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香港。
邘剑从欧阳母亲的房子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首饰盒。
老太太哭哭啼啼追出来,说要见一见孙子。
“你儿子生不了孩子,你的两个儿媳都没怀过孕,哪里来的孙子?”邘剑阻止老太太企图抓上来的手臂,退开两步,想了想,忽然笑起来。
“你要是从前肯让儿媳妇去新加坡和夫君团圆,说不定早有亲孙子了,还用等别人的吗?”
老太太哽住喉咙,怒骂起来。
邘剑不理会,顾自上车。
后座的人一把抢过了首饰盒。
深蓝色天鹅绒上静静躺着一块蓝色钻石,颜色深沉如海中泪滴,被做成了项坠,白金链子颜色黯淡,沉沉如锁链。
顾璇合上首饰盒,紧紧抱在怀中,眼眶发酸。
很奇怪的,他没有泪水。
车子缓缓驶动,开往机场。
后座上的两人沉默了一阵,邘剑拿出特制的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让欧阳听电话。”
等待期间,邘剑提醒顾璇:“钻石值钱,还是供词值钱,还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孩子值钱,你是商人,你要想好。”
顾璇下意识想松手,但在最后一刻,却忽然坚定决心,把项链挂在自己脖子上,紧紧护住领子。
邘剑不认同地摇头,看来,你换成商人身份,也不代表立即就能有商人的思维。
“喂。”电话那头,欧阳的声音沙哑沧桑,像是瞬间老去了似的。
“欧阳老师,我是顾璇。”顾璇的手按着胸口:“我拿到了奇光,你藏起来的那个孩子也在我手里。我要问你一句话,一年前,你有没有安排人去震区谋害什么人?”
对方沉默了一瞬间。
“里桑,我的打手。我让他去杀掉青寰健康的两位关键人士:严庭月和梁时雨。里桑用手术刀刺中严庭月的颈部动脉,伪造成她自杀的假象。而对梁时雨,趁她在一间即将坍塌的小学校里救援的时候,里桑推倒了建筑外墙,将她和从旁保护她的一个人压在瓦砾下。“
顾璇看着邘剑,继续问:“常海青呢?”
“我没有安排针对他的袭击。”
“有没有人指使你?”
“没有。为了商业竞争,除掉竞争对手,是我自己策划了一切。”
“严庭月的怀孕被曝光,是你做的吗?”
“是的。”
“你怎么做到的?”
“我从孟河那里知道严庭月怀孕,但未告知家人,其后在震区流产。我收买了一名记者,让他曝光此事。”
顾璇面色不变。
“你给了他多少钱?”
“七十万。”
“怎么支付的?”
“我用你的账户转账,你有一张光熙统一办理的银行卡,在我手里。”
“我账户里的钱,是怎么转进去的?”
“是我用一家法国公司的账户转账。”
“欧阳!”顾璇声音一重:“如果你愿意说实话,我会好好待那个孩子,将来如果你还能活着回来,或许会让你们见面。”
“他是你的亲弟弟,你当然应该好好待他。”
“我也可以把他还给他的亲祖母!”
更长久的沉默。
“是我一个人做的,没有人指使。”
顾璇一把摔了电话!
段景兰就这样完美的脱身了?!
“你就是当事人,你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吗?”顾璇推搡着邘剑:“你的脑子是做什么用的?”
邘剑呆愣在原地,任由顾璇把他揉圆搓扁,许久许久,仍怔怔难以回神。
“你、你家在浅水厝老宅的工人阿白,他其实是黑道的一个小头目,从前跟在顾圻手下做事,是里桑的上线。”
邘剑的人在泰国捉到了里桑的同伙。他们两人的供词是:欧阳通过阿白找人加害梁时雨。
而欧阳承认了。
至于一年前的两死一伤惨案,欧阳也说是他一个人干的。
那么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找到里桑。
邘剑勉强挣脱混乱的记忆,反手握住顾璇的手腕。
“里桑是被一个叫罗飞的人劫走的,他是东南亚有名的珠宝猎人。一个商人,从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两面下注,各有依靠,这才是他长久经营的秘诀。所以你猜,他的下落我知不知道?”
“你知道你就去抓人好了。”
邘剑手不松开。
“到那时,我就得抓你了。你知道我不愿意和你走到那一步。”
“我不知道!”顾璇死命挣扎,奈何邘剑的手像铁钳子一样,他气急,狠狠一口咬上去!
