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一百四十一章 分离

    凌晨三点,或者两点多,顾璇噩梦惊醒,摸到了一只毛绒绒的长嘴。

    他翻了个身,新月也跟着他翻身,一爪子戳在他脸上,趾头缝里都是海边的沙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顾璇起身,双手往床底下推新月。

    “你无法无天啊你!”

    新月伸着舌头哈哈哈,人家推他,他就跑,嗖地一下跳下床,转了个圈又跳回来。

    洁白的亚麻床单半边湿漉漉的,都是狗脚印。

    顾璇耙耙头发,随便找个毯子裹上,下床就往外跑。

    海面平静无风,海水表层泛起波光,内里黑沉沉的,既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有多广。

    月亮仍旧白亮亮地挂在夜空上。

    月光中,梁时雨一步一步走向海中……

    仿佛有一只手攥紧了顾璇的心脏,他倏然呼吸困难,双膝跪地。

    他虽然睁着眼睛,看到的却不是当前景象,而是很多、很多年前。

    翻涌着黑沉浪涛的大海,破旧的小渔船,轰鸣的马达,以及人们变调的呼喊。

    波浪卷着一个女人的身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又是一艘船,封闭的舱室开了一扇窗,带着腥味的海水翻卷进来,冲刷满地鲜血。

    许多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也有人将自己抱起来。

    顾璇颠倒的视线始终对准那扇黑漆漆的舷窗。

    大海一次又一次地带走爱我和我爱的人,现在又要再来一次吗?

    他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眼睁睁看着梁时雨越走越远,白裙飘荡她在身后,如同一艘正在沉没的帆船……

    “汪汪汪!”

    一阵急促的狗叫响起,撕破夜空!

    四面八方的声音重新回笼,有人,有狗,巨大的横风吹得海面波浪翻卷,探照灯照得周遭如同白昼。

    顾璇猛地回神,看见梁时雨的脸。

    “你别离开我……”顾璇很想哭,但是他哭不出来,只能哀哀地看着对方,艰难地在干涩的喉咙间挤压出恳求:“你别走……”

    梁时雨茫然地看着他,又看向他身后,把手中的毯子摊平,小心翼翼围过来,搭在顾璇肩膀上,而后手臂也搭了过来。

    感受到温暖的怀抱,顾璇再也支撑不住,泪流满面。

    因为他真正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梁时雨是从自己身后跑过来的。

    今晚,真正踏入海水中的,是自己……

    顾璇全身发抖,既是海水冰冷,也是发自心底的恐惧。

    “对不起,我本想带你散心,却变成了你哄我。”

    梁时雨真的吓坏了,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感受到顾璇精神状况的不稳定。此前因为自己过得粗糙,而顾璇除了娇气一点也没什么特殊表现,她尽管知道他有精神问题,却从没在意。

    而今晚,当她追在顾璇身后拼命呼喊,而对方无动于衷,如梦魇般走向海水中,那时候,她全身的血都凉了。

    她没有去想能不能承受失去的问题,在那一瞬间,她想的是,是我错了。

    也许我自认为我已经伪装得足够好,我也以为我失去了记忆,就可以不在意。但其实,我没有,并且我的低迷情绪已经影响到了顾璇。

    那么干脆就直接说,直接告诉你,这里有直升机,有专家,随便你挑选死法,都有办法救你。

    可是,话到嘴边,她发现,说出来,竟然要比隐瞒还要更艰难。

    “明天用黄金打一个鸟笼,把你圈起来。”

    顾璇哭泣暂停,看周边这么多人,以及这么多人中黑着脸的杨舟,瞬间面子掉了一地。

    “我……吃药了。”

    杨舟说:“你不用跟我解释。”

    “真的。”顾璇拉扯梁时雨的胳膊:“她可以作证。”

    梁时雨:“我……”

    杨舟拿出手机,挂断来电:“我看她也不是很正常。”

    梁时雨:“我……”

    “好吧。”

    顾璇失去力气,倒在担架上,一只手推了推梁时雨:“别跟着我,你带着新月回家吧。”

    新月被项圈拴住了,拎在一个保镖的手中,奋力挣扎着,想要扑过来。

    梁时雨抬头望着夜空,月色很美,高天稀薄的云缓慢流动。

    “我们在这里等你。”

    顾璇深深呼吸,难过地无法言说。

    梁时雨亲吻他的手背,轻轻把他的手放在身侧,用捆扎带将他绑好。

    “我等你回来,嫁给我。”

    直升机盘旋升空,所有人被吹得站立不稳,海水和沙子卷在半空,久久难以平息。

    首都机场落地,何一晓手机开机,弹出好几条信息。

    “核桃已经好多了呢。”

    “医生说我可以接他回家。”

    “你认为呢?”

