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突然从沙发上窜起来,满屋子扑腾。
有猫叫,还有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到处乱糟糟的。
何一晓睁开酸涩的眼皮,先摸了床头的眼药水点点,静了五分钟才慢慢悠悠起床,钻进洗手间。
体重秤现实胖了两公斤,捏捏肚子,有点赘肉了。
何一晓看着镜中的自己,仔细瞧眼尾的部分,又抬起下颌看颈纹。
再看外头张冲,从房间这头跑到那头,忙忙碌碌的,浑身赶紧,被阳光一打,一身热汗晶莹反光,皮肤上的小绒毛都分外鲜活。
岁月不饶人啊。
毕竟年纪摆在这儿,我又能陪他玩多久?
想到这里,何一晓的起床气叠加到喜马拉雅的高度。
张冲钻进洗手间,拿了他的剃须刀,又忙忙碌碌出去。
这是要走?
何一晓收拾好自己,出去就看见客厅沙发前一个行李箱摊开,半边装好了衣服,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还很有技巧,牛仔裤折成四折,裤腰和裤腿塞在一起,扁扁的只占一本书的空间。
他的衣服本来就少,往哪儿一放,更直观地显得可怜。
“顾璇病了,我得去照看他。”
桌上有现成的热水,何一晓默默喝了一口,品出淡淡的盐味。张冲去阳台把洗衣机里的核桃的几样玩具拿出来,一个个夹在晾衣杆上。
核桃跑过去喵喵叫,跳起来去够,也够不到。
张冲抱着核桃亲亲。
“你去睡一觉,中午就晾干了,就能玩了。”
张冲抱着核桃回来,看见何一晓对着个行李箱发呆,往餐桌方向推了推他。
“你去吃饭,我马上收拾好了。”
何一晓踉跄了下,在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口蔬菜粥,又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新西兰。”
张冲又钻进洗手间,找了一块他常用的毛巾,摸摸有点湿,又放了回去。
桌上的现蒸的虾饺、两样小菜和已经剥好的卤蛋。
张冲站在桌边吃完自己那份,叉着腰看何一晓吃。
何一晓慢吞吞用勺子挖了一颗卤蛋,切成四块。
“他就是情绪压力太大了,也一直不好好配合吃药。这次听说是半夜往海里跑,那些保镖们吓得要死。”
卤蛋咸淡恰到好处,有点点甜味,蛋黄沙沙的,蛋清嫩滑。
何一晓默默吃着,心情复杂。
“你也别多想,顾璇一直也没个贴身保镖,就是没合适的人。他突然病了,现在外面情况又很复杂,我肯定是不能不管他的。”
何一晓把最后一块卤蛋舀进碗里,用勺子切碎,米粥里的蔬菜渐渐染上金黄。
“我没这么想。”
张冲拿来两张卡,放在桌上,还有手写的两张纸。
“电和水都买了三个月的,我应该去不了那么久。这个周日会有人来换电表,以后就能连通国网,网上缴费了,商业电改民用电,一度不到五毛钱。”
纸张上写了国网的缴费方式,还画了图。
“你要是嫌麻烦就不用弄,物业的人会把电卡里的余额冲进去。但是家里得留人,虽然不清楚具体几点来,但人家承诺了,周日一天肯定能弄完,不管多晚,肯定不耽误业主工作日上班。”
另一张纸是两个寄养中心,这都是张冲精挑细选过的。
“一个离咱家比较近,但那个地方挺小的,不一定能有空位子。你如果要出差,先问问这家,如果没地方,就去另外那家,我去考察过,环境也OK,收费也合理。”
何一晓抬眼看着张冲。
张冲很抱歉地笑了下,抬手摸摸何一晓的鬓角。
“你自己在家千万照顾好自己,别喝凉牛奶,有事给我打电话。”
“没有你的时候,我也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也没什么事。”
“是吧。”
张冲收回手,又站了一会儿,继续收拾东西。
何一晓没了吃饭的心情,转头看着他。
你真的是去照顾顾璇的吗?还是你有其他的任务?
