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基只能礼貌地微笑下,璇玑明白,他并不真懂自己早年的痛苦和坎坷。就像他说的,他们并不在同一个世界内。
“你喜欢这顿纯素面吗?”她只能回到日常对话。
卡尔基看着面前一大盘漆器器皿的各种摆盘,就像很多高级饭店一样,边上还有一位穿着太空修身旗袍的漂亮女侍者介绍各类菜品,显得格外殷勤。
“这是白地菇、松茸、羊肚菌、鸡腿菌……”带着绿玉手镯的芊芊玉手在他面前介绍着,一个大漆器盘中,放着摆盘异常精致细面,边上还摆放各种酱料,这样他可以自己选择素面的口味。
“很特别,很多元素的混合,就像盖亚……”他欲言又止。即使他在柏拉图得到最好的供应,也不可能吃到这种混合创意的素面,他所生活的环境是太传统的欧式,甚至带着古色古香的中古风格。
那位笑脸盈盈的女侍者非常周到地按照他的指示,给他配好了餐食,最后用精美的漆器勺子浇上了色泽柔和的酱汁。一切都太完美,他只要挥动特制的镀银面条叉子和勺子往嘴里送就行了。
“西式摆盘太麻烦了,我还是喜欢吃汤面,好鲜美!”璇玑拿起了汤面碗里的大汤勺,满意地喝了一口充满各类菌菇香气的浅白色汤汁。
一吃上饭,他们之间的关系立即转为轻松愉快,他们似乎很容易达成谅解。虽然他下狠手打伤了她,但她用了生物波治疗仪,既然疼痛全消,心中也就没有敌意和怨恨。神经略有大条的璇玑甚至开始关心起卡尔基手上的伤来。
他放下手中的刀叉,给她展示手心的伤口,几乎完全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浅肉红色的痕迹。
“如果你是一位青龙贵族,理论上你也不需要那么多治疗,你也能迅速自我恢复。”
“我习惯盖亚的生活了,如果什么都靠自愈,现代医学就不能发展了。如果你在战场上受到严重创伤,岂不是也立即需要最先进的医疗治疗?这时候自愈不就不灵光了嘛。”她浅笑地说道。
卡尔基沉默了,继续拿起刀叉,低头吃起鲜美的菌菇素面。他今天显得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以往他的少年感非常重,特别是注视他的眉目之时,能感受到他灵魂的年轻和清澈。而今天,他显得成熟了很多,一副深受内心折磨,郁郁寡欢的样子。
“好了,开玩笑,我以后尝试下启动自愈程序,受点小伤就不治疗了。”璇玑在长期的底层生活中学会了柔软的身段和态度,这跟总是直来直去的卡尔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你吃了那么多芒星城的素食,和柏拉图的餐食比较如何?”她赶紧岔开话题。
“不太一样,”他想了想,“盖亚的更多元化,也有更多的创新。柏拉图体系的食物类似轻井泽王子饭店,将传统素食做到了极致,保持了各族传统的特色。”
“有趣!要是这两个体系能够彼此集合长处多好……我就希望盖亚一切都能不花钱享用就好。”璇玑可爱地笑了起来,心想要不是有招待补贴,她是没法总来这样的饭店的,“你不知道,那些穷人过得……你知道这里食物供给当然不成问题,但他们吃了太多的超高能量食物,身无一技,又没什么可干的,又肥胖又颓废。”
“璇玑,我想去看芒星城里最贫困的地方。”他突然向她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你带我去高级场合太多了,我想看看芒星城穷人的生活,你说过你也曾经没有钱过。”
“呃……”她有点吃惊,不明白他怎么会突发奇想,“你不会喜欢那里的,这不会是愉快的经历,绝对的。”
她脑海里浮现出参加非法赛车的贫民窟的样子,那里是芒星城最贫穷的地方。她少时虽没有财产,但依旧是“柏拉图来的公主”,那些真正底层出身的女性,她们所经历的她根本不敢想象,那里连警察都懒得出警,懒得去维持社会秩序,人只能如野兽般撕咬。地下赛车俱乐部选那里赌博,就是那里一切都太便宜了,无论是建筑物还是人命,都是能赔得起。因为老式矿物木柴取暖更便宜,便空气污染严重,常年烟雾缭绕……
“我可以带你去另一个地方,也许你会喜欢。”
N896区19块,5世纪前第一批逃离地球的人类建立的社区,随后居住入了大量的美国后裔,建筑风格便演化成类似旧地球上的布鲁克林区,但很快沦为低收入群体的住宅,中上层人士逐渐搬离后,便很少有改建,在芒星城无数太空时代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之后,这里反充满“古色古香”的情调。随后,在两百年间,又慢慢变成了年轻人和各类艺术家的聚集地,也成为芒星城如箭簇般高楼包围下的一个盆地小景点了。
