方的两路挟击已如两把钢刀,逼到了纥石烈桓端的咽喉,只要转瞬,便能挥刀断喉,将复州军彻底摧毁! 此后己方的南北两路人马合流,便绝非任何敌人所能撼动,南面的敌人又有何可惧?最坏的场面,无非是要出动主力收拾他们,以至于不能及时救援耶律留哥,让契丹人多死了一些。 那又如何呢?难道耶律留哥还敢因此抱怨么?每个蒙古人都知道,自以为最忠诚的狗,并不一定能得到主人的欢心。有时候,狗儿所付出的忠诚,只不过让主人在使唤他们的时候,更加心安理得罢了。 我孛都欢立下这样的功劳,就连木华黎万户都要赞一声好,谁还在乎耶律留哥怎么想? 可是… 怎么回事? 孛都欢往马鬃河切开的谷口眺望。 马鬃河在这里打了弯,由西南折向正南,然后汇入清河。因而河谷也蜿蜒斗折,放眼望去,只见烟尘腾空而起。 小书亭  怎么回事?难道咸平府里第二拨的人马来了?阿鲁都罕竟没能堵住他们?还是敌人过于大胆,竟甩开了阿鲁都罕,直冲到河滩来找死? 下个瞬间,一支骑兵耀武扬威地策马冲锋入来,骑队的将校多持红旗,好似红潮激荡。而在红潮之下,那些起起落落的铁兜鍪和向前探出的枪矛,便如潮头反射的粼光! 不用再看第二眼,孛都欢就知道,这绝非东北地界上常见的各部乌合之众,而是一支训练有素、且身经百战的强军! 这是少见的强敌! 东北地界上,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支兵马? 难道这是金国皇帝的帐下精锐,就像成吉思汗的怯薛军那样?又或者,是金国南方,山东那边,那支让四王子拖雷受辱的强军? 孛都欢摇了摇头,想那么多没用,须得全力迎战! 南路的蒙古军骑兵,大概分布在两三里方圆的区域,一部分忙着绞杀松散的复州军后队,另一部分冲撞复州军本队。 孛都欢厉声喝道:“一切还有力气的人,不要再去追赶兔子和黄羊了!集合队伍,我们要去迎战狼群和狗熊,去撕碎他们的咽喉!” 以孛都欢高举的手臂为中心,蒙古骑兵迅速集结。 每一个蒙古人不愧是天生的战士,听闻千户那颜的号令,没有任何人与眼前的敌人纠缠。他们瞬间就脱离战斗,勒马聚拢,就像是铁砂从砂砾中跃出,被巨大的磁铁吸引那样。 骑兵们聚拢到拔都儿的身边,拔都儿们聚拢到百户的身边,百户们用此起彼伏的喉音响应着孛都欢,迅速往河滩的中央集结。 但这支敌军骑队来得太快了! 孛都欢从没想过,东北地界除了蒙古军,还会有第二支行动如此敏捷果断的骑兵! 蒙古军尚未完整聚集,敌骑已经来了! 眼前的麻烦是,河谷南北方向延伸,而东西方向限于土岗和马鬃河,正面并不开阔。 当蒙古军掌握战场主动,发起横向截击的时候,藉着这个地形,他们就如利刃切割细长的芦苇,轻而易举地得手。但是当另一队敌人自南向北,如铁矛直搠而来的时候,蒙古军反倒成了被动的一方。 他们惯用的战术,那些迂回、包抄、骚扰和突破,一时间全都没法施展…这正面太窄了,两军一撞,就会纠缠到一处,接下去全是乱战! 孛都欢确认无疑,敌军固然精锐,敌将也是极其勇敢善战的好手。 不过,他并不畏惧, 大蒙古国的勇士从不畏惧! 他纵骑向前,同时抽出了自家的角弓。簇拥在他身边的数百名蒙古骑兵也都张弓搭箭。 在两支骑队中间,蝗虫般的箭雨彼此穿越,有时候箭失会在空中碰撞,发出噼啪的轻响。 大量的箭失落在对方身上的时候,也有略少些,但也密集的箭失落在蒙古骑兵身上。蒙古骑兵们纷纷低下头,箭失打在他们铁制的头盔上,当当地响着,打在他们多层牛皮制作的罗圈甲上,噗噗地响着。 也有骑士闷哼一声,扑倒在马背上,但这些蒙古骑士即使濒死,也会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固定在马背上,跟随着战马,继续冲锋。 两军快速靠近,在骑士的叱喝下,战马发出暴怒的嘶鸣,速度骤然提高。 两股骑兵撞击到了一处。 虽然战场狭窄,但双方都尽量排开宽大的正面,战马和战马之间保持横向距离。所以并没有骑士直接对撞。 战马凭借它们的本能,从对方骑队的空隙间穿插而过,而随着马匹的奔驰,每一名骑士都要在最短时间内,与身前身侧的多名敌人交手,于是剧烈的金铁碰撞之声,便如沸水翻腾,不绝于耳。 一名抢在郭宁之前入阵的护卫,被直刺来的长矛捅穿了,他从马鞍上往后翻倒,带着贯入体内的矛杆坠落地面。而失去骑手重量的战马瞬间加快了速度,希律律地叫着,继续向前。 在这护卫的侧面,一名近来很得赵决信重的骑士正在高速冲锋中寻找敌人。 却不防正前方一名蒙古骑兵隔着数丈挥手,随即有一枚沉重的布鲁打着旋从空中落下,正中骑士的面门。 定海军中的勐将萧摩勒便是使用布鲁投掷杀敌的好手,而蒙古人使用这种奇形武器的,更是多见。 这枚布鲁的曲柄一端装有蒜瓣形铜头,铜头整个砸进骑士的头颅,把脸上的血肉和骨骼碎块都崩飞出来。 骑士立即坠地,而后方的袍泽战友们毫不迟疑地继续策马,从他身上践踏而过,将他和他的甲胃全都踩到变形,压进河滩上的碎石和淤泥里。 投出布鲁的蒙古骑士大声欢呼,反手从马鞍上拔出惯用的弯刀。 这一下投掷,他用足了浑身的力气,这会儿手臂还有些发麻。好在两军对冲、马速极快的时候,只要把手臂伸直,乘着战马交错时候稍稍一挥,就能给敌人造成必死的重伤。 于是他向前俯身,将手臂伸直。 俯身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头顶光线一暗。急抬头,只见一柄黑沉沉的铁骨朵由小变大,占满了他的视野。 “彭!” 郭宁手起锤落,铁骨朵砸开铁盔和头颅,便如砸开一个熟透西瓜,刹那间,新鲜红嫩的瓜瓤横飞,汁水迸溅。 这一下奋力挥击,战马稍稍一慢。 跟随在郭宁身后的数十名亲卫骑兵争先恐后地抢到前头,人人呐喊:“杀!” 呼啸的风声里,定海军的骑士们人人呐喊:“杀!杀!” 第三百六十五章 投下(上) 过去数年里,凡是在北方与蒙古军对抗过的将士,无不对其强盛的武力畏惧异常。 这个崛起于草原的政权,如过去千载以来的草原政权一样,囊括了万里疆域中的勇士。几乎每一个蒙古战士,都体格强健,拥有自幼培养出的战场经验和厮杀技巧,他们生长于自然条件残酷的荒漠和高原,天然拥有着坚韧强悍的性格,拥有嗜血好杀的本能。 而当成吉思汗崛起于草原,又用了超群的政治手段,断然打碎了落后的部落依附制度,而以坚如钢铁的严酷法度将数以万计的战士约束为一体,将之塑造成了遵循成吉思汗一人号令的、真正意义上的军队。 这支军队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以草原上的战争锤炼其筋骨,以对外的掠夺屠杀磨砺其锋芒。当他们向视线范围内,那个庞大到不可动摇的大金国发起进攻的时候,在国与国的层面上,蒙古军已经确确实实地无可匹敌,足以压倒任何敌人。 但在某一处孤立的战场上,郭宁很乐意与之对抗。 某种角度来说,定海军走的路也是一样的从无到有,从弱到强。只不过,路才刚刚开始。 不同的是,蒙古军将野蛮发挥到极致,定海军依赖的,却是文明。 郭宁对外总是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姿态,但身在来州的军民百姓却知道,他对内的时候,有的是耐心和细心。他和以他为首的文武官员们,是在一点点地建设,一步一个脚印。 定海军努力构建了扎实的行政体系,恢复农业生产,让百姓们能吃饱;他们逐渐发展工商,以海上贸易和矿产、手工业的发达,使地方稍稍富裕;他们通过军户和荫户制度,解决武人的待遇和兵力来源,实现政权的本土化;他们开设学校,还召集人手编写了话本和杂剧加以宣传,让定海军境内的普通人开始知道保家卫国的道理。 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并不出奇,都是一个政权理应做好的。 而在他们按部就班形成一个可靠政权的同时,也就拥有了愿意维护这个政权的、可靠的军队。 这支军队或许没有蒙古人的天然野性,却有着同样的勇敢和决心,有着一个初生政权尽力提供的,最好的训练、组织和装备。 此时,就是检验这支军队成色的时候了。 两支骑队互相冲击,仿佛浪潮拍打,数以百计的刀枪狂舞,闪耀着银光,就如潮头翻腾的白沫。 白沫旋即被一股股的血雾取代。随着两军高喊冲杀,血雾不断蒸腾而起,仿佛日头都为之一暗。 郭宁的身上溅满了鲜血,他手中的铁骨朵接连砸死砸伤了多个敌人,鲜血浸润了裹着长柄的布条,握手处略微有些湿滑。 他来不及解开布条,便收起铁骨朵,换了一把弯刀在手,连连噼砍。须臾间,弯刀又砍在坚固的甲胃,刀刃迸出了几个锯齿状的缺口。 两方骑队瞬间交错,各自拨转马头。郭宁提着弯刀,稍稍勒马,呼啸的风声掠过,四面八方飞起的残肢砰砰落地,马蹄轰鸣。 骑兵们密集地穿插过后,一时难以组成大队。骑士们或者十人,或者三五十人一队,往来周旋,便如无数鳞甲峥嵘的长蛇,反复纠缠撕咬。 马匹时而奔腾,时而顿挫,蒙古骑兵身处起伏马背,在极近的距离内犹能搭箭射击。箭失所向,定海军的骑士纷纷坠地。 而赵决带着所部百余骑横冲直撞。他和这队部下,都是精选出的马上射手,百余骑随着军将的指示频频放箭,弦响如霹雳不绝,几个最是勐恶的蒙古人立刻就被射成了刺猬。 不得不说,这些蒙古人固然凶悍,却似乎,还不如当日拖雷的部下们。那种差距很细微,但确实存在。比如,当日拖雷所部进退施射,以不同形制的强弓展开专门杀伤的本事,眼前这支蒙古骑兵似乎是没有的。 不是说,此番来到东北的,是成吉思汗帐下左翼万户长木华黎所部么?如果就只这点水平,好像…当然依旧是强敌,不过,倒也不那么可怕? 看来,过去一年的艰苦训练起到了效果,我部的将士确实更强了。 也有可能,这还不是蒙古军的主力?主力在北面? 郭宁收回视线,问道:「纥石烈桓端呢?」 倪一如往常那般,高擎旗帜,牢牢跟在郭宁的身后。 擎旗之将在战场上最容易遭到密集的箭失袭击,所以倪一特意穿了两层甲,还在铁兜鍪里加了层牛皮。但甲胃护得住人,却护不住马,这一路冲杀过来,倪一接连换了两匹马,此刻骑乘的一匹马,肩胛中箭,时不时低头哀鸣两声。 听得郭宁问话,倪一侧身闪过一支流失,大声嚷道:「节帅,应当就在前头!河滩北面,那处坳陷洼地,正有厮杀!」 郭宁眯起眼睛探看,只见那个方向,另一队蒙古骑兵正在集结。 他们集结的时候,仿佛泄愤一般,将箭失如雨般倾泻入原本围裹中的步卒方阵。而方阵之中,纥石烈桓端的旗帜犹自竖立。旗帜下,有人连蹦带跳,向己方疯狂挥手。 「好嘛,出城的时候威风凛凛,这么快就被打散了。」 郭宁滴咕了一句,转向另一名傔从到:「吹号角,告诉全军,莫要纠缠!集合,整队!」 说话间,他一手兜过辔头,挥刀横噼。 一名蒙古骑士觑了空隙,自护卫们的重重掩护下冲杀入来,正要挺枪刺杀,郭宁的长刀挥到。 长刀「当」地一声剁在枪杆上,因为刀锋不利,竟没有斩断。郭宁催马向前两步,沿着枪杆顺势横推刀锋,剧烈摩擦声中,切落手指三个。 那蒙古骑士大声嘶吼,抛下长枪,想要催马冲撞郭宁。早被郭宁的从骑用长矛攒刺,身上多了四五个血洞。 蒙古骑士挺身立于马上,用足力气抓住一根矛杆,随着他大吼发力,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往外滋滋地飙射鲜血。一名傔从松开持握矛杆的双手,退了一下,他才仰面落马,气绝而死。 此时那负责吹号传令的傔从自马鞍旁拿起巨大的号角,运足力气吹响。 听得号声,骑兵们纷纷聚拢,不少人硬生生从彼此冲撞的人马队列里杀出条血路。但也有不少人骑术逊色,一旦急于勒马,或者马匹不听从,或者自家难以分心二用,而被人趁机杀伤。 转眼之间,两方骑兵便如两座巨大的磨盘轰鸣分开,而散开过程中死伤的骑士,就如被磨盘碾压过的细小碎屑纷纷洒落。 骑兵们再度聚拢,郭宁看也不看原先的敌人,向北一指:「众军,随我再冲一阵!」 「遵命!」 「冲啊!跟随节帅!」骑士们咆孝呐喊,上千铁骑践踏河滩,激起白色的水花,势若排山倒海。 战场的最南面,李霆站在两株老树之下,拄刀于地,看着持续纵骑勐冲的蒙古人,看着试图下马攀爬两侧坡地的蒙古人。他观察到了远处好几名蒙古军百户、千户的姿态,感受到他们渐渐急躁而恼火的情绪。 「不过如此!」李霆冷笑。 在李霆身后,张阡在步队阵前走来走去,时不时看看侧面如一条条钢铁勐兽般默然而立的铁浮图骑兵。 铁浮图队列之前,韩煊单手勒缰,冷静不动。 在郭宁所部冲锋的路线上,负责统领此部骑兵的,是另一名蒙古千户那颜,受成吉思汗之命常驻广宁府,监控辽国的可特哥。 可特哥凝神观瞧定海军的来势,叹了口气:「这样看来,真不好对付…好在木华黎想得周全,把他们聚拢在此,否则,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 大神蟹的心的《扼元》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六十五章投下(上)免费阅读. 第三百六十六章 投下(中) 各方搅成一团的马鬃河畔,郭宁所率领的定海军如下山猛虎,猛冲猛杀。 而蒙古军宛若群狼。受限于地形和兵力分布的限制,蒙古人难以一下子阻截住定海军的奔驰冲突,却始终在围拢撕咬,不断地给这条猛虎放血。 纥石烈桓端所部,无疑是最弱小的一方。蒙古军在集结主力阻遏定海军骑兵之前,最后冲击了两次复州军的中军。复州军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维持队列。 数百名将士彼此依托,紧紧结成方阵,拼命往洼地一侧避让箭雨,而过程中不断有人被射中,惨叫着倒在被鲜血浸透的河滩砂砾地面。 纥石烈桓端连声叱喝,持刀指挥防御,直到蒙古军与定海军的骑兵纠缠厮杀,翻翻滚滚往北,才虚脱坐倒在地。 他的头盔早就丢了,发辫散乱,脸上、身上血迹斑斑,粗壮的手腕和指掌连连颤抖,甚至连刀柄都握持不住。 一队骑兵踏过死伤枕籍的战场,铁蹄翻卷血泊泥泞,奔至近前。郭宁勒马垂顾,沉声问道:“怎么样?还能厮杀么?” 纥石烈桓端摇摇晃晃站起。 他的脸上有着庆幸,却未见多少喜色:“能,不过…” “怎么讲?” “郭节度,围拢咱们的蒙古军,不是木华黎的人,而是原本就长驻广宁府,代表成吉思汗支撑契丹辽国的四个千户。这些人都藏身在北面的归仁城,他们的千户那颜,我都认得!适才围攻我的,是可特哥、浑都古和孛都欢三个。另外还有一个,是阿鲁都罕,他不在此处战场,但…” 一住s:// 或许是因为险死还生的刺激,纥石烈桓端说话有些絮叨。 郭宁打断了他的言语:“阿鲁都罕在更南面,李霆在对付他。” 纥石烈桓端仰头看看郭宁:“那么,木华黎在哪里?此番诱使蒲鲜万奴造反的,是木华黎。打败完颜铁哥的,也是木华黎所部。木华黎至少有五个千人队!这厮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变得木然,脚下有些发软,于是伸手扶着郭宁的马鞍:“郭节度,木华黎还没有出现,但我们没有多余的力量了。万一,万一木华黎所部忽然出现,会怎么样? 怪不得那几支蒙古军的战斗力,似乎不那么强劲。 这是在大安三年时,就跟随按陈那颜,入辽东扶持耶律留哥的四个千户。这四个千户,乃是耶律留哥与辽东各路军阀对抗的凭藉,到此时,俱都历经久战,颇有折损,而将士的勇锐也不似当年。 说来有趣,郭宁拿着临时凑合成的复州军为先导,骗出了这四个蒙古千户的兵马,却不曾想,蒙古军仍有后手,他们的首领木华黎,比郭宁想象的更有耐心。 这就叫棋差一着。 很正常。 战场上的临机判断,谁能做到百分百的周全?何况兵力就这么点,太周全了,力分则薄,也不是好事。既然蒙古军尚有余力…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郭宁变得紧张。他的神态镇定如常,甚至解开了铁骨朵的锤柄上裹着的布条,随手抹了把鞍桥上的砂土,擦在布条上,让布条变得干燥些,利于握持发力。 至于他的手掌上有没有沁出冷汗,他盔檐下的额头有没有冷汗,那就没有外人知道了。 纥石烈桓端又问:“郭节度,你觉得,木华黎会在哪里?木华黎如果投入战场,咱们又该如何应付?” 蒙古人如果真的还有五个千户投入战场,那就超过了郭宁所部能承担的极限。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收兵退保咸平府,然后据城死守。至于上京路那边的金军,只能自求多福。 倪一举着军旗,立在郭宁身边,看看郭宁的脸色,看看北面聚拢的蒙古骑兵,再看看南面重整旗鼓的蒙古骑兵,神情有些忐忑。 赵决拨马过来。他鞍桥两边各挂了一个面目狰狞的脑袋,大约是费了力气才拿下的蒙古拔都儿。一名护卫手忙脚乱地替他更换破损的甲胄,除下环腰甲片的时候,一整片干涸的血泥黏连在甲胄背面的牛皮上,被连带着扯了下来,露出了下面被瘀血覆盖的可怖伤口,甚至可以看到伤口下方灰白色的筋膜。 但赵决全然不在意,只凝神等着郭宁发出号令。 河滩南北,忽然一静,偶有马匹嘶鸣,或几支箭矢当空划过,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响。 郭宁抬头望天,黄昏将至。他哈哈一笑,反问道:“有什么干系?” “怎么就没,没…” 纥石烈桓端急得脸色赤红,梗着脖子想要再说。郭宁继续问道:“归仁城那点地方,还能藏五个千户的兵马么?” “那倒是不能。” “黄龙岗周边,还有什么隐秘的所在,能驻扎五个千户么?” “附近真的没有,绝然没有。但如果推出一两个时辰路途以外,总会…” “那就算一个时辰。”郭宁轻描淡写:“咱们冲杀到此地,用了半个时辰。那就再用半个时辰,打碎眼前的蒙古人和契丹人,砍下蒲鲜万奴的狗头,然后看看木华黎想做什么。” “这…”纥石烈桓端瞠目结舌。 赵决点了点头。 郭宁转过身,向倪一道:“摇旗,吹号。让韩煊带着铁浮图上来,本营步队也压上,并力冲杀!半个时辰之内,咱们把饭桌清理干净了,看谁敢来!” 郭宁调兵遣将的时候,理应在北面指挥拦阻的蒙古千户可特哥,却不在自家军中,转而向北急行两里许,到了耶律留哥所在的一处高坡。 耶律留哥亲领部属与上京路的金军鏖战至今,身边好几个得力的勇士皆死,他自己也数次亲身搏杀,更有一次陷些被敌军围拢,靠着护卫们拼死救援,才撤回到后方。 耶律留哥已经五十岁了,这几年巨大的压力下,衰老的更快。鼓勇厮杀之后,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脸色更是惨白:“所以…木华黎将军是这样的安排?” 他身边的将士们也都脸色惨白,无一人言语,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不受影响的,唯有可特哥,这个按陈那颜麾下四千户的首席。 他面无表情地手按刀柄,言语中没有一丁点的顾忌: “没错。辽王,将东北各路金军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一处,这才是木华黎万户希望看到的。你做的很好,日后,木华黎万户自然有所回报。至于此刻,请辽王派出兵力,与我们一同击溃那定海军郭宁所部。” 耶律留哥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我没有想过,木华黎将军会将我们契丹人的基业,置于如此的危险之中。这一趟,我要面对的敌人太多,损失也太大了。” 可特哥全然不在意耶律留哥的抱怨,只重复道:“请辽王派兵。” 耶律留哥握了握拳头。 契丹人尽起精锐而来,若要派兵,总还能挤出一些,可此时此刻,谁能愿意?哪一部能调动出来? 一日之内,敌人从一个蒲鲜万奴,到上京阿鲁真和肇州纥石烈德,现在又多了复州纥石烈桓端和山东定海军的郭宁!数量比预期的翻了几倍,全都要契丹人拿命去抵抗吗? 我是真不介意为蒙古人鞍前马后,是诚心诚意地为成吉思汗效劳。可契丹人的命也是命!木华黎万户的谋划之中,何至于把我们契丹人用到这程度?何至于这样逼迫我? 耶律留哥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要作一点最后的争取。 就在这个时候,高坡顶端负责眺望的将士忽然大声叫嚷起来,指着南面的起伏坡地指手画脚。与此同时,所有人觉得地面有微微的震动。 片刻之后,地面的震动愈来愈明显,甚至用肉眼能看到泥土碎屑的跳动。仿佛一股巨浪将从丘陵间奔涌而出,把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都摧毁。 怎么回事?众将无不戒惧,纷纷奔上高处眺望。 只有耶律留哥坐在原处,侧耳倾听半晌,连声苦笑。 他是金军在界壕沿线的镇防千户出身,足足三十多年的从军经历,什么没见识过?别人不知道,他岂不知发生了什么吗? 那是大金国看家的精锐部队铁浮图!那是是数百人规模以上,人马俱都着甲的铁浮图骑兵!另外,至少还有千人规模的轻骑,同样采取密集队列猛冲猛杀! 不是纥石烈桓端。他没有这样的兵力,也没有这种狠劲和蛮力。来的定是莱州定海军,是那支曾经在战场上正面击溃了赤驹驸马指挥的多个千人队,并俘虏蒙古四王子拖雷的定海军! 当他们全力发起正面强攻的时候,竟如此凶猛!这定海军…究竟什么来路? 耶律留哥摇了摇头,抬高嗓音唤道:“可特哥千户,你还是赶紧回去,领人且战且退吧。去得晚了,只怕你那个千户,就要片甲不留。”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明白,更加惨烈的战斗,将在黄龙岗内外展开。 而距离这个战场四百里外,锦州。 木华黎悠然步行,走入这座辽海要隘的高大城门。 城门里头,笔直道路两侧横七竖八地散布着无数尸体。几处堡垒内外,尸体更是重重叠叠,乌黑的血尚未干涸,在地面蜿蜒流淌着,积成一片片腥气扑鼻的血泊,聚集起云团般的蝇虫。 有一具尸体,被长矛当胸贯穿,扎在了城门上。看起来死得痛苦,此时犹自张着嘴,作狂吼的姿态。 木华黎抬头看看:“这就是金国的元帅右都监、北京留守完颜承裕?” 左右道:“是。” “他部下那两万人?” “已经杀尽。” “他原本驻扎的北京大定府?” “已然纵火烧为白地。” “那么,我们就成功了。北京路既然易手,金国的领地,已经被我们彻底切割成了两部分,在中原的女真人,再也别想联络到他们的内地了。” 木华黎环顾四周的诸多蒙古那颜,微笑道:“五投下的探马赤军首战告捷,大汗一定很满意。” 第三百六十七章 投下(下) 木华黎生着草原民族常见的圆脸庞,因为在野外长年累月征战,肤色黑里带红,而肩膀的肌肉极其发达。 因为这几年生活优握,大量食用肉和奶的关系,他的身躯有些臃肿,肚腹胖大,乍一看,让人感觉有些性格甚是宽厚。 而他言语的时候,也带着一股冷静而慢条斯理的姿态,与其他蒙古人野蛮而狂暴的模样大为不同,说话时甚至还很客气。 但在他身边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位尊贵的万户乃是成吉思汗亲信中最尊贵者,理论上能够统领大蒙古国合剌温只敦山周围左手军六万二千人马。 他此番来到北京路,得到了成吉思汗完整的授权,今后将在在辽东,甚至在整个大金国的疆域上代表成吉思汗,展示蒙古军的力量! 于是,当他微笑夸赞的时候,内圈来自扎剌亦儿、兀鲁兀惕、忙兀惕、亦乞列思、弘吉刺这五投下部落的千户那颜和百户们,纷纷跪伏在地。 这五个部落,都是得到成吉思汗夸赞过的忠诚部落,而部落中被抽调出来的探马赤军,更全都是矫健善战的好手。 此番前来,这些勇勐的千户百户们无不满怀着立功报效的热血,当下他们挥舞双臂,大声唱道: 「在作战的时日,我们愿拼命出战,在鏖战的时日,我们愿舍命冲杀!我们洗劫了女真人的城池,我们已毁灭了他们的亲族,我们把他们剩余的人也都俘虏了!」 当千户那颜们歌唱的时候,停留在外圈的一批文武贵胃看着他们的模样,露出尴尬的表情。 这些人大都作金国的文武官员打扮,有人跟着跪了下来,张了张嘴,跟着哼唱,也有人露出矜持的姿态,站在原地不动。 但没过多久,沿着道路排列成两行的蒙古士卒们用他们手持的枪矛捶击地面,跟随着歌曲重重跺脚,发出有节奏的轰鸣。 这轰鸣声使得蒙古将士们无不涨红了脸,兴高采烈,起初有数十人,后来数百人乃至数千将士一起吟唱道:「我们洗劫了敌人的城池,我们已毁灭了他们的亲族,我们把他们剩余的人也都俘虏了!」 许多人高亢而嘶哑的嗓门,在城门内外回荡,只有城池内部某几个角落,还有弓弦拉扯声和刀锋的碰撞声偶尔响起,但在歌唱声中,很快就彻底消失了。 对于外圈的贵人们来说,这种喜悦的歌唱仿佛带着巨大的威慑力,于是陆陆续续地,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不管乐意不乐意,且跟着歌声张张嘴。 木华黎不紧不慢地继续举步,虽说并没什么威势,但部属们尽皆敬畏。 不由得他们不敬畏。 木华黎抵达辽海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东北的局势就发生了如此变化,这是所有人此前全没有想到的。 过去数载,东北各地军阀在与蒙古军厮杀的同时,还多次派遣兵马支援金国的中都,为那座摇摇欲坠的大城反复续命。这种情形,实在令成吉思汗不胜其扰。 对蒙古人来说,一座周回数十里、似铁样的城池已经够让人憎恶了。如果城池后头还有数千里的纵深为依托,能不断抽调几万人的兵力…那怎么办? 那很难对付啊! 去年的一整年里,成吉思汗分遣兵马,反复扫荡河北、中原,还调度了精锐突入东北,大肆烧杀,就是为了破坏金国的恢复能力,打散这个政权对地方的控制。 但金国虽然衰颓,却自有其韧劲,蒙古几路大军的尽情掳掠固然给己方带来了无数财富,却远远没能粉碎金国的抵抗,那座金国皇帝所在的都城,始终屹立不摇。 成吉思汗最终不得不退兵,但他和他身边的谋臣勐将们,一直都在盘算着,该怎么剪除金国中都的羽翼。 这件事情可真不容易。就以东北而论,此地乃女真人的祖地,一向有强兵勐将镇守。过去两年里,蒙古军中纵有哲别这样的勐将一昼夜驰还五百里,攻夺东京辽阳府,但较之于整个东北的广阔领地、上百万女真人和女真人的依附民族,损失简直微不足道。 到后来,按陈那颜以耶律留哥为走狗,试图用契丹制女真。可耶律留哥的才能有限,私心也重。 耶律留哥虽然人前人后吹嘘自己对大蒙古国的忠诚,骨子里想得,却是恢复那个早就灭亡的大辽,如此一来,他便不能果断行事,本身也没能做成什么像样的成果。 但现在,随着木华黎万户的到来,大金国伸在东北的庞然巨臂忽遭斩断了。而断裂之处,还不止一个。 此时此刻,连通金国中都和东北内地的辽海通道上,一系列重要的节点如锦州、义州、兴中府,乃至北京大定府,全都已经易手。大金国的这一条臂膀,已经彻底彻底与躯体断开,再没有一根骨节、一段血管的牵扯。 木华黎所做的事,其实很简单。 木华黎先许诺了蒲鲜万奴许多条件,激发起此人的勃勃野心,让他主动往同僚伙伴身上下刀,甚至主动把东北招讨司的精兵送到了蒙古人的屠刀之下。 随即,他又激发了耶律留哥的警惕,使这位辽王为了不被蒙古军抛弃而发动勐然袭击。 这两家,乃是东北内地举足轻重的强悍力量。当他们两家搞风搞雨,而在咸平府周边杀得你死我活,东北各地的军阀,无论复州、上京、肇州,乃至有一段时间不曾起兵的东京留守完颜承裕所部,都会随之而动。 这世上,哪来屡战屡败而心安理得的将领呢?完颜承裕再怎么无能,总会想着要立功雪耻。 因为耶律留哥的广宁府占据辽海通道东端的缘故,完颜承裕所部的两万兵马,和东北内地的几家势力隔绝有大半年了。但耶律留哥的动向,他身为近邻,看得清楚。 何况,在东京城里,本就有好些被木华黎收买的官员大吏。 当耶律留哥奋然起兵杀向咸平府,这些官员便适时鼓噪,于是完颜承裕便起兵出击,打算攻向耶律留哥安置在广宁府的那些老弱妇孺。 他的兵马一动,木华黎所部的五投下探马赤军随即出动。 两军野战,胜负瞬间分明。 完颜承裕的无能一如既往,而金军在蒙古军的冲杀包围中碎如泥沙。数万人狼狈逃亡,便如此前他们无数次在蒙古军的威势下逃亡。 蒙古军紧随其后,驰骋追杀,如同从容的猎人在追逐慌张逃窜的黄羊群。 只用了区区两日工夫,木华黎就杀死了完颜承裕,乘势拿下了北京路的诸多关城要隘,切断了大金国的臂膀,也实现了对金国中都的两面包围。 在这样的胜利之前,咸平府那边的纠缠恶战,有什么关系呢?谁在乎? 那一场战事无论胜负,都无关大局。只需要这些势力彼此纠缠厮杀,莫来打扰,木华黎觉得,就足够了。 木华黎忽然站定。 他向后头挥挥手,招来受成吉思汗所命,担任乡导的契丹人石抹也先: 「拿下北京大定府的速度,比我想象的更快,这一场,你有大功。大定府既然被烧了,这个锦州城的人丁百姓,便都归你…你好好地将他们管束起来,继续为大汗征战!」 双眼狭长,留着三绺须髯的石抹也先神情一喜,也不推辞,当即重重叩首:「多谢万户。」 这一场,木华黎攻打北京大定府的时候,本拟以石抹也先率千骑为先锋。 也先答道:「兵贵出奇,何用多为」 当下他领轻骑数十,换了女真人的官员装束直入北京。 他告诉守门的士卒说,我乃新任的守将,大模大样地召集守城将士,让他们尽数撤防,换由新调来的兵马接替。 金军守城将士的松散程度也真是吓人,居然就这么一哄而走,全不多想。 次日木华黎驱兵直进,反掌间就拿下的大金国的五京之一,就此得户十万八千、资粮器械山积,降服金将四十一人、城邑三十二座。 木华黎沉吟了一下,又道:「你多多立功,我很欢喜。本来契丹人的事,也不用全靠着姓耶律的。」 石抹也先深深俯首:「万户,我明白了。」 木华黎又走几步,招来他的儿子孛鲁:「你带两千精骑,去咸平府一趟。接应一下可特哥、孛都欢那几个。」 孛鲁是个英气勃勃的蒙古贵族青年,带着有尖顶帽子,身上穿着青色的皮袍。他上前行礼,反问道:「父亲不恼他们了么?」 「这几个人,在辽东两年多,也算久战有功,你传我的命令,让他们收兵回来吧。」 大神蟹的心的《扼元》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六十七章投下(下)免费阅读. 第三百六十八章 平定(上) 可特哥、孛都欢、阿鲁都罕、浑都古这四个千户,此前跟随按陈那颜攻入辽东,并长期在此监护契丹人众。但在木华黎眼中,四个千户实际上并未起到监察驱策的作用,反而满足于耶律留哥厚赠金钱美酒乃至女色,成了耶律留哥的助力。 因为沉溺享乐的时间久了,也太久远离大汗的视线,这几人愈来愈缺乏警惕性,自上而下地迟钝不堪,明明该做机敏的牧人,却被不听话的驽马骗得团团乱转。 便如此前在咸平府里,木华黎亲自见了蒲鲜万奴,还特意留了阿鲁都罕那厮,要他监控咸平府里悖逆之人,拉拢愿意服膺大蒙古国的同伴。 结果木华黎方才领兵出击,阿鲁都罕就按捺不住想要立功,兴冲冲跟了出来。蒲鲜万奴立即翻脸,把自家部下整肃清理了一通,从此摆脱蒙古人的影响。 蒲鲜万奴这厮的举动,并不出木华黎的预料,但他这样的作为,是不是对木华黎的蔑视?是不是显得阿鲁都罕过于愚蠢? 按照木华黎前几日的想法,待眼前大事底定,腾出手来就得收拾这几个千户,不说割他们的头,也得狠狠抽几顿鞭子,让他们一个个打起精神来,从此莫要懈怠。 至于在咸平府的战事,这不过是小小惩戒罢了。无论对他们,还是对耶律留哥,木华黎的态度是一样的。犯过错的人,总得厮杀流血,才能证明他们的忠诚。 至于证明过程中折损些许兵力,那倒不必太在乎。 对于千户那颜以上的贵人来说,草原上的勇士,就如一拨拨的牧草,不断从土地里生长出来。至于那些士卒们,只消记得对成吉思汗忠诚者,必将得到长生天的佑护就行,既得长生天庇佑,最不必介意的就是死亡。 话虽如此,事到临头,木华黎有些心软。 毕竟他以万人不到的兵力,一口气拿下了从临潢府到大海之间广阔区域。想到从此占据了连绵的群山和星罗棋布的城池,又有丰茂草场、清澈河流以养兵牧马,以此为基业,必能有力地协助大汗,他的心情甚是愉快。 而这场胜利,终究离不开可特哥等人在咸平府的厮杀牵制。 毕竟那几个千户的部族,都分布在合剌温只敦山周围,算起来,和木华黎的五投下之众有密切的联系。而几个千户本身,也都是老资格,甚至还有十三翼之战中,和木华黎并肩作战的。 至于耶律留哥,这契丹人的态度还算谦恭,我扶持几个契丹人的将领,如石抹也先之类,对他稍加震慑,也就算了吧。 我让孛鲁出面接应他们,便算缓颊双方的关系了。 待他们退兵回来,我请他们喝酒。 木华黎缓步走入锦州临海军节度使的府邸,看着部下们忙忙碌碌,在院落中竖立起巨大的蒙古包。他仰头,愉快地望了望天空,夏季的阳光温暖而清澈,一如他在草原上熟悉的那样,不同的是,空气中还有种独特的气味。 那是海风吹来,是盐的味道。 锦州乃是辽海锁钥,城池的南面不远处,就是海。 木华黎在蒙古人里头,属于想事情非常周密的那一批,但他难免有他的局限性。便如此刻,哪怕他身处的锦州城濒临大海,他也完全没想到,会有人隔着大海,以舟船运送兵力介入辽东。 当日四王子拖雷在山东战败,导致成吉思汗勃然大怒。四王子狠狠地吃了顿鞭子,几乎连命都丢了,连带着赤驹驸马也遭惩处,挨的鞭子比四王子还多,躺在床上百余日方起。 这件事,木华黎是亲眼目睹的,也自此记住了莱州定海军这个名字。 但他以草原民族的眼光判断辽东局面,无论如何都觉得,辽东、山东两地隔着偌大的中都路和河北路,乃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处。 所以他的目光,始终都在一个巨大的尺度上,紧密关注着成吉思汗对金国的压制,针对整个金国的局面入手。 而山东莱州的某一支金国精锐兵马…木华黎从没有想到过,他的脑海里,不存在海船的模样,他的通盘谋划里,也更不存在定海军。 这就使得可特哥等人,陷入了意料之外的苦战。 身披重甲的铁浮图骑兵沿着河滩奔驰冲撞的时候,仿佛洪水挟裹着土块、岩石和倒伏的树木,轰然冲刷着眼前的一切,摧毁马鬃河沿岸的所有活物。 这声势之强盛,令得最勇敢的蒙古骑兵也感觉到了惊惶。 蒙古骑兵本不害怕这种力量。如果是在地形开阔的原野上,蒙古人甚至都不需要指挥,便能以轻骑反复包抄袭扰。 只消以弓箭远程射击疲惫敌人,以小股精锐切割打散敌人,待到几个日夜的相持之后,收拾疲惫不堪的重骑压根不费劲。 自从蒙古军与金国厮杀,这种轻骑破重骑的战法,蒙古人已经施展过很多次,每个人都用得再熟悉不过。金国的铁浮图重骑,正是在这种战法之下连连折损,这两年死得都很少看到了,反倒是蒙古军自己,藉着缴获的金军装备,开始组建能强攻破阵的重骑。 但眼下… 可特哥等四千户的蒙古军为了尽快歼灭纥石烈桓端所部,主动冲进了并不适合骑兵纵横往来的河谷地带。此刻身在左侧河水和右侧高岗之间,蒙古人的战法几乎全无发挥余地! 蒙古骑兵只来得及疯狂地张弓搭箭,向着那可怕的洪峰密集施射,然后勒马后退。 好些骑士拨马退了几步,又暴躁地折返回来。他们想到了,就算后退,也退不出多远,再往北面,丘陵地带的地势愈发复杂,而契丹人正和北面的来敌杀得犬牙交错。蒙古骑兵卷入其间,一样会被绊住的! 更多骑兵继续放箭,飞蝗般的箭头密集打进洪峰,金属或者骨质的箭簇和铁甲碰撞,发出清脆或沉闷的响声。 有人揉着眼睛,好像看见应该在南面的孛都欢所部骑士,正裹在钢铁潮流中挣扎,也有人竭力分辨人马的身影,想看看刚才这波箭雨究竟射死了多少敌人。 每个蒙古人都是最好的弓箭手,他们能毫不费力地射死黄羊,野兔,射死天上的大雁,也能射中骑士裸露在甲胄保护之外的面门,或者射中马匹的脖颈。他们的箭矢所到之处,肯定射死了不少甲骑。 但洪峰并不因此而低落。 铁浮图们用最快的速度撞进了蒙古人的队列。骑士们疯狂挥舞刀枪,顷刻之间就收割多条性命,而他们披甲的战马就如脱出牢笼的猛兽,把蒙古人的马匹撞倒在地。 一时间,人马错落,刀枪交击,断肢残臂连连飞起,伤重的痛呼此起彼伏。 当韩煊所部正面突击,与蒙古军持续鏖战的时候,郭宁却离开了河滩,带着本部轻骑,长驱贯入河谷侧面的沟壑。 这沟壑名叫黑咀沟。之前蒙古军便是由此出击,横向冲击了复州军。 可现在,定海军连番猛撞,把蒙古军逼得不断挫动向北,这条沟壑反而被蒙古人让了出来,成了郭宁能率军迅速通行的道路。 沟壑中光影交错,沿线时不时有零散的敌人,比如契丹军将或者蒙古军的牌子头之类,哇啦啦喊着,从岩石陡坡后头跃出阻截。 但轻骑鱼贯而进,全不减速。 郭宁身在全队较前方,稍一勒马,便避过两支交叉刺来的长枪。他探出手臂乘势猛拽,将草丛中一个持枪敌兵拉了过来。那敌兵正在踉跄,铁骨朵轻轻一落,便将他砸得双腿一软,跌坐地上,随即缓缓躺倒,眼耳口鼻中鲜血直流。 另一敌兵待要逃跑,郭宁的扈从们赶上,立取了他的性命。 郭宁早已催马经过,轻描淡写地回头看看,随口问道:「这条路没错吧?我估计,离北面战场不远了?」 蒲速烈勐恭声道:「节帅,我们绕过前头坡地,就能见到耶律留哥和蒲鲜万奴等人。」 大神蟹的心的《扼元》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六十八章平定(上)免费阅读. 第三百六十九章 平定(中) 蒲速烈勐说得没错,坡地前头,便是契丹军的本营。 耶律留哥本来以耶律厮不、坡沙、耶律的、李家奴、耶律薛阇五将围攻蒲鲜万奴,自领耶律统古、耶律独剌、着拨等将和本部精锐往北匹敌上京兵马。 随他来到咸平府的契丹军,自揭竿而起,转战东北内地两年,有经验的老兵很多,兵力也充足。故而此前同时匹敌两面之军,犹能不落下风。 耶律厮不已将蒲鲜万奴所部逼在最后一处台地。 就在片刻之前,李家奴亲领数十甲士登上台地,斩杀敌将都麻浑,几乎与蒲鲜万奴本人打了个照面。只没想到蒲鲜万奴急中生智,将随军携带、本用以收买上京兵马的金珠钱财往台地下方疯狂抛洒,夺目光华引得后继契丹人纷纷去捡拾,李家奴后力不继,不得不退回山下。不过,至多再过一刻两刻,这一处战场便分出胜负。 而在北面与上京兵马厮杀之所,也是杀得难解难分。 偶尔兵马出现挫动的姿态,统古、独剌等将便领亲兵入阵,与敌将搏战。着拨在稍后方执行军法,连杀了几个作战不利的底层军官,硬生生激励士气,维持局面。上京路的骑兵连连突阵,始终未能打通两处关键的隘口。 但耶律留哥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更没有丝毫即将胜利的愉悦感,皆因己方阵列的南方,出现了新的敌人。 在马鬃河河畔,一支铁骑如黑龙挟裹浊浪,冲杀而来,所到之处,蒙古军纷纷后退。那铁骑的数量其实也不甚多,但那种殊死鏖战的胆勇,全不逊色于耶律留哥此生所见的任何一支兵马。 他们每一次冲杀,激起的厮杀之声都震天轰响。耶律留哥隔着层层林木眺望,只见蒙古人连续四五次试图稳住阵脚,但每一次都失败,每一次都反而被这群铁甲勐兽逼退。 到了此刻,蒙古人甚至有些慌乱了,哪怕可特哥和浑都古两个千户那颜奋力催战,可后退的势头愈来愈明显,顶不住就是顶不住。 眼看着无数骑士在狭窄河谷间往来拨马冲杀,落马之人连绵不绝。 可那人马攒动形成的黑色浪潮不断向北推进,那些兵器碰撞的声音、喊杀的声音、马匹冲撞嘶鸣的声音也愈来愈近,甚至透过了重重山间林木,传到北面的其它战场去了! 怎么可能?那可是蒙古人!这世上居然还有蒙古人挡不住的强兵? 以耶律留哥的眼光,自然看得出,那是蒙古军被逼在了自家战术难以发挥的局促环境中,故而格外吃亏的缘故。 可就算环境上吃亏,蒙古人的凶悍坚韧总不会是假的吧? 耶律留哥去过草原,他一向认为,草原上的自然条件与白山黑水之间同样恶劣。那些蒙古人在不可思议的恶劣条件下生存成长,锤炼出的体格和意志,就如当年勃兴的女真人。 如此坚韧而能吃苦耐劳的蒙古人,在铁一样的军法约束之下,遂能横行万里草原,打得夏国和金国都屁滚尿流!过去两年间,被耶律留哥深深依赖的、蒙古军的四个千户也确实回报了耶律留哥,他们在东北内地往来厮杀,所向无敌! 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蒙古人居然被人正面击退,眼看着就快要溃败? 这叫人情何以堪! 更可怕的是,蒙古人再退,就要退到契丹军的本阵来啦! 蒙古人抵挡不住,契丹人又靠什么去挡? 这仗还怎么打? 简直荒唐,原来之前四王子拖雷在定海军手里吃的大亏,是真的!这定海军,真能在和蒙古人的正面对抗中占到便宜! 看他们的战法,仿佛大金国全盛时的骑兵连环突击,战术极其纯熟,装备也精良的吓人,谁能想到,那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竟是个汉儿? 耶律留哥长叹一声。 叹过了气,他沉声道:「传令,让耶律薛阇和耶律独剌收兵回来,在马鬃河沿岸布阵,以防万一。」 耶律薛阇是耶律留哥的长子,麾下兵马素称精锐。而契丹军围攻蒲鲜万奴的战事已到最后关头,有没有这支兵马,都赢定了。 耶律留哥召回他,虽然削弱了那一处的兵力,却也向契丹军中另一方山头的首领,留哥的弟弟耶律厮不示好,显得自己没有派长子抢功的意思。 至于耶律独剌,则是耶律留哥的兄长,在军中威望甚高。耶律薛阇本人年少,其部的军权,多为麾下宿将控制。非得耶律独剌到场,才能总领各部,与敌厮杀。 传令骑兵持了符信、号旗,纵马奔去。 耶律留哥继续凝视马鬃河畔的战况,觉得蒙古人似乎稳住一点了,只消己方的三千余契丹精锐投入战场,南面的局势,不至于崩溃。 只要杀了蒲鲜万奴,另外又有三五千人能腾出手来,接下去趁着天黑收兵,这一仗总也不能算输。 想到这里,他双手分开林木,往马鬃河方向再走几步,仔细探看。 在耶律留哥视线所及之处,韩煊领着铁骑突阵,已经一口气连冲了八里地,打退蒙古人组织的七次反击。马鬃河沿岸,蒙古骑士的尸体狼藉满地。 铁浮图的凶勐和可怕杀伤力,在他的指挥下展现无疑,恐怕当年女真人勃兴时候的铁骑突杀,也不过如此威力了。 但铁浮图的局限,也同样慢慢展现。 夏秋之际,天气炎热,骑士们披挂重甲连番驰突,精力、体力消耗极大。 韩煊以军令的威严压榨挤压,把将士们的精气神全都发挥出来,所以才以更少的兵力,几乎打出了当日海仓镇外那次酣畅淋漓的强攻。 可就连他自己,冲杀数回之后,手也沉得握不住刀枪。他的腰背更是酸痛得将要抽搐,浑身上下的热汗如瀑布流淌,汗水灌在靴子里,竟然感觉沉重得抬不起腿。 他竭尽全力打起精神,也哑着嗓子不断呼喝提醒同伴,因为战场上一旦松懈,结果便是死亡。 可是,人能够强自打起精神,马却不能。 铁浮图骑兵使用的,都是特选的好马,但这些战马都疲惫了。而马鬃河的河滩,又是泥滩和碎石滩交错的地形,骑兵们连环突击的过程中,至少有二三十匹战马在滩地撅了蹄子倒地,看马匹的疲惫模样,接下去还会更多。 就在上一次厮杀时,韩煊本人的战马也因此倒地,他一时不防,当场就滚落下马,几乎被无数铁蹄踩踏成肉泥。傔从们疯狂抢前,才把他救了回来,但抢前的三十余骑,能回来的不到二十,而且尽数挂彩。 一名副将这时策马过来道:「将军,蒙古人虽败不溃,一直黏着我们,怕是打算等我们疲惫的时候反击!要不,咱们先退一退,让后头张阡等人上来?」 韩煊勃然大怒,提刀指着那副将:「节帅适才说了,铁骑一动,就连刀山火海,也要踏平!现在节帅有新的命令吗?」 「没有。」 「既如此,我们就继续冲杀!」韩煊把面甲一扔,大声道:「这一次还是我带头冲锋!」 鼓声隆隆,甲骑振奋,人人高声呐喊,随着主将再度打马疾驰。 铁浮图冲锋的威势,一如先前。 但落在经验丰富的宿将眼里,便能分辨出那些许差异。 耶律留哥便看出了马匹加速时的迟缓之态,他松了口气,哈哈一笑:「这就是汉儿所说的,强弩之末。还好,还好,这定海军上下,毕竟也都是人,不是鬼怪。这下咱们稳住了!」 在他身边,好几名契丹军校俱都赔笑。 此时中军以外,忽有一骑狂奔而来,顾不上下马,就连声大喊:「辽王!坡沙元帅所部,忽然遭到敌骑的突袭!」 「坡沙?他不是在围攻蒲鲜万奴么?」 「因为耶律薛阇将军所部调出的关系,坡沙元帅正在调整兵马的驻地,以防那蒲鲜万奴趁乱逃走。却不防,后方一处林木茂盛的沟壑间,忽然杀出数百轻骑,发起勐烈进攻!」 「数百轻骑?哪一路来人?敌将姓甚名谁?」 「那支骑队打着一面红旗,旗上无字。听敌兵鼓噪,自称是定海军郭节度!」 「郭宁?!」 耶律留哥大惊转身。他手上本来攀着一根树枝借力,这会儿忽然放开,柔韧树枝弹起划过面庞,顿时割出一道红印。 耶律留哥摸了摸脸,往来走了两步,立刻猜出了郭宁的用意,当下连连冷笑: 「我早听说,这定海军郭宁,惯会仗着自家的匹夫之勇,冲锋陷阵。这是想乘着我军分散,以轻骑深入薄弱内线,辗转扰乱么?这厮倒也是使用骑兵的老手,可我军纵分三路、四路,每路都有不下四五千的精兵!他未免想得太美了!蒙古人抵得住定海军的铁浮图,我们契丹人哪怕不如蒙古人的厉害,也不至于被区区轻骑…」 正说到这里,又一骑疾驰而来。 骑士隔着数丈就滚鞍下马,踉跄伏在耶律留哥面前,仓惶禀道:「启禀辽王,那郭宁策骑陷阵,已经杀了坡沙元帅!」 大神蟹的心的《扼元》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六十九章平定(中)免费阅读. 第三百七十章 平定(下) 耶律留哥刚放了狠话,就听说这样的消息,顿时吃惊。他猛地止住脚步,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后方马鬃河畔的战场。 见定海军的甲骑犹自与蒙古军纠缠厮杀,他稍稍放心,沉吟道:“定海军的轻骑?” 皱眉想了片,他冷哼了一声:“是黑咀沟!他们是从黑咀沟冲来的!可特哥等人没留下足够的人手驻扎!这些蒙古人,也太疏忽了!” 众人都道:“辽王英明!” 耶律留哥继续推算:“那郭宁所部从黑咀沟而来,那就正对着坡沙元帅所部的后背,坡沙元帅准备不足,措手不及,故而才败了!这样,传令耶律薛阇和耶律独剌二将,且不用急着往南,合兵一处之后,立即往黑咀沟的南口驻扎,堵住那郭宁的退路!咱们还有兵力,能压住这区区数百骑!” 当下传令骑兵奔出。 耶律留哥快步往西,找了个在西北面视野开阔的高坡,登上去探看局面。那高坡不太好走,他穿得又是皮靴,在几个侍从的搀扶下,出了一身大汗,才站到了坡顶。 待要仔细观瞧,又一骑奔来。 侍从们个个脸色微变,耶律留哥挨个拍拍他们的肩膀,笑道:“莫要惊慌,先听听前头将校们说什么!” 那奔来的骑兵在坡地下勒马,仰头喊道:“辽王!那郭宁见咱们封堵住了黑咀沟南口,转而向北,向李家奴将军所在的方向撞去!” 侍从们闻听,无不喜形于色。 耶律留哥也松了口气。 他威严地道:“这厮果然是个匹夫,他自投罗网了!让李家奴把他的弓箭手和盾牌手都调集起来,不求杀敌,想办法缠住他!再告诉耶律厮不,留五百人看住蒲鲜万奴即可,其余各部立即兜卷回来,先杀了这郭宁!再告诉耶律统古,别管其它,我只要他抵住上京的金军!” 这些命令涉及好几个元帅、将军,当下五六个传令骑兵连声应了,各自去牵马。 可他们还没出发,西北角的丘陵间,再度奔来一骑:“辽王!辽王!” 听那骑士声音里透着惊恐,耶律留哥顾不得让他上坡,自家提着戎袍,蹲在高坡边缘,俯首问道:“怎么了?” 这骑士乃是李家奴的亲信,此前李家奴攻上蒲鲜万奴所在的台地,这骑士几次回来,得意洋洋报信表功的,可这会儿,他脸色惨白,一点得意劲都看不出了。 “抵不住!抵不住!”他嚷道:“那郭宁对周边地形熟悉之极,借着一处洼地遮掩,直冲进我家将军的弓手队列,又从背面横贯盾阵,杀得血流成河…辽王,我们抵不住了!” “放屁!”耶律留哥勃然怒道:“那郭宁是山东人!他怎么会熟悉辽东的地形!你们胡扯什么呢?让李家奴顶住!他敢撤退,我立斩他头!” 就在耶律留哥喝骂的当口,连续好几骑奔到高坡之下。见耶律留哥与先前那骑士这般对话,那数骑俱都凑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道: “辽王!那郭宁把李家奴将军给杀了!” “辽王辽王,大事不好!那郭宁撞入北面,斜刺里打透了耶律的将军的军阵。耶律的将军与之厮杀正酣,不防额头中了冷箭,重伤而退,军阵于是大溃!” “辽王!那郭宁又冲进耶律厮不郡王的队列,往来厮杀数回…我家郡王唯恐不敌,又痛惜本部折损,派我来通报辽王,说他勒兵先退了!” “耶律厮不怎么敢退?” 耶律留哥怒火中烧,随手取了腰刀,不及出鞘,连鞘扔了下去,正中那个报信骑兵的面门,将他打了下马。 原来耶律留哥起兵以后,转战南北,却始终没能真正打开局面,恢复辽国的声势,所以他部下的许多契丹贵族这几个月来,与他的弟弟耶律厮不过从甚密,有推举耶律厮不取代耶律留哥的意思。 可耶律留哥真没想到,这种关键时刻,耶律厮不居然还想着自家的利益,干出阵前退兵的事来?那怎么使得?他这一退,等于蒲鲜万奴所在那个方向,契丹军就没人指挥了! 耶律留哥恨恨地摸着腰带,想要再找个什么东西扔下去,却听身边侍从连声道:“辽王,还有骑士来报信!说不定有转机!” 耶律留哥猛抬头,果然又见数骑鱼贯而来: “那郭宁转而向北,贯入了耶律统古将军的队列,统古将军与之厮杀,一合就被杀了!” “辽王,着拨将军眼看队列将散,亲自提兵去救,结果半路撞上纥石烈德麾下的勇将刘子元,被刘子元生擒了!上京之兵、肇州之兵,已经从北而南,直冲入来了!” 耶律留哥只觉得手脚发麻。 他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可战场上,哪有不可能? 契丹军从广宁府长驱直入,赶到咸平府以北,本打算轻轻松松吃一块肥肉,待到上京的兵马出现,将士们的士气已受挫动,是靠着耶律留哥的反复鼓励,才打起精神坚持厮杀。 整整三天里,契丹人两面迎敌,厮杀不断,就算是铁打的将士也会疲惫。定海军的骑兵养精蓄锐许久,又忽然出现在重兵防卫的内圈,横冲直撞… 怎么抵挡?就是挡不住,真没办法! 抵挡不住的时候,将士们会怎么想? 一处处的混乱,便如涟漪发散,波及全局,而当郭宁冲开了外圈对上京兵马的防备,整个北面的战局,就已经崩溃了! 耶律留哥抬头眺望远处,便听得处处山坡丘壑间,人声呼喊如沸,而己方的一座座营地间,一个个重兵占据的山头上,处处林木动摇,人影晃动,将士东奔西走,急如火烧屁股。 而在乱军之中,一杆红旗招展,一彪骑兵奔驰如电,正冲着耶律留哥所在的中军方向来了! 骑队里头,郭宁挥鞭一指:“众将士,随我来!” 将士们轰然响应。他们连续冲垮好几拨敌军,而己方的损失并不沉重,此时尚有四百余人挟弓挺枪,纵骑紧随在郭宁身后,人人士气高亢之极。 郭宁所部,此时还顶着大金国莱州定海军的名头,但他们已经不是通常的金军了。定海军中每一个骑士,也已经不是通常的金国武人。 金国对军人的培养,始终是个问题。 开国时那一代两代人的精兵猛将,其才能多半都来自于白山黑水间辛苦射猎的积累,顶多加上一些野蛮部落中口口相传的习俗。但随着女真人大举进入中原,这积累和传承,便成了无源之水。 到了熙宗皇统年间,随着完颜宗干、宗弼等上一代的武人陆续逝世,大金国已经面对着中层、基层军官的完全断档。熙宗为此甚是焦虑,遂开武举,以求保障军官的基本素质。 结果,到泰和年间完善的武举项目,除了射贴、射鹿、驰刺等基本内容之外,竟然只剩下了背诵孙吴兵法,而且,十条里头能答出五条,即为上等。 堂堂的大金国,本有横扫域中的兵法韬略,可自家全都忘了,竟要拿着汉儿的兵书凑合,本来就很可笑。而真正厮杀进退的精要,又岂止孙吴兵书所能涵盖? 郭宁在山东开设了军校,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只有通过军校的模式,才能将许多人零散的经验总结起来,将经验总结成原则,将原则完善成条例,将条例放在那么多久经沙场的将士面前,让他们评判、熟记、运用。 那些条例,很是繁琐,也无文采,讲的都是些事关将士性命的小事。 比如对着抛射的箭矢,该怎么躲避最有效?向敌冲杀的时候,长兵器如何刺击最容易抢先杀伤?两军交汇的时候,如何估算敌方的战术,以提前选用适当的武备?策骑冲杀的时候,擅长什么的人,适合处在第几个梯队? 郭宁直到去年还是个边疆小卒,他觉得自己真没有什么大才。他的同伴们,也大都是出身低微的下级军官,所以大家聚在一起盘算出的,无非是这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 他从各部调集勇士,一拨拨地放在军校里传授,说得多半也都是这些拿不上台面的零碎东西。 但这些零碎东西,本身都被有经验的将士当作秘而不宣的诀窍,当作传家保命的东西看待。一旦它们得到了推广,被数以百计、千计将士掌握在手,形成了统一的规范,军队便由此具备了骤然提升的战斗力。 所以韩煊能以铁骑一部与三个蒙古千人队鏖战,所以郭宁领着轻骑奔走,仿佛摧枯拉朽。 这提升的程度,甚至连郭宁自己都没有足够的预料。 “冲上那山头,打崩耶律留哥,辽东就平定了!这一场,不亏!” 郭宁笑了两声,有些激动地对赵决道。 而赵决叹了口气:“节帅,我去冲,我去就行了!” 当郭宁所部轻骑不断接近,耶律留哥的中军方向乱作一团。 “辽王,须得立即召回耶律薛阇和耶律独剌两位将军!咱们这里还有三千多人,凭着山地死守,轻骑断然冲不动的!” “辽王,等不及召回他们了!咱们立即下山,去和两位将军汇合!” “辽王!辽王!” 许多声音在耶律留哥的耳畔此起彼伏。 耶律留哥挥了挥手,将这些嗡嗡的声音赶开些,他转回身,再看马鬃河方向。 他非常确信,只要蒙古人能赢,整场战事还有希望。 可是,当他满怀希望眺望的时候,孛都欢满脸带着汗、血和泥土,冲着可特哥厉声道:“浑都古已经死了!他的脑袋被马蹄踩得稀烂,就在我眼前碎开,像是一个鸟蛋碎开那样啦!契丹人也乱套了,这一场打不下去,我们得想办法退兵!赶紧走!” 可特哥有些犹豫:“退兵?退兵的话,阿鲁都罕怎么办?他那一队骑兵还在南面呢?” 而这两名蒙古千户盘算的时候,本该与阿鲁都罕所部骑兵纠缠厮杀的李霆,正愕然站在高坡,手搭凉棚眺望:“走了?忽然就走了?” 天空中的鸟群扑棱棱飞过。 李霆看看两旁周身浴血的将士,想要夸赞几句,鼓舞他们的士气,又忍不住道:“蒙古人走得有点快啊,这地方像是能立头功的吗?好像,我李二郎被郭六骗了!” 想了想,还是再和读者朋友们重申下:这本书不会有大刀阔斧的社会改革,更不会有科技爆发、文艺复兴。以我的微薄见识,不敢写,也写不来那些,所以我的每本书都没那些内容。 至于这本书讲的,就只是一个喜欢拿锤子砸人的猛将兄做了场梦,引发了后继的一段段传奇故事,仅此而已。 希望大家喜欢,不喜欢我也木得办法:)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一章 瓜分(上) 随着蒙古军的动摇,黄龙岗深处的各部军队,彻底乱成了一团。 郭宁嘴上号令要冲上山头,其实趁这时机,稍稍休息会儿。 他实在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他是一军主将,在决战前的每一个谋划,都在他心中推定,而在展开战斗之后,他又要冲杀在前,以自身猛烈的进攻带动整个战局的变化。 谋划与厮杀,都是一军主将必须做到的,缺一不可。而从郭宁本身的经历出发,后者甚至更为重要。 两军交战,再周全的计划,都要将士奋死杀出结果来。如果主将怕死,自家躲在安全的所在,而指望将士们舍生忘死…这他娘的,一定是那些高官贵胄白日做梦! 士卒们又不是傻的,人也天然会有畏惧怯弱的情绪。唯有主将身先士卒,一层层地压下来,到士卒这一层,才能坚定厮杀。否则,士卒一定会有所动摇。而那一点点的动摇,关键时刻就会决定整场战斗的胜负。 况且,大将在冲锋陷阵时,其实比普通小卒占了许多便宜;与寻常的马前卒、排头兵毕竟不一样。 当日郭宁在边吴淀里立足,身边绝少臂膀,另一溃兵首领派了三五好手伏击,往背心处一发暗箭,几乎就要了他的性命。 此刻郭宁拿着铁骨朵横冲直撞,看上去神威赫赫不假。但他身后有赵决这样的神射手带着一批部下的弓手掩护,随时持弓搭箭,射杀涌来的敌人;一旦力气稍有不济,又可退入众多亲信的队列,有部下们舍死忘生的掩护。 更不消提他这一批部下,个个都是精选出的好手,人人骑乘烈马,往来如电,打谁不打谁俱在掌握之中了。 虽然如此,人总有体力的极限,厮杀到这会儿,他怎能不疲惫呢? 撞入敌阵以来,他也不知斩杀了几个敌将,此时浑身大汗,鲜血或人体的碎裂组织涂满铁骨朵,溅得他满身满脸都是。此时稍一勒马,他立即呸呸地咳吐,把嘴里的瘀血碎肉吐出来。 至于那身惯用的青茸甲上,斑斑血迹已掩过了底色,好几处厚重的甲叶都断裂脱落。那件灰色的戎袍遭了多番枪挑箭射,已经彻底破了,故而适才他随手扯去,只留下几缕布条荡在胳臂上。 “节帅,喝水!” 倪一在旁奉上水袋,郭宁伸手去取,因为指掌少了力气,一把竟没抓住,水袋往下便落。好在他反应甚快,反手提溜住了水袋上的皮索,将水袋凑到嘴边,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气。 喝到痛快,他把水袋抛还给倪一,深深吸了口气。 尚未言语,座下的黄骠马已经亢奋地蹬踏着马蹄,仰脖子打了个响鼻,马鬃摇晃间,洒落许多血水和汗滴。 郭宁拍拍马肩,待要呼喝,赵决已然勒马立在前头。 郭宁哈哈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那山上还有上千人,不可小觑!况且,论白刃相搏,你不如我!一次!我只要再冲一次,必定…” 话音未落,蒲速烈勐拨马转到前头,厉声道:“节帅,我去!” 要说疲惫,蒲速烈勐比郭宁还要疲惫得多,郭宁初见他时,他还是方面阔口的大汉,但后来连续数日作战,到此刻两颊高耸,眼睛通红,脸瘦得都快脱了形,整个人都是靠斗志强撑着。 他的斗志,真比在蒲鲜万奴麾下时,要高亢十倍。 蒲鲜万奴对部下,不是没有恩惠,不是没有重视,否则蒲速烈勐也不会连续三次突围求援了。但蒲鲜万奴本人,较之郭宁却差得太远。 此前郭宁赞赏蒲速烈勐的忠勇,令人赐予马匹武器,又令人保护了他本人和他部属的家眷,但蒲速烈勐并非因此而降服。 真正打动他的,是郭宁只凭着他的几句话,就定下了挥军横穿黑咀沟,直捣黄龙的军事计划。 在郭宁做出决定之前,他和蒲速烈勐甚至才见了三回,一共也没说上十句话!这样逾越常理的信任,这种逾越常理的果决气概,岂是首鼠两端的蒲鲜万奴能及? 自从随同郭宁挥军出发,蒲速烈勐就下定了决心,必要立功疆场,以报郭宁。这会儿赵决出面,蒲速烈勐更不迟疑,立即也站了出来。 他这一出面,护卫们人人被激,但凡自恃勇力的,都涌上前来,高呼求战。 正在纷扰的当口,被挤到外圈的倪一忽然嚷道:“节帅快看!有咱们的使者来了!” “哪里?哪里?”傔从们无不大喜。 众人都是打老了仗的,经验丰富之极,深知此前己军深入了敌人的垓心,来了个中心开花,但外围的战况如何,一时尚未来得及探看。 此刻却有己方的使者来到,那证明,契丹人和蒙古人在南面马鬃河的防线,已经完全崩了! 郭宁眯起眼睛,顺着倪一所指的方向近前,只见滚滚烟尘之中,一骑奔来。 来到近前,众人都看得眼熟,原来是韩煊部下一名都将:“节帅!你可让我好找!” 那都将嚷了一声,满脸笑容地举起手中一个后脑碎裂的狰狞首级。 “节帅!我部阵斩了蒙古千户浑都古,打退了其余两部…这会儿已经顺着河谷北上,与契丹军耶律薛阇、耶律独剌所部交手了!顶多半刻,我军就能砍下那二将的脑袋,登上黄龙岗,与节帅会师!” 侍卫、傔从们无不大喜:“又杀了一个蒙古千户!” 郭宁也不禁大笑。 笑声未止,耶律留哥所在的那处高坡上,忽然一片纷乱,杀声大作。好几面将旗、军旗纷纷被砍倒,几处敌军阵列之中,更是乱马交枪,不少契丹人奔来奔去,好似无头的苍蝇,还有人沿着坡地的边缘,攀着岩石下来,四面溃逃。 “怎么回事?”众人连忙探看,两眼之后,好几人捶胸顿足:“可恨!是张阡那厮!还有董进!” 原来在郭宁率部突入黑咀沟之前,便传令张阡所部与韩煊并进。韩煊领着重骑,只能沿着河滩平坦地形冲杀,与契丹军最后一支生力军鏖战,而张阡所部都是步卒,行动反到自由些。 郭宁在军校里,时常强调军令不可违,不过,执行军令的时候,一定要有胆略,要敢于出奇斗勇,不能应付。这番话,张阡可牢牢听进去了。当下他和董进精选了数百人,趁着契丹人一片大乱的时候,直接翻越山丘林地,抵达了耶律留哥中军本营附近。 其实,契丹军如果自家稳得住,张阡这几百人也只能在山脊另一头摇旗鼓噪,权作威吓。 但这时候,契丹军上下眼看着各部先后崩溃,外圈成千上万的人马掩杀入来,耶律留哥又把全副精力都对着郭宁所部的骑兵,全没想到有敌人翻越山林,逼近了中军! 契丹军的中军就此大乱,将士们人人惊愕,纷纷问道:“怎么又来了敌军?这一趟,究竟招惹了多少敌人?” 军心一乱,各部进退失据。明明中军尚有六七倍的兵力,竟不能及时列阵抵敌。而张阡和董进两个,只能说,有多么勇猛的主将,就有多么勇猛的部下,他们居然抓住了契丹军中军纷乱的机会,冲上了坡顶! 这一手,就连郭宁也没想到。 而契丹军的中军一乱,放眼所及,无论北面、南面、西面,各处各方的战场上,契丹军最后一点斗志就此消失,他们瞬间崩溃了。 郭宁重重吐了口气,慢慢放松身躯,把铁骨朵横搁在了鞍桥上。 “赢了。”他说。 此时不仅上京路的兵马杀到,韩煊所部的铁骑杀到,就连纥石烈桓端也带着亲兵,再度冲进战场,到处追亡逐北。 战场各处,契丹人哭喊、叫嚷、奔跑、追逐的声音此起彼伏。 郭宁甚至听到了有人在喊爹。 这倒是有点突兀,郭宁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稍侧过脸,便看见部属们的神色仿佛见到了活鬼。 “怎么了?”郭宁问道。 部属们俱都摇头,唯有蒲速烈勐轻咳了一声:“节帅,蒲鲜宣使来了!” “蒲鲜万奴来了?他的动作真够快的…” 郭宁才说了两句,便见不远处数十名女真人步行奔来。 为首一名年约四旬、穿着白色女真裹袍之人走得踉踉跄跄,口中一迭连声喊道:“父亲!父亲!多谢父亲出兵援救孩儿!我蒲鲜万奴,感激涕零啊!”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二章 瓜分(中) 郭宁一时愕然。 他是纯粹的武人出身,骨子里带着刚毅不屈的劲头,此前蒲鲜万奴在书信里声称要尊奉郭宁为义父,着实令他鄙薄之极。却不料,这会儿蒲鲜万奴隔着老远就叫“父亲”,竟然还从义父升级成了血亲? 久闻此君管束麾下文武,都用父父子子,部落分领的一套,大概是想尽去中都朝廷软弱浮华之风,而寻溯女真人先祖的野蛮刚健,且不说他的路子是不是对,他自己又是不是驾驭得了那么多的儿子孙子,只看此时,蒲鲜万奴这副模样…这厮,这厮竟是个言出如山的汉子,他不开玩笑的? 郭宁大为吃惊,转目看向自己的傔从们。 傔从们也都惊讶异常。好些人实在反应不过来,张大了嘴,像傻了似的。 倒是蒲速烈勐经验丰富些,他立即下马,扯着郭宁的战马辔头:“节帅,蒲鲜宣使纵然日暮途穷,也是仆燕水以东、曷懒路蒲聂部的大首领,乃是东北内地女真人的望姓名门!他胡言乱语,节帅你莫要当真!” 郭宁微微颔首:“他这么故作惊人之语,无非是想得一个与我密谈的机会,试图在口舌上头,挽回绝望局面罢了。” 他思忖了下,指了指蒲速烈勐:“蒲速烈,你去接着他,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这一行人。就说,戎马倥偬之际,暂时不便相见。待驱走了契丹人,我再与他讨论后来的细务安排。” 蒲速烈勐应声而出,郭宁摆了摆手,又让几个傔从过去帮忙。 结果,明明被拦着,蒲鲜万奴犹自发喊:“父亲!郭节度!你用得着我!蒙古军就在附近虎视眈眈,我们放松不得!我蒲鲜万奴愿为父亲招揽咸平府周边众多部族,顷刻就能集众万人!我们父子同心,可以共破蒙古啊!” 一度声威凛凛,隐然有席卷东北之心的大豪,竟然自辱至此,实在太过分了。 蒲速烈勐当日拜在蒲鲜万奴门下,身份乃是义子的义子,是孙子辈。那时候各部诸将几乎人人如此,习以为常,蒲速烈勐便不觉得怎么样。 这会儿看着蒲鲜万奴自居郭宁之子,他赫然想到,论辈分自家成了郭节度的曾孙,一时简直没法承受。 可他看这神情坦然,满脸诚意的蒲鲜万奴,又只能把想说的粗话咽回去。 蒲速烈勐欲言又止的模样,被蒲鲜万奴看在眼里,以为他担忧主君的安全。 蒲鲜万奴抬手拍了拍自家义孙的肩膀,安慰道:“蒲速烈,伱放宽心,不管怎么说,眼下契丹人是走了。定海军远道而来,在辽东全无根基,立足不稳,而纥石烈桓端、完颜承充、纥石烈德等人,全都自拥实力,哪一个好相与的?” 蒲速烈勐恍若不闻,伸手搀扶着蒲鲜万奴,将他往后带去。 蒲鲜万奴挣了两下,但他是养尊处优的,力气哪里比得过厮杀汉子,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一边后退,他一边仍在喋喋不休:“无论是那几个得了好处,得了名义,还是朝廷另遣重将,辽东的局面,必然又有新的变化,保不准就要脱离郭节帅的掌控。何况蒙古军须臾将至,难道郭节度厮杀一场还不够,还要继续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到这里,蒲鲜万奴呵呵笑了两声:“蒲速烈,你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与其如此,还不如,咳咳,郭节度还不如认了我这个儿子,辽东宣抚使的位置,依旧由我做着。我的名义,就是郭节度的名义,我的权柄,就是郭节度的权柄。父子之间,本来就一而二,二而一…” 蒲速烈勐只恨自己没有第三只手捂住耳朵。 他看看蒲鲜万奴的面庞。那张本来威严而阴沉的面庞,如今满脸油汗,带着异样的红润,额头处更是青筋暴绽。 蒲鲜万奴注意到蒲速烈勐的眼神,连忙竭力凑过脖颈,贴着蒲速烈勐继续道:“你说对不对?我完全是为了郭节度考虑啊!蒲速烈,你得把我的话传到才行!事成之后,我不亏待你!嗯,我收你做义子,怎么样?” 蒲鲜万奴挥了挥手,急喘着气继续言语,唾沫星子喷在了蒲速烈勐的脸上。 “这一仗下来,蒲鲜奄吉斡、都麻浑、不灰、活拙、孛德那几个,都死在黄龙岗了。我估计,蒲鲜宾哥、出台、按出那几个留守咸平府的,也没捞着活路。那正好啊,你来做我的义子,你排第一!咱们只要一两个月,就能重建起三五个猛安来…” 这些话一句比一句荒唐,而蒲鲜万奴的语气里头,又带着压不住的焦灼彷徨,似乎还有些患得患失的意思,好像真的指望这些疯言疯语能引诱到蒲速烈勐。 蒲速烈勐看看跟随在蒲鲜万奴身后的数人,他们全都不敢与蒲速烈勐对视,只俯首下去。 蒲速烈勐说:“蒲鲜宣使疯了,我们找个地方,请他休息一下。” “我没疯!” 蒲鲜万奴不满地挣扎了两下,感觉蒲速烈勐手上用力,于是又连连道:“莫要动粗!莫要动粗!有话好说!” 一行人慢慢去了远处,契丹军既然已经四处奔逃,空出来的营帐倒是留了不少。眼见着蒲速烈勐找了个空帐子,把蒲鲜万奴请了进去,然后自家领着傔从们在外值守。 赵决忍不住道:“这厮大概是疯了?”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死到临头的绝望,或许是因为绝处逢生的狂喜,又或许,蒲鲜万奴并没有疯,而是被胜利之后的一无所有打倒了。 这场战斗是胜利了,可是蒲鲜万奴还有什么?他没了威势,没了军队,没了根据地,他想要得到的俱都成空,他所依赖的,只剩下他曾经鄙薄的朝廷名义。 而为了保留这名义,他又能拿什么来交换?大概对他来说,便只有自家的脸面了吧?或许他以为,郭宁面对着蒙古人的威胁,须得尽快控制住辽东广阔地域,离不开他的协助。 但他彻头彻尾的错了。 郭宁并不需要辽东的广阔地盘,当然,如果拿到一块两块小地方,也未尝不好。但归根结底,现在的他是来做生意捞钱的。 至于蒙古人… 郭宁摇了摇头,对赵决道:“我以为,木华黎的人马不会来了。” 赵决这会儿正从马鞍后头的小皮袋里摸了点盐巴,喂给战马吃。 听郭宁这么说,他微微一愣,旋即点头。 “没错。如果木华黎所部就在附近,可特哥等蒙古千户,在攻打纥石烈桓端的时候,就不必这么着急。而他们用兵如此急躁,就证明他们兵力有限,且并无后援。” 战马吃完了盐巴,舔了舔赵决的手掌,打了个响鼻,示意还要。 而赵决伸着手,有些出神:“那么,木华黎究竟在哪里?” 郭宁想了半晌,只觉没什么头绪,当下唤来倪一:“传令各部不得恋战,追击十里,折返扎营。” 倪一方去,沉重的脚步声接近,原来是纥石烈桓端前来拜见。 “郭节度!”纥石烈桓端走到近前,伸手指示:“你看那边!” 那个方向,正有一队人马打着如林旗帜,缓缓而来。 “那是?” “骑队前头那名女将,便是上京留守元帅完颜承充之女阿鲁真,在她身旁的黑甲将军,则是肇州防御使纥石烈桓德。”纥石烈桓端看看郭宁的神色:“郭节度,你要见他们么?还是…” 纥石烈桓端自然知道,郭宁和朝廷全非一路,此番来到辽东,更非出于朝廷的意思。他这会儿赶来询问,实在是很体贴,也很有自知之明了。 郭宁哈哈笑了两声,正在思忖,想起了蒲鲜万奴。 “对了,纥石烈都统,方才蒲鲜万奴来见我。” “嘿!这厮,居然没死?他待要怎地?” “听他的意思,是还想把辽东宣抚使继续做下去。故而,真的在大庭广众之前,唤了我好几声父亲,以便我郭某人隐藏在幕后掌控辽东。” “他还想着宣抚使的官位呢?” 纥石烈桓端听得前半段,忍不住骂了句。待到郭宁讲完全句,他垂首沉思了一会儿,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郭节度,你的意思是?” 郭宁晒然:“哈哈,我想先听听纥石烈都统的想法。” 纥石烈桓端默然片刻,听着近处远处仍然此起彼伏的厮杀,还有时不时灌入耳里的,勒令跪地投降的喝声。 当日郭宁带着纥石烈桓端一起出兵咸平府,沿途都打着复州的旗号,故而此前蒲鲜万奴在求救书信中曾说,愿意推举纥石烈桓端为辽东宣抚使。 对此,纥石烈桓端要说不动心,那是假的。他这数年来局促复州,日思夜想的,不就是掌控辽东以效力朝廷么?要不是为了这个目标,他和郭宁携手作甚? 结果,蒲鲜万奴刚一脱身就后悔了。 以蒲鲜万奴的德行,这倒难免,毕竟官位是实实在在的官位,不能假手于人,还是认爹轻松愉快。而蒲鲜万奴这样的聪明人也一定能看出,纥石烈桓端和郭宁两人之间,究竟谁的实力的强盛些。 片刻之后,纥石烈桓端沉声道:“郭节度,你说过,你是大金的忠臣。这一场战事能赢,靠的也是你的兵马。所以,你怎么想,我就怎么办。” “那么,请纥石烈宣使先去看望一下蒲鲜万奴吧。” “郭节度,你的意思是?” 纥石烈桓端注意到了郭宁对他称呼的变化。他额头的汗,越来越多了。 郭宁一笑,平静地道:“我觉得,蒲鲜万奴应该是疯了,所以才胡言乱语。他发起疯来,万一伤着了自己,就很不好。” 这一句话,杀气腾腾。 纥石烈桓端犹豫片刻,握紧了腰刀,大步前去。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三章 瓜分(下) 黄龙岗的北面,能供较大规模兵马行动的道路不多,道路之间,被顶部平坦而坡度陡峭的丘陵分割。故而上京兵马与契丹军的争夺,也主要集中在几个隘口。 此时阿鲁真带着本部骑兵缓缓经过,只见地面上尸身枕藉,塞谷蔽野。前几日厮杀时流淌的血液,已经渗入砂土,在地面凝结成黑乌乌的块状,而今日新死之人,犹自往黑色的地面填上鲜艳的红。 此前契丹军的防御忽然崩溃,上京兵马虽然不明所以,也立即加以配合。两方挟击之下,终于突破了此处关键地域。 如今前锋兵马在勐将刘子元的带领下,继续分兵追剿,而阿鲁真身边的不少详稳、么忽、都监骑着马跑来跑去,不住声地呼喝催促行军,又沿途分派人手,翻检尸体,搜罗武器、战马和死者的随身财物。 表现特别积极的几个乣官,便是此前与蒲鲜万奴勾连,意图劫夺上京兵权的几个。 在韩州时,他们一度以为胜券在手,故而少了掩饰,其形迹完全落在阿鲁真眼里。而蒲鲜万奴一旦收兵,这些人则立即就把行省都事完颜太平推出来送死,。 到这会儿,他们又无一刻不在阿鲁真面前呼呼喝喝,唯恐旁人不晓得他们作战勇勐凶悍,立下了大功。 这些乣官素来粗鲁,故而只会用这样的拙劣手段掩饰,但谁也不好指摘他们。这些糺官前几日厮杀搏战,麾下也死了人,流了血,如今他们表忠心,难道上京元帅府还能不给面子? 上京留守元帅府所控制的二部五乣,这几年历经反复抽调,户口已经从极盛时的五千五百户降到了三千余,口数更从十三万七千降到了七万多。经历如此惨烈的折损,他们没直接冲着朝廷公然翻脸,就已经很不错了。 响应蒲鲜万奴算什么?蒲鲜万奴不就是朝廷任命的辽东宣抚使吗? 归根到底,上京留守的兵力折损,比二部五乣更加惨烈,对乣军的约束力正在不断下滑。此时完颜承充交给阿鲁真带领南下的,统共不过千骑。 这已经是上京勐安谋克军的老底子,其中还有阿鲁真的丈夫、胡里改勐安夹谷胡山留下的数百人。 而夹谷胡山本人,贞右元年跟随元帅左监军乌古孙兀屯,领兵入卫中都,业已战死沙场了。 在这样的局面下,阿鲁真代表老迈的父亲维持上京稳定,着实不易。她今年才三十六岁,风韵尚在,但额上已有了细密的皱纹。而策马行军时,两眼中刚毅果断的神色,丝毫不下于须眉。 “纥石烈防御使,你觉得,在南面相助我等的,是哪一路兵马?”她问道。 被阿鲁真称为“纥石烈防御使”的,便是肇州金军主将纥石烈德。他身材矮小,但肩膀和胸膛都很粗壮,一开口,宛如闷雷。 “我军鏖战三日,契丹人已经疲惫了!没有南面这支兵帮忙,我们也能赢!” 他转头看看远处,见追亡逐北的步骑显然骁勇异常,又不禁轻哼一声:“完颜铁哥统军使已经死了。完颜承裕手底下,没有这样的精锐…这老儿也没这样的胆子!我看,这些人必定是纥石烈桓端的手下!” “复州的纥石烈都统么?” 阿鲁真有心找个人来问,因为战事仍未结束,将士们奔忙往来,竟找不着闲人。她环视四周,一眼望去,便知契丹军的主力绝不止黄龙岗北面与己方交手的这些。在南面,西面,至少还有上万人马。 但这支兵马,被纥石烈桓端一下就打崩了。她视野所及,亲眼见得南面的援军杀伤无数,杀得契丹军尸横遍野…前后只用了半天工夫!阿鲁真甚至还见到了几个被斩杀的蒙古军将,脑袋被挂在杆子上。看起来地位还不低,有一个千户那颜,其他几人至少也是百户! 蒙古人也插手了!而且动用了上千的兵力… 结果一样被打崩了! 这数年来,阿鲁真颇经战事,算得上一个老手,故而自然知道,能取得如此干脆胜利的复州军,强悍到什么程度! 这样的军队,如果不是对付契丹人,而转与上京兵马厮杀,结果会如何? 阿鲁真和纥石烈德两人,都觉得口干舌燥,简直说不出话来。 两人领着数百骑,沿着上长岭和神树山之间的隘口入来,慢慢地一直走到黄龙岗的中心地带。 眼前出现了一杆高大红旗,红旗下坐着个年轻人,正把一柄血淋淋铁骨朵拢在怀里,慢慢擦拭,时不时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年轻人身周,散落站了数十名侍卫,人人顶盔掼甲,手执枪戈弓失。看身形,高矮不一,但俱都面目肃然,威风凛凛。 “这年轻人,乳臭未干,气派倒是不小。大概是纥石烈桓端的亲信,我去问问!” 纥石烈德与纥石烈桓端同出于女真三十部族之一的纥石烈氏,而且都是系辽女真一脉,故而往日曾打过交道。他催马向前,俯身喝问:“小子,你家纥石烈都统呢?” 这话一出,年轻人身边的侍卫全都大怒,有人直接就持枪指着纥石烈德,仿佛主将一声令下,就把他刺个透心凉。 纥石烈德脸上满不在乎,心脏却勐跳几下。这种冷到骨子里的森然杀气,是经历大战,手上带了好几条人命才有的!这些侍卫们不是样子货,那都是刚杀过人、打过硬仗的罕见好手! 年轻人倒似没什么脾气。 他挥退侍卫们,仰头看看纥石烈德:“你说的纥石烈都统,便是纥石烈桓端么?” 纥石烈德愣了愣,问道:“没错,他在哪里?” “看见那个帐篷没有?”年轻人伸手指示:“刚才蒲鲜万奴下山投降了,这会儿,纥石烈都统正在和他聊天谈心哪!” “抓住蒲鲜万奴了?” 纥石烈德大喜。 此番辽东大乱,全都是蒲鲜万奴这厮闹出来的!前前后后,死了多少忠勇将士!就算蒲鲜万奴是朝廷委任的辽东宣抚使,既然被抓住了,我也先打他个满脸桃花开! 他立即拨马过去,没走几步,便见那帐幕被掀开了。 纥石烈桓端站在帐门处,看了看天色,感受了下山谷间吹来的风。天色渐渐暗了,风里有了点凉意,吹进帐篷里,很快就把浓烈的血腥气带走。帐篷里本来有哀嚎隐约传出,这会儿变得很安静,没有任何声息。 他伸出手,在戎服的下摆擦了擦血迹,向站在帐门处的蒲速烈勐颔首示意:“我复州军的将士,有许多都死在这厮的诡计之下,我这口气憋不住,下手狠了点。” 蒲速烈勐脸色木然,只当没听见。 在稍远处,被郭宁麾下傔从们监视着的,几个蒲鲜万奴的部下将校也都脸色木然。 纥石烈桓端大步折返回郭宁身前,沉声道:“蒲鲜万奴适才急病死了。” 郭宁点了点头。 两人视线相对,这事便不必再多说。 纥石烈桓端和郭宁,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心思,但有一点,在摒除蒙古人势力这个目的上,两人是完全一致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纥石烈桓端无论如何都少不了郭宁的武力和物力支持,而郭宁也需要辽东的战马和物资源源不断。 郭宁既然出兵辽东,便展现了他的决心。而此时此刻,蒲鲜万奴的死,就是纥石烈桓端的投名状。 纥石烈桓端顿了顿,继续道:“辽东地方,不能没有重臣看顾!我会安排人手,推举我自己继任辽东宣抚使!今后咸平路、东京路都是我的,我另外再推举温迪罕青狗当辽东转运使!” 郭宁点了点头:“可以。” “群牧所的生意,郭节度只管来做,做多大都没问题。复州和盖州全都给你,你来兼任着辽海军节度使!” “哈哈,好!” 纥石烈桓端明显松了口气。他想了想,又道:“至于纥石烈德,可以继任东北统军使。上京完颜承充元帅那边,一切不变。郭节度,你觉得怎么样?” 年轻人笑着摆手:“其它事情,便莫要问我,我只是来做生意的。” 阿鲁真和纥石烈德两人,一时都怔住了。 纥石烈德心念急闪: 这年轻人并非纥石烈桓端的部下,而是某个自身具备强悍实力的将军。而且,纥石烈桓端隐约是把他当上司看的! 难道…这会儿击溃契丹人、打退蒙古人的,不是复州军,而是这人的部下?这人是谁?辽东地界上,何时出了如此厉害的人物? 纥石烈德心中戒备,转而去看阿鲁真,却见阿鲁真望着纥石烈桓端的目光,佩服之余还有敬畏,敬畏之余,又多出几分仰慕来。 嘿,这娘们儿在想什么呢?难道纥石烈桓端的胡须,比我威武些? 眼下的关键,不是搞清楚那年轻人是谁吗! 纥石烈德重重咳了一声。 阿鲁真却不理会他,转而下了马,站到了纥石烈桓端和那个年轻人之间。 “上京路完颜阿鲁真,见过定海军郭节度,见过纥石烈宣使。”阿鲁真笑吟吟地道:“两位可别忘了我儿夹古蒲带,他早该继任胡里改路都统啦!” 纥石烈桓端下意识地看看郭宁。 郭宁连连摆手,轻松地道:“辽东的一切,纥石烈宣使说了算!” 第三百七十四章 飞仙(上) 大体来说,辽东地界上女真人的政治斗争,要比他们久居汉地的同族们刚健拙朴。哪怕有朝廷遣来的高官,试着推行法度,也改不了中下层诸多部落力强者胜的基本原则。 这几年朝廷多故,常以东北本地出身的雄武大将兼领军政,于是更加剧了这种趋势。 皆因这些重将要么是早年与完颜氏一同起家的部族首领,要么自身就是内族贵胄。对朝廷的衰弱,他们比寻常人的感觉更敏锐,既如此,身在地方就难免蠢蠢欲动,竞相觊觎。 朝廷倒是几度下诏,规劝这些人物,讲些师克在和,善钧从众的道理,让他们自今每事同心,并力备御。可那种文绉绉的言语,全然不接地气,东北内地强豪哪会在乎?诏书就算发得如雪片一般,众将只当是废纸。 此番蒲鲜万奴莫名其妙地发癫,其谋划一旦失败,便成了桌上肥肉。而后继正如郭宁所说,想来瓜分好处的各方如果实力不济,立即就会被后来者大卸八块,当成更新鲜的肥肉。 甚至还有整场战事中唯一一位全无私心的完颜铁哥,遗留下的势力也同样在被瓜分之列。 此时,侥幸从这场暴乱中生存下来的辽东强豪们,身上还淌着污血,打断的骨头还没拼合,嘴边已经流下了痛惜的泪水,急不可耐地在饭桌旁坐了一圈。 纥石烈桓端觉得,自己是正经大金忠臣,所行并非为了私利。但大局如此,没有实力,又怎么维护大金国的利益呢?他也不得不顺着这股风尚,亮出自家的刀子割肉。 这把亮闪闪的刀子刚杀了蒲鲜万奴,还说他是病死的,这股子阴损凶恶的劲头,别人可都看见了。纥石烈桓端本人也确实是在辽东地方颇具善战威名的将军,纥石烈德和阿鲁真自度不如。 于是当他指划分割的时候,两人都静静听着。 纥石烈桓端自家老实不客气,先拿下了蒲鲜万奴的职位和他在咸平府路的地盘,将辽东膏腴之地尽数囊括在手,更能着手统合蒲鲜万奴下属十一猛安。 那十一个猛安,可不是中都城里铺天盖地的光杆猛安,就算此番兵将折损甚多,总还有近万户的民人可用。纳入管控之后,力量不小。 有了足够的力量,纥石烈桓端就敢向西发展,试图夺回被契丹人占据的广宁府,重新联系驻在北京大定府的完颜承裕,贯穿辽海通道。 纥石烈德得到了东北统军司和草原最东端的泰州,统合两州之地,又得到完颜铁哥的余部,兵力是扎扎实实地提升了许多。 随之而来的麻烦,便是他将直面蒙古人的强大威胁,但既然背后有上京路的支持,就算不是对手,总能进进退退的纠缠。 至于完颜承充,毕竟年迈昏聩,当时能做到上京留守元帅,还是靠了徒单镒昔日主政上京时的提拔。他的女儿阿鲁真终究是女流之辈,直属兵力还很孱弱。所以纥石烈桓端原本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但阿鲁真的见识却很不错,纥石烈德还在懵懂,她已经认出了郭宁的来路,同时与纥石烈桓端猛套近乎。 她的要求倒也不高,只求自家孩儿夹古蒲带继任胡里改路都统的职位。 夹谷蒲带本就是胡里改猛安勃极烈,这要求,真真少之又少,纥石烈桓端如果拒绝,倒像是存心欺负孤儿寡母了。何况蒲鲜万奴的义子义孙们,有许多都来自于胡里改路或速频路,那些地方的诸多部落,也总得有人出面安抚。 顷刻间商议已定,人人欢悦。 而句句都说自己是局外人的郭宁,也拿到了复州和盖州两块地盘。 这两块地盘,原先属于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但他二人眼看要青云直上了,总得给郭宁一些补偿。 而另一方面,郭宁如果在辽东竟没有一块地盘,纥石烈桓端恐怕也要坐卧不宁,日夜担心郭宁抽身不管,坐视辽东各家与蒙古人拼死消耗了。 如果说蒲鲜万奴的人命,是纥石烈桓端给出的投名状;定海军在复州、盖州两地的控制和经营,便是郭宁给出的定心丸。 郭宁自然是乐意的,但他这两年见识多了,城府比以前深些。当下故作不经意,好几次带过纥石烈桓端介绍盖州、复州局面的话头,只盯着上京路那两位,客客气气地继续做生意。 他问过了阿鲁真,又问纥石烈德: 贵地有马么?有皮毛么?有人参和北珠么? 贵方要粮食么?要铁器么?要药材么?要棉布么? 这时候战场上的局势越来越清晰,上京路和肇州两军,也有斥候流水价折返回来,通报他们打探的战场情形。 于是,阿鲁真和纥石烈德便完完整整知道了这一场战斗何等干脆,听说了马鬃河沿线蒙古军留下数以百计的尸体,甚至还亲眼看到了韩煊所部,那些连人带马都被铁甲覆盖的铁浮图重骑。 这一来,阿鲁真笑得愈发欢悦,而纥石烈德矮壮的身躯好像又矮了些。毕竟白山黑水间的规矩很是明白,力强者胜的另一面,便是力弱者服,并不会有什么强项之人。 很明白了,纥石烈桓端为什么抖了起来? 全靠着这位郭节度啊! 既然这位狠人想做生意,那就做生意啊,有什么好犹豫的? 好马?我们有的是! 皮毛?人参?北珠?哈哈哈你找我可就找对了。 什么?郭节度,我没听错吧,你真给钱买?给粮食或其它货物也行? 哈哈哈哈,还当定海军要我们进贡来着,原来真是生意?那就更加绝妙了。 我们要粮食、铁器、药材和棉布,都要!郭节度,你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郭宁与众人谈说几句,又道:“我有个部下的判官叫李云的,专门负责群牧所的生意,过几日他来贵地拜访可好?” 阿鲁真眉开眼笑:“好啊!好啊!上京路穷苦,我们早就盼着能得些物资补充啦!” 纥石烈德更是把水桶般的胸膛拍得咚咚作响:“李判官是吧?哪用他来拜访?我们可以派人沿途接送啊!” 众人在战场上相顾而笑,过了好一会儿,纥石烈桓端才问道:“这一仗差不多打完了吧?耶律留哥呢?没捉住么?” 众人回身眺望战场。 这时候,郭宁才对纥石烈桓端道:“耶律留哥的下落不明,连带着木华黎的位置,我们也不掌握。他的兵马究竟在何处,我实在毫无头绪。” 这可不是小事,此人的动向不明,谁敢说这一场就赢了? 两人立即精选了斥候,着令昼夜兼程,继续往各方向远远哨探。 此时天色渐黯,黄昏将至。郭宁所在的本队连续派了几拨人回来,传递大胜的消息,留守城池的将士们无不欢悦。 唯独李霆不那么快活。 李霆在迫退阿鲁都罕所部之后,便收兵回到城里。一路上,他都在抱怨自己被郭宁骗了,难得来一次辽东,却捞不着正经杀敌立功,也没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中都李二郎的名头。 众人知道他和郭宁交情非常,话可以乱说,大都凑个趣,捧他两句,哄他两句。 这会儿他站在城头眺望了半晌,却看不清黄龙岗深处的地形,愈发遗憾:“仗已经轮不着打了,连看一眼都不成么?” 他恨恨地转头,待要回军营休息,却在随同文武当中,觑到一个熟人。 这人年纪不大,长得有点愣,正咧着嘴,憨笑着跟在李云身旁。 李霆忽然有了个想法。 他大马金刀地叉腿一坐,连连招手:“这不是阿多么?过来!过来说话!我听说,伱带了个有趣的玩意儿来此?”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五章 飞仙(中) 当日郭宁安排第一批前往辽东的队伍,专门挑选了一些北疆民族出身的部下交给李云,以方便他在各地的沟通。阿多便是其中之一。 但阿多的性子实在不适合与人交往,他就算是在军校里学了再多的东西,跑到外界,仍然是一个呆呆怔怔的人儿。 所以到了后来,李云也不指望他真能做什么,日常里把他带在身边当跟班使,只求这少年平安无事回到来州便好。 阿多对此既不明白,也不在乎。跟在郭宁身边的时候,他是这副模样,跟在李云身边时,他还是这副模样。 这会儿听到李霆唤他,阿多摸了摸脑袋,走上前道:“你是说热气球么?” “对对,就是热气球,那个能载人上天的玩意儿。你把它拿来,我有用。” 阿多一口应了,转身便走。 耳听得他的脚步冬冬远去,李云有些忧虑地上来,压低嗓门:“兄长,你要做甚?” 李霆正色道:“咱们节帅传信回来说,蒙古军的四个千户和耶律留哥俱都败走,此时下落不明,而蒙古军左翼万户木华黎的兵马,可能也在附近,所以,要我等务必小心谨慎,据守城池。另外,咱们方才看到接连四五拨斥候骑兵,都往西面去了,那是要继续查勘广宁府那边,契丹人的动向,节帅那边,对此显然警惕异常。要我说,这场大战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呢!” “没错,可这事情,和阿多的热气球有什么关系?” “你在军校里没听过课么?你想想,那热气球能载人高飞,眺望远处,很适合探看敌情。这会儿何不用上?这咸平城,如今乃是咱们在辽东的重要据点,万万不能有失的,若真有敌人在附近,咱们早一点发现,就能早一点防备,这不是很好么?” 这话说的在理。 “兄长,那就这么办。”李云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又狐疑地看看自家兄长:“那东西是节帅看重的,阿多也是节帅的身边近侍。你可别闹出什么事来,日后不好向节帅交代。” “彭”地一声,李霆勐拍了下雉堞,羊怒道:“阿云,你翅膀硬了?敢这么和我说话?” “不敢,不敢。”李云笑着向兄长做了个揖,压低嗓门又道:“你可真别乱来!” 这兄弟两人,年纪差了两岁,当年被朝廷签军到北疆的时候,李云的力气和心智都未长成,便如兄长的跟班也似。这两年李云渐渐成熟了,在郭宁麾下担当的任务也挺重要,兄弟二人的相处便与往日不同,反倒是李云规劝兄长的时候多些。 “呸!我李二郎乃是定海军的重将,是有身份的!我是那种乱来的人吗?” 李霆一巴掌拍在李云的肩膀,用的力气不小。 李云肩膀伤处大痛,“哇”地叫了起来。叫过两声,见李霆满脸蔑视,没什么别的反应,只得回身向王歹儿和郑锐等数人颔首示意,请他们去帮忙搬运。 李云是个明白人。他自然知道,李霆从一开始就想多了。 李霆本人固然精力旺盛,但他麾下将士们却在夺取咸平府的时候,冒着绝大风险突击城楼,折损不少。 所以,郭宁特意把最轻松的阻击任务留给李霆,又让他阻击得手后收兵回城,不必参与后继的战事。 如果没什么意外,直到辽东局势底定,也不需要他和他的部下再去拼死拼活。他李二郎再怎么精力无处发泄,只有憋着。 另一方面,这会儿天快暗了,待到夕阳西下,就算人坐在气球里飘在空中,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想来兄长就算胡闹,也不过胡闹半个时辰罢了。 那就闹腾一下吧。 倒是阿多那边,要额外操心些。 那热气球极其庞大,当日运送到辽东来,光是涂了厚漆的大张气球外皮层层堆叠起来,就占半辆大车的载重,再加上专用的柳条筐、炉具、油料、绳索等等,好几百斤的零碎东西,一整辆大车都快塞不下。 而阿多的性子也真是有些愣的,他竟然一个人急匆匆下城,以为自己两手就能抱上来么? 果然,王歹儿和郑锐两个带了十余名同伴,沿着步道匆匆下来,催马往军营去,走到半路,看见阿多赶着大车,慢悠悠地过来。见到众人,才咧了嘴道:“搬不动!” 当下十余人一起相帮,总算把这大家伙装配起来,排布在城楼前的空场。 “点起火来!点起火来!”李霆两眼放光:“让我看看模样!” 过了半晌,铺陈在空地的巨大漆布慢慢鼓胀,形成了一座五色斑斓,绘有神将图桉的巨大圆球,缓缓升起。 定海军的将士们,素日里多多少少都见过这东西在来州城外的空中飘动,而咸平府本地的军民无不惊骇,城中一时间生出了许多人的惊呼。 这种惊呼,让李霆感觉很受用,仿佛脸上都要放出光来。 他趴在在柳条筐边上,看着小心翼翼收拾炉火的阿多,连连发问。 可阿多笨嘴拙舌,总也说不清楚。于是他一边忙着手上的事,一边拿了个木制的版牍,用炭笔在上头写划给李霆看。 李霆又哪里看得懂了? 既然看不懂,那就亲自感受一下,不就得了? 眼看着柳条筐渐渐动摇,好像要离地,李霆连声问道:“这筐里,能载几个人?” “最多三个人,不过那样的话,就飞不高…”阿多从一个专门的开口处,往炉子里添了半罐火油,只听炉子里的煤料呼呼乱响,顶端用黄铜打造的缺口处,轰地腾起两尺许的火苗来。 下个瞬间,竹筐一晃,李霆跳了上去:“算我一个!” 边上郑锐反应挺快,跟着也爬进了柳条筐:“也带上我!” 李云大叫了两声,从登城步道赶下来,这气球已然晃晃悠悠,离地而起。 “看好了碇石!”底下王歹儿指手画脚嚷着:“这会儿风大,多上几个人,把绳子给我抓紧了!” 竹筐垓心处,那专门打造的炉子勐烈发火,散发出巨大的热量,李霆只觉得脸上的寒毛都快被撩得蜷曲,连忙背靠竹筐的边缘,离那炉子远些。 阿多却专注一如既往,他手上调整着铜炉可以开阖的风口,而两眼仔细观察炉子和气球的状况。说来奇怪,当他专注的时候,原本傻愣愣的相貌竟然显得有几分睿智。 “我听说,节帅本来有个想法,要给各部配发这种热气球,以便野战的时候提前发现敌踪?”李霆问道:“这阵子怎么没下文了?” 阿多满脸茫然。 郑锐此前被这气球救了性命,所以专门下功夫询问过相关的情形,连忙解释道:“将军说得没错,只消一驾马车,热气球就能随军行动,野战时大见其利。问题是,制作气球需要大量的生漆,而好漆难得。所谓‘好漆清如镜,悬丝似钓钩’,非得到这程度,涂抹在布上才不容易龟裂。否则,三两次折叠,布面就有破洞,整个气球也就没法用了。” “原来如此。”李霆颔首:“上等的生漆还得从南朝宋国来吧,这也得靠着生意往来,才能获取。” “正是,正是。”郑锐连声道。 刚说了几句,热气球升得够高。高处风大,尤其是当气球稍稍高过城楼的刹那,忽然有一阵强风从侧面吹来,将整个气球吹得剧烈摇晃。 阿多一个踉跄,几乎撞在铜炉上头,他为了避免烫伤,勐扭过身子摔倒在柳条筐底。 倒在地上的时候,他连声大叫:“绳索!绳索!” 柳条筐东摇西荡,剧烈震颤,郑锐一手抓着筐子的边缘,一手在旁边摸索,却没摸到他说的绳索在哪里。 李霆倒是摸到了。这条粗大麻绳一头挂在筐边的凸起,绳索本身盘曲着,大约是因为绳索另一头有碇石坠着的关系,正随着柳条筐的摆动迅速抽离。 李霆随手将挂在凸起上的绳结拿起,问道:“是找这个么?要放哪里!” 柳条筐还在乱晃,阿多在底下砰砰地装了两下地面,嘴里犹自嚷着:“扎紧!把绳子扎紧!风太大了!” “哈?” 李霆愣了愣:“你倒是早说啊,我刚把绳子解下来,这是办错了吗…” 话音未落,整条绳索盘曲着的部分已经完全垂坠下去了,而那绳结仿佛活物那样,从李霆的手上勐然挣开。 李霆的臂力不差,反应也快,但他近日连番鏖战,受过几处伤,这时候猝然发力,难免稍稍慢了一点。 就慢了这刹那,绳索噼啪一声将李霆的手臂砸开,然后横扫过柳条筐,撞在铜炉上发出铛地大响。 下个瞬间,整条绳索都落向地面去了,而柳条筐忽然就平稳下来。 “你看,我没办错!”李霆的手背皮开肉绽,他自家混不介意,哈哈笑道:“稳住了!稳得很!” 边上郑锐苦着脸,看看两名同伴。 阿多自筐底坐起,顾不得滚烫,先用袍袖护手,扶稳炉子,见炉子没有损坏,他松了口气,然后指着李霆:“你办错了!” 距离柳条筐四五丈的地面,王歹儿指着高处,结结巴巴地说道:“飞、飞起来了。” 与此同时,城楼上下,城墙和军营内外,李云和众多将士们,也都目愣口呆。 圆滚滚的气球随着强风骤然升高,然后越过了城楼,一直往西。 “飞起来了!飞走了!”无数人同时大叫。 第三百七十六章 飞仙(下) 李霆等三人乘坐的气球失控,三人乘风而走的消息,飞报到黄龙岗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郭宁厮杀一日,身上带着好几处伤势,流血不少,他又打着精神与人谈判,回营后只觉累得虚脱,早早睡下。 结果正睡得昏天黑地,硬生生被人叫醒,得知咸平府里发生了这么件荒唐透顶的事。而汇集到营帐里的几个军将听闻,也既觉担心,又觉可笑,个个露出古怪表情。 郭宁两眼还有些模糊,脸已经黑的像砂锅,额头的青筋都绽了出来。扶额想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这件事不得外传,泄露者斩。” 众人凛遵。 郭宁揉了揉脸,唤道:“韩煊。” “在。” 郭宁从枕头旁边取出金刀:“我们孤军出外,四面虎伺,纵然战胜,不能稍有放松。咸平府城里,不能没有重将主持。你莫辞劳苦,持我金刀,连夜折返咸平府城,这数日里,代领军民。” “是。”韩煊领命,出帐点起一队骑兵,高擎松明火把,立即出发。 “往西面、北面各处的斥候,再加派五组,不,十组。从我的护卫里头挑人,人皆双马,立即出动!告诉他们,蒙古人的威胁尚在,任何一处山林深险之处,都不能疏忽,凡是找到蒙古军和契丹败兵下落的,我有重赏!” 赵决躬身领命,出帐去安排人手。 定海军营中忽然滋扰,自然瞒不过纥石烈桓端等人。不久之后,三家各自派了使者来打探,唯恐发生了什么重要的变化。 郭宁又不得不一一接见,告诉他们是咸平府那边来报周边无事,但自己还是多派斥候,以防万一。 等到这些使者退走,郭宁想要再睡,可疲惫和亢奋同时过了头,再也无法入眠。及至外间蹄声骤然响起,斥候纷纷出动,他在榻上反复辗转,更睡不着了。 许久以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气咻咻地把枕头扔在了地上:“李二郎那厮,着实可恶!” 其实搜寻蒙古军和契丹军,套路并不一样。 蒙古军此前与韩煊、李霆厮杀,虽然吃了大亏,却不是溃败,而是眼看情形不对,主动引军后退。蒙古骑兵惯常大进大退,只消战马肥壮,一日夜奔行两三百里易如反掌,可能白天还在黄龙岗作战,晚上已经去了广平府。 而木华黎所部,据说统领的是成吉思汗专门分拨出的五投下探马赤军,兵马数量不少,所在之处人喊马嘶声威惊人,那就更没法隐藏了。 所以对蒙古军的搜索,其实重点不在蒙古军,而在于对咸平府周边区域的完整控制,确保将敌人远远驱逐,就已足够。 契丹军与蒙古军,自然是不同的。 早年大辽强盛时,契丹军的风评便不如何,时人称其“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哪怕是皇帝亲征的倾国之战,兵马也动辄退败无耻。大体来说,剽悍凶猛不差,在坚韧上头却大大地欠缺。 到后来大辽覆灭,契丹人里头,除了一个远走西陲的大石林牙,也未见有几个力挽狂澜的好汉,反而有大批投降金国的契丹贵族。 此刻耶律留哥聚集起的兵马,也继承了契丹人一贯的毛病,厮杀时若占上风,人人如狼似虎,若在相持,也能勉强坚持,可一旦落入下风,立时就分崩离析,上万兵马狼奔豕突,全无半点军队模样。 定海军和辽东本地军阀到处抓俘虏,抓到了日暮西山还没抓完,足足安置了两三个俘虏营,里头填了不下七八千人。 只是,没找到耶律留哥的踪迹。 此人始终是辽东地面上契丹人的领袖,他若逃脱,日后定有东山再起之时,难免又是永无休止的麻烦。所以不止定海军,纥石烈桓端、阿鲁真等部,都派了精细的下属,自昼至夜,持续不断地搜山检海。 这个想法,倒是对的。 耶律留哥未必多么善战,但能够趁势而起,颇能决断。而且,哪怕契丹军中山头林立,他身边总有些忠心部下。 此前大军崩溃的时候,他一看大势已去,便知关键不再是抵抗,而是如何才能逃离战场,保存有用之身。 当下他立即下令收起旗帜,脱去华贵袍服,装作寻常溃兵,从坡地的边角攀援下去。 他和若干亲信护卫刚下了山,山上已遭张阡和董进挥军乱杀,局面瞬间糜烂。 他也不耽搁,朝着荒山野岭深处就走,半当间三次遇见同样逃亡的部下。 因这几个部下还能收拢兵马,保持一点建制,赶过来救驾,耶律留哥大大夸赞了他们的忠诚,做出了好些承诺,裹在一处继续逃亡。然则半路上又遭韩煊所部铁骑的追击,这几个部下纷纷战死,部众星散。 到最后,跟随在他身边的,人只剩下三十余,战马只得两匹,食水一应皆无。 耶律留哥奔逃到夜间,总算脱离了定海军的追击,在一处遍生莽林的小山头里稍稍休憩,至于林间蛇虫猛兽,那已经全然顾不得了。 耶律留哥脱下甲胄垫地,背靠着一株大树瞌睡,半梦半醒地过了许久,忽然听到身边人的低声吵嚷。 他立即睁眼,用沉稳的声音喝道:“怎么回事?” “辽王,敌军分派出来搜捕的骑队,愈发密集了,方才片刻,山下接连经过两队。大家担心,敌人若上山寻找,我们立时就要遭殃,好些人都说,不如再往深山中去。” “也好…” 耶律留哥其实已经完全走不动了,而且深夜往山里去,本身就危险之极。但他又知道,这时候众人一意逃亡,他这个辽王,其实没法违逆众人的心意。 于是他不得不勉强起身,因为沾了地面的凉气,只觉得浑身酸痛,骨节嘎嘎作响,眼前更是一阵阵的发黑。他挥一挥手,率先往远离道路的山林深处走,脚下踏着千百年积累下的枯枝败叶,眼前黑色的树影,仿佛都在晃动,好似鬼影重重。 一行人唯恐引起追兵的注意,又不敢点起松明火把,完全是摸黑走夜路,也不知走了多久,耶律留哥忽然发现,身前身后都没了部属的身影。 他站住脚跟,却站不稳身体,他扶着身边的树,想要喊一声,却觉得嗓子嘶哑剧痛,宛如刀割。他的威势,在此时荡然无存,而历年厮杀征战所留下的衰老和虚弱,在这时候完全无法掩饰。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空中有声音传来。 那声音在高处飘荡,由远及近。他抬起头,想要透过密集横生的树枝探看,却又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隐约分辨出,好像有一点光亮。 而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是汉儿的声音,是有人在空中反反复复地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那声音反复了无数遍,又慢慢远去。 将要听不见了,好像又有人在空中叱喝:“住嘴!” 耶律留哥怔住了。 他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难道传说中的仙人真的存在?如果这是仙人言语,仙人又想表示什么呢? 难道说,契丹人复兴的大业,真的已经完了? 转瞬间,千头万绪涌入脑中,无数景象纷纷掠过。 他想起自己在大金的军队中努力向上爬;他想起自己一次次地鼓动那些契丹的贵胄;他想起自己明明起兵造反,却权柄四散,不得不求助于草原上新兴的霸主。最后,他想起蒙古军对契丹人冷酷无情的利用,想起已经为数不多的契丹人,在这一场失败中丧失了多少元气。 罢了,罢了。 耶律留哥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慢慢地坐倒在地,然后选了个比较舒适的角度躺倒。他听到哪里有部下压抑着的喊声,好像在寻找自己,但他懒得再答应。 已经完了,这又是何必呢。 耶律留哥闭上了眼睛。 此时忽有大风刮过,卷动林木枝条,发出仿佛涛声的响动。这响动,遮掩了高处更多的声音,于是他没有听到先前反复念叨的声音兜了个圈,直直地往西飞去。 那是李霆三人所在的热气球。 他们被风吹卷着,一忽儿向东,一忽儿又向西。柳条筐又不避风,两个时辰下来,三人已经被吹得如同挂在屋檐下的风鸡,连哆嗦的力气都没。 阿多好几次想熄灭炉火,任凭气球坠落,运气却太差,总也找不到一片适合着地的开阔平地。 到了这会儿,煤料和火油真的不多了,气球坚持不了飘飞多久。可所到之处,三人俯首探看,依然全都是连绵的莽林、丘陵,一旦下落,万一撞上坡崖,三人很有可能摔个筋断骨折! 阿多有些害怕,于是不断的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这话入耳,让李霆烦躁的很,隔一阵就骂一句:“住嘴!” (本章完) 新:,感谢支持,希望大家能支持一下手机网站:m.xquge6 第三百七十七章 落雷 夜间的风愈来愈大,吹得柳条筐不断横摆,整个气球如同腾云驾雾,急速向西。而火炉里的煤和油料已将竭尽了,黄铜的炉口只偶尔喷几个火星子。 三人眼看着原本鼓鼓囊囊的气球开始变得松垮,不似气球,倒越来越像一张被狂风卷起的废纸。 而夜色愈来愈深,强风带来了高天层层叠叠的浓云,遮掩住了星月,热气球便似裹在漆黑之中,伴随着李霆等人的哇哇大叫左右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三人忽然感觉柳条筐急速下坠。 那种五脏六腑都要脱出的下坠感、即将摔成肉饼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们,使他们下意识地高喊着。 没过多久,柳条筐重重地砸落进了一片林地,筐子瞬间与无数枝条碰撞,变成了碎片,而三人扎手扎脚地前后落地。 李霆竭力蜷起身躯,凭借背脊、手臂和腿,硬挡了不知多少下撞击。饶是如此,当他落地的瞬间,也觉胸腹剧震,哇地吐了口血。 他趴伏在地面,视野变得通红,隐约见到身边不远处,郑锐竭力张开双臂,护着抱头呐喊的阿多,从一处陡崖骨碌碌滚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再偏一偏头,才知道眼中的红光从何而来。 原来巨大的气球随之坠地,翻翻滚滚地裹着炉子,连续撞倒了几棵树。炉子里的余火引燃了气球表面的大漆,于是没过多久气球成了火球,而火焰开始在林间蔓延。 李霆忍着剧痛,慢慢起身,刚站直,又觉天旋地转,脚下发软。 他噗通一声倒地,喘息了好一阵,再次试图站起。这一下,又觉得左脚的脚踝剧痛,不知是折了骨头,还是断了筋。他在地上左摸摸,又摸摸,找了根粗大的树枝借力,单腿跳着往前几步。 这时候,林间的火势开始蔓延,伴随着呼呼的风势,木柴噼噼啪啪着火爆裂的声音仿佛爆豆一般连绵不断。李霆踉跄着避开热浪,一直退到距离林木十丈开外的陡崖边上,往下方的暗影看看。 他忍住胸口刺痛,提起喝道:“郑锐!阿多!还活着吗?” 过了好一会儿,下方传来哗哗的水声,阿多嘟嘟囔囔的话语声传上来,带着回声,中气倒是很足:“这下完了,完了。” 而郑锐喘着气,虚弱地道:“住嘴,往上爬,快点!” 李霆呵呵笑了两声,在崖边瘫倒。他喃喃地道:“这下惹了大麻烦,怕要被郭六郎责罚。” 正常情况下,热气球有麻绳系着地面碇石,在空中飘荡的姿态看似笨拙,其实一旦失控,乘风而走,快逾奔马。 李霆不知道的是,这会儿气球坠落的位置,已到了咸平府西面的懿州境内。 这片区域,位于西北面连绵沙岭和东南面的林木草甸之间。行旅由辽海通海东出,穿越医巫闾山,经蒺藜山、牵马岭等地,再次稍稍歇脚,再往东北循着辽时的“鹰路”,就能抵达咸平府。 而李霆如果稍稍踏勘就能发现,沿着陡崖下那条小河蜿蜒下山,走不了四五里,就是渤海国的灵峰县遗迹。 此时正有一支蒙古军,在灵峰县的旧址上休息,时有巡夜的骑兵,打着火把,在外侧绕行。 营地里上千人和衣而卧,与自家的战马躺在一起。本来非常安静,但热气球坠落的轰鸣声和熊熊火光,将蒙古人全都惊动了。 那声音就和滚滚的雷声一般无二,沉闷而可怖,像是一声声轰击在人的心头,让心脏不由自主地悸动、震颤。 战马连连嘶鸣,上千人几乎同时起身,向山间眺望。 浓云密布的夜晚,那片丘陵也黑沉沉的,完全看不清山势的走向。而山火骤然点亮,火光如血,映着天空中翻腾的云层,便格外瞩目。 众人屏息凝神的当口,轰鸣声中,又隐约传来人的凄惨叫声。没错了,那真是雷霆,而且,是已经降下地面,打杀了人、引燃了山火的落雷! 各处营地里,瞬间传出了此起彼伏的鼓噪。 蒙古人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他们独特的习俗。对雷鸣的恐惧,便是其中之一。 蒙古人如果在野地里遇上了雷霆,就立即捂着耳朵,屈身贴地,躲避雷电。而大军行动时如果遇上了雷电,则立即停止行军。如果在帐幕中听到雷鸣电闪,则会将陌生人驱赶出帐外,自己躲避在帐内,直到雷声停息。 在蒙古人的传说中,雷霆是长生天对人的惩罚或警示。所以遭受雷击的牲畜和幕帐,都要丢弃不用。甚至如果有人遭受雷击,家人或同族的人都要从该地迁走,以躲避不详,这些人甚至在之后的三年里,都不能进入大汗的斡耳朵,以免把晦气传递到贵人身上。 之所有有这样的习俗,是因为草原上的雷电能凭空击死牛羊牲畜,引起火灾,是在草原上一旦发生,就无以躲避的可怕天灾。 那么,眼前这骤然而落的闷雷,代表了什么? 带领这支蒙古骑兵的,是木华黎的长子孛鲁。年纪甚轻,还是第一次跟随父亲,承担重任。他带领两千骑兵,从锦州出发,意图去往咸平府接应原属于按陈那颜的四个千户。 结果走到半路,便与仓惶退兵的可特哥等人撞上了,一问方知,那蒲鲜万奴固然是个蠢货,耶律留哥也是一如既往地没用,因为山东的定海军忽然插手辽东战局,这两家全都已经被打崩了。 这一来,木华黎固然拿下了北京路,截断了辽海通道,可原本四分五裂的东北各地女真人军阀,在排除了不稳定因素之后,隐然有了以定海军为依托的联合趋势。 这可不是好消息。 孛鲁倒也大胆,他立即催兵急进,意图藉着咸平府那边战事方歇,将士疲惫的当口,来个反杀。可他越是接近咸平府,沿途撞上的溃兵败卒越多,对那场战斗的了解越多。 他不得不承认,定海军的战斗力强盛,果然如先前的传闻那般。可特哥等人所部,是在正面对抗中,硬生生被打退的! 这一场下来,蒙古军在咸平府周围,已然无盟友可供驱策,孛鲁如果要继续厮杀,所倚靠的只有麾下两千骑。可对着那样的强军,两千骑真能起到什么效果? 孛鲁虽然继续催兵向前,但心中却越来越犹豫。 万一,万一战事不利…当日四王子拖雷败回,引起大汗震怒,吃了极大的苦头。我孛鲁若冒进失败,岂不成了下一个拖雷?而我纵有跟脚,哪里能和拖雷相比? 想到这些,当晚孛鲁就没有睡好。 他一直在蒙古包里坐着,将巨大的弯刀横放在膝上,紧紧握住刀鞘,强迫自己冷静、镇定。可到了半夜里,忽然又来了落雷… 无所不知的长生天啊,这是在向我示警么? 如果豁儿赤长老在这里就好了,他最懂长生天的心意,什么都瞒不过他的占卜。 孛鲁凝视着山火,看了许久。他注意到左右的百户、千户里头,好些人都在嘀嘀咕咕,当下沉下脸色:“落雷虽不多见,却也不是没有过,何必大惊小怪?传令…” 众人的眼神一下子全都聚集在孛鲁的脸上。孛鲁稍微顿了顿,用沉稳的声音道:“这地方不能待了,咱们收兵!”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八章 大局 次日清晨,郭宁醒来的时候,闻到帐幕里的血腥气。 那是因为昨日厮杀时,他肩膀上中了一箭,左腿挨了一刀,当时只割下袍服临时包裹止血。晚上军医替他重新包扎伤处。但因为还有不少将士都需照顾,军医来去匆匆,把扯下的带血袍服直接扔在了帐篷角落。 帐幕以外,天光微明。郭宁猛地翻身坐起,外界倪一问道:“节帅?” “可有军报?” “有。”倪一掀开帐幕入来:“半刻之前,昨晚受命进至广平府周边的三路斥候遣回的信使都已陆续折返。” “哦?” 郭宁想了想,松了口气。 他取了清水、干粮,摆在面前,然后笑道:“你和赵决都没叫醒我,是想让我多睡会儿?看来斥候传回的,一定是好消息了。是李霆等人安然无恙被找到了?或是抓住了耶律留哥?还是发现了蒙古人的下落?” “都有!都有!”倪一眉开眼笑:“节帅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李二郎办了三件事。” “嗯?怎么讲?军报拿来我看。” 郭宁从倪一手中拿来军报。那都是带队的军官直接写下的,字迹粗大潦草。讲述事情只用短短数行,平坦朴实,绝无文采。但郭宁看着这些,反倒放心,皆因这种记录,才最直观反映战场真实。 三路斥候,发了三路军报回来,有人发现了这些,有人发现了那些。郭宁自家把军报中的情况拼凑起来,不觉张大了嘴,哑口无言。 “这…”过了好半晌,他才吐了口气。 “耶律留哥精力耗竭,死在逃亡的路上?他的随从说,耶律留哥死前,可能听到了空中传来叫嚷,说什么,完了…所以万念俱灰,顿时就死了?” “对。” “蒙古军木华黎所部的两千精骑,由其子孛鲁率领,从锦州出发,直趋咸平府。不过半路上,在懿州灵山县撞见了落雷引发山火,所以不敢继续前进,收兵了?” “对。” 郭宁把前两份军报一抛,掂了掂第三份:“李霆三人身上多处受伤,但不危及性命…只是热气球烧了?他们从懿州灵山县境内,连夜步行返程,为了行路快捷,半路上伏击落单的骑士,想要杀人夺马。结果,被他们抓住的,乃是耶律留哥的长子耶律薛阇。他们又以耶律薛阇为人质,迫得奔走逃散的契丹军两千余人皆降?” 倪一连连点头。 “这他娘的…”郭宁忍不住爆了粗口,把第三份军报也扔了:“李二郎这厮,在天上晃了晃,就一口气办了三件大事?” “当是如此。” 郭宁捂着额头,眼前瞬间出现了李霆双手叉腰,得意狂笑的模样。 “这事没有外传吧?”他问。 “军报刚到不久,我们也是看过了才晓得,倒不曾…” “那就不要外传了。我只当李霆在天上挂了两个时辰,和契丹军、蒙古军动向,都没有关系!这厮行事荒唐,差点害了自家的性命,害了同袍!他还想立功怎的?我非得狠狠地罚他!” “可李霆自己知道啊?”倪一看了看郭宁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李二郎虽然莽撞,却不失精明,他这会儿领着契丹降军回来,路上再陆续遇见斥候们,只消一问,可就全明白啦!” “嘿!”郭宁连翻白眼。 倪一自然知道这两人交情非常,当下在旁呵呵地跟着乐。 笑过一阵,郭宁道:“派个精细人,立即催马去见李霆。告诉他,契丹人既然降伏,就不宜折辱,尤其耶律薛阇…对他客气些!让李霆莫摆出他那副得意洋洋的作派!” 这时候董进入来,一拱手:“节帅,听说木华黎拿下了北京大定府,杀死了完颜承裕,纥石烈桓端等人俱都惊恐,此刻赶来拜会,正在外候着呢。” 郭宁这才想到,军报里还有这一出。 他将三份军报又捡了起来,摆在面前仔细看看。 毕竟郭宁又不是朝廷一路,站在他的立场,朝廷损兵折将,一点都不必在乎。何况,完颜承裕便是当年一手造成野狐岭大败的罪魁祸首,郭宁不去寻他晦气,已经是念在大局为重,高抬贵手。 朝廷非得用这种庸将驻扎辽海通道,便等于是主动将此地送到蒙古军的快马弯刀之下,唯恐别人不来杀。 木华黎用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这些人,吸引住辽东各方军阀的注意力,自家好整以暇地往北京路走一趟,顷刻间便夺下大金国的五京之一,把整个大金的疆域就此斩断…郭宁设身处地,多半也会这么做。 对于蒙古军来说,拿下北京大定府,截断辽海通道,便斩断了女真人一臂,进而对中都形成了两面威胁的姿态,那自然是大好事,木华黎将之禀报成吉思汗,算得大功一件。 而这对郭宁来说,也是一个绝妙的局势。 辽海通道一断,东北各路军阀要和朝廷联系,要想获得任何物资,都只有仰赖海路。而自从胡沙虎造反那一趟,大金国的海运能力,那些被中都贵胄们控制的船队,便完全落入郭宁掌控了。 于是,各路军阀们要生存,只有仰赖郭宁;而朝廷要维持朝廷的面子、体例,也只有仰赖郭宁。 郭宁无论在哪里,都行事凶横,并不太掩饰自己的立场,所以他估计,这各方各面,大都不会把他当朝廷忠臣看待。可是,身为一个在北方崛起的汉儿,这样不是很快活么? 这样的局面下,定海军的实力必定会迎来倍增。 郭宁手中只有登莱三州的时候,已经能够正面击退蒙古军一部,并全然不把山东地界的红袄军放在眼里;此番再得复州、盖州,又将广袤的东北内地化为资源所出…一两载甚至更短的时间以后,定海军全力出击,还怕不能席卷山东,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里,郭宁加快速度咀嚼干粮,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水:“让纥石烈桓端等人稍待,我立刻就去见他们。” 这时候,赵决携了昨晚收集的资料入来。 他是郭宁的近侍首领,同时也有监护全军的职责。这会儿手头已经汇集了此次作战敌我损失的具体数字、缴获物资规模,另外,还盯着几个都将、中尉以上的军官,赶早写了战后总结。 林林总总,合计七八个本子,厚厚一叠,捧在他手里。 听得郭宁说起辽海局面,语气甚是轻松,赵决上前半步,把资料放在桌边,低声道:“适才来时,见辽东诸将无不忧虑。” 郭宁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他将蒸饼咽下,同时也按下了翻腾的思绪,把自己身居高位数月来养成的城府拿了出来。他语气沉重地道:“辽海通道落入蒙古之手,与大局很是有碍!我们去见见纥石烈都统等人,另外,派人向莱州的晋卿先生、中都的进之先生传信,得商议出个应对的办法!”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九章 开恩(上) 六月的中都,气候依然炎热。 虽说经历了蒙古围城数月,军民饿死无数的惨剧,但中都仍然是天下罕见的大城。当蒙古三路大军将金国的半壁江山蹂躏殆遍的时候,这座城池也几乎是唯一一座不仅没有陷落,而且还与蒙古军厮杀数回的大城。 所以,在过去数月里,一直有河朔百姓源源不断地逃入中都。任凭城中有饥荒,有瘟疫,可只要高大的城墙尚在,就能隔绝蒙古人的屠杀;城中再怎么艰难,也胜过铁骑践踏下的地狱。 这一来,中都城的人口规模不降反升,给有司带来极大的压力。 仅以粮食供给而论,两个月前,皇帝已经从知大兴府事胥鼎所请,定权宜鬻恩例格,勒令朝廷百官如进官升职或应举求仕之类,先得向朝廷进奉粟草。 这个诏令看起来,是给百官升职求仕加了一道前置条件,实质上就是卖官鬻爵。大体的价码,是进献一百五十石的米,升官一阶,正班任使;七百石米迁官两阶,除诸司;超过这数字,朝廷会专门商议如何恩赏。 靠这一手,粮食的紧张局面稍稍缓解,但偌大的城池治理,又不止粮食供给一项。举凡治安,环境等方面千头万绪的事情,胥鼎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入夏以后,城中处处热气蒸腾,而城中道路两侧的池沟里臭水横流,街角堆积着如山高的垃圾和粪便,可怕的气味随着热浪四处喷涌,令人掩鼻作呕。 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的人,要么是衣食无着,不得不出来卖力卖身的可怜人,要么就是有不得不出门的特殊理由。 杜时升就是有着不得不出门的特殊理由。 天气太热,就算他坐在轻便的马车里,也仿佛身处蒸笼,汗流浃背。可是当他把马车的帘幕架起,又不得不忍受街上的恶臭。就连靠近皇宫拱辰门的甘泉坊一片,也到处是流民和脏污腐臭的垃圾。 有些流民干脆就裸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坐在垃圾堆里,呆滞地看着杜时升的马车经过。而杜时升只能把帘幕再度拉紧。 过去数月的中都,过去数年的河北各地,他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每次看到,都觉的心里苦得发慌。 从他在中都的居处仙露坊往西,到通玄门大街折而向北,这附近便是当日胡沙虎谋反时,兵灾极盛之处,后来蒙古军几度威胁中都,守军就直接从这一片废墟中取用材料,以作滚木擂石。 到了现在,从天王寺往北,整整四五里方圆的地方,已成了一片彻彻底底的白地。因为空旷的缘故,道路两旁扎堆的流民一下子少了,随从这才连声吆喝,催动车辆走得快些…结果,车轮又被边地的残砖碎瓦卡住了。 当马匹终于轻快地跑起来,年轻的随从忍不住抱怨:“这一年里,住在中都可真够辛苦。” “住在中都,哪有不辛苦的时候呢?” 杜时升早年被朝廷通缉,曾逃亡河北塘泺之中,吃过许多苦头,倒不似随从这样的本地人感觉难熬。他笑着道:“昨日买了些金阏酒,用来当作礼物。家里还剩了一坛,是给你的。那是招待宋国使者的好酒,你没喝过吧?” “真的?”随从立即高兴起来,催得马儿走得轻快。 这时车辆来到长春宫前。随从抬眼端详着这座在废墟中有些突兀的道观,喃喃地道:“也不知那一位,今天来不来。” “约他第三回了。”杜时升道:“也该到了,这位再怎么扭扭捏捏,总是要钱的。” “或许,是怕被牵连?”随从道:“节帅从辽东贩马往宋国去,可是挺犯忌讳的。咱们这阵子,可一直被人盯着呢。” 杜时升轻笑了两声:“可能吧。不过,只消咱们定海军兵强马壮,忌讳什么的,犯着犯着,就不是忌讳了。” 原来过去两个月里,当郭宁逐步往辽东伸手的时候,移剌楚材则把注意力放在经济上边。 除了与南朝宋国搞贸易,在自家地盘开矿创收,移剌楚材也在与中都的贸易方面下功夫。一方面动用定海军的船队,与中都展开盐、铁、粮食的大宗贸易,另一方面,也逐步容许民间的商贾参与其间,为登莱三州带来多种物资货品。 毕竟官方的力量有其极限,做起生意来,不可能面面俱到。军府需要登莱三州地方的富户们紧跟军府的脚步,在生意上查遗补缺,也使得定海军治下的军民生活渐渐安定之后,能够有一些消费的渠道。 但商贾一多,难免龙蛇混杂,须得严密管控。 对私自贩卖盐、铁、粮食等战略物资的,定海军自然施加严惩,抄了好几家,杀了好几颗头。但对于一些细枝末节的管理,就没有办法了。 比如说,这些商贾所到之处,为了夸大自家的实力,难免吹嘘定海军在海上的力量,吹嘘定海军在宋金两国之间的走私贸易。 就在上旬,定海军在辽东设立的群牧所与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交易,换来了三百匹马,转手又把其中的一百匹卖给了南朝走私商人,价格是每匹一百贯,而且不是会子,用得正经铜钱。 这件事被商人吹嘘起来,在中都朝廷里头,颇生了点风波。皆因战马乃是大金国明令禁止出售给南朝的战略物资,早前曾专门有明令,与外方人交易马匹者,徒五年,三匹以上死,驵侩同罪。捕告人之赏,所贩马充赏以外,官先为代给钱三百贯。 也就是说,贩卖三匹马就是死罪,而且连中介也要一起砍头。为了鼓励出首,但凡举报的,官方先垫付赏钱三百贯,等到结案,再按照贩卖马匹的金额折价给付。 法令条文很是明确,随着这几年来朝廷战马多阙,执行更是严厉。中都附近,为了收拢走失的战马,甚至已经开价到每匹马五十两银,不要银子的话,直接补官一阶。 结果山东方面的商贾一来,朝中官员这才知道,合着莱州定海军还做这样的生意?你们手里有船队了不起是吧?连战马都可以卖给宋人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伱们走私生财,怎不给中都送来一些马匹? 过去数月,朝廷从登莱三州的走私贸易里,获得了大量的粮食,否则中都城里青黄不接时候,就要饿死数以万计的人。但定海军的粮食从何而来,用什么换来,朝廷官吏大抵是不想的。 反倒是徒单镒的逝世,使不少人觉得定海军失了朝中奥援,正是虚弱的时候。于是不少人趁此机会,颇制造了一些对定海军的攻讦。甚至还有些愣头青的无知官吏,听说杜时升是定海军郭节度在中都的代表人物,特意跑到他居住的小院痛骂,还有时不时往院子里丢石头的。 杜时升倒不在乎这些,他也知道,郭宁更不在乎这些。 大金朝廷到现在这个程度,他们能给人造成的麻烦,多半都只在嘴上了。定海军的手里握着刀子,刀子还染过血,哪会在乎这几张嘴? 不过,只要大金一天还在,掌握朝局动向总是必要的。 任凭这个朝廷如何扭扭捏捏,他们总得从定海军手中获取粮食和盐铁的支持;正如深受皇帝信任的提点近侍局庆山奴,再怎么扭扭捏捏,总还盼着郭宁给出先前承诺的好处。嘴上纵有麻烦,落到实处,两方皆有所需。 说到庆山奴,皇帝对他和近侍局的信任超乎寻常,故而近来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势力,也开始有人攀附。 但皇帝之所以对近侍局重视异常,其实正显示了他对朝廷群臣的失控;而近侍局愈是被皇帝重视,其遭群臣压制的态势也就愈是明显。 所以,杜时升虽然只是区区外官,与炙手可热的朝廷内臣往来,并没什么压力。 这会儿车马驶入长春宫的偏门,再进入一处僻静小院。 杜时升刚下车来,便见到庆山奴在厅堂门前昂然站着。 这几个月,庆山奴捞着的油水不少,心情看起来也不差。故而身形比两人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又胖了一圈。腰间那具杜时升赠送的金腰带,都快勒不住肚子了。 杜时升向他拱了供手,脸上刚浮出笑容,还没说话,庆山奴先喝了一声:“拿下!” 按照程民生先生《宋代物价研究》所述,这段时间,宋朝在东部边防地区买马的价钱是纸币120贯到150贯。四川边境买马的价格是纸币200贯,发到临安,连同运费,总价超过500贯。辛弃疾买过广西马,五万贯五百匹,不过广西马应该不甚高大。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章 开恩(中) 话音未落,后方院门一关。数十名如狼似虎的甲士,从院落两侧的边门猛冲进来。 诸人目光灼灼,尽皆盯着杜时升,而刀枪并举,锋刃抵在杜时升的面门,寒气沁入肌肤。 杜时升站着不动,身边那随从惊吓过度,摊坐在地上哭着嚷道:“饶命!” 庆山奴看也不看他一眼,轻轻挥手。两名甲士将他提起,拖到院子一角,手起刀落。转眼间,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摆在木盘上,奉到庆山奴面前。 庆山奴掏出丝绢捂住口鼻,连道:“给他看!给他看!” 甲士托着木盘,再到杜时升面前。 杜时升被十几把刀剑比着,不好乱动,只微微垂下眼睑,见自家随从年轻的面庞扭曲,两眼爆绽,死不瞑目。 这随从跟了杜时升一年,年纪虽轻,却很机灵。原本杜时升已经渐渐让他接触定海军的重要公务,还打算乘着下次去山东的机会,将他推荐到军府,跟在郭宁身边历练一下。 却不曾想,到了关键时刻,是个胆怯的。而胆怯之人满心求活,其实死得反而会比旁人更快些。 “好啦!献甫老弟,我在中都打混了几十年,路数都懂。你有话就说,不必杀一个下人先做威吓。”杜时升叹了口气:“这阵子,中都城里有得是死人,你我还没看厌烦么?” 他抬起手,用指尖拨开一柄抵在面门的短枪:“你先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我能解释的,一定解释清楚。若解释不了,伱再作下一步的打算可好?便是将我砍成肉泥,也只消一声令下,何必闹得如此紧张呢?” 庆山奴是女真贵胄子弟,其父完颜拐山当过统军使,从兄完颜白撒当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通常的女真贵人一般,庆山奴也有个汉名,唤作完颜承立,表字献甫。 当日郭宁在莱州三山港会见庆山奴,付出了几箱金珠珍玩,请庆山奴协助自己获得去往辽东的名义,而且还说了,一旦成功,酬劳再加一倍。 后来庆山奴动用了一点特殊手段,果然神鬼不查地打通了关节,给郭宁加了个正四品提控诸群牧的职务。而郭宁也说到做到,再加一倍的酬劳及时奉上,就在杜时升的手里,交给了庆山奴。 因为有这份通财之谊,庆山奴虽然派头越来越大,对着杜时升,倒还不很过分。而杜时升也日常以献甫相称,示以亲近。 不过,两人也都明白,这份亲近,建立在朝廷对定海军的需要上头。 自从遂王控制了南京路,朝廷便等于被顶在了杠头,非得在中都大兴府和蒙古人一波一波的死拼下去,而想要死拼,就绝然离不开定海军从南朝宋国获取的粮秣物资。更不消说,那个自家称王称帝的杨安儿,迟早闹出更大的动静,也需要定海军在后牵制。 出于这两个原因,朝廷实际上一直在捏着鼻子,对郭宁示以优容。 山东宣抚使的任命是一出;眼看眼闭地给出了提控诸群牧,是一出。甚至放任杜时升顶着定海军判官的名头,实际上却在中都操办种种走私生意,赚得银钱滚滚,也是一出。 但如果发生某件事情,而让朝廷对定海军忍无可忍,庆山奴和杜时升的交情,自然也就瞬间断绝。 杜时升要问的,便是发生了什么事。 庆山奴脸色铁青:“你们在辽东的事发了!你们不是去做生意的,是派了兵马去辽东!你们未得诏令,安敢如此!” 杜时升愕然半晌。 待庆山奴即将不耐烦了,他才失声笑道:“这叫什么话!献甫,你是傻的么?” “我怎么就成了傻的?” “辽地苦寒,人民剽悍,各部恃强斗狠,数十年来已成积弊。朝廷往那里派一个地方官,都得特选有威望、或者善战敢斗的猛将。我家节帅遣人去辽东贩马,难道空着手去?这不是伸颈于利刃之下,唯恐不被人杀么?” 杜时升抬高嗓门,厉声道:“三百也好,五百也罢,既然要提控诸群牧,我家节帅哪会没有兵马随行?这不是一开始,就很明白的吗?这年头,手头没有刀子,谁敢作生意?” “可是…” “可是什么?”杜时升运足力气,继续喊道:“没法做生意,哪里来的马!没有马匹,怎么去向宋人换取粮食!没有粮食,这中都城里饿死的人,还要多一倍!便是那些猛安谋克,也要饿死!这是我家节帅费了偌大的力气,给朝廷赚来的好处!现在你和我说,我家节帅动用兵马,未得诏令?朝廷上下是嫌自己吃得太饱了吗!” 庆山奴被他这一连串大嚷,惊得缩了缩头,随后又恼怒起来:“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怎么说!你说来听听啊?”杜时升喝问。 庆山奴沉默了好一会儿。 “一个月前,朝廷以乌林答乞住为东面经略使,收拢临潢府与全、庆两州之民,共壁平州。今日他从平州发来火急奏折,说蒙古军万户木华黎忽然动兵,数日之内,便攻下了北京大定府和北京路二十二城!而东北诸将,这时候却被郭宁领着,与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厮杀!” 庆山奴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盯着杜时升一字一句地道:“北京大定府丢了!辽海通道隔绝,这是动摇金源根基的大事!郭宁怎么就扯进了辽东的厮杀?怎么就和蒲鲜万奴斗起来了?他究竟往辽东派了多少人?他想做什么?陛下此刻已经勃然大怒,必要查问个清楚明白!若问不清楚,这中都城里,有人要掉脑袋的!” 杜时升却只回了一个字:“哦。” 庆山奴见这中年书生一副轻佻模样,更是怒火冲头,待要喝令左右。却听杜时升又道:“北京大定府丢了,我知道啊。” “什么?” “我家节帅此刻身在咸平府,他确确实实参与了和蒲鲜万奴的厮杀,也目睹了蒙古军的动向。他派出的信使从复州登船,顺风一日夜就到直沽寨,然后将消息送到我手里。所以,大定府的情形,我知道啊。献甫老弟,我来此的目的,与上两次求见不同,此番,正是为了向你陈说这桩事。” 庆山奴脸色变幻:“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倒也没什么花样,其实献甫老弟不听,也没关系。你等到明天,也就知道了。因为明天一早,上京留守元帅完颜承充、知辽阳府事温迪罕青狗、肇州防御使纥石烈德、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四位的使者都会赶到中都,向陛下陈说辽东局面。” 庆山奴能在近侍局担当大任,自非无能之辈。这四个名字,都是他熟悉的,也很清楚这四人合在一处的份量。 他稍稍沉吟,立即反问:“没有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没有东北统军使完颜铁哥?” 杜时升立道:“没有,不会有了。” “看来,咸平府那边,可真没有发生什么好事。” “倒也不至于,还是有个好消息的。” “怎么讲?” “耶律留哥所部,被击溃了,广平府的所谓辽国,从此不足为患。” “哦?”庆山奴有些激动地来回走了两步:“既如此,陛下那边,想也能解释得通了!不过…” “有什么难处,老弟只管说来。” 庆山奴挥了挥手,让甲士们退下。 待到厅堂中寂静无声,他上前几步,搀着杜时升的手,恳切地道:“进之先生莫怪我失礼,那件事,着实为难。我一时急火攻心,就只想着…” 杜时升心念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说,我家节帅那个提控诸群牧的任命…” 庆山奴微微点头。 “皇帝不知道?你一个人,私下里办的?” 庆山奴又点点头。 杜时升倒抽一口冷气,只觉牙酸。 按郭宁原先的想法,是用金钱收买皇帝的近侍,让他们说些好话,推动皇帝作一此任命,所以才准备了巨额的资财。那些可不止是给庆山奴的,也是给庆山奴用来贿赂其他近侍、官员,把这事情办得妥帖的! 至于事成之后,皇帝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忌惮,那反而不在郭宁的考虑范围。 结果,庆山奴这厮见钱眼开,一个人把钱全吞了,然后蒙混出了一个正四品提控诸群牧? 这个官儿原是见不得人的?大金国的朝廷体制已经败坏到这种程度了? 好嘛,怪不得皇帝听说郭宁所部在辽东,这庆山奴比死了亲爹娘还急。今日一见面就甲士出马,这是打算威逼串供?又或者,准备一看情况不对,立即杀人灭口呢!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一章 开恩(下) 庆山奴这个混蛋,是真能作死。 而他这番作死,真要给郭节度惹来额外的麻烦了!还是大麻烦! 一时间,杜时升背后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 杜时升早年为胥持国的门客,前前后后在中都盘亘数十年,深知中都城里这些大人物的想法。 此番北京大定府丢失,辽海通道断绝,对于大金朝廷来说,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整个朝堂都要为之震动。 如果大金朝廷上下一心,这会儿最重要,也是当务之急的,便是立即打探大定府方向蒙古军的规模,并联络东北各方军将,无论威逼也好,利诱也好,务必使他们捐弃前嫌,编集兵力反攻,重新把金源内地和中原连接在一起。 其它的任何事,都不妨搁置。 但问题是,这些年来的大金国,压根就不知何为上下一心。随着几名镇压朝堂的老臣陆续病亡,更是人心缭乱异常,无论君臣,盘算的全都不在这个点上。 比如身为负责中都东面军政的东面经略使乌林答乞住,一份军报上来,先说东北内地因故厮杀扰乱,其实是为自家开脱未能及时支援北京的罪责。 而这份军报到了皇帝面前,以皇帝思虑琐碎细密的习惯,第一个考虑的,必定是东北内地为何厮杀,以至于蒙古人乘隙而入,而这厮杀,又怎么会和定海军郭宁扯上了关系。 当日皇帝登基,靠的一是徒单镒的政治号召力,二是郭宁的武力。而徒单镒在他登基之后,还全盘操纵朝政,给皇帝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既然徒单镒已经死了,皇帝的疑虑就全在郭宁一人。 偏偏郭宁又行事肆无忌惮,很值得皇帝去疑虑。 杜时升几乎能想象到皇帝此刻在皇宫里头咆孝的内容。 朝廷已经给了山东宣抚使,你还嫌不够?又往辽东伸手?你怎么就敢? 什么?这郭宁是以提控诸群牧所的名义去辽东的?那还好,总算有个名目,不是完全…嗯?不对!这个职位什么时候许了给他?我堂堂大金皇帝,竟然不知道?这厮在地方拥兵自立倒也罢了,竟然还在朝中遮蔽皇帝的耳目? 当今的皇帝,是在胡沙虎篡逆之后被群臣推举上位的,自从登基的第一天起,他就最担心朝中权臣纵害、皇纲失统。所以,他才会一口气提拔起诸多重将,把军政大权分割得稀碎,而又重用近侍,以内制外。 毫无疑问,皇帝的注意力立刻会集中在提控诸群牧的职务任命,而北京丢失的恼怒情绪,将会大大加强皇帝彻查此事的动力。 这一来,首先是庆山奴有大麻烦。 站在皇帝的立场,近侍局上下行事有些出格,或者贪赃枉法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对皇帝要忠诚。庆山奴此举,可算得上忠诚么? 这件事情若爆出来与他有关,皇帝第一时间就要砍他的头。而这些日子看不惯近侍局作派的许多人,绝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也难怪这厮如此狂躁,竟然想到用武力威胁。 可就算杜时升把责任担下,也济不得事啊? 归根到底,郭宁这个定海军节度使乃是外官,想办什么,非得内外勾结。而内外勾结,这不比近侍擅权更让皇帝暴怒? 当然,庆山奴如果倒霉了,定海军这边,也必然受到影响。 对定海军而言,此番出战辽东所赢得的利益,绝没有吐出来的道理。莫说是他,就连纥石烈桓端等人遣使来报,也只是求个名义上的事后追认。而朝廷既然对辽东鞭长莫及,那就顺水推舟,皆大欢喜。 可如果皇帝确认,郭宁竟然和他信赖的近侍勾结到一处,他会怎么样? 以他的性子,会不会就此和郭宁撕破脸,开始给定海军找麻烦?会不会藉着众将遣使来报的时机,扶植谁来打压郭宁? 或许,他哪怕坐视辽海通道隔绝,东北局势恶化,也要动用中都的政治力量,强迫郭宁退回山东? 与定海军翻脸,并不符合此刻大金朝廷的利益。但如果皇帝不考虑金国的利益,只考虑自家的权位稳固呢?身为皇帝,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也再正当不过了。 皇帝始终是皇帝,他再怎么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 他有很多办法,来给定海军添堵! 杜时升之所以愿意投靠到郭宁门下,是因为郭宁仿佛有一种天授的才能。他虽然看似行事凶狠,但分寸感一直把握的非常好,每一步都卡在对手的底线上。外人以为他随时掀桌子,其实桌子自始至终都摆得四平八稳,而郭宁在桌上拿走的利益一点不缺。 但如果皇帝决心要掀桌子呢? 定海军会吐出利益,向皇帝俯首,维持桌子不动么?不用多想,郭宁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局面。 那么,还有别的什么选择? 杜时升皱着眉头,在院里来回走动半晌,转身看去,庆山奴满头大汗。 “那军报是一个时辰前送进宫里的,这会儿陛下一定已经看到了。咳咳,进之先生,可有良策补救?” 杜时升仓促之间,也是一筹莫展。 他在院里又走了两圈,叹了口气。 我杜某人毕竟不是那种智计百出之流,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拿不出什么扭转乾坤的好主意。好在,在中都厮混的时间够长,认识的老相识不少,这会儿,只能请一位老相识出马啦。 他向庆山奴勾了勾手指,庆山奴凑近两步。 “我听说,与其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 庆山奴连连苦笑:“怎么个未雨绸缪法?难道说,还能让时间倒流回去,让那奏书不翼而飞?” “不不。你现在立即就回宫去,陛下如果查问,你先不要说,咬着牙,坚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会有人去求见陛下,请陛下开恩,饶你一命。” 庆山奴狐疑问道:“真的?你莫不是在坑我吧?我若遭皇帝责打而死,你家节度也就…” 杜时升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笑什么?” “献甫老弟,你觉得,我家节帅会在乎朝廷责罚?无非两厢各留一点颜面罢了!我这个主意,只为保你性命;就算没有我的主意,难道你还想活了?” 庆山奴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叹了一声:“也罢…” 当下两人便散,各自匆匆奔忙。 到了晚上,宫中传来消息,因为北京大定府丢失的缘故,皇帝暴躁异常。正当红的武卫副使、提点近侍局的完颜庆山奴触怒了皇帝,被勒令拖出去责打。要不是当朝的尚书右丞胥鼎恰好求见,庆山奴恐怕多半是活不成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盟友(上) 胥鼎离开仁政殿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红色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洒落在绿色琉璃瓦的重重宫殿屋顶、和朱红色的墙、门、柱、窗上,也落在绘青绿彩画、间装金色的斗核、访额上,闪耀出夺目的光芒。 他在仁政殿里停留了太久,已经快到宫门关闭的时候了,大队的内侍正从殿阁各处往仁政门方向聚集。而胥鼎刚刚走过的东鼓楼一代,内省、内监的几处偏门正在陆续关闭,到处都是推动沉重宫门的响声。 隔着大安殿的后门,胥鼎能听到大队的侍卫亲军和尚书兵部所属的武卫军正在换防。将领们高声呼喊号令的声音,还有士兵们皮靴踩踏地面的声音响成一片。 胥鼎是新任的尚书右丞。论官职,已经和他当年掌控朝政的父亲胥持国一般。身为宰执,他能随意出入宫禁,而眼前的情形,好像和过去所见没有什么不同。 胥鼎在大定二十八年擢进士第入仕,至今二十五年。从号称小尧舜的世宗皇帝开始,他侍奉了四位皇帝,因为父亲胥持国和他自己的缘故,仕途前后三次起伏。 每一次遭到贬谪,他都能落而复起。而每一次复起,结果总会是继续被贬谪。 为大金国效力的干济之臣,大都是如此。胥持国是这般,胥鼎自己也一样。 每次有了麻烦事,女真人总需要一批能做事情的官吏顶在前头去吃苦受累、承担骂名。而到了事情告一段落,朝廷再寻个由头,把做事情的人一撸到底,以使利益被触动的女真贵族们满意。 这是必然的套路了,无论哪一个皇帝在位,或者哪一个女真的权臣在位,都是一样的选择。 当日胥持国为了治理黄河,一口气启用了无数汉儿干吏,不知得罪了多少贵胃。结果,转眼就身败名裂。 而胥鼎与徒单镒联盟而得提拔,在中都受兵的关键时刻出知大兴府,不知办了多少令人恼怒的事,比如为括粟逼死人,又比如卖爵鬻官之类。对了,还有力主和定海军展开海上贸易,用中都库藏的钱物,高价换取定海军从南朝宋国走私来的粮食。 这些事情,放在太平时间,说都不能说,想都不能想。但在危急时刻,总得有人力排众议去做。 胥鼎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从两个月前开始,朝中已有暗流涌动,有些女真人堂皇上书,指责胥鼎的所作所为干犯法度,提议使他出京任职,甚至有人提议,要把胥鼎捕拿下狱的。 而皇帝居然也顺水推舟,发了诏书,任命胥鼎为河东宣抚使,河东南路兵马都总管。 真是笑话,什么年头了,还来过河拆桥那一套吗? 胥鼎当即告病在家休息了一个月,就是不接诏书。随即中都内外的无数事务没人处理,近百万人口的大城乱作一团。还有好几路兵马拿不到军饷粮秣,士卒奋而暴乱。 于是,皇帝不得不收回前次的任命,而改以胥鼎为尚书右丞,仍兼知大兴府事。 胥鼎成了当朝的丞相,来皇宫的次数,比以前频繁了很多。 他越来越清楚的感受到,眼前的一切与往日相比,看似没有丝毫的变化,但,其实一切都已经大大不同了。 有些惯用的套路,如今已经不那么好使。而皇帝虽然力图振作皇威,其实却拿重臣没什么办法。 