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璇的办公室暂时清理了一下,腾出一个沙发椅的位子,就摆放在办公桌对面。
何一晓缓缓落座,对周身的各种奇奇怪怪的摆设以及不可计数的快递箱视而不见。
“我不会去新加坡的。”
“一个月只去两个星期,余下时间你还做你擅长的关节手术,急诊和外科我再找人负责,都归你管。”
“你找的人我需要带一段时间。”何一晓神情淡然:“很高兴你安排其他人分摊我的工作,但临床研发线不是我的专业,恕我无法帮你。”
顾璇站起身,靠在桌边,反手拍拍何一晓的肩膀。
“你也知道我现在跟梁时雨是对手,你作为最了解她的人,你是最好的人选。我本没有什么指望,可你就是从天而降,身为资本家,我怎么能轻易放过?当然,我不会亏待你。”
顾璇拿起一份协议,是股权转让书。
他刚用自己私房钱换来的贾老板的股份,现在转让给何一晓。
何一晓摇了摇头。
“我不要。”
“别急,你再看看。”
顾璇把他推拒的手按了回去,展开那份协议,指着其中的条款,逐字逐句解释。
与其说这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不如说,这是一份对赌协议。
如果何一晓能够重启新加坡临床研发线,贾老板在光熙地产的股权归他。如果何一晓做不到,他和光熙北京医院的合同自动延期十年。如果他主动辞职,即赔付十年薪酬对等的违约金。
即使你什么都不干,摆烂,你这十年时间也不可以参与的医疗行动,哪怕某天见义勇为街边救个路人,也算你违约。
一个外科医生,十年不做手术,你自己就先受不了了。
顾璇把协议放下,轻轻抬手,按在何一晓的肩膀上。
“哥啊,我亲哥哥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但也是个作恶多端的罪魁,他这一辈子算下来,也可以说没什么好后悔的。但你不一样,你是个好人。然而,往往,现实中,好人受伤害最多。”
坏人无所顾忌,没有任何的道德压力,也不受社会约定俗成条条框框的捆绑,野蛮生长。光熙从前就是这样,但有一天决定洗白,就势必要断腕求生。我已经深深体会了。而你虽然不必考虑这些,可人与人的痛苦是不可等价衡量的,与其挣扎在注定失败的情情爱爱里不可自拔,不如站起来搞搞事业。
你是中产阶层出身的人,你比谁都明白,这个依附于权贵和大资本的阶级是最不稳固的,是靠一代又一代接力才能保有地位。按你的规划,很难有下一代,但你就止步不前了吗?不见得吧?
“任家安缠了你那么多年,你没有颓废,依旧努力打拼,现在是国际知名的专家,可见你知道什么事情重要,什么事情是安身立命之本。咱们说句到家的话,金钱不止是数字,还代表着资源,代表着势力,代表着你的归宿。你选择回北京,究竟是短暂停留还是另有打算呢?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你长久驻足的?飘了那么多年,还不够吗?想要留住你,一个人或许做不到,一个城市或许做不到,但一个利益共同体就能做到。说白了,你需要同盟,需要兄弟,你没有,我有。”
何一晓笑了,他推开顾璇的手,三根指头按着协议,推了推。
“这些,与你所拥有的相比,不值一提。但你即使已经拥有了这么多,你敢说你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吗?”
有软肋啊?
那简单啊。
顾璇回手,拿起桌面上一瓶空的可乐瓶。
“我左手没力气,打不开这瓶饮料,但我右手可以。我想喝,梁时雨不管我可以不可以,直接帮我打开。因为什么?因为她喜欢我?因为她是我媳妇儿?”
“难道不是吗?”何一晓面无表情。
“都不是。”顾璇直接摇头,干脆利落否定:“因为是她 。”
如果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没有能扛下来,屈服于外界的压力,抛售集团股份,回家当个富贵闲人。后果是怎样呢?
“也许梁时雨就会默默地死在我家对面,青山疗养院,我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的地方。而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何一晓目光凝固。
“如果我彻底放弃,她对于GK集团也就没有价值了。第三代手术机器人系统,对于GK这样性质的企业来说,是政治任务,排除万难也要搞。GK搞不定我,才让她活下来,跟我对抗。否则她死也就死了,一个医生而已,不服管教,就应该好好给个教训,震慑后来人!”
