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夜晚如约来临。
顾璇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没有迎来任何访客，也没有任何他计划之中的人到来。
比起失算的落寞感，比起玻璃窗透进来的昏黄光影提示的孤独，疼痛是更实际的感受。
他的身体没有连接止痛泵，手边也没放着止痛药。
VIP病房内有另一个人的轻微呼吸声，是护工，但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睡着了。
顾璇张着眼睛望向天花板，忍受手腕传到内心的剧痛。
忽然有开门的声音，顾璇一阵悸动，然而很快失落，是护工走出去了。
疼痛也不见得全然是坏事，至少提示我还活着，虽然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可庆幸的。
但至少，我还拥有完整的生命。
这是我能掌控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是吧？
“哗啦！”塑料制品的摩擦声响在静夜里，在顾璇意识到房间只有自己一个人之后，这声甚至称不上是噪音的响动格外瘆人。
天呐，什么东西？
我产生幻觉了吗？
他内心里对杨舟膜拜，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吃药，可能我的病情有所加重，不利于集团的稳固，我道歉。但是，你的药会不会失效得太快了？我只是一天没吃而已……
“咣当！”又一声响！
顾璇屏住呼吸！
这次很清楚了，是一个人撞到桌角，因为有抽气和呲牙咧嘴的呼痛！
而且，声音还很熟悉。
顾璇闭了闭眼，浅浅呼出一口气。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挪动身体，勉强半坐着，枕头不够多，也不够厚，他没办法整个人靠牢床头，只能腰悬空着。他索性坐起来，右手扶住被固定在支架上的左手臂。
“这儿呢，我在这儿呢！”
“啊？哪儿啊？”
“在这里，直走，不要转弯！！！”顾璇几乎喊出来，透着80%的不耐烦和20%的高兴。
一阵类似于大鹅挥动翅膀的扑腾，梁时雨终于找到了准确的位置，顾璇看见她按着胯骨，显然刚才撞得很疼，也看见了她没戴眼镜。
“你这个小瞎子，还想来吓我？”
“谁吓你了？我来看你的。”
梁时雨摸到床边，递来一杯冰凉凉的饮料。
“青提脆波波果茶，五分甜。”
顾璇没预料到是这种走向，茫然接过来，可随即又被抢过去。
梁时雨咬开吸管纸包装，很有力气地一把将吸管插进杯中，抽了床头柜几张纸巾垫着杯子，再次递到顾璇嘴边。
果茶冰凉，青提果肉酸甜脆爽，正适合顾璇的口味。
而梁时雨自己带了一杯巧克力冰激凌，用勺子挖着吃。
她坐在床边椅子上，很认真地吃掉表面一层五彩糖粒，挖掉一些巧克力糖浆覆盖的部分，露出纯冰激淋，挖了一勺，递到顾璇嘴边。
“你要尝尝吗？”
顾璇有些犹豫，主要是不太明白她的来意，探身咬着勺子，吃下冰淇淋。
有些甜过头了，像是奶油包裹着一包白砂糖。
他皱了皱眉头，喝一口青提，更酸了。
他感受到湿润的水汽，伸手摸一摸，果然梁时雨的头发是湿的。
“外面下雨了吗？”
“嗯，一点点。”梁时雨去相熟的店里买的奶茶，但因为店开在人民医院对面小胡同里，迈巴赫不好调头，于是把车停在路口，自己走进去的，出来的时候赶上下雨，淋湿了一点。
顾璇扯着睡衣袖子帮她擦掉雨水，心里却很温暖。
“我们已经……”
梁时雨竖起一根手指，抢先道：“不要说我们已经分手了这种话，你现在是我的病人，我来术后随访。”
“少邀功，是何主任给我做的手术。”顾璇笑起来：“没有想到何一晓居然是国际知名的专家啊。”
他把“国际知名”几个字念得极重。
“如果你肯好好调查我，你会发现我也很有名气的。”
“那么，有名如你们，为什么会选择来光熙呢？”
梁时雨吃掉一大口冰淇淋，继续深挖。
“自己愿意呗，还能有什么原因？”
“不止是有钱人可以为所欲为，有才华的人也可以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前半句话是羡慕，后半句就是埋怨了。
梁时雨摸索到床头阅读灯，点亮，终于能够自如行走，去外面沙发拿了两个抱枕堆到他身后，扶着他半躺下。
“对不起啊。”
“为什么你总要向我道歉呢？”
顾璇可能是不太舒服，说话的语气有点冲，他自己意识到了，但他不想找补。
梁时雨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坐回去，继续吃完一份冰淇淋。
“你不舒服，我不应该惹你生气。”
“是不舒服，没有生气。”顾璇伸手去抓她的手，果不其然冰凉凉的。他忍住打她一下的冲动，抓着她的手塞进被子里。