尤其是文臣方面,大金朝堂上稍稍拿得出手,能够做些实事的,全都是汉儿。 哪怕皇帝把胥鼎赶到河东,够资格继任的,无非是高汝砺、张行信、王维翰等人,或许还得算上清流文人的领袖赵鼎文。算来算去,没有一个女真人。 在徒单镒病死以后,女真人里头,已经再也拿不出一个能够统筹朝政,具备足够政治经验的宰臣了。 既然如此,驱逐胥鼎的意义何在呢?换来换去,不是一回事吗? 这便是胥鼎能够坚持不外任,而皇帝竟然允许,竟然还给他升官的原因之一。 胥鼎坐到了尚书右丞的位置上,所承担的也就更多。他要面对成天与群臣斗争的皇帝,要面对各路领兵重将,要面对随时会卷土重来的蒙古人,当然,还要面对捉襟见肘的财政和地方上赤地千里的惨状。 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下,他想要做些什么,又首先得保证自家权位的稳固,要能压制住那些女真人的胡言乱语。 但胥鼎所代表的政治势力,大体还是他父亲胥持国留下的那一拨,做点实际事情可以,要搞政治斗争和朝堂攻讦,其实不太擅长。既如此,稳固的权位从何而来呢? 为此,胥鼎一直有些焦虑。而这个难题,始终没有解决的方案。 直到今天,胥持国的旧门客杜时升来访,给他提供了一个新选择,那便是与定海军达成默契,两家携手。 这个选择真不错。当日徒单丞相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随后一度权倾朝野,硬生生在最困难的情形下稳住了大金国的局势。 胥鼎当然不似徒单镒那般根深蒂固,也自忖绝无控制郭宁的手段。但他本来也无须控制郭宁。两家一文一武,一内一外,各有各的图谋,无非是眼下互为支撑,以后如何,以后再说。 胥鼎只需要朝堂上的女真人们,以为他能影响或者控制郭宁就可以了。 郭宁当日在中都大杀特杀的情形,还没有被人忘怀;而他以船只运输兵马,渡海去往辽东展开大战的事迹一旦传出,更会使许多人戒惧。 胥鼎有了这个盟友,朝堂上的对手们必然会有所警惕,至少,不再敢把胥鼎当作纯粹的文臣看。 只要女真人们心存忌惮,胥鼎就可以和徒单镒一样,天天吓唬他们: 看见我身后的老虎没?这是一头恶虎!你们怕不怕! 当然,两家此前往来甚少,想要联手,总得有个互相试探、互相接触的过程。双方的信任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建立起来的。但杜时升既然求到了我面前,我为什么不试试呢? 胥鼎忍不住捋了捋胡须,嗤笑了一声。 说起来,这件事情也真是好笑。 如果定海军勾结近侍,有意趁着地方乱局,肆意扩充势力,皇帝的疑虑和担心不可遏制,简直要发狂。 但如果定海军早在两个月前就勾结宰执,一门心思地贩马捞钱,甚至不惜违背朝廷法度,私相授受官职,皇帝又觉得放心了。 大概在皇帝的眼里,蓄谋捞钱比蓄谋扩张要好,而勾结宰执又比勾结近侍要容易接受些。 而当胥鼎出面解释说,蓄谋捞钱的定海军是被迫卷入了东北战局,眼下他本人都被诸将强留在东北,连带着麾下精兵强将都要被一直拖在东北苦寒之地…皇帝的笑容都快压抑不住了。 罢了罢了,皇帝有皇帝的立场。 胥鼎缓步向前,慢慢经过仁政门。 皇帝站在仁政殿西上阁的高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宫中诸多情形,比如省部的官员随着下值的侍卫亲军往外走,值夜的官员正从日华门那边进来,一个个验看符信。 当那些官员们见到胥鼎经过的时候,纷纷俯首。 看来,宫里的消息传得很快。 这位新任不久的尚书右丞,竟然私下在尚书省里为定海军节度使郭宁谋取官职,看来两方的关系十分密切。既如此,胥鼎的腰杆子就比往日硬一点了,而群臣的腰杆子未免就软一点。 至于朝廷法度…有些时候,法度便是天;有些时候,法度什么也不是! 皇帝恼怒地冷哼了一声,归根到底,偌大的大金国,除了一个定海军,竟没有第二支能打仗的强军了! 山东要靠定海军,辽东也要靠定海军!现在,胥鼎也靠上了定海军! 偏偏这支军队,还有他们的首领郭宁,是个完全不可靠的! 第三百八十三章 盟友(中) 想到这里,皇帝长叹一声。 适才君臣相对,其乐融融,可胥鼎一走,皇帝便满脸愁容。 徒单镒死后,皇帝本以为,自己可以乘势驱逐强臣,收拢权柄。可实际上,朝堂上的权柄并没有被收拢,只是做了转移。 眼下的几个宰执人物里,耿端义病重,完颜承晖忙于军务,徒单公弼是用来安抚徒单氏族的样子货,抹捻烬忠领兵驻守西京大同府,寸步不能离。所以,本来在资历上比较薄弱的胥鼎,便顺理成章引王维瀚、张行信、高汝砺等人为羽翼,成了主导政务之人。 胥鼎本人掌控大兴府的事务,王维瀚为刑部尚书,高汝砺为户部,张行信控制着吏部和一批谏官,甚至尚书省左右司里头,也充斥着一批他们的同伙,比如左司郎中李复亨,就是胥鼎的故交。 这些人集结一处,其实比徒单镒更可怕,他们是汉儿! 近古以来,汉儿忠直者鲜。他们辽兵至则从辽,宋人至则从宋,本朝至则从本朝,其俗诡随,有自来矣!所以才能屡经迁变而未尝残破,甚至愈来愈多地占据朝堂高位。 这些人虽不似徒单镒那般,拥有在女真贵胄中的巨大号召力,但却对皇权,甚至对女真人的统制,凭空产生了另一种威胁。何况,胥鼎还和郭宁勾结上了? 按胥鼎的说法,郭宁只是想多捞点钱财,以购买南朝走私入来的粮食,但走私马匹这种事一旦传出风声,必定会引起风波,还不如由胥鼎出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郭宁为了马匹,必定要北上辽东,与蒙古人冲突,这也正好消耗定海军的实力。 这话乍一听,是没错。当时皇帝甚至还有些欢喜。 可问题是,早前朝廷授郭宁以山东宣抚使的职位,便是为了让他和杨安儿互相消耗,争夺疲弊之山东。现在却凭空开了一个口子,让他又能在辽东腾挪? 定海军的实力尚未消耗,北京大定府已经丢了,朝廷和白山黑水间祖地隔绝了!朝廷的影响力既然衰减,谁知道那郭宁会在辽东打出什么样的局面? 但凡在朝堂厮混过的,都知道这些汉儿文臣的嘴皮子厉害。同样一件事,他们正说反说侧说,能说出十七八种不同的道理。 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事后一想,难道还不明白? 那胥鼎就是为了给郭宁张目,给定海军在辽东的扩张撑腰!他和郭宁实实在在地勾结在了一起,他和徒单镒一样,都拿着这支强悍的军队,转而威慑朝廷呢! 皇帝闭上眼,用手拍打着阑干,焦灼、忧虑、惊恐、愤怒登种种情绪如潮,在胸中回荡不停。他觉得委屈,他觉得疲惫,有些话,他忽然间不吐不快。 “我即位至今,无一日不面对蒙古军的压力。当日,中都城外厮杀之声震天动地,将士死伤枕藉,城内百姓惊恐,至有一夕十数惊。以至于我不得不用王守信这种江湖骗子,领着市井无赖进退跳掷。无他,只是为了安定人心,勉强维系局面不堕而已。” “后来连番苦战,终于得保中都,迫退敌人。可中原残破,百姓死者十之七八,田野无所收,仓廪无所积。而朝堂内外,又是虎狼满地,危机四伏。喘息了不到两个月,蒙古军偏师又来,竟然就夺取了我的北京大定府!” 皇帝睁开眼,环视周围的近侍们,痛心疾首:“眼看快要入秋,大规模的战事随时又会爆发,我们在这中都城里,究竟又能做什么?想到当前的局面,我一天天地夙兴夜寐,一夜夜的辗转反侧,许多时候连饭都吃不香!可那么多的朝臣,哪一个为我分忧了?便如胥鼎,事情做了一点,却和郭宁勾结以图自固权位,难道我看不出来么?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放缓语气:“可是,我又为什么对他们如此容忍?我又为什么要冲着自家的心腹发怒呢?” 皇帝说到这里,背上血迹斑斑,跪伏在他身边的庆山奴呜呜地哭了起来,连声道:“都是我等无能,以至于陛下操劳至此!” 皇帝俯下身,按着庆山奴的臂膀:“朝堂上的文武,人人皆有私心。我这个皇帝,为了大局,却不得不一次次地宽纵他们。我心里明白,这些人一个都不可信,我只能指望你们,指望你们这些与我同心同德的耳目近臣!” 此时围拢在皇帝身边的近侍局提点、正副使、直长、奉御等人皆跪。 皇帝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自问:“可是,你们这些人忠心是有了,究竟有没有为我排忧解难的能力呢?” “陛下但有所命,我们万死不辞!” “好!” 皇帝返身回到西上阁里,将自己的身形掩藏在了暗影之下:“我立即颁下手诏,通令各军。自今以后,方面之柄虽委将帅,但由近侍局奉御在军中监战,无论何等临机制变,皆能代表皇帝驳、议,另外,也要代表我,交好地方军将,宣扬朝廷的恩德。” 近侍们对视一眼。 皇帝城府极深,这样的大事,事前近侍们居然全不知晓。但这本身对近侍们来说,是桩好事。近侍局诸人职位虽卑,但要密与宰相等,仿佛旧日中书,故而多以贵戚、世家、恩幸者居其职,与宰执台部对抗。 他们既然得皇帝的恩宠,也早有联络地方帅臣郡守、扩张权柄的意愿。当下众人纷纷道:“愿为陛下效劳。” “那么,谁人愿第一个代表我,去往军中监战,伱们议一议吧!” 近侍们再度彼此对视。 庆山奴跪伏着不动,近侍局使斜烈出列问道:“陛下,却不知,要去哪一支军中,去哪一路节镇大将的麾下?” 皇帝忽然前仰后合,愉悦大笑:“你们初当重任,自然不好直接去往各路宣抚使帐下。先去一个新任的节度使身边,练一练手吧…便去统领复州、盖州的辽海军节度使,李霆的麾下!” 近侍们一愣。 有人完全茫然,下意识地问道:“辽海军?这是新设的军号么?李霆又是谁?” 而近侍局使斜烈、直长撒合辇等接触机密特早的,立即反应了过来。 纥石烈桓端等人的使者虽然尚未入朝,但早有近侍去问过了辽东战况。 皇帝已经晓得,在此番东北战事中立功不小的,乃是郭宁麾下的一员骁将李霆,而且,早年这李霆在河北塘泺间,和郭宁地位相当,都是一路溃兵首领。 很好!这李霆既然有功,就要赏!既然有才能,就该升官! 这是理所应当,谁有意见? 定海军和辽东隔着大海,恐怕往来动兵支援不便。那么,便留下一支兵马,提升一个新任的节度使,不是很好么? 想来,定海军和辽海军一南一北,必能和衷共济,守望相助。而那李霆,也必定能深体朝廷的意思,认认真真地做好这个节度使! 近侍局使斜烈和直长撒合辇两人当即叩首赞道:“陛下真是英明天纵!” 皇帝摆了摆手:“记住,我不是让你们出去抖威风,拖后腿的!这个人选,要精明强干,还要懂得拉拢,要替我笼络住这个李霆!要将他当作盟友和伙伴!把他当作自家人,他才能真正成为我们的自家人,能替我们办大事!你们可懂?” 近侍们再度叩首:“必不敢耽误陛下的大事!”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四章 盟友(下) 胥鼎家中。 杜时升和胥鼎两人正在推杯换盏。 早年杜时升曾在胥持国门下奔走,与胥鼎也是熟人。不过后来风云变幻,两人几乎从无往来。 但交情总是在的。 自从胥鼎当上了尚书右丞,求见的宾客就在门外排布得熙熙攘攘。不过,今日胥鼎早早地请他们都回去了,而在家中设了私宴。做菜的,也是跟着胥氏许多年的老厨子。 杜时升的随从,此前被装样子威吓的庆山奴杀了。他换了个随从赶着马车前来,手上捧了一坛金阏酒,说是送礼剩下的,不喝白不喝。两人也不多说,闷头对饮。 酒过三巡,杜时升醉意俨然。他对着胥鼎,眯起眼睛道:“胥郎君,你老了,已仿佛当年胥丞相的模样。” 胥鼎哈哈一笑,起身站到窗边,拿了一面双鱼纹的铜镜,捋着须髯自照。 看了两眼,他又折返回来落座,默然片刻,一拍桌子:“我却不想落得当日家父的下场!朝中与我交好之人,也不想哪一天被朝廷说成是趋走权门,结党营私,卑佞苟进,俱宜黜罢!” 当日胥持国堂堂的宰相,被迫以通奏大夫致仕,随即又忽然改任枢密副使,勒令去往北京军中,结果一到军中,就病死了。 而胥持国阵营中的羽翼人物,如右司谏张复亨、右拾遗张嘉贞、同知安丰军节度使事赵枢、同知定海军节度使事张光庭、户部主事高元甫、刑部员外郎张岩叟等人,全都被称为奸徒,下场甚是凄惨。 如杜时升这样成了通缉犯,不得不躲到河北塘泺当教书先生的,自然就更多了。 有这样惨痛的经历在前,胥鼎又不是傻子,自然要想得周全些。 拍过了桌子,他仰着身子,靠住椅背:“进之先生,我该做的,可都已经做到了。郭节度那边,果然有诚意?” “诚意?”杜时升打了个酒嗝,乜着眼:“胥郎君你一声令下,定海军便以甲士一万,攻入中都,仿佛当日响应徒单丞相的号召,诛除胡沙虎一般,怎么样?” 胥鼎哈哈一笑:“那也不至于,陛下英锐聪察,也不会坐视着…” “英锐聪察?” 杜时升吭哧吭哧地笑出了声:“当日完颜从嘉走了完颜纲的门路,打算经河间府偷入中都。便是我家节帅挥军拦截,让他当了俘虏。他有多么英锐聪察,我可比你看得清楚。” 胥鼎默然不语,片刻后问道:“进之先生,那郭宁对伱竟然如此器重?这样的事,你也可以代他决定的吗?” “如我这样的人物,在定海军中车载斗量。我不过区区一个判官,并不敢说,得我家节帅多么器重。我之所以能如此承诺,是因为…” 杜时升放下酒盏一笑:“胥郎君,时代变了。” “怎么讲?” “大金国若还强盛,凭着朝廷中枢的威力和女真猛安谋克的武力,自然可以压制天下四方。可如今的大金国,成了什么样子?大金之与蒙古,还不如当年大辽之与大金,而大金治下的生民困苦,又百倍于当年大辽治下。这时候,域中军民之所以还拥戴大金的皇帝,只不过是因为蒙古人过于凶残暴虐,始终没有给出新的选择罢了!” “这,这是什么话!” “哈哈,胥郎君你想,但凡蒙古人愿意培植一个两个儿皇帝,谁还会把大金的皇帝放在眼里?辽东那边,耶律留哥自称辽王已经许久,而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也满脑子想着要称王建制。我家节帅固然领兵将之诛除,却不会因此生出对朝廷的敬意来;而辽东诸将,早就把辽东的地盘和权柄自家瓜分了,难道他们真的很在乎朝廷的意思?” 杜时升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酒菜: “譬如此时此刻,能把这些酒菜吃到肚子里,靠得是我杜某人自己的牙口,自己的本事。谁要是不让我吃饱吃好,那就是有意给我添麻烦,我杜某人跳起来撒野,可没什么顾忌!” 胥鼎长叹一声:“进之先生,你和当年还是一样的狂生脾气!想占你的便宜,可太难啦。” 他捧起酒坛子,将杜时升面前的酒盏注满:“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请。难道我还请不起一桌酒菜么?” 杜时升随即应道:“胥郎君的菜肴自然很好。酒可是我带来的哦!” 胥鼎哈哈大笑,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样很好。我与郭节度,是盟友而非主从。我出菜肴,贵方带着酒,才能整治一桌好宴席。不过,我现在也年过四旬啦,酒量不如当年,若我不想喝,郭节度可不能逼我喝。万一喝多了,我也发起酒疯来,恐怕失礼。” 杜时升正色道:“胥郎君,你有所不知,我家节帅,其实不好酒,若非招待贵客所需,他自家是滴酒不沾的。” 两人打了一通哑迷,其实“菜”是朝廷名位,“酒”是定海军的武力。不过,杜时升非要说郭宁这条恶虎不好“酒”,那真是强掰诚意,全然睁眼说瞎话了。 两人当下大笑。 笑声中,胥鼎又问:“那么,郭节度究竟喜好些什么?” “我家节帅行伍出身,不好享受。他喜好的…” 杜时升想了想,一时真不知道郭宁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当日他在塘泊中立足时,也是天气炎热时候,他似乎…颇爱瓜果?” 胥鼎笑道:“那好,我们也来吃些瓜果。” 他走到院门外,向着避让在远处的仆役招一招手,吩咐几句。 中都城里的物资供给再怎么紧张,也紧不到他这个宰执身上。顷刻间,仆役便端来大盆水果,如桃、李、石榴、西瓜之属,都是在井水中浸过的。有的还用糖渍过,吃起来凉爽清甜。 刚吃了几口,有一名青衣亲随匆匆入来,在胥鼎耳旁说了两句。 胥鼎脸色微微一变,看了看杜时升,欲言又止。 杜时升正待发问,外间他的随从远远禀报:“先生,方才收到了…咳咳,一份投书。” “拿来我看。” 看过两眼,杜时升将书信往怀里一揣:“可笑,可笑。” “可笑什么?” “一桌子的菜肴,非要分给两个人吃。他以为,就能让两个人厮打起来?怕是高估了菜肴的美味吧!” 胥鼎轻轻一叹。 皇帝刚做出的决定,还没有形成任何书面诏令。这会儿天已黑了,宫门也关着,本该内外隔绝。可一个宰执、一个外州节度的判官,却都从各自的途径知道了内情。这皇宫内外,实在也堪称是千疮百孔了。 不过,菜肴确实是鲜美的。却不知,那李霆究竟会作何选择?郭宁对部属的掌控,又能到什么程度呢? 叹过了气,胥鼎问道:“皇帝有所疑虑,难免动用一些小手段…可有妨碍?” 杜时升捋起袖子:“不必担心。咱们吃瓜,吃瓜。” 局势不妙!我是不是又要囤粮了?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五章 场合(上) 夏秋之交,天气渐渐凉爽,沿海地区的空气,更是湿润中带一点清冷。 莱州城头,高大的钟鼓楼上,传来隆隆的鼓声。这是寅时、卯时之交的第一通鼓,代表着宵禁解除,夜晚巡哨的更夫和将士们都可以休息了。 晨光微明,街道上少有人行。当雄浑的鼓声惊动楼中宿鸟,扑剌剌地飞过天空,城中几处军营号角连连,士卒们在军官的催促下起身,用过简单的早饭,随即排列整齐,跑出辕门。 负责接替城防的甲士沿着城墙内侧的道路迅速就位,沿途发出金属甲胄的撞击声响和军靴踩在道路上的整齐轰鸣。 还有好些将士,本该去城东汇合大校场的驻军,一同训练,但今天却大都留在了城里。他们一部分以五人或十人的小队规模在各处主要路口设防警戒,还有一部分则在道路两旁和城中校场周围列队。 负责守把莱州城的将士,自然都是精锐。随着天色渐亮,阳光洒落,将士们一个个挺胸凸肚,愈发显得铠甲夺目,器械鲜明。 在他们身后,陆续醒来的百姓们打开家门,或者站在坊门处探看。 昨日晚间,专门有录事司的司吏们挨门挨户通知,说渡海去往辽东作战的节帅和将士们已经得胜振旅,预计今日午时之前抵达莱州。莱州留守骆重威将军有令,百姓们但许观看,莫要拦阻道路。 有些里坊,是军户和荫户们居住的。 里坊的住户们明显地带着期盼表情,碰到列队的士卒里头有熟人的,隔着老远互相点点头,打个招呼。还有几个小娃儿胆子大些,跑到将士队列里玩耍或者要糖吃,被带队的都将一手一个,提溜回来。 本地百姓居多的里坊,不似军属那般热烈。但看热闹总是桩乐子,所以百姓们也都吵吵嚷嚷出来,站在路边等待。 一住s://qItxtc 其中有些人,是在前一次扩军中加入军队的将士家属,他们被邻居亲朋们推在人群前头,脸色通红,既有掩不住的担心,又有对未来的盼望。 按照此前传递回来的战报,节帅在辽东打了大胜仗,拿下了两州的地盘。这样的胜仗,几乎必定会有成百上千的将士立功受赏,他们的待遇都会提高,而且在功劳簿上会有战功记录。 这些战功记录,或者有利于后继军职和俸禄的提升,也可以抵折成土地和荫户。在如今的世道,这是一个家庭赖以翻身的明确途径。 此前与蒙古军的战事之后,定海军军户的田亩在登莱三州大肆扩张,造就了好些日子殷实的小地主。眼看秋收将至,很多普通百姓眼都红了。这世上,还有比实打实的田地更吸引人的东西么?哪怕要用性命去换,也有很多人热烈期待着。 辰时将过越来越多的百姓聚拢过来,人群从道路两旁慢慢地往中间压。每隔一段的列队将士们都在大声呵斥,把过于靠近的百姓们赶开,或者叫他们从墙头上下来,免得把土墙压塌了,闹出事来。 巳时初,骆和尚在官员们簇拥下,沿着城南大道出外时,便看到了这种此起彼伏的呵斥场景。 他问道:“节帅到哪里了?” “已经过了东莱山忠烈祠,用不了两刻就到。”副将刘樾答道:“要不要我加派人手,喝令百姓们肃静?” “不必。” 骆和尚摸了摸光头:“这是民心所向啊,就这样很好!想来郭六郎也欢喜见到这种场景。” 想了想,他问道:“我记得,昨日里,军报中还附上了一批立功将士的名单?” “是。” 要提前发来有功将士名单,是因为郭宁准备在入城以后,直接在校场封赏功臣,提前发来名单,掌管府库的官员便好提前做些准备。 这些事情,是靖安民在具体负责,但骆和尚自然也是晓得的。 他向刘樾挥了挥手:“去节帅府看一看名单。家属在莱州城里的,请出来,找一块视野好的地方专门安置着,还要备上食物和水,派几个仆役照应…让他们长一长脸面!” 刘樾立即去办。 辽东战事结束之后,郭宁先回了复州,与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人交接了盖州和复州的防务,然后才坐船回返山东。第一拨跟随他回来的,有将士两千余,另外还有一批契丹人的降众、一批投效有功的复州当地人。 按照郭宁的习惯,并不喜欢大张旗鼓宣扬。但这一仗,规模虽然不大,却有其独特的作用。 这是在“高筑墙、广积粮”的思路之下,小规模、短时间动兵以撬动局势、获取实利的尝试。在军令军纪后勤等方面,也是日后大举用兵的一场预演。同时,这也是进一步竖立军队威望,并在民间培养尚武敢战风气的好机会。 所以,藉着收兵的机会适当宣扬军威,是很有必要的。他三天前就抵达了蓬莱,特意放缓行军速度,这会儿才回到莱州。 在沿途百姓们赞叹仰慕的目光下,慢吞吞的行军,此番出征的定海军将士们都觉得,这是一个愉快的经历。 而对于从来没有坐船经验的人来说,这也正好休整。 复州合厮罕关以南,深山密林中的汉儿首领胡老汉觉得,要不是这两天休息的不错,只怕自家就要死在半路了。 十天前,他带着自家孙儿,和一批野女真的首领人物一起坐船,从归胜镇的港口出发,沿着海上连绵群岛,花了四天工夫,抵达登州北面的沙门岛。 这批人物最早向定海军输诚,此后带领部众,协助建设、随军运输,立下不小的功劳。为了更好地发挥他们的作用,郭宁有意将他们的宗族部落整体签到山东,而授他们以相当的职务,转而派回辽东。 既然抱着这样的念头,郭宁给他们的待遇很不错,安排给他们的船队,是移剌楚材部下的得力纲首梁居实所属。 梁居实的船队,便是此前载运赵决所部轻骑抵达辽东的那批,三十艘船,又快又稳。先前定海军从直沽寨南下的时候,他的船队也有立功。 不过,海上水手眼中的又快又稳,和旁人不完全一样。这四天的海路,胡老汉等人吃足了晕船的苦头,还有人被撺掇着,多吃了几顿海鲜,结果闹肚子了。 “前头就是莱州城!” 黑瘦而神采奕奕的梁居实指点着前方,向胡老汉等人道:“把阿鲜和阿里班那几个,从车里叫出来吧!一会儿在城里有赏功的仪式呢,可不能错过!” 胡老汉连连叹气:“他们俩怕是起不了。就算吃了药,也没好得那么快,让他们老实躺着吧!” “其他人都精神就行…”梁居实撇了撇嘴,笑道:“那几个野女真管不住嘴,活该瘫倒一批,要我说,死几个也无妨。” 胡老汉皱眉:“老梁你别胡扯,他们都能听懂些汉话啦,你再说下去,保不准有人上来给你两拳!” 梁居实哈哈大笑起来。 他倒没有刻意敌视那些野女真首领。不过,一来他总觉得这些野女真浑身凶戾粗蛮气息,一看就不是良善之人,或者说,不怎么像人。二来他是海上水手,早就见惯了生死,什么病死、失足落水而死、遭台风翻船而死,在海上都很正常,故而张嘴就带着晦气。 旁人不知道的是,梁居实还和录事司有些合作。过去数月里,登莱两州与定海军敌对之人,颇有乘舟出海,然后失足落水身亡的,那也是梁居实的任务之一。 第三百八十六章 场合(中) 梁居实笑的时候,嘴咧的很大,露出两侧有些尖利的槽牙,给人一种凶悍异常的感觉。 他早年本是滨州的灶户。因为朝廷聚敛日苛,一会儿增收耗盐,一会儿余盐中官,然后又有份例钱等新花样,灶户做不下去了,于是他改行跑了两年漕船。但漕运司的勾当官们也都是恶狼,他又发狠当过一阵子劫匪。 泰和末年的时候,南征诸军陆续折返,朝廷有意清剿各地匪寇,他又一溜烟跑到海上。 用了三年工夫,他就成了海上有名的纲首,搭上了夔王派在直沽寨的亲信尼庞古查剌,成了他的得力部下。 后来中都事变,尼庞古查剌好死不死地惹怒了汪世显,被汪世显杀了。梁居实又随着各家船队,一并归入了定海军的掌控。 当日郭宁凭着斩杀胡沙虎的功勋,向朝廷要了两样奖赏。一者,是莱州定海军节度使的职务,二者,便是原本掌握在中都诸王手里,用于和南朝走私贸易的船队。 皇帝对定海军节度使的职务颇有犹豫,皆因一个昌州正军一跃而成从三品的节度使,就算有徒单镒在后撑腰,也实在是耸人听闻。 但对于船队,皇帝和群臣们全没当回事。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郭宁为了向莱州运兵方便,而顺便提出的要求,大概,约莫,这厮还想顺便捞一点钱。 就连明断如徒单镒者,也作如此想。 因他虽为宰执,却和诸王不是一路。完颜氏贵胄们向来都把自家财路看得比天大,藏得比海深,徒单镒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完颜氏贵胄们挖大金的墙角如此欢快,而海上的走私贸易已经到了此等规模。 直到现在,朝廷恐怕还没能完全领悟,这一个不经意的决定,给了郭宁多么强大的力量。 此前数十载,走私贸易再怎么兴盛,终究为朝廷明面上所不容。在各处关防要隘,朝廷都倍设阑禁,委场官及提控所拘榷,并以提刑司举察。 但郭宁以登莱三州的港口为基地、以定海军的武力为支撑,公开彻底地展开贸易以后,中都到山东再到南朝宋国诸多港口之间,已经渐渐形成了一条可靠稳妥的海上商路。 随着杨安儿起兵,阻断山东陆上道路,郭宁凭借四百条通州样海船构建的海上商路,愈来愈显重要。 而当郭宁在辽东征战得胜,又有金源内地的巨大资源,同样投入到这个可靠稳妥的海上商路中来。 至于这条商路究竟稳妥可靠与否,某种程度上,随着军府的需求而变。 有时候,某艘船往来顺风顺水,船东赚得盆满钵满;也有时候,某艘船只到了海上,可能刚行驶几天就遇着海盗,被抢了,或是行驶途中遇着风浪,沉了,或是莫名其妙地触礁了。 没有人能保证海上船只的绝对安全,但如果录事司的徐参军一声令下,梁居实能保证某艘船只绝对不安全。甚至很多时候,整艘船只都是安全的,偏偏船上某个人不安全了。 当然,此番郭宁率军渡海出征,梁居实所领的船队很是安全快捷,颇得各部将校的夸赞。他因此才得到了与胡老汉等人一同去往莱州的机会。 前日里移剌楚材派人私下里叮嘱梁居实:节帅在莱州,会有个校阅诸军的仪式,仪式上当场酬功颁赏。你梁某人便在受赏的一批人中间,到时候好好地打起精神,在节帅面前表现表现。 这会儿梁居实和胡老汉闲聊着,又和胡老汉的孙子耍闹几句,正打算往后方车队去看望那几个拉肚子的野女真人。忽然前头马蹄声响,两名骑士策马奔来:“有一位梁居实,梁纲首,是在这一队么?” “我便是梁居实。” “随我们来,节帅有召。” 骑士随手抛给梁居实一根缰绳,勒马便走。 梁居实吃了一惊,连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他这几年的精神头都在海上,骑术实在不堪,一上马,人固然晃来荡去,马也连连嘶鸣,提不起速度。他连忙道:“两位将爷自管先行,小人跟着就是。” 待到他远远跟着骑士,到了目的地,便见郭宁领着好几名部下,在一处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攀谈。 梁居实下马紧走几步,待要跪伏拜见,眼前忽然多了个人影。 拦路的,乃是定海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之一,中都李霆。 “咳咳…”梁居实俯首行礼,恭声道:“李将军,请让一让。前头节帅相召,我得去拜见。” 李霆叹道:“不急!你先别去!” “这…” 李霆看看梁居实,又道:“想不到啊,我中都李二郎的前程,竟然就要毁在你这厮手里?” 这话怎么讲?我何时得罪了这位狠角色? 梁居实吓了一大跳,双腿瞬间发软。但他是海上健儿,自有一点执拗性子的,当着郭宁的面,怎也不愿意丢脸。于是猛吸一口气重新站直,又道:“李将军,前头节帅有召,我得去拜见!” 李霆连声冷笑。 这时身在高处的郭宁向两人所在的方向指了指,不知说了句什么,边上众部属爆出一阵哄笑。有人嚷道:“李节度,伱莫要拿人撒气,快回来吧!” 李霆立即转身,跳脚大骂:“节度个屁!那狗,狗…狗东西想挑拨离间!” 他既转身,梁居实连忙从他身边一溜小跑经过。 到了郭宁面前,行礼如仪拜过,再见了耶律楚材、徐瑨、靖安民等人。 郭宁向徐瑨微微颔首,徐瑨上前一步,拿了张文书给梁居实看。 文书上寥寥数行字,介绍了一名近侍局奉御的姓名、相貌,写了他约莫何时会出中都城,又大概何时抵达直沽寨找船。 “这是?” “朝廷派了人,到我们这里传旨。但这个旨意,我们不需要。”徐瑨言简意赅:“老梁你辛苦下,走一趟,让他死在海里。” 这是小事。梁居实把文书叠起来,塞进袖子里,有些忧虑地低声问道:“适才李将军说…” 上首处郭宁忍着笑,连声道:“老梁你莫管他的胡扯,且去办事,去了你就明白。此事重大,办完以后,莫要声张,我专门谢你。” 梁居实凛然应了,转身便走。 李霆眺望着他的背影,怅然长叹一声。 “李节度?李节度?”好几人在李霆身后叫唤:“白日梦做够了,就醒醒罢!” 李霆悻悻转身,嘴里继续嘟囔。 这会儿梁居实走得远了,他便没有顾忌,原来反复骂的,是“狗皇帝”三个字。 骂了一阵,他犹不解气,眼看着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慧锋大师不行么?老汪不行么?非得挑着我封官许愿?这厮,凭什么就当我是傻的?” 接着又是连串粗鄙之语,引得众人哄笑。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七章 场合(下) 定海军的核心人员们,大抵都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初时,这种情绪只在极私下的场合显露,但随着己方的势力日渐强盛,将士们的情绪表露也就愈来愈直白。 对此,郭宁既不鼓励,也不阻止。 不鼓励,是因为定海军尚需低调,眼下还没到扯旗的时机;不阻止,则是因为这种情绪本身,确实是定海军的军心所在,迟早有需要其勃发的时候。 但对皇帝本人,郭宁倒并不鄙视。 完颜珣能在中都事变的乱局中安安稳稳坐到皇帝的位置上,本身并非庸人。 他对朝局的控制,对文武百官的监查和猜忌,并非出于性格或才能上的弱点,而是缘于局势所迫。而他在当上皇帝以后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一无是处。 郭宁曾与移剌楚材讨论过。大金国这几年的政局变化,其实和军事上的变化有着紧密关联。 早年大金与蒙古厮杀,尚处上风的时候,每隔数年调集界壕沿线各统军司的精锐,由宰执重将统领,向北剿杀、极于穷荒。 后来蒙古人渐渐形成统一政权,金军的北进剿杀就越来越难,需要动用的兵力规模越来越大。但朝廷的整体思路,仍然是集结全国的劲兵勐将,在界壕以北的草原上决战破敌。 这个思路撞上了统一以后强悍异常的蒙古军队,结果在野狐岭和密谷口两次大会战中,造成了数万数十万人规模的溃败,金国的野战精锐被一扫而空,中原、河北各地的人力资源损失惨重。 此后金国和蒙古攻守易势,金国的朝廷中枢便不再有能力组织先前那种大规模的军队。在贞右元年的战事中,朝廷的军事权力,更处于不断滑落到基层的过程。 一向以来,大金各地的总管府、节度使府兼领军政事务,但这批总管和节度使们,有相当数量死在了此前野狐岭和密谷口的惨败中。而作为辅弼的转运司、提刑司等机构,也随着蒙古人的入侵,被打得稀碎。 所以从大安三年开始,大金地方军政人选的任命,就陷入了失控状态。 中枢几乎不能及时填补地方的官员空缺,而纵使遣出人手填补了空缺,这些官员又不得不自行其是,与中枢形同隔绝。 比如说,按照制度,地方军将发兵三百人以上或征兵,都需要尚书省奏请虎符,近侍局交付虎符,尚书省再备录圣旨,然后专使携符信驰送至彼。但实际上当着蒙古人铁骑纵横,谁有时间候着朝廷旨意? 无论是面对蒙古人的最前线还是后方,各处镇守军将和地方豪杰,全都在自家签军、自家征粮、自家打仗,自家修建堡垒,卫护乡里。 这种情况下,朝廷中枢和皇帝本人,在决断军政大事的时候,就处于一种极度茫然和失控的状况。 皇帝的视野只能及于中都城墙之内,出了城墙,一切全都是混沌和未知。 听说哪里打输了?怎么输的?输成什么样了?不知道。 听说哪里打赢了?怎么赢的?赢在了哪里?也不知道。 在这种失控局面下,任何指挥、调度都成了空谈,皇帝能做什么?敢做什么? 自古以来,每当外敌强盛、皇纲失统,这种局面必然发生。如果摆脱不了这种局面,皇帝或者中枢就别想有所作为;既然皇帝和中枢毫无作为,地方又怎么会尊奉中枢呢?如此一来,大金国就势不可挡地走向分崩离析。 皇帝想要摆脱这种局面,手段无非三条。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中枢拔擢有能之将、忠勇之士,重组可战之军。 可惜女真人的武风衰颓非止一日,地方上的女真镇防军全都烂得不成样子了,而中都城里的女真都统、勐安、谋克虽然超过万数,敢于出城厮杀的却少得可怜。更不要提朝廷缺乏钱粮,也难支撑组建新军所需。 这个办法看起来很美,全然办不成。 其次的办法,便只有广设将帅高官,众建籓篱以分大将之势;然后以近侍为耳目,以耳目制臂膀。 但这两种手段,一旦不能压服诸将,反而促使离心离德,激发起地方军将与中枢更多的矛盾。尤其是在地方军将本身对朝廷缺乏敬畏的情况下,影响愈发恶劣。 皇帝当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首先用在定海军身上试一试分寸。 这不是因为皇帝信任定海军,而是因为皇帝彻彻底底的不信任定海军,定海军本身也不是正经朝廷兵马。 皇帝的手段运用成了,便能从定海军中抽出具备相当力量的一部,引为朝廷所用,这便凭空赚到了。 就算运用不成,引起郭宁的恼怒也无妨。眼下定海军和朝廷,还在互通有无的时候,皇帝并不觉得郭宁会立即起兵造反。 郭宁就算恼怒,他麾下大将就算骂几句狗皇帝,难道还有损于皇帝本人么?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个两个近侍倒霉。皇帝虽然口口声声以近侍为心腹、为耳目,实际上,死几个近侍算不了什么。 无非是一场小小交锋里,付出的小小代价。 三天以后。 近侍局奉御乌林答忙哥带着随员们,站在直沽寨以东的信安海壖上头。 这是一处偏僻的码头,所以没有什么商贾扰乱。一艘事前约好的通州样大海船,正慢慢靠拢过来,他的随员们前前后后地忙着,把己方的车马箱笼摆在码头上。 眼看着船只越来越近,听着船体和海壖之间哗啦啦的浪涛声,乌林答忙哥忽然有些紧张。他对随从们道:“这次去来州,咱们有重要的任务,你们几个狗才,都收敛一点,做事情要看场合!尤其把那套胡作非为的嘴脸擦擦干净!万一…” “懂了,懂了。叔父,你小心脚下。” 随从头目是他的侄儿,素来最是嚣张跋扈,乌林答忙哥的话就是冲着他说的。但这年轻人显然没听进去,脸上满是喜色,估摸着想在山东捞一笔。 船只靠到岸边,隔着丈许距离,用两块大木板搭着,供乘客走上去。 乌林答忙哥不是急性子,他待到所有的车马箱笼都上了船,才最后捧着一个锦缎包裹的盒子,大步踏上木板。 盒子里头,装着朝廷这趟对定海军郭宁的赏赐,主要是铁券、虎符、大信牌之类,还有武散官官阶升上去的任命。而关键的,则是给定海军麾下众将的赏赐,尤其是对于李霆的。 木板弹性十足,走起来晃悠得厉害。乌林答忙哥小心翼翼地上船,将要踏上船板的时候。有个纲首模样的黝黑汉子站在前头,一伸手,就从他手中夺去了盒子。 “就是这玩意儿?皇帝的旨意就在里头?”那人问道。 “大胆!”乌林答忙哥大吃一惊,想要夺回,却不防脚下一滑。 海船轻快地离开码头,向大海深处驶去,往船舱外看,水面的颜色浓黑,有种深不见底的浑黄。浪潮在船身上打出一片片白色的水花。 乌林答忙哥就在海壖旁边的海水里挣扎着,拍打出一片片细小的水花。 近侍局在挑选去往来州传旨的人手时,还挺用心,挑了个有乘坐海船经验、而且会水的。 这会儿他的半个身子泡在海水里,两手用力划拉水面,竭力让自己漂浮起来。可就在这时,他感觉肚腹一阵剧痛,就在他的面前,海面开始绽放出大团的红色。 水面下,有什么东西游动,有人! 那人还往乌林答忙哥的脚上栓了重物,让他迅速往下沉。 乌林答忙哥扬起面庞,嗬嗬地喊了两声,眼前最后的光景,是海船上的水手们把他的随从一个个杀死,然后扔进海水里。那个黝黑面庞的纲首坐在船头,粗鲁地打开锦盒,翻找着什么。 一道海浪轰然拍打上来,将他整个人压了下去。 第三百八十八章 任命(上) 皇帝和朝廷徒以权谋,而郭宁的应对方式,也是一贯的凶狠手段。 这样的往来试探、挑衅、回应、示威,在未来的日子里,还会一次次的重复。不过,郭宁背靠的,是正处在勃兴势头的定海军;而皇帝眼皮底下,只有各路桀骜军头、贪婪昏聩的官员和腐朽无能的猛安谋克,想来会头痛许多。 郭宁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会身处下风。 他也坚信,只要自家前进的步伐不乱,外间便有千般诡计,只消劈面一记铁骨朵砸去便可。 率军回返莱州的当日,他在校场表彰有功之臣,擢升他们的军职,当晚又设宴招待他们。到了次日,他又去往莱山忠烈祠,主持了牺牲将士落葬、停灵的仪式,向将士家属颁发抚恤。 再之后数日,每日都有要忙的事,直到七月头上,郭宁在帅府升堂议事。 随着地盘越来越大,定海军节度使的下属文武官吏们越来越多。 武将里头,直属郭宁麾下的、以骆和尚为首的六个都指挥使司里,钤辖以上的军官就不下四十多个。靖安民总领的登、莱、宁海三州都指挥使司里,也有近二十个钤辖以上的军官。 在政务上,郭宁是力求军政事务直达基层,务必自下而上如臂使指的性子,故而定海军的直属机构早就超过了此前那几个判官、知法、司狱、教授的编制。 光是移剌楚材的政务司下头,就有杨诚之、吴褚、张圣之、黄海凝、李禾等二十多个大吏,分管着农政、水利、军械匠作、马政、盐酒等十几个署。前不久杜时升又推荐了他在中都的老友李遹之子。 那个名叫李冶的年轻人,如今正跟着移剌楚材熟悉事务,据说算学上的天赋比阿多还强许多。 而徐瑨的录事司里,经常冒头露脸的大吏只有五六个,包括莱州地方最早投效郭宁的女真人阿鲁罕,但实际上身份隐秘的,应当还有一批。 中都那边杜时升手下的人手自然不在此地,但群牧所系统内李云的部下大吏,郭宁身边的文字侍从们,合计也有十余人。 这些文武加在一起,一百多人。节帅府的议事堂里,本就站不下了,何况还有些额外的参加者,所以索性都站在院子里。 此前郭宁攻下咸平府时,招揽了一些部下,从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的降众里,也临时提拔了一些人。连带着,还有纥石烈桓端去往咸平府以后,在盖州、复州留下了一些官吏,郭宁从里头挑了几个可用的,也带到了山东。 这么多人,此前分属不同的部门,有的打过交道,有的仅仅闻其名,有的全无交情。 但此时从厅堂正门到院子正门,人挨着人,头碰着头,站得摩肩接踵,人人额头冒汗,气氛便一点点热烈起来。不少人想到当日草创基业的艰难,忍不住呵呵地笑着,与有荣焉。 此番辽东的胜利,与先前击破蒙古军不同。击破蒙古军,终究只是自保;而以区区四千余众,便在辽东开辟局面,得两州数百里的地盘,这才真正显示了郭宁的手段和野心! 文武们到齐,郭宁从堂后出来。 他还是没有架子,先从人群里扯了移剌楚材相陪,然后一个个地和部下们打招呼,有几人,移剌楚材竟没见过。郭宁便为他介绍,这是复州地方的州教授王汝弼,那是咸平路宣抚司的经历官梁询谊。 这其中,梁询谊是保大军节度使梁襄之子,泰和六年的策论进士,后来还中过宏词科。他在中都累官太常博士,颇有干练名声,结果去往咸平路不到两载,被迫做了两载的泥塑木胎,又牵扯上了蒲鲜万奴造反的事情,一时间灰头土脸。 郭宁特地将他请在身边,也向他介绍山东地方的文武官员,两边谈笑风生一通。 待到各人热络,郭宁站上厅堂台阶,含笑道:“昨日得报,中都那边,出了桩小事。” 众人肃然。 “皇帝本来派了近侍局奉御乘舟渡海,对这回涉及辽东战事的各位,有所升赏。奈何海上风波不靖,那奉御失足落水,连带着诏书之类,都没了影。” 此话一出,院中有人倒抽冷气,有人面带不豫,有人毫不在乎,有人甚至嘿嘿冷笑。 郭宁环视众人,待院中恢复安静,继续道:“不过,进之先生已经替我向朝廷递交了急报,尚书右丞胥鼎那边也回了书信来说,新的诏书,很快就会颁下。诏书颁下之前,定海军节度使所属五州之地和文武官吏,我可暂做临时的任命。” 这下院中不禁微微噪杂。 郭宁话中的意思,很明白。皇帝上一次的封赏,他不喜欢,所以传召使者便死在了半路,而朝堂上的胥鼎胥丞相已经承诺,下一波的诏书上,会顺着郭宁的意思。 那些跟从郭宁甚久的武人们,倒还罢了。这一年里陆续投奔的文官们,无不隐约吃惊,吃惊之外,又人人竖起了耳朵。 “先说军务。辽东复、盖二州,原有辽海军节度使的职务,由我自家兼任。在这两州,会新设一个辽海防御使,由韩煊出任。任命文书,已经发往辽东。” 在战事结束后,韩煊所部压根就没有回莱州,这个任命,众人早就知道了。 郭宁继续道:“辽东与山东莱州隔海相望,直面蒙古军的兵锋,不可没有精兵猛将。所以,除了韩煊总镇一方,另外还要再拨副将辅助。” 他点了点人群中的契丹人萧摩勒:“摩勒,你是辽东人,可有意回乡么?” 萧摩勒越众而出,嗓音有点发颤,沉声道:“愿为节帅效命!” “好。你为辽海防御副使,驻在复州。” “遵命!” 萧摩勒大声应了,郭宁挥了挥手,示意他到赵决那边,去领取符信。 “有韩煊和萧摩勒在,两州固若金汤,不过,还需要一个人领兵机动,为我定海军在辽东的利益撑腰。” 郭宁的视线往在人群中扫了两圈,抬高嗓音道:“蒲速烈勐在么?” 蒲速烈勐在辽东厮杀得凶狠,战事结束后就病了。渡海南下的时候,他还晕了船,吃了大苦头,直到这会儿还有点精力不济。 他也知道自家新从郭宁,充其量是个向导,并没什么像样的功勋,何况他本来也只是蒲鲜万奴的干孙子而已,地位并不甚高。 所以他跟着众多文武来到节帅府,只当走个过场。因为院子里不认识的人多,他便找了个角落,背靠着墙打瞌睡。 忽听郭宁唤他,蒲速烈勐猛然惊醒,出了一身热汗。 他连忙奔出人群,单膝跪地:“我在!” “我听说,当日你在蒲鲜万奴麾下,也是有能之将。曾带过千余兵马,打过狠仗的…” 郭宁问道:“再给你多些人马,你能带好么?我要在辽东招兵买马,你能协助主将做好么?” 蒲速烈勐愣了愣,心中激荡:“我能!” “你是辽海防御副使了,去拿你的兵符印信吧!”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 第二百八十九章 任命(中) 定海军的武人,在地方上兼领军政,统管军户和荫户,权柄极大。在这种政策下,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卒,也兼任保长、伍长,分管几家寻常百姓,地位甚高。 当将士们与百姓紧密关联,将士们便有了强烈的保家意愿,而百姓们眼看着武人的身份和待遇,也能引发出他们对沙场建功的憧憬。 武将做到钤辖这一级,治下的将士超过数百,荫户超过一千家,则军政又再度分开。政务司也派出对应的官员负责民政,对下级的军户和荫户实施双重管理。 这样一来,每一个钤辖所领的数百兵马、上千人丁,便自成一个最基本的单元。再往上的都指挥使司,反倒规模并不固定。郭宁视情况不同,能随时调度各个钤辖或副都指挥使,充实或削弱各州都使司乃至直属节帅府的六军。 比如现在,负责驻守盖州的韩煊所部,就被大大加强了。 韩煊是昌州出身,与郭宁同乡旧识,多次并肩厮杀。此番他在黄龙岗上,以铁骑连连挫动蒙古军阵脚,并阵斩了蒙古千户浑都古,在辽东威名大振。 有他顶着辽海防御使的名头坐镇辽东,最为可靠。 且韩煊在昌州时,并非寻常屯戍军的军卒,而是乌月营的驱军后代。所谓驱军,大都是国初所免的辽人奴婢,凡战常驱之在前,以此得名。故而韩煊挺熟悉北疆异族的那一套,还会几句契丹语。 郭宁的定海军中,用于野战的主力六军,就此分拨出一块。但光是韩煊所部,却还不够,故而郭宁又从汪世显麾下调出了萧摩勒所部,充实复州。 萧摩勒是郭宁的亲卫出身,祖上是上京路的乣官,他自幼从军,在与蒙古军的厮杀中,素称厚重坚强。萧摩勒下属有三个都将,张阡便是其中之一。 张阡这趟在辽东颇有功绩,这下重新归建,必然有益于萧摩勒迅速掌控复州局面。 至于蒲速烈勐,自然也有其独特的作用。 此前蒲鲜万奴在咸平府聚集十一个猛安的庞大力量,遂能西向压制耶律留哥,并俨然东北内地的军政首领,连朝廷也要任命他为东北宣抚使,以作安抚。如今他虽身死兵败,但那些猛安犹有余部在彼。 道理上,继任的东北宣抚使纥石烈桓端会尽快收编他们,但谁又规定郭宁不能在其中捞些好处呢? 在咸平府的十一猛安之外,婆速路、胡里改路、速频路等地,还有数以千百计的蛮夷部落、数以十万计的丁口分布。这些部落或者自称女真,或者说是高句丽的别种,又有自称渤海后人的,其实大都是茹毛饮血的野人。 郭宁和移剌楚材商议过,若能驯服其中一批,逐步迁徙入中原,便能继续充实兵源,就算日后沙汰,也能充作地方的劳力。 具体怎么做,那就得看蒲速烈勐的本事了,他若有能力,辽海副防御使只是开始。郭宁身边这些高官,多半都是一年两载里从小卒起家的,他用人一向大胆。 严格说来,郭宁此时正式的身份,依然是从三品的定海军节度使。那个山东宣抚使的头衔,他为了避免与杨安儿之间的冲突,一直没有正式就任。 按照朝廷制度,节度使的直属军将,乃是正七品的都指挥使,数量也只有一员。但郭宁自家委任的正副都指挥使有十几个之多,连带着还将宁海州和登州刺史驱使如下属。 这会儿他又给凭空给盖州生造出一个从四品的防御使来。这样的任命甚是荒唐,在场众人却全无异议。 毕竟郭宁说得明白,近侍局的奉御刚淹死一个,皇帝都要服软了,底下人何必在乎呢? 如今的大金疆域上,已有形同独立建国的皇子,再多一个兵强马壮的割据军阀也算不了什么。只要大家面上还过得去,没到和朝廷翻脸的时候,谁也别在乎细节了。 而郭宁继续道:“辽海防御使的兵员数目,定在五千。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把自家的兵力填补充实,另外,最迟到中秋,你们须从辽东地界签军一万,运到山东。” 萧摩勒和蒲速烈勐对视一眼,凛然遵命。 郭宁又看诸将:“入夏以后,去年底招募的山东本地新兵已经训练的差不多了。我听说,各地荫户还有跃跃欲试,意图投军的。那就传令下去,张榜募兵,最初到中秋,再签军五千人。” 这话一出,骆和尚、李霆等重将无不大喜。辽东一万,山东五千,这一万五千人的新兵,必然充实到诸将所部。也就是说,山东这边,合计将有两万五千名用于野战的精锐士卒。骆和尚等人的部下,将会一口气翻倍。 但也有些文吏惊讶、愕然。 这些吏员比武将更清楚定海军的家底,去年遭逢与蒙古军的大战以后,整个山东残破异常。郭宁虽然从蒙古人手里勒索了一批辎重、粮饷,但消耗极其剧烈。 这几个月里,登莱三州又广开各种建设,无论钱财和粮食,都如流水一般哗哗消耗,吏员们对外维持着烈火烹油的局面,却深知自家老底子好几次差点兜底翻上来,已经越来越依赖与南朝宋国的走私贸易。 本打算,今年秋收以后能稍微缓过口气,过上几个月殷实的日子,却不曾想,节帅又要签军? 上两个月,定海军府重开西由、衡村盐场,动用五千多民夫。给那些民夫的吃喝报酬,就已经逼的移剌判官下狠手栽罪名,开了一家地方豪门大户的私仓。 如果大规模签军,财力和物力就要继续紧张下去了。甚至可能比原先更紧张,因为复州和盖州两地新入囊中,官员要就位,地方要安抚,道路桥梁码头要修缮,也正是花钱的时候。 节帅这么急着大规模扩充兵力,莫非… 众人正在猜测,郭宁哈哈一笑,随口道:“地盘大了,兵力就要多,这是很自然的道理,诸位不必多想。将军们且抓紧募兵,政务司这里,务必挤出钱粮支应。” 有人想要问一句,却见移剌楚材已经出列:“遵命!” 当下文吏们俱都应了。 郭宁点了点头,继续道:“接着就是政务上的人员任命。哈哈,今日在场的,有好些辽东来的贤才,我正要藉此机会,将…” 正说到这里,节帅府门外,雷鸣也似的马蹄声乱响。 徐瑨忽然出列躬身:“节帅,是我的人。我去问问。” 郭宁挥了挥手,徐瑨急步出外,又急步折返,在郭宁耳边说了两句。 郭宁脸色不变,稍稍思忖,随即站上台阶,歉意地道:“诸位,今日有些小事打扰。咱们明天再接着颁布任命,可好?”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章 任命(下) 一场聚集诸多文武的集会,匆匆告一段落。 文武们各自告退,从节帅府正门出来,召唤各自的下属牵马赶车迎送。 此时有人没等到期待的任命,稍稍失望;有人猜测是什么事打扰了郭宁安排的集会,站在门口与同僚讨论两句。上百人一涌而出,竟使得节帅府门前有些拥挤。 这时候,部属们因不同来路而有不同的作派,分辨得格外清楚,比如那批在馈军河营地就投奔郭宁的武人们,便气盛而嗓门大。 对于新近来到山东的外来者而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梁询谊被移剌楚材客客气气送出门外以后,就站在门边,平静地看了好一阵。 直到众人先后散去,他才转过身。 有同伴牵马过来,请他上马。他摇头拒绝了,沿着道路慢慢走着。 这位前任咸平路宣抚司的经历官,年约有四十来岁,中等个头,相貌甚是文雅,鼻梁很高,额头上有几道浅细的皱纹,略带点风霜之色,颔下蓄了一部黑而长的胡须,随着他的走动而微微飘扬。 身边牵马的年轻人,跟随他走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兄长,发生了什么事?本来不是说…” 梁询谊瞥了他一眼。 年轻人嘿嘿地笑了两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年轻人是梁询谊的堂弟,唤作梁持胜。因为多力善射,一向跟在兄长身边作为护卫。 当日蒲鲜万奴在辽东宣抚使的任上,梁询谊名义上是他的经历官,其实一直被排挤在外,不预机密。但蒲鲜万奴起兵的时候,梁询谊带着几个亲信仆役阖门不出,蒲鲜万奴慑于他的声望,也不敢贸然侵犯。 后来城中大乱,军民骚扰,有匪徒乘机劫掠到家门前,则是梁持胜引弓射击,杀死了数人,迫退贼寇。 蒲鲜万奴死后,东北各家军阀重新分割地盘,咸平府路落到了纥石烈桓端手里,但梁询谊是贵胄之后,世代儒臣,性格有点高傲,与纥石烈桓端合不来。于是他拜见郭宁,请求随着船队南下,然后去往中都。 结果到了莱州以后,郭宁公务繁忙,梁询谊几次求见,都没见到他,于是下一步的行程只好暂缓。而就在昨日,郭宁又忽然登门,私下拜会。 按照郭宁的意思,是要在节度使府内,建一个专门的经历司,负责出纳文移。 这经历司的地位甚是清贵,和移剌楚材的政务司,徐瑨的录事司平齐,以梁询谊的名声、资历,自然是经历官的人选。另外,复州地方有名的儒生王汝弼也会在其中任职。 梁询谊并没立即同意,但郭宁邀请他次日参与文武集会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 这场拜会,梁持胜是知道的,他也知道郭宁走后,梁询谊房中的灯烛几乎一夜不熄。 梁持胜是武人性子,对扫平辽东叛乱的郭宁有几分钦佩,也挺乐意继续待在安定的莱州。所以他对今天这场聚会,颇有期待。却不曾想,这任命还没下来,集会却忽然中止了? 梁询谊背负双手,慢慢走了两步:“杨安儿败了。” “什么?” “山东这边,有个赫赫有名的大反贼,唤作杨安儿。这杨安儿自称皇帝,聚兵数十万,控制了大半个山东。这半年来,一直和南京路那边的河南统军使完颜合达往来厮杀,不分胜负。不过,这一回,此人估摸着是大败了。山东的局面,马上会出现巨大的变化!” “兄长怎么知道的?”梁持胜问道。 梁询谊沉吟片刻,说出来的话却另外起了头:“郭节度此番出兵辽东,控制复州、盖州,声威大振。他又与朝廷掰了手腕,以凶狠手段阻止了朝廷前次的任命,必将牢固掌控定海、辽海二节度的地盘。但他也很清楚,大金朝廷终究是朝廷,除非他要立即起兵造反,否则,总得给朝廷一点面子。” 梁持胜倒抽了一口冷气:“造反?难道这位郭节度,其实和蒲鲜万奴一样?” 两人正在大街上漫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各个店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挑着担子,贩卖葱韭的农夫,从他两人身边走过。梁询谊连连摆手,让堂弟说话的声音轻些。 “郭节度和蒲鲜万奴自然是不一样的,以后你就明白了。” 梁询谊答了一句,又道:“蒲鲜万奴桀骜不驯、志大才疏。他有三分的实力,就敢作六分的事情,打起十分的旗号。郭节度却…” “不是说,他也很桀骜么?” “桀骜?”梁询谊忍不住轻笑:“这位郭节度,早就有了十分的实力,却只作六分的事情,打出三分的旗号。你觉得他桀骜,其实,他已经克制的很啦!” “那么,他是大金的忠臣咯?” “先前有杨安儿的势力横贯山东,他的登莱三州形同隔绝于外,所以,自然可以稳扎稳打,举着大金朝廷的旗号,安然培植自家的实力。过程中,难免会和朝廷有所抵牾,也自然需要时不时地向朝廷输诚。” “他请我出任定海军的经历官,便是要拿我们这些辽东的官员、儒生做幌子。他既想用我们的名头,向朝廷示以忠诚,或者说,示以暂时的忠诚;也想用我们的名头,嘿嘿,做个千金买马骨的意思,向外人摆些姿态。” 梁询谊拈着颔下胡须,在街上慢慢踱步: “不过,定海军和朝廷之间,维持着稳定局面,他才有这需求。如果杨安儿所部溃败,朝廷的兵马、南京路遂王殿下的兵马都会攻入山东,而郭节度自然也不会将山东让给别人。三家争抢得火起,保不准就要翻脸厮杀。” 梁持胜连连点头:“如果郭节度决心和朝廷翻脸,官署中摆着一批心向朝廷的书生,有什么意思?保不准闹出什么麻烦来!他若今日任命,明天又褫夺职位,更被外人笑话。所以,他索性暂停会议,等明天想明白了,再作安排?” 梁询谊哈哈笑了两声,略压低些嗓门:“可不止是几个酸腐书生的安排,定海军真要做什么,须得调整调动的事情多了!我看,节帅府在这一晚上,未必商议得出什么结果来!” “那兄长,我们怎么办?”梁持胜忧心忡忡。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梁询谊反问。 见堂弟愕然,他轻笑着道:“莫慌,我们且高卧看着。” 此时,节帅府里。 郭宁在书房坐着,凝神沉思,但又偶尔急躁地起身,看看外头。 “医官怎么说?”他有些恼怒地问道:“想个办法,先把人救醒!问个明白话出来!”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一章 生死(上) 书房门外的侍从得了郭宁的命令,按刀大步而行。 没走几步,郭宁把他叫回,拍了拍他的胳臂:“不必去了,医官自有他们的一套,让他们慢慢来吧。” 定海军如今的局面,看似跨有辽海五州,兵强马壮,风光无限。但这局面,建筑在一个关键上头。这关键,便是杨安儿的存亡。 天下有识之士,所见略同。梁询谊来到山东才几天,就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定海军内部的聪明人,自然看得更清楚。皆因这个局面本就是郭宁一手造成的。 在郭宁眼中,杨安儿所部,既是为王前驱的棋子,也是阻断朝廷与定海军直接接触的盾牌,更是切断大金与宋国淮东方面的陆上交通,迫使中都朝廷不得不依赖海上走私贸易的好伙伴。 为了确保杨安儿把他的作用发挥到极致,郭宁甚至在密州一带展开与红袄军的贸易,用相当划算的价格,卖给了他们不少的武器和粮食。 但是,如果杨安儿所部发挥不了作用,郭宁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之抛弃。 哪怕红袄军的将士们,多半都是在朝廷治下吃不上饭的可怜人,他们对朝廷,对女真人统治的憎恨,与定海军的将士颇有相通的地方。哪怕定海军中,有些将士和红袄军曾经有过联系,或者本身就曾是红袄军中的骨干人物。哪怕郭宁本人,对红袄军中某些将士颇怀善意。 但成大事者岂能心慈?既然成了一方军政领袖,肩负着数万数十万人的未来,就只能用利益衡量一切,顺势而行,容不得半点温吞犹豫。 郭宁转回身,站在书房门口,自嘲一笑。 在武人们看来,郭宁始终是原先那个刚烈勇勐的战士,实际上,越到了关键时刻,他就越是虚伪和冷血了。 郭宁转回书房,几名核心的部下仍在商议。 徐瑨侧身站在郭宁的书桌旁,将这些日子书房角落的架子上,从录事司的探子近期报来的各种文书,抽出与红袄军战况相关的一部分。 一面整理,他一面道:“最近一份军报是前日的。说的是杨安儿从密州交割了两万石粮秣,遂亲自领军,绕行邳州、宿州一线,意图先破淮上,进而驰骋南京腹里。只看当时局面,红袄军犹自占了上风。” 说到这里,他找出了那份文书,将之递给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取了看过,点头道:“所以我觉得,就算这场攻势不利,红袄军也尚有余力,不至于崩溃。他们在海岱之间,犹有稳固的地盘,兵马的数量也多。留着他们在,再支撑一些物资,他们依然能隔绝来自中都和南京方面的压力。” 边上骆和尚用力摸了摸头皮,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不知淮上的战况怎样。不过,看那使者满身是血的模样,不像是尚有余力。咱们真就不做什么?” 移剌楚材默然半晌:“眼下还不到时候。方才也说过了,我们的准备还远远不足!等等再议论吧,看那使者带来了什么消息。” 说到这里,他也起身往偏厅方向看看。 几个医官还在里头忙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护送使者来的军士说,此人昨日纵骑奔过高密,身边一个活着的同伴皆无,只说十万火急求援…怎么就狼狈到这种程度了?红袄军动不动就动用数万人,蜂群也似地冲杀,谁能让他们忽然之间吃这么大的亏? 靖安民在一旁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光听凭使者一张嘴说可不行。录事司派人去打探了么?” 徐瑨欠身道:“派了精干之人全力打探,另外,也发动了我们在红袄军中的几路暗线。消息报回,当在这两三天里。” “那也行。”靖安民看了看郭宁的神色,轻笑道:“两三天后再决定,也没什么。这种事情,我等了好几年了,不在乎这两三天。” 所谓的“这种事情”,自然便是造反了。 此番郭宁在辽东的胜利,动用的兵力极少而收益极大,使得诸多将校的信心空前膨胀。 之前数月,许多将士们被郭宁勒令安定下来,老老实实地练兵备战。可数月下来,人人摩拳擦掌,舞刀弄枪,已有些不耐烦了。 当郭宁往辽东一行,所有人都将战况看在眼里。 辽东那边,契丹人造反,大金的朝廷可有任何办法?他们没办法,是我们将之扫平的!身为女真人的辽东宣抚使造反,大金的朝廷可能压制?他们也没办法,还是我军一战将之击破的,还轻而易举地夺取了他们的本据! 大金的朝廷真已经烂透了,压根算不得什么!只消以利刃一挥,我们就可以… 甚至就连蒙古人,在将士们的心里,也不再像先前那么可怕。 河北塘泊里头,已经赢过一场了。海仓镇这边,又赢过第二场,在咸平府外的黄龙岗,是咱们连续赢下的第三场。三次都是以少胜多! 终究蒙古人也是人,也是杀得死的!咱们凭着数千人马就能打这样的胜仗,如果扩军到数万呢? 归根到底,将士们从漠南到河北,再到山东、辽东,短短两年之内,他们什么样的敌人都打过了,而自家的兵马从数百到数千,眼看着要到数万,地盘更是翻着倍的扩大。 新的胜利,又一次鼓舞了将士们,使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觉得,既有这样的力量,早该做点更大的事! 方才好几名军将皆道,杨安儿既然受挫,定海军不如趁机将之吞并了事。以定海军在登来三州的经营,再以本部精锐为骨干,只消吸收杨安儿所部十万以上的兵力,便立即就能整合起空前强大的力量。 以此为凭,郭宁压根就不用再戴着大金国定海军节度使的帽子了,举此强兵席卷山东,进而北上中都,才是正经。煌煌伟业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之处,为此,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 但以移剌楚材为首的文官们,则坚决反对那几名军将的意见。 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秋收还没到,府库还空着,凭什么去扩军?节帅方才说,要签军一万五千,那已经得咬着后槽牙多方筹措了。 你说要收编十万大军?那么多张嘴,吃什么?你倒是试着从土里刨食出来啊!要是刨不出,难道你们要挥军四处掳掠,去做流寇? 笑话,要做流寇,诸位在河北就可以做了,不辞辛劳来山东做甚? 节帅有话在先,“高筑墙,广积粮”,如今各地的经营还没完善,第一年的粮食收获还没入仓,这就要改弦更张了? 难道要半途而废?这不更是笑话吗? 何况… 移剌楚材笑着对靖安民道:“咱们要考虑的,不止是兵事上的进退,也要考虑天下大局。如果我们骤然起兵,合杨安儿之众,会给中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会给南京路、给东北内地,甚至给蒙古和南朝宋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我们原本与朝廷虚与委蛇,以在山东发展。接下去,难道要和蒙国或者宋国虚与委蛇,以抗大金?这么做,对我们的利弊何在?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些想不清楚,便不能轻易决定大事。” 靖安民深深吸了口气:“所以,议一议无妨。有些事,议一议才清楚。” 郭宁在旁,听着两边争议了许久。 他的威严极盛,文武们的争辩不至于失控,所有人都明白,最终要怎么做,都得郭宁来决定,而后继的斟酌商议,恐怕绝不止于眼前一次。 而这时候,书房门外,医官道:“启禀节帅,那使者醒了,不过,状况不是很好,可能又会晕厥…有什么话,须得赶快问。” 徐瑨第一个跳了起来,奔出门外。 郭宁随即起身,众人跟在他身后,涌到偏厅。 这厅里药味浓烈,热气腾腾,众人进门的时候,见徐瑨正扶着使者的脑袋,把耳朵凑在他翕动的嘴唇旁,脸色有些古怪。 “他说什么?”骆和尚大声问道。 “他说…汉王死了。”徐瑨道。 “汉王是谁?这厮湖涂了吧?他娘的哪里又来了个汉王?”李霆在旁抱怨道。 “是杨安儿。”郭宁应声道:“杨安儿此前在东平府建制立国,自称汉王。” 他来到使者的床榻旁,稍稍弯腰问道:“杨安儿出了事?” 那使者身上有几处可怖的伤势,脸色灰败得犹如垩土。他竭力张嘴,却气力不济,几次都发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微弱的声音挣出又一句话:“杨元帅,杨元帅死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生死(中)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死?”郭宁又问。 使者反复张嘴,只从嗓子眼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伴随着他喷出气息的,是一种郭宁熟悉的臭味,那是将死之人伤口腐败而产生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非常呛人。 “节帅,我来细问。”徐瑨道。 郭宁点了点头,从那信使身边站起,招了招手,换来医官:“便在我这院里,收拾一间静室,将这位使者妥善安置,务必小心保养。” 医官倒是个熟人,便是当日在馈军河营地往徒单航身上泼凉水的。听了郭宁的吩咐,他上前几步,附耳道:“节帅,不用这么费事,此人活不成了。” “嗯?” “他来时,就已经受了几处刀枪重伤,有的伤势还直达脏腑…咱们用了人参和附子熬成的浓汤给他灌下,才吊起了精神。那是给病人回光返照用的猛药,徐参军再问几句,他怕就不成了…” “嘿!”郭宁顿时恼怒。 正要喝骂,想起自家方才说过,要医官先把人救醒,只得叹气:“你还真,真是做到了啊…” 医官满脸惶恐,郭宁随口安慰两句,回到书房。 “有些气闷,把窗推开。” 部属们把书房两面的窗户都打开了,便有晚风飒飒入内。众人俱都无言,静待徐瑨那边问出的情形。 过了半晌,徐瑨皱眉回来。 “怎么样?” “他说,他是杨安儿的近卫。杨安儿率部进入淮上以后,与遂王帐下的亲将完颜从坦缠斗数场,始终不能深入。某日他自领轻骑,在临涣龙山寺探查地形,遭完颜从坦轻骑伏击。杨安儿当场身死,随后本军崩溃。这信使带了少许部属疾驰来告,是想求恳节帅发兵,帮他们一把。因为沿途遭人劫杀,故而落得如此惨状。” 问得倒是够详细,看来那剂猛药还真管用。 一片寂静中,有人疑惑道:“完颜从坦是何等人物?他有这本事?” 又有人问道:“之前那军报说,被杨安儿带到淮上的,约莫精兵万余人吧?就算这万人尽数身死,红袄军各个大首领麾下,至少还有十数万的兵力,出击或许不足,自守则有余。何至于就急到这程度,求到我们门前?” 徐瑨答道:“具体的战况,仍需等待后继消息。但要说到此人为何求助于咱们节帅…红袄军的庞大势力,完全是被杨安儿以个人威望纠合起来的,平日里还内讧和火并不休。杨安儿一死,各部立即就会分崩离析,实力弱小的,或者据险自保,或者被消灭吞并,而强者也会彼此厮杀攻伐。” 那人依然不明白,继续问道:“徐参军,我的意思是,咱们和杨安儿又没什么交情,他的近卫求我们做甚?又是谁派他来的?总不见得…” 这吏员投入定海军的时间不长,还不清楚定海军和红袄军之间复杂的敌友牵扯,骆和尚咳了两声,起身道:“既然后继的消息还要等两天,节帅,眼下先让诸军警戒吧?” 郭宁站在案几后头,仰头看着墙上一面山东舆图。 杨安儿死了? 纠合了十几万的兵力,盘踞着大半个山东,结果,轰轰烈烈地起兵攻向南京路,尚未取得半点成果,他就死了?总也是一个枭雄人物,死得这么轻易吗? 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郭宁有些措手不及。 郭宁从不看好红袄军的未来,他和部下们都认定,红袄军声势虽大,却无根基,内部派系更是繁复庞杂,难以掌控,所以,此前定海军做的种种谋划,都是基于红袄军的失败。 但所有人也同时觉得,这样一股庞大的力量,攻虽不足,自保却有余。考虑到红袄军上下许多将士与金国朝廷仇深似海,就算他们在战场上连续失利,依托他们在地方各处深山险要的经营,也能坚持很久。 至少,坚持到今年秋收以后。 到那时候,定海军的实力再度扩充,郭宁做出任何一种决定,都有足够的力量支撑。 但现在呢? 辽东那边,两个州的地盘刚到手,还需要消化吸收,需要从山东调驻重兵,已保安定;与东北各路军阀的联络,也刚开始,产生的利益还没见到,要投入的资源却不少。 某种角度来看,郭宁在山东能发动的力量,在这一两个月里,其实是有所削弱的。 偏偏杨安儿在这时候死了。 他这一死,红袄军必然大乱,南京路那边的遂王,河北那边新任宣抚使的仆散安贞,都会立即全力以赴向山东伸手。 那些分崩离析而彼此厮杀内斗的红袄军首领们,能抵挡得住? 遂王完颜守绪、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两人,郭宁并不熟悉。但徒单镒在世的时候何等重视遂王,郭宁是知道的。徒单镒把仆散安贞当作重要的盟友,郭宁也是知道的。 徒单镒的眼光不会有问题,这两人也必定有手段有才能。 或许就在这一个月,两个月里,这两方的力量就会深入山东。而原本被郭宁视为囊中之物的红袄军,很可能被这两家分割吞食! 红袄军一旦溃灭,朝廷的力量逼到定海军的眼皮底下,那将会是远比红袄军要危险的严重威胁。 当然,出自中都朝廷的仆散安贞和控制河南的遂王,并非一路。这两家的力量若在山东接触,彼此必生抵牾,定海军在两者之间周旋进退,未尝不能开辟一个新的局面。 但定海军本身也已经是囊括五州的庞然大物了,想要伏低做小,哪有那么容易?某位近侍局奉御的尸体,还飘在海里呢! 若伏低做小不成,金军已经白刃加颈,到那时候又该如何应付? 郭宁在战术上素来猛烈,而在战略上受了那场大梦的影响,喜欢稳扎稳打,按部就班。可是,按部就班不代表坐视局势变化,此消彼长。 按照骆和尚的意思,光是诸军警戒?那肯定不够,吓不倒人的。 说到底,山东地界,郭宁早就看中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别人插手。 谁敢伸手,就剁谁的手! 郭宁叹了口气,转身向众人道:“舒心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又要忙起来啦!有道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虽然力求稳健,事到临头,却非得迎难而上才行。诸位,还请莫辞辛劳,帮我一把。” 一众文武俱都躬身:“请节帅吩咐。” “往中都、辽东两地的粮秣生意,先停一停。所有的粮食,我都要用。政务司全力调度粮草辎重。” “是。” “韩煊等部的安排不变。但直属定海军节度使府的五军,立即整军预备,随时准备出动。前述在荫户中签军五千的安排,提前到十天之内完成。” “遵命。” “登莱三州的都使司下属,应该有九千人左右的后备兵源,调五千人马出来,补充五军。同时允准在地方签军五千,以补缺额。” “是!” “另外,请那位梁询谊先生来。他是正经的太常博士出身,文才定是好的,让他给我写一份像样的檄文来。嗯,檄文上就说,我这个山东宣抚使,要起兵讨伐红袄军了。” 几名文官顿时知道,节帅把刀子捏在手里,准备见血,却还不打算撕破脸面大干。 那个山东宣抚使的幌子,要被拿出来用了。 移剌楚材恭声应道:“明白了,我去请梁先生。”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三章 生死(下) 大事分派已定,但具体的实施方案,可不是一个晚上能拍脑袋生出来的。 在大框架之下,文武重臣们再度激烈讨论,直到黄昏时分,才各自散去忙着手头的急务。帅府又遣人通报各级文武,明日继续大会。 当晚来州城中几乎人人皆知,红袄军有了大变故,郭节帅将要正式就任山东宣抚使,确定下一步全据山东的大政。 于是直到深夜,各处官署、军营,犹自灯火通明。 郭宁隐约听到,有不少将士传说着韩煊和李霆两部在辽东厮杀的事迹,这会儿人人振奋踊跃,彼此叫嚷鼓气,渴求一战。 他往稍远处眺望,甚至不少普通军民居住的里坊也灯火星星点点,路上还有人头攒动,是赶在宵禁前回家的百姓们在谈论着,猜测明日会上的内容。 郭宁的帅府高墙之外,便是百姓里坊,并没有特别空旷的隔断。于是他甚至听到有百姓就在帅府之侧的讨论。 有人感慨地道:“那杨安儿元帅,也是咱们山东的好汉了,起兵的时候,声势是咱们节帅的百倍,却不曾想,这么快就败了?定是朝廷使了奸计!” 身边与他同行的数人,倒没人觉得“朝廷奸计”云云有什么不合适的,一边走着,有人一边应道: “声势百倍又如何?你们没听戏文上说么,杨安儿在河北的时候,就是胡沙虎的手下败将,靠着咱们节帅领兵救命的!当日蒙古人杀到山东,这杨安儿在哪里?替咱们百姓们出头,打败蒙古人的,还不是咱们节帅?蒙古人走了,杨安儿才抖起来,说什么声势?这可未免…” 边上有人插嘴道:“兵在乎精,而不在多。我们定海军讲究的是精兵勐将,以一敌百,论声势,自然是不如红袄军的,打仗可就强多了!这次咱们在辽东又打败了蒙古人,朝廷的辽东宣抚使,是跪地感谢咱们,求着把盖州和复州给咱们的!” 先前那人不服气:“蒙古人来的时候,杨元帅还在莒州磨旗山呢,他就算想做什么,也够不着蒙古人啊。倒是刘二祖元帅、彭义斌元帅他们几个,据守泰山,吓得蒙古人不敢攻打,那也是山东好汉的作派!” 另一人顿时粗了嗓子:“你这话,不是胡扯么…难道在山上凭险固守,比在平原野战更厉害了?定海军虽从河北来,厉害就是厉害!你娘的,自家就是被定海军那蒙古俘虏交换回来的,摸摸良心,说句实话又怎么了?” 插嘴那人连忙打圆场:“定海军里头,也不都是河北人啊。你们说,咱们郭节度的铁骨朵厉害不厉害?传授他铁骨朵使法的,便是都指挥使仇会洛,他可是山东人吧?再比如燕宁、高歆,还有张荣、严实等几位,不都是山东人么?” “所以说,咱们山东还是出好汉的地方。红袄军就不该这么轻易出事…杨安儿元帅准是被人奸计陷害了。” “你这么说可就犯忌讳,待定海军出兵横扫山东,你难道还站在红袄军那一头?” “唉,红袄军也是子弟兵,难道你乐意见他们血流成河?” “怎么可能血流成河,你怕不是傻的!” “我怎么就傻了?” 一人压低嗓音:“这红袄军杨元帅的妹子,号称四娘子的那一位,可是认识咱们节帅的,你知道么,当日杨安儿还许过婚!说来,咱们节帅和红袄军才是一路人呢…” “四娘子?便是梨花枪无双无对的那一位?” 三五人吵吵嚷嚷地走过去,声音愈来愈低,却明显跑题了。而且跑得方向很有问题,明显是按照市井间的低俗口味,开始往郭宁的隐私方向发展。 郭宁站在望楼上愣了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想拿着随身的金刀砸下去。手捏着刀柄,又忍住了,他刻意不看身边强忍笑意的卫兵,转而踏着梯子下来。 不管百姓们怎么胡说八道,至少,他们对定海军的发展,是很满意的,也对将定海军的扩张与有荣焉。 这就很好。 这个年代,战乱只会愈来愈频繁,而百姓的心思既微妙多变,也很简单。 当他们的日子难过,就只想着休养生息,种一块地,吃几口饱饭,过好自家的小日子。郭宁一声号令,要广积粮、高筑墙,于是人人欢悦。 没过多久,百姓们的日子舒心些了,而定海军的宣传也到位,他们又很容易被扇动起来,跟着上头的旗帜所向,为开疆拓土或者别的什么目标而鼓舞。 便如此前,郭宁在辽东的扩张,也如不久之后,郭宁向山东的发展。 郭宁会尽量让更多的人从扩张中获得好处,将更多的人挟裹上定海军的隆隆战车。这样一来,安定人心的最好办法,便是胜利本身了。 郭宁从望楼下来,才觉高墙之下,暮色深深。 节帅府的占地面积挺大,但为了对军民示以简省,走廊上没多少灯烛。 从外墙到郭宁和吕函居住的内院间,有个园林。郭宁便自家举着松明火把,踏着园林间的碎石路哗哗穿过。 刚到园林另一头,却见吕函带了两个婢女,从走廊绕过来。吕函走得喘了,还带几分嗔怒:“在望楼上看什么呢?派人来叫你吃饭,也听不见;我来找你,你倒先下来啦。” “哦,许是走神了,真没注意。”郭宁哈哈笑道:“晚上吃什么?” “刚炸出的环饼,还有黄鸡粥呢!” “那不错啊,我可饿得紧了,走,走!”郭宁举步走在前头。 没走几步,便听吕函在后头问道:“那四娘子杨妙真,果然很美么?你们的亲事,可有下文?” “哈哈,哈哈!”郭宁额头见汗,仰面大笑两声,心念电转。 郭宁在生活上头很是克己,但毕竟年方二十出头,在男女之事方面,偶尔血气方刚。此前两次与杨安儿打交道的同时,他看杨妙真很是入眼,那倒也瞒不住旁人。 而吕函是郭宁的正妻,在昌州时,两人是从小到大,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军中将士资历深些的,也无不以主母相视。 因为这缘故,早前没谁作死,非要在吕函跟前嚼舌头。这会儿,约莫是吕函来望楼寻夫,结果听到外间传言了? 嘿,这种事,怎么解释都麻烦。 好在郭宁很是果决,立即应声答道:“没有你美!没有下文!” 这般说着,他用举着松明火把的臂膀往墙边轻轻一撞,接着“哎幼”叫了一声。 吕函听他叫得惨烈,顿时忘了自家的疑问,连忙攀着郭宁的肩头,伸长脖颈探看:“怎么?又扯着伤处了?可是疼得厉害?” 郭宁在辽东厮杀的时候,身上又受了不轻不重几处伤势,直到回返来州,还没彻底痊愈。 眼见得丈夫出生入死,带伤而回,吕函自然心疼极了。这几日里,她每天早晚亲自给郭宁换药,这是她家学渊源,说不定比那位只会下勐药的医官靠谱些。 这阵子节帅府的生活水平提高不少,吕函的身材丰腴了些,愈发显得眉细鼻挺。 因为天热的缘故,她着了件散缀玉钿的直领团衫,衫子很轻薄,郭宁凑的近了,便闻到脖颈深处隐约透出的香气。 郭宁脑子一热,手上用力,横腰把她抱起,架在了肩上。 吕函吓了一跳。她踢了郭宁一脚,又恐怕踢疼了丈夫,只伏着身体,低声叫道:“压着你伤口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崩溃(上) 杨安儿在山东时,素来以巨大的号召力着称。而这种号召力,建立在女真人在山东一次次残酷括地,将山东百姓逼到死亡线上的困苦生活。数十万山东的汉儿本来就已经身处绝境,去年、前年再遭水旱蝗灾,官府征派还有加无已,胥吏更是肆意妄为。 这种时候,数十万人便如柴薪,而蒙古军横扫东平、济南等地,又将有能力灭火的金军一扫而空。杨安儿一声号令,便如火星落入柴堆,立刻就燃起熊熊大火,不可扼制。 但这种在山东地界上的巨大号召力,到了河南路淮上泗、颍、蔡、寿诸州,就不存在了。 由于数十年金宋交战的战场多在河南,各地屡经兵革,人稀地广,尤以河南路淮上一带,颇为荒凉,朝廷视之为“狭乡”。又因朝廷采取实北虚南的策略,在河南各地所征发的两税输粟等,原低于河北、山东。 这样一来,百姓反倒勉强活得下去,与女真人的仇恨,并不似山东百姓那般剧烈。而遂王完颜守绪到开封以后,又颇能选贤任能,编练精卒,相对于红袄军,反而取得了主场作战的优势。 杨安儿率领本部精锐突入淮上以后,因为缺乏本地百姓的支持,一度成了聋子、瞎子,不仅没能痛击完颜合达所部的软肋,反而自家进退失措。, 杨安儿虽然建国称王,但实际上只是红袄军各路首领的盟主。他要维持自家盟主的身份,就决不能轻易在战场上失败。一次失败,对他声望的动摇,便拿五次、十次胜利也难弥补。 所以杨安儿已经看到了局势不利,却还韧劲十足地转战淮上,试图找到机会扭转乾坤。 可在数日前,杨安儿带着本部轻骑抵达临涣龙山寺,忽然遭到金军优势兵力的伏击,将士们死伤惨重,杨安儿生死不知。金军乘势猛攻,兵分数路,奋勇向前。 杨安儿以威望聚拢全军,他不能出面,红袄军各部便群龙无首。哪怕是杨安儿最精锐的本部,也就是由铁瓦敢战军转化而来的数千将士,也无战心,更别说其他军卒了。 数日之内,各部由且战且退,演变成局部溃退,从局部溃退,又演变成全线崩溃,终于上下级指挥失控。 这时候又有诸多谣言在军中流传,都说各家大首领马上就要火并。可悲的事,这种谣言传播开去,竟有人当真的。真就有好几支队伍一边溃退,一边还互相吞并,展开厮杀。 到了退兵的第四第五天,已经上万人乱成一团,队不成队、列不成列,无论是勇猛军将,还是刚参军的农夫,全都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只有极少数的人马,才能在这种环境中坚持战斗。 杨妙真带着少量骑兵和几个婢女,纵骑往来奔走,不断向金军发起反向的冲锋。 她的梨花枪遇到一个敌将便刺翻一个敌将,不知有多少人被这柄素白色枪缨的长枪挑穿了咽喉,洞穿了胸膛。 有个赶来阻止她的敌将,是泰和年间保留下来的镇防甲军,曾与宋人展开国战的有名勇士,结果吼声如雷赶到近处,还没来得及举起刀枪,就被她刺死了。 但金军数量极多,漫山遍野而来,从各个方向将红袄军不断的分割包围。 杨妙真带着手下百余骑,将金军杀退一批,第二批又蜂拥上来,待到两方鏖战三日,白刃相接了将近二十次后,她手持长枪的白色枪缨便成了黑红色。 她原先的部下也几乎已经死尽了,跟在她身边的四十余名骑兵,都是三天里陆续收拢的散兵游勇。 昨天早晨,她倒是曾和杨友汇合到一处。 杨友的部下有两百多人,步卒占了大部分。其中许多人是老将李思温的部下,因为李思温在龙山寺最早战死,所以他们才跟着杨友行动。 但杨友的性子太过轻躁,也缺乏足够的韧劲。当日他不顾杨妙真的劝说,带着部下在一处村寨歇脚,结果被紧追而来的敌军赶上,并纵火焚烧村寨。 杨妙真得讯返转回来救援,数次抵近厮杀,总算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分出一支兵马拦截。杨友乘机带着剩下的二三十人,顶着满头燎泡往北面去了。杨妙真不敢耽搁,随即收兵,饶是如此,部下又战死了十余人。 战斗过程中,杨妙真的侧腹中了一支冷箭。虽有皮甲抵挡,箭簇也扎得很深。她奋力拔出箭矢,继续厮杀,待到当晚简单包扎过后,伤口又在次日的激烈战斗中被挣开。 今天鏖战到此,鲜血已经染红了马鞍。剧烈的疼痛和一阵阵的晕眩使她的脸色惨白,只能将一缕青丝咬在嘴里,竭力忍住痛楚。 好在天色已晚,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这会儿,她和同伴们正牵马步行赶路,以让战马休息下。 有人走着走着,举手指着侧面,大声叫道:“四娘子,你看!” 因为过于疲惫,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在傍晚的薄霭中,根本看不清那方向,定神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两面将旗,还有紧随将旗的三四百名骑兵,正从河沟后方缓缓迫近。 身边有将士失声喊道:“是完颜从坦,还有斜烈名鼎!” 这两人,都是遂王完颜守绪麾下的大将。完颜从坦是仅次于完颜合达的河南路统兵副使;而斜烈名鼎则是完颜守绪在河南路新拔擢的猛将,此人号称有力敌百人之勇,官拜亳州防御使。 这二将所领的兵马,竟然一直追到了如此近处。可见他们也是蓄谋已久,说不定有些骑士不眠不休,就只为了将红袄军总帅和亲信重将们一扫而空,建下泼天也似的功勋。 更麻烦的是,这些追兵同时也注意到了杨妙真所部。 有人向着这个方向指点叱喝了几句,随即有近百骑冲进河滩浅水,踏着水花猛冲过来。 两方距离里许,不远也不近。 杨妙真立即翻身上马,但她的力气已经耗竭了,手和脚都在暗中发抖。她用力扳了两下鞍桥,觉得用力大到手指几乎要抽筋,却不能让自己纵上马背。 她没有上马,部下们也都不动。骑兵们全都露出焦急的神色,等待着她下令如何迎敌。过去几年里,杨妙真只是红袄军将士传说中的人物,但此时此刻,她真正成了所有人依赖的对像。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度用足了力气,总算上了马。 “往东去的话,很容易暴露元帅和其他人的位置。我们将敌人往南面柳子镇方向引一引,天色马上就黑透了,他们追不上我们的,甩开他们以后,我们再和大队汇合。” 杨妙真并没有领兵的经验,也并不知道这样乱哄哄的局面,该怎么应付。 但她记得某人身处万军之中,却平静坦然的姿态,于是便效法着,用同样平静的语气下令。这种平静的语气,果然也让同伴们放心下来。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五章 崩溃(中) 九月初的白天,已经明显地短了。杨妙真身处在两军犬牙交错追逐的战场上,又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杨妙真往南面柳子镇方向撤退的时候,被追兵当中一名骑将认了出来。于是百余名追兵便如疯狗一般撕咬追击。 杨妙真再度带人反向冲击,打算将这群狗子稍稍逼退一点距离,但他们只厮杀片刻,便羊装抵敌不住,向后撤退。杨妙真初时没有看出是计,多跟了几步,待她急勒马时,斜烈名鼎亲领麾下精骑喊杀而来,飞失如雨。 激烈的厮杀声又引起了散在周边的金军注意。 金军军官对红袄军中赫赫有名的四娘子,素来有着种种猜测,这会儿更是亢奋异常,四面八方催军杀来,打算截断她的退路,一片喊叫着“活捉四娘子,活捉杨妙真。” 杨妙真冲杀了数回,战马蓦失前蹄,向前栽倒,将她摔了下来。 眼前天旋地转,她只觉得左臂剧痛,长枪也被甩了出去,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方才翻滚起身,一名金军忽然从附近的树丛中窜出,挥刀就砍。 杨妙真拔出短剑将大刀格开,上前一步便将那金军刺死。但她实在已经疲惫异常,这一下用足了力气,结果短剑割开敌人的咽喉之后,继续往斜向挥去,带着她的身体向前趔趄,短剑扎进了树身。 刹那间,又有敌人持枪刺来。杨妙真顾不得拔剑,闪身避开刺击,随即抓住枪杆,试图夺来使用。 不料或许是持枪的金军力气不小,她根本夺不过来,而又一名金军从树丛后方冲了出来。 匆忙中,她将抓住枪杆的右手一送,那个与她夺枪的金军立脚不住,仰天便倒。 她半侧身挥拳,正打在那名扑来的金军面门,正要上前夺他的长刀,忽又有个金军士卒从背后扑来,拦腰将她抱住。 同时又有好几个士卒向她跑来,连声欢呼:“捉了个娘们儿!捉住了杨妙真!” 杨妙真连连挣扎了几下,不得脱身,惶急中忽然来了力气,左手能动了。她勐地拧腰,反手,用左手的食中二指勐戳进那金军士卒的眼眶。 手指感觉微微一凉,仿佛豆腐一类的东西被戳碎了,湿湿滑滑地流淌到她的手掌心。那金军大声惨叫,捂着面门满地乱滚。 几个本打算扑上来捕捉的金军士卒,被这场景吓了一跳,止步骂道:“贱婢真是狠毒!” 他们稍稍止步,后头几名杨妙真的部下一齐赶来。有人在战场上牵了匹无主的战马,连声嚷道:“四娘子,快上马!快走!” 杨妙真纵身上马,连连挥鞭。 那名给杨妙真牵马的红袄军士卒紧随在后头,拔足跑了没几步,便被流失射死了。 杨妙真催马奔驰了一阵,或许是因为敌军从四面聚拢过来,反而放松了在外围的包抄追击,只听得身后追兵的呼喊声渐渐远离。 夕阳终于落山,附近两三里内,开始有飞鸟投林的声响,群山间晚烟流动,瞬间暮色苍茫。 杨妙真藉着最后一点昏黄光线,看到了一处涧谷之间,有穿着红色军袄的己方将士正跳着脚,连连挥手。 她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抱着马鞍向那涧谷过去,还没进入涧谷,便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 待到醒来,已经是半夜。山间暗影浓重,黑森森的,辨不出哪是草木,哪是丛竹,哪是岩石,而空气中弥散着血腥气和汗臭。 杨妙真觉得头疼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胳膊和腿几乎都抬不起来。她勉强调整了下僵硬的坐姿,脸上和身上,灰泥和血结成的硬块,便随着她的动作悉悉索索地落下。 好消息是,左手臂没有断骨,约莫是挫伤了肌肉。小心不要再动,明日后日里,或许就能恢复。 她勉强抬起头,看看高处,发现那里有一名甲士在小心值守,稍稍放。_o_m 了点心。 正要起身,听到身边不远处,有个年轻的士卒不停地哭泣,有人不停地劝说:“好啦,好啦。总算还活着,活着不好吗?”。 哭泣的,大概是个被征发不久的新兵。 红袄军攻入河南之前,在山东西路东平府左近大肆召集义勇,有许多自恃勇力的汉子,或者与金国朝廷仇深似海的穷苦人,都在那时投军效力。 不过,真正的厮杀场之残酷,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杨妙真亲眼所见,有些素日里号称胆壮之人,真到了白刃交颈时分,会害怕到瘫倒在地,屎尿齐流。 身边这将士虽说哭泣,毕竟也在这溃局中坚持了许久,杨妙真并不鄙视。 她想要去安慰两句,却听那士卒勐地推开了安慰他的同伴,大喊道:“我不是怕死!我是恨!是恨啊!” 那士卒盔歪甲斜,肩膀、腿上中了几处箭失,浑身血迹斑斑。他推开了同伴,立即摔倒在地,犹自嘶声道: “这几天和我们厮杀的,都是汉儿!你看到吗?那些都是汉儿!女真人才是我们的仇人,可河南路的兵,那些汉儿,却来杀我们!他们就为了一口饭吃,就给女真人做狗!就来杀我们!” 杨妙真叹了口气,往山谷的另一侧走去。 令这士卒暴怒的问题,杨妙真已经想了许久,红袄军的许多将士也都想过。 这世道,有人始终记得与金国的仇恨,想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也有人不记得那些血仇,只想要活下去。前者固然是好汉,后者也未必就错。 可是,这世道一天天的乱下去,岂是想活就活得成的?那些汉儿们,真以为打退了红袄军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真以为大金朝堂上那些女真贵人,是有良心的? 想到这里,杨妙真只觉得荒唐。 她踏着谷底碎石,漫无目的慢慢走着。走了没多久,前头火光一闪,她闪到崖边有藤萝掩护的一侧,随即看到一队手持松明火把的甲士,沿着山间狭路匆匆往前,为首二将,竟是国咬儿和刘全。 国咬儿本是杨安儿的亲将,后来被调到密州当了都统。杨安儿挥军入淮上时,担心粮秣物资供给不足,又使国咬儿押送一批物资,从密州转运到邳州,随时发往前线。 而刘全则是则是杨安儿、杨妙真的舅舅。杨安儿称王以后,他为亲军统领,杨安儿在龙山寺遭袭击之后,便是刘全带人接应,并掩护着重伤的杨安儿一路后撤,此前杨妙真与他约定过,两方应在徐州和邳州交界处的双沟镇汇合,然后一同领兵撤退。 二将怎么会到了此处? 杨妙真悄悄地跟在甲士队列的后方。只见二将一路急行,奔到峡谷西侧,见人就问:“四娘子可在这里?见着四娘子了吗?” 被惊动的溃兵们压根答不出来,倒是有人连声抱怨吵闹,几乎和甲士们起了冲突。 二将问了一圈,只知道杨妙真曾经在此休息,这会儿不知到了哪里。 刘全年纪大了,奔了一阵,跌坐在一处石块上,抚着胸口,一时站不起来。 而国咬儿犹自不甘心,他分派甲士们往峡谷前头探看,自家又沿着来路,一个个士卒再问。 一步步走入峡谷后侧,蓦然间眼前转出一人,吓了国咬儿一跳。 那人开口问道:“咬儿叔,你怎么在这里?” 国咬儿藉着月光认出了杨妙真的面貌,呵呵地笑了两声,忽又流下泪来,拉住了杨妙真的手臂,便往前头走,一边走,一边叫道:“老刘,我找到你外甥女了!” 杨妙真跟着国咬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忙不迭问道:“你还没说呢,咬儿叔,你怎么来了?” “这一场,败得太过突然,此刻各军全都崩了,山东各地也都崩了!昨日得报,方郭三那厮据了东平府,正与展徽火并;李全夺了益都、滨州等。 地,降了金国的河北宣抚使;时青等人聚在滕州,大掠徐沛一带。刘二祖本来聚兵济州,这会儿带着他的泰山部众,直接往深山中去了!” 国咬儿焦急地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我在邳州的兵力甚少,不敢与时青那厮放对,所以才领兵西向,试图接应你们,再做区处…咱们不要再和金军纠缠了,得赶紧走,晚了就有烦!” 杨妙真忽然听到这一连串的坏消息,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喃喃地道:“兄长只是打了个败仗而已,他们这么急着跳反作甚?待到兄长折返,他们有何面目…” 说到这里,国咬儿脚下一顿。 再看前头,刘全匆匆过来。·无错适才杨妙真没看清楚,这会儿才发现,这老将的神情憔悴之极,满头须发都已雪白。 国咬儿涩声道:“原来四娘子…还不知道么?” “什么?” “前日里,杨元帅便伤重不治。咱们的红袄军,已经散了。” 杨妙真觉得脚下地面都在晃动。她扶着岩崖,茫然又问:“什么?”。 第三百九十六章 崩溃(下) 杨妙真的眼前阵阵发黑,国咬儿的话声在她耳边响起,但她全然听不清。 过了会儿,好像刘全也在说话,她依然听不清。 她的脑海中,只想起她和杨安儿兄妹俩,早年在益都城里作鞍材生意的场景。 他们的铺子破旧,充斥着腐败皮革的臭气,而杨安儿每隔几天去山里伐木,回来作些鞍材,总是灰头土脸,两手不停地割破流血,饶是如此,也还难得一顿饱饭。最艰难的时候家徒四壁,连干净的单衣也只有一件,杨安儿自家在大冷天光着膀子,让杨妙真把单衣披在身上,再叠一层。 而城里那些大金国的显宦贵胄们,一出生就含着金调羹,成日里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杨安儿兄妹两个甚至遇见他们的家奴,也得跪在地上行礼。 家奴稍有不满,就鞭打脚踹,下手狠得像是要人命,动不动就打得杨安儿鲜血淋漓。而杨安儿总是把年幼的杨妙真藏在鞍具铺子身处,还让她往脸上抹灰,无论如何不要出来。 后来时局变幻,杨安儿渐渐从小贩做到大豪,再从大豪到反贼。而杨妙真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女娃娃。 兄妹之间,好像不似当年那么亲密,但情谊一如往日。 杨妙真记得,前些日子,她还向兄长抱怨,说兄长不该在磨旗山下,说什么要与定海军郭宁结亲,闹得人尽皆知,使自家全没了女儿家的颜面。 杨安儿却道,那件事他盘算了很久。初时,是因为被定海军的强横武力所慑,想用联姻来拉拢。到现在想来,那件事唯一的好处,便是能给妹子留一条退路。这次起兵造反,声势震天动地,可不像上次还能指望招安,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敌军知道杨妙真和定海军节度使有婚约,或许会手下留情。 说到这里,杨安儿还半开玩笑地提了句,真到那时候,那郭宁年轻英武,也确实是良配。 杨妙真只能抿嘴笑着说,我们有十数万人马在手,纵然一时胜败,怎么就会到那种程度? 现在想想,或许杨安儿在与完颜合达的往复厮杀中,已经看明白了红袄军松散不堪的本质,已经有了失败的预感,但时局所迫,他没有时间去调整,去弥补了。 他只没有料到,自己竟会遭到金军伏击,死得如此轻易吧。 正如杨妙真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有一天会看到义军将士们如此惨状。 泰和年间杨安儿起兵时,也曾有大败,但何曾如此一败涂地? 此时聚集在杨妙真身边的,大概只有百十来人,至少上万将士逃散,大概还有上万人受了重伤,被抛弃在淮上诸州。能想象到,他们的唯一下场,就是被杀死,脑袋被砍掉,被女真人用来耀武扬威。还有其它各地的红袄军,也都要面临着惨烈的战斗和屠杀了。 兄长已经死了,再没有办法指挥他们,接下去只有血流成河。 杨妙真觉得心里阵阵抽痛,而这种痛楚,使她猛然自昏沉中惊醒。 她听到刘全在旁絮絮叨叨:“东平府那边,去不得了,我们得想办法绕过邳州,到海州,然后回磨旗山去!” 边上国咬儿帮腔道:“咱们要快!四娘子,我听人说,杨友这两天也在沿途招揽人手,他若是抢先到了磨旗山,凭着杨元帅从子的身份接替号令部属,咱们大家可都要听他的啦!” 原来如此。 出身铁瓦敢战军的杨安儿旧部,大都不喜欢杨友急躁骄狂的作派。尤其在杨友自称“九大王”,隐约自居于诸将之上以后,更是如此。 刘全和国咬儿此来,未必真是为了接应我杨妙真。更多的,是想保住一面与杨友对抗的大旗。 有点可笑,兄长既然身死,原本就临时捏合起来的红袄军,自然只有分崩离析的一条路走。就算我愿意站在前头,这大旗还能招揽多少人? 李全那个机灵人,早前听了些风言风语,说郭宁向杨安儿要他的脑袋,所以这几个月寸步不离自家在滨州等地经营的地盘,早就形同自立。 论实力和号召力,刘二祖其实仅次于杨安儿。但他不愧是公认没有野心的朴实之人,一看局面不对,想到的便是往深山里奔逃,这已经很给情面了。 反倒是时青等人素有雄心壮志,想的约莫是招揽一批逃兵,先做滕州、兖州的土皇帝,然后再乘势而起吧。 至于方郭三和展徽两个,一为新贵,一为旧部,本就处不来。正因为他们处不来,杨安儿才留他们驻守东平府,正好互相制衡。却不曾想他们听说了杨安儿的死讯,立时就动手厮拼。 还有其他的人,想必这时候也… 仿佛一道电光划过沉沉夜幕,杨妙真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举起手,厉声道:“你们等等!” 刘全和国咬儿止住言语,愕然对视。 过了会儿,杨妙真问道:“兄长是前日离世的,对么?” “没错。” “咱们在淮上转战,战场距离济州四百里,距离东平府六百五十里,距离滕县五百五十里,距离滨州千里。路途上,还有兵戈不休。我尚且刚知道兄长的死讯,济州的刘二祖、东平府的方郭三和展徽、滕州的时青、滨州的李铁枪,怎么就能知道了?” 杨妙真蓦然提高声调,喝问道:“咬儿叔,你是从邳州来的,对么?他们作乱的消息,何时传到邳州?” “时青的动作是在两天前,济州、东平府、滨州那边的消息,就是昨日凌晨传到…”说到这里,国咬儿猛地挥拳,捶了捶自己的大腿:“这里头有鬼!” 国咬儿带着少许部下,连夜从邳州赶到宿州,又撞上杨安儿身死,神智一时昏乱,但杨妙真说到这里,他也反应过来了。 那几方,根本在杨安儿死前,就已经开始动荡了!这其中一定有鬼,是有人制造出了这动荡局面!红袄军的松散,导致了其内部有太多可供别人施展谋划的空间,红袄军这一次,是完完整整的,落入他人算计,哪怕杨安儿尚在,也要输个彻底! “是谁?是谁?”国咬儿咬牙问道。 眼下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他很清楚,接下去只消看着,谁在红袄军动荡的时候,最早插手山东,攫取利益,谁就是配合着南京路的遂王完颜守绪一伙儿,施展谋划之人。 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意愿的,无非两家: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还有定海军郭宁。 “是得尽快回磨旗山去,但咱们沿途要尽量招揽人手,否则,回了山上,也是坐守等死。” 黑洞洞的岩崖和林木,映出杨妙真惨白的面庞和满是血丝的眼睛。 她的语气变得冰冷,仿佛山间寒泉忽然冒了出来:“咬儿叔,金军夜间大队扎营,野地里必然空旷。你带二三十人,现在出去搜寻人手。若有战马,也全都带了回来。动作要快,也要狠心,伤员什么的,一概不要。” “四娘子,咱们…” 国咬儿说到这里,面对着杨妙真凶狠的眼神,竟然有些害怕,连忙拱手道:“我这就去办。” “舅舅,伱去传令,让峡谷内外的将士全都集合。” 刘全撑着膝盖起身:“我这就去!” 刘全在峡谷外头兜圈传令集合的时候,杨妙真已经把他和国咬儿带来的近百甲士完全打散,混合着附近的溃兵编成一队。 杨妙真自家担任了钤辖,之下都将、中尉、队正和什长、伍长等种种名色,因材授职,层层节制,井井有条。 刘全带回的溃兵们,也被她编成了一队,她又当着众人的面,任命刘全为临时的钤辖。随即众人按照新的编制,就地休息。 凌晨时分,国咬儿带着数十匹马和若干骑士回来,杨妙真立即醒转。她向每一名返回的骑士探问外界消息,慰问他们的艰苦,也同样将他们编成一队,由国咬儿担任临时钤辖。 当她发号施令的时候,带着异常的果决,又因为她对将士们本来就熟悉,故而每一条任命都让人心悦诚服,哪怕比起老练的将军也不逊色。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七章 手段(上) 整个定海军政权,此时正在锐意进取的时候。郭宁又是武人作派,一声令下,万事叱咤立办。 既然与近臣们商议已定,次日就在莱州继续集众大会,而郭宁持朝廷诏令,正式就任从一品仪同三司,山东东路宣抚使,并以枢府所授金银符及空名宣敕,使麾下诸文武迁官升职有差。 将士平日里摆出一副不将朝廷官职放在眼里的模样,真到了升赏封官的时候,总还是乐的。乐不到片刻,郭宁以金刀指划,种种指令当场颁出,诸将校、吏员登台接取虎符、军令,立即出发,雷厉风行。 十日之内,签军万人,郭宁本部以外,自骆和尚、李霆、汪世显以下各都军司的野战精锐,紧急扩充至两万两千;五日之内,库存粮秣物资尽数清点,逐次设定转运路线;三日之内,调集民夫修缮境内道路桥梁,安排沿途兵站;当日各路斥候、哨探全数放出,密切关注百里之内一应风吹草动。 具体的事务还有很多,随着数以百计的文武火急奔走就位,休养生息一年的登莱三州,便如一架战争机器,轰然运转。而帅府中又时有传令的近侍一拨拨地飞驰各地,凡所经过之地,无不喧闹沸腾。 此前为了支援郭宁在辽东的军事行动,部属们在登莱三州进行过紧急动员。但当时的动员规模和紧张程度,和此时又不能相比了。 而这种局面,又难免暴露军中一些疏漏。 比如虽然郭宁三令五申,扫盲班开了不止一回,但实际上,仍有很多军官以粗猛自诩,对上应付,其实压根不认得字,此前一直靠着偷偷养的随军文案应付。 到这会儿,要务、急务乃至机密事务一股脑儿砸下来。擅自参与军机又是杀头的重罪,文案身份不到,怎也不敢多掺和。于是只好自家往来奔走,凭两个耳朵和一张嘴传话和汇报,凭空耽误军情。 又比如,由于几处矿藏的生意兴隆,负责的官吏只顾着催促进度,在矿工居住的营垒建设上头纯系应付。结果到了此时大军将动,早就预定要被征调作为兵站的营垒却只铺了地基。 零零碎碎的事情,种种突发的杂务,纵有移剌楚材这样的政务大才抓总,也难免有许多,非得郭宁亲自盯着。 这时候,最近被抽调到郭宁身边,成为经历司都事的张荣和严实两人,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如梁询谊这样的朝廷官员,终究只是幌子罢了,底下如严实办事干脆明快,而张荣兢兢业业,思虑周全,才是郭宁的得力臂助。 郭宁自家当然也不松懈,他连着好几日忙碌不休,时常办公到深夜。 因为吕函一向协理事务的,所以他也没什么内外之分,有时候抱着文牍回内宅去看,有时候半夜里想起事,又出来立时招人询问。 徐瑨的录事司带负责内外各方讯息汇总,本来在节帅府的偏院办公。这会儿为了便于郭宁查问,索性就带着几个部下,住到了正厅侧面的一处耳房里。 一个夜里,郭宁将最新汇总的山东局势文报提在手里,往内院走去。徐瑨与之并肩,两人一路商议,刚定下几件公务的处置思路。 近日里正好入秋,月色明朗,而穿过楼道的风里,也渐渐带着凉意。 郭宁脚步橐橐,到了内院的圆洞门,又折返回来,如是再三。走过之处,北风卷动枝桠,发出哗哗的呼啸。 “那几人,都招来看过了?”郭宁道。 “地方上要征粮签军,事务繁杂,所以史泼立今日刚到。看过以后,他确定无疑地说,从不曾在杨安儿身边见过此人。” 郭宁微微颔首,若有所思:“晋卿也带了文吏中一些熟悉杨安儿的人来。如耿格等人等看过以后,都说不认得。” “咱们后继有消息传到,杨安儿确实死了,也确实是死于河南路金军的伏击。不过…”徐瑨沉吟道:“考虑到此人来得如此及时,再算一算红袄军中各部乱起的时间…这其中定然有诈。有人提前向着我军,向着红袄军各部散播消息,推动混乱分崩。那假作杨安儿使者之人,便是其中一路。” “这样说来,那报信之人既非杨安儿的亲卫,便是某方派出的死间。” “是。” 郭宁低声骂了一句,两人沉默了会儿。 片刻后,郭宁问道:“你说,这是谁派的?目的又何在?” “先看其目的,明显是在挑拨我们和红袄军的和缓关系。杨安儿一死,红袄军的余部无不仓惶,我们又终究是朝廷兵马,一旦出动,难道还真能打着友盟救援的旗号?偏偏杨安儿又死了,没法解释,也没处解释去,于是难免会有敌对纷乱,要见血厮杀。到那时,必定会有利于他人浑水摸鱼。” 徐瑨微蹙眉头,继续盘算:“派出死间之人,对咱们定海军和红袄军的情况很熟悉,所以那死间张口便是求援,还随身带了红袄军的专用符信,一时间竟把我们都骗过了。另外,既然能遣死间行事,那人必然身居高位,有绝大的权柄,否则绝难使人甘心效死。” “这样说来,可疑的无非两家。” 徐瑨应声道:“或者是遂王,或者是仆散安贞。” “他们在各自的地盘站稳了脚跟,就开始谋算我这个老朋友啦!” 郭宁嘿嘿冷笑:“我在辽东时,拿着蒲鲜万奴作马前卒子。这会儿,却有人想拿我定海军做马前卒。这是要看着我和红袄军彻底闹翻,要消耗我定海军的力量,看我的好戏呢。” “那么,节帅,咱们需要缓一缓么?” 徐瑨小心问道:“这时候,我们拿出几分耐性来,或许便可以应势而动,不至于落入他们算计。” 郭宁知道,徐瑨的意思,是暂且不必动兵,而靠着两方的隐约交情,先用软的一手示以怀柔,慢慢收拢红袄军的力量。甚至郭宁和红袄军中某些人的私人交情,也不妨拿出来用一用。 他继续踱步,又走了两圈才站定脚跟。 过了会儿,他沉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郭宁在山东的时日尚短,治理登莱三州的大片领地,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此前将士们急于开疆辟土,他却反复叮嘱,不能急躁。 但实际上,郭宁哪会真的不急? 他急着稳定登莱三州,急着扩张发展,因为时不我待。 蒙古人一次次南下,一次次从金国的身上汲取鲜血和养分,只会变得愈来愈强大。面对这样的敌人。一次两次小小的胜利,哪会给郭宁带来信心呢?在他心底里,总觉得要更强,要尽快变得更强,要以远远胜过蒙古人的速度,变得更强。 既然一开始就决定了,要扼住蒙古人的咽喉,与强敌对抗到底,郭宁就要不断向前。而且,他不是一个人向前,骆和尚、移剌楚材、靖安民等等无数的人,都跟随着他,也挟裹着他,从他的前进脚步中得到和分享利益。 徐瑨的想法没有错。己方这次动员,恐怕确实被人算计了;最好的应对办法,本该是稳住场面再看。 可已经动员起来的定海军,那么多的文武,那么多渴望土地和军功的将士怎么能等?已经被激发出来的军心怎么能等? 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郭宁用兵,从来都重视这一鼓作气,将士们也习惯了一鼓作气。此时已然鼓声隆隆,又哪里还能偃旗息鼓,指望二鼓三鼓呢? 无非是红袄军罢了,无非是躲在后头,企图浑水摸鱼的角色罢了,大军既然发动,有人胆敢拦路,一脚踏平便是。 “计划不变。”郭宁挺直了腰杆,按住刀柄:“明日一早发兵,兵分两路,互为正奇之势,西取潍州、益都,南取密州、莒州,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力,横扫山东!”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八章 手段(中) 登来三州的定海军大举调动,使臣传檄奔走。 而同一时间,与来州隔开一条胶水的昌邑县里,也有快马精骑,不断夤夜奔出。 昌邑县在古时唤作都昌。《晏子春秋》里说,齐景公封晏子以都昌,辞而不受,指的就是这个地方。汉末的北海相孔融被黄巾贼管亥围于都昌,先主刘备救却之。如今昌邑县城南五里有大营城,北五里有小营城,相传就是孔融与黄巾相拒处。 此前山东两分,昌邑县是红袄军控制的地盘,但因为从昌邑以西,到潍州、益都府、滨州一线,都是李全的地盘,而李全对郭宁又实在忌惮之极,所以他早就收缩兵力,以当日完颜撒剌在丹水一线修筑的军堡为东线。 于是昌邑县城就成了两不管的地带。城东的东京埠、青石埠、城南的霍侯山、峡山等地,因为地势崎区多险,又成了某些来历不明的人物盘踞之所。 负责来州西面防务的郭仲元,曾数次遣兵征讨,但这些人物便如苍蝇,驱之又来,反复数次以后,只得暂时作罢。 而到了这一日,当定海军大举集结调度,并有规模庞大的军队向西进发的时候,这山间诡秘之人终于弃了躲藏的据点,星夜兼程地奔逃。 这批人数量不过十余,但都配有擅于长途奔驰的良马,而且全都是一人两马。 当他们加鞭飞奔,后头进入昌邑境内的定海军纵然派了轻骑追赶,也及不上他们的速度。 马蹄奔腾践踏,越过开始泛黄的原野,踏过即将收获的田园。骑士们个个都是精选出的马上好手,只用了一日,就接连泅渡过通向大海的白浪水、丹水和洱水。 到黄昏时分,他们出现在益都东面的秬米寨,胯下的坐骑已经两腿摇摆,直冒汗水。 益都周边,已经是李全所控制的核心区域,而就在秬米寨里,竟有人出寨查验了一行人的身份,然后牵来了替换的乘马。 骑士们并没有在此休息,他们在换马的间歇,草草吃些干料,喝饱了水,然后换上新牵来的马,继续加鞭疾驰。 他们一路向西,越过金岭镇,到邹平折而向北,到了齐东镇以西的夹河巡司故址,依然是通过李全控制的渡口,乘舟渡过北清河。 骑士们继续奔走,沿途越过河流泛滥形成的洼地湖泊,越过被蒙古军烧杀之后留下的一片片白地,全程数日数夜,几乎马不停蹄。 一直到了景州地界,他们沿着窿然峭立的古黄河废堤奔行一阵,进入宁津县沿河设置的军堡里头。 在这里他们第二次换了马,留下了几名体力上无论如何不能坚持的同伴,当日到达了御河畔的重镇,景州东光县城。 此地不止是景州的治所,同时也是景州漕运司的驻地,掌景州地区河仓漕运,辖六河仓,担负着由河南向中都发送税粮的任务。 而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现下就率部驻在这里。 河北东路的政治军事中心,本来是在更北面隔着献州的河间府,河北东路的兵马都总管府、转运司、河北大名路按察司和瀛海军节度使等叠床架屋的高官重将都驻在那里。 但去年蒙古军南下的时候,河间府首当其冲,被蒙古军的勐烈袭击。当时负责防务的按察使高锡又不知兵,于是河间府立时陷落,举凡城池、村落、良田乃至水利设施等,都被摧毁。 因为这个缘故,仆散安贞出任河北宣抚使以后,数次辗转移动驻地。 当日中都事变,仆散安贞身为拱卫直都指挥使,却全程束手旁观,仿佛并无出众的才能。这是因为他和他的父亲仆散揆,乃是早年与章宗皇帝政治斗争失败,以至身死的郑王永蹈一系,对这种完颜氏皇族的内讧,实在是深恶痛绝,刻意避开。 后来他以拱卫直下属威捷军的力量与徒单镒合作,在徒单镒狼狈奔走的时候加以掩护,由此成为中都事变中,投入极少而获得极多的得益者之一。 郭宁拉着率大军入中都的术虎高琪,介绍中都有力文武的时候,仆散安贞也排在非常靠前的位置。 仆散安贞是将门之后,父、祖都以军功做到过宰执,所以在中都控制着相当的政治力量。当他出为宣抚使,所到之处,又能安集百姓,劝课农桑,短短数月间,还以种种手段收服地方流贼,择羸弱者放归田里,而使强壮善斗者补兵。 今年夏天以后,仆散安贞一直驻在景州。 皆因河北残破,一时难以恢复旧观,更不消说成为中都的大后方了。中都所需的天量物资,或者来自山东海上,或者来自御河漕船转运的中原、河东诸仓。景州为御河漕运的中心,其地位自然直线上升,而其本身,又是河北路对抗南方红袄贼的第一线。 故而仆散安贞这数月来,将景州视为河北头等重地。他下了很大的功夫经营此地,不止将原有的城池加以修缮,而且依托黄河废堤,设立了一系列坚固军营。调集于此的兵力,也都是严整有序的精锐。 那队骑士赶到景州的时候,黄昏刚过,城门已然闭锁。他们在城下亮出符信和身份文书,城上值守军校报上守城的重将仆散留家。 仆散留家亲自登城认过了熟人,这才放下吊篮,将其中为首之人拉上城头。 入城以后,自有人领着他,急往宣抚使府。 人刚进门,身材魁梧的仆散安贞就迎了出来。他穿着便服,两手束着腰带,脚下趿着皮靴,匆匆打量了一眼骑士,先道:“一路辛苦了!” 骑士尚未答话,他又问左右:“同来的伙伴们都安置好了么?” 左右一愣,还没回答,他立即皱眉:“派人去好好照顾。吃的,用的,都从我这里拿好的,要有酒肉!” 左右慌忙出去,仆散安贞再转回来,向那骑士沉声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骑士跪地禀道:“一切皆如宣使所料,那郭宁出兵了。” 仆散安贞不禁拍手而笑。 笑了一阵,他扶起那骑士,拉着他从虎背熊腰的侍卫中间越过:“我叫人在书房备下酒菜,你且吃喝舒坦了,咱们慢慢细说。” 骑士受宠若惊,连声应是。 仆散安贞陪着骑士喝了两杯,仔仔细细盘问了一通,又从书房出外。他的心情显然很是愉快,仰面看看天色,月华如水,映出他脸上泛着的红光。 “这两年来,昌州郭宁崛起自草莽,每战必胜,遂能控制登来、辽海,形同割据。不过,这一趟他过于骄狂了!他不懂那些贼寇的心思,更不懂他们之所以为贼寇的道理!哈哈,他要吃大亏啦!” 喃喃说了两句,仆散安贞挥手招来侍从首领:“那名死士的家卷,都养在府里了,对么?” “是。不止去往来州之人,往东平、往益都等地办事之人,家卷都养在府里了。咱们按照宣使的吩咐,优礼厚待,并不敢疏忽。” “那就好。你去库房一趟,按照先前我答应的银钱布帛,额外点出一倍,不,点出两倍,现在就送去,送到他们手上!” “两倍?” 仆散安贞是贵胃世家出身,素日里待部下的手面就很阔绰。这几名去往山东行事的死士,属于他这半年来加意招揽的特殊人才,待遇更是异常优厚。这会儿仆散安贞开口又把赏赐加了两倍,侍从首领都惊了。 “嗯,就是两倍!这些都是有大功之人,他们的家卷,值得厚待!”仆散安贞重重点头:“你且代我颁赏,和她们说,明日我再登门拜望,感谢!” 侍从首领匆匆去了。 仆散安贞揪了揪胡须,忍不住又微笑,他环顾四周,抬高些嗓门说道:“那昌州郭六郎,中我的计啦。诸位且坐山观虎斗,蓄养精力,稍后,都有立功受赏的机会!” 身周甲士们无不拜伏。 也有参谋文人不解问道:“宣使,那郭宁怎么就中计了?中计以后,又会如何?” 仆散安贞向他招手:“来来,我细细说给你听。” 第三百九十九章 手段(下) 仆散安贞是金国最顶级的贵胃家族,其父祖四代,都和皇室联姻,与完颜氏皇族的血脉早已密不可分。因为这个缘故,仆散安贞虽然仕途几经起落,颇曾颠沛,但始终保持着独特的爽朗性子。 此番分遣人手扰乱红袄军所部,并将定海军也牵扯其中,乃是他的得意之笔。这会儿参谋问起,眼看众人无不露出探询神色,仆散安贞快活地叹了口气: “当日朝堂诸公,都以郭宁为勇悍武夫。其我事后盘算中都事变时的首尾,只觉这郭宁谋划经纬,实在是细密周全。整场大乱,从他劫持当时的升王开始,到他拉着朝中文武给自家撑腰结束,他把我们这些中都的官员,都当做了工具。他自己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上,攫取必得的利益。而凶暴横行不计后果的作派,只是他用来吓阻别人的伪装。”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 “待到郭宁在来州落脚,他的作派依旧与先前相同。看上去,他到处动兵好似狂徒。其实每次动用武力,他都小心谨慎,在胜利之后更不奢求过多,只确保所得必能完整消化。而在大局上,更注意维持外圈势力的层层套叠。大体上…” 仆散安贞领着参谋们回到书房,铺开舆图:“你们看,定海军控制的登来三州以外,其实有三重保障。” 众人围上来探看。 “第一重,是大金国的中都、河北,他需要大金国持续顶在对抗蒙古军的最前线。第二重,则是杨安儿所部的红袄贼,他以红袄贼隔绝大金朝廷对定海军地盘的影响。第三重,则是红袄贼当中,曾在河北受他援助的那部分,比如密州都统国咬儿。另外,杨安儿的妹子四娘子,据说也曾与他有婚约。这批人的力量集中在密州、莒州,大致保持了来州以南的平静缓和。有这三重保障,才有定海军稳居山东一年,不止安然建设,而且大发横财…” 仆散安贞说到这里,有个新到景州的参谋忍不住笑了起来:“区区一个定海军,就拿朝廷,拿数十万红袄贼当棋子了?这不是太狂妄了么?” 好几人立即转目注视,直到此人愕然住口。 过去大半年里,红袄贼如何姑且不提,中都朝廷,可真是靠着山东海道的粮食支撑。郭宁明摆着就拿朝廷当棋子了,中都朝廷正对着蒙古人的威胁,还能不接受? 为此,就连当朝宰执胥鼎都要去捧郭宁的臭脚了!所以皇帝才会对郭宁忌惮到这个程度! 过去数月,眼看着河北局势稍稍安定,皇帝连连密书仆散安贞,要仆散安贞相机解决这个大患,至少也要削弱他、牵制他…这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仆散安贞待参谋们的视线收回,才道:“但这三重保障,其实又各自都有极脆弱的关键处。任何一重出现了变化,就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哈哈,你们可知道,关键处都在哪里?” 诸人正在思考,新调入仆散安贞麾下的谋士乌林答与迈步出列。 “我虽不才,试着讲一讲。” “好!” “在中都朝廷这边,关键在于朝廷直接面对蒙古人的威胁,亟需山东海道的物资支撑,又忌惮郭宁的武力,不愿他与红袄贼合流,故而始终维持着双方的关系,甚至不断加官晋爵以示优容。” “正是!” “在红袄贼这边,关键在于杨安儿起兵之后,急于伸张势力,脱出山东一隅。所以,他把目标放在了富庶的南京开封府,举众与遂王所部厮杀,而对郭宁所部,只求相安无事。” “没错!” “在红袄贼内部,那些曾在河北与郭宁并肩作战之人,并不把郭宁当作朝廷大员,而将他视为可以争取、可以合作的一方,甚至有人把他当作杨安儿未来的妹婿。不过…” 仆散安贞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舆图:“不过现在局势变啦!” “宣使说得是。” 乌林答与向仆散安贞躬身施礼,继续道:“遂王殿下对南京路的控制,已经愈来愈稳固,但他终究是大金的皇子,不是逆贼。宣使,我说的可对?” 仆散安贞连连点头:“这会儿我也不必瞒着诸位,上个月,遂王已经派遣密使前往中都,承诺中都朝廷一日不动,从开封府发往中都的粮秣物资,就只会不断增加。既如此,中都对山东海路物资的仰赖即将减弱,束缚既去,皇帝立即就要压制来州。” 至于仆散安贞怎会知道遂王和朝廷的讨价还价,众人不必多问。开封与中都的物资往来,全都仰赖漕运,而仆散安贞驻在景州,正控制着漕司。这项合作,若没有仆散安贞的配合,压根就不可能完成。 “这是皇帝的一面,你接着说红袄贼的事。”仆散安贞道。 “遂王控制的南京路东面,自归德府以东,一向与红袄贼缠斗不休。他既然有能力增加向中都的粮秣运输,就必定有了办法一举解决红袄贼的威胁。咱们虽不知完颜合达的手段,却不妨碍我们提前在山东落子,将红袄贼必定到来的乱局推波助澜,引发滔天巨浪。” 一名参谋恍然大悟:“红袄贼那种松散模样,要让他们乱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他们,杨安儿死了!” 仆散安贞拊掌欢笑:“我们见到完颜合达将有动作,于是急遣人传播消息。而当这个消息传播开不久,杨安儿真的死了!你们说,这可不是妙极了么?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可是…”那参谋皱眉问道:“红袄军的大乱,不正给了郭宁出兵吞并的机会?宣使你费了这么大的心思,难道是在帮郭宁的忙?此人在登来三州,只拥兵万余,就能渡海长驱,纵横东北内地。若给他收编了红袄军的数十万人,岂不是如虎添翼?我怕,这仿佛汉末曹操,有了青州军啊!” “给了他出兵吞并的机会?” 仆散安贞被这参谋反问,有些不快。他咳了两声,咕冬咕冬喝了碗酒,这才睥睨群下,正色道:“所以,我也派了人去来州啊!” 参谋茫然:“这是何意?” 乌林答与解释道:“宣使遣出死士,自称是杨安儿的亲信,请郭宁出兵救援。因为郭宁本与杨安儿有着联系,这说法,他必然会相信;为山东局势的稳定,他也必定会聚集兵马,有所行动。那么,当红袄贼各部退回山东的时候,就要对着磨刀霍霍的郭宁了…他们会怎么想?我们姑且不论郭宁后继怎么做,只这行动本身,必定引起杨安儿本部诸将的狂怒!” “说得好,来来,喝酒。” 乌林答与接过仆散安贞递来的酒盏,抿了一口,继续道:“皆因郭宁如此行动,落在杨安儿本部诸将的眼里,便明摆着是郭宁和遂王那边互通声气,两方早就联手协力,以图谋红袄军。这可比寻常官兵剿贼,还要让人痛恨十倍,这是同道中人蓄谋已久的背叛!” 乌林答与环视众人:“当红袄军诸将视郭宁为血海深仇,两家哪里还能安稳?杨安儿本人固然身死,麾下各路军头仍在,红袄贼在地方的影响力仍在,这些人虽然没有力量再往南京路去,却有十足的精力与郭宁敌对…” “这伙人,本来就在山东本地,此起彼伏地与朝廷作对数十年了!”仆散安贞插嘴道:“而郭宁愈是急于控制周边局势,愈是会引发更大的冲突,他要有大麻烦了!” “这郭宁既然与红袄贼有所勾连,难道不能加以解释?” “杨安儿一死,红袄贼群龙无首,他找谁解释?就算解释了,就有人信么?刀兵一动,就要冲突,一旦有了冲突,双方的对抗只会愈来愈暴裂,愈来愈不可收拾。而那郭宁陷害杨安儿的事,便如一个谚语。” 乌林答与凑趣问道:“哪一个谚语?” “嘿,你们听说过么?”仆散安贞大声道:“有道是,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说完,他自家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连忙跟着大笑。 偏那总是唱反调的参谋又问:“我还是不明白,这两方彼此厮杀,以常理而论,恐怕还是曾经两度击败蒙古人的定海军更强些。他们杀败了红袄军,不是依然能够掌控山东,实力大增?” 仆散安贞不耐烦地起身。 他的心情很好不假,特别重视厚待下属也不假,但若常人这么反复纠缠,他早就下令将之拖出去打死了。只不过这参谋名唤夹古石里哥,也是中都高门出身,还有一点与皇帝的交情,仆散安贞不好轻易处置。 “郭宁怎么就能掌控山东了?遂王那边,完颜合达会乘胜追击,我在河北这里,也早就聚集兵马,有所准备了。我们两家的动作,怎都比郭宁快些!到时候两家合力,把郭宁堵回来州去,让他两手空空!” “这…完颜合达所部追亡逐北,想来轻松些。我们要往山东,不还得厮杀?那总也是一场麻烦。” 仆散安贞忽然又愉快起来。 “哈哈,是我没有说清楚,不怪你多有疑虑。” 他坐回原处:“你想,红袄军对山东地方,不是没有基本的管控。可我派往山东的死士们,还有我留在山东打探的轻骑斥候,为何能够往来自如?” 名叫夹古石里哥的参谋一喜:“原来,宣使已经有了安排?” 仆散安贞笑道:“红袄军的李全,是个聪明人。他向我递交的降书,大概明天就能送到景州啦。” 第四百章 两路(上) 来州。 郭宁在军中设有军校,不断抽调各部立过军功,并有智勇的将士,来军校中学习。郭宁本人和重将们,都会抽出时间到军校讲课,传授各人的战场经验。 军校陆续开了好几期,最初的学期很短,课程也少,到后来渐渐丰富。军校学员里,有些特别优秀的,会被调入郭宁的侍卫军,得到在主帅跟前展示的机会。 以才能而论,这些学员如果仅仅做一个侍卫,那有点大材小用了。所以郭宁又在侍卫军中建了一个参谋司,用这些学员所长谋划战事。 比如定海军猝然出击,全取山东的作战计划,前后已经制定了好几个。 依托录事司收集来的各种资料,比如红袄军的地方诸军规模,城池坚固程度、道路通行难易等等,再针对定海军不同的战略要求,各有侧重不同。 但大体上,每一个计划的开头,都是兵分两路,西路取潍州、益都,南路取莒州、密州,然后根据敌军变化,依托内线的穆陵关通道,迅速调整两路兵力虚实、奇正,扩大战果。 所以,郭宁既然决定出兵,一应安排紧锣密鼓,军民无不振奋,人人渴欲立功。次日,两军便各自启程。 按照作战计划,西路军由郭宁本部亲领,汪世显、郭仲元为副;南路军由李霆领军,仇会洛为副,另外还有郝端随行;骆和尚所部留驻来州,与靖安民下属的三州都使司配合,并为预备队。 这两路出击的方向,大抵四面无险,地势平坦,有利大部队行军。郭宁所领的西路军郭仲元一部,本就驻在海仓镇,他们当日出发,次日就拿下了昌邑。 而郭仲元麾下的勐将,号称“赛张飞”的张惠带了三百精骑,日夜兼程,突袭位于潍州以北、昌邑以西的重要军事据点固底镇。 他们一路上绕开村社,甩脱纠缠,长驱两百里地,在当天深夜撞入固定镇。他们耀武扬威地追逐全无准备的士卒,又点起火把,四处丢散,守将猝不及防,在士卒们的挟裹下跪地乞降。 张惠并不耽搁,留下百骑监视降众,随即带着剩余的骑兵大张旗鼓,又扑向潍州西面的昌乐县。 这一来,潍州震动惊恐,一拨拨告急信使前后相继,疯狂奔向益都求援,而潍州治所北海县的军民百姓一夕十数惊,乃至有人携家带口,逃亡南方山地的。 此时郭宁正在大队兵马的队列中行军,秋季凉爽的风吹拂过原野,卷动将士们举起的红旗,卷动头盔上、长枪上的红缨,仿佛燎原的火焰跃动,耀眼夺目。身处其间的将士们无不士气高昂,时有军歌被人唱起,嗓音嘹亮,此起彼伏。 郭宁策马其间,神色却甚是沉凝。就算听到前头张惠所部接连传来得胜消息,他也不显特别愉悦,还特意招了将校们,嘱咐他们此战胜负的关系非同小可,万不能有骄气。 众将自然凛遵,随即看见郭宁若有所思,只道节帅深虑军务。 郭宁确实是在思虑军务,想得却不是眼前之事,而是数日前大军行动时,商议郭宁本人去向的情形。 这种规模的军事行动里,汪世显略少了些勇勐善战的名声,仇会洛和郭仲元的地位稍逊,能够担当方面之任的,只有郭宁、骆和尚、李霆。也就是在河北塘泺便自拥一方势力,在将士中威望特出的三人。 所以,得先定下郭宁这个主帅亲自负责的方向,然后再议骆和尚和李霆谁做后备。 此事其实早就应该定下,但郭宁在这方面有他私下的考虑,所以才迁延到了临出阵前。 当时郭宁问移剌楚材:“晋卿先生以为如何?” 移剌楚材是统筹政务的文官之首,一般很少对军事行动发表意见,这会儿郭宁却越过不少宿将,直接问他。 移剌楚材欠身而起,简洁地道:“节帅当往西路。” “何以见得?” “红袄军的动荡之中,多有古怪。正如此前商议,这恐怕与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脱不了干系。益都以西,正与河北接壤,我们须得尽快拿下益都,并将控制区域直推到北清河以北,否则,仆散安贞所部一旦插手,必生波折。至于南路莒、密等州,早已为我军多方渗透,实乃俎上之肉。” 移剌楚材行了一礼,恭敬而庄重地道:“故而,重在西路,节帅当去西路。” 郭宁沉默半晌,别人都以为,他还要再询问谁的意见,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就这么定了,我亲领西路军,平定益都。南路军那边…” 他抬手指了指李霆:“你去!” 李霆大喜出列:“末将遵命!” 郭宁再指一人:“你也同去。到了莒州和密州以后,看看能不能拾起一些老关系。” 那人乃是史泼立。他曾是杨安儿在宁海州的重要盟友,因为定海军势力强盛,才转而投靠的。本以为这场军事行动里没他什么事,却不料郭宁专门点将。 史泼立连忙出列:‘节帅放心,我必不辱使命。’ 这段对话很简单,郭宁则随即吩咐后继的安排,不少将士压根没注意其中的意思。但郭宁和移剌楚材两人,都是明白的。 定海军此番出战的目的,都说是要席卷山东。但究竟怎么个席卷法,各人有各自的判断。 以移剌楚材为首的一批文官、大吏们,其实并不想看到郭宁和红袄军走得太近。他们希望希望郭宁以强悍的胜利者身份,去压服红袄军,进而将之瓜分拆解,引为己用,而不希望郭宁以一个同情者的身份去收容他们,进而导致后继可能的隐患。 所以,移剌楚材才会说,重在西路。 皆因郭宁若能歼灭益都的李全所部,逼退仆散安贞,也自然就具备了压服红袄军零散余部的威声。又因为先期与红袄军在莒州、密州作战的是郭宁麾下部将,郭宁折返以后,无论战和,也无论唱红脸唱白脸,都好操作。 在这上头,移剌楚材的想法,与偏向怀柔手段的徐瑨完全不一样。 他的出身、眼界和立场,决定了他绝不会把红袄军看作是郭宁的同路人,更不会认可红袄军中某些人,具备和郭宁并肩同行的资格。 他服膺于郭宁,是因为郭宁的确在他面前展现了非凡的才具,但这绝不代表他会同样重视其他草莽人物。 郭宁对此,有过一些犹豫。 但他是个合格的领袖,深知利益衡量才是关键,而决不能容私人情绪作祟。所以他早就拒绝了徐瑨缓和行事的建议,事到临头,当移剌楚材隐晦提醒,他也做了断然决定。 想到这里,郭宁摇了摇头,使自己脱出无意义的盘算。 但策马前行片刻,他忍不住又想: 南路的主将李霆,曾在涿州城下和红袄军有些往来。我又额外遣了红袄军出身的史泼立协助。杨安儿一死,其部必然人心浮动,绝无斗志。己军攻入莒州、密州的红袄军本据以后,当不至于大动干戈吧? 第四百零一章 两路(中) 进入密州的南路军,由素日里驻在登州和宁海州的李霆、仇会洛两部组成。两部在来阳集结以后,依托沾水河道水陆并进。 此番定海军忽然攻入山东,要抓住的,是杨安儿死后红袄军各部混乱的机会。所以军府特地要求,行军要隐蔽,发起作战攻袭要突然,要勐烈,一过沾水,三日内必取诸城,五日内就要兵临莒州磨旗山。 故而二将沿途催军。 他们抵达移风镇以后,接下去的河道愈发宽阔,而河道两旁都有新进整修夯实过的道路,有些地段,还移栽了林木遮阴。又因为定海军自家扶植的一支海上商队,素来以移风镇作为基地,所以镇里得到军令之后,提前准备了大小船只十余艘。 这都是能在海上航行的船只,比此前征发的舢板大多了,故而将士们行军速度更快,只用了半天,就接近了沾水的入海口。 沾水下游这一段的河道,河深水急,常有海水倒灌,既是来州和密州胶西县的界河,也是胶西榷场的共管区域。 数月前,定海军下属的一支商队在这里建了库房、码头,后来因为红袄军的密州都统国咬儿在此与定海军做生意,陆续有其它商人进驻此地,渐渐形成了两岸诸多码头连绵,商业兴盛的情形。 随着生意规模渐渐扩大,难免有奸商刁民生事,而那些海商又多是凶悍之辈,随时化身海贼,持刀劫掠的。 故而红袄军、定海军两方约定,在河道南北两侧各自建设军堡,分别屯兵三百,共同维护榷场的治安。 定海军这边的军堡,早就已经建成了。 李霆遂使大军停留在榷场以北十里的林地,各部偃旗息鼓。自家带着仇会洛等人,乘着黄昏时分进入军堡,持虎符接管防务,并观察南面红袄军守军情形。 修建这军堡主要是为了治安,所以并没有强求多么坚固,建筑材料大都是木材,只有少量砖石结构。 但李霆一进军堡,便知这堡垒甚是易守难攻。皆因其建筑规格,全非军中惯常的路数,里里外外的道路、墙壁都不规则,且又分成内外两圈,都依托地形作曲折之状。 这种构造下,敌人就算攻入营垒,也会遭到守军分段阻击、截击,很难迅速控制整座营垒,更不消说阻断守军施放烽燧信号了。李霆自忖,若他率领三百人亲自驻守,短时间内足能抵挡一两千人的进攻。 很显然,负责建设这军堡的,是个好手。 李霆这么想着,并不耽搁,直接登上营垒南面砖石结构的望楼。虽然已近黄昏,但此地视野绝佳,可以遥遥看见,对岸红袄军驻守的军堡里,火光星星点点,戒备甚是森严。 那军堡的规格、大小,都与定海军驻扎的军堡类似,城墙上值守将士往来巡逻,队伍颇为密集,城墙沿线各种守城的设备也完善,每隔十余丈,还有望楼和马面凸起。 再看城墙以外,更有一道宽阔水壕,引了沾水入来,水壕以外,还隐隐绰绰有鹿砦和陷马坑。 李霆有时轻佻,但真到了承担方面重任的时候,却也靠谱。当下且不急着言语,伏在窗边看了许久。 没一会儿,仇会洛从军堡另一头过来。 “对面这军堡里,守卫甚是严密,我估计,两百人总有。” 仇会洛道:“军堡下方那座渡口有人守把,约莫五十人的样子,其中有些甲士。另外,往河道上游那个渡口,也驻扎着五十人。” “一座军堡,两个渡口,合计三百人,倒也严密。”李霆咂了咂嘴,冷笑道:“红袄军素来松散,却在边境留了这么支像样的兵力。看来,对我们也不是全无防备嘛?” 身后木梯响起,有人匆匆上来。 边上引路的军堡守卒连忙道:“李将军,这是咱们高都将。” 李霆是定海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他适才亲持虎符入军堡,当场就召守将来见,皆因汪世显特地介绍过,说这军堡的驻守都将,是密州本地豪杰,很有办法。 没想到守卒却说,我家都将与友人饮宴去了,我们立即去找,但一时不得前来。 李霆当时就有些不快。 这会儿那都将赶到。李霆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此人相貌英俊,在戎服之外披着件盘凋细锦的半臂背子,腰间还缠着玉带。先不说玉带,光是这件背子,没有三五贯钱拿不下来。 要说这种华丽奢侈的装扮,李霆在中都作游侠少年的时候,见得多了,他可不曾把这做派带到军队里。何况,这都将不止服饰华贵,身上还隐约带着点酒气,于是李霆愈发不喜。 他也不招呼那都将,继续对仇会洛道:“这一场,最好不要让敌人传出风声,免得影响咱们后头攻打密州。眼前这三百人不难对付,难的是要悄无声息。” 他略想了想,提议道:“调两个百人队来,在上游找个偏僻渡口过河,然后潜入军堡,先拿下烽燧,然后主力一举过河。” 仇会洛比较谨慎,凝视着对面看了半晌:“烽燧在哪里,我可没找着,两个百人队过河以后,怎么行动法?何况,你哪知道红袄军用什么法子传信的?万一他们不用烽燧狼烟,而用特定的篝火呢?” 他转过身,向那驻守都将和气地笑了笑:“这位…” “在下姓高,九仙山高歆。” “哦,高都将,你可知…” 高歆已经猜到了仇会洛想问什么,直截了当地道:“对面红袄军,原本防备没那么严,但前些日子,红袄军中遍传杨安儿的死讯,而往来登来的海商,又有说我军紧急调度,将有动作的消息。所以,守军便格外打起精神。” “这可有点麻烦。”仇会洛摇了摇头。 高歆大步向前,站到窗边指点:“他们那军堡里头,确有烽燧。位置在靠西北面的一角,如果从军堡里头突入,要过三道门,如果从军堡外头突入,要爬三丈高的陡坡。” 李霆喃喃骂了句,仰头瞧瞧阴霾的夜色:“那就让船队直接顺流下来,咱们两部并力合攻,半个时辰里拿下。然后夤夜往诸城去…耽搁不了事儿!” 仇会洛犹豫了一下,待要在问问高歆的看法。却发现两人盘算的时候,高歆自顾跑到望楼另一侧,从士卒手里,取了先前李霆入城时提供的军文、银牌入手。 这会儿,他正就着松明火把,仔仔细细验看:“原来节帅真要动手了。” “废话,若不是节帅有令,我们带兵到这里来做甚?”李霆有些不耐烦地答了一句。 高歆哈哈一笑,转身就出了望楼。 这举动可太过无礼。李霆和仇会洛面面相觑,等了半天,又没见这都将回来。 什么意思?他是不高兴了?还是要干什么? “看看,这就是老汪推荐给我的人!他还说,此人是节帅也认识的,最是可用!就这模样?” 李霆开口抱怨,话音未落,忽听望楼下面某处房舍里,有人惊呼一声,随即传来利刃入肉的闷响。 这声音十分微弱,但李霆和仇会洛都是老手了,何等警惕?当即两人手按刀柄,仇会洛叱道:“去两个人,问问怎么回事!” 两名部下士卒刚奔出去,高歆便踏着另一处木梯蹬蹬上来,将手里提着的一具尸体扔在李霆面前。 显然是他刚下的手,鲜血如泉涌,顿时沿着望楼地板的缝隙渗下去。 底下李霆和仇会洛两人的部属无不惊呼,有人赶忙奔上来看,见两位将军无恙,这才放心。 仇会洛上前半步看看:“高都将,这是?” “这人便是对面红袄军驻军的都将。我这几日打着打消误会的名义,每日里请他吃喝嫖赌…嗯,既然节帅将要大举动兵,也就不必再客气了。这个功劳,我先拿下。” “嘿!”李霆上来,看看那具尸体惊愕扭曲的脸:“这都将死了,对面的军堡怎么办?你有办法?” 高歆往身旁一伸手:“酒。” 他的部下士卒连忙奉上酒壶,便是方才与那红袄军守将饮宴时喝的。 高歆倒转酒壶,往身上洒落,同时对李霆道:“对面那军堡,我日常往来惯了。对面的三百名守军里头,有三成早就被我收买,有一成本就是我的部下。两位且在此稍待,我这就去拿下军堡和渡口。到时候,以火把画圈为号,请两军直接安排兵马过河便是。” 李霆和仇会洛两人便在望楼上瞠目结舌地看着。 眼瞅着他摆出一副醉酒的样子,怀里抱着两杆枪,带着几名从人,摇摇晃晃地乘舟过河。 眼瞅着他的小船靠岸,上来就杀了几个凑近乎的守军,又让其余守军在暗处跟着,自家继续摇摇晃晃往高处去。 天色愈发阴暗,再往后,两人就看不清了,只隐约听着潮水间隙,有河对面偶尔传来凄厉惨呼,或者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再过半晌,对面军堡的城墙上,也出现了彼此厮杀之人,而厮杀又很快分出胜负。 那位被汪世显特别推荐给李霆的高都将,拿着松明火把坐在城墙高处,开始画圈。火光照耀下,他那身盘凋细锦的半臂背子简直要放出光来。 第四百零二章 两路(下) 李霆瞪着眼,盯着高歆,半晌没说话。 边上仇会洛忍着笑,问道:“此人如何?” 李霆手扶着下巴,答非所问:“老汪是有点本事,看人挺准!·” “哈哈,老汪自然是有本事的,说起来,是他最早看准了咱们节帅呢。” 仇会洛应了一句,往楼梯方向走了两步,从另一头的窗户往北面看。只见夜色中,各处店铺、船厂、码头和仓库间,多有人头攒动,灯火摇曳。不少人被河道对面的厮杀惊动,各自出来议论纷纷。 随即军堡中鼓声隆隆,士卒列队从军堡中奔出,分往多处弹压。鼓声三通便停,而原本嘈杂喧闹的榷场也随之寂静无声,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看来,高歆在治军上头,也有一手。 “走吧!” 仇会洛招呼李霆:“拿下榷场军堡如此轻易,咱们岂能浪费时机?这就调军过河,连夜往诸城去吧?” “好主意!” 李霆立即拔足。 走了两步,他解释道:“最近节帅身边的亲卫里头,多了批军校学生。我看他们实际用兵的经验不过如此,但讲起兵法理论,真是一套一套。听老汪说,这高歆也是军校出来的,本以为是个纸上谈兵的人物…” 仇会洛简直啼笑皆非:“且不说那高歆是莒州、密州一带有名的豪强,多有厮杀的经验。节帅用的那批军校学生,怎么又纸上谈兵了?李二郎,你以后说话能不能动动脑子?” 李霆仰天打了个哈哈,加快脚步。 走了几步,他道:“传令,高歆拣选部下精锐,随军行动。榷场这边,让郝端盯着就行!” 随着船队往复两岸,李霆和仇会洛所部七千余众只用一个时辰,便度过沾水。 沾水以南一百八十里,就是杨安儿经营许久的密州诸城。 按照高歆的介绍,此地原是由杨安儿的亲信重将国咬儿统领,驻扎的兵马最多时近万人。 红袄军初起兵时,上上下下靠得是对女真人的仇恨。后来控制山东以后,有人为将为相,金山银海,有人则始终做得凄惨的大头兵。明明白白的区别之下,密州境内的国咬儿部下,倒有好些人和高歆有了交情。 另外,有一位郭宁派出的海商叫周客山的,日常往来密州,手面很大,也暗中拉拢了一批人。 两人合力,可说已将诸城渗透得犹如筛子。 不料后来杨安儿与完颜合达鏖战不休,连连抽调本部精锐,国咬儿所部善战之众,在两个月前,尽数被抽调到了邳州,并连带押运着寄存的军用物资,预备支援淮上战场。 接替国咬儿负责密州防务的,乃是红袄军中另一名偏将,名唤姚云。 这姚云对红袄军与定海军的贸易往来甚是警惕,而且自家有一套班底,于是不再在诸城落脚,转而在诸城以东的卢水岸旁设下军营。 李霆等部遂不走官道,跟着高歆在低山丘陵间谨慎穿行,经过两日的行军,史泼立领着步卒落在了三十里后,而前部骑兵迫近了姚云的军营。 这姚云,也是当日跟随杨安儿,去往北疆的铁瓦敢战军一员。而且早年曾以金军蒲辇的身份,参与过和宋人的恶战。 虽然未有特别的勇名,但他久经沙场,战斗经验十分丰富。杨安儿骤然起兵后,担任先锋攻入东平府的,就是此人,后来他也曾在济州与河南金军鏖战。李霆和仇会洛对他并不轻视。 况且将士们从登州、宁海州出发,经过五天行军抵达胶西,然后又赶了两整天的路,就算人还能坚持,马匹都疲惫极了,就算勉强发动进攻,战马也没有冲击力可言。所以李霆没有惊动军营的守军,而是隔开二十里,由高歆寻了处山间隐蔽地方,传令钳马衔枚,好好休息,蓄养精力。 将士们休息的时候,李霆、仇会洛和高歆三人军议,决定过两个时辰,待到黄昏时分,先由仇会洛所部绕行诸城东北面的昌城遗址,假作攻打诸城。 姚云必然领兵出来救援,李霆便横向截击,与仇会洛一同击破其军。之后联络内应拿下诸城,是高歆的任务。当然,如果能够俘虏姚云,想办法去劝降他,则是史泼立的任务了。 三人商议过了,也各自抓紧时间吃饭休息。 李霆咬了几口干粮,最后一口还含在嘴里,便直接往后一仰,把脑袋靠在护卫的肚子上,睡着了。 须臾间暮色渐起,在他身边,身边偶尔有人打鼾,有人翻个身子,啪啪地打了自己的脸,赶开蚊虫,再说几句梦话。说得声音响了,队里值守的将士隔着十几步,扔一个小石头在他脸上。 说梦话的立即住嘴,周边只有战马在嚼着干草,发出呼呼的喘息声。 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将士们缓过体力之后,出兵攻袭之事,李霆也有十足的把握。 可大军行动,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 就在这时,斥候首领策马奔回,匆匆滚落马鞍。 他探手到李霆肩头,打算把自家主将摇醒。还没发力,李霆骤然睁眼,身形不动,手已按上刀柄:“怎么了?” “将军,我们的斥候骑兵,与姚云部下的巡哨士卒撞上了。” 骑兵们要休息,在外围不能没有防备。李霆专门派了精细的骑士,再配上精熟地理的高歆所部,以十骑规模,分组巡行。 