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芷歆的举动让跟着太子前来的洪乔和老木都非常诧异。
在他们看来,朝阳郡主这番在太子殿下面前算得上失礼了。而据他们所知,有盛京第一闺秀之名的朝阳郡主从来不是一个会在这种小问题上疏忽的人。
再去看太子殿下,没有半点反应。
好似对于朝阳郡主的失礼毫不在意一般。
诚然他们太子殿下也不是旁人失礼便会冷脸的人,殿下也没那许多闲心去与人计较这些。只是,殿下这副习以为常中又带着点纵容的表现就有些让人惊诧了。
是的,纵容。
太子殿下对朝阳郡主的态度就是纵容。
不明显,却于无形中尽显。
跟来的三个人里,唯有给太子推轮椅的朱晓最淡定。
还悄悄鄙视地看大惊小怪的两人一眼。
心想你们是没见过殿下大半夜翻人家姑娘窗户夜探闺房的样子,若是见到,你们怕是更要惊掉下巴。
“做什么这副神情,孤又无事。”
萧旭尧的语气里透着无奈。
见此,洪乔和老木更是面面相觑。
心底满是唏嘘。
夏芷歆没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有关注其他人是什么反应。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萧旭尧,依旧不说话。
看得萧旭尧无奈轻叹。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别管她是因为什么这么快将心思从萧旭谦身上转出来突然更在意他,是冲着她口中所谓的太子妃之位也好,是冲着其他也罢,都否决不了她是个重情义的姑娘这一点。
一旦决定对谁好,她就是全心全意。
恰是如此,她才是最容易受伤。
萧旭谦已经伤她至深,他又怎会再伤害她。
一个人的承受能力有限,一伤再伤,恐会让她就此一蹶不振。她才十五年华,人生还长,若就此一蹶不振可怎么了得。与其说他的妥协是舍不得她能留在他身边,倒不如说他是舍不得让她再受到伤害。
她只是想要一个太子妃之位而已,给她又何妨。
若……他的运气当真那么不好,到最后也还是没能解毒,他也会为她安排好后路。
夏芷歆沉默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要抬手去碰他苍白憔悴的脸,手刚抬起来又手指蜷缩着收了回去。
她上前,在对方面前蹲下,握住对方搭在膝盖上的手。
对方并未将手避开,任由她握着。
两人都未在意一旁的下属看到这一幕有多么震惊。
“没关系的,太子殿下。”夏芷歆终于开口说话。
她声音很轻。
“我会治好你的。”
她自己自是没这个能力,但她会为他搜罗天下名医。她知道身为大燕朝的太子,萧旭尧并不缺名医,陛下也曾不止一次搜罗名医前来为他诊治,论人力财力她不及陛下,她能做的,陛下只会做得更好。
但她还是打算为太子搜罗天下名医。
大燕朝搜罗不到就去南面的南渊国和北面的漠北,甚至是去更远的地方。她不相信天下这么大还寻不到一个能治好他的人!
萧旭尧轻叹,抬起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落在她头上,轻轻摸头。
无声安抚。
夏芷歆最是受不得别人对她的温柔,尤其是在她经受了所有曾经爱她宠她的人抛弃之后。
心里堵得很难受,又酸又胀。
难受得眼眶都有些泛红了。
落在萧旭尧眼里,她就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确实,她所遭受的事对她来说可不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委屈什么,孤又没说不信你。”摸摸她的头,“好了,起来吧,这样让底下的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夏芷歆:“……”
才惊觉自己的确是在太子的下属们面前失态了。
多少有些不自在。
好在她脑子还算清楚,很快意识到这是某人在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才不上当。
形象不形象的,她突然就没那么在意了,依旧蹲在对方面前没有起身,抬头望着他憔悴的面容问:“太子殿下,你病发时会很难受吗?”
萧旭尧微怔。
病发时会很难受吗?
五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问他。
这五年来,其他人或是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不知病痛,或是觉得以他的骄傲真这样问出来是折辱了他,又或只是单纯不在意他的死活。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病发时难不难受。
天下至毒,毒发时何止是难受。
万蚁噬心,五脏六腑仿佛绞到一起,生不如死。
饶是他,有那么几次都险些没能撑下来。
“……不会。”
她的眼里透着不信:“我感染轻微风寒都很难受,太子殿下你这样怎么可能不难受。”
萧旭尧喉咙微哽。
这小姑娘可真是……
“孤征战沙场十余年,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无数,都从未谈过‘难受’,而今不过身子弱一些,算什么难受。感染风寒觉得难受,那是因为你娇气。你是个姑娘,娇气些无妨,孤一个大男人没那么娇气。”
“太子殿下这话我就不赞同了,你也是血肉之躯,怎么就不能娇气不能病了痛了觉得难受?”