“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没有想到你会来看我。”
梁时雨的不好意思果然很短暂，听闻此言忍不住犟嘴。
“怎么想不到？你应该能了解到我最见不得别人可怜，哪怕是装的。”
顾璇反而笑了。
“我没有装可怜，我真的非常非常可怜。”
在疼到睡不着的时候，他真的万念俱灰，几乎回到了刚刚受伤、一心寻死的当年。
他放开了手。
梁时雨在被子里的手并不老实，摸到顾璇的大腿，一路摸上去，摸到他的胸口，轻轻按着，静静地不说话，心中读秒。
过了一分钟，她放开了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顾璇散乱的鬓发撩到耳后，露出瘦削的一张脸。
“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顾璇心中沉了一下。
“如果是商业纠纷，现在我不是很想谈。”
“不是的，你听我说。”梁时雨趴到床边，看着顾璇的眼睛，轻声说：“你跟我回家，我照顾你一段时间，好吗？”
无事献殷勤，我相信你，我就太幼稚了吧？
顾璇有点被冒犯的愠怒。
“有事说事。”
梁时雨坐直了，坦然道：“我不知道大兴那套房的开门密码。”
呃，这……
顾璇内疚了一秒钟，随即意识到她在驴自己。
“你是业主，拿着房本，什么事你做不到？别告诉我，你舍不得开锁的两百块钱？”
梁时雨谎言被戳穿，也没半点不好意思：“听说我从前生病你照顾过我，我想还你一份恩情，不可以吗？”
“不知道梁医生是这么老派的人呐。”顾璇没好气：“那你从前救过我的命，我是不是也欠你一份救命之恩呐？”
有这事？
梁时雨完全不记得，也没打探到，就当是有吧。
那又怎样？医生救的人多了，是职责所在，算不得什么。
“做医生的家属是很辛苦的，有病痛却不能第一时间得到照顾，反而往往还要宽容大度，照顾身为医生的另一半。”
“不过你还好。”梁时雨摸到顾璇的手，握住了：“毕竟你有一间医院。”
夜怎么这么静？病房的窗子未免隔音太好了些，连三环的交通声都听不到，否则还可以没那么专注。
你不要给我希望，我会沉迷。
顾璇没有回握她的手，但也没有抽离。
他没说话，紧咬着牙，生怕下一秒就会软弱崩塌。
“我最近没啥事，可以在家陪你，咱们去菜市场买好吃的，回家我给你做饭，吃饱了饭下楼遛弯。我去那个小区看过了，有个大广场，每天晚上有广场舞。”
真是令人心动的邀约。
顾璇咬了咬牙，心中的防线在一点点崩溃瓦解。
“等你好了，像你说的，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想爱谁去爱谁，你是自由的。但是在此之前，你归我管，就当是分手缓冲期，好吗？”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专业的啊？
“不好！”
顾璇突然起了叛逆之心，冷笑一声。
“以为我不了解你啊？凭你的性格，两天出头，三天就烦了，你还给我做饭洗衣服，你不把我扔出去就算是万幸了。到时候你嫌我烦，我连个哭诉的人都没有。我这边的人知道我把你接回来，个个都说我恋爱脑，骂我不长记性。我上当受骗还没够啊？”
“那可是……”梁时雨惆怅地道：“可是你在昌平的家太偏僻了，什么都没有，如果哪天不想做饭，门口连个小饭馆都没有。”
“我有保姆！”
“哦，那也行。”梁时雨很快高兴起来：“我们回昌平，去你家，就这么决定了！”
顾璇愣了一下，感觉自己被绕进去了。
不是，什么时候我答应和你一起回家……了……
他愤怒地看着梁时雨，却看见对方在黑夜中闪亮亮的眼神，坚定的神情。
梁时雨回望着他，目光灼灼。
“事业是事业，感情是感情。感情方面，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是你一直在后退。你不喜欢我，我也可以理解……”
呼吸一轻，顾璇的右手无名指似乎有一根线，一直牵扯到心里深处，酸酸的。
“我……”
“但你满世界说我是你媳妇儿，连人民医院都知道了！顾总，您能不能解释一下？”
梁时雨开着迈巴赫上班，人家说：哟，老公给你买的豪车真带劲啊。
她稍微加一会儿班，又有人说：何必这么辛苦，回家找你那霸道总裁撒撒娇，想要什么他不给你？
就连苏叶青，这个实打实的自己人都说：你去找顾璇好好商量一下，睡一睡，什么事情枕头边搞定。何必要我辛苦准备律师函谈判呢？
顾璇一阵空白。
彗星撞地球，火山爆发，空气含氧量急剧下降，随便哪一个，能不能现在立刻马上到来？
“哪怕你谁都不选，我相信你也可以逍遥自在地过一生，实在不必为情所困。”
梁时雨故意道：“是，有时间我会好好考虑的。”
顾璇更空白了。
“那就好。其实这么久了，我不喜欢别人，也有人为着金钱利益和各种目的接近我、讨好我。你不用多想，没有人会停在原地等待。”