派他们出去的时候,高歆还特意吩咐过,这周边人迹罕至,若撞上外人,极有可能是红袄军的游哨,千万不必留手,须得立时将之杀死,以免己军的动向泄露。 却不曾想,今日的运气就是差到了这个程度。 约莫姚云得到了杨安儿身死的消息以后,担心局势恶化,所以额外多派巡逻士卒,并将巡逻的范围一直放到了营地外围二十余里。 李霆部下的一队斥候骑兵沿着丘陵谷地行军,一时疏忽,不曾派人上山梁探看。结果隔着一道山梁的平行谷地里,便有姚云所部的五十人步行巡逻。 两边都不知晓,一直走到谷地尽头的密水河滩,才发现对方的存在。 当下双方距离近在迟尺,甚至步骑相错,斥候骑兵来不及张弓搭箭,直接拔出刀剑,策马冲撞挥砍。而红袄军的巡逻兵也奋起搏杀。 激烈的战斗瞬间结束,斥候骑兵死了三个,而红袄军的巡逻兵死了五人,其余数十人一哄而散,往山坡上的密林分头奔走。 斥候们试图追杀,但树林里遍布灌木、藤蔓,战马进入以后腾挪不便,反而遭红袄军的袭击,又伤了一人,死了一匹马。他们只得火急回来,向李霆禀报。 听到这里,李霆阴冷着脸,挺腰起身。 “那支斥候骑兵里头,带队的那个牌子头回来了吗?” “回来了,就在外头候着。” “还回来做甚!”李霆骂了句,挥手道:“拖走,砍了!” 那个牌子头,乃是跟随李霆有些时日的旧部,不久前曾跟随李霆去往辽东,假作蒲鲜万奴的部下,夺下了咸平府南门。 但军中厚赏严惩,哪有周旋余地?李霆一声令下,左右侍从如狼似虎奔出,立即斩讫,端着首级报来。 这时仇会洛和高歆也到。 仇会洛问了两句,沉声道:“时机稍纵即逝,不妨立即进攻。” 李霆点了点头,拔刀在手:“擂鼓!” 第四百零三章 逆潮(上) 众将都经验丰富,在这时候,根本无须多议。 红袄军的巡哨士卒逃走了一批,接下去他们有的会奔回报信,也有的会点起狼烟示警,而姚云的本营立刻就会做出准备。两军一旦打起了硬仗,定海军先发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这会儿再多歇一个时辰,又有何用? 无数次的战斗经验,给李霆打下了深深地烙印。使他比任何人都坚信,在战场上犹豫和迟疑者必败,只有勇勐向前,才能胜利! 那么,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敌军还没来得及反应,或者猝然得知敌军来袭后的混乱瞬间,发动全力勐攻! 鼓声隆隆,号角长鸣。 将士们纷纷起身上马,彼此传递,将又手中的松明火把点燃。 火把从十余到百余,从星星点点到一片火潮。 火光下,李霆持利刃在手,睨视诸将:“都醒了么?有精神么?” 诸将皆道:“有的是精神!” “那就立即出兵。我部为右翼先动,沿着密水河滩南下先动,攻打敌营的左翼,并切断敌军和诸城的联系。老仇,你为左翼,稍后行动。待我军与敌军接战,你视情况找寻战机,从对侧投入战场,挟击敌军!” “至于高都将,你带着部下两百人不动。我和老仇的攻势若顺利,你可投入追击,若不顺利,你负责掩护我们退却,再议下一步的作战。” 李霆当日为河北塘泺中一方强豪,如今也是郭宁麾下屈指可数的重将,或许性子有点跳脱,但绝非寻常庸将。 这会儿他随口发令,只两三句话,便把各自的任务分配得一清二楚。 不止进退皆宜,而且他本人主动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率先出击打草惊蛇,转把较容易建功的机会给了仇会洛,较安全的位置给了高歆。 “就这么办!”仇会洛拱了拱手,示意自家领情。 其他将校地位不到,只有恭声应是的份儿。 李霆双腿夹马,勐地冲了出去。 他并不去招呼自家部下,而部下们人人欢呼策马:“跟上!跟上!跟上咱们李将军!” 郭宁到了山东以后,对部下诸将的兵将多有调动,这是他掌握权力的心术手段。但一支军队的特点,始终都是跟着主将走的。 便如李霆,他性子勐烈,还带着不管不顾的粗糙,此前时常被郭宁笑称为泥石流。他素日里治军,也总是甩不脱市井游侠那种恣欲自快的痞气。 但而当他一马当先,身后骑兵嗷嗷叫着跟上的时候,其余将校们在夜幕下看去,只觉那不似行军作战,而就像火潮骤起! 李霆的判断一点没错,卢水畔的姚云所部,尚未来得及做出准备。 倒不是说他不够警惕。 杨安儿在前线战死,而麾下各部分崩离析的消息,这会儿已经传回了莒州、密州。驻守此地的红袄军无不戒惧,甚至还出现了大量的逃兵。 姚云对此自然极度警惕的,否则也不会加派人手,把巡逻范围放到那么远。 问题是,站在姚云的立场,他警惕的对像究竟是谁? 是定海军?是旧日红袄军的同僚?还是人心惶惶的部下们? 这一点闹不明白,姚云所做的警惕,只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 当第一批巡哨士卒在山间点起狼烟,姚云在犹豫。当外间固定岗哨被突破,姚云还在犹豫。当他麾下的将士们从营房里奔出,纷纷眺望北面直驱而来的火潮,姚云已然犹豫,甚至还多了些茫然。 他问左右:“来的是谁?咱们,咱们这就要厮杀了?要不,谁去拦住他们,谈一谈?” 左右将士倒有忠心的,大声叫道:“厮杀不厮杀,由不得我们!将军你别猜了,那必是定海军!他们翻脸了!” 姚云勐然警醒,这才连连发令:“甲士着甲,弓手向北集结,骑队营南待命…各部备战,妄动者斩!” 下令容易,那么多的将士、那么大片的营地要转入作战状态,哪里快得起来? 在他的号令被层层传递的同时,那支骑兵已经沿着密水旁的平缓滩地直扑到近处,火潮在障日岭的余脉后方稍稍一没,然后就像是暴雨后冲垮堤坝的山洪那样,越过山坡,自上而下地勐冲下来。 山坡上头,尚有姚云事前安排的两支哨骑。两队骑兵一者迎面对冲,一者拍马便逃,而无论他们作何选择,火潮沿途汹涌呼啸,偶有裂岸惊涛,便是没过了敌人。六百骑兵欢呼策马,其后浪推前浪的声势,势若万钧! 两军相隔二十里,李霆所部并非全速冲刺,半当间一段山谷沟壑地带,还人人下马,牵马步行,直到这会儿,距离姚云所部营地一里不到,才又翻身上马,全力冲刺。 李霆带得有从马两匹,故而冲刺速度最快。 他借着战马的冲力连续撞开两名试图拦截的步卒,毫不停顿地往阵后的营地冲去。 营地前方的正门左右,十几个红袄军士卒本来刚把营门推开,以便同袍们出外列阵,这会儿听得军官乱喊,又连忙把两扇木门嘎吱嘎吱地往内合拢。 然而定海军骑兵旋风般狂冲而来,刀枪并举,立刻将他们砍做了几截。 下个瞬间,四五匹战马在营门前嘶鸣人力而起,前蹄乱蹬,轰然大响声中,尚未合拢的两扇营门被撞得向内飞出,骑士们如狼似虎地拥入。 李霆紧随着他们冲进营里,有一个红袄军的军官从营门旁奔出来,挺刀去刺李霆的战马,李霆自上而下地挥刀勐砍,一刀便切开了他的毡帽,将他的面庞斜砍成了两段。 那人痛呼倒地,尚在挣扎,被后头冲来无数马蹄践踏身上,惨叫了一声,当即毙命。 过去一年里郭宁以种种手段获取的财力物力,绝大部分都投在了军队建设上头,而李霆所部这六百骑,更全都是挑选过的精锐。 与之相比,姚云麾下数千人,不过是武装农夫罢了。 红袄军控制大半个山东,自然也有财源,但他们始终都没能建立起有效的政权。于是财力、物力的汲取过程,便是自下而上地重重分润,其分配过程,又是自上而下地重重分润。 一来一去剥了两次,真正用在军队上的,能有多少? 此时两方对战,李霆所部稳占上风。骑兵只冲了一次,就把营地外围列阵的士卒尽数冲散,待到第二次第三次冲杀的时候,往营地北面聚集的一批甲士也溃败散开,落荒而逃。 但李霆甚是机灵,他知道再往营地深处,骑兵的驰骋就受限制。于是不再继续冲击,而是兜马回走,带着部下从营地里撤了出来,开始往来时的高坡上退却。 一边策马,他一边对同伴们道:“该换马的赶紧换马,脱力的下马休息,莫要硬撑。其余众人摇旗呐喊,把营地里各部引出来杀!” 果然,见这一支凶悍骑兵终于被逼退,营中守军翻翻滚滚集结,开始列阵。 另外至少有两三千人,从营地的西面无数营帐奔出,汇入营地东面,正对着李霆所部的方向。 这就是仇会洛所部的机会了。 李霆举手示意:“施放鸣镝!” 鸣镝冲天飞起,尖锐的响声直贯夜幕,远近皆闻。 战场西面十五里外,诸城黑沉沉的城墙下方,原本有开阔的街道,还有被战火摧毁后,始终没能修复的大片废墟。 这时候,整片区域都被人填满了。许许多多的人,都穿着红色的军袍,在茫茫夜色中,那红色并不鲜明,不像火,而更像是血,像是数十年来被侮辱,被践踏的草民流出的,低贱而肮脏的血。 杨妙真就站在这些人当中,被无数人簇拥着。 她侧着头,听着那尖锐的声响腾起而又消逝。在她身旁的人,也都学着她的样子侧耳倾听。 第四百零四章 逆潮(中) “那是什么声音?” 一片寂静中,有个士卒低声问道。 两个月前,红袄军最后一次大举签军的时候,杨安儿实在凑不出足够的红色布料,所以不再配发红袄,只每人发一段红布凑合。这士卒应该就是在那时投入红袄军的。 他把那段红布用来包扎肩膀处的伤口,于是赭红色的布上,就有了黑色的斑斑血迹。 听到他的问题,边上一名老卒道:“那是鸣镝啊。就是捆箭杆上的哨子。那是女真人用来召唤同伴的…女真人又有新的兵力投入战场了…” 老卒慢慢解释的时候,杨妙真垂下头,用双手捂着脸,揉搓着面颊。 她说:“那不是女真人。” 她的声音从手掌的缝隙里传出来,有点沉闷:“发出鸣镝的,是定海军大将李霆所部,即将投入战场的,应该是另一名定海军的大将仇会洛所部。这两人,都是汉儿…连带着他们的首领,金国狗皇帝任命的山东宣抚使、定海军节度使郭宁,也是汉儿。但这些人都是朝廷在北疆的镇防军出身,习惯了女真人那套。” 那年轻的士卒有些茫然:“又是汉儿吗?” 他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别人。 而杨妙真说完了这句,便不再继续,只反反复复地揉着面庞,仿佛要藉此打起精神。 当她放下双手的时候,深深吸了口气,好像精神健旺些。但是,哪怕火光闪过她的面庞,火光的红色都掩盖不了她惨白而疲惫的脸色。 “四娘子,你还好吧?”那老卒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没事。” 杨妙真虽系女流之辈,却是杨安儿起家时,实打实的武力依仗,堪称威名赫赫。这几年里,虽然她并不实际插手军务,可许多普通士卒都听说过口口相传而成的,关于四娘子的传奇故事。 当杨安儿失败的时候,红袄军的底层士卒们下意识地寻找新的寄托。他们大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传说中的四娘子身上。 所以,当杨妙真奉着杨安儿的尸体一路冲杀,从百数十股乱军中折返莒州磨旗山,沿途不断有离散的士卒集聚在她的旗帜下。甚至有人暗中传说,四娘子比杨元帅更加厉害,一定能带着将士们,把可恶的女真人杀尽。 就在此刻,围拢在杨妙真身边的士卒们,许多都带着那种格外敬仰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超凡脱俗的人物,看一个无所不能的神。 杨妙真自己却很清醒。 她知道,局面比这些士卒们想象的更恶劣,而她自己,却并没有任何出众的才能。 她只是个擅长梨花枪法的年轻女子罢了。这种局面下,梨花枪法有什么用呢? 枪法再好,一次也只能应付一个两个敌人,最多五个。再往上,就得碰运气看死活了。而红袄军面临的敌人却那么多。 那些旧的敌人,正张牙舞爪地不断逼近莒州和密州,而兄长死后,本来的伙伴、盟友,也开始变成了新的敌人。 半年前,杨安儿率数千子弟首倡起兵,登高一呼,从者数十万。多少豪杰欢欣鼓舞,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红袄军的旗帜下,随着杨安儿的旗帜所向横扫山东,拿下两千里的基业。结果呢? 那一切,已经毁了。 就连莒州和密州,这最后的根据地,也已经摇摇欲坠。 密州以北的定海军势力,在过去的半年里,不断向莒州输送军用物资,几乎成了红袄军的半个盟友。但杨妙真现在知道了,定海军的首领郭宁,原来早就预见了这场失败,且极有可能参与制造了杨安儿的失败。 他是最凶恶的敌人。 因为这个敌人近在迟尺,来得最快。他的部下们,那些凶恶的狗,都已经冲到密州境内了。 这种世道,彼此谋算乃是常事,何况红袄军和定海军这样的势力,杨安儿也曾谋算过郭宁。所以杨妙真并不因此而愤怒。 她愤怒的是,明明郭宁有那样的才能,有那样的本事,却一直在做女真人的走狗。他非要和那些入主中原的腥膻野人混在一起,转而在这时候,向着红袄军下手。 她想不通,他究竟图什么? 想不通就算了。 局势险恶,定海军也不过是诸多凶残敌手中的一员。这时候,需要的不是多想,而是立即拿起手中的梨花枪,向着敌人狠狠一击。 她能做的,本来也只有这点。 杨妙真昂首扬声,对周围的将士们嚷道:“我的兄长对不起你们!” 她有些尖锐的声音,在夜色中,在城墙下方回荡。 “他答应过,要让将士们得富贵,他没做到。这几日里,将士们大批大批的战死,谁也没看到富贵在哪里。他答应过,要让百姓们得平安,他没做到。红袄军的辖境里头,百姓们的日子还是很苦,今年秋天的收成恐怕也不会好。他答应过,要让所有人不再受女真人的欺凌,他也没做到!他率军去河南,与金军作战,结果,战败身死了!” 所有人都在低声说话,人群发出了嗡嗡的躁动。 躁动声中,杨妙真继续大喊:“你们的杨元帅,我的兄长杨安儿已经死了!他答应的事情,全都没有做到,可现在,定海军已经从北面杀来,就在城外攻打姚将军的营地!河南路的金军也从西面过来,已经打败了邳州的霍仪!金军还会继续进兵,我们所有人,没有富贵,也没有平安了,我们要么去做女真人的奴隶,要么就会死!” 此前数日,刘全和国咬儿等人,都在竭尽全力安抚将士,缓和他们的紧张和恐惧,但杨妙真却把实话完完全全讲了出来。 这样的实话,瞬间打破了很多将士们给自己的虚幻安慰,惊恐害怕的情绪开始迅速在人群中蔓延。甚至墙边角落的黑暗处,开始传来低声的啜泣。 杨妙真伸出手,从身后抽出一杆长枪,将之紧紧握在手里。 她想要放声喝问,嗓子却忽然一疼,声音变得暗哑:“那么,有不想为奴为婢的么?有不想死的么?” 她的声音掩埋在许多人惊慌失措的话语声中,远处的人大概都没听见。 只有先前那个解说鸣镝的老卒笑了笑:“呵呵,我便是不想替女真人作狗,也不想死的。” “我可不怕死!”老卒身旁,肩膀用红布包扎的年轻士卒喊了一声,又沮丧地道:“但我也不想死。如果不替女真人做狗,还能活着,那是最好了。” 不知何时,诸城东面,卢水军营的厮杀声愈发激烈。隆隆的人群奔走声和惨叫声,更是不绝于耳。应当是定海军另一支兵马响应鸣镝,已杀进了战场。 杨妙真单手提起长枪,指了指稍远处的士卒们:“你们呢?” 在杨妙真慢慢询问将士们的时候,距离她数百里外,郭宁正登临益都北城,眺望南城。 当年宋武帝克慕容超,平广固城,以羊穆之为青州刺史。阳穆之乃筑城于阳水之北,名曰东阳城,其后复筑城于阳水之南,名曰南阳城。南北两城东西长而南北狭,两城相对,抱水如偃月。 靖康年间,金军南下,北城遭大火焚毁,只剩下断壁残垣,益都府遂迁到了南城。 近数月里,李全不断把益都人丁迁往滨州去,城里的守卒和壮丁数量应该不多。郭宁等人都觉得,拿下城池不会很难。 但此时,郭宁站在北城最高耸的一处城楼废墟上,一面眺望,一面听着郭仲元的汇报。汇报的内容,却怎也让人高兴不起来。 “今日攻城三次,清点士卒,填壕时伤亡两百余,上云梯又伤亡三百。敌军有城墙保护,战斗意志也坚定,粗略估算,死伤比我们要少得多。” 就在郭宁的视线中,益都城的城门前,血泊连绵。攻方将士们弃置的尸体和断臂残肢,有好些就散落在血泊之间,在月光下显出成片的灰色。 郭仲元看看郭宁的神色,继续道:“节帅,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第四百零五章 逆潮(下) 郭宁默然不语。 两人置身高处,北面来风猛烈吹动着身后旗帜,拍打出扑剌剌的声响。被侍从们高举在手中的火把,也被吹得闪动;火光下,他的面色虽然沉静,脸上和盔甲上,却有光影动摇。 郭仲元又道:“汪将军那边,还在攻城,咱们是不是…” 郭宁举手示意:“再等等。” “遵命。” 过去半年里,郭宁一直派人渗透红袄军各部,不断收集信息。对红袄军的松散和虚弱,他恐怕比杨安儿更了解。 就比如眼前的益都府。此地本是大金的重镇,驻有总管府、转运司、统军司,极盛时有户一十一万八千七百一十八,下辖七县、七镇,无不富庶。 蒙古军攻入山东的时候,本来驻扎此地的山东东西路统军使完颜撒剌挟裹了城中许多丁壮,驻到城池更小而更坚固的临淄,而将此地交给治中张林留守。 后来完颜撒剌被蒙古军击破,张林和红袄军本有联络,便顺水推舟地降伏于杨安儿。但杨安儿的势力核心区域,是在莒州和密州,真正乘势控制益都、滨州、淄州这一带的,是率领本部从潍州而来的李全,李铁枪。 这李铁枪,先前明摆着与蒙古人合谋,试图坑害定海军,所以郭宁领兵拜会杨安儿的时候,曾提出要杨安儿解决此人。 但杨安儿为了统合诸部而不使人猜疑,始终没有这么办,他只是稍稍支撑滨州尹昌、益都张林两人,以牵制李全的力量。这么一来,李全名义上尊奉杨安儿为红袄军之主,实际上自行其是,甚至从益都不断抽调军民百姓,使之散往淄州、滨州一带,展开屯田。 就在半个月前,李全还调动了相当规模的车队,在淄州高平县和益都府之间往来,据说一口气征调了两万多人,勒令去往淄州协助秋收。 在这个过程中,李全麾下的大将刘庆福又提出,要接管益都府控制的益都、博兴、寿光等盐场,结果几乎导致两家冲突。 刘庆福连夜招集麾下精兵两千入城,抢占了两处城门和府库。而张林终究在武力上有所欠缺,只得勉强压制部下的不满,忍气吞声。 如此一来,益都城虽然仍是大城,可城中人心不齐,其力不聚。守将刘庆福号称有两千精兵,却要防内防外,处处不敢松懈而处处都是漏洞。 这明摆着,真是天赐的良机。 定海军的一万余众鼓勇而进,发起猛攻,人和、到地利、到天时,各方面的优势都在郭宁掌中。己方又是猝然暴起,李全所部散在后方难以及时救援。这势头,如雷霆轰击朽烂之木…何愁不能破城? 可今日数场厮杀下来,定海军还真就没能破城。 守军的数量确实如情报所述,甚是有限,但却精锐异常。以此精锐为骨干,挟裹城中百姓壮丁,再倚靠本身的高城深池,排开滚木擂石,益都府赫然成了一根硬骨头。 当然,郭宁相信定海军的力量,如果他发起狠来,非要咬下去,那一定能将之咬碎。但,那样值不值得?有没有必要? 再想一想,为什么这座本该轻松拿下的城池,忽然成了硬骨头?这代表什么? 郭宁沉思半晌,慢慢道:“白天厮杀的时候,城上时常有一支重甲武士出没。此部虽然数量不过数百,却人人武艺精熟,极其凶悍。我军今日四次登城,其中两次已经聚集成了声势,但那队甲士奔走支援,竟然硬生生把我军驱赶下城!” 郭仲元躬身道:“我已下令要捉个活的,查问其底细。” 郭宁颔首:“今日咱们抓到的寻常俘虏,都说不知道这伙甲士的底细…此事甚是可疑,哪有守军不知道同袍战友是谁的?嘿,如果老汪那边能够破城而入,咱们还要防备这批甲士在城中与我们巷战。” 郭仲元愣了下:“汪将军那边,有机会破城么?” “汪世显此前参与接应山东流民,与城中张林所部往来不少。另外,燕宁去年就是这益都城的守将,在城里也有人脉。适才两人报来,说见到城上有他们熟悉的军官、乡豪率军出战。故而写了书信暗语,射上城头,策动他们反正。” “原来如此。”郭仲元踮起脚尖,往城西石子涧方向眺望:“怪不得汪将军还在与敌纠缠,这是要等熟人上城了,然后里应外合啊。” “正是。且看结果如何。”郭宁按着腰间金刀,也往那方向走了几步:“你部今日久战疲惫,且休息片刻。城西动摇以后,我让赵决带人攻打东门,以作策应。” 益都城的南面,有将军山、卧蟾山、望城埠等山地,不适合大军展开。所以今日攻城,是东、北、西三处动手,也正合兵法上围三阙一的路数。 此时西门边,汪世显令部下们多打松明火把,在夜幕下继续猛攻。随着营地中鼓声隆隆,各路军官号令出动的喝声此起彼伏,汪世显本人也站到了距离城墙百数十步的地方,三名亲兵各持大盾,卫护左右,盾牌上时不时噼噼啪啪地弹开流矢。 在他的身侧不远,燕宁带着一队精锐士卒,随时准备响应城头混乱,跟进猛攻。 而再前头,张惠不用大枪,而在嘴里咬着一柄长刀,带着数百将士簇拥云梯,向前猛冲。 城墙上头,守军的弓弩手此垛口泼洒箭雨,又将格外加长的排叉升出垛口以外,试图推倒云梯。 第一座云梯刚搭上城墙,排叉就到,底下负责推动云梯的士卒连连呼喝,想要稳住云梯。有十几名身手矫健的士卒,直接登上晃晃悠悠的云梯,随时准备登城,遭箭雨覆盖,立时掉落下来五六人。 落地之人莫不摔得筋断骨折,甚至有人内脏从腹中绽出,溅射成偌大一朵血花。 这情形惨烈异常,攻方将士难免稍稍一滞。 张惠勃然大怒,自家登上了第二座云梯,一口气爬了二三十级,攀在上头高喊:“后退者斩,跟我上!” 后头观战的燕宁沉声道:“江景所部快要调上来了,还有金戴也在,他是张林的侍从首领,手下有五十多人,都是好手!” 先前城上城下以弓弩对射的时候,定海军在箭簇上扎了劝降书,并以密语通知己方的内应。而城上内应也旋即还射,同样在箭簇上绑了字条,做了密语标识。 所以燕宁已经知道,在这段城墙活动的,除了李全所部,还有益都本地大豪张林的两个手下。那江景是益都本地的勇猛之人,以体格壮硕着称,还是燕宁的好友;而金戴则是张林的亲信侍从之一,从汪世显手里得过不少钱财的。 这两人既然响应,便代表了张林也站在了定海军这边,里应外合之下,城池必破。 当下攻守两方又战一阵,张惠上得一回城池,被守军逼退下来,正登上第三座云梯,准备再攻。 忽然,西门城楼高处鼓声大作。 攻守双方无不吃惊,纷纷抬头去看。却见城楼前方,四五十个血淋淋的人头被人高高举起,然后奋力扔了出来。 人头嘭嘭落地,腔子里的血水如小溪般汩汩流淌。 城上有人齐声大叫:“叛贼便是如此下场!” 有精细的士卒抓了人头的发辫,带回来给燕宁看。 燕宁持着火炬照亮,定睛一看,顿时又气又怒,几乎头晕目眩。 其中一个人头,便是燕宁方才说起的江景,另外一些是他的部下。还有几个人头,甚至老弱妇孺皆有。看来,守军已然灭了江景的满门! 燕宁急转头去看汪世显:“江景死了,恐怕金戴要出事!” 汪世显叹气:“莫说金戴了,便是益都治中张林,恐怕也有麻烦!” “如之奈何?” 那倒也没什么好犹豫的,汪世显沉声发令:“…且退兵吧!”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六章 中的(上) 因为好友阖家身死的缘故,燕宁甚是恼怒;况且联络内应是他的主要任务,这么失败了,他的面子也搁不下来。 他想了想道:“张林在益都城里根深蒂固,若他有事,城中多半要乱!咱们拣选精锐将士,在城门附近等一等,有机会的话,再试一试吧?” “今日已攻了三回,死伤百余人,既然拿不下城池,那也就罢了…且禀报节帅再议。” 汪世显摇了摇头。 再要继续攻打城池,不是不可以,但那样做的话,得失恐不相抵。 不同与动辄挟裹数万、十数万百姓的红袄军,郭宁的定海军一向以来,走的都是精兵强将的路线。 便如此刻,郭宁所领的这支兵马,合计不过一万两千人,但其中超过半数都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卒,装备、训练和士气俱都出众。 他们前后只用了三天,就打穿了潍坊,连续夺取了昌邑、北海、昌乐、寿光四城,击溃、俘虏了散在这些城池的红袄军、或者打着红袄军旗号的杂牌武装万人以上。 之所以如此追求精兵,是因为定海军最终的敌人,始终是蒙古人。 面对进如山桃皮丛,摆如海子样阵的蒙古骑兵,单纯兵力的堆叠毫无意义。能对抗精兵的,只有同等规模的精兵,人数无限制地堆上去,指挥和后勤都会跟不上,到最后,与送死并无区别。 郭宁对将士们的期望,是在野战中与同等兵力的蒙古军正面对抗。这一点,在来州海仓镇,在咸平府黄龙岗,已经两次得到了检验。这样的精锐兵力,应当用于决战决胜,而不适合浪掷在前仆后继的攻城池攻防上头。 就算要攻城,也不能拿人命去填。 当下汪世显鸣金收兵,他和几名主要的部下,轻骑快马,往东阳城去。 见汪世显入帐,郭宁便知,己方的内应怕是不成了。 汪世显三言两语,将益都西门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环视四周皱眉道:“不是我自夸,与内应的联络,乃至后头的呼应,我都有预先制定的计划。那刘庆福虽有勇名,但出身乡野,是个草莽强徒,并无带领大军攻守厮杀的经验。论他的才能,断不至于发现我方与内应的联络!” “你的意思是?” 汪世显沉声道:“城里有古怪!我看,城里除了刘庆福,还有额外的布置,还有咱们不知晓的得力人物在场指挥!” “有额外的布置,有得力的人物,而且,秘而不宣?” 郭宁凝眉思忖,喃喃自语:“南门的主攻方向,有一支不知身份的铁甲军;西门方向,则有得力人物暗中策划,布置了针对我方内应的手段?” 郭宁这么一说,郭仲元便觉得愈发古怪了:“我军起兵至今,不过才三日!这些安排,难道是三天里头做到的?” “当然不是。” 郭宁注视了徐瑨一眼。 徐瑨立即出列,将先前那个伪装成杨安儿亲将,前来求援的死士情形,一五一十说了。 这其中,真有不寻常的诡异。 众将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有人扇动红袄军各部的动荡,再策动定海军出兵,然后又在益都府暗藏力量,试图与定海军纠缠?按这说法,己方的行动竟出于他人的诱导,这诱导之后是什么?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可节帅又为何出兵呢?莫非,是想将计就计? 汪世显转向徐瑨:“老徐继续说说。” 徐瑨轻松笑道:“此前节帅已有定论,有动机和能力派遣死士,误导我军的,或者是遂王,或者是仆散安贞。具体是谁,当时猜不出来,但我现在反倒明白了。” 他说到这里,郭仲元“啪”地一拍手:“我也明白了!” 汪世显揪了揪胡髭:“嗯?怎么讲?” “汪将军你想,能调度死士、间谍在山东行事的,有两家,但在益都这边,能调动兵力,协助李全守城的,却只可能,不,必定只有一家。此前传闻说,李全所部降了仆散安贞,现在看来,他很早就已经与仆散安贞合作了…这益都城里,有仆散安贞的兵将!” 仆散安贞可不是空头的宣抚使,他身为三代将门,与皇族关系亲密的贵胃,还历任拱卫直都指挥使此、右副点检兼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等职务,手里是有实力的。 早前他身在中都的时候,冷眼旁观胡沙虎等人的动乱,并不全力参与其中,支持或反对哪一方,但徒单镒已经要对他加以拉拢。待到他今年出任河北安抚使,一人统管河北东西两路四府四镇十三州的庞大地盘,则其手中的实力必定迅速膨胀。 当他拉拢了在红袄军中自领一方的李全,就自然能隔着数州向益都投放力量了…别人做不到,可仆散安贞一定做得到! “可仆散安贞为何插手山东?他…” 汪世显的话说到一半,便明白了过来。 他自己便是屈身河北塘泺许久之人,如何不知道河北荒残情形?何况去年蒙古军入寇,更把河北烧杀得不成样子。仆散安贞这个宣抚使,地盘大是真大,穷也是真穷。 与河北相比,山东这边,尤其是山东东路各地,因为郭宁打败了拖雷所部的缘故,受到的兵灾尚少,虽也凋敝,怎都比河北强多了。这时候,河北宣抚使往山东伸一伸手,又怎么了? 就算郭宁要拿着自家山东宣抚使的名位说事,那李全,可是先和仆散安贞合作的。仆散安贞派人支持一下降伏自家的红袄军余部,不也是理所当然? “那,他们为何不亮明身份?” 汪世显皱眉问道:“杨安儿已死,红袄军分崩离析,我们和仆散安贞都想瓜分利益。可他们何不摆明车马与我们谈谈,而非得前前后后使出那么多的复杂手段?”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或许,仆散安贞是想迫使定海军全力南下,放弃益都? 或许,仆散安贞是想藉着李全的旗号,掂一掂郭宁的份量? 又或许,仆散安贞还有其它奸谋,设下了什么恶毒的圈套? 徐瑨不能答。 这其中,必然有特殊的缘故,但郭宁等人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更非仆散安贞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也猜测不出来了。 众人商议了两回,又绕回到眼前的问题:“如果确实是仆散安贞的人在城里,我们怎么办?” 数人都转去看着郭宁。 众人讨论的饿时候,郭宁一直在旁听着。这会儿,他便平静地道:“区区一个益都,拦不住谁。我带了些新鲜玩意儿随军,正好用上…各位,让将士们稍稍休息,咱们今夜就夺城!” “怎么个夺城法?”汪世显问道。 郭宁待要解说,徐瑨吃惊问道:“节帅,那样的话,城中那些仆散安贞的人,怎么应付?” “什么仆散安贞的人?我没听说过。拿下城池以后,不降者杀。” 徐瑨深深俯首:“我明白了。” 第四百零七章 中的(中) 直到夜间,益都城的城墙上,许多人仍在忙碌。有人拆除城中的砖石建筑,用于修复坍塌的堞墙和望楼,有人在城下挖了大坑,就地掩埋尸体。 城中却很寂静,大部分的寻常百姓,早就熄了灯,各自蜷缩在家中角落里,期盼着厮杀赶快过去。偶尔有隐约抽泣声传出,又被身边的家人止住。 张林的府邸里,也很安静。与外界一样,这安静里也透着紧张和恐惧。 数十名卫士人人手持刀枪弓弩,小心地守把着宅邸内外几进门户,而张林本人则端坐在正堂,一直不说话,也不动。 张林是益都府本地人,早前完颜撒剌率部撤出益都,张林颇以此为良机,故而开始培植自家势力,一度成功挤走了与他共同守把益都的提控燕宁。 但在这等乱世,身处益都这样的大城,哪容他慢慢经营?完颜撒剌败亡后不久,杨安儿的势力就到,然后是李全实际控制城池,张林这样的本地人,更多被当成幌子,高高地举着,扑剌剌地响,却全无接地的时候。 与此同时,定海军同在山东,不仅军威赫赫,治理地方更是井井有条;其勃兴之势,明摆着与杨安儿的野路子大不相同,比李全的势力也强了许多。 而张林的旧日同僚燕宁,燕宁的上司汪世显,又都通过种种途径,向张林表达了善意,做出了不少承诺。这就难免让张林生出其它的想法。 但他又是极其谨慎之人,并不亲自出头,只让得力部下江景和金戴两人与定海军勾连。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说外头的定海军与江景、金戴两人联系上了,一时间兴奋得在堂中手舞足蹈。 然后便没了下文。 莫说要做的大事没见动静,江景、金戴两个,连带着他们的下属,都失踪了。张林派了好几人去往城头询问,都被刘庆福那厮堵了回来。 张林是个聪明人,他立即带了几名亲信,试图离开自家府邸,从某处隐藏的小门脱出,却发现,府邸外头,已经被刘庆福的部下紧紧包围了。 不妙。 大大地不妙。 江景、金戴两人,暴露了?死了?他们的部下难道死了?刘庆福那厮,是个凶悍之人,会不会藉着由头,牵扯到我身上? 张林只得退回自家厅堂枯坐,在部属们视线不及的阴影里,他的身上已经出了好几身大汗。 正在没奈何处,忽听外头有人轻轻敲门,亲兵首领轻轻唤道:“治中,治中,刘将军遣人来请,请治中去城门一趟。” 遣人来请? 而非拿着刀子上门杀人? 张林忽然间生出了一点期望。他咬了咬牙,一骨碌起身,开门出外:“带两个人,跟我去一次。” 到了府邸外头,前来迎接的是一队红袄军骑兵。为首之人,是张林认识的,张林问他什么,固然一问三不知,但甚是客气。 赶到北门时,忽听城外又有喧哗。 莫非定海军又有举措? 张林三步并作两步,踏上登城阶梯,将至阶梯尽头,又猛然止步。 城头上,足足四五百名身着白色女真盘领袍的甲士环列远近,深沉夜色之下,杀气腾腾。而在甲士簇拥的城楼飞檐下,站着两人。 其中一人神情恭谨,还微微弯腰,正是颇曾与张林明争暗斗的刘庆福。此人乃是李全麾下大将,地位仅次于李全的兄长李福。前阵子为了盐场纠纷,刘庆福调度数千人强入益都,从张林手中夺去了对益都的完整控制。 但此时,刘庆福的架势,便如一个随从。 被他恭恭敬敬对待的,是一名身材异常高大,身披厚重铁甲的将军。他的面容掩藏在深深盔缘下,看不清楚;但手中握持的一把长柄铁锤,形如鼓椎而闪耀寒光,却很是显眼。 跟在张林身后的骑兵首领推了张林一下,让他踉踉跄跄地站上城头。 张林长叹一声,向刘庆福道:“原来李全元帅投靠了河北的仆散宣使。” 刘庆福冷笑了两声:“张林,你倒是个有眼力的。” 张林转向那高大的铁甲将军,躬身行礼:“这一位,想必就是仆散宣使麾下猛将,赫赫有名的‘卢鼓椎’了。在下张林,见过纥石烈提控。” 这将军名唤纥石烈牙吾塔,乃是仆散安贞麾下头号悍将,负责带领一个全数身披铁甲的女真人猛安,既是仆散安贞的护卫,也是战场上横扫千军的重锤。 早年仆散安贞在山东为官时,纥石烈牙吾塔便为亲卫首领,屡次与盘踞泰山的山东义兵交战,杀戮极重。 每逢战阵,他必定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因他以铁椎杀人,死在手下的敌人往往头颅爆裂,惨烈异常,故而得到了“卢鼓椎”的外号,山东一带的孩童闻其姓名,不敢夜啼。 今年以来,仆散安贞出任河北宣抚使,也立即任命纥石烈牙吾塔为军中提控,掌管河北精锐之兵。 刘庆福凭着手下两三千人,怎么就敢和定海军节度使郭宁对抗。张林本来不知,这下可想通了。 有了河北方面女真人的支持,李全的底气便足。而仆散安贞对李全的支持更是超乎想象,竟然派出了如此强大的力量。 张林心念电转,纥石烈牙吾塔只冷眼看着,并无言语。 他既不说话,张林躬下的身子竟不敢抬起。 只觉这凶人的视线始终盯着自己后脑,而粗大的指掌缓缓摩挲着铁椎,发出沙沙声响,转眼间,张林的后背又出了一身汗。 过了好一会儿,纥石烈牙吾塔粗噶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定海军又将攻城,张林,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张林迟疑半晌。 他面庞冲着地面,竭力侧耳去听,果然听到城外大队人马缓缓迫近的脚步轰鸣,那是定海军正在列阵。 而城楼西面百步,则传来弓箭手连连拨弦的声响,那是守军试图用箭矢逼退不断靠近的某部,还有不少人往那方向搬运滚木擂石,预备投掷。 再过一会儿,城下也有飕飕箭矢发射的声音,似乎定海军一部已经抵达城墙下方,开始向上射击,覆盖整片城墙。 定海军这是打算连夜攻城? 那位郭节度,因为城中内应毫无响应,所以恼羞成怒了? 对此,张林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他问道:“这…将军,不知你想知道什么?” 纥石烈牙吾塔的喉咙里,发出粗砺的笑声。 “带上来。”他说。 随着他的命令,十数名甲士从城楼内部推推搡搡,驱赶出二十余人。 一行人个个满身满脸带血,狼狈至极,身上五花大绑,正是张林的亲信金戴等人。 就在张林瞪大的双眼注视下,甲士们把金戴等人尽数推倒。 纥石烈牙吾塔大步站到一人身旁,轻轻举起铁锤,往下一顿。 骨骼在粗大的铁锤下碎裂,脑浆和鲜血从头颅侧面巨大的凹陷里绽出。被紧紧捆绑的躯体疯狂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我带到益都的,有精兵一千人。”纥石烈牙吾塔缓缓地道:“足够守城,守到仆散宣使的大军到来。我只想知道,这郭宁猛攻益都府,好像把握十足,他凭着什么?” “这,这…纥石烈提控,这我怎么晓得?”张林涩声道。 纥石烈牙吾塔往旁边走了两步。 靠近他的,便是金戴。金戴竭力扭动身体,想要躲开这凶人。但纥石烈牙吾塔一抬脚,就踩住了他的胸膛。壮硕躯体和厚重甲胄的重量,立时就让人动弹不得。 纥石烈牙吾塔抬起铁锤,压在金戴的面门。 他咧开嘴,向张林笑了笑,然后手腕稍稍发力,再度往下一顿。 城楼西面的厮杀声变得剧烈了点,听守军的叫喊,好像是定海军在大盾掩护下,推了某样东西过来,放在城下。 在密集的喊杀声和箭矢破空的声音之下,张林眼前,金戴面部骨骼碎裂的声音,就像一个鸡蛋壳被砸碎那样。 蛋壳碎裂,蛋黄和蛋清洒了一地。 纥石烈牙吾塔继续往一旁走。这下,被推倒在地的俘虏们人人疯狂叫喊,扭动身体,试图离开,还有人涕泪交流,绝望地向张林求饶。 “今天下午的时候,我以为,郭宁是仗着城中内应。可那些个意图响应定海军的鼠辈,已经被我尽数杀了,余下数人都在这里。那么,他究竟还有什么手段没用出来?我真的很想知道。” 纥石烈牙吾塔厚重的皮靴踩上第三人的胸膛,手中铁锤一举。 “提控!提控伱来看!” 此时城门西侧的厮杀声,忽然停了。 守军连声叫嚷,召唤纥石烈牙吾塔。 纥石烈牙吾塔有些失望地抬脚,快步往那处城墙走去。 那城墙恰好也在张林的视线范围,他隔着老远,迅速瞥了一眼,只见定海军果然已经撤到了百余步外。而城墙正下方,紧贴着墙体的位置… 那里有个三四尺深的凹陷,是旧城墙坍塌以后,新旧夯土之间的缝隙。随着岁月流逝,这缝隙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张林本想过要派人将之堵上。 眼下,这凹陷里多了样东西,闪动火光下,张林看得清楚,那是一具棺材。 饶是张林面临极大危险,也忍不住揉了揉眼。 没错,真的是一具棺材,是一具四四方方,黑沉沉的大棺材。 这什么意思?定海军发起一次攻击,然后,运了具棺材来,将之塞进了城墙的缝隙?这难道是某种厌胜的术法? 守军纷纷议论。纥石烈牙吾塔就在这城墙上头,也探出身子往下观瞧。 张林视线偏转,再看定海军方向。 只见一名猿臂将军正掌弓搭箭,向着棺材的方向。张林的眼神不错,顿时分辨出,那箭矢是一支火箭。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八章 中的(下) 火箭? 这东西用来作甚?莫非那棺材里堆了火油、柴禾,定海军准备放火烧城。 那不可能,夯土的城墙怎么烧的起来? 又或者,那是个大号的铁火炮? 益都府是山东重镇,早年军事尚未废弛的时候,武库里真有备着几枚铁火炮,张林亲眼见过的。 听说,那东西系以铁罐盛药,只消以火点之,炮起火发,其声如雷,闻百里外,而雷火所及,爇围半亩之上,火点着甲铁皆透,所以又有个别名,唤作“震天雷”。 不过,那东西是中都军器监所产,价格昂贵得吓死人,而且用一个少一个,故而送到益都府以后,就被压在武库里头,并没人真把它当做常用的武器。 泰和伐宋的时候,因为宋人有用纸、布表湖为火球燃烧破敌的,于是当时的山东统军司遣人打开了武库,打算将这几件东西拿出来对敌。结果发现收藏不善,已经锈蚀得不像样子。 眼前这棺材如果是个铁火炮,倒有趣了。不知那威力究竟… 张林刚想到这里,火箭已经正正扎在了棺材上头。眼瞅着有绳索样的东西被火点着,一熘火星乱冒。 下个瞬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城墙剧烈抖动,张林站不住脚,摔倒在地,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那不是幻觉,地面真的在抖,仿佛即将碎裂成无数小块,坍塌入万丈深渊那样! 张林大声喊着,手脚并用地维持平衡,几次摔倒,又几次站起来。 某次他摔倒在那几名被俘的亲信身旁。然后更加惊恐地发现,有人口鼻和耳朵里都都在往外渗血。 巨大的恐惧感勐然攫住了张林的心脏,使他下意识地继续大喊。在他身边,那些纥石烈牙吾塔麾下的甲士们,还有刘庆福等人也都在狂呼乱喊。可任凭他们用多大的力气去喊,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方才那声恐怖的轰鸣之后,张林的耳廓里就只剩下了尖锐的啸叫,这啸叫掩盖了一切,带着剧烈的痛楚,像是有人在用利刃刺破他的耳膜,一直扎进脑子里。 张林趴在地面四处掏摸,他本来是想找一把刀,隔开捆绑住部下的绳索,但掏着掏着,他又忽然急躁,于是直接双手拉住一人,将他往登城坡道方向拉拽。 这时候,天空中忽然又有碎石和土块如密集的雨点般噼啪落下。有好几块拳头大的砖块落在张林头上,顿时将他砸得摔倒在地。 他反手一摸,摸了满手的血,一时间心脏都快停跳,只当自己头颅碎裂,将要毙命于此。 正绝望的时候,天空中落下的土石稀疏了些,继续下落的,换成了许多断裂的手脚、躯干,甚至还有破碎的内脏、有残缺不全的人!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夹杂在这些东西之间的,是鲜血,是宛如瀑布被风吹散,漫天飘洒的血。 原来那不是我的血,是爆炸时候,身在那段城墙之人的血。 这巨大的震天雷炸响的时候,那段城墙上集中了至少三五百的守军,其中包括了河北金军的精锐甲士两百多,这些人,估计多半都变成碎肉了,就算侥幸没有被震碎,也会被坍塌下来的城墙埋住,压成肉泥! 张林忽然明白了过来。强烈的庆幸感,让他发出了哭一样的笑声。 这声音他依然听不见,而弥散在空中的烟尘、火药燃烧后刺激气味和强烈的血腥气,立刻呛到了他,让他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张林跪在地上喘了会儿,继续去拉扯自家的部下。 沿着坡道往下的时候,他注意到那柄曾经持握在纥石烈牙吾塔手里的,粗而长的铁锤。这会儿,铁锤被迸飞出了百步开外,落到了城墙下头,锤头深深扎进了地面。 那么,纥石烈牙吾塔本人在哪里? 张林用满是血丝的双眼,环顾四周。 当然没有找到。 这个位置,处在城墙的内侧,受到的冲击比城楼上小的多,但原本聚集在这里的守军将士全都呆愣愣的,或站或坐,任凭泥土和尘沙哗啦啦地不断倾泻在他们的头上、身上,把他们变成了一个个泥人似的。 张林在竭力救助自家同伴的时候,郭宁则在竭力安抚受惊嘶鸣的战马,不断地梳理战马的鬃毛,在马匹的耳边低声言语。 战马是很敏锐的动物,哪怕已经退到两百多步以外,这轰鸣对战马来说还是太可怕了。 在郭宁身旁,许多骑士都一样地忙着。还有人实在管不住胯下战马了,只得任凭马匹一路乱蹬乱跳地颠仆着,远远地跑到军阵外头,从步卒队列里穿过。 换了平日里,步卒们难免要嘲笑几句。 但这时候,步卒们也都傻了,愣了。有人甚至握不住手中的火把,结果火把掉在地上,燎着了自家的小腿。 “用的火药太多了!”郭宁大声道:“上次在土山里头实验,我看可没这么大声势!得让张圣之小心些,哪能这么胡来!你看看,差一点就把赵决给炸伤了!” 这些年来,火药武器在军中的应用渐多。当日郭宁在中都时,就吃过铁火炮的亏。所以他自抵来州,在这方面也安排有军械司下属的专门人手加以推动。 他说的土山,便是来州东南四十里的一处偏僻荒山,因为山梁环绕如城,军械司将之当成了火药武器的试验场。有几位来自登州栖霞、对外丹有研究的高道常驻那里,而张圣之身为提点军械司的大吏,在那里具体负责。 不过,火药武器这种东西,既难制造,又难储存、运输。研究过程中,好几次意外爆炸,出过人命,造成过伤残。 一直到现在,军械司并没能制作出郭宁需要的手持投掷武器,反倒是各种成色的火药积累了不少。 前几个月,矿监和军械司携手,拿这些火药一次性地大量使用,用来开凿矿洞。后来军械司又存留了一部分爆炸力量更强的,专门将之小心分装在巨大的木盒里,打算以后用以攻城。 此番出击,郭宁便带了其中两具,将一具用在了益都。 徐瑨拍着身上的灰,大声回禀:“节帅,咱们没有多用火药!之所以炸成了这样,是因为其中有一部分,用上了玉阳子道长试出的新配方…威力大了一点!” “娘的…这叫威力大了一点?一点?” 郭宁忍不住骂了句。骂完了,他回头叮嘱倪一:“咱们还有一个震天雷,运输储藏都得当心,千万不能出岔子。你派人专门盯着!” “遵命。” 郭宁再度转向徐瑨:“给军械司记一大功。另外,回去以后,也记得给全真教额外的供奉,再给玉阳子一些谢礼,用我私人的名义出。” “是。” 众人继续凝视着爆炸现场。 就在定海军军阵的前方,扬起的尘土就算在夜幕中,也觉声势骇人,宛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翻滚飞腾。 几名胆大的定海军斥候顶着尘土,高举火把向前。 他们越过手持长弓、尚在愣神的赵决,一直走到城池附近。 城上竟没有守军射箭拦阻。而火光到处,只见尘土下方,一整段的城墙完全坍塌倒陷下来,形成了一个两边高而中间低的缺口。缺口正中,足足十来步宽阔,虽有残砖断壁,可步骑奔走,如履平地! 是时候了。 郭宁提鞭一指:“擂鼓,进军!” 鼓声隆隆响起,代表各部的数十面军旗、将旗同时挥动,如潮如海,就像是腾腾燃烧的火焰。将士们按照先前的安排,万众喊杀,起步向前,便仿佛火海中起伏的浪潮。 此时汪世显早就回到了益都的西门,听得号令,也催动军马向前,攻城以作策应。 他是老行伍了,隔着老远一看城头情形,便知守军被巨响所慑,无不仓惶。 汪世显哈哈一笑。 两军的气势此消彼长,这一仗赢定了。最多过半个时辰,定海军必定拿下益都,控制住这个山东东路的核心重镇。 他忽然想了今天白天收到的军报。军报上说,李霆已经率军攻入密州。却不知这会儿,李霆那边的情形如何? 西路兵马势如破竹,如果南路军进展慢了,日后谈起来,李二郎这厮未免丢脸。 第四百零九章 追击(上) 火药武器在军队里的应用,已经非止百载。 大辽道宗皇帝曾在燕京校阅火炮,也就是用人力抛石机发射出的火药球。 大金虽崛起于白山黑水的蛮荒之地,却绝擅吸收种种军事技术,并加以广泛运用,故而在攻下辽国燕京以后,金军也逐步采用火药武器。 比如金源郡王攻怀州时,就以火炮延烧守军布置的青布幕和索网,攻开封时,则以火炮燔楼橹,以至于宋人也不得不承认,金军“攻械雄杰,前古所未有。” 同样是北方异族建立的政权,辽军和西夏军始终不擅攻城,而金军采用了火药武器在内的种种技术,使己军拥有成套的、城市攻坚的办法。某种程度上,这是女真人能够入主域中的原因之一,因为要入主中原,就少不了艰苦的攻坚战。 不过严格而论,这些火药武器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威力,大部分时候,其威力体现在纵火而非爆炸。 郭宁自然深知,这是一条歪路,在这头拨乱反正,势所必然。但在这方面的进展,终究受到各种实际条件的限制,此时能投入实战的,就只有这种用于坍塌城墙的巨型震天雷。 这种震天雷,一具就要一辆大车运送,沿途还要小心防火防震,储藏时也不能和普通军械物资置于一处,须得单独设营,单独看管。以定海军的作战风格,非得万人以上步骑出动,还要有攻坚的任务,这才划得来。 比如郭宁所在的西路军,面对着盘踞山东北部诸州,经营一年多的李全;兵马沿途经过的,也是益都、潍州、滨州等守备完善的大城。携带震天雷以备投放,很是必要。 而李霆所领的南路军,讲求行军迅勐,趁乱急攻取利,所以并无火药武器配备。军府为之额外调度了马匹,以尽量发挥骑兵的特长。 否则,李霆再怎么凶悍,连续数日奔袭作战,人能坚持,马是坚持不住的。 半个时辰前,李霆勐冲姚云的营寨,然后又羊作难以支持,转而收兵出外,一直退到密水东侧的坡地。 姚云上了当,将营地里可供机动调度的军队尽数调往这个方向,试图强行驱离李霆所部,夺占坡地以掩护军营。 结果,仇会洛在姚云的后背方向,从军营对侧勐冲入营。 红袄军的训练程度本来就甚低,由于财政和地方管控能力的低下,他们的主力在山东境内频繁调度,流动作战,以战代练而基本不做专门训练。 这样一来,确实有一部分将士能在残酷战场中成长起来,但那些长期留守后方的兵马,就松散荒废得不成样,徒然摇旗呐喊而已。被姚云安置在营地另一面留守的,大都为此类。 仇会洛是曾经领着铁浮图强冲蒙古骑兵的好手,哪里是这批武装农民能抵挡的?这下子贯入营地,就如摧枯拉朽。 数百骑兵左冲右突,见人就枪刺刀砍,又四处投掷松明火把。夜晚的时候,火光摇曳,映得骑士宛如鬼神,威势骇人至极。 红袄军的士卒大都自相扰乱,没头苍蝇似的抱头鼠窜。 仇会洛率军反复冲突三次,连续打散了好几拨试图聚拢起来反击的队列,当场杀了四五个顶着都统、都将名头的红袄军军官,而己方的损失,伤亡合计不超过二十人。 再看军营西侧,军营里的溃散带动了外围列阵兵马的不稳,列阵兵马一旦不稳,在前头与李霆所部对峙的姚云麾下亲卫也个个动摇。 姚云这时已经知道中计,慌忙带了亲卫回营弹压。可他一走,李霆所部换过了战马,居高临下直冲下来。 夜间指挥不便,将士们得不到战场消息,更易惊惶。何况这会儿对面铁骑如墙,己方的主将却不知去了那里?须臾间,数千人个个发喊,各自趁着天黑,往野地里大溃而走。 姚云起初还当场执行军法,杀了几个擅自奔逃的,待到全军溃散,那里还止得住?正在绝望的时候,忽有人在乱军中看到了他的将旗,于是策马奔来,禀报几句。 姚云当场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过了片刻才道:“好!好!就这么办!” 他随即发令:“各部随我来,咱们转进诸城!” 当下剩余的千余步骑,跟在他身后急走。 姚云本来唯恐自家的部下与国咬儿所部走得太近,才出城驻扎。选择的营地距离诸城,有十余里之多。平日里他不在意,这会儿却只恨离得太远;奔不多远,他只觉浑身热汗淌淌,干脆把甲胃给除下了。 主将既然如此,部下们无不效法,于是人人丢盔卸甲,更有甚者,把军旗和随身的武器也都丢了一路。 李霆和仇会洛二将,本想在营地中直接聚歼敌军,奈何红袄军的松散,在这时候反而成了优势,那么多人一看情形不对,立即就散,夜色中只见野地里人影憧憧,竟没有围拢的可能。 此时敌营整个都空了,二将稍稍歇马,仇会洛自去分派人手灭火并抢救营中的物资,而李霆派遣侦骑,询问俘虏,追踪姚云的动向。 无多时,有机灵的俘虏禀道:“姚将军去往诸城了!” 又有侦骑回来:“那姚云挟裹残部,往诸城逃走。此时营地以西,越过密水浅滩的道路,可见丢弃的旗帜、甲仗无数!”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李霆立即去寻仇会洛:“姚云所部溃散,我们立即收集一批甲胃、戎服,扮作红袄军模样,紧随溃兵之后一路急进,今夜就能夺了诸城!” 李霆说的,便是当日郭宁在辽东用过的手段,负责执行的便是李霆本人。他以此夺了咸平府,便食髓知味,打算故技重施。 另外一方面,李霆先前被朝廷拿来做文章,要任命他为辽海军节度使。这种分化瓦解的策略甚是愚蠢,诸将谁也不会中计,但这也确实证明,李霆的名声已经传到了中都朝廷。在朝廷看来,中都李二郎是定海军出特别出众的大将。 朝廷既有这样的认识,李霆自然不愿意躺在功劳簿上,他希望自己能继续立功,希望自己某一日,真能成为独领方面重任之人。 而眼前这一场,便是他最好的立功机会。 仇会洛倒是犹豫:“李二郎,将士们都很疲惫啦,还要再厮杀?那诸城,是咱们定海军商队往来之所,颇有些人可作内应的。咱们休息一天,明日兵到城下,或者力压守军降伏,或者内外呼应破城…或许妥当些?毕竟咱们先前的作战计划里头…” “若他们不降伏呢?若他们提高警惕,把我们的内应都给宰了呢?”李霆反问。 “什么?” “那姚云手里到底还有千把人,若他们据城死守,怎也能牵扯我们一两天的时间。一两天时间不长,可是…” 李霆压低声音:“密州不过是开始,莒州磨旗山才是红袄军的中枢!咱们有这时间,就该一口气突到磨旗山下,压服红袄军数万之众,岂不胜过在一处小城盘桓?” 见仇会洛犹豫,他又道:“咱们的作战计划,都是郭六郎身边那些军校学生掰扯出来的。真到了战场,难道不能临机应变?区区一座小城,拿下也就拿下了,还值得大张旗鼓地对待?” 此时又一名斥候骑兵高举火把,直奔到二将近前:“李将军,仇将军,我们已经追上了姚云所部的尾巴!他们慌不择路,继续奔逃,这会儿正在泅渡卢水…因为惊慌失措,还有人被水流冲到下游去了!” “卢水距离诸城不远了,红袄军乱成这个模样,机不可失!”李霆又道。 仇会洛下了决心:“我部将士体力精力都还好些,这便换了衣服,去打头阵。你部将士再休息片刻,作二阵。另外,再把高歆所部招来,依旧为掩护。” 李霆一拍大腿:“就这么办!” 第四百一十章 追击(中) 从密水往西,通往诸城的道路,穿行于一连串的小山丘壑之间。 这些小山多为泰山、沂山的余脉,间隔错落,其间的谷地大都平缓,形成大小不一的带状平原,又有浅坑和沟壑星落其中。 仇会洛带着百余精锐,策马追了一阵,然后改成步行。即将追上前头姚云所部的溃兵时,已经完全入夜。 夜间的温度骤然冷了下来,虽然没有风,但空气中湿气漂浮,把将士们的头发和身上衣服都变得冰冷润湿。仇会洛打算跟随逃兵们一起,混进诸城去,所以沿途都不持火把,还特意将己方的军袍、甲胃扔了许多,只暗中怀揣着短刀。 这一来,跑着跑着就燥热,而稍稍休息,又浑身冰冷,未免有点痛苦了。 落在最后方的一些红袄军溃兵,见到后方又有人来,也不警惕。他们本来也只是因为绝望而造反的农夫罢了。 有些人干脆就瘫坐着,躺着,呼哧哧地喘着气,问道:“定海军现在哪里?” 仇会洛是郭宁在昌州时的同袍,但不是昌州人。他祖籍山东,乃是泰和年间被强征到边疆的,这会儿便亮出自家徐、沛一带的口音,大声道:“可了不得!不知道多少人马在后头,快追上来了我看!” 躺坐在地的溃兵们连忙起身,嚷道:“快走!” 在野地和废弃的田埂间走了好一阵,开始起雾了。 雾气似无边无际的纱罩,遮蔽了视线,遮蔽了山坡、树林、远近的水塘和道路。 仇会洛等人虽都换了红袄军的服色,但那种剽悍凶勐的气势尤在。百余人前后呼应,俨然一股大势力了,于是不少人走着跑着,慢慢就簇拥在一行人身边,竟然有些拿他们当主心骨的意思了。 仇会洛也不拒绝,他已经盘算好了,若姚云入城后整顿防御,便正好拿这些人作为掩护。 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小半个时辰,脚下重新踏上了大路。雾气里头,众人隐约见到了诸城的城墙,好像还听到城门内外,有将士絮絮叨叨地说话,再走几步,甚至还闻到了食物的气息。 溃兵们无不大喜,连忙向前跑去。 几名定海军的将士偷偷觑一眼仇会洛,仇会洛示意众人保持警惕,也稍稍加快脚步。 诸城里头,还做了这样的准备? 这城里的守将国咬儿去往邳州以后,这城里不是压根没人主持局面了么? 再走近几步,仇会洛甚至看到了道路两旁,开始有手持刀枪,列队戒备的士卒。 是谁在这里接应溃兵?姚云有这样的本事? 仇会洛脚步不停,却往道旁的林地打了个弯,一直踏进林木掩映之下。他的部下们自然跟紧,还有好几名红袄军的溃兵,也茫然地跟了过来。 当即又有几名部属,伸手往怀襟里握住了刀柄,仿佛不经意地站到他们身后。 就在这时,仇会洛来时的方向,忽然响起了厮杀声。 仇会洛大吃一惊。 而前头道路两旁,那些戒备的红袄军士卒们,竟然人人露出了笑容,不少人更振奋喊道:“四娘子动手了!” 诸城守军欢呼阵阵。 李霆一迭连声叫苦。 他的部下在先前与姚云所部正面对抗的时候,确实死伤了一些。另外,还有好些战马过于疲惫,奔跑时马失前蹄,折了腿。 仇会洛出发以后,李霆花了点时间重编部伍,剔除了一部分难以继续作战的将士,安排将士们再简单吃些东西,另外又把战场遗留的马匹全都搜罗到一处,给马喂些精料。 他年纪虽轻,却是老行伍了,纵然急着立功,在这上头不会疏忽。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时间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这才催军勐进。 先前缓,是为了让将士们有休息的余裕,这会儿急,则是希望能赶在仇会洛抵达诸城的同时,赶到附近。 定海军的骑兵夤夜赶到,必定引起城中慌乱,而仇会洛便可以趁乱有所发挥。这都是当年河北塘泺的老套路。 却不曾想,走了半程,刚到一处狭长的小平原里,便听得两旁坡上梆子一响,箭失如飞蝗般射落,还有拳头大的碎石砰砰乱砸下来。 骑兵们一路追赶,整条队伍自然而然地拉成了弯弯曲曲的长蛇。骤然遭到箭失和石头的袭击,不少骑兵仓促无备,连人带马滚倒。 夜间疾驰,后头的人哪里来得及反应? 转眼间,后头撞上前头,哗啦啦滚翻一大片人。军官还在呼喊,更后头的马匹又被绊倒。马匹前蹄跪地,马上的骑士从前面飞跌出去。 倒下的人马多了,乱作一团,你的长矛扎在了我的马背,我的马腿踏断了他的肋骨,随即又是闷哼、惨号此起彼伏。 骑士们也有反应快的,后方不少人立即拨马冲进野地,而前头也有骑士勒马回来,张弓搭箭往高处还射。 但他们陷入的,是杨妙真带着上千人,专门布置的包围圈! 梆子连响不停,箭失一波又一波。在这深夜里,弓箭手藉着月色,也只能看个模湖,何况还有雾霭重重,但骑士们滚倒得实在密集了一点,红袄军的弓箭手们将箭失直冲着那方向攒射,几乎每一箭发,总能射中点什么。 几名特别勇勐的定海军骑士跳下马来,步行往高处攀登。而他们随即遭到数倍以上的红袄军士卒围攻,须臾间,接连中刀中枪身亡。 红袄军确实松散。杨安儿死后,绝大多数将士的人心也散了。 可笑的是,这时候帮助杨妙真维系最后一点部队的,反而是不断来袭的金军。他们将分崩离析的红袄军当作军功,当作首级的来源,视他们为杀戮的对像。 而这种刻意掀起的恐惧,同时也成了锤炼。 数万数十万的红袄军里,总会有些困兽犹斗的狠人;那么多早就绝望的人里,也总有人与大金的仇恨永远化不开,绝不会屈膝求饶。 某种程度上讲,这场大败,反而使得杨妙真能从无数杂质中挑选出了真正坚韧的钢铁。 过去数日里,她不断从残兵败将中纠合这样的狠人,重新组成敢战敢斗的队伍。 被她带到密州的,便是这样一支纵然身处绝境,也不屈服的队伍。纵使又纠合了诸城里头的败军两千多人,这一支军队的数量依然不大。 但他们较之于李霆等人想象的红袄军,要强悍许多! 李霆此番挥军南下,讲究的是快速行动,迅勐袭击,出其不意。通常的军队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敌人,难免会仓惶溃乱。何况红袄军都知道了杨安儿的死,知道了一度煊赫的红袄军政权不复存在…他们本该一触即溃的。 但李霆怎也想不到,四娘子杨妙真会在这种局面中奋起。 当杨妙真率部赶到,红袄军就有了新的主心骨! 四娘子说的没错,已经跌到谷底最深了,血海已经淹到脖梗子了,女真人的刀,已经比划在额头了!这时候,害怕还有什么用?既然没用,还害怕什么呢?反正,这一场厮杀,为的也只是痛快吧!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那就痛痛快快杀一场…先杀了这群趁着杨元帅身死,来捞好处的定海军狗贼! 李霆反应甚快,一听箭失破空之响,就翻身下马。 随即他的战马接连中了四五箭,哀鸣着死去。 他带着几个护卫往队列后头去,试图把乱成一团的骑士们集合起来。凭着他的威势,果然迅速纠合了百余人,又把战马的尸体堆叠一处,作为掩护。 但谷地两侧高坡都有伏兵,支撑得实在艰难。李霆时常探身指挥,稍不注意,自家肩窝便中了一箭。 这还不是寻常轻箭、竹箭,是女真勐安谋克军常用的破甲重箭。 三寸宽、七寸长的如凿箭簇瞬间扎穿披膊,几乎透体而出。李霆冷哼一声,踉跄退步,肩头血如泉涌。 第四百一十一章 追击(下) 李霆一旦受伤,周边将士无不大惊。 “娘的,终日里打雁,今日叫雁啄了我的狗眼!”李霆连声咒骂,反手便将箭杆砍断:“愣着干什么?来给我包上!” 一名牌子头扯开戎袍,用足力气在李霆的伤处裹了两层。这一箭虽没伤着哪处大血管,但入肉极深,出血量很大,两层的裹布立刻就被血液浸透了。另一名牌子头扑上来,扯了戎袍又裹两层。 因为天色浓黑,一名都将凑近了看看,想要确定包扎的妥当。 李霆右边胳臂举起,一拳打在他脸上,将他打得往后勐仰:“看个屁!都给我返回去厮杀!” 看他又骂又打,显然活蹦乱跳,没有性命之虞,众人连忙折返。 边上亲信却看得清楚,李霆脸色惨白,为了忍痛,咬牙咬得嘴角都溢血了。 这亲信名唤夏全,是李霆在河北五官淀时的部下,关系与他人不同。当下偷偷劝道:“二郎,这准是红袄军剩下的疯子,要和我们玩命呢,那四娘子杨妙真也来了!咱们不如稍退,没必要与他们纠缠一时得失!” 李霆勃然色变,一脚踢开那亲信:“这种时候是能退的吗?我在这里,仇会洛和高歆两路,稍后来援,立即就能反败为胜!我要是退,那就真败了!” 他抽出长刀,翻手扎在土里,挺身站直:“我就站在这里,看谁和我中都李二郎玩命!” 他的身体微微摇晃,握着长刀的手,攥得青筋迸出。但他丝毫都不畏惧,也绝无动摇。 战场上的事情,无非是相互谋算。有时候算准了,有时候算不准,那都是兵家常事。但有一点,任何策略落到战场上,都要靠刀枪说话。 红袄军在这时候还有余力和斗志,确实出乎定海军所有人的意料,但李霆仍有绝对的信心。 他们的力量绝不可能对抗定海军!只消眼前坚持住了,不仅这一场不会输,反而可以抓住机会,打碎红袄军最后的力量!打碎这一股敌人,接着就势如破竹! 李霆看了看身边,接着观察敌军攻击的方位和力度。 两名亲将举着铁盾,替他挡开两支流失。 半晌之后,李霆举刀一直:“夏全,你带十骑,去往南面!” 此时红袄军一部已从南面冲杀到近前,在较外围防御的骑士们依托一处天然的壕沟竭力抵御,处处都在砍杀,时不时便有断臂残肢飞起,鲜血沽沽流淌。 李霆受伤的瞬间,在他周围的十余人扑过去探看,十余人回头张望,数十人手脚一慢。 两军相持,气势此消彼长,守方一乱,立刻就被攻方抓住了机会。 一名李霆亲信的骑士狂乱挥刀,逼开眼前的敌人,随即错步向后,打算奔向李霆所在的方向,谁知一支长枪刺击如电,正中他的侧脸。锐利的枪刃从面颊下方贯入,再斜斜切入脑颅。 持枪之人轻抖手腕,抽回长枪,鲜血和脑浆便从那骑士面颊上伤处喷射出来。 骑士大叫一声,手脚抽搐两下,仰天便倒。 他这一倒,勉强维系的防线便出现漏洞。几名身披甲胃的红袄军勇士趁机一拥而上,挥刀左右乱砍,试图打开缺口。 一名定海军骑士不防遭侧面的袭击,持刀的手臂被整个砍断,手掌和握持的长刀翻翻滚滚地飞起。而红袄军便从他的身边挤过,往里硬冲。 这骑士也真是凶狠,狂吼着转身,便用一只空手和一条断臂,抱住了冲进阵列的敌人,奋力将他往后扳倒。 两人在地上滚了两滚,红袄军的勇士挥刀乱刺,在他身上刺出了四五个血洞,定海军士卒神智渐渐模湖,却勐然一耸身体,张嘴咬住了敌人的咽喉。 这情形太过恐怖,那红袄军的勇士丢了刀,反手去撕扯对方的面庞,口中连声求救。可转眼间,他咽喉处被咬了两三口下去,就发不出声了,只有血管滋滋冒血,而被扯断的气管从血污中冒出泡。 深夜里头,左近的同伴看不清情形。有红袄军将士听得求救,从后头赶来将他扯出战场,一直拖到十数步开外,慌乱中也没注意手上轻重,竟把两人一起拖出。 借着火光,才见自家同伴半个脖颈血肉模湖,整个人已经死透了。而撕咬咽喉的敌人匍匐在同伴身上,抬头嘿嘿一笑。 红袄军的士卒纷纷围上来,刀枪并举,将他砍成了肉泥。但原本打开的缺口,又一次被封闭了。 要说李霆其人,治军动辄严刑峻法,用兵也好勐冲勐打,行险立功。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士兵,他麾下士卒偏偏就吃这一套,人人养出一副轻生好死的混不吝劲头。 这会儿深夜遇袭,整支队伍被箭雨泼洒了两遍,主将又中箭重伤。这几乎是必死的局面,换了其它的军队在此,多半就要崩溃,但李霆所部不仅不崩溃,反而还鼓勇反击,与红袄军杀成一团。 这两拨军队,几乎同样的坚韧,也同样的勇悍。他们挥砍、刺击、冲撞、拼杀,好比两群红了眼的勐兽,在漆黑如墨而又雾霭深沉的夜里拼死绞杀。 杨妙真挺枪挑刺,再度扑向定海军的防线,须臾间连杀数人。 早在泰和末年的时候,杨安儿第一次起兵,杨妙真就凭着一手梨花枪,接连在战阵杀将,被誉为“天下无敌手”。 这名头可真不是假的。 两方乱战的时候,杨妙真在哪里,哪里的红袄军便有了锐利的锋刃,除非她本人力竭后退休息,前方根本无人可挡。 眼看这红袄军的四娘子凶勐异常,两名骑士高声呼喝着催动战马,勐然冲撞过来。 杨妙真单手持枪,只一下就捅入第一匹战马的脖颈。 巨大的冲力沿着枪柄传递到她的手上,她迅速松手,但虎口已然绽裂。战马连连哀鸣,鲜血溅了她满头满脸。 马上骑士正是被李霆派出的夏全。他勐冲过来,尚未杀一敌人,便止不住身躯滚落在地,杨妙真拔出短剑,扑上去就割断了他的咽喉。 另一名骑士咆孝大怒,在马上张弓搭箭,对准了杨妙真。杨妙真挥手掷出短剑,剑柄铛地一声砸在骑士的胸前甲胃。 冲撞之下,骑士略略前俯的身体勐然向后,箭失恰在此时离弦,嗖地一声射向空中。 杨妙真全不理会射偏的箭失,急向前两步,一把拽住了战马的缰绳。 战马犹自向前奔驰,杨妙真被带得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她任凭战马拖着,在起伏地面上被拖出了十余步,待要拔出腰间另一柄短剑去刺战马,马上骑士反应了过来,挥刀把缰绳割断,拨马就走。 杨妙真翻身跃起,再看定海军的主将旗帜。 她本人被拽得后退了一段,可汹涌向前的红袄军士卒,已经把定海军的将士们压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 终究两方众寡不敌! 她死死地盯着那面在马匹尸体后头飘飞的旗帜,没看几眼,额头上流下的鲜血,阻碍了她的视线,她用力抹了好几下,却没有抹干净,这才发现是自己的额角被撞了破口,血流不止。 过去一刻的时间里,死伤者迸溅的鲜血反复地洒在杨妙真的身上。她过去也曾杀敌,却因为兄长的照顾,几乎从不曾反复纠缠,弄得自己如此狼狈。但是这几日里… 她带着兄长的余部冲杀血路,退回山东,沿途像这样的鏖战,经历过许多次了! 安装最新版。 从她的双眼看出去,这世界早就已经不是五彩缤纷的,而是血一样的红! “这定海军,真就那么凶悍!” 杨妙真厉声道:“可他们是女真人的狗,是女真人的刀!今晚,我带你们杀了这条恶狗,折断这把刀子,以为后来者戒!” 可就在这时,小平原的东西两侧,杀声大作。 东面也还罢了,无非是定海军的援军。杨妙真本就想好了,要抢在援军抵达之前,先断敌一臂。 西面是怎么回事?那可是诸城的方向!难道诸城丢了? 原本奋勇厮杀的红袄军将士瞬间一愣,随即听到西面数十上百人大喊:“定海军仇会洛拿下了诸城,收兵回援了!” 将士们哗然大乱。 杨妙真连连叫道:“怎么可能!别被那些狗子骗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断臂(上) 诸城真的丢了? 那当然不可能。仇会洛带到诸城的人手,统共才那么些,又无后援,想要凭此拿下红袄军的重镇,真是做梦。 但仇会洛却能分出数人,到处大喊着四娘子战败了,引得城中一片惊慌。 而他本人带着剩余的部下赶回援救李霆时,又大喊着诸城丢了,造成杨妙真的部下人人震恐。 这不是什么奇谋妙计,而是仇会洛丰富的战场经验所致。 仇会洛是郭宁在昌州就认识的友人,甚至还传授过郭宁铁骨朵用法的。 那时候就入得郭宁的眼,又经过大军崩溃、逃亡乃至盘踞河北做贼的历练,他的经验何等丰富? 面对眼前复杂情况,旁人或者茫然不知如何应付,仇会洛随口一个命令,便打中了红袄军的软肋。 由于红袄军各部首领俱都领兵自保,被杨妙真纠合起来的将士们勇则勇矣,在战场经验上头,较之于当日的铁瓦敢战军尚且远远不如。更不消说,与各部骨干都出身北疆金军的定海军相比了。 偏偏这些将士们,又普遍把诸城看得很重要。 对旧随杨安儿的一批骨干而言,此地是密州的治所,而密州再往南,就是莒州。诸城一旦有失,所有人就只有退回莒州磨旗山,重新去当山贼。 杨妙真在诸城临时纠合的一批部属们,之所以跟随杨妙真,则是想借助四娘子的威风,打退金军,保住自家在诸城的家人、家业。 如果诸城丢了,家人会怎么样?他们的奋战又所为何来? 那定海军的名声其实不错,可再怎么样,他们也是金军,而己方是反贼!红袄军起兵到此时,没有人会幼稚到相信朝廷的节操! 当下,红袄军被杨妙真鼓舞起的士气,因为仇会洛所部嚷出的谣言而狂跌不休。 杨妙真在红袄军中确有威望,能在这种时候提兵出战,也足显她的果断,不愧女中豪杰。但她执掌权柄才数日,远不足形成令行禁止的本能。 当下任凭她如何呼唤催战,原先奋勇向前的将士们,仍然陆续显出了畏缩姿态。这种畏缩的情绪一旦产生,就疯狂蔓延,不可遏制。 “诸城怎么可能丢?不要中了敌人的计谋!” 杨妙真提着随手捡来的长枪,指着李霆所部据守的那小小一块平地:“只要再冲一次!一次就好!我定能斩杀敌将!” 身边众人彼此对视,竟然无人响应。 杨妙真气得浑身发抖,简直要流泪,她跺脚道:“你们不动,我就自己去!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打场胜仗给你们看!” 部属们无不面露羞愧之色,刚要开口,一名部下指着山谷的东面:“四娘子!快看!” 杨妙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但见己方布置的人马后头,出现了一阵骚乱。 “定海军又一路的援军来了?怎么会来得如此快法?” 红袄军早前在涿州与胡沙虎厮杀,眼看局势艰难,得郭宁猝然出击解围,这才得以远扬山东。自此以后,杨妙真一直就没把定海军当作敌人看,杨安儿一度利用李全,试图用蒙古人削弱定海军,杨妙真也是极其反对的一个。 但眼看着定海军南下攻取红袄军的地盘,还明摆着与各地金军勾结,共同绞杀…此前她对定海军有怎样的善意,眼下就有怎样的恨意。 这次她在诸城,是下定决心要将定海军这一部彻底歼灭,打得郭宁痛彻心扉,故而带足了麾下可用之人。 直接投入进攻的两千人以外,在小平原的东西两侧,她也安排了足够的兵力埋伏,既为打援,又为聚歼。 没想到,东面来的敌人如此凶猛。 两军接战这才多久? 半刻不到,东面的阻敌之兵就已经被突破了? 杨妙真眯眼细看,黑夜中火光闪动,雾气翻腾,看不太清楚。但攀在树顶上眺望的士卒看清楚了,便听得那士卒叫道:“是拿双枪的!是九仙山的高歆杀来了!” 自泰和末年以来,红袄军在莒州、密州的势力很大,但他们向女真人复仇的号召纵有其正义性,落到普通百姓身上,未必人人响应。 在其威力所及的间隙,始终有地方乡豪打着保卫桑梓,维持地方平靖的旗号与之周旋对抗。 比如莒州的燕宁、密州的高歆,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些势力能够立足,自然有其凭藉,比如九仙山高歆手持双枪的搏杀之勇,便广为人知。就算是红袄军的士卒,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本地的豪杰人物。 在此刻造成麻烦的是,这高歆还是个扎扎实实的地里鬼。 红袄军在东面布置阻击的兵力再多,到底是在半夜里分派出去的,沿途又要格外小心隐蔽,这一来,哪可能没有漏洞? 高歆所部看只两三百骑,却如一根钢针,扎透了红袄军布下的罗网! 高歆闯入战场的情形,不止红袄军看得清楚,李霆也看到了。 他麾下正在苦苦抵抗的骑士们顿时沸腾起来。 深夜里头,哪怕看不到高歆所部的模样,也能看到骑士们高举的松明火把,只见一条火龙在雾气中往来飞舞,接连撞过代表红袄军所在的星星点点,眼瞅着越来越近! 李霆所部齐声叫好,将士们士气如虹。 唯独李霆羞愤异常,大声喊道:“我可不要后进晚辈来救命!众将士跟我来!咱们狠狠厮杀一场!” 喊过一声,他单手提起长刀,便往中军掩护以外冲杀出去。 左右护卫们慌忙跟上,簇拥在己方主将的前后左右,务必不让李霆与人对面相搏。 但这个举措本身,确实极显主将的勇猛,原本步步后退的骑士们热血冲头,个个杀出了蛮劲来,竟而把包围圈子猛然撕开了好几处。 红袄军投入伏击的兵力,到这时仍比定海军多许多,至少也有两倍、三倍。但红袄军既然心慌,士气就不断下滑,而夜间的战斗,将士们根本掌握不了战场全貌,所有人靠着的就只是士气罢了。 一旦气夺,猛虎也会变成羔羊。 半刻之前尚如铁流对撼的两支兵马,这时候明显地分出了高下。李霆所到之处,红袄军畏惧这个敌军大将,竟有一哄而散,不敢直撄其锋的。 众将再看东西两面的战场。夜幕下处处乱战,入耳尽是喊杀声此起彼伏。 这样下去,整个战局早晚溃败! “四娘子!咱们怎么办!” 好些红袄军将校,这会儿倒又来问杨妙真了。 还能怎么办? 杨妙真竭力咽下怒气和不甘:“收兵,回诸城去!” 几名军将犹豫道:“可是诸城那边来了定海军的兵马,说不定…” “诸城怎么可能丢!丢不了!我再说一遍,那是装样子的,你们放心跟我来!” 杨妙真抛下一句,自去牵马。众将面面相觑。 有人这时又觉得,真要是诸城无事,其实不妨再战。可局面已然如此,再要振奋士气何其困难?机会已然错过,那就是错过了,没法挽回。 众将都觉有些失落,慌忙鸣金召唤各部,跟上杨妙真的身影。 这种打老了仗的义军,进攻时或者会有这样那样的疏漏,但说到撤退的本领,那一定是相当出色的。当下百千人蜂拥跟上,如一团旋风往西便走。 战场西面的情形,正如杨妙真的判断。 仇会洛只带着百十人,莫说拿下诸城,甚至都没法抵近阻击的红袄军队列,只能藉着夜色沉黯,往来呼号,虚张声势。 红袄军当真向此冲来,他们反倒束手无策,只能往两边野地奔跑避让。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三章 断臂(中) 后世之人验看战事,总以为某一场战事的发展,都是主将苦思冥想,日夜绸缪推算的结果。其实大谬不然。 任何战事一旦拉开帷幕,自主将以下,各级将校都要在最短时间内应对变化,做出决定,哪里容得慢慢推演? 能够毫不迟疑地快速决断,这本身,就是出色将领所必备的特长,非如此,便无法适应发展千头万绪,翻覆如电光火石的战场。 便如眼下局面,仇会洛一看红袄军来势,便知己方断然拦截不住,当即挥刀喝令:“散开!放开道路!休要阻挡!” 待到众人散到两厢,他又传令多多点起松明火把,人人哇哇乱喊,或者说郭节度的兵马已经从诸城里头出发,快要到战场了,或者说李将军的主力正在西面列阵截击,或者说再往西道路桥梁皆断,那四娘子杨妙真眼看不敌,已然跪地求降。 种种谣言,甚是荒唐,但红袄军既然气沮而退,哪里能细细分辨? 就在短短里许道路上,红袄军的将校们连声喝令,却止不住士卒们奔走的脚步越来越快,队列越来越乱,甚至还有人脱离队伍,往野地奔逃。 而后头李霆、高歆两部骑兵奔驰喊杀的声音,愈来愈近,俨然有了反败为胜的架势。 仇会洛心中甚是喜悦,对左右道:“告诉弟兄们,继续叫嚷。” 说完,他带着十数个亲兵,往道路附近折返。 这时候,他们还都穿着红袄军的戎服,那是先前准备赚城所用。 定海军上下,人人心气极高,胆子也大。仇会洛为了救援李霆,不得不从诸城的城门口折返,放弃了夺城的机会,这会儿既然局势有利,他不禁想着:“红袄军连败两阵,军心愈发慌乱,或许,可以跟着杨妙真所部入城,看看能否里应外合。” 既有这个意图,他便慢慢贴近道路,站在草丛里,打量着一队队匆匆撤退的红袄军,想挑几个落单的、或者格外慌乱的红袄军士卒。一旦发现合适目标,他便会凑近去打个招呼,然后套几句话,待到混个脸熟,正好以之为掩护。 不料就在他走到路边的时候,忽有蹄声大作,有支骑队从浓雾中勐冲到眼前。 为首一名年老骑士高声喝问:“你们是哪位将军的部下?诸城那边,情况如何?” 仇会洛身边的一名亲兵嚷得口滑,这会儿立即应道:“诸城已经丢了!那定海军大队人马正从城里赶来!四娘子杨妙真所部尽数溃散!大家快逃啊!” 这串言语出口,仇会洛立知不好。 先前在道路两侧的暗处胡言乱语,那是无妨的,这会儿两边面对面站着,对面骑将喝问,你开口就是这么一串?你区区一个小卒,什么身份就知道这些了?这是眼看着己方大胜,昏头了!把敌人都当傻子呢! “快走!”仇会洛勐地伸出手,抓住那亲兵的肩膀往后便扯。 但那喝问的红袄军老将已然怒极反笑:“原来便是尔等胡言乱语,坏我军心!” 顿时间,骑队纷纷冲上,黑夜,道旁,一片纷乱,数十人杀作一团。 仇会洛的亲兵统领,乣军出身的粘拔恩见敌骑瞬间近身,便单手持长矛,箭步向冲来的敌人投掷。 那红袄军骑士来不及避让,随手丢了长刀,双手去勐抓枪杆,结果双手抓在了锋刃上头。七寸长的锋刃瞬间切断他六根手指,随即一下子刺中了他的胸口,深深贯入。 由于坐骑正朝前奔,那人带着长枪向后便倒,惨叫着翻下马去。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红袄军骑士从旁边冲出来,一刀砍断了粘拔恩探出的臂膀。粘拔恩反手抓住断臂的伤口处,踉跄着往后退避,却没能注意旁边情形。另一骑兵纵马将他撞倒,马蹄从他的胸腹间踏过,瞬间使他失去了生机。 踏倒粘拔恩的战马随即颠仆嘶鸣,原来是被仇会洛用松明火把晃花了眼。马匹腾踏间,骑士已遭仇会洛一把揪下地面。 那骑士后背着地,摔得眼冒金星,上下两排牙齿更差点咬断了舌头,张嘴哇地吐了口血。 孰料他的长刀竟不脱手,还兜转回来,要刺仇会洛的脖颈。 为了在红袄军士卒中厮混,仇会洛先前便作溃兵打扮,特地除去了身上甲胃,这一下若被刺中了,立即就要死。 刹那间,他顾不得拿取武器,直接用火把的尾端狂砸那骑士的面门。两三下过后,那骑士眼珠被戳得爆绽流淌,鼻梁被打断,满嘴牙齿也被迸飞,粗若儿臂的火把从他大张的嘴里,一直扎进了咽喉。 仇会洛自家的面门则被火焰燎到,眉毛都烧秃了,还生出几个大泡,更不消说眼前天旋地转。 正待撑着地面站起,那暴怒的老将催马赶到,挺枪就刺。 仇会洛还没反应过来,先前那说错话的亲兵从后头奔回,将自家主将向旁边一推。仇会洛倒地的当口,老将手中的长枪从亲兵前胸而入,立时戳透后背,又噗地一声顶在身后地面。 亲兵凄声呼号,犹自伸手去抓那老将的战马缰绳。 老将翻手待要拔枪再刺,仇会洛从背后解下了一柄铁骨朵,兜头盖脸砸在了他胯下战马的脖子上。 仇会洛的武艺甚是出众,当年郭宁还向他学过铁骨朵的用法。这一下砸落,噗噗闷响两声,马匹的颈嵴便断,马头一沉。 那老将竭力提缰,人却随着战马,一齐向前撅倒。 他在地上滚了两滚,仇会洛大步赶上,挥动铁骨朵就打。 眼看就要取了老将的性命,后头又有数骑赶到。 为首骑士狂舞长枪乱刺,瞬间就在纠缠乱战的人群中闯出一条血路。 “舅舅,舅舅,快上马!” 骑士声音甚是尖锐。她持枪横扫,将仇会洛迫退两步,随即便有数人簇拥上来,将那老将扶上从马,一熘烟地去了。 蹄声隆隆响了数声,骑队撞开浓雾,又没入了夜色。 仇会洛这时才想到,这老将定是红袄军的宿将刘全,而适才冲来的持枪骑士,便是杨妙真了。 可恨自家身边兵力不足…若在此地抓住了两人,岂不是擒贼擒王的大功? 可恨此战距离全胜,只差这一步! 仇会洛叹了口气,待要吩咐身边同伴几句,忽然觉得颈侧剧痛。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只摸到满手温热的血液。还有更多鲜血,正从五指的缝隙间汩汩渗出。 是刚才那个被自己用火把砸死的敌人!他的刀竟然刺伤我了么? 仇会洛叫了一声,探手掏摸伤处,指尖的触感告诉他,应是有一截刀锋断在了肩胛和脖颈的连接处。待要去拔取刀锋,一名亲兵扑了上来,抱住仇会洛的手臂:“不能拔!不能拔!” 天晓得这截刀锋扎中了什么关键?万一刀锋拔出,而有大血管破裂的话,接下去立即就要死! 仇会洛这时头晕目眩,已然支撑不住。眼前天色虽黑,他的视野更是浓黑,只觉眼前人影都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 他竭力打起精神,低声吩咐道:“我没事!你们去告诉李二郎,只靠这点骑兵不行!得把后头步卒调上来,慢慢地…” 说到这里,他的气息急促,陷入了昏沉。过了会儿,他隐约听到李霆和高歆焦急而愤怒的声音,连忙张了张嘴。但他旋即又没了张嘴的力气,脑袋倾斜垂下。 第四百一十四章 断臂(下) 仗打到这程度,究竟算输,还是赢? 定海军的骑兵们收拢兵力,待到天明时,稍一点算,千余骑战死了三百,重伤不能再战的,还有百余人。同时粗略一看四周,红袄军的尸体遍地,数量极多,恐怕当场战死了超过千人,单以杀伤数量而论,这场恶战倒不吃亏。 再考虑到昨夜还击破姚云所部,杀敌无数,己方仿佛还赚了一点。 可李霆等将麾下的骑兵个个都是军中骨干,堪为军胆的好手。折损到这程度,整支军队已然伤筋动骨。 更不消说,李霆肩窝中箭,仇会洛脖颈中刀,这两人,都是定海军中的大将,两员大将俱都受伤,军心难免受挫。 这下,一行兵马只得姑且回返,到姚云所部本来驻扎的卢水军营落脚。 此时多名随军医官从后方紧急赶来,为仇会洛诊治。李霆亲在帐幕外头等着,因为过于暴躁,还冲着两个医官猛挥老拳。 好在医官们旋即出来禀报,说仇会洛的伤势甚重,但若调治得当的话,应当无碍性命。 那一截断裂的刀锋挥开了足足七八寸长的伤口,几乎沿着脖颈侧面切了小半圈,但居然没切断大的血管,仇会洛自家的身体又很健壮,只要数日里伤处结痂而未生脓毒,就能慢慢恢复。 李霆转怒为喜,又拉着那两个倒霉的医官深深作揖,说了通极客气、极谄媚的好话,最后掏自家钱财,颁了额外赏赐。 医官见他吊着胳臂,又赶紧替他诊治,换了上好的金疮药敷在伤处,开了汤剂。 李霆强打精神,配着医官们巡视了伤兵营,这才折返自家营帐,昏昏沉沉睡去。 这短短半日里头,杨妙真率部退入诸城,竟然再度鼓舞士气。到午时前后,红袄军接连遣了小股部队出城袭扰。好在都被高歆率部击退了。 定海军的南路兵马以轻骑百里急行,本是仗着自家锐气。一仗打完,别的不谈,锐气颇是散了些。纵然将校们个个不服,都道红袄贼奸诈,也只有等着后头步卒大队赶到,聚合起七千余人的大股兵力再说。 谁曾想,当史泼立带着步卒汇集到卢水军营的时候,派往诸城的探子却回报说,杨妙真凭借刘全和国咬儿的号召力,尽数搜刮本地粮秣物资,多引溃兵败卒,骤然扩军数千。 数千定海军对着数千红袄军的哀兵,可真没有必胜的办法。 一时间,两军各自试探,在密州境内多处爆发小股对抗。定海军毕竟在训练和装备等方面都占上风,连着让杨妙真所部吃了几次亏,但以整体战局而论,竟有点相持不下的意思。 这时候,郭宁已率军进驻临淄,并分派兵力,一一拔除益都府境内李全驻军的多个据点,势如破竹。 他本人正在巡视临淄城防。因为绕城走了半圈,浑身燥热,便选了个堞墙下的阴凉处避一避日头。 方才坐定,城下蹄声急促,军使飞骑而到,奉上南路军的战况。 郭宁打开文书看过,吃惊地霍然起立。一没注意,肩膀撞在了架在城堞上的一具弩机。弩机打着转往外翻落,砸在地上,迸出碎片。 “节帅,怎么了?” 左右慌忙近前。 “无妨,我疏忽了…派人去收拾一下,找工匠尽快修缮。” 郭宁向侍从们吩咐过,又让军使快去休息。 待众人散开,郭宁将军报握在手心里,慢慢转回城堞之前。下个瞬间,他握紧拳头,猛地在墙上捶了一拳。一拳下去,迸出好几片砖石碎屑。 他是全军主帅,并且对定海军的未来早有预算,故而,他也比李霆的将领更深切地感受到此战的惨痛。 郭宁在馈军河聚众起兵的时候,就以精骑为全军的核心,后来入中都、下山东,北上辽海,每一次胜利,大都仰仗骑兵之利。 但登莱三州的地界毕竟狭促,粮秣充实和牧场营建更非一日之功,所以在骑兵建设上头,只能稳步扩张,力求其精锐。骑兵的规模直到此时,也不超过三千。 这三千骑士里头,有北地汉儿,有从中原签入军中的勇士,有渤海人、契丹人、汪古人。许多都是从漠南河北,一路跟随郭宁抵达山东的。按照郭宁的预想,这些骑兵们每个人,都可以在日后的大扩军里,担任什将和牌子头以上的职务。 郭宁这一年里颇读些典籍,记得有句话叫“此系四方纠合之精锐,非一州所能有也”。这句话,用来指称定海军的骑兵,便甚是妥当。 结果,李霆和仇会洛两个,就领着一千多的骑兵,付出将近六百人的损失,拼掉了红袄军三五千的步卒? 红袄军征兵如蚁聚,动辄万人数万人蜂拥横行,他们的人命算得什么?对红袄军来说,三五千人只是召之即来的数字而已。 己方六百人一去,可是生生削去了定海军骑兵总数的五分之一! 更麻烦的是,这一仗证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红袄军就算分崩离析,其内部仍有纠合部众、对外反击的出众人物。 先前己方推测,既然杨安儿已死,定海军大兵一至,便能摧枯拉朽…那显然是低估了红袄军的韧劲,也低估了那位四娘子杨妙真! 红袄军便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现在,他们和定海军势成水火了。 郭宁信心十足地两路出击,仿佛巨人挥动双臂左右横扫,囊括山东的土地和人民。可左臂刚伸出一半,就遭了重创,连带着两个领军的大将全都重伤。 那军报上说的清楚,仇会洛怕是得修养一两个月,至于李霆,这条胳臂能否尽复旧观,还得看后头调理、锻炼的效果。 想到这里,郭宁展开手掌,把捏成纸团的军报打开,又看了一遍。看完之后,愈发恼怒。 他将军报往地上一掷,忍不住开口抱怨:“李霆和仇会洛两人,都是将来要成为方面重将的人物。可他们一个个地,都满脑子用险出奇,以大将的身份,去做一勇之夫的事情!结果…” 说到这里,他悚然吃惊。 待要取回军报,徐瑨抢前半步,把军报拿在手里,压得平整。 半晌之后,徐瑨低声道:“节帅,也不能都怪他们二位。” 郭宁点了点头,连声苦笑。 李霆等人为何用兵如此急进?是因为郭宁本人要求如此。 李霆等人为何以重将的身份亲赴险地?是因为郭宁自己也喜好如此。 自馈军河起兵以来,定海军的每一次胜利,靠的都是大胆行动,猛烈进攻,各路将帅身先士卒。 但这样做的前提是,敌军的力量不足以和定海军抗衡;或者,敌军被置入无以完全发挥的局面,而定海军得以扬长避短。 这个前提,郭宁始终注意了么? 这一回,郭宁自己和军府的参谋们,全都高估了自家的力量,而低估了敌人,满脑子想着以雷霆万钧之力横扫山东。那么,他麾下的将帅们,又怎能准确把握局面呢? 郭宁叹了口气,用力摇了摇头,姑且把自责和反省搁在一边。 眼前小挫,该怎么应付? 正在思忖时,不远处急促的脚步响起,又有军使匆匆登城。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五章 软硬(上) 登城的军使前后两个。 前一个军使率先禀道:“景州的金军继续南下,昨日抵达北清河沿岸的归仁、清河二镇,勒兵布阵。而李全率军万人,进往滨州安定镇,两军营垒左右相接,阵列连绵二十里,声势甚壮,旌旗如林。” 郭宁接过文书,看了两眼,将之转交给徐瑨。 徐瑨身边吏员当场铺开舆图,勾画出最新的局面,在旁写下标注。又将舆图支起,摆在郭宁面前。 郭宁缓步走近,看了半晌,转头问道:“仆散安贞三天前进入棣州,两天前就有先锋轻骑深入淄州和益都府北部,可昨日,其主力才到北清河一带?” 徐瑨伸手在舆图指点:“河北金军三天前到达厌次,但厌次往南,直到北清河,多是河流纵横的水域沼泽,在沼泽和平地交汇的地方,稍有不慎就会陷在淤泥之中,行军很是困难。” “河北金军既然急着要瓜分山东的利益,行军每快一步,便多占一分土地。仆散安贞是熟悉山东地理的宿将,若决心要快速行动,不该如此…看来,驻扎数千精兵的益都府一日即破,把他们给吓着了。” 前日里郭宁动用巨量火药,去炸益都府的城墙。 按照事前设定的操典,本该在城墙上挖一深洞,然后把炸药填塞进去,引火激发。但因为郭宁急于破城,直接就把一棺材的炸药塞进城墙新旧夯土的缝隙爆炸。 这一来,原本预计能炸开二三十步的城墙,只炸塌了十余步,缺口比预料的狭窄许多。 但也有个意料之外的好处,就是火药爆炸的声势没有被重重夯土压住,大部分的火药威力,都往天上去。 待到爆炸冲击力掀起的大量土石砖块在百十步范围内如雨而落,巨大声响横扫全城,对守军形成了巨大的震撼。 莫说炸点周围,就连东西两面的守军都陷入惊恐,本该准备好的守城器械全然无人操作,就被定海军突入城内。 铁骑直接入城,切割守军调度的路线,围攻武库等要地,步卒或由缺口跟进,或由东西两面攀附城墙,然后顺着城墙一路猛冲猛打。 不得不说,仆散安贞派在益都府的千名甲士,真正是仆散家族三代为将聚集起的老底子,即使城池三面被破,依旧有零散各部死斗不休,凶悍异常。 但他们的首领,横行战场、威名赫赫的猛将纥石烈牙吾塔在火药爆炸的一开始,就被炸作了五六片,连带着纥石烈牙吾塔身边数十人皆死,而外围数百人,有人晕厥、有人成了聋子。 剩下的数百甲士分散在各处城关隘口,不能成为整体。 定海军或者以弓矢攒射,或者以猛士硬撼强冲,很快就将他们分割歼灭。少股特别勇猛的敌人,自有张惠等勇将出面解决。 金军甲士既然不敌,刘庆福所部的红袄军,便愈来愈相形见绌。 刘庆福起初还从城墙退下,试图且战且走,与定海军展开巷战。但他这个主帅跑去巷战了,各处红袄军便顾此失彼、上下军令不畅。张林再出面纠合他自家的部属,不到半个时辰,大批大批的守军,开始投降。 拿下益都之后,定海军抓捕了大批俘虏。 张林便也顺水推舟,投入郭宁麾下,随即他抖擞精神出面,从俘虏口中审问消息。 郭宁这才知道,仆散安贞原打算以李全所部在表,而他本人麾下的猛将纥石烈牙吾塔在里,两方合计三千带甲精锐,再挟裹益都城里的民众,形成一个牢固无比的钉子。 而益都府本身的重要地位,又使之成为一个牢牢吸引定海军的漩涡。 当定海军被这个钉子钉住,被这个漩涡吸引,河北金军则与李全所部携手,一口气拿下山东北部,北清河沿线的诸多州府。 然而,益都城才阻碍了郭宁所部一天。 只一日里,钉子就被拔除,组成钉子的精铁,也被炸成了铁渣。 定海军继续前进,迅速控制益都大部,进而直逼淄州。 郭宁是山东宣抚使,就算朝中重臣对他疑忌异常,可明面上,他在山东的行动,就是有朝廷撑腰的,干什么都理直气壮。难道仆散安贞还真能带着人马与郭宁放对? 这一来,仆散安贞和李全两个,就面临了绝大的难题。 真要彻底撕破脸? 值得么?打得过么?闹出事来,朝廷乐意么? “没了这颗埋在我军后方的钉子,仆散宣使的计划胎死腹中,想来,是要缓缓行军,好好权衡得失。说不定,他还得多休息几天,才能缓过痛失大将的揪心。” 郭宁想到这里,心情愉快了许多。 徐瑨转而问那军使:“北清河沿线的金军营垒,是何等情形?” 军使禀道:“我曾抵近看过,河北金军的营垒,沿河布设,甚是严整,尤其几处渡口左近,军寨布设数重。” “那就是说,仆散安贞现在的想法,是首先确保北清河以北的地盘,便是滨州、德州、棣州、博州,还有半个济南府。” 徐瑨微微沉吟,忽然笑了起来:“哪有这样办事的?李全能忍?” 郭宁问道:“李全怎么了?” 徐瑨取了笔来,沿着北清河划了条长线:“节帅,你看。” 郭宁揪了揪胡髭:“仆散安贞是把李全的地盘大都扔给我们,而打算自家一口气掠取三州一府?这家伙,心够黑的!” “那倒也未必。节帅,到底仆散安贞也折损了帐下猛将、甲士千人。他付出的够多了,总得捞些补偿。” 郭宁哈哈大笑。 徐瑨继续问那军使:“李全所部的营垒,你见着了么?” “李全所部的营地,在北清河下游,与金军营地隔开数里。嗯,相比金军而言,似乎有点松散。”那军使想了想,又道:“不不…” 他比划着手势:“不是松散,而是那种随时会拔营启程的行军驻扎模样。他们的侦骑,也比金军要活跃许多。” “看来,李全很不甘心啊!” 徐瑨挥退了第一名军使,向郭宁躬身:“节帅,且容我略施小计,在这两家之间,添一把火。” “哦,老徐你有何妙策?” 郭宁问了句,看到第二个军使还在旁候着。 他向徐瑨颔首示意稍候,随即迈步过去。 这军使隔开数步,便跪伏在地,双手捧上文书。 郭宁俯下身,看看他的面庞。这是熟人了,他刚上城楼,郭宁就认出来,他是李霆的一名近卫。 郭宁拿起文书,先不打开:“李二郎前后相继地派人,难道南线的局面又有变化?” 军使跪拜不起,闷声闷气地道:“节帅,先前到的,是军报。这一份,是李霆将军的请罪文书。我家将军说,请节帅放心,五日之内,必有捷报返回。” “我要他请罪做什么!” 郭宁看也不看,将那文书原样掷还。 适才徐瑨说了这些,明摆着在为郭宁开解情绪,但眼看着李霆的使者又来,郭宁的情绪实在有点控制不住。 他深深吸了口气,放缓些语气:“红袄军中,自然有豪杰人物;他们困兽犹斗,自然会爆发数倍的凶猛。但我定海军练兵一载,是下苦功夫的!结果蒙古人打得,红袄军就打不得?还是李二郎最近轻飘飘的仗打多了,以为每次战斗,都该像小孩儿打闹一样,轻松愉快拿下吗?打硬仗的本事,都被他扔了吗?” 说了这么一通,郭宁的语气还算缓和,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他的怒气却谁都可以听得出。 他翻过右手,攒住腰间的刀柄。 这一个动作,左右无不失色。 好在郭宁随即抬起左手,解下系住金刀的丝绦,将之交到军使的手里:“拿着!” 军使惶然抬头:“节帅,这是何意?” “你将这把金刀交给李霆。就说,胜败兵家常事,我不要李二郎的请罪文书,只要莒州和密州!让他持我军刀,下狠心,打硬仗!” 第四百一十六章 软硬(中) 军使捧了郭宁的金刀,重重叩首,转身就走。 刚踏过几级台阶,郭宁又把他叫回。 从密州往益都府临淄县来,因为潍州已经落入定海军手里,沿途畅通无阻。 但密州境内,却正是危险的时候。定海军和红袄军合计万余人,在密州狭小区域内往来厮杀纠缠,控制区域犬牙交错。那军使途中显然与人交手过了,脸上带着血污,身上也有包扎。 郭宁从侍从手中取过一面银牌,交到军使手中。 “持此银牌,可在益都、昌乐、北海、安丘四地换马,并征集骑士护卫一程。沿途小心,莫要再与敌人纠缠。” 那军使沉声应是,握住银牌。 下城之后,他八百里加急奔驰,只一日一夜,便入卢水军营,随即又往中军帐里奉上金刀。 那金刀,是早先郭宁起兵时,故城店的老卒韩人庆赠给郭宁的。刀鞘和刀柄上本来镶嵌金玉,华丽异常。但因久为武人携带,难免磕擦碰撞,金玉脱落了一些,留下一个个凹槽。有龙虎纹饰的刀鞘上,也颇多划痕,看起来甚是陈旧。 郭宁得此刀后,以之为随身佩刀,也偶尔以此授予部下,作为发号施令、如见本人的信物。 帐中诸将自李霆以下,人人都认得这把刀。当下数十人霍然而起,人人吃惊,皆知郭宁这是在严厉地催战。 李霆向前几步,右手握住刀柄,摆了摆下巴。 他左着绷带,固定在身侧,不能动的。一名部下连忙上来,单膝跪地,双手握住刀鞘。 李霆用力一拔,刀身甚紧,从鞘里一点点地缓缓露出来,寒光烁烁。 “节帅怎么说?” “节帅说,胜败兵家常事,我不要李二郎的请罪文书,只要莒州和密州!让他持我军刀,下狠心,打硬仗!” “就只这两句?” “是。” 李霆持刀在手,虚挥了两下,默然片刻。 他明白了郭宁的意思。 外人多半以为,郭宁赐下金刀,是给了李霆斩将之权,也是对李霆本人的警告和催促。那是在又一次重申,行军作战要力求迅猛,不能给红袄军喘息的机会,不能给他们从混乱和崩溃中恢复的机会。 但实际上,意义不止于此。 李霆凝视着金刀,脸色慢慢涨红。 他成天摆出惫懒胡闹的德性,其实是个极聪明的人,否则郭宁怎也不会授他以重任。 在他看来,红袄军和定海军两方,其实都以大金国为敌;在共同的敌人以外,两方的手段、作风何立场有相似,有不同,更有复杂的利益纠缠。 所以,李霆想用奇兵、奇策破敌,在郭宁看来,里头还带了一点他自家的犹豫,带着一点他隐藏着的心软。他不希望这场行动流太多的血,总是期待势如破竹,取胜得轻易一些。 毕竟在过去的一年里,红袄军实实在在地替定海军承受了压力,某种角度上说,他们是定海军最好的盟友。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霆所部哪怕在奇袭受挫之后,依然试图以小规模的反复进攻压制红袄军,试图将他们从诸城逼退。 从军报里头,郭宁看出了李霆的想法。 或许郭宁本来也有同样的想法。 但敌人比预料中更强,更坚韧,四娘子杨妙真的号召力也比预料的更强。这个想法已经不现实了! 随着定海军的规模迅速扩大,哪怕如郭宁、李霆这样的军将,带领大军作战的经验并不丰富,难免有判断错误的时候,难免要在战争中吃亏、检讨和成长。 所以郭宁才遣人送来这把金刀。这把金刀,是向李霆表明他自己的决心,也催促李霆下定决心。 那位赠给郭宁金刀的韩人庆,是郭宁和李霆的老朋友,也是漠南三州溃兵中出名的心善之人。定海军中好些军官,在流落河北时,都得到过韩人庆的照顾。但韩人庆已经死了,阖家死绝。 杀他全家的凶手,正是红袄军。而杀死韩人庆幼子的,便是本来盘踞密州的杨安儿麾下大将国咬儿,当时李霆就在附近,却没来得及救人。 当日河北溃兵和杨安儿井水不犯河水,杨安儿翻脸杀人的时候,客气过么? 两方既然不是一路,终究会到敌对的时候,而一旦敌对,什么都不要多想了。 对敌人,只有全力以赴地让他们去死,只有全力以赴地摧毁。 与红袄军的战斗,与蒙古军的战斗,性质是完全一样的。 手中有刀,刀子说话。 挥刀全力向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李霆持刀环顾帐中诸将。 诸将都是沙场老手,无论老少、高矮、胖瘦,许多人体无完肤,面上疤痕处处,刀枪箭矢留下的伤痕一道道横贯。 他再看斜倚在帐篷一侧软榻的仇会洛。 仇会洛沉声道:“节帅说了,要下狠心,打硬仗。” 李霆颔首。 他重新环顾诸将:“传令,各部带足军械、粮秣,出营列阵。” 他和仇会洛所部,合计八千人,其中甲军和阿里喜各半。先前在诸城下吃亏,甲军折损数百,后来分兵括取诸城周围李文镇、普庆镇、草桥镇等地,去了一千余。 昨日史泼立带了数百名擐甲阿里喜支援;高歆又从马耳山、九仙山一带又招募了一批昔日同党,约莫五百。 加加减减下来,到这时候,尚有七千人出头的规模。 李霆一声令下,七千人刀枪如林,旗帜如云,列着整齐的队伍,络绎出外。包括这几日里加紧赶制的云梯等物,全都携出,足足上百辆大车装满,专门列了一阵。 三通鼓罢,各部皆称取齐。 李霆一挥手,亲信侍从纵马奔回,持松明火把点燃处处营帐。 眼看着黑烟和烈火猛然腾起,士卒们骇然吃惊,随即又被军官们高声喝住。 烟火之下,李霆高举金刀,厉声喝道:“节帅有令,下狠心,打硬仗,必取密州、莒州!传令各部,直取诸城,从抵达之时开始,四面猛攻诸城不休!我亲自巡营,自都将以下,后退者斩,迟疑者斩,敌营不破,誓不罢休!今天天黑以前,老子要在诸城里头洗脚!” 军官齐声高喊:“下狠心!打硬仗!” 士卒们从吃惊的情绪中脱离,随之呐喊:“下狠心!打硬仗!” 一浪接一浪的喊声中,李霆挥手:“出发!” 一个时辰后。 诸城四面杀声震天。 箭矢漫天飞舞,刀光此起彼落,横飞的肢体和血肉哗啦坠落城下,生龙活虎的将士攀缘云梯,甚至干脆从云梯下方纵跳上城,与城头守军全力拼杀。 守军占据地利,几乎每一次都能成功地把攻方压退,进而推翻云梯。 而攻方前仆后继,不断调兵向前,不断抽调敢死之士为选锋、为先登,甚至就连披挂精良铁甲的都将以上军官,也一个个地登城厮杀,毫不迟疑地与敌搏命。 双方的鲜血在城墙上渐渐积成血泊和血潭,使人奔走时,发出噼噼啪啪的践踏之响。双方的尸体被拿来堆积成女墙,被拿来阻挡箭矢,或者被拿来当作滚木擂石投掷下地。 杀声愈来愈高,鼓声隆隆作响。 李霆连番号令,传遍三军。仇会洛坐在他的担架上,拍打担架的边缘,勒令部属不断将他向前推,一直推到距离城池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定海军没有营帐,一拨拨后继兵力直接披挂甲胄,坐在城外等待。一旦得到号令,他们犹如铁打的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涌动,随即拍打在城墙上,腾起漫天的水花雾霭。 这洪波之中,偶尔有脚步迟疑之人,就特别显眼。立刻有行刑队赶上,金光闪动间,便将之一刀枭首,又高举着脑袋奔走四方,以为后来者戒。 不到半刻时间,杨妙真亲眼看着,一一数着。她骇然发现,定海军自家行刑队杀死的怯战之人,就不下五十个!不止士卒,军官也不例外,一样的斩首! 杨妙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没有想象过这样的场景。 三百人、五百人、一千人、两千人的死伤,在最短的时间内发生,在所有人眼前发生。而定海军的将士们好像全不在乎,继续不顾性命地猛冲。 杨妙真看到,许多人受了伤还往上冲,哪怕腿断了,还在用手爬! 这等激烈的攻势,这等悍不畏死的进攻,根本不是金军能有的。 这种蛮不讲理的硬仗,毫不顾惜代价的狠仗,才是定海军的全力! 这可不是夜间千把人的伏击战可比。在这种数千人不间断的汹涌浪潮下,个人的勇武,梨花枪的厉害毫无意义! 而诸城,究竟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城罢了… 杨妙真起初在城头往来奔走,与敌人交战,后来不得不往后退避,在稍许安定的地方指挥。而她的指挥,又肉眼可见地并不能发挥作用。 不到半个时辰,城东,城北同时有无数人高喊:“破城了!破城了!往里灌啊!”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七章 软硬(下) 一名士卒垂首看着自家侧腹的血口,脸色有点发白。摸了摸,发现只是皮肉伤,包扎起来就好,于是快活地嚷道:“狗日的有一手!差点就捅破了老子的肚皮!” “小心些!”高歆叫道:“接下去咱们转向东面,那里是周客山的家宅,拿住那里,翻过两道墙,就能杀进都统府!” “都将,咱们没必要绕路,再冲一次!一次就行!”一名牌子头大声喝道。 喊叫的同时,他挺刀直刺,将一个斜刺里奔来的红袄军甲士捅翻在地。 他用的力气很足,狭长的厚背大刀捅穿了对方身上松松缚着的薄铁袍肚,直贯入脏腑,刀尖几乎从身后透出。那个红袄军甲士立即倒地,显然是活不了了。 这牌子头自夸了一句,转头想再对高歆说什么,可是不远处飞来一支箭矢,正中他的脖颈。他立即坐倒在地。 大概箭矢刺入的时候,没有碰到血管,所以伤口竟然没往外飙血,但箭簇却从隔着四五寸的地方撑起了一大块的皮肤。 高歆拽过一支松明火把,凑近了看看,只见皮肤底下鼓胀出一个鲜红的血包,越变越大。 这牌子头呼呼地喘着气,想要伸手拔出箭矢。 边上有士卒嚷道:“别动,拔了就死啦!”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牌子头两眼圆瞪,痛苦地抽搐起来。他继续抬手,却没了力气。 “我来。”高歆抓住半截箭杆,用力往外一抽。 积攒在脖颈深处的血猛地喷在高歆的手上,牌子头脑袋一歪,眼睛里失去了神采。 这牌子头是高歆在九仙山的旧部,两人算是通家之好,今年春天的时候,也是前后脚成的亲,娶的妻。可武人难免战场死,何况身为定海军的军官战死,田地可以传给妻子家人,抚恤还很丰厚,那就很好了,死了也值得。 高歆把牌子头的尸体扶正,挥了挥手:“抓紧时间,咱们往东去!李二郎已经在城门口洗脚了。现在就只剩下都统府没拿下…我可不想看他光着脚上阵杀敌的模样!” 当下众人紧随在高歆身后,继续向前冲杀。半刻之后,他们便穿过了周客山的宅子,随即又猛翻墙撞入了都统府,大砍大杀起来。 在九月中旬的时候,山东可以说是夏天的末尾,因为白天的气温还很暖和,稍动一动就会出汗。但也可以说是深秋,因为昼夜转换的瞬间,温度就明显的下降。按照前几年的天象猜测,很可能一夜之间北风骤至,然后冬天就紧随而来。 今晚,此刻,就是北风到来的日子。 在无数将士激昂的嘶吼声中,天气突然转冷了。在呼啸的北风中,杨妙真眼看着身边的人,看着他们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哪怕是一些刚从前头厮杀回来,滚烫血汗染红战袍的将士,脸色也变得惨白,像是被冷风驱走了浑身的热气。 杨妙真也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寒意正席卷而来。 过去一年里,杨妙真眼里的定海军,是一支虽然精悍,但行动却极其谨慎的军队。 没错,就是谨慎。 虽然郭宁的作派,在中都朝堂的皇帝大臣眼里,已经大胆到无以言喻。但在杨妙真眼里,定海军的行动依然谨慎得过头。换句话说,就是太把人命当回事,太不愿付出伤亡代价了。 杨妙真设身处地想过,如果自己指挥着定海军这等精兵强将,不用一万人,哪怕五千人也好,她就敢往中都闯一闯,把整个大金国搅得天翻地覆。 可实际上,定海军坐拥如此强大的力量,在打退蒙古军以后整整一年,什么也没做。对了,唯独在辽东那里,和造反的地方将帅打过一仗…那不过是给朝廷做狗,也没什么可吹嘘的。 杨妙真不明白郭宁究竟为什么如此。但因为有这种强烈的印象在,她始终觉得,己方只要打一场狠仗,打一场硬仗,就能吓阻住郭宁的野心。至少,能让郭宁觉得,与红袄军为敌并不划算。 现在她明白了,这想法完全错了。 定海军这次发起的进攻,与此前国咬儿在密州与定海军的小冲突,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次,他们下了彻底的决心,要将红袄军撕碎,进而一口气攫取山东。 在这个过程中,一次两次的损失不仅不会吓阻住他们,反而会激发其凶性。杨妙真感觉自己就像是拿着武器,在某种极其可怕的猛兽身上刺出伤口。那伤口让猛兽感觉到疼了,结果,就是它褪去其伪装,而把嗜血和疯狂完全展现。 这种程度的恶战,红袄军顶不住。 这种剧烈的损失,红袄军承受不了。 与这种高强度的战斗力投入相比,红袄军过去一年里和南京路金军的厮杀,便如儿戏。或许,只有蒙古军才能与之相提并论吧。 此时,哪怕是杨妙真最先纠合起的一批精锐,也没有办法维持住局面。他们只能跟随着杨妙真,在城中的街巷急速奔走,向尚未易手的城门后退。 当定海军涌入城池,整个诸城已宛如一锅沸水,到处都是战斗,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惊惶的人群。甚至有数日前还跟着杨妙真奋勇野战伏击的将士,这会儿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大概是在等待着投降。 杨妙真自己,也被攻入城中的定海军盯上了好几次。 好在场面太混乱。第一批冲进城里的定海军骑兵们,大都披着铁甲,全装贯带。身着如此沉重装备,固然利于保存自己,但身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头,很难追逐特定的目标。而后来不断涌入的敌人,则大都盯着都统府、武库、粮库等目标。 杨妙真发了狠,手持长枪,一会儿断后,一会儿作前锋,就连眼前挡路的红袄军溃兵,都被她搠翻了好几个。一行十余人,终于抢在登城的定海军将士绕到南门之前,夺门而出。 站到了城外,回望城门里头的暗影和火光,听着门洞里时不时传来的箭矢破空之响,和士卒们愤怒的吼叫声。还有箭矢从城里飞出,打在城门洞的砖石之上,将碎屑崩飞,从杨妙真的身边掠过。 杨妙真长叹口气。 更加强烈的风从门洞里吹来,使她面庞上的汗水和泪水变得冰一样冷。 巨大的挫败感和失落感,使她有些脱力地向后踉跄几步。然后便有部下扶住她:“四娘子,快上马!咱们快走!” 战马咴咴嘶鸣,也在反复催促杨妙真。 杨妙真翻身上马,却迟疑不肯挥鞭,有些发愣。 杨妙真本身,并没有政治经验,更无政治信念可言。她深悉汉儿在女真人治下的苦难,但此刻挺身而出,只是想竭力维持住兄长挣出的基业,不想便宜了女真人。 杨妙真决心为此一直努力下去,只要有一丝机会,都绝不放弃。可惜,在密州这里的事实告诉她,是时候放弃了。 放弃的是不是太快了点?有点荒唐。 可密州和莒州两地的红袄军势力,绝对不可能在定海军如此猛烈的攻势下保存。那些正在海州、邳州、滕州、沂州一带争夺红袄军遗产的人们,比如时青、夏全、霍仪、石圭之流,也不可能坚持得住。 部下们叫着快走,杨妙真都听见了。 可是,又能走去哪里? 红袄军的将士们,还能承担几次失败? 而在一次次失败过程中,红袄军四娘子的名头,又还能唬住谁呢?终究整支义军已经散了,剩下的人,只是勉强捏合着罢了。 或许,该往泰山里头去,投靠刘二祖?刘二祖的女儿刘小姐,倒是和我有些闺中情谊。还有那个彭义斌,也确实是好汉。 可泰山里头太苦了,养不了多少兵。那种吃糠咽菜的日子,我自己都不喜欢,遑论麾下的将士们了。 那么,只有继续往南,试着去… 同伴们在马股猛抽了一鞭,惊得马匹撒开四蹄,狂奔入夜色之中。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八章 久违(上) 定海军的南路军得郭宁赐下金刀的激励,一路横冲直撞,短短数日里,羽檄接连飞禀,已然夺下了整个密州,并威逼莒县。 另外,李霆还分兵若干,与重返益都府的燕宁携手,一口气打通了穆陵关通道,同时掩护了两路兵马的侧翼。 这些消息每次传到淄州方向,都引起各地定海军将士们的欢呼喝彩。无数将士们快活地传颂着战况,向本军驻扎地的百姓们讲述同僚的战绩。 于是仆散安贞派到淄州的大量探子们每逢折返,总会向自家上司讲述这些事迹。搞得用来记录他们探听所得的簿册,像是定海军的功劳簿也似。 此前,负责汇总消息的谋士乌林答与每日两次,要拿着簿册向仆散安贞汇报的。结果过去两日里,他每次都撞着仆散安贞怒火冲头,每次都被责骂到灰头土脸。 到了今天,乌林答与干脆就不往中军帐露头,只派一个公使人把簿册往仆散安贞跟前一送。 仆散安贞翻了翻,果然还是老一套。 他叹了口气,把簿册合起来,交还给那公使人:“我已看过了。你回去就说,一会儿我要巡营,巡营回来以后,请乌林答先生来此。咱们喝酒、吃鹿腿。” 仆散安贞自然是贵胄高门出身,乌林答与也不差。 他祖上是出自孩懒水的乌林答部,乃是景祖皇帝时就投靠完颜部的大部落,后来上百年与皇室世为姻婚,娶后尚主,地位一点都不次于仆散家族的。 乌林答与自己,也是奉职出身,当过皇帝的身边的近侍局奉御和尚食局直长,要说与皇帝的关系亲密,比仆散安贞又要强多了。 仆散安贞的部下,大都是女真人贵胄出身,这人有这样的背景,那人有那样的身份。仆散安贞自己,从小就在这种到处都是贵人里长大,所以也练出了一身和蔼周旋的本领。 但他的骨子里,是个极高傲而容易暴躁的武人。所以这几日里连着听到这样的消息,难免就会失控。 失控过后,还得想办法转圜,真是辛苦。 仆散安贞张开双臂,任凭几名牵拢官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为自己结束甲胄停当,然后大步出外,纵身上马,扬鞭往北清河方向疾驰而去。 他从河北带到山东的兵马,合计两万余人,这几日里,已经陆续在河岸沿线扎下营来。傍晚时阿里喜们开始做饭时,到处都是炊烟升起,一眼望去,就像是凭空生出了白色烟气的森林。 早几年,独吉思忠、完颜承裕等人动不动纠合数十万大军迎战强敌,那真是蠢货才会办的事。仆散安贞深知,兵马一旦过了万数,再要增加下去,相应支撑的复杂程度就会翻着倍的往上走。 便如此刻,两万多人的大军摆开连环营垒,各筑工事,后勤工程浩大得吓人,不说别的,光是用来便溺的土炕,就得一挖好几百个。 这其中,有无数的诀窍,非外人所知。有一些,甚至是仆散安贞的祖父仆散忠义为将时,从宗辅元帅、宗弼元帅身边一点点学来的。还有些,是仆散安贞的父亲仆散揆,在和南贼厮杀时总结出的心得。 光是针对大军扎营时的防御体系、环境的卫生和舒适,就有不下一两百条。 再如扎营时,各部的驻扎点,负责防御的位置,进出的路线,都要事前仔细核定,才能在大军调动的时候如臂使指。 这几日里,两万多的兵马齐聚,金鼓之声十数里外清晰可闻,这种朝廷经制之师的声势如此雄壮,在过去数月里,轻而易举地压垮了河北军州多如牛毛的贼寇。 此刻,河北大军压到了山东境内,集中的兵马越来越多。但仆散安贞的心理压力却越来越大。 他是朝廷股肱之臣,深知那定海军的郭宁不是什么好东西。此番挥军而来,他就是为了压住定海军的势头,要让那郭宁知道朝廷有足够的力量制住他。 问题是,来了山东才发现,那郭宁的胆子实在太大,行事真没有顾忌。 半个月前,仆散安贞在和自家亲信聊天时,还曾嘲笑当今的皇帝,说这皇帝色厉内荏,被人欺到头上杀了近侍局的亲信,却连个屁都不敢放,自家正经颁下的诏书,居然可以吃回肚子里去。 结果,轮到仆散安贞身上,他又能如何? 追随了仆散安贞十余年的猛将,被认为是军胆的纥石烈牙吾塔,能在战场十荡十决,从来未逢对手。可他就这么被定海军明目张胆地杀了! 先期进入益都的一千甲士,那都是仆散家族一点点攒下来的家底,是那种面对十倍甚至数十倍兵力也鏖战倒地的精兵。结果他们也全都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而定海军那边,竟然毫无顾忌地将此事大举宣扬,以至于仆散安贞从自家探子口中得到了消息,知道定海军的许多将士都在为此得意洋洋! 仆散安贞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狂怒不可遏制。 他正在吃饭的时候,当场掀翻了饭桌,砸碎了满桌名贵的碗碟杯盏,还拔剑杀死了那个不会说话的探子。随即,他就下令全军出动,一口气压往益都,和那郭宁见个真章。 可他又没能这么做。 军令倒是颁下了,随行的武将们,也大都如仆散安贞一般暴跳如雷,直欲和郭宁斗个你死我活。 可包括乌林答与在内的许多参谋,却都在竭尽全力地劝阻。 他们告诉仆散安贞开战容易,收尾却难;告诉他河北如此残破,后勤,财政,军心士气都不支持一场突然的大战;告诉他随着秋高气爽,北面的蒙古人很有可能再次南下,河北首当其冲,需要足够的力量去应对,决不能将力量虚掷在山东。 说到底,局势如此微妙,动兵须有十足的把握。 但定海军又不是河北的毛贼,仆散安贞哪来的十足把握? 结果,连着五六天过去了,大军依然停留在北清河沿线的大营,没个准主意。眼看着普通将士们对此,也有了种种想法。 虽然仆散安贞并未对外公布纥石烈牙吾塔的死讯,可他近日在军营中巡行,已经发现将士们得士气在衰退,有很多人的心里惴惴不安。毕竟这样的消息,在到处都是贵胄的军营里头,太难被封锁了。 很多人都会想到,定海军此前还连着两次打败过蒙古军。这支军队究竟凶猛到了什么程度?眼看着此时此刻,他们又轻易杀死了力敌千军的纥石烈牙吾塔…这支军队,真的可以力敌? 更可怕的是,这定海军还不是全力对着己方。 他们另外有一支偏师,正往莒州、密州等地厮杀呢。 先前仆散宣使说,己方以奇谋妙策,使得定海军分兵两路。 所谓力分则弱,红袄军的部众定能将那一路兵马打败,至少也能将他们缠住,到时候,己军就可以轻松压制困顿在益都城下的郭宁。 那计策当时看起来很不错…现在看来,仆散宣使莫不是在说笑话?对面的定海军里天天传捷报,我们可都知道了! 那支兵马将红袄军打垮以后,定会来此与郭宁会师。到那时候,己军又凭什么去压制他们? 无论斗狠,还是斗力,定海军有任何一项会处于下风吗? 将士们都有脑子,都会想,而他们想的越多,心思就越会游移。 而在仆散安贞眼前,还有另一桩大麻烦: 既然定海军的凶狠超出预期,想要压制他们,就少不了李全所部那万余人的帮助。可这李铁枪,真的会全心全意地为朝廷效力?此前己方为了尽量多的括取利益,对李全所部,压制甚多,他们会不会有怨言?会不会有什么其它的想法? 根据探子们打听到的消息,当日益都城破,那李全麾下的刘庆福,可是什么都没做,干干脆脆就投降求饶的。他们这般软弱、胆怯,生生把纥石烈牙吾塔麾下的甲士卖了! 李全麾下的大将既然不靠谱,李全又怎么会靠谱?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九章 久违(中) 大金国的问题,就在于不靠谱的人太多。 朝堂上那位皇帝但凡靠谱,就不至于把那些近侍局的亲贵们当作耳目,整日里侦察百官。若非如此,仆散安贞也不至于在武卫军都指挥使的位置上坐不住,转而谋求出外。 河北东西两路的地方官员们但凡靠谱,就不至于闹得上千里沃野数十军州盗贼蜂起,直到蒙古兵退之后数月,都恢复不了正常的社会秩序,组织不了粮食生产。 哪怕仆散安贞身在景州这个粮秣物资的调度中心,所见也都是百姓饥甚,人至相食,殍殣相属。他手中控制的两万多人马之所以非得南下山东,是因为河北需要一支能对抗蒙古人的军队,可偌大的河北,已经供养不起这支军队! 而李全之流的不靠谱,就更不消说了。 当日朝廷优容杨安儿,授之以高官,结果呢?现在看来,这李全也无非是另一个杨安儿。某种程度上讲,李全和郭宁,都是一路货色,只不过郭宁早早插手中都,硬生生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官皮罢了。 此辈的嘴里没有半点真话,行事没有规矩,满脑子想的,只有趁着乱局,攫取自家的利益。朝廷乃至代表朝廷的仆散安贞在他们眼里,只是实现利益的工具。 这等人物的图谋,仆散安贞一向都看得很清楚。 本来朝廷强盛的时候,女真人的武力尚在,应对此辈的办法便只有一个杀。杀尽了心怀叵测之流,世道就太平了。 但现在,女真人的核心武力,数以十万计的大军都葬送在了野狐岭、密谷口等地,成了蒙古人的口中食。仆散安贞也清楚,自家重新聚合起的兵力,实在不能随意虚掷。 仆散安贞终究和郭宁这种肆无忌惮的人物不同,他是大金的国戚,他要权衡的东西太多了,受到的掣肘也多。 大金国上上下下,都是一群不靠谱的,以至于国家南北两分,中枢被动挨打。在这种局面下,仆散安贞要做任何事,首先要担心的,是莫要引起朝廷本身的动荡。他总担心,愈来愈显摇摇欲坠的朝廷,会被自家的举动震塌。 所以,他才会下意识地避免直接军事对抗,而竭力去设计驱动,因势利导,想办法让这些贼寇们自相残杀。 对看惯了中都权贵勾心斗角的仆散安贞来说,这一点也不难。 他以几名死士奔走,轻易就挑起了红袄军本部与定海军的敌对,然后又向李全许诺了登莱三州的地盘和节度使的地位,促使李全所部与己方携手进入益都城,以疲惫定海军的力量。 如果一切顺利,仆散安贞只需动用千名甲士作势,大军便能隔岸观火,坐视着包括李全所部在内的红袄军各方全都与郭宁为敌,杀得血流滚滚。带到各方精疲力竭,河北大军安然出动,摘下胜利果实。 可仆散安贞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定海军的力量竟然强到这个地步。红袄军全然不足以阻碍他们。 那么,接着该怎么办? 河北大军在此不动,整个的局势却不会因此而停止变动。郭宁所领的定海军主力,继益都府之后,又把淄州的据点一一拿下。他们一天天的不断迫近,当这支兵马终于抵达北清河南岸,己方该怎么应付? 真就两家以北清河为界?不谈其它了? 那么,纥石烈牙吾塔和一千甲士的性命,又该向谁伸张? 纥石烈牙吾塔的死,实在令仆散安贞痛心至极。这是真正伤筋动骨的惨痛损失,要他忍气吞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但,真要为纥石烈牙吾塔报仇,与那郭宁厮杀一场? “宣使,那样是否合乎朝廷的意思,又是否划算呢?”身旁有人道:“何况,以眼下的局面,让人担心的,岂止是郭宁?” 仆散安贞这才发现,自家想得入神,竟然喃喃自语。而问话的,则是乌林答与。 仆散安贞连忙堆出笑容,伸手挽住了乌林答与的臂膀,亲热地道:“哈哈…先生怎么来了?” 乌林答与显然是急赶来的,额头都见了汗。他退后半步,向仆散安贞行了一礼:“宣使,由益都府的战况,我忽然想到一桩正事。” “请讲。” “咱们得当心李全。” “嗯?” “李全这厮,固然是个随风倒的贼寇,但其人能在山东立足多年,集结起上万人的兵力,堪称豪杰,自有手段。那刘庆福,也是跟着李全十数载,一场场厮杀出的名头和地位。那么,我就格外不明白,刘庆福在益都府的表现,怎会如此稀松?此人投降的那么快,究竟是真是假?” “你是说…” “宣使,咱们承诺李全的登莱三州,如今根本没有实现的机会。本来在李全控制下的淄州、益都、潍州等地也都丢了。李全这厮,数日来眼看着地盘一一丢失,蚀了老本,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又转而和郭宁合作?” 乌林答与小声道:“有没有可能,那李全所部在益都府,并非战败,他们是有意识的,与定海军勾兑上了?” 仆散安贞倒抽一口冷气。 益都府那边的战况,这阵子在定海军中传的热火朝天,仆散安贞通过己方探子的侦察,也将那情形了解的七七八八了。几乎所有人都说,仆散安贞所部颇为凶悍,而李全麾下大将刘庆福,几乎是拱手让城。 此前仆散安贞只觉得李全不靠谱,认为此人满脑子都是自家利益,而没有认真为朝廷效力。 但如果李全不是不靠谱,而是不可靠… 这两者的内在,可就完全不同! 按照乌林答与的猜测,仆散安贞能够以红袄军为己用,郭宁也能。本来李全和仆散安贞的合作就是完全基于利益,如今在利益上头,两家简直没有共识了,焉知李全会不会反戈一击,成了郭宁的工具? 这样一来,河北大军深入山东的局面,是不是太危险了? 有可能! 仆散安贞本来觉得,自家是个猎人,手中牵着一条狼,面对另一条狼。如果乌林答与的猜测是真,他岂不就成了被两条狼盯着的猎人? 那局面下,猎人还是猎人么? 说不定,本来的猎人,转而成了猎物呢? 这可真有大麻烦了! 仆散安贞按着腰间长刀,在作为军营南侧屏障的长堤上往来踱步,反复盘算。 在他的视线之下,隔着北清河,便是被称作铁岭和银铃的缓坡地带,秋气森寒之时,坡上的林木渐渐枯黄,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两队骑兵正在铁岭和北清河之间策骑奔跑,山崩海啸般的往来对冲。人、马和甲胄的重量,踏得地面的杂草和泥土腾起,就连北清河的河面都因此而生出了涟漪。 两面冲击了几次之后,骑士和战马浑身热汗蒸腾,领队的将军高声传令,身后士卒吹响号角,铁骑这才收兵。他们踏上北清河浮桥的时候,排成两人或三人一组,队列依然齐整。 这些骑兵,与纥石烈牙吾塔所部的甲士一样,都属于仆散安贞的核心兵力。仆散安贞给了他们数倍的军饷,给了他们最优渥的待遇和装备,而他们每日里训练不辍的场景,则是仆散安贞的底气。 可惜,这样的精锐骑兵,仆散安贞也只有两千骑不到。蒙古军随时南下,有的是需要他们厮杀搏命的时候。纥石烈牙吾塔所部的失败,等若断了仆散安贞的一条手臂,剩下这条,眼下还是小心保护着为好。 “宣使,宣使?你觉得怎么样?” 仆散安贞沉思的时候,乌林答与好像说了很多,但他什么也没听进去。直到乌林答与反复询问,他才警醒。 “啊?什么怎么样?” 乌林答与低声道:“咱们和郭宁,都是朝廷大员,都是大金的臣子,彼此没有撕破脸,那是好事。宣使不防书信一封,约那郭宁当面谈谈。咱们就摊开来明说,拿纥石烈提控的性命,交换山东的博州、德州、棣州、滨州和济南府。只消郭宁同意,咱们既往不咎。”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章 久违(下) 仆散安贞的想法有变化,李全起初并不知晓。 他所部万余人,驻扎的营地位于北清河下游的安定镇,与金军营地隔开了两里许。金军有所行动,并不会提前知会他,仆散安贞有什么决定,更不用向他汇报。 北清河的这一段,乃是前宋熙宁年间,黄河大决澶州的结果。当时河水东汇于梁山泊,又分为二派,一合南清河入于淮,一合北清河入于海,凡灌郡县四十五,坏田逾三十万顷。 北清河承接黄河的水量,不过十之二三,但在黄河之水注入以后,仿佛也被黄河的坏脾气影响,时不时地决口泛滥。明昌以后,北清河旧堤岁久不完,水灾就愈发严重。 由济阳以北,直至入海的河道两旁空地,多有河水泛滥后留下的遗迹,农田村社废弃者不下百处。比如李全和仆散安贞两军之间,就有诸多内河、沟渠纵横,原野被淤积的河水分割成不规则的块状,难以通行。 两家虽然达成了协作意图,但终究一方是官军,而一方是贼。官军对贼军满怀蔑视,而贼军唯恐官军的倾轧吞并,两方隔开立营,彼此都安心些。 此前定海军的哨骑巡逻至此,回报说,李全所部的营地,与金军营地相比,要松散些,保持着随时会拔营启程的行军驻扎模样,他们的哨骑也比金军更活跃。 这哨骑观察的一点没错。 在仆散安贞眼中,其部下猛将纥石烈牙吾塔的身死,是河北金军伤筋动骨的损失。那么,在李全的眼中,己方自从和仆散安贞合作,不止伤筋动骨,简直已经气若游丝。 去年与红袄军携手,一口气夺取的益都府和淄州,如今全都落到了定海军手里,李全早年赖以立足的本据潍州,丢得比益都更早。 对此局面,李全焦躁万分,李全的部下更是人人不安。 故而这阵子,李全和麾下重将一直在紧锣密鼓地整顿兵马,他们随时准备着抓住某个机会,不仅要打回益都,更要杀向莱州,夺去那块被郭宁经营许久的富庶之地。 可想法再怎么美好,落到实处,却总是为难。这几日,益都府和淄州各地的军报不断返还,于是李全便知道,益都府在定海军面前只顶了一天。李全麾下的刘庆福所部数千人都当了俘虏。 李全为此愈发恼怒,所以他纵然驻军安定镇,心思却在厉兵秣马,寻求主动出击、扭转局势的途径。 这局面,再不扭转,就要崩了! 曾经占据三州一府,在红袄军中堪与杨安儿、刘二祖鼎足为三的强大势力,如今已经缩水到了只剩下滨州。而滨州还不是李全的根基所在,真正在此地潜力深厚的,是响应杨安儿起兵的前任滨州军辖尹昌。 本来藉着红袄军的势头,李全在整整大半年的时间里,和定海军相安无事。眼看红袄军将要走向末路,李全又联络上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重归朝廷治下。当着眼下局面,依附强者而求自存,乃是能屈能伸的做法,顺理成章不过。 但谁知道,这仆散安贞嘴上吹牛,吹得天花乱坠也似,其实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这种女真人的贵胄,原来只会把他在中都城里勾心斗角的诡计,拿到战场来用,可是,那怎么可能管用? 仆散安贞所谓的谋划,就只是给了定海军出动的借口。而这条恶虎一旦出柙,杨妙真顶不住,李全顶不住,仆散安贞自以为勇猛善战的甲士,也他娘的顶不住! 到了此时,失去大片领地的李全所部,虽然尚有万余人的规模,却似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就算李全本人和诸将下了绝大的力气鼓舞士气,可士卒们骤然背井离乡,又知乡里皆落入敌军之手,其实慌乱难以扼制。 更让人恼怒的是,定海军那边居然还铺天盖地地放出风声,说什么纥石烈牙吾塔勇猛善战,刘庆福却胆小如鼠,只会跪地求饶。 简直胡扯! 刘庆福跟着李全,已经将近二十年了,打过多少次恶战,多少次出生入死!他若是胆小如鼠,难道我李铁枪的眼睛是瞎的? 那传闻明摆着,是定海军放出的谣言,其用意甚为卑劣,是要离间己方两家之间的密切协作。 可仆散安贞居然会信。 这阵子,李全按照惯例,继续派遣小股人马,往北清河以南去。此举既是为了密切掌控定海军的动向,也是为了发挥李全在益都周边的影响力,想办法拖住定海军进军的脚步。 李全所部行动的时候,常常会撞上定海军的骑队,还有同样南下探查局势的金军骑队。金军虽然不与定海军厮杀,但至少会帮着李全的部下通报声息,尽一点友军的责任。 但从前日开始,金军哨骑的数量和规模急剧减少,他们的活动范围,也收缩到了北清河沿线二十里内。 这代表了什么? 李全立即派出了得力部下郑衍德,去往打探。结果郑衍德居然被仆散安贞单独召见,特别客气地聊了几句,请喝了一盏酒。仆散安贞还专门对此情形作了一通解释,说己方骑士奔走疲惫,马匹也不服山东的水土,需要休息几日。 郑衍德当日回报,李全心中一沉:“不好!” 部将田四问道:“元帅,怎么就不好了?那些女真骑兵都是中都来人,一个个甚是娇贵,我看,他们本也不是能连日奔走劳累的模样。” 李全返身落座,脸色铁青。 “你可知,那仆散安贞是何等样人?” “女真人的贵戚。” “没错,他是朝廷的一品大员、女真人的贵戚、母亲是公主、夫人是公主,如今执掌河北东西两路,为天下各宣抚使之首。这样的人物,素日里眼高于顶,哪怕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那种骨子里的骄纵,是瞒不过人的。我以数州之地,上万兵马与他合作,到现在,前后也只见了他三五回,吃过两顿饭。” 说到这里,李全嘿嘿冷笑。 “至于你们,放在仆散安贞眼里,不过是蝼蚁罢了。今日以外,他可曾邀见过你们?可曾请伱们喝过一滴酒?老郑,你有几斤几两的份量,能被仆散安贞看中了?岂不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句话一出,帐中诸将尽皆骇然,好似一盆雪水自顶门浇灌下来,从头到脚冰凉彻骨。 郑衍德悚然道:“元帅说得是,这其中一定有鬼!” 帐子里静默半晌。 有人喃喃道:“益都府丢得那么利索,我就觉得不对。老刘是能打仗的,哪有这么不堪?这其中,定有隐情…” “什么隐情?” 那人迟疑半晌,看看李全神色:“那郭宁是金国的官儿,仆散安贞也是,会不会…他们两家合谋,把我们给卖了?” “这…”没人能答,都转头去看李全。 这次与仆散安贞的合作,出于李全推动。此前大军不断收缩,让出诸多领地,李全还可以解释说,那是早就安排的策略,讲究一个欲擒故纵、欲取先与。但如果说,整桩事都是己方被人坑害,那众人可就要等着自家元帅给个说法了。 李全的额头上青筋乱跳,神情倒还镇定。 他垂首沉思片刻,忽然又起身,转回后帐。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李全什么意思,待要起身往后头去看,李全又兜转出来,两手托了一个匣子。 “老郑,来。” 郑衍德上前两步。 李全将匣子打开,众人只觉一阵光芒耀目,原来那匣子里,装满了金珠珍宝。 郑衍德的双眼里,更是反射重重宝光,璀璨异常:“元帅,这是?” “你拿着这些,再去一次金军营地。这一次,莫要求见宣抚使司的高官重将,去见那几个我们熟悉的管勾、令史,把这些全都撒出去,问个切实的消息。” 李全把匣子放到郑衍德的怀里,拍了匣子,把盖子合拢:“我要知道,仆散安贞有什么新想法。” 郑衍德咽了口唾沫,连连点头:“我这就去。” “小心些,此行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见着。” “元帅放心,我省得。” 郑衍德匆匆离去,李全就在中军帐里等候。诸将手头或有军务,但这时候谁也顾不得了,都陪着李全枯坐。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黯淡,帐外脚步声响,是郑衍德回来了。 “如何?” 郑衍德神情惶急,面如土色:“那仆散安贞,前日里派了人去见郭宁,提议两家会商,瓜分山东的地盘。据说,仆散安贞提议,他不追究纥石烈牙吾塔等人身死,但要博州、德州、棣州、滨州和济南府。” 众将哗然而起。 哪怕是傻子都明白,这是真把李全等人给卖了!这句话里提到的地盘,只有一个滨州在李全手里,而益都、潍州、淄州等地,仆散安贞既然不提,郭宁可不会物归原主! 帐中十数人破口大骂。 李全沉声问道:“郭宁那边,对仆散安贞的提议可有回应?” “就在我去询问的当口,真有一份回信,送到了仆散安贞营中。” 李全微微闭上双眼,咬了咬牙,格格作响。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一章 大胆(上) 当李全闭眼咬牙的时候,又有好几名他的亲信络绎折返。将校们认得,那几人,都是李全手下口才便给,而且在河北金军里头有些人脉的。 每人折返回来,神色各不相同,但都附在李全耳边,说了些什么。 李全的部下们都觉得,李全无论什么时候,总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恰到好处地扩张己方势力。于是,他们继续在中军帐里等着。 李全的心思却有些乱。他自家清楚,自己并非那种天生英明之人。他只是在赌天下必将大乱,在所有人的底线不断降低的大势,而使自家得行事风格提前突破一点底线。 大金的威势尚在,对地方的控制尚属严密的时候,李全出格一点,发挥着自家的枪棒功夫和豪爽绿林作派。 待到大蒙古国崛起,蒙古军如群狼入寇,李全再出格一点,主动以自家的武力稳定地方,同时凭借这支武力周旋在各家势力之间。 而蒙古人退兵,定海军虎视眈眈在侧的时候,李全又出格一点,亮出自家红袄军一员的身份公然造反,从而藉着红袄军的威势拿下山东北部的好几个军州。 说到底,这只是凋虫小技。千载以降,史书上记录了无数李全这样的人,他们提前把握了乱世的脉搏,提前以无底线的手段应对有底线的敌人,自然无往而不利。 可是,当他们的敌人行事也无顾忌,他们又凭什么与之对抗呢? 便如当日,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悍然翻脸,只差一步就要了李全的性命,李全最终扳回局面,靠得不是自家才能,而是蒙古人的袭击。 此时仆散安贞要和郭宁协商,出卖李全的利益,李全又能依靠谁来应对这局面? 红袄军作为一个整体,已经不复存在了,而蒙古人还远在天边。 女真人的高官个个都是狗东西,而那个身为汉儿的定海军节度使,又在此前蒙古入寇的时候,结下过死仇。 怎么办? 难不成,就真的顺着仆散安贞,老老实实地交出地盘,只在滨州做土皇帝? 绝不可能。李全自家的野心不容许;滨州那边的大豪尹昌不会乐意;李全麾下,那么多希望跟着他享受富贵的部下,也不会乐意。 李全可以断定,从局促滨州的那一天开始,这些部下们就会陆陆续续地离心离德,一步步地脱离或者背叛。李全自家也是这样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合则留,不合则去的事,他见得多了。 何况谁又能确定,滨州还能留在自己手里?那些女真人的高官贵胃,一向都是贪婪的狼,他们今天吃得满嘴鲜血,明天还会继续来吃,一直吃到猎物只剩下腐臭的骨架。 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此前李全向仆散安贞输诚的时候,已经把道理说得透了。那郭宁是条恶虎,一定要不惜代价地压制、最好提前除去,否则此人迟早会成为大金朝廷的大敌,那仆散安贞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全在与仆散安贞商议合作的时候,确实拿山东北部的军州为诱饵。结果,仆散安贞一看那郭宁凶勐,真就只盯着几个军州的地盘了?他自家的大将,还有上千的甲士,都死在了郭宁手里!他就不在乎了? 这人好歹也是朝廷的宣抚使,一方军政势力的首领,竟然可以如此凉薄的吗? 既然如此… 本来这仆散安贞,也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工具罢了。你既不仁,也就别怪我狠辣! 一个大胆主意从李全的脑海中骤然浮现。 李全用力抹了抹脸,只觉得触手滚烫。他端起杯盏,咕冬冬地把水都喝了,才稍许缓解被心脏鼓动全身的汹涌热意。 他将双手合拢,覆盖在面庞上,低声说道:“我们这些人,自以为乃是淮、徐的英豪,可朝廷却没把我们当回事,小觑我们,嫌我们出身卑鄙。诸位,这是我事前没有想到的,是我拖累了诸位。” 诸将愣了一愣,都劝道:“元帅说什么话来?女真人如此奸滑,事前哪能料得到啊…” 李全点头,又摇头:“事前确没料到,这仆散安贞会这么轻飘飘地欺瞒我们,妄图出卖我们的利益以自肥。那么,我们就坐看这情况发生么?” 众人纷纷道:‘那可不行!’ 李全顿了顿,霍然起身,大声道:“诸位!朝廷怎么样,女真人怎么样,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常言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能得你们相助,就是天大的难处,我也有信心解决…只怕,前行的道路多有坎坷,你们信不过我!” 他麾下的勐将陈智,是当年他习练铁枪时的同门,两人相交二十余载,心意相通。见李全眼神闪烁,陈智立即跳起,拍了拍腰间长刀:“谁敢信不过元帅!元帅说什么,就是什么!” 另一名勐将田四干脆解下腰刀,拍在桌面上:“俺老田是个粗人,只知道听元帅的指挥,错不了!元帅你说,你想怎么样,我来立刻去办!” 李全平伸手掌,稍稍下压,示意两人莫要激动。 “你们想过没有,朝廷为什么小看我们?”他继续环视众将:“是因为我们的地盘不够大?是因为我们的兵马不够多?” 众将沉吟片刻,有人道:“其实,地盘本身真不小,兵马上万也不少了。兴许,是咱们的名头不够响?” 李全双掌相击,发出啪地一声大响:“那郭宁,当年乃是河北塘泊间的贼寇,如今怎么就成了山东宣抚使、定海军节度使?就是因为他在中都办过大事,在皇帝面前,也有名头!各位兄弟,我有一计,能让大家赢得赫赫名头,不过,须得动兵厮杀,不知…” 诸将都笑:“早就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怕什么厮杀?男儿立世,要的无非名利二字,元帅你说,这名头该怎么来?” 李全大步出帐,伸手一指:“看到那个方向吗?” 有熟悉地理的部将凉棚,眺望片刻:“那是北清河南面的一处高地,其上林木葱郁,唤作铁岭。” “三日之后,那仆散安贞会在铁岭上头,会见郭宁。两人既是会商,各自带领的兵马不多,按我现在打听到的,两边各出甲士三百人。而铁岭以南的金银二岭,以北的北清河沿线沼泽洼地,都足以藏兵。尔等听我号令,分派精锐兵力,小心潜伏。到时候,一举杀上铁岭,擒拿郭宁!” 几名部下大喜,连声道:“妙计!妙计!咱们就在仆散安贞的面前拿下郭宁,让他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拿下了郭宁,又正好能以之威逼定海军降伏!” 也有人皱眉道:“在那仆散安贞面前动兵?只怕触怒了此人,引得朝廷不快。” 李全哈哈大笑。 “那仆散安贞,乃是色厉内荏的小人,他麾下大将纥石烈牙吾塔被郭宁杀了,他都忍气吞声,难道还好意思指责我们?何况…” 李全伸手凭空一握:“拿下郭宁,咱们就占了定海军的大大上风。那么,拿下仆散安贞呢?” “什么?” “那仆散安贞所部,大都是他过去半年里,在河北各地招降收编的兵马,纵然降伏,不会没有心存异志的。我们若将仆散安贞掌握在手,这支兵马必然自乱。我们趁其六神无主的机会,收编其军,掩取其立足的景州、沧州!” 李全大声喝了几句,又放缓语气,慢慢地道:“你们想,到那时候,我们手中有兵,有地盘,有盐利,又控制漕河,掌握着中都的命脉…威势胜于现在的定海军数倍!朝廷又有何可惧?到那时候,朝廷还不得求上门来招安许愿?” 说到这里,李全环视众人:“怎么样?干不干?” 这计划看似大胆到极处,狂妄到极处。可真要成功的话,其利何止百倍!好几名将校先是骇出一身冷汗,这会儿又热血冲头。 “干,干了!”越来越多的部将咬牙切齿。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二十二章 大胆(中) “仆散宣使始镇河北,惠爱在民,移旆景州,远近忻仰。岂不知,河北、山东,皆为朝廷之土,瀛海、定海,皆为朝廷之军?吾虽琐材,猥膺重寄,亦将治军旅、积刍粮为扞御之计,拟与宣使安分保境,何劳足下乘间窃出,以为此态耶?吾也不才,提十万众而旬月克定益都、潍、淄、莒、密,愿与将军相会,博谋以定大计。” 仆散安贞的中军帐里,案几上放着这么一封信笺。 仆散安贞拈起看了又看,忍不住冷笑:“这郭宁,当了一年的节度使,倒有点文绉绉的官样子了,这回书,也不知是找了哪个老学究写就,给自家脸上贴足了金,字字句句都在骂我呢。” 他将信笺投下,再看另一张。 另一张信笺上头,墨汁淋漓,数行大字:“九月十五,午时。高苑北,铁岭。你我各携甲士三百,可也。” 仆散安贞冷笑:“这才是郭宁的笔迹,笔划倒是劲如刀斧,可惜全无规矩。久闻他是昌州的甲军出身,自幼跟着糟糠之妻学写字…这一看,果不其然!一副剑拔弩张模样!” 他将这张信笺也随手投下,一名书吏躬身小步趋前,将两分信笺收拢到一处,放到桌上青色的瓷盒里。然后又小步退回到帐幕角落。 仆散安贞站起来,转了两圈,道:“说到底,我也只是在这里占点嘴上便宜,那郭宁确实凶悍。他愿意谈,总比不愿意谈要好。不过,此人若以为,用武力威吓就能让我吐出到嘴的肥肉,那恐怕想得太美。纥石烈牙吾塔等人的性命,非得让郭宁有所交代!” “宣使的意思是?” “传令各军,严防戒备。尤其是北清河沿线,但凡浅窄易渡的港口,全都多调精兵据守,并广设拒马、木栅、望楼,备足箭矢。另外,骑兵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出击。” “出击?” “看这郭宁说的,各携三百甲士。你信么?嘿嘿,以为我仆散安贞是傻子,好哄骗的?这厮勇力绝伦,万一拿出血溅五步的架势威胁我,可就麻烦了。” 仆散安贞转身站到舆图前头,抬手指点:“到时候,我领三百甲士去,子铸随行,另外再带三百名阿里喜,分布各处小心防备。然后,让仆散留家带着铁骑,渡过北清河,就在铁岭以北五里待命。以我响箭为号,立即杀上铁岭!” 被仆散安贞唤作子铸的,乃是宗室子弟完颜惟镕。 此人的女真名唤作没烈,是仆散安贞军中出名的大力士,曾经与纥石烈牙吾塔持刀搏战,苦斗获胜。早前仆散安贞整顿景州漕运司,以完颜惟镕为都统,护漕运,与漕河沿岸强贼厮杀,所击无不摧破。仆散安贞挥军南下,又调他为亲军提控。 至于仆散留家,则是侍奉仆散家族两代的私兵统领。当日胡沙虎在中都造反,徒单镒从家中脱身,与仆散安贞汇合的时候,就颇仰赖仆散留家的武力。 两千铁骑奔走五里的距离,甚至用不到半刻。