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或者两点多,顾璇噩梦惊醒,摸到了一只毛绒绒的长嘴。
他翻了个身,新月也跟着他翻身,一爪子戳在他脸上,趾头缝里都是海边的沙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顾璇起身,双手往床底下推新月。
“你无法无天啊你!”
新月伸着舌头哈哈哈,人家推他,他就跑,嗖地一下跳下床,转了个圈又跳回来。
洁白的亚麻床单半边湿漉漉的,都是狗脚印。
顾璇耙耙头发,随便找个毯子裹上,下床就往外跑。
海面平静无风,海水表层泛起波光,内里黑沉沉的,既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有多广。
月亮仍旧白亮亮地挂在夜空上。
月光中,梁时雨一步一步走向海中……
仿佛有一只手攥紧了顾璇的心脏,他倏然呼吸困难,双膝跪地。
他虽然睁着眼睛,看到的却不是当前景象,而是很多、很多年前。
翻涌着黑沉浪涛的大海,破旧的小渔船,轰鸣的马达,以及人们变调的呼喊。
波浪卷着一个女人的身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又是一艘船,封闭的舱室开了一扇窗,带着腥味的海水翻卷进来,冲刷满地鲜血。
许多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也有人将自己抱起来。
顾璇颠倒的视线始终对准那扇黑漆漆的舷窗。
大海一次又一次地带走爱我和我爱的人,现在又要再来一次吗?
他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眼睁睁看着梁时雨越走越远,白裙飘荡她在身后,如同一艘正在沉没的帆船……
“汪汪汪!”
一阵急促的狗叫响起,撕破夜空!
四面八方的声音重新回笼,有人,有狗,巨大的横风吹得海面波浪翻卷,探照灯照得周遭如同白昼。
顾璇猛地回神,看见梁时雨的脸。
“你别离开我……”顾璇很想哭,但是他哭不出来,只能哀哀地看着对方,艰难地在干涩的喉咙间挤压出恳求:“你别走……”
梁时雨茫然地看着他,又看向他身后,把手中的毯子摊平,小心翼翼围过来,搭在顾璇肩膀上,而后手臂也搭了过来。
感受到温暖的怀抱,顾璇再也支撑不住,泪流满面。
因为他真正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梁时雨是从自己身后跑过来的。
今晚,真正踏入海水中的,是自己……
顾璇全身发抖,既是海水冰冷,也是发自心底的恐惧。
“对不起,我本想带你散心,却变成了你哄我。”
梁时雨真的吓坏了,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感受到顾璇精神状况的不稳定。此前因为自己过得粗糙,而顾璇除了娇气一点也没什么特殊表现,她尽管知道他有精神问题,却从没在意。
而今晚,当她追在顾璇身后拼命呼喊,而对方无动于衷,如梦魇般走向海水中,那时候,她全身的血都凉了。
她没有去想能不能承受失去的问题,在那一瞬间,她想的是,是我错了。
也许我自认为我已经伪装得足够好,我也以为我失去了记忆,就可以不在意。但其实,我没有,并且我的低迷情绪已经影响到了顾璇。
那么干脆就直接说,直接告诉你,这里有直升机,有专家,随便你挑选死法,都有办法救你。
可是,话到嘴边,她发现,说出来,竟然要比隐瞒还要更艰难。
“明天用黄金打一个鸟笼,把你圈起来。”
顾璇哭泣暂停,看周边这么多人,以及这么多人中黑着脸的杨舟,瞬间面子掉了一地。
“我……吃药了。”
杨舟说:“你不用跟我解释。”
“真的。”顾璇拉扯梁时雨的胳膊:“她可以作证。”
梁时雨:“我……”
杨舟拿出手机,挂断来电:“我看她也不是很正常。”
梁时雨:“我……”
“好吧。”
顾璇失去力气,倒在担架上,一只手推了推梁时雨:“别跟着我,你带着新月回家吧。”
新月被项圈拴住了,拎在一个保镖的手中,奋力挣扎着,想要扑过来。
梁时雨抬头望着夜空,月色很美,高天稀薄的云缓慢流动。
“我们在这里等你。”
顾璇深深呼吸,难过地无法言说。
梁时雨亲吻他的手背,轻轻把他的手放在身侧,用捆扎带将他绑好。
“我等你回来,嫁给我。”
直升机盘旋升空,所有人被吹得站立不稳,海水和沙子卷在半空,久久难以平息。
首都机场落地,何一晓手机开机,弹出好几条信息。
“核桃已经好多了呢。”
“医生说我可以接他回家。”
“你认为呢?”