顾璇看着何一晓的眼睛。
“想保护一个人,我敢说我可以,只要她不作死,我没问题。但你,你是修道的人,你最应该明白,未来是不可预测的。比未来更难测是什么?我身为一个在泥沼里挣扎了三十年的人,我告诉你,人性最不可靠。那么,真正可靠的,是什么呢?”
从顾璇的视角,稍稍低头,就将何一晓洗手服V领里的风光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横陈于肌肤上,斑斑驳驳、深深浅浅的痕迹。
钱财名利于你来说不过是过眼烟云,你比我想得通透,但你有你的牛角尖,真的钻进去了,你比谁都难回头。
“哥哥,你的心太软了,无论之前受了多少伤害,你终究还是会走入感情。当然我真心希望你能够幸福,但如果不能呢?满心疲惫的时候,你是站在盘古七星的顶层,手握一杯红酒,俯瞰鸟巢。还是因为今天大盘跌了十个点,从一个手术室走出来,又钻进另一个手术室,去拯救那些个心血管疾病突发或者想不开跳楼的病患,心里再难过,你也得忍着?那可太不同了。”
傍晚落雨,天空却晴,半个天穹燃烧着霞光。
三环的公寓开着窗,混合着泥土气味的湿润空气扑入室内,番茄火锅的香气冲出室外。
何一晓倚着沙发背面而立,用手机查看一份国外的病理检查报告,偶然一抬头,面前靠墙橱柜整排的茶色玻璃显出他的身影。枪灰的修身衬衣剪裁有型,黑西裤裹着长腿,头发抿在脑后一丝不乱,而眉头拧成川字纹,组成一个疲惫但刚刚饱腹,因为过度饱腹,而思维有些昏沉的中年男人。
在他身后,张冲穿着大短裤,松松垮垮套着件篮球背心,胸前背后大大的数字“9”。他把核桃团成一团,当作篮球抛向空中,又抢步接住,抱着他转身,继续往另一个方向投篮。
大猫的身体蜷缩又舒展,舒展又蜷缩,像那天晚上的面团一样,任人揉搓,没有一点意见。
“你像什么?”
张冲抱着猫冲到沙发上,把核桃放在肩膀上当围领。
“像什么?像辛普森吗?”
何一晓反应了一下,想起他说的这个名字是个篮球明星。
他笑起来。
“你像我儿子。”
核桃从张冲肩膀上跳下来,跑去沙发另一端,四脚撑地,畅快地抖毛。
而张冲呆愣原地,额头胸口汗津津的。
“啊你好过分!”两三秒后他霍然而起,在客厅一蹦老高,四面八方甩眼刀子,咬牙切齿:“我生气了!”
“我真的生气了!!!”
你生气了,好,我知道了。
所以呢?
何一晓有点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但还想看一下所谓“生气”的后果。是砸东西,是大吼大叫,还是伤害我?这三个选项都已是司空见惯,甚至于可以接受。
张冲翻过沙发,站在何一晓面前,喘气如牛。
何一晓默默放下手机,推了推眼镜。
“你要怎样?”
张冲眼里迸发凶光:
“我!要!吃了你!”
“啊?”
还没等何一晓反抗,他已经被人家折叠扛在肩膀上,他一点也没觉得害怕,甚至还帮忙推了一下卧室门,接着就被摔在床上,而后张冲的手心垫着他的后脑,亲吻就这样落下来。
衬衫始终好好地穿在身上,甚至何一晓自己解开的领扣都被一颗一颗系了回去。
“我要给你做一件旗袍,领子要一直扣到喉咙口,维持你正人君子的形象。”张冲手往下滑,落在他胯骨位置:“开叉就在这儿……”
何一晓的思路不自觉地跟着走了,想象那一幕,竟然有些颤抖。
“或者,做一件长衫。”张冲沉沉地笑:“里边什么都不穿。”
一个毛头小伙子多年来对于恋爱的想象终于找到了实施对象,却只是狂野地说着他觉得很下流,但实际上很好笑,甚至有些值得期待的小把戏,动作依然温柔。
以前有过的疼痛和难堪都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快乐。
“我想要……”何一晓喘息着,愉快地送上自己:“想要你,再凶一点……”
张冲眼锋一厉,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自信而狂傲的“哼”。
“敬酒不吃,吃罚酒。”
“凶一点”的后果是,等何一晓睁开眼睛,已经是凌晨三点。
刚才的病例没看完,该给人家回个邮件的,也没有回。
何一晓翻了个身,胸部以下、膝盖以上几乎不属于自己。
疼倒是不疼,就是感觉很奇怪,好像被人拆散了,重新组装过似的。
而床对面的边桌上,核桃枕着小手趴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一人一猫对视,足有五秒钟。
何一晓首先移开目光。
他懊恼地捂住发烫的脸颊,又有些想笑。
“咔哒”一声脆响。
是打火机。
怎么,你不让我抽烟,你要来一根?
