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处春色破冰,帝京城内却是一片内风云涌动。
但凡位极人臣的,无一不想手握兵权,不论勤王还是改朝,以德服人在武力面前丝毫没有任何作用。华品瑜深知此道理,檀沐庭也明白。但太傅有光献郡主信赖扶持,檀沐庭却只有豢养的数千死士,而从大将军宇文律手中掠夺来的兵权,能夺得来,却用不来。是以当颜三笑将十三里坡驻兵告知檀沐庭,他带人赶到时却只见一地狼藉,也拿人无法。
事成事败,往往只在一瞬间,没有万分把握,万万不要做佞臣小人,行差踏错便要坠入万丈深渊。
但檀沐庭有自己的底牌,那就是皇帝。
死人不如活人有用,活人难以掌控,他便要人半死不活。所以早在见到华品瑜的那一刻,檀沐庭便不得不考虑先自保。若他是个只沉溺风月的纨绔,断断不能一路走到今日。
而华品瑜在萧扶光的授意之下,也是尽最大努力不惊动城中百姓而将人拿下,正月见血到底不适宜,该有的忌讳还是要有的。可他能拿下别人,却依然无法将檀沐庭绳之以法——皇帝无法开口,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檀沐庭犯了囚禁谋逆大罪,况且他又是先帝时便在朝的命官,倘若以其出身为由贸然攻讦其过去,谢妃之死也会被再次推上风口浪尖,还会夹带一个秦仙媛,甚至连先帝都将因当年赠予光献金爵钗的缘由卷进来。如此一来,众人便知春秋闱时那本小册子描绘的果然一丝不差,皇家尊严荡然无存,到了那时便更加无法收场。
华太傅一向直率,他喜欢快刀斩乱麻,决定将整座檀府围困,斩杀檀沐庭以绝后患。
白隐秀却不赞同:“檀沐庭八面玲珑,又舍得花钱,这些年早已积累下不少人脉。将他杀了不难,但事后如何与人解释?若叫那些人猜测起来,这盆脏水便要泼给郡主和小阁老了。”
提起小阁老,华品瑜更是怒不可遏:“这臭小子,仗着小狐狸对他有两分情谊在,临到头来趁乱将人抢走,现在还要老夫留下收拾这乱摊子…速速带人去,就算翻出个底朝天也要将他搜出来!”
白隐秀笑了笑,果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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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檀沐庭回家后,罕见地发起了脾气,将布置好的新居砸了个稀烂。
颜三笑早已听闻所发生一切,端着酒壶去寻他时,见他颓然坐在座上,便放下托盘走过去替他揉按头部穴位。
“我被他摆了一道。”檀沐庭咬牙恨齿,只后悔当初没有在见到司马炼第一眼便杀了他,“我也曾怀疑过他就是司马廷玉,频频试探,桩桩表明他并不是那个人——司马炼与他本就是同宗,又有秦仙媛这么个人在,谁料司马炼早死,他竟替代司马炼而来…好得很,他是冲我来的,他一早便知我是谁,于是故意用了我的法子重回帝京…”
颜三笑心底涌起一阵惊涛骇浪。
“大人的法子?”她不解问,“大人指的是什么?”
檀沐庭望过来,眼中满是他们这些年来相处中她从不曾见过的阴骘。
他缓缓起身,盯着颜三笑的眼睛,将她盯得浑身发毛。
“我若说,我从一开始便不是你所见那般光鲜,你又会如何看我?”他一字一句,步步紧逼,直将人逼至角落,不等她回答,又出口道,“青楼女,卖鱼郎,高官妾,翰林郎,不过都是掌权人的玩物罢了,你我又有何区别?三笑,你当日能为活下去选择攀附我,今日若这里真倒了台,改日又如何不会选择媚迎他人?”
颜三笑怔怔地望着他,泪都要流下来。
“大人何出此言?”她涕泣道,“在大人眼中,妾便是这样不堪之人?反倒是大人您,妾先前便苦苦劝说不可相信郡主,是大人一心想要娶她,才酿成今日苦果,这难道不是大人的选择么?”