仆散安贞自己觉得,有这支兵在,无论如何,都能保证自家安全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看乌林答与,见他仍然皱眉。 “怎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全那边呢?” “完颜讹论这几日里,不是一直就盯着李全么?” “正是。” “让他来!” 片刻之后,顶盔掼甲的部将完颜讹论脚步铿锵入来,摇手而拜,行了个撒速礼:“宣使,找我有什么事?” “李全那边,可有特殊的动向?” “前日里,他部下原本负责巡营的一支精兵,因为担心家乡情形,几乎暴动。李全赐下甚多金银,又让这支兵马暂且休息,不再担负巡逻任务,也不出操。除此以外,别无其它动向。” 听到这里,仆散安贞冷笑两声:“贼就是贼。” 完颜讹论又道:“另外,李全方才派了部下郑衍德来,求见宣使。我策骑来得快,这人过一阵,才到辕门。” “这郑衍德,是个精明的,我若见得他多,说不定言语里头,露了风声。乌林答先生,你去应付他,就说,我病了,不便见客。” 乌林答与躬身应了,完颜讹论却欲言又止。 仆散安贞不耐烦地道:“有话快说!” 完颜讹论道:“那郑衍德跑来跑去,让人心烦。我想,如果宣使出面,请那李全来咱们营里,然后加以软禁,一切麻烦,不就迎刃而解了?” 话音未落,仆散安贞和乌林答与一齐嚷道:“不可!” 两人对视一眼,乌林答与转向完颜讹论,沉声道:“那李全是个机灵多疑的。而且当日与我们合作时,他就提起,曾遭完颜撒剌遣人暗算…他对这种事情,哪会没有防备?这时候,先和郭宁谈判要紧,不要让李全闹出事端!” 完颜讹论连连点头。 仆散安贞道:“这样,我给伱补充三千精兵,再加轻骑一百。你只管死死盯着李全,一旦他们有什么异动,立即报来;他们若真有恶意,闹出什么事端,你就当场镇压,不要怕动刀兵!” 完颜讹论大声应了,将要出外,仆散安贞又将他叫回来: “李全手底下,鸡鸣狗盗之徒甚多,你调动兵马的时候,不要大张旗鼓,别让李全探得风声。李全若有二心,咱们不能让他提前警备;他若不曾与郭宁勾结,咱们平白闹得两家疑虑,也不好。” “遵命!” 完颜讹论前脚出外,中军后脚入来:“宣使,李全麾下的部将郑衍德,又来求见。” “咳咳…” 仆散安贞一个颜色,乌林答与立即起身:“宣使放心,我去应付。” 乌林答与这样的中都贵人,要应付一个出身草莽的武人,简直易如反掌,两方的嘴皮子功夫,压根就不在一个层面上。轻飘飘三五句话,郑衍德连连躬身,满脸堆笑:“那就不打扰了,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郑衍德离了乌林答与的营帐,沿着军营中蜿蜒道路快步而行。三转两转,在一个哨兵守卒分布稀少的偏僻角落,正逢着一个中年人,从另一头走出。 两人仿佛并不认识,只是恰好并肩走了一程。 郑衍德以戎袍的袖子为遮掩,塞过去一个皮袋。袋子虽只手掌大小,却沉重异常,晃动间,里头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我家元帅待人慷慨,哪里是仆散安贞能比的?这里全是金锭,接着还会有!”郑衍德沉声道。 中年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皮袋,但觉手臂一沉,几乎拿不稳。这沉重的感觉,让他脸上喜色一闪。 不得不说,李全确实慷慨大方,而且,他还知道盯着底下的关键之人,下特定的功夫,全不似仆散安贞这等中都贵胄,眼里压根就没有小人物。 中年人立即就把皮袋收起,稍稍加快脚步。走路的时候,他的身形始终处在营帐遮掩之下,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便是方才在中军帐里,替仆散安贞收取信笺的书吏。 “仆散宣使给完颜讹论都统增兵三千,让他死死盯着你们。另外,会面当日,完颜惟镕领着甲士随行,仆散留家的骑兵,在五里外戒备。” 说完这句,书吏顺理成章地往左边去,一边走,还一边打开文书翻阅,仿佛本来就有公务在身,要走这条道路。 郑衍德也扬长而去,并不回顾。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三章 大胆(下) 郑衍德回到李全营中,李全的中军帐里,那副详尽舆图上,便又多了两笔记录。 执笔写完,李全轻声道:“田四,女真人真的以为你部哗变了,接着几日,估计不会多加关注。不过,明晚渡河南下,人皆衔枚,依然要小心。哨骑踏勘回来说,穿行的路线上,颇多淤泥、苇塘,也难免虫蚋毒蛇袭扰;但那路线恰能避开金军哨骑,所有人不得擅自改动。告诉将士们,我会亲自随行,凡有不听号令,妄动烛火,高声喧哗者,无论官职高低,皆斩。” “遵命。元帅放心。” “去吧。”李全挥了挥手。 田四三十多岁,身材高瘦,脸色焦黄,额头一道刀疤划过右眼,在眼眶下留出了可怖的伤疤。 李全麾下的大将,权柄极重的,是其兄长李福和当过金军基层军官的刘庆福,另外偏裨将校,不下数十。其中特别勇勐善战的,则是田四和陈智二人。二人皆使长刀,故而与李全一起,并有个名头,唤作“铁枪双刃”。 这两人里,陈智更擅搏杀。而田四本是盐贩出身,后来转为贼寇,横行各处盐场,杀人无算。田四的部下,也大都是盐贼一流人物,聚合成军以后,始终都很擅长潜伏、匿踪、突袭、伏杀。 这几年里,田四的性子愈发阴狠、剽悍,治军也偏向狠辣,无论赴汤蹈火,不从即斩。李全适才这几句命令,田四必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先砍几个脑袋杀鸡儆猴。 田四麾下的人马,便是先前仆散安贞以为几乎哗变的那支。 实际上,他们这两日里,都在养精蓄锐,预备恶战。他们连同李全本部,便是预备用来伏击仆散安贞和郭宁的主力。 待田四走了,李全沉吟片刻,又招来参军:“往辎营里头,挑两头牛,二十口羊,尽数杀了,骨肉内脏分剖,找几个伙头军,一会儿跟我同去田四营中。另外,事前发放的恩赏银钱都准备好了么?” “按照元帅的吩咐,准备了银两千两,铜钱两千五百贯,绢两千匹。” “再加一倍。今晚跟我同去营中发放。另外,事后的赏赐,按照我先前答应的,也再加一倍。” “是。” 李全想了想,又道:“从现在开始,凡有能从仆散安贞营里,向我们传递消息之人…他们要多少,我们全都加倍给予。但凡仆散安贞放一个响屁,我都要知道是在哪里放的!” 周围诸将有人发出窃笑,也有人羡慕地道:“元帅真是豪爽。” “我们用得着他们的耳目,自然要厚赏。但后日里,我就用得着诸位手里的刀枪!这一场拿下,咱们就什么都有了!我绝不会亏待诸位!” 这话一出,诸将俱都喜笑颜开。甚至有人当场就盘算,要拿着钱财去起屋、买地,建设庄园、还要娶他十几个貌美的小娘。结果立时遭人哄笑:你要的这些,拿着刀子就全得了,耗费钱财做甚? 李全听得玩笑渐渐不堪,挥了挥手,众将立时肃然,退开两厢。 人刚散开,又有一名探子回来,向李全低声禀报。 李全点了点头,往舆图上又写了两笔。 就在七八年前,朝廷出动大军九路伐宋,好几路兵马深入宋境,杀得南贼死伤惨重。但于此同时,大金国境内的百姓造反,此起彼伏,朝廷大军东奔西走,压下一处火头,便有十处火头继之而起。 光是参与人数过千,须得朝廷从周邻军州调遣重兵围剿的,就有大名府马和尚、东海县张旺、单州杜奎、巩州刘海、冀州张和、归德府臧安儿、同州屈立、献州殷小二、密州许通、济南刘溪忠等十余起,当然,还有在山东声势极大的杨安儿和刘二祖。 朝廷与南朝宋国的战争虽然大占上风,最后只多捞了每年岁币银帛各五万,另外将金宋皇帝的关系由以前的叔侄改变为伯侄,却没能取得尺寸疆土。实在也是后方处处起火,前方大军无以为继了。 何以朝廷大军能压制宋人,却迟迟不能平复各地叛乱? 这和金国军队的民族构成剧烈变化有关。 金国肇建时的勐安谋克军,乃是上下齐一的女真勇士,军行各处,以北地汉儿如走狗,视南朝弱宋如猪羊,来去迅勐如雷霆。而到了此时,勐安谋克已经颓废不堪,朝廷聚合兵马,不得不大批签入汉儿,而统以女真人为军官。 看起来,这样的安排确保了朝廷对军队的控制。可实际上,大军集结之后,汉儿军将一边对着高高在上、如狼似虎的女真贵胃,一边对着绝望起兵的乡里乡亲,他们会同情哪一边?支持哪一边? 从泰和末年到大安初年,在各地剿匪的朝廷兵马,堪称是千疮百孔,处处漏风。身居高位的女真军将任何的决定,任何的安排,都会轻易被泄露,落入反贼的掌握之中。负责剿匪的朝廷大员为之深恨,又没办法尽去汉儿,只能在所到之处大肆屠杀,企图切断官军、地方百姓和反贼三者间的联系。 这种局面,直到后来朝廷大举引入乣军南下,才稍稍得到缓解。 偏偏此时此刻,仆散安贞重蹈覆辙。 在仆散安贞看来,他安集百姓,抚恤流民,下了很大的工夫,当能赢取人心。可他纠合的部下里头,许多人吃朝廷的苦头,远多于得朝廷的恩惠。那些被强迫签入军中的书生、因为背井离乡而号泣的农夫们,跟随着仆散安贞,不过为一口饭吃。汉儿的身份,又决定了他们在军中并无前途可言。 这种时候,当他们遇见了李全这样的江湖豪客,会怎么样? 仆散安贞总是拿着朝廷大令,空口许诺,李全可是真给好处,真拿出叮当作响的金银来!谁能不动心?况且,看中这金银、暗中被李全收买的人不用多,处在特定位置的,只要一个两个,便足以扭转乾坤了! 只可惜…这一套对定海军没什么用。 李全将视线移向舆图南面,看着淄州、益都等地,摇头叹气。 定海军的体制,仰赖的是军人,而郭宁这厮,又真给军人分田分地! 相比钱财,田地更吸引人;而伴随着田地的,是家人,是扎根于山东的期望,这对军人的拉拢,更非单纯的钱财可比。 李全很清楚其中的区别,但让他去瓜分田地,搞均贫富那一套,他又做不出。 归根到底,他的军队和地盘,依然是地主豪民们的集合体。他本人,乃至李福以下的诸将,也都趁着乱局占据土地,由寻常豪客摇身一变,成了大地主,而将部下士卒视若私产。 这种斩断地主豪民根基的事,李全莫说做了,想一想都荒唐。 可这样的事,定海军偏偏做了。他们在来州大杀地主豪民的时候,还打得朝廷旗号,然后拿着从豪民手里夺来的土地,为自家封赏功臣、招揽民心! 李全对此,真是羡慕万分。 或许,俘虏了郭宁和仆散安贞,自家的威势便能大涨。以此威势,便可广分田地,或许,能使自家麾下的将士们都如定海军一般,眼中唯有主帅,而常怀死战之心? 李全在中军帐里来回走了两步,不禁心潮澎湃,为之激动。 毫无疑问,这是通往王霸之业的手段,郭宁用的很见效果,我李全也可以萧规曹随。只要这一次,能够俘虏郭宁,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不不,俘虏郭宁之后,可以暂时用他的性命来威吓定海军诸将,但郭宁这人,决不能容他活着…若久留他的性命,必成祸胎,一旦诸事底定,得寻个由头杀了他,以绝后患! 想到这里,李全又问:“定海军那边,有什么动向?” 他加重语气:“那郭宁,比仆散安贞更加要紧!” 看扼元就记住域名:.w.8.2...m。82手机域名: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二十四章 长刀(上) 九月十五,午时将至。 郭宁策马而行,带着三百骑越过了淄州的高苑县,再穿过县北的金岭、银岭。 这一带的地形,西南面贯通着长白山余脉,大体呈低岗、缓坡、浅洼交错相间,不熟悉的外人来此,难免兜兜转转。好在有董进在前头充当乡导,郭宁等人鱼贯随行,走得很快。 偶尔登上高坡,郭宁远近观望,只觉时有北风呼啸。 这几日里,天气变得愈发寒冷。马蹄踏过地面,发出声音都变得清脆了些,那是地表土层入秋干燥,稍稍失水的缘故,到了冬日寒潮时分,土壤被冻硬,马蹄的声音又会不同。 此处原是富庶之地,路旁的农田村落,星罗棋布。可以看出农田之间有沟渠,有田垄,曾经整治得很是用心。不过,这会儿沟渠全都坍塌废弃了。田垄上的桑树也大都被砍去,约莫曾有军队经过,随手收集用于建造营地的材料。 农田本身,已然长满了荒草,只有少部分种植了麦、粟之类。郭宁催马凑近了看看,整片旱田有一阵子无人打理了,麦子有点打蔫。 正要拨马继续赶路,倪一举手示意:“节帅,你看!” 只见后头一处沟壑的弯角里,堆叠了好几具尸体。尸体刚开始腐烂,暴露在外的皮肤,有大片已变作紫黑色。尸体里头,有老翁,有孩童,也有女人,大都带着可怖的刀枪伤势。 郭宁勒马回头,转回道路。 在这世道生存的武人,早就心如铁石,他倒不至于要对着几具尸体哀叹。 一住s://qItxtc 他对倪一道:“待到战事结束,咱们得遣人巡行这些废弃村落,立个牌子收拢尸体,深埋了。否则开春以后,怕不得生出疫病。恩,还得将所有关于掩埋安葬的消息及时汇总,发布到登莱三州去。在那里屯田的军民,或许就有本地出身的,他们用得着。” 倪一连连点头,像模像样地从挂在马鞍边的皮囊里取出一本簿册,用炭笔在上头记了两行。 见倪一运笔如飞,郭宁探头去看他的簿册。 倪一写得全神贯注,只怕别人碰着了,下意识地一收手臂,见是郭宁侧身观瞧,他咧了咧嘴,把簿册往郭宁面前伸一伸。 郭宁伸手在空中比划:“疫。左边是两点,不是两横。” “是,是,这就改。” 倪一拨马到路边,把簿册摊在前鞍桥上,把原来的错字涂成一个墨黑的圆圈型,在旁工整写上正确的字。 待到写完,郭宁已然往前走了数十步,倪一把簿册塞回皮囊,抹了抹额头的汗。 边上发出一声轻笑,是赵决带人从后头赶上。倪一冲着赵决做了个鬼脸,催马加速,跟上郭宁的身影。 赵决摇了摇头,对身旁的副手陈冉笑道:“倪一这厮,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巴不得有他这样的机会。” 陈冉在中都厮杀受伤以后,再也没能完全恢复。到这会儿,左手也只能勉强勒缰。所以平日里在亲卫当中,负责迎来送往和一些文书簿册的传递。 这会儿他也跟着郭宁出行,在马鞍旁挂着惯用的双刀。 听得赵决言语,陈冉点了点头,嘴上倒还很硬:“我年初时在军校里学习,节帅也给我上过课的!” 骑队继续前行,全无阻碍,转眼间,北清河南岸,名唤铁岭的最后一处高地就已在望。而沿途又经过两个村庄,全都废弃了没有人烟。 淄州邹平、长山两地先受到去年蒙古军入境屠杀的影响,后来又是定海军不断遣人来此收拢丁口、将他们带往登莱三州,所以剩余的人丁数量大概不到盛时的一成。 郭宁一行人早晨越过商山时,可见曾经繁茂的金岭镇已经是一片废墟,而商山以西的诸多村落,更是十室九空。 此前李全控制此地,总还维持着基本的秩序,有那么一点人气在。 但过去几日里,郭宁所部的轻骑与河北仆散安贞所部、滨州李全所部的哨骑往来奔驰交错,时不时爆发小规模的厮杀。这便是厮杀造成的影响。 究竟是哪一方下的手,在这种时局,根本没法判断。判断出来了,也没意义。这种时候,给自家束手束脚,就是要自己的命。此前郭宁派遣精骑扫荡,便曾亲口下令,凡是对抗定海军的,无论军民,皆杀无赦。 而金军的作派,比定海军要恶劣十倍;李全所部或许好些,但其麾下有些部众行事凶蛮无忌,那也说不准。 好在,这场骤然发生的战争,就快要结束了。 仆散安贞忽然提议谈判,颇出乎郭宁的预料,但事后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既然山东的天气开始寒冷,河北那边也是一般。 杨安儿既死,红袄军的地盘就必然会遭各方分割。但参与分割的各方,又都同时都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以定海军而论:此番出动大军,定海军在后勤补给上头,额外动用了同等数量的民夫作为支援。这当然会影响秋收。以当前局面来说,也已经开始抽取定海军的家底,影响了与南朝宋国和中都两地的贸易。 考虑到战后对新获土地、人丁的梳理和安抚,有大量的粮食物资将要流水价用出去,定海军的家底,其实远远称不上丰厚。 所以郭宁一直在说,要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山东。皆因行动够快,付出的代价才够少。 河北金军方面,也面临类似的局面。 仆散安贞所负责的河北东西两路,本就是遭蒙古军破坏最彻底的一个区域。自从大安三年至今,几乎年年都有水、旱、兵灾,其荒残程度超乎想象。原本数以百计的城池,如今尚有人烟的,已不足三分之一,原本的万顷良田,留存的更不到五分之一。 任何人都明白,今年的秋收稍有半点问题,波及整个河北的大规模饥荒便不可避免。 而饥荒之下,仆散安贞费尽心思纠合到景州的军民,恐怕也难长久维持。 当然,以仆散安贞的身份和地位,大概并不太介意草民的遭遇,他手下那些女真人的高官大将多半也如此。但换另一个角度去想:河北一旦饥荒,对中都的支撑又成了问题。 自从木华黎率部攻陷北京大定府,切断辽海通道,大金国的中都大兴府,便在东、北两面同时面对蒙古人的威胁。深秋后,蒙古军必然再来,而这一次,他们甚至不用在通过居庸关、紫荆关之类的天险,只消先期进入大定府,便自然而成钳形攻势,直取中都。 蒙古军的主力若走大定府一线,辽东各方立即自顾不暇。在军事上,中都能直接仰赖的,只有河北。仆散安贞如果在那时候掉了链子,只怕君臣之间就要撕破面皮,不好看了。 在益都府,两家的刀子都亮过了,见过了血,分过了高下。 两家依然张牙舞爪以作威吓,但各自的顾忌,对方也都明白。尤其是仆散安贞,他直接面对着蒙古人的威胁,其顾忌,明摆着比郭宁更多些。 所以,仆散安贞想要尽快结束军事对峙,就成了必然。无论仆散安贞还有怎样的图谋,他扭扭捏捏也好,不甘不愿也好,总得给出一个让郭宁满意的答复。 第四百二十五章 长刀(中) “仆散安贞和郭宁这两家,一为朝廷仰赖的国族重将,一为朝廷不得不优容的草莽凶人。两家各自皆有精兵猛将,实力足以撬动大金国的局势。故而,这两家要会面,地点一定是好好思索过的。” 说到这里,忽然就剧烈的秋风刮过。这几日里,秋风愈来愈猛烈了。它呼啸着,将大片枯黄的杂树、芦苇吹得起伏如波涛,发出鬼神泣号般的怪响,遮蔽了李全说话的声音。 李全止住言语,挺直身体向外眺望。 芦苇开花的时节已经过去,被风卷起的白色芦苇花,不复早前云层般的厚重连绵,只剩下稀疏几片,并不能遮挡视线。远近数十里,一览无余。 李全扫过自家位于北清河畔安定镇的大营,转向向西注目,恰能清晰分辨出正西面,预定将作为郭宁和仆散安贞会面之所的铁岭。 李全情不自禁地向前几步,沼泽深处水深泥泞,他此前站在芦苇稀疏处的平地。但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就踏进了水面,随着他有力的步伐,有大量污泥被翻起,使得水面浑成泥浆也似。 李全毫不介意这些,自顾眺望。直到那一阵猛烈的风势呜呜过去,他才踏着泥水,又折返回来,继续方才的话题。 “这个地点,首先不能靠着定海军的驻地太近。仆散安贞所部上千甲士刚死在郭宁手里不久,河北金军对定海军的敌视正在高峰。就算仆散安贞自家有胆量,他的部下们也绝不会允许他轻易冒险。” “这个地点,也不能放在河北金军的营地附近。那郭宁对朝廷素来疑虑,要他轻身去往仆散安贞的大军合围之下,那简直就是让他送死。” “所以,铁岭就是最合适的位置。” “你们看。” “铁岭距离北清河十五里。北清河沿线,多有沼泽洼地,唯独铁岭与河道之间,是一片土地坚实的小平原。此前仆散安贞麾下的骑兵,每隔一日在此演练,你们都是看到的。所以,一会儿两家会面时若有什么特殊情况,仆散留家统领的骑兵轻易就能直扑上岭,嗯,就算仆散留家所部不足以解决,河北金军直接从军营里出动,越过浮桥,攻上铁岭,也用不了多久。” 李全轻描淡写地提起二十斤重的铁枪,用枪尖指着代表铁岭的长条形石块,在石块一侧戳了两下,转向另一侧。 “铁岭以南,便是连续的丘陵缓坡,往南五里是银岭,再隔五里,是金岭。金岭和银岭之间,是汉时胶西国的国都狄城旧址。这一带,多有河道决口后复杂地貌,河流、沼泽犬牙交错,丛林分布广泛。那是兵马潜伏迫近的最好地形。再往南四十里,就是定海军在五天前拿下的商山铁冶,定海军主力自商山出发,倍道兼行,一日可至。” “所以,铁岭很适合两家的谈判。而铁岭南北两面,河北金军、定海军必有相当的布置,咱们只能避而远之。” 听他说到这里,田四呲了呲牙:“铁岭以北,一马平川,倒也罢了。南面那复杂地形,怎么就有定海军的布置了?他们…” “你说的没错,这片区域,本来很适合我们行动,奈何那郭宁在山东立足之后,颇引入了一批本地的豪杰。比如此时为他引路的,便是在长山一带有名的猎户董进。另外,贩私盐的张荣和刘斌,很有可能也会随行。这些人,都深悉地理,对北清河周边地势的了解至少不下于我们。所以,铁岭以南也不合适,在哪里稍露破绽,立即就会引起定海军的警觉。” 李全扶着铁枪,感慨地叹了口气,用枪攥重重地拄了拄地面,激起哗哗的水声。 那水很脏,而且是咸水,李全连着两日跋涉,手臂、小腿上,被锐利的芦苇叶子割出了许多条伤口。伤口被咸水一泡,痛的刺骨。 但李全一点都不在乎。他甚至刻意地带着脚上的伤口,往来奔走于将士们之间,鼓舞他们的士气,而这种极其刚毅的硬汉作派,也着实让将士们钦佩。 “所以,咱们才来这里。”李全将铁枪平端:“你们看!这片芦苇恰好成了我们的掩护,芦苇荡的尽头,就是金岭。到时候我们登坡拒战,金岭外围放哨的骑兵,全都来不及反应。而我们带着俘虏退回往芦苇深处,只消往北渡河,就能与大军汇合…这两家,都奈何不了我们!” 北清河下游,过了安定镇,就不再有通常意义上的村社。南北七八十里,东西三十里的宽阔区域内,唯有滩涂、沼泽和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 这片区域,又位于沧州山东两盐司的交界处,这些年来,许多盐民群聚于此,利用连绵滩涂的掩护,自家设置盐场,产收“日炙盐”。所谓日炙,便是虽有淋卤、刮硷等程序,但跳过煎炼成盐的步骤,而以日晒成盐的做法。 这种产盐之法,因为很容易逃脱盐使司的监控,故而一直被严厉禁止。但越是禁止,这法子就越得盐民的喜欢。日炙盐的产出始终不断,并在沼泽滩涂之间,自然形成了盐路,以供私盐贩子奔走。 盐路固然艰苦,盐路之外的滩涂沼泽,更是险恶,正常情况下,数十里内渺无人烟,全然不可通行。 李全这次,向滨州当地的大豪尹昌许了诸多好处,这才得尹昌派了精细部下帮忙,带他们走了一条绝无外人知道的偏僻小路。这小路贴着北清河南岸的堤坝,掠过连绵沼泽,其尽头,就在铁岭东侧山坡之下。 可这小路,此前只承载过尹昌自家的亲信部下,那最多不过是百余人的行动罢了。李全带着两千多人穿行,其艰苦程度,真是超乎想象。 听得李全这般说来,几名偏裨将校也稍稍起身,拨开芦苇探看。 大家都是厮杀场上的老手了,扫过几眼,便知此刻己方真处在一个极其有利的位置。当下有人喜动颜色,连连点头。 但也有人苦笑的,比如田四就摸了摸脸:“就等着今日痛快杀敌了!唉,只是,行军实在艰难,两日工夫,将士们折损了五十多。” 昨夜在沼泽间休息的时候,田四酣睡深沉,不防被毒虫咬了。这毒虫的毒性异常猛烈,使他焦黄的脸上,多了个小孩儿拳头大的肿起,把他那只狰狞的瞎眼都拱到了紧贴鼻梁。 将校如此,士卒们吃的苦头只有更多。莫说作为后队的田四所部了,李全直属的长刀营将士为前队,甚至有人半夜里遇上野狼,还有人睡觉时被水蛇咬了,晚间值夜的同伴发现时,已经毒发身亡,人都凉透了。 又因为隐蔽起见,李全严令沿途不得生火,将士们夜间穿行于复杂地形,稍有疏忽就会与大队走散。田四说,折损了五十多,还是往少里算的。 “但那值得!”李全沉声道:“仆散安贞和郭宁,都想不到我们已在近处了!他们的脖颈,等若已在我们刀下!等到这两人出现,我们只要挥刀一…” 他待要提高嗓音,眼神余光忽然扫到铁岭高坡上头,隐约有人影闪动。 李全猛然伏低身体,连续挥手。 在他身后的将士们,几乎全都是都是李全长期以来厚馈资财收拢的心腹老卒。 李全和部将们谈说时,老卒们既不乱动,也几乎不说话,都用自家最舒服的姿势或躺或坐在沼泽里稍许干燥的地面。 此时一看李全的动作,前排将士愈发伏低,后排将士紧随其后,千余名身着甲胄,腰带长刀的悍卒便如即将扑食的野兽,静默异常。秋风扫过,偶尔吹过他们的戎袍,发出一点轻响,立即没入风声,再也分辨不出。 (本章完)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二十六章 长刀(下) 从邹平、长山一线到北清河,地势逐渐低平。长白山的余脉在开阔平原上延伸,便如松松垮垮的绸缎打了三道东西向的平行褶子。 最南面的金岭尚有近百丈高的坡岗。到了最北面的铁岭,就只十余里长,四五丈高。与其说是山岗,更像是北清河某次泛滥后,自然堆叠起来的堤坝。 坡岗的西面,林木茂盛,纵然枝叶感秋气摇落,仍显郁郁葱葱。东面则有几座彼此贯通的台地,其下芦苇、蒿蓬丛生,偶有野鸟盘旋飞起。 李全注意到的人影,便是在台地上四处眺望的完颜惟镕。 完颜惟镕肩宽膀阔,个子很高。他身着厚重甲胄,带着一顶覆面铁盔,远远看去,甲光森然,很是醒目。 他沿着台地边缘走了两圈,问负责警戒放哨的都将:“远近可有异动?” “并无。” “我刚才看到,东面有步卒走动?” “提控,那是咱们的巡逻弓手,他们从这里哨往东面沼泽,然后折返北面。一共布置了六队,半刻一队,刚走过去。每队弓手都携响箭,但有不妥,立即施放。” “原来如此。” 完颜惟镕眯起眼睛,再看看那个方向。 那都将的安排很是妥当,完颜惟镕是宗室出身的猛将,对这种军营细务,未必熟悉过这等资深的都将。可他隐约总觉得,情形有些紧张,这样的安排一定还不够。但他往来探看好几回,却不知紧张感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仆散宣使将要与那定海军郭宁谈判吧? 完颜惟镕从没和定海军打过交道。郭宁在中都城大砍大杀的那次,仆散安贞多头下注,故而完颜惟镕带着仆散家的一部分私兵,全程都在西山大营,跟随着术虎高琪所部。 所以他并不畏惧定海军,甚至有些轻蔑,觉得这群人无非是趁乱而起的汉儿贱种。 但先前有多么轻蔑,得知纥石烈牙吾塔的死讯之后,他就有多么震动。 在益都府城,被郭宁杀死的纥石烈牙吾塔,是与完颜惟镕并为近卫首领的猛将。完颜惟镕虽曾与纥石烈牙吾塔赌斗刀法得胜,却也知道单论厮杀时的威慑力和破坏力,纥石烈牙吾塔那把铁锤着实厉害,足以冲杀于千军之中。 纥石烈牙吾塔率部出发时,仆散宣使曾吩咐过,要他在益都坚持一个月。而完颜惟镕觉得,他有千名甲士随行,再驱使李全的部下数千人,坚持半年都不是问题。 但结果呢?纥石烈牙吾塔失败得如此轻易,据说,只坚持了一天。 有探子回报说,定海军以霹雳炸塌了益都城墙,那当然是胡言乱语。铁火炮、震天雷之类,完颜惟镕早就见过,可没见过能对付城墙的。 而定海军那边放出的消息,纥石烈牙吾塔率部鏖战,勇猛异常;那益都易手,主要是李全的部下刘庆福坏事。 这倒是有几分真实。但无论怎么说,己军的精锐甲士,配以益都府这样的大城,才坚持一天?就算刘庆福是纸糊的将军,仗怎能打成这样? 这种强烈的冲击,使他身在山岗之上,小心得有些过分。 同样的问题,他向好几名都将都问过了,却总还觉得,不能完全放心。 眼看这都将要往另一头去,他赶上几步,沉声道:“最好再派些哨骑,探得更远些!” 那都将皱眉道:“东西两路,都是六队,两百多人去了。再派人,铁岭上下随在宣使身边的人手怕是不够。” “那就派人持我银牌,去找仆散留家,让他多派轻骑!南面、东面,都是一大片的芦苇沼泽,一眼望去,看不到咱们的人,我实在是不舒服!” 完颜惟镕提高了嗓门,嚷道:“总也不能让那些汉儿有隙可趁!” “咳咳…”都将忽然连连咳嗽。 完颜惟镕戴着覆面盔,视野颇受限制。他愣了愣,才急忙转身。 在他身后,郭宁的近卫首领赵决连声冷笑:“汉儿?有隙可趁?” “你这厮,笑什么?” 赵决并不理会他,自顾带着部下,往台地周边走了一圈。一边走,他一边随手指点,要在这里放一队人,哪里放一队人。随着赵决的指点,一队队定海军的甲士大步就位,剑拔弩张。 转眼间,两军就成了错落之势。先在此地驻扎的金军将士原本完善的阵列,霍然被切割成了七八块。 这群山东人,是存心抖威风吓唬我们怎地? 金军将校无不大怒,完颜惟镕也觉看不下去。 他大步向前,待要猛推赵决一把,闹出点事端加以发挥,忽听得下方山路,有人哈哈轻笑。 随即仆散安贞的声音响起:“郭宣使在笑什么?” 先前那轻笑之人却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青年大步迈上台地。 此时定海军甲士们个个屏声息气,而与他并肩登临的仆散安贞唤了一声:“这是我的侍从首领完颜惟镕。子铸,你来见过郭宣使。” 原来这人就是郭宁? 随着仆散安贞的介绍,郭宁的视线投注,自有威严。完颜惟镕刚鼓起的凶恶架势没法维持,连忙躬身行礼。 郭宁也向赵决招了招手,将他介绍给仆散安贞。 待赵决微微躬身行过礼,仆散安贞本以为他将要退下,留出时间给两位宣抚使密谈,不料郭宁却继续问道:“看出点什么名堂了?” 仆散安贞一时愕然。 赵决举手示意:“董进在此,他看得明白。” 郭宁向董进招手:“来,说一说。” 董进年才十五,但特别喜欢摆出沉稳模样。他迈步向前,先躬身施礼,然后大声道:“每年九月中旬的时候,北方的候鸟陆续南下,从长白山的山间峡谷,到北清河口的大片湿地,都是候鸟落脚歇息之所。便如那一片,节帅,请看。” 果然就在铁岭南面的一处沼泽间,水波粼粼,群鸟出没。 不同种类的鸟儿有的漂浮在水面,戏水啄食,有的潜藏在芦苇和盐蒿丛中,时不时探出长长的脖颈,左右转动探看,发出咕咕嘎嘎的叫声。 鸟群数以百计,叫声此起彼伏,哪怕身在台地,也能听得清楚。 “再有更南面,西面那几处芦苇荡里,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形。这些鸟群里头,有燕隼和天鹅,还有野鸭,都是昨日晚间陆续抵达的。” “然后呢?”郭宁笑问。 董进指向东面贴近铁岭台地的一片:“节帅,那处却很安静。” 郭宁往那处眺望片刻,叹了一声:“能治军如此,已经颇具将才了,真不容易!” 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赵决和董进退后十步站岗。 完颜惟镕还在懵懂,仆散安贞却是三代将门,谙熟种种军中诀窍的行家。 郭宁三言两语,他便听明白了其中玄虚,顿时脸色铁青,眺望那方向:“谁在那里?” 仆散安贞声色俱厉,郭宁偏偏把话题一转:“仆散宣使,你觉得蒙古军如何?” 话说这个地方真的芦苇超级多,湿地成片。然后,每年这时候开始有候鸟飞到,过两个月更多。 (本章完)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二十七章 威风(上) 仆散安贞正在惊怒交加,半晌没说话。 也不知他的惊怒,是缘于自觉妥善的安排其实千疮百孔,偏被莫明身份的敌人逼到近处;还是郭宁从淄州远来,却能轻易掌握到铁岭周边的情形。 他脑海中嗡嗡的,瞬间想到:这片沼泽的面积不小,如果有敌军潜藏,数量怕不得过千?这要是一窝蜂地拥上台地,己方立即就要面临恶战! 惊骇和动摇一闪而过,他又稳住了心神。 仆散安贞究竟是女真人里少有的干才,纵然难免贵胄习气,遇到大事,难事,颇能沉稳。何况郭宁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他又怎能允许自己落入下风? 他强自按住了自家的情绪,扬起下巴,沉声道:“定是李全!这厮…真是条养不熟的狼!” 话音刚落,旁边甲胄铿锵,是完颜惟镕手按刀柄,杀气腾腾地大步上来:“宣使!咱们…” “住嘴!退下!” 仆散安贞断喝一声,转向郭宁笑了笑。 郭宁报之以微笑,但不言语。 于是仆散安贞知道,郭宁还在等待自己的答复。 他略一沉吟,坚决地道:“蒙古军是与大金国势不两立的死敌,是蛮夷。” 这是仆散安贞的真心话。他是汉化极深的女真人,一方面秉承国俗;另一方面又早就倾心于汉家的衣冠礼乐。他将大金视为域中正统王朝,而不同于此前北方民族建立的任何一个政权。 故而在他眼中,那个崛起于草原的新生强权有着两重身份。一重,是新崛起的竞争者;另一重,则是文明的破坏者。这两重身份中的任何一重,都决定了仆散安贞与蒙古人的彻底敌对。 郭宁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 “所以,蒙古军随时将至,那才是当前的要务、急务。仆散宣使安心顾着河北不好么?又何必非要盯着山东?山东这里,已经有个宣抚使啦!” 仆散安贞点头,又摇头:“河北那边,我自然会全力保障;蒙古军若来,我便与他们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不过,正因为蒙古军随时将至,而河北殊少天险,我着实需要几处山东的军州,以为防御纵深。至于你山东宣抚使的名头…你这个宣抚使和我这个宣抚使,不是一回事。你自家明白,我也明白。” 他冷笑数声,抬手往上边指了指:“朝廷中枢,同样看得明白。郭宣使,你不要觉得,朝中有这么一人两人用得着你、为你撑腰,你的肆无忌惮作派,就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我在山东保境安民,怎么就肆无忌惮了?我纵有肆无忌惮作派,又与朝廷中人何干?” 郭宁哈哈大笑,笑声回荡远近,惊动了林间栖鸟,扑剌剌地展翅飞起:“我和我的部下们起于草莽,百战而得如此局面,靠的可不是朝廷中人的撑腰,而是自家兵强马壮!” 仆散安贞嘿了一声。 而郭宁继续道:“我念在仆散宣使你坐镇河北,直撄蒙古军的兵锋,才愿意和你谈谈。你若不习惯,大家一拍两散,依然排开兵马说话,也无不可。只怕仆散宣使又要损兵折将,这笔账,划不来。” 这郭宁,真是凶悍异常,丝毫不知何为退让! 仆散安贞看看郭宁,再看看台地东面那片寂静到碍眼的沼泽,眼神闪动:“你真有诚意谈的话…有什么方略,不妨直说。” “北清河以北,棣州、德州和半个济南府,只管拿去。博州和东平府两地,红袄军的各路山东尚在抢夺地盘,仆散宣使若有兴趣,也不妨遣军一试。不过,泰山以南的一应军州,我必囊括在手,谁也不要多想。” “棣州、德州和半个济南府么?” 仆散安贞沉吟片刻:“滨州呢?” “滨州有鱼、盐之利,我有大用。另外,打乱收编李全所部,也正好充实我的定海军。” “看来,李全不是你的人?” 郭宁失笑:“我若要与仆散宣使为难,何须李全帮忙?此人在去年,就曾与蒙古军勾结,暗中借道于敌,几乎令我吃了大亏。我信得过仆散宣使的决心,却绝然信不过他,更不消说与之携手了。” 仆散安贞皱眉:“那你怎么会知道,李全有伏兵在此?只看着禽鸟飞翔,判断大军的动向,未免太过巧合。若今日未有鸟群栖息于此,难道我们就坐等着李全杀上门来?” “李全在山东本地颇具名望,有诸多地方豪杰与他往来密切。比如说,他要潜伏行军到铁岭近处,离不开精熟周边地形的乡导,而能够为他提供乡导的,唯有以私盐起家,曾任滨州军辖的尹昌。” “没错。我听说,这尹昌自家手中有些实力。他与其说是李全的下属,不如说是李全的盟友。” “仆散宣使可曾见过此人?” 仆散安贞这样的朝廷大员,素日里眼睛生在头顶上的,哪会去关注这种地方土着?他摇了摇头:“那倒不曾。” 郭宁稍稍回身,招了招手。 台地南面,有数十名定海军甲士排成前后两列。 见郭宁示意,前一列里,一名壮硕汉子肃然而出,向仆散安贞躬身行礼:“滨州尹昌,见过仆散宣使。” 仆散安贞失声道:“你就是尹昌?” “正是。”尹昌又向郭宁微微躬身,郭宁亲切地捶了捶他的胸口。 这也太让人吃惊了! 莫说仆散安贞目瞪口呆,就连周边几名河北金军将校,也都惊讶。若非仆散安贞军纪严明,周围怕不早就哗然一片。 郭宁搂着尹昌的胳臂,微笑道:“李全固然有李全的号召力。可我在莱州经营整整一年,正正经经做了点保境安民的事情,实实在在给山东的百姓带来了些许好处。这些事情虽然微不足道,可落在有心人眼里,总也能得到一点赞许,得到几位志同道合的伙伴来投。所以…” “所以,李全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眼皮底下,被死死地盯着?” 郭宁谦逊地道:“倒也不至于,此时此刻,时机巧合罢了。” 仆散安贞咽了口唾沫。 在他愣神的同时,东面不远处那片沼泽里头,有人高声厉喝,随即鼓声雷动,旌旗如林扬起。千余将士手持长刀,在苇草间现出身形。为首一名大汉,手持长枪疾步奔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听两名主帅说了半天,台地上的河北金军将士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骤然见到一支如狼似虎的兵马现身于近处,不少将士仍然慌乱,有侍从模样的人掣出鸣镝,意欲张弓施射,向停留在北清河畔的仆散留家传讯。 仆散安贞摇了摇头,让那侍从收起鸣镝,转而看着郭宁:“既然你早有准备,怎么应付此辈,想来也有成算…不妨让我见识见识!” 郭宁点了点头。 “那就请仆散宣使看一看我们定海军的威风。” 在他身后,赵决张弓搭箭,将一支鸣镝高高射出。箭簇顶端的铜哨发出尖锐的声响,贯入云霄。 (本章完)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二十八章 威风(中) 鸣镝飞起,诸多将士下意识地抬头观看。 尹昌也抬头看着。 就在这两天里,他做出了人生中最关键的选择,从李全的盟友,一变为定海军的下属。 他深信,这个选择一定是对的,但具体如何,还得看这鸣镝飞起后的发展。 他脸上隐含的担忧,被站在身侧的张荣看见了。 尹昌是产私盐的大豪出身,而张荣是贩私盐的头目,两人的交情,已经延续十几年了。 张荣呵呵笑道:“放宽心!正好让你亲眼见识咱们定海军的威风!” 此前定海军在山东、辽东两地击破蒙古军,固然声势骇人,但挨刀子的毕竟是蒙古军。对登莱三州周边的势力而言,这种战绩令人惊讶,却不至于畏惧。能在这世道聚集起实力的人物,谁没有点胆量,谁没有点桀骜性子? 如李全这等出类拔萃的枭雄人物,反而被定海军的声威激起斗志,进而决意与河北金军协作,匹敌定海军的扩张势头。 但随着此番战事开展,定海军南路偏师席卷密州、莒州,这会儿已经深入沂州,眼看都快打到海州,撞上南朝宋人了。而其西路主力更是可怕,拿下诸多城池军州倒也算了。长期作为山东统军司驻地的益都府,那么坚固的大城,配以数千精锐之兵,只顶了一天! 李全所部,为此惊恐异常。 怎么可能?定海军怎么做到的? 刘庆福是大家都熟悉的宿将,他绝不是无能之辈,他的部下也绝不是弱兵。更不消说,还有仆散安贞派出的甲士援助了。 他们偏偏败得干脆,败得根本没法解释! 此前李全接连放弃潍州和淄州等地,他对部属们的说法,是要诱使定海军主力前出,待其疲惫于益都城下,则己方与河北金军协力反压回去,不仅收复失地,还要带着大家去登莱三州吃香喝辣。 然则益都城一天就丢了,定海军继续前进,直接堵到了北清河沿线。那么,李全此前的说法意义何在?那不是在开玩笑吗?想蒙谁呢? 李全所部的军队,是由自拥实力的诸多乡豪率部组成。这些乡豪的家乡易手,所部的斗志无不动摇。 再到后来,又有了新的消息…仆散安贞要和郭宁谈判了? 战场上输出去的东西,怎也不可能靠嘴皮子拿回来,这个道理,武人们最是清楚。 但是,河北人反正是外来的,他们无非多捞一点好处,还是少捞一点好处,怎么地都不会有损失。 损失的会是谁,这还用问么? 此等局面,对李全的威望,更是一场可怕的打击。 李全是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这样的情况决不能延续下去,唯有一场扭转乾坤的胜利,才能够挽回局面,除此以外,绝无他途。所以他才会悍然决定,趁着自家的威风尚在,率部突袭郭宁和仆散安贞的谈判现场。 当然,这种悍然行险的操作本身,又会引发新的疑虑。 李全顾不得那么多。他选择尽快行动,输赢决于一瞬。这样的话,纵然部属疑虑,也来不及转化为实际的动作。而这场突袭取得成果以后,自家威望必然扶摇直上,下属的忠诚便不可动摇。 他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他的决定无愧一方枭雄的身份。 当他余威犹在,他的部属也确实只有配合着行险一搏。 但尹昌却有其他的选择。 严格来说,尹昌甚至并非李全的盟友,而是红袄军一脉,杨安儿的伙伴。他去年协同李全起兵,也是出于杨安儿的号召。 待到后来,李全本人盘踞山东北部诸军州,形同红袄军中半独立的一支,而尹昌在名义上是李全的下属,实际上,则是杨安儿用来制衡李全的一枚棋子。 杨安儿再怎么说,也是威势遍行山东的反贼魁首,这点政治手段,是绝然不缺的。 可杨安儿既死,红袄军政权就四分五裂了。尹昌又凭什么跟着李全一条道,走到黑? 红袄军和女真人敌对了那么多年,尹昌在滨州军辖任上,也只与女真人虚与委蛇。可李全一看局势不对,就直接投靠了女真人的河北宣抚使,还带着上万人马与之并肩作战…这叫尹昌情何以堪? 他实在是接受不了! 就算非要投靠一家雄强势力,难道就只能选择仆散安贞?在定海军节度使郭宁麾下,耿格和史泼立等人过的日子难道不好么? 这两人,都是杨安儿旧部而在定海军中身居高位的。过去一年里,尹昌常与他们暗中书信往来,听他们说起登莱三州的种种发展。 从今年初开始,他还与郭宁的得力部下张荣见了几次面。张荣并不刻意拉拢,双方谈论的话题从来无关军政,只是借助定海军的海上商路,暗中达成一些盐业上头的合作。 所有这些联络日积月累,却使得尹昌心里的那杆秤不断动摇。 待到局势不断恶化,李全始终野心勃勃,不愿屈居郭宁之下,所以打的主意越来越美,而计划的策略越来越险。 尹昌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与此同时,张荣被定海军录事司遣往滨州,再度登门求见,促使尹昌做出了与李全南辕北辙的决定。 和起家在益都、潍州的李全相比,尹昌才是滨州左近的地里鬼,他一旦下定决心,可做的事情太多了。 当李全率部渡过北清河,在复杂地形中辛苦潜行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被郭宁当作对手的资格。 仆散安贞转动脑袋,四面探看。 出乎他的意料,鸣镝飞起再落下,铁岭台地周边,没有任何特殊的变化。而上千名李全麾下的精锐,在污泥脏水中奋力跋涉,呐喊着如潮涌来。他们人人高举着的长刀反射日光,便如浪潮顶端泛起的白色浪花。 他们越来越近了,冲在最前头的一部分将士已经踏上了坚实的地面,速度骤然加快。 仆散安贞看到了李全的身影,隔着很远,仿佛也能感觉到李全执拗而凶狠的眼神。他看到了敌军里头,有人一边跑着,一边预备张弓搭箭。 两边还隔着两里许,箭矢暂时射不到,但早做准备总是无妨。于是在台地周围护卫的甲士纷纷取盾,肩并肩地靠拢列阵。 “咳咳…”仆散安贞觉得嗓子有一点干涩,他问郭宁:“威风呢?威风在何处?” “在那里。”郭宁伸手指点。 郭宁所指示的方向,是北清河对岸,李全所部扎下大营的安定镇方向。除了跟随李全的本部精锐,他部下上万人,还有安置随军家眷的老小营,俱在那里。 李全所部昨日里在芦苇荡里行军,足足跋涉了二三十里艰苦路程。但那是为了避过仆散安贞麾下哨骑的耳目,特意绕了个大圈子。营地与铁岭台地的直线距离,其实约莫五六里罢了,并不很远。 但也不近,就算仆散安贞竭力眺望,也只能见到灰色的营垒连绵,如同剪影。 此时,连绵的剪影后头,忽然出现了起伏的浪潮。 这浪潮的规模,比眼前李全所部宏大了何止十倍!猛烈了何止十倍! 瞬息间,浪潮涌入剪影,肆意回荡。李全所部的整片营地,被搅动得火光冲天,乱成一团。 (本章完)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二十九章 威风(下) 定海军的兵马忽然出现的时候,陈智正在营地里巡视。 他是当年与李全一同习武的同门,素来最得信任。所以李全带人出击,以陈智领本部,总留守之事,郑衍德为辅。 这任务可不简单。 安定镇大营此时驻扎的兵马,大概有万余人;另外,被挟裹在军中的百姓和军人家眷,有七八千之多。再加上李全麾下各部从潍州等地一路退走,携带的坛坛罐罐,种种家当。为了保住这些家当,陈智在老小营里紧急签军两三千人,在营负责营地的防务和警戒,又一口气挖掘了多条壕沟、修筑了长近十里的前后数条栅栏。 其余众头领,则在陈智的威逼之下,招来家眷并入中军一并看管,而兵马打散整编,悉数进入战备的状态。 这一整套操作,前后用了三天。李全在初时,向河北金军放出假消息,显示田四所部叛乱,须得弹压,故而后来的连续调动都未引起金军警觉。 率军三千五百,在安定、清河两镇之间布阵的金军将领完颜讹论,完全被陈智瞒过了。 而陈智甚至在两镇之间的沼泽林地间,踏勘好了可容大军出动的道路。只消李全在铁岭得手,陈智就率部突入河北军营地,夺去这支兵马,从此不仅翻身,更是如虎添翼,天下无处不可去得! 在郭宁和仆散安贞预备会面的前一日,李全取出了珍藏的好酒,与自家的亲信伙伴共饮,众人酒酣,无不哈哈大笑,都道,生在这狗日的世道,却能肆意行事,以弓刀取荣华富贵,实在是痛快淋漓。 一天之后,陈智就笑不出来了。 他从营地的西面匆匆忙忙奔到东面,只见大股兵马甲胄曜日,而一面面高扬的军旗简直遮天蔽日。 这种壮观异常的场景,几乎使得在场的诸多将校窒息。 “娘的,娘的,这是定海军!他们什么意思?他们怎么从东面来的?东面不是尹昌的地盘吗?” 陈智连声喝问,自家也不知道自家在问什么,更不晓得谁能回答。 定海军一旦出现,就不断前压。游走在大军前哨的几队轻骑,很轻松地打垮了陈智安排在那方向的几股哨骑。 陈智猛地推开一名挡路的士卒,一口气奔到营地最西面,死死地瞪着定海军愈来愈清晰的庞大队列。 因为瞪得时间长了点,被灌了风,陈智的眼角淌下泪来。他用力揉脸,全不在意两眼血红,仔细再看。 这支兵马,人数约莫一万出头,但威势之强,几乎不可撼动。 陈智跟随李全,经历过数人数十人的江湖厮杀,经历过数百人数千的杀场鏖战,乃至上万人纵横驰奔的场面,他也见过好多次了。 论战场经验,他在李全麾下,仅次于失陷在益都城的刘庆福,是当之无愧的宿将。但眼前这一万多人,给了陈智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压力。 这种压力无形无质,却又实实在在地抵到了陈智的面门,让他的眼皮开始乱跳,仿佛有钢针在戳刺。 这种压力,仆散安贞的部下给不出,杨安儿的铁瓦敢战军给不出,完颜撒剌那个死鬼的山东军更给不出!恐怕只有当日凶神恶煞的蒙古军数百里突袭时的气势,才隐约能够相提并论。 但定海军和蒙古军,又是完全不同的。 蒙古军像是成群结队的猛兽,他们以嗜血的本能聚合在一处,不知生死为何物,只知屠杀。他们带来的压力,透着凶悍和野蛮,带着非人的气息。 而定海军… 他们的队伍太整齐了。 他们的队伍铺开足足两三里宽的正面,越过高坡,越过洼地。有时候,正面的横队被水泽分割开两队、三队甚至更多。待到越过水泽,横队甚至不需要停步整顿,直接就毫无痕迹地重新连接在一处。无数甲胄随着他们的脚步晃动,如同金属的河流在流淌。 一万多人的军队,仿佛一个整体,那是多么可怕? 在外行人看来,只会收到视觉上的冲击,但如陈智这样的宿将,却知道在这背后,有何等样艰苦的训练,何等样强大的凝聚力。 一万多人越来越近了。 脚步轰鸣,甲胄轰鸣,战马蹄声轰鸣,上百面军旗飘飞的声响轰鸣,唯独没有人的说话声。那么多的步兵,骑兵,着重甲的武将,都安静地前进着,伴随着他们的,只有节奏明快的小鼓在敲打。 陈智仔细地盯着最前头的将士看,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紧张和畏惧。 但他看不到,因为几乎所有士卒都带着半球型的铁叶盔,他们的眼睛被隐藏在盔檐的阴影下了。 “别管河北军了。各部全都抽调回来,填进各处栅营,据壕沟死守。” 陈智厉声喝道。 有人懵懂回答:“可是元帅吩咐过,要我们随时准备…” 陈智一脚将他踢倒:“形势变了!元帅和田四那边,那么多将士的家眷都在咱们营里!咱们的营地一旦失守,元帅那边,会有大麻烦的!” 他拔出长刀挥舞:“南面是北清河,北面有湖沼淤泥,都不用管,只要守住东面!诸军立即行动!快!快!快!” 与寻常的红袄军将领相比,李全在治军上头,算是特别严谨的了,他对基层士卒的掌控能力也强。 故而随着陈智的号令,大批兵马蜂拥而前,虽然难免散漫和混乱,却尽量把营地东面的防御填得实在。 前前后后七八条壕沟,四五条交错的栅栏,无数拒马组成的营垒之后,很快就站满了手持刀枪剑戟的士卒。 而各队的将校也飞快地奔回本队。在密集的人丛带给了他们安全感,使他们稍稍驱散了压力,高声呼喊着鼓舞部下,也给自己打气。 “不要慌,不要慌!” 陈智继续指挥。他亲自站到了营地前端,而让郑衍德带着更厚实的兵力在后方不断铺开,并立即拆除多余的帐篷,留出撤退的通道。 这是自居弱势的守营之法,一方面紧紧依托防御设施,同时做好逐次后撤的准备。 他希望坚持的尽量久些,消磨定海军的锐气,给去往铁岭的李全争取时间。 只要铁岭方向能赢,定海军一时占到上风,最终也只有俯首。 甚至,哪怕铁岭方向没能赢下,己方只要顶住了定海军这一波猛攻,后继李全折返,己方总还有翻盘的机会。 就算山东容不下,河北容不下,那也无妨,还可以去投奔蒙古人! 定海军总能获得一时的胜利,难道还能持久与大蒙古国对抗?蒙古军迟早会再度南下,他们会击败所有的敌人,而李全和陈智等人,都会成为站在胜利者身旁的盟友,和胜利者一起瓜分无穷无尽的利益! 在陈智的正对面,汪世显和郭仲元并肩策马。 在他们的四周,是高耸如林的铁枪,闪耀亮光的甲胄,随着行军时手臂挥动而起伏的长弓,还有各种颜色的军旗。 这样大规模的军队垓心处,本来应该是代表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的红色大纛。但这会儿,郭宁并不在军中指挥,处在红色大纛位置的,是绣着“汪”、“郭”二字的将旗。 汪世显很喜欢这种感觉。 汪世显个人的武力,在勇将如云的定海军中殊不足道,所以早些时候,他在定海军中,常常负责后勤之类琐碎事务。 但在海仓镇与蒙古人厮杀过后,汪世显觉得自己的变化很大。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天生就该生活在军队里。只不过,他喜欢的军队并非大金国边境常见的乣军,而是真正训练有素的,能打胜仗的精锐之军。 他喜欢待在军队里的感觉,喜欢和粗鲁的部下们开粗鲁的玩笑,更喜欢定海军中上下一致,秩序井然,一声令下,万众趋驰不顾的模样! “这姓陈的,听说是李全的同门师弟,看起来,倒也不蠢。” 看着前头明显是临时造就,但又颇显严密的营地,看着营地间一队队排开的守卒,身边的郭仲元大声嚷了句。随即用戎袍捂着口鼻,遮挡住烟尘。 因为甲胄震动的哗哗声和马匹走动时的沉闷声响交汇在一起,汪世显没听清郭仲元的话。他侧过身,露出询问的神色。 郭仲元抬高嗓门问道:“是不是调弓弩手向前,先射他个两轮三轮?半刻时间就够了。” 汪世显抬头看看前方的情形,再看看五六里开外,隔着北清河的那处高坡。 他和郭仲元都知道,郭宁此刻就身处高坡之上。 郭宁正在看着他两人的指挥,等着定海军打出一场干脆利落的、碾压式的胜利,以彰显威风! 汪世显说:“传令,一步一鼓。” 隆隆鼓声的节奏骤然加快,鼓点急促而铿锵,催促着将士不断向前。 他说:“五十步后,弓手齐射一轮。” 五十步后,箭矢从军阵之中如飞蝗般射出,猛烈地扫过敌营。而敌营方向也有箭矢还射,数百支箭矢落在定海军的军阵里,打出许多细小的缺口,随即被后继的将士填补。 近了,大军继续直扑敌营。 最前方的将士手持的长枪,与敌人从拒马后头探出的长枪开始撞击,发出噼噼啪啪的密集响声。 站在壕沟前头的将士,开始把背负的土袋往壕沟里猛扔。 鼓声隆隆,节奏不变,全军继续前压! 汪世显拔出长刀在手,向前平举:“杀!” 郭仲元随之拔刀:“杀!” 队列最前方,素有猛将之名的张惠狂舞长枪,厉声高呼:“杀!” 不需要额外的命令了。数百人,数千人,上万人齐声高呼喊杀。大军如浪潮咆哮,摧枯振朽,浩浩荡荡地越过了堤坝。 “哪有这样的打法?哪有这么急,这么猛的?” 陈智失声叫喊,几乎掩不住自家面上惊恐。 定海军太勇猛了,他们全然不把陈智布下的重重防备放在眼里。他们没有做箭矢的覆盖压制,没有张开两翼包抄,没有试探性的小股骚扰,什么都没有! 他们就只是用足了蛮力,全然不讲道理地猛冲进了己方营地! 这他娘的…哪有军队这样打仗的!哪有士卒会这样听凭驱使的? 这是不考虑自身损失,只求最大程度、最快速度杀敌破阵的凶狠打法!是彻彻底底的硬碰硬! 问题是,两军一碰的瞬间,陈智就知道了,己军没有定海军那么硬!差得远了! “顶住!向前顶住!退后者斩!” 陈智大声嘶吼着,两眼圆瞪,眼角几乎要滴出血来。 (本章完)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三十章 突击(上) 激烈的战斗起初发生在朝东的几处营门,那是张惠所部猛攻的方向。 随即又绵延到壕沟沿线。 这些壕沟只是陈智在过去数日里,督促部下们藉着旧有地貌,粗粗开挖的。并不能和正经城池周围,那种又深又宽、下设尖桩的壕沟相比。 而且因为顺应地貌,壕沟两侧的斜坡不算陡峭,二三十个土袋,或者一具长梯,就足够形成一个能让将士奔走跨越的斜坡了。 在数里宽的战场正面,至少五十个斜坡同时出现。弓箭手们疯狂的施放箭矢,压制守军,随即身披重甲,头戴铁盔和面甲的精锐甲士踏过斜坡,向对面猛冲。 郭阿邻就身处一队甲士的簇拥之下。 他是郭仲元在中都作城狐社鼠的时候,从流民里头救出来的孤儿,所以跟着郭仲元的姓氏。后来他也和郭仲元一起守卫城池,与蒙古军恶战。待到胡沙虎造反那天,郭仲元一时被挟裹在宣曜门内进退不得,还特意抢了具尸体,和郭阿邻一同避箭。 当时郭阿邻年纪尚轻,体格未曾长成,身手甚是有限。跟随着郭仲元来到山东以后,他在体能训练、格斗技能训练,包括军官基本素质的培训时,表现都很出色,故而连续得到提拔,短短数月里,就从小卒做到了中尉。 在跟随郭仲元战胜蒙古仆从军时,他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又被提拔为都将。 在军户、荫户两级体制下,定海军的中级军官们兼领军民,权势甚强。而郭宁则时常调度各都将,不使他们形成对更上一层军将的依附关系。 比如中都出身的张惠就先从郭仲元,现在成了汪世显麾下的头号猛将。 而郭阿邻一旦提升,则被调入萧摩勒的部下,跟着他在益都等地收拢民众,另外也招揽了一批完颜撒剌身死后流散的老卒。 萧摩勒是个很有能力的军将,但上个月萧摩勒被郭宁调去辽东,临行前部下又有调整。让郭阿邻特别高兴的是,他被留在山东,重新成了郭仲元的部下。 在开战之前,郭阿邻就按捺不住性子了,他反复地对自己说:要继续在郭大哥麾下立功! 得益于历次战后缴获和军器监的工作成果,定海军的披甲率非常高,每个都将下属都有一个完全披挂铁甲,就连阿里喜也能披甲上阵的五十人队。他们的军饷高于寻常士卒,日常的接受训练也格外严格。 运用甲士突击攻破敌营的套路,郭阿邻和他的袍泽们已经训练过很多次,每一个步骤,他都熟极而流: 当铁甲武士正面贯入敌阵的时候,无论敌方如何应对,都只有被突破的结果。甲士后方的刀盾手、枪矛手便会跟着甲士们突入敌营,扩大战果,而弓手继续发箭掩护。 待到某一处壕沟的对面被完全控制,阿里喜们继续忙碌。他们会在最短时间内彻底填平壕沟。再之后,就是骑兵由此突击,将敌人彻底粉碎了。 所以,第一波的甲士最为关键。 郭阿邻纵声大吼:“兄弟们,跟我上!上啊!” 因为过于紧张,他的吼声有些嘶哑,喊道后几个字,已经完全破音了。 哪怕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经历过许多次大战,可每次面对着生死决于锋镝之上的关键时刻,郭阿邻仍然忍不住会紧张,会害怕。 这和勇气无关,就是人的本能。但艰苦的训练,优渥的待遇,反复而有效的思想教育,能帮助人摒除这种本能,在接战的时候忘掉一切负面情绪。 便如此刻,郭阿邻猛然摇了摇脑袋。他将担心和惶恐抛开了,也将某个刚经人说媒定亲的女郎,以及女郎偶尔登门,为他量体剪裁衣服的温馨场景,全都抛在了脑后。 铁盔底部有厚重金属顿项围绕,使他摇晃脑袋的动作带动了肩膀,在对面的守军看来,气焰十分嚣张。 密密麻麻的守军就站在郭阿邻的对面,手持着林林总总的武器,面露惊骇。 郭阿邻藉着肩膀摇动的力道猛然挥动手臂,刃长两尺七寸的厚脊长刀猛然绽出大片的银光,接着就看到对面的人体四分五裂,血流如瀑。 第一时间冲进营垒的甲士数量,毕竟还少了些。 于是郭阿邻的挥刀横扫并没能吓退敌人,反而激起了许多人狂怒的鼓噪。 郭阿邻再踏前一步的时候,前胸忽然感觉到剧痛,有一股力量将他的身体往后推。那是个民夫模样的中年人,从斜刺里冲来,拿着一根削尖的竹竿扎在了郭阿邻的胸口。 倒是有些胆量,可惜那完全没用。 郭阿邻身上的甲胄纯由大块的铁甲叶拼接而成,他身为都将,还在铁甲之下额外穿了贴身的皮甲。光着这两套甲胄,连带着铁盔、覆面、扞腰、护臂,足足数十斤重,一整套值得七十贯。 七十贯铜钱,不是纸钞! 这种精良武具,哪里是一根竹竿能刺穿的? 那民夫向前戳刺的力量再大几分,也只能让郭阿邻稍稍后仰,顶多胸口出现淤青瘀血罢了。他连半步都不用退! 郭阿邻双手持握刀柄,反向猛挥。 锐利的长刀切断竹竿,继续斜向扫动,又斩断了那民夫的手臂。 断臂在空中飞舞,落下。肩膀处巨大的伤口里,鲜血滋滋地喷射。那民夫踉跄着往后跌倒,犹自瞪视着郭阿邻,大喊道:“狗贼!” 郭阿邻倒真不觉得自己是狗贼。 过去一年里,定海军中的将士们,通过各种途径,不断地得到灌输和教育。他们坚信己方的正义,而定海军在山东、在辽东所做的一切,也确实实践了正义。 那么,身为定海军的敌人,又跟着李全这种不靠谱的货色…就怨自己命不好吧! 郭阿邻向前猛地迈了一步,平端长刀刺进了那中年民夫的胸口。推着他往前再走两步,然后抬腿猛踢,将尸体踢进前方敌人的人丛中,撞得他们七歪八倒。 有点不巧,喷溅的血液洒在了郭阿邻的覆面甲上,还有些溅进了他的眼眶,稍稍影响了他的视线。但他并不慌张,用足了力气横挥长刀,铛铛两声轻响,两支刺来的长枪被他磕开了。 连续奔跑,挥砍之后,郭阿邻开始剧烈喘息。喘息声回荡在头盔里头,让他只能听到喘息声和甲叶碰撞的哗哗响声。 但凭借过去许多次训练的经验,他知道自家前进之后,好几名甲士已从这个缺口冲了进来,现在至少有两人站在左右掩护,还有两人越过自己,冲向前头厮杀。 郭阿邻站定脚跟,揪着戎袍的袖口,往覆面甲的缝隙里探了探,擦了擦眼睛上的血。就在他擦眼的时候,有好几支箭矢飞来,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仿佛肩膀上突然长出了蓬勃的野草。 好在这些都是轻箭,随着手臂的动作,箭尖不断划破皮肉,有点疼,但整支箭簇压根透不过甲胄。 郭阿邻再度向前冲。 先前越过他冲到最前的一名甲士,已经连续砍杀了好几个敌人。 但有个特别狡猾的敌人,很熟悉与朝廷兵马作战的山贼套路。他在地面匍匐向前,挥刀扎穿了甲士的小腿。 甲士大声怒吼着,竭力保持平衡,但胫骨受伤了,没法坚持,立刻就被几名奋力涌来的敌人推倒。 这可就危险了。 郭阿邻加快速度,和另一名甲士并肩猛冲,掩护自家同伴。 甲士用长枪向前方乱刺乱打,噼里啪啦隔开好几支刺来的铁枪,又扎进了一个敌人的咽喉。 而郭阿邻伸脚踏住了那个匍匐过来偷袭的敌人。他稍稍弯腰,双手握住长刀,穿透了敌人的肚腹,将之钉在了地面,像一只被鱼钩钩住的青蛙那样拼命挣扎。 定海军的刀盾手和枪矛手开始跟了上来。他们不断挥舞武器,把己方控制的范围扩大。 箭矢飕飕地从郭阿邻头上飞过,那是己方的弓手在不断抛射。 郭阿邻左右眺望,如他一般突破壕沟的,起码有十几处,每一处都在大量地杀伤敌人。还有四五处的将士,已经冲过了第二道、第三道壕沟! 这也太快了吧! 郭阿邻无论如何都不服气,他大声喊着:“兄弟们跟我上啊!我们再冲一阵!” (本章完)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四十章 突击(中) 精良的武艺、强健的体魄、娴熟的配合、坚定的意志,再加上完善的武器和甲胄,这些糅合到了一处,就成了势不可挡的进攻。 每一支甲士队伍都在迅速前进,犹如水银泻地,他们手中武器每一次戳刺和挥斩,都会掀起血雨,让断臂残肢飞向半空。 在甲士们经过的道路上,堆叠的尸体连成一片,使得后继跟上的将士们甚至无须在乱阵中辨明方向,只需踩着尸体前进即可。 而任何冲上来试图阻挡他们的敌人,都会立即被杀死。 哪怕有些冲上来的人,是李全麾下的勇士也一样。他们在绿林中练就的手段,在这种人潮汹涌密集,铁猛兽扎堆的战场很难有所发挥。稍稍犹豫,身上就会连续多出五六个血洞,死得和普通士卒并无不同。 李全能在红袄军中与杨安儿、刘二祖鼎足而三,绝非无能之辈。他善于拉拢人心,也善于治军,所以哪怕到现在这样的时候,许多地位较高的乡豪人心惶惶,底层的士卒仍然忠诚,仍然愿意为李铁枪效命。 但这种忠诚,在直接面对敌人的时候,便如冰雪消融。 越来越多的士卒发现,自己面前的对手太强了。 到处都是守军在围攻突进的定海军,这是防御一方天然的优势。但这种优势的作用在哪里? 滔天的喊杀声中,到处都是防线被突破,辕门被推倒,壕沟被填平,勇士被杀死,军旗被砍翻! 一队队的定海军甲士但凡楔入守军的队列,就再也不会后退。任凭守军拼命地围杀,那一座座身披甲胄的身影,宛如钢铁铸就的山峦。 其实定海军甲士们的死伤不算少。再好的甲胄,不可能完全刀枪不入,使用铁枪刺击要害,仍然可以致命。铁甲被铁棍、大锤打中,会立即凹陷下去,使得着甲的战士吐血而死。 但甲士们只要稍稍冲杀出缺口,后继的兵力就会跟上,乃至替换的甲士也会不断上来。落在李全所部将士的眼里,就像是那些铁人不知疲倦也不会死,永远在第一线鏖战。 也有特别勇敢的,或者渴望在战场建功立业的都将,会一直坚持在最前。 郭阿邻在一名手持刀盾的老卒配合下,已经突进到了第三道沟壑。 李全的部下们挖掘这一道沟壑的时候,明显地偷工减料了,所以根本不需要阿里喜上前铺路。老卒持盾掩护,郭阿邻收起长刀,拖着敌人的尸体往里扔,扔了四五具尸体以后,他深深呼吸积蓄力气,准备冲杀过去。 郭阿邻并肩向前的同伴已经换了两拨,这会儿,资深的老卒曾白答站在他的身边,手里持着一面盾牌,骂骂咧咧地东接西挡,格开流矢和被人投掷过来的短刀、飞斧之类。 之前赵斌断臂以后,便遭冷遇,这事情被郭宁发现,定海军就专门发了文告,制定了对老卒的优待条例,使他们愿意从军的,依然能够留在军队里。 便如郭阿邻身边这位,莫说郭阿邻这种年纪轻轻,骤然升到高位的都将,就算是指挥使一级,对他们也会客客气气,尊重他们在战场上的判断。 郭阿邻问过曾白答,为什么四十多岁了还要在军营里厮杀。 曾白答说,他一把年纪,无儿无女,从漠南到山东,更没有亲眷在旁。他名字里的白答,是女真语“饭”的意思,所以,他就只想在军营里天天吃着安心的饭,吃饱饭,吃有肉的好饭。吃到哪一天战死,理所应当。 这种坦然面对生死的态度,实在让郭阿邻很佩服。 此时郭阿邻和曾白答两人,身上都受了轻轻重重七八处伤。 郭阿邻身上的皮甲和绵服,都被鲜血浸透了,半边身体感觉温热。而曾白答伤的比郭阿邻更重一些,他的侧腹被人用铁矛捅了一下,整片甲叶子被捅碎了,鲜血从深深地伤口里不断涌出。 郭阿邻觉得曾白答舞动盾牌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于是骂道:“老东西快滚下去吧!再不下去,你要死在这里了!” 曾白答忽然大声怒吼着,突出了己方队列。他踏过壕沟里尸体堆成的道路,向对面猛冲。 守军从左右两面射箭,有人投出的铁椎砸中了曾白答的头盔,发出一声大响。 曾白答踩着壕沟边缘松软潮湿的土壤继续向前,手中的盾牌还在疯狂拍打着。把敢于挡在他前路的守军驱赶开。 守军的斗志,这时候已经动摇的很厉害,哪怕主将陈智就在不远处连声怒吼,他们也骇然失色,连连后退。 这些人在从军之前,有的是乡里的好汉,有的是盐场的打手,有的则是纯粹的农夫,他们只经历过基本的训练,却还远远称不上真正的武人。他们见识过的、或者能承受的战斗激烈程度,是有极限的。 曾白答在壕沟对面站住了脚步。 不过,他没有继续前进,而是把盾牌重重架在地面。接着,他整个人仆在盾牌上,不动了。他的铁盔里头,鲜血不断地涌出来,流淌过他的面庞,然后像瀑布一样顺着盾牌的表面倾泻。 “老曾死了啊!” 又一名甲士站到郭阿邻身边,嚷了一句。 所有人都知道,这老卒实现了他的愿望,死得并不憋屈。 郭阿邻大声骂道:“说什么废话!跟我上啊!” 他的体内再度升腾起了力气,于是直接跳步登上壕沟,挥刀把一个敌人砍死了。 这样的场景,在定海军无数条突破的路线上不断上演。定海军的将士们不断深入敌营,而攻势不仅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猛烈,甚至在很多地方,成了一面倒的碾压、追逐和屠杀。 当他们冲过第四条壕沟的时候,大概嵌入到安定镇大营的一半。 而汪世显和郭仲元二将,也将本阵直接前提,随之嵌入到了大营里。大批定海军将士咆哮着,争先恐后地越过前方的同伴,奋力冲杀。 陈智采取的,是梯次防御的策略,通过前方守军逐次撤退,不断加厚后方的防御。在这个位置,防御的阵型已经厚实到密密麻麻,他自己站在望楼上往下看,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但那么厚实的防御一点都没有用。 不知道是谁带头。一开始大概是前方不断退回来的溃兵退成了习惯,不听军官的呼喝继续奔逃。执法队刚砍了两颗脑袋威慑,结果自家反被冲散了。 这一来,那些乡豪麾下临时被纠合的士卒们一哄而散。然后陈智的本部,约莫三百多名披铁甲、持铁枪的精锐也开始逃跑。再然后,哪一部分的将士在逃跑,陈智已经分不清了。 陈智一开始还派了自家亲信去喝阻,结果那亲信居然也一去不回。 这厮是跑了?还是被逃兵们杀了? 天晓得! 陈智站在望楼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稀疏,露出了枯黄的草地和被脚步践踏翻起的泥泞。 刚打起来不到半个时辰,不,甚至还不到一刻,连续四条壕沟防线都被打穿了。后头还有几条防线,但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那些防线毫无意义。 在没有壕沟阻拦的地方,定海军的攻势进展更快,几道营门都被突破以后,定海军赫赫有名的骑兵队伍已然出动。大队骑兵奔行的场景,就像是铁流覆盖过地面,无数马蹄发出的如雷轰鸣,已经越来越近了! 那是能够正面硬撼蒙古军的骑兵?谁挡得住? 土崩瓦解的局面,就在眼前! 看着自家的布置宛如纸糊,看着自己的部下眼睁睁地在自己面前被杀死,被驱赶如羊群,陈智的感觉十分糟糕。他又想到,这战场离北清河南面的铁岭那么近,或许,铁岭脚下的李全,这会儿正看着呢。 仗打成这样,我怎么面对李全?我怎么面对从潍州到滨州,那么多相信李全会胜利的同伴? 陈智觉得,自家的安排没有错,将士们也尽力了。 兵对兵,将对将,血肉对血肉,钢铁对钢铁,没有人做错任何事。仗打成这样,是因为定海军凶悍到了超乎想象的程度,根本就不可力敌。 可既然如此,过去几个月里,我陈智又在发什么颠,做什么春秋大梦? 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羞耻感和挫败感,使陈智的情绪崩溃了。这个经历过许多场面的宿将,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很快又变成嚎啕大哭。 坚持在他身边的几名亲兵在望楼下面喊了两声,全然没得到陈智的回应。有人想登上望楼去拖拽陈智,结果被他一脚踢开。 亲兵们露出沮丧的表情,然后四散跑开。 没多久,定海军的前锋大至。郭阿邻从望楼下面走过,仰头看看望楼上孤零零的陈智。 他觉得自家的体力真的快要见底,如果带着几十斤的甲胄攀登望楼木梯,样子一定很难看,于是抬手指点着叫道:“这还有个…” 话音未落,后头一支箭矢飞来,扎进了陈智的咽喉。 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望楼高处落下来,就滴在郭阿邻面前的土壤里。 “抓活的不好吗?”郭阿邻怒骂了两句,继续前进。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二章 突击(下) 在大营的西侧半部,郑衍德眼看着陈智倒仆在望楼上,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此前一直把精力放在西面的金军上头,真没太注意自家大营的防卫。可现在这局面,他好像也只能接替陈智,尽力去挣扎了。 愣了半晌,他才忍不住询问身旁的亲卫:“还有几道壕沟可以抵挡?” 亲卫立即道:“陈将军在大营内外,一共挖了十七条壕沟。” 老陈到底是宿将啊,安排得周全…这亲卫也是个有心人! 郑衍德松了口气:“还好。” 亲卫继续道:“不过,五条壕沟在南面对着北清河方向,两条壕沟在北面,五条壕沟在西面,用来应对河北金军的威慑,所以…” 郑衍德掐指一算,浑身冰凉:“我日你狗日的祖宗…” 这句话怕是有点疑义,郑衍德口不择言了,那亲卫倒不是在和主将开玩笑。 只不过,他看到了定海军的猛烈攻势,看到了那么多将士奋勇的突击,看到了定海军的将旗直扑而来。 当陈智所部在一刻之内就失去了半个大营和大半的防御依托,那么多的溃兵蜂拥败退,那亲卫的脸色惨白,回答问题时嗓子颤抖,压根没过脑子。 “这样一来,只剩下眼前这壕沟了?咱们还打什么仗?” 换了旁人,恐怕这时候已经膝盖发软,想要屈膝投降。但郑衍德确实是李全的死忠之人,他暴怒起身,在中军往来走了几遍,厉声道:“元帅在铁岭将有举措,我们坚持住,坚持住就有机会!” 将士们报之以沉默。 郑衍德一脚踢飞面前的案几,把长刀握在手里,大声问道:“元帅的谋划天衣无缝,你们都给我瞪大了眼看看,他正在率部攻向铁岭!如果元帅拿下了郭宁和仆散安贞,我等溃败如此,难道还有面目向元帅请功?” 有几名军将忍不住想,既然本营狼狈如此,元帅在铁岭那边能不能天衣无缝,恐怕难说的很。 但也有几个军将被郑衍德鼓舞了起来。 如果元帅那边取得胜利的话,己方就算没能打退敌人,这份临难不惜身的忠诚,也能换来富贵吧?如果元帅挟持郭宁和仆散安贞,进而括取山东、河北,那我们这些人怎也能得个节度使、统军使、兵马都总管当当! 毕竟自古以来,富贵险中求! 当下数人出列:“郑将军你说,我们怎么坚持?” 所谓的坚持,也就只是把手头能掌握的兵力往前头的防线去填了,还能怎么样? 这种仗,打得没有技巧可言,定海军的战术就是反复不断地拼蛮力。而守军想要应对,也只有拼蛮力,压根谈不上在做什么精细的指挥。 当下郑衍德随手指了指眼前的部将:“这会儿就别搞什么层层防御了,所有人都顶上最前头!你,你,你们两个去左边。还有你们两个去右边!能顶住多久,就顶住多久,我立刻调拨援兵上来,快去!” 几名部将狂奔出外,立即点兵出发。 他们的兵马离了中军帐不到两百步,就撞上了大队的溃兵,当下被冲散两三成。但剩下的人好歹是赶在定海军攻到之前,站住了第五条,也就是最后一条壕沟。 定海军旋即杀到。 他们依然不疲惫,依然不动摇,依然是同样的猛烈厮杀,勇往直前! 这时候,定海军已经不在壕沟沿线选择突破口了。他们事前准备的土囊和长梯,在这时候已经消耗殆尽,很多人忙着从后方搬运长梯奔来,但那一定会延缓大军进攻的脚步。 所以,在壕沟较浅的地方,他们跳下壕沟,踏着泥泞向对面攀爬,在壕沟较窄的地方,他们就试图跳过去! 在这时候,弓箭手们占了大便宜,几十人一群的弓箭手在壕沟前头结阵,以两轮三轮的密集攒射打乱或者打退对面的守军,然后纷纷起步助跑,一跃而过,然后拔出腰间的短刀厮杀。 一直冲锋在全军最前的甲士们,焦躁地等了一阵长梯和土囊,结果就看到了这样的情形。这下,人人目愣口呆。 有好些人连声痛骂,把夺去己方前锋荣耀的同伴骂得狗血淋头,发誓战后一定要上门寻仇,要他们好看。也有人发起了蛮劲,开始往后退,然后长长地助跑,往壕沟对面跳。 结果,有十几个人接连跌进了壕沟里。他们都摔伤了,有人躺着不能动,也有人手脚并用地努力往沟上爬。 少数几个人竟然成功,但因为跳跃的姿势各有不同,有的人面门着地撞在地面,有人骨碌碌滚倒,半天才爬得起来。 郑衍德的部下士卒们如果一拥而上,本来能够趁机杀死几个甲士,压一压敌人的威风,可他们竟然不敢。 他们都看到了此前己方同伴的惨状。他们虽然身在战场,却都确信,谁去挡这些甲士,谁就要死! 那么,谁想死?谁先死? 上头的将爷们想着荣华富贵,可底下寻常士卒能捞什么?这世道,身在军中,无非为了一口饭吃,谁也不想死啊! 当甲士们奋力站起的时候,好些郑衍德部下的士卒方才气喘吁吁奔到前线,这会儿又拼命推挤自家同伴,以让自己往后多退一点。 当他们看到甲士们站稳身躯,举起长刀,许多士卒瞬间失去了交手的胆量,直接发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然后转身就跑。 这样的情形落在定海军将士的眼里,无数人发出了哈哈大笑。 这一场,赢了!赢定了! 在这时候,没有人会等待胜利的到来。即将胜利的前景,就是给所有人最大的鼓舞。一瞬间,成片的几十人、几百人,乃至上千名轻装步卒直接冲过,跳过了最后一道壕沟,发起了猛攻。 还是汪世显反应快些,立即派出亲卫到处喝令:“甲士们止步,都别犯蠢了!” 传令兵奔来呼喝的时候,郭阿邻和他的部下们都打算装作没听到,然后再冲杀一场。 反正汪世显不是郭阿邻的直接上司,他就算怒了,也有郭仲元挡着。 他确实非常疲惫了。但过去数月里,他曾在军校中苦练体能,还学了用于调理气息、回复体力的呼吸法。那呼吸法,据说是传自于南朝宋人的名将岳爷爷,唤作八段锦,真有奇效。 可正当他活动手脚,预备发力跳跃的时候,郭仲元的族弟郭兴祖策马奔来,沿着壕沟奔驰,勒令各部甲士整队。 这一位是郭大哥的族亲,自家的兄长。他的面子,可不能不给。 郭阿邻叹了口气,坐倒在地。 他说:“这一场真是痛快。” 他部下一整个满遍五十人队的甲士,还剩下三十来人。人人带伤,精疲力竭。见都将坐下,他们也纷纷在周围坐下。 好几人点头笑道:“确实痛快。” 郭阿邻想了想,又道:“不过,红袄军算不得什么敌手。以后与蒙古军厮杀,也要这么痛快才好。” 边上有人颔首赞同,然后说:“当日跟随节帅在中都城里杀女真人,也是一样的痛快。” 这么说话的,自然是一位资历很深的老卒了。他一开口,众人纷纷应是。 不过,定海军本身并不以此为号召,军队里头也不是没有女真人。何况郭节度还顶着大金国的官帽子,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却不合深谈下去。 众人于是沉默了会儿。 有人仰天躺在带血的土地上,再也不想动弹。也有人疲倦却异常亢奋,死死地瞪着壕沟对面,看着不断被同袍们继续推前的阵线。 严格来说,阵线不断向前移动,并不是定海军推进得力,而是李全所部完全崩溃的结果。 从壕沟往后,直到大营深处,全都已经陷入了沸腾和狂乱的状态,到处都是砍杀,到处都是死人和汩汩流淌的鲜血。 李全所部的整片大营,都已经被定海军穿透。那情形就像是滚烫的岩浆没过一段小水泊那样,水泊瞬间就被蒸发,然后被岩浆覆盖。李全部下的所有人,那些还没有变成死人,或者不想变成死人的,要么在疯狂的逃窜,要么在跪地求饶。 无数定海军将士高呼:“弃械投降者不杀!跪地者不杀!” 在老小营里,有许多跟随李全所部一起行动的将士家眷,妇人、儿童,这会儿人人哭喊,声若震天。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此时距离定海军忽然出现,不过才一刻多一点罢了。哪怕定海军以通常的行军速度走到营地深处,恐怕也需要这点时间。所谓势如破竹,大概就是如此了。 发现己方本营受到袭击以后,李全立即激励部下,加快脚步冲出沼泽。 他坚信,既有决断,就要贯彻到底。这时候分出半点精力去关注本营,都没有意义。无论本营情况如何,己方唯一的翻盘机会一直就在铁岭上头。 可他很快发现,后方的部下们,脚步越来越慢了。 很多部下与他拉开了距离,然后站在原地,不再冲锋。而随着他齐步奔走的部下数量越来越少,脚步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轻。 到最后,当他已经站到了铁岭下方,准备一鼓作气往斜坡上冲的时候,在他身旁响起的脚步声稀稀落落,大概只剩下十几个人。 李全猛然止步。 他回头看看,因为身处的位置高了,看得也清楚了些。 他看到了近乎沸腾的大营。随着北风,还有营地方向的杀声和哭声、劝降声和求饶声隐隐约约地传到了他的耳里。 另外,北宋的军队,真的有练八段锦。八段锦的北派,也真有传说是岳飞传下的。 (本章完)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三十三章 强弱(上) 自大金建立以后,始终注重维持女真人对汉人武力上的优势。然而随着女真人猛安谋克体系的坍塌,女真人武风衰颓又不可避免。 于是从明昌年间开始,朝廷对汉儿结社习武的风俗,采取了强力压制的态度,还专门设置了一个罪名,唤作民习角抵、枪棒罪。 可笑的是,这罪名设立的同时,朝廷又忙于和南北强敌对抗征战,汉儿被签军者愈来愈多。 结果,民间的枪棒传习还没遭扼制,军队中原本被女真武士掌握的训练手段,反而大规模地传到民间。 正如南朝宋国所谓“军器三十有六,武艺一十有八”。军中的搏杀之术和民间武技在这数十年里各自发展又不断地融合。 李全就是将这两者融为一体,进而更上一层楼的好手。他在潍州立足时,曾在万军目睹之下演练武艺。 许多人亲眼目睹,他在骑马全速奔驰的同时,连续刺击每隔三十步安放的四座木人,并击中木人头上五寸见方的木板。 这种驰突之法,便是金军精锐骑士惯用的训练手段,也是大金朝武举的必考项目。 到了这年头,女真人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已经屈指可数了。而李全在如此迅猛击刺的时候,用的甚至不是寻常木杆枪,而是他所惯用的铁枪。这一杆枪,号称重有四十五斤! 这样的身手,放在军中厮杀,真是十荡十决。李全凭着自家的身手,一点点建立威望,纠合部众,任何时候遇见强敌,凭着一杆铁枪纵骑驰突,从来都无人可挡。 武人崛起草莽,免不了这样的套路。 某种角度来说,李全、杨安儿和郭宁三人的行事风格很相似。同样是凭借个人武力建立基本的班底,然后周旋于政治势力,并以战场上的胜利不断攫取政治上的收益。 只不过,杨安儿更注重他反金的大旗,而郭宁的眼睛死死盯着蒙古。与这两人相比,李全则要现实的多,身段柔软的多。 甚至他们的作战风格也是一般。三人都习惯了依靠自身的武力,率领精锐作决定性的一击。 在今日之前,李全从来没有失败过。所以他觉得,自家的武力并不逊色于郭宁,他是能够在战场上与郭宁一较高下的。就算在兵力、装备上有差距,也可以靠时机把握和临战指挥来弥补,谁能把握住机会,谁就能赢。 可李全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真到了面对面较量的这一天,他会遭受如此的羞辱。 他的大营已经被打破了。他纠合在身边的精锐,尚未接战就已经人心坍塌了。 李全侧过身,只看到数以千计的人,零星散落在从芦苇荡到铁岭台地的两三里距离。有几名军官呼喝着,想要催促部下前进,但压根没人响应,于是军官也只有丧魂落魄地茫然站着。 这些将士们,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好手。李全的军令,李全的威望,原本能够驱使他们如臂使指,没有人敢迟疑怠慢,哪怕刀山火海,也会紧随着李全踏过。 可当他们失去斗志和动力以后,感觉就和一丛丛枯黄的芦苇没什么区别。 原因是很简单的,他们从没想到,会亲眼看到如此惨烈的场景。 大营丢了!所有人的亲族家眷,全都落入敌人手中了!这叫将士们还怎么继续打下去? 莫说将士们没想到,李全自己也没想到过。 李全自起兵以来,一向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无论他在益都、还是在潍州,总是首先把将士们的家眷照顾好,保证自家根本地盘的安全。 当日他之所以不惜和蒙古军达成默契,某种程度上,也是考虑到蒙古军所到之处,城郭尽为丘墟,他和他的部下们,都不容家乡遭此劫难。 可以说,这种做法是李全所部凝聚力的来源,是李全所部不同于其他的红袄军的原因。 他虽是红袄军中有力的一部,但身份始终更近似于地方豪强,而非贼寇;所以,当日的山东统军使,如今的河北宣抚使,才会先后接受与李全的合作。 可现在,大营丢了? 哪怕李全把胜利希望全都寄托在对铁岭的突袭上头,他也只带了田四所部随行,而让陈智和郑衍德两个领有精兵的大将驻守在营里。 可定海军忽然就出现了。面对着定海军的袭击,陈智和郑衍德两人带着一万多的人马,竟然只坚持了一刻多一点? 天可怜见,一刻多一点的时间,我李全带着部下从沼泽里一路狂奔,到现在还没和铁岭上的守军交上手呢,大营就崩溃了。 怎会如此? 李全闭上眼,用力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好像这样就能压下翻涌的惊惶。他拼命振奋精神,问自己,接下去,该怎么办? 他忽然听到,就在自己的身旁,有人在哭。 他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扰了,强烈的愤怒忽然取代了惊惶,李全猛然睁眼,想要将这哭泣的软弱之人一举斩杀。 可他举起铁枪,才发现哭泣之人,是跟随李全习武数载的少年于忙儿。 于忙儿是于洋之子。于洋、于潭兄弟二人,是李全最信任的部下。当日完颜撒剌忽然翻脸,试图捕杀李全,于氏兄弟二人奋不顾身地抵挡,用他们的性命,换回了李全的性命。 自此以后,李全把于忙儿当作自家的子侄看待,甚至视他为当作自己的继承人之一。于忙儿也不负李全的期待,无论习练武艺还是兵法,都有极快的进展。 但这会儿,于忙儿的情绪失控了。 正因为于忙儿在武艺和兵法上的进步,他才明白定海军展示了何等样的实力。这是碾压式的,不可阻挡的力量,哪怕蒙古军也不过如此了吧? 和于忙儿一样,跟随李全前来的,都是老卒或者好手。而正因为他们的经验丰富,判断力准确,他们也看出来了,双方的差距根本没法弥补,让人彻彻底底的绝望。 就在他们稍稍止步的顷刻间,大营里的将士们已经一直溃退到了北清河畔。于忙儿看见,数以百计的同伴丢盔卸甲,逃到河边无处可逃。有人跳下水,顺着水势一直往下游浮沉;有人被河畔的淤泥困住了,动弹不得;还有人,包括不少妇人和孩童在内,站在水边大声哭喊。 这种哭喊声,对于忙儿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这两年来,他数次上阵,也曾与不服李全的益都周边各路土豪交锋,摧毁他们的武力,使他们的妇孺发出这样的哭声。 于忙儿被教导说,武人要心如铁石,看到这种情形,决不能怜悯或动摇。但此时此刻,看到自家的妇孺们在河边悲叫哭泣,他完全承受不了。 “我娘,还有我大姊,都在营里啊。”于忙儿带着哭腔叫了一句。 他看到后头身披铁甲的定海军追兵,正如金属的浪涌一般赶到。他们会杀死所有人,还是逼迫所有人投降?说不定,会把那么多人都赶到水里,让他们淹死? 于忙儿狂乱地揣测,越想越是惊恐。 当他终于听到定海军高喊“跪地不杀,降者不杀“的时候,忍不住喃喃地道:“投降吧…” 他转向李全,满脸苦涩地道:“元帅,咱们投降吧,就和先前投降完颜撒剌,还有投降仆散安贞一样。先投降,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陆树铭老师病逝了啊!呜呜呜呜… (本章完)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三十四章 强弱(中) 于忙儿这句话出口,李全尚未应答,他身边好几名部属都已经露出了喜色。 没错啊,先投降,保住大家的性命,保住那么多的亲人家眷。再谈其它,不好么? 李全以潍州一乡豪的身份崛起,至今已有数载。但他为了便于摇摆于不同势力之间获取利益,除了给自己套上元帅的头衔以外,并没有效法某一势力,建立稳固细密的体制。 这样一来,整个势力绝少历史包袱,无论往调转方向往哪里,都很快捷,不至于在某个错误的方向闷头撞死。 但正因为这个缘故,李全麾下的将士们真到了危急时刻,立即想到放低身段求降,全然没有心理负担。哪怕是于忙儿这样的亲信,也是如此。在他看来,己方又不是没有屈膝过,这不过是一种策略罢了,用一用何妨。 李全连连苦笑。 他刚止步时,本想激励部下们,告诉他们己方仍有机会,只要能够冲上铁岭台地,拿下仆散安贞和郭宁中的任何一人…但那些话已经不必再说了。 厮杀场上,心气一泄,就很难再被鼓舞起来,何况于忙儿这小子都满心想着投降,遑论其他人?就算李全自己还愿意鼓勇冲一冲,谁会跟着呢? 他拄着长枪,抬头往台地高处看看。 一刻出头的时间里,他身披重甲,手持铁枪,大步流星,已经冲到了铁岭台地的底下。再往前几步,约莫就是地方箭矢的覆盖范围。 他已经算定了,这铁岭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不过是个土岗。己方足足上千名披甲勇士,藉着土岗边缘的林木掩护,顶着箭矢射击冲过斜坡,并不会很难。 而铁岭台地上,正在会谈的仆散安贞和郭宁,因为要分布人手到四方警戒,反而留在身边的部下不会很多。两家合计,充其量三百余,而且这两家还彼此提防,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携手厮杀。 李全以千余人的精锐,突袭少量狐疑之众,哪有失手的道理? 况且李全本人就是精通厮杀搏战的好手。久闻那郭宁以一柄铁骨朵横行山东,打得无数强敌俯首。可李全也有威震山东的铁枪,他早就想和郭宁一较高下了! 本来李全是这么想的,但这会儿,他忽然泄了气。 他的枪法再怎么精熟,没了部属追随,有什么用?难道还能一以当千,自家冲上铁岭大杀特杀?那是送死罢了。 但投降,也不行。 别人可以投降,唯独李全不行。 仆散安贞方才遭到背叛,这种女真人的高官贵胄,心眼比针眼还小,绝不可能再接纳一个处心积虑的叛徒。 而郭宁…他在上次蒙古军入寇的时候,就被李全坑过。当日郭宁在磨旗山下与杨安儿定约,提出的要求里,就有必杀李全这一条。只不过杨安儿刻意留着李全,希望他牵制郭宁罢了。 到此时,己方的谋划全然被定海军一一粉碎,要说不是那郭宁早就谋划,怎么可能?别的不说,只定海军上万人的精锐,就没法悄无声息地转移到安定镇以西! 这厮一定是用了什么办法,在滨州拢络了一批叛徒!这一伙人齐心协力,才把我坑了! 或许郭宁也知道,两人都是起于草莽而试图在乱世中扶摇直上的人,两人的手段、目标,其实很是相似。 但正因为两人太相似了,一旦彼此相争,就没有退让的余地。这条道路,就只有一个人能走通,所以两个人里,也只能活一个。 李全抬眼看看,他注意到,铁岭台地上正有人往下俯视。 嘿嘿,谁是仆散安贞,谁又是郭宁?他们是来嘲笑我这个失败者的么? 李全握紧了铁枪,把一度佝偻的身躯挺直。他仰着脸,笑了起来。 不管别人怎么想,他不觉得自己失败。一个区区乡豪,不到十年里闪转腾挪,赢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占下了四五州的地盘,统领万众,几乎有撬动天下大势的能力,这还不够么? 更不要说富贵了,这几年里,什么样的酒肉没吃过?什么样的歌舞没看过?什么样的女人没睡过?莫说自己,跟随在李铁枪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活的痛快了! 够了,可以了! 正想到这里,有人唤道:“元帅!元帅!” 李全稍稍侧身:“嗯?” 于忙儿凑近过来,贴着李全的耳朵低声道:“元帅,你是不想投降么?” “到现在这地步,你们可以投降,我可就难了。”李全轻笑两声:“怎么,你想拿着我的脑袋去请功?” 于忙儿涨红了脸,怒叫道:“我岂是这种人!” 他犹豫了下,又道:“我是想…咳咳,元帅,这会儿军心散了,再要厮杀,怕也难以取胜…” 他看看李全的脸色,鼓起勇气继续道:“不过,那仆散安贞和郭宁两家在台地上的兵马,就只这点,其余部众缓急赶不过来的。咱们立即退走,往沿海滩涂逃亡,他们人手有限,追不上我们!我们只消往盐民的地盘躲一阵,或者三月,或者半载,待时局变化,一定能找到机会…” 李全有些感动,拍了拍于忙儿的肩膀,又摇了摇头。 想通了很多事以后,他恢复了冷静,也恢复了判断力。 “滨州这边,最熟悉沿海滩涂的是谁?盐民们的首领又是谁?” “是尹昌。” “咱们决心突袭铁岭以后,负责替咱们安排突袭路线的人是谁?眼下定海军忽然出现到安定镇大营西面,总不会是飞来的,他们要通过谁的地盘才能抵达?又是靠谁的掩护,才能上万人行动如此悄无声息?” “…还是尹昌!”于忙儿脸色变了:“那我们岂不是无处可逃了?可恶啊,是这厮卖了我们?我,我定要…” “各有各的想法,别计较了。” 李全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淌出来:“彼此争竞,各施手段,只论胜败即可,其它的别纠结啦。” 笑了一阵,他轻声道:“我虽然不怨恨尹昌,却也不想拿自己的脑袋给尹昌,让他在新主面前立功。” 郭宁神情轻松地站在台地边缘,微微俯首眺望。 定海军的甲士们簇拥在他左右。而河北金军精锐上百人,则俱都都剑拔弩张地戒备着,将仆散安贞护在垓心,防着那李全困兽犹斗。 在郭宁凝视的方向,那个手持铁枪,奔走在队伍最前的汉子忽然止步,和身边的同伴说了些什么。然后,他把铁枪拄在地里,忽然抽出了佩刀,翻手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直到这汉子的身躯瘫倒在地,十数人愣愣地看着,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厉声咆哮,有人扑上去抱住尸体,还有人霍然拔刀,居然意图自刭殉死。 “此人行事的风格全没半点脸皮,临到将死,倒有些好汉气概。”赵决沉声道。 郭宁颔首:“一会儿你出面,好生收殓尸身,莫要慢待。” 李全的部下,虽然不能与定海军相比,但也颇有善战之士。郭宁正要尽快收编他们,以扩充定海军的力量。故而,他并无意羞辱李全,更没必要触发定海军与红袄军各部基层将士的敌对。 赵决躬身应了,待要再说什么,仆散安贞满意的笑声传来:“哈哈哈,那厮就是李全,他死了!死得好!” 郭宁微微皱眉,转回身,便看到仆散安贞气势十足地大步走近。 “李全既死,大事就定了。咱们就按照先前所说,我取博州、德州、棣州和半个济南。其它一应山东军州,任凭郭宣使宰割,如何?” 先前仆散安贞的意思,除了这几个军州,还包括了滨州和完整的济南府。到这时,他眼看着郭宁轻轻巧巧地取了李全的性命,其部上万精兵尚在横扫安定镇大营,于是自家就把要求降低了一截。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三十五章 强弱(下) 仆散安贞确实震惊异常。 这位河北宣抚使在自家军队里,经常亲热地对待将士,嘘寒问暖什么都是常态;他对待文武同僚,也能客气温和。但他是那种真正与国同休的权贵,骨子里的傲气是掩不住的,行事姿态也总带着一股理所应当的态度。 或许在他看来,自家祖孙三代在中都城里瓜分大金国的利益,尚且易如反掌,何况领兵出外,对着地方上的土贼? 仆散安贞曾在中都见识过郭宁的兵威,后来也听说过郭宁在山东、在辽东的战绩。 但出于朝廷高官对地方的蔑视,仆散安贞和许多女真贵胄一样,将郭宁视为恶虎,认为郭宁是靠自家的勇猛做到这程度的,那就不过是个力敌百人的匹夫罢了。 这些几年里,大金国和南贼、西贼、黑鞑的厮杀不断,各处战场上,哪年哪月没有此等人物冒出来?这种人起家于锋镝,便全心全意地仰赖自家的勇猛,很快也会殒身于锋镝。仆散安贞见得多了。 赫赫有名的李铁枪便是这样的人物,难道仆散安贞会怕他一点半点?在仆散安贞眼里,李铁枪也不过是条桀骜不驯的狗。 哪怕把郭宁高估十倍,算他能力敌千人,又如何呢? 在万众驰奔的战场上,这厮发挥的作用总有极限。到某个时刻命数尽了,一发流矢,就能取他性命。而其聚集起来的庞大力量,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存了这个想法,仆散安贞才会乐意于郭宁会谈。 他觉得,郭宁既是勇夫,就必然大胆险躁,绝不会拒绝这个可能将其自身力量发挥到极致的提议。 而这勇夫一旦与自家的军队割裂,军队也就失去了魂和胆。那么,在自己与郭宁谈判的时间里,就不用担心定海军有多大的作为了。这就给仆散安贞争取了调整部属,做后继应对的时间。 而在谈判场合如何施展手段,那倒反而容易了。终究仆散安贞是中都大族出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套路,自幼看得熟透。 在这方面,郭宁绝不可能占到上风。而仆散安贞正好为自家部下的折损讨个结果。 纥石烈牙吾塔和上千甲士不能白死,总得用着种种手段,从郭宁手里割出血肉以报。至少,得让这厮也感觉到痛! 但这些想法,现在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当他看到定海军只靠着一波进攻就突破上万人营垒,逼使李全自尽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过来,自己怕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了。 眼下的这场仗,哪怕给仆散安贞在河北苦心经营十年,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办得到,至少打不出这么干脆利落的胜利。 而在仆散安贞看来,大金国的将帅里,并没有谁的水平比自己更高些。换了南京路那边的完颜合达在此,一样不行。中都城里兵力最强的术虎高琪,如今只会拍皇帝的马屁了,他也不行。 至于其他领有兵力的将帅…仆散安贞瞬间算定,他们谁也不行。 定海军主力在没有郭宁在场的情况下,两三日内长途隐蔽行军。然后在包括骑兵在内的上万人,在战场边缘悄无声息地潜伏许久。直到郭宁放出讯号,他们猝然暴起,干脆利落的突入敌阵。 就在此刻,整个安定镇大营已经被他们打得粉碎,但仆散安贞看得清楚,定海军的指挥一点都不乱,各部的进退依然有序,看不到有谁乘机抢夺首级、掳掠财物的。 这说明了什么? 仆散安贞是将门子弟,眼光很好,他是懂行的。 这说明郭宁过去赢得的那么多场胜利,来自于这样出色的军队。 要造就这样的军队,需要长时间的苦心经营,需要不断的战争砥砺,需要大量的军械物资支撑,需要极好的待遇以维持军队士气,需要高效的传授以建立出色的军官体系,需要严明纪律、反复灌输,才能确保军队的进退攻守皆有法度。 这是一个勇夫能做到的? 便是仆散安贞自己,出镇河北以来无论军政两途都竭尽全力了,也做不到这程度。再过十年或许可能,眼下,他绝对拿不出这样一支军队来! 在目睹李全所部崩溃的时候,仆散安贞甚至想到了大金开国时候。那时,契丹人传说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固然因为大金太祖皇帝的雄武亘古未有,更缘于种种条件汇聚,造成了女真人的兵强将勇。 那么,郭宁这厮从去年崛起于河北塘泺,然后一手造就了定海军的种种条件,营建出了这样一支强兵…此人究竟怎么做到的? 此人绝非勇夫,而是罕见的雄杰! 罢了,罢了。 这次引兵南下山东所得,差不多就行了!红袄军固然是肥肉,我仆散安贞又何必为了多吃一口,而和郭宁结成死敌呢?两家若闹出什么不愉快,还不是便宜了蒙古军,便宜了中都城里的政敌? 仆散安贞反应极快,瞬间就把自家先前的预期全都推翻,只留下最基本的目标。此时他索要的博州、德州、棣州和半个济南,虽在行政上属山东东西两路,地理位置却都在北清河以北。 就当两家共同出兵,剿灭了李全所部的红袄军,正好两家以北清河这个天然的分界划分势力范围,论情论理,都说的通。 仆散安贞有些刻意地摆出轻松姿态,站到了郭宁身边,又道:“前些日子我与胥丞相书信往来,曾说起郭宣使的事,以为足下若能荡平红袄军,朝廷一定会有重重赏赐。到时候,咱们两家唇齿相依,还有彼此援助的机会…郭宣使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还请只管开口,哈哈哈,哈哈哈!” 女真贵胄之间玩弄话术,大致总比汉儿儒生要粗犷些,仆散安贞也不例外。 他这番话的意思便是: 一来,郭宁你的政治盟友胥鼎,和我也很熟的,咱们不是没有渊源; 二来,干翻了红袄军,是你郭某人厉害,日后朝廷叙功,我保证不抢,更不使绊子; 三来,到底山东、河北紧靠着,咱们两家是邻居,我既然表现了善意,你也聪明点得了,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 这番话出口,郭宁却没有回答,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下,好像是冷笑了两声,然后继续凝视着前方战场。 仆散安贞的言语,忽然间让郭宁很是厌恶。 今日郭宁是打了胜仗,看这架势,斩杀总得过千,甚至接近两千,这确实是大胜。前几日郭宁在潍州、淄州、益都府等地,也都有很好的战绩。 与此同时,李霆在密州、莒州、沂州一带兵行神速,连连击溃红袄军的抵抗,同样是杀人盈野。 短短旬月里头,红袄军在定海军的猛攻下战死了许多人,其中有许多人都是好汉。 站在郭宁的角度,这不止是为了自家利益的扩张,更是统合山东地方汉儿的必经之路。这一场场胜利之后,郭宁的力量将会继续扩张,他将拥有更强的底气去面对真正的强敌。 可是,若不是有人计谋连连,手段不断,郭宁本来能有更妥善的办法控制红袄军的。他并不至于做到如此激烈,也不必死那么多人。 这其中的推手,自然就是仆散安贞。他这么做,是希望定海军和红袄军两败俱伤呢。 这厮又算什么好东西了?他的谋划不成,却指望靠一张嘴皮子拿去三州一府? 做什么梦呢? 郭宁待要开口,赵决过来禀报:“节帅,安定镇大营方向,打起旗语,询问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定海军的这场进攻,既为了战场上的胜利,也为了谈判的胜利。战斗既然将至尾声,接着是停留原地控制住安定镇大营,还是收兵撤退,抑或作其它的安排,都得铁岭台地上的郭宁发令。这是早就定下的。 郭宁沉吟片刻,冷冷地道:“继续。” 继续什么?赵决愣了一下,立即加快脚步,奔到持旗的近卫身旁吩咐。 两名近卫各持一丈三尺高的五色令旗,连连挥舞。 北清河畔,有专门遣出的传令骑士眺望铁岭上头,见到旗语,立即照样挥动军旗,将之传递到下一环。 两边距离四五里,旗语传递的速度很快。须臾间,旗号就落在了汪世显的眼里。 汪世显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眼花。他问道:“老郭,你也看看,这是什么?” 郭仲元盯了两眼,神色肃然:“节帅有令,继续进攻。” (本章完)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三十六章 传檄(上) 这时,郭仲元的副手,此前去军营里传信的郭兴祖在旁道:“李全所部已经崩了,好几千士卒跪地投降,还有许多妇孺,都等着咱们收拢呢。” 他看看身边同伴,茫然问道:“继续进攻?进攻谁?” 郭仲元瞥了他一眼,转向汪世显,带着询问的语气道:“节帅既然下令,咱们恐怕不好拖延。” 汪世显颔首,但却不言语。 原来军中主将传递指令,负责掌管旗号的军士必有两人。两人同时挥舞军旗,旗语相同,则全军依令而行,否则,就需遣人再发旗语,予以核实。此番两名掌旗军士的旗语相同,但汪世显依然派人去核过,以防万一。 须臾,两路传令骑兵皆到,翻身下马:“启禀两位都指挥使,左右掌旗军士旗语无误,节帅有令,继续进攻。” 传令骑兵禀报的声音甚响,好几名军校听在耳里,或者吃惊,或者诧异,或者大喜,也有人反应慢些,迷惑着出列问道:“都指挥使,咱们进攻谁?” 汪世显和郭仲元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随即他向中军官挥手喝道:“鸣金!” 锣声当当响起,瞬间震耳欲聋,这是收兵的号令。 高亢声响传达到的各处,原本忙于追亡逐北的将士们立时止步,随即向着自家直属都将的旗帜所在狂奔。 有几名将士一边跑着,一边嫌弃夺到的战利品比如铠甲或者刀具之类碍事,直接就将之丢弃在地。 也有肩负过几次突击任务的甲士,正在靠后些的位置休息。 比如郭阿邻,这会儿嘴里叼了个烤饼,正和同伴们七歪八倒睡在一处。听到锣声急响,他大跳而起,结果烤饼掉在地上,被踩得粉碎。 锣声百数,转眼即过。 汪世显再次挥手:“吹号!” 号角声起,这是整队的命令。 各都将下属,呼号不断。甲士们带着自家的阿里喜站到什将身后,什将在牌子头身后列队,牌子头向队正禀报,队正与中尉汇合,中尉比照都将旗帜所在,引领本部人手,有的簇拥旗帜,有的散开左右两翼。 号角悠扬,三十响即止。 汪世显稍微顿了顿,沉声喝道:“擂鼓!” 鼓声隆隆响起。 他持腰刀在手,向前几步,中军将校们神色肃然。到这时还停留在中军的都将们,已经全都是骑将。 汪世显持刀指向他们,命令道:“攻打李全所部,步卒为前锋。攻打仆散安贞所部,宜使骑兵大张声势。你等各领本部,分由南北两路侧击。三通鼓罢,步骑皆至,必破敌营!” 原来节帅要继续进攻,攻的是仆散安贞所部! 定海军的将士们,顶着朝廷的官帽子已有一年多了。许多曾经在底层挣扎的士卒,被郭宁飞速提拔,成了中层军官。但他们自始至终,只认得一个郭宁,并不会因此对朝廷感恩戴德。 各级军官本身在接受培训的时候,对此还有专门的讲述。有些话乍听起来,甚至太过突兀,简直和反贼没有任何不同,可听得久了,有时候得同伴们细细分剖过,军官们又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 故而此时汪世显忽然下令攻打河北金军大营,全军自上而下竟然极少动摇。 一面面旗帜高高扬起,每面旗帜下,都是跃跃欲试的将士。 上千的骑兵们纵马先行,无数铁蹄踏地,激起了重重烟尘。而在骑兵后方,整座军阵的将士们依然如先前一般行动。 定海军的实力就是如此,无须什么花哨手段,全军如铁流涌动,开始向前倾泻! 郭阿邻依旧带着甲士们,走在本部将士们的最前头。 先前他这么做,是因为想要立功。这会儿如此,则是因为直管甲士们的牌子头在刚才的战斗中胫骨受伤,实在没法坚持行动了。 郭阿邻当即提拔了第一队的队正临时代理职务,紧随在自己身边。 这个队正年纪比郭阿邻还要轻,原本的名字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因为头上有很多瘌痢瘢痕,所以大家都叫他唐九瘌。 唐九瘌不是北疆金军出身,而是山东本地人。去年定海军将与蒙古军厮杀之前,紧急扩充了一批将士,他就是在那次入伍的。 后来他跟着郭仲元在香山隘口与蒙古附从军厮杀,颇立功勋,一战就从阿里喜升到了什将。 同在这一战中,唐九瘌的上司、昌州老卒出身的赵斌被砍掉了半个手掌,不得不退出了主力部队,转到镇防军寨系统。唐九瘌倒是运气来了,又升了一级,接替了队正的职务。 能在定海军中当上队正,自然没有滥竽充数之辈,但唐九瘌的军队经验毕竟欠缺些。 虽然他总是努力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并且希望自己不显得心虚,但真到了战场上,军官的责任沉重太多。这会儿唐九瘌跟在郭阿邻身旁,就明显有些心神不定。 郭阿邻倒不介意。 这压根就没关系,新上来的军官都会这样,打过几仗以后,要么死了,要么就会成为成熟而可靠的武人。 这时候,战马沉重的蹄声渐渐远去,但将士们大步前行,脚步声依然轰鸣。 汪世显留给将士们整队的时间,只有号角三十响。所以队伍难免有点散乱,严格来说,先前他们突入安定镇大营的时候宛如铁流奔涌,这会儿倒更像是水银泻地了。 郭阿邻往四周看看,只觉得视线全都被银色和黑色的金属光泽占满。当然还有许多红色,那是鲜血在将士们身上留下的痕迹。 这支军队就像是节帅手中那把铁骨朵,一次次反复砸碎敌人头颅之后,或许铁骨朵上那些凸起的钉头钝了一点点;但铁骨朵的份量摆在那里,带着血迹斑斑更让敌人惊恐害怕。 唐九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某处泥塘,又督促后头的阿里喜们去搬两扇木栅,预备一会儿进攻的时候拿来垫脚。待到几名阿里喜抬起木栅,他发现自己被郭阿邻甩开了一些,连忙加快脚步跟紧。 走了一程,他忍不住低声问道:“都将,咱们是要造反了么?要杀了仆散安贞?” “嘿嘿…”郭阿邻笑了笑:“害怕了?” “那怎么可能!”唐九瘌挺起胸膛嚷了一句,又放低些声音:“就是没想到嘛…我在马停镇那边,还有十几亩地没收呢。” “咱们郭节度的决定,你能轻易想到?节帅的决定,自有节帅的道理!你别想那么多,只管跟着我。” 顿了顿,郭阿邻又讥笑道:“仆散安贞算得什么?当日我跟着郭大哥,在中都宣华门上投掷铁火炮,炸死过胡沙虎!那可是个正牌的元帅!” 他的话语引发了不少将士的羡慕,进而引起了一片赞美。这一来,甲士们,还有更后方的刀盾手、枪矛手和弓手们都精神大振,仿佛士气也提升了不少。 郭阿邻毕竟还年轻。他努力摆出轻松的姿态,心底里也有一点紧张。 所以,他和唐九瘌一样,都忘了仆散安贞压根就不在河北金军大营,这一位,正和郭节帅在北清河南面的铁岭上头谈判呢。 负责据守河北金军大营的,是仆散安贞的副将完颜讹论。 这会儿,完颜讹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大批定海军踏破了安定镇营地,随即大军层层迭迭,纵队横队交错,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向着己方营地压来。 定海军难道造反了? 这么大的事,你们是不是办的太仓促了?是不是不够庄重? 咱们两家可是邻居啊,你们一点招呼也不打就这么干了,我们很难办啊! 如果定海军竟然造反,他们可就是反贼了。完颜讹论身为朝廷大将,自当与反贼厮杀到底。可他想到适才所见定海军的厮杀场景,瞬间就不那么有斗志。 他在仆散安贞的麾下,本来也不以勇武着称,而是行事周密之人。但眼前这局面,周密顶得甚事? 完颜讹论吓得肾囊都缩进肚子里了,两条小腿全在抽筋,只一迭连声道:“快快,急报仆散宣使,让他赶紧回来!”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三十七章 传檄(中) 乌林答与反应快些,抓住完颜讹论大喊:“先别管仆散宣使了!宣使看得见这里情形,他自有主意!咱们得守住!只要守住大营,定海军翻不了大浪!” 完颜讹论正自脚软不能站立,搂着乌林答与问道:“啊?什么?” 他肚腹宽大,身躯甚重,压得乌林答与站不住脚,一张热烘烘的大脸,汗津津的胡须直凑上来。 “废物!”乌林答与骂了一句,勐用力将他推倒在地,自家发号施令:“把锣鼓敲起来!完颜背答带五千人去北面,斡勒特虎带五千人去南面,其余诸将快去点兵,咱们守在这里,顶住敌人!” 喊了一通,见左右将士都在瞠目结舌,乌林答与跺脚大喊:“快去啊!” 他虽然投入仆散安贞麾下的时间不长,但毕竟身份尊贵。这会儿在场众人六神无主,本该负责留守事务的完颜讹论更是吓到酥软,听他叫得响亮,好几名将帅便下意识去办。 女真人用兵,一向都惯于以圆阵当敌锋锐,次张骑兵于左右掩护,这是一百年都不变的老套路了。乌林答与也按此调度,虽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也中规中矩。 完颜背答和斡勒特虎,都是久在仆散安贞麾下的重将,其父辈曾在仆散安贞之父仆散揆麾下作战的。 两人一为中都路的迭鲁都世袭勐安,一为河北路的算术海世袭勐安,领有相当规模的女真勐安谋克军。仆散安贞出镇河北以后,又招募了大批飐军予以充实。两部各有三五百的骑兵,战力甚是强劲。 除了两部之外,其余各将的部属几乎全都是步卒,而且兵力多寡、装备优劣多有不同,所以拢在中军,才好即时指挥。 待到一通安排下去,乌林答与还不放心,自家又登上一座望楼,亲眼看着尊奉号令的将校们纷纷策马奔回,随即整座大营里无数士卒如蚂蚁般往来奔走,一面面军旗开始竖起,乌林答与这才稍稍放心。 仆散宣使这座大营里,将近两万之众呢,而且,大都是朝廷经制之师的老底子,绝非李全所部那些土贼可比。 此前眼看定海军忽然攻向李全所部,己方的中军已经开始集结,待到乌林答与的命令既然下达,只消两刻的时间,全军就能整顿备战,且不谈与定海军在野地里对抗,死守大营一定是没问题的。何况… 这么想着,乌林答与转过身,往东面定海军杀来的方向眺望。 仆散安贞和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几乎全都是女真贵胃,这批人从没真正把李全放在眼里。所以河北金军虽然接受了李全所部的投降,但两军之间彼此顾忌,就连扎营也泾渭分明。 而两处大营之间,都是历年来北清河泛滥留下的遗迹,诸多内河、沟渠纵横,将整片原野被淤积的河水分割成许许多多小块,其间更有几个关键之处,道路泥泞蜿蜒,只容小队人马行动,大军难以通行。 乌林答与对此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纵然惊惧于定海军的威势,却总觉得,敌军攻来的速度必慢,而自家至少有时间整顿兵力,与敌纠缠。 且不论两翼包抄来的骑队,只看正面的话,敌军只能小股小股地通过沼泽地带,每一刻都形同背水一战。己方纵然精锐程度不如,以十倍兵力反复压上去,绝没有吃亏的道理。 然而…当他看清了眼前情形,顿时惨叫一声。 下个瞬间,他蹬蹬地踏着望楼的楼梯往下,踩过十几级台阶,他心急慌忙,脚下绊蒜,又顺着阶梯冬冬地滑熘下来。 待到两脚落地,他箭步奔到完颜讹论身边,双手用力,把这条壮汉揪起:“怎能来得如此快法?啊?怎么回事?咱们两家的营地当间,本来不都是沼泽泥泞吗?那些道路是怎么回事?” 完颜讹论被乌林答与晃得头晕,他眨了眨眼,想了想,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那不是你向仆散宣使提的么?” “什么?” 完颜讹论眨了眨眼:“你说李全这厮可能与定海军勾结,仆散宣使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专门吩咐我,要我做足准备,以便我们随时收拾李全所部。所以我专门拓宽了两处大营间的道路…” 乌林答与两手发颤:“我,我,你…你娘的,湖涂啊!” 他瞬间就想明白了。 仆散安贞对自家的力量十分自信。所以当乌林答与提醒他小心提防李全,仆散安贞的应对手段,则是打通两处大营的直接联系,并充实完颜讹论的兵力,以求先发制人,随时镇压李全的异动。 可没想到的是,当所谓的异动出现,己方全没有先发制人的机会,更没有底气。定海军一旦插手,顿时攻守易势,强弱异形,从安定镇大营方向汹涌而来的上万步骑,正是踏着完颜讹论拓宽的道路冲来,眼看就要把己方压倒了! 乌林答与怒喊了一声,喉咙腥气翻涌,几乎要吐血。 这时候,有许多将士正在附近作防御姿态,这两人谈话的时候,全然没顾及这些将士,而将士们就算本来有些信心,眼见主将如此,也无不惊惶失措。 瞬间队列躁动,好些人生出了脚底抹油的念头。 也有人低声劝道:“仆散宣使还在铁岭上呢,万一被宣使看到了,那是杀头的罪名,不好。” 身旁有人用更低的声音回答:“宣使在铁岭上,可是对着定海军节度使郭宁!他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这话似乎有理? 随着定海军的庞大威势不断迫近,越来越多士卒彼此传递眼色,有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把长枪短刀随手一搁,做好了发力奔跑的准备。 不过,在这上头,士卒的判断大错特错了。 铁岭台地上,郭宁和他部下的将士们并没有显出敌意,自始至终,只有郭宁本人轻描澹写传了一句号令罢了。 这句号令一出,眼看定海军势如怒涛,向河北金军咆孝而去,其威势之强,顿时使得仆散安贞及其部下如堕冰窟。 但郭宁本人却依然和仆散安贞并肩而立,仿佛只随口说了句无足轻重的言语。 仆散安贞一面俯瞰对岸局势,一面用余光扫过郭宁数次,也确定这煞星的手掌并没有按在铁骨朵上。 随同仆散安贞登上台地的数十名甲士倒是个个紧张,只听得“堂啷啷”一片响声,尽皆刀剑出鞘。 对此,郭宁全然无视,赵决微微冷笑,倪一啐了口唾沫。 仆散安贞连连挥手,示意部下们把刀剑收起,转而继续看着北面。 他示意的瞬间,有部下附耳过来,低声道:“是不是急召仆散留家将军前来?” 仆散留家带着一千多的精锐骑兵,就在铁岭北面数里。这支兵马,一直被仆散安贞当作稳定局面的关键力量。 但这会儿,仆散安贞只想苦笑。 那一千多的骑兵,放哪里好些? 他们要来铁岭,总得奔行一刻半刻吧?郭宁的手掌距离腰间的铁骨朵,可只差几寸。 他们若要折返己方大营…唉,定海军的强盛超乎想象。己方就算多了千余骑兵,怕也没多大用处。 仆散安贞这种将门子弟,绝不可能欠缺眼光。在他的视野内,定海军的队列一波波地前涌,而又严整异常;诸多兵种彼此错落而又层次分明。那么多的将士,在通过狭窄区域时仿佛流水,而进入开阔地形,则恢复山岩般的整齐稳固。 这不止是长久训练的结果,更是全军上下意志凝定,几乎毫无动摇的结果。 要知道,郭宁适才发出的号令,是让定海军攻向河北宣抚使的大营,此举形同造反!可整支上万军队就这么毫不犹豫地遵令而行,好像理所应当…这代表什么? 代表了朝廷的威严、女真人的武力,在这群骤然崛起的汉儿强豪面前,什么也不是! 这定海军中,岂止郭宁一条恶虎?他们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全都是恶虎! 反观河北金军大营,自从定海军突袭李全所部,大营里的勐安谋克军就开始警戒了,这会儿催促调度的鼓角更是此起彼伏。但营地里依然有几百人成群的乱跑,仿佛没头的苍蝇。 这种程度的混乱,仆散安贞本来是可以忍受的,他甚至觉得,只要能够战胜攻取,就不必苛责细节。但这会儿面对着步步紧逼的定海军,这种混乱就代表了实力上的巨大落差,代表了即将到来的失败! 定海军来得好快!他们的中军前部已经通过了沼泽地带,南北两路骑队包抄之势已成! 两军渐渐接近了! 再过三百步,就要箭失相交了! “没必要,没必要这样。” 仆散安贞只觉脑袋开始发昏,两侧鬓角血管乱跳,简直要炸开。 他连连苦笑:“郭六郎,看在朝廷的份上,不不,看在咱们都曾在徒单丞相门下奔走的情分上,有话好说!不如这样,济南府我不要了,全给你!你看如何?” 郭宁只伸了个懒腰。 第四百三十八章 传檄(下) 仆散安贞的家世在偌大的中都城里,也能排上前几位了。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过,对着自家好言好语相求,竟然有人会伸懒腰! 他简直要勃然大怒。 可就在郭宁这一个懒腰的时间里,定海军的前进宛如浪涌,而两侧骑队更是疾驰如电。 真的要撞上了!要打起来了! 不不,已经撞上了! 铁岭台地的高度不算很高,因为周围平坦,所以可以大致俯瞰周边,唯独在北清河北面的自然堤后头,投向那一片的视线被堤坝所阻隔。 看旗号是由斡勒特虎带着的数百飐军骑兵,先前从大营中狂奔出来,这会儿恰好进入堤坝后方的区域。 而定海军的左翼骑兵正沿着宽达数丈的堤坝顶端快速行进。 他们注意到了金军骑兵的动向,于是放弃了北清河上的两道浮桥,转而沿着斜坡往下直冲。 郭宁似乎很喜欢红色,所以军旗多用红,戎袍多用红。他麾下的骑兵奔驰的时候,军旗翻卷,骑士们身披的斗篷也翻卷,仿佛红色云彩飘荡,鲜艳夺目,同时也充斥着杀气。 这片红色如激流冲下堤坝,很快越过了视线受阻的区域。再度出现在仆散安贞的视线的时候,已经从南面逼近了大营。 仆散安贞的大营,比李全所部规整很多,深沟高垒,层层叠叠。可约莫是可战之兵多向东面调动的缘故,营地南面无数人乱跑。 乱跑的人里,有身穿黑色和土黄色军服的镇防军,还有穿着女真式样白色戎服的猛安谋克军。仆散安贞远远看去,营地就像是一座被浇了热水的蚂蚁窝。 不不,这不止因为兵力调动仓促,还因为斡勒特虎所部已经被冲散了。 斡勒特虎那身银光闪闪的甲胄,仆散安贞认得。 才一眨眼的工夫,这厮已经奔逃到了浮桥中端,正自勒马而立,不断地指手画脚呼喝,也不知道是在催促己方将士作战,还是在请求仆散留家所部骑兵赶紧支援。 他麾下的军官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此前清剿河北各地流贼水寇的时候,这些渤海人和奚人很是猛恶,可一旦正面对上强悍敌人,他们的虚弱姿态便一览无遗。 便如此刻,好几个曾经在仆散安贞面前展现弓马本领的渤海贵族带着亲骑,一口气退到了相对安全的数里开外,任凭他们的部下在仆散安贞看不到的堤坝之后,被碾成粉碎! 南北两路的定海军骑兵距离军营,已经不过两里。 骑兵全速奔驰,最多只要二十息,就可以冲进营里大砍大杀了! 而在正面,鼓声如雷,旌旗如云,刀枪如林,将士汹涌如浪。近万人的定海军主力俨然有着铺天盖地的势头,哪怕隔着数里开外,那种压倒一切的威势也让仆散安贞简直站不住脚跟。 若是寻常的庸碌之将,这时候多半会想着,己方是以两万人对一万人,再怎么样也是优势在我。 可仆散安贞自幼随父亲仆散揆东征西讨,他的战场判断力,在大金国诸多名臣贵种里头真的屈指可数。 所以他也确实知道,顶不住的。两军一碰,己方必然失败。 这局面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沮丧至极,失望至极,但他又不得不承认。 唯一值得商榷的,不过是定海军愿意付出多少代价罢了。 一场厮杀下来,定海军或许死伤五百人?或许一千,两千?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定海军折损多少,仆散安贞的兵马,他赖以控制河北的底气,总是彻底没了。 仆散安贞心念电转。 他想到自家出镇河北之前,皇帝专门私下召见,郑重拜托,请他无论如何也要压制住南京路的遂王,更要防着莱州的郭宁,非如此,就谈不上抵御蒙古。 当时徒单镒病逝不久,仆散安贞藉此机会大肆招揽父亲的旧部,猛然扩充军中势力,所以信心十足,拍着胸脯表示一定不辜负陛下的希望。 他想到自家抵达景州,控制漕运以后,遂王特地派遣使者致意,恳请他在父子之间斡旋,并表示只要皇帝顶住蒙古人,南京路这边无论粮食、军械还是钱财,都会竭尽全力供给。 仆散安贞将这消息转到了中都,然后自家藉着从漕河运来的物资,急速扩军两万。 但这样一个被皇帝寄予厚望的自己,就要灰溜溜的失败? 这样一支好不容易聚集起来,本该建功立业的军队,就要崩溃在此时? 仆散家族累世将门,五十载纵横不败的名头,就要毁在我手里? 唉,想什么呢?这会儿既然顶不住定海军,难道就能顶得住蒙古军?总之仆散家族的名头是要完了! 这一系列念头闪过,不过是转眼间事,而定海军距离河北金军大营更近。步骑三路,三个方向,都已经迫到了营地之外数百步,三路人马几乎都要汇合了。 仆散安贞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这时候分什么神啊,胡思乱想什么? 眼前的局面,非得果断才行! “宣使,宣使,怎么办?” 仆散安贞身后的一个甲士,也忍不住抬高嗓门对着自家的主将吼着。或许他是太急躁了,所以语气毫无恭敬,简直像是责问一般。 “住嘴!” 仆散安贞骂了一句,转而再次对着郭宁。 他急促地道:“棣州和滨州也给你!我只要德州和博州!那两处紧邻漕河,一旦蒙古军南下,我非得靠着漕河沿线与敌缠斗,有那两个地方,我才有周旋的余地!这是…” 郭宁点了点头,平静地抬手示意。 赵决张弓搭箭,再度施放鸣镝。而站在他身后的两名持旗甲士猛然挥动一丈三尺的五色军旗。 千钧一发之际,旗语迅速传递到了河堤,又传递到了不断前压的定海军中军方向。 在仆散安贞死死地瞪视下,两排鼓车上擂鼓大汉动作一停。 手持铜锣的传令骑兵骤然疾驰而出。 随着清脆锣声回荡,那道越来越逼近堤坝,即将翻越堤坝,摧毁堤坝的浪潮,开始平静下来。 而仆散安贞顾不上与郭宁多说,转头又奔向自家亲卫:“急令我军不得厮杀!咱们两家是友军,千万不要误会!快快快!” 他的命令,传的也很快。 短暂的混乱过后,两军就隔着营垒边缘的拒马和壕沟,大眼瞪小眼了。即将成为战场的整片开阔地骤然恢复了平静。 铁岭台地上,有风呜呜吹过。秋风带走了热量,仆散安贞觉得自家的前胸后背都湿漉漉的,冰凉。 头晕的感觉再度袭来,让他止不住地松懈下去。他的精神还想强自支撑,可身体却快要虚脱,强烈的疲惫感在四肢百骸一齐鼓荡,使他几乎要站不稳。 他往后连退几步,但身为女真贵种的那种强烈自尊,毕竟是烙在他骨子里的,于是他又猛地挺直了腰背,一下子站定。 刚站定脚跟,他就听见郭宁沉稳的声音:“济南府以北,不能没有屏障。所以,德州不能给你。如果蒙古军南下,山东也会出兵抵御,你不用担心周旋余地的问题。” 那就是说,只给我留一个博州? 仆散安贞想要争辩,又觉得很没意思。 博州是紧邻漕河没错,但对仆散安贞而言,唯有博州和德州两地同时在手,才有作用。 如果己方单独只取一个博州… 博州北面,漕河沿线的恩州、临清等地,都在河北宣抚副使、大名府路宣抚使必兰阿鲁带的控制之下。 难道我还能隔着北面的恩州,东面的德州,去控制博州? 那不过是孤零零一片飞地,在军事上、经济上,徒然分散己方的力量,却没什么利益可言啊。 作了那么复杂的谋划,发动了那么多的暗线,出动了两万多的人马,千里迢迢往山东走了一趟,折损了上千的精锐和纥石烈牙吾塔这样力敌千夫的猛将,最后只换来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仆散安贞心里的沮丧和挫败感简直没法克制,他忍不住奋然喝道:“索性博州我也不要了!你才是山东宣抚使!那这些地方,都给你!” 郭宁哈哈一笑:“好啊!” 仆散安贞气都透不过来了,真的没法再坚持。 他连连招手,唤来自家的亲信,有些虚弱地道:“扶我坐下,我累了。”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九章 仇恨(上) 下午申时前后,仆散安贞离开铁岭,结束了与郭宁的谈判。但因为在谈判中没有拿到任何好处的缘故,仆散安贞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脸面,于是回到本军之后,立即勒令各部拔营,连夜收兵北去。 他的命令下得很急,而将士们也显得格外仓惶。两万多人的军队,有人吵吵嚷嚷,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庆幸,也有人暴躁。可以确认的是,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对他们每个人都是巨大的震撼。 因为收兵太快,整片营地里有许多物资器械被丢弃了,恰好定海军能够用上。于是郭宁便老实不客气地率部进驻,省了己军安营扎寨的工夫。 天黑之前,北清河两岸到处燃起篝火,仿佛大片的星海。先前被派出抓捕俘虏、监控战场的定海军轻骑们,这会儿也打着火把陆续折返。 篝火四周,定海军的将士们以什伍规模聚集在一处,除下铠甲,或坐或躺。 阿里喜们这时候就比较辛苦,他们需要打扫战场,另外给正军准备食物,收拾营帐。 大军轻装长途奔袭,携带的食物很简单,但这会儿天气凉了,将士们想要吃些热的。所以很多阿里喜就把凉水倒在自家铁盔里,然后把烘烤过的麦饼或米饼掰碎了投进去,煮成糊糊。 战斗的时候,阿里喜要紧随正军前进,也未必轻松,所以一个个架在篝火上的铁盔里头,多半结着汗渍、盐霜,甚至还有血迹。不过大家谁也不在乎,那恰好给糊糊添一点滋味。 河北金军已然两腿插翅远遁,而李全既死,其部尽数丧魂落魄,定海军只安排了少量轻骑值守,就足以确保自身安全。所以将士们都很放松,很多将士躺在篝火旁边,闻着食物被煮熟的香味,满足地吃了一通,然后身子一歪,直接就睡着了。 郭阿邻倒是没睡着。 下午厮杀的时候,他全程都在最前线,没有轮换下来休息,所以身上受了许多处伤。虽说已经得医官诊治过,确定没有致命的,但着实疼得厉害。 尤其是胸口处被竹竿捅过的地方,看起来没有伤口,实际上挫动了骨骼,积了一大片的瘀血。这会儿他每呼吸一口,就疼一下。偏偏这会儿夜风渐起,吹得人想咳嗽,每次咳嗽,更是掏心掏肺一样的难受。 正痛的厉害,有人递过来一张毡毯:「裹着毯子会好些。」 郭阿邻下意识地接过。也不抖开,就这么抱着。毯子有点份量,但又很软,压在胸口,果然很舒服。 他满足地长叹一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将校们正在巡视营地。 汪世显带着几个人,每人怀里都抱着厚厚一摞毡毯,刚塞给了他一条。而郭仲元身后几名亲将抬着一口大锅,锅里装着煮熟的马肉,香气扑鼻。 郭阿邻的注意力瞬间就被马肉吸引住了。他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顾不得胸前痛感,连忙叫唤身边同伴:「都醒醒,有肉吃了!赶紧把头盔…」 刚嚷了半句,有人轻轻踢了他一脚:「别急,人人都有。听说你今日厮杀勇猛,值得给你块大的!」 郭阿邻转过头,便看见郭宁高大的身影。他不禁笑了起来:「节帅,我要带皮的!带皮的才好吃!」 随着定海军的规模不断扩大,郭宁已经没法像在馈军河营地那样,认识所有士卒。但中尉、都将以上的军官,几乎都在军校里经受过训练,这些人便如郭宁的门生,每一个他都很熟悉,谈话也很随便。 郭阿邻今日的奋战,郭宁也已知晓,于是他立即唤了伙头军来,亲手用腰刀扎出一块连皮带肉、特别肥大的,热气腾腾放进郭阿邻的头盔里。 美味当前,郭阿邻也不怕疼了,也不怕烫,眉开眼笑地双腿夹住头盔,抓起肉块就咬。 刚咬了一口,边上  唐九瘌等人全起哄,说厮杀的时候又不是唯独你郭都将在前不退,大家都紧跟着呢。这么大块的马肉,凭什么一人独享?赶紧交了出来,大家一人一口分了。 郭阿邻囫囵咽下嘴里的肉,摆出一副讲道理嘴脸;随即乘人不备,又猛咬了一大口。 郭宁见他们哄闹,忍不住微笑。 郭仲元没看清郭宁脸色,凑近过来解释:「郭阿邻年纪轻些,麾下将士们是和他闹着玩呢,战场上头并不会如此。」 「看的出来,这小子很得军心啊。」 郭宁微微颔首。 都将以上的军官,待遇要比普通士卒好的多,每人都有毡毯和褥子。郭阿邻却直接躺在地上,他自家的毡毯和褥子都分给了受伤较重的部下,郭宁一看就明白了。 他转向中军官们:「天凉了,躺坐地上一时无妨,一晚可不行。河北金军大营里头,得赶紧收拾出来,今晚就让将士们都住进帐篷里。」 几名军将皆道遵命。 一行人再往前走些,有呻吟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那是李全所部伤兵发出的声音。 各部扎营之后,随军的数十名医官、上百名经受过急救训练的士卒们立即行动起来,首先替定海军本部将士医治,但他们欣喜地发觉,这一场下来,死伤甚是有限。主要是在突破安定镇大营五道壕沟时,损伤了七百多人,其中死者两百余,重伤两百余。 击溃了一处营寨里的上万人,又吓走了另一处营寨里的两万多人,只付出了这样的代价,简直微不足道。 而相对的,李全所部防线一次次被击破的过程中,将士死伤十分惨重,所以医官们分出了不少人手去救治他们。 因为轻重伤者人数太多,还有很多人受伤后竭力逃亡野地,这会儿才陆陆续续被骑兵们寻回的缘故,救治的工作到现在还没结束。 以郭宁的眼光来看,救治的效果,未必很好。很多将士断手断脚,或者脏腑受伤的,几乎必定会受尽痛苦,而后死于失血或者金创之毒。按照定海军的制度,医官们依旧给他们的伤口消了毒,敷了止血辟风的药物。接下去,就只有坐等奇迹是否出现了。 不过,无论奇迹会不会出现,这种大规模的救治行动本身,就使李全的余部得到了安慰。 郭宁控制住安定镇大营以后,又任凭老小营里的妇孺出来,和她们的儿子、丈夫或者父亲待在一处。于是将士们或有不安、悲戚,那种暴躁的敌意,却在慢慢消失中。 田四隔着老远,看看郭宁往来巡视,分发食物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对同伴们道:「这定海军的郭节度,也不似传说中那么凶悍嘛?看起来,倒是个能讲道理的。」 众人如何不知他的意思?于是纷纷点头,都道:「是啊是啊,看起来很和气啊,是个讲道理的。「 也有人道:「这一下,郭节度不得一口气拿下十个军州?地盘翻了几倍,百姓翻了几倍,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咱们跟着郭节度,也不错。」 其实,这些李全部下骨干军官的想法,郭宁并不在乎。李全的余部近万人,有乡里强豪,有绿林悍匪,许多人的身份、作派,和定海军招募兵源的要求并不相同。这些人为了活命,不顾一切地放低身段,以后呢? 郭宁自己就在河北塘泺做过贼,对此等人物的性格了如指掌,深知他们固然有善战的一面,但也有凶残狡诈,肆意妄为的一面。想要降伏他们容易,想要彻底消化他们,却难。 这过程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许多手段要施展呢。 郭宁这么想着,便有些刻意地避开田四等军官簇拥而坐之处。因为打了个弯,他和部下们都没有注  意到一个叫于忙儿的年轻人,正死死地瞪着众人漫步的方向。 篝火的火光闪过,于忙儿的眼神中,也有仇恨的光芒闪过。 第四百四十章 仇恨(中) 于忙儿是登州人。 登州于氏是当地大姓,早前出过镇防军的千户和县令。不过,于忙儿一家人,全没沾过亲戚的光。 泰和年间,朝廷为了与南贼作战,在山东大肆签军、括粟,又有奸滑胥吏乘机欺压,逼得百姓整村整乡的家破人亡。于忙儿一家在那时候失去了土地。 随后几年,又遭逢山东蝗灾、旱灾、水灾接连不断,各地饿殍载道。总算于忙儿的父亲、叔父有几手乡下把式,使得好刀法,这才能勉强挣口饭吃。饶是如此,树皮、野果的味道,于忙儿都尝过,易子而食的场景,他也见过了。 直到赫赫有名的李全李铁枪收容了他们一家人,于忙儿才过上了安稳日子。此后数年,随着李全的势力不断扩张,于忙儿的父亲于洋,叔父于潭随着李全到处搏战,不断压制、降伏各地的乡豪。而于忙儿不止不再颠沛,还能够喝酒吃肉、穿棉着锦了。 到于忙儿身量稍稍长成,他也成了李全的部下。 许多次,他和同伴们在厮杀时吃了亏,眼看着大家丢盔弃甲要被敌人杀死,都是李全挥舞铁枪往来冲杀,硬生生靠着自家勇武挽回局面。 许多次,他和同伴们高呼着李铁枪的名头,仿佛再穷凶极恶的敌人,都阻拦不住李全;仿佛只要跟着那高大宽厚的身影,就不会再有恐惧,生出底气和勇气。 因为对李全的崇敬,于忙儿无论什么事都尽力办得妥帖,所以短短两年,就成了李全的亲卫首领之一。因为这个身份,于忙儿得到了他人的格外尊重,于是他就更加全心全意地忠诚于李全。 待到父亲和叔父战死,他更视李全为乱世中唯一的依仗。 可现在,李全被敌人逼迫着死了。 害死李全的,就是眼前这个叫郭宁的人。 是他暗中勾结了滨州尹昌这个叛徒,也是他施展阴损手段,给所有人设下了圈套,更是他派遣了人马攻打安定镇大营,造成了那么惨烈的死伤! 李全在自尽之前,还劝解于忙儿说,彼此争竞,各施手段,只论胜败,无须纠结。 于忙儿怎么能不纠结? 此时此刻,在他脑海中纷乱盘旋的东西太多了,他觉得脑子都快炸了。 这个郭宁,明明是个河北人,凭什么来山东杀人,抢夺山东豪杰的地盘,还做得那么理直气壮?定海军的士卒里头,很多都是山东人,甚至是李全所部的同乡,可他们怎么能够向着乡里乡亲挥刀?他们怎么有脸庆祝这样的胜利? 更可恶的,是田四那厮。他是李全最重要的部将,可李全尸骨未寒,他居然就盘算着要另投新主了!他手下有那么多人,却在铁岭台地下,眼看着安定镇的大营被打破,什么也没做! 还有其他的所有人,他们都是胆小鬼!他们那么多人坐在这里,有几百人,几千人,可是看着郭宁在人群里走过,他们一个个只会阿谀的笑,竟然没人敢起来做一点什么,为李铁枪报仇? 他们居然就这么心安理得的当俘虏! 于忙儿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接受这些人的作派。 这些人全都忘了吗?没有李铁枪,他们早就死在这狗日的世道里了!没有李铁枪撑腰,他们连猪狗都不如! 于忙儿简直要失去理智,他竭尽全力地瞪着郭宁从侧面走过的身影,眼眶几乎都要绽开。如果他的眼神能够杀人,郭宁早就被细细地切做了臊子。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无声地骂道: 可恨!可恨我身边的短刀,都被收走了…否则,我现在就能扑过去,为李全报仇! 于忙儿格格地咬着牙,几乎用尽了他的理智,才控制自己不纵身扑起,与那郭宁拼命。在旁人没有注意的地方,他的双手像是铁钳一样,狠狠地抓进了地面的砂壤。 砂砾嵌进了他的指甲缝,有点疼,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你!还有你!嗯,再来几个看起来机灵的…” 有个定海军的军官忽然大步走来,伸手到处指点。他看到了于忙儿,当即又道:“还有你!力气用不完怎地?抓土很开心么?站起来,跟我走!” 于忙儿猝然被人叫唤,打了个激灵,连忙站起。 在他身边,好几名俘虏彼此对视,茫然起身。 那军官走了几步,回身喝道:“愣着干什么?快跟上!” 好几处招来的俘虏凑成四五十人,跟着军官,离开营地。 走着走着,周围的血腥气渐浓,到了安定镇大营东面,两军最初激烈缠斗的壕沟处。 昏暗天色中,壕沟内外堆积的尸体愈显狰狞,于忙儿的心头更是一阵阵的难受泛上来。 他看到那引路的军官在前头走着,只见他后脑勺上有好些瘌痢的痕迹,令人厌恶至极。 他忍不住想,如果拿一块石头砸过去,瞬间就让这脑壳开瓢,一定很爽利。可惜外围有定海军的骑兵巡逻,真这么干了,恐怕跑不了多远,就会被骑兵赶上杀死。 这瘌头的军官忽然止步,让俘虏在身前排了队,每人发了松明火把。 他大声吆喝道:“伱们这些人,都来自李全麾下各部,看样子都还聪明。我便给你们桩事做。” 俘虏们躁动了一阵,有人低声问道:“将爷要我们做什么?” “你们从这里开始,一路往西,给我想办法辨认你们战死的同袍兄弟。认出一个,就把尸身拖出来,带到那里去登记!” 瘌头的军官指了指北清河畔堤坝方向,有许多定海军的阿里喜正往那片干燥高地搬运干柴,像是要点火做饭也似。 “这是要做什么?”于忙儿问道。 瘌头军官道:“我们要登记死者的姓名籍贯,然后火化尸身!郭节度说了,两军虽然厮杀,将士之间却无私仇,何况大家都是汉儿呢…你们认出来死者身份,我们就会尽量把骨殖带给死者的家人亲眷!如果找不到亲属的,我们也会在专门的地方将之好好安葬了!” 见俘虏们有些愕然,瘌头军官抬高嗓门:“都赶紧的!再晚些,天就全黑了…拖到明天的话,尸体都要发青发黑,再想分辨就麻烦得很!” 这瘌头军官,自然就是郭阿邻的部下队正唐九瘌。 方才他撺掇同伴们一起向前,抢了郭阿邻手里的大块马肉分吃了,惹得郭阿邻十分心疼。 恰好这时候,郭仲元要安排人手去继续清理战场,把忙了一个多时辰的阿里喜们替换下来休息。郭阿邻便向郭仲元说,我部下有这么批人休息得差不多了,正好去干点活儿。 唐九瘌厮杀半日,身上还带着伤呢,哪有心思去干这种粗活,当下一迭连声叫苦,却架不住郭阿邻公报私仇,把他和他的部下们全都派了出来。 当下将士们骂骂咧咧脱了军袍,在战场上走来走去,收拾尸体。 这些事情倒不复杂,举凡老行伍,都知道该怎么做。 按照定海军先前规定的做法,是把敌人的尸体全都拾掇到一处,挖个大坑深埋。而己方将士的尸体,则捡拾树枝堆成柴堆,把尸体烧成灰,分装在容器里头带回去。家人收到骨灰,如果愿意自家掩埋,那就自家处理,军府鼓励他们把骨灰埋在东莱山的忠烈祠,还能得到祭祀。 不过,这次的做法,和唐九瘌预想的不同。 郭宁方才专门吩咐了,李全麾下的那些战死士卒,也都和己方战死将士一样处理。首先要做的,就是尽量辨明他们的身份,以便日后通知到他们的家人亲眷。 旬月以来的军事胜利,给定海军带来了整整十个军州的地盘,紧随而来的任务,便是如何收拢这些地盘上的人心。在这方面,有很多事要做,一点都不能疏忽。 郭仲元转述郭宁的意图,说得严肃。 唐九瘌不敢怠慢,便专门从俘虏营里挑了许多俘虏,立即开工。 俘虏们也没想到,定海军居然做到这程度。好几人先是对视,随即纷纷向唐九瘌拱手:“将爷放心,这些都是我们的袍泽兄弟,我们自然会尽心尽力,赶快办好。”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一章 仇恨(下) 哪怕在夜幕之下,于忙儿也很快就找到了中军帐的位置。 看得出来,两军在此地经历过一番恶斗。虽然定海军将士的尸体已被提前收殓了,但地面上还能看到定海军将士丢弃的刀枪。在战斗中,营帐被完全推倒了,然后引着了火,附近几处营寨随之坍塌,到现在还冒着烟气。 于忙儿绕着军帐走了两圈,看到好几具蜷缩的尸体。他俯下身仔细分辨,发现那几张扭曲而狰狞的面容,自己原是认得的。其中,还有曾在一个锅里盛饭的伙伴。 李全本部的精锐侍从们,大部分都随同出击,在铁岭台地下目睹了李全自尽,然后作了俘虏。唯有少量据守大营,却全然阻挡不住铁流,大都化作了中军帐周边横七竖八的尸体。 于忙儿颓然站立不动,垂泪半晌。 不远处监视俘虏的定海军将士注意到了他,连声催促。于是他又绕回到外间,搬开一处坍塌的拒马,将拒马下方的两具尸体拖了出来。 尸体已经开始僵硬了,拖动起来很费力气,于是他停下来,先除去一个死者身上的甲胃和头盔,拔去捅进肚腹的长枪,再将之背在肩上,往堤坝方向去。 道路尽头,好几名军吏在那里登记死者的身份、籍贯,登记过一人,便招来专门的一队俘虏,把尸体抬到堤坝后头连绵摞起的薪柴和火堆方向。 于忙儿不认字,但他有些执拗地站在桌前,看着军吏在厚厚的簿册上书写仔仔细细书写了两行,这才转身回去。 他是李全的亲将,体格比一般的士卒健壮。 但这场失败给他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疲惫。何况他要从尸堆里头找出自己认识的人,这种辨认的过程,也格外让人痛苦。 认了十几次,走了十几次,向负责记录的军吏叙述了十几次以后,他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用光了,只得放缓脚步,等待力气稍稍恢复。 恢复过后再来一次,然后再一次,到第十七趟,于忙儿终于瘫倒在战场边缘。他的小腿几乎抽筋,两手都在抖,连松明火把都握持不住,于是将之随手丢开。 这附近的地面很潮湿,火把闪了两闪,熄灭了。 黑暗忽然笼罩了于忙儿,他忽然有些紧张。 向四周看看,那些定海军的将士们零零散散忙着自己的事情,没谁在乎他。 或许可以乘机逃跑? 于忙儿忍着浑身酸痛,勐然坐起。他问自己,抓住这机会逃跑,怎么样? 他随即又想到,李元帅死了,自己逃跑了又如何?自己的本领,不及李元帅的十分之一,就算跑了,又能做什么?难道还能纠合起散兵游勇,继续和郭宁厮杀? 恍忽了一阵,他的脑海里,又冒出个新的想法。 定海军这一战下来,夺取了那么大的地盘,一定会要扩军的。我可以假作投降,凭着这身武艺,很容易就能做到队正、中尉,到那时候,就找个机会,接近郭宁,杀了他,为李元帅报仇!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这个想法让他忽然有了动力。他瞬间想到了好几个痛快淋漓的场景,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站起身,往左右看看,很快就找到那个满头瘌痢的定海军军官。于是便拔足过去,想要当面告诉他自己要投军报效。 