“梁时雨也在的。”
张冲把核桃从行李箱里抱出来,装了几本书进去。
“她有她的职责,我有我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是提出了辞职,但顾璇一直没批准,还照常给我发着工资。且不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更何况在遇到顾璇之前,我就像一朵蒲公英随风飘着。他拎着我的耳朵告诉我,这样说话行,那样说话不行。我才从一个莽莽撞撞自己摸索的状态走出来,感觉好像心里有了依托。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但在我心里,他不止是个老板。”
张冲低了低头。
“你别担心,我绝对不会去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但是现在光熙在风口浪尖上,很可能马上就会有大事发生,你管着急诊和门诊,也说不定有人会找你的麻烦。你要新加坡也好,但不能你一个人去,怎么也得从北京带两个保镖过去,那边的人可靠不可靠的,不能太乐观了。”
“没这样担心过。”
何一晓终于忍不住了,走过去,按住张冲。
“你能不能让我说一句话?”
张冲愣了下。
“没、没不让你说话,怕你怪我,先解释一下。”
他迅速站好,抬着脸,乖乖地等待。
可是,一分钟过去,何一晓仍然一个字没说出来。
也不是他没话说,而恰恰是他想说的话太尖锐了,太伤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说了,就等于推他走,再也别回来。
我还是……没做好再也不见的准备。
何一晓最终只是牵起张冲的手,捏了捏手心。
“我比你大那么多,却总像是个透明的人。”
我的一举一动,你都能理解用意。很多时候,我不用说话,你就能明白我在想什么。学医需要长久的联系,与人相处,揣摩心思,当然也要日积月累的功夫。在你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你已经是这门功夫的佼佼者了,这其中有一部分是由于顾璇的亲身传授和磨合锤炼,我有什么理由埋怨你关心他?
张冲却丢开他的手,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还真别说,这个翻白眼的神情,足有八分像顾璇。
“我就不爱听你说这话,显得我幼稚无知似的。大我几岁怎么了?您一直过得平平安安的,这人间的险恶根本没经历过,怎么能凭空知道?我多少见过一些,所谓闻道有先后,不能因为年纪您就不认可啊。”
何一晓心情复杂,比起生气更想笑,但他清楚,这时候笑了,张冲就登高往上,彻底占上风了。
“光熙有什么危险,我也是其中一份子,不是躲到新加坡就万事太平的。急诊一旦出了事,我能不管吗?”
张冲哽了一下。
“我就是这么一说,是万一有事,那万一没事呢?就算是有事,你首先得顾着自己。那些个电脑啊设备啊值几个钱?你这条命最值钱。有事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不该你出头的让他们找老板去。就是顾璇在这儿,他也会这么说的。”
何一晓这才品出滋味,真的要出事?
什么事啊?
张冲的手机在沙发上响起,他接了起来,低声说一句:“我这就来。”
何一晓折身去卧室,把核桃从行李箱里抱出来,塞了个信封在里面。
张冲拦了拦。
“我不用你给我钱,我去那边当然花老板的钱。”
何一晓按住他。
“给你你就拿着,那么多话!”
张冲笑起来,黏黏糊糊凑过来,讨个亲亲:“是是是,何主任,听您的。”
何一晓躲开。
“赶紧走吧,别让人等着了。”
就这样啊?没什么话交代?
张冲把行李箱拉好,立起来,一把抽出拉杆,站在原地调手表,磨磨蹭蹭就是不走。
“如果有一个叫付成华的来北京,你别搭理他,这不是好人。”
付成华?
何一晓听过这个名字,只是听过而已,没往心里去过。
“能不能稍微占用您一分钟时间,解释解释?”
“哼!”张冲面色不善冷哼一声,啥意思?我说了那么多你嫌我烦,说起付成华你倒想打听打听了?”
