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青虽然没有多少股份,但他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是光熙最大竞争对手GK集团旗下公司青寰健康的股东,而且是仅存的唯一股东,唯一的话事人。
他开口说话,就代表青寰健康,某种意义来说,也代表GK集团。
然而他说“通力合作”。
顾璇和陈佐锋已经介绍自己是光熙医疗的了,明明是敌对关系,怎么到他这里改为“合作”了呢?
“苏先生,我有一事不明,关于光熙医疗旗下实验室偷窃青寰健康数据之事,你是什么态度?”
“我没有什么态度啊?其实我就是个人力,一切经营都听老板的。我老板跟我有交代,青寰健康早晚会和光熙合作,我便好好地等待着迎接那一天。”
你的老板不都死了吗?
顾璇神情肃穆:“前段时间我去过青山公墓,当时还不知道许多事,但我拜祭过严女士和常先生。”
“ 哦,是啊,快过年了,抽空我也该去的。”
苏叶青眼珠子转了转,主动端起茶壶,给几人点了一圈。
“是这样,顾总,你有没有空?我跟你说几句闲话,只当是闲话,不用当真。”
顾璇和陈佐锋对视一眼,再看苏叶青,从他泯于众人的面孔上品出一丝狡猾,和梁时雨的横冲直撞不同,这人很懂得迂回战术。
“愿闻其详。”顾璇笑起来。
多年前,苏叶青只是人民医院的一名儿科护士,本职工作之余,给主任严庭月管着医生账号。有时候医生下的各种处方是符合医疗标准的,但不符合医院政策,一个搞不好,被罚得底裤都保不住。严庭月没时间琢磨那些规则,便拜托苏叶青帮忙盯着。
苏叶青审查处方单,积累了很多经验,一个严庭月不足以让他发挥,便把严庭月的师妹,梁时雨的账号也管了过来。
后来一次医闹,他上去把人按住,反倒被人拍了照片发到网上,诬告说“医护人员殴打病人家属”。
苏叶青忿忿不平,立志要抗争到底。
可是医院让他认了这件事,罚款降职,息事宁人。
形势比人强,苏叶青如果不愿意听从医院安排,只能辞职。他一无所有,将来又要怎么办呢?
就在那时,严庭月让他直接辞职,她组建了一家公司,正在缺人的时候,便任命苏叶青为人力兼行政,处理一切后勤事务。
进了公司一段时间后,苏叶青摸清了脉络,这公司是严庭月和覃教授的公子常海青合伙开的,但公司还有一个隐形股东,只出钱不挂名的那种,就是梁时雨。
他们把很多专利挂在公司名下,居然得到了GK集团的招揽,真是走了大运!
背靠大树好乘凉,他们踌躇满志,开始着手进行第三代手术机器人系统的研发。
本来一切顺利,但万万没想到,突遭变故。
“现在说话得是两年前了,突然地震,老板们都去了救援。我苦等了半年,只等回来梁老板一个人。严老板和常老板都不在了,按照此前签署的各种协议,梁老板就是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我问她的意思,项目停了这么久,该怎么办?她让我等, 等有一天光熙的人来找我,项目就可以重新启动了。”
这倒确实像梁时雨的风格,够聪明能懂她的就是盟友,听不懂就被排除在外。
可想而知,苏叶青听懂了。
顾璇看着他:“光熙偷窃你们的数据,你不追究了?”
苏叶青温温笑起来,其实他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背后有些什么事。但那些都不重要,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继续推进研发。
“你们是光熙的代表,你们来找我,我们就是同盟,该讨论的是如何推进项目。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就是个打工人,我不管那么多,上头有我老板呢。”
顾璇几乎笑出来。
“既如此说,你让你真正的老板来见我,我们两个谈。”
苏叶青依旧八风不动:“老板没空,全权由我代理。”
顾璇站起身。
“那就不用谈了,生死一刀,光熙认了,合作,绝不可能!”
苏叶青笑起来:“顾总再考虑考虑。”
顾璇抬腿就走!
陈佐锋停了停,给苏叶青递了他的名片。
苏叶青面色有些尴尬,但还是接了。
“兄弟,有事一定要说。”陈佐锋贴近苏叶青的耳朵,小声道:“顾璇是你们梁时雨老板的男朋友。”
苏叶青猛然躲开,眼神这才有一丝惊慌。
顾璇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可是陈佐锋不听他的,开车回了光熙医院,一检查,万幸是没有伤口黏连,但有很严重的感染,顾璇一直在高烧状态。
“怪不得你什么都不吃,你这么撑着也没用,真的倒下了,难受的还是你自己。”陈佐锋劝无可劝,只能让医生给顾璇开营养液。
顾璇不得不卧床输液,到傍晚才解脱。
他去了顾圻的病房。
四个保镖仍然牢牢守着门,顾璇一阵好笑,你们守着有什么用啊?
“我即便是不进去,我在门口多站一站,你们还是会被盘问,与其如此,不如让我进去。”
顾璇看着他们:“或者,你们想要武力逼迫?这样上头问罪,你们有交代?”
