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成港是高丽国最大的海港,也是礼成江水路航运的起点。位于礼成港外的碧澜亭,则是高丽国最大的一个商业城镇。
这座城镇与高丽王都开城之间,隔着三十余里崎岖山路,与礼成港的码头区域,则以几条宽达丈许的道路相连,所以无论是直接掌管生意,还是与高丽国中的贵人往来,都很方便。
在高丽国执政的大人物眼里,这个城镇位于海边无险可守的平坦地带,欲往内陆去,内陆有山岭阻隔;想往海上则有礼成江下游两山石峡约束河道,形成的险恶航路,再往外,还有江华岛的高丽水师监控,所以无论如何掀不起风浪。
更不消说,还有威名赫赫的上大将军崔俊文代表官方出面,坐镇此地,以防万一。
放在纸面上,地形和人的安排都很可靠。
实际上并非如此。崔大将军的特殊地位,来自于当年陪同李云的经历。他在开城,把这一分情谊吹成了十分,但在礼成港,知道当年情形的人太多了,他没法吹得起来,威名只在纸面,他也压根就没法对这片区域行使管理。
好在这算不得什么大麻烦。
高丽国对地方的统治向来松散,域内什么僧侣、道士、山贼、水寇都有自家的地盘,朝廷本身也有王室、都房、武臣、文臣等等无数敌友牵扯。崔俊文身在碧澜亭,沿袭了这种管理路数,自家与商贾首领们打得火热,只象征性地垂拱而治。
整个碧澜亭其实是由官员、地方势力和海商彼此协调,自行磨合运作的。任何人都能在此地畅通无阻,担负各种任务的人们活跃在此,甚至时不时就会撞见自家同行。
可笑的是,与上头大人物们剑拔弩张的情形不同,活跃在礼成港附近的狗腿子们在这里很容易捞到好处,所以轻易不愿离开这个聚宝盆。时间稍长,狗腿子们彼此熟识了,隐约各自留点情面,甚至还拿着主家的消息彼此交流,以供趋利避害。
比如此刻,崔俊文身在碧澜亭以东,一处能够眺望码头的高大楼宇,躲在一间静室喝着酒,看着这一支船队慢慢靠入泊位。而酒楼同一层,就有同样关着门的雅间。酒楼之下不远处的树林里,也有崔俊文挺熟悉的身影闪动。
距离太远的,崔俊文够不着。隔壁雅间隔着木板和两重纱帘,则有几个戴着乌纱高帽的人一边观望,一边窃窃私语。
那份提议接应尹昌的文书发出不久,崔俊文就隐约觉出了不对。但他又知道,如崔滋这样的文臣办事,必定先把自己妥善地摘出来,绝不会留什么破绽给崔俊文去抓。
待到旬月一过,枢密副使崔瑀手里的那些倭人海盗没有半点动作,崔俊文便更加抓不住崔滋的把柄。奈何崔滋总得安排手下人办事,崔俊文这几天,始终盯着一个崔滋的得力部下,到这会儿,可算是听到他们说了几句真话。
“倭人竟没敢动?这帮人成天摆出凶悍嘴脸,原来事到临头,竟是废物!”
“倭人的船一直就在黑水洋待命,许多武士聚集在黑山、月屿诸岛,这次赖不着他们。是上头压根没发指令。”
“上头不该如此啊…难道就眼看着这群周人登岸?此前那个周人海商首领李云,和崔俊文相交莫逆;这尹昌如果也站在崔俊文这一边,只怕影响王都局势易如反掌!”
“不不,上头或许有上头的道理。说不定尹昌真是来做生意的,上头觉得,不必节外生枝。”
“这种时候,一个前任的军政大员巴巴地赶到高丽国做生意?这么巧?你信么?”
“巧不巧的,另说。你注意到他的随行人员了么?”
“自然看过,俱都孔武剽悍。”
“唉…你这厮,办事不妥当。他随船抵达的部下们,行动矫健、眼神有杀气的,不过几十个,其他数百人虽竭力摆出训练有素的模样,可我们在码头熟悉的通译听过了,这伙人都是南朝口音,而且身份大都是账房、掮客、伙计之流,还有些医官。”
“…账房、掮客、伙计、医生?好几百人?这…这老儿莫非有什么毛病?这世上哪有生意没开始,先领几百人吃白饭的道理?”