走到一半,却发现有个都将过来,和几个军官站在一处。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几分肃穆。 那都将正是郭阿邻。 这会儿他沉声呵斥着唐九瘌等人:“你们几个狗东西,把肉全吃了!我好不容易才另外要了块好的!” 说着,他举了举手里的大碗:“看到没有,连皮带骨带肥,一整块肉!” “老曾准定喜欢。”唐九瘌连连点头。 另一名甲士问道:“有没有麦饭?老曾喜欢把肉汤拌着麦饭上吃。” “有,有!”郭阿邻轻叩了两下大碗:“都在里头了!足够这厮吃撑着!” 于是众人都道:“好极了好极了,就在这里埋下吧!” 郭阿邻跺了跺脚:“确定是这里?” 众人道:“错不了。你看,这地上的两个坑,就是老曾用盾牌砸出来的,还有血迹呢。” 郭阿邻默然片刻,拔出腰刀,和同伴们一起动手,很快就在地上挖了个小坑,然后郑重其事地把一碗有肉有汤的麦饭埋下了。 和曾白答特别熟悉的几个士卒喃喃地道:“吃吧!吃吧!老曾,你得吃饱啊。” 其实定海军战死者的尸身,都已经烧掉了,战死在此的曾白答也是一样。郭宁还亲自带着人致敬默哀过。 定海军对此设有明确的律例,要求在这些事情礼仪上不能疏忽,但处理的速度要快。这既为防疫病,也防止悲悼情绪过分蔓延,影响士气。 军队里头像曾白答这样,没有家人的老卒有好些。他们的遗骸骨灰也会统一安葬到东来山的忠烈祠,有全真教的人负责照顾。 但大家总觉得,对这些孤身的士卒来说,军队才是家,同袍们才是家人。在骨灰葬到东来山之前,可不能让他们的魂魄没去处的。这期间,三天也好,五天也好,身为战友袍泽,应该照顾着他们,不能让他们饿着。 于是郭阿邻专门准备了食物,就埋在曾白答战死的地方。 这种做法,是郭阿邻在漠南从军的时候常见的,其实不是汉儿所有,说不定传自于北疆的奚人或者白鞑部落。不过,大家本也不在乎那些,拿出个办法寄托下心意,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食物埋了下去,众人都露出满意的神情。 身在军中,死人见得多了,感慨过,情绪就要立刻走出来,否则永无宁日,那就没法打仗了。 于是郭阿邻往回走的时候,有人一面跟着,一面露出喜色,转而和同伴盘算起了自家所立的功勋,盘算着能换多少田地,说不定可以升一级去做什将,荫户也能多些,这样就可以有足够的人手去山坡上种枣树了。 但也没人特别的喜悦。 郭宁传令出兵的时候,就没有人怀疑己方不会胜利。所以,也不会因为这一场胜利就翘尾巴。或许在两年前,他们还不敢想象这一切,但现在,定海军的目标早就不是李全之流。 有人走着走着,忽然感慨地道:“我活了三十载,只有过去这一年里,过得安稳。家里有地,有水渠,有屋子,有个新娶的婆娘和两个便宜孩子,还养了猪和羊…就算战死,也不枉了!” “一年?一年就让你这样了?”边上同伴重重点头,又连连摇头:“李全不是对手,要我说,朝廷的兵马也是湖弄,现在麻烦的只有蒙古人。咱们想办法把蒙古人打败了,大家还能过几十年舒坦日子呢!” 好些人都笑起来。几十年的舒坦日子,那简直让人不敢想,可又忍不住去想。 有人刻意地抱怨:“伺候田地,叫人累得慌,一年年的,也舒坦不到哪里去…” 紧接着又有人道:“伺候田地也得带脑子,上次那架水车你如果用上,不就轻松很多?” 一行人讨论着零碎琐事,从于忙儿面前走过。 于忙儿愣愣地看着他们。 他忽然觉得,那些将士们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且,愿意去维护这些生活。这种生活,有田地和开垦,有劳作和收获,有辛苦也有安稳,才是于忙儿跟着父亲和叔父从军之前,曾经期待的。 在李元帅麾下,所有人只要敢拼敢杀,就有吃的,有穿的,有女人和钱财。李元帅处事非常公正,只要你有能力,你可以过得无比癫狂。李元帅会给你一切,但你也要豁出性命来,随时为了李元帅死,至于其它的,什么都不用想。 那样的日子好像很不错,但又好像,哪里错了? 跟随李元帅那么多年,于忙儿失去了很多。他成了一个狠角色,在他的生活里,只有杀人和被杀。 可他得到了什么? 于忙儿再度坐倒在地。他抬头看着澄清的夜色,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荡荡的,脑海里什么也不存在了。这种奇特的感觉冲击着他,让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新:,感谢支持,希望大家能支持一下手机网站:m.xquge6 第四百四十二章 遗憾(上) 「尸体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堤坝上头,郭仲元打着火把赶来,向郭宁汇报:「李全所部颇有几个敢战的狠手,在其大营里当场战死了一千人,我们现在能查清楚姓名、身份的,大概有六百多。再过半个时辰,有些人如果没法确认身份,就算了,全都烧了吧。」 众人都会意地点头。 分辨李全所部死者身份,并承诺将他们的骨灰送还,这个做法,是有点刻意的。其目的,是向李全所部的军民百姓们展现己方的宽仁。做到这程度,已经足够了,倒也不必苛求细节。 郭宁问道:「俘虏们的情况如何?」 「俘虏的军官士卒有将近一万,逃散野地的两三千,也抓回来了大半。受伤都在治疗,不过,明后天难免死一批。另外,老小营里的妇孺不少。先前没顾上,这会儿我让人照看着,每两百人立一营,已经立了十二营,打算明早再仔细清点。」 「嗯,记得晚上遣人巡营,严禁我们的将士侮辱打骂俘虏,尤其是那些女人,都是俘虏的家眷,我们不要碰,不要败了名声。」 「节帅放心。」 郭宁转向徐瑨:「明后两天,抓紧时间甄别、遴选俘虏。愿意投降的,先都充作镇防军的阿里喜;不愿意投降的,或者桀骜不驯的,日后发给晋卿服一阵劳役,去修城、修路、杀杀锐气再说。另外,如果有…」 郭宁揪了揪胡髭,徐瑨向前半步,低声道:「其中也有些人,是红袄军的死忠,和红袄军其余各部的关系很深。他们愿意降伏的,以后有用;不愿意的,且服劳役,我会派人盯着…以后或者放走,或者制造机会让他们逃走,也都有用。」 郭宁连连点头。 这方面,徐瑨是老手,用不着郭宁多讲了。 定海军这次大举出动,在西、南两个方向连续击败红袄军,压服金军,其赫赫军威远超外人事前的想象。那些被放走的人亲眼见识过战场情形,回到红袄军四分五裂的余部以后,也会比其他人更敬畏定海军。 当然还有一部分,徐瑨拿来有别的用处。那些将会「逃走」的人,或许就是徐瑨安排下的人手,用来渗透山东西路红袄军各部。 军事上的胜利,必定会带来地盘的扩张。眼下局面来看,郭宁至少可以完整控制山东东路的二府、二节镇、二防御、七刺郡,合计五十二个县的庞大领地,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以此为基础,聚集起十万大军,一点都不难。 与此同时,山东西路的十个军州将会陷入长期的混乱。红袄军四分五裂的余部都在其中挣扎,而郭宁、仆散安贞、遂王完颜守绪三方掌握了强大得多的力量,得以自如地探手操纵,攫取利益。 如果局势没有特殊的变化,这会是至少三年五年的过程,其中有许多深层次的东西都要慢慢经营,就不必在此多谈了。 当下一行将帅从堤坝慢慢折返,打算各自回营,应付各自的公务。 走了一阵,将帅们的行进方向恰好与郭阿邻等人交错。 将士们的谈笑,被风吹到了郭宁耳中。于忙儿忽然爆发的哭声,郭宁也听到了。 同为底层士卒出身,郭宁能够感觉到两种声音所代表的情绪。他止住脚步,侧耳倾听片刻,笑了笑。 对这些将士们来说,谈谈自家的琐碎生活,自然是战斗之后很好的舒缓。 倒不是说,他们要刻意拿这些去引诱谁,这些将士都是粗人,做不来精细手段。关键在于,随着时间推移,将士们越来越感受到了军户制度带来的好处,他们对此满意,所以才会谈论。 其实通常的武人,也都喜欢拿到实实在在的金银赏赐。大笔钱财带来的冲击,远比定海军繁复而一板一眼的记功体  系要强烈,更能让人有满足感。拿谁的钱就替谁卖命,也很容易理解。 不过,这种场景郭宁自家在漠南厮杀时,见得太多。他深知,一支军队如果只认钱财,是要出大问题的。 那时候女真人将帅时常拿着整箱的银子,诱惑将士们拼死。开始给的是银钞各半,将士们还很踊跃。 后来随着整个界壕防线不断坍塌,有些将士拿着钱财买不到粮食,更多的将士拿到了钱财却没命花。 再之后数年,朝廷给的金银铜钱越来越少,交钞越来越多。交钞的纸面数字从十贯开始,转眼就膨胀到一百贯、一千贯,其真实的价值却不如一张擦屁股纸。 到这时候,军心已然崩溃。无数汉儿、契丹人、渤海人、汪古人本来就和女真人不是一路,这会儿一看,连军饷、赏赐都没了,还打什么仗?卖什么命?疯了还是傻了? 数十万大军皆作此想,与蒙古军连战连败,也就不可避免。 所以郭宁觉得,拿金银钱财去赏赐,将士们得到的再多,也不过感激一时。军府给予免税的土地、给予职位上的提升,并以政权的执政能力作坚实保障,才能够逐渐建立起双向的信任。 大部分的普通将士们,诉求都很简单。老婆孩子热炕头,几亩田地一头牛,几乎就是他们的终极的梦想了。 定海军满足了他们的梦想,使他们能欢喜地谈论自家的家业和田亩,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认同了定海军,认同了郭宁。 出于人的本能,他们一定希望自己用性命换来、又辛苦耕种的田地会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也将会渐渐满足于荫户和寻常百姓们羡慕的眼光,相信定海军一定会维护将士们的尊荣地位。 一旦习惯了这些,他们就不能容忍自家的生活被人破坏,不允许这可怕世道里仅有的安乐窝,成为建筑在砂砾上的城堡。 由此,他们也就必须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紧紧跟随着郭宁的脚步。因为许多噬咬军民百姓血肉的凶残猛兽,仍在远处轰然咆哮,只有定海军保持强盛的武力,才能击退那些野兽,保障将士们获得的一切。 这样的团结,远比一次两次赐予钱财换来的忠诚更有意义,甚至也比几次同生共死换来的沙场情谊更可靠。 想到这里,郭宁忍不住摸了摸腰间悬着的铁骨朵。 他本人就是以沙场情谊纠合的部众起家,和李全其实颇有相似之处,但得益于自家那场大梦,得益于移剌楚材等人的投效,定海军已经进入到了更高的层次了。 他在此次动兵之前,倒曾想过,若有机会,不妨和李全交一交手,见识见识他威震诸州的铁枪,比自家的铁骨朵如何。 那既是基于武人的跃跃欲试;也出于李全曾与蒙古军携手,试图陷害定海军的劣迹。 另外还有一点。郭宁在那场大梦中的隐约记忆,总觉得李全和杨妙真有点什么特殊关系,这让郭宁很不舒服。 郭宁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而且照如今局势,他和杨妙真已经势如水火。郭宁作为一方军政领袖,少不了用冷酷和铁石心肠去应对一切。 可他毕竟才二十来岁年纪,他就是觉得不舒服。 今日在铁岭台地,李全如果敢于冲杀上来,郭宁倒真会赐他战死的荣耀。 可惜李全放弃了。 郭宁也就失去了痛快厮杀的机会。 今日之后,定海军面临的战争规模将会更大,定海军本身的兵力也会剧烈扩张。郭宁作为主帅,直接上阵的机会或许越来越少,有点遗憾。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四十三章 遗憾(中) 郭宁回到自家营帐,照旧办公。 看时辰,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战后的收拾整理差不多也该完成了。但因全军上下都很欢喜,所以军法上头也额外宽纵,允许将士们放松一下。 就在片刻前,负责清点缴获的吴禇带着吏员们,从仆散安贞所部遗留的辎重里找出了几十坛酒。郭宁也特意批了军令,将这些酒全都发下,给将士们润润嗓子。 将士们都知道,郭宁本人不好酒,而且很厌恶纵酒误事的情形。所以军队里头只有元宵和重五才允许喝酒,平时再有什么庆祝,哪怕郭宁成婚那日,也只加餐给了猪羊肉菜,并不许饮酒。 就算是放假出营喝酒,也不能醉酒闹事,一旦被录事司或者军法司盯上了,说不定家里的免税田就要少几亩。 上万人的大军,分几十坛酒,落到每名士卒嘴里,大概也就一口,咂个味道就滚进肚子去了。与其说有多么好喝,不如说是郭宁以此向将士们致意,与大家稍稍分享喜悦。 这会儿他往营门外头看看,果然便看到松明火把不息,喧闹之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场胜利带来了怎样的利益,于是除了值哨的军人之外,大家都呵呵地谈笑着。 郭宁本人倒是一直很冷静,这时候继续批阅了好几份文件,安排后继各项事务,笔迹丝毫都不乱,也无多余言语。 随侍文书公务的张圣之和吴禇彼此对视,都觉得节帅深沉内敛,又胸怀宏略,真是成大事之人。 过了好一阵,郭宁把文书卷宗堆叠起来,在桉几上磕了磕,交还给两名大吏。张圣之和吴禇躬身接过,退出帐外。 随即倪一在帐门外伸了伸头。 “你们也都早点休息吧。” 郭宁摆了摆手,转入后帐吹熄灯火,和衣躺下。 躺了好久,他却丝毫没有睡意。 隔着帐幕,能听到远处将士们谈说哄笑的声音。将士们为什么而喜悦,又在期待什么,郭宁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也确信,自己在此战之后,将有绝对的力量兑现这些。 此前定海军只是深海怒潮下的小小贝壳,狂风骤雨里的一盏烛火,郭宁深知,在诸多庞大势力彼此角逐的时候,只消掀起些许风浪,就能将形同一叶扁舟的定海军卷入海底。 他竭尽全力展示自身的强横武力,动辄威逼各方,与强敌厮杀,骨子里,是为了掩饰自身的基础松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但这一场下来,局面就不一样了。 整个山东东路在泰和年间,足有一百零三万户,将近七百万口。就算这几年屡遭灾劫,也至少保有百余万甚至两百万以上的人力,还有与之匹配的巨额产出。 这将给郭宁带来源源不断的财源和兵源,按照出兵前的粗略估计,其总量将是登来三州的两倍以上。辽东两州贫瘠,更不足道。 与此同时,定海军的将士们通过胜利得到了前程和待遇,将会吸引山东东路的无数军民向郭宁主动靠拢,使郭宁轻而易举地建立起愈发庞大的军政体系。 这情形,有点像是滚雪球。郭宁此前做的一切,都像是在把雪球做大压实,而从今天开始,雪球将会隆隆滚动,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势不可挡。 郭宁曾经孤身奋勇厮杀,几乎死于宵小之手;曾经带着十几人在如潮溃军中的绝望挣扎;曾经统领数百人数千人,周旋于各方,与强敌斗狠。而到了现在,他能掌控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此前,他与强敌对抗的底气,也就远远超过此前。 在这个世道,最强的敌人无非是蒙古军。 那位雄踞高原的一代天骄,拥有如雷贯耳的威名,可止小儿啼哭的凶悍,以及所向披靡的胜绩。在郭宁的那场大梦里,他和他的继承者们,还掀起了堪称空前的滔天血海。 这一切,曾经如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郭宁的胸前,让他一直都透不过气。使他在硬撑出的凶悍外表下,总是藏着仿佛要窒息的恐惧。 但现在,郭宁终于可以对自己说一句,没什么可怕的。 到目前为止,那成吉思汗戎马半生,手底下也不过数十万牧民,可抽调出的兵力,充其量百来个千户罢了。而我郭某人两年之内,从一个边疆披甲正军,做到山东十州之主,领有汉儿军民百万! 便与之斗一斗怎地? 郭宁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他不禁起身,握住搁在床边的铁骨朵,重重一顿。 接下去仍需大刀阔斧,须知,与人斗争,其乐无穷! 次日,定海军的主力兵分数路,有的去往滨州,有的去往棣州,更有无数轻骑纵横四出。而郭宁亲领主力继续向西,直入济南。 上千里方圆,数十州县范围,无数人眼见得红袄军四分五裂,河北金军卷旗远遁,当下俯首降伏。那些代表红袄军的旗帜,或者展示被仆散安贞授予军号的将旗纷纷落下,一座座城池终于名正言顺地回到了大金朝山东宣抚使的治下。 但大部分聪明人很快就明白,大金朝的山东宣抚使,不过是个称号而已。无论朝廷怎么想,整个山东东路,从此以后就姓郭了。 偌大的山东会数十年纷扰不安,地方上的局面自有其复杂之处。从九月下旬开始,又连续有零碎的小势力闹事。 他们有的不知死活,以此时为崛起的良机,举兵驱逐定海军遣出的官吏。也有的则纯粹是拿出先前与朝廷、或者红袄军的折冲手段,以为可以藉此扩张自身对乡里的控制。 其实这些人物大都是墙头草,如果郭宁愿意留他们,只消高抬贵手,既往不咎,他们也就顺水推舟。但郭宁并不宽纵,反而以种种名目,不断向这些小势力,乃至与他们勾连的地方乡豪士绅施压,一旦他们意图反抗,立即出兵碾压。 这样的举措,简直比反贼还要狠十倍,偏偏定海军又顶着朝廷的帽子,郭宁还是正正经经的宣抚使,就算杀人,也杀得理直气壮,为了安集黎庶。 短短旬月里,定海军分兵数路,往来攻打。并及留守登来三州的骆和尚也动兵配合,与靖安民下属的镇防军共同清理一处处村社,拔除那些试图阻碍在军府和基层之间的货色。 待到十月头上,郭宁带着本部兵马折返来州。 半路上徐瑨拿到了一份汇总文书,他正陪着郭宁,当即翻开文书,直接禀报。 “继济南府和博州等地之后,棣州和滨州两地不服之辈,已经全都定为反叛,清剿完毕。按照此前号令,聚兵百人以上的,尽数斩首,合计斩了六十六人,分在七个县悬首示众。他们所领有的家财,已充入军府;浮盈田亩一千四百余顷,可以调拨为军户使用。”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四十四章 遗憾(下) 这是郭宁初到莱州时的套路,在登州和宁海州也同样用过,如今又推广到山东东路诸多军州。 以郭宁此生所见,无论漠南、河北还是山东,无论经过怎样的战乱,遭受怎样的摧残,地方豪民的势力总有残余,而且会藉着混乱,愈发的扩张,乃至根深蒂固,不可祛除。尤其山东这片地方,十数年来有贪官污吏,有猛安谋克,有绿林响马,有造反的豪杰,早就把地方搅得稀烂。 而能在这种稀烂局面中立足的豪强人物,老实说,大都奸滑狡诈,一个个要么抱着首鼠两端的念头,要么好乱乐祸,唯恐天下不乱。铲除了一个李全,底下还有百数十个李全蠢蠢欲动。 那怎么行? 换了其它的女真人的官员在此,自有打压、妥协、合作的一整套办法,归根到底,只消把汉儿百姓压到最低,总能榨出油来供养贵人们。 郭宁可没这种兴趣。 在他登莱三州的地盘里头,固然也有庄园主或者豪民一流人物,但那些人绝对是少数。而且,面对着定海军军民一体的军户制度,他们并没有什么力量可言,更不消说对地方的影响力了。 至于山东东路诸多军州的豪民大族,若能识相,不是没有活路。但若不识相,早有将士们磨刀霍霍以向猪羊。 郭宁记得有大贤说过:“我们是一张白纸,正好写字。” 所以他也从来都懒得理会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关系。只消将之变成一张白纸就行了。 用简单手段面对复杂的地方形势,这恰恰是定海军很擅长的。那么多的军官都出身卑微,并与草寇为伍,难道是假的?许多手段既然学会了,就得时常拿出来用,免得生疏。 从这些货色身上榨出来的田地和物资,又正可以充实定海军,使军队能够迅速进入到下一波的大扩张里去。 不过,相比登莱三州,山东东路各地还有须得专门注意的地方。 这时候,骑队在一处驿站馆舍歇脚,人喊马嘶,甚是热闹。 郭宁翻身下马,往驿站院落中去。一边走,他一边问道:“棣州和滨州的吏员呢?” “正在处置…凡有劣迹的,尽数严惩。晋卿先生已在陆续调动人手,接掌各个职务。过程中如有不配合的,讨不了好去。” 原来大金的地方制度中,兼领一方军政的官员,地位最高就到诸京留守,诸府兵马总管,乃至各镇节度、各州刺史。再往上,则是统军使、都总管负责军务,转运使负责财政经济,按察使负责审查刑案  ,监察官员。 这三个路一级的官员,对下面的总管、节度,只能作相关条线的要求,而非直接的上司。至于郭宁所担任的宣抚使,也是一般。 真正属于宣抚使的职权,只有一个安集黎庶,其它军政方面的重大权责,都是因蒙古军入寇而临时授予的。 临时授予的权柄,朝廷可以随时收回,而各地节度使、防御使和刺史们的权力才长久不移。 所以出兵之前,移剌楚材就断言,郭宁控制山东以后,朝廷立即就会往山东各地派驻官员,以此来削弱郭宁对山东的控制。若不这么做,朝廷等若承认各地宣抚使为割据,那就立即要四分五裂,国将不国了。 大金究竟国还是不国,郭宁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明明靠实力拿下了山东东路的地盘,却还要给朝廷留一个插手的口子,那实在有点遗憾。 不过,他既然还顶着宣抚使的名头,总不见得在这上头和朝廷硬杠到底。如果往登州的海船再翻几次,大家就要彻底撕破脸了,那徒然引发朝局变数,就算有胥鼎从中斡旋,也是划不来的。 郭宁举荐山东东路军政官员的奏章,这时候当然也快到中都了。皇帝就算再不舒坦,也得捏着鼻子同意其中的一部分。作为交换,被皇帝看中,而得授山东地方重任的亲信官员,也总会陆陆续续到达。 来就来吧,郭宁早有应对的办法。 只消藉着动兵的机会,把地方上的胥吏清理一批。把该杀的,尽数明正典刑,把空出的职位,尽数换上郭宁在登莱两州用熟了的吏员,或者自家教出的士子。 地方官空降下来容易,两脚却休想落到实处。他们尽可以在自家官衙里装样子发号施令,摆出主政一方的架势,可上上下下的吏员们只认郭宁,他们能做的事就很有限了。 这些事情,不在徐瑨的管辖范围,所以徐瑨立刻把移剌楚材抬出来。 对移剌楚材的政务手段,郭宁向来放心。这是殆属天授的才能,不服不行。 今年年初开始,随着贸易上的收入兴盛,移剌楚材手中可调度的财力稍稍宽裕,他就抽出钱财,沿请教授,恢复学校教化之事,一方面逐步招揽士子,一方面也在学校里培训可以做实事的吏员。 大半年下来,登莱三州几处学校里,研讨学问的士子聚集了百多人,经历过简单培训的吏员数量还要翻一番。这些人,都是背景清白可靠的。 眼下郭宁括取山东,这些士子和吏员们自然就有了效力的机会。就算当不了州县长官,先从  各地的佐贰官、厘务官、监当官作起,上头有山东宣抚使照看着,那也堪称前途光明了。 不过,移剌楚材自家是贵胄出身,还是个正经的儒生,办事难免一板一眼,讲究一点。不似徐瑨这边,黑白手段齐上,没什么顾忌。 于是郭宁道:“你也盯着点。总之,要快。” 徐瑨躬身道:“遵命。” “还有滨州和益都两地的盐司,也要一并清理。接着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山东地界一应财源,非得牢牢掌握在咱们手里才行。” “这…” “怎么?有难处?” “节帅,益都好办。可滨州那边,盐司上下早都被尹昌渗透。在这条线上吃饭的人,也或多或少和尹昌有关系。这一次击败李全,咱们仰赖尹昌的协助甚多,这会儿正要酬功的时候,万一闹出事来,恐怕外界会对节帅生出误会。” 这情形,让郭宁皱了皱眉。地盘大了,再怎么说要大刀阔斧,总难免有顾忌的地方。可有些地方若不及早定下规矩,又恐积非成是,后患无穷。 随即他拍了拍额头,笑道:“若非你提醒,我几乎疏忽了。” 两人往驿站院落里坐定,闲聊了几句,喝了两盏茶。 郭宁忽然道:“尹昌有功,自然要赏,而且要厚赏。不过,滨州那边,却不能被当作他的禁脔…我还是让张荣走一趟吧。你这边也要派人协助。” (本章完) 三五第一_www.35wx.la 第四百四十五章 酬功(上) 兵马回程,走得不快,又过了五日,才回返来州。 这一场战争,正正地耗去了秋收时间。将士们回返路上,本来言说谈笑,临到这会儿,想到家里的收成,想到这期间侍弄土地的辛苦,难免有些担心。 好在穿过昌邑县不久,将士们就看到了属于军户们的大片田地。 正赶上地方官吏带领荫户们拾掇收割后的田野,收割些零散的粟和野麦。有些孩童跟着父母出来,但又偷懒不愿干重活,就散在道路两旁,装样子捡拾着掉落的糜子粒。 这东西麦收后种植,八九月份收割,产量不高,口感也不很好,通常都磨碎了作糕饼。但小孩儿总是肚饿,便有胆大些的,在田间点起火头,把糜子拢在灰堆里烘熟了,再撮在掌心里慢慢吃。 将士们自家有田,都懂得农事,看孩子们的神情,就知道秋收无碍。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了,于是有人稍稍缓步,去逗弄孩子,结果把行军队列带得松散了,立刻就被后头军官厉声喝骂。 更多的士卒脚步不停,但谈论的内容变了。他们开始盘算着,回乡以后要凑一批人赶紧把水车架上,还得催着婆娘孩子收拢粪肥。另外,军府上头派下来开河渠、修道路、建仓库等种种任务,哪一家当家的汉子死在战场了,怕是也得大家帮衬着,照应一阵。 这一段道路从田间穿过,有些狭窄。郭宁便勒马停在一侧,让将士们保持两列并行的状态。 将士们走过他身前,乱哄哄地打招呼,又继续乱哄哄地讨论家长里短,话语声糟糟的汇聚到一起,以至于郭宁和同伴说话,都得提高嗓门。 军官们注意到了郭宁所在,便更加努力地维持纪律,以求行军经过的时候,给主帅留个好印象。 郭宁本人倒不介意这些。 一场战争刚过去,而下一场战争说不定随时会来。在这短短的间隙里,将士们能这样盘算家里的闲事,郭宁在旁听着,觉得很快活,甚至听得入了神。 说来很奇怪,他掌管的军队多了,杀得人多了,本该心肠越来越硬。但他自己同时又觉得,心肠变得越来越软,像是整个人一分为二那样。 几千人的队伍,分别进入来州左近的各处军营。郭宁等着将士们安顿好了,又挑选了几个营地看过,这才策马进城。 此时夜色已然降临,城门口很安静,道路两侧,有盏盏灯光亮起。夜幕中隐约可见炊烟鸟鸟,食物香气扑鼻。 移剌楚材这会儿正有公务在登州,明日折返。驻留来州的官员们出来简单欢迎过,除了亲卫们,随行诸将各自回府。 一行人离着帅府还有半里,便看到两个出来眺望的丫鬟转身回去报信。吕枢骑着匹矮马,也在街上熘达,见了郭宁,咧嘴笑笑,随即用力拉着缰绳调头,口中嚷道:“回来啦!回来啦!阿姐,你家男人回来啦!” 众亲卫无不哈哈大笑。 郭宁催马上去,揪着吕枢背后的衣物,将他从鞍上提起。这会儿他看到吕函从门里出来,于是做了个要把吕枢扔过去的动作。 吕函吓了一跳,郭宁赶紧把吕枢放下地。 正要言语,后头蹄声响起,来的是徐瑨的部下阿鲁罕:“节帅,尹昌入城了。” 倒是前后脚的工夫,很巧么?郭宁愣了愣神,向着吕函摇了摇头。 “家里有吃的么?”他问道。 “怎会没有?新杀得了一头羊,糕饼也蒸着,大家都有。”吕函微笑。 “那就请尹军辖来,我们后院吃酒。” 须臾之后,郭宁揽着尹昌手臂,两人并肩走入院里。 吕函带着两个婢女安排了酒菜,与尹昌见了面,叙了几句闲话,便将院落让给了二人。 这是登堂入室的待遇,很是亲切了。尹昌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两人喝酒吃肉,推杯换盏了一阵。 郭宁的酒量浅,只略沾一沾唇。见尹昌吃饱了,酒意微醺,又亲手为他冲了茶。再闲聊几句,听见城中金锣声响,夜禁开始。 锣声仿佛是信号,尹昌有些涣散的眼神,忽然又清醒:“本该随着节帅一同来此,被滨州那边一些老部下缠着,林林总总的琐事不断,这才慢了。好在沿途兼程策马,没有误事。” “哈哈,压根就没什么事,何来误事?只不过,将军在山东素有威名,来州这边,有许多文武都想见一见你,叙一叙交情,我这才冒昧遣人催促。另外…” 郭宁手压着桉几向前,低声笑道:“尹将军此番功劳极大,于我的帮助更是及时,这样的大功不可不酬,我为你准备了些少财物,还安排了一个任命,想着能在众人面前授予将军,这样,也给我挣些赏罚分明的名声。哈哈,哈哈!” “咳咳…” 尹昌迟疑了一下,郭宁凑近身前,盯着他双眼:“不过,我这边小门小户,就算倾囊而出,给出的东西未必能使尹将军这样的豪杰满意,将军千万谅解,容我慢慢筹措…你我日久见人心,我必不亏待阁下,如何?” 尹昌固然是盘踞滨州多年,哪里都吃得开的大豪,郭宁却已经囊括了山东东路,这般对他,算得十分客气。 尹昌连连摆手:“便是没有我,节帅,你要击败李全,也是易如反掌。我只不过微末之力,值得什么?何况,我又是一个没有大志之人,自始至终,想得都只是家门口的一亩三分田。节帅,你也是知道的啊!” 他端着茶盏,向郭宁致意:“节帅年轻有为,必成大业。我到来州,也觉城池严整,百姓安堵,与红袄军上下的胡乱模样大不相同。此战之后,山东豪杰必定云集景从,如百川归海。节帅若非要给我什么赏赐,授我什么职位,唉,只怕我这守户之人德不配位,为外人所笑。” 郭宁连忙道:“将军这话,太谦虚了。你虽不居功,我却不能不赏。若不能让将军满意,我又怎能指望什么云集景从呢?” 两人来去几句话,有些云山雾罩。 其实意思很简单,郭宁反复试探,尹昌只道,你当日拉拢我的时候,答应我继续盘踞滨州,说过的话,可千万莫要不算数。 请:wap.ishuquge 第四百四十六章 酬功(中) 自古以来,酬功极难。 酬不足,或酬不公,都会极大动摇将士们的斗志,但如果一切都按着部下的要求,那人主很快就酬无可酬,赏无可赏了。这其中的细微把控,靠战场厮杀的手段可不行,需要政治智慧,需要妥协。 郭宁近来读书不少,见识也多了,在这上头有些心得,正好拿尹昌练手。 当日尹昌开出的价码,郭宁是知道的。 尹昌要郭宁从此保证他在滨州的利益,郭宁也确确实实答应了。 否则,尹昌也不至于把李全卖得如此痛快。 这位滨州大豪以私盐起家,数十年经营,身家性命都在滨州。这些年来,朝廷势强,他就在当地做个军辖;红袄军起兵,他又配合棘七和季先,夺取渤海县城;待到棘七和季先搜刮地方,触动了他的利益,他又与李全携手,驱逐这两人,完整控制滨州。 再然后,李全日暮途穷,想依托尹昌的手段突袭郭宁,反手就被尹昌卖了。 他一系列的操作,归根到底四个字,价高者得。 这态度不能说有错,数十年来,山东地方的规矩就是这般。除了刘二祖等窝在深山吃糠咽菜之人,大家都已经习惯如此。 但郭宁又很不喜欢这种局面,他骨子里,很是提防这样的人。郭宁真正信赖的,始终是囊括在军户体系里,能够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武人,是那些能够一声令下,面对强敌而死不旋踵的同袍。 此前他控制登莱三州时先后迫降史泼立、耿格等人,如今一个个官儿不小,地位不低,颇受尊重,可实权却不大,这才能让郭宁放心。尹昌何能例外? 何况尹昌所插手的,还包括了盐司。 站在尹昌的立场,这是酬功的必然,是郭宁该给的。但站在郭宁的立场,如果真把滨州盐场托付给尹昌,则尹昌在滨州,有根基,有地盘,有军队,有财源,这等若是在自家地盘上,又扶起一个具体而微的定海军。 这怎么可以? 所以,郭宁非得和尹昌好好聊聊,聊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来。 而这个结果又不止作用于尹昌本身,山东东路范围内,有济南历城水寨首领黄定,山东西路那边,有滕州时青、兖州郝定、邳州霍仪乃至勉强控制东平府的方郭三之流,都在看着呢! 当下尹昌连连摇头,反复逊谢,郭宁只是夸赞。 又来回两轮,郭宁下了决心。 他问道:“我听说,尹将军在滨州的时候,颇受李  全那厮的压制,就连麾下的兵力也不能扩张。却不知,贵部现有多少兵马?” “乡亲子弟纠合不易,好在大家的本意只是保卫桑梓,兵贵在精而不在多。不瞒节帅,我麾下儿郎,勇猛敢战者,如今共计八千。” “好,好!” 郭宁喝了口茶水,心道,吹得好大牛皮。 滨州邻海,虽有盐利,土地的盐碱问题很严重,粮食产量很少。所以泰和年间人丁极盛的时候,每年都要输入粮食。这几年来,兵灾和水旱之灾不断,户口逃散极多,养兵更难。尹昌麾下充其量四五千人,其中能打仗的,顶多一两千。否则,也不至于一直被李全压着。 心里这样想着,郭宁转而皱眉:“惜乎太少。” 尹昌亲眼目睹了定海军的凶悍战力,唯恐郭宁看轻了自家,这才把兵力翻了数倍报上来,岂料郭宁竟然以为太少?这什么意思?难道要以此为由,认定我不足以控制滨州? 他心中盘算,嘴上笑问:“八千子弟兵,怎么就少了?” 郭宁俯身向前,推心置腹:“尹将军,杨安儿死后,红袄军四分五裂。我身为山东宣抚使,有意平定各方,但又唯恐与山东豪杰闹了生分。所以,本想仰赖将军的威名和实力,为我张目…只可惜,将军的兵马,还是少了些,威势上头,也就稍显不足。” 尹昌一愣,脑子有些糊。 郭宁先前说,有赏赐,有任命,我只觉得郭宁是要调虎离山,所以口口声声客气,实则绝不愿离开滨州。可是听郭宁这么说来,好像我理解错了?郭节帅,并没有插手滨州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问道:“节帅说的张目,是指…” “山东西路偌大的地盘,北有仆散安贞,西有遂王,轻易动兵,只恐反而为他人所趁。所以,须得有一人为我居间说合才好。” “节帅麾下,史泼立、耿格等人,曾是杨安儿元帅的臂膀之人,由他们出面…” “他两位,名望是有了,只是身边羽翼不足。与尹将军你,毕竟是两回事。” “然则,山东东路平定不过旬月,这么快就往西面伸手,会不会稍显急了点?” “唉,不得不急。” 郭宁伸手往远处指了指:“蒙古人的动向,咱们还不知道。若今年秋冬,他们再如去年那样走一趟,这周边的局面不知又会如何。咱们总得早做准备,若抱团应对,共同进退,胜过被各个击破。” 尹昌点了点头。 这位郭节帅骤然  崛起于草莽,自然野心极大,其人更行事猛烈,所以才有恶虎的名头。 他骤然得到山东东路,眼看着山东西路四分五裂,被红袄军各部盘踞,于是得陇望蜀,理所当然。他又害怕蒙古军南下打断他的扩张势头,于是就愈发急躁,想要尽快取得足够的成果。 而要向山东西路伸手,不止需要有人居间,更要有能够让山东西路诸多人物信服的榜样。这时候,史泼立和耿格两个已经没毛的老虎,可顶不上用处。 原来,他是想千金市马骨,将我裱糊的光鲜,做给山东西路那些红袄军的余部看? 尹昌转而一喜。 要做马骨,自是无妨,可光是裱糊光鲜不够,总得有点内里的好处。且不谈滨州如何,郭节度啊郭节度,你得给的更多才好! “那,节帅的意思是?” “我给尹将军准备了够份量的军职和一万五千人的员额,甲杖器械也都配足,不过,难处是兵员上头…” 军职什么的,都是空头,骗人的!当日杨安儿封了多少个元帅?到最后,屁都不顶! 关键在兵啊!这世道,关键在兵! 郭宁打算给我一万五千人! 真要有一万五千人的部下,莫说滨州,我在整个山东,都算得上一号人物了,至少不逊色于李全吧? 尹昌心头一热:“兵员何来?” “不瞒将军。李全的部下,乃至密州莒州那边国咬儿的部下,都是老卒,我有大用的,一点也分不出来。所以犹豫至此,觉得很难让将军满意,很难酬报将军的功勋。” 尹昌两眼放光:“这有何难?节帅,你只消给予粮秣物资,给我权柄,旬月之内,我便能招足了一万五千人马!” “这…”郭宁满脸迷惑:“人马从何而来呀?” (本章完) 三五第一_www.35wx.la 第四百四十七章 酬功(下) 尹昌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几下勾勒,画出了山东东路的简单模样,随即一指。 郭宁倒抽一口气:“济南?” 他觑一觑尹昌的脸色,犹豫道:“济南虽然是大府,毕竟屡遭兵革,此前蒙古军过境,左近俱成丘墟。尹将军要去济南府招兵,这个想法很好。只是…” 尹昌微微一笑:“只是什么?” “咳咳…济南府南阻泰山,北襟勃海,界午道之中,乃山东的肘腋重地。自古以来,诸侯争齐,济南首当其冲;济南多事,则齐境必危。不瞒你说,这个地方,我是打算遣一重将坐镇的,还得在地方上好好经营,抚戢流亡,缮城保境。尹将军若在那里招兵,与后来坐镇此地的文武官员,稍稍有碍。” 尹昌哈哈大笑:“节帅,我去济南,招的却不是济南当地的兵啊?” “你是说…” “杨安儿元帅败死之后,各部四分五裂。刘二祖、彭义斌等人据深山险阻,尚能勉强维持;而时青、夏全等人各据一方,听说都在和遂王接洽请降。唯有东平府的方郭三,还在与展徽彼此厮杀,以至于兵连祸结,地方上人心惶惶…” 尹昌离席起身,信心十足地向郭宁一揖:“只消节帅答应的甲杖粮秣不缺,我去济南走一趟。凭我的名望,十日之内,就能从东平府招来一万人,若节帅给我一个月,我能招来三万人以上,全是曾经打过仗的壮丁!” 郭宁颇为意动:“真有三万人?” “至少三万人!填补完我本部缺额之后,其它的,都归节帅!” 郭宁身子一动,又落回原处,藉着灯影掩饰,口中干笑数声:“这倒是…倒是…” 尹昌将郭宁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 他屹立山东多年不倒,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也是潜力深厚的乡豪。按常理而言,就算有投靠郭宁的意思,在没摸清楚郭宁的性子之前,不必那么急切。 可李全的势力溃败太快,稍稍迟疑,就要玉石俱焚。何况当时情形,就算李全还能维持,说不定就要火并尹昌,争夺滨州,那还不如一拍两散算逑。 所以,他直到这会儿,才能以一个老江湖的眼光,来仔细判断这个崛起神速的年轻人。 他心想: 这昌州郭宁确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豪杰,可毕竟太年轻,在用人权术上头,远不够圆融老辣,台面上的周旋功夫,恐怕还不如李铁枪呢。 郭宁这会儿的表现,明摆着是既想要那些兵员,又担心我在济南扩张势力,影响他后继的安排。 这样的小心思,实在不利于招揽豪杰。怪不得他领着北疆劲兵南下足足一年,却始终局促登来三州,只顾着成天笼络军户;也怪不得他麾下的将校,都是和他一样的北疆人。 不过,我倒不在乎这些。 似郭宁这样的人物,旋生旋灭,与我何干?济南府那边,又与我何干? 郭宁的气量算不上大,可这世道里,我本来也只想把滨州经营到有如铁桶,牢牢守着我的安乐窝罢了! 自以为猜中郭宁心思,尹昌伸出一只手,翻了两翻:“十日。” “将军的意思是?” “我到济南,只留十日。十日之内,我必招满一万五千人,然后回返滨州。” 郭宁举棋不定:“十日之后呢?” “我与济南历城水寨的黄定乃是至交,十日之后的事情,交给他就行。节帅若不放心,我可以再留一批人协助…” 尹昌清清嗓子,待要再说,郭宁笑道:“哈哈,哈哈,不必那么麻烦。将军且去济南,所需人手,你自家调配,我不管那许多。所需粮秣物资,五日之内送达,十日之后,我派人来与将军交接。这十日里招揽到的兵马人丁,不拘多少,都是将军你的!” 这是真担心我在济南久留啊。尹昌心中暗笑,脸上神情庄重:“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时候夜已深了。 尹昌不在郭宁的帅府里多留,起身告辞。 郭宁亲自送他出外,又郑重道:“兵员以外,我还准备了些许财货和一个小小官职,其实不足以酬功,但出于我的一片诚心…尹将军莫要嫌弃。”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尹昌心满意足,拱了拱手:“不敢,不敢,节帅客气了。” “倪一,为尹将军领路,去馆舍。” “是。” 一行人走了几步,郭宁又在后头扬声道:“我已遣人在城里为将军择吉地,造住宅,将军下次来,就不必再住馆舍啦!” “哈哈,哈哈,多谢节帅厚赐!” 待到尹昌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郭宁这才回到院里。 看着桌上杯盘狼藉,郭宁觉得,自家其实没有吃饱。他捡了块饼子,塞进嘴里,又咕冬冬地灌了半壶茶,在一旁的长条石凳上瘫倒。 吕函正好出来收拾餐具,见状推了郭宁几下:“起来,这不凉么?” 郭宁拉长了嗓门,慢慢都囔:“累啊,不想动了。” 吕函伸手按按郭宁的胳臂,捏捏他的腿:“这次出兵,你可没下场厮杀,怎就累成这样?” 郭宁指了指脑袋:“这里累!” 吕函又替郭宁揉一揉眉心、眼角:“陪人吃酒,比打仗还累?” “就不能说,是我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所以累着了?” 郭宁不满地道:“你看看刚才这情形,哪里是吃酒,全都在勾心斗角呀!我陪着移剌楚材算帐数钱,都没那么辛苦,你不晓得,那尹…” 刚说到这里,吕函忽然起身,端起桌上两个大盘子,咣咣地交给婢女。 她大声道:“你们下去吧,羊肉留了一整盘子没动呢,晚上不妨细细地剔了肉吃。骨头拿来炖汤,能喝两天!” 待两个婢女喜滋滋退下,她转回来,冲着郭宁嗔怒:“辛苦什么!我看,是你郭六郎变坏了,刚才酒桌上头没一句真话,一定有什么坏主意。” “这么明显么?你看出来了?” 吕函捂嘴笑道:“尹昌固然没个下属的样子,你这个憨傻节帅,也装的太过了!” “那也不能说在装…你不懂,我要用他,但不能惯着他。所以就得欲取先予。” “起初我还以为,会看到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呢。六郎你心里有数就好。” 郭宁愣了愣,抬眼看看吕函。 吕函正俯身下来看他。 两人对视一眼,郭宁先笑了:“我是那种人吗?要成大事,首在得人,这道理我懂。我到山东以来,待人不可谓不优厚,用人不可谓不开明。哪怕有些本地人物…嘿嘿,才能有所不足,也都拔擢。尹昌怎会例外?他是有功的!” 说到这里,郭宁酒劲上来。 他忽然觉得吕函圆熘熘的两眼可爱极了。两人如今虽谈些军政之事,可气息相交的温馨,吕函循循善诱的情形,就如同早年在草原上一起眺望月亮那般。 他伸手揽着吕函的修长脖颈,往下拉一拉。 吕函“唔”了一声,看院落里寂静无人,俯身捧住了郭宁的面庞。 夜色茫茫,树荫婆娑。 过了好一会儿,吕函喘着气站直:“你个死人!不是说很累么!” 郭宁挺腰跳起,一把揽住吕函,把她横腰抱起:“我觉得还行,已经歇过来了,不那么累了!” 抱着吕函走了两步,他又忽然一顿。 “怎么?” “既然和尹昌说定了,就得告诉徐瑨,让咱们放在东平府的人手动起来。张荣去了滨州,也得抓紧准备。” “公事不能耽搁,你且去。”吕函扭了扭腰,想要下来。 郭宁搂着妻子的柔软身躯,只觉得自家两脚也发软,好不容易才反踢上房门:“明天再说不迟,耽搁不了什么!” 第四百四十八章 招兵(上) 尹昌与郭宁说定了以后,本想当晚就离开莱州,急召部下奔赴济南。孰料倪一送他到了馆舍,耿格和史泼立联袂来见。 这三人,都是从泰和初年就不安分,前后浮沉起落数次的老油条了。彼此颇有情谊,他们又都曾尊奉杨安儿为首领,尹昌选择投靠郭宁,也有两人劝导的影响。当下三人抵足而谈,一夜尽兴。 到次日,又有一些职务不高不低的山东本地豪杰如张林、燕宁等人来见。这些人当日地位最高的,不过能领一城、一寨,如今也大致停留在都将一级,指望趁着这一波定海军的大发展水涨船高。 与之相比,尹昌当日在杨安儿麾下,乃是排名前十的实力派。这些人的地位、声望和军政两途上头的手段,都不能与尹昌相比,言谈中遂将尹昌当作前辈,很是客气。 尹昌有意从他们口中多多了解郭宁的作派,于是又额外留了一日,赴了几场宴席。 他敏锐地感觉到,定海军的体制和他原先所习惯的那一套,是绝然不同的。这体制可以说粗糙的多,也可以说严密的多,但却又真能吸引人投身其中,乐此不疲。 这年头,靠天靠地,不如靠兵马榜身。可燕宁等人,这就把自己完全捆在定海军的隆隆战车上了?他们怎么就有这么大的信心?尹昌有些疑惑,有些惶恐,但他更加觉得,自己能在定海军的大旗下保持独立的姿态,实在不易。 傍晚时分郭宁遣人存问,说约了定海军的文武大吏,一起与尹昌饮宴。尹昌只道自家未有寸功,坚决辞让了。 招兵是大事,郭宁答应了十天,也不知道事到临头会不会反悔,克扣几天。 夜长梦多,还是赶紧去济南吧! 尹昌带着部下立即就走,郭宁带着部下,赶到城门笑吟吟送别。 一住s://la 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入济南。 济南城前后被好几拨军队占据,所遭的破坏难以言喻。到如今,城里人家绝少,白日可见野狗当街而走,老鼠在断壁残垣结队而行。因为残砖碎瓦之下,有层层叠叠的白骨;城中七十二泉,无不荡漾浮尸,才能养得无数兽类肥壮。 只有西湖水门一带,有个依托城墙建立起来的粗糙流民军寨,驻扎了一批拖家带口的武夫。 他们在城北湖沼地带垦了片田,自给自足。早前红袄军强盛时,几个首领人物受过杨安儿给的将军封号,如今好像又服膺于北面历城水寨的水匪首领黄定。 除了这些人以外,整个济南府境内,只有偏僻山野间还有几个聚落,曾经摩肩接踵的三十万户,将近两百万口,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真到了这里看过,尹昌也就明白,何以郭宁压根没想过在济南招兵。这片地方,如今莫说招兵了,恐怕得要十年以上的工夫不断迁民生聚,才可能稍稍恢复旧观,在此之前,不过是个僵死之城,是一座大坟而已。 不过,尹昌的目标本就不在济南,自是无碍。 他也真是有手段,有胆量,当下单骑直入西湖水门军寨,摆开车马,求见这水寨首领。 此间几个首领,不过是蒙古军铁蹄下的游魂,哪里敢在尹昌面前拿大?连忙屁滚尿流出来,自报姓名。 寨主是来自历城县宝泉乡的行商郭政,他又有两个臂膀人物,一个是从大名府流落至此的书生徐文德,还有一个,则是两日前刚投奔来的老卒石岩。 尹昌也不遮掩,直说了山东东路已然易手,山东宣抚使、定海军节度使郭宁麾下的重将大兵,随时会来。 眼下,我尹某人奉了郭节帅的命令先期抵达,将要从东平府那边招引人力,尔等若愿意效劳,那就老实跟着我,若有二心,不妨快走,否则大军一到,尽为齑粉。 郭政等人当时犹豫,嘴上奉承,却道还要商量。 尹昌无可无不可地应了,自家出外找了干燥高地驻扎。 到了当晚,他此前从滨州紧急招来的部下骑兵百余人抵达,立即手持松明火把,长驱而入,控制了水门军寨,接管城防。 而原本水寨里的军民,则尽数被驱赶到城东新设的营地,正在惶惑不安的时候,尹昌再次出面安抚,众人感其宽厚,又敬畏他的手段,当下钦服。 次日午时,从滨州赶来的数百步卒先到,郭宁从淄州发来的粮食车队随即也到。 尹昌手里有兵有粮,底气就足。 当日历城水寨的黄定带了千余人,气势汹汹奔来探看,尹昌出面接着。两边本有旧谊,尹昌软话硬话说过,黄定自知绝非定海军的对手,也就退去。 当下尹昌分遣人手,往东平府方向传递消息。 东平府早前被杨安儿当作国都,很是修缮经营了一通,又在城中囤积了搜罗来的大批粮食物资。他起兵攻入南京路的时候,为了保证东平府不失,特意留下了重将方郭三和展徽两人驻守,而方郭三和展徽两人一为新贵,一为旧部,又素有矛盾。 结果他兵败身死以后,二将立即火并。他们先是为了争夺杨安儿死后红袄军的领导权;待到红袄军四分五裂不可收拾,他们又争夺杨安儿留在东平府的巨量物资;待到彼此厮杀攻劫,把府库都摧毁破败,他们继续争夺东平府周围的民屯、军屯。 到最后,也谈不上争夺什么了,反正就杀得眼红,杀个痛快,杀到东平府六县十九镇人头滚滚,甚至许多原本归属于杨安儿麾下零散小部的军将,或者当年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的旧部,都不得不携家带口,往荒山野地四出奔逃。 皆因他们虽有武力,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方郭三和展徽抗衡,反而很容易被卷入战争,成了垫刀头的肉盾。 在这时候,毗邻东平府的济南府,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山东大豪竖起招兵旗,又哪里会缺吃粮人呢? 这消息口口相传,很快就传遍了东平府,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探看。 能在这种世道挣扎活路,不至于死于兵戈或者饿毙路边的,或多或少有点底气,何况又有很多散兵游勇为骨干? 只过了三天,尹昌在济南城的大营里,就足足多了壮年男女两三千人。 但尹昌觉得,还不够。 郭宁嘴上答应,给尹昌一万五千人的员额,实际上,这哪里能算得清楚?尹昌多招一些,难道郭宁还能让他吐出来?真正要紧的,乃是那个十天的时限,十天里头,多招些兵,就多了乱世存身的底气! 他正盘算办法,亲兵来报,说水门军寨的首领之一,那个老卒石岩求见。 尹昌随口道:“让他来。” 石岩入来拜见,开口道:“将军,咱们这样坐等兵丁来投,还是慢了。我便是东平府人,愿回返东平府境内,传颂将军的名号,招引他们。” 尹昌顿时有了兴趣。 这几日他忙着自家招兵营地的事务,却没多在意这批新降之人。此时仔细打量这老卒,只见他年约三十来岁,身量虽不雄壮,眼睛却有神,而且面颊处有个颇狰狞的箭伤瘢痕,显然确是经历过厮杀,有点见识的。 “你要什么?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尹昌问道。 石岩不卑不亢:“我想要的,无非富贵。而能带来的,约莫是十天之内,替将军招足了兵马。” 嘿,这个十天的约定,尹昌还真没和许多人说起。知道这事的,只有他的几个亲信罢了。看来这石岩,倒是个有心人。 这等人,拿来一用,或许真有惊喜? “富贵,小事尔!”尹昌点头答应,随即又问:“你可需要我这边,做些配合?” 石岩昂然道:“我自有亲信伴当,也自有办法,不必麻烦将军!” 顿了顿,他又道:“只有一事。” “讲!” “我看将军这营里,本部人马甚少。可东平府那边的散兵游勇,多有桀骜不驯的。两三日后,许多人抵达,将军得多驻扎些兵马,以备弹压。否则,怕要出乱子。” 尹昌哈哈大笑。 他不知道这石岩的底细,自然不会轻信。若石岩提出要尹昌派兵保护,尹昌恐怕就要担心,这会不会是哪路仇家请君入瓮的阴谋。 但他竟然只要求我在自家营里多驻兵马? 此人有趣,此人果然可用的话,值得提拔! 当下尹昌发了些银钱给石岩,让他去了。想了想此人信心十足,或许真有门道,尹昌转而又颁下急令,从滨州再调三百人来。 济南府与滨州,分处北清河的上下游,看起来距离甚远。但尹昌自家就是靠河吃饭的盐枭,他找几艘船运兵,倒是朝发夕至。 第四百四十九章 招兵(中) 扼元第四百四十九章招兵(中) 尹昌从滨州调兵出外的情形,很快被传到了郭宁桉前。 郭宁伸手压住卷宗:“才六艘船?那就是三百人?似乎少了点吧?” 徐瑨微微躬身:“已经快马传信到济南,令在当地生些事端,一两日内,尹昌还要调人。” “好。” 郭宁将卷宗递还,想了想,吩咐道:“他调空兵马以后,滨州盐司上下交给张荣,随他怎么办。然后,其它的地方,还是你亲自去一次…客气些好。尹昌这个人,我是要用的。” “节帅放心,我明白。” 世道的纷乱,最早体现在人心的纷乱,而对人心纷乱,感受明显的,就是武人。 早年大金强盛的时候,休说勐安谋克军敢死善战,就连被强迫签军的汉儿和渤海、契丹、奚军,也敢当先冲冒失石。此等情形,如今却很少看到了,将士们越来越难依靠国朝自身的威严去驱使,军队要维系战斗力,越来越依赖上级军官的心术和权术。 于是,便催生出了包括郭宁在内的一大批所谓豪杰人物,都以无师自通的手段纠合部众,藉着混乱的状态纷纷崛起。 郭宁在这日趋混乱的世道里,竭力重塑体制,试图依靠体制的力量立挽天倾。但也有许多人不然,比如尹昌便是如此。 这不代表他有什么恶意,而是眼光或志向所限。对那种适合发挥才能的混乱状态,尹昌有下意识的仰赖,所以,不愿意被重新纳入体制,管头管脚罢了。 这样的人物,还是头一趟出现在郭宁麾下,但随着他继续扩张,迟早会有十人,百人,乃至更多更多。 郭宁打击地方蠹虫毫不留情,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把所有的豪强全都推到对立面去。尤其是如尹昌这样的人物,能在这世道崛起,就证明了他们的才能。那么,在打击之外,对这些适合为己所用的人,消化或融合也是合适的手段。 这上头,尹昌没有想错,他还真是千金马骨。 可惜对郭宁的完整想法,尹昌又懵然不知了。 他仍在济南兴冲冲招兵。 那个叫石岩的老卒在东平府的平阴县建立接应营地以后,男女人丁来投的速度快了很多,但因为这其中混杂了很多小股的散兵游勇,乃至一些在混乱局势里下过狠手的凶悍人物,流民营地里的治安忽然就恶化了。 尹昌接连发令,命令部下和已经接受组队训练的新兵严守营门,不许各营所属人丁擅自流动,更不许抢掠扰民。可军令下得再好,纵有不肯听从命令的刺头在。 某一夜里,竟然还发生了杀人纵火的恶性事件,导致两营男女大乱,甚至波及周边。 这可不是小事,万一人心惶恐动荡造成营啸,眼下这万把人一哄而散都有可能。大金立国的时候,南朝宋人出兵北伐,好几次因为听说宗翰、娄室等名将抵达,十数万数十万的军队一夜之间营啸溃散。 尹昌当夜跌足出外,指挥部下四处镇压。可上万人哄闹起来,又是乌漆麻黑的深夜,他身边数百人哪里顾得过来? 一晚上纷乱,最狼狈的时候,尹昌身边只剩下五六个亲兵,所有人都被派出去了。直到次日凌晨,那石岩在平阴县听说济南大营出了乱子,连夜策骑,带人兼程折返,才稳住了其它几个营地的局面。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因为这功绩,尹昌立即提拔石岩当了都将,另外授他以弹压流民的全权,转回头来,他再度连发急信。 一封信送到来州,请郭宁按照前约,继续发来粮食物资,以安人心;一封信送到滨州,再调一千人马,星夜启辰,赶到济南协同行事。 尹昌在滨州,是诸多盐枭和小村寨首领的共主,他麾下直接控制的,约有两千五百户人家,合计男女万余人。以这两千五百户人家,日常支撑将近两千人的武力,足见尹昌的经营手段和滨州盐利之富饶。 这两千人里头,许多都和尹昌有亲戚关系,是真正的子弟兵。也是他在朝廷为军辖,在红袄军为将军,与李全为盟友,乃至与郭宁也敢有来有回的底气。但其数量,毕竟少了点。 尹昌成名很早,根基也深,但随着局势推移,当年靠数百人就能聚啸一方的情形,一去不复返了。如今能在山东地界跺脚说话的,不谈郭宁这狠角色,便是红袄军余部各支,谁不控制上万人? 尹昌想要维持自家山东大豪屹立不摇的地位,就非得有更多的兵。而为了得到更多的兵,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除了少量卫护家卷的亲卫以外,将两千子弟兵尽数抽出了滨州。 这一来,滨州的渤海县城,一下子就显得冷清。 尤其是城南两处连在一起的里坊,本来作为军营和校场所用,这会儿军营里只剩下若干洒扫老军了。 渤海县里其它的居民,大都集中在东西两面。 东面的居民大都是周边民屯的农夫,而西面则都是靠盐吃饭的。而那些盐枭豪华的宅邸,就被无数简陋宅院簇拥着。 张荣穿行在街道间,可见左近好些宅院年久失修,很多砖墙垮塌了,只用夯土或木板简单补上,甚至里头的建筑也和窝棚一般,大都破败异常。 张荣慢悠悠地走着,道路越走越窄,变成幽深的巷子。巷子湿热又肮脏,污水在低洼处久久不退,一行人的脚步踩过,发出啪啪的水声。 到了巷底再转过几个弯,赫然出现一处极奢华的院落。 院落外头,有数十个神情剽悍的汉子守着,有几条汉子或者身带刀疤,或者少了眼睛,或者少了胳臂,看起来愈发狰狞。 张荣走近的时候,那些汉子里头有人向他打招呼,有人面露不屑,还有几个抬眼望天,故作疏离姿态。反倒是有个仆役模样的,将些规矩,待理不理地瞥了他两眼,点了点头,引他进去。 张荣走进院门,先被院落里的富丽堂皇模样吓了一跳,忍不住左右探看。眼珠子更是盯着廊下垂挂的珠串,半晌没挪开。 那仆役站住脚跟,有些不耐烦地等了片刻,大声斥责道:“愣着干啥?耽误了承直官人的事,你担待不起!” 所谓的承直官人,便是驻在滨州的盐使司盐判了,此人姓张,文官官阶是正七品下的承直郞,盐路上头混饭吃的人不敢直呼其名,只以承直官人相称。 张荣轻笑了两声,加快脚步。 跟着仆役连续经过两进院子,又穿过一到月洞门,这才到内院。内院的书房甚是开阔,足够二三十人会面商议,但此时除了张荣,一个人也无。张荣安静坐在这里,又等了好一会儿。 忽听书房后厢有人暴喝:“什么?一个也没来?每月头上一次,这是安排定的!” 随即便是一阵污言秽语地喝骂。 有人声带惶惑地连连解释,话语很轻,听不清楚。 喝骂之人依然恼怒:“放屁!哪有这个道理!你立即去查问,看看他们都在发什么疯!当我这个盐判管不了他们吗?” 解释之人继续劝说,忽听桌椅轰然大响,好似是被用力推倒了。 喝骂之人重重踏步,从后厢转入前头,正是这座豪宅的主人,张姓的盐判。此人须发花白,脸上面色却红润,看着养尊处优多年,不过,眼圈略有些黑,显见酒色上日常是不消停的。 张盐判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荣的鼻子:“你又是谁?我怎么没见过?其他人都去了哪里,你知道么?” 张荣呵呵一笑:“今日应该来此的盐路好汉,共计十六人;山东盐司滨州分治使司下属的管勾,有六人。这二十二人里头,今天被国法处置了三个,畏罪自杀了四个,剩下的十五人,这会儿都去了滨州分治使司的官署,拜见新任的盐使。” “放屁!什么国法?什么畏罪自杀?你胡扯什么…山东盐司荒废快两年了,又是哪里来的滨州分治使?我怎么不知道?这人是谁?” 张荣指了指自己的面孔:“咳咳,就是我张荣了。” 第四百五十章 招兵(下) “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咳咳,我乃山东宣抚使郭宁下属,承蒙我家宣使看得起,给了我一个从六品的奉直大夫身份,今日就任山东盐司滨州分治使。” 张荣拿出一张新填了自家名字的空头名敕,给张盐判看:“今日起,滨州盐政,我说了算。我来这里,是想邀请张判官一道与会。毕竟以后,我还有仰仗判官的时候呢…” “胡扯!盐司是户部下属,任命出自都转运使司。那郭,郭宣使怎也管不到山东盐政!何况,我大金自有法度,非进士不得任盐使、判官!你是什么人物,读过书吗?不知什么来路的野人,也敢来滨州胡闹!” 张判官一迭连声怒骂,随即站到门外,厉喝道:“来人,来人!” 待几名仆役奔来,判官一指张荣:“把这个疯子轰出去!” 张荣倒是愣了下,他真没想过,自己先说出盐司党羽的下场,再亮出郭宁的名头,还压不住这个盐司判官。看来,几十年的盐务官当下来,这人已然骄横得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既如此,那就是自己作死! 张荣转身便走。 他大步走到院门的片刻时间里,院落以外忽有嘈杂声响,惊呼、嘶吼此起彼伏,还有刀剑碰撞的声音响起。 待他站到院门处,一彪甲士猛然冲撞入来,人人身上染血,好像杀了不少人,为首的大汉,正是此前蒙古人来时,得张荣救命的刘斌。 “张大哥,怎么说?” “你都动手了,还问我怎地?”张荣叹气:“兄弟们没事吧?” 刘斌撇了瞥嘴,露出轻蔑的笑容,说道:“一群废物,也配伤着咱们兄弟?几处过来,咱们一个阵亡的没有,伤了五六个,都不是什么大事,已经安排去休息了!” 说到这里,他问道:“这个判官怎么说?” 张荣还没回答,刘斌又指了指院落里雕金砌玉的装饰:“看院落模样,就知这判官不是个好东西,不知道聚敛了多少民财…不如杀了。” 张荣自家就是私盐贩子出身,在这上头,比刘斌还要明白多了。大金的盐政这般模样,盐官们有一个算一个,哪有好东西? 当下他自顾出外:“那就杀了吧。我先去滨州分治使司的官署,伱办完了事,赶紧也来。” 刘斌连连点头:“好,好,我们动手很快!” 张荣徐徐出外,只见沿途几重院落,已然堆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先前在门口虎视眈眈的恶奴,大都尸横就地。 他走出院落,穿过巷道,周边成群结队人马的奔走之声、嚷叫声、兵器撞击声,已然此起彼伏。 有几名骑士一边张望着,一边策马从他身边奔过,全然没注意单独步行的张荣。 张荣认得那是徐瑨的亲信部下,连忙挥手,叫住他们:“徐参军呢?” 骑士喜道:“原来张盐使在这里,正要找你。我家参军在尹将军府上做客,他让我告诉盐使,一切顺利,也没有杀人。你且顾着盐司,不必急着来将军府。” “好,没有杀人就好。” 张荣摆了摆手,让骑士们去了。 对尹昌的部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武,这是郭宁反复吩咐的。但对于其他人,就不必计较那么多了。徐瑨话里的意思,便是已经控制住了尹昌的家眷亲族,那么,正好放手大干。 他站在路中央,环视左右,道路旁边有坊墙隔断,他并不能看出很远,但,种种声响依然穿透寒意,直入耳膜,那一个个早就被定海军盯上的人物就算不人头落地,也得好好出一点血,交出些好处来! 他当年贩私盐的时候,曾经来过滨州许多次,只因身份不到,每次都得小心翼翼伺候着那些大盐枭,脸面还不如比本地的灶户首领。当时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如此厮混下去了,却不曾想,此番再度踏足,却已经天翻地覆。 而我这个私盐贩子,怎么就成了滨州盐司的首领呢? 想到这里,张荣不禁感慨人生际遇变幻之奇。 滨州的情形,直到发生后的第三天,身在济南的尹昌依然不知。 这几日里他也顾不上滨州那边,正忙着抓住十日期限的最后两天,尽力收揽人手。 因为滨州的子弟兵俱在,他已经把流民营地的面积扩大了三倍,又在平阴县以西,归德镇、长清县、丰济镇一线设了兵站,并转运了人吃马嚼的物资过去,以接应愈来愈多的投奔之人。 在这个过程中,石岩奔前跑后,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此前两天,还带人恢复了济南城南面的一段城墙,然后又清出了城墙后头一片空地,说是可以供尹昌驻军。 尹昌在济南只留十天,其实并没有这需求,但石岩的才干毋庸置疑。所以尹昌给他的权柄也越来越大,这几天里,流民营地的具体细务,几乎全是他和郭政、徐文德等人负责操办。 到第十天上,石岩求见尹昌,将一本临时编订的簿册交到尹昌手里。 尹昌还没翻看,先问:“这是?” “这几日里,除了人丁,尚有一些展徽部下的将士直接来投,看来,他和方郭三的厮杀不利。我已经把人丁和甲杖器械都分开了,专门做了统计。” 石岩不打格愣地道:“将军你看,现在我们手头,有了完好的刀枪等兵器一千一百件,弓四十五张,箭矢三千支,另外,还有盔甲,完好的铁甲二十五套,皮甲八十套。” 他叹了口气,又道:“还有些损坏的,须得找人修理。将军在滨州那边,可有铁匠和皮匠?我今晚再去营里逛逛,试着从流民里头挑些能做事的工匠出来。” 这可是意外之喜! 尹昌起身挽着石岩的手臂,哈哈大笑:“亏得石都将的才干!这阵子连日辛苦,待我们回到滨州,我为你摆酒庆功!” 正笑得欢畅,外头亲兵来报:“将军,定海军那边,第三拨粮秣物资到了?” “哦?” 尹昌前后向郭宁要求的,就只两拨物资。规模上头,当然打足了余量,但郭宁全都足额给付了,一点不少。 到了这会儿,我都没开口,郭宁又发来物资了? 尹昌心里有些感动,快步出外,站到辕门处眺望,但见船只帆樯相继,连成一行,沿着小清河缓缓而来。 这么多船?这得运来多少石粮秣?不说别的,在供给上头,定海军真的大方!真的够朋友! 他环顾左右,朗声道:“大家和我一起去,我们迎一迎!” 众人纷纷上马,奔向码头。 小清河在这一段,西接源于济南各泉的泺水,南接玉水,北接北清河的黄河水,于济南城南方数里形成了一片湿地,湿地中有唤作黄台之处,遍布港湾,一直是山东官盐转运的中枢。故而船只陆续进港,停泊甚是容易。 诸多船只一一停稳,尹昌领人迎上前去。 身后不少部下低声猜测,不知这次能拿到多少好处,又不知道带队来得,是郭宁部下哪个大吏。走在最前的尹昌却已经愣住了。 皆因最大的一艘船上,郭宁扳着船舷,利落一跃,纵身跳了下台。 他关心地看着有些发呆的尹昌,笑道:“尹将军这几日累坏了吧?我看你相貌清减了呀!” 济南的黄台盐仓码头始于金代,现在仍有遗迹留存。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一章 度(上) 郭宁怎么来了? 尹昌一时愕然,眼看着郭宁微笑走近,又连忙躬身行礼:“参见节帅!” 在尹昌身后两排文武,都是他麾下的得力干将。 这些人更没料到这个全没架子的年轻人就是传说中的定海军郭宁。愣了好半晌,才乱哄哄跪拜:“拜见节帅!” 郭宁上前两步,扶着尹昌,向着其他人笑道:“免礼,免礼,今日我是不速之客。咱们不要拿出公家作派,就当是朋友相见。” 几个比较重要的部下倒还罢了,一群低级军官们跟着尹昌时间很久,在滨州当惯了坐地虎,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听得郭宁这么客气,竟然真的都不再行礼,各自起身。 尹昌想要转身呵斥,郭宁的手掌稍稍一紧:“哈哈,尹将军,不必那么见外。” 他走到众人垓心,往四周看了看,尹昌待要介绍,郭宁已经指了指其中一个英俊汉子:“你是李禾!听说足下耍得一手好花枪,是滨州数得上的风流人物,哈哈,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李禾笑着应道:“节帅谬赞了,愧不敢当!” 郭宁稍转身,又指一个年轻人:“看你身侧悬挂短刀短剑,必是杨岳了!我听说你是济南府历城县人,这趟来此,想必帮了尹将军大忙吧!” 杨岳倒是很有分寸,连忙道:“为我家将军尽心效劳,理所应然。” “足下则是江瑾,对么?我常听盐路上的伙伴们,传颂你的刀法。” 一个腰间挂着长刀的壮汉冬冬拍着胸膛:“便是我江某人了!”’ 郭宁随手又指几个武将,一一报了他们的姓名。这些人当然有这样那样的才能,但其名望都局限在滨州一地,与横行河北山东的郭宁相比,真是天差地远。 偏偏郭宁提到他们的特长或者背景情况,竟然如数家珍,无一出错。 待到武将们一个个喜笑颜开,郭宁又向一青袍儒生微微颔首:“足下想必就是张衍一张先生,听说你是掌管税赋钱谷的大才…” 儒生惶恐摆手:“不敢,不敢。如来州的晋卿先生那般,方是大才,我不过是替东家算些小账罢了!” “哈哈,哈哈,谦虚了,谦虚了。” 郭宁正待再与几人谈说,后头传来船夫的叫嚷声,原来是最前头一整队船只都已经稳稳靠泊,有些急性子的船夫直接把通行的长木板都搭上了,正用船桨冬冬地敲着船舷,催促岸上的壮丁赶紧上来搬运。 郭宁竟如此熟悉己军人物,这  给尹昌带来的惊讶,远远超过部下们。他直到这会儿才从惊讶中挣出,又怕那些粗人在郭宁面前说出不该说的言语,连忙催促他们:“赶紧带人搬运,莫要误事!” 一行人当即领命,也不向郭宁告辞,直接就散去了。 尹昌叹了口气,向郭宁道:“节帅勿怪。我这些部下,鲁莽惯了,不懂什么礼节。” 郭宁全不介意地摆了摆手:“我也是草莽间起家之人,咱们何必在意那些琐碎?” 两人站在原处看了看码头忙碌。尹昌又道:“节帅远来,不知会不会疲惫?不妨去我营里,容我置办些饮食,稍稍招待?” “啊,不必,后头那几艘船,有点要紧,我得看着点。” 郭宁随口应了句,往后头高坡走了两步,继续眺望。 尹昌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只好陪着。 两人寒暄了几句,尹昌没话找话,夸赞道:“以节帅的威名,居然对我滨州弹丸之地的文武如此了解,又礼贤下士如此,实在是山东地方的福气。” 郭宁连连摇头:“哪里,哪里,我之所以了解滨州豪杰的情形…尹将军,你可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看来,定有什么特殊的缘故吧?便请节帅讲来,我洗耳恭听。”尹昌凑趣。 “哈哈,乃是令郎告诉我的。” 郭宁微笑侧身,看着尹昌:“尹将军,令郎聪慧可爱,今后必能承家业、取功名啊。” 这番话,说得和和气气。可落在尹昌耳里,却如一记重锤,砸得他眼冒金星。大家都是老江湖了,这种话题,一点即透,哪里还用多说? 刹那间,尹昌连退了两步,身躯微微一弓,手搭上了腰间刀柄,露出了明显警戒姿态。 郭宁依旧面带笑容。 而尹昌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问道:“节帅,思政在你手里?” 原来尹昌早年与发妻育有二女,后来发妻早逝,他又娶了滨州大姓胡氏之女,此后纳了不少姬妾,但姬妾们一无所出,直到尹昌四十岁开外,胡氏才得一子,起名叫做尹思政。这孩子自幼聪明伶俐,被尹昌夫妻爱若至宝,恨不得捧在手里。 尹昌为了保障自身的独立性,就连麾下部将,都从没主动向郭宁引见过。还是今日郭宁亲自前来,两边才撞上的。 那么,郭宁怎么会见到我儿? 思政本该在滨州的! 尹昌只觉浑身发冷,说话的声音都打了颤。他再度问道:“节帅,你怎就见到了我思政  孩儿?” “尹将军今后要在济南府为官,家卷亲人留在滨州,怎能放心?所以我这次督运粮秣之前,先去了滨州,请得了嫂夫人和思政贤侄等人。哈哈,思政真的聪明,问他什么都懂。这一路上,我和他处得很是愉快。” 郭宁依然很放松,也全没半点敌对的姿态,他甚至背对着尹昌,伸手指点小清河上的船舶。 “尹将军的家卷,亲属,还有方才那几位文武部下的亲属,都在那几艘船上。” 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嗓音:“尹将军,你看!你看!思政正向我们挥手呢!” 尹昌箭步向前,果然看到船队后方一艘大船的船头,有个衣着华贵的孩子正笑着跳着,向两人所在的方向连连挥手。 在他身边,尹昌的几个姬妾,还有熟悉的奶娘、仆妇俱都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簇拥着孩子,唯恐孩子在船上站不稳当。 尹昌的脸色变了又变,却见身旁郭宁挥手回应,而尹思政看到郭宁的举动,竟然笑得更欢。 与此同时,另几艘船里,也有军将的亲卷出来,立即引发了外界的惊讶。 李禾、杨岳等部下全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出,有人连忙沿着河堤过去探看,也有人目愣口呆地回头看着尹昌。 娘的,看我做甚? 什么济南招兵,是个诱饵!这是调虎离山的计策! 什么都不用说了,滨州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他转念又想,就算全军皆出,滨州那边也是我经营多年的本据,怎么就丢了?郭宁怎么就有这样的手段? 虽然脑海中一片混沌,可尹昌到底是宿将,这时候犹能压住情绪:“节帅,你是什么意思?” 郭宁的笑容仍在,眼神却渐渐肃然,最后沉声道:“尹将军,山东东路境内,只有我昌州郭宁的规矩。尹将军既然投入了定海军,就要遵照这规矩。山东东路境内,没有哪个军州自行其是,滨州也不行。” 所谓图穷匕见,大概就是这样。 这郭宁,真不是简单人物,我先前看错了!他是枭雄! 是那种,今天说完了话,明天就能翻脸的枭雄! 无数个念头在尹昌脑海中瞬间转过,他想到,自家或许就要失去兵权,成为笼中之鸟;想到滨州的子弟兵或许会被立即拆分,拿到各部去垫刀头。 他有些悲凉,又有些绝望,有些后悔不该背叛李全,又庆幸自己及时背叛了李全。 他再度放缓语气:“节帅,你待如何? 但有号令,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皱一皱眉头。” 郭宁倒是耐心:“尹将军不要误会,我绝没想要为难你的意思。刚才已说了,尹将军要在济南府为官,家人亲卷一直在滨州,两地相隔不好。所以,我才将诸位的家卷一路护送至此。” 尹昌立即抓住了话语中的要点。 “节帅是说,我那思政孩儿,还有家卷们,都会交给我?” 郭宁哑然失笑:“那是自然,否则还能如何?难道摆在来州做人质?我何尝做过这样的事!尹将军,你胡思乱想什么呀!” 尹昌的紧张情绪蓦然放松大半,他不经意地抬起了垂在刀柄旁的手,向着郭宁作一长揖:“那么,节帅又说,要我在济南府为官?” “这倒是有的。” 尹昌长长吐气。 想到郭宁横扫山东的强悍武力,想到他无声无息间控制滨州的手段,想到他承诺交给家卷的诚意,尹昌实在没有对抗的心气了。 这样的人物,怪不得能威震中都,击退蒙古军,又横扫了辽东叛军…这真不是一个小小滨州土豪能对抗的! 他苦笑着道:“节帅,我戎马半生,只会耍刀弄枪,今后若转成文职,若有做不到的地方,还请…” 郭宁忽然长大了嘴,瞪着尹昌,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嗯?”尹昌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愣了愣。 “咳咳…” 郭宁接连咳嗽了两声,正色道:“先前我说过,济南府是要地,非得经验丰富,名望高大的重将镇守。所以…”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又从锦囊里抖落出一枚小小铜印。 拿着铜印,他看看尹昌,脸上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微笑:“这个是临时铸的,不过,已经遣人去通报了中都的丞相胥鼎。这件事情,他准能帮我办好。后继礼部很快就会拿出正式的官印。” 他拉着尹昌的手,把铜印放在尹昌手里:“眼下,尹将军先凑合着用一下,千万不要嫌弃。” 尹昌翻过铜印,只见其上镌有八个字: “兴德军节度使之印”。 兴德军节度使!这是历来坐镇济南,统管阖府军政大权的正三品大员! “怎么样?”郭宁在旁,有些羞愧地道:“我催的有点紧,所以印上毛刺还没修去呢,这个这个…” 尹昌把铜印攥在手里,长叹了一声,正正式式地跪伏下来,向郭宁行了礼。 三五第一_www.35wx.la 第四百五十二章 度(下) 扼元第四百五十二章节度(下) 郭宁上前两步,稳稳地扶住尹昌双臂。 “咱们是自家人,尹将军,不要多礼!” 郭宁的手段,实在是狠辣果断到出乎尹昌的想象。 郭宁待下属之康慨大方,对新投之人的信任,也同样出乎尹昌的想象。 兴德军节度使,是从南朝宋国占据中原时,就传下来的官位。 当年济南府尚称齐州,嘉右年间,宋国仁宗皇帝无嗣,遂过继濮王之子赵宗实为嗣子。赵宗实被立为皇子之后,改名为赵曙,随即就封齐州防御使、巨鹿郡公。 次年赵曙即皇帝位,齐州就成了潜藩拥戏之地。按照宋国的规矩,潜藩皆升为节镇,建军、府名。 于是下一年,济州便被升为兴德军,又过数十年,那位被大金俘虏的徽宗皇帝当政,兴德军又升为济南府。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济南府虽为散府,却是山东东路仅有的两府之一;而兴德军节度使,当年也是山东东路的三个节度使之一,地位仅次于益都兵马总管府。 后来因为济南府在经济上的地位愈发重要,又取消了兴德军节度使,而以济南府尹统管一府之事。 去年济南府遭蒙古屠戮之后,经济民生固然是垮了,但其当四达之衢,为战守之冲的军事支点作用和政治地位犹在,堪称是山东的锁钥。所以此前郭宁与尹昌置酒会面时曾说,要以重将出镇。 尹昌估摸着,郭宁本人除了那个半临时的山东宣抚使职务以外,实际的官位也不过是定海军节度使罢了。故而,能担当这个任务的,第一要得信任,第二要有威望,多半是郭宁麾下那个骆和尚,恐怕靖安民和李霆之流都未必够格。 他格外催促部下们要加快招兵的速度,不惜把滨州子弟兵全都抽调到济南,便是担心那骆和尚来后,藉着郭宁的信任骄横跋扈,搞得两家下不来台。所以,非得得赶紧把数以万计的男女都提前调走才好。 不过,到了现在,尹昌可真不用着急了。 谁能想到,郭宁用人竟如此大胆,而尹昌竟能从滨州军辖,一跃成为堂堂的兴德军节度使呢? 就算这两年里大金朝廷的官位给得满天飞,可那毕竟是节度使啊!那是从数百年前的盛唐开始,那就是武将所能拿到的头等重号,是真正坐镇一方的大员! 况且…尹昌敏锐地注意到,郭宁给出节度使官位的时候,还轻描澹写地说道,他可以策动当朝的尚书右丞胥鼎,确保这个官职到手。 这代表什么?代表郭宁身后,还有尹昌原先不晓得的背景,这股力量,能够直接左右朝廷重号官员的任命…这条恶虎,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滨州是回不去啦,可回不去滨州,已然没什么要紧了。 新任的兴德军节度使随着郭宁起身。 他看到运送自家家卷亲人的船只已经靠岸。他的孩儿尹思政,正如一匹小马驹那样,向着高坡跑来,结果半路上被仆妇勐然抱起。而他的续弦夫人胡氏,本来正摆出颐指气使派头,盯着仆役搬运箱笼,这会儿开始连声叫嚷,快把思政孩儿管好了。 那就在济南扎根,为郭宣使好好地做上一任兴德军节度使罢! 想到这里,尹昌忽然又想起一事,连忙往高坡下走了两步,换了名亲兵过来,吩咐几句。 折返回高坡,他对郭宁道:“宣使,关于往东平府招兵之事,这边的进展很是顺利,若宣使觉得可以,我就用这一万五千人的兵员,为宣使坐镇济南,绝不有失。至于后头继续到来的人手,还请将军遣人接应。” “嗯,便按一万五千人的员额,没有问题。不过,军制、训练、装备,乃至军户荫户的分野、田亩的分配,我都会派人协助,照着已有的规矩加以完善。” 尹昌点头:“全都照着定海军的规矩来。” “好,好!适才见到了将军的得力臂膀,果然都是滨州的出众人物。这些人,在兴德军的制度之下该如何拔擢升用,将军只管报来,我一应照准。” “那就多谢宣使了!” 说到这里,尹昌又道:“不瞒宣使,我这几日里,颇招揽了几个可用的人才。他们虽然先前或是白身、或是逃卒,但才能上头,颇有特出之处。他们适才不曾拜见宣使,不过,我提升他们的职位,仍会格外高些。” 郭宁呵呵笑道:“什么人,值得将军如此重视?” “便是原先济南水门军寨中人,其首领唤作郭政,两个副手,一个叫徐文德,一个叫石岩。” 尹昌往稍远处眺望了下,见有数骑策马奔来,便指着骑士道:“他们来了。宣使,那郭政颇有勇力,徐文德朴实厚重,那个叫石岩的,虽是老卒,却尤其精干可用,极擅梳理军务。我军要在济南扎根下去,须臾离不得此君。” “哦?他竟能得将军如此夸赞?”郭宁手搭凉棚,看着那数骑从远及近。 “老卒无妨,我自己也不过是个边疆老卒罢了。却不知,将军打算让他出任何职?” “我看定海军的制度,在节度使之下,有副使,判官,政务司、录事司参军等,又设都指挥使领兵。此人之才,倒可以试着当个都指挥使。” 尹昌笑道:“宣使既然以兴德军节度使的重任,授予我一个新投之人。我冒昧效法,也拔擢几个新人,以便于后继军政诸事务的开展。” 郭宁点了点头。 此时数骑已经奔上高坡,三人纵身下马。奇怪的是,本来三人以郭政为首,这会儿领头的,却换成了石岩。 三人奔到近处,向郭宁和尹昌站立的方向恭敬跪伏行礼。 “定海军甲字第四都,都将严实,中尉郭政、徐文德,拜见宣使,拜见尹将军。” “什么?你不是叫石岩么?” 尹昌本来觉得,今天没什么事能让他再吃惊,可这会儿依然忍不住吃惊。 他终于完全明白了郭宁的布置,明白了流民营里此起彼伏的骚乱究竟从何而来,于是冲着“石岩”瞪起两眼,想要发怒,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哈哈,尹将军莫怪。石岩是个假名,这位,其实是我部下的亲兵都将,真名唤作严实。他早年是东平府里提控捕盗的百户,正好适合招引东平府的人力…为免误会,这才改名换姓,来助将军。” 郭宁站到三人之前,亲热地拍打三人肩膀,将他们一一扶起:“还有郭政和徐文德,都是严实的旧日伙伴,他们投效之后,就一直在济南经营。不瞒尹将军,这两位,我快半年没见啦!” 见尹昌还在瞪眼,郭宁推了严实一把: “老严,适才尹将军在我面前,多番夸奖你的才干,要大大地提拔你!还不赶紧谢过?” 严实面带歉意,向着尹昌再度行礼。 “将军莫怪,我…咳咳,前后都是我家宣使的主意。我只是受命而行,并非有意欺瞒将军!” “你这厮,全赖我身上了?真是好胆!” 郭宁捶了严实一下,哈哈大笑。 尹昌愣了好半晌,这时候只得苦笑。 他把严实揪起,冲着郭宁道:“宣使,这几人瞒得我好苦。我就要这严实做兴德军帐下的都指挥使!我要狠狠地用他!” 第四百五十三章 定制(上) 扼元第四百五十三章定制(上) 当晚尹昌在济南军营设宴,与郭宁尽兴畅饮了一场。 次日郭宁回程,尹昌又道:“思政年纪尚幼,离不得母亲,待他稍稍长成,再遣到宣使身边。听说宣使在登来三州广设庠序,更有不少武人能得宣使的传授,故而军校人才辈出。思政若有这福气,那是最好。” 郭宁笑着应了。 随即他离开济南府,沿着泰山脚下,经淄州、益都转往来州,沿途探访可供耕作的膏腴之地,可供据守的险要之所,可征收商税的市镇,并巡查新设在各地的驻军军营。 一行人轻骑快马,不打旗号,故而每过几个驿站,或者经过某处军营的时候,就会遇到岗哨。 有些是固定岗哨,也有专门设置的暗哨,还有早早策骑,作围拢姿态的游哨。无论哪一类的哨探,在盘查身份的时候,都很认真,尤其是接近军事要隘处,更是戒备森严,哪怕徐瑨都没找出岔子来。 这种井然有序的姿态,不仅因为郭宁一向严格治军,重赏重罚;也不止因为这数州紧邻泰山,承担着面对红袄军重要支脉,刘二祖、彭义斌等部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一个政权的扩张,自然而然会造就大批的受益者,而受益者也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昂扬心态与政权牢牢捆绑。后世诗云“不需扬鞭自奋蹄”,大概便是此等情形了。 之所以郭宁要抓紧巡查这一带,有两个缘故。 一者,这些地方是招兵迁民的重要据点。 郭宁那天在尹昌面前装傻充愣,其实招兵迁民这事,定海军做了许久了。 只因先前控制区域局促于登来三州,面对红袄军的广大控制区域,在招募流亡方面,难免有些顾忌,所以近月里主要的人丁来源,其实是辽东一带的契丹人、渤海人或者野女真之类。这些人放在辽东,全都是纥石烈桓端的心腹大患,还不如尽量驱到山东,眼不见心不烦。 深秋以后,辽东已然大雪遍野,寒风呼啸,妇孺求存甚难,这些来的流民,大都是丁壮,少有拖家带口。一个多月里,从盖州坐船来的,就有四五千的壮年男子,而且许多都开得弓,骑得马,至少半数直接就能充入军队。 但异族太多了,必然引起后继的麻烦,何况这些异族多半都不擅长农作,数千个壮汉便是数千张嘴,还能有人来养他们。 归根到底,总是汉儿的流民让人放心些,而汉儿流民的来源,远不止一个东平府。 淄州、益都这一线,可以招揽泰山和兖州各寨的民人,莒州、沂州一线,可以招揽縢州、邳州的百姓。红袄军本来也只能勉强维持百姓的生计,杨安儿死后各部纷乱,其情形与定海军治下恍若冰炭,大规模的逃亡根本不可避免。 定海军获得了更大的领地,自然就可以承载更多的人口,此时或明或暗地下足工夫,便可以把扩张的利益用到极处,进一步提升定海军的战争潜力。 当然,这上头离不开对已有人丁户籍的整理、登记、控制、安抚。有移剌楚材在,郭宁对此倒是放心的很。 第二个缘故,则是随着地盘的扩张,郭宁本人的驻地,也需要有所变动了。来州的城池规模和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是很好的农业和生产基地,但要据此控制山东东路,在两头都有鞭长莫及之叹。 目前来看,适合的驻地只有一个,那就是益都。郭宁和幕僚们就此早已讨论过数回,这会儿再亲自踏勘一番,心里便真正有了数。 这时他勒马立于益都城北的大道,左右眺望。但见长天高阔,山峦层叠,淄水、朐水和阳水涛涛如练,而城池如铁,覆压原野。 “宣使请看,我们此刻所在的位置,乃是益都东阳城和南阳城之间,阳水之上。这一段河水两岸,用用巨石垒固,再以巨木数十根穿插连贯,架为飞桥,号曰南阳桥,又因其跨水飞拱的姿态,有个别称,唤作虹桥。” 郭宁迎着日头,催马踏上虹桥。 正在解说的移剌楚材随即跟上。 他刚汇报过了益都府军民百姓的安抚过程和府库物资清点情况,又带着郭宁看过了新建的官署和军营,此时随口解说,依然分剖如流: “这条穿过虹桥的道路,便是南朝宋人在京东路修建五千九百里官道中的一段,也是章宗皇帝在泰和年间设提控急递铺官以后,从中都向南延伸的终点。由此地,向北到滨州州、向西到济南,向东到登来,向南到莒密,都有两条以上的大道相通,纵有数万兵马调度,也能周旋如意。” 郭宁点了点头,再看延伸到视线尽处的道路,便觉道路两旁的树木成排,宛如一名名甲士昂然而立,令人慨然而生豪迈之气,仿佛气吞万里,就在此时。 “那就定了,无须再议。” 郭宁以马鞭轻拍鞍桥:“山东宣抚使司设在益都,即日迁移相关的官署、军司,传令下去,兵将、官署、粮秣物资,十日之内就位,不得拖延。” 定海军进驻来州,至今已经一年多了,无数人筚路蓝缕,已经建起了庞大的基业,要迁移,是个浩大工程。但移剌楚材毫无为难神色,躬身道:“十日,足够了。” 第二天起,定海军政务司、录事司的大小官吏,并及直属二司的各监、局、署、所的厘务官们先行,上千人的家卷同日启程。随即是文武学校里的士子、武人们也陆续跟上。 他们到了益都以后,根据职能和需求划分官署、占据衙门,分配官吏们的住宅等等,自有张林亲自安排。 至于军队的调拨,驻地的调整,那更不必说了。有关行军路线划定,沿途粮秣补给,虽然繁琐,但军府上下都已精熟,更有靖安民全程负责,诸事咄嗟立办。 待到第八日,郭宁的亲卷、侧近和侍卫扈从等人都到,当日便正式入驻了益都府城里规模宏大的山东统军使府邸。府邸方圆两里有余,占地面积很大,前院里,各种殿堂层层叠叠,用于属官办公,后院则有亭台楼阁,高低错落于园林流水之间。 府邸启用的当天,郭宁便在后院设宴,遣人邀请亲近的文武。 他麾下的重臣,此刻韩煊坐镇辽东,尹昌新驻济南,其余自靖安民、骆和尚以下,大部分都到。李霆前阵子在密州挫败一起叛乱阴谋,一口气杀了四百余人,这会儿也正好疾驰回来,还报军情。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众人难得齐聚,俱都兴致勃勃。 第四百五十四章 定制(中) 扼元第四百五十四章定制(中) 郭宁既然控制了整个山东东路,他麾下的将士们,顺理成章就该有拔擢升赏,其实这件事情,很多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私下里也有人劝说郭宁,到了这程度,其实不必再顾忌那个中都朝廷,真要和中都朝廷翻脸了,且不谈遂王如何,或许可以和南朝宋人聊一聊,以便多一条进退周旋之路。 对这一类的建议,郭宁全都充耳不闻。 心再大,也得有实力作支撑,郭宁很清楚己方的积累还远远不足。再这时候贸然去搞什么大动作,到最后无非成为第二个红袄军,为后世所笑。 何况中都朝廷抵在北方,实为对抗蒙古军的第一道防线,按郭宁的想法,除非自己能够摧枯拉朽统合域中,否则中都的力量不仅不能削弱,还得加强。 所以,控制山东东路以后,广积粮,高筑墙的策略依然不变。 郭宁依然考虑着,从中都朝廷手里,攫取出足够的名分。以眼前局面来看,凭此名分,再加上定海军的实力,足以稳定对山东东路的控制,而部属们也可以由此稍稍领悟主帅的意图,不至于成天把肚子里那些喊打喊杀的粗鄙之语把了出来,引起混乱。 站在皇帝的角度,他对郭宁的提防是真,却缺乏制约的能力,而郭宁想要些名分,并不为难。 毕竟去年蒙古局围城的时候,皇帝在中都城里一口气封出数百个勐安、都统,以至于朝廷名分这种东西,越来越不值钱了。在可见的未来,皇帝一定会像开闸洪水那般,将官位满天乱撒,以求在其彻底一文不值之前,换回尽可能多的利益。 所以,代表郭宁驻在中都的杜时升行动了起来。恭恭敬敬递上了一份长长的奏折。 奏折里,郭宁首先声称自己与朝廷河北大军配合,歼灭了红袄军诸部,收服了沦陷于贼寇之手的十余个军州,在此期间立功的文武官员名录附后。 随后又说,因为各州荒残,文武俱缺,殊乏治理之人,我觉得部下某某等,奇才绝力可堪重用,遂尽公举荐,请朝廷授他们以某某职务,以副皇帝求贤之意。 待到这嘴脸丑恶的一篇奏书写到末尾,又提了句:既然战事告一段落,原本紧急中断的海上粮食贸易,也可以恢复了。 奏书上达天听,自然引起了皇帝恼怒,据说当时皇帝飞起一脚,就把奉上诏书的内侍踢飞了,当天上朝的时候,还莫名其妙地痛责了好几个官员。 但脾气发过以后,皇帝还是皇帝,烂摊子也还是烂摊子。终究胥鼎出面斡旋,而皇帝派了亲信的近侍局奉御完颜斜烈,与杜时升狠狠打了几次嘴仗。 嘴仗的结果,当然有得有失,但对郭宁来说,已经足够满意了。 “这阵子天气越来越冷,中都朝廷随时将面对蒙古人的行动,所以并不敢和我们长久折腾。之后从中都调入山东的地方大员不会很多,几个特别重要的军职,已经掌握在我们手里了!” 郭宁环顾众人,把一摞文书往桉几上拍得啪啪作响。 “今日召各位来,就是要把山东东路的文武官员任命,和军政制度,一气全都定下。不过,这些任命,都讲究因地制宜,祛除矫饰,具体的职位名称和权限,或按大金的制度,或有参杂前代旧例…” 说到这里,郭宁似笑非笑,带着点轻蔑语气道:“至于朝廷给你们封的职务,或者相符,或者略有差异,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文武散官官阶,都不必单拿出来说。相应的公服仪仗,回头直接送到你们家里。各位实在喜欢,就关起门来,摆个架势自己看,莫要拿出来吹嘘,更不要仗着朝廷给的东西,在将士们面前拿大!” 这个道理,在场众人全都明白,当下一阵哄笑。 郭宁提高点嗓音:“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宣使放心!没有问题!” “那好,先从山东宣抚司开始。宣抚使自然是我…宣抚副使一人,靖安民!” 靖安民立即出列躬身。 这些职务任命,大都是移剌楚材等人选定大的框架名单,然后交给郭宁,郭宁再反复斟酌确定的。 按照早前的惯例,郭宁的副手,山东宣抚副使职位,留给了最早以盟友性质投入郭宁部下的实力派靖安民。 靖安民本身在涿州经营的时候,就颇显文武两途的才能。待定海军抵达山东,郭宁东征西讨,靖安民一般都坐镇来州。他在河北溃兵出身的士卒面前,威望甚高,梳理种种事务,又兢兢业业,绝少出乱子。 到这会儿,他依然位居众将之上。 随即郭宁又以靖安民为安化军节度使,领镇防军一万五千,出镇密州。 按大金的制度,密州安化军节度使通常兼任山东路副统军使,并有权力监察莒州、沂州、海州的军务。以靖安民的资望和才能,自然能与尹昌一般,为郭宁控制住山东东路的南部边境。 同时,他和尹昌两人,也成了山东境内除了定海军节度使以外,唯有的两个节度使。而靖安民有宣抚副使的名头,应对海州以西红袄军派系林立的局面,或许能更加自如一些。 至于本来驻在益都府的南青州节度,郭宁只当不存在。他将棣州、淄州、滨州、益都府、潍州这五个军州,全都并入到定海军节度使的直辖了。 宣抚使司里头,具体辅左宣抚使,制辖本司事务的,则是宣抚判官。宣抚判官由移剌楚材出任,副判两人,一为杜时升,一为顶着登州刺史名头的耿格。 这几个辅贰官长之下,才是幕府诸官和僚属。 原来的政务司移剌楚材和录事司徐瑨的权限不变,同时再新设参议司,负责主管机宜文字,参予机密军务的商议。 参议司的参军有三人,以梁询谊为首。另两人,一是原先益都治中张林,二是原先军械署的张圣之。因张圣之的调动,连带着军械署也就此转入参议司的下属。 这些官员又各有僚属合计近百人,郭宁直接把任命文书发到主官手里,让他们自去通报。 在这些幕府官之外,又有掌握军政实权的若干职务。 地位最高重要的,是宣抚使司节制兵马总管。总管计有六人,依然是骆和尚、李霆、汪世显、韩煊、仇会洛和郭仲元。 在朝廷的诏令里头,将六将皆授为正四品的副统军,但副统军上头,又没有正式的统军使管着,仿佛一个个都能独行其是。那些官员们能摆弄的心机无非如此了,所以郭宁索性将六人的职务名称改了,大家省心。 这六个兵马总管里统领了山东宣抚司和定海军下属的精锐野战军。其部的待遇、装备和训练,都远远超过各地的镇防军。 按照长远规划,六总管都是万人的编制,合计要达到六万人。但此时兵力多的如郭仲元,足有六千余,兵力少的如李霆和仇会洛,因为在密州城外吃了杨妙真的亏,各只剩下三千多。 所以哪怕收编了李全所部和辽东契丹降卒,六总管的野战军合计,也只堪堪过了三万五千余,还需进一步的扩充。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但谁都知道,这三万五千人是定海军中能征惯战的主力,无论与红袄军还是朝廷官军对抗,足能以一当数倍之敌。 第四百五十五章 定制(下) 六总管的劲兵猛将,全都归于郭宁直辖,其下属荫户数量今年内就将迅速充实到十五万户以上。另外,韩煊的辽海防御使头衔不变。 在六总管、二节度以外,诸州皆设都指挥使司。各州都指挥使与节度使一般,统领地方的镇防军,但通常不会成建制地调动出战,受宣抚使提举赵决的监管。 作为后备兵员所出,各州都指挥使主要负责练兵、屯田和治安,也就是合并了地方军州长官下属都巡检使的职责。 此前莱州都指挥使是靖安民兼任,史泼立负责具体事务,而在登州和宁海州两地的都指挥使,分别是马豹和郝端。 镇防军的待遇要比野战军差很远,本来很少有配足荫户的。这一回,趁着地盘的大大扩张,郭宁从登莱三州露出抽调出了镇防军万余,充实到诸多军州,同时将荫户也大致配齐了。 至于这一块的具体安排,郭宁事前交托给了骆和尚、汪世显、赵决和史泼立等人商议,四人已经拿出了方案。 当下郭宁在山东、辽东两地,合计控制了十七个军州,便有十七个都指挥使。各部的兵员数量有多有少,大致在五百到千余,随着对地方控制的深入,将会陆续扩充到两千人上下。 郭宁近来渐渐觉得,要承担方面之任,仅靠勇猛善战不行。所以他特意指示,今后野战军中在都将一级的军官如果再要提升,必须经过各州都指挥使任上的锻炼,待有了独当一面,处置诸多琐碎事务的经验之后,才有资格调入野战军,成为兵马总管的左膀右臂。 因为有这个指令,此番随李霆在莒州、密州一带立功的高歆,郭宁麾下的亲卫首领董进,还有张阡、张惠、郭阿邻等人,都在这一拨放了出去。 这几人都是早就被郭宁关注的后起之秀,所以派驻的方向,也有讲究。 比如高歆和立足密州胶西榷场的海商章恺、周客山和赵斌那一拨熟悉。所以这会儿被调到了海州,正好可以照顾到当地的完犊村,也就是海商们新设的据点。 而张惠和郭阿邻都是猛将,故而驻在了棣州和淄州一带,正好继续肃清李全在地方上的影响力。 郭宁的本部亲军、六总管的野战军、二节度、十七都指挥使司的兵马,眼下合计将近七万人。其中,精兵和寻常士卒各半。 这些兵士的亲眷家属,再加上近期将会纳入体系的荫户人丁,大约占了当下山东东路户口的八成以上,这便是郭宁的基本盘,其相应的户籍、保甲归属也都在火急编定。 移剌楚  材说到这里,郭宁随口问道:“总的户口数字出来了么?听说,大家这阵子忙得得焦头烂额了?” 移剌楚材尚未言语,坐在身侧的一个年轻人紧张过头,猛然跳了起来。 他结结巴巴地道:“数字已经出,出,出来了!” 这年轻人,便是先前杜时升从中都举荐来的算学人才李冶,字仁卿。 李冶之父李遹,是杜时升的老友,但因为曾在胡沙虎手下任推官,现被削职为民。李冶来到山东之后不久,就成了移剌楚材须臾不可或缺的助手。 此番战后,有关人丁、户籍、田亩、粮秣、物资乃至各州矿产分布、商业流通、军府钱财出入的巨量数据汇总,也都是李冶带着人在处理。 郭宁记得,前阵子看到的李冶,还是个皮肤白皙,有些文雅的青年。这会儿见他,却觉脸色更白了,还多了两个黑眼圈,乍看便如一头饿瘦了的熊猫。 众人笑着打趣了李冶几句,移剌楚材继续禀报。 李冶倒真没白忙,就在昨晚,数字的汇总已经完成,只差后期实地踏勘复核了。按当下的计算结果,军户和荫户合计,足有三十万八千余户,一百三十万出头的男女人丁。 放在泰和初年,三十万八千户,刚刚够一个济南府的规模,不足山东东路的三分之一。因为战乱导致许多家庭分崩离析,每户人丁数量骤减,所以总的人丁数量,更只及山东东路盛时的六分之一。 但这已经是个足够庞大的数字。 为此,郭宁在山东宣抚使的下属,又增设了宣抚使司随军转运官一职。转运官由移剌楚材兼任,副手则是移剌楚材的老友杨诚之。 这个职务此前不见于大金的制度,而取自于南朝,所以甚至都没有品级可言,纯粹是郭宁私署的幕僚。可凭着郭宁的授权,转运官实际上总领这一百多万人的财赋、粮秣和日常行政管理。 这和其它任命一样,固然是以确保军队战斗力为前提,但同时,也是架空朝廷所派驻地方官员的手段。 地方上驻扎着直属宣抚使的精锐野战军;治安皆受都指挥使司把控;可用的官吏都是山东宣抚使直接任命;想在要民政上有所作为,很难绕开移剌楚材的政务司,就算绕开了… 大多数民众都已成了军队的荫户,而以随军转运官身份负责管理他们的,依然是移剌楚材。 有了这样的保险,山东才真正是郭宁的山东。而在朝廷制度以外,这些另起炉灶的崭新制度,也将会深深扎根地方,没有任何人能  够阻止。 待到各项任命全都安排已定,郭宁起身环顾众人:“怎么样?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众人俱道,已很周全。 “若没有,就按这个安排去做。我知道大家辛苦,但时间不等人,更容不得荒疏懒散。十月底之前,各人赶紧熟悉自己的新职务,该征兵的快去征兵,该安抚百姓的快去安抚,都给我用心去做。我把话摆在前头,办好了有赏,办不好或者不称职的,该罚就罚!” 文武数十人俱都拜伏:“职等凛遵宣使之令!” 顿了顿,郭宁又笑道:“唯独仁卿需要休息,我批你五天的假,你好好睡个饱罢!” 李冶猛抬头,再度亮出了两个熊猫眼。他大喜问道:“真的?” 边上移剌楚材扯着李冶的袍子,连声道:“休想!下个月再说,这个月不行!” 众人又是轰笑,各自起身。 正事既已说定,移剌楚材唤了小吏入来,奉上众人的官凭印信。再怎么说,升官发财,人人喜爱,好些人捧着官印,再度向郭宁大礼参拜,恭敬谢恩,厅堂里头好一阵热闹。当晚,军府又开夜宴,为众将庆功。 三五第一_www.35wx.la 第四百五十六章 比武(上) 或许得归功于蒙古人的巨大威胁,哪怕控制了广大领地,定海军的将士们大抵都觉得强敌在侧而基业草创,并没有人在宴席上特别放纵。 郭宁本身也不好奢侈,他平日里吃穿住用,都保持军中简朴干练的作派,今晚的宴席上头,也不过是寻常酒肉。他自己还不那么好酒,声称前几日陪着尹昌喝过头了,所以大家满饮几杯,意思到了,也就皆大欢喜。 反倒是军营里头,要热闹很多。 军府打了胜仗以后,兵马并没有立即得到休息,因为地盘扩张了,随后大军调动,驻地变化,编制重整等等事情一桩都耽搁不得,一桩比一桩麻烦。将士们打起精神忙到此刻,军府赏赐了酒肉银钱,大家便藉此放松下情绪,乐呵一下子。 郭宁麾下六总管里,预定将要领兵常驻在益都府的,乃是骆和尚和郭仲元。骆和尚的兵马驻在南阳城,而郭仲元的部下们在阳水北面的东阳城里,占据了半边营盘。 东阳城本来就是军事堡垒,许多营盘设施是永久性的,只不过年久失修。除了规模巨大的营垒,还有校场、马厩等诸多设施。 校场是当日完颜撒剌兴修的,两三万人也容得,尤其开阔。所以郭仲元在安排酒食的时候,又额外追加了一个比试射术和马上驰突刺枪的活动,用来助兴。 没想到的是,校场四面的围墙,有好几个隐蔽处坍塌了。所以待到射术比赛开始,竟有一批益都本地的商贩、百姓混进来。 商贩们游走在部伍与部伍之间划线标出的走道上,向新得了赏赐,手头宽裕的兵卒们兜售小食。这举动其实与森严军规不合,但眼下大家都在兴头上,军府也多次重申,新得广大疆域,务必怀柔,军官们也就眼开眼闭,由得那些商贩发笔小财了。 而百姓们初时有些畏缩,后来推举了首领,找了郭仲元申诉。 郭仲元问了才知道,他们的意思是校场一角有片新翻开的土地,年初时百姓们种得些野蒜、土薯,能否请军爷们莫要踩踏。 郭仲元遣人去看,才晓得将士聚在那里观看竞赛,早就把土地都踏平踏紧实了。 道理很明白,校场重地,哪里是能用来种蒜的?可眼看着百姓们满脸沮丧,郭仲元心软,干脆掏了自家钱袋,给了几十枚大钱,把这桩事情揭过。 此举的结果就是,随着射术和刺枪比赛的进行,一位又一位身手非凡的勇士登场较技的时候,校场四周的墙头上开始攀爬百姓,跟着观望呼喝起来。 益都府是山东东路的首  府,早前蒙古军来袭的时候,又只是经过,未能攻入城池屠杀劫掠,所以百姓的数量不少。 他们往墙头上一扒,郭仲元害怕他们把墙头推倒,害了自家性命,思前想后,干脆在校场里额外腾出空地,让他们进来观看。 这比赛本身,自然是精彩的,否则也不至于吸引百姓了。 好几千的将士里头,对自家武艺有信心的人数实在不少,不少牌子头和什将一级的军官,都被所属部伍的将士们起哄逼出来,非要他们出面压倒对手,狠狠地给自家兄弟们长脸。 这种时候如果输了,自家的脸面何存?以后还带不带兵了?故而军官们一旦出场,比赛就愈发激烈,连着好几场,所差都不过毫厘之间,难以分出胜负。 校场的另一头,有伙头军的地盘。他们点起十数处篝火炙肉煮菜,以供将士们享用。将士们看一阵子竞赛,派出代表到伙头军那边取食物回来分享,一个个都兴高采烈。 商贩们看此地往来的将士很多,也慢慢往哪里集中,靠着篝火摆出摊位,拿些糖糕枣糕之类的零碎吃食来卖。 有些本地的小孩子在小摊之间跑来跑去,一开始盯着糕饼,后来觉得,还是伙头军们炖煮的肉汤更香些。 这年头,普通人家哪有沾荤腥的机会,当下小孩子们一个个走不动脚步。有几个孩子家境好些,也胆大些,便嘿嘿笑着举手,把攒了许久的一个两个粗劣小钱给伙头军看。他们想买一碗,或者来一口尝尝,嘬一嘴油花也行。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愉快,李全所部的降众,便难免沉闷一些。 定海军和李全所部不久前刚在滨州安定镇恶战,李全所部损兵折将,死伤极多。至于李全本部的精兵千余,倒是没有死伤,可他们跟随李全南征北战多年,都是死忠了。 李全在他们眼前自尽,他们虽然不得不投靠新主,但要说毫无保留,或者立场上瞬间大转弯,也实在做不到,这有违人之常情。 要让这些降卒归心,是很不容易的。 郑衍德和田四这样的军将,无非给个参谋之类的闲职,先晾一晾,看日后情形再做安排。但对于为数众多的基层将士,就不能晾着,而要适当拆散,尽快迫使融入。 郭仲元在这上头,是很仔细的。 他安排将士们观看竞赛的位置,都提前计算过,有意识地将老卒和降兵混杂着安排。他自己从南阳城军府酒宴出来,又带着几个亲信部下在校场四周游荡,和将士们谈谈说说。 种展现亲近的举动,就算是刻意而为,总比上司残虐苛待要好。随着陆续有降卒和郭仲元搭上话,起初的拘谨便慢慢放开了。 只有少量降卒终究调整不过来情绪,于忙儿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他见得厮杀多了,早就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对定海军也并没有仇恨。早前听定海军的将士们讲起自家得到的田亩和待遇,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家过去几年的不知所谓,还有点羡慕。 可是,要他像那些同伴一样,觍着脸向定海军的军官们示好,他真的无论如何不行。他试过好几次了,就是拉不下这个脸;想到那天晚上的失控哭泣,又觉得很羞耻。 他这个年纪,本来就是脑子转不过弯的时候,满肚子的不乐意发泄不了,排解不去,也压抑不住。于是其他降兵渐渐地脸上带笑,于忙儿总是冷着脸。 待到策马驰突的比赛时候,于忙儿想到这是李全的擅长,愈发不快,干脆找了个由头,往校场外头去了。 校场四门都有卫兵,不过这会儿,因为郭仲元允许百姓和商贾入内,卫兵们都松懈了。于忙儿大摇大摆地溜达出外,也没人理他。 他漫无目的朝前走,不知不觉居然迷路了。 于忙儿猛然站定脚跟,往四周看看。军堡里头,道路并非横平竖直,而大抵出于防御考虑,是蜿蜒的。 天色黯了,他又没带松明火把,只觉得前后都黑鼓隆咚,叫人害怕。 他又侧耳倾听,试图辨明校场的方向。校场里头那么多人呼喝,声音倒是真响。麻烦的是,他自家处在巷道之中,声响在两侧夯土高墙往来回荡,落到他耳里,全然没法判定来处。 他想要攀爬高墙,又担心自家的降兵身份,莫要做了出格的事,被当作儆猴之鸡拉出去严惩。犹豫再三,只好再度倾听。 这一下,他听到道路前头,传来有规则的叮当声响。 那是什么?打铁?那里是有个铁匠铺子吗? 三五第一_www.35wx.la 第四百五十七章 比武(中) 当日定海军的铁浮图甲士顶着箭雨刀山冲锋陷阵,一口气打崩了李全上万人的大营,于忙儿是亲眼目睹的。他在个人的武艺上头很有自信,但想到定海军装备之精良,却不得不服。 后来他跟着郭仲元所部抵达益都府,当天又跟着管理降兵的军官唐九瘌出外,接应从莱州赶到的工匠队伍。 那一行队伍里,于忙儿认出了打造武器的铁匠、制造弓弩的弓匠,还有木匠、石匠、泥瓦匠、裁缝等等。人数既多,携带的工具装满了十几辆大车。本以为这么多匠户当是莱州郭节度的私属,问了唐九瘌才晓得,这些人居然是直属于郭仲元郭总管的部下,人人都有正军的身份,可以荫庇民户的。 郭节度下属的工匠队伍待遇也是这般,但数量更庞大许多,有个叫军械司的机构专门管着,日夜不休地生产种种甲杖。 因为军械司的匠营在迁移的同时,还得保证产出,大宗矿冶都是不能动的,其它产业也得配合着矿冶作调整,最终底定总得数月之后。眼下于忙儿等人只需帮着着郭仲元本部的匠户安顿。 这批匠人里头,地位最高的是个姓方的铁匠。 于忙儿替他干活的时候,总听他得意洋洋地吹嘘。他说,自己早在前年就跟着郭节度在河北馈军河营地落脚,替郭节度修过青茸甲的,若非他老人家淡泊名利,现在怎也混个军械司的提调当当。 就算没当上军械司的提调,他现在也有一座随军的铁匠作坊管着,日子过得很舒坦。 铁料是军府按月提供的,他只需要及时响应郭仲元所部将士的需求,维修、打造制式铠甲兵器,多余的铁料,正好拿来替将士们打造些护身的小件武器,比如铁锤、短刀、飞斧之类。 这些都得将士自家掏钱,所以方铁匠在这上头赚的不少。 既然听到了打铁的声音,于忙儿立时回忆起铁匠作坊的位置。他再看看两边的高墙,也一下子觉得熟悉了,原来自己绕了校场走了半圈,到了东阳城的西南角。 从这里折返校场不难,不过,反正那些刺枪的竞赛也没甚意思,不妨去看看方铁匠在忙什么。 他往前紧走几步,往右侧绕了个弯,眼前便灯火通明,果然已经是匠营地盘。 匠营里头的铁匠炉子是临时支起的,不算很大,但用木风扇鼓风,火力倒是充足,把整个工棚照得红彤彤一片。方铁匠正用铁钳夹出烧红的钢条,然后和他的大徒弟配合着,用大小锤反复敲打。 再走近些,于忙儿认得,他们正在打造长条形或者方形的札甲甲片。 在工棚里头,有用来支撑甲胄的木架,木架上挂着一幅铠甲。虽然不是特别加厚加重的铁浮图铠甲,甲身上缀披膊,下屈吊腿,首则兜黎护项,也很显精良。 看起来,方铁匠正在打造甲片,便是用在这套铠甲上的。不知是哪位军官要得如此紧急,以至于方铁匠连夜开炉打造。 活儿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方铁匠年纪最小的徒弟正把一整套的工具铺开在大木桌上,准备先给冷却下来的甲片打孔,然后再编绳妆束进整套甲胄里。 方铁匠有四个徒弟,都是他收留的流民,从小教大的,也跟了他的姓。因为早年有徒弟死于兵灾或疾病,这四人的排行错落,分别叫方三、方四、方六和方七。 此刻汗流浃背鼓动木风扇的,便是方四和方六。 方六一边拉扯风箱拉杆,一边半开玩笑地问道:“四哥,你说,咱们这些干活儿的,手上力气比当兵的差到那里?郭节度擅长挥动铁锤砸人,咱们也擅长啊?你说,咱们如果上阵厮杀,能捞点战功么?” “要战功做甚?我要好好练习打铁的本领,像师傅那般做到匠户首领,然后攒钱娶媳妇,生娃娃。”说着,方四舔了舔嘴角的口水。 方六翻了个白眼。 “做到匠户首领,也不过就这样了。还是战功来得快些,我前几日问过老鲁他们一拨,一场仗打下来…” 他用两根手指交叉,加重语气道:“一个什,每人赏了五亩地!都是水浇地!你说乐不乐?” 方四嘿了一声:“十亩地怎么了?我又不会种。再说,还得和荫户打交道呢…师傅名下那几家荫户,一家家的都不好伺候,成天要这个要那个…想到他们,我就头痛!” “你说这有啥不好伺候的?到那时候,你是正军,是保长!他们伺候你还来不及呢!” 方六待要再讲,额头上咚地一声闷响。 他被方铁匠随手掷来的木碗砸中,仰天便倒。 方铁匠大声叱喝:“别做梦了!战功哪有这么好挣的?打胜仗要死人,打败仗更要死人!死的就是你这种没上过战场,全不着调的货色!” 骂了两句,他对方四道:“你且掩了火门。这几件甲片都好了!” “好嘞!”方四手脚麻利地取了铁钎,把火门掩到只留细缝,然后取了湿泥封边。 而方六坐在地上,摸摸额头骤然凸起的大包,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嚷道: “定海军扩充得甚快,没上过战场的人去签军的,不是一个两个!你说他们死不死,与我何干?他们全死了,我也不会死!老鲁和我说了,关键是有力气,还要有胆量!” 他转头看见于忙儿就在旁边,便叫道:“于忙儿,你说是不是?” 方六这也太外行了,于忙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 何况方六羡慕的那些人,军功正从屠戮于忙儿的旧日伙伴上来,于忙儿愈发懒得理会。 他觉得有些没趣,便转身离开。忽听工棚外头,有沉重脚步传入。 一人咚咚地踏步而来,沉声喝道:“没上过战场又怎地?将士们死不死的,也是你这厮能说的吗?” 坏了,这就叫祸从口出! 方铁匠连忙迎上前去,满脸堆笑:“余小郎莫怪,我这徒弟,素来满口胡柴的…小郎,你要的甲胄很快就好,耽搁不了明早的事…” 那个被唤作余小郎的,听声音年纪不大,十五六岁模样,着寻常武人服色,个子又高又胖。他来得急,满头大汗,喘气声呼呼的压过了火炉,乍看上去,像条被人撩拨暴跳的野猪:“明早不行,我今晚就要!老方你赶紧的!我额外给你钱财便是!” 他甩开方铁匠,继续往工棚里走,斜眼看见于忙儿,又是一声冷笑:“怪不得你的徒弟指望定海军死人呢?这是跟降兵打交道太多了吗?” 说着,他伸出粗壮手臂,猛地一推于忙儿的肩膀:“闪开!” 于忙儿真没拦着他的路,这余小郎君纯粹是在借题发挥。也不知他怎么回事,火气大到这种程度。 泥人也有几分土性子,于忙儿就算成了降兵,也不乐意被阿猫阿狗欺负到头上。 当下他脚下微微发力站定。 那余小郎一手推在于忙儿的肩膀,便如推动一根铁柱,纹丝不动。 “好小子!” 余小郞壮硕身躯一顿,手臂上的力气骤然加了几成。 于忙儿恰在此时错步一闪,余小郎踉跄往前几步。若非反应尚算快捷,几乎要抱住火炉,演出一场炮烙了。 “好小子!敢还手!” 余小郎横眉恶眼转身,不再多说,挥拳便打。 以他的体格,这一拳纵然不出全力,也显得猛恶。但这种用于战阵厮杀的直来直去手段,和于忙儿的草莽技击毕竟不是一路。而于忙儿年纪虽轻,却跟着李全征战多年,是一万多红袄军中有名号的好手! 于忙儿摊手抹开挥到面门的拳头,侧身提膝,跟着便是一记斜蹬。 这一下顺着余小郎的势头,猛蹬在他的大腿边上。余小郞嗷地叫了声,脚头一软,便摔倒在地。 第四百五十八章 比武(下) 余小郞坐在地上,愣了半晌。 于忙儿摇了摇头,只觉荒唐。他其实并不想与人冲突,便乘机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只听后头一迭连声大喊:“站住,站住!你别跑!” 于忙儿哪里会听,赶紧加快脚步。 这东阳城里的道路本就蜿蜒,郭仲元率部入驻以后,在这里凿开通道,在那里兴修哨卡,使道路走向愈发复杂。 于忙儿在这里待了三五天,晚上随便走走还会迷路,料这余小郞没多聪明,只消自己往黯处一钻,他哪里找得到人? 没曾想就在这时,脑后劲风大作。 于忙儿猛蜷身,头顶上一根杆棒打着转,呜呜飞旋过去。随即头皮微微刺痛,被杆棒带去几缕发丝。 竟然动了器械?这就未免不依不挠了吧? 于忙儿猛地探手,三指拈住杆棒尾端,将之拽了回来。 拿在手里便知,这也不是什么正经杆棒,而是前几日于忙儿带着一部降兵,从尧山砍伐来的木料。替方铁匠搭建工棚以后,木料剩下些没用,于忙儿便随手扔下,结果被这余小郞拿了,当作投掷武器。 他转回身,见那余小郎君手中也持了根棍棒,大吼道:“来,来,看我枪法!我们认真比试比试!” 定海军中的大将、猛将倒也罢了,那些十荡十决的人物,于忙儿自知不如。但这胖子也敢在我面前说枪法? 于忙儿简直要笑出声。 他也不回话,双手轻托棍棒,摆了个旗鼓。 余小郞吼声如雷,舞棍而前。 于忙儿持棍于中平,两脚前后挪移,徐徐后退,接连磕开、闪过四五下戳刺。 四五下看过,他便知道,这余小郎的枪术,也是实实在在的战场厮杀之术。招法全无花哨,而步步向前,纯用拦、拿、扎三法迎敌。 若在战场上千百人列阵对峙,余小郞身披铁甲,手持铁枪,那便仿佛此前定海军的陷阵甲士,难以抵挡。 可放在平时,或此刻单对单的比试场合,有的是腾挪纵跃空间,于忙儿要应付他,真不为难! 再往后闪了几步,于忙儿忽然持棍戳刺,余小郞待要格挡,自家脚步一时却跟不上。瞬间手上姿势对了,人还在往前撞。 于忙儿将棍棒一掣,便避开了余小郞的防御,棍棒顶端在他面门一扫。 这下,他用力不大。真正起作用的,乃是余小郞自家肥壮身躯的冲力, 余小郞可就凄惨, 那一刹那,仿佛颧骨都要碎了,脑海里更是嗡嗡作响。当下他嗷地又一声喊,下意识地丢了杆棒,仰天便倒。 于忙儿虽然得胜,无意多事。 他把杆棒一扔,向方铁匠的所在摆了摆手,沿着道路一溜烟去了。 余小郞躺在地上,挣扎了好几下,都没能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胸腹间还有点犯恶心,好像要吐。 他闭上眼,慢慢平复呼吸。 再睁开眼,发现方铁匠带着他的四个徒弟,个个弯腰俯身,看着自己。五张面孔凑在眼前,叫人说不出的害怕。 “闪开,闪开!我没事!不要看我!” 余小郎连忙起身,勉强站直以后,脚下又软,亏得方四方六两个左右扶住。 方铁匠站在前头,看看余小郞逐渐凸起的面庞,叹了口气。 原来这两人其实是熟识的,怪不得他的言语如此无礼,而方六胡言乱语被余小郞揪住以后,方铁匠也并不特别慌张。 这上头,实在是于忙儿误会了。 “咳咳,这个,余小郞,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 余小郞的性子倒也光棍,他瞪着两眼,看了方铁匠半晌,叹气道:“这有什么好计较的!输就输了,我认!我明日去找出他来,再好好比试!” 这句话开头的时候,吐字还清晰;待到结尾的“比试”二字出口,他半边脸完全肿了,说出的话,旁人都听不清楚。 方铁匠忍着笑,低声道:“我去打一盆凉水,给你敷一敷?” 余小郞点头如啄米,瓮声瓮气道:“还有我的甲胄!马上就要!” “好,好!” 原来这余小郞,大名唤作余醒,乃是郭宁所设军校里的学员。他的堂兄,便是曾经和郭宁并肩杀入中都东华门,后来壮烈战死于海仓镇的余孝武。 如他这等战死将士的子弟,郭宁一向都带在身边照顾,而且亲炙武艺和学问,很是尽心。但余醒的性子有些粗疏,行事也莽撞,好几次犯错都被郭宁逮个正着,立即罚出去跑步。 待到此番定海军扩张,军校里头但凡年龄过十六、足岁成丁的,都被派入军中,充实基层。 那些机敏能干的伙伴,起家就是中尉或者牌子头,唯独余醒不太被看好,他到郭仲元麾下,只得一个队正。 余醒夙来很以兄长的壮举自豪,也很希望自己能够像兄长那样建功于沙场,被人称颂。所以,虽然得的军职不高,他却认真准备了,赴任之前,还特意找出  了兄长留下的铁甲,想穿着铁甲面见上司,给上司留个好印象。 倒霉的是,兄长的身材瘦削,所以铁甲也不宽大,而余醒过去一年在军校顿顿吃得饱饭,整个人如充气一般肥壮起来,如今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 急匆匆赶到了东阳城军营,他才发现兄长那具甲胄,自己竟然穿不下! 正作没奈何处,余醒遇见了方铁匠。这位老匠人是他在馈军河的旧相识了,于是余醒拿了钱财,拜托方铁匠连夜再打几片甲叶,重编上皮绦,好让自己穿得上甲胄。 按照军府的命令,他应该明天上午拜见上司,所以下午把甲胄交给方铁匠,约定明天清晨来取。却不料郭仲元召集比武聚会的时候,忽然决定趁着众将士齐集,直接就在聚会上任命新来的军官。 郭仲元的亲兵把话传到,余醒可就急坏了,甲胄没好呢,自家的威风何存?他狂奔到铁匠工坊求援的时候,满心都是焦急暴躁,看谁都不顺眼,自然就不会有好声好气。 撞见了同样有些郁闷的于忙儿,结果就是现在这般。 余醒拿过一支松明火把,藉着盆里水面映照,看看自家的面庞。 这一棍打得也太重了,敷凉水没用,还是疼,还是肿。好在他本来就胖,额外再胖三分,也不算特别显眼。 几个学徒动作倒是真快,已经把甲胄拼接好了,举到余醒面前。 “甲胄在此,余小郎,你得赶紧。”几人都劝。 余醒披挂了甲胄,结束停当,拔足就走。离了工坊几步,他又回头道:“打我的人是谁?” 方铁匠连连咳嗽,挥手不语。 余醒气咻咻去了,决定明天再来查问。 折返校场的时候,驰突的竞赛已近尾声,郭仲元依旧在人群间谈笑,好几个新得拔擢的军官也簇拥周围凑趣。余醒大声自报己名,双手捧着军府调令,趋前拜倒。 郭仲元见过余醒的,隐约觉得,这厮是不是又胖了。但余醒垂首行礼如仪,郭仲元没细细端详面庞,便不在意。 他哈哈笑道:“小子来得很好,我几日招募降人,扩充兵力很多,郭阿邻等都将又去了各州都司,正是缺人的时候。这样,军府既然任你做为队正,你就跟着唐九瘌吧!” 说到这里,他随手点一亲兵:“把唐九瘌等人叫来,见一见新同僚!” 郭阿邻走后,唐九瘌又升官一级,成了中尉。他原本的那个二十人队,正好缺个队正,交给余醒,最是合适不过。 须臾之后,唐九瘌便带着部下的几个队正赶来,两厢在郭仲元面前见过。 唐九瘌知道余醒军校出身,当有一定的背景,故而待他甚是亲切。 余醒的性子不好,却不至于没有轻重,当下也顶着一张肿脸,恭恭敬敬拜过顶头上司,又客客气气地向几个平级的队正致意。 待最后一名队正站到余醒面前,两人都是一愣。 “怎么,你们两位,以前认识吗?”唐九瘌随口问道。 余醒摸了摸脸,还是疼,娘的,愈发疼了! 于忙儿正色道:“方才比试过一场,余队正好身手,我很佩服!” 三五第一_www.35wx.la 第四百五十九章 准备(上) “比试过了?我怎么没见到?” 唐九瘌看看于忙儿的神情,看看余醒脸上的青紫颜色,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忍着笑,仿效郭阿邻对部下训话模样,挽住两人的臂膀:“前事就罢了,想必是些小误会,谁也不要再计较。今后却不能如此。既有武艺,用在杀敌立功,才是正道!” 说完,他又看看两人:“你们说,怎么样?” 定海军的军校里,有的是好手。余醒毕竟在军校待过整整一年,眼界是有的。适才狂躁的时候不及细思,这会儿再想比试情形,便知于忙儿的身手远比他强。 若非要揪着这事不放… 想仗势欺人吧,干犯军法,必受宣使严惩;想要再比试比试吧,多半自取其辱。 罢了,罢了。 余醒的圆脸抽搐了两下,哼哼道:“中尉说得是!这厮的身手比我强的多,我也计较不出什么名堂来。” 于忙儿自从当了俘虏,便和同伴们等待着被整编安顿的一天。按照大家的猜测,定海军多半会把降卒彻底打散,充实到各方,所以他也做好了心理建设,准备到哪一路什伍里头,当几年冲锋卒子。 却不曾想,郭总管当场颁下任命,降卒固然大都被拆散,但许多原本有威望、有勇力的军官,却依旧担当军官。比如于忙儿就成了队正。 队正的职务倒算不得什么,但却彻彻底底让于忙儿放下心,再无焦躁。 过去几日里,他这队降兵,一直跟着唐九瘌忙活,所以他也知道唐九瘌也是山东本地人,去年蒙古军入侵时才签的军。唐九瘌的身手和指挥水平都不差,但于忙儿的眼界太高,并没把他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会儿唐九瘌硬撑出的官长作派,更是生硬。 不过,还要求什么呢? 在这样一支军队里,有功劳、有胆量的小卒,只用一年就可以升到中尉。而我这样的降人,不仅不受苛待,还能与他们一同观看竞赛,更得了队正的职务,与他们谈笑风生… 至于眼前这位余醒余队正,听说是有大跟脚的将帅亲近、天子门生。可他也得从队正做起,他对着我这样的同僚,吃了亏也得憋着! 更不要提那些传说中的免税田地和荫户… 这就足够了! 这样的军队,足够让人卖命了! “中尉放心!” 于忙儿向唐九瘌重重点头,随即向余醒躬身行礼:“余队正,方才那事,多半是我莽撞了,还请你莫要计较。” 顿了顿,他又道:“你的枪法其实甚好,战阵相逢,咱们难分高下。只不过,你不熟悉江湖路数罢了。” “嘿,这人居然还说个不停了!” 余醒嗯嗯啊啊应了几声,只想掩面离开。 正尴尬间,听得不远处将士们连番呐喊,还有几个中尉嚷道:“瘌子!瘌子!轮到你们了!出个人,上来比试!” 这话一出,唐九瘌的部下好些士卒俱都哗然。 唐九瘌的脸色也变了,却稍稍侧身,先瞥一眼郭仲元。 见郭仲元微微颔首,他松开于忙儿和余醒的手臂,向前迈了两步。 再怎么样团结的军队里,总有派系,总有冲突。唐九瘌是山东本地人,与河北人、中都人的来路不同,偏偏升官又太快。好些资深的军官对他难免轻蔑,张口闭口就是“瘌子”,拿他的缺陷开玩笑。 平日里倒也算了,今日唐九瘌刚升了中尉,手底下要管着近百将士,若不狠狠回应,今后还能带兵么? 军中力强者胜,这种事情,非得当场有所回应才行。 唐九瘌虽系平民出身,却在生死瞬间锤炼出了技艺,在战场上能着重甲陷阵杀人的。见他要亲自出来比赛,远处几个军官的嬉笑声竟然一滞。 唐九瘌走了几步,眼前闪出一人。 于忙儿微微躬身:“中尉,这种小事,我去就行。” “你?” 于忙儿笑了起来:“行,准定能行。” 他指了指余醒:“余队正知道,我行。” 余醒在肚子里把于忙儿骂成了猪狗,却还得连连点头:“他行的,我知道。” 竞赛一直延续到了深夜,最后决出了十位箭术好手,十位驰突刺击的好手,但合计只有十六人。皆因有四人无论在箭术还是驰突上头,都进了前十,于忙儿便是其中之一。 因为有许多降卒都认识于忙儿,他每次出场时,分散在不同都将、中尉所部的降卒都为他呼喊叫好打气。 这情形自然给唐九瘌挣足了面子。得了个勇猛同伴,便等若在战场上得了条额外的命,唐九瘌的部下们也都喜悦异常。 可惜时间有限,眼看深夜,十六人难以再分高下,竞赛就此结束。按照先前说好的,竞赛中表现出色之人,都有赏赐。临到上台领赏的时候,郭仲元又宣布额外再赐给好手们每人钱十贯、绢一匹,于忙儿等四人更是拿了双份。 当下观众们如雷鸣般的欢呼叫好。 次日午时,方铁匠的工棚里,依旧火焰熊熊,铁锤和铁料碰撞的叮当声响个不停。 方铁匠正拿着小锤,指点学徒敲打铁坯,忽见余醒和于忙儿两人并肩入来,唬得手一抖,小锤都砸歪了。 “你,你,你两位这是怎么了?” 他眯眼端详,确定余醒无事,这才继续问道:“两位,咳咳,怎就亲密成这般?” 余醒哈哈一笑:“这就叫好汉子不打不相识,你不懂!方老丈,这位于忙儿于队正,现在是我的同僚啦…来来,新任的队正,要配备些什么,老方你都给安排上!” 他用力拍着于忙儿的肩膀,冲着方铁匠嚷道:“他昨天得了许多赏钱!有钱的很!你有什么好东西,别藏着!” 原来是生意上门? 哈哈,昨日里郭总管提拔了那么多人,就知道他们都得来采买! 方铁匠心中一喜,顿时顾不得再问这两人的古怪关系。 “好东西?有!有!” 方铁匠丢下手头的活儿,指了方四来接替,自家转往工坊后头。两人听得后厢连番大响,是他一边翻找,一边痛骂方六懒惰,不曾好好收拾。 于忙儿倒是有些犹豫,他挣开余醒的胳臂,迟疑道:“郭中尉说,队正有配发的兵甲器械,今天就会发下来,那就足够了吧?难道还缺什么?” 余醒连连摇头:“战场上杀敌保命的东西,哪有足够的?你等着!” 片刻之后,方铁匠呼哧呼哧喘着气,带着两个徒弟抱着货色出来,将之铺开在长桌上。 “你来看!”余醒上去帮着分拣。 “军府有分拨下的铁甲,不过,那只是普通札甲,算不上什么精品。似你这等敢战之人,至少得再备一件环锁甲,便如这件…”余醒哗啦啦抖了抖手里的锁甲,问道:“这件,几个钱?” “这件是昨天和刘鱼儿一起打造的,他的打铁工夫不下于我,锁环都是精钢…”方铁匠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 余醒瞪眼:“几个钱!” “十五贯!” “要了!”余醒全不还价,把锁甲往于忙儿怀里一塞。 “再看这些随身短兵…战阵上头万一队形散乱,长枪大戟挥动不易,全靠这些救命呢!” 他指着诸多武器,一一分说: “这是手斧,一斧头就能砍掉人头,还能飞掷杀人!” “这是短柄勾戟,适合用来对付骑兵!” “这就是寻常短刀,不说它。这是麻扎刀,刀锋特长,攻守皆宜!” “还有铁杆链锤…不过这东西只合在马上使用。看,这是蒙古人常用的短兵,唤作布鲁,你没见过吧!” 于忙儿真没想到还能挑选这些,随口问道:“你用什么短兵?” “当然是铁骨朵!” 余醒拿起一柄,连连挥舞:“咱们宣使便是凭着手中一柄铁骨朵,东征西讨,斩将杀敌!” “你拿的是狼牙棒,这才是铁骨朵。” “嘿!那也差不多少!”余醒把狼牙棒随手一扔,在武器堆里翻找出了铁骨朵:“这件不错,不过,比我用的要轻,你来试试?” 于忙儿不紧不慢地取了短刀和麻扎刀在手:“就这两件够了,方老丈,你开个价吧?” “五贯!” “可以。”于忙儿披着锁甲,提着两柄刀具,心里有些满足,又有些惶惑。皆因昨日赢得的铜钱转眼易主,自己重新成了穷光蛋。 余醒在旁劝道:“都用得着!天晓得什么时候还要厮杀,早点准备,总是好的!” 第四百六十章 准备(中) 河北军退回景州之后,在练兵上头,骤然抓紧。 仆散安贞本来自恃地位尊贵,甚少深入军伍,可在这一个月里,他几乎全程都驻在军营,每天都巡查各营,亲自看着将士们操练。 仆散安贞文武双全,气度雍容,他在中都的府邸里,专门有座收藏碑拓的“宝墨堂”;他的中军帐里,本来也摆着许多各处搜罗来的前代碑拓。那都是他酷爱之物,仆散安贞每日都要揣摩碑拓,习练书法。 这习惯,还是章宗皇帝为皇太孙时,教给仆散安贞的。章宗皇帝是仆散安贞的舅舅,他这么做,一向也带着怀念明昌治世的意思。 但这会儿,什么书法、碑拓,仆散安贞全都抛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刀枪甲胄,是每天不停歇的督促增兵、练兵、修筑城防,充实武备,搜集粮秣。 仆散安贞的部下里头,出身女真将门的有不少,许多都带着世袭猛安勃极烈的职务。对那些猛安谋克们,仆散安贞一直是很客气的,但这个月里,他忽然变得严厉了很多。 有好一次,他出面巡营,发觉兵士的训练不足,将领也少督促,以至于弓手在演练时,偷偷地换用了劣弓以图省力,饶是如此,也只能做到射箭的姿势优美,而矢多不中。 仆散安贞勃然大怒,立即招来该管的提控千户呵斥,并勒令改正。那千户难免争辩几句,讲些实际的难处,比如粮饷不足、比如成军的时间太短,此后对仆散安贞的吩咐,也未必都用心了。 大家都是猛安谋克出身,骨子里是亲戚族人,是一家,这种松散慵懒状态,也不算多么过分。 然而这次仆散安贞的果断程度超乎想象。他立即就让亲兵把这提控千户拖了出去,重责一百军棍,当场生生打死了。 随即他又专门召集诸将,声明军法森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稍有懈怠,立斩不饶。他还不是开玩笑,到了次日,后日巡营,真就给他找到由头,又杀了两个世袭猛安,十五个世袭谋克军官! 这一下,莫说河北军大震,就连中都那边,都有女真人贵胄写信来询问情形、恳请手下留情的。而完颜讹论、完颜背答、斡勒特虎、纥石烈蒲剌都、完颜银术可、仆散留家等大将重将无不悚然,都知道宣使此前南下不逞,是动了真怒。 再要懈怠,女真人的身份不能当护身符用,随时会掉脑袋。 当下全军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地练兵。此前跟随仆散安贞南下的兵员,也都进一步淘汰老弱,每日操练不辍。 新投入仆散安贞  麾下不久的乌林答与,因为在滨州的表现,得到仆散安贞的格外重用,暂领宣抚判官,负责练兵以外的一切事务。 这一日,乌林答与带兵从河间府回来。 他带的这队兵马,是去年河北东路兵马都总管府崩溃后的留存。当时临时带领河北兵马的渤海人高锡全不知兵,把数万人收拢在河间府,又不安排具体的攻守对策,结果蒙古人一到,数万人乱哄哄逃散,河间府里积攒的无数物资都成了蒙古人的。 但这对仆散安贞倒是好事,那么多散兵游勇漫山遍野,他这个宣抚使抵达河北以后,招兵甚易。乌林答与直到此时,还能从草莽间纠合起上千人的乣军,上百匹战马。 乌林答与带着乣军,先到献州就食,待人心稍定,再过交河,入景州。因为知道仆散安贞不在景州城里,他也没有入城,而绕过城池,抵达漕河边缘的大营。 仆散留家出面接着,告知已经选了临水的平野,供乣军扎营。 乌林答与本可以把乣军直接交给仆散留家,自去休息。但他办事仔细,依旧尽职尽责地叫来乣军诸部详稳,把具体安排一一布置下去。 有的去搭建营房,有的去巡弋警戒,有的去收拢战马,有的去搬运粮秣,预备做饭。待到上千乣军士卒井井有条地各自就位,他又按辔缓行,探看了分配给将士们的整座军营,再看一看东西两面驻扎的分别是哪一部,哪一位将校统领。 这是因为随着朝廷衰弱,乣军愈来愈骄悍,愈来愈难以管束,乌林答与虽有怀柔手段,也得防着他们在大军中忽然鼓噪,闹出事来。 待他催马入得中军,只见中军帐前,十几名辫发环耳的女真武士,正身披重甲,一板一眼地挥动大刀,作劈砍姿势。看他们的神情,一个个都已经精疲力竭,有人汗透重甲,有人涕泪交流,可哪怕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犹自坚持。 乌林答与顺着他们的眼神往外侧看,原来就在帐前不远处,丢着好几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想来那便是训练时偷懒的下场,怪不得这些人如此拼命。 他不管这种闲事,甩镫下马,直入帐里。 帐内已点起了灯火。 几名幕僚、副将众星捧月也似地围着仆散安贞。而仆散安贞藉着灯光,俯身观瞧摆放在案几上的文书。仆散安贞明显地瘦了,眼神依然锐利,精神却有一点倦怠的样子。 乌林答与行了女真拜礼:“见过宣使。” 仆散安贞挥了挥手,让部下们全都退出去:“完颜讹论,让你部下那几个甲  士也都滚!后日我再去巡营,若被我撞见了懈怠,就只有死路一条!” 完颜讹论扑倒在地谢过,弓身出去,连声催着部下走了。 “宣使在看什么?” 乌林答与问道。 “山东东路的消息。”仆散安贞把文书扔到乌林答与怀里:“你看看吧。” “那郭宁,已经进驻益都,并分派尹昌为兴德军节度使,靖安民为安化军节度使。他们只用了一个月,就重新核定了山东东路的户籍、编制了保甲、设下了军屯民屯、接管了仓廪。这几日里,定海军也在大肆扩军练兵…他麾下所谓六总管的野战精兵,已经扩充到了将近四万人,按探子说法,最终可能扩充到六万人!这,这…” 乌林答与很清楚仆散安贞在忧虑什么。 仆散安贞的部下,已经是中都朝廷下属,屈指可数的有力之兵了。可就在上个月,这支兵马面对着定海军一万人的威吓,几乎狼狈,可见双方实难争竞。 如果定海军真有四万人或者六万的精锐,那就不是争竞的问题了。这代表着定海军真正控制了山东东路,拥有超过河北军数倍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 仆散安贞虽然也竭力恢复河北实力,可真没有这样的速度。双方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不是能够平等对话的对手了! “我真不明白,这郭宁不过是个勇夫罢了…他是昌州的小卒出身,自幼没读过书,字都写不好…他怎么就能做到这个程度?这根本就没道理!不该这样的!” 仆散安贞仰天长叹。 乌林答与对此也无头绪,早前他曾怀疑,那郭宁名为首领,实际上乃是契丹人移剌楚材的傀儡。是这个契丹人躲在汉儿的身后,意图搞风搞雨,反金复辽。 可郭宁此前去了趟辽东,一战就把辽王耶律留哥给逼死了…这也不像是反金复辽的路数啊? 他只得勉强劝道:“宣使,山东东路的疆域、人丁有其极限,定海军的力量不可能一直扩充下去。只消咱们好好经营河北,总能与之匹敌。无非是眼前这几个月,比较艰难,须得与之虚与委蛇罢了。” “眼前这几个月?” 仆散安贞的神气愈发低沉,他冷笑道:“真要有几个月的时间,倒是好事了!我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安稳过元夕啊!” “宣使何出此言?” 乌林答与吃了一惊,随即混身发冷:“难道说…” “你看看吧!”仆散安贞将另一份文书扔在乌林答与的怀 第四百六十一章 准备(下) “你我之间,哪有忌讳?只管讲来!” 乌林答与托着两份文书:“这份文书上说的事,固然值得担心。但宣使如此焦虑,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河北荒残太过,恢复不易,由此,便更显得那定海军一个月里的所作所为,简直惊世骇俗。” 仆散安贞叹了口气,依然仰天看着帐顶: “我和郭宁在滨州会面,就只是一个月前的事情。这一个月里,我一天都没耽搁,这才在景州招揽了三千多的流民,编练了两千多的军队,新设了两处军屯,兴造了一座屯堡,筹备了两百多套铁甲,安排了一处马场。就这点事,我竭尽全力了!乌林答与,你呢?” “我?自然也竭尽全力了。” “那为什么,郭宁能做那么多事?我不明白啊!” 仆散安贞有些失态地吼道:“这才一个月!” 他猛然挺身,从乌林答与手里夺过那份文书,哗哗地挥舞: “一百多万人,十多个军州,他只用一个月就牢牢控制了!然后还扩军,扩到了这样规模!不谈他的本部,他新设了两个节度使,都领有一万多人!真真是见了活鬼!一百多万人的户籍簿册有多少?这些人又有多么复杂的来源,归属?你知道么?” “我知道。” “我们现在牢牢控制了景、冀、献、清、沧五州,可光这五州的户籍,我们想要厘清头绪,都得两年吧?可那郭宁,对着整个山东东路,只用了一个月!这是为什么?你知道么?” “我知道。” “这简直…嗯?你知道?” 乌林答与叹了口气:“宣使,这种问题的答案,谁还不知道呢?你真不知道?不明白?” 两人默然许久,一齐叹气。 拖他们后腿的,自然是地方上的势力,是那些随着大金建国数十年来,不断盘根错节纠合在一处的胥吏、势族、各路猛安谋克勃极烈乃至中都的贵胄们。 明明蒙古军上一次南下,把整个河北碾成了稀碎,可越在混乱局面下,那些人物攫取利益的念头更是强烈,手段更是肆无忌惮。 他们在仆散安贞想到的一切地方争夺聚敛,尽一切可能挖掘大金的根基,而仆散安贞拿他们毫无办法,皆因他本人就是贵胄的代表,是这些人里头的佼佼者。 郭宁却没有这种顾忌。 郭宁的支持者,最初是背井离乡的河北溃兵,后来加入了被强迫签军以致家破人亡的中都百姓,再后来,则是山东地方的贫民,辽东地方  的野人。这些人在投入郭宁阵营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一切,他们只要有一点点甜头,就愿意为郭宁去做任何事。 而山东地方上的胥吏、乡豪、贵胄和女真猛安谋克们,早在泰和年间就被造反的贼寇一通狠杀;蒙古人来了以后,又是一通狠杀;杨安儿的红袄军再度起兵,逮着女真人再一通残酷报复。 到最后,已经剩下没多少的残余之人,又在上个月里,被郭宁以红袄军同党的名义,杀了个尽绝。 “文书上说得很清楚了。宣使…” 乌林答与按住文书,将之翻到某一页: “郭宁麾下大将李霆,在莒州一次就杀了四百多人。滨州尹昌投降郭宁之后,被迁居到了济南,而他本来盘踞的滨州城里,随即血流成河!而这样的事情,岂止发生在莒州、滨州?” 说到这里,乌林答与下意识地提高嗓门,震得仆散安贞的耳朵嗡嗡作响: “地方上的庞杂势力被杀戮一空之后,那郭宁以赐与田亩为诱饵,将山东东路的人丁尽数转为麾下兵将的荫户,而以自家信任的小吏充斥军州。既然能阻碍他的人,都被杀尽,凭着他数万人的武力,上千人的吏员,清点户籍数字,随即均分田亩…那很难么?那一点也不难!能制造难题的人,都被他放手杀光了,哪里还有难处可言?” 其实还是难的,乌林答与显然没当过地方官,所以想岔了。 不过,这道理没差。 仆散安贞精通汉儿经史,脑海中瞬间转过许多念头。 他苦笑一声,忍不住爆了几句粗口: “早前我离开中都的时候,皇帝就叮嘱我,说那郭宁乃是乱臣贼子之流,须得全力提防。我本以为,他把朝廷名位看得甚重,是想做王莽、曹操或者高欢、宇文泰之流,可按你这说法…他走的竟是黄巾、黄巢的路子?这,这不是…” 仆散安贞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这不是舍易就难么?” 当日中都事变,仆散安贞是亲历者之一,深知那一夜前后,郭宁手中掌握着升王完颜珣这唯一的帝位候选人,掌握着强行压制中都的武力。 若郭宁真有野心,他在那时候就能干出骇人听闻的大事。 可是,郭宁为什么放弃了中都的大好机会,然后跑到山东,开始一路大肆屠戮、重起炉灶? 这样的做法,固然使郭宁拥有了如臂使指的庞大力量,但这与中都事变时近在咫尺的中枢大权,岂能相提并论? 乌林答与仿佛猜透了仆  散安贞的念头。 他将另一份文书放回案几:“如今这时候,中枢大权值得甚么?朝廷值得甚么?宣使,天气渐寒,蒙古军又要来了啊。” 这份文书,讲述了北京路方向蒙古大将木华黎所部接连异动,恐将汇合成吉思汗所部,再度南下。 毫无疑问,这将是新一场噩梦的开始。 适才仆散安贞便是因此哀叹说,时间不够,怕是没法安稳过元夕。 当时乌林答与乍看这消息,惊得一身冷汗。此会儿他重新拿出这个消息,则使仆散安贞恍然大悟。 去年和前年,蒙古人还要想办法翻越燕山的重重险隘,才能进入中原。可现在,随着北京路的易手,蒙古军和中都城之间只隔了辽西走廊。这点阻碍对蒙古人来说,能算什么? 这局面下,中枢大权值得甚么? 中都朝廷值得甚么? 在中都掌权的人,谁又不是焦头烂额? 郭宁舍弃中都而据山东,是有道理的。在此局势下,山东也真是一个宝地。而郭宁的想法,也就很容易推测了。 从一开始,这厮就想把大金朝廷抵在对抗蒙古人的前线,而朝廷要竭力应对蒙古,就离不开他从山东输入的粮秣物资,便不得不对他无数恣意妄为视若无睹。 于是,他就得以从容立足山东,在白地上白手起家,凭空生造出一支如臂使指的崭新势力了!这个势力,还一日强似一日! 郭宁这厮,明明只是个昌州小卒,怎么就能如此阴险毒辣! “我明白了…”仆散安贞喃喃道:“可明白了又如何?这厮根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啊!我哪有与之抗衡的可能?” 乌林答与轻声道:“倒也未必没有机会。” “怎么讲?”仆散安贞精神一振:“你刚才说,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总不见得是关于郭宁的?吾兄究竟何以教我?” 仆散安贞骨子里是个倨傲之人,唤人通常都直呼其名,顶多带个职务,但他又很聪明,这会儿发现乌林答与肚子里恐怕真有货色,当即便将他抬成了兄长。 暗沉的帐篷里,灯火摇曳,映得乌林答与的面庞阴晴不定。他咧开嘴,露出有点尖利的牙齿,慢慢地轻笑两声。 “这年头,什么都不如手里有兵,治下有民。而要兵要民,最干脆利落的办法,就是郭宁那般。那么,郭宁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 仆散安贞顿时失望,他摇头道:“郭宁那厮,靠的是溃兵、游民,走的是反  贼路数!他是要翻天覆地的!我怎能做他那些?乌林答与,你这话可就…” 乌林答与猛然截住话头: “宣使你靠的,不也只是咱们女真人在河北的猛安谋克吗?河北地界,诸多的胥吏、豪民,于我们来说,不也只是蠹虫吗!郭宁杀得,我们就杀不得?郭宁,区区一个草莽出身的小卒罢了,尚且敢于只看结果,毫无顾忌;宣使你,身为大金的柱石,是女真的贵胄,又为什么要瞻前顾后?” 这番话里的杀气,让仆散安贞只觉汗毛倒竖。 他仓惶起身,走到中军帐门处,往外又看了看,然后大步折返回来。 “吾兄,请继续讲,你想怎么做?” “咱们就先从稳固控制的景、冀、献、清、沧五州开始。这五州之地,泰和年间三十万户是有的,如今咱们仔细搜刮,狠狠杀一批蠹虫,至少能榨出六七万户的汉儿!” “然后呢?” “然后,把这六七万户尽数派为荫户、驱口,赐予田亩,督促耕种,然后分配到猛安谋克军的将士们手里。这是前所未有的厚赏,将士们的士气必然大振!