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持续泼洒,顶层公寓因为空调系统关闭,很快积聚水汽。
房子到处氤氲着牛肉汤的香气,厨房的汤锅仍有余温。许多新鲜食材还未拆封,凌乱地堆在岛台一边,另一边是一碗坨掉的面线,橙黄色汤汁顺着大理石台面泼洒在地,夹着红色的剁椒,青花细瓷面碗碎成瓷片,凌乱一地。
顾璇在厨房水槽前站着,对着水流洗脸,洗了一遍又一遍。
房间到处湿哒哒的,水汽随风从窗口灌入,轻薄的纱帘被打湿,沉重地拖在地上。呱嗒,呱嗒,敲打着大理石地面。
赵惠宜一扇一扇去关窗,随口说点什么想转移注意力。
“下雨怎么还开窗啊?”
厨房水流停了,顾璇撤了两张厨房纸巾按在脸上,又擦了擦手,拿起角落的扫把。
“说到底梁时雨是南方人,不喜欢房间没有自然风,天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开窗通气,不然就憋得难受。”
赵惠宜心里“咯噔”一下,谨慎观察顾璇的神色,想找到歇斯底里的一点证据。
但如果他真的闹起来……
她看向门口,期盼着防盗门打开,陈佐锋回来,控制住顾璇。
而杨舟宁死不接电话,他来新加坡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赵惠宜再次给他发去短信。
哗啦,哗啦,顾璇提着扫把将地上的碎瓷片一点点扫进搓斗,找了个纸盒倒进去,用胶带封上,去卧室找了一支签字笔出来,在纸盒上标出“碎玻璃”的中英文双语提示。
接着,他抖开垃圾袋,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全扫进去。
面碗和餐碟太重,垃圾袋下坠,很快脱手。
赵惠宜赶紧去帮忙,顾璇把许多新鲜嫩绿的蔬菜看也不看地扔进去,一个垃圾袋满了,再装另一个。
顾璇把几个垃圾袋扎好口子,放在厨房地面上,转身搬起汤锅,将其中仍温暖鲜美的汤汁倾倒进水槽里,直至一滴也不剩。
他戴上塑胶手套,拆开洗洁精和洗完抹布,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菜板、菜刀、汤锅以及所有零零碎碎的东西洗干净,摆放晾干,擦了厨房台面,又出来擦岛台。
忙完这些,他又重新拆开一块抹布,再次投水拧干,蹲下来,擦岛台附近的地面,擦厨房瓷砖,擦移门轨道。
赵惠宜终于忍不住了。
“我再三劝过你,无论如何也要留住梁医生。你平时那么能忍的一个人,怎么不该吵架的时候,你偏偏要跟她摊牌?最终眼睁睁看着人走了,你在这里生闷气?生闷气有用吗?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股东意见很大,你留住梁医生,手里至少还有一张牌。现在好了,内忧外患,你一件也解决不了,在这里装模作样给谁看?”
给我看吗?
“我就是个律师!我又不是你妈!”
赵惠宜只顾嘴上痛快,一不留神话说重了,想要找补,仍然心里有气。
然而顾璇却如同封闭了五感,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只一心蹲在地上抹地砖,长发拖拽在湿漉漉的地面,发梢沾了脏水,打成绺,他也不管。
有人敲门,咣咣咣的响声惊得赵惠宜差点跳起来。
她看着防盗门,如临大敌,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人,会否是最不愿面对的情况?
然而可视对讲闪了闪,显示出对方面容。
是杨舟。
赵惠宜心思一松,赶紧开门把人拽进来。
“要你有什么用?事情都糟糕的到这样的程度了,你才想起来你是股东吗?”
杨舟八风不动一张脸,只是抬手,压了压她的肩膀。
他看着顾璇收拾这个收拾那个,不阻拦,也不出声。
忙了两个多小时,顾璇累了,径自去浴室。两人还以为他要洗个澡,却发现他又拎着个垃圾袋出来,里面装着红红蓝蓝的布料,像是睡衣,还有些瓶瓶罐罐,牙刷把柄支棱在袋子口。
赵惠宜推一把杨舟。
“你说句话呀。你俩都哑巴了?”
顾璇这才发现杨舟也在,白里泛青的一张脸看着人,看了好久。
“你给我吃的药其实是安慰剂,对吧?”
杨舟站起身,面对着他,没说话。
“其实,我根本没有抑郁症,对吗?”顾璇忽然笑了:“你想保我的命,也想我听你的话,所以无论怎样的手段都可以试一试,对吗?”