颜三笑脾气素来是好的,今日敢这般出言斥责,一来嫉恨交心糊了理智,二来恼他不听自己劝告,执意选择相信光献郡主也不愿相信她——明明他们才是彼此相伴多年的知己,难不成自己会害了他?
而檀沐庭少年结识光献,又因身世缘故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自然不会寻求颜三笑认同。
他不欲同她再争论,拂袖大步离去,只余下她一人跪坐在原地掩面失声哭泣。
酉子去唤轿,檀沐庭还未出院门,便瞧见姚玉环鬼鬼祟祟地躲在廊柱后。
见他看到自己,姚玉环也站了出来。
她也听说了城内出了乱子,光献郡主一个大活人被小阁老光天化日之下弄走,檀沐庭这亲事被搅和得一团糟,这不禁令她喜出望外,觉得老天爷终于开了眼,降惩于檀狗。
可想归想,姚玉环心中也明白,小阁老能救得下郡主,阁老却不会来救她。
她哼了一声就要走,却听檀沐庭叫住了她。
“今日虽不下雪,开春后更暖和,但也不要仗着年轻体强轻易减衣。”他应觉得啰嗦,本想闭嘴,又添了句——“还是多穿些,别冻着了。”
姚玉环噢了一声,本有一肚子嘲讽的话要说,可听了他这句交代的话,又看了看他孤寂的身影,莫名开不了口了。
此人真是奇怪,明明是个十恶不做之人,为何又对她这般好?难道檀沐庭这样的人也会有一日良心发现不成?
姚玉环甩了甩头,决意不去再想这些。旋了个身儿大摇大摆地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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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家门,檀沐庭直奔魏宫方向而去。
如今天下人皆知华太傅带兵入城,拔刀与他对峙在宗庙门前,小阁老司马廷玉死而复生,趁乱劫走他新婚妻子。想要报仇便要挨个儿清算,可这一个两个哪里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司马廷玉,骗得他何其惨?没有弄死他不说,先前多少要事都交给他去办,他若反水,实在棘手。
不过檀沐庭却也不怕他——即便反水,他们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又比谁高贵?大不了鱼死网破,自己孑然一身,如今还怕他不成?
檀沐庭深吸一口气,命人快些赶车,他已经按捺不住要给他们一个颜色好瞧了。
然而人刚过了铜驼大街,还未见宫门,便听前方人声鼎沸,像是有人在闹事一般。
檀沐庭还未来得及去看,便听酉子慌张地甩了下马鞭,说了声“快护送大人走”。
“怎么回事?”檀沐庭心中大为不安。
“那些人…那些人竟然没死。”酉子急急地道,“大人…大人快些走吧!”
然而说这话已是来不及,车头还未调转过来,便有不少人一拥而上,一下便横在檀沐庭的车马前。
“檀大人!大人可还记得我等啊!”
“大人也是读书人,为何非要对我等苦苦相逼呢?!”
“檀大人好狠的心肠,我们千里迢迢进京,檀大人是如何对待我们的?!”
“大人害死了我们多少人,您夜里睡得可还安生啊?!”
