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争相传阅,所谓文书,不过曾是一张纸,上有寥寥数句:“二十三年辛卯年夏济南疾雨,冲毁堤坝十余处,雨没内城致百人亡…于城郊寻得无名男尸一具,面目尽毁,难辨其本貌。”
不必等人来问,萧扶光便道:“御史沈磐,从前曾在山东一带任通判,相信不少人也都见过他。这是他于桃山老人遗落的手札中得到的信息,料想事出蹊跷,便保存多年。我同沈磐兄妹交好,这便是他交给我的,原手札还在我身边,只因年代久远,传看必有损,于是誊了几份出来给诸位看。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不会诬赖别人,究竟谁是谁非,相信大家心中自有一杆秤。”
? ?在朝中行走十数年的檀大人,儒雅风趣,丰采如玉。你若同他有些交情,一朝有难说与他听——世间难事,能用钱解决的十之八九,他必会慷慨解囊助你渡过难关。改日发达再去找他,哪怕千贯万贯他也不要你还,只布一席菜,再打半斤好酒相请,往事就此揭过再不提。
钱财粪土,通达练情。人缘好到一呼百应,多少人信他爱他,到头来竟是个杀人凶手么?
“不可能!”袁阁老疾声道,“檀侍郎怎么会…郡主说这些,不过是嫉恨他嫁祸平昌公主。说到底还是你们年轻人意气用事,他所作所为不过是为陛下分忧…摄政王把持朝政数年,迟迟不肯归政于陛下,老臣信檀大人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华品瑜冷哼一声:“老匹夫也学会倚老卖老——什么逼不得已?你既说起这个,那老夫也不再客气——无论嫡长,都该是摄政王的先机,当年若不是殿下去了幽州,先帝忽然暴毙,哪里轮得到他?先帝尚火德,他所建‘万清福地’,以三清之水化火,妄图压制先帝。”说话间犹不解气,指着袁阁老鼻子大骂,“你这老匹夫,平日里不中用便罢,叫你做阁老,你以为你真有几分本事?不过是看你年岁大,同姓蒙的在内阁最久,又是连襟,才叫你做个次辅,算是给些颜面。结果呢?你眼瞎心盲,趁摄政王养病伙同起外人来打压郡主来了。老匹夫!臭不要脸!就凭你,你给司马宓提鞋都不配!”
袁阁老是文人,没听过几个脏字儿,如今被太傅指着鼻子骂,气急攻心,翻了个白眼便仰头倒去。
旁人想伸手去扶,可外头全是郡主和太傅带来的兵,担心搭把手会被太傅骂,便眼睁睁地看着袁阁老一头栽在地上。
萧扶光皱了皱鼻子,命人将袁阁老抬出去,“我正在办大事,不要死在我跟前,晦气。”
袁阁老被几人七手八脚地抬出了刑部大堂,在外经冷风一激,醒了个七七八八。眼皮儿还翻着,却不敢睁眼——不管檀沐庭是什么来头,回避为妙,回避为妙,以免惹得一身骚。
沈磐和沈淑宁二人也已赶来,沈淑宁不便入内,今日换了身哥哥往年穿旧的棉袍,站在外围且等着。
沈磐则径直入了大堂,严明自己在何地取得手札,事物桩桩件件均有证。
“死去的那名无脸男尸才是檀沐庭。”沈磐道,“虽说时隔多年,尸身只剩一具骸骨,但凭骨龄可鉴生前年龄。檀沐庭若活到今年,该三十有六才是。可现在的檀大人却过于年轻了些。”
反观座上的檀沐庭,的确年轻得不像话。
“他在这张面皮上可没少下功夫,保养得也好,但他今年充其量…”萧扶光沉吟片刻,“虚岁三十一二。”
往日常有人夸赞檀沐庭年轻的,他也总是一笑而过,而今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萧扶光理了理衣襟,正色道:“话已至此,人证物证俱在。阿九,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檀沐庭慢慢扬起下巴,扫视了大堂内一圈。此时里里外外三五层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人看过来的眼神俱有不同,担心的,防备的,好奇的,恐惧的…春日阳光尚好,照在身上却一点儿都不暖和。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在陛下承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或是甫入翰林院的时候?还是更早,又见到檀沐庭的时候?
往事在脑海中渐渐清明,像是有一抹倩丽模糊的身影。她执着他的手说:“阿九,这里是大魏,做一份工便能得一份钱,能养活自己还有得剩。咱们俩人有手有脚,过几年就能买一所小院子呢。”
……
檀沐庭勾唇,颔首道:“郡主说得都对,臣无话可说。”
萧扶光以为今日会是一场硬仗,她原做好了檀沐庭据不肯认的准备。数项罪名并罚,便是皇帝来也救不了他。
“你是说,你认罪?”萧扶光狐疑问道,“杀害檀沐庭、桃山老人,延误我母妃病情,伪装成檀沐庭,玩弄权术蛊惑人心——你都承认是自己做的了?”
“是。”檀沐庭点头,“一应都是臣做来,臣自是要认罪。”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不知为何,萧扶光心中警铃大作,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纵是不安,她也知道,错过这个机会再不会有。
于是转头问在场的刑部及大理寺诸官员:“你们可听得清楚?他既肯认罪,该如何处置?”
刑部尚书此前同檀沐庭有往来,因着此前彰德府廪生闹事的缘由,吃了他的好处,抓了不少书生进狱,眼下哪儿敢出这个头?
眼见着头儿唉声叹气,下头自是有知情的。左侍郎当即便站出来:“不消说其它罪名,单是恶意杀二人这一项,便足以定其斩首。”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先帝时也是如此。”华品瑜也点头,“只是从前未有这等恶人罢了。”
萧扶光周身血液湍流,声音微颤着将要开口定罪:“那便将此罪人…”
“且慢!且慢!”
“不可!”
不等萧扶光说完,忽听外间数声高呼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