“怎么能这样说呢?你确实差点跳楼,这个……这个……陈主任是见证人啊!”赵惠宜争辩一句。
“没错。”杨舟开口了,居然直接承认了:“我一再给你心理暗示,在用药物控制你的行为,你没有抑郁症,但不代表你没有精神疾病。精神分裂,有先天脑部结构改变,是遗传导致。”
赵惠宜无声站起,下意识往顾璇身边走了几步,想去夺下他手中的东西。
顾璇推开赵惠宜,直视杨舟。
“你再说一遍!”
“你过去有记忆缺失,你自己应该有意识。你和花草对话,这也是幻听的表现。不过,你的病情发现得早,我及时干预,基本能够在可控范围内,所以我没有挑明这件事。其实,只这一点,便足矣让我怀疑。你有可能不知道,早在十五年前,顾圻先生就确诊了精神分裂!”
“我不是……”顾璇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我不是私生子吗?”
“问题就在于从没有检验过。而现在是个可以挑明的时机了。”
赵惠宜突然大喊一声。
“你闭嘴!”
“你为什么不让他说下去?”顾璇拉着赵惠宜:“你为什么不让他说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顾璇眼眶垂泪:“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
赵惠宜目光闪躲。
“这……这个……”
顾璇丢开她,上前两步,看着杨舟,可是全身都在发抖。
“你是想说,其实我不是私生子,对吗?”
他一把握住杨舟的手臂,眼睛血红。
“你说!你说话呀!”
杨舟微微叹息一声,捉住顾璇的手腕,看那横陈的疤痕。
“此时此刻,我只能告诉你,顾圻先生对你的加害很大可能是由于精神疾病发作,并非是他的本心。所以在他恢复清醒之后,他无法面对伤害你的现实,出于愧疚,选择了投海自杀。”
顾璇努力挣扎,很想甩脱杨舟,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这样的结果,自己可以接受。
可是,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以当年光熙的条件,什么疾病无法治疗?哥哥为什么任由疾病控制自己?
“这不可能!在这之前他就已经留下股权转让文书了!他早就……早就……”顾璇腹部疼痛,无法言说。
杨舟默了一默,目光越过顾璇,远远地看向赵惠宜。
赵惠宜也看过来。
两人目光隔空一撞!
赵惠宜走上前来,解开杨舟桎梏的手掌,牵着顾璇的手,让他看自己。
“当年的远洋游轮,我舅舅也在,顾圻先生投海自杀,你受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你们两个身上。没人注意到我舅舅,他没有下船,也没有再船上,从此失踪了,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你就是当事人,你没有见过他吗?”
顾璇看着她,但神魂似乎已经不在了,然而他自己清楚,从未有如此时此刻的清醒。七年前的片段重新涌入脑海,油轮在港口停靠,一批客人下船,一批新的客人上船。继续前进,驶向远洋。
赵惠宜下船,她的舅舅、段景兰的代理律师上船,和哥哥相约在大套房密谈。
其后,哥哥对自己出手。
其后,哥哥投海!
“我是天上的一颗星星,落进海里,被哥哥捡回了家……”
“我是哥哥的小孩……”
岁月的风呼啸刮过,童稚的话语被撕成碎片。
更久远的以前,天地缟素,记忆中的父亲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棺椁里盛放着他的一套衣服。许许多多的人在灵前发出质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顾长河先生和曾女士沉尸太平洋,新加坡到底发生了什么?段夫人,你是在场见证人,你不肯说,就让顾圻公子出来说个明白!”
“凭什么说顾璇是私生子?你有什么证据?”
“毕竟你也是顾长河先生的原配妻子,即便婚姻不顺,他也给了你很多赔偿,你怎么能这样污蔑他?”
面对着质疑,段景兰拿出了一本泛黄的日记,鲜红的指尖捏着纸片,一页一页翻开。
“1978年1月20日,越国沦丧,贼人趁乱偷袭,父兄身死,母亲托付老仆将我带上船。今夜,老仆不见,随身行礼一概全无。”
“1978年1月25日,暴雨,新加坡驻军拦截难民船只,虽未驱逐,不许上岸。衣食不周,灾民互相抢夺。此夜,一少年救我于危难。”
“1978年2月27日,幸得庇护,以身相许,难报万一。”
而曾小姐嫁给顾长河,乃是当年3月初的事情。
10月30日,顾璇出生,足月胎儿,发育良好,非常漂亮。
段景兰举着日记本,像是一个勇士,举着克敌制胜的法宝。
“顾璇到底是不是先夫的孩子,在场的各位大多有医疗背景,再不济,也有成年人的常识。不用我多说了吧?”
