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氏一直在哭,全然在自己的情绪中,夏芷歆从屋中出来她都没有发现。
夏芷歆看着坐在案桌旁拿着手帕低声抽噎的妇人,看着她那张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露出如此悲伤痛苦的模样,夏芷歆以为自己会很痛快。
事实却不是。
撇开此后对她的嫌恶和抛弃,母亲从前对她是很好的,好到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受宠的女儿,不会有人比她更幸福了。她曾无数次为自己能生在长在这样一个家庭感到庆幸。
然而她现在却没有痛快,只有烦闷。
为什么呢?
她在心里问,一如曾经无数次一样。
为什么好好的一家人最后就变成了那样呢?
她承认血脉重要,她不是勇诚侯府的血脉,他们不能继续待她如以往一般宠爱她能理解,可他们怎么能做到对她那么绝情呢?
不是血缘至亲,他们也是将彼此当了血缘至亲出自真心好好相处过十多年的,那些情谊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呢?
夏芷歆没有先出声,就这样静静站在那里看申氏。
直到申氏发现她。
“母亲。”
待出声,夏芷歆所有的情绪都已敛下,不露半点。
看到她,申氏的情绪更收不住,已经哭肿的眼睛止不住落出更多泪来:“歆歆,我、我……”
夏芷歆神情如常地朝她走去,没有坐下,而是在她面前站定,看着她:“母亲这是怎么了?怎哭得这般伤心,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见她对自己如此冷淡,申氏哭得更伤心:“歆歆,是母亲错了,是母亲错了……”
她抓住夏芷歆的手。
夏芷歆眉头皱了皱,挣了挣。但她握得很紧,夏芷歆把手都挣得有些疼了也没能挣脱开,索性没有再动。
端着眸子看她,等着下文。
“歆歆,母亲之前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怎么能因为对亲女儿的亏欠想着尽可能弥补她就忽视了你的感受呢。是母亲犯了糊涂,是母亲错了,你原谅母亲好不好?”
见她不说话,申氏又泪盈盈道:“歆歆,母亲的亲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看在母亲失去了一个女儿的份上,你原谅母亲好不好?当初要不是母亲大意弄丢了她,她也不会小小年纪就魂落他乡,若是她能在我跟前长大,一定会成长得很出色,就像你一样,甚至……”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目光在她懊悔伤心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夏芷歆不顾疼痛挣脱开了被她紧紧攥着的手。
是你的错?
你真觉得是你的错吗?
还是说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是怨我的。怨我占了本该属于你女儿的位置才让你女儿流落在外早早就丢了性命?
十五年朝夕相处的母女,夏芷歆对申氏还是很了解的。曾经因为是当局者,很多东西她都没能看透,从当局者的身份挣脱出来后,很多从前看不透的东西她就都能看透了。
按照申氏的设想,夏芷歆饶是心里对她有怨怼,这种时候也该说一些宽慰的话来宽慰她,毕竟夏芷歆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姑娘。
只见夏芷歆挣脱开她的手后什么都没有说,而是静静落座在一旁,从容倒了一杯茶给她:“母亲先喝口茶水润润喉。”
大抵是夏芷歆的反应太出乎意料,申氏都忘了哭。
愣愣看着她:“你……”
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夏芷歆好似看不到她的伤心难过一般,甚至堆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在脸上:“母亲哭这么久想必也口渴了,喝口茶水润润喉吧。”
这一下可把申氏吓得不轻。
背脊隐隐发凉。
眼前这个对她冷漠到陌生的人,当真是她熟悉的女儿吗?
女儿从前明明是那样善良心软又重视亲人的一个人,她很少哭,却经常窝在她怀里软软喊她母亲对她撒娇。
才几个月而已,一个人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申氏当然不会觉得夏芷歆也像夏欢言一样是被人“穿”了,她就算心里有“她当着还是自己熟悉的女儿吗”这样的疑问,心里却十分清楚夏芷歆还是原来的夏芷歆。
她一手养大的女儿,她岂会认不出。
她心里未尝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变化这么大。
女儿是善良的是心软的是重视亲人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女儿也是敏感是最容易受伤的。
女儿不会原谅她了,这辈子都不会了。
这是申氏第一次如此肯定地得出答案。
不,或许她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伸手将夏芷歆微笑递来的茶盏接过,申氏接茶盏时手都是颤抖的。夏芷歆看在眼里,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曾经他们将她抛弃,她没有低声下气地去挽留,但她看向他们的眼神不止一次带上过请求。可到最后,她得到的只有他们加倍的嫌恶。
现在换她不要他们了,他们又来难过来伤心,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一样,不可笑吗?