是啊,太子殿下也是血肉之躯。
饶是他功绩盖世,饶是他在大燕朝的百姓心中犹如神明,他也只是血肉之躯而已。他与其他人一样,病了会难受,受伤了会痛。
可即便是她,很多时候都会忽略这一点。
总觉得太子殿下无所不能。
她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人。
瞧见小姑娘说着说着就发起了呆,还一副严肃的神情,萧旭尧以为是他适才说的话惹她不高兴了。
不擅长哄人的他迟疑一瞬,干巴巴又略显急切地开口:“你、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别蹲着了,先起来。”
这次夏芷歆乖乖站了起来。
见此,萧旭尧反而更担心。
真不高兴了?气性这么大?
抬手抓住她垂在身侧的手,轻捏她的指尖,“不用担心,孤无事。你身边那个丫鬟不是会医术,可以叫她来给孤看看。孤的话你信不过,你身边丫鬟的话你总该信得过。”
夏芷歆垂眸看一眼被他握住的手,再抬眸去看他。
倒是没有将他的手挣脱开。
“不用太子殿下提,我也打算让如简亲自给你探探脉。不过现在不着急,殿下总着人给我送去新鲜吃食,我也给殿下带了一些来。殿下先趁热尝尝看,不然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朝阳郡主,殿下不能……”
东宫太监总管洪乔刚要开口说殿下不能随意入口其他吃食,因着他最近都在用药,有许多忌口,被萧旭尧抬手打断。
但夏芷歆还是听到了。
“洪公公可是想说殿下身子不好,不能随意入口吃食?”
洪乔有点怕太子殿下因他多话责罚于他,但作为太子殿下身边最忠心的老人,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僭越多嘴。
顶着他家殿下压迫的目光,洪乔道:“回朝阳郡主,是的。”
夏芷歆视线瞥向萧旭尧。
没有责备的话语,只有一个淡淡的眼神便让萧旭尧弱了几分气势。
“……是他们过分谨慎,孤没那么娇气。”
谨不谨慎娇不娇气可不是他说了算。
最终夏芷歆还是将如简叫来先给他把脉。
夏芷歆记忆力还没那么不好,半个月前萧旭尧在入口的吃食上还没这么慎重,现在却……
诚然萧旭尧那次与她共进晚膳是在她的屋子,只有他们两人,萧旭尧身边伺候的人并不在身侧,无人可提醒她。
可是后来在茶楼,裴誉是在场的。
尽管那时萧旭尧也没有入口太多东西,更多是喝茶。可茶楼提供的点心吃食,萧旭尧也是碰过一些的。
若有不妥,裴誉不会什么都不说。
如此便是说,萧旭尧在吃食上慎重只是这半个月的事。
所以,这半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这样?
是萧旭尧的身体变得更不好了?
显然这个猜测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不说别的,单从萧旭尧毫无血色憔悴不已的面孔便能看出一二。
夏芷歆不是大意的人,明知萧旭尧身体不好,她不会在吃食上粗心大意。既是给萧旭尧带吃的,她当然会慎重。
吃食不是在外面买的,是夏芷歆自己做的,所用食材全是如简帮她一起挑选。如简懂医术,知晓哪些食材适宜久病之人食用哪些不适宜。两人又多番参考了同样重伤病弱多年的夏长风所用的菜谱,才谨慎做出这几样吃食。
然即便如此,有了萧旭尧身边老人的提醒,夏芷歆也不敢大意。
没办法继续吃药恢复状态隐藏身体真实情况的萧旭尧其实不太想让夏芷歆身边的人给他探脉,但在夏芷歆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下,萧旭尧要拒绝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不是第一次给太子殿下探脉,如简已经不像上次那样不淡定。她上前给太子殿下见了个礼,便在夏芷歆的眼神示意下给太子殿下号脉。
当手搭在脉搏上,如简仅剩的那点不多的紧张感也随之消失,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看得一旁的夏芷歆心都提了起来。
也看得萧旭尧有稍许紧张。
这紧张只是对着夏芷歆。
难道朝阳身边这个丫鬟能耐当真这么大,看出了他是中毒?
“怎么样?”