他们坐超快磁力悬浮列车前去,这样更快一些,还可以穿着柏拉图长袍,因为往那站去的旅客中有很多奇形怪状的人来来往往,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因为身份手腕拥有了所有的信息,盖亚的一切都不用结账和购买程序,他们自动上车后,就因为卡尔基的上将身份,得到了一间最好的头等包厢,格外整洁宜人,还有智能服务机器人为他们送上软饮料和点心,一切都格外体贴周到。
芒星城高耸怪异的建筑群在宽敞的车窗外飞速后退,快得没法看清。车内又非常安宁平稳。
“跟柏拉图的“移动车厢”很接近,但车厢都在地下行驶,没有窗口,也没有服务。”卡尔基坐在宽敞舒适的座椅上,表情很满意,“你能跟我讲讲芒星城所面临的问题吗?”
“嗨,问题说来也简单,就是旱得旱死,涝得涝死,简而言之,就是社会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
璇玑坐在他身旁,两个人开始轻松的聊天,特殊窗玻璃投进来的阳光明亮温暖,就像最宜人的谈话氛围。
“盖亚的税虽然很高,但福利不算差的。每个盖亚人每月都有400露娜的“基本金”,虽然杯水车薪,但不会被饿死了,在我儿时还有战争部给我的孤儿补贴……问题就是科技发展之下,传统就业行业已经都凋零了,别说农业、工业、传统商业这样的老行业,就是教育培训,建筑房地产都几乎没有工作岗位了。蓝绿两大党为了执政,每次换届都大发福利,结果永远找不到工作的底层越养越废……所以有人说,跟柏拉图人的战争拯救了芒星城的繁荣,消耗了大量多余人口和制造业产值。其实统治阶层并不希望战争结束,一旦战争仓促结束,反而会造成社会系统整体性崩溃。”
“噢,你知道得很多,观察得也很仔细啊!”卡尔基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有这样的政治见地是很令人吃惊的。
“我从小就被送去上什么“融入盖亚”,什么“盖亚文化综述”,这样的洗脑课程,所以我当然知道了。而且我作为一个外来者,难免比一般盖亚人对他们熟视无睹的生活更敏感。”璇玑说道,“我在这里的十几年也亲眼看到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穷人就是越来越穷,而且没人管他们的死活啊。”
“你不知道普通年轻人在芒星城生活有多困难,房价高得几乎无法负担,体面的工作职位却不多,大家只能用各种办法偏财捞钱,要么就安心当废物算了。”她略有抱怨地继续说下去,“我们要去的就是年轻艺术家的聚集区,那里的房价物价更低廉,大家就想办法搞艺术创意,被权贵赏识也好,有一天网络爆红也好,总是一种希望,进入战争部工作也是有门槛的,不是人人可以吃体制的。很多人只能寄希望于明天会更好,而在今日的夕阳下惨淡度日。”
“柏拉图虽然缺乏自由,更专制,但也更平等,更稳定。我们年轻之时很少有焦虑,但人生一眼望得到头,也是一种怪异的感觉。”卡尔基这样感叹道,“一种优势,必然带来另一种弊端。人类是很短视的动物,所有的政治仅能做权宜之计。”
“政治是权宜之计?”她问。
“这是我的看法,一种现有各方利益的平衡,一种随时会被破坏的暂时平衡。”他回答道,他想起在元老院多年的浸润,这段经历还是带给他特别的想法。
“其实,你也不像我想象的大团长。”璇玑清纯地望着他,“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所具有的超强战斗力和可怕的压迫感……我很难跟现在面前谈论政治的人联系在一起。”
两人互相凝视,卡尔基又转过头,璇玑比葡萄酒更佳美,他不敢沾一滴。
到站之后,一个穹庐式的中央火车站映入他们两人的眼帘,其实就是风情小店街,逛完才能出站。璇玑像一个孩子一样拉着他逛着看,还购买带有地标建筑图案的精致发卡之类,他觉得她东亚女孩身上爱逛小店的天性是无法抑制的。
但这个地方真的很特别,因为年轻人太多了,各种创意也太多了,芒星城小店为了吸引客人卖的都是各种不同的创意制品,几乎没有重样的。
“可以跟两位合影吗?”