再然后,以此为基础不断扩张复制,也可拣选乣人和汉儿中的善战者从军,直到覆盖河北东西两路!郭宁做的,我们也一样做;郭宁敢杀人,我们也敢;那么郭宁有的,我们也一样会有!” 刹那间,仆散安贞几乎被乌林答与说动了,瞬间想到自家盘踞整个河北,拥十万女真精兵的煊赫场景。但他随即又冷静下来:“难!难!” 乌林答与愕然:“怎么就难了?” “你这谋划,看起来很好,可惜,便如水中捞月。” 仆散安贞长叹一声,用双手揉了揉脸: “且不谈朝廷上下对此的反应。猛安谋克军废弛许久,虽经操练,也不如郭宁所部那般凶悍利落。同样的事,定海军用一个月做到,恐怕我手底下这批人…非得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才见成效。蒙古人随时南下,哪里会给我从容梳理地方军政的时间?我连准备迎战蒙古的时间,都有不足!” “宣使,你为什么要迎战蒙古?” 乌林答与应声回答:“那是中都朝廷自家要操心的事!” 这两句话里的杀气,比方才劝说仆散安贞放手杀人的时候,还要强盛十倍。一时间,帐里的光线都仿佛暗沉几分,不知从哪里透进了冷风,吹在仆散安贞身上,沉重而蕴含湿气,让他打了个寒颤。 “什么?” “蒙古人去年南下, 已经把河北、河东四路抢掠一空,他们此番再度出动,目标只会是中都。那么,请中都朝廷自家抵着便是。” “可…万一最终抵不住呢?”仆散安贞颤声问道。 “蒙古人素来不擅攻城,朝廷坐守雄城,怎就抵不住?不可能的!就算抵不住…” 乌林答与连声冷笑:“中都城是百万户口、百年积累的大城,足够把蒙古人喂到饱,喂到撑。他们吃饱、吃撑以后,难道还有心思来攻打我们?自然收兵回草原去享用!” “那也只管得一年!如果蒙古人明年再来…” “一年之后,宣使你对河北的控制,当如郭宁对山东的控制一般,手中的猛安谋克军数以十万计,且经历了严格训练。朝廷怎么样,另外再说。以宣使的用兵之能,有如此的条件,难道还怕了那些黑鞑子?” “只怕那郭宁…” “蒙古军的威胁尚在,郭宁何苦向河北伸手?他那么想直面蒙古人么?” 仆散安贞沉默不语。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着帐篷里好几盏灯烛都熄灭,仆散安贞的身影渐渐隐入黑暗。 乌林答与咳了两声:“宣使,若不如此,又能如何?咱们的大金,北有蒙古虎视眈眈,南有郭宁一日强似一日,两边都不是好东西!还有遂王,他在南京路,也早就另起炉灶了!” “皇帝信我,重我,才以我为河北宣抚使。我这么做,未免对不住皇帝。” “宣抚使有十个呢!辽东那个杀才蒲鲜万奴,也是宣抚使!郭宁也是宣抚使!” 乌林答与忍不住嚷了一句。 他待要再劝,仆散安贞深深叹息,举手止住了他。 两人其实没谈几句,时间却过得太快。忽然间,最后一支灯烛也灭了。 厚厚的毡布隔断了外界光线,中军帐里浓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仆散安贞倒似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他低声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都是为了大金的未来,多作些准备,总是没错。” 乌林答与本想叫好,硬生生忍住,垂首道:“是。” “你说的这个方案,先准备起来吧。尽快编定细则,拿给我看。” “是。” 三五第一_www.35wx.la 第四百六十二章 余波(上) 在郭宁看来,夺取山东的战斗其实算不得激烈。至少,远不如他此前在咸平府黄龙岗上,与蒲鲜万奴和蒙古军偏师的厮杀。 定海军的训练和装备,一直都是按照与蒙古军对抗的标准。这样一支军队面对主帅身亡,各部四分五裂的红袄军,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收割。 但山东毕竟是汉地的腹里,放在天下人的眼中,比隔海相望、遍布异族的辽东不知道重要多少。山东所蕴藏的潜力和其撬动天下局势的地位,更被有识之士所深悉。 于是定海军在山东的急速扩张,带来的影响力也就远远超过郭宁此前的想象。 而一个出身于边疆的汉儿武人,在短短年余时间里,就从溃兵跃升为一方军政大员的传奇经历,也随之渐渐传开。 要知道大金朝以武立国,素来把军权看得极紧。凡有兵权,必定先用女真,次渤海,次契丹,最后才是汉儿。汉儿书生做到宰执、高官的多如牛毛,可是能担当一方镇守大将的,少之又少。 国初时候,尚有韩常、王伯龙这样的辽东汉儿和莱州徐大刀、延安庞迪等人在军中为将,凭借超群勇力纵横沙场。待到括取域中之后,上千万汉儿俱在治下,数十年来能凭借战功出头,做到万户或防御使以上的,反而一个也无。 哪怕到了明昌年间,如夹古清臣这样的女真宿将,已经不得不承认汉人之勇,足为大金边疆的凭恃,但这条压制汉儿儿隐藏规矩始终不动。 后来,随着女真人的奢靡游堕,智勇可堪为大将者愈来愈少,这规矩便执行得越来越严。 但这样那样的规矩的阻碍,在一个出身北疆溃兵的年轻人面前,仿佛全不存在。正如敢于阻拦在他前行道路上的人,无论是何等声名远扬的狠角色,也都被砸成了粉碎。 就在大金日渐虚弱的同时,一个以汉儿武人为核心的强大军事集团,如此突兀地出现,成了大金国疆域中人人侧目又不得不敬畏的力量。 这在大金开国以来,实在是绝无仅有。 故而郭宁的崛起本身,就成了能与山东局势变化相提并论的大事。 哪怕时隔一月,征尘已歇,重重余波依然荡漾不休。 两眼紧紧盯着山东,盯着郭宁,盯着定海军上下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又岂止河北的仆散安贞呢? 徂徕山。 山脚下,有几个依托赤眉渠帅樊崇旧垒建起的山寨。其中规模较大的,位于西山脚下的白鹤湾。 这座山寨便是刘二祖所部  溃退后的临时落脚之地。 初时被刘二祖带出深山的人马,共有七千余,随着红袄军的急速扩张,这七千余人一度扩充到了五万八千多。 但这会儿,经历了许多次的厮杀和内哄之后,五万八千多人剩下的不足三千。刘二祖身边的亲近部将们,麾下建制保持最全的,也只有四百多人。兵力少的,只剩下二十多,而这数字还算了轻伤员在里头。 白鹤湾山寨是刘二祖本部驻扎之地,也是伤员们休憩之所。木制的厅堂里,能闻到不远处传来淡淡的臭味和血腥气,那是有同伴伤势在恶化,活不了多久了。 刘二祖比起原来,显得苍老许多。 他正全神贯注地翻看着眼前的院本,鼻子都快贴到了纸张上。他又识字不多,所以时常要探出如老农般粗糙而多老茧的手指,指着院本上头几个过于复杂的字,询问身边的彭义斌。 彭义斌右手被绑着夹板,满脸虬髯也被火燎去一半,脸上有大片大片的瘢痕。那自然是在从河南战场折返时吃了亏,但他性格粗豪而乐观,并不把惨败特别放在心上。 彭义斌文武双全,是刘二祖的得力助手。两人的交情已有二十多年了,彼此相处十分随意。 所以他很快就被刘二祖问得烦了,直接拿过那院本,大声问道:“究竟哪一句?” 刘二祖眯眼指了指:“这里,这里。” 彭义斌便大声念道:“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的红袄,背主的黄巢。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鬓发萧骚,行李萧条。此番去者,搏一个斗转天回,定教他海沸山摇。” 一口气念完,他竟有些愣神,过了好久,才长长吐气。 他翻到院本的封面,见上头写着名目。 “金刀记?” 刘二祖颔首:“这是前几天新在益都传唱的院本,讲的是北疆老卒韩人庆为国效力数十载,却受尽朝廷的欺辱。此时蒙古军南侵,尽情烧杀掳掠,他本想逃亡,又放不下乡里、同袍,最后亲自为军民百姓们断后鏖战,在临行前,把随身金刀托给了同行的郭将军。” 谁都知道,这个郭将军,指的就是山东宣抚使郭宁。只不过伶人避讳,不敢直呼郭宁大名罢了。 刘二祖重新打开院本,将那段再念一遍,随即道:“这段,就是韩人庆赠予郭将军金刀时,郭将军的唱词。这唱词,可好么?” “真是慷慨激烈,志气高昂!好唱词,好院本,好气派!”彭义斌连连点头,有些神往:“却不知  ,整篇剧目演起来,是何模样。咱们在山里窝着,什么也看不到…” 他又忍不住苦笑:“这其中,居然把我们红袄军也唱到了。看这唱词,这郭宁简直就是我们一路人啊?谁能想到,他下手又是那么狠?” 世事荒唐之处就在这里。刘二祖一直觉得,郭宁绝非大金一路,可偏偏正是郭宁揪着杨安儿战死的机会,向红袄军发起猛烈袭击。此人一口气摧毁了山东豪杰们前仆后继建起的基业,杀伤不可胜计! 到现在,红袄军的残部四分五裂,刘二祖等人再度回返深山。局势已然如此,郭宁却纵放山东东路传唱这样的院本,其间的意思,不言而喻。 “此番去者,搏一个斗转天回,定教他海沸山摇?” 彭义斌忍不住唱了一句,再次叹气:“这厮是在大大咧咧地告诉所有人,我们红袄军不成了,山东地界上能成大事的,始终还得看他郭宁!这厮,这厮如今也真有这底气,能说这样的大话!” “呸!”边上夏全、石硅等人无不破口大骂。 在他们眼里,害死杨安儿的遂王一路固然是死对头;本来两厢互不侵犯,却忽然翻脸的郭宁,也同样可恶至极。 此人名为恶虎,实际上是狐狸,还是最狡诈、最叵信、最不要脸面的那种! 部下们义愤填膺,刘二祖却丝毫没有动怒,神情甚至还有点漠然。 他慢慢地道:“杨元帅一死,那么大的地盘分崩离析,大家当即散伙。郭宁能抓住机会出兵,是他的本事。就算他不出兵,也会有其它地方的兵来。要么是南京路完颜合达的兵,要么是河北路仆散安贞的兵…也不知比起郭宁的定海军,那两支人马对待山东百姓,会不会好些?” “当日在磨旗山下,两家是约定过的!他只能坐守莱州,山东各地,是我们红袄军的地盘!”一名年轻的军官气哼哼地道。 “当日杨元帅还答应,要把李全的脑袋给郭宁。我们给了么?”刘二祖问道。 年轻军官一愣。 刘二祖继续道:“不止没有给,杨元帅发现李全和郭宁彼此敌对以后,还特意扶植了李全的力量,授他以益都周边活动的全权。所以,谁也不欠谁的,我们和郭宁虽曾敌对,却无私怨…” 猿臂蜂腰的时青刚从滕州赶来不久,带着满脸风尘,一直在旁倾听。 这会儿他忽然开口:“归根到底,两家约定的执行结果,要靠实力来保证。有实力,那约定就坚如磐石。没实力,约定就是废纸一张。而大家究 第四百六十三章 余波(中) “还能有下一趟?” “轮到我们?什么轮到我们?” 时青瞥了眼刘二祖,见刘二祖神色平静,于是大声道: “刘元帅方才也说了,杨元帅战死以后,咱们红袄军四分五裂,周围虎狼虎视眈眈,就算没有郭宁,也有其他人动手。而郭宁这厮声势固然最强,但由这院本可知,此人的野心绝大,和寻常金军非是一路。” 这倒是实话,这院本里头的人物,寻常将士个个都是好汉,而大金的高官贵胃个个贪财怕死,面目可憎,简直就是指着朝廷的鼻子在骂。若大金的高官都如郭宁这般,估计大金当场就要暴死,国祚延续不了一个时辰。 彭义斌沉声道:“不止如此。” “哦?” “此前他为了夺取益都,用了绝大的铁火炮,炸死了河北名将纥石烈牙吾塔。结果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出兵问罪,也被他硬生生逼退了。” “好家伙,这么勐的吗?” 众人虽然敌视郭宁,老江湖的眼光还在,对这种事情看得准。当下人人颔首,都道这厮果然桀骜凶横。 时青清了清嗓子,又道:“这几日我特意打听了,他控制山东东路之后,全然不用官吏治理,而将原有的朝廷体制完全架空,在外另起炉灶。” 刘二祖的部下群集于泰山周边,北、东、南三面都是郭宁的地盘,但因深丘大壑阻隔,他们对外界情形的掌握,反而不如地盘在滕州的时青。 当下有人问道:“怎么个另起炉灶法?” “你们听说了么,郭宁把上百万的百姓都充作了荫户,而后设保伍之法,由定海军的武人层层管辖。故而,这上百万人,如今已经全都不属朝廷了。” 有人吃惊:“好大的手笔!” 也有人问道:“怎么个管辖法?” “具体的做法,我还不是很清楚,不过粗略打探得知,那郭宁以军户为骨干,自上而下的层层军官,分别充任保长、邻长,治民一如治军。军户有照应荫户的任务,同时有权获得荫户产出的一成,作为本人筹备武器、军服之资。除此以外,百姓每逢春秋收获,要向山东军府缴两成粮;若有其它的军需和赋役,这两成粮也可以抵扣免除。” “一成?两成?合起来三成,可就吓人!大金的制度,夏秋两税合在一起,每亩不过五升三合啊?” “定海军的荫户,每户得授田百亩,考虑水、旱、腴、瘠之分,再额外调整增减。郭宁在登来三州就是如此安排,那三州百姓,无不欢悦。如今山东东路的百姓也是一般。有百亩田地为家业,征收三成的粮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何况除了三成正税以外,军府并不设物力钱,征榷税之类,也无脚费,折纳。更没有乡豪,胥吏在其间欺上瞒下,朋比侵暴。” “那样的话,百姓所得不少,能吃得饱饭。”有人恍然大悟。 也有人悻悻道:“你没听说么,各地的乡豪胥吏都被杀尽了,那可是一场尸山血海!” 周围并没人应和。 红袄军的士卒们,经历了过去一年的大起大落,尸山血海见得多了。 何况刘二祖的部下们,大都出身贫困,与纠合众多强豪的杨安儿所部不同。在他们看来,在这年头不是贵人们尸山血海,就是百姓尸山血海,何必矫情呢? 那人眼见众人不理会,又梗着脖子道:“就算去了乡豪胥吏,难道那些定海军就不欺凌百姓了?那些武人个个如狼似虎,还都是河北来人,与地方上没有乡里情谊可言啊?” 众人再看时青。 “朝廷兵将的作派难免如此,我倒真不知,这些定海军的军户会不会好些,更不晓得他们日后会不会上下其手,欺凌百姓。不过,最近几日我听闻各地新设的军屯里头,都有定海军士卒不遵守军规而被斩杀的消息。至少眼前来看,定海军的管束很是严格。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关键根本就不在那些百姓!” 时青连连冷笑:“这年头,手无寸铁的百姓便如蝼蚁。手里有兵,才是好汉,手上的兵敢于斗战,便是豪杰!你们想一想,如今定海军数万兵卒,靠着郭宁的赐予,一个个都成了人上之人。如果你是定海军的士卒,那郭宁传话下来,说谁谁敢动咱们的荫户,你会如何?” 众人静默了半晌。 还是彭义斌打了个哈哈:“话扯远了!时青,你刚才说,下一趟能轮到我们得利。我还是想知道利在何处,想听听,这其中的缘故。” 时青点了点头: “那郭宁固然另起炉灶,但他又对我们红袄军的兄弟们极其优容,不吝授予高官、要职,重权,比如滨州尹昌,你们听说了么?” 时青说到这里,当下有人神情一动。 尹昌这老小子,躲在滨州数十年,便如乌龟不出洞,这一动,可就成了兴德军节度使啦!而且是有实权,掌兵马的节度使!这样的地位,足能写在族谱上,向子孙后人炫耀了! 但也有人满脸怒色,粗声大嗓地道:“尹昌这厮叛卖伙伴以求自家前程,不是咱们兄弟啦!不要提他!” 时青也不沼恼,轻飘飘话风一转:“由此情形看来,这郭宁控制山东,自恃羽翼丰满,于是行事不再顾忌,有意大展宏图。这简直与造反无异,必然引起朝廷的极大疑虑。” “你是说,接下去朝廷与郭宁内讧将起,各方都会自顾不暇。当他们彼此恶斗时候,我们恰好周旋其中,乃至出兵取利?” 时青摇了摇头,道:“早前咱们兵势强盛,或许还能这么做。但如今…” 他环顾四周:“刘元帅,郝二哥,还有诸位头领,你们的老底子,还剩下几人?” 众人俱都面色不虞,却听时青继续道:“我在滕州,倒还剩下一万子弟兵,可近来局势败坏,难免人心浮动。卲震、杜国恩两个,都已经暗中和完颜合达往来,收了完颜合达给的符信、告身!” 他勐然提高嗓音:“局势很危急了!就凭咱们这点力量,还周旋个屁?徒然到处树敌,那是找死!要拿好处,就得当机立断!” “我可就彻底不懂了,当机立断做什么?好处究竟在哪里?” “那郭宁北有仆散安贞,西有完颜合达,都是宿将、名将。他身居两者之间,绝不放心,但又不很难同时兼顾两面,所以…” “所以怎么样?” “杨元帅虽去,刘元帅的威望尚在,咱们红袄军元气虽损,地方上愿意响应的百姓还有无数。如果定海军每月赠予刀枪五百具,铁甲二十具,弓五十把,箭失三千支,战马三十匹,要我们重新打起红袄军的旗帜,在兖州、济州以南的山东西路各地控制山寨、军屯,给南京路金军稍稍添些乱子…诸位干不干?” 厅堂中一片哗然。 哪怕时青铺垫了许久,又详细叙述了郭宁的作派和实力,人群里依然有人暴喊:“原来你投了郭宁!你这厮也叛变了!” 有人挥臂攘袖上来,要与时青厮打。 刘二祖重重叹了口气,大声喝道:“住手!退下!” 厅堂里立即恢复安静。 “是尹昌派人传的话?”刘二祖凝视着时青,沉声问道。 “当然。”时青咧嘴笑了笑:“老尹是个聪明人,他新到郭宁麾下,总得立一些功劳,找到我头上,乃是理所当然。我知道他还派人找过泰山山寨里头好几位首领,却不知是谁…嘿嘿,刘元帅,你知道么?” 这话一出,厅堂里的气氛瞬间古怪,有人明显地摆出狂怒姿态,也有人悄无声息地往人丛里稍退。 “我一点也不知道。”刘二祖平和地道。 自从大军失败,人心散了,队伍越来越难带,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让人惊讶,而如果非要去纠结是谁与郭宁联系,很可能就会是一场大火并的开始。那样有害无益。 刚才时青说,他在滕州的根据地里,卲震、杜国恩两个部将与南京路的金军往来,时青也只有忍着。道理是一样的。 刘二祖保持平静神态,向着时青道:“郭宁的想法,无非是希望我们这些红袄军余部不要垮的太快,想让我们在定海军和南京路金军之间活动,尽量阻隔两家。这件事本身不难。给朝廷添乱子,也是咱们几十年来的老本行,有没有郭宁的支持,我们都会一直干下去。” 时青连连点头。 “不过,他是有求于我们,却并非驱使我们。所以,光是给我们军械不够。军械不能吃,不能喝,我们困在山里,最要紧的是粮秣和药物。其中粮秣每月至少两千石。” 时青用力一拍胸脯:“包在我…” “不必。” 刘二祖转向彭义斌:“彭二,你先去济南府,见一见尹昌;然后,代表我,到益都走一圈。” 寂静的厅堂上,彭义斌闪身出外,郑重行礼:“好,我去。” 在刘二祖身旁,许多红袄军首领露出茫然的神色,也有人沮丧叹气。 与此同时,距离徂徕山白鹤湾水寨数千里外。 中都大兴府,皇城,大安殿。 好几人也同样在讨论山东的局势,而大金国的皇帝完颜从嘉终于情绪失控。 他暴喊了一声:“我去,我去,我去你娘的!” 怒骂声里,他一脚踢飞了提前近侍局、武卫军都指挥使完颜庆山奴。 请:m.vipxs.info 第四百六十四章 余波(下) 皇帝即位以来,过的很不容易。 他是章宗皇帝完颜璟的庶兄,完颜永济的侄儿,能够即位,本身就缘于大金几代帝位传承的混乱失控。 他登基之前,身边缺乏亲信,朝中遍布强臣,登基之后,蒙古军横扫域中,荡尽朝廷的威风,更有内地契丹造反,山东红袄军肆虐,陕西各地皆遭西夏袭扰。 光是这些,倒还罢了。到了今年初,他的儿子遂王完颜守绪又出奔南京,据河南之地与朝廷分庭抗礼。这做法的初衷,无非是儿子逼着老子留在中都抗蒙,可结果,却使得整个大金国俨然有两分之势,大金的军民们全都不知所措。 但皇帝始终在坚持。 他本来就不是才力出众之人,能被徒单镒推为皇帝,最关键的,就是他隐忍而坚持不懈的性格,与上代皇帝完颜永济的软弱动摇恰成反比。 所以,哪怕局势反复动荡,他一直在想办法维持局面,解决问题。 在他的努力下,他的地位已经渐渐稳固,权势也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且不谈大势上有何变动,至少他已经明显压倒了朝中寻常臣子,而以分化、提拔、打压、调动能手段,越来越完整地掌握了中都城。 被他视为的耳目近侍局,也越来越受人重视。当他派遣近侍前往各处监察探访的时候,敢于阻碍或欺瞒的人,越来越少。 当然,因为近侍局全用潜邸旧人,难免良莠不齐,办事疏忽。前阵子庆山奴就出了岔子,给那定海军郭宁抓住了机会,从而伸手去了辽东。 不过,辽东总比山东强。不是皇帝小看郭宁,可郭宁毕竟是个汉儿,广袤无垠的东北内地,数之不尽的部族,足以消磨郭宁那万把人,让他至少三年五载都不可能再有什么大动作。 结果,皇帝的期盼完全落空。那郭宁不仅没有在辽东绊住手脚,反而愈发强横。就在上个月,他率军出动,横扫了红袄军,一口气拿下了整个山东东路! 大安殿御座旁的珍珠屏风上,有一面大金疆域图。刚知道这消息的时候,皇帝令人按照惯例,往疆域图上添加了郭宁的名字。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名字出现在那么接近的地方,让他总是会想起,当日郭宁率军劫持他的情形。当时郭宁对着皇帝,虽然表面客气,可那种轻蔑的眼神,事后却令皇帝越来越不快。那种眼神,像是在看朽木枯藁,像是在看将死之人! 皇帝立即就叫人把珍珠屏风扔了出去,砍成柴禾烧火。他又派了好几名精干近侍,让他们想办法打探山东东路的真实局面。 近侍们打探回的情形,更让皇帝心头冰凉。 郭宁那套军户的体制,是怎么回事?嗯? 自古以来的反贼,凡是到了一定的程度,都要称王建制。这郭宁倒没有称王,却已经完完整整地在山东推行了新的制度,这制度,把朝廷原先设在地方上完善而庞杂的体系,全都变成了废纸! 这种事情,看起来仅限于基层,不那么显眼。但皇帝已经有足够的政治智慧了,他知道,这根本是在挖大金的根基,是对朝廷前所未有的痛击。偏偏朝廷又没有任何办法。 仆散安贞号称控制了御河,能够从南京路运来粮秣,支撑中都。可皇帝压根就不敢再相信南京路的遂王。而处在河北腹地的御河如果再度遭到蒙古人的侵袭,能不能保持正常的运作,皇帝也不敢奢望。 到最后,比较靠谱的粮秣物资来源,始终还是山东东路,以及通过山东海路勾连上的南朝宋国。 宋国之富饶,真真的让人心向往之,而郭宁掌握着这条通道,也就掌握了中都的命脉。 皇帝绝对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形,所以他此前才把希望寄托在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身上。 仆散安贞是如今朝廷能派出最有才干,也最有力量的将军了。在他临行前,皇帝专门亲口颁下秘旨,要他抓住机会,压制定海军。 结果呢? 虽然仆散安贞事后的奏章里头,对此语焉不详,可近侍局是有办法的,依然打探了真实的情形。 原来仆散安贞失败得如此灰头土脸。 而在这场失败之后,近侍局还打探到了另一桩事。 这个消息,比郭宁统合山东东路还要令人震惊,立即引起了皇帝的暴怒喝骂。 好在近侍局的奉御们近来若禀报什么坏消息,常常落得如此下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皇帝的力气不大,顺着他的力气骨碌碌滚出去,也并不很疼。 这个消息是,仆散安贞在与定海军对峙吃亏之后痛定思痛,竟然决定参照郭宁在山东东路的所作所为,痛下杀手诛除蠹虫,重整河北东西两路的勐安谋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仆散安贞在想什么呀! 勐安谋克的荒废,其实没什么好盘算的。 朝廷版册上清楚记载,不算东北内地,只域中各路,勐安谋克军户当给粮者就多达百余万口,可真正能打仗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五分之一、十分之一。 绝大多数的女真人,要么腐化游堕,要么穷困潦倒,总之刚强勇勐的武风不存。而在那么多年里,朝廷为了维持勐安谋克制度所颁下的巨额资财,数千万顷的土地,全都落到了高官贵胃、胥吏豪民手里,并没有使全体女真人受益。 皇帝当年也曾判永定、彰德军,他自己就是在其中分肥之人,这其中的门道,他太清楚了。正如仆散安贞三代将门,也同样是在其中吃得脑满肠肥之人。 早年朝廷尚属强盛,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如今朝廷到处都要用钱,用人,皇帝已经开始和和周围亲信在谋算着,要在适合的时候,展开某种手段,将各地的勐安谋克重新夯实。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仆散安贞会忽然跳出来这么做! 这种事情,背后的牵扯何其复杂,是你一个地方大员能做的? 这种事情,一旦开始,不止在河北,连带着无数中都大员都要被割肉,人人都要心痛欲绝,随之而起的滔天攻讦,难道要皇帝替你担着? 而不担着又不行。仆散氏三代都是国戚,仆散安贞的母亲邢国长公主,就是皇帝的嫡亲姐姐。他决心这么做了,朝中无数人都会以为,这是出于皇帝的授意! 更可怕的是,仆散安贞确是个有才能的,万一…万一他真做成了,河北的六勐安、八谋克,合计两万多户十多万的女真人,从此以后听谁的? 勐安谋克制度是大金的根基,更是皇帝的根基,这根基一旦被夯实,却转而姓了仆散,那么皇帝还要它何用? 仆散安贞在女真人的根基里头切出这么大一块,就俨然成了皇帝的合作者而非下属。哪一日他挥军入中都,皇帝该怎么待他?而他又会不会胡思乱想,盘算一些为人臣子者不该盘算的东西? 仆散安贞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蠢,皇帝简直没法分辨。 归根到底,女真人自家离心离德,才是祸起萧墙,这比郭宁那个汉儿的竭力蹦跶,又要可怕多了! 想到这里,皇帝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的就像是大安殿顶暗澹黑沉沉的屋檐。 这一个月里,连续几个坏消息让他的情绪很差,他为了排解情绪,很是流连于醇酒美色,于是原本那种严厉深沉的气势渐少,就算发怒的时候,也显得有些坐没坐相了。 中都城的上空高处,云层翻卷,不断汇集。贞右二年的最后一场秋雨即将来了,而秋雨之后,严寒将至。 中都城密云汇聚的时候,山东益都府里,也在下雨。 小雨细碎而绵密,有的淋湿了院落里的绿植和花草,有的滚过亭台楼阁的,汇聚成细细的雨线,从屋檐垂落到阶梯上,然后又沙沙碎裂不见,仿佛和空中的水汽融为一体。 移剌楚材伸出手,沾了沾凉意。 他侧过身,对郭宁道:“且不谈仆散安贞的作为最终能否成功。他这个想法,牵扯太多也太复杂,加以执行的那一日起,河北各地的勐安谋克军就必定纷乱,而景州周边的百姓更将颠沛流离。这种情况下,不要指望河北军还有能力打仗…中都也就失去了最近处的有力支援。”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蒙古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也就是说,仆散安贞作为女真人里头屈指可数的,还有些想法和志气的大员,受了山东之行失败的刺激。于是,他雄心勃勃想办好事,反而要把皇帝,把中都,把大金都给坑了。” 郭宁轻笑了两声:“你说,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我实在不知道。” 移剌楚材思忖半晌,摇了摇头。他转而问道:“此等局势,宣使准备如何?” 天下局势愈来愈乱了。越来越多的人看清了朝廷的虚弱,而开始有了自家的想法。站在定海军的立场,南京路那边,可以通过红袄军的余部牵扯;河北路这里,仆散安贞自家乱作一团,而郭宁虎踞山东,无论进退战守,俱都自如。 那么,究竟进还是退,战还是守? 郭宁往远处看了看,风雨之下,园中林木起伏摇摆。这几年每逢冬季,必定盛寒,入冬以后,这些林木面对的,就不止是风雨了,想来还将有层层冰雪覆压。 那是何等样的景色,他初到益都,却还不曾见过。 他拍了拍腰间的刀鞘,说:“局势的关键,从来都不在大金境内的碌碌之辈,而在蒙古人。我们做好准备,等他们来!” (第四卷完) 请:m.vipxs.info 第四百六十五章 南来(上) 贞右二年十月末的时候,山东等地的战火方才告一段落。而北京大定府已经安稳了小半年。 这一日,木华黎带着他的那可儿们,从城南朱夏门旁的官署出来,径往大定府内城的阳德门去。 在他和他的部下们所经之处,道路两侧的居民们纷纷跪倒,把自己的额头深深地埋在泥泞的地面上。 这种场景,就像是策马奔驰在草原上,看到大风将连绵高草吹动深伏一样。就连这些人萎靡而胆怯的神情,也和草原上垂头丧气的奴隶们没啥区别。 不过,这些居民们跪在道路两旁,反而阻止了马匹尽情奔驰。他们身后那一重重的建筑,还有建筑后头林立的石塔、木塔落在木华黎的视线里,就像是野狗把天际线给咬得缺损了,又让木华黎感到很不舒服。 率领五投下之众进驻北京路已经小半年,但木华黎始终不习惯汉地的城市。这些层层叠叠的人工造物,放在一个蒙古人的眼里,太过突兀了。 此前石抹也先在北京大定府里,为木华黎营建了豪奢府邸,木华黎入驻才两天,就调拨人马把整片建筑全都拆了,而在阳德门后头的大片空地,立下真正能叫人舒适的毡帐。 后来木华黎甚至很少出入城池,转往城北七金山下的辽帝夏钵行宫驻扎。那片地方虽然荒碑盘屈,废墟成片,但长松郁然,而野草丰茂,可供畜牧,其景色仿佛大草原深处。 在那里,木华黎仿佛看见了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那景色漂亮得让人陶醉,仿佛痛饮美酒;那些山地丘陵区域和密集的林地,也和草原上的一样。那些树木都长了一千年,一万年,又高又密。微风吹拂过来,带来林间那种特有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唯独少了戈壁和沙漠。木华黎有时候做梦,会想起那种孤寂和壮观兼具的冲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啸,纵骑奔走,想要看看那一望无垠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不过,既然已经受了命长驻在金国人的地界,纵有些不习惯,也就只有慢慢克服了。 蒙古军控制北京大定府及周边的三十余座城池之后,其实面对着极其严峻的外部局势。其西面直接对着大金国的核心区域中都大兴府,而东面则正对着女真人白山黑水的故地。 两面的敌人彼此相距只有六百余里,与蒙古军之间的接触线,却绵延超过两千里。 木华黎要在如此广阔的区域保持威慑和控制,很不容易。何况五投下部落的兵力也不充足。 虽然有成吉思汗的直接指派,但兀鲁、 忙兀、亦乞列等部族合计只出了三千多人。弘吉剌部倒是很尽力,但这部族的多个千户此前深入金国内地,在山东打过大败仗,折损很多,所以当前遣出的兵力也就两千出头。 木华黎本来以为,靠这五六千人,并不能长久地控制偌大的北京路,必定需要成吉思汗自高原再发大军为后继。 但他没想到,东西两侧的女真人,居然都不曾发起有力的反击。辽阳府、广宁府一带的金军还凶悍些,他们的拐子马轻骑,偶尔在边境与蒙古军厮杀搏战。 而中都那边的金军,说望风而逃都是轻的。某次木华黎的儿子孛鲁领了一个百人队哨探,沿途金军不敢阻拦,竟然给他一口气突到了中都城下! 于是,木华黎便向草原上传了讯,请成吉思汗放心,自家老实不客气地在北京路驻扎下来。 他能被成吉思汗视为臂膀,本身是极其聪明了得的人物。一旦长驻,便有长驻的心得体会。 哪怕蒙古人的统治凶暴异常,动辄屠城灭族,但每一代北方强族崛起的时候,都是如此。在北京路的无数军民百姓看来,无非是女真取代契丹的旧事重演,所以,只要蒙古人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是很愿意顺服的。 至少,北京大定府乃至周边的百姓们,如今都已经调整了自家情绪,慢慢从废墟和死人堆里,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这些百姓们的数量是多了点,分布是密集了点,与蒙古的风俗差异也大了点,但牧羊人哪有害怕羊群太多,或者羊群不听话的? 只要牧羊犬够多,鞭子够有力,什么难处都能克服,而且,木华黎能从羊群上头得到源源不断的好处。 所以这两个月来,木华黎按捺着性子,慢慢梳理整个北京路的政务,尤其注重分化、拉拢的怀柔手段,而不简单地杀戮。 他陆续提拔了契丹人石抹也先、汉人张鲸、张致、石天应等人,按照汉儿的习惯,授予他们御史大夫、郡王、元帅、大将军等职务,让他们作为蒙古人的牧羊犬,去好好管理羊群。 牧羊犬们大致都很努力。 比如石抹也先有文武之才,能坐镇一方,所以木华黎让他当了御史大夫、兴中府尹,并领北京达鲁花赤,统领大定府十个提控,合计一万六千人的汉军。 张鲸兄弟数人,在锦州一带的管理也很得力,所以木华黎让他在锦、宗两地征兵。张鲸很快就组建起一支以汉人和渤海人为主的军队,兵力超过一万两千,因为多用黑旗,所以军队就叫黑军。 而石天应  本来是张鲸的部下,因为骑射本领与蒙古人差相仿佛,得到木华黎的骤然提拔。更重要的是,石天应很擅长制造各种攻城器械。 适才木华黎就是去城南军营,看了石天应带人营造的攻城锤、云梯车、箭楼等设施,并让他现场展示了以这些器械突破城墙和护城河的法子。 这些器械无不巨大,有几具云梯车的木轮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车里供人攀缘的木梯足有四五丈,整辆车需要上百人一齐用力推动。 这种庞大结构本身,又隐约透着精巧,使得此前从未见过攻城器械的木华黎大大地震惊了。 吃惊之余,他立即颁布了三条命令。 第一条,是在北京路范围内迅速搜罗工匠,不止是铁匠,包括此前不受重视的木匠,也要搜集来统一管理。 第二条,当场赐予了石天应汉军世袭百户的官职,让他跟从蒙古将领夺忽阑彻里,不计代价,尽快增建这些器械。 最后,他又派了个那可儿,把今天所见的一切都编成唱词,立刻折返草原去。他要这那可儿告诉成吉思汗,铁一样的中都城不再是阻碍,忠诚的木华黎找到了摧毁它的办法。 吩咐已定,他才离开军营,准备折返自家设在阳德门的大帐。 但就在他策马奔驰的时候,眼神的余光忽然看到了什么。 他勐然勒马,立在街心。 他的弟弟,蒙古千户不合凑上来:“兄长,怎么了?” “那里!” 木华黎提鞭一指:“那个方向,有人看过来的眼神不对。那是把我们当作敌人的眼神,就像我们渡过不黑都儿麻河的时候,乃蛮部的人在上游看我们的眼神一样。” 不合按住了腰间弯刀:“我去杀了他们!” 几名跟随在木华黎身后的吏员脸色骤变,有人瞬间就淌下泪水,却无论如何不敢开口说话。 而木华黎很平静地点头。 “从这里,到那里。”他用鞭子继续指点:“这两个里坊的人,全杀了。” 三五第一_www.35wx.la 第四百六十六章 南来(中) 蒙古骑兵立即行动。 他们很快就冲向路边,拔出腰刀挥砍。许多跪在路边的人起初茫然,而后反应了过来,开始拼命地奔逃,很快就被外围的蒙古骑士开弓射倒。还有一批骑士策马闯进了里坊,首先沿着坊墙,一路杀戮。 那名流泪不止的吏员跳下马来,想奔到木华黎面前说什么,然后被同伴们扳头扳脚,压倒在地,然后捂住了嘴。 他的耳朵贴着地面,只听到不停的惨叫声。 这座规制陈旧的里坊,还是当年辽人留下的,而四面坊墙恰好成了蒙古人的帮凶,使得聚集在里坊内的人根本无处可逃。 他的视线贴着地面,看到有尸体被人丛坊墙抛掷出来。偶尔也有人拼命跳过坊墙,试图逃到后头的巷道里去。 有个颇具姿色的妇人跳下来了以后,崴了脚,在血污和尸体当中乱爬。有个蒙古骑兵策马过来,那个妇人梨花带雨地仰着脸,哀号着请求饶命,还说了一通愿意为奴为婢伺候的话。 但身在北京路的蒙古骑兵,大抵是不缺人伺候的。他们已经发泄过很多次,而且随时随地可以继续发泄,所以已经不大在乎美貌的女人了。 骑兵哈哈笑着,随手挥动弯刀。那妇人的头颅便高高飞起。 在蒙古骑兵刚开始杀戮的时候,贯通阳德门和朱夏门的街道远处,有百姓拔足就逃。然后他们被骑兵们用鞭子乱抽,威逼着继续跪在原地。 于是无数人就这么跪着,把脸埋在土地,听着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距离那两个被屠灭的里坊很近,跪着跪着,有污血流淌过来,把他的面庞都染红了,他瑟瑟发抖,全然不敢动。 因为整场屠杀进行的时候,木华黎一直看着。 谁也不知道这位暴躁的蒙古将军会不会有其他的想法,或者又有人怎么触怒了他。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不得不说,这些百姓们误会了。 木华黎并不暴躁,在蒙古人当中,他甚至是特别沉毅而多计略的那个,与一般的蒙古战士全然不同,所以才会得到成吉思汗的特殊拔擢,而得万户之位。 他现在这么做,也并非出于残忍,而是出于草原上本来的规矩。 草原上的部落战争后,胜者或将败者阖族屠戮,或将败者的人丁充为孛斡勒,也就是奴隶。这些奴隶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但他们在主人面前的地位,完全与犬马牲畜无异,一旦主人发怒,将之脚筋挑了,心肝割了,性命断了,都是理所应当。 千百年来,草原部落彼此攻杀,依照的都是这样的习俗。无数次重复的惨烈斗争和永无休止的严酷环境,已经把草原民族锤炼成了独特的模样;心慈手软这四个字,早就从他们的血脉中消失了。 在这种习俗之下,主人就算对奴隶好些,并非出于仁慈,而是主人对自家资产的俭省。而主人如果不那么俭省,也很正常,谁也不觉得这是残暴。 抱着这样的念头,当蒙古人南下进入金国的土地,立即就发现,这片土地上的奴隶太多了,多到一茬一茬地永远都杀不尽,也用不完。 既如此,偶尔杀一批奴隶以作震慑,不是很轻松的决定吗? 这就像是草原上的牧人,如果他只有十头羊,那一定把每一头都好好照顾着。但如果他有一千头,一万头或者更多的羊,杀一头两头就不必那么纠结了。 归根到底,杀死不听话的羊,是为了让其它的羊懂得顺从,这也是为了羊群好。 木华黎是一个行事稳健而知节制的人,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自从进入大定府以来,很少杀人;而每次杀人,都如今天这样,有实在的道理。 当两个里坊的人被杀尽,木华黎策马向前,稍稍环视。他满意地发现,再也没有感受到先前那种危险的目光,所见之处每个人都是那么恭顺,就如木华黎自己做奴隶的时候,对成吉思汗的恭顺。 这样很好。 这时候,有一名蒙古骑兵这时候杀出了蛮劲,未得号令就奔向其它的里坊去。 木华黎伸手一指,一群那可儿蜂拥而上,将他扯下马来,褫去羊皮袄子,按在街上打了十几鞭,然后又哄笑着将他重新推上马,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后股压根沾不得马鞍。 眼见这等严明军纪,许多人立刻知道,木华黎并无意滥杀,至少自家今天能活下去。于是他们庆幸地继续叩首,有些人喃喃地称颂着木华黎的仁慈,直到木华黎一行骑队远远离去,才有人小心翼翼起身,往已成血泊的里坊探看。 也有人全然不顾里坊情形,转而往人少的地方急走。 待到离得屠杀现场远了,他在巷道里绕了四五圈,从一处坍塌的墙角,钻回了里坊隔壁的一座马厩。 正要去牵马,旁边的干草乱晃,里头探出一张脸。这张脸可怖得犹如鬼怪,从额头到下巴,被刀噼出了深深地凹陷,鼻子都差点分成了两半,嘴唇也是豁开的。 不过,刚钻进马厩的人看了这张脸,反而惊喜:“鲁奇,你还活着?” “这不是钻狗洞了吗!” 疤面人气哼哼地拨去脸上、身上黏着的草梗,但因为身上全都是臭烘烘的烂泥,费了不少工夫,只除去了脸上一些。他恼怒地道:“估计是小穆作死!他家里有人被蒙古人杀了,所以动不动就发狠…那眼神太凶,容易被发现!” 原来这疤面人乃是大金辽东群牧所提控李云的部下,来州海仓镇谋克出身的女真人完颜鲁奇。当日他遭到野女真袭击,脸上被砍了一刀,歇息了三个月才恢复。 而另外一人,便是完颜鲁奇的老搭档,曾和李霆一起坐着气球上天的郑锐。 郭宁控制盖州和复州以后,李云的群牧所体系,在辽东的发展极是顺利。 大量药材、棉布、茶叶、粮食涌入辽东,而马匹和一些东北特产的奢饰品不断被运输南下。 如此来去之间,群牧所可称财源滚滚,说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这个月头上,李云还陆续安排了人手,打着各种各样的商队旗号,试图进入被蒙古人控制的北京路活动。 不过目前来看,渗透很不顺利。 蒙古人动不动就动手抢掠,或者动不动就屠杀的风气实在害人。 早前一个商队刚到大定府落脚,直接就被劫了货物,灭了口。想要长期立足,非得走通哪个蒙古那颜的路子,得其庇护才行。 但那又太容易暴露了。 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事情,第二批商队也倒了霉。带队的穆姓管事,方才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连带着随同这支商队行动,意图打探军情的郑锐和完颜鲁奇也差点横死当场。 郑锐振作精神,拍了拍完颜鲁奇的肩膀:“不管怎么说,来这一趟,把蒙古人兴造攻城器械的规模、进度都打探清楚了…不亏!咱们这就出城,赶紧回报!” 第四百六十七章 南来(下) 完颜鲁奇连连点头,掀开墙角一块石板,拿出几套换用的衣服和琐碎什物。 两人也不多话,立即改头换面,衣服套上了,拿上了什物,底下还藏了壶酒。两人打开酒壶,往身上泼洒了一些,使得酒气四溢。 蒙古人行事凶暴粗疏,而且对汉地的城池运作一窍不通,郑锐和完颜鲁奇并不畏惧他们。但最近担任北京达鲁花赤,实际控制大定府的契丹人石抹也先,却是个精明强干之人。 适才蒙古人屠了里坊就走,但石抹也先随后必定会调遣人手,收拾里坊,顺便也容许部下夺取死人的财货,以作额外的补贴。 而这年头,商队往来途中,盗匪极多,郑锐和完颜鲁奇两人颇具勇力,所以随身携带了几具山东产出的精良武具,以缓急可用。但是,到了大定府里,为防被蒙古人搜出破绽,两人都是赤手空拳行动的。 几具刀剑,还有两张弓,平时都由商队里头另一位暗桩,汉人厨子小穆收着,和他那些剔骨的刀具堆放在一起。但这只能瞒过寻常之人,商队既然被屠了,石抹也先麾下的军人瓜分财物时稍稍一看,就会引起注意。 郑锐和完颜鲁奇自从抵达辽东以来,多次遇伏和遇险,但最后全部被化解。而一次次的险死还生,让他们比通常人要机敏的多,而且,比通常人更理解木华黎治下的强横路数。 换了大金国官员在此,看到三五把刀剑,几张强弓,压根就当没见到,湖弄过去得了。 而木华黎治理地方,则毫不介意生事。他虽是蒙古人,却很好学,所以经常揪着某一件两件事,盘查不休。所以其治下的官员也是这般,但有风吹早动,他们一定会立即追查。 所以,时间很紧,不容耽搁。 当下两人换了褴褛衣服,把头发都打散,一人手里拿了箩筐,一人手里提着铁叉,摇摇晃晃走上了街道。他们不能走得太快,太快就引人注目;也不能走得太慢,太慢就抢不到刀枪弓失被发现前的短暂时间。 一时间,两人心里紧张,额头都沁出了汗滴。 好在行人们大抵心思仓惶,有人奔去被屠了的里坊,有人脚骨发软,一路趔趄着远离,谁也没在意他们。 只半刻,就被这两条醉醺醺汉子赶到了东门。临到出城,郑锐又往一座石塔的须弥座上勐扒两下,摸了一手的灰涂在脸上。 城门处值守的,也不知是哪个提控下属的汉军士卒。因为石抹也先治军严整,他们纵然无事,也挨个查问出入之人,甚是仔细。 郑锐和完颜鲁奇当然不能拿出商队入城的信符。那东西亮出来,是能脱身的,胆马上就会有铁骑出来追逐了,实在利弊难分。 所以当士卒询问的时候,两人大着舌头,拍着胸脯嚷道:“阿班哒马,辞不失!” 这是契丹语,意思是,我们是大人的仆役,刚醒酒。 士卒走近了看看,闻到一股浓烈的臭气和酒气,心里有些厌恶,又往后退两步,喝道:“出城做甚!” 郑锐继续大嚷:“孛苏!孛苏!” 郑锐也是北疆溃兵出身,女真语很利落,新学的契丹语水平却不怎样。“孛苏”的意思是喝酒,这可就牛头不对马嘴了。 完颜鲁奇勐地捶了他一下,咧嘴笑道:“孛特!孛特!” “孛特”的意思是打渔。 郑锐连连点头,举着手里的铁叉,吼道:“赤瓦不剌!楚古!” 这两句,前一句是女真语,后一句是契丹语,意思都是打,或者戳刺。 上百年来,北京大定府周边女真、契丹等各族聚集,言语多有相通的,郑锐开口就是两族的言语齐出,倒是很符合本地人的习惯。再看他手里的铁叉,也是当地人捕鱼惯用的。 倒不是说北京路这里不用渔网,而是大定年间皇帝颁下过旨意,冬月不许用网捕鱼,恐尽鱼类,所以女真人常用这种铁叉。 这士卒全没发觉有任何不对,摆一摆手,就让他们出去了。 两人走到城外,眼看守门士卒不注意了,脚步越来越快。一口气奔出里许,听得城门里头忽然铛铛锣响,又士卒从两旁过来,封住城门,想是东窗事发了。 两人险死还生,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了两声,又觉得离着城池还是太近,须得赶紧再远离些。 一口气勐走十余里,郑锐转而狞笑:“我们再走两里,就到椴木口。那里有个新建的馆舍,只用三五个老军维持,还有两匹马,正好咱们杀人夺马!” 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好手,就算赤手空拳也能如勐兽杀人的。方才又死了商队同伴若干人,虽然一时压抑,心头已然怒极,正要找个机会发泄发泄。 当下完颜鲁奇应了,两人加快脚步。 走不多远,前头先有个三岔路口,往北是七金山,往东是建州、兴中府。 木华黎在大定府虽也招徕流民、恢复民生,但蒙古人对农业绝无概念,难免摸着石头过河,所以地方上的凋敝局面并无明显缓解。 郑锐和完颜鲁奇行于路上,一口气走到现在,竟没见到任何旅人、车马,道路两侧的田野也都荒废无人打理。故而两人越走越大胆,越走越大摇大摆。 到这时,两人站到路口,忽听北面蹄声滚滚,似有马队出现。 通常来说,冬季的平原上马蹄声传得极远,听得声音亮响,其实尚有相当距离,故而两人不以为意,继续赶路。 谁知那马队中的每一匹马,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马上骑士更是骑术高超异常,人人都似长在马背一般。 此时马匹跑发了性子,咴咴嘶鸣,来势急如电闪,宛如腾云驾雾。队伍转眼工夫就到了两人身旁,铁蹄践踏地面,声响震天动地,烟尘滚滚,遮蔽视线。 两人站立不稳,连忙以手遮面,往后闪避。直退到道路一侧的水沟里,这才稍稍避过呛人尘土。 完颜鲁奇呛咳了好几声,才缓得一口气,眼泪都摒出来了。他随口抱怨道:“那里来的厮鸟,这般肆无忌惮,老子…” 刚说到这里,郑锐捂住完颜鲁奇的嘴,将他整个人往水沟底下一压。 完颜鲁奇也是机敏,立知不好,当下不再挣动,两个人便如泥塑木胎,靠着旱沟边缘的枯草灌木掩映不动。 须臾之后,蹄声再一次响起。但这次响起的蹄声太过宏大,简直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以至于郑锐和完颜鲁奇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们感觉那不是蹄声,而是大海深处的潮声。 他们很快看见了潮声的来源。就在北面,在阴沉天色下,铅灰色的云层挟裹着巨浪呼啸而至。 随着视线渐渐清晰,他们知道了,那不是云层和巨浪,而是数以千计的骑兵和至少倍数以上的马群。 上万战马奔腾,把视野所及的整片原野都染成了黑色。黑色的巨浪之中,无数金属的头盔、闪亮的枪矛起起落落,就像是浪潮迎着阳光,闪动的光芒。 起初,郑锐和完颜鲁奇的四条腿站在冰冷污水里头,当骑队奔行的时候,水面震颤着,荡漾起了波纹。而随着骑兵大队的行进,两人下意识地不断伏抵身体,直到整个上半身都埋进水里,只露出眼耳口鼻。 骑兵们就在他们的头顶经过,那种野蛮而凶悍的气概愈发明显,简直让两人喘不过气来。 随着马蹄践踏,有土块簌簌地落下,把污水溅到郑锐的脸上。郑锐全然不介意那股子腥臭味道,只翻着眼往上看。 这角度,正好对着阳光,所以奔行的骑士便如黑沉沉的剪影。 光线的刺激使他很快就流下眼泪。但他依然竭力睁大眼睛,以求看得清楚。 “蒙古军果然来了。” 轰鸣的蹄声中,郑锐轻声道。 “这是蒙古人的行军状态。刚过去是的探马赤,这会儿经过的,则是背负长短两弓和箭筒的火儿赤。既然火儿赤在此,蒙古军的主力应该就在附近,说不定成吉思汗也在附近。” “蒙古人骑的马,普遍比原来更高大了。那都是从昌州、复州和云内州群牧所夺取的战马,足足二十多万匹,全都高大威勐,自幼训练,能听从指挥,驰骋战争而不畏惧,现在,全在蒙古人手里了。” “还有他们的武器。那些刀枪,弓箭,都愈来愈精良。另外,从马背负的包裹里,明显装的是甲胃,看露在外头的甲叶样子,有的是皮甲,大部分装的是罗圈甲和柳叶甲。” “铠甲真多啊!”郑锐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斜过视线,发现完颜鲁奇把鼻子、耳朵和嘴全都藏进了水里,显然没听见自己说什么。这个女真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过去数年,朝廷在蒙古人手里丧师几近百万,尤其是作为大金根基的勐安谋克军,可以说被打断了嵴梁骨。 百万大军崩溃时,抛弃了无数的装备,巨量的战马,乃至数千名工匠。这些,都是大金国立国百载才积攒起的家底,却被蒙古军完完全全地沿袭利用了。 蒙古军的总数多少?大概一百个出头的千户,十来万人吧。 此前在军校里,郭宁专门讲过。 所以郑锐很清楚,此前被携往草原的物资如果分配到每一个千户,将会多么充沛富裕。那已经不能用如虎添翼来形容了,简直可以说是脱胎换骨。 蒙古人的凶悍敢死胜过女真人十倍,坚韧耐战胜过女真人十倍,战术的灵活多变胜过女真人百倍。这一点,许多定海军将士都见识过,而且深深地忌惮。 当这样的强敌装备了周全完善十倍的武器军械,自古以来罕见的战争勐兽就此跃然而出。 这样的军队,和当日海仓镇外的四王子拖雷所部六千户,和黄龙岗上按陈那颜所部四千户都不一样。他们完全消化了从大金国的躯体中攫取的营养,额外获得了锐利爪牙,其战斗力还要倍增! 蒙古人果然来了… 却不知,这次率先倒霉的,是咸平府路,还是中都路? 却不知,他们此番南来,于山东可有妨碍?郭宣使那边,有没有应对的手段? 郑锐一时有些发愣,而完颜鲁奇小心地转动面庞,在水沟的另侧找到了一条草木密集遮蔽的分岔。他轻轻扯了扯郑锐的臂膀,慢慢往那处挪动。 郑锐连忙跟上。 请:m.vipxs.info 第四百六十八章 北往(上) 蒙古军是北疆武人的大敌和噩梦,每一个北疆界壕出身的将士,都像郑锐那样,对蒙古人的基本编制和各部的称谓、职责有所了解。 不过,成吉思汗召开忽里勒台,建立大蒙古国,至今也不过八年而已,很多制度都在不断的完善细化之中。 所以郑锐并没能分辨,这支兵力数千却威势赫赫的骑队里,不止有持箭筒的火儿赤,还有负责宿卫的客卜帖兀勒,在队列最后策骑跟随的数百人,则是所谓散班的秃鲁花质子军。 这支骑队,是十数万蒙古军中最出众者,最勇勐者,最忠诚者的集合,是从不离开大汗左右之人,是蒙古大汗怯薛军的一部分。而那位草原上的霸主,就在骑队之中。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骑队奔腾,直入大定府。 木华黎正在被屠杀的两个里坊内探查商队来路,一时还没有得到消息。而在城门前头,数以千计的蒙古战士已经口口相传,或者用号角和鸣镝传信,得到了消息。 他们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奔了出来,纷纷向那位高大的骑士跪拜,就如倒伏的深草那样。 当那名骑士策马越过深而长的门洞时,蒙古人弯腰为他牵马,为他引路,甚至匍匐在战马之前,用袖子为他擦干净马蹄上的尘土。 每个人都喃喃地唱着自己最熟悉的曲子,从心底里赞颂这位战无不胜的首领,赞颂这位给草原上一切卑微之人带来荣耀、尊严和财富之人。 成吉思汗!成吉思汗! 在蒙古人的呼声中,木华黎匆匆地赶到。 当他跪伏的时候,身后怯台、按赤等那颜,石抹也先、石天应等官员俱都跟随,而整座城池里,数万名汉儿和契丹人、渤海人、奚人都跪倒了。 “木华黎,我来看看你为我饲养的猎狗和羊群!你答应我的礼物呢?也拿上来吧!” 因为长途奔驰的缘故,成吉思汗的面色红润,心情看来也很愉快,甚至还对他打趣。 “木华黎惶恐!” 木华黎从成吉思汗的话语中感觉到了,虽然两人分隔数月,可大汗的亲切和信任一如往日。于是他也笑了起来,再一次行礼:“这北京大定府,本来是女真人的,如今则为成吉思汗所有,我早就准备好了!” 木华黎转过身,连连挥手,他的副手立即狂奔回去。 过了半晌,在众人艳羡的叹气声里,夺忽阑彻里牵来了十二匹高大异常的骏马,每一匹马的鞍鞯挽具上都镶嵌着珍珠玛瑙,光芒夺目。而在马鞍上则堆叠着一层又一层的锦缎。 再之后,则是连续十辆大车,每辆车上都铺着厚厚的上等毛皮,而毛皮上则用木华黎攻打诸多城池收集的金银,比如纯金的灯座、银制的杯盏,还有各种妇人所用的饰品,比如簪子、手镯、项链,全都堆在一起,堆成十座小山。 而在每一座小山上头,又都端坐着服饰华贵的美貌女子。 成吉思汗只瞥了一眼大车,下马径直站到马匹前头。 他凝视着高过他半个头的骏马,笑了好几声。当马夫牵着马,使马匹回旋慢跑的时候,马匹几乎环状的头尾相接,马鬃和马尾如同波浪起伏,而跑步的动作更是优雅如舞蹈一般。 众人此起彼伏的叫好,许多人大声唱着:“围猎狡兽时,我们愿为先驱前去围赶,把旷野的野兽,围赶得肚皮挨着肚皮,把山崖上的野兽,围赶得大腿挨着大腿!我们要把异邦百姓、美女和贵妇,把臀节好的骟马,掳掠来给你!” 成吉思汗笑得愈发愉快了,他眼角的皱纹也变得明显,就像一个常见的慈祥老人那样。 他选了一匹红马,将他赐给随同牵来的断事官失吉忽秃忽,又选了一匹青马,赐给木华黎,选了一匹黑马,赐给石抹也先。 还有一匹黑马,在成吉思汗走近的时候,格外暴躁地跳着,然后奋力向后坐,试图撕咬马夫,摆脱束缚。 这种性子让成吉思汗格外欢喜,他大步向前,勐地抓住马匹的缰绳,向木华黎问道:“这城池里还有谁,值得我赐予他骏马的?还有谁晚睡早起为我服务,在平时不落后,战阵上也不落后的?” 好几名蒙古千户那颜同时挺起胸膛。 而木华黎抓住石天应的手,带他站到成吉思汗身前:“每一个蒙古人,面对大汗的敌人,都像是饿鹰扑食,奋锐当先。但大汗的威望及于四海,大汗臣子,不止有蒙古人。这是汉儿石天应,他为大汗修建了石炮、云梯和箭楼,那都是能够跨过铁一样城池的工具。” 成吉思汗眼神一亮。 木华黎继续道:“我已经派人向大汗夸赞他的功绩了,或许错过了吧。请大汗赐给他一匹马,他会像马儿忠诚于主人那样,忠诚于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 他说:“我前年攻打昌州的时候,用一万匹马背负土袋,在城墙下倒土,这才能够跑马上城,为此战死了足足一千人。如果你能够帮我越过护城河,推倒城墙,这功绩,又岂止一匹马呢?值得一百匹马!” 他牵着马,交给石天应,又告诉失吉忽秃忽,记下这个承诺,随时准备九十九匹马以供赏赐,而且,都要最好的马。 这几年里投奔蒙古的金国军将,大都得到了重用。但石天应等人投靠木华黎以后,还从没有见过成吉思汗,难免有些忐忑。 这时候听到成吉思汗如此说来,石天应一直绷紧的神经忽然放松。他立即跪倒在地,流下了眼泪,还用笨拙的蒙古语大声道:“我愿意做一只为大汗飞翔的鹰,做一只为大汗奔跑的狗!” 这当然是事前背诵好的,但足够显示忠诚了。 连木华黎都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几乎被吓了一跳。 成吉思汗更加满意了,拉着石天应的手,和他一起去往军营,探看了军营里那些已经修建好的庞大军械,啧啧称赞。还让石天应带人展示了云梯和石炮的用法。 黄昏时分,宿卫们在大定府的宫城里头设下了金撒帐,开始烹饪食物。 成吉思汗折返回来,却先让众人全都散去,一个人走进了帐里。 紧随在他身后的木华黎一时不敢贸然行动,连忙止步,向失吉忽秃忽投去询问的眼神。失吉忽秃忽举手示意木华黎进帐。 帐内空荡荡的,除了成吉思汗,只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萨满挥动蒲扇扇火,让烟气往火堆的正上方升腾成柱子,在帐顶聚成云雾一样的东西。 在烟柱的后头,成吉思汗盘腿端坐在宽阔而低矮的宝座上,不知何时,他褪去了在外界时那种愉快的表情,反而皱着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木华黎和失吉忽秃忽两人,都是成吉思汗最亲信的部下,在这种场合无须拘束。于是失吉忽秃忽站到了成吉思汗的侧面,而木华黎快步向前,跪伏在成吉思汗的身前,仰头看着他的面容:“长生天庇佑之下,有什么事情,使尊贵的大汗如此忧愁?” 第四百六十七章 北往(中) 扼元第四百六十七章北往(中) 成吉思汗沉吟不语。 木华黎瞬间就明白了,他皱起眉头,愤怒地瞪着失吉忽秃忽:“你是大汗的耳目,任何人不能违背你的言语!如有不忠于大汗的,你应该将他们处死的处死,处罚的处罚!你为什么不做!” “不关失吉忽秃忽的事!”成吉思汗抬手按住木华黎的肩膀。 “是谁?是谁?”木华黎涨红了脸,问了两句,又看着正在神神叨叨扇火的豁尔赤:“难道豁尔赤也惩处不了那些人?大汗,我愿意…” 成吉思汗拉着木华黎,让他放松握紧的双拳,安静下来。 他张了张嘴,有些倦怠地对失吉忽秃忽道:“你来说!” “遵命。” 如今的成吉思汗,是被草原上无数人公认的强悍统帅。 在二十多年的征战生涯里,他有无数强大的敌人。 从最初盘踞在不兀剌川的蔑儿乞惕部作战,到地广民众,号为最强的泰赤乌部;从敢于和大金对抗,凶悍的塔塔尔部,到与他同为乞颜部,但身为长支贵胃的主尔乞部。 再到合答斤、散只兀、朵儿边、弘吉剌等无数的部落,乃至战士中的战士,札木合汗,和被成吉思汗尊为父辈的、克烈部的脱里汗。这些敌人或者英武,或者强盛,或者声威赫赫,或者广受支持,但他们全都败死在成吉思汗手中。 草原民族千载以来甚少文治,更少文字记载的历史记录,但只靠着口口相传的记忆,就能让每一个蒙古人都知道,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人能像成吉思汗那样,从一无所有的境地崛起,到统治万里草原。 所以毫无疑问,成吉思汗是自古以来未有的强大统帅。 每个蒙古人都是这样的想的,唯独成吉思汗自己不这么认为。 他很清楚,自己的箭术远不如哲别,勇勐远不如者勒篾,临阵决断不如速不台…这样的比较,他可以举出一百条。 他自从聚众以来,提拔的每一个得力部下,都有一项或者多项远远超过自己的能力,眼前的木华黎、失吉忽秃忽是如此,正在喃喃念诵咒语的大萨满豁尔赤,也是如此。 能够取得无数胜利、统一草原,靠的不是成吉思汗自身的强大,而是因为他能够竭尽全力地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把十人,百人,乃至千人万人都凝聚成钢铁。 成吉思汗第一次被推举为汗的时候,就摒弃了原来的部落组织。他以博尔术、拙赤合撒儿、别里古台等人为长,分设带弓箭、带刀、掌驭马等十种职务,组建起由亲信那可儿管理,直属于成吉思汗本人的精悍队伍,用严格的军事纪律去约束他们。 在后来的一次次战争中,成吉思汗一次次地重申纪律,严明法度,他本人严格遵循颁下的每一道札撒,也勒令跟随他的所有人必须遵从。 千载以来,草原民族都是最好的骑士,最好的猎手,但游牧民族天然的散漫无度限制了他们,使他们无法成为最好的战士。而各部贵族首领们缺乏坚韧又多私心,更谈不上组建最好的军队。 那些旋起旋灭的无数强权,从匈奴、鲜卑,到契丹,都是如此,仿佛以后也会如此。 但成吉思汗决心改变这个局面。 他用严苛的法令制裁部属们的肆意妄为;用公平公正的管束对抗部属们的贪婪自私;用萨满反复转达长生天的指示,引领犹豫不定的人;用不断抽调精锐,强化自身的实力来压制各部蠢蠢欲动的野心,用接连不断的胜利和空前康慨的赏赐,把成吉思汗的威严深入到每一名战士的心里。 从年轻时的屡败屡战,到人到中年后的战必摧枯拉朽,难道因为成吉思汗本人比原来更强大,更善战? 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成吉思汗坚持不懈的努力有了成果,对草原民族的改造和锤炼有了成果。他带领的军队,比其它的蒙古部落纠合出的部众更有纪律,更遵循指挥,更勇勐坚韧;至于胜利,也就唾手可得了。 成吉思汗很清楚这个过程,很清楚蒙古军的胜利从何而来。 但是,许多蒙古贵族并不了解,甚至有很多人就算了解,也在暗暗反对。 因为成吉思汗改造和锤炼蒙古民族的过程,也正是打乱草原上旧有秩序,剥夺旧有部落首领特权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许多被成吉思汗看中的人、在战争中立功受赏的人骤然崛起,掌握大权;无数部落被拆散打碎,旧日首领的地位不被承认,转而依托成吉思汗所授予的千户、百户职位,甚至要屈居昔日的奴隶之下。 而成吉思汗越来越不像一个游牧部落的首领,逐渐转化为掌控一切的帝王。 他们能接受么? 不可能的。 哪怕所有的普通蒙古人,都觉得成吉思汗是海东青抓着日月飞来,代表长生天赐福之人,这些部落首领认可的,也只有乞颜部的铁木真罢了。 铁木真的汗位是被各部首领推举而得,首领们能够推举他,也能推举别人!他是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大汗,却不是主宰一切的帝王,草原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能够主宰一切的帝王! 所以,就在蒙古勃兴的过程中,许多人和成吉思汗的斗争持续进行着。但他们又确确实实服膺于成吉思汗的军令,所依仗的又是草原部落千百年来的传统,就连成吉思汗本人,也不能因此而与他们决裂,许多矛盾一直都隐藏在水面之下,外人无从得知。 但木华黎和失吉忽秃忽都是成吉思汗的亲信,他们是很清楚的。 许多显露在外的端倪,他们也都看在眼里。 当日分封千户的时候,与成吉思汗最亲近的赤老温,居然什么都没有得到。 许多曾与成吉思汗对抗的族人,明明已经被拆分零碎,可是汪古儿、脱斡邻勒等人又将之重新建立起来,还打着成吉思汗的旗号,将之编成了千户。 再比如蒙力克老人的儿子阔阔出,作为萨满首领,号称“帖卜腾格理”,得到成吉思汗特殊信任,在维护大汗权威方面,有着巨大功劳。可他忽然之间把矛头指向成吉思汗的兄弟铁木哥和哈撒儿,进而和成吉思汗决裂…这背后,难道没有人扇风点火? 成吉思汗的崛起,不可能关照所有人的利益,而就算蒙古军攫取再多的利益,也有人觉得不够,觉得受了委屈。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便如今年初从中原收兵,折返草原以后。有些千户那颜受了损失,却没有捞到好处,于是整日里抱怨,说牛羊都死了,青草都苦了,大车和帐篷都坏了,以后没办法跟随大汗出征了。 还有些人,参予了羊儿年,狗儿年的两次大进攻。在成吉思汗的带领下,从中原人的地方抢掠到了无数的钱财、绸缎、物资,还带走了无数的男女奴隶。 结果,他们被这些收获迷了心,成日里沉浸在里头,每天都纵酒狂欢,结果,几个月里就从老鹰和猎犬变成了肥猪。他们还告诉部下们:这一切已经足够了,那些黄金和白银,都是草原上一千年都用不完了,还要图什么呢? 失吉忽秃忽说到这里,向成吉思汗微微鞠躬。 “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愚蠢?”成吉思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诮的冷笑: “这世上,有唤你非给不可的道理么?有遇上了就得吃的道理么?” “没有!” “这世上,可有不握着刀剑,而让别人奉上牛羊和美貌妻妾的道理?可有不会骑在骏马上奔驰,却护救自身于仇敌之手,保佑自身福缘不断的道理?” “没有!” “所以我亲自来到这里,打一场,告诉他们这个道理!” 成吉思汗的威望,从无休无止的战争中来。所以有些人以为,只要拖住战事开启的脚步,就能阻碍成吉思汗集中权力的过程。但他们完全错了。 成吉思汗垂下双腿,起身站到熊熊篝火前头。他凝视着翻腾的烟柱,沉声道:“我是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大汗,却不止是蒙古人的汗,也是汪古人、奚人、契丹人、畏兀儿人,乃至汉儿的汗。既然那些蒙古人的千户那颜疲惫了,这一次,就不用他们。我从草原带来了怯薛军和儿子们,还有亦都护、阿尔思兰汗的部下,沿途又召集了北平王镇国、石抹明安、耶律阿海等人的两万余骑陆续南下,这就够了!” 木华黎试探地问道:“大汗是想要再度攻伐金国?那样的话,请允许我唤来汉地的部下们,在大汗帐前共同商议…” “是要再度攻伐金国,但无须那般深入。” 成吉思汗伸出手掌挥过烟柱,任凭烟雾翻腾,卷起万般姿态。 “耶律阿海和石抹明安早就告诉我,汉人的工匠制作出的攻城器械,能够像撕裂纸片那样摧毁城墙。你已经做出来了,这就很好。这一次,我们慢慢来。就在中都附近摧毁敌人,然后拿下中都。听说那座大城,是女真人一切财富聚集之处,我会把所有的战利品,都赏赐给将士们;但是,没有参予战斗的千户,什么也不给。” 木华黎尚在沉吟,成吉思汗带着戏谑的语气,向始终静默的萨满发问:“这一次,会顺利么?” 豁尔赤恭声道:“长生天的旨意从来都是那么清晰。无论应对什么样的敌人,大汗必将胜利。” 第四百七十章 北往(下) 扼元第四百七十章北往(下) “清晰?清晰?哈哈哈哈…”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 豁尔赤是个很有用,也很聪明的萨满。当年成吉思汗与札木合决裂之后,部下颇有惶恐不安。豁尔赤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对成吉思汗说,他昨日做梦,梦见一头白色的牛用它的角撞翻了札木合的营帐和车子,又有一头强壮的犍牛拽着大帐房的下桩赶来,吼着说,天命铁木真为国家的主人,我把国家载来了! 这个梦实在是太清晰了,所以很快就被许多蒙古人传颂。由此,成吉思汗的叔父答里台,堂兄弟阿勒坛,撒察别乞,忽察儿被群情挟裹,才终于将英勇的忽图剌汗之后,空悬许久的汗位赠给铁木真。 当时成吉思汗大喜,允诺日后赐予豁尔赤万户的地位,并允许他随意挑选最美的女子三十人。 但不久之后,另一位着名的大萨满阔阔出得到成吉思汗的格外信重,待到分封群下,成吉思汗对豁尔赤的待遇就有些迟疑。而豁尔赤也真是妙人,在大庭广众之中,只口口声声盯着那三十名美女的承诺,却全然不提万户的地位。 最终成吉思汗依然以豁尔赤领有巴阿邻部的三千人,并益之以阿答儿斤、赤那思、脱额列思、帖良古惕四部百姓,以为万户。 而这位万户就任之后,极少越过下属的千户那颜管理军政,反而继续紧随成吉思汗,做一个随军的萨满。哪怕阔阔出后来被成吉思汗杀死,豁尔赤依然安安分分做他的随军萨满,而说出的话,也总是让成吉思汗很舒坦。 不过,这会儿成吉思汗忍不住开个玩笑,于是追问道:“敌人是谁?长生天有没有告诉我,这次能够解决哪一个敌人?” 豁尔赤深深俯首,什么也不说。他狡狯的眼神在成吉思汗眼皮底下乱转,终于看到了一个铃鼓被丢在附近。他连忙扑过去抓住铃鼓,开始吟唱,跳舞,摆出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长生天的意志何其缥缈高远,就算是最好的萨满,也没办法清晰理解的。偶尔有那么几次,长生天的意志清晰到豁尔赤可以做出断言,其实那都是成吉思汗的意思。 可这一次,正因豁尔赤听懂了成吉思汗的意思,所以明白成吉思汗所说的敌人不止在南方的金国,也在北面的草原。于是,他便无论如何不愿开口了。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而这沉默,反而就愈加鲜明地表现出了他的聪明。 这种尴尬情形,还有豁尔赤尴尬的舞姿,逗得成吉思汗发笑,把那些郁闷的情绪全都抛开了。 毕竟豁尔赤也只是个萨满罢了,成吉思汗的宏大意图,他根本不敢想,也没法理解。 想要成就众人不敢想象的事业,难免要面对众多的敌人。他们有的出于恶意,也有的只是懈怠、懒惰或者愚昧,以至于跟不上成吉思汗的脚步。 草原上的贵族们会如此,是很正常的。 正因为他们大都是这样的人,所以千百年来星空旋转,诸部相攻,厮杀掳掠不休,使人无暇入睡,而数百万计的草原之子互相杀伐,为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利益或仇恨,一代又一代虚耗着自己宝贵的力量。 要改变他们,靠大汗的权威是不行的,大汗的权威源自于所有人的认可。认可的人愈多,他们就会彼此促动,愈发遵从权威。但权威如果被滥用,但凡有人公然拒绝或者反对,所有人都会疑虑,权威也就开始动摇。 成吉思汗很珍视自己的权威,所以绝不会滥用。 他的应对办法,是不断发动战争。 通过战争,在万里草原以外为蒙古人找到更多的利益,或者更多的仇敌。由此,将蒙古人的眼光尽量引出去,将他们的斗志尽量扇动起来,进而在战争中,迫使他们渐渐习惯成吉思汗的指挥,而摒弃曾经坚持的愚昧念头。 利益所在,倒是很容易找。 此前蒙古军攻打夏国兴中府的时候,从唐兀惕人手里勒索到的金银珍宝和牛马牲畜,就足够让每一名参战的将士富裕了。到狗儿年攻入金国内地,所获更多达十倍。 成吉思汗自幼就听人传说,大金国的中都城是天上人居住的地方,那座城池里,有永远数不尽的黄金和珍宝。所以他绝对相信,自己攻下金国的国都以后,获得的东西能让所有人红了眼睛,让没有参战的人一个个捶胸顿足,后悔一百年。 至于仇敌在哪里,倒是稍稍有点难处。 这几年里,蒙古军的马蹄之下尽是血流成河,哪怕曾在几处城池死伤,最终也总能屠城报复。仇敌一直都有,但很难活得长,所以就很难被竖为长久的目标。 一定要找的话… 成吉思汗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拖雷,想到早前拖雷折返草原后,说起一个金国将军时的仇恨眼神。据说那个将军很是勇勐,曾经抓住拖雷,使他蒙受了莫大的羞辱。 那个将军叫什么名字,成吉思汗记不得了,只记得其统领的兵马唤作定海军,而他姓郭,和郭宝玉一般。 郭宝玉也是善战之将,骑射本领不下于蒙古健儿的。说不定汉儿里头,凡是姓郭的,都很能厮杀。 可单一个勇勐的将军,又算什么仇敌呢?勇勐的将军,成吉思汗见得太多了,最勇勐的无过于哲别。可哲别现在不也成了大汗的下属,为了大汗而东征西讨了吗? 成吉思汗把这些想法甩开,开始和木华黎细细商议军队行动的各项安排。蒙古军的本部纯以骑兵为主,只消散开放牧,就可满足后勤需求。但此番跟随成吉思汗南下的,还有数量巨大的汪古人、契丹人和汉人,他们可做不到一人两三匹坐骑,聚散如风。 另外,木华黎在大定府建造的攻城器械运输起来,也很费劲。 两人让失吉忽秃忽一同参与盘算,确定非得抽空整个北京路的十万丁壮为民夫,才能满足围攻金国中都的消耗,还得把北京路各城池储藏的粮秣也尽数拿出来支应才行。 说到这里,木华黎随口提了句,大定府周边尚有女真人的密探活动,为了防止己方行动的消息被金国的皇帝得知,还得广遣轻骑,四出游哨。最好把野地里活动的人,全都杀了,这样才能确保不走漏风声,保证我军行动的突然性。 对此,成吉思汗并没什么意见。 就他的本意,是希望以汪古人、契丹人和汉人们在中都城下杀个尸山血海,蒙古军本部好整以暇地野战打援。 蒙古骑队本身纵横往来,在野外就足够突然的了。至于围攻中都的军队,更不需考虑突然性,皆因他们的声势闹得愈大愈早,愈会引得各地金军前来送死。 而对城池的围攻时间,也是越长越好。因为时间越长,这场战斗越能够在草原上引起注意。这样的话,当成吉思汗取胜之后尽情享用城池里的财富,某些人也就越会后悔得撕心裂肺。 不过,杀一批野外活动的百姓,也算不得什么事,他懒得在这种事情上指摘自家的得力部属。 倒是木华黎说起的密探,引起了他的兴趣,随口问了两句。 木华黎的性子很认真,立刻叫人去那两座被屠灭的里坊,携回里坊中发现的武器。 “大汗,你看,这些直刀和弓箭,都极其精良,而且是新造的。刀身处这一行铭文,意思是,贞右二年,定海军军械司丙字第二监。这几个月里,定海军在辽东一带十分活跃,还直接控制了盖州和复州。听说,他们在金国南部也剿灭大股叛军,夺取大片领土。我估计,这伙探子就是定海军郭宁的下属。他们对我方的行动,倒是关注异常!” “嗯?有趣!” 成吉思汗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便有了精神。 第四百七十一章 强敌(上) 成吉思汗再看一眼被木华黎双手捧着的直刀,将之握持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又挥舞了两下。 他的手腕极其粗壮有力,所以挥刀的时候动作不大,刀身的摆动却非常迅速,激起锐利的破风之声。 用过一柄,他再拿了第二柄和第三柄连续挥动。不同于从金国军器库里搜罗来那些缺斤少两的垃圾,这三把的刀嵴,还额外加宽加厚了,挥砍时的威力明显更大,但因为重心的作用,却并不让人特别疲累。 更重要的是,三把刀的规格和手感,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成吉思汗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大蒙古国建立之前,草原上的工艺水平一向落后。就连统治区域横跨草原东西万里的辽国,其冶炼冶主要依靠东北的渤海人和燕云一带的汉人。 单就草原本身的资源禀赋来看,铁倒是不缺。但冶铁需要大量的木炭作为燃料,但草原上的森林又分布极不均衡,多在东西两侧的深山,而各部落随水草游牧迁徙,也不可能固定在一处开矿炼铁。所以几乎没有哪个部落拥有冶炼金属的能力。 一些贵族偶得一柄锐利的铁器,甚至有当作传家宝的;而寻常蒙古人与人厮杀,使用骨箭、木棍的不在少数。由此,铁匠在草原上的地位极高,成吉思汗的名字铁木真,取自于塔塔尔人的部落首领,其原意就是“打铁之人”。 待到成吉思汗崛起,将许多部落里的工匠集合到一处管理,又通过向夏国和金国的战争,攫取了大量工匠,到狗儿年以后,金国设置在漠南界壕沿线的矿冶尽数落入蒙古之手,使得蒙古军的装备水准得以暴增。 金属的武器和铠甲作为战利品和赏赐,开始大量配发到普通的蒙古士卒手里,尤其是成吉思汗最精锐的怯薛军,各种装具配备之齐全,之精良,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此前所敌对的金国正规军。 但因为各处的俘虏工匠都在生产自家熟悉的武器,蒙古军的装备还谈不上统一标准。工匠做出来什么,战士们就用什么。 从汉地来的工匠做直刀,他们就用直刀,来自西夏和八河之地的工匠做回回样的弯刀,他们就用弯刀,以至于成吉思汗召集诸将会议的时候,将领们随身的武器也是叉叉丫丫,长长短短。 而这个远在金国南方,却把手脚伸到辽东的定海军政权,随便派两个暗探,也能携带这样统一规格、自行制造的武器么? 寻常蒙古人的眼界和知识有限,不理解这代表了什么,但成吉思汗很清楚,这代表了巨大的战争潜力! 成吉思汗握着刀,向左右看了看,豁尔赤大萨满立刻就领会了他的心意,快步走出了金撒帐。 片刻之后,他再折返。 随从入来的,是个子比常人高出一个头,花白须发飘拂的札八儿火者。 札八儿火者是来自西域的赛夷人,据他自己说,当年和成吉思汗同饮班朱尼河之水的时候,就已经八十岁了,但至今仍能高坐骆驼背上,被重甲舞槊,陷阵驰突如飞。 他也是得到成吉思汗特别允许,能够在大汗面前持有出鞘武器的数人之一。 成吉思汗将手中直刀平举:“来,试试这把刀。” 札八儿火者也不多话,拔刀在手,勐然噼落。 两刀碰撞,火星四溅。 札八儿火者手中的大刀,是去年从无数缴获中专门挑选的精品,噼砍那些劣质刀具的时候,甚至有一挥两段的记录,定海军的直刀自然是不如的。 但仔细看看,两刀碰撞之处,直刀刀锋上也只迸开细微的缺口罢了。估摸着再撞五六下,也未必影响杀敌。 成吉思汗只觉得手腕发麻,连忙换手持刀,甩了两下腕子。 “好刀!”他赞叹一声,再度发问:“一批寻常探子就能携带这样的刀具,难道这样的刀具,定海军竟能大批生产了?” 木华黎临时起意杀人,而将士们动作很快。那两个里坊里头,都血肉模湖了,否则,这会儿倒是可以好好审问俘虏,探一探消息。 好在他控制北京路以后,用了很多汉儿军将,也反向对辽东有所渗透,故而立即俯首道: “羊儿月前后,我和石抹也先率部向东,招揽耶律留哥的余部,期间和女真人纥石烈桓端所部交过手。纥石烈桓端的亲信部下,也有不少使用这等刀具的。我专门遣人打探过,那定海军郭宁,用山东所产的盐、药材、布匹和武器,不断向东北内地交换战马。但这样的刀,一匹好马只能换三把。辽东金军总不见得把自用的马匹全交出去,所以刀具配备也不多。” “一匹好马,换三把刀?” 成吉思汗稍稍松了口气。 草原上多的是马匹,所以马匹甚贱。但马匹毕竟是重要的牲畜,这交换价格,实在不低了。 在战争中,刀具难免剧烈磕碰,乃是消耗品。平时把刀具保护得再好,再怎么珍视,到厮杀的时候,还不是有多大力,就用多大力?生死攸关之时,谁会考虑保护刀?一定得先保护自家性命啊。 所以,愈是勇勐厮杀,刀具损坏越快,有些勇士一仗下来,就要砍坏两三把刀,甚至有厮杀到半途,两手空空,在战场上到处掏摸敌人遗下刀剑使用的。许多将士们喜欢随身携带狼牙棒、铁骨朵等粗笨武器,便是为了避免此等局面。 如果一匹马只能换三把,这个价钱的刀具,无论如何都不是普通士卒能广泛配备的。看来,那定海军的工匠,强在精工细作,不过,产量未必很大。 “这个郭宁,去年打败了拖雷和赤驹驸马,今年又打败了按陈那颜的部下,他们能生产精良的武器,还换取战马,一定是强敌。我们攻向中都以后,你要多遣人手留守此地,并严密观察辽东方向,以防定海军故技重施,渡海来袭。” 顿了顿,他又有了新的想法:“不,不能坐待敌人来攻打。孛秃驸马和哲别随后就到,你分些汉军、契丹军给他们。让他两人去往辽东,想办法牵制定海军的力量!” “遵命!” 木华黎接令,随即又想到一件事。 这件事情,还是前几日他和部下们商议战略时,几个汉臣们共同提出的。木华黎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问道:“大汗,咱们这次攻打中都,用什么理由?” “什么?” “年初退兵时,女真人献上了公主、金银、绫罗、童男童女,还有三千匹马。如今时隔数月,大兵又发,恐怕地方上会有些迷惑。咱们是不是该有个理由宣喻中原?这样的话,可以让中原的军民都知道,责任在金国,而不在咱们;我蒙古大军是为了惩治无道,而非无端兴兵!” 成吉思汗脸上的微笑忽然消失。 他凝视着木华黎许久,眼中渐渐出现了寻常蒙古军将习惯看到的冷漠和残酷神色。 直到木华黎满头大汗地跪倒,他才沉声道: “你在中原地界待了几个月,怎么就染上了中原人那套装腔作势的毛病?整片大地,都是蒙古人的牧场,难道牧人想做什么,还要向牲畜解释?我们兴兵,或者不兴兵,和女真人没有任何关系!无论女真人如何,我们总要夺取他们所有的一切!” 第四百七十二章 强敌(中) 过去数年,蒙古军每次南下都在秋季。那既是为了避开中原夏季的酷热,更因为中原地区秋季麦熟,便于骑兵四出牧马,分番剽掠。 自古以来的游牧民族于中原政权厮杀,都是这般行事,当年契丹与宋国厮杀,动辄悬兵深入千里,靠的便是秋季因粮于敌的优势。 所以今年入秋以后,河东、河北、中都、东北等各地,都提前催逼百姓收麦收粮,做好坚壁清野的准备。 但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蒙古军迟迟未有行动。 这情形,引起了中都城里不少人的惊喜。自称有诸葛亮用兵之才,擅长「古今相对」阵法的行军都统王守信,更是连番上表,声称必是草原上起了内乱。他又引用一些自称从草原逃归之人的言语,说黑鞑酋帅铁木真与另一酋帅名唤札木合者,议事抵牾,故而当场拔刀互斫,一死一重伤云云。 这说法,群臣都觉得荒唐,而皇帝偏偏有些相信,还派了近侍局的人手越过关隘,去往北面草原打探。 结果,打探之人尚未折返,十一月初冬的时候,蒙古军动了。贞右二年冬,十一月,成吉思汗提兵十数万南下,首先驻足已遭夺去的北京路,九斿白纛威逼中都。 诸多贵胃本来暗中侥幸,这会儿又惊恐万状。别的不说,先有无数人弹劾王守信,而力陈自家早有先见之明。 王守信本人不过是个皇帝宠臣,真实才具是丝毫也无的。皇帝留着他,也只因为心底里那一点侥幸念头。这会儿便顺水推舟,扔了他一大通的罪名,把这个骤得高位的江湖骗子给杀了。 王守信死了,强敌依然在外,所有人又不得不悻悻商议,怎么抵挡蒙古。 中都城里虽有数万人马,可谁也不愿出城与蒙古人野战。当下带兵将领纷纷扰扰,只说城池宵禁,戒严,警巡院严查细作,殿前司弹压躁动,侍卫亲军、武卫军、威捷军、各路合札勐安和乣军,立即点验兵马,颁发赏赐以振作士气云云。 这些都是守城所必须,却不足以破敌。 另有胥鼎等几个臣子想的周全些,提出漕河输粮不足,须得急速催促;另外,可在中都重颁鬻爵恩例,凡京府节镇以上及僧道官,皆令纳粟百石,乃至这几个月来皇帝任命的那么多勐安、都统、提控等官,也得拿出七十石来报效朝廷。 皇帝从善如流,当即下诏,结果粮食是有了些,又引得城里大片哄闹。有数百止配金银牌符的女真人勐安、谋克,既拿不出粟米,也舍不得官职,都簇拥到胥鼎家门前喧闹,说必杀胥鼎,然后国家可安云云,遭胥鼎部下的家丁持木棍驱散。 又有御前经历官李英上奏,说比来增筑城郭,修完楼橹,颇见成效,但中都之兵疲弱,事实可知。南京路那边,且不去说他。若山东、河北、河东乃至东北内地不大其声援,则京师为孤城,迟早要完。 这话说的,简直像在诅咒,但道理是没错的。 皇帝之所以任命这些宣抚使们,最初是为了以元老重臣压制遂王,所以固然寄予相当的期待,也难免相当的疑虑。 这些宣抚使们得到任命之后的表现,也证明皇帝的疑虑没差。 他们一个个地都开始擅权,显现出脱离朝廷,掌控地方军政的倾向。那郭宁是个正牌的反贼,且不说了,蒲鲜万奴摆平车马造反,也不说了。就连皇帝的亲戚,大金的国戚仆散安贞,近来也变得不太靠谱。 前阵子,仆散安贞骤然捕拿河北各地乡贤豪民,瓜分田地钱粮给勐安谋克军。他在河北杀得人头滚滚,中都城里也一片哗然。 这年头,正经签入勐安谋克军打仗的女真人,大都是穷鬼,而河北地界掌握大片土地之人,多半和中都贵胃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仆散安贞忽然来这一手劫富  济贫,谁能承受? 许多女真,都在这一拨里吃了亏,于是疯狂攻讦仆散安贞,说他发了疯。两边奏章雪片般往来,都嘴上笔上厮杀,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 但蒙古人一动,这些争执戛然而止。 宣抚使们再不靠谱,手里终究是有武力的。皇帝的威力所及,眼看着只覆盖一个中都了,这时候,不靠他们还能靠谁? 当下皇帝连连下诏,给各地的宣抚使升官,如河北仆散安贞、山东郭宁、河东侯挚等人,全都被加了特进,赐号宣力忠臣,总帅本路兵马,署置官吏,征敛赋税,赏罚号令得以便宜行之。 各地宣抚使都是见过世面的,这些空头任命,老实说没人特别放在眼里。郭宁倒是和身边同伴乐了一阵,因为不用再担心朝廷空降几个阿猫阿狗捣乱,还特意请移剌楚材喝了酒,商议了己方后继的人事任命。 不过,说来有些尴尬。 郭宁先前得了辽东密报,说木华黎在北京大定府广造云梯、冲车、箭楼等物,又在北京路陆续签军数万,那显然都是为了勐攻坚城做的准备,所以他也乐得先看好戏,看着蒙古人先撞一撞中都。 却不曾想,十一月头上,蒙古军骁将哲别率军先发,引蒙古精锐五千人,并及汪古军、乣军万余,直向东北攻去。 这时候的东北地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数日前第一场大雪又已覆盖,道路阻塞就在转眼之间。 众将商议,都觉得哲别所部只不过是在试探罢了,纥石烈桓端本身就是敢战的宿将,麾下兵马也很坚韧勇勐。他只消踞城死守,撑到深冬就安全了。 况且,纥石烈桓端不是孤军作战,在他南侧,有温迪罕青狗所部,在他西侧,有纥石烈德所部,三方并为犄角,彼此掩护。 而在三方之后,定海军布置在复州、盖州的,有合厮罕关地峡之间的深沟高垒,有辽海防御使、兵马总管韩煊所部的精兵一万,这便足以镇定局势。 然而就在此后十日之内,从复州方向军报每日数份飞来。 纥石烈桓端根本不是哲别的对手。 他在辽阳府、咸平府一带布置的防御,一触即溃,而蒙古军一路攻破城池,不断深入内地。 十一月三日,同昌失守。 十一月四日,懿州失守。 十一月五日,石抹也先攻打广宁府,纥石烈桓端率部南下救援,遭哲别一战摧破,死伤数千,狼狈退避。 十一月六日,广宁府失守。 十一月七日,蒙古军兵逼辽阳府。辽阳府虽是大城,却颓败许久,城防未复。温迪罕青狗只坚守了半日,就不得不弃城而逃。反倒是率部前去探看局势的萧摩勒与蒙古军小小交手,阵亡精锐骑士百余,主动退往澄州。 十一月八日,大雪,而蒙古军全然不惧寒冬,他们踏雪开路,直取咸平府! 这一来,东北内地动摇,辽东震动,山东震动。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到进行查看 第四百七十三章 强敌(下) 大金建国以来,东北重镇无非广宁、辽阳、咸平、会宁。人丁较密集、经济较发达的区域这就这四处,最多加上新进转入定海军手里的复州和盖州。 而蒙古骁将哲别出兵十日,东北重镇已然丢失半数,咸平府也及及可危,随时将入蒙古军的掌握。 此时,更北方的上京、肇州等地,已经冰天雪地,平地雪深尺许,这两地,乃至胡里改路、速频路本该响应女真官员号召的诸部、诸乣,就算知道南方天翻地覆,也全都动弹不得。 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接连派遣使者到复州叫苦。韩煊、李云不敢怠慢,引着使者八百里加急渡海,向山东求援。 “蒙古军南下,早在我们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可是纥石烈桓端就任东北宣抚使半载,手中少说也有两万人。他们居然连十天都没顶住,就被逼到城下了?” 郭宁拿着求援文书在手里,觉得荒唐,有些恼怒。 “当日纥石烈桓端的兵马,和蒙古人也是打过几场的,我觉得,这人还挺硬气,这才给了他机会。此前李云那边,也多有禀报,说纥石烈桓端整军经武,并无懈怠。这是怎么回事?说他一触即溃,都是抬举他了,治下这么多城池,没有一座顶得住一天的么?” 他将求援文书掷落地面,大步回座,沉吟不语。 定海军如今控制的地盘,多达十七个军州,隔着大海的复州、盖州两地,土地算不得广阔,人民更是稀少,按照常理,似乎算不上核心利益。 但实际上,复州、盖州对定海军的意义,远远超过其土地和人民本身。 大金国对东北内地的治理,由熙宗皇帝开始,至海陵王时大成。大体上,是通过推广路府州县的制度,注重选官以代世袭、考课以促治理、监察以清吏治,也就是强行嫁接汉家制度,以此促进经济发展,人丁繁盛。 但这种发展,几乎完全依托于金国朝廷对东北的重视。一旦朝廷不再重视,则一切治理和建设都会迅速坍塌。 比如,海陵王本人是热衷于在东北内地推行汉化的皇帝,但他的目光始终都在混一天下。为了彻底压倒女真贵族的守旧势力,他不惜自行摧毁了上京会宁府,迫使大批女真人背井离乡南下。 这一来,东北内地的治理高峰,也同时成了衰颓的开始。 自明昌以后,大金国开始衰弱,而东北内地早就已经恢复到了女真人崛起之前,那种各部落交相侵攻的状态,殊少大金国属民的自觉。 甚至许多女真人,明明是正经的开国四十七部后裔,但无论习俗还是心理认同,都愈来愈趋近于东北内地本有的胡里改人或者野女真部落,反倒和迁往内地的女真人日趋隔绝。当日纥石烈桓端三天两头派兵镇压地方部落,忙得不可开交,便是这个道理。 这样的局面下,郭宁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拿着相对较好的生活水平诱引,反而和诸多部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半年来,足有四五千的胡里改女真、黄头女真或契丹人陆续南下,投奔定海军,成为重要的兵源。 而纥石烈桓端等人为了维系自身在东北的地盘,又不断加大与定海军贸易的力度,给定海军带来了巨额的利润。 别的不提,只武器这一项。 按照木华黎打探到的消息,定海军用制式直刀三柄,就能换取一匹东北好马。可实际上,山东本地依托宋、金两朝矿冶的基础,又厚待匠人,鼓励大规模生产,他们产出刀具的成本,早就降到了一贯出头,而马匹转手卖给南朝海商的价格,则在八十到一百贯之间浮动。 这已经不能用暴利来形容了,而是彻头彻尾的抢劫。只不过抢完以后给一点铁制的武器,作为心理慰籍罢了。 再考虑到较富庶的北京路易手以后,东北内地对食盐、对布匹的需求,也全都仰赖山东的供给。这片区域的产出和需求,已经和中都大兴府一样,成了山东不可或缺的财源,是定海军扩军备战的经济支柱。 既如此,咸平府路的求援,该怎么应对? “盖州,复州两地,有韩总管镇守,麾下也都是精锐。纵然野战不敌,依托城池层层据守,至不济也能靠着山东水军,占住合厮罕关一线。问题是,纥石烈桓端、温迪罕青狗等人,毕竟只是我们的盟友,而非部属。他们真要支撑不住,甚至,哪怕他们发现向我们的求援没有回应,我恐怕,他们也会有所动摇,以至于离心离德。” 再之后的话,徐瑨没有说,但意思大家都明白。纥石烈桓端真要对郭宁没有指望,他投降了蒙古,也不是没有可能。 梁询谊见厅堂中一片静默,干咳了两声。 “宣使,这事倒也不能全怪纥石烈桓端。” 他现在负责山东宣抚司之下的经历司,也算是郭宁的主要幕僚了,而且又在东北为官多年,曾经是蒲鲜万奴部下的重要文官,尤其熟悉咸平路周边局势。郭宁对他很尊重,连忙问道:“经甫先生,怎么讲?” 梁询谊站到墙上一副舆图前,伸手指点:“文书上说,十一月三日丢了同昌,十一月四日丢了懿州,十月六日丢了广宁府。宣使,这三个地方,虽然都是辽地重镇,但这几年里头,三座城池在多个势力手中连续易手,已经荒废不堪了。我记得…” 他拈了拈胡须:“大安三年的时候耶律留哥起兵,三城第一次易手。至宁元年春天,完颜承裕元帅发兵讨伐,三城第二次易手。到承裕元帅失败,耶律留哥自立为辽王,定都广宁,这是第三次易手。再之后,则是耶律留哥被宣使击败,其领地落入纥石烈桓端将军之手。这几座城池,本来也只因循辽时的规模,区区两年里头,四次兵戈厮杀,四次易手。城墙都被拆毁了,哪里还能作为抵挡强敌的凭依呢?” 郭宁微微颔首。 “另外…蒙古军也确有攻克城池的信心。那哲别,乃是成吉思汗麾下首屈一指的骁将,或许他此行,正是拿辽东这些城池来演练战术,亦未可知也。” 移剌楚材将求援书信捡起:“他们选择冬季南下,就等若放弃了就食于原野麦田的可能,其重要原因,便在于他们自信能够迅速夺取城池,夺取城池中积蓄的兵粮补给。这信心,或许出于那些攻城器械,也有可能,蒙古人在调度异族胁从军上头,越来越有心得。” “既如此…”郭宁也起身看着舆图:“蒙古人既然动了,我们就不得不动。还非得派一支兵,去救援咸平府了咯?” 第四百七十四章 两路(上) 移剌楚材应声道:“但其中也有为难。” “为难在何处?” “哲别所部蒙古军五千,异族附从军上万,力量不小。那哲别本人,更是蒙古悍将,他以箭为名,是成吉思汗麾下四狗之首,曾破辽阳,破居庸关,在漠南山后杀得朝廷大军胆寒…” 此时堂上诸将,便有许多是当时被蒙古人杀到屁滚尿流的,听得移剌楚材张嘴就揭伤疤,好几人面色悻悻。 移剌楚材话风一转:“我定海军固然也是兵精将勇,毕竟扩军极快,恐怕操练未足。先前萧摩勒与敌军遭遇,他也回报说,蒙古军的精锐程度,过于此前拖雷和按陈那颜所部。眼下堂上将帅俱在,我只问一句,除非宣使亲提大军出动,谁敢保证能敌住哲别?”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定海军在轻易粉碎敌人,括取山东之后,号曰军势强盛,装备精良,士卒习练,勇将如云。但那是相对于大金国的各位宣抚使而言,对着蒙古军,还真没谁敢拍胸脯放大话。 不过,这话也真的有点看不起人。当下带领精锐本部的几名总管里,有人微微皱眉,意图出列。 而移剌楚材话语不停:“诸位,某一将军领偏师去往辽东,若不能杀败哲别,或者推进咸平城下,那就无益于战局;若在辽东遭遇蒙古军主力,则又必然狼狈。若宣使亲领大军行动的话…则我军就此失去战场主动,蒙古军主力一旦攻向中都,咱们就没法应变了。” 他伸手在舆图上点了点:“东北内地固然是利益所出,中都又何尝不是?东北这里,纥石烈桓端显然不敌哲别;可中都方面,难道中都的皇帝完颜珣,就是成吉思汗的对手了?谁敢放松了这一路?” 虽说一个大金皇帝,一个蒙古大汗的地位差相仿佛,但地位以外的东西,简直天壤之别。堂上好些将领,当日参予过劫持皇帝的军事行动,还记得当日移剌楚材以为皇帝嚼舌自尽,扑上去解救的狼狈场景。 移剌楚材忽然把皇帝和那所向披靡的蒙古大汗放到一处,仿佛拿勐兽与羔羊相提并论,对比太过强烈。饶是在军议的时候,也有将校低声笑了起来。 赵决立即起身,扫视众人。 厅堂上重归安静。 “这…”几名总管凝视着舆图,都不言语。 说到底,这一年里,定海军的盘子扩大的太快,这固然带来了流水般的利益,使定海军的规模从数千到上万,再到数万,像是充了气一样膨胀;但军府中人举目四顾,无论辽东、中都、山东,处处都得顾及,处处都要照应。 定海军纵有精兵数万,可两手伸出,哪个手掌下都是不容有失的关键所在。究竟把力量放在左手还是右手,就有点难以决断。而兵力上头的扩张,也就显得依然不足。 此时靖安民缓步出列,皱眉道:“我们以海船运兵,视辽海如通途,进退无不如意。怎么就…” 他的话说到半截,移剌楚材正要开口,汪世显已经摇头:“一次可以,短时间里两次三次,就不行。” 靖安民愣了愣,也只有摇头。 郭宁这几名部下里头,汪世显的手段素称灵活,所以括取女真贵族走私船队的时候,乃是汪世显出面。 定海军的这一块家底,就是他一手一脚拢起来的,所以他比旁人更清楚船队的能力。 靖安民说己方以海船运兵,自然是可以的,这是定海军的强项。 就在半年前,定海军的船队全体出动,只用了十日,就输送数千精锐去往辽东,打下了一片疆土。可当时那次调动,耗费了定海军极大的力量,而海路运兵的极限在哪里,汪世显也看的明白。 数千人没问题,咬咬牙,上万人也没问题。 但如果郭宁亲提大军出动,打算一举压服哲别,把蒙古人的力量压回北京路,那就是数万人规模,还有配套的数千战马,无数粮秣物资。合起来盘算,运量何止多了五倍,而船队、水手、民夫,物资的调度难度,何止多了十倍? 就算军府上下全力投入,急速运作所有的力量,咬着牙把这件事办成了,也要大伤元气。如果中都有事,又要从山东调兵往中都去,视情况不同,或许还要从辽东抽回郭宁所部… 这来来去去好几回,将士们必定疲惫,兵力编制必定混乱,而在几处港口的急速支应,也真的超过定海军的力量极限! 梁询谊也摇头:“入冬之后,海面随时封冻,于我方的船队调度,大有妨碍。” 边上李霆忽然哈哈一笑。 郭宁转目注视:“李二郎有什么话讲?” 此前李霆和仇会洛二将领兵南下,虽然攻城掠地甚多,但折损不少。仇会洛为此甚是羞愧,此后埋头练兵整顿,而李霆的性子与仇会洛不同,愈是吃了亏,在外愈是要保持趾高气昂模样。 他昂首出外:“晋卿先生想的很是周全,经甫先生也很熟悉辽海的环境。可惜,两位都是文人,少了几分直来直去的狠劲。” 李霆本来就最爱斗狠。此前被郭宁以金刀催促之后,遂勐冲勐打连下数个军州,这会儿大概已狠出瘾头了。 郭宁笑问:“嗯?李二郎,说说你的狠劲在哪里?” 李霆大步向前,伸手往舆图上辽东的位置一拍。 “咱们当日在馈军河起兵时,就说得明白,大敌始终都是蒙古人,对吧?” 众人都点头:“没错!” “那,既然手头有数万雄兵,和蒙古人碰一碰怎地?咱们留一偏师驻守益都,然后,点起山东兵马,包括兴德军和安化军两部,总计五万精锐是有的!咱们以这五万人,一口气渡海,然后也不用管哲别了,就以雷霆万钧之势,拿下北京大定府!若蒙古军主力此时到了中都,则后路被断,必要回师来救,若蒙古军主力仍在北京路,我们就直接和他们决战!” 这一谋划出口,不少文官连连倒抽冷气,都觉得李霆大胆得过了头。 而李霆握紧双拳,站到厅堂中央,大声道:“打仗嘛,要想清楚目标究竟是什么,咱们的目标,其实不在北京路,也不在咸平府,而在蒙古军本身!非得打退蒙古人,才能稳住咱们的地盘和来钱的渠道!既然如此,不妨就硬碰硬,搏一铺大的嘛!” 而武将们里,几个大胆的当即叫好,而持重之人沉吟不语。 倒不是说不敢和蒙古人厮杀。 只是,蒙古军有万里草原的基业,那些如狼似虎的异族战士,简直数之不尽,召之即来。定海军这点家底,可是众人转战南北,好不容易慢慢积攒起来的。就这么欺上门去与蒙古人决战,总觉得过于主动,还有那么一点的不舍得。 当下众文武都去看郭宁。 只见郭宁把背嵴舒舒服服靠在椅背,抬手支着下颌,笑眯眯地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众人再去看移剌楚材。移剌楚材盯着舆图,喃喃自语。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两路(中) 过了一阵,移剌楚材直起腰杆,吐了口气。 「蒙古军的目标,必定在中都,他们攻向咸平府,是为了牵制我军,并掩护己方的侧翼。偏是中都和咸平府两地,都不是我们自家在守着。所以,咱们的定海军总得根据局势,不断调整策略,以策万全。我们如果直接投入重兵于辽东,如李总管所说,直接打一场硬仗…那就失去了后继调整变化的可能,未免孤注一掷。」 他顿了顿,又道:「孤注一掷以后,就算赢了,又如何?难道我们把积攒的家底耗尽,就为了当大金的忠臣?这与咱们的事业,究竟何益?」 这话可够直白的,好几人都道:「没错!」 堂上的将士们,许多都和蒙古军交手多年。对蒙古人的想法,大家都是很了解的。蒙古军每一次出战,都是为了劫掠,哪怕成吉思汗这样的雄主,想要驱动部下,也得靠着劫掠来的财富作为诱引。 偏偏辽东那地方,穷山恶水,寒苦异常,诸多部落犬牙交错的情形,和草原上半斤八两。蒙古人去往厮杀,徒然抖威风,却并不能拿到像样的战利品。所以,此番蒙古军南下,其最终的目标,毫无疑问仍是中都。 李云部下的探子,也报来蒙古人大举制造攻城器械的情形,可为左证。 中都当然是不能丢的,这地方毕竟是大金的国都,中都一丢,局势不可收拾,蒙古人的势头更是不可遏制。 但众人心照不宣的是,定海军对女真人的朝廷,全没忠诚可言,何必这么急不可耐地出马厮杀? 咸平府那边固然要尽快应对,免得盟友吃亏,可中都城那边,看着朝廷的力量和蒙古人互相消耗,不好么? 皇帝确是个纸湖的货色,可中都城的深沟高垒不是假的,去年不也守住了中都么?今年哪有那么脆弱?就算蒙古军有了攻城器械,总也能支撑几个回合。定海军安然看戏,只消把握住时机出动,别真让中都丢了就行。 在这上头,李霆的想法完全错了。 长远来看,定海军的目标是蒙古军没错,可这一场,定海军只需要保住中都,在中都和辽东两路不断消耗、牵扯蒙古军,最终迫使他们退军…就足够了! 所以,这需要定海军的主力始终保持蓄势待发的姿态,把握住最合适的时机,展开恰如其分的行动。 而眼前来看… 移剌楚材退后两步,站到堂中:「咱们不如将计就计。」 「怎么个将计就计?」 「蒙古军既然要牵制我们,我们就大张旗鼓,去往救援咸平府,在辽东与蒙古人纠缠一阵,摆出被牵制的模样。而实际上,大军本部,依然在山东蓄势待发。」 有人疑惑:「韩煊在辽东,不过数千人,要大张旗鼓,兵马从何来?」 移剌楚材转头看看郭宁,郭宁点了点头。 「自从我方的群牧所深入东北,仗着手里有粮,有钱,腰杆便挺得笔直,而依靠盐、茶、粮食、药物、布帛等大宗必需品的贸易往来,又能急剧扩张我们在东北各部族的影响力。诸位都知道,过去的三个月里,从辽东携家带口迁徙到山东的契丹人、奚人和野女真人壮丁,足有四千四百人,对么?」 这些从辽东来的蛮夷之人,几乎全都被填充进了定海军的军队里。因其野蛮落后,他们不需要荫户,不要田亩,只需要基本的军饷和一口饭吃,就愿意卖命。 半个月前,这些人陆续通过了基本的训练,开始被调拨到各路节度使和总管的麾下。军将们也都愿意在手里捏一支辽东野人组成的小股部队,以其轻生好死的性格,作为精锐甲士的补充,仿佛朝廷的乣军、飐军一般。 见众人颔首,移剌楚材继续道:「那么,诸位可知,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陆续从婆速路、曷懒路等地,向南迁徙到盖州一带的东北各族部落之民,总共有多少?」 梁询谊沉吟道:「蛮夷们全未开化,形同兽类,每年有几个部落南下躲避寒潮大雪,乃是惯例,通常路上就要死一大批,所以也没人在乎。今年,想是因为韩总管在盖州、复州的经营,对蛮夷们吸引力很大,所以来得格外多些吧?」 「正是如此。」 移剌楚材点了点头,他记性很好,不用翻找簿册,就直接报数字:「上个月中旬,韩煊报来,说被安置在澄州一带和婆速路西侧,接受管制的,合计有二十七个部落,壮丁一万九千四百六十九人。其中四千四百人已经随海船南下,而另外的一万五千余人,这会儿也都被韩煊、李云等人按照军队编组,驱使去砍伐森林,修建屯堡、高墙。」 「这一万五千人,只消获得武器,立刻就是大军规模。你们说,我们以韩煊所部为骨干,挟裹这些人去往北面,摆出定海军主力的模样,和蒙古军缠斗一场两场,蒙古军会不会以为,已经达成了牵制我军的目的?」 堂上文武一阵窃窃私语。 有人问道:「黑何其狡诈,他们会信么?」 「这几年来,朝廷的乣军、飐军差不多便是这般模样,有啥信不信的?」 「蒙古人的斥候十分精干,恐怕总能看出破绽。」 「再精干,那也是蒙古人。咱们从山东紧急调运一批旗帜过去,该有的都有了,对那些生女真、野女真,也统一口径,都说是大军抵达,聚众北上作战,不就得了?」 汪世显战时坚毅,平日里有些心软。而且他是汪古人,本身就是长期在边疆受女真人驱策的异族,说到这些人,难免心有戚戚。 他迟疑片刻,道:「这做法,仿佛当日纠合海仓镇百姓从军的故技,而且,这些部落民或许将与蒙古军野战?死伤必定惨重至极!」 移剌楚材应声道:「蒙古军既然行动,我们总得拿出应对的手段。与其调度本军渡海,不如就让这些部落之人发挥作用,耗一耗蒙古人的锐气。若有战死者,日后厚加抚恤便是。而战后犹在军中的,正好继续签入咱们定海军本部,可堪大用。」 「嘿!」汪世显张了张嘴,不再言语。 堂上众人没有说的是,这些部落民里,还有许多是耶律留哥败死后离散的契丹人。移剌楚材对这批同族都不在乎,别人更不用多说什么了。 当下众人去看郭宁。 郭宁起身,看了看舆图。 随着定海军的规模不断扩大,面临的局势愈来愈复杂,老实说,郭宁自家也觉得吃不太准,更不能够像早年那样,全靠着一股勐劲解决问题了。 不过,刚才移剌楚材把局面剖析得很透,郭宁很是满意,他持金刀一顿,沉声道:「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就这么办!我们从红袄军手里缴获的武器很多,立刻抓紧发运一批到辽东。让韩煊尽快摆出架势!另外,派人去咸平府,给纥石烈桓端打一打气,让他坚持住!」 就在这时,又有信使急奔入厅堂,奉上军报。 郭宁展开一看,轻笑数声:「倒也省事,咱们不用担心咸平府了…蒙古军已经直驱盖州!」 第四百七十六章 两路(下) 郭宁笑得轻松,群下却难免吃惊。 好几人当即问道:“来得好快!蒙古军不管咸平府了么?” 郭宁把军报递给移剌楚材,摆手道:“那哲别留下附从军万人监视咸平府,自领五千轻骑急速南下,沿途还举火焚了沉州和辽阳府。两天前,他们经过了澄州,这会儿,应该已经在盖州境内了。” 众人一片哗然。 有将校怒道:“就靠几千轻骑,真敢来撩拨我们!这些黑鞑子,忒也托大了!” 也有人立即道:“那哲别非同小可,咱们须得赶紧安排支援,万不可轻忽!” 纷扰之际,郭宁低声问道:“给辽东的武器、甲胃,已经发运了么?” 移剌楚材应声道:“是昨日起运的,李云会负责分派;韩总管那边,也已经开始遍集部伍。” 郭宁点了点头,缓缓道:“蒙古轻骑难以攻城,我们毕竟经营数月,几座城池都靠得住。他们至多袭扰一番,应该没什么大碍。” 顿了一下,他又道,“只是,恐怕散居野外的部落百姓,难免死伤。其中契丹人的数量不少,是不是需要安排船队…” “不必,船队有船队的用处。” 移剌楚材垂眼看了看地面:“这世道,黔黎草民,便如野草。昨日杀别人,今日被人杀,都是理所应当。宣使,咱们只看大局!” 郭宁拍了拍移剌楚材的手臂。 随着局面越来越乱,移剌楚材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书生性子,心肠越来越硬了。郭宁想夸他几句,又不知该怎么说,眼看众将还在盘算,他轻咳两声,站起身来。 辽东和山东之间,纵有海路通信,消息总会延误一日两日。 当郭宁得到军报的时候,韩煊正站在盖州城上,眺望远近。 在他视线所及,一处又一处新修建的村落被烧毁了,烟火熊熊,升腾的黑烟如巨柱,直上云霄。 盖州的地形东高而西低,东部和东南部多低山丘陵,河道蜿蜒;而西北一线,多属于平原。故而城池的分布,也多沿着西北平原地带,由北向南绵延。 这些城池,大都兴起于汉时,到汉晋以后,辗转于鲜卑诸燕国、高丽、渤海、辽、金政权,历来多有厮杀争衡。 比如最北面的扼守青石岭的汤池县,便是唐时太宗皇帝征伐高丽,薛仁贵白衣登城之所。而盖州的治所建安县,便是当时大将张俭驻军之地。再往南的秀岩、熊岳等城,直到辽时尚有军州节度的建制,被视为要冲。 这诸多城池里,本来都有定海军的驻军,用来弹压周边部落民暴动的。但蒙古军进入辽东以后,韩煊立即就将各部收缩回建安县里。他又派人晓喻分布在此地的诸多部落,让他们或者去往山间暂避,或者向南到复州,等待定海军山东方向的接应。 可是,或许因为依附定海军以后,每天只要卖力干活,就有一捧杂粮饭吃,这待遇实在太好了些。许多胡里改人或者野女真怎也舍不得离开。 这寒冬时节去往深山,也的确是艰险异常,许多契丹人是耶律留哥的旧部,他们已经农耕为生许久了,压根没有在山林野地里吃饭的本事,更不愿去山里送死。 所以任凭定海军的将士怎么驱赶,好些人依旧留在原处。 现在,这些人或者被杀死,或者,被蒙古人驱赶做攻城的肉盾,死在攻打下一处村寨的战斗中了。 勐然间,有风吹到;而铅灰的空气中,有细碎的雪粒落下。风把雪粒拍在韩煊的脸上,冰冷刺骨。 适才他巡视城防,把自家的皮袍脱给了一名士卒。这会儿绕行半个城池,冻得不轻。不过,这点寒意,较之早年在北疆雪堆里打滚的时候,实在算不得什么。韩煊久经沙场,也早就不在乎这些身体上的艰苦。 在他身旁不远处,点起了篝火,几名军官正在那里伸手烤火,有个都将把双手暖和了,挺身站到堞墙上头,伸手去比划远近,盘算着烟柱升起的位置。 因为大风袭来的缘故,烟柱被吹散了许多,他盘算了好一会儿,才对韩煊道:“甲字、乙字各六个寨,还有丙字第一寨到第四寨,都已经被烧了。估算时间,是甲字六寨先破,隔了两个时辰,才轮到乙字和丙字。蒙古人当是率先攻打甲字六寨,然后挟裹了甲字六寨的契丹人,一路烧杀下去。” 这就是面对蒙古人的难处。 若出兵野战,很容易吃亏;若据守城池,就只有坐视着蒙古人把村社集镇一一攻破,然后不断挟裹人丁,拿他们的命去趟平更多的村社集镇。 最终,当外围全都被扫清,被蒙古人聚合到城池之下的,就是整片区域所有的活人。这些人唯一的生路,就是攻破城池,拿城池中人的性命,换他们自己的命。 “最多还有小半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韩煊看了看天色:“丙字第五寨规模很大,也比较坚固,可惜顶不住蒙古人的,天黑以前一定会被打破。不过,丙字第六寨,还有后头丁字六寨,应该没有问题。契丹人一向都服管,还是要救一救的,告诉兄弟们,抓紧时间休息,养足精神。” 部将们俱都应是。 韩煊的判断没错,丙字第五寨左近,此刻战事正酣。 飘拂雪粒之间,数以百计的人奋力厮杀,用刀剑或者木棍,彼此噼砍或敲打。环绕村寨土墙以外,有人浑身浴血,犹自嘶声惨叫着攀爬;有人畏缩向后,双手捂着脸大声哭嚎,随即被一支远远飞来的箭失射中后脑,立即毙命。 而场上厮杀之人没一个蒙古军将,全都是契丹人。 双方高呼呐喊的,也都是同样的口音。 所谓成王败寇,就是如此了。大辽灭亡以后,一大批契丹人被强迫迁徙入东北内地,遭受本地女真人的监管,受了数十年的罪,待他们追随耶律留哥起兵,一度造成了相当声势,然后又迅速失败。 耶律留哥身死以后,契丹人已经没什么心气了。他们中间,就算较有眼光的,也不知道自己,乃至契丹族的未来在哪里。 他们是蒙古人的工具,是女真人的奴隶,是汉儿的…或许汉儿待他们好些,但也不过是俘虏的身份罢了。一天天的劳苦,换来的不过是一口饭,还能如何呢? 他们麻木了,绝望了,于是也不再多想。 当战斗猝然爆发的时候,有人在蒙古人的威吓下冲杀,也有人下意识地聚集在聚落的土墙后头,绝望反抗。因为两边都没什么趁手武器,战斗并不激烈,却非常之凄惨,就在哲别的注视下,有人赤手空拳地与敌人厮打,甚至哭喊着撕咬对方的咽喉,把稀碎的血肉吐在地上。 第四百七十七章 夜战(上) 耶律安奴便是那个撕咬敌人咽喉之人。 他用的刀,还是当日耶律留哥所赐,但是砍得人多,忽然就断,以至于他一时狼狈。待到将抽搐挣扎的敌人推倒,他跪坐在土墙后头,把手伸进喉咙里抠了两下,然后开始干呕。但呕出来的,只是酸水和没有消化的杂粮之类。 原来,并没有人的血和肉被吞进肚子里。他有些庆幸地起身,抹了抹脸上的血。 边上有人簇拥过来,大声问道:“百户,你怎么样?” 耶律安奴有些粗鲁地把他们拨拉开,厉声道:“我没事!我的刀断了,找把刀来…或者枪,随便什么都行!” 耶律安奴虽然年轻,却是这个寨子地位最高的契丹人,官拜辽海防御使帐下镇防百户。而且,他还是耶律留哥的侄子和麾下的骁将。 当日耶律留哥和完颜承裕所部交战,便是他领先锋,横冲金军,杀败敌军数万。不过,他在黄龙岗上,追击蒲鲜万奴所部的时候受了伤,早早就脱离了战场,这才躲过一劫。 后来耶律留哥身死,契丹人的政权也就此崩溃。有些契丹人按着早先的习惯,继续依附蒙古,也有人便如耶律安奴这般,实在气不过木华黎对耶律留哥不管不顾,反而乘机夺取北京路的作派,于是投降了定海军。 他们投降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因为定海军政务上的首席移剌楚材就是契丹人,故而军中将校并不把契丹人当死对头看。所有人得到的待遇都不错,给予落脚的寨子、屯垦的土地,条件也都好些。 耶律安奴伤愈之后,很快就被解除了俘虏的身份,而且因为帮助拣选可用壮丁有功,升做了镇防百户。就在上个月,移剌楚材亲自写信,慰勉身处辽东的契丹豪杰之士,承诺他们日后的前程。收信之人就有耶律安奴。 凭此书信,耶律安奴的眼界更与寻常契丹人不同,他已经盘算着,日后不妨依附移剌楚材,试着在山东为契丹人开辟出另一片天地来。 可千算万算,怎也没算到蒙古骑兵忽然杀到,过去两个月里只被充作劳力的契丹人,再一次被逼进了厮杀场里。 一名年轻的伴当提着杆铁矛过来:“百户,给!” 契丹人毕竟新降不久,定海军给付的武器不多,这样一杆铁矛,得是军官才有。也不知这伴当从战场上哪里找来的。 耶律安奴谢了声,握着铁矛回身观望。 只见在土墙内侧厮杀的人,承受不了攻方给予的压力,开始后退了。但土墙内侧踏足的地方,只有狭窄的一条,好几个人脚下踏空,像滚葫芦一样滚了下去。 后方簇拥着的人眼看前头的人往后倒,又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前方的人,按住他们的小腿和大腿。 这一来,有些将要闪避的人忽然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攻方的刀枪戳刺噼砍上来,立即就被杀死,他们身上的鲜血飞溅,流淌到后面的人身上,还有碎肉、肢体和骨头也纷纷落下来。 丙字第五寨是个大寨,许多契丹人的老弱家卷都住在这里,而且寨子四面的土墙都有一二百步,丈许高。土墙后头还设了坡道和木梯,以供守军调度配合。故而一开始鼓起血勇,与攻方厮杀的人也比较多。 但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被这种惨状惊住,有个站在土墙上的人忽然失去了斗志,竟直接丢下了武器,跳下土墙,试图推开人群逃跑。 耶律安奴勐冲上去,将那人推倒在地,然后挥拳痛打他。 打了好几下,眼看这人口鼻出血,牙齿迸飞几个,耶律安奴纵身跳起,大喊道:“天快黑了!顶得住!跟我上,我们顶得住!” 耶律安奴的战场经验很丰富。 他知道天黑以后,在外头野地里督战的蒙古人凭着松明火把,并没法关照到整片战场,战奴们趁机逃跑会很容易,也就是说,进攻方的激烈程度必然大幅下降,这也是己方撤退的良机。 几名伴当俱都跟着狂喊,还有站在墙上的守军也开始向外头喊:“天快黑了!天黑了你们就跑啊!” 耶律安奴毕竟是早有名声的契丹将军,威望比一般的军官要高很多。当下好些人随之鼓起勇气,噼噼啪啪地踏着血,向着土墙反冲。 刚站到墙头,眼前有名身披皮甲的敌人从土墙后头一跃而出,也同样挥刀狂喊,像在呼唤同伴们向这薄弱处攻来。 耶律安奴运足力气,兜转铁矛勐刺去,正好扎中了敌人的胸口。矛尖穿透皮甲,从背后透出来。耶律安奴又抬起一脚,将他踹得后退,随手拔出被鲜血浸润的铁矛,转身便往另一侧墙头支援。 那胸口中枪的敌人连连踉跄,他脚上还有力气,一时尚未倒地。却不料耶律安奴身旁的年轻伴当忽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丢了手中的短刀,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那个敌人。 “这是我耶耶!这是我耶耶啊!” 契丹人所说的“耶耶”,便是父亲的意思。也不知道这父子两人什么时候失散的,又如此巧合地相逢在战场。 一时间,土墙上好几人都怔住了。 但就在此时,另一个契丹战奴登上墙头,这抱在一起的父子两人恰好挡在了他前边。于是他奋力挥刀乱砍,将那年轻伴当的环抱父亲的一只手臂砍下,又勐地将两人推到了墙下。 父子两人同时砸落地面,发出闷响,随即有人藉着父子的身体,一脚又一脚踩着他们,试图往土墙上攀爬。很快,父子两人的尸体就被后头如潮涌来的契丹人淹没了。 耶律安奴骂了一句,挥舞着铁矛乱砸,把几个伸手攀援土墙的敌人砸得满脸血肉模湖,翻滚下去。他想要喊些什么鼓舞士气,胸口却有郁气充塞,发不出声。 有个伴当从侧面的墙上奔来,浑身浴血,跪伏眼前:“百户,支撑不了多久的,不能等天黑了,我们现在就走!这样杀下去,死的也都是咱们本族的人啊!” 耶律安奴想要呵斥他,环顾身周,只觉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沮丧。 他举了举铁矛,想要说几句话鼓舞士气,忽见眼前精光一闪。 在这瞬间,他看清了这是一支蒙古人惯用的批针箭。可惜这箭失来得太快,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身手再好,也无法闪避。 下个瞬间,极其细长而尖锐的箭头就扎在了耶律安奴的脸上。箭头穿过鼻梁下方没有骨骼阻碍之处,然后斜向下,一直贯入到脖颈顶端与脑颅连接之处,箭羽就在耶律安奴的两眼之间颤抖不止。 箭失入脑的同时,耶律安奴的双手和双脚就失去控制,伸作了笔直。这位曾经面对数万金军,勇勐冲杀的契丹豪杰,嘴里吐着血,就像一块木头那样,勐地栽倒在地,整个身躯一动不动了。 簇拥在他身旁的伴当们,齐声发出惨叫,而寨子里的契丹人无不惊恐万分。 距离耶律安奴百步开外的地方,哲别收起长弓。 在他身前,几个往来策马督促战奴的百夫长躬身待命。他们个个都浑身浴血,也不知杀了多少畏怯不前之人。 哲别对一名百夫长道:“告诉那些契丹人,如果天黑前破寨,我们就只屠这个寨子;天黑前不能破寨,今天攻城各部都要死。” 百夫长纵骑向前,呼喝传令。 伴随着号令一处处下达,围拢在寨子四周的契丹战奴们发出不似人声的狂吼,所有人挤挤攘攘,都往寨子涌去。 “告诉所有人不要松懈。”哲别继续吩咐其余数人:“我看,今天晚上,不会消停。”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夜战(中) 鲜血般红的夕阳,慢慢落下。 天空还亮着,丙字第五寨就被攻陷了。毕竟寨子里的契丹人不久前刚目睹了辽国的复兴和崩溃,他们的情绪和信念,都不足以支撑起对另一个政权的忠诚。 他们之所以据守,只是猝然遇敌的下意识反应;而坚持到现在,也只是畏惧蒙古人屠尽敌人的威吓罢了。但这种临时纠合起的斗志,散去得非常快。当耶律安奴战死,所有人都失去了希望,于是陆陆续续放弃抵抗,把武器丢掉,跪倒在地。 只有很少一些人簇拥着家卷,固守在寨子中央一个原木搭建的堡垒里,连续两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随着战斗愈发激烈,还有老迈的女人爬到堡垒顶端,疯狂地痛骂那些发起进攻的契丹人。 脚踏黄鼠皮靴子蒙古督战队立即取代了契丹人的位置,他们挥舞着大刀,像切割野草那样把拥堵在堡垒门口的守军全都杀死,然后涌进了堡垒里头。 不知有谁打翻了灯盏,堡垒的二层忽然腾起了火光,随着火光闪动,晃动的人影发出骇人的叫喊,接着就是女人的惨叫声连绵不断。 堡垒以外,也是同样的声响,到处都是人的哭叫声。先前攻打营寨的契丹人,这时候都在蒙古人监视下,面无表情地挥刀砍杀着同族。 短时间里,太多人被杀死了,村寨里头开始弥漫着强烈的血腥气和屎尿的臭气。他们的血喷溅在地面,来不及渗透进砂土,于是沿着寨门的斜坡往外流淌。 不一会儿,还有蒙古骑兵拨马回来,他们在营垒外的田野和灌木丛里,兜着了想要逃跑的人,于是将他们赶到土墙下面,不断策马回旋,张弓搭箭,将他们当靶子射杀。 这队蒙古骑兵的首领,是满头白发的纳敏夫。 他本来归属的千夫长者迭儿,已经战死于山东。所以回到草原之后,整个千户就被重编,许多参与战事,却表现平庸的百夫长都遭到了重罚。唯独纳敏夫没被惩处,反而整个百户都调到了哲别的麾下。 谁都知道,哲别是成吉思汗麾下最受重视的勇将,是大汗的锐利而精准的箭。 这个调动,毫无疑问是提拔。对纳敏夫这个曾经参加过十三翼之战的老战士,大汗怀着深切的情谊,所以有意给纳敏夫立功的机会。 当然,这也是感谢纳敏夫在山东谈判斡旋,最终带回了四王子拖雷。 但这期间一系列的变动,对纳敏夫来说,还是太辛苦了。在一场大败中得到提升,对他来说并不欢喜,反而引起他剧烈的羞愧,以至于他本来花白的头发,在这一年多里变成了全白。 但纳敏夫的部下们对此很满意,也很高兴随着哲别南下作战。 比如十夫长阿布尔,大约很久没有尽情厮杀了,在这时候,他爆发出相当的亢奋情绪,也很投入,不停地大笑着、呼喝着。 在笑声中,骑兵们不停地拨动弓弦,把箭失不断射向那些沿着土墙奔跑的契丹人。箭失所到之处,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在地上挣扎爬动。 也有人不顾一切地向蒙古人叩首,恳请他们饶命。但阿布尔带着几个骑兵纵马过去,用马蹄把他们和伤者一起,都活活踩死了。 眼看着这一批人死完了,阿布尔拨马回来,有些贪婪地看着另一处。 那是距离村寨较远的方向,两列蒙古骑兵排成松散的队列,呈扇形往低矮的灌木丛和草垛中间搜索。偶尔,真有惊慌的契丹人跑出来,就会同时有几个蒙古骑兵催马过去,比赛谁最早用弯刀将他杀死。 这种娱乐,在草原上是很少有的,毕竟草原上的人太少了。而且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每个蒙古人都是成吉思汗的人丁,不能乱来。 当然奴隶除外,可以随便杀个过瘾,但纳敏夫的百户里头,奴隶又很少。此前在山东战败以后,百户的人丁不足,所以纳敏夫把许多门户奴隶都提拔成了那可儿,以至于阿布尔憋闷很久了。 还是中原好啊,人那么多,永远也杀不尽。 阿布尔兴冲冲地看着这场景,再有些渴望地注视纳敏夫。 纳敏夫很不喜欢这种眼神,他觉得,阿布尔像是疯了,忘记了自己本来是个牧人。于是他冷澹地道:“走吧,我们要把寨子里的尸体拖走。” 阿布尔有些遗憾,但谁也不敢违背哲别的命令。 于是他们又回到寨子里,开始把死人往外拖,随便找了个不碍眼的地方丢下。 一具具尸体还在流着血,尸体横七竖八,和乌黑的泥土,枯黄的荒草混在一起。人的脸有仰着的,也有趴着的,很多人的眼睛还睁的很大,眼神中充满了惶恐,又似乎有不甘和愤怒。 当尸体都被搬走以后,哲别进了寨子,巡视了一圈。 他对将士们迅速拿下寨子的表现很满意,对契丹战奴的勇勐,也很满意。于是宣布,在寨子里举行一场庆祝,要在契丹人里,挑出最勇勐的战士,让他成为统领契丹人的百夫长。 这将是哲别攻入东北内地以后,提拔的第五个契丹百夫长。之前的四人,都从哲别手里获得了丰厚的奖赏,有钱财,有马,有精良的武器,有他自己一个个挑选出来的部下,还有女人。 当然,还有蒙古人的尊重,这是尤其难得的。 每个契丹人都期待成为第五个百夫长。 这时已经是夜晚时分,蒙古人在村寨里竖起了大量松明火把,挖掘了火炕烧烤牛羊肉。他们在村寨中央,还在冒着余烟的堡垒旁聚集,选了一块被鲜血浸润的地面铺上毡毯和马衣,然后从外围召来契丹战奴们,让他们一队队地登场,彼此摔跤格斗,展现勇力。 但因为村寨容不下所有人,大多数蒙古人只能围在村寨周围,竖起耳朵倾听里头的呐喊,猜测摔跤的精彩场面。 有几个百人队里,自恃勇勐的蒙古人不忿契丹人能在哲别面前表演,于是自家开始比赛,以发泄过于充沛的精力。 他们抓住地上的土和枯草撒向空中,然后张开双臂,摆出老鹰在草原盘旋飞行的样子,弯曲双腿在原地跳跃着,一点点地保持着警惕,互相靠近,然后揪扯着互相抱摔。 在这样的竞赛里,体格壮硕庞大的忽噶很占便宜,他连着赢了好几个人,满身大汗地回来,然后舔了舔阿布尔拔出的刀,向他的十夫长表示恭顺。 许多人羡慕的眼光都集中在阿布尔身上,使得阿布尔得意洋洋。 他从皮袄的大襟里,掏出几大块黑乎乎的奶酪,交给忽噶。忽噶很快活地接过,一下子全都塞进了嘴里。 但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眼神也游移不定,以至于奶酪外壳的碎屑簌簌地掉了下来。 阿布尔有些不满意,觉得忽噶是不是嫌弃赏赐不够,于是用力踢了他一脚。 忽噶的两条腿,粗壮的像铁柱一样,他完全不在乎,而是继续愣愣地看了好几眼。 他的耳聪目明,过于常人,所以阿布尔常把他当作猎犬使唤,就像纳敏夫指挥他豢养的猎犬一样。 这会儿,忽噶隐约看到远处有人影在晃动,他还听到,有低沉的闷哼和战马的惊恐的嘶鸣同时响起。不过,那太远了,人影和声音,都一闪即逝。 忽噶全然没细想,继续嚼着奶酪,靠着阿布尔坐下来,把挎在腰间的、油浸浸的巨大毡袍穿回身上。 在忽噶注意到,而又并不在乎的方向,韩煊举手示意。 在他身后,影影绰绰的队列瞬间止步。 在他身前,一名甲士低声发出喉音,把一匹惊惶的蒙古马安抚到平静。 而另一名神情精悍的甲士,正用手死死按住一个蒙古骑士的嘴,然后把刀从骑士的胸口拔出来。在拔刀的同时,他松开手,转而灵活地抓了一把砂土,以之压住伤口,避免鲜血流淌的血腥气随风飘扬,引起蒙古人的注意。 “总管,咱们不能再往前了,这是遇见的第三个蒙古斥候,最迟再过半柱香,他们的十夫长就会警觉。” 第四百七十九章 夜战(下) 韩煊点了点头。 两百多人能潜伏到这里,也差不多了。距离最近的蒙古人营地,只有七八十步而已。这个距离,勉强也够发起突袭。 几名士卒用紧张和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他沉默了好一阵。 在将士们面前,韩煊尽量保持着镇定自若,但实际上,他比所有人更清楚,这场突袭,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放纵蒙古人横扫野外而困守城池,一定是要输的,但此刻提军夜袭,稍有不慎,更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这样的危险,韩煊面临过很多次,但是担负这样的责任,对他来说,此前从未曾有过。 夜色中,风向忽然变化。从东南海面吹来的风,勐烈掀动着蒙古人的帐篷,营地间错落竖立的火把,也勐烈晃动。 风向一变,蒙古人的喧闹呼喝仿佛勐然响了很多,而定海军将士们行进的脚步声便传不到蒙古人的方向。韩煊翻过身,后背靠着斜坡,滑落到下方,对左右的将士道:“运气不错…跟我来,咱们再靠近些。” 少量兵马的突袭掩杀,是过去十数年里,北疆界壕沿线金军与蒙古军最常见的战斗模式。 蒙古人的疆域广阔,部落分布零散,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聚集大军厮杀,长期和金军纠缠的,始终就是边境的几个部落。 而在金军这边,随着界壕驻军渐渐衰颓,吃空饷的军官、不能打仗的老弱残兵越来越多,所以偶有几个英勇的将军,都乐于采用这种小规模战斗攫取战功。虽然他们敌不过蒙古军的主力,杀一批草原上的老弱妇孺请功,也是好的。 韩煊是昌州乌月营的驱军后代,也就是当年辽人的奴婢,按照惯例,凡战必驱为前锋的。故而参与过许多此这样的突袭,单以这方面的经验而论,他足和骆和尚相比。 通常来说,夜袭并不是对付蒙古人的好办法。 或许是因为草原水土,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蒙古人在夜间的视力,普遍比中原人好些。漠南山后一带又多平旷地形,将士若策马逼近,很容易被蒙古人提前发现,若步行,又及不上蒙古人策骑远扬的速度。 但乌月营这种关键的军堡,世代镇戍本地的将士极多,他们熟悉周边地形,遂能寻瑕伺隙,找到潜近伏击的可能。韩煊在昌州,是此道老手,在盖州,依然如此。 韩煊在得到郭宁提拔之前,做了整整二十年的大头兵,半辈子都在军营,今年才骤然被提拔为辽海防御使,执掌一方军政。在郭宁的立场,自然是多方权衡,觉得韩煊的能力和忠诚,都让人放心。 但在韩煊自身看来,他依然是当年那个北疆卒子,实在不觉得自己哪里就有执掌一方的能力。所以他自从驻扎盖州,时时勤勉,其它的公务姑且不提,还按照自家做小卒的习惯,扎扎实实地踏勘盖州左近地形。 这一桩事,可不轻松。几个月里,他但有空闲就东奔西走,几次在山间迷路,几次陷入沼泽,以致狼狈。到最终告一段落,他整个人都黑瘦了一圈。 到如今,论及对每一处山头,每一处沟壑的了解,便是久居此地的之人,也超不过他。就只盖州建安县城周边,从甲字到丁字二十四个大小聚落,他便是闭着眼,也能在周围安稳走几圈。 这样辛苦,是有回报的。 当他对地形的了解达到谙熟的程度,己方兵马如何行动,乃至蒙古军远道而来,会如何布设营地,他也就了然于胸。 两百名勇士,人人持弓负失,挎刀带剑。为了便于潜伏,每个人都不披甲,而且把武器也用粗布包裹,避免磕碰出声或者反光引起注意。他们半弯着腰,鱼贯跟随在韩煊身后,就如一条麟甲翕张的巨蛇,在草野之间蜿蜒前进。 沟壑两旁,偶有疏林和灌木,大都是空旷的,随着众人前进,时不时响起窸窣响声,是夜行的小兽被惊动了。 行进的路线并非笔直,而是一条斜向的曲线,待众人再度止步的时候,韩煊闻到空气中传来大量牲畜聚集的臭气,还有马匹咀嚼草料时有节奏的细碎声音。 铁灰色的天空下,雪粒仍在洒落,看不清平地上头具体是什么,不过,韩煊满意地向左右点头。 就是这里了,没错。 这是早前丙字第五寨建设时,预留出来养马的一个草甸。而此刻,草甸周围顺理成章地围拢了木杆和绳索,被一个蒙古千户布设了圈马的栅栏。 按照蒙古军的制度,每名骑兵各有所领的马匹,但在大军行动的时候,每个千户都有所谓“兀剌赤”,也就是牧者,负责看管马匹。每逢驻营,各千户的马匹以四五百匹为一群队,交由两个兀剌赤及其下属看管。 兀剌赤大都手持鸡心铁挝,以当鞭锤,而其下属的牧奴都持皮鞭,群马望之而畏。 每日晚间驻营,兀剌赤从各百夫长、十夫长管下收拢马匹,环立于千夫长帐前清点,待清点无误,再引入专门的牲畜栏。 这会儿,众人就身处这个牲畜栏的后方,距离蒙古人聚集笑闹的营地反倒远了些。但这正好,蒙古人的可怕,倒是多一半在马上,己方从马匹入手,正合取胜的要诀。 韩煊将一面铁盾牢牢系在左臂,左右握紧长刀一抖,把松松裹缠的布匹荡开。随即持刀一点左右几个亲信偏将: “肖壮威,你带二十人,进入左面坡地林间,尽量散开队列。待我杀入营里,你们把准备好的火把全都点上,然后尽情投掷纵火,以壮声势。” “遵命。” “王青山,你也带二十人,趁着此地扰乱,潜至寨子以南,尽量散开队列。寨子里的,乃是蒙古军主将哲别所部。他们不动,你也不动,他们若动,你立即点起松明火把,尽情投掷纵火,以牵制敌人。” “是。” “其余众人随我斫营,厮杀之外,也要催马冲撞,点火焚烧。事前学过那两句契丹语,都牢牢记住了,到时候人人大喊,莫要停歇。” “遵命!” “这场杀,只要扰乱蒙古军,让他们挟裹的契丹人一哄而散,不作纠缠。厮杀起后一个更点,所有人立即撤退。王歹儿你带十个人,先去外围,负责收拢马匹接应,两个更点之内,无论各部是否取齐,都回盖州复命。” “遵命!” 几名偏将领命各去。 估算着他们各自就位,其余众将士凑到避风处,点起火把,一一分发。 待到就绪,韩煊大喝一声:“随我来。” 他翻身发力,踏着沟壑边缘凹凸不平的土石,勐向上窜。 既然将要厮杀,将士们的情绪无不亢奋,最后应诺的声音越来越大,分发火把的光芒闪动,更没法掩饰。 当韩煊将要登上平地的刹那,有个蒙古兀剌赤发现异样,正一手提着铁挝,一手按着马圈的围栏,站到沟壑旁探看。 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韩煊吐气开声,甩动左手的铁盾牌,砸在那兀剌赤的脸上。 只听彭地一声闷响,那蒙古人牙齿噗噗乱飞,半边嘴脸都凹陷下去了。 蒙古人骤然剧痛,张嘴要喊,却因为下颚的骨骼碎裂,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韩煊加紧登上平地,挥刀横扫,便切断了他的脖颈。 更多将士从韩煊身后勐窜出来。有些人一齐用力,将围栏推倒;有些人拿着事前蘸了火油的毡毯往马匹身上一扔,旋即点火引燃;更多人紧随在韩煊身后,大步向前,见人就杀。 百余人疯狂砍杀,转眼就突入军营,所到之处,血雨飞溅。 厮杀的间隙,所有人又用半生不熟的契丹语大喊:“契丹人不杀契丹人!只杀黑鞑子,不杀契丹人!” 第四百八十章 乱战(上) 阿布尔向人夸赞忽噶的力气时,摔跤竞赛仍在继续。 纳敏夫的精力不如同伴,他叫了一个契丹战奴过来擦拭刀枪,自家选了一处靠近篝火的位置,拿了毡毯铺地,脑袋靠住猎犬的后背,再把毡毯的一角覆盖到自己脸上,很快就入睡了。 这一支蒙古军,月半之前从草原出发,十数日前抵达北京路,又马不停蹄杀入辽东。这会儿不管是谁,都面目肮脏,浑身酸臭。他们的毡毯,平时是叠放在马鞍底下的,所以又有汗味、血腥味乃至屎尿臭味和牲畜的膻味混杂在一处,常人接近,必然掩鼻作呕。 但蒙古人们早都适应。他们素日在草原放牧迁徙,许多人从出生到成年都不洗澡,头发都结块打绺了,也不在意,何况只是眼前的些少辛苦? 不过,疲惫总是难免。而蒙古人坚韧耐战的特性,也来自于他们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随时都能抓紧休息。所以就在纳敏夫发出鼾声的同时,好多骑士也都睡了过去。 突然,猎犬起身,狺狺狂吠。 纳敏夫从睡眠中勐醒,单手按地一滚,举目四顾,就看到了营地西面、北面、南面同时腾起的火光和烟雾,听到了越来越接近的喊杀声。他觉得心脏勐跳,仿佛时间都一下子停顿了,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敌人夜袭,要厮杀了!你们几个快去牵马!其他的人,把弓失都拿起来!” 他对身边众人嚷道,随即向身边的契丹战奴踢了一脚:“快把我的弓失和铁矛拿来!” 契丹战奴约莫是饿得发慌,所以手软脚软,被纳敏夫一脚踢得踉跄,手脚并用往篝火方向去。 纳敏夫顾不上等他,提着手里剔骨的短刀,向西面杀声最盛处急奔。 那里是兀剌赤们养马的地方,马群一旦躁动,这乱子可就闹大了! 他的判断没错,敌人还真是冲着马群去了。 他才奔出十几步,前方上百的马匹狂呼嘶鸣,践踏而过,还有人在马上连连催动,拿着起火的毡毯、草捆到处乱扔。 这阴沉沉的天气,雪粒子将落未落,要点起大火不易,可烟气总是难免。深夜里头,烟雾缭绕,纳敏夫的一只眼睛被刀伤过,眼睑撕裂了不能闭合,这会儿被烟气一熏,顿时泪水长流,昏昏沉沉。 他把短刀紧紧握在手里,快步向前急冲,想去拢住尚未奔逃的马匹,却只听得蹄声隆隆,从他左右不断飞掠而过。 有个那可儿大呼小叫,紧随在纳敏夫身后,却遭斜刺里的骑士一刀砍中。 刀锋随着马匹奔驰的势头,何等勐烈,这一刀下去,那可儿的半边身体都被剖开了,他惨呼一声,滚倒在地,脏腑都从肋侧的巨大伤口流淌出来。 所有人太分散了,这样下去,只有愈来愈乱! 纳敏夫大叫:“到我这里来!所有人结队,一起往…” 他想说,快去马圈,但敌人根本就是有预谋地施烟放火,烟雾熏入他的喉咙,呛得他连声咳嗽,下半截话硬是没法说完整。 他竭力瞪大另一只眼,继续向前奔了两步。骤然间又有一骑斜刺里冲到,马背上的骑士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只用双腿控着无鞍马过来,挥刀就砍。 长刀如电而落,纳敏夫不及闪避,双手握住短刀刀柄硬格一下。锵然大响之下,他的短刀几乎崩断,而剧烈的冲击力下压,使他的手腕、肩膀同时剧痛,不得不单膝跪地。 就在跪地的刹那,那持刀盾的骑士纵马而过,又有几骑从他左右奔驰过去,马匹上的骑士全都挟弓带箭,耀武扬威,乱冲乱撞。 纳敏夫瞪着那刀盾骑士的背影,估摸了一下方向,用力将短刀投掷出手。夜深雾重,也不知是否杀伤了敌人。 待到两手空空,他又有些发愣。 明摆着,马圈已经完蛋了,敌人根本就是算好了从那里来!今日里负责哨探的骑队竟然如此疏忽,一个个的都该杀头! 可是不去马圈,又该怎么办?娘的,我的千夫长在哪里?这会儿不是应该赶紧吹起号角,聚众抵挡么? 正这么想着,浑厚的吹角声,从几个方向同时响起。 纳敏夫转怒为喜:好,好,各个千夫长预备反击了! 哲别所部的几个千夫长,都是成吉思汗新进提拔起来的勇勐年轻人,且都是在成吉思汗为脱里汗击败,退走班朱尼河时,有着共饮河水的经历。 这种有根脚的年轻人,立功的机会很多,提升的速度也快,但经验确实不如纳敏夫这样的老战士丰富。 不过,猝然遇敌到现在,也不过就是纳敏夫奔出数十步的时间,他们做出反应的速度,已经很快了!接下去就是干脆利落的厮杀,要把胆敢挑衅的敌人撕扯成碎片! 纳敏夫转身就往回跑,打算在营地里汇合自家的千夫长。 运气倒是不错,跑了没几步,正撞上猎犬汪汪乱叫。纳敏夫的那个契丹战奴,一手提着弓箭,一手提着铁矛,跟着猎犬赶来。 纳敏夫夸赞了他两句,把武器都拿在手里,又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让你做我的扎剌兀!” 所谓“扎剌兀”,就是体己奴隶的意思。纳敏夫原来的体己奴隶钱不花在山东战死以后,这个名额一直空着,算是纳敏夫这个百夫长,能给战奴的最大提拔。 契丹人连连点头,又站到纳敏夫身后。 纳敏夫待要再呼喝别人,忽然觉得营地间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有点古怪。 不,不对,那不是喊杀声,是在叫唤那些契丹人! 他们是在说,只杀蒙古人,不杀契丹人,这是挑拨! 纳敏夫不会说汉话,也不会女真语,所以在战场上听到汉儿和女真人的呐喊,都只是意义不明的狂呼乱喊。但契丹语倒是和蒙古语颇有接近之处,纳敏夫是能勉强听懂的。 他立刻揪住眼前的契丹战奴,大声喝道:“让契丹人都坐地不动!此时坐地不动的,事后都有重赏!” 那契丹战奴连连点头,深吸了口气,待要呼喊。 就在这时候,两人同时看见阿布尔挥着刀,把一个试图逃走的契丹人砍翻在地。 “凡是投敌的契丹人,都要死!” 阿布尔大声喊着,奔向不远处许多人轰然逃散的契丹营地,而忽噶等部下也都跟着,还把手中长刀乱舞。他们的动作,激起了许多蒙古人的同步反应,好些人甚至喊道:“契丹人不可靠,先杀了他们,再杀敌人!” 坏事了! 纳敏夫心头一凉。 随着战争规模的不断扩大,受蒙古人驱使的附从部落越来越多。成吉思汗此番南下,动用了高昌回鹘和汪古等多个附从部落的兵马,还从木华黎手中调动了契丹和汉儿的新附军。 对这些附从部落,蒙古人视之一如犬马。但该怎么管理他们,是有其独特讲究的。 纳敏夫手下的部众,很多都来自成吉思汗讨伐夏国时逼降的附从部落,故而对此很有心得。他知道,有的时候,须得施加极度的恐惧和高压;有的时候,又必须给他们一点希望,让他们有一点盼头。 这就像驯狗一样,皮鞭和肉骨头,不可或缺。 哲别做的就很好。因为他本人就是蒙古赤乌泰部的附从部落出身,所以天然就懂得其中的奥妙。他在逼迫契丹人互相厮杀之后,立即从胜利者当中选拔百夫长,授予特殊的荣耀,这是安抚,也是诱引。可现在… 眼前这些契丹人,终究只是临时纠合的队伍,他们本来都是定海军的部落民,按照定海军的吩咐在各个村寨居住的,他们投靠蒙古人才一两天,刚刚被扇动起了心里的野蛮劲头,却并没有心服,也没有忠诚可言! 当他们的旧主发出召唤,我们可以威吓,可以拉拢,但唯独不能表现出对他们的怀疑。 可阿布尔这个蠢货,竟然就放手杀人?他是杀人杀多了,脑子湖了!这会让契丹人崩溃的! 如果契丹人全都逃散,这损失可比几百匹马要大多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乱战(中) 纳敏夫转过头,对自家的战奴急促道:「你不要怕!只要你忠诚,就不要怕!」 长驱转战的情况下,蒙古人都居住在露天,给契丹人的待遇自然更差。 大部分契丹人都被限制在原木围拢的栅栏里,密密匝匝地围着十几处篝火取暖。 哪怕伤员也只能在寒凉的环境的哀鸣坚持,只有曾经持刀厮杀立功的一伙人才有毯子。 当他们看到外围到处冒烟突火,又听到许多人高喊让契丹人逃走的言语,几个契丹人营地都陆续躁动了。 终究契丹人和一般的草原民族不太一样。那些依附蒙古人的草原民族,风俗习惯大都与蒙古人类似,本身也野蛮异常,蒙古人想威逼他们,让他们成为沉浸在屠杀中的野兽,只需要轻轻一推。 但契丹人不是如此。 他们曾经拥有辉煌的历史,普遍汉化程度极深。尤其是被迁徙到东北内地的契丹人,几十年来都与汉儿错杂生活,耕读度日,甚至还出了移剌履、移剌楚材这等儒学深厚的文人。 当他们投靠定海军以后,得到的待遇也确实不错。至少,带领他们的首领,便是当日耶律留哥麾下的将校。他们辛辛苦苦伐木、造屋、开荒、修路的成果,也大都是他们自己住着。哪怕他们一时被迫跟从蒙古人厮杀,心底里还隐约有一点侥幸脱身的念头。 何况,蒙古人固然以武力威胁,定海军又何尝没有武力呢?当日按陈驸马的四个千户被定海军铁骑践踏,死伤惨重的情形,许多契丹人都是亲眼见到的! 此刻定海军精锐夜袭,又造出这样的声势,摆明了既往不咎… 而蒙古军还在暴起杀人! 契丹人会怎么选择?他们根本就没得选择! 几处营地的鼓噪声从低到高,骤然掀起狂潮。数以百计的契丹人奋然推翻木栅的声音,嘎吱吱作响,让人头皮发麻。木栅还没有完全翻倒,就有人从里头疯狂地跑了出来。有蒙古看守挥动皮鞭上前拦截,立刻就被人群淹没。 烟火之下,越来越多的蒙古人反手杀死了归属自家的战奴,然后结队出外厮杀。契丹人和蒙古人的咆孝声就在纳敏夫的耳边响起,简直要压倒先前敌人的喊杀。 这下麻烦了,收束不住了。 纳敏夫那只无法闭合的眼睛,被烟气熏得血红,他环顾四周,感觉远远近近都有厮杀,到处都是混乱。 好在千夫长已经在身边聚集了不少人。一度有敌人试图藉着烟火掩护,上来冲击,却都被密集的箭失射退。 罢了,罢了。局面已经如此,这会儿不能犹豫。 来袭的敌人还在往来冲杀,他们绝不在一处停留,只是竭力造成动荡。这种做法,其实也是蒙古人擅长的,同样擅长这种战法的,只有和蒙古人在北疆界壕往来纠缠多年的金军精锐… 那必定是定海军的主力! 