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海,第十层。
从净水漩涡中走出来,风中醉只觉自己来错了地方。
这里的净水不再只泛着黑光,而成为了纯粹的黑色。
人入于此,如同踏进了永夜,置身在流动的、冰凉的夜幕之中。
昏暗无光的压抑环境,已开始令人心头发悸。
当左右环顾,勉强打量清楚周围的环境时,更加让人诧异的事情出现了。
“牢房呢?”
在前几层鳞次栉比排列在净水中的黑石牢狱,此时俨是再无半座。
目之所及,黑茫茫水一片。
根本没有设置什么阻碍,似连分区都没有去做,好似这里的囚犯完全可以扎堆扔到一块去。
“死海第十层,没有牢房,全是散养?”
风中醉给整不会了,连“散养”这种可能会得罪人的词都蹦了出来。
话音刚落,他便瞅见黑暗中,遥遥凫来一个身着囚服的半百老儿。
他很警觉。
他瞅见了圣山避难团一行人,立马停下。
显然他听到了风中醉的话语,但根本没有生气,面上露出了招惹不起的表情。
毕竟第十层突然出现一个这么多人凑在一起组成的小团体,各自还穿着华丽的服饰,这很不对劲。
在这里,大家的领地意识很强,轻易不会越界。
那便是我越界了……老头儿脚步匆匆,话都没敢多讲半句,便选择了远离。
“真是散养!”
风中醉见状都惊了。
这里的囚犯真可以自由行动!
只要有精力,你甚至可以去找别人打架?
圣奴无袖之前便被关押于此,虽然不修古武,但肉身不俗,还能使出无袖·赤焦手。
那当时在这里,他岂不是可以称王称霸?
“嗯?”
忽而头皮一颤,风中醉像察觉到了什么,偏头望向远处,讶然道:
“剑意?”
此刻之死海,在圣帝金诏的加持下,禁了所有能使用的一切。
这一点,死海囚犯的感受最深。
一路走来,圣山避难团就没见着一个惹事的,连大吼大叫的都没有。
显然,大家都知道禁制一加深,便是有大事要发生,更怕自己被拎出来第一个开刀。
可禁归禁,死海昔日留下过的战斗痕迹,特别是第十层的,没人来打扫过。
风中醉回眸请示了一眼,便顺着方才觉察到的狰厉剑意往前巡,边走边解释道:
“很强的剑意!”
“也许传道镜前的各位,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感受到了什么,但我应该说吗……”
他很兴奋。
圣山避难团的所有人就跟着他。
从语气上听,风中醉就都是处于激亢状态的。
没等人回答,也不必等人回答,其实也更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问题,风中醉想到就说了:
“无月剑仙!”
“这么强的莫剑术的剑意,还是在死海之下能散发出来的,当世没几个。”
“众所周知,无月剑仙因为犯过一些功劳,而被断臂押入死海,原来就关在第十层?”
这话一出,五域看客哈哈大笑。
独独隶属于圣神殿堂的人,一个都笑不出来,各自表情无比阴郁。
太糗了!
这事做得真不厚道。
当时连圣神殿堂人都看不过去,只不过上面这么决断了,没人敢说。
现在好了。
现在道殿主不在了。
璿玑殿主也给自己玩折了。
苍生大帝上位,十人议事团更成了摆设,摆烂的摆烂,投敌的投敌,摸鱼的摸鱼……
有些话当时无人敢讲。
现在风中醉掌着传道镜,还真压不住这口气,就想替无月剑仙多嘴这一句。
哪怕到时候事发,一句被受爷操控了,也能说得过去。
主要受爷不计较这些……
受爷,让人敢说敢言的惟一底气!
“到了。”
莫剑术之剑意,在一块难见半分光亮的深水区汇聚得最多,感悟亦是。
风中醉带着众人来到此处,实际上已经不想要说话了,当即便想盘膝而坐,开始悟道。
他却是不敢的。
他只是一个局外的解说员,可不敢耽误了正事。
自己是钦慕无月剑仙,受爷跟着自己,可绝不是来观摩无月剑仙剑意的。
受爷哪里还需要啊?
死海第六层那一波突破,风中醉就算再瞎,也能看得出来。
便是上一代七剑仙,约莫也半数给受爷甩在身后了!