一见如简收回手,夏芷歆便忙问。
“回姑娘,太子殿下……”
声音在太子殿下的注视下戛然止住。
“回姑娘,从脉象上看,太子殿下只是比此前要虚弱一些,没什么大碍。因着太子殿下近来用药的缘故,确实有许多东西不适合入口。不过您带的东西是奴婢陪着您一点点挑选的食材,太子殿下可以适量食用一些。”
别人都以为如简即便看出了什么也被太子的眼神给吓回去,只有夏芷歆不这么认为。
论默契,从小陪着夏芷歆长大的如简与夏芷歆之间并不缺。
仅一个眼神,夏芷歆就能明白如简的意思。
是在告诉她,有话回去再说。
萧旭尧多看了如简两眼。
朝阳身边这个丫鬟看来是有些真本事。
虽则他并非重伤才变得身子这般弱而是中毒的事可能被朝阳身边的丫鬟看出来了这一点有些让他不放心,但朝阳身边能有这么个可用的人才却是件不错的事。
见丫鬟似是接收到了他的警告不欲多话,萧旭尧稍微放了些心。
但也只是稍微。
他知道朝阳身边的几个丫鬟对她都很忠心,便是此时看出问题在他的警告下不告知朝阳,相信要不了多久她也会如实告知朝阳。
本也该如此。
若朝阳身边的丫鬟因旁人的警告便对自己的主子隐瞒不报,他才该担心。即便那个警告的人是他自己。
萧旭尧的注意力转到别处。
问夏芷歆:“一点点挑选的食材是何意?”目光落在已经被朱晓自觉从食盒里拿出来摆放在桌上的几样精美食物,“朝阳,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
夏芷歆作为这个时代的高门贵女,世家名门合格的闺秀,学的除了琴棋书画和未来身为一家主母的掌家之道,相夫教子之道自也要学,且还要学得很好。
不然盛京城有那么多名门闺秀,她如何能当得“典范”二字。
女红烹茶,研墨下厨,她自也是样样精通。
生来身份高贵,如无意外,她注定一生荣华仆从环绕,像下厨做菜这样的事自有下人去做,无需她亲力亲为。但她得会,然后偶尔给当家的夫君亲手做一做菜,也算维系夫妻感情的一种方式。
这便是世家名门闺秀最标准的教学模式。
夏芷歆就是在这样的教学模式下成长,她成长得很合格很优秀。
她骨子里有女子一生就该困于后院相夫教子的思想,但一切的前提得是她自愿,且所谓的“困”必须是基于“自由”的困。
这也算是夏芷歆不同于传统世家闺秀的地方吧。
她的这点不同,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家人的宠爱以及勇诚侯府本是将门,有着身为武将的爽朗,在传统教条上没有那么死板。
申氏教夏芷歆如何做一个闺秀;夏政年和夏芷歆的兄长们教她武将的爽朗洒脱,从小便没有给她灌输女儿家就该循规蹈矩不可出格的思想,带着她一起习武,带着她到处去看新鲜事物,从外面办公或是游学回来也常与她分享外界的新鲜事。
有众人的宠爱,加之看得多见识广,夏芷歆的思想并不拘泥于某一个层面或是某一个点。
她在规则之内,又超脱规则。
所以后来被困于致王府完全被限制自由,她才会那么恨。
所以后来被至亲至爱抛弃,她才会那么痛苦。比起从未拥有,拥有过又失去更伤人,以被抛弃的方式失去更为伤人。
夏芷歆对夏家人的感情很复杂,她是恨的是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她对他们又是感激的。
他们曾给予她的关心和宠爱不作假。
是以她心怀感激。
可她更宁愿他们曾经对她的好都是假的,这样她也不至于那么痛苦那么纠结,以致死了以后重活一世都仍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她一直在报复他们与放过他们之间挣扎。
报复他们,她很痛苦;放过他们,她又不甘心。
她不是个拧巴的人,在报复夏欢言萧旭谦和萧旭然这件事上,她从不犹豫,但对她曾经的家人,她……
“朝阳,在想什么。”
萧旭尧的声音将夏芷歆有些飘远的思绪拉回。
“……没想什么。”
萧旭尧不信,道:“是孤的问题不好回答?”这是以为她突然发愣走神是因为他的问题让她为难的意思。
“啊?没有啊,这没有什么不好回答的。”
不打扰主子们说话,如简示意朱晓。
朱晓接到她的示意后又给洪乔和非常不淡定的老木使眼色,四人自觉退下,将空间留给两位主子。
“所以,这些是你亲手做的吗?”
萧旭尧的声音很温柔,隐隐透着点不易察觉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