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修凡记》 第1章 楔子 暮春时节,霏雨初晴,碧空格外的清澈。 午时初的郎朗阳光下,百万顷浩渺太湖,烟波潋滟,似镶嵌在朝天大陆中心处最明艳的一颗宝珠。 湖南岸,一望无垠的稻田连天接地。 稻田里稻叶青翠,田水清澈,有稻花小鱼在水中摆尾。 一只脚踝纤美,穿着绣花弓鞋的脚,陡然踏在镜面似的水面,水绿色的身影一闪,水面炸裂,碎成了一蓬白亮亮的细碎水花。 水花飞溅,游鱼四散。 迅捷跃回稻田间土径的绿裙女子,玲珑有致的身子紧绷着,汗津津的脸上秀鼻英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充满了肃杀之气。 她抬手将肩后散乱开了的长发拢在手心,扭紧了,张嘴露出细白的贝齿,将发梢狠命的咬住,随手撩了撩被汗水粘在面颊上遮挡了视线的发丝。 手掌擦过脸颊,白皙紧致的皮肤上便多了抹浅浅深深的猩红。 交错弹动黏糊糊的手指,掌间也湿乎乎,雕了精美盘云纹的短刺柄,开始在手掌里打滑。 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她熟知那是从短刺穿透的人体喷溅而出的热血,顺着尖利的刺刃流到了刺柄。 来路的方向,油绿色茶山山脚点缀着的星星白墙绿瓦间,有灰黑色的烟尘飘起。 渺渺烟尘沿着茶山向上,在郁郁葱葱的茶树丛间蔓延。 农庄隐在茶山山脚,好似浑然天成,实际上是由当世兵法大家细细勘察,精心布局,动用数千壮劳力,花费数年时间打造而成。 茶山虽然算不得高大险峻,却是方圆百里最高的山岗,登高俯瞰,阡陌道路,村落行旅尽入眼底。 遮蔽庄子的池塘也大有玄机,茶山上的泉眼涌出的清泉水,流经庄子,注入人工挖掘的百亩深水池塘。布设机关的池塘遮蔽着庄子,只在崖壁陡峭的茶山山脚下留了条路,夹在山水间的道路,回旋曲折。 要进入庄子,就必须顺着曲折道路,绕行池塘半圈,缓缓而来。 庄中望楼上的了望哨,面对着的是池塘开阔水面,视野无遮无拦,能提前观察到来者是否心怀敌意,一旦察觉来者不善,传警庄墙上守卫,由守卫警告来者不得接近庄子,若是对方不尊警告,擅闯庄子,庄墙上的守卫即刻启动庄外密布的机关,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以强弓硬弩对暴露在射程内的侵入者发动攻击。 茶山高处设警戒了望哨,料敌于先;是庄子的第一层防护措施。 利用百亩深水池塘,和庄前的回旋曲折道路,望楼警哨配合庄墙上强弓硬弩远攻利器,阻敌于外;是庄子的第二层防护措施。 可战则守,数百精锐武士借助大宅高墙,重重机关拒敌于庄外,茶山上燃放烽烟,求援于外。 敌势大则撤,只需守卫将来敌阻击片刻,池塘和数里外的百万顷烟波浩渺的太湖有水道相通,乘轻舟径直遁入百万顷大湖,游龙入水,无迹可寻。 公子怀着一万分的谨慎,精挑细选,将夫人安置在此,还是出了万一的意外。 刺客来的无声无息,顷刻间便从墙高门厚,机关重重,守卫森严的正门杀进了庄子。 如果庄中没有内应,青天白日,人数众多的刺客,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闯进庄子? 内院里,也突遭狙击。 谁能想到面目慈祥性情柔顺的朱奶妈,会是潜伏的刺客,近在咫尺距离,陡然发难,以袖中暗藏的弩箭刺杀小主人,幸而夫人警觉,出手挡在了小主人襁褓前。 小主人虽然幸免于难,毒箭却刺透了夫人的手掌。 朱奶妈是公子府里的家生子,调来庄子这边和她们已经朝夕相处了数月,竟然是潜藏的刺客,庄子还有谁可信任? 所以,夫人在袭击发生后做出的第一反应,就是带着她们夺路而走。 稻田土径中间,身材敦实的年轻男子全身多处带伤,犹然挥动着短把镔铁双锤,一招一式都是大开大合的拼命招式,横栏住跗骨追杀而来的黑衣杀手。 绿裙女子从道旁稻田绕到敦实男子身后,迅速换了口气,目光冷冷地望着紧追不放的黑巾遮面衣着统一的杀手们。 “杀!” 叱喝声中女子猛然弹射在空中,弓腰团身,从年轻男子双锤让出的一线空隙激射而出。 贴近了追在最前面的黑衣刺客,绿影猛然间炸开,冷艳的星芒激射而出。 近身搏杀的双方皆是默然不语,冷芒在紧贴着的身影间闪烁。 尺八长的短刺在狭小的空隙间斜撩直刺,瞬间放倒了三个使用制式长刀的蒙面刺客。 刀光敛去,刺影消散。 女子水绿的濡衫绽出更多的红花,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左肩处的一处猩红还在不住扩大。 她也中刀了,付出了肩头三寸长血口子的代价,以伤换命,为伙伴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方额阔面身材敦实的青年男子,在她发声的瞬间,心有灵犀,放心的丢下死缠不放的敌人,猛退数步。 他将短把四楞镔铁双锤都交在左手,右手迅疾解下缠在腰间的精钢锁链,眨眼间便将两柄铁锤系挂在了两丈八尺长的锁链两端。 敦实青年男子猛吸口气,跨前两步,浑身坚实的肌肉鼓胀着,开声暴喝:“起”! 猛地大幅度扭腰摆臂,把两柄铁锤当做流星锤舞动了起来。 顶在他前面的绿裙女子,眯着狭长的双眸,逼视着迎面接踵而至的刺客,左臂平伸,刃口沾着血沫的青钢刺向前直指,右手反握短刺,贴着激烈起伏着的前胸,弓着的腰如紧绷的弓弦,手里的短刺便是随时激射出的箭头。 一边碎步向后退,一边无声无息地脱掉了绣花鞋,一双渔家女特有的脚趾叉开的赤足踏在田间小路上,让她生出一丝心安的感觉。 敦实青年男子终于将系上锁链的锤头舞动开了,铁锤破空发出连绵不绝的“呜呜”声,比之用手挥动时速度迅捷数倍,击打的力量也是成倍增强。 骤然一锤笔直飞出,当先的黑衣人被紧随在身后的同伴档住了闪躲的空间,仓促间双手握刀,尽力格挡,“嘭!”,百炼精钢打制的制式钢刀应声崩碎,小西瓜大的锤头继续向前,在胸前衣襟上轻轻沾了一下,锁链猛地紧绷,锤头呼啸着倒飞了回去。 中锤者向后飞去,空气中响起了人体骨骼折碎的刺耳声,中锤者雄壮的身子撞在同伴身上,头猛地向后甩动,蒙面黒巾掀开了,露出来一张扭曲狰狞,惨白的脸来,大张着的口中鲜血和内脏碎块狂喷而出,喷射在身后同伴的脸上。 “啊呀!”同伴惊惧的叫出声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抬手擦抹被血浆糊住的双眼,旋即又被身后收不住脚的同伴撞上,一群人顿时在田间小路上混作一团,或是失足跌倒在道旁稻田里,或是下意识的挥动着手里的利刃误伤了伙伴。 一锤之威,石破惊天。 “啊,呦!喝!” 敦实的青年趁势吐气发声,随着悠扬高亢的呼呵,两柄铁锤挂着风声交错盘旋,形成了一道数丈方圆的屏障,硬生生将数十人的追兵队伍逼停。 他这样的打法,战力成倍增加,相同的,体力消耗也是成倍,甚至还要更多。 流星双锤是以一敌多,远攻的利器,弊端是舞起来便不能停息,一旦速度慢下来,被敌人寻到间隙,冲近了身,便只有死路一条。 退回男子身后的绿裙女子,趁机回头,望向身后的田间小路。 一个身穿鹅黄长裙的妙龄女子,停步在五丈之外,散开的青丝半遮着面庞,秋水双眸荡溢着柔情,凝视着臂弯挽着的竹篮。 绿裙女子顾不得掩饰行踪,尖细的嗓音厉声叫道:“夫人快走,向北跑,小码头上有船。” 见夫人凝神不动,绿裙女子突然想起来,夫人是天生的贵女,又哪里会操舟弄船。 慌忙又喊道:“夫人,上船解开了缆绳,船自会顺流漂入大湖。” 夫人恍若未闻,依旧怔怔然,俯身望着臂弯里的竹篮。 反而被黑衣刺客听到了绿裙女子话声,便有人跨进稻田,想要绕开链子双锤形成的阻隔。 敦实青年男子,“呼!呼!”接连两锤打翻了两个跨进稻田绕行的黑衣人,但是止不住更多的黑衣人分散开跨入稻田里绕行。 青年男子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涨的紫红,汗珠挂在眉梢,瓮声瓮气的吼道:“织网!” 绿裙女子闻声回过头来,尖细的嗓音喝响:“风”。 敦实的青年紧接着高吼一声:“杀”! 他裸露的肌肤上筋脉鼓胀着象蚯蚓在蠕动,中刀的伤口再次炸裂开,鲜血泊泊流出,毅然决然地迈步发动了反攻。 挂在锁链上的铁锤带起更强劲的风声,“呜”,奔着斜侧抢先跨入稻田的黑衣人飞了过去。 那人下意识的停步横刀格挡,眼中飞速变大的铁锤,隔着二尺远的距离,陡然间顿住了,嗖,地一声兜着弧线飘远,他猛地醒觉,自己所处之地已经超出链子锤攻击的范围。 他刚要有所行动,眼中骤然一点寒光闪亮,眉心刺痛,翻倒在地。 绿裙女子纤细的身影隐在敦实青年男子背后,连珠投出的狭长柳叶飞刀破空之声,也隐藏在流星锤故张声势的轰鸣里。 俩人配合无间,黑衣人无论是想要从稻田绕行,还是依仗轻身术高明想要自空中越过,勉力躲过了链子锤轰击,也躲不过绿裙女子手里射出的夺命飞刀。 刀囊里的三十六柄飞刀,三两个呼吸间便全都急射了出去,绿裙女子放下为便于从绑在腰间贴身刀囊取飞刀撩起的衣襟,双刺插在地上,使劲在衣襟上蹭着手掌上粘稠的血水。 俩人突然间发动的这一轮反杀,战果颇丰。 头颅被铁锤击中变形,或是眉心咽喉中刀的数十具死尸,扇形散落在小路和两旁的稻田。 连番的生死搏杀,一路逃到这里,完成了这一轮暴起反杀,绿裙女子眼前一阵阵发黑,敦实青年嘴角也溢出了血丝。 此刻,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 紧追不放的刺客,剩下的不足十人,但从他们迎着铁锤冷静的目光,躲避飞刀的淡定从容,以及相互配合默契进退有度的步伐,不难看出,这些人是追来的刺客中武技最强的高手。 他们已经看出绿裙女子二人只是在强自支撑,采取了游斗袭扰之策,纠缠住他们。 茶山的方向响起了高亢尖锐的呼啸声,绿裙女子扬头望了过去。 郁郁葱葱的茶山,已经被烟雾遮挡了大半,山脚的山庄燃烧成了个巨大的火把,三条身影如巨鸟飞掠,正顺着一路上散落的黑衣杀手死尸,一边急奔,一边以呼啸声指挥着散开在各处的刺客,向这边汇集。 绿裙女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满目依恋地盯着敦实青年男子被血水湿透的后背,哑着嗓子说道:“死便死吧!死在一起,血肉都烂在一起,下辈子也一定还会在一起。” 敦实青年紧咬牙关勉力支撑,维持着流星双锤的威慑力,听了绿衣女子的话,他晃了晃头,抖落满头满脸的汗珠,闷声答应:嗯! 他其实比绿裙女子更早发现那三个凶魔,心里也十分清楚,即使他两人没有受伤,体力充沛,也挡不住其中任何一个。 何况连番巨斗之后,已是油尽灯枯,无力再战。 “你们俩还没成亲,今天都不能死!” 被他俩拼死护在身后,一直沉默着的黄衣美妇突然开了口,语声舒缓,却有着无可辩驳的气势:“我来阻敌,你们快走。” 黄衣美妇边说活,边把视线艰难的从竹篮移开,秀眸里透着不舍,一咬牙撕下块裙角,盖在竹蓝上,扬手将竹篮抛向绿裙女子。 刹那间,她浑身上下透射出一层淡金黄色的流彩。 随着她缓缓扬起天鹅般优雅的脖颈,黄色的身影宛若凤鸟御风而起。 衣袂迎风飘飘,越过了敦实青年。 她并指如剑,扬手划出,指尖现出一道凝为实质的金色剑气,向前横扫而去。 纠缠着敦实青年的几个最悍勇的黑衣刺客,遮挡面颊的黑巾上面的双眼,露出惊惧之色。 一面向后躲避,一面匆忙收回长刀拦挡在身前,以求自保。 金色剑气霸道的一扫而过,如飓风吹过枯草,小路上散落一地断刃和破碎的肢体。 绿裙女子小心翼翼接住了黄衣妇人隔空抛过来的竹篮,紧紧抱在胸前,看向凝停在空中的曼妙身影,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敦实男子弯腰拄着双锤,大口喘着气。 闷声问道:“小姐,您的伤不要紧呀!” 黄衣美妇轻轻‘嗯!’了一声,清丽的面颊上神情傲然,一身的流彩却忽明忽暗,她淡然地说道:“打发了三条家犬还不难做到。” 敦实青年察觉到小姐的异常,暴睁的双目渗出了两行血泪。凄声叫道:“小姐!” 黄衣美妇背对着男青年,眼帘微垂,道:“说好的,给孩子过了百日礼,就给你们俩办婚事;不能主持你们的婚礼了,你带小主人回北方,这一辈子你俩相互珍惜,去了北方就不要再来江南了。” 她半转过身,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递给敦实青年,“拿着,当聘礼。” 她张开右手掌的时候,露出了掌心形若杏眼的妖异伤口。 随着她摊开手掌,杏眼仿若睁开了,在探看着,浓稠的五色流光自眼中急速飞散而出。 女子原本白皙如玉的手掌,肉眼可见的萎缩着,好似盛开的花朵在急速凋零。 她蹙着眉头,合上手掌,握紧拳,萎缩的速度暂时减缓。 视线滑过绿裙女子和敦实青年男子,最后,满目柔情的看了一眼绿裙女子怀中的竹篮 咬着嘴唇收回了视线,将握拳的右手笼在袖中,背负在身后,左手食中二指并做剑指,迎向急掠而来的身影。 绿裙女子盯着夫人的背影,突然嘴唇颤抖,眼神错愕。 顺着夫人头顶向上,高远碧蓝的天宇,象被从更高处捏着向上扯动,随着扯动的力量加大,天空出现了无数波纹,最深最宽的一道波纹裂开了,一只巨兽头颅探进来,蠕动大嘴,吞噬着悬在当空的烈日。 “天,,,,天变,,,,”绿裙女惊呼出声。 呼吸间,烈日仅剩下隐约的一勾青色的残芒,天地滑入了黑色旋涡。 再下一刻,最后的一勾青芒也不见了,苍穹如墨,飓风大作,四野苍茫,天地间一片混沌。 绿裙女子双手护着竹篮,仰望着黝黑的天穹,只见一道发自天外的蓝色精芒笔直的贯穿了天地,一闪而灭,她惊呼道:“天上有眼睛在看我们。” “哪有呀?”青年男子仰头看到一团漆黑。 黄衣美妇厉喝:“快走!” 黑暗中响起锐器高速破空产生的尖啸,以及闪烁不定的金色剑芒。 “走了!不要辜负了夫人。”绿裙女子咬着唇,扯着敦厚青年,凭着记忆,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向藏匿小舟的码头跑去。 ‘咻!,,,,,咻!,,,,,’高空中忽然传来一串鸣镝声,刚响起时还分辨不出方位和距离,片刻后就到了茶山山脚。 绿裙女子猛然停下了脚步,欢喜地叫出声来:“公子来了。” “给我!”方才还不肯舍主逃生的敦实青年男子,突然丢下了双锤,从绿裙女子手里抢过竹篮,紧紧地护在胸前,拼命向前狂奔而去。 绿裙女子微微一愣神,犹疑地回眸看了一眼。 一时间又惊又疑,转回身,追寻着远去的脚步声,踉跄狂奔。 浓稠如墨的黑暗里,骤然爆出一团巨大的火球,火焰中一只金色凤鸟浴火飞升,化作一束耀目的金色光芒直冲九霄。 朝天大陆南梁国顺洵十一年,四月十一日,正午时,天现奇观,天狗吞日。 太湖南岸,某处依山而建的农庄走水失火,烈火不单将整个农庄烧为了一片白地,满山的茶树也付之一炬。 府衙出动大批人手封锁现场,经过仔细勘察,确认阖庄上至古稀老仆,下至襁褓中幼子,男女老幼三百三十七口,无一人生还。 至于起火原因,经查,不详。 第2章 京西小城 朝天大陆西魏国承业九年,六月三十日,恰逢西魏立国百年华诞。 一年里最热的时节,虽然昨日傍晚下了一场夏日猛雨,晨时尚且清凉,一轮红日爬上树梢头,暑气便又蒸腾起来。 国都大业城正西三十里,一座小城象枚棋子,端端正正的镶在东来西去的通衢大道上。 汉阳县原本是前朝大秦京都的西关镇,百年前六镇大军攻破了大秦都城,破城时放的一把大火,毁了繁华锦绣的千年帝都古城。 四十年前,西魏国王帐停止了在国中的巡狩,选址建新都城,新址在大秦都城原址东二十多里。西关镇一下子被甩到了三十里外,再叫做西关镇,就显得不伦不类,便被朝廷划成了汉阳县。 旧西关镇升格的县城,相比起三十里外光鲜的像个新郎官的大业城,就是个缺牙秃顶,衣衫褴褛的颓废老汉。 前朝大秦帝国鼎盛时期修建的围墙,都已有七八百年了,本就年久失修,近年来又连逢几番兵灾,东西南北四个黑洞洞的城门洞,没剩下一扇完好的城门,一圈豁豁牙牙的城墙也像是被狗啃过。 城内的建筑高低参差,新旧掺杂,只是老旧的多是灰砖墙青瓦顶,屋脊上卧着石雕瑞兽的坚实建筑,夹杂其间的新建屋舍,几乎全是粗劣的夯土黄墙,茅草屋顶。 城中的那棵老梧桐树,传说是曾经引来凤凰的梧桐老祖,街边道旁和宅院里,众多根须相连的梧桐老祖的子孙,在暗灰色砖墙和土黄色新舍间,肆意伸展着绿意盎然的枝叶。 城中间一道南北横街,和穿城而过的官道,形成了一个十字街口。 失修的道路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泥洼,有人走过,稀稀落落开着门的几家店铺,铺子门口露出个人头,看过来一眼,大声吆喝一声,“老客里面请!” 不见路人回头,见揽不到生意,灰塌塌地又缩了回去。 角楼半斜,残墙古道,曲巷老树,,,,,,。 小城在王小石眼里,如同把玩出包浆的一件文玩,磨消掉了雕琢痕迹,美得炫目,美得自然,美得惊心动魄。 跟这座饱经沧桑的小城迥然不同,年方十五岁的王小石,太年轻,太俊美。 柔弱少年天生顽疾,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当然需要有人陪着,还需要个代步工具。 王小石不是钟鸣鼎食大富之家的少爷,也不是官宦门第的贵胄公子;家里养不起骏马,也坐不起轿子。 幸好,有个身强体壮,爱惜他的族兄。 王砖十八岁,个头高,脸大,眼大,嘴大,手脚大,走路的步子大。是一条体魄雄壮的大汉。 就是脑子有点问题,幼时一场高烧,心智永远停留在了六岁上。 王砖在十字街口停下脚步,他一身庄户人家的粗布短打扮,蒲扇大的右手上拎着个七尺长的条形包裹,左手牵着条黑毛驴,身后象个小房子似的巨大背篓顶端,张开的遮阳大伞阴影里,王小石舒服地半躺半坐,居高观望着小城。 王砖窄额头,宽下颌,朝天鼻,眼神木讷的面貌,搭配着异常雄伟的身材,已经足以引人注目;毛色油亮的黑毛驴背上,戴着锥帽,身材妖娆的小娘,又给他们一行人平添了几分神秘感。 王砖大脑袋左摇右晃,好奇的四处打量着。 汉阳县的土着们靠在门框上,躲在窗台后,也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三人一驴。 就在刚才,在汉阳县有居所,还有商铺房契的人,王小石便成了其中之一。 在县城十字街口西北角的县衙户房里,他一次将从庄子里带出来的十枚铸造精美的二两银锭中的三枚丢出去,前一刻还冷言冷语的户房中年书办,立即像见了掌案老爷一样,笑容亲切,言语殷勤。 照着王小石提出的要求,手勤脚快地变更了沈记大骨汤铺面,以及铺子后的宅院房契,顺带还给一家人上都了县城的户籍。 沈记大骨汤老铺到老舅这一代,已经传了三十八代。 铺子和县衙一街之隔,占了县城十字路口的西南角。 前店铺、后宅院,背南朝北开门三大开间的铺子,和小城残破的城墙一样,见证了大秦帝国的辉煌,以及百年间西魏国的几番风云变幻,还有铺着前的这条通衢大道上流淌过的无数悲欢故事。 王砖蹲下来,把背篓小心卸下,斜靠在石阶上,起身去打开了蒙尘的铺板。 等待被开门带入的轻风扬起的粉尘落下的时候,王小石向前探着身子,看向铺子里面。 关了一年多的铺面,刚打开了,飘散出一股霉湿气。 屋中间有一洼新鲜积水,直对着射进一缕阳光的屋顶裂缝,想来是昨日的大雨漏了进来。 空灶台,青石地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土,梁柱,檩条,椽子形成的每一个夹角里都挂着蛛网。 厚实的墙面龟裂出深浅不一、斑驳的缝隙;合抱粗立柱泛着油黑,依然笔挺直立;地砖、石阶、石台的边角摩挲的油亮溜滑。 这一切让少年人觉得真实又踏实,甚至有种梦中景象成真的惊喜。 就连自屋顶破洞射进的一束明艳阳光,少年人也觉得非是凡俗能构想出的神来之笔。 只一眼,他就喜欢上了自己的铺子。 他满意的斜躺下,闭上了双眼,在脑中构思着,该如何让一个曾被乱兵踢开铺门,搜刮溜净,徒空四壁的空铺子,恢复往昔宾客盈门的繁华。 街对面车马店大门口,几个闲着无事的伙计,一直在盯着这边。 望着头戴白色锥帽,身着浅蓝长裙,面容不清的纤柔女子,指挥着丈高的巨汉,打开了沈记大骨汤的铺面。 小伙计宋铁蛋踮着脚尖,在布满坑洼的街道一路蹦跳,跑了过来。 凑近了,看清一地积尘的铺门内,小娘卸下锥帽,显露出来的靓丽容颜,宋铁蛋眉眼含笑,瘦长的黑脸顿时抽成了怒放的狗尾巴花。 车马行伙计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差使,看人的眼力不差;眼前的小娘布衣素裙,胜在贴切的裁剪,精致的手工,搭配上纤柔的腰肢,白皙细腻吹弹可破的肌肤。 宋铁蛋眨巴两下眼,就猜出这是个算不得大富大贵,却也家境殷实的人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娇生惯养的小娘。 小伙计故作老成,惊叫道;“这位小姐,小心了啊!快出来,快出来!”姿态夸张的猛摆手,示意靓丽小娘赶快从铺子里出来。 嘴里念叨着:“后巷老孙头家的老屋,也是空了一年多的老房子,被昨夜的一场猛雨浇过,不定什么地方给泡湿软了,快天明的时候,屋顶整个塌了下来。 幸好老孙头一家人都投靠京城里的亲戚去了,才没有伤了人。 快出来,快,等晴上两日,确认无事了人再进去。” 小伙计跑来的很急,警告的话也非常的诚心诚意。 巨汉根本不搭理他,头也没回,推开了铺子后门,绕去铺子南面,去打开侧开在南街的院子门。 王芝秀站在原地不动,也不答小伙计的话,唇角弯起,一抹笑容暖如春风。 少女视线离开了站在铺门外,雨后清亮的正午阳光里的黑瘦少年,看向靠在石阶上的巨大藤筐。 藤筐里闭目半躺着的少年,闻声在藤筐里站起身,走了出来,扬着留着寸长短发的脑袋,瓷白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眼神凌厉,审视着陌生的小伙计。 大了两号都不止的黑短襟,左胸绣着车马行的标识,松垮垮挂在干瘦小伙计身上,腰间用条陈旧皮绳紧紧一扎,宽大的衣摆蓬松的张开了,像是穿了条肥大的短裙子,显得下身短了一截的裤子越发的短了,裤脚下裸露着干瘦的脚踝,脚下的一双草鞋倒是崭新的。 衣着寒酸,倒也收拾的干干净净,细眉细眼的一张瘦长黑脸,透着股子机灵劲。 王小石抬手指着铺子里面,以老气横秋的语调,教训着故作老气的小伙计:“小子,睁大了眼,好好瞅一瞅; 瞅瞅这麻石地基,打了窑口印记的青砖一水到顶二尺厚的墙,再瞅瞅合抱粗的立柱,最后抬头瞅瞅,平直的十八寸大梁,小碗口粗的齐整檩条。 瞧清楚了!前朝太平年间修建这铺子时,足足花了三千贯才置办全活,都是些啥模样的好物件! 就我这老铺,只要不被雷劈了,再下三天三夜瓢泼大雨,对面车马行透着新鲜气的夯土门楼,塌成了一堆泥,我这老铺子也嘛事没有。” 能噎死个人的话,从俊俏少年嘴里蹦出来,宋铁蛋顺着话语,朝铺子里一处处瞅了一遍,不但不生气,还觉得这位装束奇异的俊美少年说得句句在理。 他左手攥着右手搭在腹部,笑意谦恭,说道:“小郎君,你们初来乍到的,要收拾这么大个铺子,可是要费些功夫。 我来给你们帮忙吧,完事了小郎君看着赏俩小钱。” 王芝秀抿着嫣红的唇,正要客气的婉拒。 “好啊!”王小石老实不客气的抢着答应了。 扬着下巴,底气十足地吩咐着尚且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伙计; “你这就去,把你们店里闲着的伙计都叫来;再找几个肯出力气,手脚麻利的嬷嬷婆子。 话说前头喽!赶天黑前收拾利落,伙计们一人一双千层底的踢死牛,一条青布长裤。 嬷嬷婆子们的报酬,等人来了我和她们另外商量。” “你,,你,,您说的可是真的?”宋铁蛋笑眯了双眼。 这年头除了力气不值钱,啥都贵的没了边。 出门四件事,衣食住行,只要是个人,一样都少不了;一双新鞋,一条新裤子,对徐铁蛋的诱惑,远非三五十文铜板可比。 小掌柜真要是许诺赏三五十文,他也没这么心热了。 “赶紧的,快去喊人;别忘了把洒扫的家伙事都带上了。 别耽搁时间,误了我晚上歇息,可就把裤子扣除了。”俊俏少年语气已经很不耐烦。 “我这就去叫人,您放心,绝对耽误不了您一家人晚上入住。”宋铁蛋跑出两步,猛地站住了,扭头问道:“找几个人呀?” “你问我?”俊俏少年指着自己的鼻头:“这也要问我,我还找你干嘛! 你用了心,让我少花钱,活干的还漂亮了,我给你再多加一件短襟,凑一身新。” 王小石瞪了眼已经乐的见眉不见眼的小伙计,抬手一指路对面。意思是;“还不快去!” 第3章 青瓦、小石、大砖头 仅半天时间,街坊四邻们就对王家姐弟有了个鲜明印象。 大骨汤铺子相邻的老街坊邻居们,大多都听过无儿无女的沈腰子吹嘘,他有多么多么漂亮俊俏的一对龙凤胎外甥外甥女,如今见了真人,才知道短命的沈腰子没有吹牛皮。 豆蔻年华的姐姐,确然是水灵的如杨柳新条,窈窕温婉,男女老幼见了都不由自主地心生喜爱。 一胞所生的弟弟,更是个有着比女子更标致容貌的美少年。 人长得俊俏,眼光可毒辣,说话极其霸道,待人处事却又十分的公正公平,敞亮大气。 憨大个子大力气真是好大,人也好憨厚。 俊俏少年叫憨大个大砖头,憨大个大叫俊俏少年小石头。 大家伙也就顺嘴跟着叫上了。 王家姐弟也发现,世道乱了几年,县城里也和庄子里一样,青壮男子少,妇幼老人多。衣衫比乡下人穿戴整洁,浆洗的发白,努力保持着体面。 夕阳染红西边的天空时,宋铁蛋领着帮手的伙计,已经彻底清扫完了铺面,疲累却又满足地欢欢喜喜走了。 来凑热闹看稀罕的左邻右舍,也回去了。 上了铺板的店铺,虽然依旧空荡荡,已然变得一尘不染,就连梁柱上,宋铁蛋都让人搬来梯子,爬上去擦拭了一番。 娘舅留下的铺子连带铺子后的宅院,都是因地制宜,注重实用的布局。 三大开间面北的铺子,宽三丈高两丈,墙高檐宽,宽敞明亮;南街的东墙面也是敞开了装了铺板,东北角上盘了个大小灶头连火的大灶台,后门开在南墙偏东处;看青石地上留下的旧痕,以前贴着南墙不当不正摆了个细长高柜,隔着一步距离还有个长条柜台。 整间铺子里的布局,无论前后还是左右都不对称。 后面的宅院也是不规整的布局。 双开的院子大门紧贴着铺子后墙开在南街,院门是斜对着坐西朝东是三间正房,正屋和前面铺子是同样的又高又大,硬山顶屋脊上蹲着石兽。院南面三间厢房是贴着院墙的一坡倒,比正房矮,内里也要浅了一半。 院门南面的厨房,比起厢房又要更狭矮,再过去牲口棚又更低矮简陋些。 一院的屋舍高高低低,全没个章法,只图了个实用。 小院中间的梧桐树,树干有水桶粗细,张开的树冠笼罩了大半个院子,积下了一年的枯枝落叶,被归拢了起来,正好用做烧灶。 宋铁蛋找来的七个嬷嬷婆子,洒扫干净正房厢房连破烂的窗纸都撕掉,重新换上了新窗纸。 乱兵虽把家抢了个光溜,正房厢房里的睡炕,以及厨房里的灶台倒全都完好无损,稍稍收拾,就能使用。 嬷嬷婆子们最后还自发地从自己家拿来了桌椅板凳水桶木盆锅碗等等的日常生活用品,暂借给了他们。虽然这一堆家私四六不搭,凑吧凑吧,总算有个家的模样了。 王芝秀将从庄子里带出来的干粮热了,三人凑合着吃了顿热乎晚饭,借着灶膛里的余火烧了一大锅热水。 在木盆里装了半盆热水,端到梧桐树下的旧竹摇椅旁。 她一面把拧得半干的温热毛巾递到弟弟手里,一面和井台边用刚打上来的井水‘哗哗’冲头的王砖说着话。 “出了一身的汗,小心别让冷水激住了身子。” “啥时节了?瞎担心!”王小石嘴角撇起,不以为意地驳斥着姐姐。 王芝秀眉宇间带着忧色,站在弟弟旁边,扳着手指,碎碎念叨着,“请人洒扫,,,,,,买布。。。。。。。多花了,,,,,,,,” 王小石抬手挡在姐姐嘴边。 “很便宜了!前面的铺子,加上后院三间正屋,偏厢的四间房,连带牲口棚,院子,一下午全收拾干净了。 也就是如今的世道,空有力气也没地方讨生活,干活的人好找,还都舍得力气,肯用心。 庄子百十口,眼巴巴等着咱们往回送粮呢! 铺子早一日开张,就早一天有收入。 打扫规整铺面这点小钱,早花晚花都得花,晚花还不如早花。” 听弟弟提起庄子里一百多口老幼,王芝秀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驳斥弟弟。 小时候懵懂,不明所以,只是学着大人的样子,事事迁就着生来便有顽疾的弟弟。 稍大些多少懂点事,发现按着弟弟的意思去做,就是最好的方法,渐渐的一切行动都听弟弟指挥成了种习惯。 在庄子里姐弟俩一直配合的很默契,体弱多病的弟弟动脑子,当姐姐的负责动嘴、动手。 姐弟俩交换一个眼神,她就能知道弟弟想干什么,心里不明白为什么,也不耽搁先按着弟弟的意思做事。 这次出来,庄里的银两让搜刮的一干二净,妇人们连银发簪都献了出来,大管事付华明将收拢一堆散碎银子都融化了,统共铸了十个二两的小银锭。刚进了城,王小石打点县衙户房的书办,眼都没眨一下,便丢出去了三锭; 银子倒是没白花,换房契上户籍,王小石怎么说,书办怎么给办。 许下的报酬吸引人,请来洒扫的人,活也是干的又快又好,让人没话说。 王芝秀私下估算过,即便是花心思减少支出,许给徐铁蛋几个的报酬,也少不了要用一两银子。 不说向庄户们许下的十天半月就往回送粮,这要打开铺门,重新开业做起买卖,还要置办一大堆的物件,哪一样都少不得要花钱! 弟弟花钱大手大脚,她心里有点担心,不大。 弟弟既然说出来十天半月往回送粮,自然有办法做到。 王小石向厢房歪着头,接着说道:“再说了,咱姐弟仨慢慢收拾着,慢慢置办,那位也等不起。” 大热天出行,图个清凉,都是两头顶着星星赶路。 姐弟三人昨日一大早离开城北的王庄赶往县城,三十里路,本来是宽松的一日脚程;可他们姐弟头回出庄子,正午时走到魏水河北岸,旱原上不出庄门生活了十几年,头回见到数里宽的水面,河畔垂柳摇曳青草茵茵,河道里白帆点点,水鸟上下纷飞,姐弟仨人坐下就不想起来。 河岸边吹河风,赏河景忘了时间,歇过了头。 等到重新上路已经误了时辰,顺着河堤走出不远,眼瞅着起了西风,满天堆起了乌样样雨云,黄豆大的雨点紧跟着落了下来;幸好道边有座破败的河神庙,三人便在破庙里躲雨借住了一宿。 错过了行程,浪费了一日的宝贵时间,有一失,又有一得!今天一早起身赶路,在路边捡了个半死不活的半大小子。 王砖一路轻拿轻放拎着的人型包裹,如今在厢房的炕上摊开了,一个皮肤紫青的少年正昏睡不醒,。 “咱们如今不是在自家庄子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芝秀眨着漂亮的大眼睛,忧心忡忡,问道。“伤得那么重,你有把握救过来吗?” 王小石一脸的不屑,扬着眉,辩驳道;“哼!在庄子里时,遇到了个小猫小狗受了伤,你都要带回家让我救治。 一个大活人,还不如只畜生? 要是没被咱们遇上了,或是咱们瞧见了也没管,人现在铁定死透透的;人现在还没断气,说明他和咱们有缘。 你就当是只小猫小狗,救活了,是他的造化,救不活,那也是他的命。”王小石大咧咧的挥了挥手。 忽而又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地俯身贴着王芝秀的耳边,小声说道:“筋骨匀称结实,皮薄肉嫩,右手食指中指有薄薄的一层老茧;是个读过书,常常执笔写字的。 嘻嘻,铺子里正好缺个识文断字的大伙计,老天就给送了个。 你放心了,以前遇到猪羊牛马跌断了腿,划破了肚子,我都医好了;他那点小伤,也就是擦破点肉皮,不算啥!” 王芝秀看着弟弟,担忧地问道;“怎么一天了,还不见他醒过来呢? 上了户籍,人再死了,可是有大麻烦。” 王小石脸沉吟片刻,决定告诉姐姐实情。 “哪是伤重不醒呀!他是中毒了。 不然我也不会把伤口周围一圈的肉都割了,啧啧!多大的仇,要下这样的死手。” “嘻嘻!”王芝秀突然笑出声来,说道;“你哟!就是属鸭子的,嘴硬;割肉的时候,那个手抖得,,,,嘻嘻嘻,,嘻嘻。” 王小石食指竖在嘴前,吹了口气“嘘”。 一脸的严肃,压低了嗓子,一本正经的说道;“别笑,让你割,你还不如我呢! 这可是秘密,绝对不能说出去的大秘密。” “好好!好!你说是秘密,就都是秘密,都不能说出去!” 一胎所生的姐姐,身高却要比弟弟高出了大半个头,和弟弟说话时宠溺的语气神态,也像是比弟弟年长十岁八岁的大姐姐。 王小石扭脸看向井台;“大砖头,别光顾着自己洗的干净爽利。 炕上倒着的瓦片儿,裹了一天,捂了一身的汗水,你也给他擦擦身子。” 王砖憨笑着,嘴里答应了,从井里打起一桶水倒在木盆里。 端起了木盆,突然想起一事,弯腰把木盆又放下。赤着双大脚,霹雳啪嚓走过来,蹲在少年边上,仰着大脸盘子,问道;“小石头,肉呢?” “少不了你的肉吃,咱家守着条东西商路,开的是肉骨汤的铺子,呵呵!就怕你肉吃多了,腻味。” “我现在要吃肉!”老大个汉子,象个稚童扑打着双手。 少年摊开了手,语声无奈;“现在可没有,没处买肉呀! 得等着,狗日的元家和慕容家安生了,不祸害了,西北的牛羊贩子,见天都赶着一道街的牛羊,从咱家铺子门前过去。 咱们只用坐在铺子里,勾勾手指,肥羊肥牛就送进门了。” “大姐儿,小石头又在跟俺讲故事呢!哄俺玩呢!”憨大个撇嘴歪脸,表达着内心的不满。 王小石揉着王砖的大脑袋,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好了!大砖头别闹,明天早上起了网,捕到了鱼,先给你吃个饱!” 突然,院门外有人叩响了门环。 第4章 煮茶夜话 杂货铺陶老板,以削尖了脑袋钻营而闻名,在小城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听闻城里来了外人,接手了沈记大骨汤铺子,收拾店铺准备重新开业,觉得有商机,便主动找上门来。 自来熟的和小王东家介绍了自家生意,顺利的将生意买卖揽下了。 