“我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
“我到了,随时等你的电话。”
何一晓捏着手机,脑海中却回荡着不同时间里不同的两个人,同样主题的话。
“你玩够了,就把他还给我。”
“我有个朋友,他男朋友是上头派来的卧底。”
“他的事,你说了不算。”
“我该不该说?”
何一晓闭了闭眼,再睁开,看到自己的行李箱随着转盘缓缓靠近。
他给张冲回了条信息:“你先回去吧,我要去新加坡,紧急出差。”
机场停车场里,一辆辆车子驶来,一辆辆车子离开,半小时内免费,第二个半小时六块,以后每半小时五块钱,每天最高五十元。
翻译助手,这是一个蓝色耳朵形状的APP,交互界面很简单,在个人设置—通用—小助手这一栏里,张冲点击了一个选项:实况语音。
手机开始自动播放,是嘈杂的机场内部的声音,是何一晓手机听筒采集到的声音实况。
这是Mico提供的专用软件,张冲问他要下载链接的时候他给的很痛快,但也提示他,哥们,千万不能干坏事啊,这个软件连对方的账户密码通讯录都能扒出来。
张冲当然不会做多余的事,因为他的每一步操作在Mico那里都能看到后台记录,他想掌握何一晓的动向,可不想这帮孙子知道何主任的小秘密。
如果说何一晓有秘密,那也就是取向问题,难缠的前男友问题,猫生病了的问题,除此之外,还有个自幼失散的外甥没找到。
但是没想到,他还真的又凭空生出了其他秘密。
监听软件单向静音,张冲静静听着,听到何一晓的问询。
“去新加坡的航班最近的是几点。”
“先生您好,这边查询到是三个小时之后,今晚九点五十。”
三个小时,见个面吃顿饭也是够的。
你不想见我一面吗?
张冲两只手举着手机底部,对着自己的脸,声音还在持续播放,手机自动熄屏,映出他的脸,面无表情,眼神疯魔。
为什么不想见我?
机场还有什么人?
他点进软件后台,按实时视频,一个小窗口弹出,是机场天花板,一只女人的手伸了过来!
张冲猛地解开安全带,随即看到这只手的袖口是航空公司制服的样式,反应过来那是机场票务人员。
画面一阵旋转,露出了何一晓的脸,英俊,儒雅,气质淡然。
张冲心里滚过酸楚,抬手抚摸屏幕。
何一晓发了一条信息,给一个备注为【总部李经理】的人发了自己的航班号。
张冲切到他俩的聊天记录,一下就刷到了底。
:Hello,Dr.He,光熙投资PM李想,临床研发线maintenance and integration。
:您好。
:So i just wanna 你准备好过来的时候notify me。
:好的。
之后是好几天的空白。
就在今天,就在刚刚,何一晓主动发了信息。
:李经理,我今天的航班,这是航班号。如果很麻烦,我自己安排酒店。
:是有点突然,不过can lah,我去机场接您。恭候大驾。
翻看何一晓的其它聊天记录,顾璇、陈佐锋……没有任何人突然通知他今天务必去新加坡。最近只有一通梁时雨的来电,看时间是在他回国登机之前,通话很短,不到一分钟。
白噪音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摄像头稳定朝向何一晓身后,上下颠倒的画面里旅客匆匆而过,节日氛围的各色装饰花花绿绿。
他身边并没有人,只有他自己。
新加坡的临床研发线,肯定是顾璇安排的任务,一去就不是三五天能完成的。
他去德国也没和我事先交代过,突然就走了,是不是在给他去新加坡做预演?测试我能不能好好看家?
在这短短的几天内,核桃病了,显然我没有尽到看家的职责,他是对我失望了吗?
那既然我不能好好看家,你就应该回来呀,为什么明明已经飞机落地,却立刻就要走呢?从德国直接飞新加坡不可以吗?
还是想见我一面的吧?