车头车尾被人团团围住,不等檀沐庭伸手,这些人便七手八脚地打开了车门。
檀沐庭一看,竟是年前一路找来京中的廪生,全是当初被县学府学侵吞了廪膳银的那批人。此事原也不与他有关系,且彰德府廪生闹事时是摄政王亲自前去,以雷霆手段镇压。然而摄政王却是个深谋远虑之人,他知晓身体不再似从前,与皇帝矛盾亦早晚有一日会爆发,索性留下几人性命,做出一把利器——只要他一日在,这些人永远不会来闹事,他若不朝,或者又有其它原因不得不还政于人,这些人便不再有忌惮,直接化身那把利器插向帝京。
当时檀沐庭便是担心这些人会闹出事来,才安排司马炼去处置了他们。未料司马炼并未将人斩杀,还趁机偷偷将人放进京中,在他婚期当日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檀沐庭带来的人只能护着主人本人,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
须臾后,白弄儿带着禁军前来解围,看到这一幕后笑了几声,才将围车之人押到路边。
“檀大人可好啊?”白弄儿道,“幸而大人留卑下一命,卑下这才能来为大人解围。”
这一日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檀沐庭也没有精力应付白弄儿。他只说了声多谢,又听白弄儿道:“内阁有话要问檀大人,还请檀大人随卑下同去。”
檀沐庭本是想进宫再写一份诏书做保命之用,白弄儿当街拦下,便是想要绝了他后路。可檀沐庭也不傻,一早便想好对策——他乃三品大员,除了皇帝皇储,又有何人能动得了他?光献郡主来倒也不怕,她身份上已是他妻子,若是不站在他这一边,更加坐实与司马廷玉暗通款曲之名。
檀沐庭冷声道:“陛下有召我才会去,陛下既无召,我又为何要听你们的?”
白弄儿像是早知他会这样说似的,笑呵呵地拿出了一张手谕来。
“陛下虽无召,可皇太侄有。”白弄儿道,“皇太侄可是檀大人力排众议立下的,难道大人这会儿又不愿认他了?”
檀沐庭诧愕地看着那份手谕,上面落款的“萧梦生”三个字竟无比刺眼。
唯唯诺诺的萧梦生,在自己关押之下不得不食人苟活而丧失理智的萧梦生,原来一直都在隐忍。然而只有萧梦生一人还不够,必定有人在暗中授意,否则光凭一个萧梦生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背后之人不消多说,除了郡主,还有人去过万清福地?
檀沐庭闭了闭眼,喉头一股腥甜,口中满是血腥锈气。
这些时日以来,他明明倾尽全力待她,说好日后用此生偿还,从前那些再不作数的。
过了许久,檀沐庭终于呼出一口浊气来。
他睁开眼,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拿出帕子来揩了揩嘴角,又将帕子一点一点地对折好。除却眼底还有些猩红,动作优雅矜贵,衬着张如玉秀美的脸,众人总算见到这些年来传闻中的小檀郎。
“也好。我同你们走。”檀沐庭笑了笑,又转而对那些廪生道,“某于赤乌二十四年入朝,自翰林编修至户部侍郎一路甚是艰难,幸而有同僚上峰怜悯,得以支撑至今。倘使某一早得知廪膳银之事,即便无力插手,也必定能妥帖安排好诸位——因某别无长处,只略有些薄资在身。”说罢也不看他们,只朝着白弄儿挥了挥手,示意可以随他离开。
白弄儿暗暗咬牙——这檀沐庭果然有些厉害,明知廪生们不平并不止是为那些死去的同窗,更重要的是恨朝廷侵吞廪膳银,读书人最是单纯,也最是容易被牵着鼻子走。檀沐庭如此说,怕是打算要将自己在此事中揪个干净了。
不论如何,总算能将人带回内阁,剩下的事便全权交由太傅好了。
丢下怔愣的廪生们,如此一路到了内阁之后,哪怕是被白弄儿强行“请”来,檀沐庭依然是一派芝兰玉树的风雅模样。
今日内阁尤其热闹,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品阶高些的如袁阁老,得以有张椅子上座。再便是林嘉木、陈九和这样待得久脸面熟的阁臣,能在堂中有一席之地。诰赦、待命等挤在堂外,来得早的站在窗前,来得晚的便只能听个声音了。
华品瑜见了檀沐庭便无好脸色,因这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怕是在座的诸位都没有比自己更清楚的。
到底是高官,华品瑜先开口:“檀大人倒是不急。”
“着急又有何用?”檀沐庭无奈道,“眼下我只关注一件事——郡主如今在何处?”
华品瑜冷笑:“都这种关头了还惦记着郡主?檀大人果真是风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