双方说定,铺子里用到的长长短短十数张新竹帘子,灶上的瓢,勺子,等等一应杂物,最主要是前后两个厨房几口配套的铁锅,赶第二天过午前,货送上门,小王东主会按四两银子结账。 小王东主还主动提出来,铺子口大灶台煮肉用的尺寸最大的一口锅,若是能和旧灶台恰好搭配,就额外再多加一两银子打赏。 陶掌柜心里泛着甜,又带着几许着苦涩。 这几年的生意买卖做的跟叫花子也差不多了,县里居民少了一半,最要命的是走掉的是富户和青壮,剩下没走的都是在苦熬日子的苦哈哈,越是没钱,越是不舍得花钱。 可是有些日子了没收到银锭子了。 即便放在太平时节,这小王掌柜的手面,也算是阔绰;为了一两银子的赏钱,全家今晚不睡觉也得把货物备齐全! 陶掌柜喜滋滋告辞往外走,过院子门槛时,一手拎着灰布长袍的下摆,一手攥紧了小王掌柜当定金给的二两的小银锭。 跨出院门,恰好和一袭团花锦袍的布庄童掌柜迎头碰上,忙不迭拱手和童掌柜打了个招呼。 似乎是不小心,显露出了捏在手心的银锭,急忙一翻手,笼在袖中。 “童掌柜也来找小王东主!”说话时,眉眼间全是喜色。 童掌柜圆乎乎的脸上不露声色,含笑不语,侧身让陶掌柜先过。 俩人错身而过,陶掌柜顿时敛起了笑脸,嘴里暗骂道;白日里人前装清高,落了黑,还不都是闻见了腥味的猫。 招呼门外打灯笼等候着的小伙计,急火火往回赶。 陶掌柜可是冤枉了童掌柜。 童大掌柜并非是不请自来,主动上门找生意。 而是下午王小石特地让徐铁蛋帮忙带路,亲自登门拜访,约请晚间来家里有事相商。 四年前,国主宇文拔刚年满十六岁,就着急慌忙地迎娶了西府镇抚大将军元家的小女儿,隔年,西魏国就陷入了建国后,波及最大,历时最久的一场内讧。 国主的外祖父,先王托孤的监国大臣,大司马慕容坚,和当今的国丈,西镇抚大将军。两大军镇的十数万铁骑,在国都以西至西府的数百里国土上,辗转往复,将千里沃土良田化为了荒滩野地。 其间,西府大军先后数次兵临京畿,直到去年春末时节,西府军扎在亮马河西岸的大营被攻破,之后的一年时间里,西府大军连战连败,被慕容氏的大军困在了西府城内。 汉阳县作为京都西边的门户,也没能躲过这场兵灾人祸。 西魏立国百年,六大军镇也内讧了百年,兵戈相向杀来杀去,结果是六镇后裔间扯不清的恩情仇怨。自己人捅自己人,刀子最快。 战乱一起,汉阳县的六镇后裔们,第一时间就躲进了京都城内, 有门路,有处可投靠的秦人富户,也都收拾细软躲往远处,现在都还在外避祸。 城里剩下的都是家里没有几个浮财,仅有赖以居住的屋舍,即便只是陈朽的旧宅,还祖业难舍,抛不下。 既是不肯走,也是无处可去,索性哪也不去,听天由命了。 乱兵来了,家家紧闭门户,倒大运被乱兵踢开了门,大不了舍财不舍命,由着他们随便洗劫。 王小石的老舅沈耀,原本倒是有些积蓄,前两年全买成了粮食,贴补给了外甥。 去年春天元氏大军又打来了,沈耀停了生意,关了铺子门,遣散了伙计,一个人守着空铺子。 没承想,铺子和家被洗劫一空,莫名其妙的还搭上了条性命。 这次王小石为庄子里的老幼筹粮,选在汉阳县落脚,提前便有所谋划。 到了县城干的头一件事,便把娘舅留下的铺面房产过户到他的名下。 将铺子过户到了他名下,不是怕有人来抢老舅的遗产,也不是指望着铺子的收入能维持姐弟的温饱。 这铺子最大的用处是证明了他,王小石,在汉阳县有家有业,生了根,担得起向县城各家商号赊欠物料。 重新开了铺子,守着官道能做一份细水长流的生意,用铺子做保,向各商家赊欠物料,还能多做几样生意。多路齐动,只有如此,才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尽最大可能获取足够多的粮食,解庄中老幼的断粮之急。 老舅去庄子里走亲戚的时候,聊起过县中趣闻,提起童掌柜,话里话外都是夸赞,说他是个有担当的端正君子,而且韦记布庄的东家,也是西魏国屈指可数的高门望族。 留给王小石筹措粮食的时间很紧,所以他才会毫不掩饰意图,主动交好童掌柜,目的是为了立刻从韦记布庄赊购到丝布彩线。 他迎出屋门,请童掌柜进正屋落座,嘴里解释着,姐弟今日方才到来,家居简陋,请童掌柜多包涵。 童掌柜撩起团花丝袍下摆,在矮竹椅上落了坐,屁股下吱呀作响,用手晃了晃这套四六不搭凑起的桌椅,还行,虽说老旧,都还挺稳当。 曲指轻弹几上的粗瓷水杯,圆脸上笑容豁达,笑言道:这世道,能有个安心喝口茶的地方,已经很不错了。 王芝秀心里一动,起身收了盛了凉白开水的粗瓷大水杯,进屋打开包裹,取了红泥小炉,紫铜壶,漆木小杯,燃着了松球开始烧水煮茶。 相比起陶掌柜登门一杯白开水,姐弟二人在礼数上可是对童掌柜上了心。 童掌柜是门阀望族出来的管事,一双眼也是个识货的,扫了一眼,王家姐弟自用的这套煮茶器具,看着不扎眼,用料手工却全是上乘的好物件。 忍不住将漆木杯子拿起把玩一番,越看越觉着不俗。 烛光摇曳,茶香渺渺。 器物好,煮茶的小娘姿态更美。 童掌柜看到园中梧桐树,睹物思人,聊了两段沈耀的旧事趣闻,王小石陪着唏嘘一番。 王芝秀煮好了茶,给二人斟上茶。 热茶入口微微苦涩,回味里透着甘甜还带有股陌生的果香。 童掌柜眯着眼,透过茶盏上的水蒸气打量着对面端坐着的少年郎。 以他的阅历,早已察觉少年有事相求于他; 同样,以他的阅历,他不愿在与少年商讨的过程中,失去了掌控权。 所以,他进门后就在克制着好奇;既不讶异于王家小娘子茶艺的优雅,也尽量不对王家的茶具和茶叶新奇多问。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从容淡定。他在等,等少年说出所求何事;但这种等候又不是被动的,而是由他引导着少年。 少年人的举止言谈,似乎很难给出一个清晰地评价;对他的每一个问话,少年都给予了直接的回答,坦诚自然,显露着和他年纪所匹配的真诚无邪;另一个方面,少年人却又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举止不急不躁,遇事不惊不惧,待人不卑不亢;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只有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身上才有。 一老一少,品着茶,闲扯了一阵如今的世道。从今日里官道上行人出奇的稀少,到慕容家和元氏谁才是忠君爱民,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 六大军镇的前身‘疾风六卫’,本是草原共主东卓大汗,送女儿出嫁东魏国主是给出的陪嫁之一。 百年前,机缘巧合之下,疾风六卫西入大秦故地,先是封锁紫铜关,形成了军事割据的事实,随后就自立建国。 以区区不足十万人丁,统治着千里锦绣山河上生存着的千万老秦人。 六镇源于草原大漠,天性悍勇好斗,立国百年来小到一对一的私斗,大到十万铁骑相互攻伐,从无不休止。 早先,以王帐携同大军四方巡视的方式,也只是弹压住,不发生影响到国家存亡的大内讧发生。 好在六镇虽然天性好斗,同时也还保留着草原蛮族崇拜强者的传统,一旦分出强弱,认输和开战一样痛快,输了的自甘雌伏,赢了的也不会赶尽杀绝。 说到起于三年前的这场大内讧,童掌柜象是被触到了心事,嗓音低哑,缓缓说道:“三年前,西府元氏之所以选在夏收时节,突然向慕容氏开战,元氏主事之人,考量的还是十万大军开拔,后勤给养如何跟上。 西府元家的先锋三千骁骑,快马轻装,趁着慕容家准备不足,只用了两天,就突进四百里,兵锋直逼京畿。 跟随其后的后续元氏大军,离开西府驻地,便将十万大军四下撒开了,一路向京都前进,一路收集粮草。 军令里的所谓就食当地,不过是个粉饰的词儿,不加约束,散开了的军队,就是强盗。 先是抢收地里新熟的夏粮,抢着抢着,连庄户家的粮仓也抢上了。 庄户人被元家抢过一茬,眼巴巴盼呀,盼啊!收秋的时节,总算盼来了代表朝廷平定叛乱的慕容氏大军。 可是慕容氏大军都是仓促间召集起来的士卒,直接就被拉上了战场,在京畿附近,占了勤王的大义,户部捏着鼻子也要提供后勤供给。 和元氏大军从夏初纠缠到了秋风渐冷,战场也向西推进了数百里,京畿没了危机,户部上下的官吏推三阻四,断了慕容大军的供给,就地取粮就成了唯一的解决之道。 为了部下吃饱了有力气上马厮杀,各营的统兵将军只好命令军需官领兵出去,把庄户们搜刮一遍。 最可恨的是,抢光了地里成熟了的庄稼,尚且未成熟的庄稼两家也全都不肯放过,自己收不走,也绝不能够留给了敌人,最省力省事的作法,就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百年间波及深远的六镇大内讧都是如此,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短则三两个月,长不过一年,交战双方就分出雌雄,休兵罢战。 这一次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到了第二年,以善于野战的骑兵为主的俩支大军,继续在魏水两岸平原地带互相追逐厮杀。 元氏今天的驻扎地,明日可能换成了慕容家驻守,后天兴许就又被元氏占领。 这两家的军需官,既要筹措到足够的粮草,又要尽量破坏对方的后勤补给,对待庄户人家就没了底线,。连庄户藏着掖着的一点种子粮,都搜刮一空。 西府五郡四十二县的上百万百姓,看不到祸乱何时是个尽时,只得丢下祖业,舍弃田地,向东逃难。 拼死厮杀的两家,还在继续厮杀。 军需官在当地征集不到足够的粮草,军士就吃不饱饭。 当兵的丘八们吃不饱,就会抽出刀剑,想尽法子去抢! 在附近抢不到粮食,就去远处劫掠。战乱祸及到的百姓便更多了,百姓们逃得也是更快,更远,,,,,。 如今,魏水河两岸数百里内,大量的良田被撂荒,村落荒废,最严重的地方,百里方圆都见不到人烟。 数以百万的黎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童掌柜带着强烈的情感,讲得生动感人,王小石哼!啊!嗯!捧着场。 只是聊到了这场榻天祸事何时能结束,王小石出乎童掌柜意料,表达了自己独特的看法,十分笃定的说道;就在最近,元家和慕容家无论谁胜谁败,战事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品茶说闲话,本就是为了联络感情,童掌柜也不当真,随口应和道;早结束了早安生,老百姓早过上安生日子。 王芝秀倒了残茶,重新烧水清洗茶具,煮了新茶。 喝了盏新煮的茶,院外街头,打更人敲响了起更梆子。 童掌柜神情黯然,长叹了口气,抬手指向院外官道;“曾经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今日里你可曾数过路上来往商旅行脚客有几人!? 呵呵!我在店中闲来无事,盯着门前大道数了一日,行脚客不足双手之数啊!就这还是将你一家三口算在了其中。” 少年陪着中年掌柜,拍着竹椅扶手,唏嘘感叹。 第5章 祖传秘法 童掌柜端着杯子,没喝,攥在手里发了会痴,忽而问道:“你家庄子这几年如何过来的?!” 王小石举杯润了润口,仰着瓷白的俊脸,缓缓说道: “我家庄子本在金水河边上,金水河改道后来,旧河道成了深沟,将我家庄子三面围着,再后来地牛翻身,引发地裂,另一面也裂出条深沟。 庄子四面有深沟阻隔,平日进出十分不便,这回却得了好处。 元氏兴兵的第一年,庄子正在忙着夏收,听闻外庄被乱兵祸害的消息,抢在乱兵到来之前,先烧光了田地里来不及收的庄稼。 抢晕了头的乱兵,隔着深沟,见大火弥漫烟尘滚滚,还以为是自己抢过后放的火,就给糊弄过去了。 后来一直没战乱结束的准信,田地便没有开垦种植,保留着人为放火烧地后,无人打理的荒凉样貌。 到了前年秋天,周围的村庄基本都逃难走空了,方圆数十里的田地都撂荒。不熟悉当地情况的,只当全都是无人荒地,远远的就绕路而行,我家庄子夹在中间,反倒安全了。” 他缓了缓,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说道:“安全,不等同安稳。兵匪不登门,是因为看到田地荒芜,没粮可抢;可庄户人家不种田,吃什么呀!? 庄里防备荒年,也是预备着对付兵祸,会在粮仓里积攒足够吃一年的存粮;得舅父资助,粟米混合着野菜草根,勉强由对付一年; 去年开春,瞅着安稳了一冬,正在收拾农具准备着开荒种粮,元氏大军就又打到了京畿。 隔三不五接济我们姐弟的老舅,莫名其妙的就没了。 青壮们为给老幼们省下粮食,就结伴去都城里讨生活了。 留在村里的百十口老幼,这一年里省来省去,饭碗里粟米粒子越来越少野菜越来越多,粮仓里还是要断了粮! 即便是大着胆子开荒种地,等不到收成,就都得饿死。 实在没法子了,我们姐弟只得出庄找条活路。” 说到这,少年神情凄然,默默地摇着头,停了陈述。 静了片刻,王小石开口问道:“童掌柜,我送到店里的绣品,还行吧?” 话题虽然才转到了正事上,可前面有了足够的铺垫,王小石无需多说多解释,童掌柜就明白了他姐弟有何打算。 姐弟的娘舅沈耀,本来就是汉阳县商家老户,待人和善,口碑很好,和童掌柜俩人私交尚可,他瞧着王家一对小姐弟,也煞是顺眼。 姐弟俩谋划的刺绣生意,一头在韦记赊欠物料,另一头,韦记却揽下绣活转销,这一来,虽是赊货的生意,风险却极小,甚至就不存在什么风险。 童掌柜笑着说道;“拿来的样子我看了,图样和搭配的针法都挺新颖,价格定的也合适,是个能长久做下去的生意。 都是知根知底的街坊邻居,这赊欠的生意自是能做,至于布匹丝线的价格,我保证在权职之内,给到最大的优惠。 只是,按着东家定下的店规,此事还需要找个体面的中人,给你们姐弟做保。” 王小石手指摩挲着杯沿,笑容温醇,心里却在暗骂!人生地不熟的,和你童掌柜都是刚搭上话,这一时半刻,到哪再找个肯作保的体面人去? 设想中最有把握的都卡死了,也就更指望不上在米铺大量赊欠粮食,全盘的规划都成了空想! 眼看着事情要黄了,王小石抬手轻揉着微蹙的眉。 转机,突然出现。 夏夜蚊虫烦人,王芝秀取来两条细绳点燃了,分别悬在谈事的二人坐椅旁边。 童掌柜坐的稍稍久了,便发现这种香草绳真好。 确切的说,是好得过了头! 荧荧一点火星,无烟,无刺鼻气味,空气中只有一缕暗香悬浮。 扰人的蚊虫却不见一只。 童掌柜抽抽肉乎乎的鼻头,确定不是熟识的西市黄家所贩卖的香草绳的味道,侧身细看,二尺多长灰色的细绳,比黄家售卖的粗一倍,也长出一截。 不禁好奇地指着燃着的绳头,问道;“此种香草绳购自何处?价格多少?” “自家所制。”王小石收了按在额间的手,视线不离童掌柜的脸,笑问道。“童掌柜觉得如何?” “哦!?自制,,,,,,” 童掌柜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喜,没能逃过王小石的眼睛。他抢着说道;“童掌柜,搓绳和刺绣都是适合妇人的生意,家姐计划等到刺绣生意捋顺当了,再考虑香草绳,,,,,,,” “你家有泡制香草绳的秘方?每年出产多少?” 王小石从童掌柜急迫的神色中,已经肯定,香草绳大有商机! 一面暗中用眼神制止一旁想要插话的王芝秀,一面注意着童掌柜神情变化,说道; “一年里就,,夏天,,蚊虫最烦人。这种草绳,,,,祖上传下的秘方,,,,材料收集不易,,,,以往也就只做少许,供自家使用。”慢悠悠说着,话头已经随着童掌柜脸色变化转了几个弯。 “,,,不着急,事情总是要一件一件来!我们先把丝布,,,定下,,,,至于香草绳吗,,,,,” “公子可曾谈好了承销香草绳的商号? 做生不如做熟,不如把香草绳和绣品一起交给鄙号承销。”童掌柜一着急,连谦称都用上了。 随后的商谈,童掌柜已经忽视了控制好情绪,不知不觉被王小石掌握了商谈的主动权。 当他袖笼里暗藏着三条作为样品的香草绳离开王家的时候,比手里紧攥着二两银锭离开的陶掌柜笑的更开心。 王家姐弟拿出的这种比黄家的香草绳,长三分的香草绳,将会以黄家售卖价百文的一半,一条五十文钱,全部交由他转手向外发卖。 香草绳送进京城去,一条加上二十文,过个手,转发给本家做零售的商铺,即便零卖价定得与黄家一样,也是稳稳当当三分的利润。 百文一根的价格小门小户自然难以承受,在高门大户就不算什么奢侈之物了。 单只是京都,和韦家过往亲密的高门大户就不下百家,假设一户一日里用上十根,拿下一半的用量,就有五百根。 一根二十文,五百根是十贯的净利。 这可不是一次的买卖,而是长流水的生意。 今年剩下的夏日过半,就算是还有一个半月的行市,刨去七杂八杂的折损,小小的根香草绳所赚取的利润也不会少于三百贯,远远超出了汉阳县城这间布庄太平年景时一年的利润总和。 做好了这笔好买卖,年底所有大掌柜们聚集在东家堂屋里报账,就再不会被排在贴着门口的座位上了。 童掌柜心中窃喜,来年、甚至是后年,一整个夏季,香草绳大赚特赚的场面都自行脑补了出来。 当下他担心的不是销路,只发愁王家的秘方配置不易,产出跟不上了。 他如何也想不到,香草绳这样的好货色,并非王家祖传的秘方,只是个王小石昨日路途遇雨,歇息在河神庙中时,夜来被蚊虫滋扰,想出来驱赶蚊虫的应急小玩意。 送走了童掌柜,王小石仰望着夜空,视线在星河里游走。 第6章 鱼目混珠 盛夏的月末,一场暴雨后,夜空,是繁星的海洋。 少年送中年掌柜出门时,汉阳城正东三十里外,一座巍峨的雄城,也静静地挺立在星辉里。 倾西魏国全国之力,历时四十年,建造的大业城,规模之大冠绝天下,甚至是历朝历代以来最宽广、坚固的大都市。 护城河环绕的高大的外城之内,城中套城,内皇城同样城墙高大坚固,内皇城里又用城墙分隔出皇宫,皇宫内又分隔出内皇宫。 以朱雀大街为中轴,108个有高大的夯土坊墙的坊市东西对称排列齐整, 前国主高宗大王主持修建的这座都城,就是一座精心打造,足以容纳百万军民的庞大的军事堡垒。 昨日申时,朝廷突然提前关闭了外城九门,城中的一百零八座坊市也关上了厚重的坊门。 坊门紧闭了一日一夜,还没有开放的消息传来。 此时的坊内,更夫敲着起更的梆子,拖着长腔,‘太平无事,小心火烛’,市井的平淡日子仿佛一切照旧。 城北的内皇城城楼上插着明黄色王旗,盔明甲亮的甲士在城墙上往来巡弋。 皇城中各部各司的官衙,大门关闭,官衙内静寂无声,似乎唯有值守房里亮着稀疏灯火,有人彻夜值守。实则每间公事房里,都有人在暗夜中无眠而坐。 星辉下的内皇宫,殿阁林立重门叠户,一如昔日肃穆宁静。 只有听松阁内外,明亮如白昼。 听松阁既不在皇城中轴线上,也不是一座高大恢弘的宫殿,它孑然独立在皇宫西北御花园林木深处。 一栋白墙青瓦幽静朴素的小阁,和金碧辉煌的殿阁迥然不同。 年轻的国主宇文拔喜欢独自居留在此,遥看御花园边王后居住的景淑宫,听着高大优美的檐角悬挂着的铜铃发出的好似童声吟唱的清亮铃声。 从容不迫地从堆积如山的奏折、探报中窥测这个国家。 在无数个无眠的漫漫长夜里,苦思冥想着如何振兴宇文氏。 听松阁里勤于政务,心智刚毅果敢的国主,和无极殿里召开朝会时那个贪欢懒惰,平庸懦弱的国主,迥然不同。 听松阁,陪伴着骤失双亲的无邪少年,逐步成长为心思深沉的帝王。 之所以名声不显,只是因为建造了它的主人,不愿让人觉察到它的不俗。 权臣未除之前,唯有这儿是他独有的天地,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放下伪装,不用饰演贪恋女色,懦弱无为的小国主。 此时的听松阁素雅依旧,唯独缺少了它的主人,有三个华发老者,呈品字形席地而坐。 迎门坐着的紫黑面庞,鹰鼻深目,气质坚毅的六旬老者,是兵部尚书,讨逆大将军,六大军镇中慕容氏的大家主,国主陛下的外公,慕容坚; 在他的左斜方,大红脸膛,身材雄壮如熊,一袭深红色军袍的京畿守备大将军独孤勤,是六大军镇中独孤氏的家主,也是国主宇文拔的亲舅公。 他右侧方的宽袍高冠的白发老者,是吏部老尚书冯玄道。 昨日申时骤雨突降时,慕容坚悍然发动了一场宫变,一番险象环生的曲折后,成功攻破了皇宫。 身为夺宫之变的成功者,慕容坚却坚持不肯在御案后落坐。 三个人只得不分主次,品字形散开来,席地而坐。 慕容坚自西府前线悄然潜行回到京都,亲自披甲执戈率领数百私兵死士,从北边的玄武门,杀进了入内皇宫。 和相约同时自内宫南门虚化门攻进内宫的八弟慕容林汇合。 两兄弟匆忙交换了掌握的信息。 慕容坚蓦然惊觉,赌上慕容一族未来,拼死攻入的这座高大坚固守卫众多的皇城,竟然是一座无主之城。 国主下宇文拔已经丢弃了这座皇城。 他迷惑不解,坐拥雄城,拥有大义的小国主宇文拔,为何会忽然主动放弃了他的父皇殚精竭虑一生,倾尽国力,为宇文家子孙们打造的盖世雄城? 等到吊起内宫大门闻警紧急放下的千斤闸,打开了宫门,面前这两位老熟人,并肩携手踏入内宫。 起事前让妻子试探多次的内兄,一直态度暧昧不清的京畿守备大将军独孤勤; 身为秦人领袖,掌控吏部,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老尚书冯玄道;也是慕容坚下决心发动宫变前,最为忌惮的老政敌。 这俩个西魏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抢在慕容坚发动宫变的前,一个,亲自手持长戟,屹立在皇宫正门口,下令城防军提前关闭都城九门,同时命令禁军封禁皇城。 另一个,让人搬把椅子,坐在皇城朱雀门外,下令皇城内三省六部九卿二十四司,各官衙主官坐堂值守,官衙封门,禁绝人员出入。同时,召集了京兆一府两县的主官,负责地方治安的武侯将校,以及行会,教派,帮会等各种组织的领袖,要求他们相互配合,封闭全城所有坊市。 没有获得王命诏令的擅自行动;一个代表了京中驻军的军心,一个体现秦人官员的意愿,以及满城百姓的民意。 他们虽然没有象慕容坚亲自提刀上阵,攻打皇城,对于深居皇宫内的小国主而言,他们此举却可谓诛心之举! 失去了民心军心,坚城变囚笼,留给他的只有弃城逃遁一条路。 明晰了整个事件的始末,慕容坚如何敢安享其成? 一场成功的政变,赶走了国王,夺取了王城,王座却无人肯坐。 起因和整个过程本就极其曲折诡异的一场夺宫之变,变得愈发诡异莫测。 昨日已去不可回!一场血腥的宫变,终究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深谙权力斗争惊险的老大人们,保持着整个都城内外封禁,聚集在内宫深处,既是议事,也是相互监视着。 时间过去了一日一夜。期间,三人顺着时间线,交换着信息,相互补充印证,将这场宫变的起因和过程反复梳理。 试图找出仓促间被他们各自忽略了的重要部分。 小心的试探着对方内心里的诉求,寻求着新的西魏国朝堂权力平衡点。 都是长期手握重权,熟稔军政的干臣,已经将随后亟待解决的重大军政事务,详细到枝梢末节,做了一番规划。 近乎完美的规划,最终也只能停在谋划阶段。 能够做的,只有安静地等待,等候搜寻国主宇文拔的结果。 因为他们针对未来制定的所有计划,无论如何都绕不开,最最基本的起点---管理这个国家的朝堂,是以何种大义名分来运行?西魏国的未来是围绕谁来搭建? 他们是发动了一场清君侧诛杀奸逆的兵谏?还是以改朝换代为目的,诛杀了昏君? 由谁来坐在西魏国王座之上,接受朝堂百官,一国的数百万黎民朝拜,是立国之根本。 陆续传回的信息,汇总成一个让他们最为失望的结论,搜索无果,国主生死不明,失踪了。 “我有个想法。”老尚书冯玄道打破了长时间的静默,他下意识甩着右手手腕,曲着食指,指结敲击着左手掌。 就象平日在官廨处理公事时,曲指轻敲桌案,提醒下属,自己 “玄老且说来听听!”慕容坚闻声抬起垂着的头,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煞是期待,心机深沉的冯老鬼会有什么惊喜送出。 满头银丝的老尚书微张着嘴,随着深吸口气,干瘦的双颊向内沉陷出了深坑。 静谧的殿阁里,落针可闻,老尚书语声轻缓,却十分清晰,“这次说服宫中禁军将士临阵倒戈的,是镇南候韩岩家的大小子,叫做,韩建成吧! 和陛下年岁相当,身材,五官,也有七八分相象。 好几次在福禄街遇上了,稍微离得远点,没瞧仔细,还错认为是白龙鱼服的国主陛下。 嗯!他要是能再清减三分,就更像了,能有九分相象。” 独孤勤扬起花白的头,挑起一双浓眉,困惑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韩建成和国主的祖母都是我的亲姐姐。 他两个亲表兄弟,年纪相近,容貌相象,很正常呀!” 冯玄道笑而不语,目光落在慕容坚的脸上。 慕容坚听了冯玄道没头没尾的这段话,也是和独孤勤一样,不解地皱着眉头。 沉思了片刻,蓦然间睁大了双眼,舒展开了锁紧的眉头,冲冯玄道含笑赞道:“玄老有心了,此法甚好。” 冯玄道直起蜷着的腰身,视线投向殿外的夜空,长长地出了口气。 “玄老的意思是,,,,,,,”独孤勤话说了一半,见慕容坚微微点着头,便紧闭上了嘴。 他仔细衡量着利弊。 昨天慕容坚次子慕容广,亲率一队精锐死士去追索潜逃出了皇城的宇文拔,途中遇上了大雨引发的山崖滑坡,幸存的武士返回来回禀,队伍伤亡严重,二世子也走散了。 追逃的生死不知,逃遁者生死不知彻底失踪。 驻扎在京都的数万军队,虽然被他们三人控制住。可是驻守在外的高家,元氏,西门氏三大军镇,加上忠于宇文氏的大将掌握着的三大关边军,尚有数十万雄兵。 如果此时大举搜捕出逃的宇文拔,必然会惊动忠于宇文氏的将士,他们一旦联合起来反攻都城,全国将陷入一场大内战。 那样的话,他们为了结束前一场内战发动的这场政变,还有什么意义?! 甚至他们三个人,会成为葬送西魏国的千古罪人。 推出一个‘国主陛下’坐镇皇城,那么皇宫外面的陛下,自然只能是个想要鱼目混珠的西贝货。 冯玄道想出的这个法子,看似荒诞,细思却巧妙,很有四两拨千斤之妙,还相当稳妥。 随着独孤勤最后一个点头同意,三人就算是达成了共识。 向前商定好,却无法实施的后续计划,就成了当务之急。 “我和韩候这就出发。”独孤勤站起身来,雄壮的身躯突然晃了晃。一日一夜的煎熬,已经耗尽了老将军的体力和精力。 “独孤大将军休息到天亮再出发也不迟。” 独孤勤按着腰眼,努力站稳了身躯,猛摆着手,拒绝了冯玄道的好意:“兵贵神速,时机稍纵即逝,我和韩候即刻带兵出发,京里的大局就靠你们二位来稳定了。” 慕容坚和冯玄道起身送走了独孤勤,返回听松阁的时候,屋里多了个双手抱胸,腋下夹着柄黑鱼皮刀鞘狭刀的灰衣虬髯汉子。 灰衣汉子抽抽鼻子,听松阁还是他熟悉的听松阁;简朴,幽静,就连空气中浮动的酒香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将腋下夹着的狭刀放在书案上,向紧跟进门的几个人拍拍手,示意自己两手空空,大可不必如此紧张的死盯着他。 灰衣汉子抬手指着隔壁侍者的房间,懒散看着冯玄道和慕容坚,问道:“喝茶还是喝酒?” 不等二位老者回答,自言自语道:“煮茶太麻烦了,还是都喝点酒吧!” 一面说,一面熟络的去隔壁屋中拎出了一整箱贡酒,先分别递给慕容坚和冯玄道一瓶酒,手一甩将几个白瓷酒瓶一起抛出,瓷瓶在空中画出高低不同的抛物线,准确得投到了站在门内全身甲胄的几人手中。 汉子不耐烦地朝神情严肃的几人挥挥手,骂道:“大晚上的,一个个瞪着死鱼眼,吓不了人,也够烦人的。 谁他娘的再盯着我,就滚到外面站着去。” 冯玄道放下酒瓶,冲灰衣人虬髯汉子颔首致意,含笑问道:“燕先生是留是走?” 虬髯汉子坐在蒲团上,左腿盘着,右腿随意的伸开了,一面用手抹去沾染在唇角胡须上的酒水,一面答道:“某家进入西魏国内宫是应约而来,是走是留,还要问过此间主人。” 冯玄道眯着眼,点了点头,赞道:“燕先生守信君子。” 他拧过身子,端端正正的给慕容坚施礼,说道:“老夫替西魏国八百万子民感谢大司马,危难时刻挺身而出,诛奸除恶,还我西魏百姓太平安康! 西魏国有大司马,是国家之福,是百姓之福!” 说罢扶着老腰站起身,招手叫过立在门口的粉面少年武士,扶着少年武士的肩走了出去。 门外长廊里拎着黑铁长枪,身材高大健硕的黑甲武士,随同冯家祖孙默然离开。 慕容坚明白,独孤勤和冯玄道选择立刻带着人撤出内宫,是隐晦表明了,已经将他视为西魏国实际上的君王。 此举既是对他表明态度,同时也是婉转的把两家的选择,告诉了对面这位来历神秘的武道高人。 与西魏国皇宫守宫槐之间的沟通,只能限定在他这个皇宫新主人,和大宗师燕俱罗两人之间。 百年前六大军镇建立西魏国,慕容家只是势力最弱小的一镇。 到如今慕容家能够独占鳌头,得益于数次西魏国王位之争时,慕容家都准确的选择了和胜者一方同行。 这绝不是运气,而是智慧,是代代相传的家族生存智慧。 九年前,慕容王后和先王相隔数月先后宾天,慕容坚奉先王遗诏监国。慕容家权势一时间达到了最鼎盛之时。 慕容坚却未雨绸缪,为最坏的情况出现,开始准备应变手段。 他安排了家族中个人武力最强悍的八弟慕容林,悄然远离了繁华京都,在慕容家封地内隐匿。 攻打内宫的六百精锐死士,就是这些年慕容林亲自选拔,严格训练出来的。 宫变过程出了许多意外,绝大多数都是对慕容氏有利,是意外之喜。 而燕俱罗单人独刀,就拦阻住了有勇将带领的敢死之士,当时可是惊吓的慕容坚心生绝望。 冯行偃和慕容林,一老一少,两个西魏国最顶尖的武者,在燕俱罗面前,皆是一刀脆败。 最可怖的是众将士,都折服于燕俱罗的超凡武道。训练有素的死士,竟然心生惧意,不敢冲击燕俱罗一人一刀的阻截。 一人守宫,无人可进。 直到冯家神秘黑骑勇将章须陀出枪,堪堪接下燕俱罗三刀,暂时缠住了他。 内宫大总管马保,也是慕容家在宫中潜藏最深的棋子,很好地把握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一刀刺杀了御撵上身着龙袍假扮国主的休亲王。 燕俱罗见计谋败露,无意阻拦宫门,引着章须陀和冯行偃在北衙校场比斗,局势才得以反转。 如果,不是宇文拔闻知外公,舅公,老师同时反叛,因众叛亲离,一时间心绪混乱,主动逃离了皇城。 而是坚信以燕俱罗的武道修为,绝对能保他性命无忧,选择坚守皇宫等待救援。 这场宫变的结局会不会被重写?慕容坚给不出答案。 九年前十一岁的宇文拔接过国主王位,燕俱罗便神秘的出现在皇宫,虽然曾有几次驱逐夜探皇宫的江湖人士,关于他的武道修为到底有多高深,依旧是莫测高深,因为他从未出刀。 一直以来京都的武道高手都想要见识一下黑鱼皮刀鞘内装着一柄什么样的刀。, 这次他不止一次出刀。 狭刀出鞘,一泓秋水潋滟,如诗如梦。 观者有多惊艳,对敌者就有多绝望。 六镇子弟一直认为,守宫槐能以一己之力,守护一座皇宫,不过是秦人怀念故国虚构的传说。 攻守双方的六镇子弟们,见识过燕俱罗武道大宗师的风采,才知道传说中的守宫槐,是真实存在的。 如今的燕俱罗,失去了守护的对象。 因为今天冯玄道曾详细的和慕容坚解释过,玄门中的武道高人之所以甘于充任俗世王国的‘守宫槐’,是源于以制止杀戮,守护世间安宁为己任的理念。 正是因为有所了解,他才在与燕俱罗近在五步之内,还能保持着从容淡定。 慕容坚看向站在屋门内,紧握兵器神情紧张的族弟慕容林和手下头号悍将贺铁杖,命令道:“我与燕先生有话要说,你们都出去!” 等屋里只剩下了他和燕俱罗,却是燕俱罗先开口,问道:“我们跟高宗大王的协议,如今还有效吗?” 慕容坚压抑着震惊,努力稳定住心神,脸上不动声色,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九年前自家女婿龙驭宾天前通过何种渠道,如何请动燕俱罗来西魏坐镇皇宫,又签订了什么秘密协议,都不影响他立刻语气笃定的答道:“有效!” 燕俱罗得到了答复,无心久留,起身拿起狭刀夹在腋下,懒散的说道:“你只要不离开皇城,,,,,,” 他停了停,虬髯丛中的明亮眸子里流露出奇怪的笑意,抬手挠着腮帮上的虬髯,咧咧嘴,接着说道:“暂时,把范围扩大到整个京都,我会保障你的安全。” 语声尽,灰色的身影出了听松阁,化作一道灰烟,眨眼便消散在夜色里。 第7章 在城隍庙摆卦摊的和尚 起更的时候,殷三腰里悬着铁尺,腋下挎着梆子,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摇着蒲扇,跨出了城隍庙后巷的坊丁铺子。 顺着城隍庙西边的高大红墙,往南而去,踏上了巡夜的行程。 大业城是座从无到有,新建的都城,真算得上老事物的只有些沿袭了数不清岁月的老习俗。 城隍庙庙会就是其中之一。 城隍庙建在西市对面的安德坊内,一应建筑原模原样照搬前朝大秦都城老城隍庙的布局,正殿供奉的依旧是大秦征伐江南诸国的元勋,镇南水军元帅袁定邦,偏殿里文武财神,送子娘娘,药师爷等等,一应齐全。 朝廷要划地拨款重建城隍庙的消息刚传出,众多居士们便踊跃捐赠,有出钱的,就有出力的,跑关系,出主意,赶着第一批就动了工。 工部吏员里也有不少居士,规划新城时手一抖,新城隍庙用地就多出一倍。 比起老城隍庙,大殿,配殿尺寸加宽,更加的恢弘壮观;骑楼,牌坊,照壁也更为宏大,门前预留的地面也极为宽敞,大门左右各留出了大广场。 庙会依循旧例,每旬逢三,九。 逢庙会时,庙前广场商贩云集,庙内香客如潮,热闹劲生生压了对面的西市一头。 便是平常的日子里,也不甚清冷,庙门前的一街商铺都有稳定的客户。 城内最知名的几家素菜馆子,茶楼,书场自不用说;卖香烛扎纸的,出售文房四宝的,还有既是售卖又是收购文玩古董的琉璃阁,店里进出的人不多,却大多是实心买家。 经过建城后三四十年的演化,安德坊逐渐成了一座以秦人为主体,自成一体的城中城。 街面上大小铺子连成了片,巷弄里也藏着数不清的小工坊和货栈、货仓。 坊市容纳了大量的流动人口,加上本就密集的常住人口,人口数量和密度都排在了坊市首位。 