几个保镖互相看看,想起上次的事,心有余悸。
“顾少,别为难我们这些打工的。”
就在此时,顾璇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覃教授。
“我在乌衣小馆,你能过来吗?”
“可以的老师,你等我。”
顾璇最后看一眼关闭的病房门,深呼吸,转身而去!
又是一个月没见,覃教授更憔悴了不少,头发全白了。
顾璇扶着她的手:“老师,我是恶人,您是受害者,该犯愁的是我呀,您怎么这么想不开?”
覃教授关上包间门,把陈佐锋也关在门外,长叹一声,坐下来。
自从孟河遭遇麻烦,她就有预感,当年事要被翻出来。
孟河偷窃数据她知道的,她也默许。孟河心恋旧主,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往往还要覃教授帮忙周全。
但就事论事,光熙偷窃数据,不是错吗?
“商业竞争,尔虞我诈,本不是太大的问题。严庭月她们当年组建公司,是想做一番事业的,但是人呢?人在哪里呀?一个两个都不明不白的没了。我要顾着还活着的人。许多事情,我不是不知情,不是没怀疑,我忍着。”
“所以,老师,上次您在这里请我和梁时雨吃饭,其实是你们师徒俩安排好的,那当年梁时雨的奇妙经历引我入局?”
“有些事你不知道,也怪不到你头上。”
覃教授说,上次聚会她说想内退是真的,她真心地想找个风景好的地方养老,远离一切是非。
然而,事实不允许。
“段景兰从08年初就去了法国,至今不曾回来。她为什么走?你不觉得奇怪吗?”
顾璇未敢轻易开口,但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老师,我和她不是……”
覃教授抬了抬手:“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不关心。在许多人看来,你们是利益共同体,怎么摘也摘不出来。我也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当前最关键的,是如何推进第三代机器人手术系统的上市。你们有订单,有完整研发链条,青寰健康可以全盘接下,这样所有问题就都能化解了。你们要谈的,只是价钱的问题。”
顾璇一阵意动,这确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这是梁时雨的意思吗?”
“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顾璇看着覃教授逼人的目光,沉默了一瞬。
“老师,很感谢您,我会慎重考虑的。但我的要求,是梁时雨亲自来与我谈判!”
顾璇告辞起身,临到门口,忽然转头,看着覃教授。
“我听说,常海青公子当年有个对象,很要好,是谁,您知道吗?”
覃教授眼神动也不动,面部肌肉一丝一毫的改变也无。
“我儿是为国捐躯,谈论逝者,不够尊敬。”
“抱歉。”顾璇低了低头,留意到覃教授埋在桌下的手,青筋暴出!
顾璇敛眸低头:“告辞。”
华灯初上,车子开进二环的一个小胡同里。
四合院门庭依旧,守门人却换了,看到顾璇不肯放行,再多说两句就要报警。
顾璇苦笑:“你看,我连自己家门都进不去。”
陈佐锋拍拍他的肩膀:“这也不是你家,是人家段家的府邸。”
有三轮车经过,两人躲了躲,电动车挂着好大一个玻璃车厢,还点着灯,是卖糖葫芦的。
陈佐锋把人拦下,买了三串糖山楂,两串他们俩分了,一串给四合院看门大爷。
大爷接了糖葫芦,问顾璇:“你真的是顾二少爷啊?”
顾璇举着一串山楂不知从哪里下口,只是浅浅咬了一点糖。
“是或不是的,你也没见过我,也不放我进去,重要吗?”
大爷举起一个小盒子:“你要是顾二少爷,这里有你一个快递。”
快递箱子确实是常见的那种,发货地址是法国,两大瓶子保健品,关节营养剂。”
发货人写着中文名:段景兰。
陈佐锋一把夺过快递箱,看了眼推回去。
“一年前到货的,早就过期了。你可不能人家稍有表示你就心软了。”
顾璇的手还保持在空悬状态,有那么几秒眼前发黑,他专注地啃着糖葫芦上的糖块,直到整根都啃完,稍稍恢复了些。
他转头,看着陈佐锋,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饿了。”
陈佐锋是担心他会低血糖,兜里揣着葡萄糖呢,但此时此刻,他应该再努努劲儿,去下一个地方。
他们来到了一处热闹的机关大院楼,一层礼堂在开联欢晚会,很多小孩子跑进跑出的。
就在这里,顾璇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当年把自己从衣柜里拉出来,问自己姓甚名谁的老人家。
她坐在轮椅上,头发全白,皮肤也和头发几乎一样雪白,眼仁褪色,变成和顾璇一样的琥珀色。
顾璇接替护工推着轮椅,将老人家送去楼上房间里。
“您为什么没和其他人一样去疗养院呢?”
老人家笑笑,并不回答,叫顾璇上前来,她戴着老花镜凑近了仔细观瞧,仿佛连一根头发丝都不错过。
“你知道你的身世了吗?”