“是谁呢？”
顾璇愣了一下。
梁时雨站了起来，踢掉鞋子，抬起长腿跨坐在顾璇身上，两个膝盖牢牢地把他身体两边被子的压紧，双手撑在床头顾璇的肩膀旁，把他困宥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
亲吻铺天盖地而来，梁时雨的手持续向下，放在一个很危险的位置。
“及时行乐而已，顾总不是那么拘泥于小节的人吧？”
顾璇闭上了眼睛，轻轻喘息，能动的一只手揽住梁时雨的腰际，修剪圆润的指甲随着动作无意识抓挠，虽尽可能的控制力道，仍在皮肤留下痕迹。
梁时雨亲吻顾璇的耳垂，一切动作就停在这里，轻声道：“犹豫就是答案，你在等我！你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我！”
这一瞬间，顾璇心中有认命的无奈，更多的是心事落定的喜悦。他抬首回应，唇齿交缠，隐忍了许久的渴望就在这瞬间彻底破防。
三环的路灯彻夜明亮，照出交叠的身影。
。。。
今天早些时候，梁时雨接到了杨舟的电话。
“我很忙，长话短说，顾璇身体不好，有你的责任。在过去五年里我给他用药控制他的情绪，让他相信自己是被爱着的，有活下去的信心。可是你来了，你自以为聪明的戳破了这一事实，怂恿他做内分泌检查。他贸然停药，其结果是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而你，在任务完成之后干错利落地走掉。你不负责任的举动致使他全盘推翻了过往的一切，他相信没人爱他，认为他是个多余的人，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随时随地迎接死亡，甚至欣然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无论你们之间是商业纠纷还是感情纠葛，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我的患者。他可以以任何理由而死去，绝对不可以是因为精神崩溃。”
杨舟缓了缓，虽然是精神科医生，他也有难以排解的情绪问题，他需要一些时间。
“身为你曾经的同学，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任性造成的不止是这一个后果。”
梁时雨想到了很坏的可能，不由得担心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既然你问我，显然不知道是什么，显然你方阵营的人向你隐瞒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实。而我无所谓，反正我是反派阵营中的一份子。而你，我的同学，我相信你也会希望看见完整的真相。至于你能不能承受，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顾璇刚刚接受腕部手术，这是他克服心理障碍的关键一步，绝不能失败。我要你去照顾他，排除镇静麻醉的方式，你需要确保他每天保持十个小时以上的睡眠，从今晚开始一个星期。”
梁时雨从来没听过杨舟说这么多的话，虽然对方已经号称“言简意赅” 了，但仍然和二十年前火箭班的那个珠江小少爷的矜贵形象相去甚远。
“只需要这么简单吗？”
“如果能够保障高质量的睡眠，很多精神问题都可以自愈，但问题就在于 ‘ 高质量 ’三个字。我对你提出要求，当然是因为相信你能够做到。如果你不够自信，我可以告诉你，顾璇在过去的一年多的时间里虽然和股东声称与你恩断义绝，但实际上他一直在以你是他 ‘老婆”的名义维护你的声誉，他一直在寻找你。外界有多少的声音你不用去听，我从五岁开始就认识他，我知道他是什么人。”
“你在青山疗养院期间，有两次外出就医，每一次就诊之后，伴随着的是电击治疗，让你失去相关记忆。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 ‘恩师’ 覃教授到底对你的身体做了哪些事情吗？从结果来看，你方阵营的人是不会告诉你真相的，但如果你按我的要求做到，我给你完整的病例报告。”
杨舟浅浅叹息了一声，一贯的冷淡语气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梁时雨，你会后悔吗？如果你不那么任性，你老老实实跟在顾璇身边，也许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梁时雨在电话这边点了点头。
“没有这些条件，我也会去看他的。谢谢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