    “我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

    “我到了,随时等你的电话。”

    何一晓捏着手机,脑海中却回荡着不同时间里不同的两个人,同样主题的话。

    “你玩够了,就把他还给我。”

    “我有个朋友,他男朋友是上头派来的卧底。”

    “他的事,你说了不算。”

    “我该不该说?”

    何一晓闭了闭眼,再睁开,看到自己的行李箱随着转盘缓缓靠近。

    他给张冲回了条信息:“你先回去吧,我要去新加坡,紧急出差。”

    机场停车场里,一辆辆车子驶来,一辆辆车子离开,半小时内免费,第二个半小时六块,以后每半小时五块钱,每天最高五十元。

    翻译助手,这是一个蓝色耳朵形状的APP,交互界面很简单,在个人设置—通用—小助手这一栏里,张冲点击了一个选项:实况语音。

    手机开始自动播放,是嘈杂的机场内部的声音,是何一晓手机听筒采集到的声音实况。

    这是Mico提供的专用软件,张冲问他要下载链接的时候他给的很痛快,但也提示他,哥们,千万不能干坏事啊,这个软件连对方的账户密码通讯录都能扒出来。

    张冲当然不会做多余的事,因为他的每一步操作在Mico那里都能看到后台记录,他想掌握何一晓的动向,可不想这帮孙子知道何主任的小秘密。

    如果说何一晓有秘密,那也就是取向问题,难缠的前男友问题,猫生病了的问题,除此之外,还有个自幼失散的外甥没找到。

    但是没想到,他还真的又凭空生出了其他秘密。

    监听软件单向静音,张冲静静听着,听到何一晓的问询。

    “去新加坡的航班最近的是几点。”

    “先生您好,这边查询到是三个小时之后,今晚九点五十。”

    三个小时,见个面吃顿饭也是够的。

    你不想见我一面吗?

    张冲两只手举着手机底部,对着自己的脸,声音还在持续播放,手机自动熄屏,映出他的脸,面无表情,眼神疯魔。

    为什么不想见我?

    机场还有什么人?

    他点进软件后台,按实时视频,一个小窗口弹出,是机场天花板,一只女人的手伸了过来!

    张冲猛地解开安全带,随即看到这只手的袖口是航空公司制服的样式,反应过来那是机场票务人员。

    画面一阵旋转,露出了何一晓的脸,英俊,儒雅,气质淡然。

    张冲心里滚过酸楚,抬手抚摸屏幕。

    何一晓发了一条信息,给一个备注为【总部李经理】的人发了自己的航班号。

    张冲切到他俩的聊天记录,一下就刷到了底。

    :Hello,Dr.He,光熙投资PM李想,临床研发线maintenance and integration。

    :您好。

    :So i just wanna 你准备好过来的时候notify me。

    :好的。

    之后是好几天的空白。

    就在今天,就在刚刚,何一晓主动发了信息。

    :李经理,我今天的航班,这是航班号。如果很麻烦,我自己安排酒店。

    :是有点突然,不过can lah,我去机场接您。恭候大驾。

    翻看何一晓的其它聊天记录,顾璇、陈佐锋……没有任何人突然通知他今天务必去新加坡。最近只有一通梁时雨的来电,看时间是在他回国登机之前,通话很短,不到一分钟。

    白噪音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摄像头稳定朝向何一晓身后,上下颠倒的画面里旅客匆匆而过,节日氛围的各色装饰花花绿绿。

    他身边并没有人,只有他自己。

    新加坡的临床研发线,肯定是顾璇安排的任务,一去就不是三五天能完成的。

    他去德国也没和我事先交代过,突然就走了,是不是在给他去新加坡做预演?测试我能不能好好看家?

    在这短短的几天内,核桃病了,显然我没有尽到看家的职责,他是对我失望了吗?

    那既然我不能好好看家,你就应该回来呀,为什么明明已经飞机落地,却立刻就要走呢?从德国直接飞新加坡不可以吗?

    还是想见我一面的吧?