“我们能看到,这里显然是死海第十层最深处的区域了。”
“无月剑仙看来在这个地方,也是一霸。”
“毕竟死海虽然禁法,但古剑术以前似乎是很难禁得住,且从这里的感悟看……”
风中醉不好说自己的见解是否准确,只得望向受爷,抛砖引玉:
“无月剑仙,似还在利用死海的力量,磨砺他的莫剑术?无欲妄为剑?”
徐小受没有接话。
他只是沉默扫量着四周。
实际上不止莫剑术的痕迹深,无袖·赤焦手留下的烬照痕迹,也属这里最深。
桑老来过……
他俩战过……
风中醉的声音适时响起:
“众所周知,东域八宫里一战,无月剑仙和圣奴无袖算是时隔三十多年,再交手了一次。”
“过后不久,他们同时被关押在了死海第十层,也不知道有没有再发生一些故事?”
说这些时,传道镜拍着受爷。
五域世人也都目光灼灼盯着受爷,谁都知晓,受爷来第十层,是寻他师父的。
剑仙苟无月都是其次。
能让风中醉带着众人一路解说到这里,说明在进染茗遗址前,圣奴无袖大概率就在这附近!
徐小受不曾多言,屈指对外微摆,漠然道:
“退后一些。”
……
嗡!
净水涟漪在两侧疯狂往前推去。
死海画面更是一瞬模糊,镜中受爷从一张帅脸,迅速变成一个黑点。
“至于跑这么远吗?”
五域世人紧张翘首,边看边抱怨。
但一想到之前北剑仙给弹得满身血舌的恐怖画面,风中醉这帮人的飞速后撤,又变得情有可原起来。
所幸传道镜能退,镜中画面亦能操纵着放大。
很快遥隔不知有多远之距,在将死海第十层的森幽氛围尽纳入眼之后,五域世人,又能从镜头的推拉之中,聚焦回受爷那袭黑衣之上。
“桑老……”
远景之后的近焦,受爷的这声呢喃,似都多了几分凄凉。
不!
不是错觉!
受爷面色确实带着浓烈的悲怆。
他的手从胸间衣物一摸,不知于何处摸出来了一根折断的柳枝。
随后,轻轻弯腰,将柳枝放到了面前黑色净水之中,像是在祭奠逝者。
“嗡!”
受爷掐了一个印决,该是要施术。
四周漾开了微微的涟漪。
“嘶……”
这太诡异了!
没来由的,所有人倒吸冷气,看得头皮都微微炸开。
但同样的,好奇心也被吊起来了。
这么大的阵仗,圣奴无袖和受爷,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连南域爱苍生都为之凝眸,左右想不出徐小受如此这般,究竟意欲何为。
无袖回归……
不是在神之遗迹自刎即可?
莫不成,他们还想要趁着这一次归来,做点什么?
便这时!
没有任何预兆!
镜中画面的受爷悲目怒睁,眼泪汇入了净水,在印决成型之后,他猛一拍柳枝,同时嘴里大声吼出了一句:
“复活吧,我的桑老!”
……
五域像是被摁下了暂停键,所有翘首等着激情的世人,突的就僵住了。
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瞪大了双眼。
可百思不得其解!
真无人知晓受爷这又是在整哪一出,圣奴无袖归来,还需要搞一波这种……仪式?
“这也太……”
风中醉险些都把持不住传道镜,不知道的还以为受爷在鬼门关神称神了。
可受爷的哗世之举,似每次都藏有深意?
没来及多作评价,众人便见柳枝断碎之后,其所谓位置附近净水汩汩冒泡,最后沸腾!
“燃了!”
“真燃起来了!”
风中醉不可置信的爆呼着。
这是什么情况,死海禁法啊!
受爷就算真复……呸,召唤回了他师父无袖,怎么会有这等异象出现?
难不成,圣奴无袖在神之遗迹悟道,已经进化到连死海禁法结界都压制不住的恐怖高度了?
“他、他已超越十尊座?”
人在死海,置身净水,风中醉热血沸腾!
但见热泪盈死海的受爷身前,很快不负众望,凝出了一道枯槁的身影。
他半弯着腰,面上单手压着一顶草笠,根本瞧不清具体相貌。
他的身形由虚渐实,穿的是死海中最常见的白色囚服。
可那股孤桀的圣奴上位者的气息,却根本压制不住,由内而外十分张狂的肆散而出的同时,其柔情却也难掩:
“好徒儿,不枉为师在灵宫时,对你有过一番谆谆教诲……”
……
“是他!”
“就是他!”