“这些事谁都料想不到,只能说一切都是命。母亲不必太过苛责自己,看开一些,身子要紧。”
不知是被她话语中带着对自己身体的关心触动还是其他,申氏终是没忍住,掩面大哭起来。
她哭,夏芷歆也不说话,就这么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哭。
她还很有闲心的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起来。
申氏看着,哭得更加厉害,用“肝肠寸断”来形容都不为过。
从夏芷歆的院子离开,申氏就从她居住了几十年的正院搬出,搬到了老夫人在世前常待的小佛堂。
自此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包括她的丈夫夏政年。
接到她搬到小佛堂的消息时,夏芷歆正在院中见归来的荏苒。
“姑娘!”荏苒单膝跪在夏芷歆面前。
彼时申氏已经离开有约莫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夏芷歆一直坐在原地没动。
说没动也不对,期间她给自己倒了两次茶,且都不急不缓喝完了。只是她全程没有起身也没有说一句话。
让始终陪在一旁的如简心里止不住担忧。
如简是想说点什么安慰她的话,又怕说错话惹得她更难过,最终还是没敢开口,只担忧着无声地陪伴她。
直到荏苒过来才打破这份沉寂。
荏苒应该是确实赶路赶累了,难得地一觉睡到这个时辰。
看到荏苒,如简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转移姑娘的注意力让姑娘别再沉默着什么话都不说,她都感激。
夏芷歆放下了茶盏。
没有再添上如简吩咐人换了不知第几次的热茶。
“起来说话吧。”
荏苒应是。
起身后小心去看夏芷歆:“姑娘没怪奴婢吗?奴婢未提前征得您的同意就自作主张回了盛京。”
“我怪你做什么。”换作其他下人这样,她或许还会生气,但如简四人在她这里是有特权的。
她们曾对她不离不弃,曾因她而凄惨死去。在她心里,她们早就不是简单的下属,而是她最亲最信任的人。
“你们与我一同长大,是什么样的品行脾气我再清楚不过,我也了解你们的能力。在我这里你们是自由的,并不因一纸卖身契就全然受着束缚。你们做事只要有合理的理由,我都不会责怪。更况你这般先斩后奏不也是因为担心我身边无人可用吗?”
荏苒没有否认。
但她还是很难不被夏芷歆的话触动。
没有哪家做主子的对下人能宽容到姑娘这般地步,她们何其有幸能遇到姑娘。
“你是担心我,我要是还来怪你,岂不是太过不识好歹?”
“姑娘!”荏苒不赞同地皱眉。
见老实人都被她逼急了,夏芷歆笑了笑:“好了,开个玩笑,瞧把你吓得。”
“听如简说你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
说回正事,荏苒一瞬正色:“是的,姑娘。”
她抬手一示意,便有六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屋中齐齐单膝跪在夏芷歆面前:“见过姑娘!”
说真的,就他们这神出鬼没的身法,夏芷歆只在夏长风身边的暗卫竹泫身上看到过。
“奴婢照着姑娘的吩咐去搜寻了一群有武学天赋的人,这六人是他们之中最出众的,姑娘可放心用。”
就这么几个月时间,想要将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的人培养成这样的暗卫高手,别说荏苒,即便是皇室专门训练暗极有这方面经验的人都未必能做到。荏苒将这几人带到她面前来,夏芷歆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们就是荏苒从头培养的。
必是荏苒不知从哪里搜罗到的人才。
不过都不重要,她对如简一再改良的“三月香”还是很有自信的,并不担心这些人够不够忠心。
“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在训练营中的排名,从甲一到甲六,其中甲一和甲午是男子。”
夏芷歆:“……”
甲一到甲六?
这个名字取得真是很有荏苒的风格。
“既是荏苒你挑出来的人,能力我自是信得过的。”
“多谢姑娘!”沉稳如荏苒,被自家姑娘夸了也难掩喜悦。
最终夏芷歆将四个女暗卫留在身边,将两个男暗卫甲一和甲五暗中派去跟着夏长风。
刚安排好这些,就见在申氏身边伺候了多年的老嬷嬷急忙慌找来。
一见到夏芷歆就“噗通”跪下:“姑娘,求您去劝劝我们夫人吧,从姑娘这里回去后夫人不知怎地就执意要搬到老夫人以前的小佛堂去,还吩咐了没有她的允许谁都不能去打扰她,说她谁也不见。这会儿侯爷都被挡在小佛堂外,夫人这是连侯爷都不见了啊!”
“姑娘,夫人这是要长居小佛堂闭门不出也不见人啊,这可怎么了得。姑娘,求您去劝劝我们夫人吧。”
这事闹得这么大,不是夏芷歆想避就能避的,继申氏身边的老嬷嬷之后,夏政年也派了亲信来请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