    张冲关掉软件,闭上眼睛,靠在驾驶座上安静了五秒钟,将大脑清空,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深呼吸几下,鼓起很大的勇气,拨出何一晓的电话。

    “宝宝,你有空出来吗?”

    电话对面沉默了一会儿。

    “时间比较紧张,来不及的。”

    “我查了一下,航班是在三个小时之后,那我们见一面呗,你看我都来了,等了你很久呢。”

    “……行李还有点麻烦,马上过安检,不说了,你回去吧。”

    虽然是隔着电话,张冲依然笑容乖巧:“别太累了,我等你回来。”

    “好。”

    喂,你不是博士吗?国际知名名医吗?怎么编谎都编不圆?

    挂断电话,他乖巧的笑容立刻消失,黑着脸切到实时视频画面,依然是颠倒的,是一个端午节宣传的展板,龙舟的大眼睛正对着镜头,无神的死鱼眼。

    不愧是外科医生的手,非常之稳定,如果不是有声音,画面几乎是完全定格的状态。

    他到底在干什么?

    张冲满心的委屈怨愤变成了深深的担忧,为什么哪怕完全无事可做,就在机场大厅里傻站着,他也一定不见我?

    为什么?

    他讨厌我?

    讨厌我还把核桃交给我,车钥匙、卡、一整个家都交给我?这显然说不通的。

    何一晓在法兰克福机场准备登机的时候给自己打过电话,报备了航班号、预计到港时间,还说给自己带了礼物,也说定了接机的。

    怎么经过十二个小时的飞行,他一点不累,还励精图治起来?

    这显然不是他的为人。

    那么一切转变的原因所在,很有可能来自梁时雨那通不到一分钟的电话!

    航班信息牌就在抬头能看见的地方。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拳头砸在方向盘上!

    曾经何一晓最痛恨的就是说谎,事到临头才发现,逃避问题是男人的本能。我不是不想你,我害怕见到你会说出一些伤人的话,让场面变得尴尬。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你隐瞒身份的事实,也无法理解背后的真实动机。

    不如就先放一放,过段时间再说吧。

    刚刚经历长途飞行,他真的已经很累了。

    但是……

    何一晓拿起手机,看张冲发来的那些信息,心里又有不忍。兴冲冲的来了,等了那么久,也没准家里都做好饭了。

    他闭了闭眼,完全能想象到张冲委屈巴巴还硬装做懂事的样子。

    如果天空落雨,我就去找你。

    何一晓心里说了这句,猛然抬头。

    正前方,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傍晚亮如白昼!

    他忽然头脑一片空白,拿起了手机,盲打拨通电话。

    “你在哪里?”

    张冲一个鲤鱼打挺,脑袋撞到车顶棚,挂了电话赶紧下车,接了何一晓回来,把行李在后备箱安置好,还是一头雾水。

    “你怎么没走?”

    “我想……我查新闻……”张冲改了口,递过一个保温杯:“新加坡台风过境,可能航班会受影响,万一航班延误,我就接你回家,省得你在机场过夜。”

    何一晓接过张冲递来的保温杯,拧开来喝一口,虽然是温吞水,顺着喉咙流淌下去,却很好地滋润了干渴焦灼。

    他忽然眉眼弯弯,含蓄地笑了,坐进副驾驶。

    张冲帮他把座椅往后调,又往下放了放,有点卡顿,他探身进来,绕过何一晓去扳手动调节开关。

    侧脸忽然被贴了贴。

    张冲停住了动作,转过头来,才发现两人是鼻尖对着鼻尖,在副驾驶座椅这么一点点的范围内,身体重叠。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有车开过,他赶紧装作正经。

    “干什么,别闹。”

    “我系安全带啊,不然你以为我干什么?”

    张冲想生气,又憋不住笑,额发有点长了,遮着眼皮,软软的使横。

    “我不干了,这活谁爱干谁干!”

    “那你走啊。”

    “你放手啊。”

    何一晓紧紧抓着张冲的衬衫衣襟,不放手,更用力向自己拉扯过来。

    几乎是两块磁铁相吸,亲吻贴合,毫不费力。

    热情的小狗一样的亲吻让人有点痛,呼吸有点困难,更多的是依恋,熏熏然的满足。

    我想要的,从来就是这么简单。

    我勾勾手指你就会来,在我别扭纠结的时候,你也不会走。你会默默地等,等我自己想通。

    何一晓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虽然航班没有延误也没有取消,但为了这一刻,很值得浪费一张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