风中醉的咆哮在喉间滚滚压着。
这波欲扬而抑的低吼,却是很好的调动了五域所有观战者的情绪。
传道镜画面伴随他这一声,聚焦向了草笠老者囚服上的异样之处。
与方才一路所见过的囚犯大有不同!
受爷身前出现的这一位,他的囚服,没有袖袍!
那裸露在外的双臂有如黑炭般焦烂,龟裂的肌肤之下不见白骨,仿似流动着烧红的岩浆。
咕咕裂泡的净水,在他身周破碎又凝聚,映衬得其存在本身幻灭又真实。
“无袖!”
风中醉没有继续压制。
在初始的低呼过后,完全打开了自己,他手舞足蹈,激情澎湃的解说道:
“圣宫四子、焚琴煮鹤、圣奴无袖、受爷师尊!”
“这四个称号,不论单拎出哪一个,都有着名垂千古的可能——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
“可它们凑在一起,居然每一段都只是一个人人生的某一部分!”
“何其强大?何其诡异?何其匪夷所思?此人之存在,又何其……”
风中醉为了现下这一段,都不知道提前斟酌了多久的用词。
可他的激情演讲,甚至只是开了一个头。
死海上空净水疯逝,突然就被一个不知何时裂开的裂缝,尽数吞去。
下一息……
“嘣!!!”
……
“……”
世界忽然失声。
那在风中醉耳畔、在五域世人耳畔炸开的嘣弦重音,几乎炸碎了所有人的听觉。
它承自一月之前,续接惊怖之忆。
所有人在恍神之后,猛地回想起来。
苍生大帝等了受爷这么久,本就不是在等他自己沦为一个笑话。
不论是迁南域、树投敌、爱狗说……还是其他种种,这都是前戏。
当圣奴无袖回归之时,确确实实,就该是战火烽燃之际!
而战机一至,谁会再等?
愚人会等,苍生大帝可不会等!
“邪罪弓!”
“苍生大帝开弓了!”
打响战斗的第一箭,来得如此突兀。
它毫无任何征兆,出现在了死海第十层,确实也本该是蓄谋已久。
受爷惊容回眸。
他脚底下下意识便踩出了足足三个奥义阵图。
可较之于守株待兔了数月之久的苍生大帝,他的战斗反应,真慢了不止一拍。
在圣奴无袖现身之时。
在受爷回首的那一刻。
邪罪弓之矢已经出现,且消失了……
“荡神箭!”
南域,仲元子同是拉开了足够的安全距离,面上布满惊容。
等了一月,他心比死海都死,比净水还净了。
不曾想战机一到,爱苍生快刀斩乱麻能快到这个地步,他真就是天生的适战份子!
不过……
仲元子眉头一皱。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
快!
太快了!
快到让人无法适应!
不论是受爷的突然动情,桑老复活;还是苍生大帝骤然发矢,箭荡死海。
当荡神箭一箭落下,死海第十层尽泛力波,摧得所有战场存在,不论是死海囚犯,亦或者半圣避难团,还是抗镜子的风中醉,乃至受爷,以及受爷跟前刚露面的桑老……
“嗡!”
所有人各觉脑壳一震。
思绪在此箭之下,有了一瞬的断档,而当众人回过神来之时。
“……嘣嘣嘣嘣嘣!”
铺天盖地的重箭崩弦之音,竟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已响彻在死海第十层,长久不绝。
“这是!”
风中醉死死抓着传道镜,眼里满布骇然。
只是一瞬失神,他发觉受爷所在方寸空间,已被九箭钉死,再被一箭推出,直接钉向了远空。
受爷怒目眦裂,脚下分明也踩出了空间奥义阵图。
可苍生大帝不知出了何箭,这死海不知发了何力,受爷根本无法脱身!
自南域发于死海的这波箭雨,竟从根源上就不是在针对受爷,而是……
“无袖!”
风中醉看懂了,“苍生大帝要钉杀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圣奴无袖,因为受爷杀不死!”
箭如雨下。
没有半支落空。
一闪而逝的箭影,或摧身形、或灭神魂、或诛意念,一支不落从刚露面的圣奴无袖的身灵意三道上尽数穿过。
“不!!!”
凄厉的嘶吼回响死海。
第一次,五域世人不是从受爷的敌人身上听见此声,而是目睹且耳闻了受爷自身的崩溃。
他双目赤红。
他被压在死海一角。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师父,被无数邪罪弓之矢深深贯入、彻出,而无力回天。
“不,桑老!”
“不,爱苍生,停下、停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