张冲关掉软件,闭上眼睛,靠在驾驶座上安静了五秒钟,将大脑清空,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深呼吸几下,鼓起很大的勇气,拨出何一晓的电话。
“宝宝,你有空出来吗?”
电话对面沉默了一会儿。
“时间比较紧张,来不及的。”
“我查了一下,航班是在三个小时之后,那我们见一面呗,你看我都来了,等了你很久呢。”
“……行李还有点麻烦,马上过安检,不说了,你回去吧。”
虽然是隔着电话,张冲依然笑容乖巧:“别太累了,我等你回来。”
“好。”
喂,你不是博士吗?国际知名名医吗?怎么编谎都编不圆?
挂断电话,他乖巧的笑容立刻消失,黑着脸切到实时视频画面,依然是颠倒的,是一个端午节宣传的展板,龙舟的大眼睛正对着镜头,无神的死鱼眼。
不愧是外科医生的手,非常之稳定,如果不是有声音,画面几乎是完全定格的状态。
他到底在干什么?
张冲满心的委屈怨愤变成了深深的担忧,为什么哪怕完全无事可做,就在机场大厅里傻站着,他也一定不见我?
为什么?
他讨厌我?
讨厌我还把核桃交给我,车钥匙、卡、一整个家都交给我?这显然说不通的。
何一晓在法兰克福机场准备登机的时候给自己打过电话,报备了航班号、预计到港时间,还说给自己带了礼物,也说定了接机的。
怎么经过十二个小时的飞行,他一点不累,还励精图治起来?
这显然不是他的为人。
那么一切转变的原因所在,很有可能来自梁时雨那通不到一分钟的电话!
航班信息牌就在抬头能看见的地方。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拳头砸在方向盘上!
曾经何一晓最痛恨的就是说谎,事到临头才发现,逃避问题是男人的本能。我不是不想你,我害怕见到你会说出一些伤人的话,让场面变得尴尬。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你隐瞒身份的事实,也无法理解背后的真实动机。
不如就先放一放,过段时间再说吧。
刚刚经历长途飞行,他真的已经很累了。
但是……
何一晓拿起手机,看张冲发来的那些信息,心里又有不忍。兴冲冲的来了,等了那么久,也没准家里都做好饭了。
他闭了闭眼,完全能想象到张冲委屈巴巴还硬装做懂事的样子。
如果天空落雨,我就去找你。
何一晓心里说了这句,猛然抬头。
正前方,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傍晚亮如白昼!
他忽然头脑一片空白,拿起了手机,盲打拨通电话。
“你在哪里?”
张冲一个鲤鱼打挺,脑袋撞到车顶棚,挂了电话赶紧下车,接了何一晓回来,把行李在后备箱安置好,还是一头雾水。
“你怎么没走?”
“我想……我查新闻……”张冲改了口,递过一个保温杯:“新加坡台风过境,可能航班会受影响,万一航班延误,我就接你回家,省得你在机场过夜。”
何一晓接过张冲递来的保温杯,拧开来喝一口,虽然是温吞水,顺着喉咙流淌下去,却很好地滋润了干渴焦灼。
他忽然眉眼弯弯,含蓄地笑了,坐进副驾驶。
张冲帮他把座椅往后调,又往下放了放,有点卡顿,他探身进来,绕过何一晓去扳手动调节开关。
侧脸忽然被贴了贴。
张冲停住了动作,转过头来,才发现两人是鼻尖对着鼻尖,在副驾驶座椅这么一点点的范围内,身体重叠。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有车开过,他赶紧装作正经。
“干什么,别闹。”
“我系安全带啊,不然你以为我干什么?”
张冲想生气,又憋不住笑,额发有点长了,遮着眼皮,软软的使横。
“我不干了,这活谁爱干谁干!”
“那你走啊。”
“你放手啊。”
何一晓紧紧抓着张冲的衬衫衣襟,不放手,更用力向自己拉扯过来。
几乎是两块磁铁相吸,亲吻贴合,毫不费力。
热情的小狗一样的亲吻让人有点痛,呼吸有点困难,更多的是依恋,熏熏然的满足。
我想要的,从来就是这么简单。
我勾勾手指你就会来,在我别扭纠结的时候,你也不会走。你会默默地等,等我自己想通。
何一晓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虽然航班没有延误也没有取消,但为了这一刻,很值得浪费一张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