邘剑的手掌大鱼际被犬齿刺穿,流出鲜血!
他仍不松手。
“邘剑,也许真相就是这样吧。”相当无奈的一句话。
顾璇猛然转头,无力地躺在座椅靠背上。
他想想真好笑,在此情此景中,我应当是一个反派的角色,所有罪责推给欧阳,我就可以完美脱身了,所有的危机同时解决,光熙也不必毁在我手里。
为什么,我要帮你们这些所谓正派人士追寻真相?
他苦笑出声:“连你都放弃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顾璇回北京,托人办了手续,把孩子挂在他的名下,是他的弟弟,他给取了个名字:顾怜,小名满儿。
这个孩子真是饱受苦难,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之中。
费娅带着内科医生给他坐了会诊,得出结论是保守治疗无用,还是要手术。
顾璇拨通了覃教授的电话,把满儿送去人民医院。他什么都没解释,只说了饥饿栓塞疗法控制肿瘤和耳廓重建术。
覃教授也没多问,给孩子做了手术。
阴历腊月二十九,满儿从麻醉中醒来。
顾璇拿着一面镜子给他看。
小孩子愣了很久,抬手摸向右耳的纱布。
“我有两只耳朵了?”
“是的,你是个完整的孩子了。”顾璇笑起来。
满儿还是有点怕他,想找妈妈,但是他也知道妈妈不是亲妈妈,爸爸不是亲爸爸,眼前这个人却是亲哥哥。
“哥哥,我有耳朵了!”
“是,我是你哥哥。”顾璇俯身,亲亲孩子的额头,轻轻拢住他的身躯,轻声道:“从今以后不用怕了,你跟着我,我保护你。”
满儿似懂非懂,尽力挺直身躯,贴了贴顾璇的侧颈,感受温热的触碰。
“哥哥。”
顾璇忽然泪流满面……
覃教授在门口看了好半天,等人出来,忍不住问。
“我没听说过你有这么小的弟弟啊?顾圻的孩子吗?”
顾璇点了点头。
覃教授稍稍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道难怪这孩子百病缠身的。
“我得跟你说,肿瘤发展很快,预后不是很乐观,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顾璇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说,控制肿瘤生长,等孩子长大些再做手术的吗?”
“这是最理想的方案,但是能不能控制得住,存在很多变数。”
覃教授从医师服兜里拿出一叠便签,开了几个药名,这几种药是靶向治疗药,专门针对满儿的病情,但是在人民医院开不出来。
“你有办法,你去弄,用着这几种药也许能控制住,只不过价格很高,但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问题。”
顾璇接过便签,不住地感谢。
“老师,我从来没想过害人,但也许像您说的,湛湛青天,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一生不顺,满儿疾病缠身,前人作恶,我们俩承受了所有的罪孽。这是报应。”
覃教授忽然转过头!
顾璇稍有点奇怪,还未来得及问,覃教授快步就走,连头都没回。
怀来的大宅叮叮咚咚了两三天,薛爷爷很在意老鹰捉小鸡时候的表现,坚持说不是自己老了,而是客厅的大理石地面太光滑,于是找了工人铺上地板,特地要橡木地板,任凭包工头再怎么劝说橡木地板太软,不适合铺在客厅,他也不听。
地板铺好,再一次组队玩老鹰捉小鸡,薛晴穿上战袍,担任老鹰,这次可不留情了,凭借身子矮小,从“老母鸡”的手臂底下钻过去,一抓一个准儿!
队伍很快被打散,老鹰捉小鸡变成了蒙眼捉人。
薛晴被一条丝带捂住眼皮,在大客厅里到处捉人。
梁时雨故意给他选了一条很窄的丝带,让他能在缝隙里看到一些东西,带着保姆和保镖故意出现在他眼前,逗着他来追。
薛晴节节获胜,开心的嘎嘎笑。
就这么玩了几天,某一个下午,外面放烟花,薛晴还是要去看,可是康梨吓得不得了,上次不就是他要去看烟花,才从阳台翻下去的吗?
“哎,你不能……”
梁时雨一把按住她的嘴。
这天薛有方回家,看到这一幕,也吓得大惊失色。
薛晴跑去窗边,踩着窗台,小手拍着窗子,看外面一阵热烈过一阵的七彩流火。
所有大人都盯着他,各怀心思。
薛晴看了一阵,忽然回头,张开手臂,让人抱抱。
梁时雨上前抱起了他。
薛晴两手张着,像是要抓烟花,身体因此前倾,所有的重量瞬间失去平衡,梁时雨几乎脱手,但在关键时刻,还是抱紧了。薛晴两条腿被她抱在怀里,上半身掉下来,挂在半空。
她终于知道了,当时为什么薛晴会翻下阳台。
薛晴大头朝下,不满地挣扎:“梁阿姨,你怎么不抓住我?”