顾璇突然腹痛难忍,再也没有力气,跌倒在地。
顾璇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捂着腹部,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昏迷的前一刻,他看见费娅急速冲过来。
费娅双膝跪地,把顾璇扶正,压住顾璇腹部,压痛,手一放松,反跳仍然疼痛。
“快送医,是急腹症!”
顾璇小肠四处穿孔,还好送医及时,经过修复,保住了命。
赵惠宜懵然不解,询问费娅。
费娅说,这属于急性应激反应性疾病,由于精神的极度焦虑和紧张,导致内脏功能的严重破坏。当面对一个有心理或精神问题的病人,首要考虑胃肠道疾病。
赵惠宜垂头思量,忽有灵感。
“古语说:肝肠寸断。难道是真的?”
费娅忽然滚下泪珠。
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校园。
阶梯教室里坐满了学生,讲台前,欧阳写完漂亮干净的板书,让同学记下。他正好偷个闲,从包包里取出冷萃咖啡壶,倒一杯咖啡,坐在第一排桌子上,看学生的笔记。
“你的字体还要练习,将来给病人开遗嘱,人家看不懂,十成九要投诉你。”
学生不服气。
“欧阳老师,全世界都在信息化改革,医疗系统早晚也要改的。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用医生手写处方了,电脑上打印,全医院各科室联网。”
欧阳含笑啜饮一口咖啡,点点头,环顾整个教室。
“其他人还有什么问题吗?现在是答疑时间哦。”
费娅满怀激动举起手。
“老师,我想问,急腹症在中国古代是否也有病例呢?”
欧阳眼睛一亮,第一次开口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费娅。”
“哦,俄罗斯友人,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
欧阳起身走去讲台前,拉下黑板,写了四个大字:肝肠寸断。
“公元前420-589年,中国南北朝时期,南朝宋国临川王的次子,名叫刘义庆。他组织编纂了一部书,名为《世说新语》,其中第二十八篇文章《黜免》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欧阳文质彬彬,声音清朗,抑扬顿挫,别有节律美感,即使是阶梯教室最后一排仍然听得清。
“东晋将领桓温伐蜀,带着随从到达三峡时,部队里有个人捕到一只小猿,母猿沿着江岸悲哀地号叫,一直跟着船只走了百多里也不肯离开。船只靠岸,母猿终于跳上了船,一跳上就马上气绝。剖开母猿的肚子看,肠子都一寸一寸地断开了。桓温听说这事大怒,下令革除了那个人。 ”
赵惠宜叹息一声,默默抚摸腹部。
费娅埋怨地道:“你们明知道他身体不好,无论是什么事情,首先要考虑他是否能承受,搞成这样。”
赵惠宜满面惭愧。
“我们正是从前考虑过,所以有所隐瞒,今天……我也是没想到,以我的意思,我是不想说的……但这事,迟早得说呀。”
赵惠宜恨恨回头,杨舟站在医院的长廊里,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费娅擦擦眼泪,转身推开顾璇的病房门。
“主席讲,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她推一把椅子到床前,抽了几张消毒纸湿巾,缓缓擦手。
顾璇的眼珠在眼皮下滚了滚,仍未睁眼。
“你一个俄罗斯友人,倒要拿圣人之言教育我。是笑话我不学无术吗?”
“既然说到圣人之言……”
费娅缓缓道:“道教净明派祖师许逊曾经也是富家弟子,爱好打猎,某一天,他带着随从浩浩荡荡进山,有一只小鹿跑了出来,不懂得危险,还在悠闲地吃草。许君拈弓搭箭,射中小鹿。小鹿受伤奔逃,人们去追,追到山林深处,看见了小鹿的尸体,却发现在小鹿的身边还有一头母鹿,也已气绝身亡。当时人们百思不解,剖开了母鹿的肚子,发现肠寸寸而断。许君说,这一定是母鹿急于舔舐小鹿的伤口止血,救治孩儿,然而力所不能及,故而伤心而亡。此事令许君顿悟,此后潜心修道,终成一派宗师。”
费娅眼中含泪。
“中国文化,我不懂得很多,还是读书时节欧阳老师教我的。昔日恩师教导,言犹在耳,可恩师身陷囹圄,我却脱得自由……”
顾璇睁开干涩的眼皮,抬手想抚摸腹部,却被输液针头刺得一痛。
“你想救欧阳?”
费娅咬了咬牙。
“我不救他,他犯的罪,他应该承受后果!他欺骗我,他也应该有此下场。”
顾璇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但是……”
“但是!犯下罪孽的不止欧阳一个人!段景兰就是幕后真凶!我知道她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