暮时净街鼓敲响,坊市关门,夜色里的坊市更像是时光倒流了数百年,大秦帝都市井民间的风光重现。 论起夜里的繁华,能和安德坊一较高下的也就只有聚集了烟花粉楼的杏花坊。 相比起杏花坊的夜色弥漫着脂粉气的奢华,安德坊的热闹则是蒸腾市井烟火气,还是怀旧气息浓郁,带着强烈秦人特色的老腔调。 因为安德坊的独特性,看门巡夜的坊丁的职责也和别的坊大不相同。 普通的坊市,雇佣坊丁防的是小偷小摸,坊丁巡夜的路线走的是暗街暗巷;而安德坊的灯火彻夜不息,坊市里几乎没有暗街暗巷,坊丁巡视主要是人多吵闹,容易醉酒滋事的繁华所在。 安德坊的雇请坊丁们的开销是由坊内商铺分担,付给坊丁的薪酬很高,要求也很高。 招收的全是习武的青壮年,巡头个个都是在城里叫的出名号的好汉。 光是能打还不行,还要嘴皮子利落,人面广。 终归用他们是为了安定坊市,能用嘴调解,总要好过动手打打杀杀。 殷三生来异于常人,双臂过膝,习练的是擒拿手,赤手可碎砖石,十七八岁就在京都地面小有名声,来安德坊做坊丁已经有五年,从负责巡视边角的小卒,做到了挑大梁的巡头,负责城隍庙门前最繁华的一片区域。 往常巡夜就随意找间书场剧院,猫在里头听书看戏,运气好的时候遇到喝开心的熟面孔,凑上桌,还能解口嘴馋。 喝酒听书也不能太过入迷,不时的要出去几次,四下里溜达溜达,瞅瞅有没有生面孔,墙脚背人处倒没倒着醉汉。 夜夜如此,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殷三出了窄巷,四周人声嘈杂,一片明亮。 城隍庙门前的广场几十家吃食小摊,用高杆挑起带字号的风灯,炉灶火焰闪烁,街两边铺子门头上一长溜的大红灯笼。 他捻灭了灯笼里的蜡烛,往西贴着墙脚,低头疾步快走,闭着眼吸溜着豆腐脑微苦气味里夹杂的热饼酱辣子的香味,心里默数着,1,2,3,4,,,,,,,,22步,向右拐向,走五步,刚刚好,正是七碗茶书场的门廊。 不想一头撞在了个壮汉的身上。 “哎呦!走路不带眼吗?你又不是小娘们,生生的就往爷的怀里钻!”汉子皮肤黝黑,豹头环眼,宽厚的肩膀抵着殷三的肩头,裂开大嘴,粗喉咙大嗓门叱骂着,一只大手搭在了殷三的肩上。 殷三肌肉内缩,沉腰,抖肩,侧滑步,瞬间脱出了汉子钢爪般的手。 一抬头,笑道:“刘把头,您今个来的够早的呀!” 汉子晃晃手里一头系着捆麻绳,手臂粗细五尺长的青竹竿,“昨个夜里就没走成,今个一个白天也都耗在这了。” 汉子斜侧着肩头挡着殷三去路,头向前伸,压着嗓子问道:“殷三哥有消息吗?衙门里这又是闹得哪门子妖,说封城就封城,都一天一夜了,啥时候解禁呀?” “哎呦喂!好我的刘大把头呀,城里轿夫加上脚夫,几千个弟兄,那天不是把全城的旮旯犄角全走遍了,大事小情都瞒不过你们。 啥时间轮到大把头找我这小坊丁套消息了!” “全城封禁,脚行的人都出不了坊市大门,我能有个狗屁消息!”汉子边说话,边把手里的青竹杆在铺地的青条石上顿的‘哐哐’响。 门廊口来了个二人抬的滑竿,抬竿上坐着的人张嘴就骂:“哈怂货,敲敲打打,干啥呢? 闲球一日,吃饱了有劲没处使了,跑这来砸齐爷场子呢!狗日滴,欠收拾了吧?” 这人穿一袭绣花丝袍,腰间系着玉带,油亮的大脑门,花白短髯,一对鼓胀的死鱼眼恶狠狠盯着刘把头,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作势要用手里的拐杖抽打过来。 刘把头慌忙拱手讨饶,回手甩了自己个大嘴巴子,接着便直吼吼的叫起冤:“麻爵爷您可不能冤枉小的,哪个敢动齐老太爷书场分毫,刘新峰拿命跟他死磕。 今个这不是被困在了坊里,没了收息,心里还念着脚行的弟兄们,心里泼烦,,,,,,” 麻爵爷踮着缺了半只脚掌的右脚,架着拐杖站起身,鼓着死鱼眼,挥手道:“心里泼烦,滚去隔壁城隍庙后院菜园子里刨地去,少他娘的堵着书场的大门抽疯。” 刘把头却不走,难为他粗大的汉子恬着脸过去搀着麻爵爷,憋着嗓子,细声细气的碎碎念叨着,“爵爷一个人来的?没带着六少爷?哦!麻奶奶晚点带着六少爷过来,,,,,” 絮絮叨叨说着小话,虚搀着麻爵爷进了书场大门。 殷三把灯笼插在门边高处的阴影里,摇着蒲扇追着也进了书场。 七碗茶书场大堂是将两座三大开间的宅院打通了,可着宅院的前面两进的院子,建了座宽大敞亮的书场。 迎着正门,北墙下起了个说书的台子,不大,一丈见方,恰好容下说书的条桌、琴师的矮几和一副山水屏风。 此时一个中年说书人正在台上说‘黑骑士大破元氏大营’。 围着台子错落有致的摆了桌椅,听书的五行八作各色人都有,听到精彩处,叫好鼓噪,鼓掌呼呵连连。 东,南,西三面,挑空起了二层,隔成了大小不一的包厢。 新城隍庙继承了老城隍庙一绝,素食席面。 纯素食做出的山珍海鲜,鸡鸭鱼肉,男人大多尝次鲜,就没了兴趣。 女眷倒是对此百吃不厌,奉为无上美食。 显贵家的女眷又不便和数百人挤在庙里招待香客的大食堂里就餐,有多金有闲,还心眼活泛的,便想出了个办法,就近在茶楼剧场里寻个包厢常包下来,在庙里上过香,遣人索取素食席面带着,在包厢里一边看戏听书,一边品尝美食。 发展到后来,竟成了富贵宅邸女眷们相互攀比的一种时尚。 大秦都城老城隍庙西边隔了条窄巷,也有间叫七碗茶的书场,排面没如今的七碗茶宽敞。 内里的二楼也有十多个包厢,单另修了楼梯,不通书场内,开在了侧边上,正对着窄巷对面城隍庙的后厨间。 那年月的七碗茶书场包厢,自然是当时大秦都城最顶尖的权贵家女眷们的心头好。 如今的七碗茶东面和南面的包厢也是走的单独楼梯,楼梯口在侧面的窄巷,对面也正好对着城隍庙后厨间。 包厢的包客都是京都最豪奢的富贵女眷,书场只提供空包厢,包厢的门窗,内里的装潢,桌椅器具都是包客照着自己心意置办。 女人们只要扎堆,避免不了要相互攀比,装点包厢的用心程度,不亚于对待自家的脸蛋。书场二楼呈现出的风景便是百花争鸣,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一间书场内,一上一下,凸显出的是一俗一雅。 西面的二楼没外包,楼梯建在书场最里面,楼梯口正对着说书台子侧边。 上楼对着的几个小间,用来供琴师、说书先生候场休息。 往里去,是一个大套间,书场东家留着自用,用来招待客人,商谈个事情什么的。 殷三瞄了眼楼上,皱着鼻子,猛吸了几下,勾起肩,寻了个熟人的桌子,挤坐下,打着招呼,伸手在桌上碟子里捏了几粒瓜子,歪着头嗑着瓜子,听起了书。 刘把头搀着麻爵爷到了楼梯前,犹疑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举着手虚抬着麻爵爷的手腕,“爵爷小心台阶,慢点走。” 麻爵爷也不搭理他,夹着拐,一歪一扭上了楼。 东家套房外间屋里,红木大圆桌上摆着四凉四热的素食席面。 一个身着软袍,活脱脱像刚从隔壁城隍庙寿星殿神龛走下来,白发白须老者,正是创建七碗茶书场的百岁人瑞,齐老太爷。 此时,齐老太爷罕有地神色恭敬,躬身而立,听端坐在正位上的光头僧人,边吃边做出的点评。 麻爵爷立在门口,忍着心中的疑问和不解,正了正衣袍,努力以单腿直立着,恭恭敬敬地插手行礼,道:“齐爷,麻贵来了。” 白发高大老者一面招手示意麻贵进屋,一面轻声跟和尚介绍道:“麻炎,他媳妇儿认了我当干爹,算是我的干女婿。 他曾是大业城西城督建司掌令官,我这书场占了两座三进的大宅院,不合乎朝廷法令,是多亏了他帮着张罗,才能建成了。 这是,,,,,,”简略的介绍了麻炎,反过来给麻炎介绍和尚,话到嘴边陡然卡了壳。 半张着嘴,手虚指向和尚,寿眉下的眼睛眨巴又眨巴,嘴里却不说话。 麻炎大是奇怪,虽然媳妇儿认了齐老太爷当干爹,认真论起年岁他们两口子其实得跟齐老太爷叫爷爷。 齐老太爷的年岁可是要比西魏国都长,一百几十岁的老人家,少年时亲身经历了六镇建国前后的乱世,壮年时举家迁徙南梁国,数十年后闻听西魏国要在大秦故都之地,重建一座都城,古稀之年的老人,又一次带着家人不远千里回归故里。 安德坊的根基---城隍庙,就是由老人主持重建。也只有亲眼见识过大秦故都风采的老人,才能将百年前的风貌重现。 老人这一生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即便是国主陛 今个儿这是咋回事? 麻炎忍不住好奇,抬眼看向主位坐着的光头和尚。 正好和尚也在打量麻炎,目光撞在了一起。 这和尚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一身灰布僧衣,光头无须,面上皱纹不多不少,也不深不浅,单只是看面容身形,很难找出特点,也难以确定具体的年岁。 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比活成了人瑞的齐老太爷更年长。 和尚的八字眉微微挑起,眯起三角眼,露出了个笑模样。 “你就是用半个脚掌换了个爵位的麻炎,把拐丢开了,走两步让我瞧瞧。” 麻炎一愣。 半个脚掌换爵位这事传的很广,可都是背着他这个当事人在讲,这个和尚首次见面便当着他面提起,直戳戳的,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脸上顿时就挂了相。 瞧着他大刺刺坐在椅子上,安然享受着齐老太爷躬腰伺候,这份做派,麻炎看在眼里越发的不悦。 “这位大和尚,,,,” 和尚丢掉筷子,摇着手指,拦住了麻炎,斜撇着嘴,抢着说道:“干嘛骂人呀!谁规定脑袋上没毛就得是歪嘴和尚?” 麻炎一句话没说完,被生生顶了这么一句,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憋得难受。“咳咳,,咳。” 和尚抬起右手,食中二指上下翻飞,敲木鱼似的敲着光溜溜的脑壳。 眼睛看向陪着笑脸的齐老太爷,埋怨道:“小齐呀!都怪你。我在城隍庙门口支挂摊,既为人消灾解困,顺带着还能收些银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好不舒坦快活。 你说你,也老大岁数了,咋就不安安生生坐家里享清福呢?瞎溜达。 溜达到卦摊,你不测字看相也不求卦,不是瞎溜达吗! 我是你谁呀? 又不是你亲祖宗,干嘛没羞没臊的,非要拉我回来,好吃好喝的供着。 你叫麻瘸子过来,我算是明白了,你不是真孝敬我,是给这干女婿铺路呢! 可惜了了,人家根本就不搭茬,看不起你找来的假祖宗。 你说你干的这事,可乐不可乐!?” “我这点小心思,您老一眼就看到底了。”齐老太爷搓着双手,笑意谄媚,“您心情好了,就可怜一下孩子;心情不好了,那也是他跟您的缘份没到。 左右您老都别为这事坏了心情,好不容易才让我逮住个机会,就让我踏踏实实的孝敬您些日子。”双手扯着和尚的袍袖,甩了甩。 麻炎目瞪口呆,惊得嘴巴都闭不上了。 这还是齐老太爷吗? 见了国主陛下都不用下拜的百岁人瑞,黏黏糊糊,卑躬屈膝的这个副样子,像个讨糖吃的毛孩子。 “小齐呀,你这女婿的脚是真不行了。又没一点底子,还年岁忒大;晚了,完蛋喽,没法子了,这辈子就安分的架拐做瘸子。” 和尚见齐老太爷面带惋惜之色,口气一转,“医治是不可能了,但你可以求阿二家,给做一个。” 麻炎听得脑子晕乎乎,倒也多少听出来了些名堂。原来齐老太爷这是求着和尚给自己治脚,和尚的意思是治不好了,反而是可以求人做只脚。 意思是这意思,可是脑子还是转不过弯;切了大半个脚掌咋还能治好不成?更离奇的是治不成还能够求人再做一个;难不成这和尚是个修行仙法的仙人? 齐老太爷给和尚空了的杯子满上酒,恭谨的双手奉上,等和尚接了酒杯,陪着小心,轻声说道:“这法子我也知道,可是,,,,人家就不认我。还得您老给个话。” “也对,你不过是随着小猴孙背了两年药篓,不算是本家人,何况还惹了祸,坏了小猴孙的大事,也就是小猴孙心怀慈悲,换了别人兴许就宰了你了! 这事你求我也是白搭,小猴孙和我还能念点香火情,老二家历来最讲究门里门外,连我都只认作半个自家人,即便是我亲自登门,麻瘸子算什么人?曲里拐弯也绕不到门里,老二家还是不会伸手帮这个忙。” 话说到此,齐老太爷心知事难为,还是招呼麻炎在游廊来回走了一圈,请和尚看了,这才让麻炎侍立在旁。 齐老太爷恳求道:“还得请您老赏脸,给麻炎看看面相。” 和尚抬目瞄眼麻炎,“烛光闪烁,瞧不清晰。” 齐老太爷犹不死心,“不然,让他写个字,您给测测。” “麻瘸子瞧不起我,心不诚,写多少字也是白搭!”和尚当即拒绝。 “无事献殷勤,绝没好事;小齐你的饭,以后绝不能吃了。” 和尚起身作势要走,一步跨到麻炎身后,突然抬手在麻炎后心写写画画。 齐老太爷欣喜若狂,忙不迭的双手抱拳,连连拜谢。 麻炎夹在中间,不明所以,一愣神。就听和尚在身后说道:“以后是以后,今天这顿先吃饱了。” 和尚已折回身,落座继续吃上了。 吃了两口,和尚陡然一拍光头,“嗨!小齐,我还要在此逗留些时日,你跟人介绍我时,阿猫阿狗的总归要有一个名讳。” 他用袍袖抹抹嘴角,看向麻炎,双手合十,霎时间仪态庄严,语声醇厚:“贫僧明秀。” 第8章 指法惊神 齐老太爷让麻爵爷顺路传话,请方才和他一同进来的二人上二楼。话传到,麻炎就离开了七碗茶。 七碗茶二楼的规矩;非请莫登楼。 殷三住在坊里,听了多年的书,仰着头看过无数次的书场二楼,还是第一次登上二楼。 齐老太爷留给自家使用的套间,隔墙用的是八寸厚的实木厚板子,坚实又隔音。 外间的酒席已经撤去,齐老太爷陪着和尚进了内套间,摆上茶具,煮茶闲话。 套间的墙上挂着名家书画,后墙有书架,左右各有一架造型别致,摆放珍玩的博古架,悬着的香笼里焚着檀香,这布置放在宅院里就是一等书香门第的书房。 僧人迎门而坐,齐老太爷侍立在旁,见殷三进门,僧人江湖气十足的问道:“你跟小东西学的手艺?学全活了吗?” 殷三视线和僧人散发着玄幻气息的眸子碰上,心头一乱,忙收摄心神,守着灵台一片清明。 和尚一挑眼帘,微微点头,移动视线,在殷三身上游走。 殷三顿时觉得一身铁打般坚实的筋骨仿佛被撕裂开,一处处窍穴裸露在外,如同被人强行砸开了门扉的屋子,肆意进出,翻翻捡捡。 他强忍着扒皮抽筋的剧痛,绷紧身子,如同钉子般钉在地上。 和尚似乎就不想要殷三给出回答,自己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答案。他散去眸中奇异的光芒,吩咐殷三道:“这段时间我跟前缺个跑腿的,你先顶着。 听明白了,就去给小东西传话,告诉他,心意我领了。” 殷三左手掐了个静心诀,右手抱着左手,跪下行了一大礼,默不作声起身退下楼去。 和尚打发走了殷三,转头见刘青山瞪着牛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侧过脸去,笑着和齐老太爷说道:“这孙子,还真会装孙子!” 齐老太爷赔着笑,不敢接话。 和尚笑意促狭,调侃道:“孙子,没夺了头彩,使小性子呢?怪谁呀!这要怪你自己个呀。 和尚在庙里念经,跑到城隍庙门口摆卦摊,你来来回回了八百回,也不找和尚算一卦,问问前程。 是看上和尚卜卦的能耐,还是有眼无珠呀?” 刘青峰站的笔直,眼皮子却耷拉下来,鼻翅微微扇动。 “去!”和尚把手里茶杯墩在茶几上,“和你那个混蛋祖爷爷学的,跟我这儿装孙子,卖乖使小性子;呵!呵!这招你混蛋祖爷爷使过,你再玩这套里格楞,可就不好使了。” “刘青峰!”齐老太爷厉声呵斥道:“得以见祖师爷一面,福分够大得了! 连个礼都不行一个,懂不懂规矩?” 和尚一摆手:“小齐,你别和稀泥,这孙子可跟我四六不搭界。 甭看扮相是下苦人,又会装傻充楞,实则是个心思缜密的狠角色。 收拢了大业城数千脚夫轿夫,收集贩卖各种情报,既交好了四方,还财源滚滚。 人家是别开新裁自开一门,是这一门的开山祖师爷。” 刘青峰闻言,霎时间神情惶恐,突前两步,双手举过头顶,两腿一软就要跪伏在地。 “停”和尚一声清喝,伸出左手,掌心朝外,拇指扣着掌心,竖着的四指轻轻弹动。 细如发丝的无形罡气在指尖射出,到了一丈外已经碗口粗细。 磅礴又醇和的巨力连续击中刘青峰四肢,托着他贴着地面向后滑动,恰好返回到先前站立的位置停了下来。 随着和尚轻‘哼’一声,曲指弹动,四颗鸽子卵大的紫色雷球激射而出,雷球在套间里交错盘旋,划出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一楼的大堂嘈杂的声浪骤然消失。 套间内静谧的只听到刘青峰心脏猛烈的跳动之声。 和尚眼底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和颜悦色的提醒刘青峰,抬头专心看他举在空中的手。 竖立的四只修长手指,弹,抹,划,挑,急缓有度,空中青紫电芒忽起忽落,有紫雷轰鸣炸裂,青芒曲折斩落,烈红陡然横扫,更有连串的五色雷球摇曳,幻化出无穷无尽的玄妙。 刘青峰眼睛一眨不眨,视线随着指尖移动,一身精纯的内息也被指尖牵引着,仿佛起了潮汐,起起伏伏,不受控制的在经脉中奔涌。 数个呼气之后,和尚脸上露出微笑,陡然将拇指从食指和中指间穿过,竖立的手指次第收拢,最后,收拢食指叠在拇指上面陡然压下。 一指隔空点出,落指处的虚空中生出一颗颗青紫色的雷霆,在空中稍稍凝住片刻,轰然滚落向刘青峰的重楼窍穴处。 雷霆入体,依次在刘青峰体内窍穴内炸开,相连的经脉间顿时紫电闪耀,冲击着尚未打通的经脉窍穴。 一瞬间,刘青峰痛到生不如死,他死命咬牙强忍。 片刻后雷电敛去,刘青峰闭眼内视,全身一百零八处窍穴中未开的二十七处窍穴内气息鼓胀,一身的经脉也已经被拓宽,最玄妙的是一部分窍穴,竟然改变了位置。一百零八处窍穴象一百零八个城堡,或者是一百零八个战兵,被排列成了个相互呼应、可攻可守的阵型。 和尚单手掐诀,嘴里念道:“莫向外求,静心无忧。”伸出食指,遥点在刘青峰眉间。 刘青峰不知不觉中便跌坐在地,手掐子午诀,抱元守一,陷入了物我两忘之境。 “这下清净了!”和尚接过齐老太爷双手奉上的茶盏,润了润口,笑骂道道:“小齐,你这家伙从小就是看着谨慎忠厚,干的却都是憨胆大的事。 处心积虑的拿麻炎的半只脚打马虎眼,真不怕恼了我,向西魏国如今当权的告发,诛灭了你九族?” 齐老太爷腰弯的更深了,侧着头,恬着老脸,像个小童子谄笑道:“我这样受您点拨过一二的半吊子货,都能观瞧出麻炎沾染了不该沾的,大业城里藏龙卧虎,怎么能都瞒得过去? 都不是万一被发现,而是一万个躲不过。 小齐不忍麻家一门老幼把命丢了,要保他们,又苦于没那份本事。 忽然想起来,您定的百年之约,恰好日子到了,琢磨着您喜欢市井气息,来了大业城,肯定要来这安德坊走一走,瞧一瞧。 嘻嘻!还真就被我猜对了。 刚出了门,抬头便瞧见您在隔壁摆卦摊。 跟您直截了当讲明白,怕被您给撅回来,没个回旋余地。 就大着胆子,没跟你商量,直接把麻炎带到您眼前。” 和尚手按着齐老太爷的肩膀,向后一推,把他按坐在椅子里。 嗔目瞪眼,举手作势要打。 齐老太爷像被师长责罚的犯错顽童,双手抱头,蜷着身子。 和尚瞧着齐老太爷银白的头颅,陡然没了兴趣,轻叹口气,抬手指着双目紧闭跌坐在地的刘青峰,神色肃然,说道:“我方才给他演示的惊神指法,他祖爷爷,庆离,孙蝶衣,曾一同看我演示了一遍。 三人的感悟却迥然不同。 刘癫从中悟出了一套江湖八法,创建了‘穷家帮’,成了天下叫花子的总头头。 庆离回到浣溪,静坐三年,一朝起身,拔剑便是一剑九刺。浣溪剑宗成了天下间仅次于南海宗的快剑。 这俩人的感悟差异,尚且还在武道之间;孙蝶衣彻底就偏离了武道,艳绝一代的花魁,竟然斩断了红尘情缘,孤身一人上了飞来峰苦修仙道,真还让她修出了个诺大名声。 我跟你提起这些陈年往事,你可明白何意?” 齐老太爷像学塾里的童子听先生讲解一篇晦涩难懂的诗文,跪坐在地,双手叠放膝头,老实的摇着苍白的头颅。 “惊神指法,是我途径蜀山,偶遇千年一遇的雷震雨。 观风起,山摇,滚雷阵阵,暴雨倾天。心有所悟,创出的一套指法。 他们三人同观这套指法,各自从感悟到的,和我当初的感悟相同吗? 显然都不同! 他们后来的一番成就,与其说是从我的这套指法里有所感悟,不如说是,他们选择了自己想要的感悟,坚定了内心的信念,踏出了一条属于他们各自的修行道路。” 和尚拍拍齐老太爷的肩,语气深沉,“吊书袋的家伙,曾教育弟子,君子不救。 言简意赅呀! 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世间千万人,因为出身不同、立场不同、是非观不同,就会有千万种看法。 你自以为今日行的是善,对芸芸众生而言,难保不是大恶。天命注定的缘法、劫数被扰乱了,会不会遭受反噬?你能担得起吗?你就没想过吗! 你呀!过了一百年,冒冒失失的性子一点也没变。” 和尚抬手挠着光溜溜的头,自嘲道:“我呢,也还是心肠一软,被你连累。” 瞧着齐老太爷苦着的老脸,和尚曲指弹在他宽阔的脑门上,指指刘青峰,“瞅瞅,有心人! 十年前还是个半大孩子,就离家孤身北上,赤手空拳收拢了数千部从。 大业城每个坊市大门口的脚行铺子、车轿行,都是人家安插的眼线;费心费力做了这些,可不是为了赚几个小钱,就是为了这几天,紧盯着我在哪出现。 这份心机,毅力,该赏不该? 哼哼!殊不知我是甘心被你这种冒失鬼连累,最讨厌被有心人算计。 可要是不赏,冷了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心。 行走在这个世间,总要顾及点人情世故。 我方才送了他一份大礼,不光拔去了他窍穴里的杂污,还帮他洗髓伐筋;等他醒来,就已然突破了武道六品,迈入了武道上三品。 受禄不可无功! 你眼巴前的麻烦,就交由他扛起来。 而你呢,也该吃一堑长一智。 ,,,,。,,,,,。” 和尚絮絮叨叨教训着,齐老太爷小鸡啄米,一个劲点头。 和尚忽然停了教训,抖抖袍袖探出手,快速的掐算着。齐老太爷神情凛然,屏气端坐。 “靠!说酸词的玩意是真着急呀,赶着吃热乎屎呢? 种莲花的不该呀!瞎参和。 百年前叫上你们一起搭建这个铁盖子,不过是让你们帮着修补些边边角角,不过一百年光阴,就忘本了,忘了是你们这些龟孙子求着老祖宗。” 和尚边骂,边用食指在额头正中划了一下,扬起了光溜溜的脑袋。 一指划过,额间裂开,一只竖立的眼睛睁开了。 和尚第三只眼的视线穿透七碗茶书场的屋顶,投射在九万丈的高空。 远离人间大地的虚空,一黑一白两条线交叉打结,构织的大网主结构上,是金色的文字和红色的符文,勾连起黑白主结构。 和尚看到的是,哪些文字和符文正象巨蛇蜕皮一样,金光和红芒忽忽悠悠从文字和符文上蜕去。 “哼!”七碗茶二楼套间里的和尚冷哼一声,十万丈的虚空里,骤然显出一尊高达八千丈的法相。法相青袍芒鞋,身背法剑,面容不停地在变换,老少男女,胖瘦美丑皆有,不停地快速变换使得面容难以分辨,显得模糊不清。 法相俯瞰下方,抬起手,中指反压着食指,朝下方点去,一颗大如山岳的紫雷,朝着手指的方向激射而去。 七碗茶二楼,和尚默念道:“杀神!” 万里之外,悬挂在一座古朴观庙里的一幅画像,无风自动,瞬间化作了飞灰。 行走在山道上的一个背着青竹书箱的鬓染星霜的书生,插在发髻上的白玉发簪陡然崩碎。 第9章 意难平 已经过了子时,听松阁的烛光明亮依然。 慕容坚还是迎门盘坐在蒲团上,紫黑的面庞带着浓郁的倦容。 “八叔。”跪坐在父亲对面的慕容勇,随意的颔首,和没有在门外通禀,便推开门走进屋来的慕容林打着招呼。 他的语气和神态,抑制不住的带着股子不满情绪。 在他的意识里,一直觉得这位粗豪不羁的族叔,偏爱随了母亲容貌,俊俏嘴甜的弟弟慕容广。 “大郎!”慕容坚黑紫的面庞紧绷着,嗓音陡然提高,厉声呵斥着长子:“你八叔为了慕容家,一直以来不计得失,隐匿山林近十年,训练出忠心勇士,这次夺宫居功阙伟。 你何德何能,竟敢对八叔不敬?” 被父亲当着外人呵斥,慕容勇的心里愈发觉得憋屈。就在半个时辰前,他招揽的亲信幕僚和十数个武士,被慕容林带人粗暴的解除了武装,扣押了起来。 他匆忙来找父亲,与其说是讨要个解释,不如说是来向父王控诉族叔的粗鲁傲慢,以及对他这个从国公世子升格为储君太子殿下的不敬。 慕容坚怒视着长子酷肖他的紫黑脸颊,努力压抑下心里的不满,招手示意神情尴尬的八弟过来在身边坐下来。 “你八叔是在执行我的命令,如果你接受不了下属被暂时扣押,担心损害了你京都第一富贵公子贤明的名声,可以留下来陪着他们。”慕容坚越说话语越尖刻生硬。 慕容勇嗫嗫唯唯替自己辩解道:“我,,,,,我,,也是按着父亲您的指派,招贤纳士,囤积钱财。这次,他们也着实出了大力,,,,” “呵呵!呵呵呵!”慕容坚咬着牙关,发出一串冷笑,深邃的眸子射出的目光像是要刨开长子的胸膛。 “招贤纳士!你他娘的是给谁招贤纳士呢?” 慕容勇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头脑又胀又晕。 父亲对子女的教育虽然历来严厉,张口骂娘却还是第一次。父亲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宫变不是已经成功了吗!天一亮,父亲就将开启伟大的慕容王朝了,这时怎么会对自己这个立了大功的,王朝未来的继承者发这么大的火气? 慕容林躬着宽厚的身子,劝解道:“大兄,大郎还年轻。” “年轻?国主比他小好几岁,三年前就能玩弄手腕,把我们这些爷爷辈的哄得晕头转向,傻呵呵的打生打死。 建成的年纪更小,生死关头却临危不乱,凭着一张厉嘴,就说服了数千禁军将士。 都说小九贪玩,可这次冯老鬼的宝贝侄孙,就是冲着跟小九的情义,背着家里来给慕容家助拳,促成了冯家主动参与,救了慕容氏。 都说小九贪玩,可小九交到的是生死相依,真心朋友。 再看看慕容氏的嫡长子,名声真的好大呀! 礼贤下士的京都四大富贵公子之首,收拢了贤人名士众多。 可是,他娘的,你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搞清楚了吗?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没有我和你八叔这一代人支撑着,你哪来的富贵? 贴着你的都是些子什么贤人义士?” “大兄!阿勇已经做得很好了,您就别太苛责孩子了。” 慕容林边劝解着大兄,边给慕容勇递着眼色,示意他先出去避一避。 “父亲,八叔,您们聊,我先告退了。”慕容勇躬腰退出屋门,才敢转过身去。 慕容坚追着长子的后背,吼道:“这两日宫中发生的一切,不许外传给任何人,你要是没把握管住嘴,也别离开内宫了,去离岛陪着你的忠贞贤良的部下们。” 慕容勇脚步凝了凝,勾着头,迈着小碎步快速离去。 慕容林默默地长叹了口气,素来沉稳的大兄何以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形于色? 和仓皇离去的大侄子有关,又不全是因为大侄子。 以他们几十年兄弟的了解,实在是这两日大兄太紧张太压抑了! 大事一旦落定,绷的紧紧地弦松了,不自知的就想要找个宣泄情绪的口子,恰好,让大侄子给碰上了。 老子拿至亲的儿子撒气,肆意通顺,还不必顾忌言语不当得罪人,恰恰好。 慕容坚从儿子后背收回视线,转过头来。脸色似罩了层寒冰。问道:“确认了?” 慕容林无奈地点点头,道:“我将阿勇的幕僚分开了关押询问。又审问了跟随他们的所有武士,供词互相印证,可以确认,昨日是赵汉章指使武士,暗中把小九从人群推出去,大雨中视线模糊,使您误以为是小九主动请命去追索宇文拔。 是赵汉章等人暗中背着阿勇,私自所为,与阿勇没有关系。” 慕容坚使劲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脑子的某个念头摇出去。语声苦涩,问道:“小九失踪是不是也是他们动了手脚?” 慕容林立即摇头道:“跟着小九的都是我亲自训练的部下,并非大郎招募的武士,我亲自逐一审问过返回的武士,口径一致,没有接受他人命令暗害小九。 至少,现在还无法证实小九失踪是人为。” 慕容坚抬手揉着胀痛难忍的头,平视着族弟远超常人宽厚坚实的肩膀,忽而用慕容氏古老的本族语问道:“如果要你杀掉燕俱罗,能不能办到?” 慕容林沉思片刻,也用本族语答道:“如果,冯家二子肯全力相助,我和他俩全力缠住燕俱罗,再调集一百架八牛强弩,一千弓箭手配合袭杀,有三成把握。” 在慕容坚意识里一直以为,自幼好武成痴,六镇武道第一人的八弟,武力即便不抵燕俱罗,差距也是极为有限。加上并没有亲眼见到八弟被燕俱罗一刀击败的情景,不可置信的瞪着八弟,问道“仅仅只有三成把握?” 慕容林长叹了口气,雄壮的身子都好像缩小了一圈,嗓音干涩:“三成还是我往高了估计。 燕俱罗在虚化门拦截我们的时候,立在三百步外的大殿屋脊上,言明等我和率领的武士做好应敌准备,他才发动攻击。 知道内宫有他这么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我事前特意演练了一套围杀战法,先以强弓袭扰,强弩手寻机袭杀,最后我出手一击毙之。 结果,他抬足一跃,瞬间便跨越了三百步的距离,弓弩手根本就来不及做出反应,人已经站在了我眼前。 挥挥手,把几十把弓弩弦斩断了。再一刀,便把我击败。他所施展的刀法,已经超乎了我对武道的认知。明艳如梦,迫人魂魄,非要直接与他对敌者,才能懂得他施展出的刀法的神奇之处。 大兄您不曾和他直接对敌,在玄武门也见识过了他与冯行偃和章须陀对敌。 冯家二子,冯行偃天生神力,力量之大犹胜于我,欠缺只是对敌经验,双方比试切磋,胜负在四六之间,他六,我四;生死搏命,则是我六他四。 而那个单骑闯营救人的章须陀,武道修为显然要比我强出一筹不止。 我自问元氏万人大营也敢去独闯,可要说毫发无伤,还得救出被掠的小娘,以我的武力绝无可能。 以他二人的强悍,燕俱罗狭刀出鞘,依然是脆败。 而且我私下与他二人交流了和燕俱罗交手的感受,都认为燕俱罗无心伤人,并没有全力出手。 大兄,对燕俱罗形如鬼魅,快如闪电的身法,也应该印象深刻吧。 先不说他真要放开手脚,全力出手,会不会顷刻间便杀伤我三人。 一旦他想要退走,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保证把他困住。 所以,我说的三成把握,是建立在他不退走,又不全力出手的前提下,而这种情形是不可能出现的。” 慕容坚起身走到窗前,仰头望向夜空中的星河,大睁着眼却什么也没看进眼里,脑袋又晕又涨,他紧咬着牙关,努力维持着不让自己的心态崩溃。 九年前女儿和女婿先后离世,是他,象当初扶保年幼的女婿,扶保着年仅十一岁的外孙登上了王位。 幼主登基,一时间西魏国风雨飘摇。 是他,无时无刻把女儿女婿的托付放在心上,勇担监国重担,禅精竭虑,稳固住了朝野。 一直以来他扪心自问,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西魏国,为了年幼的外孙。 可是,逐渐长大了的外孙却不认可他的付出。 五年前,外孙十五岁,辗转传话过来,想要收回王权,临朝亲政。 慕容坚拒绝了。 他不觉得是自己贪恋权力,把持朝政,不肯放手。 那时的他已然年过花甲,精力大不如青壮时,没日没夜的处理政务,时不时就感到身心疲惫。 可是他不敢放手! 西魏国是元氏,独孤氏,宇文氏,慕容氏,高氏,西门氏六大军镇合力建立;建国不到百年时间,国主已经从元氏转到独孤氏,再换到宇文氏已经三家了。 其中主政时间最长宇文氏,传承了三代,尚且不足五十年;最短的元氏,说是经历两代,实则二代新君刚接位,便被独孤氏谋夺了王位,在位时间还不到十六年。 西魏国没有异姓封王,除去国主一氏,另外五家军镇家主只获封了世代承袭的国公爵位。 实际上,各大军镇分守一方,家主们手里掌握着庞大的私兵队伍,即担负着防御外敌守护疆土的职责,对内又要以武力维持着家族势力,各个镇抚将军府辖境,形若国中之国。 镇抚大将军虽没画地分疆封王爵,却比王爷还要威风。 对于中央朝廷而言,这些大军镇家主,就是藏着獠牙的恶狼。一有机会,就会谋求君臣互换,取宇文氏而代之。 慕容坚实在不放心,让十五岁的小外孙,独自应对群狼。 好在外孙提了一次收回王权,就再也不提。 慕容坚没想到,外孙子不提还政,只是嘴上放下,心里并没放下。 隔年,国主外孙第一次强烈地忤逆了他的意愿,迎娶了元氏娇女。 再一年过去,新出炉的国丈大人,西府镇抚大将军,元氏家主元正,行缴天下,历数慕容氏十大罪,尽起西府大军,直逼京畿,要清君侧诛慕容。 慕容家和元氏开战三年,损失了数万子弟兵,七个族弟也只剩下俩个。加上生死不知的次子慕容广,慕容家成年男丁损失失过半。 付出巨大代价,总算是把元氏赶回了老巢。 眼看着胜利在望,刚松了半口气,却得到了一个惊天消息;慕容家在宫中的眼线查探到,当前的战场局势竟然是个三年前就开始布的局。 深藏在内宫的外孙牵头,数家军镇家主参与,以彻底埋葬了慕容氏为目的,布下的一个死局。 元家负责消耗慕容氏,花费三年的时间,数万子弟的性命,将京都和西府之间变成数百里荒无人烟的赤地,被引诱到西府城外的慕容氏主力大军,不单已经拖成了疲兵,后勤补给线一旦被截段,西府周边数百里已经人烟断绝田地荒芜,也别想征集到粮秣。 数万大军已然深陷绝地。 时机已经成熟,外孙即将敕令另外数家军镇家主,联合出兵,切断慕容氏大军东归的退路,内外夹攻,一举将慕容氏主力大军歼灭在西府城外。 想不到外孙深居内宫不理朝政,却已经调动军队,完成了对西府的慕容氏大军,以及慕容氏大本营华郡的重重包围。 身在西府前线的慕容坚,收到这个消息,又惊又怒。 整个家族面临倾覆之危,迫使他痛下决心,抢在外孙发动前,潜回京都,悍然发动了宫变。 以数百死士对皇宫发动奇袭,似乎是主动出击,实则是慕容家只剩下这最后拼死一搏的力量。 