顾璇心中一阵翻腾,勉强点头。
“孩子,你别怪你祖母,她是个可怜你的女人,轻易托付终身,却很快遭遇背叛,甚至患上精神分裂,连她生的孩子也不正常。”
“我母亲当年才十六岁,死的时候才十九,是个小姑娘,还什么都不懂呢。”顾璇心里有气,眼神不善。
老太太当没看见,径自说起当年的一件事。
段景兰怀胎大肚的时候,顾长河出轨了一个北京饭店的女招待,对方也怀了孕。段景兰知道以后大怒,跑去捉小三,对人家拳脚相加,导致流产,再不能生育。
段景兰自以为胜利,却遭到丈夫冷落,直到生了儿子回到段家,有娘家撑腰,顾长河对她的态度才回转。顾圻出生后没几年,顾长河远走海外,名义是创业,实际是躲避段家的责难。
“你一直把顾长河当父亲,我这样说,也许你会不认同,但你无法否认的是,你的家庭是畸形的,你的生存环境是扭曲的,所以也许你的一些认知是偏激的、片面的。”
老太太握着顾璇的手,还想说什么,却忽然老泪纵横。
她摸到了顾璇手腕的伤痕。
“我让陈佐锋去找你,是让他监视你,以防你报复我女儿。我敢承认。然而这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私心,希望你能够谅解。”
“您说什么呢,老陈是我哥们儿,我从没把他当外人。”顾璇哭不出来,要能哭出来,非得给老太太表演一出“四郎探母”。
“老人家,我这么多年来没资格登您的门。您如今却肯见我,可见您耳聪目明,虽然蜗居于此,外界风声全然知道。那么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我的生身母亲到底是谁害死的?”
“那个小姑娘引诱了父子二人,怀的孩子是谁的自己也不清楚。说起来还是大家闺秀,做事也不知道隐蔽一些,还留下日记。那日记被顾圻拿回来珍藏,却恰好成了你是私生子的证据,这事怨谁呢……”老太太拍拍顾璇的手背,想把手抽回来。
顾璇抓着她的手,力道不送,但语气依旧柔和。
“她究竟是为谁所害?”
“顾圻还在人世,你要问他做了什么。你更应该问的是你母亲,为什么在身怀有孕的情况下投靠顾长河!”
“领导,别说了。”陈佐锋忽然冲进来,拉开顾璇,把他推到身后。
“许多事情您不知道,您也就别再费心了。段景兰不是您想得那么无辜干净,光熙危难时刻,她避之不见,您心里应该也有数。我们先走一步,以后再来拜访。”
老太太浅淡的瞳孔发出瘆人的寒光,看着顾璇。
“你想讨个公平,但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公平。到今时今日,人人都是受害者。你要明白,什么事最重要的。能想通这个道理,你就是中兴之望。”
顾璇走出门,一语不发,自己开着车子,直奔四合院。
门房大爷没料到两人去而复返,拉开值班室小窗就要叫嚷,却被陈佐锋抓住军大衣领子直接拽出来。
顾璇闯进去,直奔后院佛堂,一把推开门,冲进去抓住顾长河的灵位就摔在地上!
“你可真够恶心的,你就管不住下半身吗?”
顾璇大喊,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脚就踩,把一个木头牌位踩得断裂成两截,还嫌不够,捡起来,奔出门,丢进院中鱼池里。
鱼池已经放干了水,非但没有鱼,反倒积满落叶,木头牌位丢进去,响声十分轻微。
顾璇呆呆站立着,许久才转过头来。
“老陈,打火机。”
陈佐锋以为他想抽一支烟缓解情绪,拿出烟来,却被打飞手。
顾璇拉过陈佐锋的手臂,探手进他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转头就走。
陈佐锋后面跟着,不知道他穿过了几个长廊和小院,来到一处开阔的摆着篮球架的院落。
顾璇踹开房门,劈手扯过窗帘,一把火点燃!
陈佐锋急忙上前把窗帘扯下来,跺脚踩灭火苗,同时反手拉住顾璇,死命按住他。
顾璇死死捏着打火机,煤油打火机灼烧的热度很快让铁皮滚烫,而他似乎无所感觉。
“你别……”陈佐锋白说了一句,自己回头拎起门口的棒球棍,狠狠砸在房内一个玻璃展柜上,把其中的各种人体器官模型砸得粉碎,心肝脾肺肾碎成一团残渣,柜子被整个推倒,砸在陈旧腐朽的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顾璇终于脱力地跌坐在地,手一松,打火机滚在玻璃碎片间。
陈佐锋拎着棒球棍。
“你消气了吗?没消气我接着砸!”
顾璇双眼空空,手撑着地板,长发落在尘埃里。
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好看,是他一贯的讨好笑容,让哥哥消气,别动怒,别打我。但下一秒,笑容变成愤怒,怒不可遏!
“顾圻!你做了一件人事吗?你敢做你不敢当,你懦夫!你现在两眼一闭装撒手不管了,你无能!在我幼小的时候,你掐死我,你打死我,我感谢你!现在你动不了了,你所做的一切事我来担,我认了!有一天你死了,我就把你的骨灰撒进鱼塘里喂泥鳅,我说到做到!!!”
陈佐锋心惊胆战地看着顾璇,看见他双眼血红,却没有泪水,歇斯底里,深重的怨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