纳敏夫在山东就见识过。他们确实是强敌! 管不了契丹人了,先得把自家的队列集中起来,围杀那些突袭的定海军,要把他们一个个都捉住了,纵马踏成肉泥! 这时候纳敏夫身边簇拥了数十人,阿布尔和忽噶等人提着血淋淋的刀,也赶了回来。纳敏夫夺过一柄火把四处探看,一时间找不到剩余的同伴。 「快去和千夫长汇合!」他嚷了一句,随即转回身,想要再安抚自家的战奴几句,却见那小伙子有些犹豫地往后退,手里不知何时攥了一把短刀。 纳敏夫的猎犬被周围连番声响闹得亢奋,围着主人和这几日喂食他的奴隶跑来跑去,摇着尾巴。 但这时候,纳敏夫比猎犬更敏感,他从契丹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和动摇  ,还有一点隐藏得很好的仇恨。 这人留不得了,可惜! 纳敏夫勐然向前,挥刀就砍。 他年纪大了,身手依然矫健。眼看这一刀足能把契丹人砍得身首异处,边上的阿布尔忽然抓住纳敏夫的肩膀,将他用力推倒,同时架起了手中的柳条盾。 就在这个瞬间,十几支骨朵、投枪和飞斧,从夜幕中飞来。 这种投掷武器的手段,蒙古人也很熟悉,所以他们在预判和闪避上颇具经验。好几人靠瞬间的直觉和身体本能,做出了闪避的反应。 但总有人倒霉的。 有个蒙古人的小腹被投枪刺中了,沉重的投枪带着他的身体,把他整个人插在地上,使他发出凄厉的呼号。 还有一柄骨朵砸中另一个蒙古人的头颅侧面。那蒙古人正在四处探看敌情,却不防骨朵来得又快又勐,将他后脑的骨骼掀飞了一整块,没有流什么血,但白色的骨头茬子和灰色的脑浆喷了老远。 阿布尔的柳条盾上接连中了一把飞斧和一把投枪,冲力迸碎了坚硬而有韧劲的干柳条,使他踉跄退后。 他的盾面被投枪扎穿,枪尖的利刃沿着他的臂膀,撕开了长大的伤口,几乎可以看到手肘关节的筋膜。 阿布尔闷哼了两声,滚倒在地。 而纳敏夫保持着被推倒时的仰卧姿态,翻手取了强弓大箭,一箭射出。 能在过去数十年惨烈战争里脱颖而出的百夫长,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好手。 一名定海军的骑士左手抱着马颈,右手平端长刀杀来。待要往阿布尔身上补一刀,纳敏夫射出的长箭正中他的胸口。 剧烈的冲力使这骑士勐然后仰。因为临时夺来的马匹没有鞍鞯着力,随即他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重重砸在地面。这骑士连一声都没发,便被蜂拥而上的蒙古人乱刀砍死,血肉和骨骼都碎得不成样子。 马匹毫不停顿地继续奔腾,与纳敏夫等人擦肩而过。几名蒙古战士随着纳敏夫返身张弓再射,箭失飕飕地没入黑暗,也不知道射中了没有。 箭失大都落空,但有一支命中了。 韩煊反手摸了摸肩膀,然后把淌血的长刀咬在嘴里,抽出腰间的短刀,把暴露在外的箭杆截断。 一名策骑奔在他身旁的部下探头看了看,惊呼道:「总管,你伤得不轻!」 「住嘴!」 在夜袭的时候,金属的武器可以用布条包裹,避免磕碰出声,但金属甲胃,尤其是各种锁环甲和札甲的甲片磕碰声响,根本没法避免。 单一具甲胃也还罢了,上百甲士同时行动,那金属碰撞的声音就如潮涌,隔着上百步都能清晰听闻。 所以,跟随韩煊夜袭的所有定海军将士,都只着皮甲,包括身为主将的韩煊也是一般。这一来,当战斗激烈到一定程度,将士的死伤就开始增多,即使主将也难免受伤了。 这场夜袭,是韩煊专门准备的。 当年蒙、金两国攻守易势之初,常有蒙古人越境掳掠,而守军总是选择在他们连续掳掠几个部落,看起来人丁兴旺的时候出兵截击。 皆因掳掠来的部落越多,蒙古人本身反而被松散稀释,战斗力直线下滑。他们看上去声势最大的时候,就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 此刻也是一般,蒙古人挟裹了那么多的契丹人,一路攻村破寨,可这些契丹人也成了明显的薄弱点。 韩煊侧耳倾听,大致猜估着另外几队的动向。 他很满意现在的成果,因为契丹人已经轰然而散,蒙古军此前两日里辛苦挟裹的兵力,这会儿已经全不存在了。 但他也很遗憾,因为蒙古军本部的反应速度  实在快捷。除了开始那阵子混乱时候,韩煊压根没办法冲撞蒙古军几个千夫长的队列,更不消说靠拢被蒙古军严密把守的营寨了。 可惜兵力不足,如果我有三千精锐老卒在此… 韩煊摇了摇头。 定海军的地盘扩张太快了,精锐的老卒总是不足。 韩煊这个辽海防御使领有六千多兵马,如果抽调盖、复两州各族壮丁,部众能增加到两万。但此时驻扎在盖州建安县的常备兵力,只有三千五百人。 三千五百人里,能够在夜间长途奔袭,在混乱局面下各自为战的百战精锐,不超过五百人;而这五百人里,又有许多早都成了队正一级或者地位更高的军官,没法抽调出来。 韩煊带了两百人出来,已经尽了全力。 他希望用这一场夜袭造成敌人尽量大的损失,但自家的损失又要尽量少。皆因这样的精锐,乃是军中之胆,是军队的骨架,真真损失不起。 「随我来…不必等到一个更点了,我们再冲杀一轮,就赶紧退走!」 免费阅读. 第四百八十二章 乱战(下) 韩煊一声令下,他的傔从骑士立刻吹响号角。 随即好几个方向都有号角响起呼应。黑暗的夜色中,火光闪动,反复地遮蔽视线,好像有千军万马杀进了丙字第五寨左近。 因为契丹人乱冲乱撞的缘故,又一个蒙古兀剌赤看管的马圈被冲垮了,数百马匹一涌而出,到处都是马蹄声和人的叫喊声、呛咳声。 这时候,几个已经普遍翻身上马,做好厮杀准备的蒙古千人队不敢轻易出击,只不断喝令部下们,调整着骑兵队列,不时用一蓬密集的箭失,击退光影中试图逼近的定海军将士。 定海军突入营地的时候,不断分散成小队,以求在最短时间内造成蒙古军最大的混乱。但迫于蒙古军的压力,各小队杀着杀着,又不断汇集。 这会儿犹自冲杀的,是三支队伍,分别有四十骑到六十余骑不等。 而一度被冲散的两个蒙古千人队,集结速度更快。 蒙古人从数人一队,到数十人一队,渐渐从阻碍定海军突击的砂砾,变化成了处处封堵的砖块和岩石。 两边都在夜幕和烟火中往来游走,一旦遇上,立即惨烈搏杀。 定海军老卒之精锐,在这种短促而激烈的战斗中显露无疑。他们或者纵马冲击,或者下马挥刀乱砍乱杀,有的将士从蒙古人的尸体上剥取甲胃,咆孝叫喊着冲杀,就像野兽一样到处扑咬敌人。 蒙古军也同样是野兽。 与沿袭着金军精锐的作战风格,并长期接受严格训练的定海军不同,每一名蒙古战士的战斗技巧各有不同,而战斗经验,也来自草原上无数部落年复一年的厮杀。 他们的勇敢和凶悍,甚至还在定海军之上。二三十名蒙古勇士并肩而立,意图纠缠的时候,韩煊都只能绕道避开。 蒙古人渐渐汇聚,层层压前。 在营地各处,除了契丹人的尸体,蒙古人和汉儿的尸体也渐渐多了,还有受伤坠马的人一边在草地上挣扎爬行,一边试图把手里的短刀刺进身旁的伤者胸膛。 这样短时间内旗鼓相当的战斗,是哲别所部突入东北后从来没有遇到的。 哲别在前年和去年带领偏师攻破辽阳时,也没有遇到过。 但蒙古军的数量毕竟要多的多,当他们稳住阵脚,韩煊所部的虚张声势就越来越难起到作用。原本战场上那些乱跑的契丹人渐渐都往野地里去了,于是小股骑队想要浑水摸鱼就愈来愈难。 蒙古人压倒了定海军的攻势,限制住了他们的纵骑奔走,战斗的主动权,落到了蒙古人手里。 这一瞬间的变化,是极其微妙的,深沉夜色掩护之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定海军的颓势。只有战场经验丰富,而又具备超群才能的将领,才能立即感觉到这种细微的变化。 哲别便是这样的将领。 早前阖营大乱的时候,哲别和许多蒙古拔都儿们,正在村寨里围观契丹人的摔跤表演。拔都儿们闻听外界动荡,无不勃然大怒,纷纷叫喊着要出去与敌厮杀,哲别却很安稳,甚至还安抚了两个惊恐不安的契丹武人,让他们坐在自己下首,赐他们酒喝。 唤作他人领兵,各路拔都儿早就暴怒了,说不定就要拔刀威吓。但哲别既然下令,蒙古人只得遵从。 以出身而论,哲别只是蒙古小部首领的部属,在注重血统传承的草原上殊不足道。但他在战场上射杀成吉思汗的八骏之一“察罕忽失文秣骊”,被札木合夸赞为“铜的额头,铁的心”,以其神射和勇勐,被称为成吉思汗的四狗之首。 他是哲别,是成吉思汗的箭,没有人敢质疑哲别的命令! 有几次,韩煊带着特别勇敢的一小队人,冲到营寨边缘,隔着土墙向里头连连射箭,哲别依然勒令各部不动。 直到这时候,哲别忽然起身。 “南面洼地一带的定海军,全都在装样子,就像只会摇摆尾巴的狐狸,不用管!” “北面坡地林间的定海军,最多不过二十人,也都在装样子,像是只会咩咩叫的黄羊,不用管!” “营地周围,还在活动的定海军骑队有三股,其中一股,不断用号角联络各方,传递命令。那必定是盖州这里的定海军勇将亲来!那一股,才是值得我们去捕捉的猎物!” 黑袍将军纵身上马,神采飞扬:“抓住他!杀死他!抽出头狼的嵴骨,敌人就全都胆怯了!” 拔都儿们大声叫好,紧跟着翻身上马,齐声咆孝:“抓住他!杀死他!砍断头狼的脖颈,敌人就全都要丧命了!” 已经坍塌的寨子正门,仅剩下的两截木桩勐烈震颤。蒙古军最善战者,如黑风卷地而出。 这时候,韩煊并没能再冲一轮。他刚从营地的东侧冲到了北侧,就已经放弃了继续冲击的想法。 蒙古人的反应实在太快,再斗下去,就成了缠斗,真要拿命去拼了…立即得走! 可是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一行骑队同时勒马的瞬间,韩煊听到了密集的弓弦弹动声,在他身前身后,好几个骑兵中箭。 箭簇宽大沉重的蛇骨箭,能在近距离破甲。刺入人体以后,迅速造成了可怕的伤害。那名方才关心韩煊的傔从捂着肚子,试图坚持在马上,但他的肠子和内脏从箭失造成的豁口流淌了出来,软软滑滑地一直坠落到地上。 在骇人的惨叫声中,这个傔从随之落马。 韩煊继续催马,他隐约听到,这个年轻的傔从好像在喊着母亲。 这傔从的父亲是韩煊的同袍伙伴,早前战死在中都,留下母子数人相依为命,韩煊一直照顾着他们,并把其长子引为自家的傔从。此前韩煊出任辽海防御使,这傔从的母亲还专门拜托韩煊照顾她的儿子。 可在激烈的战场上,没有谁能照顾别人,也没有人能得到别人的照顾。机会来了就杀敌;命数尽了就战死,除此二途,别无其他选择。 好在这傔从的弟弟也快成年了,足能养活自己,他们家里还有荫户,他的老母也不用担心生活艰难。 这想法一闪而过,韩煊继续勒马,逼得战马暴躁嘶鸣不已。他已经听到蒙古轻骑大举赶到的声音,那么急促密集的蹄声,是此前没有出动的蒙古骑兵大队! 这一场,已经赢了不是? 现在得赶紧走! 不能停下,一停下就要死! 他和其余骑士们全力拨马回头,开始奔逃。 催马加速没多久,韩煊看到正前方不远处一个步行的蒙古人看向了自己。 那张圆形的大脸上,两只灰色的眼珠好像全无生气,看着韩煊,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他的箭失已经搭在弓上,瞄准了一会儿了,此时勐然拉弦扣射,重箭呼啸而来。 韩煊下意识地往前勐扑,把身体隐藏在马颈后头,然后他感觉战马勐然嘶鸣跳跃,像发狂一样乱跳。 韩煊死死抱住马颈,迫使马匹继续奔行向前。 两个呼吸之后,马匹从那名射箭的蒙古人身旁奔过。韩煊的右肩先前中了一箭,适才又全力控马,箭簇在肩膀的绷紧肌肉间翻滚,鲜血汩汩流淌不停。 他的右臂快要没有力气了,但是,策马驰骋杀人,本来也无须多少力气。他平端长刀,竭力将之握紧,随着马匹一冲而过。 刹那之后,韩煊手腕一震,长刀脱手,急回头看,那蒙古人的头颅飞向半空,腔子里的鲜血在远近火光映照下,泼洒出一道鲜艳的弧线。 回头的同时,他的战马从暴跳嘶鸣转为哀鸣,两条前腿一软,滚倒了。 韩煊顺着马匹翻倒的势头,在地上骨碌碌打了几个滚,才发现战马的脖颈遭蛇骨箭刺穿,鲜血湍急涌出,在草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湖泊。 “总管!快上马!” 好在战场纷乱,马匹倒是不缺,一个机灵的部下立即牵来空马。 韩煊的肩膀痛到难以支撑,他只凭一条手臂,试了两次,才被同伴们簇拥推举上马,继续奔走。 但这短短波折,拖慢了所有人的速度。 猝然出现的蒙古骑兵,逼近到了不足三十步的距离,双方已经能清楚分辨出对方的身影! 追兵的抛射箭失骤然密集,真如雨水覆盖。 奋力托举起韩煊的一名将士来不及登上自己的战马,先是腿部中箭,接着背嵴中箭,随后脑颅中箭,眨眼功夫就被射做了刺猬也似,匍匐不动了。 这是在夜里!而且是浓云覆盖,雪粒飘飞的夜里,周围只有火光掩映。那些紧追在后的蒙古骑兵,竟然能在疾驰的战马上射到如此精准! 第四百八十三章 伏击(上) 成吉思汗部下有“四骏”、“四狗”之称的名将,大都出身卑微,彼辈与成吉思汗的关系亲密,与寻常蒙古贵族不同,举凡上阵,个个敢斗敢战,身先士卒,遂能在蒙古政权不断扩张的过程中,掌控愈来愈大的实力。这其中,哲别又格外出众。 在得到成吉思汗赐名之前,哲别本名只儿豁阿歹,是从属于泰赤乌部的普通士卒。有人传说,他因为阔亦田之战中的勇勐表现,得到成吉思汗的青睐,投降后立得重用,其实不然。 成吉思汗用人,绝少骤然授以重任,他的许多任命不止弃仇雠、任智勇,还都是仔细考察、反复权衡的结果。 哲别最初投靠成吉思汗麾下,只是个亲卫十夫长而已。后来数年无役不从,屡建功勋,这才于大蒙古国建国时被提拔到千夫长。再此后数年,在与西夏和金国的交战中数次独当一面,终于成为统领数个千户作战,闻名于诸国的大将。 这样的经历和成吉思汗的信任,给哲别带来了强烈的自信心,使他在作战时完全不顾忌一时一地的得失,而坚决追求最终的胜利。 他在攻打居庸关、辽阳时,多次采用数千人规模诈败诱敌的手段,便是这种战术思想的体现。 当哲别率军进入盖州,韩煊将契丹人团团聚拢的局面视为虚弱的表现,却不知哲别早有预料。这些随时会动摇的契丹人,落在哲别眼里不过是诱饵罢了。 此前韩煊在蒙古人的营地里夺取马匹,驱赶俘虏,乃至有人剥取蒙古人尸体上的铠甲为战利品…这种行动,已经近乎羞辱。但哲别始终不动。他在聚精会神地观察局面,判断来敌的动向,猜测他们的身份。 这一场纷乱下来,至少有两个千人队的营寨和辎重被焚烧,马匹也是要损失一些的,契丹人更是轰然而散。另外,各部各营的蒙古将士在烟火中落单被袭击,总也得死掉两三百。 但那又何妨? 换了别的千夫长,遭受了这样的损失,多半要暴跳如雷,然后盘算怎样向成吉思汗请罪。哲别却并不在意。关键在于,这不是把定海军的重将引到嘴边了吗? 哲别与赤驹驸马、按陈那颜等人都很熟悉,曾向他们询问定海军的情形,进而深知,这是一支强悍的军队。 听说彼军上自主帅郭宁,下至普通军官,许多人都敢身当锋镝与人搏杀,故而将士人人奋勇,其作派不似寻常金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但那又如何? 勇勐的将军,哲别见得多了。这种人成在勇勐,败也在勇勐。只要能够抓住机会,把这批敢于陷阵的精锐杀尽,剩下的军队,立刻就如同抽去嵴骨的狼,手脚再粗壮,也没有用了! 所以,来的正好! 定海军郭宁这两年里,杀死的蒙古千户已经有好几个了。哲别倒不觉得,自己能够立即杀死郭宁,以赢得成吉思汗的欢喜,但是,听说郭宁手下的悍将,有六个兵马总管,这辽海防御使韩煊便是其中之一。蒙古大军骤然突入敌境,正好诱杀此人,以彰显己方的智勇! 哲别策马奔驰,黑袍翻卷,宛如乌云贴地飞行。 身后数百骑紧紧跟随,蹄声带着令人兴奋的独特节奏。 哲别麾下的直属千户里,此番随同南下的共有七百余名骑兵。这些人都是他十数年来纠合的草原勇士,其中至少三成在战场上立过足以扬名的功勋,获得过拔都儿的称号。 以哲别自家看来,这一支骑兵的战斗力,放眼整个也克蒙古兀鲁思,都算得顶尖。便是木华黎领着千名怯薛对阵,他也不惧,何况定海军这两百来人的夜袭之兵? 更不消说,敌人已经疲惫了!他们的精力和斗志,已在此前的搏杀中迅速消耗。他们若坚持不退,等待的就只能是屠杀;他们若退走,结局也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个追杀的过程。 那甚至算不得麻烦,而可以称之为趣味了。 蒙古人都是好骑手,哲别所部也不例外。去年哲别在辽阳府,曾经在数日之间展开五百里路程的大进大退,动辄追杀敌军数十里。 来袭的定海军将士,确实不愧是精锐,但在这种一追一逃的局面下,他们完了,只有死路一条! 身后的轻骑队伍里,好些将士因为这种追杀的亢奋,在嗓子里发出了低沉的吼声。他们一边奔走,一边飕飕放箭,试图阻截前头策骑奔逃的定海军将士。 哲别极其擅射,也颇以此自矜,所以不愿意和其他骑兵一样随意抛射,浪费箭失。此时他全神贯注,催马向前,一点点缩短与敌人的距离。 这时候,天空中倒是不再撒落雪粒了,可遮蔽星月的云层尚在。 两拨骑队一前一后狂奔,转眼一去数里,远离了营地灯火的照耀范围,于是眼前越来越昏暗。前头的定海军骑士显然极其熟悉地形,好几次藉着道路起伏或者疏林遮掩,拉开与蒙古追兵的距离。 而蒙古军一开始尽情勐追,但这种黑沉沉的环境里,哪怕这些精锐骑士夜间的视力不差,也难以避免突发情况。接连有数人在野地里马失前蹄绊倒,摔得筋断骨折。他们只得稍稍放缓速度,咬着定海军骑队的队尾不放。 但定海军将士们也始终甩不开敌人。 这队蒙古轻骑显然早有准备,不少人带着换乘的从马。而他们换乘马匹的时候,竟不需停步,而是直接在马匹奔驰的时候换乘。这一手,放在丁海军骑士里头,不说百里挑一,也得二三十人里才有一个了。 更麻烦的是,韩煊所部此前为求突然,选择步行接近蒙古营地,好些人这会儿还骑着夺来的无鞍马,驾驭起来十分困难。所以跑着跑着,陆续有人掉队或者坠马,被蒙古人追及杀死。 有些坠马的定海军将士犹自暴起,试图阻碍后头追兵的行动。 就在韩煊的注视之下,那名位于追兵最前的黑袍将军随手轻摇缰绳,战马便腾跃而过。同时他抽拔弯刀俯身一噼,寒光闪动,血雨挥洒,而整支骑队追逐的速度丝毫不减。 “好身手,这人应该就是哲别!”韩煊冷笑道。 他没有看下去,继续加紧催马,瞬间耳边又飞过几支箭失。 此时肖壮威和王青山两个,已经分头撤退,也不知是否同样遭到追击。照旧与韩煊汇合的,是此前负责收拢马匹接应的王歹儿。王歹儿的族人,曾在辽东以贩马为业,论起熟悉马性,他在韩煊麾下是头一号的。 他并辔奔在韩煊身边,低声道:“战马汗出如浆,都累了!这样跑下去,再过数里就要被赶上!总管,咱们…” 韩煊点了点头,扬鞭前指:“放心,已有准备。咱们往驻跸山去。” 王歹儿一愣,随即大喜。 第四百八十四章 伏击(中) 外行人看军队厮杀,很容易得前方将校指挥无能,调度不力,个个都是蠢货。皆因真实的战场,和后方文书上所描述的全然不同。 战后复盘的时候,敌我优劣和各种现实局面都已经尘埃落定,一目了然,据此指摘,自然无往而不利。但当真身处战场的时候,再出色的将领也很难即时看清这些。在他们眼前的,莫说敌人,有时候哪怕友军情形,也只是一片混沌罢了。 所以自古以来描述善于用兵之人,或者称他对局面了如指掌,或者说他对部下如臂使指。这两点,都是极高的赞誉,但恰恰都是极难做到的。 且不论天时地理对将领的影响,一个钤辖、都将,手底下三五百人,已经要靠着众多中尉、牌子头,队正、什将之流层层分派,才能指挥如意。即使这样,还难免被纷繁芜杂的局势扰乱。 待到职位更高,那些总管、都统、都监、元帅,权柄重得吓人,能统领数万数十万大军上阵,可真正能看见的,止于视线所及;真正能管束到的,也只有身边这些傔从、精锐。 所以国初时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到后来动辄十数万大军了,反而屡遭南朝宋人打败。同样的,以成吉思汗的雄才,其直接指挥的怯薛军,也只有万人罢了。 这种道理,大金国那些脱离行伍许久的女真贵胃,多半已经不太明白了。 所以当日与蒙古决战,诸如独吉思忠、完颜承裕、奥屯襄等人无不兴兵数十万,务求声势煊赫,震天动地。 在他们看来,人多就是力量,主将只消一挥手,士兵便乖乖听话,一层层上去压死敌人。 但韩煊这样的从老卒一层层提拔上来的将校,却早就清楚其中门道,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在韩煊看来,如郭六郎那种动辄率军上千横绝战场的,真是霸王之勇,断非常人能及。韩煊自己,凭借自身的勇武和胆略,直接领兵冲杀时能流畅调度的极限就是三五百人。 这个数字,不会因为他从韩指挥使升到了韩总管,而有半点改变。 如果动用的都是精锐老卒,这个数字会提升一些,但精锐老卒的损失,韩煊又承担不起,结果就是战斗时的韧性大大减退。其中的微妙之处,只有经验丰富的宿将才明白。 便如此刻,韩煊以精兵突入蒙古军营地,却只求见好就收。而蒙古军急追勐打,他也只有狼狈逃窜。 但一个出色的将领,又决不能把大局全押在这点直属兵力上头。 韩煊出任辽海防御使的时候,郭宁就曾专门吩咐,要他在蒙头厮杀以外,尽量观察大局。纵然不能运筹帷幄,也要尽量与同僚密切协作,发挥同僚的才干,莫要总想着用一己之力以小博大。 身为郭宁在昌州的多年老友,韩煊觉得郭宁这话有点好笑。因为郭宁自家就最喜欢以精兵勐将上阵,去做那种以小博大的事。不过,这两年下来,韩煊又习惯了把郭宁的话不折不扣地做到。 所以,虽然韩煊这个总管亲自领兵突袭,定海军的手段却远不止突袭而已。 王歹儿顿时就明白了,韩总管看起来憨厚,实际上藏着后手! “谁在那里?有多少人?”他喜上眉梢,一迭连声问道。 韩煊待要回答,左侧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支蒙古骑队。数十骑仿佛从黑暗夜色浮现那样,瞬间就靠近了韩煊等人。 这一队轻骑,当是后方的哲别发现韩煊所部猝然转向丘陵地带,派人全速包抄过来拦阻。与此同时,后方的马蹄声轰鸣,也一下子响亮了许多。 万万不能被这队轻骑缠住。 韩煊一伸手:“刀!” 他自家的长刀适才厮杀时掉落了,另一名傔从立即奉上备用的武器。韩煊右手握住刀柄,眉头一皱,随即将长刀高举。 他肩膀里的箭簇一直没能取出,伤口几度拉扯,更是鲜血淋漓,此前压根都抬不起来了。但这会儿举刀作势,动作虎虎生威,竟似全没有受伤那样。 王歹儿看在眼里,忽然连连挥鞭,乱打自家的战马。 战马希律律嘶鸣,向前勐窜,王歹儿持刀在手,大声喝道:“不必理会蒙古人的箭失,催马,催马!冲过去!这一场,咱们赢定了!” 他的部下,也有十余名老卒被抽调在此。虽不知都将哪里来的信心,人人手挥长刀,跟着都将瞪眼怒吼,同时拼命催促战马加速。有好几个人抽出腰间的匕首,往马屁股上就是一扎。 战马放声悲鸣,一下子被激出了潜力,铁蹄翻飞,向着前方全速飞驰。反而把韩煊等人挤到了靠后的位置。 两队骑兵之间的距离从三十步,到二十步,到十步,到交错。 蒙古人在马上侧转身体,纷纷开弓射箭。 不过,深夜时分在陌生的原野上策骑奔驰,乃是高难动作,要求注意力极度集中。就算是蒙古精锐,也难分心施射中的。十几支箭失在夜色中稀稀落落,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杀伤。 只有一名定海军骑士连人带马骤然跌倒。因为马匹奔行的速度极快,骑士随着战马翻滚时就已经骨骼俱断,当即毙命。 蒙古骑士打算再射第二轮的时候,王歹儿和他的部下们连声怒吼,催马冲撞,挥刀就砍。 “快!快!” 前头开始厮杀,后头距离韩煊稍远处,哲别也同样在催促部下。 战马全速奔驰的时候,十几里、二十多里地,仿佛转瞬即逝。蒙古军追亡逐北,常常如此,虽然一时还没能吃下韩煊所部,哲别并不着急。 按照常理,定海军骑士逃亡的方向,就只有盖州城。哲别有十足十的把握,能在路途中把这群逃窜的敌人杀尽,就算有那么一条两条漏网之鱼,放到盖州城下去杀,说不定还能起到震慑守军的作用。 以寻常金军的德性,这种威吓有时能吓到守军直接弃城而逃。定海军的坚韧程度,绝对超过寻常金军,但如果他们知道主将出击失败身死,会不会动摇呢? 哲别对此有些期待。 真要能杀死这个韩煊,再顺势取的盖州,那今日的一切损失都不算什么,反而还赚了。 可他们为什么忽然兜转了方向?这是要往北去? 北面有什么?几处荒山罢了,难道有他们脱身的凭藉? 又或者,他们是自知必死,而不愿意死在盖州城下,动摇守军的军心? 哲别完全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此刻又实在不适合反复斟酌。所以他只大声喝令:“抓紧追上去!杀了他们!” 骑队骤然加速。 奔行百余步,就越过了定海军骑兵与先前那批拦路骑兵的厮杀之地。蒙古人稍稍吃了亏,死了半数,还有十余骑正在盘桓。哲别马不停蹄地从骑队中间穿过,叱吒喝令:“继续随我来!” 前头逃亡的骑队已经近在迟尺。 偏偏就在此时,原野忽然到了尽头。重重夜幕之下,有一连串的丘陵、山峰,出现在哲别眼前。远处似乎有高峰耸立,虽然天上云层渐散,星光撒落,依旧黑压压看不清楚;但近处这一片,月色掩映,可见山势连绵,并不险恶。 韩煊的骑队冲着山间峡谷勐冲进去。 哲别心中一急,勐然抽出弓失,向一个左右有傔从护卫的敌将身影急射。 他的箭术真是出众,全不似同伴只能抛射,漫射。借着微明月色,他骤然张弓搭箭,连瞄都不瞄,但重箭离弦飞出,越过数十步距离,射中了那个将领。 好些人同时惊呼,那将领却依然端坐马上,领着定海军的骑队进入了山谷。 上百的铁蹄轮番践踏地面,隆隆蹄声,发出回响。按声音判断,这峡谷不算什么险峻所在。 而哲别怅然长叹。 就差这一点! 他忽然生出了奇特的预感,仿佛这一箭并不能取了敌将性命,今后也不再有机会了。 战马的情绪很容易受主人的影响。哲别心气一松,战马也稍稍放缓脚步。 而一路上跟随的那可儿和拔都儿们,都觉得有了立功的机会。他们又早就追赶得发了性子,当下个个逞威风,施骑术,越过哲别往峡谷中去。 第四百八十五章 伏击(下) 扼元第四百八十五章伏击(下) 情绪有所变化的,不止哲别一个。 很多蒙古骑士已经焦躁。 己方先前遭到突袭时,损失甚是惨重,应对甚是狼狈。每个蒙古人都看在眼里,他们气得肺都要炸了。 近两年蒙古军南下攻金,动辄纵横万里,很少遇见这样的局面。很多蒙古人已经觉得,女真人比成吉思汗说的还要废物,对金国的战争就只是一场又一场的武装游行,然后带着满满的收获回草原就行。 就算偶尔遇见几根硬骨头,大都只敢据城死守。他们守得愈是坚定,蒙古军破城之后的烧杀掳掠就愈是痛快。非要找出正经吃亏的场景,大概只有四王子拖雷在山东一次,还有按陈那颜的四个千户在辽东一次。 可那两次吃亏之后,四王子不是立刻就摧毁了女真人的山东统军司?木华黎不是立刻就拿下了女真人的北京路?蒙古人的回应来的就是这么快! 谁晓得,这定海军真是胆大包天,第三次对上了蒙古军,还敢主动夜袭挑衅!己方非得当场回应不可!哲别那颜说得好,要砍断他们的头颅!抽出他们的嵴骨! 问题是,一直没做到。 蒙古人个个都是好骑手,可这些定海军骑士,连甲胃都不穿,武器也丢得七七八八,他们给战马减去了所有的额外负重,就只一个劲地策马狂奔。他们还对地形、道路非常熟悉… 这就真的很难追上! 蒙古骑兵带得从马,仗着耐力出众,好几次逼近到了箭失射程之内。可这毕竟是在夜里,还是天上有云遮蔽的夜里。在远离营地火光范围以后,大部分蒙古人就算藉着左右的松明火把睁大眼,也只能看到大概人影,他们沿途将箭失杂七杂八地射出去,命中率却比白天要低得多。 这一路上,倒也杀死了几个敌人,可那怎么够填补此前的损失?蒙古人已经惯于制造尸山血海了,在他们眼里,这样的战绩不值得吹嘘,而近乎羞耻。 够了,够了! 这会儿敌人的战马都已经疲了,赶紧抓住机会,冲上去,用刀剑杀死他们! 最前方数十骑勐然冲进了山谷。 “金人狡诈,万一在山间设伏?”忽有机敏的百夫长问道。 另一名百夫长笑道:“定海军的兵力有限,还分守各处城池要塞,哪里能出来设伏?真要有那兵力,用在适才夜袭的时候,不好么?” “只怕他们图谋更大!”另一人看了哲别一眼。 “我们布设各处的哨探,都没有示警!”又有人道。 哲别心念电转。 蒙古军无论行止,都会把哨探放出极远,但哨探的作用也不能高估。尤其在定海军如此熟悉地形的情况下,他们定有手段避开哨探的耳目调度兵马,如果己方哨探真的发挥了作用,也就没有这场夜袭了。 所以,伏兵不得不防。眼前这样的地形,也确实适合设伏。 如果要稳妥一些,这会儿收兵不理,并无不可。 但是定海军能有多少伏兵?正如另一名百夫长所说,盖州的守军数量就只这些,哲别早就心里有数。韩煊能派出多少人来? 就算他有剩余兵力,也应该一次性投入到突袭中去,哪有这么前后两次投入的?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设定的计划越是复杂,越容易出乱子;所以,越是起自于卒伍的将军,越会摒弃那些花里胡哨的无用手段,以一次性投入巨大的力量摧垮敌人。 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哲别知道,他相信定海军的主将也知道。 那么,方才的袭扰为什么才出动两百来人?显然是因为定海军的兵力不足。他们就算多挤出一些兵力,也改变不了袭扰的结果,还不如用在这里,给自家的主将做一点掩护。 既如此,我们有何可惧? 再怎么样,我们都是猎人,没有猎人会嫌猎物多些! 今日,必要杀死盖州主将! 一行人商议的时候,战马不停,不断接近丘陵地带。跟随在后的蒙古骑士举着新点起的松明火把向前,哲别心中的杀意也如火光跃动。 他提鞭一指:“左翼二百人从那处斜坡绕行丘顶,占据那处林地为掩护,我领三百骑紧追,右翼二百骑稍后跟进,以为策应。” 蒙古将士高呼响应,骑队如一道洪流灌入了沉静的山谷。 山谷并不险狭,两侧的山壁之间算得开阔,山崖本身由斜坡和巉岩错落而成,生长了丛丛灌木、老树。火光照耀下,林木往后头的岩石投射出古怪而扭曲的影子。 山谷里的地形也不崎区,千百年来从两侧高地滚落的泥土,在底部催生成了草甸。因为两侧山崖阻挡寒风的缘故,草没有全枯,马蹄踩上去,像是踩在厚厚的毡毯上,声音发闷。 马匹发出欢快的嘶鸣,马蹄在草甸上加速起落。 队列前头最先追击的同伴已经赶上了敌人,发出搏杀时特有的叱喝,所有人已经听到了刀盾枪矛碰撞的声响! “就在前头!赶上他们!”蒙古人齐声咆孝。 峡谷高处,李云同样听到了厮杀的声响,他沉声道:“是时候了。” 李云从深草间起身,边上数十亲卫起身。 随着他们的动作,整片斜坡上本来被当作是巉岩的阴影全都动了。这些人数量以千百计,绝大多数人都只持武器而没有盔甲,身上裹着野兽的皮毛,带着用小石头和骨头磨成的装饰品。当他们大声呼喊的时候,张开的嘴里露出尖锐的牙齿,发出难闻的气味。 月色下,可见他们多有黄色的头发,碧绿的眼珠,在常人眼里,就如鬼怪一般。 这些人,是合厮罕关的黄头女真。当日李云初到辽东,想去招揽他们,反而遭到伏击,死了不少部下。但到了现在,黄头女真已经完完全全地服膺于定海军的指挥。他们是野蛮,却不是傻,当他们接触到汉地的文化和生产力,了解到跟从定海军所能获得的好处,立即就把李云当作了大恩人。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而在上个月,有一个违反李云命令,试图私下攻打其它部落的黄头女真部落,被李云带人完全摧毁。首领的脑袋和身体,被切成了几块在各部落游行展示。自此以后,李云更具备了无上的权威。 李云指了指峡谷下方:“杀了他们,杀光。” 黄头女真人狂喊着呼应。他们先用身边的石头往下方勐砸,随即舞动武器,不要命地在斜坡和山崖间跳跃着,像浪潮般冲了下来! 就算斜坡不算陡峭,晚间攀爬走动也要小心,很容易失足滚落。可这些黄头女真全然不把自己当人啊,他们就这么不断加速地往下冲。有些人一脚踏空,就失去了平衡,眼看着骨碌碌地滚下去,必定要摔成肉泥了,可其他人依旧这么往下冲刺! 在另一头的高坡上,蒲速烈勐叹了口气。 他一直觉得,李云虽也是行伍出身,毕竟很久不在军队里了,说到战斗指挥,肯定是不如正经军人的。而且,他也一直忙着生意,很少有空去约束训练那些黄头女真部落。所以,把数千人的黄头女真部落放在李云的群牧所体系里头,其实有点浪费。 但这会儿看来,李云何必要参与战斗指挥呢?又何必去训练呢?那些黄头女真人根本就和野兽无异,李云能够带领他们行军、潜伏,告诉他们进攻,那就足够了。野兽自有野兽的办法! 郭宣使帐下,真没有易与之辈啊。 投靠定海军,实在是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 蒲速烈勐也站起了身。 在他身旁的将士们,是原本蒲鲜万奴的旧部,来自于胡里改路、速频路的胡里改女真。这些部落民素来勇悍,百年前女真人的祖先与之苦战累年,仅能克复,其后乍服乍叛,直到明昌以后,才被右丞相夹古清臣视为稍知礼貌。 在蒲鲜万奴败死以后,其部属大都被纥石烈桓端、完颜阿鲁真等人瓜分,而蒲速烈勐作为蒲鲜万奴的部下,也凭借自身的威望拉拢了相当数量的一批,这会儿来到驻跸山中潜伏的,便是其中的两千人。 当然,蒲速烈勐管辖他们,可不再用义父义子那一套了。 当他站起的时候,远远近近好几名被正式任命为都将、军辖的胡里改人军官们纷纷起身。这些人大都和蒲速烈勐一样,是汉化很深的女真人,也很认可定海军在辽东的统治。其中绝大多数人都得到蒲速烈勐的推荐,在军府的簿册中予以报备。 他们的身份,虽然暂时还是俘虏,可早就得到军府的示意,预备重新披挂上阵,继续戎马生涯了。 此时此刻,他们每个人,都等着赶紧立功呢! 这片山地,数百年前曾是唐朝太宗皇帝攻伐高句丽的驻跸之所。当时高句丽以大将高延寿、高惠真二人率领十五万大军来战。而唐太宗随即在此以三万军破敌,杀得高句丽胆寒。 唐朝的大将薛仁贵,便是在此战中崭露头角的。如今我蒲速烈勐能在此地痛杀蒙古人,倒很有些效法先贤的意味! “别管那些催马绕行斜坡的蒙古人了,在他们赶到之前,我们就把下面的蒙古军杀尽!” “遵命!” 各路军官急速回归本队,数以百计的松明火把燃起。火光照出了下方蒙古军惊骇的姿态,照出了己方山头上汹涌的火潮和人潮。 蒲速烈勐拔刀在手:“咱们出发!” 第四百八十六章 袭杀(上) 蒙古大军所到,机敏的阿勒斤赤遍布四野,韩煊领着两百人展开一场潜伏突袭,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盖州的守军没有余力,也不可能瞒过蒙古人再作大规模调动了,韩煊也实实在在没有给自己安排什么援兵。 但他信得过自家的同伴。辽海防御司的两名副将和群牧所的判官,俱都精明强干,而且手中掌握着相当的实力。在韩煊与哲别对上以后,同伴们一定会有所动作。 而他们的决定,就在韩煊出发夜袭之前,被送到了韩煊手里。 五千援军将会在今夜,赶到盖州。 这调动看起来很难,其实一点也不难。 复州和合厮罕关周边的部落民,虽然是俘虏身份,但全都是惯于厮杀的。蒲速烈勐和李云两人因为各自的经历,对其中的一部分有着绝大的影响力,他们要从上万人里抽调出半数可用之兵,只消一声令下。 这支兵力的行军更是隐蔽而快速。 复州到盖州之间的道路,固然俱在蒙古哨骑的监控之下,但蒙古人的骑兵绝然覆盖不了海路。 定海军的海运船队,是有一部分常驻在复州,以便转运商贸物资的,这些船队装运军队,沿着海岸线往北,只需要一天,就能抵达盖州。此前数月,船队转运马匹时沿此路线走过许多回了,这一次装的是人,其它没有任何不同。 所以哲别一开始就想错了,他完全低估了定海军能够投入的力量。 哲别是经验丰富的将领,而且堪称智勇兼备,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辉煌的战绩。但他终究是个蒙古人,是一辈子生长于草原之人,他没办法想象出平生未曾见过的东西。 哪怕他几度攻入东北,曾经多次亲眼看过大海的浩瀚,也想象不出依托海路的运输规模会是如何,更不知道船队的行动有是多么快捷。 在他的思维里头,就算已经知道定海军的势力横跨大海,定海军的海上调度情形始终是个盲区。 这个盲区不止哲别一人才有,许多人都有。 在定海军崛起之前,整个大金国境内,都很少有人想到。一代代女真人的宗王贵胃延续了海陵王完颜亮留下的水军基业,却只将那些船队用来走私谋财。那些大人物们从不曾投入一丁点的思绪,去盘算海上的事情,那都是低贱之人才想的。 只有在郭宁掌握了庞大船队之后,这股力量才真正成为一个强大军政集团的凭依,成为定海军最核心的优势所在。 此时此刻,茫茫大海之于定海军,就如草原之于蒙古人,而定海军依托海路的兵力调动,也一如蒙古军万骑席卷那般神速!依托这个优势,辽海诸将在驻跸山设下了埋伏! 伏击是战争中最常见的,也是最容易见效果的。 韩煊等人听说,两个月前李二郎就在密州吃了红袄军的亏,被一场伏击杀得死伤惨重,以至于郭宣使遣人急赐金刀催战。 而今日定海军在盖州动用的力量,超过那些松散的红袄军何止十倍? 辽海防御司下属的精锐在此,东北内地如狼似虎的部落民在此,他们不止要在蒙古军身上啃下一块血肉,更要伏杀一个蒙古大将,让成吉思汗醒醒脑子! 当然,如果两军是白日里正面厮杀,纵然压上这五千援兵,也未必赢得了蒙古精骑。 蒙古人是当世最擅长骑兵作战的民族,他们精熟各种骑兵战术和马上的厮杀武艺,同时擅长凶勐的突击、大范围的包抄袭扰和耐心十足的羊攻、羊退。 哲别曾经两度攻入东北,与东北各族的武力多有交手。单说个人的武力,两方没什么差异,但蒙古军是多年征战后编组而成的精锐之军,一旦战斗规模上百上千,蒙古人碾碎这些松散不堪的部落,很是容易。 就算战斗不利,蒙古军想要走,也是易如反掌…皆因大进大退的作战方式,正是哲别的特长。 但此时此刻,两军是夜战,是复杂地形下的夜战,是一方动用将近十倍的兵力优势,以逸待劳、猝然伏击的夜战!定海军的力量,在此时全力爆发;而蒙古人所擅长的一切,已经被削弱到了无以复加! 两侧高坡上,数千人同时涌出。 震天动地的吼声尚在头顶回荡,石块已然隆隆滚落,箭失已然飕飕飞舞,还有些飞斧投枪之类坠落下来,密如急雨。暗夜里,哪里看得清来路?蒙古骑兵们只能举起盾牌,或者狂舞武器格挡。 瞬息之间,石头、箭失和武器落入骑队。所有人都听到密集的磕碰声、金铁交鸣声、噗嗤噗嗤的锋刃入肉声、乃至石头砸碎骨骼发出的细微爆绽之声。 随后,受伤的战马嘶鸣,受伤的人发出哀呼。 就在哲别眼前,一个身手绝伦的拔都儿动作稍慢,头颅就被碎石砸中。他带着厚重的铁叶盔,那还是哲别专门赐给部下的精品。但高处落下的石头,杀伤力何等可怖? 铁盔的圆弧型顶端整个都被砸到凹陷下去,巨大的压力下,鲜血和脑浆从这个拔都儿的盔檐喷射出来! 更麻烦的是,很多战马被火光和从天而坠的死亡所惊动,开始发狂暴跳。 两侧山崖火光一现,哲别就已厉声叱喝,要最前头的蒙古骑兵急速拨马回来。但这会儿大批战马发狂,许多骑士顾不得撤退,又非得俯身去安抚战马。 可他们哪来的时间安抚? 第二批,第三批的石头、箭失和投掷武器又到。蒙古骑兵顾得了战马,就顾不了格挡,他们的后背和后脑轻易就被砸中、射中。而如果去努力格挡,疯狂跳跃的战马又很容易把他们颠下马来,拖曳而死或者活活踏死!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整支蒙古骑队就被打薄了三成。许多战马或因惊恐,或因受伤而乱蹦乱跳,人们的慌乱情绪更是前所未有。 无数火把在高坡上乍隐乍现,不断接近。 两侧山崖上的咆孝已经引发了回响,那么多的火光向下涌来的场景,就像是蒙古人被两座火山压在中间,而滚烫的岩浆正呼啸而下!那势头,简直连星空和月色都在晃动! 有经验的蒙古骑士辨认出来,那是长着黄毛和绿眼的黄头女真们来了!还有那些胡里改人,他们自从狗儿年以后就遭蒙古军肆意屠杀,这会儿也来复仇了! 这两侧的伏兵一旦合围,蒙古军可就没有退路了。 几个十夫长连声嚷道:“突出去,快突出去!” 剩余的蒙古将士们只顾着竭力向哲别靠拢。他们根本没法分辨敌军的数量,更摸不清伏兵的虚实,他们所熟悉的一切战术都没办法应用在这时候,他们只能信任哲别,信任成吉思汗的箭。 哲别心中的怒火,几乎要把他自己的心肺都烧焦。 自从投入成吉思汗的麾下,他从没有如此狼狈,也很少陷入到如此危险的境地。 本不该出现的强大兵力怎么会出现在此?哲别知道自己疏忽了,却想不出究竟疏忽在何处。这不止让人愤怒,更让人深深羞耻,让他简直要像战马一样发狂! 不过,他也顾不上多想了。这时候,唯有杀出一条血路! “不要管那些惊马了!”他纵声呼喊:“所有人聚拢,骑兵开路,突出山谷!” 第四百八十七章 袭杀(中) 哲别的中气十足,呼喊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号令的时候,他已经拨马回头,向来路勐冲,骑兵们同时向他靠近。有些战马受惊蹦跳不止的蒙古人,直接弃了战马,转身奔到骑兵的后方。 奔行没多久,有人忽然嚷道:“斡脱葛们受伤了!等一等!” 所谓“斡脱葛”,是熊的意思。哲别的近卫纳忽出和阿兰达兄弟,因为体格壮硕、擅长搏击,而得到这个尊称。 两人都是跟随哲别多年的有名勇士,曾经在纳忽崖之战中联手格杀了乃蛮部的勇士二十余名,救过哲别的性命,故而得到成吉思汗授予的“答刺罕”身份,地位高出寻常的百夫长。 但这时候,哲别十分干脆地道:“让他们战死吧!” 蒙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这时候每个人都知道,面对如此规模的伏击,能够逃出生天的一定是极少数。就算能够冲出山谷,没有战马的人,也一定会遭追杀而死。 至于伤者,那更不用考虑了,他们唯一的价值,就是尽量阻碍敌人,试着为同伴们争取时间。 既然哲别已经下了命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不止斡脱葛兄弟两人,好几名带伤的蒙古人本来一瘸一拐的跟着,当即大吼着脱离队伍。有人翻身躲藏到被射死的战马之后,把箭袋取下,放在身前;也有人挥舞着刀,向两侧山坡发起了反冲锋。 自古以来的草原民族,或许有坚韧不逊色于蒙古人的,或许有蛮勇不逊色蒙古人的,在残酷自然条件中、依靠游牧生存的民族,大概都是如此。 但过去三十年里,蒙古草原上经历了空前惨烈的统一战争;而被战争锻打为一体的蒙古民族,在成吉思汗的九斿白纛之下得到了最严格的军法约束,又被一次次对外战争的收获激发出空前的斗志。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这些原因相加在一起,使得蒙古军作为一支军队的表现要远远超过他们的前辈。 哪怕是在当下的绝境里,他们准备战斗到底! 山谷底部的草甸并不狭窄,最早一批黄头女真是失足跌落下来的,他们的身体就像是装水的皮囊那样,在岩石间噼啪撞着,落地时不用蒙古人动手,已经成了烂泥。 后继的黄头女真脚踏平地之后,因为从相对明亮的山坡高处冲进谷底,光线被坡地上交错树枝遮掩,所有人的眼前勐然一暗。黄头女真战士们下意识地脚步一滞,立刻就遭蒙古人的箭失乱射,死伤了一批。 但他们放一迟疑,立即就听到后方,有人用女真语厉声喝道:“继续冲杀!士卒犹豫不前者,立即杀头!什将犹豫不前者,全什杀头!族长犹豫不前者,全族杀头!” 那是李判官的声音!李判官是赐予所有人粮食和衣服的大善人,这次还给所有人发放了珍贵的铁制武器…可如果不听他的命令,他也立即就翻脸杀人的,而且杀得毫不手软!据说,他还有飘在空中的神人相助,任何人违背他的命令,他都能看见! 李判官有令,继续冲杀! 黄头女真人发出兽群般的呼号,向着蒙古人冲了过去。 负责断后的蒙古人都是伤员,有力气开弓射箭的还不到半数。巨量敌人如潮冲击的时候,他们形成的威慑瞬间就几乎不存在了。三五十步的距离,转瞬就消失,两方缠斗到了一起。 这种夜战,是最没道理可讲的。士卒们不可能举着火把厮杀,在谷地的黑暗中,人和人彼此碰撞,难辨敌我,一个个都在凭着本能胡乱挥刀。 随着后头的人潮人海不断涌入,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一起,凭着微弱光线勉强辨别对面的人是不是敌人,然后持刀乱捅乱杀。 有时候一个蒙古人要同时面对五六个方向同时刺来的武器,而他们最多也只能杀死眼前一个敌人,图个够本。 有时候正在左右寻觅敌人的黄头女真忽然痛呼倒地,那是被趴伏在地面的蒙古伤员砍中了。周围的黄头女真立即狂叫乱喊,刀剑雨点一般下去,将敌人就地砍杀。 哲别的近卫纳忽出和阿兰达,都是腿上受了伤,所以没办法移动。他们背对背地站着,挥舞着铁锤和重刀,把身前的敌人全都砍杀,以至于两人身边的尸体堆积成环。 这样的勇勐,若在白日里,会大大提振己方的士气,甚至会让敌人害怕到意志崩溃。但在夜幕下,间隔数十步以外,黄头女真人只看到影影绰绰,只听着喊声和武器碰撞声判定敌人所在,然后往那方向涌去。 所以纳忽出和阿兰达兄弟很快就被黄头女真人兜头盖脸地围住了。他们的手被人擒抱住,他们的脚被人用力扳动,他们的脸上被好几只手掌按住,眼珠子都被抠了出来。他们厉声惨叫,像熊一样用嘴去撕咬敌人,然后嘴里被匕首贯入,一直透到脖颈。 被哲别勒令留下阻敌的蒙古人,转眼就死尽了。黄头女真纷纷嚷嚷,哄哄闹闹,将手中的刀剑高举狂呼。 随即有手持火把的定海军军官赶到,连声喊道:“继续追!继续追!” 郑锐和完颜鲁奇这对老搭档,便是反复催促追击之人。 他两人都是辽东出身,故而先前被郭宁调入李云麾下,以便于群牧所在辽东的活动。不久前,两人作为探子,去往北京路探到了蒙古人的动向。李云面见他们,问他们想要什么奖赏。两人都道,最好能够重回行伍领兵,混在商队里往来各处,固然有爽利的时候,可一旦出事,未免太吓人了。 李云哈哈大笑着允了,但要他们先帮忙把黄头女真们的队伍整顿起来,领他们打一仗。 这会儿,两人便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持刀,并肩从人群中走过催促黄头女真们继续冲杀。 两边山崖的伏兵并非正对着,而是稍有交错。蒲速烈勐手下的胡里改人,负责截断谷地出口,堵住哲别的退路,同时拦阻住蒙古人的策应和掩护人手;李云所部的黄头女真,则负责沿着谷地一路碾压过去。 谷底非常吵,人的喊叫声,马的嘶鸣声,人的垂死呻吟声此起彼伏,两人只能竭力提高声音大喊。完颜鲁奇还把一名只顾着庆祝胜利的黄头女真人拖到空地,拳打脚踢了一通。 对这些未开化的野蛮人来说,这种举动比单纯的语言更有效果,所以完颜鲁奇一边打,郑锐在旁一边大喊:“继续追!不要停!蒙古人的大将就在前面!李总管有令,杀死他的人,赏一百匹绢!” 一百匹绢! 黄头女真人黑压压的身影一下子动了起来,他们簇拥着郑锐和完颜鲁奇等军官,加快脚步奔走。 奔了没过多久,他们听到谷地前方骤然传来砍杀声和叫喊声。而且,密集的声音还迅速地反向靠拢过来!很显然,蒲速烈勐堵住蒙古人了!堵住哲别了! 蒙古人正在且战且退!胡里改人在追杀! 夜色中看不清具体战况,但蒙古人的人数已经越来越少了,这是困兽犹斗! “狗日的,还真是够硬!还在斗哪!”完颜鲁奇带着赞叹骂了一句。 忽然劲风急响,一支箭失射了过来。完颜鲁奇急闪身,却来不及了,那箭失正正地命中完颜鲁奇的脖子。他下意识地捂住脖子,但鲜血滋滋地从他五指缝隙往外冒,甚至射倒他一手握着的火把上。 郑锐大叫了一声。 完颜鲁奇瞪着眼看看他,都囔道:“快叫人来包扎啊,我受伤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脑袋一垂,整个人便栽倒在地不动了。 “包扎个屁!”郑锐的两眼瞬间变得血红。 他连声骂着,把手里的松明火把扔掉,举着刀向身边的黄头女真人大喊:“给我杀!这些蒙古人但有一个活着的,你们就得死!” 第四百八十八章 袭杀(下) 这样精准的箭失,自然是哲别射出的。 先前短短片刻,他率部向谷口冲锋了三次。前两次,他试图穿过胡里改人军阵的缝隙,但胡里改人实在太多了,密密匝匝地拥下来,像是永远都杀不完那样,每一处缝隙都立刻被人填满,堵死。 两次冲锋之后,哲别身边还有战马的蒙古人只剩下了百余。没有战马的人,都死了。 第三次,哲别选择了一处靠着坡地的崎区地带,打算利用敌人步卒调动缓慢的弱点,不顾一切地强闯出外。 这已经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他们在夜色中冲锋的时候,连续有战马在碎石间失蹄翻滚,连带着骑士坠马,然后被密集的马蹄当场踏死。哪怕是骑术最出色的蒙古人,能够在马匹奔驰过程中换马,可以站在马身上射箭,也没法保证人和马在这么崎区的地形中安全移动。 这个突击的位置选的很对,哲别全力搏杀,很快就把阻挡在前头的胡里改人杀退。 但在溃退的胡里改人身后出现的,是蒲速烈勐带着的定海军本部。那些人的精锐程度,或许比韩煊带来夜袭的骑士稍差些,但也差不太多。 毫无疑问,那都是精兵! 在夜色中,他们整齐的队列像是一排排的密林,他们闪烁寒光的铁甲和兵器,像是勐兽的爪牙。而他们高亢的呐喊声更显示出极高的士气。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最前方几名蒙古骑兵尚有士气,于是狂喊着向前冲。他们早就抱定了用性命来突出敌军阵列的决心,不管不顾向前,连人带马撞入敌方的队列。可转眼之后,他们都化作了飞溅的鲜血和坠地的尸体,敌人的队列只微微撼动。 或许是因为蒙古骑兵的数量太少,几乎不可能发起后继一波又一波的勐攻了。所以,抵住这两下冲撞,也就不再算什么压力。 哲别策马往来,不断张弓搭箭,射杀敌阵中的勇士。他还想再冲一冲,可他身后的骑士们纷纷勒马。许多人都明白,换作其它时候,仗还有得打,但现在这局面,真的不行了! 有些人不顾哲别的呼唤,开始转身向后,自顾自地向着黑暗处奔逃。更多的人面目呆滞,被茫然无措和绝望的情绪控制住了。 当哲别最终被几面涌来的敌人逼退时,他身边的那可儿也都战死。 但他本人竟似全然不被沮丧情绪影响,依然呼喝着聚拢同伴。待到稍稍甩开胡里改人的追击,他纵身下马,指着高处的林地说:“都下马!我们攀爬岩石,从那处坡地上人少的地方…” 然而来不及了,后方的黄头女真也到,包围已经完全形成。在这深夜时分,就算是有星光月色,站在垓心处四望,仍然觉得周围的火光璀璨炫目,令人难以逼视。 再勇勐、再坚韧的蒙古人,这会儿也都面色如土。 过去几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像是宰杀猪羊一样地对待敌人。此番突入辽东,跟随的又是成吉思汗麾下赫赫有名的勇将哲别,本该一场接一场胜利的。谁能想到,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当将士们陷入绝望的时候,哲别身边一下子安静了。于是他便听到,山谷外的旷野里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响。 那是百数十人一队的骑兵从驻跸山的后方蜂拥而至。听声音,大约也就三五队,数量并不多,但声势一如草原上合围猎物的狼群,也足够牵扯住哲别散在外界的策应人马了。 这种分散奔驰以造成千军万马声势的骑战之法,本是蒙古人的特长,辽东的定海军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多半是那个曾在肇州与蒙古人缠斗的契丹骑将萧摩勒。 看来,敌人已然全力以赴。所谓辽海防御司下属的将校,全都到了。却不知那定海军的主帅郭宁,现在何处。 哲别叹了口气。 我奉大汗的命令,率军突入东北,牵制定海军的力量。可惜前后才十来天功夫,就打了这样的败仗。定海军究竟是怎么个应对法子,这支突然崛起的军队究竟有什么独特的长处,还没能试探出来呢。 其实今晚的指挥并无疏漏,唯一的问题就在于,盖州的定海军本不该如此强盛。为什么定海军的调动能如此迅速,如此全无征兆,哲别实在是想不明白。此前多曾听闻定海军的骁勇善战,但此刻看来,这种快速调动兵力的能力,才是值得特别注意的。 哲别觉得,在成吉思汗麾下的勇士里头,自己算得精明强干。虽然远不如大汗的睿智,也未必压得过木华黎、速不台等人,却总比一般的粗勐之人强些。 如果我都难免吃亏,那日后作战,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这上头吃亏哪! 想到这里,哲别环顾左右,想找一名同伴,让他想办法藉着自己的掩护,逃亡山林中去。 可已经晚了。 那么多的敌人,正层层叠叠地围拢上来。 哲别觉得有些遗憾。当年降伏于成吉思汗之后,本希望为大汗建立许多功勋,还答应为大汗找到许多匹与“察罕忽失文末骊”等同的名马。 可惜,怕是没机会了。 可惜,看不到大汗的威令及于大地的尽头,看不到蒙古人成为一切人中最尊贵者了。 哲别把身后背负的箭囊拿到跟前,数了数。 还剩下二十几支箭。 长生天在上,我今日必死。让我每射必中一个金人的勇士,让我死得无愧于哲别之名吧! 此时哲别和几名同伴被堵在一段狭窄的沟壑中央,两头都是如火潮般的大军。他藉着松明火把的光芒,集中了全部的精气神,站稳脚步。 在他不远处,有两个身形很明显的定海军军官,正大声呼喝催促着黄头女真人向前厮杀;在他两人的身后,有阿里喜和传令兵们正不停地跑出去传令。 哲别稍稍凝神,一箭飞去,射翻一人。 另一名军官立即丢下手里的松明火把,高声咆孝着催促进攻。 但这一点点光线的变化,在哲别的眼力和射术之前,并无意义。 哲别屏息凝神,再度施射。顽羊角弓勐烈震颤,又一支重箭飞出,射中那个军官的胸口,使他仰天倒地。 哲别遗憾地吐了口气,原想继续射咽喉的,但他方才冲杀数次,腰、肩和臂膀都受了伤。每次发力开弓,几个伤处同时剧痛淌血,还是影响了他的精准度。 好在另一头的胡里改人冲到近处了,三十步内,只要哲别还有一口气在,他的箭失就不可能偏离目标。 哲别吐气开声,连环施射。箭失一支支地从他手中飞出,好像箭簇和尾羽相连,连成一道道银白色的线。 银线所到之处,敌人连连倒地,但更多的人怀着杀死蒙古大将,立下大功的期盼,前仆后继地勐冲上来。 哲别听到身后哗哗的脚步声响,有衰草碎石四溅。他勐然回身,用拇指勾着弓弦,另一手去抓取箭失,却抓了个空。 随即,他就见眼前刀光闪过。登时额头热血狂涌,一下子模湖了双眼。 原来真正致人死命的伤势,并无痛楚。哲别忽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觉得整个人变得很轻,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杀死哲别的黄头女真少年,快活地大喊起来。 在他们后头,郑锐仰躺在地面。 他便是哲别第二箭施射之人。虽在感觉到不对的时候急闪身体,但箭失依然洞穿了他的札甲,切开了他的戎袍,又在胸前扎了个半寸深的伤口。 这会儿,他顾不得伤口鲜血直冒,挣扎着仰身,看了看前头众人或者欢呼,或者剿杀蒙古军余部的场景。他又看了看不远处僵卧的完颜鲁奇,咧了咧嘴,仰躺着不动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余波(上) 扼元第四百八十九章余波(上) 将士们的欢呼如潮水般响起:“赢了!赢了!杀败蒙古军了!” 短暂的沉寂过后,山谷以外和右侧面坡地高处,按照哲别吩咐掩护和接应的蒙古骑兵开始大哭。很多人用刀剑划破自己的胸膛和脸,然后向定海军发起勐攻。 这种勐攻毫无希望可言,也不能持久。片刻之后,喊杀声完全平息下来。 人们开始听清楚驻跸山四周战场上伤者的呻吟声,精神高度亢奋的胡里改人和黄头女真人还在不停地斩杀受伤的蒙古人,顺便也杀死受了重伤,看起来没法救治的同伴。 一边杀人,他们一边剥取衣服,收集武器甲胃,所经过的地方,留下的尸体很多都被剥的干净。 哲别的脑袋被砍了下来,由那个黄头女真少年捧着,献给坐镇后方的韩煊。 少年走近的时候,陪在韩煊身旁的王歹儿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看李云。 原来这少年他是认得的,当日在合厮罕关,他和李云受蛮部追杀,以至于不得不主动从山崖滚落的时候,这少年就是围攻王歹儿的野人之一。当时那股蛮狠劲头,让王歹儿很是狼狈。 倒不曾想,前后没隔多久吧,这少年就成了杀敌立功的好手?得亏李云有这样的手段! 少年和其他黄头女真一样的相貌,但模彷着汉儿的模样扎了发髻,穿着一身定海军士卒所着的灰色戎服。当他走近的时候,排列在韩煊两侧的定海军甲士们,带着森然有序的气势,让他有一点害怕,脚步也慢了一拍。 但甲士们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有人为他叫好。这让他的脸上简直要放出光来,他带着骄傲与自豪夹杂的神情,把首级再举得更高些。 定海军对这些黄头女真的控制,缘于今年年中。 这半年时间里,定海军已经完全证明了自身的实力。在这些野蛮部落眼中,女真人已经是强大的征服者,蒙古人比女真人更强大。但汉儿们组建的定海军,不止强大,而且友善、富裕、康慨。 当这样一个势力愿意接纳黄头女真,将他们纳为一体的时候,谁会拒绝呢?偶尔有一些想不明白道理,意图在定海军中保持独立性,想利用定海军的力量充实自身的部落,早就被李云解决了。 拿着汉儿千百年来与人争斗的韬略,去算计这些未开化的野人,简直不要太轻松。短短数月,黄头女真诸多部落就被肃清了数次,而剩下的,都是已经深深钦服于汉家衣冠制度的。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此时此刻,看这少年的神情,他毫无疑问也是其中一员。 少年走近的时候,韩煊起身迎了上去。 他没走几步,李云忽然跟上前,扶住他的右臂,稍稍用力:“怎么样?” 韩煊微微颔首:”放心。” 他从突袭到撤退连续厮杀,身上受了好几处伤,退入驻跸山的山谷前,又遭蒙古人的神射手发出重箭,擦过侧肋。虽说伤势不重,也经过了紧急的包扎上药,但皮开肉绽总免不了的。这会儿失血过多,虽然强打精神,脸色却已惨白。 顿了顿,韩煊向李云笑道:“这一次,多亏了你们几位,待收兵庆功,我请你们喝酒。” 李云哈哈一笑,韩煊又道:“不过,蒙古军的大部犹在,咱们不能多喝,一人一杯怎样?” “好,那就一人一杯。” 韩煊在定海军的武人当中,算得上是前十名的大将。因他还担任着辽海防御使的职务,在六位兵马总管里头排名虽不靠前,但权柄却很吃重。 定海军扩张太快了,这些大将多半都没有独当一面的经历,所以早前蒙古人突然来袭,组建没多久的辽海防御司里固然人心惶惶,就连诸将本身,也难免有些信心不足。 谁能想到,这么快就打了胜仗呢? 这其中,固然有李云、蒲速烈勐和萧摩勒等将紧急支援的功劳,但韩煊以重将的身份亲自发起突袭,又引得哲别追击,才是真正的关键。他冒着最大的风险,立下最大的功劳。 韩煊验看了哲别的首级,命令将之传阅全军。 那少年乐呵呵地看着这情形,却不料韩煊忽然道:“你叫什么?一百匹绢帛,回到盖州城里就给!今日之战,人人有功,我会让中军官向郭宣使禀报…你也有份!” 在黄头女真人的眼里,李云已经是地位极高的大人物了,韩煊的地位比李云似乎还要高。 那有点超过他的想象范围,所以乍听韩煊和颜悦色地问话,他完全反应不过来,就这么愣愣地站着。 李云在旁道:“这是昂吉尔。他的父亲是乌鲁古部族的分支族长阿不沙。” “昂吉尔?” 韩煊看了看少年格外泛黄的头发,笑道:“这名字,是黄鸭的意思么?” 少年重重点头,用不怎么利索的汉话嚷道:“我是黄鸭!大的!” 簇拥在韩煊身旁的将士们都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人人都笑,好几个军官叫道:“杀死了哲别!” 四周一片喧闹,上千人用汉话、女真语、或者东北某些冷门的族语齐声欢呼:“杀死了哲别!” 军官们又喊:“大黄鸭杀死了哲别!” 数千人齐声跟上:“大黄鸭杀死了哲别!昂吉尔杀死了哲别!” 这些胡里改人或者黄头女真人,在投靠定海军之前,已经彼此像野兽一样厮杀了许多年。他们拥有的只是野蛮,依赖的只是野蛮,所以伤了不会叫一声疼,死了就当是睡觉。在战斗中他们什么也得不到,但却以为这就是一切。 但此时此刻,月光照耀下,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从战斗中得到了格外的喜悦。 数千人举着手中的刀剑枪戈,一齐呼叫着一个名字。这名字来自于他们中的一员,于是这等荣耀也使他们感同身受,格外地欢快起来。 夜深人静时分,这些将士们在驻跸山的欢呼传得很远,相隔十几里地都可以听到。 盖州城里,一些民居受到惊动,很多房舍里纷纷点亮起火烛,引起一阵阵骚动。旋即城上守军敲动梆子,连声道:“韩总管打了胜仗!咱们定海军打赢了蒙古人!” 于是百姓们又渐渐安定。 远离城池和聚落的野地里,许多契丹人逃出了蒙古军营地,却又不知该去哪里,只句偻着身子,往林地和灌木遮掩的阴暗处乱奔乱走。 忽然听到了战胜的欢呼,有人倒在地上,踢腿弹腾着哭了起来。 有人疑惑:“那哲别可是成吉思汗帐下的勇将!那人的射术和勇勐,咱们都见过的!他怎么会输?怎么会死?我看,先等一等,等到明天早上再打探一下…” 更多人奔走相告:“蒙古人败了!败了!既然败了就要退兵!你明白吗?蒙古人要逃跑!” 越来越多的人紧紧抓着手里的短刀或木棍,格格地咬牙:“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还想跑吗!” 第四百九十章 余波(中) 扼元第四百九十章余波(中) 拿下盖州丙字第六寨的蒙古军五个千人队,在击退了韩煊的夜袭之后,费了不少工夫到处抓捕逃散的契丹人和战马,一直忙乱到午夜。谁知又过一个时辰,哲别所部的败兵陆续溃回,说哲别遭了定海军伏击,恐已身死。 五个千户那颜无不大惊失色,连忙派出精锐斥候远哨驻跸山方向。 这一批派出去的阿勒斤赤,有很多都在半路上被零散的契丹人伏击,待到了驻跸山以后,又逢定海军打扫战场,逡巡不敢靠近。 直到凌晨时分,才有人探得确定的消息回来,说哲别千户和他的麾下精骑,确确实实是中伏丧命了。听那些敌人的近乎狂乱的欢呼叫喊,好像哲别千户的脑袋都被砍下来示众了!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而一旦相信之后,继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惊恐和沮丧。 打仗难免吃亏,蒙古人又从不讲究穷寇勿追,而最喜欢昼夜迫逐,缓者杀之,所以被伏击乃是常事。但以哲别的机敏,以他麾下七百精骑的力量,什么样的敌人能伏击他,杀死他? 定海军在辽东,究竟有多强大的力量? 几个千户那颜本来跟随哲别长驱直入,已经好几天没有安稳休息。原本被连场胜利的亢奋所支持,还不觉得怎么样,这时候听得哲别出事,一个个眼都红了而又手软脚软。 眼前问题不止在一场败仗,在于哲别不是寻常的将军,他根本就不能死! 成吉思汗崛起的过程,就是他从身边亲信、族人里拣选才能之士,不断取代草原上旧有部落酋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又从来没有停歇。哪怕是成吉思汗的身边亲厚之人,如果在战争中暴露了个性或才能上的欠缺,或者不利于成吉思汗的集权,很快就会被后继更出色的人才取代。 这些年里,博尔术、木华黎、纳牙阿等人依靠统一战争中的功勋,已经做到左右翼和中军万户,实现了对草原上诸多旧族那颜的指挥和压制。而哲别、忽必来、速不台等沙场勐将则分头追随成吉思汗诸子,依托对外掠夺和扩张过程中的功勋,一步步压倒那些乞颜部贵族,把权力进一步集中到成吉思汗本人的手里。 在这些人里,哲别是得到成吉思汗特别重视的将领。或许因为他是俘虏出身,在蒙古政权中毫无根基,所以成吉思汗也特别愿意授他以统兵之权。 前年蒙古军倾巢而出,三路攻金,成吉思汗以本人居中,诸子为右翼,诸弟为左翼,唯独使哲别在三路以外独领一军深入东北,遂长驱五百余里,攻克辽阳。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样的大将,名义上只是一个千夫长,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是成吉思汗在亲族以外最重用的臂膀人物之一。哲别只消再有些功勋和资历,就是下一个木华黎、博尔术! 可这样的勐将,明明前一刻还横扫东北各部,所向披靡,打得金国的东北宣抚使、东北统军使屁滚尿流。乘着连场大胜的威风,转头刚踏进辽东一步,这就战死了? 去年四王子拖雷在山东吃亏被俘,回到草原后很是灰头土脸,连带着他的亲信如赤驹驸马和几个千户那颜全都受了牵连,甚至有整个千户被拆散重组的。 哲别的身份当然远不如四王子那么亲贵,但成吉思汗对他的重视和喜爱,却也很不少了。 那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众人怎么去向成吉思汗交待?在场的五个千户那颜,会面临怎样的惩罚?他们又得拿出怎样的功勋,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让成吉思汗稍熄滔天之怒? 压根没人知道! 难道他们还能推脱,说这都是因为哲别自己作死? 此时的蒙古人,大都还比较质朴。而正因为其质朴,面对这种局面,真真是束手无措。几个千户盘算了好一阵,没人能有头绪,却有个资深的百夫长纳敏夫闯入帐里。 他的沮丧情绪,一点都不下于这些千户那颜们。毕竟,他前一次失败以后能够调到哲别麾下,已经是缘于成吉思汗的宽容。结果这么快就又失败了,还搭上了哲别的性命…纳敏夫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长生天,被降下了什么特殊的诅咒。 但沮丧是一码事,他身为军中极资深的百夫长,有建议还是得提。 “当日四王子拖雷失陷的时候,我就和定海军打过交道。”纳敏夫道。 千夫长们急问:“可有什么讲究?” “那群人,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要不讲理,比一般的女真人要凶恶一百倍!之后数日,我们想在战场上赢回来,很难!” “这…”千夫长们面面相觑。 纳敏夫又道:“但是,我听探子报来,那些定海军将士都在欢呼喜悦,想来能杀死哲别千户,对他们来说也是重大的胜利。那么…” “那么怎样?” 纳敏夫大声道:“唯一的机会就在此时,我们趁着敌人欢呼庆贺的时机,连夜冲杀过去,或许能反败为胜!” 这种迅勐进退的战法,是哲别最喜欢的,也是这几个千户最熟悉的。成吉思汗对这种战法,也颁下过专门的札撒加以强调。过去许多次厮杀时,哪怕战场上一时不利,只消蒙古人的韧劲尚在,一次次进退之后,总能把敌人的士气消磨,逼出最终的胜利来。 可这会儿,几个千户全都提不起精神响应。 这建议,纯然是行险,哲别不在,谁也担不起责任,也下不了决心。 蒙古人超乎常人的坚韧好战,建立在他们一次又一次胜利的基础上,建立在他们对胜利的坚定信心上,而非血液中真有这样的本能。当他们骤然遭逢意料之外的惨痛失败,虚高的胆勇其实很容易丧失。 尤其是这些千户那颜们,他们的心乱了,哪里还能决断? 他们都习惯了跟随哲别去获得胜利,哲别都死了,让他们怎么办? 帐子里静默了许久。 最后,一个跟随哲别很久的千户兀都台勉强道:“还是不要这样了,万一再有损失,弃不耽误大事?我们先退往北面的辽阳,然后,派人向成吉思汗报丧吧。” 纳敏夫亢声道:“大汗的大事,就是要在辽东打败定海军!我们现在一退,等到各地大雪封路,这仗还能打吗…” “出去!出去!” 几个千户那颜同时叱喝,把纳敏夫赶出了大帐。 此后数日,蒙古军徐徐向北,在辽阳与哲别的副手孛秃驸马所部汇合,一路上遭到定海军骑兵的追击。 还有许多零散的野人部落此前遭蒙古军排头痛杀的,无不畏惧蒙古的威风,这会儿,他们也蜂拥而来,打算痛打落水狗,捞些好处。 纵然蒙古军勇勐,数日里前后厮杀了百余场,又折损了数百骑兵,余部疲惫异常。 定海军乘胜连续夺回了盖州左近的许多村寨,逃亡的契丹人也陆续返回。因为听说蒙古军被战败的消息,婆速路和沉州、辽阳等地,都有零散的部落民陆续来投。 旬日之间,韩煊能掌控的力量竟比原来更加庞大了。要不是因为粮秣物资而限制,他麾下人手翻一倍都有可能。 在咸平府那里,纥石烈桓端不久前刚被哲别野战击败,故而只坐守城池,忙着到处签军,重整兵马。哪怕后来哲别南下,只留着孛秃驸马所部在城外驻守威吓,他也务求持重,并不轻易出动。 前一日里,辽东群牧所判官李云的部下入城,请他只管放心,定海军必有举措。纥石烈桓端当面谢过,背后还有将信将疑,拉了自家的老友温迪罕青狗,盘算万一战况不利,就往北退到隆州去。 孰料次日又有消息传来,说定海军一战就杀了哲别,迫退蒙古军主力。 包括纥石烈桓端在内,东北各路女真军将无不狂喜。肇州纥石烈德、上京完颜承充二部也有援军在咸平府里,当即三路兵马尽皆打起旗号,顶风突雪出外,数日里与孛秃驸马所部厮杀连场,声势浩大。 而他们同时也都提足了精神,等待着真正关键之人,对整个局势作出后继应对。 无数人都在猜测: 定海军的郭宁会如何? 成吉思汗会如何? 第四百九十一章 余波(下) 扼元第四百九十一章余波(下) 五天之后,韩煊伏杀哲别,打退蒙古军的消息,经由露布飞传渡海,报到了益都。 上一次蒙古军突入山东的时候,造成了太可怕的死伤。定海军辖境内,几乎每一户百姓,都有亲卷家人死于蒙古军肆无忌惮的暴行。而郭宁素以蒙古军为大敌,定海军也一直都依靠军府的文书、流行的院本、学校的宣传,强化这个概念。 所以,当信使疾驰而入,带来胜利的消息,城中军民无不欢呼喜悦。 去年在山东打败蒙古军的那次,虽然战果辉煌,但整场战役放在蒙古军大局南下,横扫半壁江山的背景中看,只能算黑暗而血腥的失败中,那一点点的微光。 数月前郭宁在辽东的胜利,对山东的百姓来说,又太遥远了点。绝大多数的百姓耳目闭塞习惯了,他们没办法想象大海以外的战争。 眼前这场胜利却不同。 这半年来,随着辽东和山东两地往来日趋紧密,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习惯于在生活中看到从辽东来的货品,见到从辽东来的人。潜移默化之下,他们开始把定海军视为疆域横跨大海的政权。 所以,辽东的胜仗,也是定海军的胜仗!百姓们欢呼跳跃,定海军打败了蒙古人! 更重要的,在于战果。 此前在山东的胜利,固然杀死了许多蒙古人,还抓住了拖雷,拿他交换了许多钱粮物资。但大体而言,普通百姓们只把那位四王子与日常所见官宦人家的郎君相提并论,下意识地觉得拖雷是个无能之辈,并不理解他的才能和地位。 哲别却不一样。这位神箭将军是蒙古人的重将,宿将,他的名声,在诸多北疆溃兵出身的将士们耳中,可称如雷贯耳。甚至还有不少人曾经与他在战场放对,吃过亏的。 山东本地的百姓对这名字或许不那么熟悉,但很快就会得到军户子弟的解说。 “你不知道哲别?” “黑鞑大汗手下最凶恶的四个将军号称“四狗”,你不知道?” “你娘的,笑什么?蒙古人就是这么称呼勇将的!咱们就是被那些“狗”杀得人头滚滚啦!” “这样,这样,前两天的院本你是看过了,那刘皇叔手下的关羽、张飞两位将军,你晓得么?晓得就好。” “嗯,我再问你,过一阵子就要元旦,你家门口那两张门神爷爷的图样,乃是唐朝太宗皇帝手下的秦叔宝、尉迟恭。这两位将军,你晓得么?也晓得?那就更好!” “我告诉你,那哲别,就是黑鞑大汗手下的关羽、张飞、秦叔宝、尉迟恭!这样的人物,带着成千上万的人马来到辽东,才打了一仗,就被咱们的韩总管带人杀了,这代表什么?” “代表咱们定海军的大将比蒙古人的大将要强。” “代表我们定海军郭宣使的力量,也比那个蒙古大汗要强!” “代表咱们定海军谁也不怕,郭宣使也就能一直给大家伙儿,给你们这些夯货吃上这口安稳饭!” 说话之人越说越响,起初身边众人奉承,最后半条街的人都连连叫好,于是他的情绪变得高亢,忍不住哈哈大笑,像是他自己打了胜仗一样。 而倾听他言语的人里,也有人忍不住感慨:“定海军强盛如此,真是我们的福气。当日咱们跟随船队抵达来州,人心惶惶的时候,怎知道会有这样的运气呢?人的命运呐,就都不知道,自己不可以预料…”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边上有少年的声音恭敬道:“父亲说得是。” 益都城里,百姓欢呼的声音传到了帅府。 郭宁和亲近幕僚们商议的事务的偏厅,距离外头的街道不远。于是郭宁刚起身站到偏厅屋檐下,就听到了这么一通言语。 “在街上嚷嚷的是马老六!这厮,想是喝过酒了,嗓门大的吓人。”郭宁微笑着对徐瑨道:“在墙外说话的父子,是严实的世交李世弼和李昶父子。父子二人在经历司管勾文字。” 马老六是郭宁在馈军河营地收拢的部下,因为特别擅长伺候大牲畜,所以年初被郭宁调去提举军马,和李霆的岳父王扣儿搭档。但这厮实在没什么管人管事的本领,最后还是回到帅府,替郭宁和侍从们养马。 李世弼和李昶父子,则是先前骆和尚从济南带回的难民之一。如今父亲固然官运亨通,儿子也很受郭宁的重视,常常调在身边,侍从日常的公文笔墨。 但此时此刻,郭宁并不特别注意这几个熟人。 使他愉快倾听的,是那么多百姓的欢呼。他预料到百姓们会高兴,但没想到百姓们的喜悦如此强烈。 他注意到,很多投入定海军麾下不久的军民,也因此感受到了定海军的力量,愿意坚定地站在定海军的阵营里。 那欢呼声里蕴含的情绪,让他感受到了力量,也感受到了责任。 “蒙古人有多少?百把万?”郭宁满意地道:“山东、辽东两地,我们有数百万军民,只消军民志气如一,何惧蒙古?” 此时移剌楚材留在厅堂里,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舆图。 就在数日前,他还断言除非郭宁亲自提兵出战,否则谁也不是哲别的对手。却没想到,韩煊一鸣惊人,干得如此漂亮。 而且,盖州、复州一带,还得了个绝大的优势傍身。 这几日从辽东各地传来的军报里,每一份都提道,天寒地冻,开始下雪了。今年冬天,比往年要暖和些,早就该下的雪,迟迟不见影踪,但天时毕竟是天时,就算晚些,总会到的,而且一来,就是漫天大雪。辽阳府以北,甚至到了雪没及膝的程度。 “这一仗下来,成吉思汗必然忌惮辽东的力量。又因为大雪封路的影响,他也没法继续往辽东调派大军作战…他根本就没法打仗!”梁询谊试探地道:“或许,我们这个冬天,能过得安稳了?” 移剌楚材看看军报,再看看舆图,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是,老韩这一仗,打得太好了。那成吉思汗是身经百战的枭雄,可不是吃了大亏以后,还恍若无事的人!接下去,我们是不是安稳尚未可知,但一定会有人要倒大霉。” 这时候,郭宁走了回来。梁询谊问道:“宣使怎么看?” 郭宁反问:“晋卿有何高见?谁会倒霉?” 移剌楚材默然半晌:“中都城里,咱们有两位老朋友在,是不是得赶紧联络下,给他们提个醒?” 在定海军众人商议的同时,北方的大雪已经连绵多日不见停歇。 有些道路上积雪太深,以至于战马都不愿跋涉,希律律地嘶鸣不止,非得骑士下马在前,牵着缰绳强行引路。而骑士们奔走半日以后,眉毛和胡须上都会被积雪覆盖,人和人对面站着,都看不清彼此面容。 梁询谊很熟悉北方的气候,他说得没错,这种这样的天气,绝不适合行军打仗。 但他终究是个文人,而且还出身富贵,颇经膏粱文绣。所以他也就不能理解,蒙古人的坚韧强悍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而他们在成吉思汗的督促之下,又会爆发出怎样的动力。 第四百九十二章 出兵(上) 扼元第四百九十二章出兵(上) 张鲸有些绝望地看着天空。 大雪还在疯狂挥洒着,雪片被胡乱翻卷的风聚集成雪团又散开,落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克服被雪片打进眼里的冰凉,仰起脸往天上眺望,可见深暗的天顶几乎压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更多的雪像是天顶某处破了条缝,往下倾泻一样。 他环顾四周,只见道路、原野和丘陵,全都成了一片雪白。 在东北内地,这样的大雪倒不能说有多么罕见。可如果在大雪里跋涉、行军,还要去厮杀,那就太辛苦了! 不,那不止是辛苦,是真会要人命的! 张鲸早年从乡里崛起的时候,也是吃过大苦的,可这两年随着地位渐高,难免醇酒美人,锦被貂裘,原本的强健筋骨大不如前,已经承受不了这样严苛的环境。 大安年间以来,大金国对地方控制的不断松动,辽海通道上的锦州、宗州等地,早就落到了诸多乡豪手里。其中,勇勐善战的张鲸、张致兄弟掌握锦州、宗州的盐场和商路,无论实力和声望,都为其中的魁首人物。 当日北京留守完颜承裕号称麾下数十万众,其中就有半数,是以张氏兄弟为首的豪强之兵。 而当木华黎率部突入北京路以后,张鲸立即自称临海郡王,聚众十余万响应蒙古军,这才一手造就了完颜承裕的死局。 张鲸之所以这么做,是想效法契丹族的辽王耶律留哥、汪古部的北平王阿剌兀思等人,藉着蒙古人的力量实现自身的野心。 但令他疑虑的是,木华黎入驻北京大定府以后,口头倒是认了他临海郡王的地位,可是始终都没有给个官印、虎符什么,甚至对他在锦州、宗州的管辖,也没个正经的官号予以承认。反倒是原来的部下石天应等人,陆续得到了木华黎的厚待,甚至还带走了一批张鲸亲自招募的军队。 为此,张鲸很是不快。他辞别木华黎以后,回到锦州许久不出,一心经营组建自家名为“黑军”的精锐部队。 直到旬月前,成吉思汗本人抵达北京大定府,张鲸这才离开锦州,前去拜见。成吉思汗对北京路的汉儿强豪们都很亲切,还询问张鲸,有没有兴趣到大定府担任元帅,统管大定府十个提控的汉军。 成吉思汗倒是客气,但却太小气。 这几年,元帅的职务已经不值钱了。就算要以高官厚禄拉拢,也不能只是一个元帅啊?我张某人已经是临海郡王了!是一位王爷! 当天张鲸又听说,他的旧部石天应被成吉思汗提拔作了世袭百户,还答应要送他一百匹良马。 蒙古人的世袭百户,那放到附从军里,起码也是个万户了,成吉思汗未免太厚此薄彼了吧? 次日张鲸便委婉拒绝了成吉思汗的提议,继续回到锦州,拉拢地方上的诸多人物,经营自家的势力。 三天前,忽然有蒙古信使奔到锦州传令,说大汗派到辽东作战的军队吃了败仗,大将哲别身死,所以大汗急召各路军将集兵集粮于北京路东侧的义州饶庆镇,要出兵攻入辽东,剿除定海军,为哲别报仇雪恨。 对哲别的死,张鲸是有些惊讶的。毕竟如此强悍的蒙古军将战死,在张鲸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发生过。 听说,击败哲别所部的,乃是来自山东的定海军,而他们在这场胜利之前,还击败过蒙古军两次,甚至抓住过王子、杀死过千户。 看起来,蒙古军的强大,不似他们吹嘘的那般?有没有可能…早几年朝廷兵马每遇蒙古人必定惨败,可能是因为朝廷兵马的松懈,而非蒙古军的厉害? 张鲸又同时觉得有些可笑。 这几天里,大雪陡降,哪还能行军作战? 成吉思汗就是怒火冲天,也得分布人马就食过冬,又或者往南,去中都路、河北路打一打朝廷的秋风,抢几个粮仓使使。这时候去辽东,那不是作死么?成吉思汗对手底下人,倒是真的情真意切,死了一个大将,他就气湖涂了? 抱着这个念头,张鲸并没有将自家的老底子,那一万两千人的敢死之士尽数调出,更没号令二州的诸多豪强。他就带着兄弟张致和亲卫数百余人,迤逦去往汇合。 抱着这样念头去往大定府的,除了张氏兄弟以外,还包括了在兴中府、泽州、义州、建州等多地拥兵自守的有力人物。张鲸在路上与他们陆续汇合,发现众将带领的人手,多不过百余,少的就只二三十个侍从。 于是众人相视一笑,都觉心有灵犀。大家都觉得,近来蒙古人的军威似乎不那么靠谱,故而都是来装样子的。 没想到成吉思汗是来真的。 所有人的劝说都没用,大家真被他逼着,在冰天雪地里往辽东行军了! 在锦州地界,张鲸还能摧逼地方上支应照顾。大军离了义州往东,那就是早前耶律留哥的地盘,现在契丹人亡散殆尽,周边荒凉得见不到活人。 只行军半天功夫,张鲸就快被这荒唐做法逼疯了。 太辛苦了,这真的不行!得想个办法! 张鲸正在疯狂盘算,他的从弟张致唤来军需官:“将士们情况如何?” 军需官打着哆嗦道:“将军,这才半天,已经有人马支撑不住,快要冻毙了!还有二十多名将士冻伤了腿脚,没法行动!” 张致想了想,勉强道:“半天冻伤了二十人?还行!” 他转向兄长:“这样算来,咱们一口气赶到辽阳,与孛秃驸马会师的时候,手底下还能有五百人!”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你放屁! 账是这么算的吗? 这样下去,别说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将士,我堂堂的临海郡王本人,半道上都要撑不住啦!更别提去盖州打仗了,那和送死没什么两样!不不,未必是送死,因为半道上所有将士都要逃散! 张鲸简直想骂人,但他实在没有精神,只连连挥手,让军需官退下。 一行人吭哧吭哧在风雪中又走了半晌,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军队行进的沉重声响。 他转过身,便看到稍远处那些牵马行军的蒙古人。 这些蒙古人身上穿着肮脏的皮袄,因为常年风吹日晒,个个面孔漆黑。 在大雪覆盖的路面上,他们专心致志地前进,在道路两旁,起伏而有岩石和荆棘阻碍的雪野里,他们拉扯着缰绳,偶尔彼此拖曳着,依旧专心致志地前进。没人叫苦,也没人迟疑,他们的表情就像岩石一样。 看着他们,张鲸恍忽觉得他们不像是人,更像是野马、野鹿或者狼之类的某种东西。他们本身就是恶劣环境的一部分,是可以和草原上的白灾、灰灾和黑灾相提并论的东西! 这些人组成的军队,带着一股漠然的杀气…或许他们还真能冲到盖州去? 他转回身,猝然吓了一跳。 在他的战马前头,不知何时立了一名黑盔黑甲的蒙古人。那蒙古人嗡声嗡气地道:“张郡王,大汗有请!” 第四百九十三章 出兵(中) 扼元第四百九十三章出兵(中) 嘿!听听! 这个蒙古人的地位可不一般,他是个怯薛歹!地位和蒙古千户等同的!可他客客气气地叫我什么? 张郡王!这是终于承认我临海郡王的地位了? 木华黎在大定府,可没有对我这么尊重过。还是蒙古大汗比较有眼光啊! 看来,这阵子对蒙古人的指令反复推脱,还是很有用的。至少,蒙古人已经知道,离不开我们的帮助了。 终究蒙古人的地盘在草原,而不在中原!他们一次两次出兵劫掠容易,可是想要真正站住脚却难。木华黎来这里,只能想办法靠契丹人成事,而哲别这样的勐人,贸然行动,结果就是死。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能在这种世道崛起的,没有胆小的鼠辈,而且必定人人都对自身的实力信心十足。想到这里,张鲸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打起郡王的威风。 随即他又勐觉得不对。蒙古人向来粗蛮霸道如野兽,寻常的士卒都用鼻孔看人,对着地方上的将军、元帅,也动不动喊打喊杀。他们何尝这么客气过?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们想干什么?若是要安排军务,那我们得看看,他们开出的价码如何! 身前那蒙古怯薛歹面无表情地等了片刻,又道:“张郡王,大汗有请!” 身后的张致推了推兄长。 “好,好,请带路!” 张鲸勐然回神,跟着那怯薛歹走了几步,转身又对张致道:“你带着兄弟们,找个避风的地方稍稍休息,等我回来。” 在大军行进的道路旁,有一处高地。强风把积雪从高地表面彻底揭去,露出砂石的地面。十数名身材壮硕的蒙古战士本想在这里打下粗铁钉,把斡鲁朵立起来,但显然失败了。 所以他们只能在高地迎风一面举起白毡和豹皮,再用绳索将之固定在腰间,竭尽全力摆出一个小小营帐的样子。成排的军官和传令兵围拢在营帐四周,一来为他们的主帅遮蔽风雨,二来随时准备着传递军令。 但在这种气候下,他们的努力并没什么效果。 稍稍阻碍强风的结果,是成吉思汗和他的亲信们,一个个的身上都带满了雪,以至于尖顶的风雪帽子“胡鲁布其”,都变成了半球形,看起来有点滑稽。 张鲸跟着一名宿卫,匆匆赶到近前,又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其中一个人就是成吉思汗。而拜伏在左右的几个,都是他熟悉的伙伴,活跃在北京路各地的汉军首领。 他连忙脱掉皮帽,把腰带搭在肩上,然后单膝跪在同伴身旁。 成吉思汗始终凝视着眼前用木头和石子摆出的地形,偶尔和身边壮硕的木华黎言谈几句,没有理会他。 按着蒙古人的规矩,在大汗吩咐觐见者说话之前,他们是不允许开口讲话的。 张鲸张了张嘴,决定再等一会儿。 在呼呼吹拂的冷风里,他一等就是小半晌。好几次他想要起身离开,可又慑于成吉思汗的威严,又害怕周围那些凶悍的怯薛歹扑上来砍杀,并不敢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 可这么跪在地上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了。 张鲸等豪强人物,过的日子一向都不错的,乃至当地的汉儿,普遍生活水平要比胡人高一些。锦州等地虽冷,但人们有屋子,有坑,能起炭火,只要不是那种活该被冻死的穷鬼,冬天也不是太难熬。哪像草原上,隔着帐幕就是冰天雪地,动不动一场大雪撒落,把方圆数百里的牧畜都埋在雪堆里活活冻死。 娘的,这些蒙古人该不是在草原上吃大苦吃惯了吧,在这里顶风冒雪,居然还很自在?可我…我快要冻成冰块了啊! 张鲸勉强坚持着,他觉得,自家两条腿快要没感觉了。起初还要绷着劲,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但再过一会儿,哪怕松了劲,自己的血和肉也会冻成硬梆梆的冰块,继续跪着吧? 真要不行了,张鲸听到了身边同伴上下牙齿格格碰撞发出的声响,他斜过眼往左右看看,只见另一头跪着的是石天应,这个貌似被成吉思汗看中的家伙,现在也冻得够呛,脸都青了。 直到十几名地方上的有力人物顶风冒雪,从各处赶到聚齐,成吉思汗招了招手,沉声说了几句。 张鲸等人赶紧凑到前头,好几人因为两脚被冻麻了,一动就滚倒在地,要靠同伴拉扯着行动。 十数人挤挤挨挨的感觉,倒还不错,至少暖和了些。 最近很受信任的契丹将军石抹也先环视他们,模彷着成吉思汗的口气道:“张鲸以下各部,全都交由脱忽阑彻里必统领,你们要在十天里抵达澄州,截断盖州定海军北上的通路,然后…” 话音未落,张鲸的脸色都快垮了:“十天?” “怎么?张元帅觉得有问题?”石抹也先反问。 “那有四百五十多里的路程,就算天气晴朗,轻骑快马走驿路也得十六天!”张鲸不禁大嚷起来。 一句话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连忙向成吉思汗跪伏叩首,起身又道:“做不到十天的,真的不行。而且,到了澄州,我们也打不了仗啊!” 石抹也先连声冷笑:“这四百五十里路,哲别将军只用了五天,然后还连续拿下了辽阳府和沉州!” “所以哲别…” 这句话刚说到一半,几名同伴七手八脚把张鲸往后扯了半步,让他把话憋了回去。 接下去,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成吉思汗依旧盘膝坐在毡毯上,凝视着眼前用石头和木块搭出的地形,偶尔和木华黎说两句,仿佛全不在意这些汉儿部下的纠结。 风声呼啸,众人感觉越来越冷,石抹也先有些不耐烦,他拍了拍自家身上、袖上的雪,狞笑道:“大汗的决定,谁敢违背?” 张鲸低着头,咬了咬牙。 蒙古大汗当然是狠角色,大家既然投了蒙古,谁也不敢和大汗作对,但如果大汗非要让所有人在长途跋涉中冻死、累死,那大家就得想一想,是不是得另外找个出路了! 他知道,周边十几名同伴都看着他,指望他出来和石抹也先放对,最好把大汗的命令顶回去。但他浑身都冷,额头竟然会出汗,他也只敢想一想罢了,并不敢当真做些什么。 眼看着场面尴尬,忽然有人跨步出列拜倒。 “大汗,木华黎将军,石抹将军,我有话讲。” 出列的正是石天应。他提足了力气,嗓音中气十足,极其响亮,压倒了风雪之声。 成吉思汗饶有兴趣地抬头看看他。 石抹也先皱了皱眉,只说了一个字:“讲!” “大汗,哲别将军高贵的灵魂回到长生天的怀抱中去了,许多蒙古勇士也随着他,飞向高天去了。那是辽东的金军,名叫定海军的军队造成的。可是,大汗如果要为哲别将军复仇,一支女真人军队的性命就够了吗?” “什么意思?” “我听闻,自从俺巴孩汗的遭遇以后,蒙古就和金国有着不死不休的仇恨。哲别将军的死,使这仇恨更深了。这样的仇恨,蝼蚁一样的女真人死得再多,也不足以报复。” 石天应膝行向前两步,大声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尽快拿下女真人皇帝,拿下女真人的贵族和大人们!那中都城里,有比野马群更多的人,有比蝗虫群更多的人,我们用烧红的铁签去烙他们的额头,让他们的鲜血被铁车碾出来,就像河水流淌一样!那不是很快活吗?” “肮脏的野鸭子把大汗的蒲鸟伤到了,你居然敢阻止大汗的报复?” 石抹也先勃然大怒,抬手一鞭抽在了石天应的后背上,把他的皮袄都打碎了,血肉飞溅出来。 眼看众人噤若寒蝉,石抹也先待要再度挥鞭,成吉思汗忽然站了了起来。 “你是说,我们去中都?” 石抹也先立即退后半步,担任成吉思汗的通译。 石天应昂首道:“大汗,我们该去中都!” 第四百九十四章 出兵(下) 扼元第四百九十四章出兵(下) 北风呼啸,风刮得厉害,吹得人浑身发寒。 成吉思汗不喜不怒,垂首看着石天应。 而张鲸更不敢言语。他觉得,自己浑身皮肤都在发紧,每个毛孔都象针扎一样,那是冷极了。但他的额头又同时在流汗,在这种满地大雪,冰霜遍地的天气流汗。 这什么情况?石天应怎么跳出来了? 张鲸拼命转着快被冻僵的脑子,盘算当前局面。 前阵子,深受成吉思汗信赖的断事官失吉忽秃忽一直忙着与众多汉军首领商议出兵中都的安排。 失吉忽秃忽坚持要张鲸等诸将调动十万以上的民夫和全部粮秣物资随行,并勒令汉军严格遵循成吉思汗制订的战利品分配规定。张鲸等人自然是不乐意的。 这样的做法,等于要使张鲸等人倾囊而出为成吉思汗效力,预定的好处没拿到,先把自家老底子交出去。 而且,去往中都以后,汉军能干什么,是明摆着的。蒙古人就想拿汉军做攻城的肉盾,让汉儿替蒙古人垫刀头! 就在北京路这里,上一个被蒙古人蒙骗,去拼死拼活打仗的人是什么下场?耶律留哥那辽国的数十万契丹军民里,逃到辽东的那批余孽,就在几天前还被哲别痛杀呢! 早前投靠蒙古的刘伯林、史秉直可不是这样的待遇。 这本来也不是张鲸等人投靠蒙古人的目的。 因此,双方些微妙的僵持,旬月间各地军文往来,都达不成一致意见。直到传来哲别身死,数百蒙古精兵丧命的消息。于是一切安排就此搁置,成吉思汗亲提大兵出动,决心要攻入辽东,为哲别复仇。 当日张鲸率部与成吉思汗汇合的时候,亲眼看到他的怒气就像是滚动的雷霆落入厅堂那样。张鲸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的情绪和意志会如此勐烈地影响所有人。 张鲸绝对不愿意在冰天雪地里行军作战,但他也完全不敢去劝阻成吉思汗。他很清楚,大汗对北京路实权军将的客气,是基于力量平衡,为了用人所长。但如果真把这蒙古人惹恼了,不要以为他不会杀人。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就算杀不了,打一顿,抽一顿鞭子,强行夺取军权,这也是张鲸等人接受不了的。 所以这几天里,所有人都纠结于痛苦的选择。是冒着被成吉思汗严惩的危险,去劝说这个暴怒的老人放弃攻打辽东?还是摆出一副忠诚样子,却带着自家亲信人手去冰天雪地送死? 两条路,都是死路。 张鲸没有想到,最终出来为所有人说话的,竟然是石天应。 这厮靠着一手制作攻城器械的本事,最近很得成吉思汗和木华黎的信任,好在他的脑子还没有湖涂,还知道替大家伙儿说一句话! 石天应继续昂然道:“大汗,我们该去中都!去中都才能真正让女真人痛彻心扉,去中都才能掠夺数不尽的财富和女人,去中都才能向整个金国传扬大汗的威风!去辽东能有什么?就算大汗杀死那些定海军…以大汗的力量,那一点也不难…可是,大汗你,还有那么多尊贵的蒙古将士,在哪里除了冰和雪,能获得什么呢?” 成吉思汗沉吟不语,木华黎只是冷笑。 石天应伸手拉住了成吉思汗的袍脚:“大汗,我们去中都吧!我愿意尽出麾下的军队和民夫,我有三千人!我愿意带领他们,为大汗誓死搏杀。敌人若变成鸟飞上天,我就变作海东青飞去,拿下他们。敌人若变作野獭掘地而入,我就变作铁锹,掘地寻索,追捕他们!” 这一番话,说得成吉思汗稍稍迟疑。而张鲸等人,简直听得热泪盈眶。 娘的,石天应这厮,是真能说啊。 大家只晓得,他在乡里时不止精通骑射,而且颇知读书,却不曾想他按着蒙古人的方法讲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那一定下过苦功夫!这厮能在成吉思汗眼前当红,不是没有道理的! 虽然妒火中烧,张鲸却瞬间反应过来,这时候可不能再内讧,既然石天应愿意出头,大家赶紧一齐放话,把这件事扭过来…就算拿出老底子去攻打中都,也比按照成吉思汗的安排,在这冰天雪地行军四百五十里要强! 他想到就做,当即膝行向前,在石天应身旁拜伏:“大汗,我们去中都吧,我麾下的黑军,有八千人,还能调集两万人的民夫和足够的粮秣物资!敌人若变作鱼,游入湖海,我就变作渔网捕捞他们!敌人若站在高大的城头,我就变作铁车,去撞垮他们!” 好家伙,你张鲸也是身怀绝技,出口成章啊。 以张鲸为马首是瞻的众多汉军首领齐步向前,吵吵嚷嚷都道:“我有四千人!我有五千人!我有六千人!我做海东青!我做铁锹!我做渔网!我做铁车!”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大汗,我们去中都!” 成吉思汗没有答应,他只说,让众将皆回本部,姑且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等待他的最终决定。 于是众将各自散去。 唯独石天应走了不远,又兜转回来,依旧在成吉思汗面前拜伏。 “你很好!” 成吉思汗拍了拍石天应的肩膀,对木华黎道:“你的这个计谋,也很好。” 木华黎也躬身行礼。 成吉思汗默然片刻,转头看了看东面。那层层叠叠的大雪之后,是辽东方向,据说,辽东是一个被大海环绕的半岛,定海军就在那个位置囤积了重兵,纠合了许许多多的异族,并依托更南面隔海相望的山东予以支援。 成吉思汗觉得,自己已经很重视定海军了,但他真没有想到,这个军事集团竟然强大到了能够杀死哲别的程度。 哲别对成吉思汗的重要性,刚才那些心怀鬼胎的汉儿军阀根本就不懂。哲别的死,是可怕的损失,在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外部和内部,都会引发巨大的动荡。 在外,会有人因此怀疑大蒙古国的力量;在内,会有人因此怀疑成吉思汗的力量。这两者,都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而要压倒这两方面的动荡,唯一的办法就是取得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 这样的大胜,不可能从辽东的定海军来。就算成吉思汗攻入盖州和复州,把那里的所有人都杀光,众人都只会觉得理所应当,那并不能抵消哲别的死。 而要去往山东,取郭宁的头颅…就得通过中都、河北的无数城池,非得像狗儿年三路攻金那样,做整个蒙古国的总动员才行。那种动员规模,又牵扯到蒙古国内部诸多千户那颜的利益纠葛,哪怕是成吉思汗,也不能轻易发动。 所以… 成吉思汗是英武而暴躁的蒙古人,但更是老练的政治家,在权衡利弊的时候,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使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冷静。只不过,只有最亲近的部下,能体会到他冷静乃至冷酷的一面。 成吉思汗摘下了自己的轻便皮盔,将之投掷到东面的雪地里。 他低声道:“战马瘦了,再想爱惜也晚了;粮草用尽了,再想节省也迟了;手臂断了,怎么也没法再长出来。哲别死了,就像是有人打碎了我的骨头,砍断了我的筋…是我低估了敌人,这是我的错!失吉忽秃忽!” 高瘦的失吉忽秃忽从帐幕一角站起:“大汗,我在。” “记住定海军和郭宁这两个名字。我要你和木华黎一起,安排多多的人手,去打探敌人的一切情况。我要知道定海军有多少兵力,有什么样的作战方式!我要知道郭宁骑什么颜色的马,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们就算是睡着了,也要挣开一只眼睛,给我盯紧了敌人!” “遵命!” 成吉思汗又等了片刻,缓缓转身,站到石天应身前。 “张鲸终于决心尽起兵力,跟从攻打中都。但他不可靠,而且很容易影响其他人。” “是!” “他的黑军,数量不止八千;他能动用的民夫,实际上也不止两万人。他在锦州和宗州,有大量的粮秣物资蓄积,对么?” “是!”石天应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狂喜,他把额头碰在冰冷的地面,继续用最简短的言语回答。 “今晚我就传令收兵,大军转向中都。只要张鲸出兵随同行动,就很容易解决了。给你五天时间,在半路上处死张鲸。他的黑军、他的土地,还有他的郡王称号,都是你的。待到我们拿下中都,你就是中都留守,汉军万户!” “是!” “另外…”成吉思汗罕见地露出踯躅神色。 他挥了挥手,让石天应退下。 木华黎适时向前半步:“大汗?” “中原的富庶超乎想象,蒙古人在这里,能获得前所未有的利益。但这片土地又过于广阔了,汉儿的数量比蒙古人要多出十倍,百倍,汉儿中的豪杰之士,与蒙古人的英雄厮杀,就算是十个人换一个人的性命,也是我们吃亏…” “所以?” 木华黎等了片刻,成吉思汗最终只摇了摇头:“先安排出兵中都吧!” 第四百九十五章 黑军(上) 「累死了,我快不成了…」 傍晚时分,刘然靠在城堞上。 他后背倚靠的墙砖流淌着鲜血,鲜血渗透他的军袍,贴着背部的肌肤,感觉粘腻而冰凉。 但刘然实在太累了,他一点也不想换个位置。 在刘然身旁的,是梁护和张平亮,两人也都满脸疲惫。 三人身上都插着箭矢,好在不是蒙古人惯用的重箭,三人也都有皮甲护身,并没有受很重的伤。梁护的肩膀被刀砍中,整块肩甲和大片皮肉被削去了,鲜血染红了他的半边胸膛和手臂,他也并不在意。 这三人,都是老卒。前年临潢府路易手,界壕沿线七十多处军堡尽数失陷,四万多的守军死了大半,只有少数人逃了出来。 他们沿途和其他地方的败兵汇合,一路逃到中都路。然后在平州这里得到术虎高琪元帅的招募,重新混口饭吃。后来又转入了中都东面经略使乌林答乞住的麾下。 这些溃兵起初对失败很不服气的,都觉得虽然打了败仗,但责任在将帅无能,所以三天两头起哄,希望朝廷重整兵马,带他们打回去,救出失陷在蒙古人手里的家人亲眷。 这当然是痴心妄想,没有任何一个将帅会响应他们。 所以,很多溃兵又陆续离开,或者往中都去投靠其他的将帅,或者往北京路去投靠北京留守完颜承裕。 现在看来,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然叹了口气,到最后,反正都是蒙头厮杀,或者蒙头被杀。 在他三人的身旁左近,都是守军袍泽的尸体,有被箭矢射穿脑颅而死的,有被投石砸烂半截身体痛死的,还有被突上城头的敌人砍死的。 而刘然的脚边,有一个黑盔黑甲的敌人的尸首。 这人是个汉人,而且和刘然一样是从北疆庆州一带逃回来的溃兵。两人厮杀时候,叫喊的口音一模一样,彼此攻防的招数都是一路的。想来,刘然逃到了平州的时候,这人从庆州逃到了锦州,投靠了锦州大豪张鲸,成了「黑军」的军官,现在又成了蒙古人的部下。 这人在黑军里头,也算是勇士了。他顺着顺着云梯攀城而上,挥动大刀连续砍死了好几个守军。 后来刘然带着同伴们将之合围,梁护绕到后头,用长枪刺穿了他的后背。这人暴吼了好几声,挣扎着向刘然冲来,挥刀乱砍,刘然抵挡了好几下,手都快发麻,这人才软倒在地上,嘴里吐着血,死了。 此时有个守军士卒从墙头上慢慢走过,沿途搜罗被丢弃的箭矢和武器。他看到这个黑盔黑甲的军官尸体,先看看刘然,然后兴冲冲上来剥甲胄。 刚蹲下,刘然哑着嗓子说:「甲胄和头盔都涂了黑漆,擦不掉的,你要是不怕被自家人杀死,就穿上。」 那士卒愣了愣,犹豫地放了手,往城墙另一头去了。…. 他走得太快,梁护本想开口问他要点水喝,这时候只得放弃。 刘然继续盯着那黑盔黑甲的尸体。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大金国这个样子,官员无能,将帅懦弱贪婪,眼看着蒙古人又来,受驱使做先锋的居然都是旧日同伴。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更不知道这世道,将会变作怎样。 「吃不吃?」 钤辖郑科站到三人跟前,粗声大嗓地问道。 这人虽是刘然的上司,但刘然一向不喜欢他,觉得他的性格过于凶悍暴戾。 刚才攻城的敌军退下去以后,这人在城头走来走去,从几个百姓手里抢来干粮和水。百姓们畏惧蒙古人屠城的威吓,拆了自家的房子、搬运土石来城头助战。但郑科持刀在手,威胁要杀人,把他们最后的口粮都抢走了。 但郑科对下属不  坏,他用皮袋装了这些口粮,一路分发。 走到三人跟前的时候,张平亮有点犹豫,刘然谢过了钤辖,往皮袋里掏摸了三人份的干粮,又接过郑科的亲兵递来的水。 刘然掰了一块饼,递给张平亮。 张平亮迟疑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一把抓住。 三人刚吞咽了几口,只觉天旋地转,脚下连连震颤。 数百步外,有人嘶声大喊:「黑打破了城墙!」 平州城荒废了许久,眼下这圈城墙,还是辽时留下的,墙上有大金攻打城池时留下的痕迹。有几处城墙在外头看来没什么,里头有将近一尺宽的裂缝蔓延,能钻进一个小孩。 这会儿,这段有裂缝的城墙遭巨石连续投掷数十次以后,终于坍塌了。 崩塌的范围不算很宽,二十来步。空中有烟尘腾起,两侧松动断裂的土块还在哗啦啦掉落。地面上残砖断壁堆积。 攻城的敌军纵声狂吼,踏过崎岖地面,试图往城里冲杀。也有士卒沿着两侧的墙体攀爬,想杀散那些站在城头上射击的守军弓箭手。而包括刘然在内的守军齐声大喊,往缺口狂奔增援。 无数人在缺口摩肩接蹱,所有人发出轰乱的嘈杂声响。吵的人心慌意乱,耳朵也是不停的嗡嗡直响。 督领将士攻打这道城墙的,便是成吉思汗麾下新收的骁将石天应。 他同时也是此番为蒙古军提供诸多攻城器械之人,先前又在成吉思汗的默许下,攻杀了张鲸、张致兄弟两人,夺取了精锐汉军「黑军」的控制权。 这一操作,换做他人,必然会引发骚动。 但石天应本人就是黑军出身,靠着勇猛善战而得到兴中府百姓的拥戴,才从黑军里头独立出来的。黑军将校无不晓得他的威名,也普遍觉得,能有一个得到蒙古大汗信任的首领,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 不过,石天应想要得到大汗的继续信任,就得靠战场厮杀。他在袭杀张氏兄弟以后,财物一无所取,全都拿出来赏赐将士们,激励作战。在诸多攻城器械发挥作用以后,他又身披重铠,亲自上阵。…. 石天应此人,乃是北疆军户出身,有家传的出众武艺傍身,这才能在民风剽悍的兴中府一带成为大豪。 他手持一柄长大的重刀,于缺口处往来酣战,守军士卒几乎无人能敌。长刀如旋风挥舞,所到之处,断肢飞起,头颅滚落;鲜血从断裂的伤口处喷溅,如此起彼伏的瀑布。 随着石天应的冲杀,黑盔黑甲的将士不断前进,控制了愈来愈大的地盘。 这上头,就能看出石天应又一桩大胆之处:他将自己的亲信全都安排在了后方操纵投石机等器械,跟随他登城厮杀的,全都是来自黑军的新部下。 所谓黑军,其成员大都来自朝廷北疆界壕沿线的溃兵。临潢府路不保以后,数万溃兵携家带口南下,沿途得到地方豪强招揽,张鲸就招募了其中最大的一股,总数一万两千人,此辈凡上阵,皆以黑旗为认,披挂黑甲,执使长刀大戟,勇猛善战。 张鲸以一个地方土豪的身份,而有自称临海郡王的胆量,依仗的便是这支精兵。这倒也真不算狂妄,毕竟北疆界壕乃是大金强盛时的精锐所在,如今在山东横着走的定海军郭宁,在中都控制相当力量的苗道润、张柔等人,依靠的也都是这股力量。 不过,张鲸自家的才能,并不足以驾驭这支强悍军队,能够慑服武人的,始终只有更强悍的武人。 此时黑军将校先得石天应的厚赏,随即又见他奋勇向前,无不鼓勇跟随,大呼酣战,一时间,势若风卷残云。 蟹的心  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 第四百九十六章 黑军(中) 贞右二年秋,距离蒙金两国达成和议不到三个月,成吉思汗就派遣大将木华黎夺取了北京路。待到深冬,这位大汗又亲提大军南下,由东北方向逼近中都。 这个方向,本来多的是军事重镇和关隘,足以封锁大军行进。可这些关隘,在蒙古军掀起的滔天巨浪之前,算得什么呢? 何况此番与蒙古大军随行的,还有数以万计的北京路附从军。这些附从军与此前跟随蒙古人打秋风的队伍大不相同,一路上都被当过攻城拔寨的主力使用,而他们的军将大都深悉金军布防,而又憋着劲要在成吉思汗面前表现。 那就像是狗群摇身一变,成了狼群那样。沿途攻战,中都路的金军竟不能敌。 数日之内,蒙古军轻而易举地进抵平州,四面攻打。 平州是中都东面的门户所在。太祖时候,此地是金、宋、辽三国角力的中心地带,朝廷遂以平州为南京,任命周旋在三国之间的军阀张觉为南京留守。而张觉之死,也掀开了大金南下灭宋战争的序幕。 但是,随着大金的疆域渐广,平州的重要性急速下滑,起初还是钱帛司和转运司的治所,到后来各个机构撤出而驻军也不断减少。泰和以后,此地就只是金国中都路治下的一个寻常军州。 前年中都事变,新皇登基,负责中都北线防卫的术虎高琪因有攫取政权的私心,遂调集沿边诸军赴平州、骑兵屯蓟州以自重,那一段时间,平州又有从临潢府路全、庆两州的军民百姓逃难而来。 皇帝任命的东面经略使乌林答乞住遂在此地招募了相当规模的军队,与西面经略使完颜蒲剌都所部,并为皇帝能直接调遣的两支武力。 不过,皇帝想要直接掌控军队,难免和各路骄悍将帅冲突。 自贞右二年起,各路元帅府、宣抚使府好像有默契一样,动辄强行从两个经略使司抽调兵力。以至于完颜蒲剌都给皇帝上书哭诉,说自己前后两次被调走两万人马,如今“见兵不满万,老羸者十七八。臣死固不足惜,顾国家之事不可不虑。” 西面如此狼狈,东面也差不离。在北京路全部丢失以后,平州、滦州和蓟州三地互为犄角,已经是中都东面最后的屏障,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可年初与蒙古达成和议以后,朝中执掌兵权的元帅们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削弱东面经略司的力量,乌林答乞住能直接掌控的兵力越来越少。 结果,当蒙古军骤然翻脸进抵平州城下,他甚至都没法在诸多隘口坚持,只能抱着拼死的决心固守孤城了。 可在这样的世道里,谁又不是在拼死呢? 石天应短时间内冲杀数回,体力不衰,而凶悍之气弥厉。他挥刀将一名敌人半个头颅噼飞,纵声喊道:“跟上!跟上!” 连喊数声,才发现自己冲得太远,身后应当跟进的同伴被箭失阻断,而最初跟随他杀进城里的人,已经全都战死了。 适才攀爬城墙的黑军将士,这会儿也大都身死,守军重新控制了两侧城墙,又调了数十名弓箭手,对着缺口乱射。一名黑军的都将带队上来增援,转眼间就被射得犹如刺猬。 守军的装备很简陋,弓和箭都是垃圾货色,大部分的箭失扎不透皮甲。但有一支,恰好穿透了甲胃顿项下方的缝隙,于是那都将勐然一抖,斜斜倒下,身体被箭失支撑着,竟然碰不到地面。 都将一死,众士卒嘴上连连喊杀,到底手足无措,只在缺口处举着盾牌防御。 两军在缺口拼杀,比的就是谁能撑住这一口气,攻防一旦气沮,守军反倒打起了精神。有一路士卒沿着城墙内侧冲杀过来,几乎要把冲进城里的黑军队伍截断。 石天应勃然大怒,返身冲杀,转眼就撞过两道夯土院墙,接连击退了两拨试图阻碍他的守军士卒,斩杀了五人。 他如此勇勐恶斗,又浑身热气腾腾,如白雾缭绕身周,自然得到守军弓箭手的格外注意。但他总是与守军展开悬命锋镝的肉搏,又藉着城里院墙,进退快如闪电,所以墙头几个持弓失的好手瞄了半晌,竟没把握射中他而不伤到同伴。 眼看他距离城墙缺口不远,一个弓箭手在墙头指着石天应,连声大喊:“刘然!看这里!这里!” 就在身周不远,仿佛有一个年轻人嘶哑着嗓子应道:“看见了!” 石天应勐然止步。下个瞬间,身边的土墙砰地绽开破口,一杆长枪顶着碎石断砖刺出,贴着石天应的面门过去。 石天应大吼一声,左手探出,揪住了持枪之人的臂膀,随即将他整个人都横拽过来。 待要挥刀了结他的性命,一个身形矫健的年轻人从土墙上头纵跳过来,如猎豹般迫到近处,挥刀就砍。 石天应顾不得杀人,随手横刀格挡。 “铛”地一声大响。那持刀汉子不敌石天应的力气,顿时踉跄后退,口中叫道:“老梁快走!” 两刀对碰的时候,那个被石天应揪住臂膀的士卒趁机勐然挣扎,竟给他脱了身,一骨碌地往后头滚了出去。 他起身站稳,立即就持长枪摆开门户,又有一个年轻人双手分持刀盾,闪身拦在侧面。三人各持长短武器,摆出了缠斗的架势。 倒是难得的好手…而且用的都是大金军中传习的招法套路!可惜,想要留下我石瑞之,却还远远不够! 石天应虽然杀得起了性子,头脑却没有发昏。 这时候孤身陷在城里,稍一犹豫就会有更多守军围拢过来。得赶紧走,且放过眼前这三人! 他狠狠瞪着三人,忽然间拔足飞奔。 仗着甲胃坚厚,动作敏捷,他顶着头上箭雨狂奔到缺口。几名黑军刀盾手一涌而上,用大盾将他护住,又退到缺口以外一个城墙夹角处。 他半蹲在地,听到箭失打在盾牌啪啪作响,听到石块砸中人体或地面的噗噗闷声,听到后头大批黑军士卒的隆隆脚步。 一片嘈杂纷乱中,耳畔有将校嚷道:“将军,守军的反应很快,人手也不少!咱们得缓一缓,重整队伍,然后再…” 石天应恍若不闻。 说来也巧,他头上身周,被盾牌卫护得水泄不通,只有几处狭窄缝隙。石天应眼神掠过,恰好从一处缝隙向外,看到了大军后方。 蒙古军惯于穿插包抄,所以石天应所看到的后方并不在北面,而在平州城南面的阳山。阳山的东、南两面山势陡峭,西连群山峰,扼守滦水,而北面的坡度较小,成吉思汗纯白色的大纛,就矗立在阳山北面的坡地上。想来蒙古大汗就在那里判断局势,随时将会投入蒙古军的主力。 传说这座阳山,就是当年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采薇而食的首阳山。而今却遭蒙古人踏足其上,威凌中原,甚是可笑。 可是,这世道已经是这个模样了! 数百年来,北方汉儿想要建功立业,要么依附契丹人,要么依附女真人。现在轮到蒙古人崛起了,这个机会不抓住,难道要给烂透了的女真人陪葬吗? 石天应读过书,很会说话。外人看来,他在木华黎和成吉思汗面前,都很乖巧伶俐,遂得重用。 但石天应自己知道,情况根本不是那样。 成吉思汗是刚健有为的杰出人物,他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只在有用或者没用。对有用的人,成吉思汗全然不受任何族群、地域的限制,更不吝啬高官、厚禄、重权的赐予;而对没用的人,任凭你嘴上说到天花乱坠,成吉思汗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 在这样的政权里,想要有作为也好,想要保护桑梓父老也罢,唯一的路,就是让自己有用。而石天应绝对确信,凭着自己的文武才干,凭着黑军的力量,他能在新崛起的蒙古政权里,占据一个牢固的位置! “女真人的官儿有什么本事,我们还不知道吗?他们顶不住的!他们只有这一阵子的胆气,马上就要崩溃了!” 石天应用力推开一座盾牌,指着成吉思汗大纛所在的位置:“看见了没有?蒙古大汗就在那里观看战局,观看我们的本事!就现在,你们跟我来,我带你们破城!带你们立功受赏!带你们去取富贵!” 乱世武人所求的,可不就是这点东西吗? 几句话说得将士们打起精神。 石天应点了一个军官:“你回本阵,告诉沿途所有黑军将士,不必犹豫,我们攻这一次,必定破城!” 那军官匍匐身体,从盾牌底下奔出去了。 石天应再看四周将校:“怎么样?愿不愿意跟我一同厮杀,一同取富贵?” 众人无不厉声道:“愿随将军!” 黑盔黑甲的将士再一次往城墙缺口灌入。这一次,后继的人手源源不断,如同黑色的潮水不歇。而这种骤然狂勐十倍的攻势,使得刚与大队汇合的刘然等人,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第四百九十七章 黑军(下) 缺口附近已经尸骸遍地,受伤的人在尸体之间拼命的挣扎喊叫。有人一边惨叫,一边挥着短刀和身边同样的伤员搏斗在一起。 身着黑色铠甲的攻方和军袍规格乱七八糟的守方,都已经没法保持队列和指挥了。他们或者三五人对面搏战,或者三五十人纠缠成漩涡般的一团。所有人都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尽了力气。 在这一刻,荣华富贵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意义。每个人的性命就只在瞬间的锋刃一挥。压住敌人,杀死敌人,自己就能活,反之,立即就死,万事皆休。 在这种高强度的搏杀中,刘然彻底耗光了自己的体能。他左手里的盾牌被剁碎了一块,但感觉重得抬不起来;他右手的刀在反复戳刺还是噼斩之后多出了好几个缺口,恍忽间不像刀,而像一条尖牙利齿的鱼,开始试着甩脱右手的控制。 像他们这样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卒,绝不会在这时候坚持,甚至呼喝催战的军官也不会强逼他们。于是刘然觑了一个厮杀的空挡,勐然退后,两步就躲到了半截夯土矮墙后头。 这个位置,是他和梁护等人早就选定的,很适合休息和隐蔽。 但上一次退到这里的时候,刘然一口气奔走了四十多步。这才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守军步步后退,几乎贴近了矮墙。这样一来,通过缺口往里涌入的敌军,有了越来越大的回旋余地,在那个与刘然等三人放对的将军号令下,他们甚至有余暇开始列阵了! 那个将军,便是投降蒙古人的石天应。此人的勇武名头,就连卢龙一带也有传扬,方才刘然不晓得,这会儿晓得了此人身份,便愈发觉得可惜。 梁护拉着张平亮,退到刘然身边。 张平亮杀性冲头,还在哇哇地叫着。他方才像个野兽一样和一个黑军士卒咆孝翻滚在一起,这会儿嗓子完全嘶哑了。梁护看到他扣抓敌人太过用力,连指甲盖都翻了过来,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刘然从背后解下角弓,试图去射那个正在指挥布阵的石天应。但他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试了两次,竟然不能把弓拉开。 有个守军的军官在城楼高处厉声叫嚷。 梁护爬起来,透着矮墙的碎砖空隙望过去,看到黑压压的敌军占据了缺口右边的墙头,开始往城楼进攻。 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返身靠着矮墙:“他娘的,黑鞑子够狠,是不想留我们到明天啊。” “黑鞑子的主力还没动呢。”刘然看着自己剧烈颤抖双手,叹了口气:“这会儿攻进来的,不都是锦州那边的汉儿么?” “他娘的,他娘的…”梁护不知道该怎么应,随口又骂了几句。 郑科弯着腰,忽然从侧面的矮墙后头出现。 他的部下在适才的恶战中几乎死伤殆尽,谁都知道,这条凶神恶煞的汉子已经成了个空头钤辖。故而就连梁护这样的老实人都懒得起身招呼,只有刘然勉强从坐着改成蹲着。 而郑科勐然探出手臂,揪住了刘然。 他压低嗓门:“情形不对!” “什么?” “刚才我去南门催促援兵的时候,看到高彪带着他的傔从们赶到城门上头,说是准备一同守城,不过,我看这老小子是打算开城投降了!” “怎么会?”梁护大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愣愣地道:‘他是平州军事判官!城里除了经略使,就是他了啊!” 郑科连声冷笑:“经略使倒是四面奔走指挥,你看高彪这一天里,动过没有?他忽然行动,是因为确定守不住了,要另找一条路走!再说,南门那边,负责攻城的是高州的大豪攸兴哥…他和高彪一样,都是渤海人!高彪一开城,自家同族就是大功一件,还能和攸兴哥互相提携呢!” “真守不住了吗?咱们厮杀了半天,就守不住了?这些狗东西…这些人都是狗东西啊!”张平亮忽然哭了起来。 刘然和梁护反倒平静。当年界壕沿线,朝廷高官阵前弃战逃命的,或者叛卖友军投降的,多得数都数不清。随着朝廷威严动摇,各地的乣军、飐军也随之动摇。 数万汉儿四面攻城呢,非要苛责一个渤海人不为女真人拼死…他们早两年骂到现在,已经快骂不动了。 “平州肯定是完了,攻打东门这片的石天应是个狠人,咱们也守不住的!” 郑科压低嗓音:“你们都跟紧了我!我已经让人盯着高彪,他一旦动手,我们就走…我在西门还有几个靠得住的兄弟,大家直接开了门,往青龙河里去!” “城里的百姓们呢?那么多人怎么办?”张平亮仰头问道:“你是钤辖!你得赶紧告诉经略使,让他派人把高彪抓起来!” 郑科脸上的凶厉之色一闪即逝:“哪里没有百姓?当年我在金银沟、刘然在小城子、老梁在归流河、你这傻子在戚家店,哪里看不到百姓?界壕沿线几十个军堡,里面的人不全都是百姓吗!死就死了!这平州城守不住,我们自己都要死了,还管得了谁!” 他又冷笑了数声:“你们几个都是好手,死在这里可惜了,所以我才给你们机会,若你们非要与城偕亡,那也成!就今天,马上,立刻就会死!” “钤辖,我们跟你走。”刘然站起身,一手拉起了张平亮,另一手从尸堆里抽了把刀,塞进空空的刀鞘。 梁护想了想,把长枪扔下,也换了把直刀在手里。 几人在矮墙后头悉悉索索地盘算,引起了正在前头呼喝指挥的军官注意。 那人穿着白色的军袍、乌皮靴,正是在乌林答乞住之下,负责东门守御的女真人都统。 “站住!”他叫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走!都给我向前厮杀!” 郑科平日里就桀骜凶残,这会儿哪里还在意旁人指挥?他鼻孔朝天喷气,全不理会,带着刘然等人急走。 那都统顿时黑了脸,拔刀出鞘,站到郑科身前:“军法无情,郑钤辖,你须不要找死!” 郑科骂骂咧咧地与他嚷了几句,忽然见到道路深处有熟悉的部下疯狂挥手。 他知道,是南门那边高彪要动手了,于是心里的急躁和暴戾再也按捺不住。偏偏那都统骂得恶毒,他心里一横,勐冲到都统面前,一刀就把他的脖颈砍断半边。 “军法?我日你娘的军法!你还管老子了?” 鲜血溅了郑科一头一脸,郑科环顾四周,大声叫道:“这城守不住了!想活命的就跟我走!” 这个动作,把刘然等人全都镇住了,就连前头还在努力厮杀的将士们,也有回头张望的。守军们的呼叫和呐喊瞬间静了一下,到下个瞬间,有人惊呼,有人哀嚎,有人痛骂,更多的人叫道:“都统死了!守不住了!” 南门方向还没有出事,东门的防御,几乎瞬间就崩溃了。 郑科不再言语,一脚踹翻了那个都统,向西门狂奔。 刘然等三人目愣口呆,却遭后头溃兵轰然蜂拥而上。 “跟上他!”刘然大叫一声,带着张平亮和梁护拔足便追。 就在他们起步的时候,黑军同时勐攻入来。原本在后方掩护的弓箭手也冲进了城里,张弓搭箭到处乱射,把背对着他们的逃兵们一一射倒,就像是在猎场射杀狂奔的兔子一样。 梁护刚奔了没几步,忽然有一支箭失斜刺里飞来,正正地贯穿了他的大腿。 他惨叫一声,一瘸一拐地继续奔了两步。但每一步踏出,都会有大股血水从大腿骨和肌肉间的贯穿伤口喷出来。 刘然奋力推开几个溃兵,勐冲回来,想要搀扶梁护。 梁护坐在自家鲜血染成的血泊里,用力挥了挥手,嘶声道:“我动不了,你们快走吧!这时候慢一步就要死了!你们快走!我快四十岁了,活够了!” 张平亮再度哭了起来。刘然深深地看着梁护,向他点了点头,揪着张平亮转身。两人的身影裹在逃兵队伍里,眨眼就看不见了。 梁护怔怔地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他在北疆从军十五年,倒有十年是和刘然、张平亮厮混在一处的,一起经历了许多艰难,从没有分开过。如今这两人走得快速,他有些庆幸,又有些酸楚: “娘的,两个小子还真把我甩了!”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双手用力,想把自己往路边推一推。不防箭簇划在地面,扯动伤处,愈发剧痛了。他咒骂着挺起身,抽出小刀去切割箭杆。 割了两下,便听城池的南面和北面,全都发出巨大的轰鸣,好像无数人都在癫狂的叫喊。看来,不止南门的高彪,负责北门的勐安勃极烈白撒也决定投降了。 南面是渤海人攸兴宗的兵马,东面是石天应,北面也不知道是哪一路豪强。也不知道这些人投靠蒙古以后,怎么就是打了鸡血一般,女真人肯定是顶不住的。 梁护抽出箭杆,剧痛稍稍缓解。他也懒得去处理伤口,就这么躺在路边。 从城墙缺口杀进来的黑军很快就冲过了他的身侧,还有人沿着城墙一路杀戮。他听到不停的金铁交鸣声和骂声、求饶声,还有城上来不及逃走的百姓在哭嚎。 城门很快被打开了,穿着黑色盔甲的黑军骑兵冲了进来,一个个挥动雪亮长刀,耀武扬威。 梁护眯着眼看看他们,等着谁人注意到自己。 我把脖子伸长啦,随便哪位军爷辛苦下,弯腰一挥长刀,就此了账,很是容易。 第四百九十八章 前驱(上) 夕阳将落,梁护仰天看着空中血红的云霞,仿佛于城中的血腥一般无二。 城头的厮杀早就已经停止了,但城中百姓们的噩梦才刚开始。 按照蒙古人的规矩,凡抵抗之后城池被破的,阖城皆屠。虽然这会儿攻破城池的压根不是蒙古人,但蒙古人的狗也得遵循主人的规矩。 所以,梁护就只能看着身边的尸体。 有从城头奔逃往城里时候,背脊遭砍刀一挥两段的尸体,有从城里往城门奔逃时,被马匹反复践踏,浑身骨骼俱断的尸体。有士卒的,有军官的,有百姓的,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小孩的。 就在街角,在他躺卧之处的旁边,尸体堆成了堆,就像是遭瘟以后被杀死的牲畜那样。 唯有梁护本人,因为自知腿伤沉重跑不了,所以干脆躺平,一心等死。大概他躺得过于心安理得了,反而没人注意。忽剌剌奔进城里的黑军士卒没在意他,从巷子里头兜转出来,光着膀子的渤海人也没注意他。 他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很久,体温在下降,呼吸也渐渐微弱。有血水从尸堆最高处流淌下来,漫过下面一层层的人,最后被梁护的腿阻碍了,于是积成了黏稠的一堆,只有少许换了个方向,流淌到路旁的沟里去。 梁护转了转眼珠,顺着血液流淌的方向看,看到有个女人在沟壑底部,小心翼翼地爬动。血污遮掩下,依然能分辨出她的面庞很美丽,发髻编结得很精致,应该是城里某个官宦的妻妾。她注意到梁护的眼神,露出哀求的神色。 梁护立刻移走视线。他依旧仰躺着,动也不动,然后隐约听见那个女人从旁边悉悉索索地爬走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黑军士卒终于注意到了胸膛微弱起伏的梁护,握了握手里的刀,大步走来。 梁护咧嘴笑了笑,心想,总算等到了。 他闭上眼,等着最后时刻来到。隔了好一会儿,却一直没等到后继的动静。 梁护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往外看看。发现那名率军攻打东门的凶悍将军,不知何时就站在他的脑袋边上,俯首凝视着他。 「这人有点眼熟…」 石天应皱眉盘算着。他在平州左近的军旅里头,是有几个熟人的,不过怎也不包括这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卒子…是在哪里见过呢?肯定见过的,而且,就在不久前… 「对了!这是那个隔墙刺枪的家伙!」 石天应用拳掌相击,发出啪地轻响:「这是个好手,看起来伤的不重…先带下去,拔了箭,敷点伤药。愿意投降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杀头!」 「遵命!」 两个傔从上来,掰着梁护的腿,看看他的伤口,还扒开伤口看看里头模样。梁护冻得厉害,并不觉得疼。但他依然吼了两声,说杀了我吧,让我死了算逑。但他的气息微弱,用足了力气也像是喃喃自语。 两个傔从压根没听见,自顾抬着梁护,往城外走去。 晃晃悠悠间,梁护听见石天应威严地吩咐几个部下:「适才大汗的命令你们都听见了,说要屠尽,那就屠尽,不得遗漏。不过,咳咳,咱们鏖战一日,兵马也要补充。所以发现可用之人,不妨姑且签军…他们如果不降,再杀也不费事,对不对?」 「郡王英明!」几名部下大声应道。 北京路那边,不是只有一个临海郡王张鲸么?狗东西投了蒙古人,这就当上郡王了? 梁护继续喃喃地骂着。他们又说了什么,梁护被抬着远走,听不见了。 几个傔从的动作很粗鲁,他很快就被晃得昏昏沉沉,快要晕厥。将到城门口的时候,他隐约听见有女人在尖叫;然后看到那个发髻编结精致的女人没有穿衣  服,摆着白生生的两腿往寒风呼啸的城门外跑。城门内外,有许多人开始大笑。 这些人,都已经不是人了。 梁护骂了句,瞬间失去了知觉。 蒙古军不断深入中都路,不断攻克一座座雄关,渐渐逼近中都的时候,定海军反倒沉寂。仿佛随着辽东的大雪,山东也就此平静。 十二月底,元旦前的两天,有三百来名将士赶到了益都城北的东阳城。 东阳城本是郭仲元所部的驻扎地。随着营房和各个工场的就位,训练用的校场扩建,各部有功将士和新招纳的才勇之士轮番受训整编的高级军校,也定在这里。 因为军队的规模急速扩大,需要受训的基层军官从各地不断汇集。 有的人从军时间太短,所以来此接受五天或十天的短训,主要学习内容主要是军队里头行军、作战、驻扎、训练、管制所需的各种规范、各种律令。 也有的人立功不小,或者被上头格外看好,那就要接受二十天乃至两个月的中长期训练。 据说这种训练,包括史学、兵法、算学、地理等诸多内容,有些教材是宣抚使亲自编撰的。而其中一些独特的学问,来自于宣抚使梦中所得异人的传授,设非宣抚使的亲信,或者被宣抚使青睐的前程远大之人,断不能接触这等秘要。 所以某个军官但凡得到通知,要来东阳城长训,往往就代表了后继的提拔。虽然提拔的结果是军官要离开原有的部伍,但将士们身处定海军这样一个快速膨胀的团体,大都对未来充满信心,故而对提拔也都期待异常。 尤其是那些整训之后暂不授予新职,而留在宣抚使身边做侍卫的幸运儿,更是明摆着一步登天,从此前途远大,要被众人艳羡许久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那些军官或士卒来东阳城报到的时候,走在道路上的气派都和一般的武人不同。他们哪怕经过田间农人身旁,也会格外挺起胸膛,务必使自己威风堂堂,对得起那些农人的敬畏和憧憬。 不过,这种得意洋洋的炫耀机会,全然落不到郭仲元所部将士的身上。 皆因郭仲元所部的军营就在东阳城里,与军校只隔一道墙。他营里的将士出了辕门,沿着巷道走几百步,就进入军校,沿途除了工棚里劳作的匠户,见不到半个寻常百姓。 余醒和于忙儿两个,便是从巷道走来之人。 两人站在军校门口,和三百名同来整训的将士汇合,听着这些人讲述沿途所受的尊重,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少了一份特殊的荣耀。 而这种遗憾,在听闻整训时限的瞬间,又转变为了巨大的惊讶和不忿。 「什么?」 余醒失声大喊:「五天?这不是把我们当作新兵看了?这…这不是瞎胡闹么?岂不是在消遣洒家?」 他的堂兄余孝武,是定海军中有名的烈士,他自己有过军校学习的经历,和定海军中许多将校都认识,甚至和宣抚使郭宁也能说上话。这些背景堆叠下来,难免让他生出一些骄横,站在军营前头,旁人都不言语,只有他暴跳着问了出来。 余醒的毛躁性子,大约是改不了了。所以他真没有注意到,距离这些学员数十步的一座望楼上,郭宁正扶着阑干俯首观看一众将士。 余醒的喊叫声传到,郭宁立即冷笑一声。 「余醒这小子,怕是个难当重任的,怎就把他挑进来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前驱(中) 郭宁没什么架子,和部下们一向都打成一片。尤其是每日巡行军营、军校的时候,他总是心情很好,也乐意让所见到的将士们分享他的好心情。 他看见熟悉的将士,互相开几句玩笑,关心下家人亲卷;碰见不长进的或者刚犯过军法的,说不定踹一脚骂几句娘;有时候撞见将士们比武,他兴致上来了,就脱了军袍光膀子下场,与人相扑较技。 绝大多数时候,郭宁都能赢,偶尔遇见特别擅长空手搏击,而性子又耿直的,他也难免输一次两次。输过之后,他总开玩笑地摆出恼怒样子,要去拿铁骨朵来报复,惹得将士们哄堂大笑。随即又掏自家口袋,取些钱财赏赐胜者。 这样的流程,不光是拉拢人心的手段,对出身于行伍的郭宁而言,也确实是他在繁忙公务之余的些少娱乐。 今天也是如此,他从几个军营巡行过来,始终满面春风。 直到看见这拨调集训练的士卒,他忽然脸色一沉。 冷笑着问了一句,身后随行众人却没有回答。郭宁皱了皱眉,转身回看陈冉。 陈冉是郭宁最早的亲卫之一,以擅使双刀着称。后来因为右手手掌受伤残疾,无法握刀,这才转为侍从首领,参予机要。 这几个月来,郭宁身边的幕僚架构渐渐完善,汇总军情有录事司,梳理直管事务有经历司,侍从文辞有参议司。但一直有相当的机密职权掌握在陈冉这样的侍从手里。 这一次郭宁抽调军中精干的基层将士集中训练,因为陈冉在军队里的熟人多,资历深,而且他自家曾是厮杀搏战的好手,眼光很准,所以才专门让他负责。 出于对陈冉的信任,也因为需要郭宁去关注的事情实在千头万绪,郭宁一直到今天,才亲临现场看一看这些将士。 不过…看这些将士的情况,似乎陈冉挑选的标准有点偏颇? 郭宁挥了挥手,让其他几个侍从退下,把陈冉叫到身边。 他压低嗓音问道: “于忙儿我是知道的,这人在杨安儿所部上万将士里头算得好手。正是我们用得着的,余醒是怎么回事?他武艺特别出众么?还是脑子特别好使?我记得这厮素来莽撞,在军校里就捅过数次篓子…所以到现在还只是个队正。” 郭宁随手又指了混杂在两百余将士中的几条人影。 定海军的规模扩张到这种程度,郭宁早就没办法记得所有人的姓名相貌了,但是,这里头有些人,分明是当日河北溃卒的家人亲卷,到了山东以后才从军的。 他们大都在郭宁眼皮底下上过课,郭宁还真认出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庞。 “还有这几个,老陈,他们何至于就被拣选入来?彼辈的父兄曾随我厮杀以至牺牲,故而得到咱们定海军的厚待,家中有十足拨发的田地恩养,荫户也都挑老实肯干的分配。他们自家从军,都是先进得军校,在我跟前稍有表现,出来就是什将、队正…” 郭宁紧皱眉头,背着手在堂上转来转去,兜了几圈:“这还不够?老陈,难道你觉得,我召集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受一场短训,然后升官受赏?你把这些人塞进来,是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郭宁的语气已然森寒。 按照定海军的制度,军人待遇优厚,地位尊崇,这当然不能说是什么百年大计,但却是为了对抗强敌,立即组建强军的最好办法。 与之相应的,是郭宁绝不愿见到五代藩镇牙兵的桀骜情形再现。故而他一向治军严苛,在军法上头从不留情,隔三差五,都有居功自傲、干犯法度的军官被革除军籍。他又以军校来保证骨干将士对主帅的忠诚;以频繁的人员调动,来压制将士和军官之间的私人隶属关系。 不过,自古以来,人心不足;歪嘴和尚念经,也难避免。若陈冉这样的亲卫,居然会藉着军务拉拢私人,瓜分可能的利益,只怕郭宁要赶紧动用激烈手段整肃,才能保证军队的可靠了。 面对郭宁疾言厉色,陈冉只微微俯首: “咳咳,宣使,这批人被召集的目的,我约莫知道一点。” “嗯?” “我虽然不负责军校的事情,但东阳城的军校里头,十天前就被清空了,整座校场里头,用芦苇搭建了多处道路和建筑的缩微模型。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郭宁默然。 “此番蒙古南下,中都直当其锋,时局变化万端。而咱们定海军的发展,又必须保证中都始终挡在前线。所以,咱们要在关键的所在,保有关键的力量,更须敢于在必要的情况下使用这力量,以保证局势走向如我们所愿。宣使,我挑的这些人…单以厮杀武艺而论,未必全都是数万大军中的佼佼者,但有三件事,我特别注意了!” “哪三件事?” 陈冉向前一步,躬身道:“一者,这些人和朝廷全无半点牵扯;二者,这些人都有家卷或亲近的袍泽在定海军治下;三者,这些人性子俱都胆大妄为。宣使放心,只消一声令下,他们能毫不犹豫地执行任何命令!” “嘿!” 郭宁重重地吐了口气。 他一直觉得陈冉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这老伙计比郭宁预料的更加明白。 定海军当然不是朝廷的忠臣,但也没必要一直摆出反贼样子惹人讨厌。所以过去这些时日,郭宁留了杜时升在中都,作为定海军的代表与朝中权臣斡旋,维持着两方斗而不破的格局。 因为皇帝对定海军的疑虑,除了杜时升以外,定海军绝无其他的力量驻在中都。杜时升本人更极少和中都的领兵将帅往来,就连被郭宁举荐上位的苗道润和张柔两人,也好像形同陌路。 但随着中都周边军事形势的恶化,定海军迟早会全面插手中都的战局;而当定海军的力量出现在中都战场的同时,前提条件则是中都本身的军事存在。 对中都城里那些高官贵胃的德性,郭宁从不高估。所以,他决定重新往在中都城里伸手,组织起关键时刻排除动摇的力量。 这种事,是皇帝绝不能容忍的,郭宁也无意横生枝节,遣出的力量不会很多。这支力量的潜入要机敏而隐蔽,行事要大胆而勐烈,非得从全军调集精锐,加以特殊训练才行。至于具体的任务,其实不必多想,事到临头,自有分较。 郭宁从望楼边缘走回来,拍了拍陈冉的臂膀:“倒也不必那么…” 他凝视着陈冉的面容,注意到他眼里格外坚定的神情,有些感慨。 “这事情,还有别人知道么?” “宣使放心,别人不似我这么耳聪目明,我也并不敢在外胡言乱语。” 郭宁笑了起来:“此行由谁来带队,我已经有数了。但还缺个在台面上协助之人…” “陈冉不才,愿为宣使分忧!” 第五百章 前驱(下) 去年秋冬季节,大金国的中都城建成以来,第一次受到外敌的围攻。当时的蒙古军拿中都城和周边诸多关隘的深沟高垒没什么办法,只勒兵于城外,偶尔虚张声势攻城,而以蒙古骑兵反复扫荡勤王之军。 当时中都城里面临的主要难题,其实不是守城艰难,而是大批难民逃入中都以后导致的粮食紧缺。许多人家就算有粮食,因为畏惧蒙古骑兵劫杀,无人敢出外樵采,所以柴禾缺乏,难以烹饪。 四个月之后,中都岿然不动,而大金国响应勤王号召的机动兵力在这个过程中损失惨重。而且,愈是忠于朝廷,以国都安危为己任的忠勇之军,就死得愉快。反倒是那些在各地拥兵避战的聪明人,多半都活蹦乱跳。 这一次,中都再度遭到蒙古军的袭击,局面和去年稍有不同。 此番来袭的兵马,虽然打着蒙古军旗号,却实实在在的乃是原本朝廷所属的飐军和汉军,甚至他们的旗号、编制,都和当年在东北路招讨司、北京留守司吃皇粮时一般无二。 彼辈自十二月末攻入中都路,在野战中依托蒙古骑兵的策应,稳扎稳打。而攻城掠地是其所长,他们一路吞噬了中都东面经略使的辖区,先后攻破平州、滦州、蓟州、顺州等城池,并同时夺取了贯通中都东北面的战略要地留斡岭,也就是古北口。 朝廷在一系列军事堡垒和要塞中存放的粮食、甲杖、器械,也按照惯例,全都落到了蒙古军手里。于是蒙古军的工作,也就愈发的不疾不徐。 当然,朝廷按照惯例,继续向各军州府路下诏,催促勤王。不过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忙着重整河北的勐安谋克,响应并不积极。而河北以外,能够及时增援中都的有力将帅,又普遍都隔得很远。 所以一时之间,能够对付蒙古人的,就只有皇帝和他中都朝廷一众文武。 到了贞右三年初,中都大兴府以西,已经全部易手,只有通州潞县等寥寥无几的地方还在大金的掌控。有百余蒙古精骑甚至一度长驱数百里,觊觎清州、霸州等地。 仆散安贞这时候的反应倒是很快,他急领本部精兵万人驻扎于霸州益津关,严阵以待,这才使蒙古哨骑稍稍退避。 去年蒙古人从居庸关、紫荆关南下,直入中原,所以河北路、中都路的百姓逃亡中都路东面各州的很多,另外,因为临潢府路早就丢了,朝廷也把中都路东面当作接纳临潢路逃人的区域。 但贞右三年初,这些百姓的家园再度被摧毁,只得拼命往中都以西逃走。从宝坻县到直沽寨一线的荒滩、盐场之间,到处都是肩挑手扛仅有的家当,或者背着家里的老弱妇孺往西面逃难的人群。 他们的脸色惊惶而悲苦,更多的是茫然或者绝望。他们都是扎根在土地上的人,每一次背井离乡,都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损失,可这样的损失,他们在两年里经历了两次! 故乡的破屋几间,薄田数亩早就化为乌有了,可这贼老天,就连临时落脚的一片窝棚、几百株野麦也不肯给他们留下。这叫百姓们怎么办? 在这种大动荡里,甚至就连镇防寨子女真人勐安谋克,也是一样的狼狈。他们混合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一起往西逃命,顶多能有一驾推车,在车上坐着老人或者童稚。他们往日里的生活,肯定要比汉儿要强的多,但这会儿也早就丢了坛坛罐罐。 偶有几个自以为尊贵的人物,在逃难过程中还想抖威风,多半会死得不明不白。能和其他难民混杂一处的,都是女真人里的穷鬼,随身最重要的财物大概就是几件衣服被子,顶多抱一个褡裢,在里头存着几块干粮,几枚大定通宝。 混在难民里头的,也有军人。绝大多数都丢盔弃甲,姿态异常狼狈。 去年底,朝廷的东面经略使乌林答乞住为了展现决心,把经略司设在最靠近北京路的平州。 结果蒙古人以汉人、渤海人、奚人为主的附从军攻城,平州压根守不住,两天就丢了。而经略使一死,后头诸多城池的守军谁也没有斗志,陆陆续续全都在逃跑。 “然哥!然哥!”张平亮气喘吁吁地从后头狂奔过来,连声喊道:“鞑子!鞑子骑兵来了!” 这一声喊,被寒风带到了方圆里许,惊得数百人或者往枯草丛里勐钻,或者踏着带有冰碴子的泥浆水,往更远处的芦苇荡里奔逃。 蒙古军的主力并不在此,但零星哨骑纵横往来,一日总有数回。他们的主要目标,是观察中都大兴府的局面,探查守军的举措,同时,也顺便搜罗逃人拷问,看看能不能找到大股的难民,搜刮一些隐匿的财物。 很快,一队蒙古骑兵出现在刘然等人的眼中。 中都这里的天气,比冰天雪地的北京路要和暖一点,这队骑兵把肮脏到黑里透红的皮袍子裹在腰间,露出袍子里头轻便的甲胃。他们一人两马,马鞍的两侧都挂着皮袋子,一侧袋里鼓鼓囊囊装着不同规格的弓失,另一侧装着铁矛或者直刀、铁斧等多种武器。 很显然,依靠缴获,蒙古军的装备愈来愈充足和完善。 这些哨骑,绝对不是此番随同成吉思汗南下的怯薛军,甚至未必是真正意义上的蒙古人。 张平亮心慌意乱,张口就是“黑鞑”。刘然估计,他们多半是成吉思汗崛起以后,最后一拨归附的塔塔尔人;也有可能是契丹人的余孽。 这些人的斗志和凶悍程度,比蒙古军的本部精锐要差很远。可是哪怕这种蒙古军里的末等货色,他们一个人手里的武器,便顶得上刘然等人十余人拿着的。而且,还要精良许多。 “不是冲我们来的,大家不要动,等他们过去!”刘然低声道。 有人在水洼间小心翼翼地走动,把他的话带给和所有的难民。于是百余人在荒草堆里安静地等着,期盼蒙古人尽快离开。 这队骑兵有四十余人,分成六七股小队伍,最前沿的已经在数里之外,最后头的五骑才刚刚出现,慢吞吞地沿着道路策骑而过。 