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交换,戚韫希望若有朝一日,温越夙愿得偿,可以饶恕他祖父、爹娘等人的性命。
温越死死捏着那玉佩:“戚韫人呢!”
手下跪地禀道:“他……自戕了。”
一刹那,周围仿佛静寂下来。
赶到宫里的思过室的时候,仰山卫已经围住了四周。
正是九月晴空下,久暗的思过室难得门户全开,澄明的日光披撒而下,晃得人眼晕。
温越慢慢地走了进去,一抬头便看到了趴在桌子上的身影。
若不是脚下的血已经流成一摊泊,看上去倒是安谧地如在睡梦之中。
温越看着他,万千感慨,却连一声叹息都没能发出。
他了解自己的善意,但还是执拗地、骄矜地拒绝。
从前他不愿接受自己祖父的“取舍”,现在他也不愿接受温越“施舍”的新生。
这就是戚韫啊。
明明痛恨温越,可到了最后,反而把自己未了的憾恨忧虑,托付给他这个宿敌。
仿佛是相信,他能完成他做不到的这些似的。
温越走近了他,才发现他是用那根一直戴在头上的春带彩,捅入了胸膛,了却了性命。
“……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你就不怕我拿了东西,却不守信用?”
温越腹诽。
他不由得庆幸,有杨甫忱这个心机叵测的,拉着太子,拖累了戚韫。否则若任凭戚韫再酝酿两年,只怕他真能成功。
也提醒了温越,汴州军权的重要性。
“殿下,陛下吩咐我等处置了罪人的尸首。”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仰山卫面面相觑:“焚尸挫骨。”
温越垂眸:“斯人已逝,何必如此?”
“罪人温祈,皇子出身,尚且受极刑而死;戚韫幽闭思过,却不悔改,反而自戕,更为可恨。”仰山卫转达了皇帝的意思。
“什么‘戚韫’,早就没有‘戚韫’了。一个无功无过、无名无姓的凡俗平民,后事哪里担得起陛下这样的殚精竭虑?”
仰山卫将戚韫的尸首抬起,动作间,一个小小物事,从尸体的掌心落了下来。
落进了血泊之中。
温越俯身捡起来,却发现那是一对璎珞的耳坠子,有些年岁了,似乎常被主子拿出来抚摩,所以表面颜色都没那么鲜艳。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千金之宝。
“找个安静隐秘的地方,和这耳坠一起葬了吧。”
由于绍永帝的铁令,自朝中往下,人们都开始对戚韫讳莫若深,也包括戚府内部。
大夫人在得知前因后果之后,小死了一场,但在看到女儿哭红的双眼,最终还是振作起来。而退位许久的戚慎,再一次回到了凤阁,重掌右相权柄,继续支撑着这个家族。
他不会因为一个孙子的死而停下,两个孙子自然也如此,甚至比其他人,更决然地毁灭了关于戚韫的东西,严禁所有人提起。
一个人的所有,这样轻易地被权力和时间抹去。
京中风云变迁,并不会因为一个“无名氏”的消失而停止。
山登绝顶我为峰,权势的争斗,从开始的那一瞬间,便永远不会真正结束,不过是从几方,转向另外几方罢了。
绍永十八年,帝封皇五子宜王温禧为太子,并遣姚九思亲自将宜王府诸人接回京城。
十九年秋,帝薨于汴州行宫,温禧继承大统,改年号为正熙,封嫡长子温越为恪亲王。
正熙元年的新年,是大梁这近二十年来百姓们过的最有盼头的一年。经历了夺嫡、战乱、饥荒、雪灾种种劫难,而奄奄一息的王朝,终于迎来了新的生机。
新帝仁善宽和,继位便大赦天下,减免杂税。四方安乐,加上以恪王和广陵侯为首的一干人推行的新法,各地都欣欣向荣起来。
广陵侯府。
晏崇钧一进院子,便听到了娘的笑声。
一定又在和丈母娘,说京城里的什么轶闻乐事了。
“二公子今年不回来过年吗?”