喝一小批一摊手:“你爱说不说,我就是随便一问。那没话说你就赶紧走吧。”
“撵我走啊?”张冲凑上来,把人抱了个完全,扯开衣襟,狠狠嘬了一口。
倒不疼,就是确实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从出差回来那一次,到现在他都一直睡沙发,美其名曰陪核桃,核桃反倒溜进卧室睡大床。
你自己什么心思,你自己知道。
张冲啃住一块皮肤,哼哼唧唧使横。
“别等我回来,这家里多了个人。”
终于暴露了吧?你就是觉得我无缝衔接,没个人在身边看着,就要化身公孔雀。那你倒是别走啊。
但这也只是想想,真让何一晓说,他还真说不出来。
大清早的突然分离,本来情绪就一下推到顶点,又来这么一遭,着实顶不住。
“知道了。”何一晓推推他:“你赶紧走吧。”
张冲悻悻然分开,帮他系好扣子。
“你这个人,要么不说话,说话就这么噎得慌。知道的你是不舍得我,不知道的,你就是嫌我烦,别怪我揣摩你的心思,谁叫你什么都不说?你不说,我就自己看着办呗。就算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对还是错,可能沾个边你就点头了。”
他一根指头戳戳何一晓的胸口。
“您何主任心里的真实想法,只有你自己知道。”
何一晓心口一荡,这真的是切中了自己的命脉。绷了这么多天,你还是没忍住说了实话,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了,我这点小动作瞒不过你。
但我既然已经这么做了,肯定要做完,你说什么都没用。
这是一方面,你瞒我的事又何止这一方面?
你要是我猜想的那种身份,已经是很吓人了。如果我猜错了,正如你说的,在世间险恶方面我没经验,我想象不出你的真身,那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何一晓怔怔的,忍不住伸手,摸摸张冲的脸。
这时候情绪冲到顶点,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脱口而出。
“我不管你去干什么,你给我好好地回来,听到吗?”
哎,这还 差不多。
张冲笑起来,贴上去亲吻他的嘴唇,没有深入,也没有深入的时间了,只是唇角贴着唇角,一触就分开。
“糟糕,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
车子等在小区外,何一晓没有去送他,张冲也没有要求。
两个人的关系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见不得光的。
家里还是到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核桃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养猫的人家,连个猫毛都少见,也难怪张冲每天忙忙叨叨的。
何一晓反思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太当真,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只把他当做失恋戒断的代替品?
他不知道,他没想过。但是不是自己的行为表示的结果就是如此呢?
如果是这样,我还能要求什么?
家里忽然变得空荡,何一晓简直一分钟也呆不下去,收拾收拾去上班。
单位一切照旧,只是有点议论,说投资那边有点问题,基金会什么的。何一晓一向不关心这些,给自己排了手术。
陈佐锋忽然来电,问他在不在,在的话有些事要商量商量。
何一晓正想找他,就说我过去,不用麻烦你。
他从住院楼的办公室走出来,经过廊桥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年轻人。
他站在廊桥中央打电话,一口京腔,倒有点像顾璇。
何一晓稍微脚步放慢,听了两耳朵,但也没听明白怎么个来龙去脉。
忽然间,“砰”地一声!
何一晓和这个年轻人同时转头去看!
廊桥的大玻璃窗应声碎裂!
那年轻人就站在窗下,根本没反应过来。
电光火石间,何一晓一把抓住那年轻人的胳膊,用劲一甩,把他丢去廊桥另一端。
年轻人像个飞盘似的被甩出去,平平展展拍在地上。
与此同时,廊桥另一边的玻璃窗产生肉眼可见的裂痕。
何一晓觉得脸颊有点疼,想伸手去摸,却见那年轻人奋勇爬起来,向着自己而来。
两个人手拉着手奋力逃到廊桥另一端,但没走出三米远,大玻璃瞬间炸裂。
何一晓本能去推,那年轻人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劲,直接把人扑倒。
两个人躺在地上,何一晓的眼睛被那人的手捂住,两只手被他的另一只手抓住,藏在胸前。
玻璃碎片洒满廊桥,人们变调的惊呼几乎刺破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