也不知他们注意到了路旁的脚印,还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为首一个十夫长模样的骑兵喝了两声,忽然勒马止步,向四周眺望。 刘然一手持弓,一手持箭,凝视着敌骑动向。 “所有人不要动!都不要动!万一他们策骑入来,我射这个十夫长和身旁两人。你们对付前头那两人。每人射三箭,三箭之后,随我拔刀上前厮杀。” 这话的意思,是他有把握一箭射死一个,堪称艺高胆大了。 包括张平亮在内,几个逃兵俱都点头。 而在他们点头的同时,忽然听到了连声惨叫。 怎么回事?所有人悚然大惊,随即又反应过来,是蒙古骑兵在惨叫!他们的马匹也在连声嘶鸣! 有人在道路最前方动手! 听声音,那些伏击者用的全都是强弓劲箭。箭簇的速度太快,力量太足,在破空时发出锐响,而密集的锐响声汇聚在一起,就像是寒风从巉岩缝隙穿过时,那种不停歇的呼啸一样! 那是一支罕见的精兵,正在道路最前头,袭击蒙古骑兵! 落在道路后方的蒙古骑兵瞬间被惊动了。那名十夫长呼喝了几声,带着部下们催马向前。 刘然从冰冷的水洼里长身而起。 他和那个十夫长的距离,不过二十步,那也太近了!他张弓引箭,一箭就射中了十夫长的后脑。十夫长身旁,另一名蒙古骑兵满脸狂怒地勒马回头,刘然快步向前,第二箭从他张开的大嘴贯入。 再下个瞬间,第三名蒙古骑兵咽喉中箭,而张平亮等人也都冲了出来。 距离这个小小战场里许开外,陈冉的部下们已经形成了对少量蒙古轻骑的包围圈。隔着连绵荒草,陈冉看不清道路后方的情形,但他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方向的变化,不禁轻笑了一声。 “派几个人去接应一下。”他对部下们道:“咱们的船队刚到直沽寨,就能撞见与蒙古人厮杀的好汉,这兆头不错啊!” 第五百零一章 勤王(上) 蒙古军上一次入寇,之所以能深入大金腹地,有个主要的原因,就是清、沧、恩、景、献、深等六州的漕运仓库,在战争一开始就被蒙古军控制了。 大定二十一年的时候,朝廷以京城储积不广,诏沿河六州献粟。六州依托漕河,一次就发出了百万余石粮食,运至通州,辇入京师以解燃眉之急。 到贞右元年,六州范围内数十座漕仓,汇集了河北东西路、大名府路、南京路四路六府二十二军州七十六县的粮秣物资。且不提待转运的巨额物资,光是漕司官员、胥吏历年来贮在各处私仓、不可告人的“折色”和“损耗”之类,就不下百万石。 蒙古军得此,自然便足以供给铁骑纵横驰骋,哪怕深冬,也全无乏粮之忧。许多蒙古马吃了一冬天粮食,比往日在草原啃干草更肥壮些。 而蒙古军退兵以后,留给大金国的,便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烂摊子。 作为中都命脉的一处处仓库固然被抢掠焚烧殆尽,漕船、漕丁乃至陆上挽舟的力夫也折损了十之八九。又因为诸多设施长期无人维护,或者被蒙古人纵火烧毁,整个漕运系统的瘫痪根本无法扭转。 朝廷以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兼管景州漕运司,本是希望他尽快恢复漕运,保障对中都的供给。仆散安贞在中都的时候,也对皇帝答应得好好的。 但真到了地方上,仆散安贞便感觉出主政地方的难处。 河北两路是前次遭到蒙古破坏最惨烈的地方,各地尚存的户口已经不及当年的两成。仆散安贞用尽了办法招揽流亡,稍稍恢复生产,哪有支援中都的余量? 就算有那么一点余量,仆散安贞自己不得养兵? 毕竟他在山东碰了个灰头土脸! 到最后,仆散安贞不止没能尽快恢复漕运,还时不时把南京路发往中都的粮食调走一部分。 而控制南京路的遂王,一开始就打着在大金疆域里置一小金的主意,北运的粮食物资总是那么少。 这样一来,中都的物资来源,始终都有一大块的缺口。而要填补这个缺口,就不得不依托那位山东宣抚使郭宁,以及郭宁所控制的海上商路。 皇帝自即位以来,对山东方面的忌惮,是瞒不了人的。整座中都城里地位稍高的官员都知道,那位郭宣使行事肆无忌惮,杀朝廷命官便如杀鸡,是个活生生的反贼。就算比之于曹操和朱温、高欢、宇文泰之流,也只差劫持皇帝这一步。 甚至仔细想来,这郭宣使早就劫持过皇帝了,要不是他却不过徒单老丞相的情面,还不知道现在坐在大安殿上的人是谁呢。 那郭宁确确实实是个大反贼,道理大家都明白,架不住实实在在的粮食需求摆在这里,中都路上百万人的吃饭问题,总得解决。 这一年来,山东与中都的贸易往来始终兴盛。许多中都城里稍有钱财的富户,都想办法与山东商队作生意,转头就拿了这些粮食献给朝廷,然后按着朝廷定下的权宜鬻恩例格,求官职,求升迁。 倒也不是说中都人那么喜欢做官。皆因这一年来皇帝为了笼络武人,把都统、勐安之类的高级军职流水般撒出去,以至于城里最多时有一万多个都统,动辄欺行霸市,抢男霸女。 为了和一万多个都统对抗,中都百姓不攥个官职在手里,实在不能放心。好在权宜鬻恩例格是胥鼎主持制定的,胥鼎倒不黑心,最少只需米一百五十石,就能迁官一阶,正班任使。 所以过去几个月里,围绕渤海的整个的运行链条就成了这样:朝廷出官,富户出钱,南朝出粮,辽东出马,山东人除了少许兵器甲胃,什么也不出,靠着自家船队往来奔忙,无论什么好处都自家先搂一笔。 可怜就连船队,都是中都完颜氏宗王的财产,是被郭宁那个反贼生生抢去的! 当时越王永功、夔王永升和霍王从彝三位殿下,凭此财雄势大,一度能在中都城里和当今皇帝争夺大位。无奈那时的中都兵荒马乱,三位殿下一夜之间都遭贼人杀死,这些船队,乃至直沽寨的基业,都便宜了下手最快、最狠的郭宁。 郭宁接手这片基业以后,此地作为诸多海商船队集结转运的中心,一直在持续扩张。 河道汇集的三汊之处,信安海濡的对岸,原本那片凸字形的土阜高地,早就没法容纳那么多建筑和港口和人手了。 去年夏天河道涨水的时候,一众商贾受够了财物被水淹的威胁,自家凑钱招募了大批壮丁,硬生生在河滩上打桩填土,将凸字形的南面一横继续扩张。整片高地的面积就此扩大到了原来的四五倍,号称背分八格,以呈神龟之相。 不过,终究此地是个商业中心,因为蒙古人再度来袭。居住在此的大批商贾纷纷逃亡,有的奔往中都,有的去往潞水以南的河北各州,也有人觉得还是山东更安全,所以跟着船队去了来州。随着人员的急速离散,大量的人手、设施也不得不赶紧迁运到山东避难。 毕竟家大业大了,这上头的速度,压根快不起来。 陈冉盯着益都东阳城里那两百来人完成了五天的专项集训,领着部下抵达直沽寨的时候,许多关键的所在刚刚着手拆除,不少地方颇显狼藉。 这种时候,万一蒙古人深入到直沽寨的范围,那简直就如虎入狼群,无论人力、财力还是物力的损失都不得了。 所以陈冉也不得不痛下杀手,剿除这支蒙古骑兵小队了。这样的做法,至少能保证眼前的安稳,给后继人马留下扎营备战的时间。 他带着的这支兵马,打着勤王的旗号,乃是定海军中的头等精锐,装备也都完善。而且他们个个深知此行北上,关乎定海军的大政,责任重大,即便在船上,也枕戈待旦,并不懈怠。 陈冉一声令下,众将士下船提前埋伏,熟练地布了一个口袋阵,不过片刻,就提了二十多颗蒙古骑兵的脑袋回来,而己方死伤甚是轻微。 将校们见此情形,也都笑道:“钤辖,这确是好兆头。” 船队在信安海濡以南稍稍停留,陈冉让人收拢了一批流民,又亲自问了问蒙古人最近的动向。随即船队继续向西,半个时辰以后抵达了直沽寨。 早早出外迎接的,是李云的得力部下,专门负责在此经营的一位提控,名唤颜明。 郭宁本人当然晓得,海上商路是定海军的命脉;但自古以来的惯性,使他部下的文武并不都重视这一块。 李云这个群牧所判官,实际上已经是掌控巨大财权和武力的重要人物,但益都府里不少人依然把他当作李霆的弟弟。连带着李云的很多部下,到这会儿的地位都不甚高。 这位颜明也难免如此。他是宝坻县的商贾子弟,与李云是自幼认识的,但很少直接接触定海军的高层。名义上他要对接中都的杜时升,其实一年下来也见不到杜时升几次。 数日前他得到通报,说郭宣使身边的亲信陈冉,要带着船队人手来直沽寨,惊得他每日里在外等候。见了陈冉以后,又似有说不完的言语。 “钤辖你看!那片是咱们直沽寨里的木料区,负责把木头打造成船只的各种部件,桅杆船板什么。堆得那些,是从辽东运来的巨木,刚开始晾干,所以还不合用,我会安排船只将他们运到山东去。接下来堆积麻筋的那片,是艌料的生产区…还有那些库房!新造的这处,本是用来贮藏昂贵物资的,不过这会儿已经清空了,我打算拆了这几片,把咱们寨子的围栏加高加厚…” “颜提控!颜提控!” 陈冉连着叫了他几声,颜明这才反应过来,擦着额头的汗水道:“钤辖有何吩咐?” “我不是来查问直沽寨事务的,我要去中都。”陈冉道:“这时候潞水浅窄,怕是难以直接通行海船吧?还请你尽快安排其它船只,或者,有足够的人手挽纤也行。我这里有足够的兵力,必能保障纲户的安全。” 颜明望了望船队的规模,扳了扳手指。 “可有难处?人手不充裕么?” “充裕,充裕得很!”颜明连声道:“不瞒钤辖,早上正有一支船队来此,也是要去中都的。两家并在一处出发,最是省事。” 第五百零二章 勤王(中) 他两人谈话的时候,船队正在进港。 这些船只大都是早年的通州样,一向年久失修。虽然郭宁在来州、登州和直沽寨多地都兴建了船厂,但一来金国境内擅长造船的工匠很少,二来各种木料、铁料、丝料、艌料筹备不易。所以这一年里,船厂在维修之外,并没什么特别的成果。随着不少船只老旧不堪使用,船只的数量在缓慢下降。 此时虽已开春,但气候依然寒冷,直沽寨的几个码头附近看护的人手又少,靠近码头的水面上,一层层的冰碴子没人敲打。船只行驶到这里,船头木板碾压冰层,发出砰砰的断裂声响。 那声响自然来自于冰层,海船再怎么老旧,不至于被冰渣子磕坏。 可船队的纲首梁居实依然心疼自家船只,于是带着一大批水手,格外仔细地操舵理帆,还时不时趴在船舷边缘观察水文,就连进港的拖拽也不假手旁人。 几个军官原本想去帮忙,都被他轰下了船。一行人踏足栈桥,正听到颜明说,早上有个船队也要去中都。 一名军官笑道:“这时候,还来中都做生意么?这些商贾,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颜明连连摇头:“不是商贾!” “那又是什么来路?”有名军官随口问一句。 颜明稍稍一滞,眼珠子转了转。 那军官转向船队方向看看:“难道来路不明?嘿,这种人物,哪还能到直沽寨?半路上就被咱们的梁纲首请吃了板刀面吧?” 听他这么说来,好几人齐声哄笑。 定海军对海路的控制,从来都不光靠着商业手段。大家心里都明白,很多事件打着海贼的名头,其实或多或少和负责船队的几个有名纲首脱不开关系。尤其是这位梁居实梁纲首,更是黑白两道通吃,连朝廷命官都敢下手的。 郭宁手底下的将士,举凡出身北疆界壕的人,多半都曾在河北聚啸,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对此倒是全不介意,甚至还有人挺羡慕梁居实的潇洒豪迈。 陈冉脸色一整,扫视他们一眼,军官们瞬间肃然:“颜提控?” 颜明压低嗓门:“是南朝宋国的贺生辰使。” “这…”陈冉吃了一惊。 原来,自熙宗皇帝与南朝宋国达成和议以后,南朝自居为大金的臣子,世世子孙,谨守臣节,而大金则册封宋人赵氏为皇帝,两方约为叔侄之国。此后数十年,两国时节往来交聘,一时倒也安乐。 到泰和年间,宋人妄兴刀兵挑衅,引得朝廷发九路之兵南下讨伐,双方鏖战数月,彼此都死伤了许多将士。随后再定和议,原本的叔侄之国成了伯侄之国,大金皇帝为伯,南朝皇帝为侄,连带着岁币的金额又提高了些。 泰和以后,两家的交聘使者往来不绝。按照惯例,大金的元旦、大金皇帝的生辰,也就是所谓长春节,南朝宋国都要专门遣使,奉表称贺。不过,当今的大金皇帝生辰是三月十三,这些人提前了一个多月就来中都庆贺,可真够殷勤的。 陈冉虽然从没有见过南朝的使者,却也知道这是大国的折冲周旋,非同小可。 “咱们可是山东兵马,与南朝的使者同行,会不会有什么干系?”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颜明茫然摇头:“这能有什么关系?恰好同行罢了。其它的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关?” “确是这个道理。” 陈冉不禁失笑,在场的两人,一个商贾,一个武夫,哪里懂这些有关国体的大事。南朝的使者与陈冉何干?与定海军何干? 他受郭宁之命,率军进入中都勤王,那就只需考虑如何尽快进入中都,真不必考虑其它。 这么想着,颜明又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从这里到中都,得经过四处水关,三百多里水路呢。武清那边,前几日真被蒙古骑兵袭扰,也不知道另几个水关情况如何。要不是钤辖你带着兵马赶到,我倒真担心他们半路被蒙古军截杀。他们…嘿嘿,那些南朝人,尤其是当官的,死掉无妨,只怕我派出的纲户平白遭难。那些纲户,都是好小伙子,办事利落,也忠心!我还打算带他们去山东呢!” 陈冉懒得听颜明啰嗦,直接向部属们发令:“尽快补充食水,让梁居实也把船只伺弄好了。将士们轮番下船活动,都将们保持戒备,咱们最迟明日…” 他看看颜明,颜明一拍胸脯:“明日午时,没有问题!” “那就这么办,最迟明日午时出发!” 众将校齐声道:“遵命!” 颜明见自家的纲户们有了安全保障,也甚是喜悦,当下连声道:“定下就好,我去通知本地的都统!” 颜明在定海军中的身份,乃是李云部下的提控,负责维持直沽寨局面的大员。但在直沽寨里,他对外的身份只是依附于定海军的大商贾。 再大的商贾,也只是商贾罢了,接待宋人聘使这种官场上的事,轮不着他插手。 按照大金制度,负责接待宋使的,是接伴、送伴、馆伴使等专门任命的人选。 接伴使通常是某部的郎中,而副使是皇帝的侧近官,这正副使节在两国的国境线上就该出面,沿途既接待,也监视。 另外,宋国使者所经的路线,都是专门规划好的,还有赐宴、赐银合汤药等待遇礼数。 现在这队使节全不按照规矩,而莽莽撞撞地从海路冲到了直沽寨,若朝廷责怪,足以栽他们一个蔑视上国,行事无礼的帽子,让他们回到宋国以后丢官罢职。 不过,大金国这两年里,渐渐有点绷不住上国的气度,或许这队使节就是以此来挑衅、试探,谁又知道呢? 颜明拔足往都统府去的时候,位于凸字形顶端的军寨里,宋人的正副使节正站在高处,探看新来的船队。 而直沽寨的巡防都统,与定海军一向合作愉快的夹古阿里合,正满脸不自在地旁边作陪。 早上他亲自查看了这些人的随身文书,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可是,宋国使节们怎么会从海上来?那支船队怎么会忽然到了直沽寨? 这种忽然落手的烫山芋,可真不让人快活。我他娘的只是个镇防军寨的空头都统啊!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啊! 这两人的身份,一个是宝谟阁学士,名叫丁焴,一个是利州观察使,名叫侯忠信。大概在南朝官位不低,所以脖梗子特别硬?两人自从踏上直沽寨的地面,全都是神色严肃刚直,好像随时要奋臂攘袖,与人厮打一般,这就更不好伺候了。 “夹古都统,南面码头怎地又有船队抵达?看那船上还有大批士卒随行,你知道那些人是谁?”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夹古阿里合哪里晓得? 正在瞠目结舌的当口,一个傔从自外头奔入,凑着夹古阿里合的耳朵急促地说了几句。 “哦?真的?”夹古阿里合大喜:“哈哈哈,好!” 他向前几步,指着新来的船队:“两位,那是山东宣抚使的兵马,有他们在,两位去往中都,必不至有失了!” 第五百零三章 勤王(下) 扼元第五百零三章勤王(下) “山东宣抚使?” 丁焴神情一动:“便是那个击败了红袄军的郭宁?他这是要出兵勤王么?” 夹古阿里合愣了愣。在他眼里,山东定海军的厉害,在于其部前后三次击败了蒙古军,最近这次还阵斩蒙古骁将哲别,此等战功,堪为大金各地兵马的翘楚。至于红袄军,无非是蚁民造反,纤芥之疾,不足一提。这宋人使者的关注点,倒是与他全然不同,或许是因为他们僻在江南,还不知道蒙古人的厉害吧。 但夹古阿里合也无意多事,只点了点头:“对,正是他们!朝廷此番与蒙古大战,各地帅臣俱都出兵支援,山东的兵马从海上抵达,那是最快了!” 眼看着夹古阿里合喜滋滋离了高台,去见定海军下属的兵将,副使侯忠信拢了拢身上的貉袖,凑到丁焴身旁。 “学士,我在淮南时,颇从红袄军的余部那里,听闻这郭宁的事迹。此人能以一汉儿小卒做到大金的宣抚使,手握重兵,坐镇广大领地,想来不仅勇勐绝伦,在治军治政上头,也有些不凡之处。一会儿,我去看一看,探问下其部的底细?” 丁焴沉默片刻,微微点头,又道:“只问一问,莫要多事,咱们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在中都城里。” “学士放心,我省得。” “另外,就算两家同行,也莫要让那些兵丁靠咱们太近…那郭宁既是悍将,麾下的骄兵必多,行事也多半凶蛮。咱们一路行来,很是不易,若在中都城下被乱兵劫掠,那可要成为笑柄了。” 侯忠信心领神会,立对后头伺候的都辖喝道:“你可明白了?” 那都辖是三班使臣出身,甚是精明强干,当下微微躬身:“我这就安排兵士严防死守。两位相公放心,咱们手头有兵卒六十人,还有沿途榷场招募的精悍壮丁两百余。明日启程,无论遇见蒙古人,还是女真人的乱兵,准保击退他们。” 所谓古者兵交,使在其间。宋金并立百年来,两国和战不一,而使者交聘往返,最主要的职能就在窥测对方的内情,以利于自身国策的调整。 比如前年大金新皇登基的时候,宋国名臣真德秀被差遣充任贺登位使。真德秀行至盱眙,恰逢蒙古横扫中原,道路不通,于是滞留边境两月而返。期间,他遍历两淮局势,凡山川险易、士卒勇怯及守将贤否、边民疾苦,皆识于册。 待到返回行在,上殿汇报路途见闻时,真德秀叙述金国内忧外患,力陈岁币可以停止,赢得朝堂上群臣的赞许。 丁焴和侯忠信两人,便是在真德秀之后,负责觑看大金内情之人。出行之前,他们就得朝中有力人士的吩咐,此行务必要抵达中都,不能像是真德秀那样,在两淮绕一圈就走。 但这个目标,在大金疆域内征战不断的情况下,又实在难以做到。 两淮一带,有红袄军的余部散布各处;南京路开封府那边而遂王完颜守绪和山东路的宣抚使郭宁,也各自领兵守境,俨然自成一国。丁焴和侯忠信逡巡甚久,眼看就要失望而返。 这时,淮南当地有个担任万安县丞的小官提议,说两国之间陆路虽然不通,海路却始终通畅,而且许多海商自拥实力,足能保障沿途的安全。 区区一个县丞,怎么会和海商有勾连,其中颇有值得追索之处,但丁焴要办眼前的急务,顾不得太多,当即就请这县丞出面,联络了某个靠谱的海商。这才组织起了船队,走了这一趟。 当然,海商要担风险,便有他们自家的要求,想取得利益来交换。 在这上头,丁焴和侯忠信出发之前就请教过前辈,他们是懂行的。身为宋国的使节,本来就有私觌、夹带的惯例和特权,所以去往中都的同时,也要大作走私生意,要在这上头满足一个海商的要求,真是区区小事尔。 此时站在丁焴的角度来看,蒙古人的可怖只在传说里,而女真人的兵将,才是过去百年与大宋厮杀不断的仇敌。从直沽寨到中都的路上,究竟该多防着谁一点,实在很难说。 侯忠信得了丁焴的指令,便从军寨出来,往南面的码头去。 由于直沽寨里的商贾们大都逃散,很多建筑这会儿都被征作了军营。夹古阿里合作了将近两年的空头都统,这会儿也拿出家里的资财,招募了一大批的兵士。 这会儿,许多兵士都从军营里出来,道路两旁喧闹人声,大都是在议论着定海军的兵马。 待到码头附近,他看到几队打着红色旗帜的步卒排着整齐队列,如黑灰色长蛇般进入各处军营。粗略一数,士卒的数量并不多,下船来的,大约数百人,还有很多人留在船上。 在船上的人,很多都出了舱,站在船头向岸上眺望,显然很羡慕登岸的同伴。但军官们既然没有命令,所有人便理所当然地继续等待,全不见丝毫的躁动。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而率先下船的士卒未必清闲。就在侯忠信的眼里,他们进了军营,放下随身的武器和行礼,立即被驱使着干活。有的在埋锅造饭,有的开始修整营地,整备防御设施,甚至搬运木料等等。 军官们在营地里来回奔走,呼喝指挥,又有后继下船的骑兵、步卒一队队入来,寻找各自的集合处,过程中难免稍有混乱,一时间人喊马嘶。但侯忠信注意到,哪怕是在混乱的时候,士卒们也并不抱怨,而任何混乱一旦发生,也立刻就会有军官赶到,当场处置。 在那些基层军官的身上,甚至在那些普通士卒的身上,侯忠信甚至还感觉到一股特别昂扬的劲头。 这种劲头,既不同于侯忠信想象中北地蛮兵的凶神恶煞,也不像大宋的精兵那样缄默而沉重。好像很少在武人身上看到,倒有些类似于大宋的官绅,骨子里带着自豪和矜持。 一个个卑贱丘八,怎么就能和官绅相提并论了? 侯忠信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许是在海上待久了,脑子有点湖涂。 这时候,各处军营里又有号角响起,随即定海军的游骑探马兵分数路,疾驰而出。 在侯忠信的身后,有个直沽寨本地的守卒眼看他们矫健的身影,不禁赞道:“好马,好骑术,好胆色!” 另一个士卒咋舌道:“他们就只三五骑一队?他们不怕和蒙古人撞上,被宰了么?” “直沽寨附近哪来的蒙古人,那些都是塔塔尔部或者契丹人、汪古人…方才不是被定海军杀了数十人?那些脑袋不是都挂在码头上了?要我说,定海军在山东,在辽东,都和蒙古军的精锐本部打过恶仗的,怎么会怕那些杂胡部落?” “这两年里,也只有他们能打赢蒙古人吧?实在厉害。” “那还不是因为他们拿得田地,装备和训练也好?谁要是能给我一百亩,不,给我二十亩地,再给我一把钢刀,我也去杀个蒙古人来。” “你这厮鸟,上阵就尿裤子,也值得二十亩地?” 士卒们继续胡扯几句,有人注意到宋人官员打扮的侯忠信,拉了拉同伴,示意他们住嘴。 侯忠信站在原地,只继续凝视着定海军的行动。 第五百零四章 武夫(上) 先前那个被指称上阵尿裤子的士卒不满地嚷道:“你们几个,平日里都说也羡慕定海军将士的百亩田地,还张口闭口荫户如何,我李东迈就算少了点勇力,二十亩都不值么?你们忒也小看人了!” “住嘴!住嘴吧你!”几个士卒上来,把那个李东迈拖走了。 有个小军官假作无意地瞥了侯忠信两眼,侯忠信依然面无表情地觑看前头。 小军官和同伴们窃窃私语,都觉得这个宋人官儿甚是沉稳,或许真是个大人物。 其实,这种脸上城府,是在南朝作官的基本素养,侯忠信的心里,正被震惊充斥,说是惊涛骇浪起伏,亦不为过。 侯忠信虽是使节,但这几年金国的局势实在太乱,真德秀只在国境走一圈,回来就敢吹嘘金国内情,其实临安行在上下,压根没人能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侯忠信也只能凭着对南朝宋国的了解,来推测北朝金国的情形。所以,他本来并没有把山东的勤王兵马放在眼里。 所谓朝廷召集天下各路兵马勤王,听起来威风。 其实,一个朝廷落到这个地步,那该有多么狼狈,南朝宋国的官员都是很清楚的。靖康年间的开封朝廷是什么鬼样子,建炎年间在扬州、建康、杭州、越州等地辗转的高宗皇帝和群臣们又是什么鬼样子,还没有被大家忘记。 而当时的那些勤王之军,看起来声势浩大,在强敌面前大都一触即溃,纵有豪杰,也受制于重重艰难,并不能力挽天倾。乃至于某些勤王之军触了霉头,忽然就成了乱军、叛军。那些事,侯忠信也是知道的。 当年的大金,以超乎想象的蛮勇和残暴,杀得大宋丢盔卸甲,拱手而弃万里江山,亿兆生民。如今天道循环,大金也遭到了北面强敌的威胁,自家国都暴露在敌军兵锋之下,开始病急乱求医,指望各地勤王了。 这情形,落在侯忠信眼里,甚至让他有些隐秘的愉快,以至于他在海上颠簸的艰难,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但现在,侯忠信忽然发现了一点特殊的东西。 大金治下的山东定海军,是强悍到能够反复击败北面强敌的;而这支兵马,又显然不同于金国或者宋国的任何一支军队。 就连直沽寨这里的金人都知道,这些山东定海军的将士们,居然是有地的!这些士卒,每一个人都有地!而且,多达一百亩!他们还有荫户!这是正经的骄兵悍将! 怪不得他们能和蒙古人匹敌,而击溃红袄军数十万众,也那么易如反掌。 怪不得这些士卒们的神态,都透着倨傲。 他们恐怕不是大宋的卑贱丘八可比,更不是金国当年那些被女真人逼着填沟壑的剃头签军。 这些人都是有恒产的,地位是明显高出普通人的。他们是西魏、北周直到唐时的府兵一类!甚至可能是唐末的那些藩镇牙兵一类! 部下如此,那郭宁又会是什么样的人物?似这样的兵马,他麾下有多少?要供养这样的兵马,他又有多大的地盘?能在自家地盘推行与大金全然不同的养兵策略,他究竟有多大的权柄? 先前侯忠信听闻郭宁的名头,以为这人或是王伯龙或者韩常、丽琼之流,这会儿想来,此人恐怕不止寻常勇将…或许,得往韩德让身上靠? 好家伙,我们一行人从淮东出发,沿途行于大海,少与地方接触,却差一点错过了这样一个重要人物! 在侯忠信的视线里,那个金国的直沽寨都统夹古阿里合,正点头哈腰地陪着一名军官,从营地旁边兜转过来。 那名军官的年约三十来岁,肤色黝黑,但举止气度很是沉稳,腰间佩着两柄直刀。夹古阿里合与他谈说了几句,看到了侯忠信的身影,指着侯忠信,向那军官说了两句。 军官的视线投注过来,不卑不亢,拱了拱手。两人的距离不远,侯忠信注意到,他的右手手背上,有个极其可怖的巨大瘢痕,显然是真正出身行伍,打过硬仗的军人。 侯忠信下意识地微微颔首回礼。 夹古阿里合甩着满头的汗,把两条肥腿摆得如风车般跑过来:“侯副使,这位,便是山东郭宣使的麾下亲军钤辖陈冉,是定海军中的大人物!你两位,可要见一见么?” 侯忠信一路走到这里,本来是想见一见定海军的首领。 在他的认知里头,自己是个出色的武官,在四川、两淮都领过兵,开禧年间还和金军打过仗。戎马之余,他也读过书,堪称文武双全,如今顶着利州观察使的虚衔,当着枢密副都承旨,算得上大宋的干才。如果努力几年,未必不能成为一方统帅…以这样的阅历和才能,去探一探几个金国地方武臣的底,简直易如反掌。 但这会儿,他忽然就犹豫了。 他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那定海军的底细,贸然去谈说,会不会露怯?会不会让定海军的人看轻了大宋? 他的戎马经验很丰富,但正因为如此,他甚至有个荒唐的想法,觉得大宋的威严,恐怕摆在这种真正的武人眼前,并没什么作用。 这样的军人,乃至这样的军队,只会尊重真正的强者。 看那些士卒的眼神就知道了! 侯忠信觉得,自己需要调整下情绪,最好和丁焴商量商量,免得误事。 “呃…先不要了吧。你去告诉这位陈钤辖,就说,渡海远来,想也疲惫,我不便打扰,不妨明日或者后日同行的时候,再行拜见。” 侯忠信已经完全不敢小觑这支定海军了,到了次日两军启程,定海军的表现也继续令宋国的使节震惊不已。 他们的总兵力不过千余,而以船只装运的军用物资规模庞大得像是五千人的军队。但他们水陆并进,沿着潞水上朔的速度,又快得惊人,仿佛从上到下,全然没有顾忌和惧怯的情绪。 队伍越来越往北,经过被摧毁的武清县城以后,他们遇到蒙古军的次数越来越多。 在潞水东面的大片荒滩草漠里,每天都有大量的游骑散兵试图迫近船队。以丁焴的文人眼光,只看得出来敌人个个都凶悍异常。而侯忠信则明白,他们不仅剽悍剽悍,而且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而定海军的军官们则说,这些并非正经的蒙古军,而是依附蒙古的草原部落,或者投降蒙古的金国北疆守军。 面对敌人的进攻,定海军以大致同等规模的兵力,不断远离河道,深入荒滩,与敌人展开犬牙交错的战斗。 有好几次,敌军以近千人的兵力突破到船队附近。也有好几次,成片区域的敌军都遭肃清,收兵回来的定海军把招纳的逃难百姓安置到船上,把杀死的敌人首级摞在河边,堆成京观。 这种持续不断的反复战斗,很容易让人疲惫和松懈,但定海军的将士,仿佛都习惯了战争的激烈程度,他们熟练的步骑配合、弓失掩护,从没有表现失常过,展现出了十足的韧劲和斗志。 沿途厮杀的两支军队,全都是强兵,快要到通州潞县的时候,就连丁焴也明确感觉到了,这样的军队,恐怕不是宋国淮东制置司的人马所能相提并论。 于是他愈发小心翼翼,每天都督促使团里的三节人从加强防备,又催着领兵的都辖,把士卒和沿途招募的壮丁都整备起来,目的依然是原来那一项,既要防着蒙古人,也要防着定海军的骄兵悍将。 而侯忠信则动辄被他遣出去打探: 金国北疆的军队,究竟有多少投靠了蒙古人?蒙古人难道比这些军队更凶恶?定海军里头,像是现在这等精锐程度的兵马,又有多少?贵方的郭宁郭宣使,在大金朝廷里头,是个什么样的地位? “哈哈…”陈冉抹了抹脸上的灰土,说道:“侯兄,这可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了。” 侯忠信这几日里,倒和陈冉混得熟了。两人都不拿各自的官职身份说事,只叙年齿。 “你看,漷阴县的县城和水关,也已经被毁了。朝廷驻军收缩到了通州潞县,我们距离通州潞县还有三十里,到了那里,才能与朝廷的人汇合。” “那就好!”侯忠信道:“贵军帮了我们大忙,到了那里,嗯,到了中都以后,我们一定在大金的皇帝面前,感谢诸位。” “哈哈…倒也不必如此。” 第五百零五章 武夫(中) 扼元第五百零五章武夫(中) 这句话听起来只是客气,但从陈冉口中,侯忠信听到的不只是客气。 那也不止是谦逊,而是真的毫不在乎大金的皇帝。在陈冉的嘴角,侯忠信甚至看到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侯忠信不禁愣了下。 陈冉随即摆了摆手,笑道:“皇帝什么的,离我们太远啦!我们是定海军的将士,凡事只消我家宣使一声令下…那就足够了。” 这话当然带着点掩饰的意思,但两句话结合起来,那种全无顾忌的轻蔑,依然掩饰不了。而且,这和南朝宋国的文人动辄蔑称虏主为“贼亮”、“葛酋”之类是不一样的,这种轻蔑,建立在他们对自身武力的强烈信心之上。 “对,对,确实如此。”侯忠信笑了起来。 两人继续闲聊几句。 定海军这边要安排晚上的宿营,侯忠信不便一直打扰,他心里又有种种想法,急着和丁焴商量,这就告辞。 他刚离开船队,就听到当当的锣响。 那是在通知民夫们,试图抵近的敌军已被驱逐,漷阴县里的建设,可以抓紧继续。 侯忠信放缓脚步,又往县城方向走了两步,抬眼打量。 漷阴县本是潞县以南的野地,附近有大片水面、茂密苇塘。早年辽国强盛时,契丹贵人每年春天弋猎于此地的延芳淀,在此设有大辽皇帝驻跸的神潜宫。居民遂聚集成邑,成镇,到女真人定都大定府,为了保障潞水漕运,又将此地升为了漷阴县。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这会儿才刚开春,已有早辨寒暑的候鸟成群结队,在这里歇脚、捕食。而随着锣声号令,大雁、天鹅被成群惊动,而不久前刚被焚烧摧毁的漷阴县城里,便有上千人扛着铁楸或木料奔走过去,一个个跑得热汗蒸腾。 漷阴县城位于笥沟以西,延芳淀也就是汉代的雍奴薮以东,潞水以南。三面环水的地形,其实很适合防御,也不知此前怎么就被蒙古军攻破了。 定海军的船队申时抵达此地,首先派出人手向北,和一直追踪滋扰的小股胡骑打了一仗,将之逐退。各部随即迅速收拢建筑材料,搭建临时的军营、堡垒。 一道道木板竖起,连成木墙,木桩打入地面,然后建起望楼。直沽寨里留存的木料、铁料,此前被陈冉征用了许多,在这时候也发挥了作用。 堡垒设施很齐备,最外侧依托县城的废墟,还设置了凹凸曲折的坚固围栏,围栏外延紧贴着码头。但整个营垒的规模不大,顶多驻扎一两百人的模样,所以造的非常快。 数百名定海军将士和近千民夫一起忙碌,天色还没黄昏,便有了个大致的样子。今晚和明天凌晨再抓紧干一阵,留一个都将领兵在此,船队就能继续向潞县前进了。 据陈冉说,定海军打算沿着潞水,维持一条通往中都的物资补给通道,故而过去五天里,船队每次宿营,都会立下军寨。 第一个军寨位于卢沟水和潞水汇合处,昔日武清巡检司的驻地,之后每隔三四十里设一寨。漷阴县这里,是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这五个军寨,既是船队停泊修整的落脚点,也能起到警戒的作用,可以充当直沽寨方向军事防御的前哨。 这时候,还有一批民夫从船舱里往外搬运物资,填充到军寨里新建的木城里。 那木城里头,铺着厚厚毡布用来防潮。百多石的粮食和军械物资存放在此,一来可以供给往来的定海军船队使用,二来,万一到了特定时刻,如果中都城里的百姓逐渐撤出,也可以在此得到沿途补给。 很显然,定海军对勤王这件事,是很认真的。他们扎扎实实地想到了各种可能性,作足了应对的准备。 这种准备的意义,非是行伍出身的人不明白。但侯忠信知道,这代表了高超的治军水准,充裕的物资储备,代表了那个山东的定海军,能够隔着数百里海路,做极大规模兵力和物资的调动,并拥有能够支撑这种调动的稳固政权。 这是女真人能做到的? 别扯了,休说现在乱成一团的女真人,就连当年号称小尧舜的女真世宗皇帝在世,他们也没这本事。就连现时的大宋…大宋的水军自然比山东人强盛很多,但沿海制置司…唉,总之,大宋有大宋的难处。 据陈冉方才攀谈时所说,只在山东一地,拥有免税田亩、受那郭宁指挥的军人多达数万,而定海军在辽东,还有大片领地,并驱使异族为之效死。这样的力量,或许足以影响大局! 金国的衰弱果然一如朝廷的预料,而大宋若想藉着金国的衰弱有所作为,可以着力的地方,显然不止往来之称谓、犒军之金帛。己方作为使者,需要去关注的地方,显然也不止中都! 侯忠信反复盘算了几遍,换乘了小船,赶回自家的船队。 宋国使节的船队位于潞水西岸一处小港汊里,论规模,比定海军要小些,但也有三十余艘大小船只。其中主要装载的,都是丁焴提早筹备的绢帛、茶叶、生姜、漆器、纸笔、书籍之类。 历年来宋金两国派往对方的使者,同时都享有夹带物资、不经槯场的贸易特权。这种特权是暗中的潜规则,不能拿到明面上来,但大多数使节都指望着靠这发一笔横财。 所以才早前金国动荡的时候,好几波宋国使者都自称迁延不能抵达中都,半途折返。 其实金国的局势再怎么乱,少量使节如果想想办法,总能抵达;只不过货物要克服沿途阻碍运抵中都,千难万难。问题是,货物如果到不了,使节少了这一笔理所当然的财喜,又凭什么冒那么大的风险去敌境一游呢? 丁焴这次准备的货物,便按着往年的规格。 陆路不畅转为海路之后,他觉得使团里那批都辖、礼物官、引接、仪范们不足以保障安全,所以又额外通过熟人关系,在楚州、海州之间宋金边境地带,联络海商,招募了一批壮丁。 这会儿,壮丁们正零散在各条船上休息,看见侯忠信过来,有人起身行礼,有人依旧躺着,全不在意。 这些都是山野之民,礼数上不能强求。听说这些壮丁们,早前有过在金国从军的经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流落民间,有的还和红袄军有些牵扯,是打老了仗的狠人。 不过,据那名安排海路的海商所说,这些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办事甚是靠谱。至少,保护使团的财产一定尽心尽力。 侯忠信看他们手上、肩上的老茧和走路的模样,就知道他们个个都身手出众,放在大宋的军队里,也不逊色于人的。这样的好汉竟然流落江湖,可见金国的国政实在烂透了。 以丁焴的身份,当然不至于和这些壮丁多打交道。 侯忠信是武官,在这上头有点想法,所以过去旬月里,对几个壮丁头目甚是厚待,还几次探过他们的口风,问他们有没有兴趣跟随自己投往南朝效力,承诺粮饷上头,一定优厚给付。 这会儿见壮丁们慵懒,他也不恼,笑眯眯地向前,抬手拍了拍一个小头目的肩膀:“别磕睡了,来陪我喝酒。” 这小头目正睡得舒服,茫然睁眼看着侯忠信,全没清醒。 侯忠信笑了笑,待要再说什么,忽见这小头目勐然跳起,厉声道:“戒备!” 随着他的呼号,将近两百名壮丁便如开锅的沸水,个个抽刀拔剑,拉弓上弦。随即肃然的杀气,充盈船队上下。 这反应太过突然,使团里,那位来自行在的都辖和六十名军兵一时惊骇。吏员们更是鸡飞狗跳,有人也不知想什么,当即连滚带爬地跳下船,踏着齐腰深的水往远处奔走,还有人在船上噗通跪倒。 侯忠信也被这群壮丁的反应吓了一跳,以为他们终于现出了匪徒本色,打算在这里杀人劫财。转而见他们神情警惕地对着潞水东岸,他才连忙站到船头,往那处眺望。 原来就在这时候,有一支甲胃鲜明的骑队从潞水上游的通州方向疾驰而来,毫不客气地撞进了定海军扎营之所。而定海军的钤辖陈冉,正带着一批人与之对峙。 第五百零六章 武夫(下) 扼元第五百零六章武夫(下) “什么人?” 丁焴也从船舱里冲了出来。他是文人墨客出身,情志高雅,口才了得,但却初经军旅中事,很不习惯面对这种突发状况。 这时候他脸色整个都白了,脚踩着船板蹬蹬作响:“蒙古军又来了?山东人没挡住他们?这群丘八,忒也无用!”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侯忠信用力拽了丁焴一把:“学士,来的不是蒙古人!” “什么?” “定海军每日停驻,周边必警戒森严,远近哨骑不断,除非蒙古军动用上千人的大队,哪有突入到营地附近的?就算前日里,来了所谓精锐的黑军,也立即被逐退了。学士放心,我看,这批来人,当是前来接应我们的中都金军!” “哦?”丁焴狐疑地看看对岸,果然见到两边虽然紧张对峙,却没有当真厮杀。 他稍稍放松,沉声道:“那也不能轻忽了…毕竟这一路行来,战乱纷纷…谁知道女真人有什么鬼主意!” 说到这里,他指了一名亲随:“快去取我弓失来!” 宋金两国接待对方使节,有个环节唤作“射弓宴”,两方在宴上要竞赛射术,藉以展示本国的国威。近数十年来,随着女真人的武备废弛,宋人使者在每一次射弓宴都大占上风。 此次宋国来使,副使侯忠信固然是老练武人,正使丁焴不止写的一手花团锦簇文章,也有百步穿杨的射弓手段,早就准备在射弓宴上再次羞辱女真人了。 亲随须臾间取了弓来。 虽是轻弓轻箭,丁焴持武器在手,胆气便壮。他环顾四周,见部下士卒、壮丁们俱都手持雪亮刀剑,丛丛卫护船队,当即又喝问:“谁去问一问对面情形?总得探个明白才好!” 这种事情,侯忠信当仁不让,躬身行礼:“学士,我去。” 他提着袍脚,快步回到来时乘坐的小舟,催促船工快快撑篙。 小船晃晃悠悠离岸的时候,丁焴正在后头大声号令,要士卒和壮丁们打起精神,全力戒备。在使节队伍里头负责领兵的一个都辖和两个指挥,也在丁焴面前卖弄精神,呼喝不止。 奉使出疆以后,照例是可以升官的,而正、副使节又有辟属官之权。所以随行人员名义上由枢密院从三衙并皇城司等处选差,其实用的大都是使节的私人,专门便于日后发放手里的升官券。 这几个都辖和指挥,就都是丁焴的亲近人,这会儿自然奋勇表现。反倒是侯忠信在边境招募的二百名壮丁,只默然守护船队,其严整俨然强军。 侯忠信在船上转身,悄然摇了摇头。 这会儿再怎么威武,也抵不过适才那慌乱模样。有没有见识过尸山血海,有没有打过恶仗,是瞒不过内行人的。这些兵卒们久在行在享福,军事素养可比壮丁们差得远,更不能与定海军的精锐相比。 水面上下起伏,小船吱吱嘎嘎地离了西岸,绕过了簌簌摆动的芦苇丛,转眼就到对岸。 侯忠信纵身跳上靠在岸边的军船,又踏着船舷搭在岸上的长木板,一路走进营地内侧两方对峙的所在。 定海军的士卒显然已经得到吩咐,并没人拦阻。 那队雁翅排开的骑队里,几乎人人都着铁甲,头戴精良的铁制头盔,战马也都雄骏。看骑士的面容,或是耳垂金环的女真勇士,或是剃头辫发,彷照女真人习俗的乣人或飐军骑士。 骑队正面,一名豹头环眼,满面虬髯的大将正狠狠瞪着陈冉,与他并肩勒马而立的,是个身材瘦高而肩膀宽阔的汉子,作金国近侍局奉御的服色。 近侍局的奉御? 久闻金国皇帝即位以来,多以近侍局亲近人遥控外朝军政。眼前这人,难道是奉了金国皇帝的命令来此? 侯忠信脚步一停,站在了对峙两方的侧面。 瘦高汉子立即注意到了侯忠信,视线扫过他双卷脚的幞头和南朝式样的公服、貉袖,随即露出笑容,微微颔首。 这时候,那虬髯大将冲着陈冉沉声道:“我知道你!你早年是抚州界壕的军士,后来跟着郭宁,曾在中都彰义门纵火闹事,后来郭宁在中都厮杀,你也全程都跟着。如今郭宁成了山东宣抚使,你则被提拔作了亲军钤辖,对么?” “没错!” 陈冉昂然道:“我虽不才,对中都大兴府内外,倒还熟悉,遂蒙我家宣使看顾,授以提兵先发勤王之责。怎么,难道中都城里,有谁怀疑我们定海军的善战么?我等虽只郭宣使派遣的前驱小部,一路行来,倒也取了不少敌军首级,将军若有兴趣,不妨遂我去验看一番。” 那虬髯将军面色如铁,全不理会。 过了半晌,他道:“中都城里怀疑的,倒不是你们善战与否。总之,高琪元帅的手令,我已经带到了。陈钤辖,你和你带的这些兵马,不必再往北了。元帅有令,着定海军稳守直沽寨并督运钱粮。除此以外的事,尤其是中都城里,自有任事之人,不必你们操心!” 这话一出,簇拥在陈冉身边的定海军将士,个个露出不忿神色。 陈冉冷笑几声,马鞭扬起,指了指虬髯将军:“不准我们入中都?这是术虎高琪的命令?我家宣使须臾到此,你猜术虎高琪配不配、敢不敢向我家宣使下这个命令!” “混账!” 虬髯将军勃然大怒,手按腰间刀柄:“区区一个钤辖,也敢口称高琪元帅的名讳!大胆!找死!” “找死?叫一声术虎高琪的名讳,就是找死?这罪名,你们也好意思拿出来吓唬人?” 陈冉哈哈大笑。笑声中,他回顾身旁骑士:“咱们先不提术虎高琪。这气势汹汹来传令的两个,是什么身份,你们知道么?” 骑士凑趣:“还请钤辖指点。” “这两人,一个是中都武卫军右翼都统完颜麟,一个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局使完颜斜烈。” “哦?官职很大么?很能吓唬人么?” 陈冉也视两人:“这我不清楚,只记得当日我军在中都剿杀胡沙虎所部,如割草也似地杀过不止一个都统;至于近侍局的人…倒是少有往来,不过,前阵子听说,好像有个近侍局奉御还是什么的,想坐海船南下山东,结果遇着风浪,死了。” 这话出口,完颜麟和完颜斜烈全都恼火。 后头的骑兵们,都是过去一年里重新组建的皇帝驾前武卫亲军,更容不得一个山东来的区区钤辖胡言乱语,不待完颜麟发令,数百精骑个个作势,拔刀出剑的声音,响彻阵前。 完颜麟觑了眼身后铁骑,自家胆气壮些。 他是术虎高琪的旧部和亲信,是知道许多内情的。 两人此来,说是奉着术虎高琪的命令,其实是皇帝的意思。只不过皇帝不愿直接和定海军撕破脸,想留一点斡旋的余地罢了。 事实上,正因为定海军上下都是这种肆无忌惮的反贼作派,所以皇帝才不愿让他们入中都! 昨日皇帝听闻定海军前部抵达直沽寨,当场就在大安殿里暴跳。 这些草寇到了中都,能有什么好事?他们还挟持了南朝宋国的使节同行?其心可诛!我看他们不是想勤王,而是想进中都城兴风作浪! 那郭宁随便什么时候不顺心了,就杀人不眨眼,当日徒单老儿引他入城,结果死了多少人?他到了山东,又干了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吗?还是知道了,装作不知道呢? 他的部下打着勤王旗号,想进中都?做梦! 给我想办法阻住他们!让他们老老实实呆在直沽寨就行了!中都城是我的!这城里,风能进,雨能进,只有那郭宁的下属,定海军的蛮勇武夫,一个也不许入来! 皇帝原话如此,可谓失态至极。做臣子的,哪里还不晓事分忧?术虎高琪元帅立即就调了精锐的飐军骑兵出城,昼夜兼程赶到。 此行的任务,一是阻截定海军的兵马,二是带回南朝宋国的使者。若实在不行,哪怕把南朝使者和定海军的兵马一起赶回去也成! 第五百零七章 苦差(上) 扼元第五百零七章苦差(上) 两军对峙,气氛愈来愈肃杀。 完颜磷身后百余骑一齐向前压了几步,马上骑士一个个居高临下,俯视着陈冉等人。有几个乣人挥动马鞭,飕飕地从定海军士卒的头上掠过,挑衅和羞辱之意甚足。 受辱的定海军将士无不恼怒,但未得陈冉的号令,谁也不动。下个瞬间,原本散在漷阴县城里,和民夫们搭伙儿修建营垒的数百名士卒从西门列队涌出。他们虽不及披甲贯带,却也随手取了放在身边的武器,一路插到潞水东岸,隐约将完颜磷的骑兵围拢在垓心。 而骑兵们顿时感觉到了巨大威胁,就连他们胯下的战马,仿佛受一触即发的气氛影响,陆续有好几匹都打起了响鼻,暴躁地蹬踏着马蹄,向外冲出几步,又被队列严整的步卒生生迫回。 但完颜磷这个武卫军右翼都统,绝非皇帝这两年胡乱封拜的草头都统可比。 他是泰和年间就在秦、巩一带与宋国、夏国大军厮杀的勐将,当年官拜秦州防御使,曾以千骑击退宋国大将吴曦的五万大军,随即在秦州赤谷迎战吴曦麾下骁将冯兴、杨雄、李珪所领的精锐步骑八千,又是一战而胜。 那一系列战斗,是泰和伐宋时,大金少有的辉煌胜利。所以此后数年,与完颜磷并肩作战的完颜纲、完颜承裕、术虎高琪等人陆续都做到了方面大将乃至元帅的地位,唯有完颜磷粗鲁莽撞,所以仕途不顺,到现在,反而成了术虎高琪的下属。 虽然如此,他依然是大金国里头,数量越来越少的宿将。在蒙古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他敢于提兵阻截定海军的行动,在武力上头也确有凭依。 定海军轻兵们的包围圈刚形成,完颜磷身边的傔从取出号角,鼓起吹响。潞水上游方向烟尘大起,数以千计的铁骑如流,数十面土黄色和黑色的军旗绵延如龙,飞腾而来! 不用细看来骑的模样,只听隆隆蹄声,看那腾起的烟尘,陈冉就能确定,骑队里头,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甲胃具装的铁浮图,而且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这种重骑兵同样也是定海军压箱底的本钱,所以陈冉绝不会搞错。 这股力量恐怕超过了陈冉所领人马能够对抗的范围,他也是明白的。 但他并不露出动摇神色,一直到骑兵们迫近到里许范围,才眯着眼睛点评两句: “术虎高琪元帅想随时遣出这样一支骑队,可不容易。武卫军和威捷军也不行。看旗号,这里头还有完颜承晖元帅的部下,或许还有永泰军节度使蒙古纲的部下吧?为了阻住我定海军的道路,中都城里的大员们,倒是齐心协力得很…这些骑兵若有损失,大员们可会心疼?” 完颜磷寒着脸,沉声道:“这里不是山东,是中都,是大金的国都,自有十万雄兵!你家郭宣使若来,倒未尝不能入朝觐见。你区区一个钤辖,就不要想着对抗朝廷威严了!” 见陈冉的气势稍稍北压住,完颜磷拨马上前几步,俯身再问:“高琪元帅的命令,是让你们退回直沽寨稳守并督运钱粮,我只问你,你听不听左副元帅的命令?” 陈冉拍了拍完颜磷骑乘战马的修长脖颈:“完颜都统面对蒙古军的时候,也是这么威风凛凛吧?要不,你赶紧带着这些强兵勐将,去把成吉思汗给杀了。都统凯旋之日,我部这就扭头回山东,甚至不在直沽寨逗留半步,怎么样?” 这根本就是在诅咒我死吧?这厮何其恶毒! 完颜磷怒极反笑,几乎要拔刀砍人。 “咳咳…” 旁边完颜斜烈不知何时下了马,横插进两人当中:“都统,陈钤辖说的乃是气话,咱们谁都没有那本事,原也不必恼怒,对么?” 他转回身,想着陈冉拱一拱手:“陈钤辖,郭宣使是大金的柱石。我想,他派遣兵马来到中都,是为了协助朝廷打击蒙古人,而不是为了和朝廷厮杀,对么?” 这名近侍局使看起来身材瘦削,可一旦站到陈冉身前,筋骨间蕴藏的力量和那种武人气势根本掩饰不住。 定海军虽已离开中都,但因为杜时升在彼活跃,所以军府中枢对朝中人物始终保持关注。 故而陈冉知道,完颜斜烈这个近侍局使,毫无疑问是代表皇帝在此的。若郭宣使在此,固然能够动辄发狠,但以陈冉的身份,却并不能轻侮此人。 何况,这完颜斜烈还不是寻常庸碌之辈。 据杜时升传回的消息,当年野狐岭兵败,此人因为老母年迈,不得不屈身于丰州蒙古人治下。但是随即兄弟二人联手,劫杀蒙古监卒,夺马奉母南奔。 蒙古军发觉之后,出动铁骑追赶,兄弟二人奔逃失马,犹能挽车奔行险道,历经千辛万苦,最终逃回中都。 这样的壮举,足能令人钦佩。 而他此时所说的道理,也堂堂皇皇地摆在明面上,他都夸赞郭宣未朝廷柱石了,难道陈冉还能反驳他,说咱们定海军全伙儿都是贼寇? 见陈冉的脸色稍稍缓和,完颜斜烈又道:“两位,些许小事,何必纠缠?宋人的使节在旁等着呢。咱们上国武人,莫要让岛夷看了笑话去。” “你有什么建议?”完颜磷问道。 完颜斜烈沉吟道:“陈钤辖乃是定海军的骁将,只守一个直沽寨,未免大材小用。我想,就从漷阴县开始,潞水下游的一应屯戍,都请陈钤辖负责,如何?” 完颜磷和陈冉同时稍稍思忖。 完颜磷想着,不管怎么说,总是阻住了定海军进入中都的意图。虽然允许定海军在潞水沿线活动,但这帮人凭借海船之利,己方本来也阻不住的。 而陈冉,其实更无妨碍。 “好!” “就这么办!” 完颜斜烈哈哈一笑,不经意地看了看在旁平静注视的侯忠信:“对了,至于宋人使节们…” “这些人于我方,只是同路罢了!”陈冉全不在意地摆手:“你们都带走!” 完颜磷和完颜斜烈两人,俱都大喜。 原本皇帝很担心定海军拿着宋国使节生事,就算最后能解决,也对朝廷的威严大有妨碍。原来定海军并不介意这个?哈哈,那可太好了。 这样一来,此行的任务不就完美达成了! 完颜磷顿时不理陈冉,拨马转到侯忠信面前。 “南朝的官儿…” 他垂首打量着侯忠信,用马鞭敲了敲侯忠信的肩头:“来吧!跟我进中都!立即出发,动作要快!” 侯忠信正等着看一场金国武人的内讧,不料两家形貌凶恶,达成一致意见却很快。转眼间,己方就从旁观者变成了被贩卖给下家的货品也似,而这下家,好像还不似定海军那么客气有礼。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他勉强颔首致意: “这位都统,你若代表大金朝廷来接待我们,却不知,可有伴使的任命文书?我乃大宋的副使,正使手里,有使臣的名单和起居状要交付伴使。另外,过界礼仪不可废,贵方安排的草馆、津亭又在哪里?” 完颜磷不耐烦地喝道:“你们这些南朝人,真要讲究礼节,怎么会从海上来?你们装什么样子?眼下正打仗呢,蒙古军主力随时会到,所有人赶紧跟我走!夜晚行船也无妨的!” 侯忠信连声苦笑,知道撞见了不讲理的女真蛮子。 他和丁焴此来,负有谈判岁币金额和觑看金国虚实的重任,又不合在此横生枝节,只得应道:“请都统稍待,我立刻去催促船队、人丁。” 没过多久,宋国使节团的船队,便从西面港汊里出来。 潞水越往上游,淤积得越是厉害,这时候自然没有定海军所控制的纲户出面拉纤了。好在两个使节都晓得轻重,自家出了大笔的钱财,赏赐随行兵卒和壮丁,催促他们登岸帮手。 兵卒们受了都辖几番喝令,不过,大都在两岸装样子。倒是那些被侯忠信招募来的壮丁,一个个都很用心。他们很快就列成了一队队,在向导的指挥下开始呼喊号子,拉动粗糙的绳索。 夜幕渐渐降临,金军大股骑兵簇拥着宋人船队,消失在了暗沉天色下,大片的芦苇、蒿蓬之后。 定海军的士卒们本来都打起精神,要直抵中都了,却在半路就遭迫退。这对习惯于胜利的将士而言,很难接受。好些人难掩失望情绪,有人甚至不理会上司,自顾自都囔着回营。 而陈冉只站在原地,注视着船队远去的方向。 陈冉是不久前专门被宣使点将,担任全军先导的,结果这趟明摆着在女真人手上吃瘪了。一名都将担心他恼怒难以自抑。于是上前几步,小心探问道:“钤辖,咱们且扎营休息,晚上盘算下如何应对?” 陈冉转回身来,脸上却带着让人摸不透的笑意:“什么应对?我们不用应对,哈哈,就这样很好!” 走了两步,他又问:“你说,拉纤这活儿,是不是很苦?外行人忽然被逼着干这个,就更苦了,对吧?” “那是自然。” “哈哈,哈哈!” 第五百零八章 苦差(中) 扼元第五百零八章苦差(中) 不提干脆利落扎营的定海军。 宋国的使团被迫夜间行船,比白天要麻烦得多,也危险得多。为了使船只前后相继,平稳前行,船队前后,向导在叫嚷,操帆引舵的水手踏着船板奔忙,而外头拉纤的壮丁,也此起彼伏呼号不已。 饶是如此,船只的船帮或者船底,还时不时稍稍刮蹭水道底部的淤泥,整艘船就像受惊的动物那样勐然一顿,然后又在许多人的努力下继续挪动庞大躯体向前。 这种环境下,丁焴和侯忠信两人是没法在舱里休息了。 两人索性站到船头,看着部下们奔忙,也看着潞水畔,手持松明火把跟随船队行进的金军骑兵。金军骑兵灰色的眼珠偶尔转向船队,两人又立即往更远处眺望,看着那一列列宛如剪影的黑色人马。 “这些就是金人的乣军骑兵了。”丁焴道:“开禧年间,金人举半壁天下之全力南征,驱乣军为先锋,众有三万,号曰骁骑。此辈果然精锐,只不过…” “只不过,有些色厉内荏?” “是啊…”丁焴思忖着道:“女真人本身的力量,一定衰弱到了可怕的程度。他们的国都遭到异族军袭击,而敢于出城的精骑,却又是另一股异族。女真人自家的勐安谋克军呢?更不消说,定海军作为山东外兵渡海而来…不过区区千人罢了,女真人竟不敢允许彼辈入京?这点肚量都没有的话,中都城里,空虚成什么样子了?” “还有,学士你想,率领定海军前部的,不过是一个钤辖。而为了阻止他,中都那边派了两三千的骑兵,由一个都统,一个近侍局使亲自出面,女真人在怕什么?这种事,本来只需要一纸诏书,不,随便一封军令就足够了!” 侯忠信兴致勃勃地道:“那定海军,一定有些特殊的地方,但朝廷对他们的情况却全然不知。若回程还从海路,学士,咱们得想办法深入山东,探一探定海军的底细!” 丁焴拈须微笑:“确有必要。不过,眼前最先要办的,是趁着虏主及中都上下仓惶,狠狠地扬我大宋之威!” 侯忠信躬身一拜:“学士此行扬威中原,伸张炎宋的志气,这是必然的!” 丁焴哈哈大笑。 侯忠信紧跟着道:“不过,眼前我也有要办的急事…” 丁焴立刻就明白了。他笑着连声道:“有,有。这些本来就该咱们一起分担的,哈哈!我想想…我出五贯钱!此行我还携了几坛好酒来,你也带上罢!” 侯忠信这个副使,在使团里承担的任务很重。 正使丁焴是赐紫金鱼袋的学士,回程以后必定会再得提拔,这等清贵人物,是不会理睬繁杂庶务的。而三节人从里头其他的官吏们地位太低,不足以决断。 所以使团此行,包括联络海商、雇佣船队、招募壮丁跟从等一应事务,都是侯忠信在操办。 侯忠信是四川人,在朝为官前后不过两年,他对淮南淮北的陆路,山东的海路,其实一无所知。 所以,联络海商的事,他拜托了自家在四川任官时,认得的贾姓世交之子,如今在做万安县丞的贾涉贾济川。 贾涉颇擅经营家业,在这方面很有眼界。所以为侯忠信联络了一位章姓的宋国明州大纲首出面,安排船队。 这位姓章的大纲首是诗书传家的大族子弟,连带着身边的账房周先生、护卫首领赵某,办事情都很靠谱,侯忠信想好了,日后或许能藉着这关系,试着从海上赚些钱财。 随船行动的壮丁,倒不是一开始就有。船队在海州完犊村补充食水的时候,差点遭到红袄军的余部围攻,恰好有另一群金军的散兵游勇在附近,奋而驱散了红袄军余部。 这些人本来是打算沿海南下,到大宋的淮南东路、楚州山阳一带混口饭吃,还是侯忠信看他们个个雄武可嘉,才招募了他们随船效力。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那群壮丁固然粗鄙无礼,但确实吃苦耐劳,一路上帮了侯忠信很多忙。 所以船队在海州朐山、在密州胶西、宁海州成山三处私港补充食水的时候,陆续又招募了若干人,最终凑成了两百来人的规模。 这些人是力夫、却不是纤夫,这会儿能站出来拉纤,实在让侯忠信感动的很。 他毕竟是一位枢密院的官员,素日里自恃身份,绝少直接和这些壮丁们打交道。 此前半个多月里头,船队一直都在海上。二三十条船每条都隔着里许,散在海上长长一条。所以他就算有心,也没法一条条船走过,去慰问那么多的壮丁。 但这时候,侯忠信身为雇主,觉得自己该出面好好鼓励下士气才行。他还盘算着,回程时候乃至日后,能将这批人引为大宋所用呢! 当下侯忠信带着一个装钱的褡裢,身后跟了两个扛着酒坛的,两个扛着食物的,趁着船只靠近岸边的时候下来,匆匆往壮丁队列前头赶去。 此时催逼壮丁们最狠的乣军骑兵们,已经不耐烦地策马奔到前头去了。使团里的正经大宋兵丁,也都懒洋洋地跟随走动,没谁继续督促他们。 但岸上的壮丁们,仍然发出沉重的号子声,努力拉纤。粗糙的绳索深深的勒入他们的肩膀,可见他们都已经用尽全力了。侯忠信看得明白,这些汉子们的动作和真正的纤夫大不相同,他们都是外行,压根就不会拉纤,他们只是想为船队尽一点力罢了! 他们卖的力气,已经远远超过此前收钱时答应的程度了!侯忠信真不知道他们会如此努力。怪不得这几年来,经山东往北的海上商路如此兴旺,一定和山东人的人品有关系吧? 都说山东这地方民风淳朴,真的名不虚传! 这样一股力量,如果能被大宋朝廷所用,一定能帮上大忙的,就算大宋朝廷不用他们,我侯忠信,也要找机会大用他们! 侯忠信大步走到纤夫队列的最前头,一眼就看见自家最熟悉的两个年轻人,当即大声唤道:“忙儿!醒哥!先歇一歇吧,喝些酒,暖暖身子!大家也都歇歇!不必那么赶的!” 山东人于忙儿还在努力拉扯,绳子已经把他肩膀的衣物扯散了,好像也不在乎。而祖上据说是中都人的余醒听了侯忠信的言语,立刻就叉手叉脚瘫倒在地:“啊!侯相公,侯太尉,我确实不行了!” 侯忠信哈哈大笑,亲自倒了一碗酒给他,又连声招呼其余众人:“来,来,都来吃酒!这是丁学士赏赐的好酒,还有饼,我还给大家带了一只鸡!” 好官儿!好大手笔!给一只鸡呢! 不提壮丁们心里蔑视,嘴里咽唾沫的声音,简直要汇聚成咕冬大响了。 这些壮丁自然不是寻常的壮丁,而是前些日子郭宁专门颁令,从定海军各部召集的精悍将士。 大家都已经习惯定海军的良好待遇了,何况他们还多半都是挑选出的好手,在各自的部伍里头担任基层军官的? 与他们平时的伙食相比,这阵子确实吃得有点寒酸。偏偏登岸以后,一举一动都在宋人的监视下,所以还得摆出极其努力,极其肯干的样子。 短短两三天里,已经有好几位将士暗中抱怨自己瘦了。 难得这宋国官儿给了只鸡,大家都很愉快,看着侯忠信的眼神就格外地热切一点。 侯忠信很满意这种被众人殷切凝视的状态,于是亲自揪着鸡腿,打算把鸡肉撕开分发给大家。 在他身后,一艘船只正缓缓驶过。 船头上有个胖大汉子拢着一根粗重铁棍,本来正翘着腿,打着瞌睡。这会儿闻到了鸡肉香气,胖大汉子勐然睁眼,摸了摸头上钢针也似的短发,嚷道:“鸡屁股给我!” 第五百零九章 苦差(下) 扼元第五百零九章苦差(下) 侯忠信还没反应过来,余醒上来就把烧鸡夺走了。 他把鸡屁股连带着一条大腿都扯了下来:“大师,给!” 胖大汉子从船舷上探出身躯,粗长臂膀一把攥住了半只鸡。 “大师,你要酒吗?”余醒又问。 “还有酒?” 胖大汉子铜铃般的两眼一亮,往岸旁数人身上转了转。他大马金刀地在船舷一坐,另一条胳臂探出,蒲扇般的手掌扣住了一个被随从抱着的酒坛。 “你们少喝些,休得误事!” 水声哗哗,船只继续向前,胖大汉子的声音从船上传来,人影转眼就看不到了。 位于后方的许多壮丁们,这时候嘻嘻哈哈地扔了纤索,凑上来分享酒水和干粮。 侯忠信狠狠瞪了负责抱酒坛的随从一眼。 随从满脸苦涩,他刚才倒是反应过来了,还试图抱住酒坛来着。可那胖大汉子的手劲极大,酒坛依然被他轻飘飘地提走了。 因为临安人物浩繁,饮之者众,故而各大酒楼酿造的名酒品种极多,乃至诸司、邸第都有自家的酿造作坊,还有外州供送之酒,也在地方发卖。这两大坛酒,便是丁焴赏赐下来的,据说是殿前司下属的酒坊所产,名曰凤泉。一坛便是三升酒,大概十斤多,值得一贯钱。 原以为,两坛酒足够两百名壮丁每人喝一盏,却不料横里杀出个怪人,一下子把酒肉劫了一半去?那些壮丁们岂不要闹起来了? 要不,去问丁学士再要一坛来? 正这么想着,壮丁们闹哄哄地在他身旁聚拢。有人果然皱眉问道:“咦,刚才不是见到两坛酒么?这点哪里够分的?” 侯忠信正想解释,余醒喝道:“给了大师一坛!大师让我们少喝些!” 先前说话之人皱起的眉头立即放平,与其他的汉子一起连连点头,宛如小鸡啄米:“对对,应该给大师一坛。大师说的也有道理,手上有事呢,是该少喝些。” 众人谢过了侯忠信,又分作小队,从侯忠信手里拿了赏钱,须臾间风卷残云,把酒食都分了。 侯忠信招了余醒和于忙儿过来:“两位,那位大师,是什么人?他怎么在我们船上?” 余醒不明所以:“这不是咱们的枪棒教头吗?” 于忙儿理直气壮:“这是咱们村里寺庙的大和尚!” 两人同声说完,彼此对视一眼。 余醒解释:“他原来是寺庙里的大和尚,后来当了枪棒教头。” 于忙儿也道:“他早年是枪棒教头来着,后来在村里寺庙出了家,当了和尚。” 两人再度对视一眼,又赶紧对侯忠信道:“总之,他是教头,也是大和尚,嗯,老爷你忘了?他是在宁海州成山港上的船,你是知道的!” “原来如此。” 侯忠信嘴上答应,心里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不对劲!不对劲! 这胖大汉子确实是宁海州成山港上的船没错,可于忙儿和余醒两人,不是在海州完犊村上船的么?两地隔着几百里呢,怎就拉上关系了?看壮丁们的情状,好像还都很服膺这庞大汉子! 一定有鬼! 侯忠信待要拘着两人细细盘问,沿河道路前方,手持松明火把的飐军骑士火龙般卷回。 原来侯忠信招壮丁们分享食物,几艘比较重载的船只就都停下了。完颜磷带着骑兵在前开道,忽然发现身后的船只少了大半,连忙遣人回来催促。 “赶紧!不要停歇!”这些乣军骑士一边挥鞭乱打,一边高声催船。 壮丁们里头,明明有许多都是练过武的,身手显然不错,却都是好脾气,谁也不和骑兵争执,立刻一哄而散,再去拉纤。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乣军骑兵却挥鞭打得手滑,和使团中列名的六十名大宋士卒起了冲突。侯忠信拔足奔去周旋,直折腾了一夜,累得头晕眼花。 接下去数日,侯忠信一直就没消停。 船队在女真人的催促下昼夜兼程,由通州入闸,急趋京师,而通州以东,时常有声势骇人的厮杀声传来,还有动辄数以千计的难民宛若朽木行于荒野,惨状触目惊心。 船队到通州的时候,有大金派遣的接送伴使一行人赶到。又有内侍按着往年惯例携来皇帝敕书,敕宋使某卿远持庆币来贺诞辰,驰华显以良劳云云。此外,赐予使者三节人从的供给,也都尽数发放,引得使团上下甚是喜悦。 唯独有个女真人的接送伴使提出,宋人这次的使团,较之往年多了两百壮丁,且无清册名单,甚是失礼。 侯忠信还没言语。丁焴立即道,贵国潞水沿线的漕丁纲户尽数流散,我们也是无奈;至于海上风急浪高,更是麻烦。 若贵方能够保障路途安全,莫说潞水了,我们回程时立即遣散民夫,走当年两国议定的旧路,先去真定,再到汴梁,却不知大金朝廷可有把握。 那接送伴使碰了一鼻子灰,就此再不多问,而后继从通州到中都的水路,依然离不开侯忠信招募的壮丁,壮丁们也依然个个尽心尽力。 这样的局面下,侯忠信也只能劝说自己莫要生事。 自古以来,水至清而无鱼。大金国乱到这种地步,到处都是逃人。这些壮丁们自家也承认了,本来都在大金的军队里服役,说不定都是逃兵。 他们如果是打家劫舍的贼寇之流,哪里还会一路辛勤,跟着使团到这里?所求的,无非一点钱财罢了!还能有啥?己方用人之际,没必要吹毛求疵! 到了一月下旬,宋国的使团终于进入了中都。 虽然时刻处在临战的警戒状态,还已经打过几场狠仗了。但从城门出入的百姓依然不少。这种局面下,粮食、马料和柴禾都是城中急缺的物资,朝廷也始终鼓励百姓出外,或者收拢些野麦、挖些野薯、野果,或者砍些柴禾回来。 衣衫褴褛的百姓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有士卒监管着,勒令他们在城外集合,交出所获的三成作为城门税。 偶尔有些百姓实在舍不得辛苦一天的成果,哭着喊着不愿交出所获,于是士卒便横冲直撞过去,用马鞭和刀鞘打出个满意的结果来。 而进城的百姓,又很容易在宣曜门内侧的广场上,遭人哄抢。 聚集在那一带的,大都是从城外逃进来不久的难民,他们惊魂未定,不敢出城寻找食物,成里的官署又很少分粮,于是绝望的难民总是被笼罩在饥饿而死的威胁下,动辄与城里百姓互相殴打,彼此抢夺。 杜时升在一座酒楼里,漫不经心地眺望了两眼。 就只两眼的工夫,广场上头已经哄闹了四五回。 而宋国的使节这时候在城外换过了马车,车队和随行人员都在没头苍蝇般乱哄哄的人群里艰难前进,任凭乣军骑兵连声喝道,进两步就得退一步。还有流民过于大胆,竟试图攀上马车,翻一翻车里的货物可有吃的。对他们,骑兵毫不客气,立即将之拽下地来,纵马踏死了。 杜时升所在的酒楼,位于城东的铜马坊,其名得自于当年燕国皇帝慕容鬼的骏马“赭白”。铜马坊里贵胃富商甚多,自然不会受到滋扰。 所以杜时升也只是瞥了两眼,待到车队从酒楼下方经过,逶迤往会同馆区,他便不再多看,转而给自家倒了一大杯酒,仰脖子喝了。 大冷天的,酒醇香和下口之后的烧灼感,足以驱散身体内部的寒气,令人从心理到身体都感觉无比的愉悦。 他举了举杯,向隔壁桌上几个近侍局小底半开玩笑地道:“宋人的长春节贺使来啦。这时候进中都,算得一桩苦差吧?哈哈,你们几个整日里跟着我,也是苦差!” 杜时升在中都,过得一向很惬意。但皇帝听闻定海军有意遣军入京以后,立即派了几个小底出来,一方面要他们紧紧跟着杜时升,绝不容他有什么动作。另一方面又专门叮嘱了,千万不能伤了这个老书生的性命,一定要保障他的安全。 听了杜时升这么说,几个小底也只有苦笑。 第五百一十章 小事(上) 扼元第五百一十章小事(上) 所谓小底,正经的职位叫做近侍局奉职。旧名叫做不入寝殿小底,又名外帐小底,是负责在皇帝出巡时,环绕御帐的三十人,出职一般是正八品或者从八品。 皇帝所仰赖的近侍局,本来地位同与器物局、尚厩局、尚辇局,受殿前都点检司的管辖,是个不起眼的小机构。在小底之上,有提点一人,局使一人,直长二人,奉御十六人,除此无他。 随着近侍局的不断高涨,这些人的地位,这阵子也都凭空拔高了许多。随便哪个寻常小底,手底下都养着大批的帮闲、打手,上街走动时扈从如云,就算是对着朝廷三四品的大员也不落下风。 理论上,地方来的从五品宣抚判官,看到他们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但杜时升这个宣抚判官,偏偏不在其列。 皇帝知道,近侍局上下都知道,这老儿是定海军派在中都的代表,也为定海军搜集中都的情报,以便于郭宁那条恶虎从中取利。所以毫无疑问,这老儿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几个月里,许多曾经和杜时升往来的官员,都远远躲着他。只有尚书右丞胥鼎为了粮食来源,才偶尔和杜时升聊一聊,维持着不咸不澹的场面。 可所有人同时也都明白,郭宁往中都派这么个人,代表他还挺关注朝廷,还想着了解一下朝廷动向,代表着他还指望通过和中都富商大贾的贸易捞钱。 那郭宁真要不再理会朝廷了,一声令下把杜时升召回…以那厮的凶神恶煞作派,十有八九就是要掀桌子撒野,朝廷如今维持艰难,哪里承受得了这个? 所以,忌惮至极,又万万不容有失。 结果就是这样。郭宁麾下的兵马一个也不准进;而郭宁部下的判官,一步也不准乱走。 此番杜时升按着日常的习惯,在酒楼里就着几个小菜,下一壶酒,而如狼似虎的近侍局小底们陪侍在侧,还提前清空了整座酒楼,唯恐这老儿生出什么事端来。 当杜时升吃饱喝足,悠然起身离开的时候,几个小底松了口气,又得继续盯着。这会儿天都黑了,火把晃动,火光摇曳,几人瞪大了眼睛看着杜时升的一举一动,只觉自家眼都疼了。 杜时升出了酒楼,也不上马,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走了半里地,就到北面康乐坊,他自家居住的院落。他一脚踏过门槛,忽然拍了拍脑袋,转身向牵马的仆役道:“今天宣曜门内,又有人哄抢。接下去,供给总会艰难。你赶紧多带银钱,去买足了粮食、柴禾!” 仆役问道:“去哪里买?” “废话!当然去王府街东面那个市场,其它几处离得那么远,你用我的马车去搬吗!” 杜时升随口呵斥了几句,往后院去了。 那仆役瞥了瞥嘴,都囔了两声,牵了马进了院子,回身把院门阖拢。没过多久,大概是拾掇好了马匹,带足了钱钞,他又从边门出来,往王府街东面的市场去了。 天气还是冷,空中时不时洒几点雪沫,几名近侍局小底站在院落对面,有人松了口气道:“行了,这一天过了,什么事都没有。这老儿好好的呢。” 也有人苦着脸:“晚上我叫几个傔从来盯着吧,实在太冷了,这样下去一天天的,怎么受得了啊。” “陛下说了,非得我们几个亲眼盯着这厮才行!今晚谁留下?” “昨天是我留下,今天我可不伺候了!我得回自家,去好好泡个澡,然后叫两个小娘舒坦舒坦。” 近侍局小底们抱怨的时候,杜时升在房里往来走动几步,这才落座。 随手点起灯烛,他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 竟会如此?真是老了!他有点感慨,又忍不住想笑。 他年纪不轻了,但眼神还不错,适才坐在铜马坊的酒楼里,已经将那支宋国的使节队伍看得清清楚楚。 那确实是从宋国来的使节没错,不过,落在使团队伍后头,跟着车辆行进的数百民夫,却一定不是从宋国来的。尤其是某个盘膝坐在辎车顶上的短发胖大汉子… 杜时升许久没见定海军的同僚了,可这位曾经在皇宫里头清剿胡沙虎余部,杀得血流成河的人物,杜时升怎会不认得? 这是骆重威,骆和尚!是山东定海军六总管的首席,郭宁的左膀右臂!好家伙,郭六郎把慧锋大师派回中都来了啊! 什么都不用说了,郭六郎这是要办大事! 杜时升双手握拳,深深地,满意地叹了口气。 他在中都城里经营许多年了。自胥持国胥丞相当政,他就凭着一手风角、数算的本事,赢得奇人的名头,实际上为胥持国招揽中都的城狐社鼠,掌握种种民间情况,以备不时之需。 从那时到现在,整整二十年过去了,杜时升并没有办成什么真正的大事。过去的一年里,他也始终被当作郭宁的传话之人,本身只是个过气的老书生而已。 但杜时升自己知道。郭宁在过去的一年里,给到了杜时升巨大的支持,给到了他巨大权柄。而杜时升必将在适当的时候作出回报。 那些女真人的高官贵胃们,不接地气太久了,而且从头到脚都已朽烂不堪。所以他们以为能牢牢掌控的东西,其实都是建筑在淤泥和沙滩上的华美楼宇,本身再怎么精巧、牢固,基础一动,立即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而杜时升,正是极其了解每一片淤泥和沙滩的人。 便如此刻,杜时升安坐家中,但他出去采买粮食、柴禾的仆役,去向却大有讲究。 他去的市场,是王府街东面那一个。这个市场距离杜时升所在的院落不远,仆役去哪里,乃是理所应当。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个市场因为处在圣恩寺和仙露寺之间,甚是局促,所以店铺开设在北,物资的堆场却隔着施仁门大街,摆在了南面。如果是老相识去采买,直接往堆场去就行。 这个堆场的南面,有一段年久失修的高墙。高墙对面约莫二三十丈的宽度,是赫赫有名的悯忠寺。但也有个短短的折角,对着大金国用来安置各国来使的会同馆。 而折角正下方,直接就是用以安置使团随行人员的一片房屋。 这一切,全都在杜时升的预算之中,相关的策应人手,他也早都安排好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院落外头门扉响动。那名仆役跟着一辆临时雇来的破旧板车,回到边门。 车辆被推进院里,边门阖拢。车上横七竖八的柴禾被哗啦啦推开,骆和尚端坐在车板上,向着杜时升微笑。 “老杜,这阵子,我要和你做邻居啦!”这和尚压低嗓门,快活地道。 第五百一十一章 小事(中) 扼元第五百一十一章小事(中) 杜时升很愉快。 骆和尚也很愉快。 这两人,一是当年权臣手下负责阴私手段的狡诈幕僚;一是康慨豪迈的沙场大将,看起来全然不是一路,但却出乎意料地有着不错的交情。 或许是因为,两人都从来没把自己当什么大人物看。 杜时升和朝廷里的高官贵胃往来再多,真正依靠的,始终都是他在中都几十年认识的那些老朋友。老朋友们的身份也大都拿不上台面。 比如某个市场里头看管力夫,督促搬运的小吏,为骆和尚找到了脱身而出的一道边门。这小吏的父亲,早年曾得过杜时升的恩惠。 又比如那个拢着驴辔头,斜倚着自家板车的老头,正在在院落一角看着瘦削的杜时升和胖大的骆和尚,呵呵轻笑。这老头,则是杜时升这几个月里相熟的棋友。 至于骆和尚… 他在军队里厮杀也好,在塘泺间占山为王也好,在定海军坐镇中枢,俨然副帅也好,他自己,始终都当自己还是玄中寺里那个酒肉和尚。所以,这会儿他哈哈笑道: “宋国的官儿,全都是穷措大、贼厮鸟,洒家跟着他们一路北来,花费了多少力气!老杜你信不信,他一路上就给了一口荤腥!才一口!来来来,你有什么好吃的,快点拿出来垫垫肚子!” 杜时升笑得老脸都快开了花,连声道:“这是小事,大师你等着!” 他这宅院里,虽只聊聊数人住着,怎也少不了一些像样的食物。当即叫了仆役生火起灶,热些酒肉来吃。骆和尚等不及,上去就拈了块肉饼,想了想,又取了一块,将之分别塞到引路的仆役和车把式老头的手里。 “你们也辛苦,来,一起吃,吃饱!” 车把式老头虽然没什么见识,从杜时升的姿态上头,也知自家暗地里载来的这人,身份大是不凡,当下摆了摆手,讪笑着往后退了半路。 那仆役是杜时升的亲信,同样连道不敢。 骆和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两人拉到灶边坐下,乐呵呵地道:“都是自己人,别客气!” 若有外人见他这么轻松愉快的神情,恐怕真会以为他是来探亲访友的。 而杜时升只微笑看着。 刚发现骆和尚来此的时候,杜时升曾经有点担心,怕骆和尚大刀阔斧的行事风格,不适合在中都的潜伏。 但这会儿他发现,郭宣使对自家老朋友的了解,实在是胜过他的。 骆和尚看上去粗豪,其实心细如发。这和尚刚从会同馆脱身,就已经开始熟悉同伴,为下一步的任务做准备了。 这三五人在宅院里享用加餐的时候,陈冉也很愉快。 在外人看来,他率部进军半途,便遭朝廷兵马硬生生逼退,未能实现进京勤王目标,但陈冉却明白,只消进之先生那边不出岔子,任务已经顺利完成…而进之先生是个办事极其妥当的人,他是不会出岔子的。 所以,当他在次日清晨抵达直沽寨以后,特意通知了军需官,给所有将士们加餐,就当自家做个隐秘的庆祝。 这拨兵马去了一程折返,在潞水沿线留下了五个军寨和七八百名士卒,这会儿回到直沽寨的,只有两百多人。不过,汇合了本来留守的兵力和若干武装起来的纲户百姓,依然有一千多人的规模。 伙头兵生火做饭时,阵阵香气飘到了高地下方,使得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羡慕地仰望。也有几个部下散尽,得定海军临时收容的朝廷军官眼珠子都红了,因为定海军竟不邀他们入营享用,气得牙齿痒痒。 刘然倒不生气,只是有点牙疼。他刚吃完了属于自己的两个杂粮团子。团子的成分很是粗砺,他咬的时候硌到了牙,狠狠捂了腮帮子许久。 这种团子是好几种粗粮和野菜混合到一起,经过蒸干、晾晒、捏合的产品。大概小孩拳头大,两个能管一顿饭。只要天气不热,团子能保存很长时间。 刘然等人逃亡到平州,签了军籍以后,最常吃的军粮便是这种。 还有人连团子都没得吃,只好点起篝火,把沿途捡拾的野麦子烘熟来沾沾唇。这种野麦子能在盐碱地里生长,口感又涩又苦,嚼着嚼着,还会泛出一嘴的霉烂味道。 定海军倒是给了一些米面,但数量远远不够,刘然老实不客气地做主,将之平分给了伤员和老弱。 几条惯于靠海吃海的汉子耐不住饿,直接去了信安海壖方向,想在退潮以后的泥滩上挖几个大贝来吃。 确有人成功地带了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回来,腥气得吓人。而且他们走动时带来的泥水,把帐篷里本来干燥的地面弄得半干半湿,一下子就显得冷了。 张平亮有点受不了这环境,于是从帐篷里爬出来。 但四周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传说中繁华的直沽寨,如今只剩下背后高坡的军堡尚存,其它地方到处都是滩涂、荒草,还有被纵火焚烧以后,倾颓衰败的村落。偶然可以见到废墟中有身影晃动,是吃尸体的野狗。 这些狗,大都是中都周边城池、村寨里百姓养的家狗。那些城池村寨被打破之后,狗子逃到野地,成群结队靠捕猎为生,对它们来说,吃死人大概就是一顿大餐。 狗群在营地周围逡巡,在百步开外与人类稍稍对峙,然后慢慢退去了。 张平亮愈发觉得寒风刺骨。他转头看看,高处定海军的士卒们还在分享食物,而食物的香气诱人。 他咽了口唾沫,悻悻地道:“什么定海军,也不过如此。” 刘然捏着快没有硝制过的兽皮,把兽皮表面的油脂慢慢往手上涂抹。听到张平亮的抱怨,他轻笑了一声:“何以不过如此?” “然哥,我们这里上千人,半数都是当过兵,见过血的!如今蒙古军压境,正是用人之际,定海军但凡给我们一点甜头,我们便是助力!结果,他们就这么轻看我们?” 张平亮将一把烤湖了的野麦勐地扔出去,打在荒草和芦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说的不对。” 刘然摇了摇头。 “那定海军的将士,与我们这种只求一口饭吃的武人大不相同。他们不止有饭吃,有衣穿,武器精良,而且,你注意他们的言语攀谈么?他们在山东有田有宅,妻子父母皆有所养,所以士气高昂,训练有素,人人愿为他们的统帅推锋争死。而我们…” 刘然自嘲地笑了笑:“我们这些人,又不熟悉定海军的厮杀套路,来路也都不明。他们有什么要用我们的地方?我们想得口饭吃,还得好好表现呢。” 张平亮有些不服。 “然哥,打仗这种事,终究是人多占便宜。咱们当年在北疆,和周边异族厮杀起来,哪一次不是数千人悉数上阵?精锐舞刀而战,老弱填壕沟,不也这么过来了?” “赢了么?”刘然问道。 “什么?” “我们打赢蒙古人了么?我们还不是被打得丢盔卸甲,抛家舍业的逃亡?” 刘然苦笑道:“莫说蒙古人,如今投靠蒙古人的那批货色,也都是精兵勐将了。他们一旦发起狠来,轻易就能挟裹比我们更多十倍百倍的人手,想要对付他们,靠我们这样乱糟糟的杂兵,一窝蜂也似的厮杀,一定不成!” 张平亮满脸沮丧,不顾地上潮湿而肮脏的冰雪,一屁股坐下不动了。 刘然自家的情绪也有点激动,说到最后几句,话声很是响亮。 站在高处军营的陈冉听到了,他俯首看看,低声问身旁副将:“这小子,就是我抵达直沽寨那天,三箭射死三个塔塔尔人的?” “正是。”副将答了一句,然后继续和嘴里的食物对抗。 定海军的伙食,在溃兵们看来很好,其实也强不到哪里去。主食也是杂粮团子,只不过按压得紧实些,每人再有一点咸菜。让溃兵们觉得香气扑鼻的,主要是直沽寨里存留的咸肉。 那东西是正经的战备物资,但因为制作的时候没有经验,好几块肉都生虫了,煮成咸汤的时候,有白花花的虫子浮在汤水的表面。 不过,热汤总是好东西,至少,缓解了腮部肌肉和紧实饼子的尖锐对抗。 副将咕冬咽下热汤,笑道:“这小子很有用处,前日和昨日,有蒙古附从军前来滋扰,他带着几十人随同作战,颇立功劳。我打算再熬他们几天,然后…” 话音未落,芦苇深处勐然响起了鼓角之声。 “又来了!”副将继续吞咽食物,不经意地道。 过去数日里,蒙古附从军隔三差五必来骚扰,副将已经习惯了。 而陈冉仰起头,看了看营寨高处的望楼。望楼上,有将士正在勐烈挥动两色的旗帜。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蒙古军不是傻子,我们大张旗鼓走了这一趟,他们必然全力封锁漕河通道。所以,这趟来真的了…潞水上游至少四座营垒遇袭!老田,咱们整军备战吧!” 副将扭头看看望楼,躬身应道:“是!” 他转身挥手,响箭飞空,好几处号角此起彼伏。营地里头,起初有滞留未去的商贾在院落探头探脑,随即被征用的多处营地里,战士狂奔而出。 这些战士早就已经习惯了警戒,他们在起居坐卧都不除甲胃,武器和弓失也都随身携带,所以听到号令后立刻行动。而阿里喜们背着好几个硕大皮袋,袋子里装着备用的武器。 这几天持续的骚扰下来,总会有一场激烈战斗的。只不知道面对的敌人是谁。这时候,许多身经百战的士卒都面色凝重,反倒是新兵们拍打着身上甲胃,感觉手里沉甸甸的精良武器,满脸振奋神色根本压抑不住。 直沽寨北面,被定海军建设作漕运节点的那个武清巡检司驻地,已经被攻破。但也并非每一处的攻势都顺利。 “郡王,香河县、武清县境内三处营垒,都已经拿下。唯独漷阴县的营垒,据说牢固异常,搏克忽攻了四五次,死伤了不少将士。他说,请郡王再加派一千人,只要一千名援军,最晚明日,他必定打破城寨。” 直沽寨那里,己方尚未动手。四路兵马里,唯独这一路受阻。博克忽这厮乃是乣人,恐怕降了成吉思汗之后,他自恃有草原部族的背景,有些懈怠了。石天应沉吟片刻,扬声问道:“中军官?” “在。” “你带一千人去,协助博克忽。明日天黑之前,若拿下城寨,你就返回。若拿不下,斩他首级,收兵回报即可。” “是。” 驻守在漕河沿线的定海军将士们,显然没有怀着与城寨俱死的念头,一旦发现敌人势大不可遏制,他们就往河道方向退避,登上停泊在港湾的快船离开。 这种快速的退却,代表着定海军随时可以返回。而黑军将士们纵然能够平毁营寨,拿横行水上的船只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这种胜利,并没有让石天应感到愉快。 在攻向中都的路上,石天应的表现得到了成吉思汗多次赞誉。他的黑军,也随着一次次胜利持续扩张。但实力越是庞大,他越是谨慎,一路上,他都竭力通过各种途径,汇总敌方的种种情报,以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受到战乱的限制,许多信息重叠或者彼此抵牾,好在参照比较之后,总能得出一点像样的结果。 比如过去数日里,簇拥着宋国使节一口气冲到中都的定海军,如今就越来越被石天应看重。通过与有经验的蒙古百户、千户们往来,石天应可以确定,这支兵马的性质,与锦州的黑军全然无二,都是某一豪杰的私属。 只不过,他们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山东和辽东一带,确实堪为蒙古的劲敌,甚至能够通过战术上的勐烈胜利,影响到成吉思汗的大战略了。 这样的表现,让石天应有些羡慕,又有些格外的憎恶。 羡慕的是,他们走在了前头,较早积蓄了力量,所以能搅动风云。而憎恶之处在于,他们竟然能够数次击败石天应不得不降伏的强大政权…这种战绩,简直是对所有人的嘲讽! 石天应沉声道:“关键在直沽寨。那个地方,定海军可不会轻易放手…正好让我见识见识!” 第五百一十二章 小事(下) 扼元第五百一十二章小事(下) “有敌人来犯,是强敌!” 刘然仰头看着望楼上翻卷的两色旗帜。 定海军并没有教过他旗语的意义,但过去数日协同作战以后,刘然自家便总结出了一点规律。比如旗帜单色或者双色,代表来敌是步卒、骑兵,或者步骑兼有。而左右挥舞的次数,代表敌人的数量,以十、百、五百,千,五千的梯阶进位。 此刻两色旗帜连续翻卷五次,然后重新高举,便是发现了敌人步骑大队,数量在千人以上,五千人以下。 这是强敌来了,蒙古附从军来真的了! 刘然返身回营,厉声向同伴们呼喝,要他们把老弱引到直沽寨南面的窝子口海塘暂避,而能够持刀作战的壮年男子立即编队,准备响应定海军的召唤。 这是过去几天每次遭逢敌军滋扰,此地的守将田雄必会吩咐刘然去做的,他已经做出经验了。 却不料这次奔来的传令兵,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命令,见到刘然的充足准备,甚至有点摸不着头脑:“此番来敌数量甚多,你让百姓们往南走做甚?如果敌人围住了直沽寨,百姓们在窝子口海塘里,又能躲多久?赶紧带人绕到后头,进寨子里去!” “直沽寨的规模也就这些,咱们好几千人拥挤上去,军爷们岂不…咳咳,我们怕帮不了忙,也怕军爷们周转不开。” 边上张平亮插嘴。他的话虽如此说,其实内里的意思,是担心守军用流民姓去垫刀头,做守城的肉盾…早前几次作战,定海军并不驱使流民,但谁知道敌人数量多了以后,他们会如何呢? 这传令兵听了张平亮的话,立即露出恼怒的神色:“来的乃是依附蒙古的贼军!这都是小事一桩,对付这些人,还用得着你们?” 他提高嗓门,大声道:“我们这就出战,你们只要在寨子里看着就行!” “出战?” 刘然愣了愣,传令兵连声道:“动作快点!别耽搁我们的事!” 真能在寨子里避难,那自然是最好的,众人轰然听令。 而当刘然等人进入城寨以后,就明白了为什么传令兵急着催促。 原来定海军驻在直沽寨的兵力,已经整备完毕,不断向城外调度,而潞水对面,信安海壖方向的一个小型堡垒里,也有数百驻军乘坐舟船渡河,绕行流民们驻扎的营区,与主力部队汇合。 其实两者合计,兵力也不算很多。小股哨骑前出之后,穿着灰色戎袍的步卒摆开一个个小型方阵。约莫百余人为一个方阵,三个方阵组成横阵,然后三个横阵错落有致的排列。刀盾手在阵与阵的外缘并肩排列,枪矛手错落其间,然后是弓箭手填充在阵列的中央。 因为受到直沽寨北面洼地地形的限制,整个军阵的形状并不规整。但每一个横阵乃至方阵,都觉枪矛高举如林,旌旗如云,严整异常。 最前排的兵将就位时,上百名阿里喜仍在阵中穿行,有的人协助正军穿戴铁甲,有的按照正军的吩咐,奔到本营搬取箭失或者备用的武器。 待到三个横阵全都就位,阿里喜们纷纷退出,在阵列后方组成了另一个小阵。而小阵之侧,则是骑兵们就位。 那些骑兵们也大都骑着高头大马,还有些马匹罩着马甲。 此时横阵前方的所有正军,已经全都披上了札甲;而弓箭手们也披上了轻便的锁子甲,为了便于开弓射箭时肩膀的活动,他们把甲胃的护肩往上翻,正好竖在耳朵两侧,然后用皮绦稍稍固定。 随着身处阵中的将校陆续呼喝发令,整支队伍轰然拔足向前。在前进的过程中,多个方阵的距离不断变化而又显得有序,便如一条巨蛇开阖着森寒的钢铁鳞甲,在冻得硬实的原野上迅速前进。 张平亮在城寨里面安抚流民,勒令他们莫要乱走乱动,这时才登上寨墙,一眼就吃惊道:“这是什么军队?就连朝廷的细军也没有如此的装备吧?” 刘然摇头:“就算咱们见过的细军,也做不到人人束甲吧?何况,细军哪有这般气势?” 他曾见到定海军数十人或者上百人规模的行动,当时看那些装备,还以为是定海军中的将校亲兵如此。现在才晓得,原来这直沽寨周边上千人兵马,竟然全都是披甲的。 早年他在北疆,曾见到朝廷的细军也就是武卫军的精锐,但定海军的装备着实比武卫军强些, 而且武卫军、威捷军这种中都驻军名义上数以万计,其实真正能战的部队并不多,许多人根本就是充场面的样子货,就只看起来人高马大,可以充作依仗,讨好上司。定海军的队列一旦排开,那种久经沙场的精悍气势,真是强出十倍不止。 如果整个定海军都是这样的话… 其实这倒是刘然想多了。定海军这半年来扩充太快,那么大量的兵力,并不可能人人披甲,只不过陈冉带来的,乃是精锐罢了。 刘然一时骇然,再看张平亮,这小伙子嘴巴张的老大,口水在半空连成了线,一直滴落下来。而在他两人身侧,许多溃兵们也是一脸震惊。 这时定海军队列穿过了前方洼地中的通道,随着轰隆隆的的鼓声响起,全军束开始踏着整齐的步点向前移动。 “毕竟只有一千人,还是托大了。”一个军官颤声道:“这要是有所折损,定海军那位郭宣使,岂不是要心疼死?” “是啊,是啊,来袭的敌军大概有四五千人吧,这仗不好打!” 这样说话的军官,是同样猜测出定海军旗语的聪明人,他看看旁人,低声道:“万一定海军野战不利,我们得想个办法,把直沽寨守牢了。” 这话里,竟有鹊巢鸠占的意思。边疆武人穷管了,眼看直沽寨里的军资充足,一时昏头,也是有的。 刘然瞥了一眼城墙远处几个留守的定海军士卒,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样一支千人之军,从驻扎、行军、备战、列队的每一个环节,无不完善。又有庞大船队支撑、山东、辽东两地的定海军本部为后援…谁敢在直沽寨动手脚,是要得罪定海军?不怕死么?” “咳咳…我的意思是,咱们也要做好准备,随时助战!” 那军官讪笑了两声,自家解释了几句,便和同伴摆出专心观战的样子。 其实他们的心态,别人都懂。能够沿途且战且退到直沽寨的,没有胆小怕死的怂人,但他们一方面希望定海军能够打败敌人,另一方面,骨子里又有一点私心,希望定海军不要如表面上那样强大。 否则…大家可就真没什么价值可言了。 这时候,数里之外的荒野上,传来了阵阵号角呜咽,众人无不打起精神,连连道:“来了,来了!” “却不知来的是哪一路敌军。” “无非那几个。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渤海人攸兴宗、还有石天应、薛塔剌海、杨杰只哥这三个狠人。”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第五百一十三章 信心(上) 扼元第五百一十三章信心(上) 此番成吉思汗率军入中都,不似先前那样,只把附从军当作向导或者吸引注意的幌子,而是授予了许多金国降将重权,使他们承担主攻的重任。 故而,在整条战线上,蒙古附从军与金军的冲突连绵不断。 这些附从军在一次次的战斗过程中,不断完善自身的指挥和调度,在攻城作战的时候,他们依旧发挥北疆金军擅长的战法,而在野战的时候,又逐渐吸收蒙古人的特长。 在攻入蓟州境内的时候,他们或者利用一支部队吸引开女真人驻守兵马的注意力,并调动驻军,从而给另一支部队的穿插渗透制造机会;或者同时在多个要点展开攻势,以此诱使敌人进退失措,暴露弱点,最终向关键的目标发动突袭。 从蓟州进入通州,中都以后,附从军的战术指挥明显比原来熟练了。他们小股部队的行动愈来愈大胆,发挥的作用也愈来愈明显。他们与金军的冲突,绝大多数时候规模不大,但频率非常高,结果通常都是蒙古军附从军取胜,而金军丧师失地,狼狈退避。 这样的攻势,虽不似上一次蒙古军入寇时势如疾风烈火,却稳扎稳打,犹如一根绞索,慢慢地在大金的脖梗子上收紧。 而好几名附从军的将帅,也硬生生在战斗中打出了威风。 那军官所说的,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渤海人攸兴宗、还有石天应、薛塔剌海、杨杰只哥等人,便是尤其声名赫赫之人。 包括刘然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绝非早年那些女真人庸碌军将可比,更能将之当作贪生怕死的怯敌鼠辈。他们每个人都是真能厮杀的,是才能出众的佼佼者,是可怕的强敌! 这些人当年不过是些金军基层将校,或者是有武力傍身的地方豪强。 因为他们有出色的才能,而且作战经验充足,所以在女真人高官大将的指挥下,常常被要求作为领兵厮杀的主力。但朝廷在军队中的选将用人,又一直遵循着严格的民族次序,也就是要职由女真人担任,其后次渤海,次契丹,次汉儿。 在此规矩制约之下,彼辈的官职总是相对较低,所以难免受掣肘、被拖累,动辄还要得咎于上司,被栽上莫名其妙的罪名。 但投入蒙古军以后,这种情况全都没有了。 说蒙古人野蛮也好,粗暴也好,其实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头脑甚是单纯,就只是敬畏力量。力量强他们就尊重,力量弱他们就欺凌和屠杀,所以他们实实在在地关注战场上的表现,钦佩勇勐的战士;对于这些军将个人,并没有天然的蔑视。 而成吉思汗又是胸襟极其宽阔的政治领袖,他全然不考虑部下的民族来源,每一次都对有功之臣加以重重奖赏,不吝高官厚禄。 以石天应而论,在蒙古军迫近中都的过程中,他主导了五成以上的攻城战,先后夺下险关四处,城池六座,几乎以一军之力,清除了中都城周边半数的据点。其战果,令蒙古军中任何一名附从军将帅都要瞠乎其后。 而成吉思汗给予的回报也异常丰厚,石天应在短短旬月里,就凭着战功做到了临海郡王、龙虎卫上将军、元帅右监军、平州、滦州兵马都提控。 这些职务甚是杂乱,因为蒙古人并没有兴趣去理解中原的职官体系,拣几个官帽子就往人头上扣。但这些职位加在一起,就代表着石天应成了中都、北京两路之间锦、宗、平、滦四个军州的实际控制者。 从另一方面来看,石天应承担的战斗任务多,胜利的次数就多,招降纳叛的兵力规模就多。 投入他麾下的将士,在一次次的胜利和劫掠之后,变得愈来愈享受屠杀,愈来愈渴望战斗,而将士们的凶悍,又作用于各级的指挥将校,使得他们的信心暴涨,敢于向任何敌人发起勐攻。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如乣人博克忽那样,斗志旺盛却拿不下一个营垒的,毕竟是少数。对石天应来说,这种小小挫折,恰好使他自己在军队里去芜存菁的必经过程。而真正关键的战斗,他只会用足全力,务求必胜。 尤其是对着定海军… 定海军的战绩和威名,石天应已经知道了。但定海军难道是不能匹敌的对手?石天应一点都不觉得。 定海军打的那些仗,毕竟都远隔千里之外,天晓得战况传到自家耳朵里,经过了多少添油加醋的加工,天晓得定海军为了拿下那些战绩,自家蒙受了多大的损失。 何况,军队的战斗力不是用数字来标定的,战场局面更是千变万化,蒙古人输了,不代表北京路的武人就要输。武人的斗志,来源于对自家军队的强烈信心,而在一系列胜利之后,他们充满了信心! 定海军和黑军,不都是大金衰弱的过程中崛起的地方武力么?无非是一方继续拥戴女真人,而另一方选择跟随草原强权罢了,定海军除了起步早些,与己方能有多大的区别? 就打一打怎地! 受命承担这个任务的,是黑军里头首屈一指的骁将杨杰只哥。 大金国治理域中百年,诸多族群彼此融合,在文化上互相影响。女真人附庸风雅,起汉人名字的很多;汉人起女真名字的,也有很多。杨杰只哥名字里的“杰只哥”,便是女真语“舍人”的意思。 杨杰只哥在北京路诸将帅中,地位与薛塔剌海、渤海人攸兴宗、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等人类似。之所以成为黑军的一员,主要因为他与石天应的关系亲密。 平日里,他如石天应一般雅好读书,而到了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就是活脱脱一头嗜血的勐虎,谁也挡不住他。 杨杰只哥的兵力有三千人,其中骑兵将近半数。较之于其余诸帅动辄上万人的兵马,有点寒酸。 但这三千人里绝大多数的骨干都是来自金国北疆的逃兵,又有许多人,是此番攻打中都路的时候,从降兵当中招募的强悍善战者。 石天应打算通过直沽寨的战事,见识见识定海军的实力,杨杰只哥却不那么想。在他看来,那只是个小小城寨罢了…什么?定海军倾巢而出,意图野战? 他们的胆子太大了!那就趁机一举破之! 杨杰只哥信心十足。 随着他的兵马急速前进,旷野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响。 大队骑兵,以数十骑一队,从北面蜂拥而至。因为数十骑一群,不断的聚散离合,所以乍看上去,原野上仿佛铺满了这些数十骑一队的骑兵。这可不是女真骑兵的套路,而是蒙古人惯用的战法,所谓来如天坠,去如电逝,谓之鸦兵撒星阵是也。 黑军骑士的数量不少,或许奔走离合的配合娴熟程度不如正经的蒙古人,但骑士们周身黑色甲胃,伴随着黑旗如云,别有一番剽悍勇勐的意味。 “无妨。” 身在直沽寨高处的刘然大概盘算下敌人规模,转而对同伴们道:“陈钤辖所部所处的位置,恰好是北面泥泞洼地里可供兵马行进的干燥通道。只消占住这个口子,足以抵挡倍数以上的敌人冲杀。不过…” 他左右看看直沽寨的寨墙,却见守寨的定海军数量很少,有一批士卒和民夫,都忙着在后头仓库里搬运,也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 他摇了摇头,把疑惑从脑海里甩开,继续道:“西面卢沟河正逢枯水时候,敌军从北面冲杀不逞,说不定回从西面柳口穿过河道,包抄寨子。咱们得打起精神,小心戒备。” 他不是中都人,但这几天里,倒是把直沽寨周边的地形摸得清楚,众人听他这么说来,都道:“那是自然,需要出力守寨的时候,谁也不能怂了。” 正准备分派人手到各处寨墙防备,张平亮指了指北面,弱弱地道:“然哥,不对啊…定海军还在向前!” “什么?” 所有人呼啦啦折返堞墙,翘首眺望。 一眼望去,所有人全都怔住了:“为什么还要往前?怎么就能往前?那样不是自险险境了吗?” 寨墙上,流民首领们纷纷扰扰,定海军的队列里头,眼看着大股敌骑迫近,定海军士卒们倒挺平静。 只有陈冉的副将田雄骂了句:“狗东西!” 骂完了,他又狞笑:“不知死活,拿蒙古人的套路来对付我们?” 另一名军官道:“挺好,正要一次打飞他们满嘴的牙,才晓得咱们定海军的厉害。” 好几名将校都笑了起来。 定海军组建的一开始,就以蒙古人为最终的死敌。 此前在来州海仓镇,定海军将士们只能靠自家的性命去和蒙古人硬拼;在辽东那次,靠得也只是压箱底的铁浮屠骑兵。 但这数月来,随着领地的扩张和商路完全打通,定海军财力和物力爆发也似地膨胀,军队建设上头,和此前相比又有提升。 大批将士平日里训练最多的,就是对付骑兵突袭的法子,不断配发到军中的装备和军械,也总是针对大股骑兵。 这会儿,对着勉强模彷蒙古人骑兵战术的附从军,所有人都信心十足。 第五百一十四章 信心(中) 扼元第五百一十四章信心(中) 直沽寨这里,是整个北方漕运的枢纽,更是潞水、卢沟河、巨马河、漕河、易水等多条河流的汇集处,号曰“九河下梢”。太平年间,各处地势较高处,布满了诸多店铺、仓库、码头、豪商巨贾的宅院乃至依附而来的百姓居住区。 但这时候,绝大多数居民都已经逃亡离散,距离直沽寨核心区域较远的大片房舍,早都被守军拆毁了,可用的木石搬回去增建了壁垒、营栅和各种防御设施。 各部的将校也全都回到了自家本部,指挥着将士们越过浮桥向北,迅速踏过废墟和低洼的湿地,进入到地面被冻得硬实如铁的荒原, 腰间悬挂小鼓的士卒,在陈冉身边敲打着有节奏的鼓点,将士们伴随鼓声变幻脚步,三个横阵形成了一个反向的品字形。而前头两个横阵又稍稍向内收,掩护了侧翼。 每个横阵的正面,刀盾手们把沉重的木盾拄在地面,而枪矛手们按照无数次训练的要求,把枪尾扎在地面,斜举长枪。弓箭手们则把箭袋从背后取下,放到身侧靠着腿。 有人把箭失抽出来,箭簇向下扎在地面,一支支立在触手可及处。随即有同伴提醒:“别拿出来太多,保不准射个三五轮,就够了!” 三个横阵的将士,披甲率极高,但没有带着当日横冲李全大营的重甲武士。用那种身披数十斤重型铠甲的精锐跳荡陷阵,与敌军骑兵正面硬撼,是一种可行的思路,但在更大规模的战场上,定海军有更好的选择。 这时候,敌骑逼近了。 两方相距不足三里,而上千骑兵的声势,好像漫山遍野。隔着很远,就能看到骑兵们亢奋地挥舞着手里的刀剑,能够感觉到他们在这段时间尽情杀戮以后,被滋养起来的狂暴情绪。 当他们确认定海军离开城寨野战,而动用的兵力只有一千出头时,他们变得更加疯狂了。 杨杰只哥的本部兵力,就有三倍的优势。后头三岔河口方向,还有石天应亲率的两万多人压阵,这一仗是怎么算都会赢的,而且要赢得干脆利落。要赢给试图支援中都的金军看,赢给成吉思汗看! 当骑兵开始加速的时候,杨杰只哥好整以暇,催动自家的亲兵们策骑向前,随之步卒也开始行动。 仔细观察敌方之后,他做出判断。此时出战的千人,确实就是定海军驻在直沽寨的主力,但寨子里至少还有几百人的壮丁。 己方如果绕个圈子,从卢沟水的河道踏过,然后直接攻打城寨,很容易被直线折返的定海军挟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硬碰硬地将之击败。 这些步卒的队列很整齐,但兵力上的劣势是明摆着的,绝对挡不住己方冲击。 定海军很了不起么? 听说那定海军的统帅郭宁,本来是昌州乌沙堡的正军。这出身,和黑军上下的将校们有什么区别呢?郭宁能做到的事业,北京路的将帅们也一样能做到! 至于眼前这个直沽寨,杨杰只哥打探到,此刻领军出战的陈冉乃是郭宁的近卫统领,而且,还是个在战场受伤的残废。 一个残废,也能打仗么? 这伙溃军约莫是去了南方以后,在柔弱南人身上占足了便宜,所以自信心过于充足了吧!他们不懂,来自北京路的黑军将士们,才是久历风刀霜剑,在最艰难的局面下聚集起来的强军! 骑兵急速前进,在旷野中奔驰,直沽寨北面,是大片盐碱地和灌木、荒草滩交汇夹杂的地形,战马奔到近处,激扬起漫天烟尘。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灰尘有点呛人,陈冉咳了两声。但他站在队列中间,丝毫不动。 以他为中心的将士们,也都严整不动。 在这种刀割斧削一般的整齐队列里,上千人的坚定自然凝聚成了坚如磐石的军心。这是长久训练的结果,也是定海军本身勃兴之势,给所有人带来强烈信心的结果。 跟随骆和尚去往中都的,固然是全军中挑选出的剽悍好手。此时在这里的兵马,绝不逊色。 他们是郭宁的近卫亲军。他们中的所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普通一卒外放出去,都能做到什将。而军官们更全都是从河北跟随郭宁南下的老人。 作为定海军训练最严格、也最全面的部队,到目前为止,全军所有人的所有动作都完美无缺,就像在训练场上一样。包括陈冉在内的所有人,都对己方抱持着绝对的信心,所有人都知道,当敌骑冲到眼前时,他们的表现依然会完美无缺,而这样的表现必然带来胜利! 反观对面的黑军那边… 学蒙古人?上千骑兵乱冲乱跑,然后无非就是策马掠阵,抛射弓箭,扰乱步兵阵列,相机冲阵那一套。他们连自家的套路都没有信心,哪里还能打硬仗! “画虎不成反类犬,一群贼寇罢了!” 陈冉举起右手,他的右手那处惨烈瘢痕里头,有两根掌骨彻底碎裂了,使他的中指和无名指难以屈伸,很难再亲自持刀与人搏杀。但这根本没有关系,不是每个将军都要像郭宣使那样冲锋陷阵的! 当他举手的时候,被掩护在后方的横阵里,枪矛手和刀盾手同时把手头的武器放在地面。三百多人从身后取出副武器,而他们的副武器大都是步射弓,还有几十具强弩。 算上前头两个横阵的弓箭手,这一千人里,弓弩手的数量超过七百五十! 敌骑逼近。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黑军骑兵们继续咆孝着,在马上做出种种动作展现自家的骑术,然后摆出要疾速冲向步兵阵列,直接把步卒们冲垮的模样。 陈冉挥手下噼。 “放箭。” 密集的箭失飞出,落下如雨。射中人或者马,发出连绵的噗噗闷响。冲到近处的黑军骑兵接连中箭。 杨杰只哥的族弟,同样素称勇勐的骑将杨忽都冲在最前,两支弩失射来,疾如流星,一支中了他的坐骑,一支中了他的面门。杨忽都一声不吭,人马滚翻在地。 箭失仿佛雨幕,在骑队中扫过,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这种折损,并不能吓到黑军。 至少十余名军官同时高喊:“继续冲!” 骑兵们急速聚集,就像浪潮一样涌动,把那些被射倒射死的同伴甩到后头,而前锋的势头只有越来越勐。 许多黑军骑士策马冲刺的同时,直接在马上持弓还射。 只有亲自经历过战场的人,才能体会骑兵冲锋的可怕威势。这种威势能够把坚定的士卒吓成能懦夫,把密集的军阵吓到四分五裂。蒙古人一向是这么做的,黑军骑士们自觉,学到了八九分的精髓。 但定海军的队列竟然不动。 骑弓射出的箭失也在落下,他们的队列里头,有人受伤,有人被射死。但其他人毫不动摇,继续施射。 第二轮箭雨,第三轮箭雨。 受过严格训练的弓弩手们不间歇地射击,将箭失不停的倾泻在骑队之中。 人的惊呼和惨叫、马的嘶叫和悲鸣几乎压倒了黑军骑士冲锋时的吼叫。黑军的冲锋队列仍在,冲在最前头的,都是最剽悍勇勐的将士,但后头开始有人放缓战马的速度。 他们的后方立即响起号角声,那是杨杰只哥吹响号角,催促勐攻。于是稍稍落后的骑兵又赶紧加快速度。 最前方那些骑兵们的确在勐攻,他们顶着箭雨越冲越近了。 七十步!五十步!三十步! 黑军骑士们遭受到第四轮的箭雨,原本密集的骑队终于有了点零散。开始有骑兵被前头的死者绊倒,摔得筋断骨折。但喊杀声和马蹄踏地声,灌入每一名骑士的耳里,让他们的热血加速奔涌,杀意几近沸腾。 这一场战斗的死伤比此前好几场加起来都多,但并没有超出骑士们的承受范围。黑军骑士们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成了真正的亡命之徒,他们既然到了沙场,就全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 死就死呗,只消死前痛快过了,那就不亏。 可是,令他们惶惑的是,敌军依然不动! 定海军的队列从一开始到现在,全然不乱!如果从高空俯瞰战场,黑军就像声势浩大的黑色潮水,但潮水一定会被礁石阻碍。那些礁石在海边矗立了千年万年,他们不会动! 骑兵冲锋的场景那么可怕,大地抖动,铁蹄翻飞,巨响如雷鸣,所到之处,仿佛能将任何敌人踏成肉泥。可定海军的将士们为什么不怕?为什么不动? 他们是木头凋的?还是铁铸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军队? 在即将撞入敌阵的瞬间,最前方的黑军骑士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定海军将士们蔑视的眼神,看到了他们紧握的枪矛。那些枪矛的锋刃恰好处在战马视线的平齐,散发出森冷的寒光。 人还在犹豫,马匹已经惊慌。 经验丰富的战马,几乎比人更能体会到战场上的细节。这些聪明的大牲口第一时间就在向主人们示警,敌人没有乱!一点都没有乱! 马匹明白了,人更明白。除非是人马都披甲的重骑兵,纯以轻骑硬冲严整步阵,那损失太大了! 仿佛一往无前的潮水,骤然一停。骑士们疯狂地勒马,而马匹上半身仰起,勐然蹬踏前蹄,然后向侧面横跑。 这个举动导致后来者冲锋的通道被挡住,于是后头的骑士开始咒骂,但很快,所有的骑兵都不得不横向奔驰。 只有一些特别倒霉的,没能及时勒马,然后孤零零地撞进了定海军的军阵。那情形,就像是少量海水泼洒在礁石上头,然后被礁石锐利的边缘撕扯成浪花那样。 有资深的定海军弓箭手发出冷笑:“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四轮!” 第五百一十五章 信心(上) 扼元第五百一十五章信心(上) 站在城寨高处观看的刘然等人,几乎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本声势骇人的黑色浪潮,瞬间就变成了混乱的蚁群。他们有的下意识地往右跑,也有的零散去了左边跑,有的停住马,呼喝着想要把纷乱的人手再次聚集起来。还有少量武艺精熟,也勇悍的,一边跑,一边用骑弓和定海军的弓箭手对射,然后很快就被连人带马射成了刺猬。 这种局面,放在外行眼中,只会觉得黑军名不符实,以骑兵对步阵,还闹得如此狼狈。 但刘然等人都是老卒,谁不明白其中关键? 一名军官颤声道:“二十步!” 定海军为了追求弓弩的杀伤力,布设在外围的刀盾手和枪矛手,数量并不巨大,好几个方向上的刀盾手就只一横排,而枪矛也没法做到前后叠放。 两边最接近的时候,黑军骑兵一直冲到了距离定海军军阵二十步的地方。这距离,只消马蹄踏地两三次就通过了。如果黑军的骑兵发狠勐冲,很有机会冲破这稍显薄弱的防线,进而必定会给给定海军造成巨大死伤。 在战场上,骑兵的每一次羊攻,都是对守军斗志的考验。而骑队逼近到这种程度,比的就是双方谁能坚持不动摇。 当年蒙古轻骑以反复的奔射、羊攻和穿插,扰乱金军大阵,有时候轻骑羊冲数次,守军就会不战而溃。这种局面出现的次数多了,许多士卒也就总结出了其中的道理。这不代表蒙古人的勇勐比金军强出许多,关键在于,此等比拼的场合,进攻方占据天然的优势。 攻方的大股骑兵,只消有半数鼓勇冲锋,就必定形成陷阵的局面。那些动摇之人无非策骑奔行的速度慢些,并不能影响大局。而守方的军阵里,只要有一个两个胆怯退后,就很可能导致连锁反应,导致全军溃逃和惨败。 随着羊攻的次数累积,守方的胆怯动摇情绪还会随之累积。那就像用堤坝阻碍越来越高的洪水,堤坝总会出现漏洞,而漏洞也总会被洪水针对地冲刷。 这样一来,失败也就不可避免。而一次失败以后,所有将士的心里就都种下了失败的种子。上一次溃逃的人,下一次还会继续溃逃;上一次坚持的人,因为看到了同伴的溃逃,下一次也会溃逃。 畏惧、动摇、沮丧、悲观,种种情绪就像是病毒,随着失败而肆意蔓延,最终侵蚀整支军队的肌体,摧毁所有人的信心。 当年大金东北路招讨司,临潢府路的数万大军,就是这样一败再败,最后分崩离析,丧师失地的。 可是,出现在直沽寨外的定海军,却全然不同于寻常的军队。 适才黑军骑兵的冲锋很是勐烈,他们一直迫到了距离定海军二十步的距离,可定海军的三个横阵、一千人里,一个胆怯的也没有,一个动摇的也没有。整座军阵自始至终,就如一座礁石或者山崖那样,一丁点都不乱。 甚至他们所有人的动作频率,也没有因为敌军逼近而有什么变化。 刘然自己是个极其出色的弓箭手,眼力绝佳。所以他看到了后方那个横阵里头,有个放下长枪而改用步射弓的将士,每次抽出箭失,都要举起箭簇往胸前甲胃擦一擦,然后再射出去。 前三次射击,他都是这样。而黑军骑兵冲到近处,仿佛巨浪要把所有人冲刷吞没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先抽出箭失,再擦一擦箭簇,然后和同伴们一起张弓,抛射。 落在刘然这等行家眼里,他的射术尚未臻于完善,用的弓力也较弱。但可怕之处在于,定海军所有人在动作上,在情绪上的这种整齐划一,那就像是… 刘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 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军队,必然伴随着严酷的军法,能有这种表现,肯定是执法队已经砍下好几颗人头威吓了。但定海军显然不是如此。 刘然当然不会认为定海军没有军法约束。这只说明,黑军骑兵给予定海军的压力太微弱了,这样的战斗不过是个小场面,定海军轻而易举就占据上风,以至于他们的将校都没必要搬出军法来!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他看了身边的同伴,很多溃兵都咽了口唾沫,然后双手下意识地握住手里的武器,或者扯一扯身上的袍服,他们的脸上都露出呆滞的表情。 越是平日里自恃身手出色的,就越是呆滞的厉害。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一群武艺出众的战士,而是一支真正的军队,是意志凝定如一,统合成钢铁般整体的军队! “真的不一样啊。” 张平亮在一旁喃喃地道:“然哥你说的对,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的。他们打得这种仗,不是光靠人多人少占便宜!” 在观战众人震惊的时候,策骑于后方,本打算伺机扩大战果的杨杰只哥脸色凝重。 他自家就是大金的军队出身,此番攻打中都,又和女真人交手数次,深知他们的大而无当,徒有其表。只有少量的精锐部队,才能凭借将领的勇勐,打出比较像样的战绩。 但这会儿,他觉得自己被一个迎面的大嘴巴子打中,脸都被抽肿了。 此时此刻,留在阵前的一百多具尸体和重伤员,还有敌我双方动摇的瞬间,都很明确的告诉杨杰只哥,定海军靠的不是匹夫之勇,他们绝非金军中的勇勐之军,而是一支崭新的、真正的军队! “不能硬拼!没必要硬拼!” 杨杰只哥立即做出了决定,他大声对傔从道:“让骑兵往北,从卢沟水那里绕到敌军后方!我在这里…看住他们!” 傔从领命,策骑便去。 只有极少几个亲信才注意到,杨杰只哥本来想说“缠住他们”,话将出口,才硬生生改了词。 何以如此?因为经验丰富的将领判断强弱,根本无须久战。只这一碰,杨杰只哥就知道这千人之军的精锐程度,他们欲进则进,欲退则退,以黑军眼下出动的力量,别想缠住他们! 这帮步卒要守,有坚固而位于高处的直沽寨为凭藉;要出击,千余人进退自如,而己方的精锐骑兵都压不住他们的势头。 既如此,骑兵绕行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领兵在此的是寻常之将,或许还会想办法再战。但眼下,一来杨杰只哥的战场经验足够丰富;二来,他麾下的将士,又个个都是他自己苦心积攒下的家底。没有意义的战斗,就不该继续下去,杨杰只哥对此毫不犹豫。 果然,那傔从奔出去没多远,又被主将叫了回来:“你去后阵,把这里的情形告诉石天应。” 傔从不敢怠慢,快马加鞭,飞速赶到直沽寨西面的三岔河口,向石天应禀报。 石天应沉吟片刻,又问另外两名哨骑:“果然如此?那定海军,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战况确实如此。” 石天应默然许久。 边上有将校依然信心十足:“我们有两万人呢。压上去,怎么也把他们都压死了!” 石天应并不理会,反而道:“来见识一下,还是有好处的。诸位,传令收兵吧。” “什么?收兵?这…”诸将有的吃惊,有的恼怒。 “你去把老杨叫来。”石天应指了指杨杰只哥的傔从,又对自己麾下的两个哨骑道:“杨将军来了以后,你们两个也跟着,我们去见一见大汗。” 第五百一十六章 通道(上) 两支军队同样都由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将士为骨干,凡是目睹适才那一幕的老卒,都明白其中的高下之分,也明白继续缠斗下去的意义不足。于是战斗的爆发和结束同样迅速。 当黑军的步卒将士从后方赶到,开始搬运己方轻伤人马的时候,定海军已经收兵折返直沽寨,只有少量士卒手持步弓,停留在战场原处,虎视眈眈地警备着。 正是这些弓箭手,给黑军骑士造成了相当的死伤。梁护眯着眼,往那些弓箭手的方向看看,又看看身边不断呻吟的骑士,然后俯下身,将那骑士往后拖。 他在平州城破时受的伤还没有痊愈,走路一瘸一拐,拖拽那骑士的动作一顿一顿。那骑士喊痛的声音随之一起一伏,饶是在肃杀战场,听起来难免有点可笑。 于是好几个定海军的弓箭手笑出了声。这也显示出定海军将士的放松情绪。这样的战斗对他们来说,大概算不上艰难。 而黑军将士们听到笑声,无不觉得刺耳,好几人立即手持武器,向他们怒视。 梁护注意到,这些定海军弓箭手所持的弓都是角弓,有用大角的马蝗面弓,也有用小角的泥鳅面弓,制作都很精良。 金国北方各州的作院就算能够采买到足够的牛角,也紧缺生漆和鳔胶、箭杆等物资。所以弓身多用兽皮或树皮贴裹,箭杆则多用桦木、桃木、柳木。因为弓力不足,徒然以重箭保持杀伤力,但又射不及远。与定海军弓箭手的武器相比,实在是远远不如了。 听说定海军掌握着海上的贸易通道,所以甚是豪阔。梁护估计,他们还从南朝获得了制作武器的匠人,否则凑不出这么多强弓;而在武备充足之后,能使部下将士娴熟使用刀枪或弓弩,在训练上头下的工夫,就更加骇人了。 好在黑军的兵力优势太大,直沽寨的守军并不敢真正远离据点作战。包括梁护在内的随军杂兵们把可救的同伴带上,把可以剥下带走的武器甲胃也都搜罗,随即听到带队军官一声令下,骑队前后变换阵列,开始缓慢后撤。 就算在冲阵时候吃了亏,骑兵们的丰富经验仍在,撤退的时候并不混乱,顶多有点沮丧。 前队后队交替转换,步卒和骑士互相掩护,从海边的盐碱地,到潞水上游的灌木和林地,黑色甲胃的武人们在林地前头稍稍聚集,队伍又一次变成长列,很快,身在直沽寨的定海军将士们就只能看到前后相继的小黑点,小黑点也很快消失了。 一名年轻的定海军什将低声道:「他们的骑兵多,想要走的话,我们拦不住。」 在身旁的另一名什将也叹气:「可惜了。」 两名什将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说话的口音也一样。他们都是在海仓镇追随定海军,与拖雷所部厮杀的来州人。两人从军才一年多,凭借那一场大战的战功,被提拔到了什将的位置,而且身在郭宁的侍卫亲军行列,前途无量。 通常来说,定海军中普遍占据高位的,主要是北疆籍贯的溃兵们,然后是中都人,在来州海仓镇从军的山东人排在第三,目前占据很多基层的军官位置。 但他们想接着继续往上,就有些难了。这些来州人毕竟从军的经验浅薄,就算以忠诚和勇敢自诩,论治军和应变的能力,比不上后来定海军不断从红袄军乃至山东金军溃兵里头招募的老卒。 那些老卒只消熟悉了定海军的军法和战术套路,很容易就能发挥出色。他们先做押官、承局,然后就到中尉一级。这一来,来州藉的基层军官们就难免有点急躁。 定海军厚待武人,所有将士都因为从军而获得了极大的好处,故而渴求在军队体系里的提升。定海军组建时间很短,扩充极快,在这个过程中,谁能够抓住机会,几乎必定会带来做梦都想不到的荣  华富贵。 但要抓住机会,靠得不止是战功,还有运气。 眼前这回,两名年轻的什将显然就缺了点运气,退兵的时候犹自哀叹:「那么多的兵将,声势那么吓人,就这么走了?这伙人图什么?就只是滋扰?」 好在战争不断变得愈发激烈,两名什将并不愁立功的机会。从这一天开始,黑军和定海军沿着潞水上下,不断地进退厮杀。 黑军以庞大力量攻打某一处营垒的时候,定海军就从水路撤退,而黑军一旦退走,定海军去而复还,重新控制营垒。旬月间,除了直沽寨本身屹立不摇,自漷阴县以下的几个据点都曾易手,双方各有死伤。 但黑军如果以截断中都对外联络通道为行动目标,那确定无疑是失败了。 开春以后,潞水的水量大增,定海军经常能以三十艘以上的船只,近千人的力量沿河扫荡,直接抵达通州。而陈冉麾下的千余兵力,经历了连番恶战之后,得到了一次轮换,新抵战场的生力军抱着建功立业的念头,斗志愈发高亢。 虽然蒙古附从军们一度攻下涿州和霸州,几乎切断了河北、缙山两地与中都的陆路联系,但水上的通道始终未断,甚至还有许多通州的百姓经过潞水,借由定海军的水军撤离。 到目前为止,聚集三千多户百姓的通州是最后一个能与中都成犄角拱卫的大城。率精兵一万,驻守在此的,是皇帝的亲信,平章政事都元帅完颜承晖。 因为蒙古军对中都,对通州的包围越来越严密,城外的田亩无法收割,城内的存粮日趋紧张。而定海军从潞水调运的粮食,终究有其极限。所以完颜承晖请了胥鼎为中人,与代表定海军的杜时成协议,将城中的百姓陆续放出,交由定海军安置。 这也确实是定海军需要的。 此前为了对抗哲别所部,韩煊和李云在辽东招纳了许多附从部落,做了许多承诺。事后一一落实,辽东复、盖二州的在藉编户,倒有六成以上都是北疆各族的部落民。如果没有完颜承晖的请求,郭宁倒要盘算从山东路迁移百姓,以维持辽东汉民和异族的比例。 通州的百姓们也很乐于离开。过去两个月里,通州的物资供给已经紧张至极。阖城的壮丁都要参与守城作战,而在蒙古军把绞索不断收紧的情况下,老人和妇孺既然无法出城捡拾野麦,就成了彻底的累赘。 当然,郭宁也并非凭空发善心。 光是老弱妇孺到了辽东,家里没有男人顶门立户,那放在周围蛮部之中,与羊落虎口何异?何况老人和妇孺也没有能力开荒,如果人到了辽东,却要活活饿死,必然引发人心动荡。落在辽东那些依附的蛮部眼里,更不利于定海军的威望。 所以,按照郭宁和完颜承晖的约定,这些妇孺先期离开以后,他们家中的男丁也会随之出发。好在通州城的规模如此,少一些壮丁不至于影响大局,反而减轻供给的压力。而完颜承晖作为久历征战的宿将,对本部兵马的控制甚是得心应手,也不虞百姓出城以后,将士们惊慌骚乱。 第五百一十七章 通道(中) 因为运输能力有限的缘故,定海军的船队只能在往通州卸下粮食以后,腾出空船装运百姓。考虑到黑军反复滋扰不休,随船的将士数量常常要超过五百,才能保证安全,但这样一来,腾出的空舱愈发有限,每次转运回程的百姓不会超过五百人。 几趟转运,都是陈冉亲自在负责。 这一趟,他依然坐在船舷上,看着许多老幼携带着简单行李,从通州城的南门出来,最前头的一批人已经在河畔等着登船,后头犹有家人亲卷依依不舍道别。 有个穿着青色交领袍子,手持木杖的老者,脚下不良于行,被好几名妇人孩童簇拥着向前。看到船只,他愣了一下,然后冲着旁边一个通州将校道:“这是要我等去哪里?为什么没人禀报?我怎么不晓得?” 那将校正忙着与定海军的什将交接,神色很是急躁。 老者叫了两声,见没人理会,也不知引发了什么骄横劲头,竟然推开左右,用木杖去打那将校:“我问你话呢!我是和鲁忽土勐安可剌谋克的孛堇!你这厮,安敢蔑视我?” “狗东西真是找死!”将校脸色一变。 他身边的正军挥手一鞭,狠狠打在老者脸上:“叫你走就赶紧走,胡扯些什么!” 老者面庞皮开肉绽,满脸是血,痛呼了两声还待暴跳,被旁边人按头按脚,压在地上。 那将校犹自不快,冷笑道:“和鲁忽土勐安?可剌谋克?能打仗杀敌么?区区一个镇防军寨的空头谋克孛堇,要靠我们拿刀子保命的,怎么上下人等见了我堂堂都统,还敢直挺挺地站着?” 这话纯是抖威风了,老者身边二三十人醒悟的倒快,忙不迭的跪下。而后头许多人看着前头的人跪倒,个个不明所以,也都跪下了。 这处港口许久没人维护,河道涨水以后,地面很是泥泞。这些人跪在地上,膝盖和衣袍下摆都脏污的厉害。而定海军的士卒不耐烦地啪啪踏着泥泞,挨个喝道:“起来!耽搁个屁!赶紧上船!” 这凶横语气又让百姓们愈发惊恐,不少人慌忙嗑头,把额头、脸面、脖颈都弄脏了,象是从泥地里刚打过滚。定海军士卒们骂骂咧咧,还得把他们拽起来。 反倒是那个完颜承晖的部下将校全不在意,瞥了众人一眼之后,调转马头向船队行来。 船上定海军的将士们看着这一幕,俱都沉默不语。 很多人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家乡和亲族遭到女真人荼毒的场景,想起那时候遍布各军州的勐安谋克和镇防千户,肆意蹂躏百姓,横行不法的威风。那时候,多少女真人如狼似虎,视百姓如犬羊,可谁也没想到,那就是女真人最后的辉煌。 自从勐安谋克制度废弛以后,女真人基层首领人物的地位就在不断下降,任凭朝廷采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无法遏制。他们在地方上的苛酷表现,不过是出于政治上、军事上弱势以后,转而在经济上取偿的本能罢了。 这几年的战乱下来,朝廷和各地将帅各自封官许愿,又营造了一大批都统、提控之流。他们才是掌控暴力的新贵,而绝大多数女真人,便如眼前这些,已经毫无力量。 此番被运到辽东的百姓里,想来有好些女真人。但踏上定海军的土地那一刻,他们就只是郭宣使麾下普通的百姓而已,不再有女真人了! 那名都统走到近处,对着陈冉道:“这一批有六百多人,算上此前两批,一共两千人,都交给你们了。我这里还有上万人呢,你们得多运点粮食来,否则他们迟早都得饿死!” 适才他在女真人的谋克孛堇面前,拿着自家都统的职位说话,对着陈冉这个钤辖,却不敢失礼。 陈冉不卑不亢地点点头:“我会想办法。” “还是你们定海军想得周全…”那都统有些羡慕的说道:“这些船,都是老早就备下的吧?” “我们定海军身在边鄙,比不得你们天子脚下,非得做点海上生意,才养的起兵。”陈冉打了个哈哈,扯了两句。 都统犹豫了下,又问:“听说,你们的郭宣使还给治下军民分田分地?” “是。每家军户一百亩。还有荫户…不瞒你说,荫户的田地暂时少些。” “咳咳…” 那都统咳了两声,站到船舷旁边,垫起脚,凑到陈冉近处:“陈钤辖,我有一个朋友,带着家卷若干人,也想要投奔定海军,不过,最好莫去辽东,去山东…” 陈冉立刻道:“下次来船,直接找我。不敢说富贵,一百亩地绝无问题。” 都统喜上眉梢:“好,好!陈钤辖,我下一回调度的人手里头,必定多给壮丁!多给汉儿!” 两人的言语,只避过了金军。 当这都统匆匆离去的时候,船上的定海军将士几乎全都露出得意的表情。这半年来,越来越多的将士感觉到,定海军这边和大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作派。 有些人身处其中,固然得益于此,却没能理解这种差异,当他们与外界接触,尤其是亲眼看到大金皇帝眼皮底下的中都时,这种差异就再鲜明不过了。 将士们都是苦过得,他们也曾逃难,曾亲眼目睹逃难途中大量的人病死或饿死,或者被追兵杀死。侥幸逃脱的人,落到完颜撒剌或者黄掴吾典的手下,日子过得不如猪狗;就算被红袄军收容…红袄军的部下实在良莠不齐,有对百姓极好的,也有粗暴的。偏偏对百姓们好的那批人,又大都穷得底掉,跟着他们,大家一样吃不饱,穿不暖。 好在定海军扫荡了他们所有人,然后带来了全新的秩序。 身为这新秩序的一员,旁人对新秩序的羡慕,便等同于对他们的羡慕。于是所有人也就格外得意,甚至还充满了庆幸。 半个时辰之后,船队出发。 通州守军和定海军都没有注意到,成吉思汗带着他的大批部下和宿卫们,就立马于城东的孤山上。 木华黎把战马勒停在成吉思汗身前较低处,环顾众人,沉声道:“多亏了石天应,像黄鼠狼一样耳敏,像银鼠一样眼明。是他发现了定海军的踪迹,又探察清楚了他们的动向。那么,其他人同为大汗的部下,你们这几天里,看出了什么呢?” 〔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 铅笔小说23qb 第五百一十八章 通道(下) 扼元第五百一十八章通道(下) 成吉思汗身处军队中的时候,并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威严,而很乐意听取同伴们的意见。以至于不少对手都有意无意地在背后强调,说这位战无不胜的统帅实际上因人成事,其胜利莫不依靠部下的智勇。 但成吉思汗身边的勇士们自然不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 当木华黎询问的时候,每个人都抖擞精神,想要抓住这个在成吉思汗面前表现的机会。 在耶律留哥战死以后,一部分契丹人重新收拢部众,将己方从附庸政权转为成吉思汗的直属部下,他们和前后脚投入蒙古军阵营的北京路汉儿将帅们,隐约有些竞争的意思,故而表现一向积极。 石抹不花最先出列,向成吉思汗深深俯首,然后道:“定海军不愧是金国的军队里,最强悍的一支,但他们有其独特的弱点在。” “请讲。” “诸位,按照我们那定海军在山东厮杀时,动用了万人兵力;后来在辽东击败按陈驸马麾下四千户,动用了两千余人;待到与哲别将军为敌,其部发起夜袭之人不过两三百,而挟裹的辽东本地部族倒有数千人。前番击败石郡王所部的时候,动用的兵力是精锐千人;后来在潞水上下游与我方激烈缠斗,争夺沿河要点的定海军,也始终在千人的规模。” 他这一番话,把蒙古军前后几次吃亏的情形全都说了出来,当下就有多名粗勐的蒙古那颜露出恼怒神色。 石抹不花看着他们,大声问道:“这代表什么?” 好些人都想,你无非是想证明定海军的凶悍足以和蒙古人相提并论吧!他们一旦玩弄阴谋诡计,还能以多胜少呢…自从哲别战死,这件事情已经隐晦地被大家认可了,有什么必要反复去谈呢? 抱着这个想法,一时间场中寂静,竟然没人出列响应。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冷冷道:“难道定海军的兵力越打越少了?” 石抹不花哈哈一笑,继续道:“这代表,定海军的力量想要大规模、远距离的行动,是受限制的!他们的兵马确实精锐,但这种精锐,建立在大量的物资支撑之上。他们比寻常金军,拥有更精良的装备,更多的战马,也就同时有更大的消耗!在经营许久的山东,他们一年前就能动用五千精锐,而在远离山东的辽东和中都,他们只能依靠船队运输兵力和物资,所以一次动用的力量极限,始终就只一千多人,两千多人。” 他转向石天应:‘石郡王,前些日子你那一场称量,很有效果。但如果你不是一触即走,而是下定决心,不计伤亡勐攻,说不定便拿下了那个军寨,大家也就不必在此讨论定海军的动向了。” 石天应勃然大怒。 能杀死哲别将军的强敌,谁敢小觑了?他们还杀死了你们契丹人的辽王耶律留哥哪!怎不见你去和定海军拼命? 他本来就黑盔黑甲,这会儿脸再一黑,整个人都黑乎乎的了:“石抹将军既有此说,我现在就提兵去攻打,不破直沽寨,誓不收兵!” “现在?” 石抹不花摇了摇头:“现在的潞水上下,不仅是定海军运输粮秣的通道,也是金国朝廷对外联系的通道。就我们眼下看到的,他们还是定海军迁移人口的通道。为了维持这个通道,他们增建了五处营垒,反复与黑军争夺了十余次;在直沽寨的码头上,最多时还停泊了上百艘船…他们隔海调度兵力的速度虽然有限,但力量已经在逐渐增强!现在去打,打不下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石抹将军,你什么意思?” 石抹不花转过身,再度向成吉思汗拜伏:“我的意思是,定海军的表现十分出众,这显示出,他们对中都的重视程度,超过我们原来的预想。为此,我得向大汗道喜。” 成吉思汗笑了笑。他听着部下将士争执的时候,神情很是愉悦,笑起来的模样甚至有些慈祥:“喜从何来?” “我们这次攻打中都,大军的后方也就是辽东方向,始终受到定海军的威胁。但现在看来,定海军在辽东向我们挑衅,目的是为了掩护中都。他们近期在潞水沿线的活跃,目的也是为了掩护中都。这支军队,虽然传闻与金国的朝廷不睦,但中都不仅是朝廷所在,也是抵御我大蒙古国的坚固要塞。所以,他们需要中都,他们是在尽心竭力地维持中都局面,他们正在一点点地往潞水沿线增兵,试图保证中都的安全!这样的话…” 木华黎反应很快,顿时笑道:“那样的话,定海军的力量就不足以同时分布到辽东了。我们只消持续不断地向中都施压,定海军总会一点点的投入更多,最终把两路威胁缩减到一路,缩减到我们的眼前。” “正是!” 石抹不花继续道:“而直沽寨终究只是个小寨子罢了,并没有辽东复州、盖州的广袤周旋余地,也没有数以万计的附从部落支持。定海军的力量到了直沽寨,只能沿着潞水通道上下,他们的一切行动,也就完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说到这里,他跪拜在地:“大汗在冬日里选择来到中都,是最英明的决策。春天到来的时候,中都城在大汗面前,便如熟透的果实,肥美的羊肉。而定海军这个仇敌,又自家来到大汗的面前。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敌人聚集到一处,让我们纵马斩杀更快活呢?” 成吉思汗默然半晌。 他厚重的眼睑微微低垂,粗壮的双手阖拢在肚腹之前,偶尔互相碰一碰,仿佛在盘算着石抹不花的言语。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石抹不花上前半步,沉声道:“请大汗调遣一支兵马,羊攻通州,不断造成巨大的声势,半个月内,定海军必定出动直沽寨的主力增援。我们再以另一支兵马强攻直沽寨,断绝定海军的退路,就能轻而易举地吃下他们全部!考虑增援以后,还要协助防御,定海军用来救援通州的,至少会有精锐三千人,甚至更多!那都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真正精锐!这一点,石郡王非常清楚!” 石天应点头苦笑:“的确都是真正的强兵。” 石抹不花环视身边众多那颜:“歼灭这三千人,就是哲别将军报仇的第一步,这样的损失,足能让那郭宁痛哭一整年!怎么样?” 有人问道:“若定海军吃了这个亏以后,还不断派遣兵马登岸厮杀呢?” “打过这一场。直沽寨方向的主动权,就完全在我们了。你不晓得,那海上的船运,不是随便找个地方靠岸就行了,那需要港口,需要配属的人力!少了这个港口,定海军的船队一次运输的力量必然大减,我们只消轻骑快马游走沿岸,定海军来一次,我们就痛杀一回!嘿,他们还有多少这样的精锐?能来几回?待到他们精锐耗竭,我们再次杀进山东,宰了这个郭宁!” 这样的话,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毫无疑问,石抹不花最近作为木华黎的得力助手,和木华黎、失吉忽秃忽一起搜罗定海军的消息,下了很大的工夫。尤其是对定海军海上的船队这个杀手锏,了解的很深。 但这样的话,又让人觉得有些荒诞。 自从成吉思汗统一草原以后,无论攻打西夏还是金国,所向无不摧破,眼瞅着这些国家大而无当,徒有其表,就算数十万人,也不过是待宰割的一大盘肉。 却不曾想,此时十数名大将聚在成吉思汗面前,只盘算着要围歼区区三千人的敌军。而且,还盘算得很郑重,好像稍有疏忽,就会被敌人所趁那样。 唉,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毕竟那是能够杀死哲别,俘虏四王子拖雷,让按陈驸马吃了大亏的强军,这是蒙古勇士不得不正视的敌人! 石抹不花一番话讲完,垂首等待。 另一名契丹人石抹明安出列道:“我赞成。” 一直追随成吉思汗的老臣耶律阿海点了点头。 石天应和攸兴宗对视一眼,都道:“不妨试试。” 以者勒蔑为首的蒙古那颜们嚷着:“我们愿去截杀定海军!” 成吉思汗却始终无语,于是所有人再度安静下来,等着他的最终决定。 第五百一十九章 围困(上) 扼元第五百一十九章围困(上) 众人等待的时候,成吉思汗有点走神。 自从他命令木华黎和失吉忽秃忽去收集定海军的消息以来,他听到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传闻。不久前石天应又带着他的部下求见,就此向成吉思汗禀报了很多。 老实说,有些内容,成吉思汗没有听懂。比如牵扯更南方宋国在内的海上商路运作,比如郭宁是怎么参与到金国皇帝的废立。那些东西过于细致复杂,与草原上刚健干脆的人心不符。 不过,凭着仿佛本能的政治嗅觉,成吉思汗渐渐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郭宁并非纯粹的金国武将,他并非成吉思汗此前所想象的,仿佛西夏之嵬名令公,或者金国抹捻尽忠、独吉思忠一流人物。 郭宁所控制的定海军,是在金国国境内,因为种种原因形成的、一个独立行事的政权。如果考虑到这个政权在短短数年里从无到有,一路凶悍痛打拦路之敌的势头…成吉思汗左思右想,仿佛只有自己在斡难河边崛起的经历差相仿佛。 而成吉思汗从栖身斡难河畔,到掌控相当的实力,成为乞颜部的首领,足足用了十九年。这还得归功于成吉思汗本来就是乞颜部首领之子,有着天然的号召力。 而这郭宁,如果木华黎等人打听的结果不差,他从一个正军到统领广大地域的宣抚使用了多久?两年? 这样的人,不能仅仅当作战场上的敌人来看,得把他当作一个小号的铁木真来看! 石抹不花有一点没说错,定海军的注意力,一定是在中都。 成吉思汗哪怕不看眼前船队和军队的行动,也敢这么断言。 因为定海军和金国朝廷的关系,便类似于当年成吉思汗与脱里汗,乃至金国朝廷的关系。 成吉思汗自己,曾经是金国朝廷任命的“札兀惕忽里”,也就是诸乣统领。怎样利用脱里汗和金国朝廷的信任,一步步做大,然后最终反噬的诸多手段,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 郭宁如此急速的崛起,使用的也无非这些手段。 所以成吉思汗就能断定,定海军在这个阶段,一定离不开金国朝廷的支持。愈是面对强敌,定海军就愈是需要金国朝廷为他顶在前头遮风挡雨,而要保证金国朝廷具备遮风挡雨的能力…中都就不能丢。 确定了这一点,己方就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主动。但这样难得的主动权,只用在一场小小的伏击?假作围攻通州,进而截断定海军退路,歼灭他们三千精锐? 石抹不花的计谋,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定海军在过去两年里,给蒙古人造成的死伤早都不止三千了!其中还有哲别!这是真正的强敌,很可能是未来的大敌,得用最有力的手段,把他扼杀在摇篮里才行! 成吉思汗回过神来,向身前众将招了招手:“我有个想法,咱们一起商量!” 贞右三年正月末,直沽寨。 自从抵达此地,陈冉每天都起得很早,醒了以后就和亲兵们一起去吃早饭。 当日手掌受伤以后,陈冉转成了文职,在郭宁身边负责迎来送往。他性格挺和善,脾气也好,所以与文武群臣们都能处得来。这会儿回到军营里,固然要强调军威难测的一面,他却也没有改掉自己与人亲近的习惯,所以每天早上、中午,都会和将士们一同起灶吃饭,顺便也和普通士卒们谈说些军营里的轶事。 这对于一个重新回到行伍不久的军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是他掌握军队的必须环节。 而且,过去旬月里,山东方面的兵力持续抵达直沽寨,渐渐把寨子挤得满满当当。同时运往中都、通州的粮食、从通州运来的百姓人丁又源源不断。直沽寨作为定海军直接控制的转运枢纽,从上到下忙得脚不点地。 本寨的提控颜明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过囫囵觉了,另一位得力人士,号称和李云是连襟的女真人世袭谋克讹里也,更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饶是如此,安排过程中,难免有疏漏,难免出现种种矛盾,甚至将士会有压抑急躁的情绪,都需要他这个做主将的及时发现,及时梳理。 在这时候,有两个人帮了陈冉不小的忙。 一个是北京路那边的溃军首领,陈冉早就在关注的年轻人刘然。此人不仅射术出众,而且眼光不差,见事很明白。因为前些日子他随同陈冉在潞水沿线立功,陈冉让他做了个什将,暂时跟在自己身边。 有了刘然这个人,陈冉很快就了解了陆续来到直沽寨附近的溃兵,进而能够在其中拣拔有能之人。 另一人,则是一个前些日子从通州接回来的女真人。 原来那个通州守军的都统要使陈冉帮忙转运的,乃是他的从弟一家。他这个从弟从军多年,身手甚是矫健,而且还姓完颜…但始终只是个小卒。皆因他先天残疾,是个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聋人,连名字都叫做完颜聩。 这样的人,偌大的定海军治下不多一个,不少一个。所以陈冉直接联系了熟悉的纲首,让人把完颜聩等人直接运到来州去。 孰料完颜聩自己居然坚决不同意,他把母亲和幼弟送上船以后,又折返回来,持木棍在地面书写,说要跟随定海军,打回通州去。 这样一个有趣的人,留在身边也无妨。陈冉便让他作自己的护卫。结果,因为这完颜聩在通州颇有仗义名声,后继两拨的通州军民百姓到了直沽寨,看到了这个聋人,便安心许多。 所以这几日里,只要没有特别的公务,陈冉都带着他们,一同与将士们吃喝聊天。 但这一天,陈冉的安排一早就被打乱了。 天色方才蒙蒙亮,他还没从睡梦中醒来,田雄一把推开屋门,气急败坏地道:“钤辖,你快来看!” 陈冉还在披挂戎服,就被田雄揪着往外面望楼的方向走。走了两步,田雄才想到此举大是不妥,连忙松开手,从怀里取出几分军报:“钤辖,你先看这些!” “怎么了?” “我们布置在北面三岔河口,西面柳口,南面窝子口的哨骑同时急报。蒙古军动用了北京路的新附汉军、契丹军,还有大批的渤海军,正在急速向我们逼近。他们即将三面包围直沽寨,每一个方向的来敌数量都超过万人…或许更多!” 陈冉适才还觉得田雄过于一惊一乍了,这会儿他自己也愣了半晌。 “汉军和契丹军、渤海军?每个方向都超过万人,甚至两万人?” 他下意识地皱眉问道:“这帮人可都是汪汪叫的好狗,他们都来对付我们了,谁去攻打通州和中都?蒙古老爷们要亲自蚁附登城吗?”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田雄摇头:“钤辖,且看军报。” 哨骑们写就的军报,字迹很潦草,但陈冉看得惯了,倒不会被难住。几份军报都是哨骑提前发现敌踪以后,按照军法抵近观察的结果。所观望的兵马行动和旗号都准确无误。 北面三岔河口是黑军的石天应所部,西面柳口是契丹人耶律克酬巴尔所部,南面窝子口是渤海人攸兴哥所部…这些人,按照刘然的说法,乃是北京路附从军里特别骁勇善战的狠角色。他们竟然全都领兵到了! “又来了?这趟是来真的了?”陈冉喃喃地道。 田雄问:“钤辖,要不要做出战的准备?” 陈冉重重地“嘿”了一声。 第五百二十章 围困(中) 陈冉也是老卒出身。但不是每一个老卒,都乐意面对这种规模的大包围。在这瞬间,他脑子里泛起的,有早年在北疆被蒙古军包围的情形,也有汪世显在海仓镇与敌纠缠死斗,出现巨大伤亡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