置之死地拼死一搏,得到的竟是如今的结果。 慕容氏损兵折将盛况不在,已经不足以压制另外几家军镇;北府高氏这几年把精锐布置在辖境边界,扎紧了篱笆,阻截乱兵入境,如今是兵多将广,粮草充足。 独孤氏则是在自家大本营之外,又牢牢掌控了宇文氏驻扎在京都的军队,实力翻倍暴增。 慕容坚在朝堂的影响力也是此消彼长,这三年来冯玄道在朝中培植安插了大量亲信。 而且冯家非但巩固了在朝堂的影响力,家族中还出了两员万人敌的猛将。 冯玄道的侄孙冯行偃,虽然生在书香门第,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却是个另类。天生一身蛮力,兼且性情憨直,任侠仗义争强好胜,号称打遍京都无敌手。 去年过新年时,冯行偃和慕容坚账下素有万人敌之称的头号悍将贺铁杖,在卫国公府里的小校场试过一次手,冯家小子手里的一对大锤实在不讲理,啥招式也不讲,一力降十会,一上来就泼风似地七八锤砸过来,贺铁杖双手被震得直打颤,手臂粗细的镔铁杖都硬生生给砸弯了。 现场观战的人们都看得出来,冯家小子这是让着招呢。 若是两军阵前,谁会一个劲朝着敌人手里拿着的兵器狠砸?这势大力沉一连七八锤里但凡有一锤冲着人身上招呼,呵呵!贺铁杖就成了贺肉饼喽。 冯行偃已然够勇武了,冯家还暗藏了个更厉害的猛将----章须陀。 去年春,元氏大军曾一度逼近了大业城,离城四十里扎营。 远离了西府老巢的数万元氏大军,大半补给靠得是就地劫掠。 京都附近几座小县城都没能幸免,大小农庄也几乎被抢了个遍。 以往为筹粮四下劫掠的元氏乱兵,也要看人下刀,并非像蝗虫一样,走到哪里全是一阵风,席卷而过。 能让元氏乱军闻其名则止步庄外的,自然全都是西魏国身份显赫,家族庞大,足以让元氏忌惮的存在。 其中就有一直保持中立的冯家。 这一次进逼京城的元家大军,却破坏了一直以来默守的规则。 驻兵亮马河西岸的元氏大军,撒出打草谷的游骑,大掠河对岸的汉阳县城,又一路向南掠食,直扑三十里外的冯家农庄。 一鼓作气砸开庄门,抢了冯家的庄子。 除了抢走了粮食牛羊,还掠走了庄上最漂亮的姑娘,冯家三老太爷的孙女,冯隐娘。 农庄慌忙派人进了京城报讯,老尚书详细的询问具体情形,乱兵进庄并不曾伤人,只从屯满粮食的粮仓拉走了区区十车粮食,养着数十头大牲口的圈里牵走了几头牛羊;庄里的金银财帛更是一样也没动,偏偏将适婚年纪,尚未婚配的嫡女冯隐娘掠了去。 老尚书当下便明白了,所谓的元氏乱兵劫掠冯氏农庄并不简单。 事情透着蹊跷,他却没时间细究,当务之急是先把人要回来。 正值妙龄的冯隐娘,要是在元氏大营留宿一夜,传出去了,可不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冯隐娘以后还怎么嫁人?冯家的脸面何存! 冯老尚书当即修书一封,派人去元氏大营投书要人。 派出去的管家在元氏大营,没把人要回来,只带回来了一句话;想要人,让冯天官亲自来。 这话里透出的意思就多了! 摆明了此事不是一场误会,元家就是冲着冯老尚书,冯家来的。 冯行偃气不过,叫上好哥们慕容小九,小哥俩招呼亲信部曲携带兵器偷偷出了城。 要去元氏大营一锤砸死元老狗,把隐娘姐姐接回来。 二人煞气冲天出了京城,急火火走到半路上,遇见了接回冯隐娘的章须陀,就跟着一起折回了京城。 原来老尚书派去送帖子的管家,前脚才从前门出府,冯道玄收养的异姓孙子章须陀,后脚紧跟着悄悄自后院角门出了府,跟在了管家后面。 管家进了元氏大营,他找了个树林藏身,等在大营外,见不大功夫管家就灰溜溜的出来了,却没见到冯隐娘。 从藏身的林中走出,拦住了管家,一问,原来元氏先锋大将是元家长子元令闻,方才在大营里,元令闻指名道姓,要老家主冯道玄亲自来大营接人,他才肯放人。 元令闻这是有意掠来隐娘,借机拿捏冯家呢! 章须陀送走了管家,单人独骑直闯元氏万人大营。 一人进,二人回,万军丛中救出了被掠的冯隐娘。 闯营的具体经过,章须陀从不提起,被他救出的冯隐娘,也是推说自己被吓得方寸大乱,一直晕晕乎乎,什么也不清楚,也全都记不清了。 倒是从元氏传出了些消息。 当日不知名的黑骑闯营,直冲帅帐,元氏最勇武的几员悍将一齐出手,非但没拦阻下黑骑,在黑骑掌中的黑铁枪下,还都受了不轻的伤,只得折回西府养伤。 黑骑单骑闯营,成功救出了冯隐娘,不单保住了冯家的颜面,也顺带折损了元氏大军的战斗力,打击了元氏大军的士气。 算是间接帮助了随后发起大反攻的慕容氏大军。 事后,甚至有人将神秘的黑骑,和百年前曾经让大魏国千军万马避白袍的南梁无敌名将沈庆之并列。 起初,慕容坚也和所有人一样,只是猜测突然凭空冒出来的神秘黑骑,必然和冯家有关联。 还是从和冯行偃一起偷跑出城的次子慕容广嘴里,才得知当日独闯元氏大营的黑骑,竟是时常跟在冯老鬼身后,腼腆寡言的高个青年。 冯家有此二子冲锋陷阵,振奋军心,已然不能仅仅视之为单纯的文职官僚大族。 即便是慕容坚如今所在的这座内宫之中,也有一个不敬王侯的绝世高手燕俱罗,内宫布控的慕容氏数百敢死勇士,在他眼里不过是群土鸡瓦狗。 内外失据,整个家族的命运仿若浮萍,即便心性坚韧如慕容坚,也是心绪纷乱。 而最让他痛心的还是长子,竟然等不到慕容家脱离险境,就觊觎着太子之位,急着兄弟阋墙,骨肉相残。 此时,他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反而是惶惶不安,满腹的悲愤、委屈,无处倾泻。 第10章 温婉少女和七个嬷嬷 自幼养成早起习惯,赖在床上也睡不着,鸡叫头遍,天光微明,王小石便起了床。 时间对他很宝贵,他必须赶在庄中彻底断粮前筹措到粮食。 昨夜童掌柜离去后,他就如何展开刺绣和香草绳的生意,以及如何经营娘舅留下的铺子,和姐姐王芝秀重新做了分工。 娘舅留下的铺子位置实在很好! 进出京都,错不开歇脚打尖的城镇中心处,独占了十字街头一角。 东面隔街是车马店,出租车马,给过往的商旅提供大牲口休息吃喝,也给赶脚的粗汉们提供过夜的大通铺。 路北,是面朝南的县衙,衙门口西边紧邻着的便是驿站。 对角的十字街口西北角,老字号的安仁生药铺和沈记大骨汤一样岁月悠久。 东西的正街上大铺面还有三两家;剩下的茶水铺,干鲜铺子,草头铺子等等,都是矮门小户。 东门内倒是有间门头阔大,很有气派的镖局,只不过门廊积了一地浮土,已经很久很久无人登门。 昨天去了县衙变更房契、办理户籍,和来凑热闹的左邻右舍也都照了个面,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见到一个六镇蛮子。 西魏国兴许是朝天大陆有史以来最开放的一个国家,户籍制度松懈,人员往来自由,反应在衣饰着装上,就是南北混杂,自由搭配。 有谨守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发梳髻,衣左衽的大秦故人。 更多的是还图方便,接受了六镇的服饰,衣右衽,箭袖圆领的袍服。 如他这样,剪了寸长的短发,穿对襟短褂,也不稀奇。 虽然衣着打扮很混杂难辨,六镇后裔和秦人还是有着区别。 六镇入主西魏百年,六镇后裔占全国人口的比例却还是不足一成,除去勋贵和入仕的,剩下的都是军户。草原族群传承使然,无论男女老幼,都明显的带着股剽悍气。 王小石起床后给半死人瓦片儿行针逼毒,换药。接着又给自己行针,煮药,喝药。 一通忙碌完了,天已经大亮。 吃过了早饭,留下姐姐王芝秀看家,叫上王砖;“大砖头,饵料,鱼篓,油布,还有椅子,都装好了。” 王小石舒服的坐在大砖头背着的藤条背篓里出了门。 元家和慕容家在都城和西府之间,你来我往打了三年多,铺子门前的官道,一年比一年清净。 除了快马军使,运送军械给养的车队,东来西去的商队行人近乎绝迹,和断头路都差不多了。 大骨头,那是大牲口身上才长得出来的好东西。 没了西北路的牛羊贩子,本地的庄户人家里人都吃不饱饭,谁还有余粮养着用来吃肉的大牲口。 既然决定了重新开门做生意,汤里即便是没了牛羊肉,也要带上荤腥才行。 地上跑的找不来,王小石心思就动到了魏水河。 魏水河离着县城不远,从铺子去魏水河,先过了十字街口,走北街,出了北城门,再向北走三里就到了魏水河岸。 王小石昨天下午就和大砖头去了趟魏水河边,把从庄子带来的四个钢制立笼全下了,系着一百个钢勾的排钩也挂了三排。 他有信心,今早一定会有丰厚的收获。 汉阳县十字街头,因为王小石姐弟的到来,比往日要显得热闹许多。 王芝秀站在路口目送弟弟走远,回头就见昨日来帮忙的几个嬷嬷婆子,立在街口等着她。 见王芝秀回过头了,妇人们七嘴八舌,叽喳渣,热热闹闹地和她打着招呼。 王芝秀张罗着请人都进了院子,笑着说道;“家里的情况你们昨日帮忙也都清楚,缺东少西,我就不假客气了,大家伙随便找地方先坐了。我把灶房收拾收拾,先烧上一大锅水,家弟一时回来要用到。” 有眼头活的嬷嬷婆子吆喝了一声,妇人们就抢着去了灶房,打水、刷锅、烧火,王芝秀反倒挤不进去了。 王秀芝也不多客气,去正房屋里端了一小箩筐野果晾晒的果脯,散给了大伙。 妇人们说说笑笑,院内厨房里的一点活三两下便拾掇利落了。 又去打开了前面的铺面,大灶烧上,清洗了陶掌柜一早送来的大小两口锅,装满了刚打上来的井水,灶膛里塞进粗壮的硬柴,慢慢烧着。 返回了小院里,围着王芝秀在青石地上席地而坐,一边嚼着王芝秀递过来的果脯,一边听她讲话。 昨日被徐铁蛋找来帮工,王家姐弟许下的工钱不是铜钱,而是给大家伙个生财之路。 终究这里不是王庄,王芝秀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弟弟脑瓜琢磨出来的东西,面前这些老于世故的嬷嬷婆子们会痛快的接受。 开口前,她已经做好了耐心说服的准备。 她选择从简单明了,容易被接受的先说起; “对面车马行伙计的六条长裤,六双千层底的布鞋,谁愿意领了活? 曾嬷嬷还有刘嬷嬷你俩想接了布鞋的活!? 好!我这给你们十二双的料,收六双,余下六双算工钱。 行吗? 行! 有一点我先说清了,这不是啥长期的活计,二位权当给我帮忙,我先谢谢了。 六条裤子宋家大娘子一人全包了。 时间可不能拖太久了,对面的伙计还急着要呢。 哦!家里有俩闺女搭手,行了,多给出三条裤子的布料,你要觉得行,就这么定了。” 抢先揽下活了的自然眼角带笑,暗自高兴。没抢到活计的婆子们脸上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了。 西府的元氏攻势最猛的时候,大军在汉阳县城西边亮马河对岸扎下大营。 因为怕被京都驻军堵截,只派出小股游骑过河来,抢了就走。 比起亮马河以西,被祸祸成了千里赤地,河这边情况要好许多。 城中的居民虽不至于流离失所,生计营生却也成了个大问题。 东西来往的商路断绝,往日商贸景盛的汉阳县城,成了一滩不流动的死水。 最苦的就是今日来的这些寡居的妇人们,家里缺少男丁城外没有耕种田地,以往都是靠着给商家打打短工,或是做些手工活,沿街向行旅兜售些自家做的零嘴子、时令新鲜水果过活。 压箱底存的几两银子,还都是给儿女们准备的出嫁的嫁妆、讨媳妇的彩礼钱。 本本分分在小县城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一提起出远门,到人地两生的地方去,腿肚子就直打哆嗦,心里面还丢不下小县城里的家宅,只好守着家门苦熬日子。 一日又一日的只出不进,心里是干着急。 王家小娘派的活不多,但总是让她们看到了条活路。 “有个活计你们自己先看看,能不能做。”王芝秀先把几个绣好的丝帕,头巾取来让妇人们看。 “好雅致的花!” “这黄鹂鸟的色配得好鲜亮,,,,” “哦呦嗬!这荷花不是要开在眼前了,,,,,,” 王芝秀看着妇人们交换着手里的丝帕,一个个嘴里不住声赞叹着,花样好,用色妙;唯独没人夸刺绣的手工好。 心里就知道这些妇人们的针线活没有问题。 她把布庄童掌柜一早派店里伙计送来的大包袱打开,各色布头散开来。 “这些布头按大小用途已经挑好了,捆扎好的每一扎,都凑了整数十块。 按着布色,也选配好了花样和丝线。 绣活就是个占手的活,在哪都能绣,你们可以领了活,回家绣好了送回来就行。 我家放活的规矩,给出十份的物料,送回来的绣活无论多好,我挑看得上眼的,最多留下六块,余下的不论多少,都归你们,当做工钱。” 见有人骨碌碌转着眼珠子,她轻笑一声; “呵呵! 也别想着绣差了能占多大便宜,连着两次达不到六块合格,这活计我就不能再给了。” “秀娘可曾想过我等如何发卖!”有妇人摩挲着手里顺滑的丝布,心急地问道。 王秀芝语气肯定的答道;“自然会给大家找好了销路,不然都压在大家手里换不来银钱使,不成了坑害大家伙了吗?” 妇人们自发围在了女红最好的苏家娘子周围,讨论着几种花样子里哪款好绣,哪款不好绣。 王芝秀瞧见韩婆子一脸的失落相,立在人群外面,忙走近了柔声说道; “韩嬷嬷先别着急,你眼神不大好,绣活干不了,我这里还有另一样活计呢!” 王芝秀从墙角捡起束艾草,递给了戴婆子。 “前日在魏水河北岸歇脚,见河岸边艾草长得繁茂,估摸着南岸这边也长了不少。” 韩婆子从凑到眼皮子跟前的艾草上抬起了头,用力点着头:“不光是魏水河边,西边的亮马河边也长的有。” 抢先占了做鞋活计,腰身粗壮,高颧骨大脸盘的曾嬷嬷,一伸手,从韩婆子手里夺过艾草,反复看了看,又嗅了嗅,确实是寻常艾草,她轻哼一声,嗤笑道:“哼哼!如今这东西多了去了,不说亮马河西边的荒地里长了大片;就县城周围今年没种上庄稼的田地里,这样的艾草,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这样一说,立马就有几个婆子随声附和。“嗯,好多!出了城,荒地里就有。” 王芝秀双掌向下,轻轻下压,示意大家不要喧哗。 笑着说道;“如此正好! 这个活计,需要大家各自采摘,拿回家后清洗晾干,送来称重后,我这儿会配好药液渗泡,再由大家带回家重新晾干,然后再依照要求搓捻成绳,,,,,” 她说着话把一根用艾草搓捻成的两尺长细绳点燃,吹灭了火头,只见绳头一点绿豆大的火星,也不见有烟冒出,却有一股暗香飘浮在空气里。 她高高的拎着草绳,绕着圈让众人用鼻子闻。 “王家小娘是要制熏蚊虫的香草绳?!西市里卖的香草绳,比不得你这根粗长,气味也没这么好闻,要一百文钱一根。”外嫁来的苏家娘子眼里闪着光。 “对,就是香草绳!”王芝秀看着一群妇人中身材样貌最为出挑的苏家娘子,说道:“采摘、晾晒艾草,都不是难事,你们可以让家中的小娘去做,还可以找可靠的亲朋帮忙。 我们姐弟初来乍到,结识的就你们几位嬷嬷,人品都信得过,换了不知根底的外人,我可不敢把这个活计给出去!” 这番话是吃早饭时王小石才教给王芝秀。 临走时还又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找合适的机会说给这几位嬷嬷婆子们听。 王芝秀把这段话说了,几位嬷嬷婆子的反应把她吓了一大跳。 都不能说是反应有点大,而是太过夸张了! “老身嘴最严了,汉阳县里谁不知道!秀娘放心,,,,,,,”“谁要是敢乱说,老身撕烂了她的嘴,,,” “,,,,,,找就一定要贴心的人,绝不能给秀娘招惹祸端,,,,,” “,,,,,,我只给自家人做,要是多嘴多舌,就让老身肠穿肚烂,,,,,” 王芝秀看着面前齐刷刷立着的七个妇人,按着胸口七嘴八舌赌咒发誓的样子,好一会才缓过神。 她嫣然一笑,忙请大家都坐下了说话,去屋里将小箩筐添满了野果制成的果脯端出来,一面往妇人们手塞着果脯,一面慢条斯理的讲道: “这两个活计的规矩都是家弟定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合大家的意? 我会教大伙刺绣用到的几种特殊针法。 家弟也会把搓捻香草绳的独门技法教给大家,定好了长短粗细的标准,和刺绣的活计一样,你们各自在家搓捻好了,把成品送来让我挑选,每十条的材料,我最多收五条。 只是估摸着这活计大伙以往没做过,放宽了,让试手五次,要连着五次都挑不够合格的五条,就不能接着领活了。 至于酬资,和绣活一样,余给大家的一半就算是工钱。 谁还有不明白的现在可以问我。” 瞅见韩婆子张嘴想要说话,却被曾婆子暗暗扯着衣襟,她笑着递过去一把果脯,顺手拉着韩婆子的手,轻声细语的说道: “韩嬷嬷家里的情况我也听说了点。 大郎在军伍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媳妇儿快生了,添丁加口,哪哪都少不了使钱,家里家外都只靠着你,我说句不见外的话,,,,,,,” 韩婆子猛点着头,攥着王芝秀的手,使劲地摇着:“秀娘尽管说,能把老婆子不当外人,老婆子心里高兴着呢!” “我大约猜得到,这两样活计就你家的情况,能干的只有香草绳。 韩嬷嬷急着赚钱又怕摊上了事。大郎不在家,你怕出了差错,连累了媳妇儿和她肚里的孙子。” 王秀娘一席话没讲完,韩婆子眼里的泪水已经淌了出来;旁边坐着的曾婆子一手在后面掐着她的后腰软肉,一手托着她的肘弯,立着眉眼,挤出个死人的笑模样。 语气生硬的说道:“想拿钱又不敢担事,就别接活,守着儿媳妇安安稳稳在家等着大郎回来,兴许大郎在军中出人头地了,拿回来大笔赏赐,还看不上这仨核桃俩枣的小钱。” “曾家的,谁家瓮里还有几升粮,你能不知道?!”韩嬷嬷竟是急了眼,一晃身子,甩开了掐在腰间的手,和曾婆子拉开了三尺距离。 直眉竖眼瞪着曾婆子,赌气地说道:“你倒是说说,满县城哪个秦人儿郎在军伍当差发了大财!? 我家大郎不为了给家里省点粮食,能去当差?!” 曾婆子欲要和韩嬷嬷斗嘴,王秀芝忙插进来,语声柔和,道;“年景不太平,都是过的不如意,就莫吵了!” 人小语轻,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两个嗔目对视的妇人都不敢再吵闹。 “韩嬷嬷担心也是常理,一直以来只有西市黄家在做香草绳的生意,黄家之所以做成了一本万利的独门生意,是因为黄家有独门秘方!” 王芝秀缓缓说着话,眼睛在妇人们脸上扫视着。 抢人财路就是结了死仇,京都东西二市,能够霸着门独门生意赚取暴利的大商号,背后都有着有钱有势的世家大族,也怪不得妇人们得知是香草绳的活计,既是兴奋又是紧张。 “家弟既然敢拿出香草绳的活计让大家做,自然有办法让大家安安稳稳的赚到钱。”她笃定的样子,落在一群妇人眼里,妇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艾草并非稀罕之物,以之驱赶蚊虫由来已久,只是大平常人家使用的艾草没经过泡制,烟雾浓烈刺眼,驱散了蚊虫,也刺激得人无法休眠。 我们家有祖传独门秘方,大家都见识了,比起西市黄家的秘方要更好。 所以这香草绳的销路绝对不成问题! 至于黄家会如何,大家可以放心,家弟自会应对。” 停顿了一下,等着妇人们把这番话在心里琢磨透了。 她才接着说道;“家弟已经和布庄的童掌柜谈好了,我这里的香草绳,绣活都交由他向外贩卖。 留给你们算作工钱的一半,你们可以自己找童掌柜交涉。 去找童掌柜前,大家事先心里要有个准备,因为是被我挑选剩下的,童掌柜给出的价格肯定要比经过我验收合格的要低些。 或许还有一部分确实太差了,童掌柜收了也没法销售,就不肯收了。我这里折损了材料,你们也白白浪费了时间。” 妇人们立刻又是七嘴八舌的赌咒发誓,保证用心做事,绝对不能让王家姐弟白白折损材料。 昨晚王小石和王芝秀解释过,操作绣活和香草绳的生意为何要绕如此大的弯。 如果将十几二十个妇人集中起来开间小作坊,麻烦事多,也太张扬。 交由妇人们拿回家自己做,没了监督,品质就没有了保证。 现在这样,活放出去,只从成品中挑选合乎标准的留下一半,余下的一半作为妇人们的报酬,她们想要在童掌柜那把剩的一半卖出个好价钱,不用人逼迫,监督,自然会每一条都用心搓捻。 这样一来既不用占用场地,人力付出也就用到王秀芝一个人,花费很少的一点时间来挑拣成品,就能把这两个生意做了。 这事要是让庄里的老人们知道,又要说庄主‘懒’了。 见识多了弟弟的‘懒’,她反而觉得弟弟‘懒’得有道理。王秀芝安定好了妇人们的心,让各自挑好了活计。 似乎是随口提起来,想和她们借些五谷。 妇人们以后的生计有了着落,都大方的承诺回去就把五谷送来。 王秀芝这时候却认了真,一脸的肃容,首先言明如今的粮价居高不下,往后谁也说不准还会不会涨价,而且家家户户谁家也没有多余的食粮,所以她是‘借’粮,不是买,更不是白要,是有借有还,借什么还什么。 如果有人不想要借出来的五谷,她也可以用等重量的肉食回补。 王芝秀越是客气、礼让,妇人们反倒越觉的被王芝秀给轻看了。 曾婆子把妇人叫一起,头凑在一堆里,嘀嘀咕咕,七个人便定下了份共进退的盟约。 妇人们还推举了曾婆子和苏家娘子当话事人。 曾婆子本就是好事的性子,有了个利益共存的事把七个人连成了一体,她说起话来更有气势。 对于王家姐弟这边的事,她当成了自家事。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各家安排妥当。 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王小石回到铺子里,铺子口上昨日修复的大灶台上,一口大锅里已经熬煮着掺杂着几种五谷的浓粥。 原本空荡荡的铺子,也摆上了三副七拼八凑起来的桌椅。 虽说简陋,总算是有了个开门做生意的样子了。 第11章 会杀鱼的小贼 大砖头放下的大背篓里铺了防水油布,大半篓水里活蹦乱填着的鲜鱼,少说也有二百斤。 王芝秀见了一点也没惊讶。 虽然用勤奋好学天资聪慧也解释不通,从未离开过旱原的弟弟为何熟稔捕获河里鱼虾的本领。 弟弟从小就这样,似乎天生就懂得,她早已经习以为常。 她倒是对被王砖用条裤腰带栓着脖子牵在手里,双手拎着裤腰跟在后面的少年人多看了几眼。 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发髻歪斜,衣衫不整,脸上不是撇嘴,就是抽鼻子,一刻也不停,整个人浑身上下感觉没一个地方是端正着的。 少年见到个小姑娘盯着他看,他也歪着脖子,斜着眼睛死盯着俏丽的小娘。 “贼偷,眼睛再乱瞄,我戳瞎了你,,,,,,” 少年一点也不怕巨汉杵着两只小罗卜粗细的手指在他脸上比划,对被骂贼偷更是没当回事。 一双贼兮兮眼睛依然在王芝秀身上骨碌碌转个不停。 王小石放下手里拎着的虾笼,平心静气的说道:“大砖头,把他先吊到后院的树上去。” 王小石人刚在王芝秀递过的椅子上坐下,就开始揉起了酸胀的大腿。 失策了!见了收获高兴过了头,跑前跑后跟着收鱼,忘了回来还要走五里的长路。 王芝秀一面蹲下身子帮弟弟揉着腿,一面拿眼往被王砖拎着脖子的少年示意。 王小石咧嘴忍着酸痛,说道:“他呀!就是个贼偷。 我们一大早去收鱼,发现竟然少了个网笼,明明让大砖头系在了树上,以他的手劲打的绳扣,一般人都难以解不开,绝不会是绳扣自己松了。 我们就顺着河边被压倒的草印子,一路找过去,把这个吃饱喝足酣睡着的贼偷给抓住了。 小鱼不算,光是三斤以上的大鱼就有六条,都让这贼偷一个人全给祸害了。 姐,你要是见了,也得生气!” “他一个人,,,,,,全吃了?”王芝秀扫了眼少年腹部,也不见鼓起呀!实在看不出装进去了几十斤的鱼肉。。 王小石用手在脖子肩膀之间比划着,“鱼身上最鲜美的就是这两边,,,,,一口大小的肉,这贼偷是个会吃的老餮,一整条鱼,只挑着最鲜美的一口吃,剩下的便丢了不管。 大热的天,半夜里杀的鱼,到了清早已经发臭了。 你说可惜不可惜,这贼偷可恨不可恨!?” 王小石猛地一拍大腿,顿时痛上加痛,呼出声来:“哎呦喂!” 王芝秀对弟弟说的鱼身上只有脖子下的一口肉最鲜美,一点概念都没有。 只是想到六条三斤的大鱼,就是十八斤,老大的一坨肉也!白白被糟蹋了。 看向痞赖少年的眼里顿时带着股怒气。 “这贼偷太可恨了!送官! 街对面就是县衙,你坐着,我去报官!”她说着就要起身往街对面县衙报官。 王小石一把拉住了姐姐,摆了摆手,说道; “报官?打一顿板子了事。那不是便宜了这贼偷!王家可没白吃的肉。” 铺子后面的院里,正中的梧桐树下阴凉处聚了一堆人。 曾婆子与苏家娘子刚刚给徐铁蛋几个人量完了鞋子和裤子的尺寸,见大砖头牵着少年走进来。 车马行的几个伙计顿时来了精神,嘻哈笑着围了过来。 “会飞的阿信,怎么被当条狗牵着了!” “呦呵,裤腰带栓狗脖子,哈哈哈!” “这是怎么了?阿信不是‘脚底踩瓜皮,溜得快。’,今天出门忘带瓜皮了!?” ,,,,,, 曾婆子几个妇人虽然没加入其中嘲讽叫阿信的少年,眼里也全是幸灾乐祸。 这个叫阿信的少年,并非是汉阳县本地人,流浪到此地时间也不长,可这家伙的折腾劲实在太大,嘴巴又花又滑,跟谁都是自来熟。 有个贪吃好喝的毛病,最是留心谁家有口好吃的,强讨暗偷总之要搞来两口下肚才行。 与人来往,一语不合就开吵,能把耄耋老翁吵得短了寿;也能一嘴花花浑话,即便是曾婆子这样的悍妇都躲之不及。 青壮的汉子对他更是没一点办法。这小子练过拳脚功夫,六七个青壮抱团堵他,却被他反过来收拾的服服帖帖。 他打人的手法阴毒十分,专门找关节筋脉下手,让人浑身酸软麻疼使不上劲。 他的力道分寸拿捏又极好,难受一晚上隔天就啥事也没有,报官都没个能坐实的罪名。 他来之前县城还有四只打鸣的公鸡,现在就剩了被韩嬷嬷养在卧房里那只,家里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媳妇时时在屋,才没被贼偷了去。 鸡是不是被他给偷了? 没人抓到现行,也没人瞅见贼赃,敢当面问他,他就敢当场跟人翻脸;吵架,打架随你选。 大砖头闷声说道;“让让了!” 人群让开,他半拉半拎着阿信走到梧桐树下。有人好奇问他,这是要干嘛?他答道:“小石头说了,把这贼偷吊到树上。” 他身高臂长,一伸手就够着了比屋檐还高的树杈,把手里攥着的裤腰带穿了过去。 一直赖兮兮,不当回事的痞赖少年这时候也开始紧张起来。 “哎哎哎!不行,这样不行!”痞赖少年一对眼珠骨碌碌打着转。 他并不如何害怕大个子。别看大个子长得五大三粗,人实在,也没坏心眼,揍人下不去狠手。 他是真怕了和大个子一起的那个模样俊美的小少年。说话不温不火,不急不躁,一肚子装的全是坏水阴招,偏偏大个子就听他的话,让干嘛就干嘛,一点折扣都不打。 这时候再不想法子,让大个子停下手,真会被他吊着脖子挂在树叉子上。 阿信昨晚上也并不是事先想好要去河边偷鱼。 他早就盯上了县衙工房石掌案家厨房吊着的那条熏肉。 也怪石掌案做人太要面子,哪怕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啥时间出门也是满嘴油星。越是大家伙日子过得艰难,越是彰显出他两片油亮的嘴唇。 一打听才知道,石掌案家存着一条三指宽,膘肥肉厚的熏肉,他每日里出门,必然先用肉条抹一抹嘴唇。 有肉不吃,当抹嘴子的油膏,暴殄天物呦! 花了两天时间踩好了点,白天睡觉,夜里三更天就摸去北城门附近的石掌案家院墙外。 星光里瞅见车马店的俩伙计鬼鬼祟祟往城外走。 心中好奇,俩怂包货大半夜不睡觉,是要干嘛去? 悄悄地一路跟了下去,就到了魏水河边。 河岸荒草齐腰,他屏气息声,摸到了俩人身后,也不见四周有何异常; 他都等的有点不耐烦了,才见俩人找出藏在草丛中的长树枝,一人在岸上拉着树枝,另一人摸黑下了河。 不一会,‘噗噗’两声,丢上岸两条一尺半长的红鲤鱼。 他沉着气,等俩人拎着鱼走远了,摸到二人下河的地方。蹲下来仔细观瞧,顿时乐开了花! 排钩,在不长的一段河水里,被人下了三条排钩,鱼游过被一只钩挂住,一挣扎,就会被更多的钩给钩住。 南方溪流密集的地方,当地人常常用来捉鱼的法子,在北方却不多见。 北人不善泅水,也不善网渔,今天却让他在魏水河边遇上了下排钩的大行家。 阿信在周围再仔细的搜寻一遍,一个人在午夜的河边高兴地笑的上蹦下跳。 真特么是走了狗屎运!车马行的俩怂货半夜来偷鱼,偏偏就被去石掌案家偷肉的他碰上了。 沾满陈年口水的熏肉,换成了新鲜的鱼鲜,口福来了挡都挡不住哦! 俩怂货不知道,四个立笼装着的才是大货,费劲八叉,摸黑下河从排钩上摘鱼,手上,腿上,不定被鱼钩挂出了多少血口子。 嘴里骂着蠢蛋,手里已经把一个系在岸边树上的立笼解下来,拽上了岸。 点火,杀鱼,取了最鲜美的腮边肉,用细柳枝穿了,怀里正好揣着预备烤熏肉的椒盐,,,,,,这味道美呀! 大快朵颐一番,肚子饱了,脑袋就开始犯困,想着打个小盹就起来,把剩下的鱼带回去给小叶尝个鲜,一迷瞪,,,,, 睁开眼看到一双又明又亮的眼睛,阿信脑子还在犯迷糊。 看清了面前毫无无瑕疵的俊俏面孔。 他‘噢!’尖叫一声就往起窜! 人哪有长得这般俊俏!?遇到精怪了。 往起一窜,身子却一动不动。 就又发现,肩头被一个庙里泥塑金刚般高大的汉子扣着。 巨汉手臂比他的脖子还粗,额头尖,下巴阔,一对死鱼眼,一咧嘴口边滴滴哒哒淌着热乎乎的口水,活脱脱就是千年的大鱼成了精。 这特娘的是遇到魏水河里的妖怪了。 巨汉和俊美少年交谈用语简洁。 “打!”少年嘴唇轻动。 “打哪?”大高个闷声回问。 “屁股!”少年眼神冰冷,语气也是冷冷的。 活泛的和只野猴子似的阿信,在巨汉蒲扇大的手里,被摆布的象根木桩。 巨汉将他颠倒过去头朝下夹在腋下,一把扯下他的裤腰带,撕开裤子,露出光溜溜的屁股蛋子,扬起巨掌‘噼里啪啦’就是一顿大巴掌。 一旁,俊俏少年用根树枝拨着地上的死鱼,语声里不带一丝感情,不紧不慢地数着;“一,二,三,四,,,,,,, 大鱼六条,小鱼十七条,一共二十五条。大砖头打了多少下了?” “忘了数了。” “那就重新开始数,二十五条鱼,照实了打二十五巴掌!” 从二人对话,阿信猜出是下钩沉笼的主家来了! 既然吃鱼,就不会是水里的精怪;虽然憨憨傻傻的大个子透着古怪,一身结实的肌肉像是抹了层滑油,用分筋错骨的擒拿手法去拿竟是滑不留手,无处使力,反过来被他伸手捉住了夹在腋下,几巴掌下来,竟然浑身乏力,无力挣脱开。 虽然屁股火辣辣的痛,总归比真遇上了河里的妖怪要好。 阿信头被压在草窝里,扯着喉咙叫嚷起来。“我数了,我数了!打了二十一下了!” 少年蹙着漂亮的眉,轻喝道;“聒噪!” 大个子停了手,问道;“小石头,鱼有大有小,打屁股力气是不是也要有大有小!?” 阿信看出大个子的脑子不太灵光,插嘴嚷道;“对对!对!大鱼大打,小鱼轻轻打!” 俊美少年横了阿信一眼,说道;“嘴堵上!” 大砖头便扯了把野草,团成团,硬塞进了阿信嘴里。 阿信立刻被股子浓浓的草腥气冲的眼泪汪汪。 心里懊悔,汉阳县啥时间来了这样的厉害人物,狗日的也没人告诉一声。 “接着打!打完了带过来。” 俊美少年折回头,往河岸边去了。 等他走出一段距离,大砖头压着嗓子,低声说道;“贼偷,别喊了,我手上就没用力气,哼哼!要是真用力打,一巴掌就把屎给你打出来了。 你摇头,不相信? 我们庄子里的牛,耍性子,不肯干活,被我在屁股上用力打了一巴掌,它就拉了老大一坨屎,倒下死球了。 要不然,我用力打一巴掌,你试着用最大的力气,把屁眼子绷紧了,看看你有没有本事不让屎蹦出来。” 他说着话,腋下用上了力,夹紧了阿信,蒲扇大的手高举来,就要用力往下猛挥。” 阿信哪里是在摇头不信,而甩着头,死命努着舌头把嘴里的草团顶出去。 巨汉透着古怪,憨憨傻傻,偏偏力大无穷,真要使上了力气,一巴掌下来,小命可就难保了! “大砖头,我的亲哥哥哟!我信,我信!你说啥我都信。” 眼睛盯着俊俏少年的背影,低声连连向大砖头求着饶; “亲哥哥哟!你手轻点啊,虽说屁股不是脸,藏在裤裆里人也看不见,你这一顿巴掌下来肿得老高,坐不能坐,走路跛脚,睡觉还得趴下撅着屁股,跟狗一样,你就可怜可怜我!轻点,再轻点。” “噗嗤!”大砖头被调皮话逗得咧嘴笑了,大手软软的抽在阿信光溜溜的屁股蛋上,‘劈啪’作响,嘴里大声数着数“一,二,三,四,,,,,,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小石头打完了。” 挨完了一顿打,阿信就又成了个命苦的苦力。 小石头让大砖头抽了他的裤腰带,一头系着他的脖子,另一头系在岸边树根上,还让他把鞋脱了挽起了裤脚。 王小石自己立在岸上,拿着根干树枝,指点着一手提着裤腰的阿信,站在河水里去收排钩上钩住的鱼。 阿信一手拎着裤腰,只能用一只手从鱼钩上取摇摆个不停的鱼,活干的别别扭扭。 等三条排钩上勾住的鱼都收干净了,他的手脚上已经布满了被利钩钩出的血道子。 “你不能把我当狗一样牵回县城!”阿信强烈抗议。 真被人用裤腰带拴着脖子牵回县城,就太丢人了!以后也别想在汉阳县混日子。 “行,不想当狗被牵着走,就淹死在河里当条死狗好了!要不然,你自己跳河里淹死算了,省得让大砖头费手脚。” 小石头唇角带笑,言语轻柔,阿信听着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由得他不害怕,这边俊俏少年轻声细语说着话,另一边金刚般高大的汉子,鼓着眼睛就往过凑。 巨汉压在河里淹死个他,还不跟淹死个小鸡一样轻松。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俩人一个心肠狠毒,敢想敢说,一个浑浑噩噩听了就会真干。 好死不如赖活着,被人当狗牵回县城,忍了! 可要是被拴着脖子吊在树上,超不过一炷香时间,小命就得没了。 实在是忍不了啊。 痞赖少年是真急眼了!他猛地蹲下来,一手死命攥着脖子前的一截腰带,一手抱着大砖头屋柱似的大粗腿,冲着车马行的伙计徐铁蛋喊道;“徐铁蛋,傻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叫小叶。” “叫你小爷来? 