那我也要!
何一晓“身残志坚”地走出卧室,腿像面条一样软,堪堪走到沙发就只好坐下,坐下又很不舒服,于是别扭地蜷起腿,枕在沙发扶手上。
目光前方,阳台的玻璃门后,祖师香案点燃了一支香。
张冲跪在蒲团上,静默地,一动不动地跪着。
这一刻,何一晓的心中有所触动,眼眶忽然发热。
月光从年轻人肌肉匀亭的身躯流淌过,晶莹洁白,如新嫁娘的白纱。
一支香燃尽,他才开口。
“你在做什么?”
张冲先是抬了抬头,确认香炉已无火星,才转身走过来,掩了掩他的睡衣领口,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有哪里疼吗?我给你上过药了,先不要乱动。”
何一晓忍住流泪的冲动,故作淡定。
“你也没有那么厉害。”
他以为张冲会再次跳起来,但没有,他只是笑了笑,坐回沙发上,抱起何一晓,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我看你每一次之后……都去那里跪着,我以为是什么固定仪式。今天你不舒服,我替你跪。”
“没有不舒服。”何一晓推了推他:“不是这样的,你别乱来。”
“啊? 那我理解错啦?”
何一晓笑起来,刚才的一点情绪波动就这样自然地平复了。
“我是……不想自己太沉迷。”
张冲简直好笑,无可奈何的何,就是你何一晓的何吧?
“全世界的土象星座都应该被送去秘密基地攻克高精尖项目,如果能实现,人类很快就能够征服宇宙。”
何一晓呆了呆。
“我不信星座。”
“祖师也拿你这种书呆子没办法。”
“谁是书呆子?你是。”
何一晓翻了个身,扶着张冲的肩膀起身,目光就落在沙发后面柜子里的某一个格子,那里有一个自动播放的电子相册。
“那个,你拿过来。”
相框的显示屏和平板电脑的尺寸相当,里面存储了一千多张照片,全部是何一晓的家族照。
很多很多张都是一大家子人,个个衣着光鲜,甚至能看出某种统一,像是有谁规定了今天出席的着装要求似的。有些是在宴会厅,有些是在花木葱茏的水榭庭院,有男有女,有老人,但是很少见有小孩,唯一的一个,是朋友带来的小朋友。
“你家没有小孩子吗?”
“二十岁以下的,没有。”
张冲搂着何一晓的脖子亲亲他的额头。
“那我原谅你了。”
倒也说不上心酸,他就是有点不解。
“你有没有想过要一个你自己的小孩?或者你自己生的,或者领养的?”
何一晓干脆利落地摇头。
“想过,不要。”
“为什么啊?”张冲真的有点遗憾了:“你的基因这么好,你的孩子一定又漂亮又聪明。”
“除非医学技术发达到能够实现任意两个人繁育后代,否则,我没有这种打算。”
何一晓翻到一张很老旧的双人照片,是一男一女,都漂亮又高挑,而且长得很像。他们站在一副未完成的巨幅宫殿题材的画作旁,手牵着手,像是走向拍摄者,是被无意之中拍下的一张合照。
这位女士真的很美,是刻板印象里的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满身书卷气,笑容温柔平和。但彼时,何一晓面容尚青春,而这位女士却已花白了头发。
张冲想去抚摸,手悬停在屏幕咫尺之间。
“堂姐,比我大两岁,叫做何荧。”
不需要继续追问,何一晓自己娓娓道来。
堂姐自幼在英国长大,在一家教会学校读书,一直醉心中国古典文化,尤其对古建筑十分痴迷。她休学两年,去山西临摹寺庙建筑,就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古建筑保护NGO组织的志愿者,两人志趣相投,结成伴侣,很快有了孩子。
但当时何荧只有十七岁,这件事她就隐瞒着,没有对家里说。
当时对于古建筑的破坏和盗掘十分猖狂,藻井、花窗、牛腿、雀替甚至于檐兽,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
有外地流窜来的团伙要偷窃古建筑构件,何荧的爱人挺身而出,和歹徒发生了正面冲突,伤重身亡。
而当时,何荧刚刚生下孩子,还没有满月。
“哇塞,这人有谱没谱啊?先是拐带未成年少女,又不顾老婆还在坐月子,出去跟人干架……”
张冲气得不行,拍拍何一晓:“你别粉饰太平,这就是个渣男!”