那几人的话题彻底偏了,转而开始讨论尹昌会在高丽做什么生意。隔了好一会儿,实在讨论不出结果,两人又下楼去,打算再探一探尹昌等人的底子。
崔俊文一直侧耳听着。
在崔俊文身后,则有通译低声传话,把他们的言语立刻译成汉家言语,让坐在崔俊文对面的尹昌听得懂。
尹昌似笑非笑,既不惊讶,也不显得害怕。到通译说完,他才问道:“也就是说,贵国在礼成港的官员崔滋,与开城那边某个大人物私下联系,要动用倭人取我性命?”
“没错。”
崔俊文连连点头:“不瞒尹公,这阵子,我高丽国内的局势颇有些紧张。但我崔某人当年和贵国的李郎中曾有约定,必定保得贵国之人平安。所以尹公放心,我保你无事。不过…”
他向前探身,恳切地道:“足下来此的目的,也该让我知道才好。我心里有底,才能帮助足下趋利避害。”
那两个探子里较精细的一个,已经发现尹昌此行真没带多少随身武力。船队再怎么庞大,水手再怎么凶悍,毕竟上不了岸。光靠几十个护卫,几百个乱七八糟的伙计,谁也翻不了风浪。
他也注意到,那些账房、伙计之类,显然经受过军事训练。但这反而显得尹昌有点心虚露怯,非得拿人凑数壮胆。看来,这个被大周皇帝贬官罢职的人物,真没什么实力可言。
如此一来,崔俊文与尹昌说话的时候,胆子便大了很多,在顶着李云的名头拉关系之后,言语中又带了点点威吓的意思。
这等若是在说,这会儿高丽国的有力人物,全都另有关注的重点。你老人家若没什么硬背景、大生意,就在礼成港碧澜亭老实待着,不要乱说乱动,安心赚点小钱就好。
这建议倒也不坏。可惜尹昌就没想过老实待着,他还偏要赶到开城去。
“哈哈,哈哈…”
尹昌笑了起来。
“崔将军,我和大周的左右司李郎中,也是有交情的!我也不瞒你,尹某人好好的南京留守做不成,本来统兵数万的方镇大帅,却沦落到贵国,与商贾为伍…日子已经这么惨了,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谋一点富贵。”
“什么富贵?多大的富贵?”崔俊文有些警惕地追问。
“一点点!一点点富贵!”
尹昌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薄薄簿册,放到崔俊文身前:“我随行的人员,码头旁边已经四五波人偷偷觑看过啦。随行的物资,他们一时还探查不清楚。不过那里头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是清单。崔将军,我会在高丽国做什么,你一看便知。”
崔俊文低头看了半晌,脸色变得古怪。
“开封宣德门外高台的搭建范式?可供凭栏俯眺的飞桥露梯,做了一丈长的模型?各种门楼、彩旗、彩灯的材料?还有…嘶…上等精制的马球球杆?比赛时穿着的皮甲?马匹所披挂的五色彩练?还有配套的笙管弦乐、赌筹博具?这么多?”
“怎么样?”尹昌矜持地拍一拍簿册:“我在开封有点小小产业,有些前后跑腿的人。他们专门负责铺陈各种灯会年节、相扑杂技乃至蹴鞠、马球的场面,便是两三万人聚集,都能安排得既热闹稳妥,也富丽堂皇。几年下来,这份产业在山东、中都等地都有名气,替人办一次集会,不难赚他个几百上千贯。嗯,这一次邀请我们操办的集会,就在贵国。”
“难不成…”
尹昌笑道:“贵国的高官贵胄们酷爱马球,是赫赫有名的。再过几天,贵国的国都开城,将有一场盛大的马球比赛。比赛延续十日,至少数十队人代表朝野各方参加,据说贵国的国王、相国,都会全程观看。我尹某人和部下们…便为操持这场大赛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