叫你大爷来也不行,小石头要把你吊树上,我就不会把你吊到房梁上。”大砖头一面说,一面腾出只手去掰阿信抱他大腿的手。 苏娘子见徐铁蛋一时间竟是犹疑不定,背对着妇人群,抬手遮着半边脸,着急的用眼光猛催促着他。 徐铁蛋咬着牙,顺着苏娘子视线指着的方向,朝着侧边的院门跑了出去。 “大砖头,我亲哥哥呦,你不能用我的裤腰带吊我。 你看,,,,,,”他一面拖着长音,哭丧一样嚎叫着,一面伸长了脖子,用下巴指向没了腰带的裤腰。 “你把我吊着,我一口气上不来,手一松,可就成了光屁股,这院里可是还有妇人,,,,,,,” “嘿,嘿!”曾婆子哧笑着,手按在胸前的山峦荡漾,说道:“就你裤裆里的小蚯蚓,隔三尺远都瞧不见了。大砖头只管把这贼偷吊起来。” “你这婆子心肠忒毒,老不羞,这家里还有未出阁的姑娘,,,,,,,,” 王芝秀头摇的像个拨浪鼓。“杀鱼?” 家住旱原,鱼就是个形象概念而已,只在过年节,还有祭祖时才会买几条回庄子。 她还是头会见到几十条鲜活乱蹦的鱼。 别说是动手杀过鱼,她都没见过杀鱼。 “嘿嘿!”王小石乐了,“指望着用这些鱼肉煮粥呢,你不会杀鱼,大砖头也不会,怎么办!铺子开业卖什么? 老天爷就是照顾咱们,不忍心咱们为难,送了个杀鱼的好手。” 王秀芝恍然大悟,手指着后院,“你是说,,,,,,” “对,就是他。”王小石拉着姐姐走向后院。 第12章 毒丸 撩开门帘,王小石双手负在身后,施施然走进后院:“大砖头,小贼说的有道理,你不能这样吊着他。” 抬手指着系在阿信脖子上的裤腰带,“解了,快解开了。” 阿信见王小石神色平和,说要解开系在他脖子上的裤腰带,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冲口而出,“不行,不能解,,,,” 围观的车马行伙计又开始起哄。 “哦呦,这当狗还当上了瘾!?” “别解了,就这样吊起来挺好,,,” “听话!”王小石凑在阿信耳边,笑容温柔,语气柔和,以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偷了我家的鱼吃,就要乖乖的听话。 不然就把你剁碎了,拿来包肉包子。” 王小石的语声低到几不可闻,阿信脖子后面的汗毛全竖立了起来。 盯着王小石俊秀的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妖怪!妖怪,妖怪,,,,” 王小石慢声慢语地说道:“裤子掉了不雅观,也好办。 大砖头,解开他的脖子,把绳子拴脚脖子上,头朝下倒着吊。” “哎,好办法耶!这样裤子就掉不了!”大砖头咧着大嘴,一手抓住了阿信的肩膀,一手去解绳扣。 “公子,少爷,,,我错了,,,,,”阿信冲着王小石一个鞠躬。 “哦!知道错了!” “知道了。” “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王小石笑的很和善。 阿信却不敢顺杆爬,说认错就行了。 “怎么个意思?真心知错,还是嘴上说说,回过头该干嘛还干嘛。 还是想要,,,嗯,用行动证明是真心悔过,知错改错。” “不,不是嘴上随便说说,是真心改错,是真心的。” “你这是在求着我,给你个改错的机会?”王小石低着头,用脚尖缓缓地碾碎了地上的一片落叶。 阿信神色真诚无比,急促地说道:“是,是我求公子给我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 “大砖头,先别放开他,等我一下。”王小石走进屋里,稍停走出来,手里托着小手指肚大小的一颗朱红色药丸。 把药丸送到阿信的嘴边,柔声说道;“来,乖孩子,吃了。” “这是什么?”阿信下意识的向后躲着。 “悔过丸,快吃了。”王小石眉梢挑起,不耐烦的催促着阿信。“不然,就吊在树上;头朝上还是头朝下,你选。” 阿信心知不会轻易放过他,光棍不吃眼前亏,当着一大群人,总不能喂他吃当场毙命的毒药。 吃就吃了,先拖着,等小叶来救他。 “我吃!”他嘴刚张开一半,王小石曲左手食指朝右手心托着的药丸一弹,朱红色的药丸直接冲进了阿信的嗓子眼。 “咕哝!咳咳,咳。”阿信还没尝出点味道,药丸子已经进了肚子。 王小石拍了拍手,像是掸去手里染上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向王砖摆手说道;“放开他吧,裤腰带也还给他。” 等阿信系好了裤腰带,王小石指了指灶房门口放着的小竹椅,对阿信说道:“去,搬两把椅子过来。” “你到底喂我吃了什么?”阿信手在胸口上下揉动着。 王小石轻描淡写地答道;“毒药。” 阿信将信将疑,“真是毒药!” “你不信?行啊,你可以走了,一个时辰后没有解药,毒发了可别来找我。” “我真走了?”阿信抬脚,见王小石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并没有要拦阻的意思,他抬头看看大砖头,却见大砖头双手抱胸,咧着大嘴‘呵呵’笑。 心里越来越犹疑,抬起的脚久久不敢迈出去。 王小石催促道;“叫你搬椅子过来,你不搬,让你走,你还不快走。” “我搬,我搬。”阿信单脚独立,腰里使劲身子原地转向,向院门外迈出的步子落下,已经改成了迈向院子里面,来回都是小跑,拎了两把竹椅过来。 王小石让王芝秀先坐了,他才挨着姐姐坐下。 一坐下来就又开始揉起酸痛的大腿,吸着冷气皱着眉,问道:“你叫阿信?” “对,阿信,言而有信的信。” “去灶房把菜刀还有木盆拿来,再去把背篓拿进来。” 王小石说话的样子,随意自然的就象在指使用惯的家仆。 徐铁蛋在县衙没找到狱卒小叶,一溜烟又跑回王家院子,见树杈上没吊着阿信,院中间一群人围了个圈,还有夸赞声传出; “好手艺。” “好刀工。” “好刀。” 他凑过去,从人缝里往里看。 阿信腰间系着条围裙,蹲在青砖支着的两尺宽四尺长木板后面,一手拎着条摇头摆尾的活鱼,一手攥着柄造型奇怪的短刀。 拍鱼头、去鱼鳞、开膛、剔骨、去皮、切片;一气呵成。 刀口贴着木案向左一划,鱼头,鱼骨落入了案子下的木桶。刀面平放往前一推,托起切好的鱼片扭身放进右边的木盆。 一柄短刀在他手里像是个活物,顷刻就收拾好了一条活鱼。 王家姐弟坐在案子对面象两个监工,边看边小声说着话。 “怎么能让几位大娘子白忙活,还借给了我们粮食!”王小石舔了舔嘴唇,一抬头正好看到跑的一头热汗的徐铁蛋。 “你,午饭吃了吗?没吃一会就别回你们店里吃了,留下吃鱼。 现在先帮我去摘些新鲜荷叶来。 摘七张尽量大点的,快去快去。” 在几个车马店伙计嫉妒的眼光盯视下,徐铁蛋急火火地又跑出了院门。 一早就挪到王家姐弟身后站着的曾婆子,一张大圆脸上堆满了笑,问道;“小郎君要荷叶有何用?” 王小石闻声向后仰着头,却不答曾婆子的问话,含笑说道;“我姐弟初来,诸事繁杂,多有照顾不到的疏漏,幸好遇到几位好心嬷嬷帮衬。 家姐刚刚跟我说了早间的经过,有劳嬷嬷们多费心了。” 说着话,含笑向几位婆子一一颔首致意。 曾婆子话问出了口,没听到给她的解释,当着众多的人面前,心里微有些不喜,欲要再开口询问,一侧的苏娘子暗暗扯着她的衣袖。 苏娘子将嘴贴在曾婆子的耳朵边,耳语道;“小郎君吩咐阿信先挑出七条大鱼杀好,又让徐铁蛋去摘七张大荷叶,你还要多问? 不明白小郎君是送与我等七人的吗?” “哦!” 曾婆子和围观的妇人们都是多日不见荤腥,看着阿信刀下嫩滑的鱼肉早就暗暗咽着口水。 听了苏娘子的耳语,曾婆子顿时面露喜色。 七个妇人嘴角噙笑,双手兜着包着鲜嫩鱼片的荷叶,招招摇摇送回家去,片刻功夫,都又喜滋滋的结伴折了回来。 刚刚送她们出门时王家小娘说了,快去快回,这边还等着她们帮忙呢! 铺子收拾停当,粥煮上了,活计也领到手;还要帮什么忙? 当然是帮着喝第一锅粥了!尝口鲜,评评滋味如何。 一夜收获的鲜鱼,阿信连着杀了半个时辰才杀完,额头浮着一层油汗,弯着腰伸长了手,让大砖头拎着水桶浇下,顺着手臂一路浇到手上,冲去沾满的血污。 他刚直起腰,就听见闲坐着的王小石说道;“留一小半,剩下的打成肉浆。” “我!”阿信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在跟我说话吗?” “怎么!?你敢说没吃过鱼滑?没吃过鱼丸?”王小石语气透着不耐烦。 “吃过,还是在洛都城‘独一锅’的后厨里吃的。”阿信不无得意。 “吃货!”王小石低低的自语,接着盯着阿信用命令的口气大声说道;“先做鱼滑,后做鱼丸。” 杀鱼并非是重体力活,可手里的刀要又快又准,一直保持高度的专注,半个时辰下来阿信也乏了,翻着眼皮,张嘴刚要争辩。 “我,,,,,” 王小石挥手,“走吧,不想干了,快走。走远点啊!” 阿信将手交叉夹在腋下,蹭干了,脑子也转过了弯。恬着脸蹲在王小石边上,“那个,,,杀鱼前可没说还要,,,,,” “哦!”王小石笑嘻嘻问道:“没说过吗?鲜鱼好吃,你吃的时候也没问过谁吧?大概觉得毒药也很好吃吧!”唇角一撇,“呵呵”冷笑数声。 “我替阿信干。”徐铁蛋一面用袖子抹着一脸的油汗,一面暗暗扯着阿信的衣襟。 “你?会吗。”王小石见徐铁蛋尴尬的挠着脸,摇着头,叹了口气,“哎!”语重心长的说道:“小铁蛋呀!好好学门手艺,没个安身立命的手艺傍身,光靠着手脚勤快,活的忒辛苦。” 徐铁蛋抽了抽鼻子,使劲往起挺着胸,眼中露出骄傲的神色,“我有祖传的手艺,伺候大牲口。” “去去,一边去,添乱!”阿信甩着胯,用屁股把徐铁蛋怼开了,“伺候牲口也能算是个手艺?哼哼!你是吃好了还是穿暖了? 偷吃上了几口喂牲口的精饲料都能把几个怂货乐上了天,住的地方和牲口棚只隔了道墙,还没牲口歇着的地方宽敞!人挤人,臭脚丫贴着脸,往人跟前凑,个个一股混杂着脚臭,牲口屎尿的怪味。 啧啧!手艺!这也是手艺?” “嫌我臭,,,,,你干嘛还和我做朋友!?”徐铁蛋羞恼的涨红了脸。 “因为你和别人不同。”王小石开口替阿信回答道,“你干净。” 招手示意徐铁蛋到他面前蹲下来,与坐在小竹椅上的他,两人的视线正好在同一水平线上。 如同睿智的长者在开导迷失前行方向的晚辈,淳淳教导,“阿信所说的种种不好,是属于车马行伙计这个职业,并不等同于你这个人。 你身上虽然带有阿信所说的异味,但是,在所有车马行伙计里面最轻微,已经轻微到了微不可查。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你无论身处何地,一直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很努力的保持干净卫生,不让自己给接触到的人带来困扰。 这需要有发自内心深处的自尊、自爱,经年累月自发、自觉的坚持。 你所处的环境越是糟糕,你的这份坚持越是格外难得。 自律,自爱,自强的人,理应生活的更好!懂吗? 我的意思也并非是要你放弃过往掌握娴熟的手艺,你完全可以尝试着学习新的技艺,十六七岁,还年轻,未来有太多可能。” “我就想要开一间属于自己的车马行。”徐铁蛋眼里燃着炽烈的火焰。 “好啊!”王小石笑着用鼓励的语气说道;“我相信你一定会有一间属于你的车马行,不同于你现在打工的糟糕的车马行,干净、漂亮、温馨、被所有人喜欢。” 语气一转,“可是,即便是一生都用来经营车马行,一日三餐依旧要吃喝,多学会一门厨艺,最起码能给自己做出可口饭食,何乐而不为呢?” 徐铁蛋迷茫的眨着眼,低声咕哝,“君子远包厨,,,,,”王小石露出一口的白牙,呵呵笑着,“哦!谁教你的?” 徐铁蛋眼里浮现出缅怀的神色,神情黯然,“家父。” 王小石敛起了笑容,严肃的说道;“你父亲没教过你,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这道理可比‘君子远包厨’大的多! 记住了!让自己活得更自在,更像个人,有所为,有所成,有所得,才是最大的道理。 象'君子远包厨’这种混账话,都是些生在富贵窝,锦衣玉食吃饱了没事干,自命清高的蠢货们说的混账话!” 第13章 绿林大天王 “说得好!”童掌柜跨进院门,双手鼓着掌。 王小石站起身来抱拳拱手,“有高邻登门,当门外迎客,小石失礼了。” 童掌柜抱拳回礼,“王公子客气,童某一介商贾,有幸得听公子一番明理之言,受教匪浅,受教匪浅耶!” 徐铁蛋早跳起身搬来张竹椅,摆在王小石坐着的竹椅侧对面,肃手请童掌柜落座。 童掌柜随口说了声‘谢谢’,徐铁蛋便拘谨的搓着双手。 落了坐,童掌柜对抱胸而立的阿信反而显露出浓浓的兴趣。 “阿信小哥来到小县已有多日,还不曾得知小哥贵姓?” “单。”{shan} “单,阿信小哥是青州景阳县单家人?”童掌柜敛起了笑容,一脸的严肃。 阿信斜着肩头,不以为意的说道;“景阳县有户姓单的,可不代表姓单的都是景阳人。” 景阳单家“绿林大天王”之名,不光是生活在县城里的曾婆子等妇人人们,连深居王庄的王芝秀都有所耳闻。她不由得也和院中所有人一起,再次仔细打量起被弟弟捉回来的小贼偷。 除过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一身痞赖气质,身材稍瘦,样貌不过是中人之姿,丢在人堆里便找不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凶名赫赫的绿林响马。 被一院的人盯着看,阿信满身的不自在,眼看着他就要炸毛。 “愣着干嘛!”王小石对阿信可没有象徐铁蛋的温情耐心,抬手指指阿信的腹部,“半个时辰后我要是还吃不上午饭,你有多远就走多远,明白吗?” 别人不明白,王小石用手指他的腹部,让他有多远走多远,是啥意思。 阿信心里可是明明白白。王小石的意思是你肚子里吃下了毒药,一个时辰后发作,有多远死多远,别死在这儿碍眼! 一贯嘴硬不服软的他,在王小石这儿一句硬朗话也不敢多说。 没办法,肚子里真的有动静,一肚子的肠子肚子翻着个扭呀扭,打了几个酸嗝,胃烧呼呼。 真中毒了。 被人拿捏得死死的,纵有千万般手段也使不出来了。 阿信强挤出个笑脸,“晚不了,晚不了,我这手艺保准鱼滑滑口,鱼丸筋道!” 一扭身眉梢上挑,瞪了眼徐铁蛋;“王公子和童掌柜有话说,你杵一旁干嘛?没听王公子让你跟我学厨艺吗!还不赶紧过来。” 被叫着去出力气干活,徐铁蛋立马变得活波自然,腿脚轻快,抢先去端地下装鱼肉的大木盆。 厚实的大木盆泡过水,已经有百十斤重,加上半盆鱼肉足有二百斤,他一下子竟没能端起来。 “我来!”大砖头伸出大手,轻巧的端起木盆,后面跟着阿信和徐铁蛋,仨人边走边低声嘀嘀咕咕,去了厨房。 “嘭!”厨房门关上,“卡啦”.听声响还从里面栓死了。 “我这手艺得来不容易,轻易不外传,徐铁蛋,叫师傅。”脱离了王小石视线,阿信立马嚣张起来。 大砖头蹲在灶台前,高度还能和站着的俩人脸对着脸,撇着大嘴,嘲讽道:“吹大牛吧,还不是小石头怎么说,你怎么做?” 徐铁蛋闷头做事,不参合他俩斗嘴。 阿信眼珠子提溜转不停,熬鱼粥做鱼滑是洛都‘独一处’的特色,汆鱼丸是江南汕州地方小吃,水煮鱼则是西南益州特色菜。王小石要的这一鱼三吃,竟是天南海北最有特色的做法。 也就是他了,好吃贪吃,满天下转了三年,大江南北吃了个遍,连吃带偷学,才没被王小石点的这三样给难住了。 。。。。。。。 童掌柜十分的讶异,短短十数天就成了汉阳县城一大祸害的阿信,在王家竟是和素来喜欢帮助人的徐铁蛋一般听话,他看着三人的背影,好奇的问道:“阿信小哥这是,,,,,,” 王小石没有直接回答,大而化之的打了个哈哈;“都是小孩子,喜欢在一起热闹。呵呵!” 厨房大灶头上,大铁锅里冒着热蒸汽,小灶头上的小铁锅油烟滚滚。 阿信一手拿着铁勺,一面和蹲在灶头前烧火的徐铁蛋十分笃定的说道;“以我走遍江南江北练出来的眼力,小石头绝对是见过大世面的世家公子。如今落了难,破落了,才开了这间铺子。 豪阀贵人,想吃什么了,家门都不出,而是请来满天下最好的厨子,在府里单给他做。那才是真正的有钱有势。” 大砖头的话,他选择了信一半。 之所以如此认为,此前小石头来过厨房里几趟,敲门的时间点都掐得准准的,次次都是赶在工序的节点上。 每次进了厨房,打眼一瞧,三言两语,全都是说到了制作鱼滑和鱼丸的要点上。 单是论吃鱼这一项,比他这个吃遍大江南北的饕餮还要精熟。 “刺啦!”阿信把一大勺滚油,泼在灶台上新木盆里鱼片上的调料堆上。 热油淋过,白玉似的鱼片上浮起厚厚一层红油,空气里顿时弥漫着辛辣的香味。 “咕哝!”徐铁蛋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大砖头,铁蛋,你俩送菜上桌,就留在前面陪着童掌柜吃饭。”王小石用衣襟掩着口鼻,立在厨房门外。 “好嘞!吃鱼喽。”大砖头咧着大嘴端着食盆,用膝盖顶着徐铁蛋的腰,催着他快点端起另一盆水煮鱼。 前面的铺子里王芝秀和七个妇人坐了一张桌。 另一桌,不请自来的陶掌柜,又叫来了户房的书办孙德旺,给王小石姐弟办理过上户籍、过户铺子,也算是个熟人。 等大砖头和徐铁蛋落了坐,童掌柜问道;“小王公子呢?” 一旁桌上的王芝秀出声解释道;“家弟体弱多病,平素便不食过于辛辣荤腥的食物,各位高邻请自便,不用等他。” 王小石不喜欢长时间的仰视别人,所以他坐在后院树荫下的小竹椅上,阿信就只得在边上蹲着,一人一块饼子夹了咸菜,就着一杯热开水。 “翻眼睛什么意思?不服气? 不满意小徐能去前面上桌吃香喝辣,你却蹲着吃干饼夹咸菜。” 阿信咬了一大口饼子,脆口的咸菜嚼的嘎嘎吱吱,呜呜咽咽含糊不清的说道;“好吃,,,,咸菜好吃,,,,比肉香,,,” “饿死鬼的吃相!慢点,喝口水,别噎死了。” 阿信喝了口水,把嘴里的食物咽下,直起腰,盯着王小石,“当狗也遛过了,当丫鬟婆子也使唤过了,这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解药该给我了吧?” 王小石拿眼睛指指阿信刚放下的水杯,“放里面了。” 看到阿信扶住膝盖要站起来,鼻孔轻哼了声,“哼!要连服三天才顶用。” 阿信顿时又蜷缩了起来。 王小石呵斥道;“把腰直起来!” 阿信一脸生无可恋,夹着肩头直起了腰。 “胸,胸也要挺起啦!” “我又不是杏花楼里的姑娘,挺得哪门子胸脯。” “顶嘴?信不信给你再下种毒,不死人,却能让你一辈子再也直不起腰挺不起胸!” “信,我信,我挺胸。”阿信挺起了胸,念叨着,“比老单还婆婆妈妈。” “老单是谁?” “我爹。” “哦!”王小石嘴角挂着促狭的笑,“你意思是我比你爹还像你爹。” “你占我便宜,,,,” “少说废话,快把水喝了,凉了,药劲变弱,有你难受的。” “咕咚,咕咚,太特么欺负人,,,”阿信欲哭无泪。 “闭嘴,大饼还堵不住嘴了? 三天,不能沾荤腥,别说我没警告你,这解药最见不得荤腥,一点荤腥就失效。当即毒发,救无可救。” “你不是在骗我吧?”阿信一脸的不相信,他还真没听说过哪种药不能见一点的荤腥。 “骗你,干嘛说只要三天时间,干脆说以后都不能动荤腥多好,让你一辈子不能吃肉。” 像是长辈看着顽皮的孩子,王小石说道: “在家不听长辈的教导,跑出家门又不知与人为善,站没个站像坐没个坐样,十七八的大小伙,还一天天的招猫惹狗瞎胡混,你对得起生养你的爹娘吗?” 阿信梗着脖子涨红了脸,低声说道;“我跑出来还不是都为了他们好!”说着话,两眼里竟泛起了层水光。 几口香辣鱼片下肚,童掌柜一边吸溜嘴,一边夸道,“年轻时跟商队走益州,吃过几次这道益州名菜水煮鱼,又香又辣,就是这个味!” 久不见荤腥,几口肉下肚孙德旺勾起了肚里的酒虫,甩搭着手,去了街对面县衙,取了珍藏在公事房的一坛酒。 见此童掌柜也让徐铁蛋跑腿去自家铺子取来了一挂腊肠,在后厨切好装盘送上桌。算是凑得有酒有肉。 王小石在后院吃完了大饼夹咸菜,喝了碗鱼汤,转到前面铺子,顺便让阿信给前面的人都盛碗像牛奶白稠的鱼汤。 王芝秀面露难色,“碗不够了。” “碗!有有,铁蛋你跑个腿,到我家取二十个新碗,就说是我送给小王公子开业的贺礼。”在王小石这儿拿到了五两银子,陶掌柜难得大方了一次。 等徐铁蛋取来了碗,铺子里已经变得更加的热闹。 铺子开在县城中心十字街口,上街溜达就难免要从门前路过,耳听铺子里人声嘈杂,忍不住就要往里看一眼,见是户房书办孙德旺和布庄的童掌柜在里面,停下脚步打个招呼。 为人吝啬缺人缘的陶掌柜,送出了二十个粗瓷碗,算是出了血了,霎时间有种主人的感觉;变得极其热情,也不管是不是和他打招呼,都直着喉咙邀请对方进铺子坐坐。 水煮鱼没了,铺子口上架着的大锅里,混合了鱼头鱼骨熬煮的浓汤重新煮过的粥,流水似的往上端。 “别急,别急!”王小石去后院看了看睡倒的青瓦片,再回到前面来,铺子里多了十来个站着端碗喝粥的邻里,他忙拦住手拿大勺立在锅灶前,傻笑着往碗里打粥的大砖头。 一直沉默不语的童掌柜,幸灾乐祸的偷瞄着脸色变得不自然了的陶掌柜。 在他看来,姓陶的做事太不地道!不请自来摸上门混吃混喝便不说了,作为客人还自作主张当起了主人的家,完全是看王小石姐弟年幼好欺负。 和王家小郎昨晚有过一番交流,揽上了一个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怎么说也算不上吃了亏,只是事后到家回想起来,越想越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王家小郎年纪小,可不缺见识手腕。 对于王家姐弟,他自觉比旁人要更为了解 姓陶的但凡有点心眼,也该看看整座汉阳县城,能有几个配得上他姓童的称呼声‘公子’。 王小石接下来的表现却大出童掌柜所料,也更为让他高看了一眼。 “阿信,你来,开小灶头,一锅出三碗,先用鱼滑,不够了把汆好的鱼丸也用上。”王小石叫过阿信掌勺,又让徐铁蛋在旁帮手,叮咛他留心学着点阿信做鱼滑的手法。 回过身满是愧疚的又央求曾婆子几个帮把手收拾碗筷,他竟然是撑开了架势,要摆白吃白喝的流水席。 童掌柜微一愣神,眼珠子来回转了几圈,心里暗暗喝彩,大气,有魄力! 一门生意能否做长久了,临门三脚最是紧要,聚人气,创名声,打响了招牌;要比银钱上一时的得失重要百倍千倍。 今天这事,就发生在眼前,他十分肯定王小石事先并没有预备好了物料,更没有做好了思想准备,却在第一时间,当机立断,做出了最正确的决策。 姓陶的想要借花献佛,白落人情,转瞬间啥也不是,反倒像是和帮闲跑腿的徐铁蛋差相仿佛,谁也没把他往眼里看,被冷落在一旁。 人人都只是抢着和大方豪气的小掌柜说着讨喜吉祥的话。 他是等小王公子已经分派好人手,才回过味来,这一招借力使力的妙处。 细思之下,对小王公子经商的天分已是惊为天人。 有了昨夜商定的买卖,本就把小王公子不当做个稚童相看,而是当成一个对等的商业伙伴。此时他默然点着头,将小王公子在心里的地位抬到了素来敬仰的总号马大管事同样的高度。 刚开始还是铺子里有人招呼一声,才扭扭捏捏跨进铺门喝碗鱼粥,稍等一时,有人喝上了肉香浓郁的热粥,嘴里含着不舍得咽下的鱼丸,急匆匆返回了家,张开嘴露出鱼丸,显摆一番,催着家人赶紧过来。 县城各处都有人脚步匆匆,赶往尚且没个铺名匾额的铺子。 二十只新碗不够用了,后来的只得在门口排起了长队,前脚有人出去,后脚有人进,人来又人往,远看着十字街口煞是热闹。 汉阳县只是多了个粥铺开门,竟象是回到了太平光景时的繁华。 街角铺子的热闹让大家忽视了今天的官道格外清冷。 上半晌还有背插红翎的几骑自西向东疾驰而过,到了下半晌,东西官道上除了本县的居民,竟是没有一个外人穿行。 第14章 好官和响马的辩证关系 阿信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惨嚎道:“快快,快点了!” 一手举着灯笼,一只手已经抽裤带,露出光溜溜的屁股。 “等一下。”徐铁蛋连忙丢下手里拎着的袋子,双手握着铁铲木把,“吭哧,吭哧”在阿信屁股后的河岸边荒草地上挖出个一尺见方的小坑,从袋子里铲出石灰扑在坑里。捂着口鼻,说道:“好了,可以拉了。” 阿信扭曲了脸,随着屁股后面冒起一股腥臭,发出声不知是爽快还是痛苦的怪叫,“哦!” “活的!啧啧,比上一泡屎里的还长!”徐铁蛋一手举着灯笼,惊叫出声。 阿信拎起裤腰,一面回头看着自己拉出的屎,一面和屏着呼吸匆忙用石灰掩盖新鲜大便的徐铁蛋说道:“走江湖千万要记住了,人不可貌相呀,常常都是脸蛋越是漂亮心越黑。 上半晌才下的毒,不足一日时间,就长成了半尺长的毒虫。王小石的心要多毒哟!” 铲了新土盖在石灰上面,徐铁蛋这才呼出憋着的一口气。 不解的问道:“毒药怎么变成了虫子?” 阿信摆出见多识广的架势,“蛊毒,以毒虫养毒虫,得到的就是活着的毒中之毒。” 心痛的摇着头,“一日便长到如此之大,吸食了我多少精血呀!三日后才能清除,我的老天爷哟!我这是倒了什么大霉,才遇上了王小石这个人面兽心的大魔头。” “你怎么能说小石头是大魔头!他是个大好人。”徐铁蛋气哼哼的丢了铁铲,就要转身离开。 阿信午时让徐铁蛋帮着找县衙狱卒小叶,没找到,傍晚他自己又找了一趟,县衙家里都跑了一遍,竟也是没找见人。 王小石却派徐铁蛋将他找回了铺子,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接着便安排他来河堤看护鱼笼鱼钩。 再三的叮嘱他,吃了解药会腹泻,毒虫会随着排泄物排出体外,必须用石灰掩埋,才能阻止毒物外泄。 一人守夜无趣,他便拉上了徐铁蛋。 “哎!你别走呀,我说的可是大实话。你不但要听,还要留心提防着王小石。” 他拉着徐铁蛋的衣袖,嘴里喋喋不休,“我就顺手拿了他几条鱼吃,你看见了,又是把我当狗一样折辱,又是当牛马一样使唤。 他还不解恨,又给我下毒,你可是亲眼看着活生生的毒虫从我屁眼拉出来,绝不会是假的吧!? 比起我拿的几条鱼,你帮他没做多少事,却拿了他不少好处,你就不怕,要是他起了小心眼,折腾起你可要比对我还狠!” 徐铁蛋心里已是动摇,嘴上却依然说道;“我不信。” 看着跑肚拉稀,折腾得手软脚软的阿信,心早软了,不再提走。 扶着阿信找了处松软平坦的草窝,俩人双手抱头并排躺着,仰望着满天的繁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阿信,你真的姓单?” “是呀!” “不是景阳县单家?” “是不是景阳县单家要紧吗?如果是景阳县单家,你就不当我是朋友了吗!” “不会啊!我就是想,你要是景阳单家人,我可有了和店里伙计吹的牛了。” “呵呵!你觉得景阳单家很厉害?” “难道不厉害?绿林道大天王,天下的强盗都要听他们家的话。” “是绿林响马,不是强盗。” “难道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去了。绿林道的响马都有自己的寨子和字号,爹死传儿,传承有序。 可不是谁拿把刀拦路就是绿林道响马。” “哦!照这样说,响马不跟大户老爷,官府老爷一个样了吗?” “差不离,都是种谋生的营生。” “还是不一样,响马抢劫杀人。” “大户还有官府比响马杀的人,强抢的财货只多不少,只是你习以为常,不觉得他们在杀人,在抢劫。” “景阳单家那也很厉害呀,你想想,天下要有多少响马呀!都归他们家管。” “这可不是单家说了算,如果官府老爷都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大户老爷全都与人为善,自然就没人当响马,单家这个绿林大天王什么也不是了。” “也是,谁好好的活着,肯去做贼。” “绿林道的响马不是贼,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记住!”阿信突然气恼的大声嚷起来。 “杀富济贫,知道不?自给自足,知道不?好年景地里十成出产,主家抽四成,官府抽二成。 遇上心不十分黑的官老爷,嘴皮子动动,赋税加层码,多抽一成,给佃户留下三成收成,勉强能过活。 可人心哪有足的时候! 官老爷吃饱了撑的,放屁油了裤子都能算是向吃不饱肚子的百姓增加赋税的理由。 到了最后十成出产,地租,赋税要收九成。 何况也不是年年都是好年景,灾年地里歉收,地租赋税一分也不少。人还咋活? 要活命,只有上山当响马,种几亩薄田,不纳粮不交税,艰难求活。” “当响马这么可怜啊!我可听说响马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你还真敢信呀! 天天钻深山老林子,还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不想想,荒山野岭哪来的那么多酒和肉。 景阳单家,实际上不过是四处周济被官府富户逼上山的穷人。” “那也很了不起!起码他家不缺钱粮。” 阿信呵呵冷笑数声,“不缺钱粮,说得容易,单家是拿人命往里填,才换来的钱粮。” 觉察到阿信不开心,徐铁蛋换了个话题,“阿信,你武功是跟谁学的?” “我爹。” “有名字吗?” “六阳手。” “六阳手,这名字真好听,能教我吗?” “教不了,不是我不舍得,你年纪大了,学武功要从小打根基,过了十岁就练不出上乘的功夫。” “哦!”蓦然间徐铁蛋毫无聊天的兴致,含糊的应了一声,就闭上眼睛不言不语。 “我去过好多地方,学会了不少吃食的制作方法,我都教给你。 嗯!都教也不可能,许多江南的吃食材料这边都没有,,,,,,” 突然察觉徐铁蛋打起了小呼噜,阿信拔了根草茎叼在嘴里,看着深青色天幕,慢慢闭上了眼睛。 待到阿信睡沉,徐铁蛋缓缓睁开了眼,动作轻缓的爬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河边,对着星光粼粼的河面,蹲了下来。 脸枕在抱着膝头的手臂上,黑瘦的小脸挂着两行热泪。 一连三天,从近午时分开始,大骨汤铺面新砌的大灶台上的大铁锅,就向外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第一天,官道上的行人格外稀少,一个行旅客人也没有;一锅热乎乎的粥,都被拿来招待左邻右舍。 操劳了一日,全白搭了。 第二天,依然是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一大锅香味扑鼻的鱼肉粥,到了向晚时分,又是用来请了街坊四邻的客; 第三天,不知不觉的日已西斜,对面车马店的伙计们,来来回回在店门口转过了三五道弯。 眼巴巴等着大砖头直着喉咙,瓮声瓮气的叫一声;“街坊们,喝粥了!” 一拥而上,去抢一碗浓香四溢的鱼粥。 好似一成不变重复的日子,王小石的感受却大不相同。 头一天事多人杂,每日午间固定的午睡都错过了,一口气忙到了入夜。 入睡前精神尚好,一觉醒来,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浑身乏力,头晕沉沉,注意力难以集中。 连忙给自己诊脉,行了针,又斟酌再三写了药方,从药囊里取药,煎好药服了。 强忍着不适,把一天里必须由他来做的事做完,就关了门上炕休息。 幸好有曾婆子她们主动来帮忙,王芝秀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王小石歇了大半日,缓过劲来,闻听曾婆子等人一日里都在铺子里帮忙。 连忙找来姐姐,解释了一番,曾婆子她们可担负着大事呢。 往来行旅稀少,粥铺难有起色,短时间里要生财,还得指望着香草绳和刺绣两门生意。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几个妇人齐齐来帮着开了铺子,王芝秀就委婉的劝说大家回家,把手里的活尽快做出一批来。 一大锅肉粥往外飘着香气,官道冷清依旧,。 饭口上童掌柜领了个穿官衣的中年进了铺门,王小石迎出来,见是生面孔。 这人衣着整洁,五官端正,眉宇间有股子正气,浑身上下最醒目的就是嘴唇,饱满丰厚,油汪汪的。 多打量两眼,脑子里一闪念,便知道来人是谁了。 “稀客,稀客!石掌案快请坐。” 不等童掌柜介绍,就请客人落座。 县衙工房的石掌案,说了几句讨喜贺词,紧接着就说要给铺子开个利市,他出钱,请童掌柜和小王掌柜喝粥。 官吏登门请主家吃自家饭!不用多想,这里面有事。 见童掌柜神色如常,也听闻这石掌案是个正派清廉的干吏。 王小石便不动声色的陪着二人,一边喝粥,一边闲聊。 不一会,石掌案便把来意说了出来。 竟是县衙的狱卒小叶,担心阿信中毒一事,自己来讨问求情,又担心在王小石眼里没分量,托请了石掌案帮忙说和。 石掌案又去找了与王家亲近的童掌柜,一起作伴来给阿信说情。 明白了缘由,王小石抬头看向铺口上的大锅灶。 立在锅灶前的阿信,换穿和王小石一样的白色圆领短襟,青色裤子,发髻端端正正,正偷眼往这边看着。 “过来”。王小石一招手,阿信颠颠跑了过来。 到了王小石跟前,不由自己的腰弓着,脖子前伸,仰着头,一脸谄媚,很有几分王庄管事们的风采。 王小石让他伸手出来,把了脉,又扒拉着脑袋,掰着眼皮子看了看,问道,“今天还拉出活着的虫子了吗?” 阿信摇了摇头,“昨晚就没了。” 王小石抬手要点阿信的额头,觉着费劲还不顺手,往下一指,“蹲下!” 阿信苦着脸,蹲在王小石面前,王小石冷哼了一声,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是药三分毒! 毒药也是药,要看怎么用,用对了,用好了,就是味良药。 同样的,肉好吃,吃不对了,比毒药还要毒。 三更半夜人要休息,肠胃也要休息,你可好,偷吃一肚子半生不熟的肉食。 我见你舌苔厚,口气浊,显然是积食了,就喂你吃了颗化食丹。” “那颗酸呼呼的红药丸是颗化食丹。”阿信一脸恍然。 “原来是这样啊!”石掌案和童掌柜本就对此事将信将疑。