“那个臭小子,迟来的叛逆躲不掉,去年非要辞了禁军的职务,去西宁军吃沙子,八只小白都咬不回来。急着建功立业呢,便没回了。”
问话的不是阮青月,而是戚宁雪。
从温祈伏诛开始,郑子佩见京城中人早已忘记薛鸣佩之事,便慢慢和戚宁雪那边又来往起来。
这几年,她修心念佛,身子倒是慢慢好起来。
如今,残暴多疑的绍永帝薨逝,侯府又有恪亲王这个靠山,郑子佩便把这来往转向明面,反正戚宁雪只是个寡居修行的老妇人。
“儿女们大了,主意也大。像我家那对冤家,呵,抛下了还不会走路的儿子,就又跑到外地拉生意了!”阮青月拍拍老侯夫人,“由他们去吧。”
郑子佩半眯着眼,昏昏欲睡。
晏崇钧蹑手蹑脚走到身后,捏捏她的脸:“困了?怎么不回房睡?”
“……啊。”她回过神来,打了个呵欠,“不知为什么,最近困得厉害。”
“大概是年尾太忙了,困就睡吧,娘她们都不在意。”
郑子佩靠着他,慢慢站起,忽而觉得五脏六腑里一阵酸水上涌,不由得“呕”了一声,忙推开他俯身吐起来。
“佩娘,你怎么了!”
晏崇钧吓得手忙脚乱,其他人也赶过来,一叠声喊府医。
等到侯府府医把脉一搭,却露出喜色:“恭喜侯爷!侯夫人这是有喜了,算起来将将两月!”
诸人闻言喜不自胜,晏崇钧则是双眼恍惚,仿佛被这消息彻底砸傻了。
成亲五年了,其实他早已不抱希望,甚至常常劝慰佩娘。
谁知道,这意外之喜又从天而降?
明天他就去把辛夷大夫供起来!
侯府的这个新年,比天上的烟花还炸得绚烂欢喜。
郑子佩被侯爷伺候着回房好好休息,直睡到大半夜,才悠悠醒来。
却发现夫君不在身边。
她走出房,见小侯爷放着热乎乎的被窝不睡,正月里坐在廊下吹冷风。
“阿钧,你这是什么毛病?”
晏崇钧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手里什么东西往怀里藏:“那个——太激动了,冷静一下。你出来作什么,快进去,别冻着!”
郑子佩被他推进屋子,将手一伸,“偷偷摸摸藏什么呢?”
“……”他无可奈何地把东西放到她掌心,耳朵竟然有点红。
郑子佩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根短小的银簪,其貌不扬。
“哪儿来的?”她皮笑肉不笑。
见夫人误会,本不好意思的晏崇钧连忙道:“没有别人!这是——你的。”
她的?
郑子佩错愕,她怎么不记得了?
“当年梅园宴上,我中了药,为了保持清醒,便拔了你的簪子放血。”晏崇钧垂眸,“就是那个时候,偷偷藏起来的。”
此后一直贴身带着,每次有什么心愿,就拿出来对着叨咕,一直到成亲后,也没扔掉,就是不好意思让她知道。
“……”
郑子佩恍惚回忆起来。
那时候她意外失明,根本没在意少了这么一根簪子,没想到被他藏了这么多年。
“那个……不许笑话我。”
她“噗嗤”一声笑了,搂住他的腰。
“不笑话,真是出息……送你一根更贵的?”
“那我将这个留给女儿。”
“你又知道是女儿了?”
“不是女儿,就留给未来儿媳妇。”
“堂堂侯府,送给儿媳妇这簪子,也不怕被笑话寒酸!侯爷自个儿好好收着吧。”
“……嗯,收一辈子。”晏崇钧在她耳边道,“这个也是。”
窗影映出一对难分彼此的影子。
今年,来年,一定都是很好的一年吧。
与君相见欢,便求岁月长。
(第四卷《料应重发隔年花》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