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那说书老头收了家伙,茶坊的游船靠了岸,柳素衣才踩着栏杆回到船上。
她递来一捆散发着甜香的油纸包,向玉珠儿伸手讨了杯茶。
真没喝酒?
玉珠儿仔细在空中嗅了嗅,确实没有闻到酒气才接过那纸包,眼睛却还是不信任地黏在柳素衣身上。
这孩子怎么回事儿?
从前不带这么爱管人的。
柳素衣讪讪一笑,有些心虚地讨好道:“城东临水家的桂花糖糕,你快趁热尝尝。”
玉珠儿用手捻起颤悠悠的一块送入口中,清香化在唇齿间,仿佛含着一朵方才从枝头跌落的桂花。
“怎么样,”柳素衣见她眼睛一亮,笑眯眯地说,“我第一次下山,你师祖就给我买的这个。”
城东临水的桂花糕?
玉珠儿沉吟片刻,大概明白了那神出鬼没的男子的来历。
她当机立断要将那块蓝色的灵石交给柳素衣,那颗被她盘了多时的石头却销声匿迹,不见了踪影。
柳素衣疑惑道:“你找什么呢?”
玉珠儿张张口,又欲言又止地摇摇头。
不是她不想说,而是甫一张口便像是喉咙里安了闸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男人,或者说师祖显然料到了她不会老老实实什么都不说,十分周到地给她下了个禁制。
她敛了敛神色:师祖应当不会害她。
玉珠儿快跑几步跟着柳素衣下了船,回头又看了一眼秦淮河。
两岸雕栏玉砌,烟波缥缈,河中漂浮着几只河灯。
这景色不及她曾经在柳家北苑仰头眺望的那般富丽,秦淮河的春水却似不经意间流入了胸腔,荡漾得玉珠儿心中暖融融的。
“没玩够?”柳素衣嘴角噙着笑,语气也是难得的温柔。
她伸手揉了揉玉珠儿的后脑勺,缓声道:“等办完事儿,咱们可以多留一会儿。”
玉珠儿亮闪闪着眼睛,撒娇似的同她挨得更近了一些。
“师父,咱们是来做什么的?”
柳素衣摸了摸鼻子,略有些尴尬:“找人。”
玉珠儿面上浮现出一瞬间的空洞——怎么又是找人?
柳素衣咳了两声,正色道:“找不同的人办不同的事儿。”
玉珠儿小声哦了一声,默不作声地跟在柳素衣身后,左看看右瞧瞧。
离河越远,人便越少,不一会儿就到了客栈。
玉珠儿从包裹里掏出银子,搁在柜台:“我们要一间……”
柳素衣打断她:“两间房。”
玉珠儿一愣,冲柳素衣疑惑地看过去。她们不是一直一起睡吗?
柳素衣颔首,冲她挑了挑眉毛:“多大了,还要师父陪着呢?”
玉珠儿面无表情地转过神,满脸黑线对店家点点头:“听她的。”
店家喜笑颜开,乐道:“您二位也是赶巧,最近金陵城里客栈紧俏,小店本来只剩一间房。”
“刚才一位老爷连夜退了房,这才又空出来一间。”
玉珠儿从他手里接过钥匙,随口问道:“城里最近有什么大事儿?”
店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梦鹿楼的百花节听说过吧,就在五日之后,全大靖的风流名士都在往金陵城里赶呢。”
他语气略带促狭,摆明了暗示那梦鹿楼是个什么地方,忽然意识到面前两位不是什么“名士”,而是两个姑娘家,颇有些尴尬的摆摆手:
“倒也有些姑娘家去的,听听曲子喝喝酒嘛,梦鹿楼里倒是也有些相貌不错的乐师,谁还不喜欢呢?”
柳素衣闻言问道:“是往生寺旁边那个?”
店家一看这个带着帷帽的黑衣女人就没有那个锦衣珠钗的小姑娘好说话,忙不迭点点头。
柳素衣冷笑一声,领着玉珠儿上了楼。
可怜小姑娘涉世未深,听不懂店家话里话外的玄机,只道这金陵城美人真不少,方才河边便见了不少各有风采的美人姐姐,那什么楼里又不知有什么绝色。
这还是玉珠儿第一次和柳素衣分开住,经脉冲开之后她的五感灵敏了不少,房间一下子显得空荡荡起来,连卸下头上珠钗时坠子碰撞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她将柳素衣挑的栀子步摇取下来仔仔细细摆在床边,又从行李里找出自个儿的功课。
她将爆破符练了三十多回,扭了扭酸痛的手腕,准备收拾收拾便打坐。
忽而隔壁房间传来柳素衣剧烈的咳嗽声,玉珠儿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皱着眉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
隐隐有血腥味从看似严丝合缝的墙壁那头传来。
玉珠儿急忙冲出门,趴在柳素衣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师父?师父你还好吗?”
房内隐隐有水声传来,柳素衣又咳了几声,玉珠儿听出其中的痛色,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开了,柳素衣浑身湿透,发丝沾在脸颊上,面如金纸。
玉珠儿喉咙一哽,急忙问:“你怎么了?”
柳素衣随手抹了一把脸,轻笑一声:“洗澡呢,搁水里睡着呛了点水。”
穿着衣服洗吗?
透过柳素衣身体与门的间隙往里看,浴桶里的热水还冒着热气。
玉珠儿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轻轻嗅了嗅。
血腥味不见了,但面前这位身上满是酒味儿。
她眉毛一横,急道:“你怎么又喝酒了?”
柳素衣伸出湿漉漉的手,在她鼻尖点了点,“就绕师父这一回,嗯?”
玉珠儿仍板着小脸,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她。柳素衣只好轻叹一声,承诺道:
“好好好,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她连哄带骗把玉珠儿支回自己的房间,靠在门上轻轻出了口气。
一不小心忘记小徒弟如今也算入了道了。
柳素衣随手在房中布了个结界,面色深沉地看着浴桶里红得发黑的血水。
方才她情急之下将偷偷藏起的酒混进桶里,这桶血水想来是用不了了。
她悠悠叹了口气,一挥手将那血水处理干净,黑气包裹着她,如同母亲环抱着孩童。
柳素衣脑子里还是方才躺在水中回忆起的画面。
恢宏富丽的宫殿里,身着华服的妙龄女子坐在窗前,身侧是一约摸五六岁的幼童。
那孩子被母亲拘着坐得端正,一笔一划临着帖子。见门口来人,不自觉用余光去瞟。
气度非凡的年轻男子眼底荡着温柔的笑意,光看面容就能分辨得出那孩子同他的关系。
男子指着殿内二人,对柳素衣笑道:
“柳掌令,这便是孤的妻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