“那我这,,,,,,,,”阿信一手指着屁股,一手伸着指头模仿着虫子蠕动。 王小石恨恨地点着阿信的鼻子; “平日里喝生水,吃半生不熟的肉,你没少了吧?!” 阿信乖乖地点着头,一个人跑了大半个朝天大陆,风餐露宿是经常的事,吃喝上哪能太讲究。 “我下的毒,不是用来毒你,毒的是你一肚子的寄生虫。你自己都看到了,肚子里养了多少虫子。 你嘴馋,贪吃!都是肚子里的虫子在作怪,知道了吗? 我教导你‘与人为善’,教你这样做人,我会不先做到?” 气哼哼拧着阿信的耳朵,让他面向石掌案,“你看看石掌案,平素就善待乡邻。 即便是和你不沾亲不带故,为了你,搭着人情贴着银钱,这就是与人为善。 这就是大好人,大善人。 你呢? 一肚子虫子,也是一肚子腌臜念头,还谋划着去偷石掌案家的肉。 我真该一颗毒丸子把你这混账玩意给毒死算了。” 他在王庄训人训习惯了,训起阿信也像是爷爷在训孙子似的。 同桌的石掌案与童掌柜不知道他平素在自家庄子就是这样,只是觉得比他高了一头的阿信,被他这样个稚嫩少年毫不留情面的教训,即觉得句句话都在理,又大是讶异。 一时间竟是不敢插嘴打断。 “你,随时都可以离开!”王小石拨拉着阿信的脑袋。“敢拿眼瞪我!” “我没有!”阿信委屈地嚷嚷着,眼神闪烁,嗫嗫唯唯说道;“我,我今天有事要办,办完了事,明日一早就回来。” “来干嘛?白吃白喝!”王小石一脸的嫌弃。 “哪个白吃白喝了!看护鱼笼,收鱼,杀鱼,打肉浆,汆丸子,在店里招呼客人,一日里十二个时辰我都在做活!”阿信憋屈的眼泪都快流出来。 “哦!这是要和我算账了? 呵呵,糟蹋我一笼鱼获放下不提。这几日你吃喝都是谁给的?穿的新衣衫,新鞋袜是谁给你的?傻乎乎养了一肚子虫子,又是谁替你医治?” 阿信翻眼瞅见王小石眼神清冷,嘴角带笑,一低头,抬手指着王小石。 “知道是我呀!还有点良心。”王小石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快走,快走!”抬脚轻踢着阿信的屁股,催着他离开。 阿信起身躲到三步外,才鼓着腮帮子嚷嚷起来。“我还没吃午饭呢!” “噗嗤,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石掌案和童掌柜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小石端坐椅子上,小大人训大顽童,训的理直气壮,言之有物;阿信蹲在地上,恭恭敬敬畏畏缩缩。 可一脱开王小石手掌,立马是一付顽劣痞赖相。 若是不知前情,只会当做是两个少年照着话本,在演一出爷爷教训孙子的戏。 所谓的下毒,出乎意料竟是件医治疾病的好事,石掌案放了心,三人闲话了几句,话题一直围绕着汉阳县。 王小石对汉阳县衙门的情况算是有了个明晰的认识。 入了品流的县令,县丞,主薄,县尉;去年春元氏大军驻马亮马河西,四个人就全跑回了京都,再也没回来过。 看样子,战乱不结束,是不会回来了。 六房除去事务繁杂的工房,油水少的礼房,余下的四房掌案,都是上官安插的私人亲信,也跟着上官跑回了京都。 礼房的掌案去年冬天得急病,死了。现如今汉阳县衙名义上官最大的就是本乡本土的石掌案了。 被童掌柜戏称,‘父母官’,石掌案苦笑摇头,说自己不过是整个汉阳县衙最不得意之人。 喝罢了粥,石掌案要付钱,王小石坚决不肯要,说是试开业期间街里街坊试吃免费,等正式开业了,还请石掌案一定要多来照顾生意。 阿信要随着石掌案一同走,却被王小石拦了下来,扯开衣襟,露出藏在怀里的大饼,免不了又被扯着耳朵,一顿教训。 吃食如何能随意揣在怀里?肚里的虫子怎么有的,忘了吗? 只把干饼子拿了去给小叶,让他如何下咽? 瞪着眼在脑壳上狠敲了几个爆栗子,却让王芝秀取来新鲜干净荷叶,分别包了咸菜和鱼丸。 递给阿信,又不厌其烦的叮咛,切切记着,不能贪一时口欲,加了鱼丸的饼子给小叶,阿信只能吃夹咸菜的饼子,忍过了今日,明日就可以吃荤腥。 唠唠叨叨,象个送儿子出门远游的老父亲。 阿信随着石掌案走出老远,回过头偷偷做了个鬼脸,窃笑道:“哼!就你不知道咸菜比肉丸好吃多了,傻了才会放着咸菜不吃,去抢着吃破鱼丸。” “哦!”石掌案和童掌柜诧异之下,要来几粒咸菜丢在嘴里,闭着眼仔细品味。 虽然没阿信说的那么神妙,脆香爽口,倒是吃过的最为爽口的咸菜了。 童掌柜打趣道:“方才在铺子里,你怎么不当着小王公子面把这话说出来呢?” “我敢吗!”阿信翻着白眼,满是哀怨的说道:“他有多歹毒你们可不知道,别看他模样比最水灵的小娘还俊俏,可那心呀!啧啧,真狠!真毒! 我走南闯北,就没见过比他更可怕的人了。”说着说着,在大太阳地里,猛地打了几个哆嗦,手臂面颊骤然起了层鸡皮疙瘩。 石掌案和童掌柜本就与阿信不熟,小叶请托的事办妥,各自有着各自的事要忙,无意深究所谓的小王公子心肠如何歹毒,在街心拱手告辞,各自离开。 留下阿信独自向着北门内的小叶家走去,走出不远,取出了大饼,狠狠咬了一口,压了压惊,这才边嚼着大饼边走远了。 第15章 七人联盟 夜色渐浓,清风徐徐,也没能消散了曾婆子她们七个妇人如夏日般热烈的激情。 申时末尽,王家铺子巨型大锅里的粥已经送光了,她们还是流连到了戌时,暮色已起,王家铺子里里外外再找不出碍眼的杂乱,相约了在曾婆子家聚集,这才辞别了王家姐弟。 掩上了二进院的门,妇人们敞开了衣裙,一个个袒胸露乳,一边坐在院中乘凉,一面用清水擦洗着汗津津的身子。 星光下的小院里,一片白花花的软肉。 “哦呦!苏娘子这身子,啧啧,馋死人,,,,,” “老大俩坨,沉不沉,,,,” “老娘年轻时候,也是细皮嫩肉,,,” 一日间陡然亲近到可以坦然裸露肉体的她们,嬉笑着,说着妇人关紧了门才说的打趣的话。 曾婆子眼光和苏娘子的眼光碰了一下,苏娘子暗暗点了点头。 “大家伙静一静。”曾婆子披上薄衫,起身立在院中间,“这一次大伙儿算是搭上了同一条船。” 说着话,她忍不住咧开阔嘴嘿嘿笑了几声,见苏家娘子蹙起了柳叶细眉,她忙揉着面颊,忍住了笑。 “下半晌我和苏家大娘子抽空子寻童大掌柜核实了,王家小娘所说的事。”她有意顿了顿,绷着脸扫视了一圈。见有人紧张的扣着指甲,还有人眼神焦灼。 “嘿嘿!”曾婆子得意的笑起来,“童掌柜亲口证实了王家小娘所说都是真的!” “噢!”有人捂着脸,叫出声来。王家姐弟亲切,却还是比不上认识多年,知根知底的童大掌柜可信,有了童掌柜这句话,天大的好事情就算是彻底落到了实处,再不会有什么闪失。 苏娘子含笑起身,“呵呵!还有更好的消息; 童掌柜亲口说了,他不会刻意压低价格,只要我们手里的货品能达到合格的品质,他也会按照合格品的价格付钱。 即便是成品有瑕疵,还是会全部收下我们手里所有的货。” 曾婆子用手背掩着嘴,笑得胸前抖出了白花花的肉浪,“嘻嘻嘻!这还要感谢陶二郎那个吝啬鬼。” “陶二郎经营杂货铺子,与我等又有何干?”韩嬷嬷对陶掌柜蝇营狗苟贪婪吝啬的品性最是看不上眼。 “大伙都知道,这陶二就是只野狗,闻到点腥气,流着哈喇子就往过凑。”曾婆子说着,嘬唇努嘴学了个狗模样。 “我们与童大掌柜说话,陶二郎一旁竖着耳朵偷听,抢着要收我们手里的货。 哼哼!就他抠完了屁眼噱指头的德行,谁肯跟他来往! 还是童大掌柜有涵养,被人当面横抢生意,没拿硬话怼陶二,只是问我们信不信他的人品,信得过,就把所有的绣品和香草绳都交给他,好了歹了他全包圆。” 夜风也被妇人们的热情点燃,喧闹声翻墙越屋。 “嘘!”苏娘子拦住了大家伙的欢庆。“小声点!” 曾婆子也连连向下压着手掌,“安静了,咱们呀,都是柴门关着的土鸡,没见过大场面,如今摊上了好事,想要做稳当,享长久的利,先安安心心的听苏大娘子解说。” 苏娘子清了清嗓子,“谁人接触过大世阀门里经营的独门产业?”一张张脸望过去,看到的是一片茫然,“没有进过高门大户,家养子,总是都听说过吧。” “就是包衣吗!算是世世代代投身了主家。”有人插话。 “对,家养子是大秦时的叫法,如今西魏国沿用北蛮的称呼,两种习俗的称谓,意思却大抵一样。 入了主家的门,就是主家的人,和主家一荣皆荣。 高门大阀经营独门生意都是只用家养子。 西市的黄家制作香草绳也是用到这种法子,才能够保守制作秘方数百年,独享厚利。” 她停下来,蹙着一双漂亮的柳眉,似乎回忆着过往的某段时光。 “呵!”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大家伙兴许都只是关注到香草绳,忽视了刺绣。 其实,王家小娘拿出的刺绣花样,幅幅都是活灵活现,是市面上从未曾出现过的妙品。 还有教授的用针法子,也是特殊针法。 丝线也有秘密,用来绣花蕊或者飞鸟眼睛头羽最细致的地方,不多的几缕丝线,无论色彩光泽还是密实程度,往日里都未曾见过。” 她本就是以手巧,精熟女红闻名,说出的话妇人们自然深信不疑。 “曾家大娘子和我悄悄去了趟童掌柜的店铺,谎做选购丝线,仔细的观瞧过,童掌柜店里并没有那几种颜色的丝线出售。” “苏娘子的意思大家听明白了吗!?”曾婆子瞪着眼,“不光香草绳,刺绣也用到了王家的独门秘法。” 苏娘子的眉头紧锁,慢慢的摇着头,“我是见识浅薄,实在看不透王家小郎君。 要说是年幼不谙世事,可他到了此地仅仅一日的功夫,便一口气把几件事情都铺开了。 无论是气魄胆识,还是对人情世故的拿捏,无不显露出高门大户世家公子才有的风范。” 有人插言,“小石头真的很厉害!连天不收的阿信都被他整治地乖乖听话。” 见又有人欲插嘴,曾婆子猛挥着手,“都别急着插嘴,让苏大娘子把话说完了。” 听人提起阿信,苏娘子的眉头反倒舒展开来,下意识的用手捻着披在身上的衣袖。 别人眼里天不收的闹翻天,却是有恩于她这个带着女儿守寡的妇人。 自来寡妇门前是非多,温婉贤淑又漂亮的俏寡妇,晚上偷着敲门的人自然不少。 其中必然会有那么几个普通人不敢惹的恶人,凶人。 对这种敢于明目张胆骚扰的不轨之徒,苏娘子唯有避之不及,天刚入夜就紧闭了门户。 现如今这样,入了更还在外面闲聊,阿信出现在小县城之前,苏娘子已经很久不曾有过。 “苏大娘子!”曾婆子催促的叫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苏娘子,她歉然一笑,开口说道;“我并非是怀疑王家姐弟的好心,只是觉得他们姐弟如此做法不合规矩。 还是拿刺绣一事来说吧,以我所知,无论是独有的花样还是独门丝线,大门户里即便是家养子也不能私自带出工坊。 我确实不明白,王家姐弟是疏忽了,还是过于信任我们几个。” 听她把一件事拆开揉碎,细细地讲明白,除去曾婆子另外五个妇人人人面色凝重。 “我和曾家姐姐私下商量了一下。 不管是王家姐弟是疏忽了,还是真心看重我等,我们都先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做严谨了。” 曾婆子嫌苏娘子说话文绉绉,仿佛隔靴搔痒,一着急便起身替下了她。 “王家姐弟没提家养子,却把我等当做自家人信任。分给我等的利钱,别说是家养子,便是分了户各自单过的亲兄弟,也没听说过拿出如此丰厚的酬劳。 一个个也都亲耳听到了,王家小娘说的话,是把我等当最亲近的人看待。 就我等七个人! 漂亮娇贵的小娘这般说,我们真就把自己摆到人家长辈的位置上吗? 反正我是不敢! 反倒是觉得能够给王家当家养子不丢人!活得还踏实。 从今天起,我就把王家当了主家,主家姐弟俩不认,我自己心里认。” 苏娘子帮着解释道;“曾家姐姐的意思是我们和王家姐弟间来往,自觉的按着家养子的样做事。 我等维护王家,其实也是在维护我们自己。” 年纪最大的韩婆子揉了揉眼,“我听你俩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说不等王家小娘发话,小娘有疏漏处,咱们就按着大门户里的规矩主动办妥当了?” 曾婆子挑着大拇指,夸道;“对!还是老姐姐明事理,说话都说到了点子上。” 平素三句话说不完就要吵起来的俩人,亲热的称姐道妹,似乎在今夜的氛围中十分的和谐。 午间,王小石得知韩婆子家里有个将要生产的儿媳妇,特意将鱼获中几条半大的活鲫鱼挑了出来,连带一包汆好的鱼丸子,让韩婆子单独送回家了一趟; 本是他长期生活在王庄,一庄子的庄户都是家人,养出的习惯,并没想让韩婆子感恩戴德。 在家里看着多日不见荤腥的儿媳妇,吃喝的贪婪模样,韩婆子老泪横流。回到了王家铺子,便抢着干脏活,累活。 她站起身,一手一个,拉着曾婆子和苏娘子,眯眼看着大家,说道;“曾家大妹子和苏家小妹,为大家伙多费了不老少心思,道理明摆着,谁认,谁不愿意,都敞开了说出来。 反正老婆子我是缠上了王家这个主家了! 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今天我才算是明白了个道理,人上人他就是人上人!不管年齿长幼,有本事,才是大人物。 童大掌柜该是县城里的头面人物了,跟咱家公子说话那叫个客气!呵呵,谁让咱家公子有真本事呢。 陶二腌臜货,就没安了好心呀!拿腔拿势的还想当了咱家公子的家,咱家公子是什么人物!扭脸就让他丢人现眼。 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咱家公子也能治了,阿信那样的恶人遇见咱家公子,一样是让蹲着就不敢站着。 咱家公子可真威风! 咱家公子待我等好吗?好,好得老婆子没话说! 往后有了这样的主家,遇上多大的天灾人祸,老婆子我也天天睡安稳觉。” 韩婆子一段话说完,王家小郎君就变成了咱家的公子。 有人起了头鼓动情绪,咱家公子,咱家小姐顺溜的就成了七位妇人对王家姐弟正式的称谓。 不言而喻,都已经认可了将自己当做王家的家养子。 ,,,,,,,咱家公子忙大事,顾不上定下细致的章法,咱们自己来定。 苏家妹子问过咱家的小姐了,两样子都不图多出货,紧着咱家自己人能做出来的量,尽可能出好货,别瞎了材料,又浪费了功夫。 ,,,,,,,,找人,家家都找最可靠的帮手,找好了凑到一起,咱们商议着看合适不合适。 平时也要有管事的人,还要脑瓜灵手巧的,先学精了,教着大家做,中间时时查看着,别让浪费了材料,出了次货,亏了咱家公子的本钱。 也就苏妹子有这份能耐了。 苏妹子顾着大伙,自己手里的活就耽搁了,得另算工钱,,,,,, 我说话苏妹子可别生气,苏妹子脸皮薄,管教人还要曾家大妹子才行。 对,曾家的嗓门大,能镇住人,,,,, 小姐匀下来的货,收拢到一起发卖,拿到了钱要抽成,抽两成公账份子。。。。 韩姐你来管钱,,,,,, 谁也想不到,七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妇人,抱成了团,从口头达成简单的共进退盟约,到章法细致,分工明确,搭建起团队架构,仅用了一天的时间。 王家姐弟还不知道,刚到汉阳县就收获了一群忠贞不二的家人。 当姐姐的正给坐在小院梧桐树下,一身倦意的弟弟打着扇,她不无担忧的看着弟弟。这一天里,弟弟说过的话能顶上在庄子里一二个月里说的。却也真让他将一间空荡荡的铺子,重新支了起来。试着做出的鱼粥,邻里们都夸滋味美妙。 “你真给阿信吃了毒药?”王芝秀轻声问。 王小石点点头,他明白姐姐担心什么,解释道:“他的体格比幼童大,下的药量大。我也没十分把握,所以,先给他吃了一颗保元丹。” 王芝秀停了摇动手里的蒲扇,“你用掉了一粒保元丹?已经没几粒了。”她眉间的忧色愈发浓郁。 王小石接过蒲扇在姐弟中间摇动着,眉头微蹙,轻声说道:“姐,你知道的,以前在庄子里,我专心注目观瞧人的时,能够看到他体内内腑,以及气血流动,学习医术才会事半功倍。很多没有医治过的病案,也敢于尝试。” 他停下摇动蒲扇,振奋精神,专注地盯着姐姐,指尖在空中虚捻,眉心紧锁,说道:“今天早间,在河畔抓贼时,当时的我极为专注搜寻,发现阿信的时候,忽然在他身上看到丝丝缕缕的东西,不是在体内,是漂浮在外。” 他攥拳压在唇上,停了一会,“那景象只出现了一刹那,我又忙于收鱼获,便给忽略了。近午时分,咱俩就坐在现在的位置,观看阿信杀鱼的时候,为了看清他如何用刀,我当时极为专注。早间所看到的景象就又出现了。而且,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不单在阿信身上看到了那种景象,当时在院中的所有人身上都出现了。” 王芝秀慌忙攥住了弟弟的手,“会不会是你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王小石摇头道:“不是幻觉,尝试着在不同的地方注视不同的人,虽然,时有时无,但那一定不是幻觉。我记得青冥太上篇上提到的开天眼,就试着按照书中所记述的法子,重新观瞧阿信,结果发现,他身上散出的一条线,影影绰绰连着大砖头。 按照青冥太上篇给出的解释,他和大砖头有缘法相牵。 而且,大砖头和苏大娘子身上也有条牵引线。” “怎么会呢?”王芝秀也紧皱起了双眉,“大砖头从没离开过庄子,怎么会和刚认识的人有牵扯呢?你确定,不是太累了,眼花,看错了。” “姐,错是错不了的,我就是奇怪,为什么刚离开庄子,就会有这种变化。难道,田老三嘀嘀咕咕的,咱们庄子是个囚龙局的风水格局,是真的?” 农庄三管事田之光是个石匠,修墓刻碑的活干多了,没事爱研究风水,一直念叨王庄四面被深沟围绕,是个风水局---囚龙局。王小石曾打趣,龙没有,就是个囚人局。 姐弟俩把话题越扯越远,聊起庄里藏的哪些材质稀奇古怪,文字晦涩难懂的古册,还有最年长的庄户也不懂如何使用的工具。最后才又把关注点转回到了王小石身上。 “这事还是别让人知道了。”王芝秀郑重的叮嘱道。 王小石笑着指指天,“他肯定都听到了。” 温婉少女仰头,嬉笑道:“他不会到处乱说的。” 第16章 人情无价 送走了石掌案,王小石伸了个懒腰,和姐姐说道;“中午我要多睡些时间。” 王芝秀拦住他,问道,“童掌柜方才说,他那里有闲置的柜台,要是不嫌弃布庄用的柜台太宽,他回去后让人给送过来,咱家先凑合着用着。咱们要还是不要?” “要!”王小石感慨道。“这就是有交情的好处呀!” 只是两天时间,本来举目无亲的县城,铺子前走过的人,已经是有印象的多,不相识的生面孔少了。 童掌柜能主动把自家旧物送来,也是觉得两家人情意到了,不会因送来的是用过的旧物,而心生芥蒂。 “民风淳朴,诚不欺我。”王小石又感慨了一句,比平日迟钝的脑子,还是醒悟过来。姐姐虽然是提起童掌柜送来柜台,神情语气却是在说另一件让她忧心的事。 王小石揽着姐姐的肩,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铺子开着门,天天请人白吃白喝。你担心没赚到钱,还把带来的银钱白白浪费,没钱买粮食送回庄子? 呵呵!姐,你就别瞎担心了。 我都安排好了,过了今日,铺子暂时关门停业,反正也不赚钱,索性歇了。 久旱之后必有连阴大雨,正好把漏了的屋顶补补,墙面也粉刷一遍。 铺子不开门,河里收的鱼获积攒积攒,送回庄子也让大伙开开荤。 跟粮铺的赵掌柜谈好了,有童掌柜作保,咱家可以一月一结账。 补完了屋顶,鱼获攒两天,赊上十石粮,请童掌柜帮忙借辆大车,先给庄子送回去。” 到了今天,王芝秀也看明白弟弟想要如何筹措粮食了。 带来的二十两银子,按现在的市价,也就够买十几石粟米。 一次性购买,吃完了,就没了下一顿。 所以一开始弟弟就没想着拿现钱买粮。 他琢磨出的办法,是摆着怀里揣着一千两的气势,拿二十两银子办成二百两银子的事。 置产置业,创名声,白送吃喝,人头熟了,交情有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四处赊欠。 是寅吃卯粮?还是越吃越有富余? 要是没有王庄一百多口子的拖累,凭着弟弟的本事,,,,,。 可是,要不是庄户们饿着肚子,姐弟俩也不可能离开庄子。 “如今的粮价,涨到了斗粮一百二十文,十石就要十二贯,到下月拿什么去还赊欠的账呀!”王芝秀眉头依旧紧蹙。如今她手头只剩下三个小银锭,六两银子,不由她不担心。 “用香草绳呀! 短时间里,药囊中的药足够配制浸泡艾草用的药液,你这些日子就操心着让几位嬷嬷多采摘艾草,尽可能多出些香草绳。” 王芝秀担心的问道;“做出来太多,卖不出去可怎么办?不单是耽误了咱家事,还要连累了几位嬷嬷。” “切!”王小石不以为意的摇着手指,“七家,一家每天能出五十根吗!?又快又好做出五十根并不容易。 咱们取一半,一百七十五根,质量查严点,就当只有一百五十根。 已经试过了,一间屋子维持一夜,需要两根。” 王芝秀抢着说道;“省着点用,睡前点一根就够了。” 王小石放开手,把姐姐按坐在椅子上,他拖来一张椅子,坐在了对面。 手指轻点着头,说道;“姐,你那是勤俭持家的想法。”嘻嘻笑了两声,“我可没说你不好啊!只不过,你要这么想,能舍得花一百文钱买一根香草绳的人家,会缺吃少穿吗?” 王芝秀眯眼想了想。 一百文拿去买粮,够五口之家吃两日,买了香草绳,燃上俩时辰就啥也没了。 她抿着唇,摇了摇头。 王小石靠在椅背,拍着大腿,“对吗!做生意就要做富人的生意,才好赚钱。 人家不但不会吝啬到晚上就点一根,而且一座大宅院子,不但卧房里要点上,客厅,书房也要点。花园里赏月,更是要多点几根。” “区区三百五十根香草绳,顶多也就够几家高门大户的用量。 销路没问题了,药囊里的药物够用一段时间,五十文钱就全是纯利。 倒来倒去算账麻烦,就按照如今的粮价,往宽了折算,三十根香草绳换一斗粮,一百五十根换回来五石粮食,足够庄里的老幼吃上三五日。” “真的够用了耶!”笑容在王芝秀脸上一闪就消失了,“可是,苏娘子与我私下说了,仅是今年的半年间,粮价已经涨了数次,从八十文涨到了一百二十文,等于是涨了整整一半。 亮马河西边,一眼望不到头的地,全都撂荒着,没有秋粮可收,这往后粮价铁定还会大涨。 咱家庄子秋粮就没种,地里要有收成,得等到明年春天了。过了夏天香草绳就没了用场,不早早攒够过冬的粮食,入了秋就难办了。” 这道理王小石何尝不知道?着急,心烦有什么用。 他生来就带有顽疾,挣扎着活到现在,最是明白,远虑该有,总是还要先把眼巴前的难关先过去了才行。 “不是还有刺绣吗!铺子的生意也不会一直这么清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努力笑着。 王芝秀欲要驳斥,抬眼瞧见弟弟比平日里更白的脸,以及眼底泄露出的疲惫,心中刺痛。 弟弟拖着病身子,劳心劳力,能暂时解决庄中老幼吃饭的难题,已然十分辛苦,自己何以忍心苛责他? 而且,比起弟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机关算尽,费心劳力淘换回来粮食,换做自己,只会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再要从旁挑刺,凭什么? “十八,你先去睡午觉吧!铺子里有我和大砖头,你就安心休息。”王芝秀脸上绽出个灿烂的笑脸。 等听着后院传来正屋门关上的声音,她咬着牙,蹙紧了眉头。低声自语道;“这混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苏家妹子,有看着顺眼的,你先挑。”曾婆子指着娘家弟弟妹妹家里的四五个十多岁的小娘,大方的请苏娘子先挑人。 韩婆子扯着个十四五岁小娘的手,杵在苏娘子眼前,“我们家燕儿这手,苏家妹子你瞅瞅,又细又软,跟你学针线,准保能行。” 按照七人商定出的章程,每家出五个人参与两件活计,家里没有合适的人手,就找亲戚家小娘补上。 但人只要参与了这事,就要和她们一样要守着王家家养子的规矩,换言之,就当是过继过来了个闺女。 除过外来的苏娘子,另外六个妇人都将贴己的亲戚家里的小娘找了来,聚在曾婆子家,等着挑选。 如今家家户户日子过得艰难,一听有个能吃饱穿暖的出路,家家都上赶着把小娘往过送。 四十多个小姑娘站在院里,端着碗呼呼噜噜喝着白稠的鱼骨汤煮的米粥,怯生生看着正屋里坐着的几位大娘子。 怕被挑上了,自此要离开爹娘,又怕没被挑上,再也吃不上这么香的饭食,回去吃不上饱饭,还要被爹娘埋怨。 碗里的饭吃的有多香,眼里的惶恐就有多浓。 苏娘子轻轻捏了捏燕儿的手,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出了屋,默默地在院里走着,挨个抚摸着小娘们的脑袋,间或揉揉某个格外单薄的肩头。 紧抿着唇,走回屋,欲要说话,两行泪,‘刷’流了下来。 哽咽道:“姐姐们,把这些孩子都留下,可好?” “妹子,,,,,,,”曾婆子扇着鼻翅,说不出话,眼泪刷刷的流。 多留下一个,就多一张嘴,或许也是多活一条人命,妇人们又有哪个不明白苏娘子的心意。 闻言个个掩嘴低泣。 “我好心的妹子呦!”韩婆子过来捉着衣袖要帮苏娘子擦泪,自己脸上也已是老泪横流。 随着大姑进屋来的燕儿,被一屋陡然痛哭失声的大娘子给吓住了,愣怔片刻,“哇”一声大哭起来。 院里的小娘们听到燕子的哭声,探着小脑袋往屋里看,见大娘子们涕泪横流,哭的没个样子,本就心里惶恐,被气氛感染,不明所以的跟着都哭了起来。 “不哭了,不哭了,把孩子们都给吓着了。”曾婆子抹了把脸,揽着苏娘子的肩。 泪眼模糊看着几位妇人,“苏家妹子是菩萨心肠,要留着孩儿们,让她们有口饭吃。 我从娘家叫来了八个孩子,儿媳妇又叫来了娘家小妹子,数我找来的人最多。 本来这话我说最不合适,可既然苏家妹子开了口,我就替孩子求个请,把孩子们都留下吧。 不缺胳膊不少条腿,肯下力气干活,不白养活。” “你们商量着,我去院里哄哄孩子们。”韩婆子用袖子把脸抹干净,牵着燕儿出了屋,柔声哄着孩子们别哭了,继续把饭吃完。一个个乖乖听话,以后呀,顿顿都有鱼有肉,管饱管够。 ‘我没意见。’ ‘我也没意见!’,,,,, “谢谢各位姐姐,那就定下了,今天来的孩子全留下!”苏娘子带着泪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梨花带雨格外妩媚! 突发的这件事,改变了原来定好了的各自在自己家做活计的方案,七个人聚在一起,急切地商议着。 在院里等候的小娘突然躁动起来,惊叫道,“快听,有马蹄声!” ,,,,,,,,,,, 骤然响起的马蹄声,同时来自小城东西两个方向。 横贯县城的官道上相向而来的两队盔甲鲜明的铁骑,在十字街头汇合上了,两边领兵的将军,互行了军礼,在马上低语片刻。 两队骑兵便四散开来,顿时间,街道巷曲都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这一年多早已经被兵匪不分,吓破了胆的小城居民,听见战马的蹄铁在青石路面踏过的响声,家家都忙不迭赶急闭起了门户。 开在十字街头的铺子没有关铺门,门口的大锅依然向外飘散着浓郁的香味。 “小石头,是不是该叫人来喝粥了?” 围了条床单当做围裙,立在硕大的粥锅前的大砖头,根本不明白战马的蹄声意味着什么。 如今他最是喜欢晚饭时的这一刻。 有老有少,一个个进了门都堆着欢颜,举着各式各样的碗瓢盆,排着队等着他从大锅里,兜出一勺浓香四溢的肉粥。 看着大伙喝粥时满足的笑脸,大砖头心里就充满了骄傲。 童掌柜送来的大柜台足有五尺宽,王芝秀在又长又宽的柜台后面抬起头,看了眼最里面的小案子,弟弟低头专心的在挑拣着粟米里的土块石子。 午睡起来,王小石看到粮铺刚送来的粟米,明显比几位嬷嬷借给的粟米多了许多草籽石粒。气的直摇头,费事掺进去,挑拣更费事;想多赚钱涨价也别掺假呀! 来送柜台的童掌柜劝道,这年头能赊欠来粮食已经很不错了。 童掌柜走后,王小石就一直赌气似的闷声不响在捡粟米里的杂物。 见弟弟不吱声,王芝秀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大砖头说道;“再等会吧!” 第17章 闻香停车 流火的时节,连续三天的烈日暴晒,被一场骤雨润泽的官道,又积起了层细细的黄尘;铁骑驰过,卷起一路黄尘,荡在空中,在阳光里上下飘舞,久久不肯落下。 叶惊天一手扯着衣袖掩着口鼻,皱着眉头,蹲坐在汉阳县衙大门口。 叶惊天本人和名字一点都不相符;十七岁,正是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年纪;身材不高不矮,体形适中,文不能出口成章,武不能独冠三军。 一年四季不换,都是一套淡青色的皂隶服,头上戴着一顶比脑袋略显大些的漆布冠,腰间系着一条半新不旧的红布织带,脚下踩着一双明显大了一号的白帮乌面直筒靴。 叶惊天就是汉阳县衙的一个平平常常的小狱卒。 叶惊天又是个十分不凡的狱卒! 大秦武皇帝时,从叶惊天的祖爷爷在衙门口当了狱卒开始,叶家后人干的都是陪伴天杀的囚徒讨生活的差使。 叶惊天从父亲口述的家族的历史,能够明确的不过是一组组数字。 数百年来累加在一起,叶家人在秋凉时节,已经送走了724个被刽子手一刀两断的囚徒,也见证过563次成功的逃狱。 掉了脑袋的有几人是杀人如麻的盗寇,图害亲夫的淫妇;几个是卷入士阀夺权风波的青年才俊,落了难的才子佳人。 逃出生天的有多少是蒙受冤狱的良善之辈;几个是一路拔刀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好汉。 就没有准确数字了。 总之,小狱卒叶惊天继承了叶家与黑白两道的一份不薄的香火情。 东边三十里外的京都大业城,奇诡的紧闭了城门; 几乎是同时的,汉阳城西边不足五十里之地,被两支忽来的大军阻绝了交通。 上至县衙官吏,下到小老百姓,统统茫然不知。小小的汉阳城被夹在两股势力之间,成了一座孤城。 而小狱卒叶惊天,却有山上水里的江湖渠道传送来消息,不单知道城外的局势,还提前得知了某些人物即将要在小城中出现。 蹲在衙门口,叶惊天冷眼观瞧,甲胄鲜明的铁骑,在家家户户慌忙赶着关门闭户的小县城里巡视了一圈,就退出了城外。 蹄声突兀响起,又突兀的消失,铁骑扬起的黄尘还在小城街道上飘荡着。。 叶惊天放下掩着口鼻的手,看着街对面。 从县衙去到街对面只有区区百十步的距离;他掂量又掂量,去否? 叶惊天担心对面才进城的那对姐弟。 香糯的鱼肉粥确实很好喝! 初见时,青葱少女惊喜的语声,‘啊,你就是小叶呀!’仿佛就停留在耳畔。 哪个少年不慕春? 隔着十字街头,对面不知兵祸惨烈的姐弟,依旧敞开着铺门,叶惊天心里暗暗着急。 。。。。。。。。。。 彩霞满天,金乌西垂。 两辆单马驾辕的马车,不疾不徐的驰进小城,马车接近十字街口,一辆车的车窗掀起,有人轻‘咦’一声,随后,车子改变了方向,拐向道旁,停在了大骨汤铺子前。 车还在行驰,坐在车辕上的少年便跳下了车。 少年穿箭袖武士服,身材匀称,粉面红唇,正是京都粉面小霸王冯行偃。 车帘挑起,冯玄道在侄孙的搀扶下,踏着章须陀及时摆放的踏櫈,下了马车。 他站在铺子门前,背负双手,仰头起头眯着眼,皱皱鼻头,嗅着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 不远处,一袭月白儒生宽袍的慕容坚,扶着慕容林的肩,直接跳下了车。 三两步来到冯玄道身侧。 听到了脚步声,冯玄道睁开双眼,歉然一笑,“不想于此间偶遇旧日在洛都‘独一味’所食鱼粥之味。” 慕容坚爽朗笑道:“呵呵呵!玄老闻香停车,也是雅趣。” 铺子门口大灶台后,大砖头腰间裹着条粗布横条纹的围裙,好奇的眨着眼,视线长时间停留在紫面客人的脸上。 他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憨憨的笑容,瓮声瓮气的说道:“老客,我认得你,你坐着船,船跑的比风还快耶。 喝粥吗?咱家的鱼粥可好喝了!” 冯行偃这些天来一直闷闷不乐,最好的朋友失踪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一路听大爷爷唠叨,又被须陀哥哥拍了一路的脑袋瓜子。 正心烦的厉害,见到个巨灵神似的巨汉,立刻勾起了少年人的好奇心。 须陀哥哥和慕容老八,都算得上是体格雄伟,可比起眼前眼大,嘴大,个头大,一脸憨笑的大家伙,就显得小了一大圈。 冯行偃盯着大砖头坎肩袖口外裸露的粗壮胳膊,下意识的用两只手环着自己的大腿,然后虚虚的环抱着双手,走到跟前,和大砖头的手臂做着比量。 咂摸着嘴,“哦呦!真有比大腿粗的胳膊呀!” “呵!好一条大汉!” 慕容坚仰着头,看着灶台后的巨汉,由衷的喝了声彩。 他也认出来,眼前的巨汉正是自西府潜行而归时,船行在魏水之中,匆匆一瞥,岸边一对俊美少年男女身后侍立的那个巨汉。 “老店歇业日久,重新开张,谢客三日,免费品尝; 老客里面请,品一品小店新推出的鱼丸五谷粥味道如何。” 来客身份不明,王小石让姐姐进内院暂避,亲自走出铺子,肃手延请客人进店。 等看清楚了紫面老者,目光凝了一下,微微颔首致意。 慕容坚也微笑点了点头,迈步走向铺内。 魏水偶遇,匆匆一瞥,王小石曾惊讶于船中紫面老者身上散发出的煞气之浓烈。 几日过去,老者脱去了戎装,一身的凛冽煞气也仿佛给脱掉了。 闻香停车的冯道玄,落在了后面,边走还边扭着头左右仔细观察着。 铁骑先行巡城,小城街巷人迹绝踪,十字街口竟有家弥漫着‘独一处’独有的鱼粥香味的铺子铺门大开。 俊美如天人的青衣稚童迎客,还有丈高巨汉掌厨。 铺面内,三张大小高矮材质各异的桌案,十数把不配套的椅凳,一张半新不旧的大柜台,一看就都不是食铺里用的物件。 整间铺子可说是极其简陋,却洒扫的纤尘不染。 而同行的慕容坚,似乎与此间主人还是旧识。 就连老于世故的冯玄道,也猜不出是何许人在经营这间铺子。 “老丈请上座!” 王小石将客人请到铺子正中间,相比而言座椅配套最齐整的桌前,拉出摆在对着店门主位的椅子,肃手先请年长的冯玄道落座。 “卫公请上座,,,”冯道玄退后半步,示意慕容坚落座。 “玄老你请,,,”慕容坚手拖着冯道玄的肘,向前轻推着。 俩人来回谦让着,谁也不肯坐在王小石拉出来的椅子上。 “呵呵!小店简陋,二位老丈,随意好了。 大砖头,给老丈上粥。” 王小石大大方方的将拉出来的椅子重新推回原位,绕着桌子将桌子两侧的椅子分别抽出一张,再次肃手相请二老入座,不动声色中,化解了两位老者过于客套的歉让。 请两位老者落了坐,王小石和大砖头说,阿信不在店里,就别搞鱼滑了,直接在粥碗里加上鱼丸就行了。 他便折回铺子一角摆放着的小竹案,坐下来,继续拣选起粟米。 慕容林穿了身黑箭袖武士服,象个看家护院的武师,随着大兄进了铺门,警惕的环视一圈,便默然立在了大兄身后。 冯行偃伸出食指,戳戳大砖头粗壮的大臂,手指传递回的感觉,肌肉紧实坚硬又富有弹性。 “嘻嘻!” “呵呵!” 一个仰着头,一个低下头,咧嘴笑笑。 冯行偃在耕读传家的冯家是个异类,天性憨直,不喜读书。自幼跟随异姓兄长章须陀习武,十三四岁时就以一对亮银锤,打遍京都无敌手。 因为最好的朋友慕容小九失踪,心情郁闷,父亲怕约束不住犯起浑的儿子,将他交给大伯冯道玄管教,实则是交给教他习武的章须陀监管。 一高一矮,两人都是天性憨直,一相遇,就互生好感。 大砖头憨笑道:“这小脸蛋粉扑扑的,真象个大桃子。” 曲肘用力显摆着手臂肌肉,“我叫大砖头。” 冲冯行偃夹了夹右眼,斜着身子挡住王小石的视线,粗大的手指轻捻起一粒珍珠般圆润白亮的鱼丸,丢进冯行偃嘴里。 偷瞄着小石头,只张嘴不发声,问着,“好吃吗?” 鱼丸入口酥松香滑,冯行偃压低嗓门,小声答道,“好吃!” 他顺着大砖头的视线,转过头,又被俯首竹案拣选粟米的俊美少年所吸引。 大业城有个东贵西富的说法,指的是城中巨贾大富都集中在内皇城西边的两个坊市居住;朝廷赏赐朝中勋贵、高官的宅邸集中在内皇城东面。 福禄街两厢集中了最顶级勋贵的宅邸,左文右武,府门相对。文官多是秦人,武将都是六镇后裔。一条街两边的饮食偏好、风俗习惯、审美标准,可以说是泾渭分明。 在互不对眼的两边各府,内外宅里都讨人喜爱的小子,不多,顶多也就三五个。 冯行偃毫无争议的排在了头一个。 冯家是世袭国公府,顶格的富贵门庭,传承千年的书香门第,冯行偃憨直的性情,也因长了付俊朗模样,很是讨喜。加上他武功高强,任侠仗义,很对六镇武将勋贵的脾气。 自小备受长辈宠爱,也自然而然养出了眼高于顶轻狂傲慢的性子。 冯行偃今天遇见短发青衣的少年,竟然不由自己的生出股自卑的情绪。 “嗨!我是冯行偃!”冯行偃抽出插在桌下的椅子,调转了椅子,环抱着椅背坐在了少年对面; “你是谁呀!”他越看越觉得对面短发少年无论是五官容貌,还是神情举止,无一处不俊美。 王小石一面拣选着粟米,一面翻看着案上摊开的书,头也不抬的答道:“我是这间铺子的东主,你可以叫我‘老大’。” 第18章 大桃子和大砖头 蹄声急促,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 背对着一轮焦黄斜阳,甲胄鲜明的一行六骑从残破的西城门闯进了小城,到了大骨汤铺子前,马上骑士同时猛勒马缰绳,战马嘶鸣声里,两个身材健硕的甲士,翻身下了战马。 甲士手按着腰间刀柄,进到铺子里警觉的巡视了一遍。 两位身着全副明光重甲的将军,才下了战马,摘下带有面甲的头盔交给牵马的部曲。 中等个头花白头发,腹部微隆的老将,面容和善,抬手投足一举一动都不慌不忙,若不是披着甲胄,更像是个富家翁。 隔着老远的距离,他就冲着铺子里面立起身相迎出来的冯玄道和慕容坚,熟络地大声打着招呼; “卫公,玄老,二位先到了,哈哈哈! 没想到呀!小小的汉阳县城还有间闻香停马的食铺。” 刚刚盛好两碗鱼丸粥送到两位老客手里的王砖头,见又有客人登门,扬着手里的大勺,热情的招呼着第二波登门的贵客:“老客里面请坐。” 中气十足闷雷似的一声,惹得来人骤然停下了脚步,抬头仔细打量起灶台后的巨汉。 瞧清了巨汉下嘴唇前翻,憨傻的笑模样。 和花甲老将军并肩而行,生了对桃花眼的壮年将军,攥紧腰间宝刀刀柄的手松开来,伸手托在花甲老者手肘上。半侧着身子,请老将军先行。 铺子这边,铺子的主人以及前后两拨客人,无一人留心注意到,隔着一条官道,蹲在县衙门前的石狮子边上的小皂隶,此时的眼里燃起了炽烈的火焰,环抱在胸前的双手,用力攥紧了拳头,每个指节都泛着青白。 王小石见这一波客人与前面的客人相熟,两边相互打招呼,相携进了铺子。 索性不去招呼,夹在中间徒显多余,安然坐在一旁的小桌边,一面不紧不慢的挑拣着粟米,一面嘴里一顿一顿的,慢悠悠和对面大瞪着眼的粉面少年说着话。 “,,,,行偃,生在耕读世家,不喜读书,偏偏喜爱舞刀弄棒,, 使用的兵器是一对银锤,,,,,,,,天性活波好动,,,,,,,,,,给爹娘惹了不少麻烦; 却深得祖父辈的长者喜爱,,,,,,幼时起便得一异姓兄长相助,,,帮你拓展经脉,,,,,,,虽然,,, 又因力大,恳请祖辈出面,求了东市铁器行,特地打造了一对大锤,,,,, 可惜,与人对敌,一味的依仗蛮力取胜,遇到真正的好手,,,,,, 想要成就万人敌,你还差的很远。” 王小石眼不看对面愈来愈惊诧的冯行偃,断断续续说着话。 冯行偃被惊得大瞪着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对面的俊美少年,见忽然少年闭嘴不语,急不可耐地催促道:“你快说呀,我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万人敌?” 脑中突然一闪念,醒过神来,嘴唇哆哆嗦嗦,一脸白日见鬼了的惊恐样子,抬手指着对面白瓷偶人般精致漂亮的少年,“你,你,你,,,,,,,初次见面,你怎么会啥都知道? 你,,你,,你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素来胆大包天的冯行偃,竟被对面秀美少年透出的妖孽气息,吓得手麻筋软,满脸的冷汗。 “大桃子,小石头在和你开玩笑呢!” 大砖头憨憨的笑着,把端来的粥碗放在冯行偃面前的案子上。 小萝卜似的手指,指向了铺面前,靠着马车在低声闲聊的燕俱罗和章须陀。 “小石头是看着他俩嘴唇,和你复述他俩在说着的话;你不信?我演示给你看看。 嗯!坐在车辕上的大胡子,说:他教不了你,他修行的是一法通万法通,你太笨了,学不会; 让你还是跟一边的宽肩膀接着修习一法破万法的本事。” 小竹案边陡然刮起道疾风;“呼!” 冯行偃猛然间直冲出铺子,引得铺子中间已经落座的四人,齐齐的扭头看过来。 “多嘴!”王小石瞪了大砖头一眼。 指着案上的粟米,皱着挺秀的鼻子,恨恨的说道:“挑,一粒沙也不能有;挑完了才许吃晚饭。” 丈高的巨汉被呵斥了,竟露出了个小孩子闯了祸后,既是恐慌,又强忍着委屈的表情。 弓着门板宽的背,伸出小萝卜样的手指,小心翼翼的,逐粒从一堆待捡的粟米里,往外拨着砂砾土块。 将两位将军接进铺子后,冯玄道不声不响的挪到了长案对面慕容坚的下首落座。 隔着条案,前后到来的四人,两两相对。 冯玄道眼神里透着慈爱,看向铺子外的道旁。侄孙表情夸张的舞着手臂,在和燕俱罗边比划边细细碎碎说着话。 回过了头,面露赧颜,抱拳连连拱手:“孙儿顽劣,惊扰了各位家主,实属冯某管教无方; 见谅,见谅!” 高骏和慕容坚皆是随和的无声笑笑,唯有壮年将军西门翰:“哧哧”的冷笑出声。 “冯家好家教呀!” 西门翰二十三岁便接过了家主之位,袭越国公的爵位,拥兵数万,坐镇南府,已是一方诸侯。 相比起另外四家军镇的家主,皆是在半百以上的年纪,当年初登家主之位的西门翰,可算是西魏国最醒目的青年才俊。 其实在六大军镇内,镇守南府的西门氏的实力,和东北方向的独孤氏排在了最低一档。 其中,有着西门氏在西魏国几次权利更迭时,固守中立,没有主动选边站队,错失了发展壮大的好机会。 更为深刻的原因,还在于西门氏历来喜欢插手南府地方政务。 崇尚武力的西门氏,入驻南府后,一味想要提高战力,为了增加骑兵数量,一直推动着将大片良田改成了牧场,要把比喻为小江南的南府变成塞外草原。 过度与民争地,使得失去土地的百姓只得迁离南府。 人丁减少赋税总额却没有减少,留下来的百姓负担越发沉重,实在承受不了,就又引发新一轮的迁徙潮。 南府便陷入了,税赋高---百姓迁徙---税赋加重---百姓迁徙---税赋再加重---更多的百姓迁徙,,,,,的循环。 西门氏事与愿违,实力从稳居前三,成了吊尾巴的老幺。 刚当上家主的西门翰,年轻志大,一心要在自己手里振兴西门氏。 要解决数十年形成的痼疾,西门氏子弟打仗的一套杀人放火搞破坏,都是行家里手,梳理政务,搞民生建设,发展经济,大眼瞪小眼全是两眼黑。 和六大军镇善于经营武装力量一样,治理地方经济也有几个蜚声西魏国的大家族。 其中,名声最响,根基最深的就属冯家了。 西门氏若是能够和冯家强强联手,必然中兴可待。 他想出了个既简单快捷,也切实可行的办法;和冯家联姻。 找了中间人给老尚书冯玄道递话,求娶一位冯家嫡女为正妻。 西门翰这头觉得诚意十足,以他的身份地位,不挑不拣,只求娶一位冯家嫡女,明媒正娶抬进西门氏家门,就是一品夫人诰命加身的国公正妻。 西门翰和冯家之所以结下死仇,就在中间人带回老尚书的一句回话,‘下了架的孔雀也不会找土鸡撘窝。’ 老尚书冯玄道是真不给西门翰一点面子。直接就是生生的打脸。 最可气的,不知道是中间人嘴巴漏风,还是老尚书有意为之,这句话在京都权贵圈子里给传扬开了。 大大的丢了面子的西门翰,在南府是说一不二的土皇上,到了京都,还真拿树大根深的冯家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以,这些年西门翰甚少进京都,在南府更是变本加厉的折腾吏部冯老尚书派遣去的地方官员。 至于一直固守中立的西门氏,为何会和元氏一拍即合,有元氏许诺事成之后,将守着条东西商道的西府,让给西门氏的重利诱惑。 更重要的原因是西门翰从元氏敢于开出这样的优渥条件看出来,元氏并非单纯的要帮着小国主女婿打垮慕容氏,而是要借此机会,一举夺回元家丢失的国主宝座。 此时,元氏尚在潜龙之时,西门家提前投靠,必然会成扶龙大功臣,进而成为下一个朝堂权臣。 到时候就能狠狠的打压冯家,出了憋了多年的一口怨气。 冯玄道对西门翰的无礼言行,浑然不见。 “方才和卫公路过,闻到一股粥香,忍不住一时好奇,下车品味。 见这粥铺倒也干净敞亮,只有一个小掌柜和个大伙计,清清静静;便自做主张,将相会之地从驿站移在此处。” 他先是笑着解释了为何临时将约定相会地点,从汉阳县驿站,改为十字街头的粥铺。 接着笑颜如故,端着粥碗,跟高骏介绍着此粥的妙处。 “夏日多食羊肉,不免口腹燥热。 此粥应是师法洛都‘独一味’特有技法,选用的是魏水特有的新鲜红鲤鱼;鱼骨鱼头熬出白汤,加入精选五谷,小火慢炖;待得粥成,投入鱼肉打浆汆成的珍珠肉丸。 入口米粥香稠,鱼丸滑口;既可果腹,又十分爽口。” “嗯,滋味着实鲜美!没想到,河鲤还能如此烹饪。”高骏喝了口粥,一手捋着颌下长冉,也是连连赞叹。 说是冯玄道在当今的六镇家主之中,最厌烦西门翰,不如说是冯家历代都对西门氏抱有成见。 西门氏这个姓,和大秦故都汉阳城的西门息息相关。 来自大草原的疾风六卫,最初多半有名无姓,还是在西魏立国前后,各家的当家家主,才给自己家族选定了个姓氏。 西门家因为第一个从西门攻进了大秦京都,为了炫耀军功,便以西门做了家族的姓氏。 千年古都,之所以被彻底毁去,和西门氏一族有着莫大关系。 当年抢先第一个入城的的西门氏家主,惊讶于千年古都的奢华,起了独吞城中财富之心,故意遣人在另外三个方向入城的城门附近纵火,试图阻挡后续的五家进城分享财富。 结果是一场大火彻底毁了富丽堂皇的千年古城,城内百万黎民,在大火中死伤无数,幸而逃得性命者,也皆是流离失所。 自此,西门氏就和秦人存下了解不开的仇怨。 而高氏则恰好和西门氏截然不同,早在大魏时,高家先祖就喜爱秦人风俗文化;家主娶了个秦人妻子,还随妻子姓,起了个秦人名字。 高家后人也是一直保持着和秦人通婚的习惯,族中家学都是延请秦人宿儒执教。 如今入仕的高氏子弟,差不多是文武各半。 镇守北府的大将军燕国公高骏入京,也时常会和秦人士族领袖老尚书冯玄道私下小酌品茗。 西面落入包围圈的慕容氏大军,数日来,显不出丝毫的慌乱,安守着营寨。 东边的京都,九门紧闭,也无任何消息传出。 按着西门翰的意思,俩家联合,六万生力军,直接朝慕容氏大营掩杀过去;只需一战,就能灭了慕容氏的四万疲兵。 如果不是俩家的六万联军,高氏四万大军占了其中的大半,单凭西门氏的两万人马,还不足以配合元氏全歼慕容氏大军,这场仗可能早在三天前就开打了。 与西门翰和元氏家主之间秘密达成盟约不同,高骏是奉了国主密诏,才出的兵。 所以他一直坚持,高氏大军按照接到的诏令,已经到达指定地点,下一步是否直接攻击慕容氏,也得要国主下诏令,他才会下令开战。 高骏今天之所以丢开已经展开阵势的大军,只带了近卫来此赴约,是昨日有人送来封冯老的邀请函,同时还秘藏了一道印玺齐全的明诏,命令高氏大军就地驻扎。 没想到和老友谊相携而来的,竟然是应该被困在西府城外慕容氏大军营寨的慕容坚。 而且慕容坚还神态闲雅,穿了身宽袍大袖的儒衫。高骏觉得老友安排的今天这场聚会,十分的有‘意思’。 高家是六镇中的一个异类。 虽然和西门氏一样,没参与过任何一次六镇内讧,实力却一直在增长。 西魏国主每一次更迭,北府的辖境也随之扩大一次,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高家的实力之强,不容任何人忽视。 六镇入主大秦故地,在六镇中显得有些异类不合群的高家,分到的属地是最边荒贫瘠,人口稀薄的‘北府’。 只是后来高家主事的北府镇守将军府,善于处理和辖境牧民官的关系,镇守将军府非但不滋扰地方民政,还多有支持。 朝廷任命的牧民官只要是所思所行与民生有益,镇守将军府不但给予钱财人力支持,大将军亲自为之进京在六部衙门疏通人脉跑关系也是常事。 政通人和,原本薄弱的民生经济自然日渐好了起来。 加之北府所在,原是老秦人府兵聚集地,自古以来民风尚武,从来不乏弓马纯熟勇武敢战之士。 辖境内有广袤的春明草原,也不缺良驹。 西魏三大强军,隶属北府镇守将军府的游隼轻骑,横山步卒占了其中两个。 剩下一个,是隶属独孤家的铁浮屠重骑。 西魏建国二十年后,独孤氏谋夺元氏国主之位,西魏国第一次大内讧时,单以精锐战兵多寡而论,高家就已经排在了六镇之首。 一直奉行关了门过好自家日子的北府,和动乱不断的西魏国大形势就有了很大差异,西魏国内战规模越大,迁延时日越久,越是流民四起,民不聊生;高家所在的北府越是人丁兴旺,财源广聚。 西魏国主变了又变,北府镇守将军府在一件事上却至始至终没有改变过,辖境的税赋每年都会按时足额送入京都国库。 对一个实力强大,又不生事,不多事,甘为臣子的北府镇守将军府。历任国主对之的态度一脉相承,都是拉拢加安抚。北府自身民富兵也强,国主能拿出来的就剩下封官加爵、增加辖地。 如今元氏和慕容氏一场大火并,都折损严重,高家的综合实力已经是毫无争议的西魏第一镇。 落了坐,对面上首位坐着的却是慕容坚,高骏仿佛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只顾着言语热烈的回应着冯道玄; “我家的小高晋,和行偃年岁相当,也是这般毛毛糙糙的性子,呵呵呵。” 一碗温热肉粥下肚,额头见汗,高骏让护卫帮着卸下了战甲,连战袍都脱了,只穿了件厚丝的圆领短襟,斜敞着怀,拿衣襟当扇子扇着风。 “嗨!能想出用魏水红鲤鱼熬煮出如此美味,这间铺子的小掌柜,也是个小妙人儿!” 慕容坚少有的和高骏调笑道:“高大将军这番夸奖,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喽。” 高骏含笑回应道:“嗯!何以如此说呢?” 慕容坚乐呵呵地说道:“我与玄老进门,小掌柜可是亲自起身相迎,殷勤招呼入的坐。 从高大将军停马到现在,小掌柜可是连屁股都没抬一下哟。” 高骏往铺子一角竹案边坐着的少年看了看,自嘲道:“一边做事,还一边翻书,莫不是个读书种子? 以衣帽取人,呵呵,是高某一身甲胄惊吓住了孩子。” ,。,,,,,,,,,。 三老者喝着粥,一面随意闲聊着,还不忘偷眼瞧着隔壁桌。 冯行偃在门外与燕俱罗二人确认过,俊美出奇的小掌柜不过是懂唇语,绝不是什么山精鬼怪,顿时又恢复了少年人的活波。 从铺子外蹦蹦跳跳,窜回小竹案子边,抱着椅背坐了,小嘴嘚吧嘚吧说个不停,惹得王小石一脸的嫌弃。 冯行偃十句话,也换不来王小石一句的回应,却依旧缠着不走。 倒是大砖头,很是喜欢粉面少年的直爽热情,一面躬腰拣选粟米,一面和冯行偃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闹。 “粟米里怎么会有如此多小石粒?”冯行偃很是不解。 大砖头回答道:“因为粟米比石粒贵。” “我家吃的粟米里没有小石粒,难道我家吃的粟米比小石粒便宜?” “不会呀!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粟米,怎么会比小石粒便宜呢! 哦!我想想,,,,,,你家的粟米一定是很早以前买的。” “买得早的粟米里便没有小石粒,为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是听小石头说的,粟米价钱越贵,里面的砂粒越多,粟米价格很便宜的时候,里面就没有沙粒。”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投机。 “你这样捡不烦呀!” “不捡没饭吃,你说烦不烦?” “我带你回我家,我请你吃饭,你啥活也不用干。” “你骗人,不干活怎么会有饭吃。” “我没骗你!我家粮仓里有很多很多粮食,吃都吃不完。” “你是庄主吗?你有农庄吗?” “不是,没有。” “我不跟你走,小石头是庄主,还有好大好大的农庄,也没有粮食了。 你肯定是在骗我去给你家干活。” 。。。。。。。。。。。。。。。。。。。。。 第19章 血手摘花 两人浑不直楞的话,不时地惹起的邻桌留心听的三位老者开怀大笑。 “年纪大了,尤其是过了杖国之年,最喜欢的就是小儿无赖!”冯玄道笑眯了眼。 慕容坚的一对浓眉,蓦然蹙起,眼中流淌过一抹伤感;这几日忙碌的闲暇片刻,他都会忍不住得后悔,那日真不该让小九去追索宇文拔。 他甚至起过,丢下一切,不管不顾,亲自去找儿子的念头。 终究只能想想罢了! 慕容氏正处在风口浪尖之上,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身为家主,他不能只想着一个儿子。 悄然收拾起了因联想起小九儿泛起的忧思,打着哈哈:“哈哈! 三五老友,能一起偷得半日浮闲,享一番童稚天真,难得呀!” 仨相识超过一甲子的老人,皆是一举一动,都可能引起西魏国朝野风云骤变的国公爷。 真会毫无异义来这无名小铺闲聊? 答案,肯定是不会。 一番带着对邻桌烂漫少年羡慕,感慨韶华易逝情怀的闲谈,冯玄道似不经意的,随口之间,已经把京都这几日发生的几件大事,夹杂在其中,告知了西门翰和高骏这两位统帅大军而来的镇抚大将军。 这几年,被有心人钻了国主年轻,轻信于人的空子。 隐王遗腹子,休亲王宇文休,勾结西府元氏,结党营私,意图谋害国主,篡夺王位。 先是进献元氏妖媚,以女色迷惑国主,不思朝政,任由奸党祸乱朝纲,陷害忠臣。 续而,擅起兵马,挑起战端,陷万千黎民于水火。 如今元氏逆贼,被朝廷大军围困在西府,苟延残喘,不日便可被剿灭。 京中宇文休等逆贼,狗急跳墙,便蓄谋发动宫变,刺杀国主。 幸亏大司马发觉的及时,紧急调派得力人员,一举粉碎了休亲王和元氏的阴谋。 主犯休亲王宇文休以及帮凶元十三,已当场伏诛。 天佑西魏国,幸好大司马平乱及时,国主如今安然无恙。也彻底认清了奸党们的险恶嘴脸。 至于西府的元氏,朝廷也已有定论,是和休亲王内外勾结,相互呼应,图谋不轨的谋乱逆贼。 先前燕国公高骏收到的密诏,系宇文休等人假冒;燕国公驱兵南来,和大批忠于国主的臣子一样,都是上了奸党的当。 一旁独坐插不上话的西门翰,又惊又惧,半信半疑。 京城封禁,这几日京城发生的一切不得而知,没法子证实冯道玄这些话的真伪。 眼前亲眼所见,可做不得假。 抛开了与高骏私交深厚的冯老鬼不提,单单战局处于劣势的慕容坚,敢于轻车简从,来此与他和高骏两位统御着千军万马而来的两镇家主相会。 所释放出的信号,显然是一切尽在掌控的自信。 来此之前,高骏老儿的态度就摇摆不定,模糊不清;随着时间流逝,仨人越聊越热络,摆明了,高老儿这是要阵前倒戈了。 西门翰面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已经翻江倒海,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冯玄道看着冯行偃和大砖头,两个家世出身天壤之别,心思单纯的孩子,伏在一旁杂七杂八拼凑成套的桌案上,无视身处环境之破落,以及他们这桌人言语中暗藏的险恶,傍若无人的推推搡搡,嬉闹着。 他心有所感,唏嘘不已,感慨道:“唯有舍去了与生俱来的身份,忘却俗世的尊卑,方能心生欢喜。 赤子之心,姣如明月;何其难得!何其难求! 我等在三千红尘,翻滚过三五十万个跟头的老家伙,再不会有这一份澄澈无暇喽。” 被冯玄道亲昵的归为老家伙的,自然是将刚刚壮年的西门翰排除在外。 西门翰此刻也无暇计较,冯老鬼故意在言语上耍心机,将自己孤立起来的小心思。 带领西门氏大军离开南府,西门翰是为了追求成功和荣耀来的。 高骏老儿这个老墙头草,要阵前倒戈,事发意外,却还动摇不了西门翰的决心。 西门家先祖留下的传奇,不乏以少胜多,败中求胜,险中谋利的故事。 其中的诀窍,就一个“狠”字。 阻碍西门家道路的都是敌人,对敌人一定要狠。 一心要振兴西门氏的他,又怎会轻易言败呢?又怎能不狠! 冯老鬼的小侄孙,虽然因勇武享誉京城,一个善于吹嘘,耍嘴皮子的文官子弟,有多少真实的战力?要打上个大大的问号。 能跟粥铺头尖下巴宽的傻小子,你一句我一句,四六不着道,聊的开心,也就跟傻子相差无几。 多年不见的慕容老八,倒是个难缠的狠家伙;可惜慕容老八一身的本事大半都在一条长棍上,视线在铺子内外梭巡了几遍,没见到他的兵器。 趁此机会,今天正好收拾了他。 他要怪就怪慕容坚,自以为是,自大自狂,害了小老弟的性命! 冯老鬼也就是嘴皮子厉害,杀人还不见血,真刀真枪,呵呵呵,不过是送脑袋的老废物。 慕容坚年轻的时候也是员猛将,岁月不饶人,年过花甲了,老棺材瓤子一个。 最有利的一点,自己身着甲胄,随身携带了利刃。提前还预备好了后手。 西门翰暗中观察周围的情势,越看越有信心。 管他娘的宇文小国主如今的心思向着哪方! 元氏真正想要的是国主之位,干净利落地杀了这三个老东西,立即返回联军大营,推说高骏是被慕容氏设计害死;当即裹挟着高氏大军,先灭了慕容家的四万精锐。 回过头来,再联合元氏攻打京城,连宇文氏,独孤家全都一起给灭了。 六镇少了一半,西门氏得到的好处只会更大。 家主们聊得亲切,慕容林拉着高骏族弟高鹤一起去到铺子口的一桌坐着,喝粥聊天,越喝觉得粥越香。 他不单自己动手给自己添粥,还招呼着同桌的高鹤,再多来一碗。 “别担心了,啥事都不会发生。 再说了,真有事,也轮不到你我操心。 来来,来!再添一碗,这粥真不错。” 嘴里低声念叨着,暗暗的用手肘碰了碰高鹤一直扶着刀柄的手。 燕俱罗承诺留在宫中负起守宫槐的职责,不代表慕容坚就能够随意调遣他。 所以,燕俱罗今天是主动要求跟着来的。 他的解释是因为某个他觉得需要亲自来一趟的原因,他便来了。 随西门翰一起进入粥铺的侍卫,中等偏瘦的身材,黝黑的面容也是普普通通,站在西门翰身后,神色还有些拘谨不安。 他名叫方七,也是个随处可见,普普通通的名字, 一个外姓人,之所以会成为家主西门翰的贴身扈从,据说是因为数年前方七在猛虎口中救下过西门翰。 慕容林搜集到的方七信息十分简单,非六镇后裔,不善骑射,长兵器使用双股猎叉,随身兵器是一柄兼顾铁盾功能的黑铁阔刀。 最出名的出手,曾于室内狭小环境独自护卫西门翰,苦斗半个时辰,将五名刺客全部斩杀。 正好符合他猎户出身,善于步战,耐力强韧的特征。 今天西门翰会带着他来赴约,大概是看重他徒步做战的能力。 因为和方七不熟,慕容林也没有邀请他去一旁的桌子坐下喝粥,他就一直神情紧张的立在西门翰身后。 他携带的兵器很特别,一柄刀柄长逾一尺五寸,刀身又宽又厚的刀,背在背后,刀柄高出头顶一大截,一尺多宽的刀鞘,如同一张盾牌,遮挡了后背。 这柄刀总是会抢走人们的关注,而忽视背着它的人。 下了马,他便从背上解下了刀,左手拎刀鞘,右手搭在刀柄上,方便随时拔刀,似乎感觉到屋里的氛围越来越和善,他不声不响将刀靠在柱子上,空出了双手,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学着慕容林,去给自己舀一碗粥。 坐在车辕上,一直暗中留意粥铺内众人气机变化的燕俱罗,突然低声和章须陀说道:“要动手了!” 手按车辕跳下地:“外面两个你盯紧了。” 正要抬腿进铺子里,透过斗笠的缝隙,忽然看到大骨汤铺子深青色的屋顶上,骤然升起数颗煜煜闪光的星星,转眼又融进了碧蓝的天宇中。 “别动!”燕俱罗连忙抬手压在了章须陀的肩上。 章须陀不敢确定的低声说道;“我好像,,,,,,,” 燕俱罗假做抬手整理竹笠,半掩着脸,压着嗓子,微声说道;“没有什么好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铺子里,一直神态拘谨的方七缓缓扬起了头。 他脖子上突出的喉结,上下翻动了一下。 一屋的人都听见了从他喉间发出的,象饥饿的野兽闻到新鲜血腥,贪婪地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众人注目下,他慢慢抬起了双手,眼里露出在欣赏绝世美女的迷恋眼光。 他缓缓地深吸口气,身体内霎时间有无数个爆竹炸响,噼啪脆响声中,身材膨胀着,高了,黝黑的皮肤也转为青白,平淡无奇的憨厚方脸,变成了额头饱满双目深邃鹰鼻薄唇,气势凌厉的一张中年男子的脸。 而他的左手已经整整胀大了一倍,宽大厚实的手掌泛着一层清蒙的金属光泽;右手五指骨节暴起,微曲着,如苍鹰待扑而出的利爪,拇指逐一碰触四指,发出金属清脆的碰击声。 “血手摘花薛岳。”高鹤悚然间,失口叫出声来。 传闻有些修习掌上功夫的高手,能将双手修炼成胜似名剑宝刀的杀人利器,只是这样的武道高手从未在西魏出现,也就无人亲眼见识过。 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掌上功夫同时修习至大成者极其罕见,唯一同时精通大摔碑手和擒龙手两门高深武技的,只有一个传说中的嗜血恶魔。 听到许久没被人提起过的名字,方七青白阴冷的脸上,浮起了松弛的笑容。 时时背在身后的那柄显眼的阔刀,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双手才是他真正的武器。 之所以花费半个时辰才杀掉那五个刺客,不过是他好久没有享受活人骨头碎裂的脆响,才一截骨头,一截骨头的捏碎他们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 薛岳嘴角含着抹温和的笑意,用泛着青光的左手轻轻划过慕容林所在的桌角,右手一探,手里便多了块切口光滑平直的三角形木块。 随着右手的五指如捏豆腐一样合拢,硬木块就化为了一堆木屑,从指缝里‘娑娑’流到了青石地面上。 他曲指一弹,扣在手掌里的一块米粒大的木屑,“嗖”掠空击打在高鹤紧攥着的直刀上,钉进了青铜的刀锷。 高鹤手掌一震,内息急转灌注右臂,抽出一寸的刀还是被强行送回了刀鞘。 薛岳用右手在脸上着摩擦着,发出金属擦磨时尖耳声,他脸上的神情越发轻松自如,笑容温馨祥和。 被他盯着的慕容坚等人,却觉着眉间被凝结如实物的杀气刺痛。 薛岳扭头看向数步外木呆不动的慕容老八,神情蔑视。 在他眼里,所谓的西魏第一武道高手,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不知羞的跳梁小丑。 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 六镇的这些北蛮子,一贯仗着与生俱来的强横体魄,轻视筑基的重要性。 偶有学习高深武技的,也多是一味追求速成,在打熬外在体魄上浪费时间,走了条武道断头路。 慕容老八能够修炼到六品巅峰圆满的高度,已经算是天资不凡。 可惜了,将近成年半路上才开始内息修行,错过了筑基的最佳时间。不然也不会止步在上三品门外多年。 他这辈子,顶了天,也就能摸到上三品的边。 反而是一直刻意隐藏实力的高鹤,能接下一招刀不脱手,武道境界恐怕比慕容老八还高些。 这也没什么! 薛岳,可是在名动朝天大陆的高手。 至于成了什么名,有过何种不凡的事迹,隐姓埋名,辗转投靠西门氏,化名的方七的他,从不和人说起。 再次回到一生里唯一失手过的地方,他既兴奋,又格外谨慎。 自进入汉阳县城,就已经开始逐一审视周围所有的人。 两个车夫手长脚长呼吸悠长,却探查不到修习内息的特征,显然是军中强者假扮。 加上一个自傲自大的匹夫慕容老八,好动的傻小子,护着一双老朽。 再三确认铺子内外没有暗藏着武道高手,西门翰第五次发出动手的暗号,他才做出了响应。 为了感谢西门氏收留的恩情,第一个目标锁定为慕容坚,右手挖心掏肺,左手一挥头颅落地,死得不能再死了,西门翰也就安心了。 接着全力出击,迅速诛杀慕容老八、高鹤,这两个最强大的敌手。 再然后,打发了铺子外面的两个车夫,就可以从从容容的拧断两个糟老头子的脖子。 剩下的俩傻小子,和一个小毛孩,则是留到最后,慢慢地享受年轻的骨骼崩碎时特有的脆响。 对面县衙门内门外窥视的,留给西门翰叫来了人手打扫干净。 当然不能忘了要放一把大火,把一切能暴露他的痕迹全部烧个干干净净。 一想到人颈骨碎裂的脆响声,薛岳兴奋地忍不住又响亮的咕哝了一下喉结,咽下了大大的一口唾沫。 “动手!”西门翰向右猛地侧身,一面抽出腰间佩刀,一面站起来身来。 薛岳随声滑向慕容坚,右手成爪探出,左手随之横挥。 铺子外,章须陀大惊失色,手按上了车辕,正要发力崩裂外面包裹的木头抽出黑铁长枪。 “别动!”燕俱罗的手掌按在章须陀手上,将他掌中的暴烈罡气迁移化解。 铺子里蓦然间也生出了变化。 双手探出,身躯前倾的薛岳,恍惚间看到屋顶破了的缝隙有两颗星星飘落下,恰好落在了他坚愈名剑宝刀的手上。 下一个瞬间,他的双手,生硬的撞到了一个油滑结实的大圆柱子。 大砖头站起身,巨大的身躯便竖立在了薛岳和西门翰身前。 “不许打架!”大砖头浮着层油汗的粗大胳膊,一动不动横档在空中,拦住了薛岳两只声名显赫的手。 另一只粗长的胳膊伸展开,巨大的手掌按压下去,遮住了西门翰半个脊背。 嘴里说道:“动刀子,就更不对了。” 西门翰随着站起身顺势拔刀,战刀刚刚出鞘一半,骤然间觉得自己要直起腰就是在和一座大山在较劲,所承受的重压都来自不自量力的冲动带来的反弹。 越用力,受到的压力就越大;反之,只要弓腰不动,背后的巨手就没有一丝力量传来,只是轻轻沾着后背,岿然不动。 他向下矮了矮身子,侧脸看去,大瞪起了两眼。 方七能生裂虎豹,切断生铁的双手,竟然也被傻大个另外一只伸出的手臂挡住了! 铺子里的人不知道大砖头拦挡薛岳双手之前的一瞬间,有两粒轻点点星光,破开了薛岳手掌周围的清辉,滑进了他如宝刀名剑坚韧的肌肤。 薛岳觉察到掌中突兀的刺痛,大惊之下,立即运动内息将侵入掌中的星光包裹起来,古怪至极的星光,瞬间就突破了薛岳以内息构筑的屏障。 薛岳马上借了双手撞击在巨汉手臂的雄浑反弹之力,把进入体内的古怪劲气,沿着经脉顺势加速向下,强行送出了体外。 “咯嘣!”他双脚下的青石地面被踏出了半尺深的小坑,猛烈的劲气向四面八方透射而出,“哗啦!啪嚓!”以他的脚下为中心,劲气在地面之下翻涌着,波及到的青条石瞬间迸裂,桌椅陡然向上弹起,桌上的碗筷荡在空中,相互磕碰着滑落桌面,碎了一地。 大半间铺子铺地的青石都被崩碎,地面象刚被犁过的田地,碎石和松土形成象涟漪般的一道道环形沟壑。 铺子一角处的桌案离得远,受到的冲击相对微弱,地上的青石尚且完整,桌上辛苦挑拣好的粟米却像是被一阵强风吹过,扬在空中,又散落在地。 王小石的小脸煞白,扶着桌面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弯下腰去,捡起一片青石碎片,摩挲着包了浆的边角,心疼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压抑许久的怒气瞬间爆发了出来。 他站起身,瞪着眼,脆生生的喝道:“小店请各位免费喝粥,就是小有什么怠慢,你们也不能毁了我的小店呀。” “聒噪!”薛岳又惊又怒,不知来自何处的暗算,勾起了曾经在这间铺子的惨痛记忆,顿时凶性勃发,手腕一转,就要先拧断了捶胸顿足的小王八蛋的脖子。 屋顶缝隙洒落的阳光里,又有一粒星光迅捷的一闪,射向了薛岳的头顶。 星光出现的一瞬,薛岳凭着武者的敏锐感知,扬手格挡,身子向一侧闪动。 星光竟象活物般,诡异的在空中凝了一下,避过青大盛芒的手掌,刺进了薛岳肩头。 薛岳浑身一震,觉得体内多了一条火龙,张牙舞爪,摇头摆尾,乱撕乱撞,撞断肌肉,撕裂了经脉,顺着经脉一路奔着向气海而去。 他大惊失色,方才掌中的古怪,有惊无险,尚可当做一不小心被人暗袭,这次可是十分警惕的情况下,做出了格挡,依然避不开。 