梁时雨把他放在地上:“人家抱着你的时候,你也应该抱紧人家,拥抱是互相的。你不抱我,我也不抱你。”
薛晴似懂非懂,抱住梁时雨的腿,够她的手,要爬上去。
“我这次抱住了,我们举高高,我要看烟花。”
一场烟花落幕,薛晴看了个过瘾,开开心心由保姆带着去吃饭。
康梨抹了抹眼泪,他知道那个曾经没抱住薛晴的小男孩,出于自责,已经自杀身亡了。
可是薛晴居然不记得,多少让人心里不舒服。
“他不记得不是好事吗?”梁时雨拍拍她的肩膀:“这世上的痛苦太多了,样样都记得,太累了。”
“薛晴出事的时候,我恨那个孩子,可是他自责自杀,我怎么能无动于衷?”
康梨挣脱开梁时雨的手,跑去洗手间。
哭声传出来,所有人沉默地互相看着。
薛有方比了个手势,请梁时雨上楼去书房。
弟弟和弟媳其实不和睦很久了,就为了薛晴的受伤,如今已经闹到要离婚的地步。
“我弟弟很久没回家,就是在和弟媳别着劲儿。他想让这件事过去,寄希望于时间。弟媳这边,显然这事还过不去,还埋怨他。”
曾经的那个晚上,正是薛望乡的怂恿,那个十几岁的少年才抱起薛晴,去阳台看烟花。
事后,薛望乡反倒责怪康梨没有看好孩子。
两夫妻因此闹了一场,但鉴于薛晴伤重,也就被压了下来。现在薛晴恢复得七七八八,薛望乡还不回家,两夫妻的矛盾越积越深。
“不就是床头那点事嘛。”
梁时雨嗤笑一声。
“你……”薛有方脸上不自在,别过目光:“梁医生,我当你是个正经人。”
“你也知道我是医生,我不是神仙,夫妻俩的纠纷,我管不了。”
梁时雨怅然而叹,当初那个少年自杀是她救的,发现得太晚了,她救不回来。那少年是想好了一切,计划好了一切,甚至找了朋友作掩护,打定主意赴死。这中间有很多机会能够发现,能够制止,然而他的家长太疏忽了。
从事实看,也可能,薛家给了很多责难,这孩子的家长无力承受。
“人已经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现在因为这个事情吵架,是想让自己的良心稍安吗?”
“那么你呢?你当初让我帮你隐藏起来,你说过要帮我的。”
梁时雨不为所动:“我帮你照顾你的侄儿,还不够啊?”
薛有方拿出一份资料,是青寰健康给光熙医疗的公函,要光熙医疗中止一切有关第三代手术机器人系统的研究,配合调查。
“顾璇同意了,关停了新加坡医院和所有的试验项目。但是调查结果也仅限于欧阳偷窃数据,欧阳一人认罪,对光熙影响有限。”
梁时雨笑起来。
你太精明了,你想说光熙大不了舍弃这个项目,从前的投资就当是打了水漂。你瞒不住我,还有订单呢。你们若是认赔违约金,那你就赔。接下来,自然有一场舆论战可以打,光熙的品牌声誉还能值几何?
我没掌握情况,我怎么会贸然只身前来?
“那真是遗憾了,我也帮不了你太多。顶多我不出现,让他们去争辩。现在你们有办法,你们就照着办呗。”
薛有方拿出另一份资料,是韩国一家美容整形机构开业的新闻稿,高端商业医疗大楼前,顾璇站在中央剪彩,身边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韩国正当红的唱跳爱豆金萝莉,她可是有很多粉丝的,年龄段正好是整形医院的客户群,而且,韩国的造星产业很成熟,引导舆论、清除负面都很专业。哦对了,她是顾璇钦定的代言人,据说两个人很要好呢。”
薛有方意味深长地看着梁时雨:“新人换旧人,就是这么快。”
指望一个唱跳明星扭转局面?
