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秋高气爽的时候,成吉思汗传令召集各部首领和着名的拔都儿们,参加这一年的那达慕大会。别勒古台自然在被召见的序列里,所以他接到命令立刻出发,赶往大汗驻扎之所。罕秃忽回到斡难、怯鲁连之地,禀报他在北方各地征集兵力的成果时,与别勒古台恰好错过了。好在大汗这次回到草原,因为和林大量建筑尚未完工的缘故,住在位于萨里川山上游的哈老徒,属于也遂皇后的第二斡耳朵。这地方距离别勒古台的份子地不远。罕秃忽连忙催马急赶,半当间还连夜催马泅渡了萨里川,这才赶在别勒古台觐见大汗之前,与之会合。之所以赶得这么急,自然是因为这一趟行动的结果值得尽快通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在如此广阔的地域压平了各种各样动摇之人,重新征集了庞大的兵力,速度应当是大汗的亲族里最快的。而且无论是来自西域的康里、钦察骑兵,还是来自北方莽林的林中百姓,都对继续受命奔走厮杀并无抵触。西域骑兵很配合地成了被罕秃忽抓握于手的快刀;林中百姓更省事,他们的粗野和落后,导致他们根本无法顺利定居在南方草原…想要活命,就只有跟着别勒古台去厮杀和掳掠。光是林中百姓的一部,名为巴儿忽惕的部落,其首领就当即同意派出数百名壮丁参与到南下的战斗。巴儿忽惕部是此前按照汉儿兵法组建军阵的主力,而那老家伙甚至都没问一句,先前派出的伙伴们是死是活!这些蛮人也太容易被骗了,怪不得在和大周皇帝郭宁对峙的时候如此勇敢,这是真的傻到了不在乎性命,无所谓死活的程度。有了他们的支持,别勒古台麾下的兵力折损压根不算什么,很容易弥补!别勒古台作为黄金家族有力成员的地位,绝对不会动摇。罕秃忽追上别勒古台的时候,天色已经浓黑,巨大的奥鲁内部,到处燃烧着篝火,飘散着浓烈的羊膻气和羊油味道。来自草原各地的千户和部落首领们,还有几名拥有合罕乃至万户称号的乞颜部老族长都在马上摇晃着壮实的身体,喷着酒气,说着粗话聚集到这里,等待成吉思汗的接见。他们在距离黄金大帐数十丈的地方,就被手握长矛,全副武装的精锐宿卫勒令下马步行。蒙古贵人们下了马,想直接走向大帐,却被几个萨满拦阻,要他们跨过大帐前祭坛的篝火,用长生天赐下的烟火熏烧他们,去掉他们心中的动摇和疑虑。这番命令下达,顿时引起好几名地位高的首领不快,但他们毕竟不敢违逆大汗的意思,只能遵照行事。祭坛是用黑色、白色的石头夹杂泥土垒成的,火堆在祭坛里冒着烟。萨满们喃喃地念着咒语,使劲挥动蒲扇扇火,让烟气一股股地扑向蒙古贵人们走来的方向。另一些萨满则适时地敲响铃鼓,让人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跟随着铃鼓的节拍。通往大帐的道路两侧,宿卫们密集列队。看得出来,这些宿卫不止是矮壮敦实的蒙古人,还有个子高大的康里人和高鼻深目的钦察人。他们都穿着统一规格的厚重铠甲,头盔上装饰着长长的鸟类翎毛。在他们手中,一望而知极其沉重的金色长戟在火光闪耀下放射出华美而威严的光芒。长戟两两交错,组成绵长的拱门形状。站在拱门下方向前看,分明大帐距离不远,却又隐约觉得,距离极远。合罕、万户和千户们缓缓地从两列宿卫中间通过,每前进一步,前方的大戟就分开,然后后方的大戟合拢。金属的武器在开阖时发出细微的碰擦声,这本是蒙古贵族们日常听习惯的。可此时这细微的声音却仿佛代表着金属的囚笼笼罩,代表着无可阻挡的权势,带来了巨大的森严之感。这种复杂而庄严的仪式,以前没有出现过。大概是成吉思汗从花剌子模或者更远的某些国度带来的传统;又说不定,是随军西征的汉儿给出的主意。反正别勒古台隐约记得,早年金国的卫绍王到草原册封,随行仪仗就浮夸的很。别勒古台本来鄙视这种繁文缛节,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仪式宣扬威严和明确尊卑的作用,要远比蒙古人以前那套简陋的流程要有效多了。当别勒古台在长戟之门下走动时,便猛然感觉到,大帐里的成吉思汗不再只是蒙古人的大汗,更不是在场众人的战友和伙伴。他是长生天真正赐福的人,是绝对高于任何人的尊贵存在。这种威压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好几个蒙古千户走着走着,甚至脚下发软跪倒,要同伴扶着才能继续迈步。明摆着,在成吉思汗离开草原的日子里,这几人的小动作太多,如今对着大汗十倍百倍的威势,绷不住了。别勒古台倒不至于如此狼狈。他是大汗的弟弟,一向自认为身份和寻常的蒙古人不同,算得上草原半个主人。簇拥在成吉思汗的身边,直接听从他命令的资格,是无数外人竭力争取的。对别勒古台而言,却是自幼就有的待遇。饶是如此,他的额头也隐约冒出了汗,偏偏他的儿子罕秃忽大概太想被表功,这时候还在絮絮叨叨地低声讲述此行经过。“蠢货!住嘴!”别勒古台低声叱喝。如果半个时辰前罕秃忽这样讲,别勒古台或许会高兴一下。一来,别勒古台与蒙古主儿勤氏贵族有很深的旧怨,主儿勤氏虽被灭族,但他们的奴隶札剌亦儿人还在,时常使得别勒古台心里不舒服。这会儿藉着林中人的手,杀了一大伙札剌亦儿人,是挺值得高兴的。二来,别勒古台在黄金家族里头脑较灵活,也特别注重自身前途。所以他才会特别积极地去掌控与南朝的贸易,乃至主动调度林中百姓或者西域骑兵,用外族的力量压服蒙古本族越来越打不动仗、不想打仗的千户部落。因为蒙古人本身就是成吉思汗强行捏合起来的民族,其内部无论血统和源流,其实是个乱七八糟的大杂烩。所以别勒古台这么做,全然心安理得。他始终觉得,除了汉人或者女真人以外,身在草原的各部都可以成为蒙古人,那无非是个名头。可这会儿…别勒古台忽然明白,正如他看待草原各族皆如工具,成吉思汗看待包括他在内的贵族们,也只当是工具。大汗是草原上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征服者,但却并不会把自己禁锢在草原。他可以是蒙古人的大汗,可以是中原的皇帝,可以是河中和呼罗珊的算端。大汗此番回到草原,背后依靠着河中和呼罗珊的广袤土地,从那里来到草原的无穷人力也都可以成为“蒙古人”。无非是个名头罢了。再继续想一想,大周暴露给也克蒙古兀鲁思的机会,何尝不是大汗留给草原上的蒙古人证明自己的机会呢?这一场,可不是靠着驱使别人卖命,就能应付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