时不时地有年轻人跑过来跟他们用浮动摄像头合影,盖亚年轻人种族各异,大多数人还算有礼貌。
“他们拍完就能上传个人社交账号的朋友圈,如果有人点赞转发都是可以变成露娜的,运气好就是一笔小钱呢。”璇玑向他解释,为什么这里的年轻人特别欢迎穿着柏拉图骑士长袍的他们。
他从小在柏拉图接触的就是最高贵的古典美学,那些宫殿的台阶、立柱、回廊、喷泉、水池、玫瑰花园……无不显露出几何式规整之美,极为庄严高雅。而这个艺术区域却充满了各种奇特的创意和毫无规则的美来,地面有些凌乱肮脏,墙上涂鸦显示着疯狂的生命力:各种变形的星系彩画,夹杂着反战或者政治讽刺内容的海报——这里的一切令他惊诧。
这样的世界超出了他对美的理解范畴,但是,又不能说是丑陋的,因为这里充满了令人惊奇的无比创造力和想象力,好像宇宙大爆发瞬间的创造力量向他扑面而来。
“快看,芒星城一景,新新约克的街头卖艺人!”璇玑用兴奋的声音向他介绍道,还把手臂可爱地摊向了街道两旁。
卡尔基注视着,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一切,街道两旁都是街头艺人,一直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延伸。很多年轻人要么吹拉弹唱,要么表演搞笑的节目,还有很多像是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在现场街头表演的同时,还让悬浮式的摄像头围绕着他们多角度拍摄,就像璇玑说的,这是一个不甘心当废物的年轻人用来赚外快的行业。
盖亚的各种肤色的年轻人用各种创意表演的场景:三位黑皮肤的年轻人装成丛林原始人的样子,敞开嗓子唱不知名语言的战歌。穿着柔美太空感东方服饰的黑发女孩弹奏着造型怪异的琴,头上的步摇冠一摇一摇地闪光;还有扮成怪兽收费被击打的人,呆呆在等生意。
卡尔基看着在他眼里匪夷所思的一切,心想,作为一个柏拉图人,在这里反而不是外星人了。
他和璇玑一路走了过去,看到一位年轻人百无聊赖地抱着自制的一面怪鼓在休息,大概是击打累了,在休息。他带着铁锅似的头盔,依靠在墙角,迷茫地望着远方。
“柏拉图年轻人被教导成专业人才,过着毫无选择的固定人生,而盖亚年轻人则被放任自流,看似自由,可以随意挥霍人生,却迷茫无望。”大团长感叹道,“我不知道,哪一种更好,也不知道哪一种更差。”
“我觉得柏拉图更好一些。”璇玑说道,“如果我不是柏拉图人,我就难免跟他们一样无用了。就是因为我曾经接受过女骑士训练,才有一些价值,如今才不会为生活所迫。”
“是啊。”卡尔基低头叹气了,“这世界只有两种人:有用的人,和无用的人。无用者只能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