梁时雨不着急。
“我没想弄死光熙,我只想要一个真相。如果只是商业竞争,我没必要费这么大力气。”
她看着薛有方:“你如果有十足的把握,把我交给顾璇,你能获得更多,总比让我当保姆照顾一个小孩子来得多。”
薛有方仔细观察,见梁时雨真的没有一丝半点情绪波动,不由感叹,外科医生心理素质就是好。
“行吧,我也就不瞒着你。现在有一件事情,需要你的意见。”
几天后,邘剑再次登门。
顾圻虽然没死,却是植物人的状态,欧阳延续顾圻的意志,继续做第三代手术机器人系统,为了顺利将产品推行上市,除掉竞争对手,用顾圻留下来的打手杀人谋害,逻辑上是通顺的。
目前能够挑出的唯一的瑕疵,就是打进顾璇账户的七十万。
其实当年就调查过,那笔钱确实来自一个法国的奢侈品公司。事后那个记者畏罪自杀,法国公司随即解散。根据遗留的资料显示,那家公司没有欧阳,却有一名设计师兼股东,名为史密斯,曾和段景兰同时出席过光熙慈善晚宴。
一个法国青年的照片被送到顾璇的面前。
潇洒、文艺,长发飘飘。
此人就是段景兰的男朋友!
一年前,段景兰为他去了法国定居。
“她选在一年前离开,也是有问题的。”
但问题是,这些瑕疵不足以彻底展开对段景兰的调查。
欧阳宁死不松口,把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而显然,段景兰早就做好了丢卒保帅的准备,诚心让欧阳去死。
顾圻的孩子是欧阳私自藏起来的,段景兰应该是不知情的。
但这个孩子也没能成为欧阳翻供的突破口,他交出奇光钻石,反而是做最后的安排。或者换个角度说,他自认为对得起顾圻,无怨无悔。
邘剑垂头丧气。
“也许,你们家的这位段夫人真的是无辜的。”
顾璇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刚刚哄了满儿睡着,他捧着不锈钢保温桶,默默吃着他带来的猪蹄汤。
汤汁奶白,猪蹄炖得软烂,依旧只是放了葱花。
“怎么没放香菜?”
“你不是不吃香菜吗?”邘剑心不在焉。
“你怎么知道?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邘剑提起精神,看着他:“不用从我这里诱导供词,你不吃香菜,不用你说,你身边人当然会留心。是老陈告诉我的,我给你送汤,也是问过他。”
“……有心了,多谢。”
顾璇没有吃完这份猪蹄汤。
“我已经是很配合了,你还有什么需要?”
邘剑左看看右看看,貌似不经意地说:“你怎么住酒店不住家里?”
“哦,家太远了,来回不方便。”
外面下起了雪,邘剑趁夜离开。
夜半三点多,顾璇被敲门声叫醒,看看满儿还在熟睡,没叫醒保姆,自己给孩子换了尿布。
张冲悄悄推门进来,拿来电脑,调出昌平别墅的监控。
“那个邘剑去昌平了,从地下室到顶层走了个遍,看见什么拿什么。”
“拿走了什么?”
“那倒没有。”
“你只说你看见的,别夸大其词。”
张冲想了想,改了说辞。
“准确来说,他看见什么翻什么,抽屉、柜子都不放过,甚至床垫也翻起来,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但是他找了半宿也没结果,最终悄悄离开了。
顾璇默默不语,心中有一个猜想渐渐完整。
第二天,顾璇约了邘剑在酒店见面,仔细在他脸上搜寻疲惫痕迹,奈何这家伙脸皮厚,甚至连黑眼圈都没有。
“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心底无事天地宽嘛。”
邘剑一口吃掉灌汤包,烫的斯斯哈哈的。
顾璇回头,看着保姆给满儿喂奶,又看了看邘剑。
“麻烦你来一趟,我给你个态度。”
顾璇的邮箱里躺着一封昨晚薛有方发给他的邮件,他在收到的第一时间转给赵惠宜。经过赵惠宜润色,又发了回来。
现在,他把邮件亮出来给邘剑看。
光熙医疗对欧阳偷窃青寰健康科研数据之事的最终意见:系人民医院覃教授与其助手孟河主动提供。
“我还是那句话。”顾璇笑起来,看着邘剑:“一切诉求,让梁时雨自己来找我。你们想趁火打劫也好,想讨回公道也罢,不见到她,一切免谈!”
邘剑霍然起身。
“你可要想好了!现在GK集团什么都没做,是给你主动的机会!你顽抗到底,吃亏的是你!”
顾璇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温温笑起来,语气温柔而坚定。
“我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