何一晓接过他的手,握住。
渣男也好,什么也罢,他已经死了。
更糟糕的是,他不是本地人,家里是贵州山区的,也没什么家人,只有个父亲还是继父,人家明确告知没有能力负责。
何荧当时又痛苦,又不敢让家里知道,只能给在南京的何一晓的父亲写信求助。
“很多时候,我父亲都很懊悔,当时不应该让她抱着孩子来的,应该亲自去接她。”
在车站里,何荧抱着孩子去打热水,唯恐人多挤坏了孩子,将其交托给身边一个同样等车的中年妇女帮忙照看一下。
而等何荧打水回来,孩子不见了,中年妇女也不见了……
“什么?”张冲愣了一下:“没找到吗?”
何一晓叹息一声,缓慢摇头。
他父亲母亲和伯父伯母全部赶往山西,寻找了一年多,没有任何结果。堂姐产后接连遭遇变故,精神也变得不好了。
思来想去,伯父伯母一家把堂姐接回了英国。
那个孩子,就由留在国内的何一晓一家继续寻找。
“山西拐的,肯定不会山西卖,中国地图摊开,往吊角去找,云贵川还靠谱些。”张冲说:“是个男孩吧?那行情更好了,要是长得再好看一点,被卖到大城市也不是不可能。 ”
何一晓默默叹息,又有点反应过来。
“你有很多了解?”
“打拐行动知道吗?”
“我知道的,我参加过的。”
然而,也没有结果。
三年前,堂姐去世,她在临终前短暂地恢复了神智,拉着何一晓的手,说那个孩子有特殊的标志。
“是胎记吗?”张冲问。
何一晓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张冲有点不自在。
直到一年前,梁时雨突然来电,告诉何一晓,在光熙的血库里发现了符合他寻亲要求的特殊血样,但未知供血者身份。
那之后,梁时雨失去了踪迹。
何一晓决定回国。
“那个孩子的血型很特殊,是独立于ABO血型体系之外的P型血,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有二十六岁,四月十六日出生。但我这么多年寻找的经验判断,被拐卖的孩子,多半会被买家篡改年龄。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在特殊血样的供血人群里寻找。”
张冲躲开目光。
“我是P型血,光熙血库里的血样是我给自己存的,你要找的该不会是我吧?”
何一晓猝然推开他,隔着沙发半米的距离,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黑夜里亮着惊恐的光。
“如果真的是你。”他急促喘息,声音发颤:“那就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
张冲心里沉了沉,却咧嘴笑起来。
“那也就是说,你每一次去跪香,其实是因为这个?”
何一晓看一眼祖师牌位的方向,颓然低头。
他来到光熙,查找血库,确认那份血样的存在,而每隔三个月,就有新的补上,更加可以确信这个人就是光熙体系里的某一份子。直到,顾璇的保镖车祸住院,何一晓拿起他床头的病例报告,赫然看见血型标注:P.
原来是你吗?
何一晓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张冲,期待又恐惧。
期待的是,寻亲终于有了结果;恐惧的是,我已经喜欢你了。
然而看到年龄一栏,巨大的失望袭来,却又有一丝松快的喘息。
张冲不以为然。
“是表的,又不是亲的,就算是,又能怎么样?”
何一晓呼吸一停,整个人愣住。
“啊……不是的,不是的。”张冲急忙追过去,抱着何一晓的肩膀:“我才二十二岁,没赶上好时候……阿不不不,呸呸呸……”
何一晓被巨大的情绪波动击穿了,任凭张冲怎么摇晃,久久回不了神。
“没有的没有的。”张冲紧紧将他按在肩膀上,咬着牙看黑暗中的某处:“宝宝,别想了,停下!”
哄了很久很久,何一晓才放松了一点。
张冲去厨房端了一碗煨好几个小时的二参排骨汤,一勺一勺喂给他。
“他已经二十六岁了,不是需要照顾的年纪,迟一点早一点,找得到找不到的,不着急。”
白糖参、太子参、无花果,汤汁甜甜的。
何一晓却好像味觉失灵,舌根泛起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