而且掌上先被暗袭的两击并不算极其强横,只是极其古怪,似乎是种警告;后面这一下杀力之大却是生平仅见。 白日里星光耀目!难道是他? 传说里的他,可是骄傲得从不耻于对武道榜十大高手之外的人出手,更遑论暗箭伤人。 “嗯!”薛岳只发出了半声闷哼,就急忙运转内息,闭目内视,全力抵挡着钻入体内的火龙的侵袭,再也无力出手伤人。 大砖头又粗又长的手臂,再一次稍稍迟后一瞬,横摆而来,如同一根大石柱撞在薛岳头上,将他击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了慕容林高鹤俩人面前的桌案上,“嘭”‘哗啦,’案塌椅倒,木屑横飞。 一根飞溅起的木条恰好落在了灶台上,弹起来,猛地拍在码放整齐的一大摞碗上,二十多只粗瓷大碗,连成一串落在地上,摔成了一摊碎瓷片。 片刻之间,好不容易拼拼凑凑,勉强能开业的铺子就又被毁了。 王小石脸泛潮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呼的喘着粗气。, 他做出的所有谋划,都是建立在世道转变安定,这间铺子经营良好的基础之上,这些人的到来打破了小城的宁静,也将自家铺子打的稀巴烂。 他给庄子弄粮的计划遭受到了一场灭顶之灾。 一想到庄里忍饥挨饿的老幼,王小石的心抽着痛。冯行偃刚跳起身,短暂的打斗已经结束了,他没去多想,为什么自己今天的反应速度为何显得极其迟钝,更没有往自己是武道修为太低微上想。 见俊俏少年瓷白的脸浮现着病态的潮红,瘦削的肩头颤动着,原本清澈的双眸里溢出了怒火。 刚刚才听大砖头讲过,攒起小铺里这些桌椅的不易,忙满腔好意的劝慰着新结识的朋友。“小石头,你别生气了。坏掉的东西我赔给你!” 第20章 小衙役大规矩 王小石气苦至极,像只彻底被激怒的幼兽,厉喝道:“赔!你拿什么来赔? 这间铺子在我母亲一族传承了几百年,数十代人,店里的每一根梁柱,每一块砖石,都有着我母亲,以及舅父,姥爷,曾姥爷们留下的印迹。 碎了,就再也不会有同样的一块。” 触到伤心处,王小石扬起小脸,目光凛然,逐一瞪视着铺子里的每一个人。 激愤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 “大将军,老大人,公爷,呵呵!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要打架找没人的地方去打呀,城外荒废了的田地多了去了。 如果还嫌不够宽敞,亮马河西边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地,总够你们放开了手脚打生打死了吧!” 他抬手一一指着彻底破损了的桌椅,瓷碗。 “瞅瞅我这一铺子没一样入得了你们这些大人物眼的家当,破桌、烂凳、粗瓷碗。 我这样的小百姓,可是好不容易向街坊四邻们东借西凑来的。 知道我这铺子里整套结实耐用的桌椅去哪里去了吗? 铺子空着的门头上,悬挂了数百年的沈记大骨汤的老招牌,又是跑哪去了? 还有这铺子的掌柜,我正值壮年的老舅沈耀,他人呢? 干嘛不专心经营家传老铺,却把铺子交给了我这个外姓的外甥来接手? 而我母亲家传承几十代人的沈记大骨汤铺,是因为传到了我这个外姓人的手里,就一定要改弦更张,成了卖鱼粥的铺子吗?” 小少年劈头盖脸语速迅疾的一连串问题,冯玄道仨老者心里已经猜出了大半的答案,却神情尴尬,无一人开口回答。 王小石抬手推着护在身前的大砖头,“大砖头,把动手打架的两个坏人都丢出去。” “好咧!”大砖头咬牙切齿瞪着眼,一手一个,拎着西门翰和岳粲的后脖子,象拎着两只死狗似的,迈大步走出了铺门,手臂一挥,将二人直接丢到了三丈外的街心。 王小石稍稍平复了激荡的情绪,语气淡然地说道; “几位也请吧! 都看到了,铺子毁成了这样,没法继续营业了。 只能关门停业了。” 看着王小石小大人似的强忍悲愤,努力保持着礼貌送客的模样,慕容坚侧目看了冯玄道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当先站起身向外走去。 高骏和冯玄道随后也叹着气站起了身。 刺杀发生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他们心里因薛岳那超乎人类的双手产生的震颤、惊惧,反而被俊美少年毫不顾及到他们的显赫身份的呵责,冲淡了。离开粥铺时的他们,神色间已经平静淡然,显得从容不迫。 “不行,小石头,你千万别关门停业。 大砖头刚刚跟我说了,你家庄子里百十口子老人孩子就要断粮了,眼巴巴在等着你开铺子赚了钱,买了粮食往家送呢。 你跟我说,抢了你家铺子的混账东西是谁,我去找他给你讨回来。 有我冯行偃在,你尽管放心开店,以后绝对再也没人敢来欺负你们。” 冯行偃急得小脸通红,把胸脯拍的‘嘭、嘭’响,使劲做着保证。 “你,哼哼!”王小石不屑的冷笑两声,便抿着嘴,左手掌向上,向铺子门外一摆,示意都赶快离开自己家铺子。 燕俱罗不知何时钻进了铺子,凑在冯行偃耳边低声说道;“我知道是谁干的!” “你真知道?” “真知道,不信你出去问你须陀哥哥,他也知道。”燕俱罗拉着冯行偃出了铺子。 在他们身后,大砖头已经噗噗通通上起了铺板。 “谁干的?”冯行偃攥着燕俱罗的衣襟不放手。 燕俱罗轻拍着冯行偃涨红的脸颊:“冯小子呀!咋一点记性都没呢? 这么快就都忘了吗?你三爷爷的庄子在汉阳县城南面三十里,去年也被抢了。 不记得了吗?去年就在汉阳县城西边,过了亮马河,你须陀哥哥为啥单骑闯营了?” “哦!对了,是元氏乱军干的。”冯行偃恍然大悟。 燕俱罗虬髯丛中的一双眼睛,顽皮的闪动着,暗暗指了指爬起身后,悄悄向坐骑挪步的西门翰; “元家去年干的坏事先不说,今天可是他和他带来的护卫,弄坏了你朋友铺子里的东西,伤了你朋友的心。 你朋友为啥懒得搭理你?还不就是因为你眼看着他的铺子被祸祸了,屁也没放一个。 知道该咋办了吗?” “我这就去揍扁他们!帮小石头出气。”冯行偃双手攥拳,呲牙怒哼了一声。 燕俱罗忙一把曳住冯行偃,凑在耳边嘀嘀咕咕。 冯玄道立在道旁低声和高骏说着下一步的安排。“国主的诏令随后就送到大营,敕令高大将军为行军大总管,辖制南府和北府六万军马,配合慕容素将军,围攻西府元氏。” “他呢?”高骏斜眼看向西门翰。 “他?”慕容坚一脸的不屑,抬手指着西门翰;厉声道:“身为南府镇抚将军,未奉诏令,擅自出兵;陛下要召他进京,亲自垂问,西门氏这样做,是何意图?” 西门翰抓住了马缰绳,慢慢移动到了十字街口正中,和随后走出铺子的人群拉开了一段距离,身子贴着战马停了下来。 方才在铺子里,短暂时间里发生了的一切,大大偏离了他的预期。 特别是最后被个大傻子,拎着脖子象丢死狗样的给扔了出来,西门翰屈辱的几乎要爆炸了。 战马身上特有的熟悉味道,让他冷静了下来,也从新恢复了自信。 双方之间的这一点距离,足够让他飞身上马,抢先出城,和在西城门外等候的三百亲卫汇合。 他冷笑道:“呵呵!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假传圣命?休想让我跟你们回京。” 走出铺子和章须陀并肩站立的慕容林,双手抱胸,咧着大嘴,哈哈笑道:“陛下召见你,口谕跟你传达到了,去还是不去,我们就管不着了。 陛下自然安排有人负责请你进京。” 冯玄道也笑着从袖笼里掏出几页写满字的纸,示意章须陀拿了递给西门翰。 西门翰一张张翻看着,脸色呈现出一片铁青。 “你,,,,冯老鬼,,,你,,,” 远隔数百里的独孤氏大军,已经开进了南府,全面接手了南镇抚将军府; 独孤氏的大军行动之所如此迅捷,还能严密的封锁了消息,自然是当地的地方官员提供了大力协助,也不乏西门氏内部有人做内应。 有了前面这件事铺底,本次西门氏大军出征携带来的七成粮草,如今已经被送进了西府城外的慕容氏大营,用来补充慕容氏大军紧缺的给养,就不再显得突兀惊人了。 西门翰这个主将不在,是谁下达的命令,又是谁具体执行,纸上也写的清清楚楚。 这一回是整个西门氏选择了断尾求生,以抛弃西门翰这个刚愎自用行事偏激冒进的家主,换取西门一族的存活。 慕容坚指着章须陀,和西门翰介绍道:“这位章须陀将军,西门将军应该有所耳闻;章将军就是去年单骑独闯元氏大营的黑骑将军。 陛下这次派他前来,专门负责消灭胆敢随同你一起反抗圣命的叛逆。” 回手指向燕俱罗,接着说道:“那边那位灰衣虬髯壮士,是我西魏国的守宫槐,武道大宗师,燕俱罗燕先生,你也应该有所耳闻;刀不出鞘,南北两衙六大军镇无一合之将。 陛下特意请燕先生走这一趟,务必要将西门家主带回京城。 所以,你想冲出去汇合你的三百亲卫,再试一次,能不能当即格杀了我等;还是上马孤身潜逃,陛下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应对的人。” 西门翰看到灰衣虬髯汉子从车厢里取出黑鱼皮鞘的狭刀夹在腋下,双手抱胸,从容不迫的盯着他,忽然就明白了,被他寄予厚望的方七,为何会突然萎靡在地。 绝望和恐惧也同时在他心里冒了出来。 微云遮不住斜阳,洒落一地火烧般的彤红。 十字街头,斜阳将牵着战马的西门翰在街面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硕长虚无的影子夸张的舞动着。 巨大又虚幻,就象他心里的虚妄理想。 南边横街屋舍阴影里,与他相对而立的人群,凝在一起,石塑般齐齐的看着阳光里独自站立着的他。 一旁的粥铺,自来熟的冯行偃,嘴里一面叨叨咕咕,一面扎手扎脚的帮着巨灵神般的大砖头上着铺板。 随着铺板磕碰哗啦啦啦声响消失,最后在迎着街心的方向,留了条四尺宽的缝隙,大砖头如山的巨大身形,稳稳的立在门外石阶下。 被他护在身后,清澈的眼里闪动着好奇目光的短发少年,显露出了少年人应有的好奇心。 冯行偃呵了口气,嘻嘻笑着,笑声干干巴巴,露着一嘴齐整的白牙,凑在大砖头身边。 在他眼里,对面十字街头正中央,手按剑柄的披甲者,不过是根不值一提,一触即断的草屑! 惹他好奇动心的是身边一高一矮前后立着两道身影。 小石头俊俏聪慧,大砖头直爽可爱;两人迥然不同,可是哪一个都让冯行偃莫名的喜欢。 冯行偃鼓腮帮,嘬嘴,眼睛眨巴又眨巴,小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调动分配到了,小石头依旧无视了他的存在,脑袋冲着另一面扭着。 十字街头的对面,汉阳县县衙闭死的朱漆大门后,挤作一团的人堆,趴着门缝向外看的六房书吏,十多双眼忘了眨动。 吃衙门口这碗饭,公母雌雄可以分不清,衣冠服色绝对不能认错了。 何况老将军那一身代表着一军统帅的醒目铠甲,想要看错认错,都太难了。 最吓人的,老将军在抢先给对面俩位素袍老者行礼,而且对面素袍老者回过礼,老将军才收手直起腰。 老天爷哟,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俩素衣老者一定是眨眨眼皮子都能夹死个人的大人物。 他奶奶的!狗日的县令,县丞,县尉,主薄;个个都是世家的子弟,一个个都躲回京都大宅院里,谁也不在县里坐衙。 这几位打个哈气都能要人命了的爷,要是过县衙这边来了,可让大家伙该咋办哟! 蹲在衙门外面的小叶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你个死爹没娘的绝户,活泼烦了,自己要找死,也别拉上我们拖家带口的,一起陪你走黄泉路哟。 紧闭着的大门外,叶惊天在石狮子后摸摸索索,右手紧握着柄铁尺,左手拖着条锁拿囚犯的锁链,站起身来。 随着他抬腿走向街对面,铁锁链一路磕碰着青石的路面。叮当,哗啦! 夕阳将横过官道瘦瘦的影子投在了官道上,泛青的身影,长且直。 正在作别的高骏和冯道轩慕容坚,将目光转向了街对面走来的小衙役。 小衙役边走,边大声诵读道; “流贼薛岳,籍贯南梁,为躲避官府缉拿,流窜入本朝;有案可查,奸淫民女九十三,杀人一百零七,多次暴力拒捕,,,,,” 等小衙役走近了,三位西魏朝堂举足重轻的老大人,才看清了小衙役手里张开了的是一份泛黄了的陈年画影海逮文书。 小小的衙役,无视三个一思一念一举一动,都能动荡了整个西魏国的老大人;笔直的走过了十字街口,将另一个大人物,一镇之主西门瀚丢在身后,身后拖曳着的锁具,哗哗啦啦,磕碰着青石路面,直直的走向着被大砖头随手丢出铺子,便在街心蜷缩着身子的薛岳。 高骏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抬手抱拳,带起甲胄哗啦轻响。 街角的轻风拂动冯老天官散落的银丝,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笑意不变,再次拱手; 既是相送,还有着有志相同的老友间才明白的共勉之意。 慕容坚一身宽大的儒衫随风飘飘,方正的紫脸,线条清晰刚硬,语声雄浑响亮:“恭祝高公,马到功成!” 目送高骏上马西去,渐行渐远,血色的盔樱融入在了又大又圆彤红的夕阳里。 二人回眸相视一笑,才把视线投向十字街心。 叶惊天手里的锁具已经扣在了蜷缩着的薛岳手脚上。 他犹然不放心,挥舞着两尺长的铁尺,猛砸薛岳的手臂。 “呵!嗨!呵,,,,” 精钢的铁尺砸在肉体上,竟然被弹起老高,发出金石交击的锵锵声。 一旁,章须陀和慕容林俩伟岸汉子置身事外,面无表情,双臂抱胸,在看热闹。 燕俱罗眼光闪亮,向一直在和大砖头低语着的冯行偃挥动着约定好的手势。 。。。。。。 冯行偃粉色的面颊泛起一抹嫣红,兴奋地叫着。“小石头,小石头!躺着的坏人踏坏了你家铺地的青石,该赔哟!你看。”抬手指着栓在铺子前,薛岳骑来的花斑马。 “这是坏人骑来的,我仔细看过了,没有烙军马的印记也;是匹上好的游春马,性子可温顺了,小娘子老人都能轻松驾驭。 大砖头,去去,快去把院子的侧门打开! 我把马牵回你们家。” 王小石盯着挥着铁尺的小叶,目不斜视,小脸上波澜不兴。 大砖头紧张又热烈的目光盯在小石头脸上,好一阵子,才见王小石轻轻撇了撇嘴。 他顿时咧开了大嘴,憨笑着走下铺子前的台阶,伸手在白花斑马背上压了压。 感觉到马背宽厚,四蹄有力。 顿时乐得大嘴又裂大了一寸,转身绕过小石头进了铺子,穿过后门,奔向内院去开侧院门。 冯行偃从院门出来,就看见燕俱罗悄悄摆手叫他,走近了,燕俱罗一把搂住他的后脖子,抬手指向街心,挥着铁尺砸人,却仿佛在拿牙签打铁的叶惊天。 眼珠上翻,用挑衅的语气,问道;“你行吗!” “啥个意思!”冯行偃俩眼圆瞪。 “除了你和须陀哥哥,还有谁不是小爷三两拳就揍趴下挺尸!”。说话时眼光斜着瞄了眼和须陀哥哥并肩抱胸立着的慕容林。 燕俱罗扬着下巴,眯着眼,眼神里不信,不屑,轻蔑,都有。 “我去!”冯行偃被挤兑地嗷嗷叫着就冲了出去。 “公人办差,闲杂人等退后回避。”叶惊天横尺胸前,挡住了冲过来的冯行偃。 冯行偃使劲皱着鼻子,如果不是大爷爷和须陀哥哥在一旁立着,他早就把这小衙役丢回街对面去了。 “他也是公门中人。”冯道玄笑眯着眼。 “嗯!老丈,国法无情,冒充公差可是大罪,您,,,,,” 二老是微服出行,身边也没戴证明身份的物件;再说了,二老形象鲜明的老脸,出现在高官显贵眼前,就是身份的证明。 不想今天偏偏就遇到个如同草屑渺小,却一板一眼,公事公办的小衙役。 除了表明身份,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 “行偃,把你的金牌拿出来给他看看。”说话的是慕容坚。 此次兵变立下大功的冯家二子,既然暂时不改朝换代,就不能明宣功劳,北衙上下见识过章须陀的勇武,挂个五品北衙军司马的虚职,无人不服;难的是冯行偃,勇斗休亲王手下的黑鸳鸯武士的大功臣,该怎么赏? 几位大人商量来,商量去,赏了冯行偃一面雕着虎头,一面篆刻御字的金牌。 冯行偃也煞是喜欢,挂在胸前觉得挺威风。 小衙役叶惊天蹙着眉,煞有介事地翻来覆去看着手里的金牌,不过是在故作老练。 这东西别说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 入手沉甸甸,压手,没错了,是金子,确实是个金贵的物件。 “你,,,,,,,”抬头张嘴刚要细问。 “这是护国金牌。”慕容坚抢着解释道;“护国法,诛奸逆。你这事正好包含在其中。” “绝对错不了!就是护国金牌。”冯道玄一脸的慈笑,紧着把话给敲死了。 叶惊天双手抱拳,微微躬着身子,不卑不亢地解释道:“二位老丈,非是小子不知好歹,实在是身在公门,守律法,尽职守,是天职。 有道是无规矩,无方圆。 若小子为求一己方便,便枉顾律法,执法而不守法,又何以保证执法公正?” 听小衙役解说的过程中,冯道玄插入了几声‘呵呵,呵呵’的干笑。 冯道玄每次一笑,慕容坚都尴尬的陪着一起“哈哈,哈哈。”打着哈哈。 他心里明白,冯老鬼这是借着小衙役的嘴,趁机指桑骂槐;要论不守法规纲纪,全大魏国他绝对是排在头一个。 忽忽数日,曾经的臣子成了一国之君,再不是一家一族的家主,朝堂争名夺利的权臣。 用一国之主的视角看待眼前的小衙役所作所为。 顿时,少了轻蔑,多了几分欣赏;而且还觉得西魏所有的官吏,若能全都如这个小衙役,既忠勤职事,又处处恪守律法规矩,西魏国何愁不兴旺强盛。 他看向衣着不整的小衙役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柔意。 “逼叨叨,叨逼叨,没完了!金牌给你先收着,回头找你上官慢慢验证;走开了,让你看看小爷的手段。” 冯行偃自觉没用多大力气,随手一拨拉,小衙役叶惊天脚下不稳,‘蹬!蹬蹬!’连退了五六步才站稳了。 “行偃!”章须陀眯着的眸子陡然圆睁,严厉的说道;“行气一个大周天,龙象奔行,落拳开天。” 冯行偃爽快的答应道:“好嘞!须陀哥哥你就瞧好吧!” 他蹲了个马步,一手掌指天,一手掌指地,双手掌心在胸前相合,旋转手掌,双手合十,闭眼内息运转一个大周天,陡然间睁开了眼,一手攥紧薛岳的右手腕,另一只手紧握着拳,迅若奔雷,轰然砸下; “咔嚓!” 薛岳任由叶惊天挥着铁尺打砸数十下毫发无伤的手臂,随着冯行偃落拳,折出了个怪异的角度。 冯行偃举拳连续砸下。 第21章 高氏危局 迎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残红夕阳,三匹战马泼喇喇,直冲出了汉阳城西门。 六人相携进城,只有半数归来,城外等候的铁骑也少了一半。西门氏的一队精兵,已经自行回归大营。 高骏猛勒缰绳,战马骤然立定的四蹄在地上滑出一小段才停了下来。 老将军只留下了十数个贴身亲卫,命令卫队统领率队先行回营。 白袍银甲小将驱马贴到老将军身侧,抬手摘掉了沉甸甸的头盔,抹了把汗津津的脸,急切地问道:“爷爷,不打仗了?” 高骏看向长孙的眸子里浮上层欣慰,却故意板着脸,反问道;“晋儿怎么说这仗不打了呢!?” “此处远离大营,如果是大战将起,爷爷怎会只留下这么几个亲卫在身边呢?”高晋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年轻的脸上显露出失望之色。 “仗还是要打,而且会是场大仗。”老将军抬手指指孙儿身上的银甲,“晋儿先下马,把这一身的累赘先卸了,凉快凉快。稍后我有事吩咐你去做。” 亲卫帮着白袍小将卸甲的时候,高骏和高鹤两兄弟站在道旁树荫下,低声交谈着。 高骏问的直截了当,“方才的事,你怎么看呢?” 高鹤的回答也是丝毫不绕弯子:“西门翰今天来赴约,提前已经做好了把您和冯老、慕容坚全部当场格杀的准备。” 高骏轻“哦!”一声。 高松解释道:“西门氏那个背着柄夸张的大刀,叫方七的亲卫,前两日在营中遇到他随着西门翰来见大兄,当时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觉得这人透着古怪。 现在才明白,方七的双手根本就不是常年使刀的手,太细腻了,一个老茧也没有; 和他背着的厚重大刀,太不搭界。 方才他亮出双手的一刹那,着实把我给吓了一大跳。 大摔碑手和擒龙爪都属于秦人秘传的武技,精通其中一种,已经是罕见的武道高手。同时修炼到大成,仅有‘薛岳’一人。 西魏只有很少一部分向秦人学习武道的武者,才知道薛岳,但是在江南的一些地方,“薛岳”凶名可是能止儿啼。 幸好慕容老八提前打过招呼,有高人在旁,我才强忍着没抢着和薛岳拼命。” 高骏问道:“你是说粥铺那个大伙计?” 高鹤摇头道:“不是,反而是粥铺冒冒失失的大伙计,应该感谢那位真正出手制住薛岳的高人。” 高骏微微皱了皱眉,“哦!除了大伙计,我也没看见谁接近过薛岳。” 高鹤梳理了一下慕容老八前后几段碎片似的话,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尽量理捋顺了些:“真正出手制住薛岳的是马车边灰衣虬髯汉子,武道大宗师,燕俱罗。 真正的武道大宗师,手段之精妙玄妙超凡! 大兄当也看出,薛岳是被瞬间制住,立即无法移动。 当时的他浑身上下不见外伤,虽然筋骨紧绷,却煞气消散,粥铺大伙计是在薛岳失去行动力之后,才挥臂击中了他。 其实,若非慕容老八提醒,我也察觉不出是燕俱罗暗中出手。” “铺子外的燕俱罗距离薛岳应该有五丈距离,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慕容老八,还问他,燕俱罗修习的是何种武道秘技。 他却也不甚了解。 只说就在几天前,燕俱罗曾与他厮杀的同时,离着六十步的距离,隔空击伤过人,而且被伤的是慕容家最好的射雕手,也是他最得力的搭档,武道修为比他差不了太多。 慕容老八正与他厮斗,近在眼前,竟然看不出他是如何伤人的。” 高鹤摩挲着青铜刀柄上新添的圆洞,“大兄,燕俱罗这等伤人于无形的武者现世,百年之约的传说,,,,” 脱去战甲,只穿着白丝软袍的高晋大瞪着眼,打断了叔公,追着打听道:“谁?是谁呀?竟然能够隔着六十步伤人于无形。” 高骏眼底的惊愕一闪而逝,笑道:“时间紧,我和你叔公有正事要谈;晋儿等见到了行偃,让他慢慢给你讲讲燕俱罗。 老十一,你继续说一说对京中形势的看法”。 祖父提到了同龄好友冯行偃,高晋立马不再追问。那个小武疯子,得知都城出了个武道高人,非得刨根挖底,纠缠着比斗一番不可。 “京里的格局应该已经明朗。”高鹤首先给出了他的结论。 “慕容家联合独孤家,加上冯家大力协助,彻底瓦解了宇文氏和元氏在京都的势力。 玄老请大兄来此的意图也很明显,借着大兄和他的私交,引我们高家为外援,对抗慕容和独孤的联盟,再次抬高冯家在朝中的地位。 玄老隐忍多年,总算是出手了,出手就老辣狠准,冯家少不了又能捞到一大堆官帽子。 如今的形势对高家最有利,北府大军驻军在京都与西府中间,既可以帮助慕容氏攻击西府,也可以出兵都城勤王,左右逢源。 大兄,该考虑考虑如何为高家多争取些利益了。” 对于高鹤合乎情理的推测结论,高骏似乎并不认可,皱眉问道;“何以见得是冯家和慕容家结盟了?” “难道不是吗?慕容氏四万精锐主力大军被困在西府,如果不是得到了冯家的支持,单以慕容氏留在京城不多点的兵力,怎么能斗过国主和元家的联手? 而且今天的会面,由冯老以私人名义召集,也是以冯老为主在和大哥议事,以往霸道强势的慕容大司马,即便偶尔插入几句话,也都是在附和着冯老尚书,还没大兄你说的话多呢! 显然是这次京中两方的斗争,冯家出力大,所以话语权也大。 也不难理解素来行事霸道的慕容大司马会心甘情愿放低了身量,实在是形势比人强呀! 如果没有冯家在京都出手相助,以眼下的情势,慕容氏大军征伐三年,已是疲兵,被咱们的三路大军围困死死的,都不用发起猛攻,围困十天半月,慕容氏的精锐就要覆灭了。 照现在的形势,以后高家和冯家携手,慕容氏在朝堂上再也不能一家独大。 甚至此事之后,被定性祸乱根源的元氏会剔除在六镇之外,冯氏则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六镇之一。” 家主高骏处事沉稳,每逢大事,历来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今天发生的一切,事出突然,还一波三折。高鹤也是抱着抛砖引玉的念头,把自己的所见所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高骏一边听,一边双手抱胸,拧着眉头来回踱着步。 高鹤话说完了,他依旧蹙着眉头,绕着高鹤和高晋俩人转圈子。 过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高骏停下脚步,看着高鹤。 “老十一,我有一种推想,你听一听。 论爵位,冯家是唯一和六镇一样的一品传世国公。 论起实力,以冯家在朝堂上的势力加上在秦人中的巨大影响力,早已经不弱于六镇中的任何一家,可以算是有实无名的六镇之外的第七镇。 国主陛下敢于诛杀慕容氏,是安抚住了独孤氏保持中立,联络了元氏,高氏,西门氏,加上宇文氏,四家联合布局,针对慕容一家。 三年前元氏向慕容氏开战的时候,就已经是坐拥必胜之局。 而今天由玄老召集的这次会面,虽然只来了他和大司马二人,却是代表着宇文,慕容,独孤,还有冯家,四大家的态度。 我和西门翰则是代表着高家,西门家以及没有到场的元氏。 其实是一场四对三的七家会商,实力对比尚且平衡。 结果,西门家出了内鬼,临阵反水,不但出卖了西门翰,还将大批给养送给了陷入包围圈,缺乏后勤补给的慕容氏大军。 西门翰等于被族人罢免了家主,成了孤家寡人,押解进京,等候圣裁。 所谓的四家联兵困死慕容氏四万大军,事实上已经成了泡影。 双方从最初的三对四,变成了二对五。 战场局面随之也发生变成,西门氏和慕容氏联手,将元氏堵死在西府城内,慕容坚掌控了京都,除过京都的数万驻军,还能源源不断的调集兵马增援。 夹在京都和西府之间千里赤地的高家四万大军,反而被东西夹击,进退两难。 攻,无必胜之算。 守,无险据守。大军远离北府,给养运送艰难,也无强援可等。 即便就此收兵回归北府,还要面临京都养精蓄锐的禁军精锐拦击。 老十一,你还会觉得玄老是请我来商榷俩家结盟吗?” 高鹤和高晋脸色骤然大变。 高骏仰头望天,片刻后,接着说道:“依照玄老方才所言,大司马隐秘行踪,乘船自魏水河顺流而下,在六月二十九日午后到达京城,诛奸平乱只用了半日加上一夜的时间。 为何都过去了数日,京城却还在封城? 慕容坚与我以往不过保持表面和睦,即无盟约也无私交。 慕容氏数万大军陷入重围,这几天他就不怕我不等陛下的诏令,提前向慕容氏大军发动攻击? 如果冯氏和慕容氏早结了盟,无论是以高家与冯家几代人的交情,还是我和玄老数十年的私交,即便事先为了保密,隐瞒不提,他也应该在得手后的第一时间与我取得联络。 拖延到了数日之后,方才约见我,还要偕同慕容坚。难道是为了避嫌? 长达数天的时间里,玄老都用来做了些什么比联系我这个强援更为紧要的事情了呢? 是不是他谋划的事情也牵连到了高家,必须要回避我?” 认真听着的高鹤和高晋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凝重。 “由元氏挑起的这场和慕容氏的内战,早就有人看出来,想要拿回王权的国主陛下,一直在旁推波助澜。 国主陛下给我的出兵围困慕容氏大军的亲笔密诏,绝对不是旁人所假造。 如今一推三六九,把一切罪过都推在了死了的休亲王身上。 休亲王勾结元氏,图谋陛下的王位。 不错,人死了,死无对证,活着的人想怎么说,怎么都能说得通。 可是,慕容坚年近古稀,弱冠之龄的国主,早晚还是要收回王权,这件事未必能够盖棺定论。 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慕容坚枭雄本性,外表刚烈豁达,内里细腻多疑,手段狠绝;绝对不会放过以后早晚要翻旧账,威胁到家族存亡的大隐患。哪怕哪个人是血脉相连的晚辈。 玄老看似圆滑,实则做事思虑深远,谋定而后动。每逢大事,一旦做出决定,则一往无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也是个绝对不会有妇人之仁,半道而废的人。 所以,,,,” 高骏紧抿着嘴,轻轻地摇着头。“我推测国主,,,,,。”话说半句,皱着眉,不再往下说了。 高晋脱口而出:“国主没了,死了!和休亲王一起让慕容坚给杀了!那宇文氏不就是绝后了!,,,,国祚断绝。”话说出口,大张着嘴,竟然被自己说出的话吓得不轻。 高鹤愈发的凝重,大兄的一番推测,虽说是毫无证据,仅仅是凭着他以对冯道玄和慕容坚两人秉性的了解,做出的猜测。 高鹤却认为大兄的推测极大的可能就是事实。 西魏国已然地覆天翻,改朝换代了。 高骏皱着眉头,拂去衣襟上沾染的一片灰尘,言语苦涩地说道;“这样一来,就不是冯氏和慕容氏联盟,而是,冯氏选择投靠了慕容氏。 假若慕容坚是以君王看待臣子的眼光来看待玄老,今天的事就都说的通了。 是他让玄老顶在前面出力,自然不会觉得被抢了他的风头。” “就不能是慕容氏依附了冯氏吗?或者是独孤家夺回了被宇文家抢走的王位。”高晋眨巴着眼睛,一时难以接受爷爷得出的这样一个推测结论。 一直以来,高骏与冯玄道一内一外,一文一武互为奥援,嫡长孙高晋和冯氏同龄的几个孩子也私交甚好,也就无怪乎高晋心里会不自觉的向着冯家,高骏抬手揉了揉孙子的头,“独孤家当今的家主,少年时亲身经历过五十年前那场惨烈的王权之争,枝繁叶茂子弟八百的独孤氏,仅剩下他家这一枝。那种惨痛,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所以六镇家主里面,唯独他对国主之位敬而远之。 以如今冯家在朝在野的势力,换做是别朝别代,兴许早就谋朝篡位,取宇文而代之,自立为王了。 只是,在当下的西魏国却不成! 西魏得以于乱世之中立国,依赖的根基是六大军镇武力强横,六镇子弟保留了草原强者为尊的传统,能够接受国主之位在同宗同源的六镇强者之间流转。 换个外族强者登上王位,却都接受不了。 冯家要篡权夺位,不是和一两家军镇为敌,而是跟整个六镇为敌,是秦人和六镇间的一场大决裂。 一旦打起来,整个西魏国就又要陷入长期的动荡之中。 而东魏以及南梁必然会借机攻打西魏,甚至连塞外的贺兰大可汗都会插只脚进来,朝天大陆势必将卷入一场大混战。 而这种情况正是冯家前代家主们,费尽心机才避免发生的惨祸。 冯家在意的不是王位上坐着的是谁,而是西魏国八百万秦人的生计。 所以,国主之位由熟稔政务的慕容坚来接替,最符合冯家的意愿。” 高骏一边讲,一边梳理着思绪,一大段话讲完,已经洞悉冯玄道的想法,也彻底明晰了高氏当下所面临的的形势。 沉思片刻,心里做出了决断。 他从怀里取出块佩玉交给高鹤,神情肃然的说道: “老十一,你立即携带我的玉佩赶回北府。 第一,让我儿晓松,带阖府家眷,轻车简从,即刻入京,务必争取在五日内到达京城。 第二,一旦京城兵部调兵令到达北府,由高畅即刻依令领兵出发,不得有任何延误!” 高晋不解的问道;“这么急?十一叔公回去,马不停蹄也要一日一夜,五日的时间就剩下了四日。 我爹带着大批的女眷回京,只能是乘车赶路,能赶上时间吗?” 听了大兄的一番推论,高鹤稍一思索,已经理解了大兄为何如此安排。 大司马慕容坚生性多疑,兼且极为记仇;以前慕容和高家各自都是一镇之主,两家之间维持着表面和睦,远离京都的高家,大可対慕容氏敬而远之。 如今的情势则大不相同,慕容坚无论是统兵,还是驾驭朝政的能力,都远非生死不明的小国主可比。 于慕容氏孱弱之时登上王位,必然对六镇中余下的几家极其警觉,以他多疑的性格,稍有怀疑,必然会是记恨在心。 若果,慕容坚仅仅能调动慕容氏一家的力量,高氏自然也不用怕他。 如今随着国主和休亲王被诛,宇文一家的血脉事实上已经断绝,接下来西府的元氏也难逃灭亡的命运。 余下的独孤氏选择支持慕容坚,今日西门翰被擒拿入京,西门家的势力被收拢,加上冯玄道摆明了立场。 慕容坚短期之内就要诛灭或者收拢了,除过高氏之外,西魏国所有的大势力。 此时高氏再无所表示,谁也估不准,慕容坚心里会如何看待高氏,也猜不出他事后会针对高氏发起什么样的报复。 “乘车正好,不耽搁睡觉休息,一路上换马不停车,四天走六百里地,没问题!”高骏的态度十分坚决。 “我赶时间,就不陪大兄回营了,这就直接上路。”高鹤冲着大兄抱拳拱手一礼,领着两名军士,一人还牵着两匹空马,匆匆扬鞭而去。 目送高鹤离去,高骏回过头来面带慈笑看着孙子,柔声说道:“晋儿,我原本计划让你快马追上冯老他们,借口想要与行偃玩耍,随着他们一同进京。 进了京城后再想办法,进宫觐见国主陛下。 现在你依旧快马加鞭追上冯老他们,进京后寻机觐见国主就不必了。 平日里就和行偃多在一起厮混,那孩子心眼实,心直口快,又常跟在冯老身边,一定知道些外人不知道的内情。 有你打前站,打听消息,等你爹进了京,才不会两眼一抹黑。” 高骏不能确定,方才冯道玄一个劲的把话题往侄孙冯行偃身上扯,到底是恰好借事说事,还是有话当着慕容坚的面不便直说,暗有所指,想让俩家的小辈从中当个传话筒。 或者,,,,,,是在提醒他,如今他统兵数万,就驻扎在离京都不足百里,想让某些人不起疑心,该赶紧送个质子进京。 高骏扭头叫过方才跟随他一起进小城的老卒;“洪膘,从今天开始,消去你的军职,以后你就跟着晋儿。” “喏!”瘸腿老卒干净利落的行了个军礼,默声不响的牵过二人的战马,立到高晋身后。 高晋是注定要承袭国公爵位的长房嫡孙,平日里跟在祖父身边,世家大族之间,官场之中,表面一团和气暗中惊险万分的争斗,耳闻目睹多了,眼光见识自然而然超出同龄人一大截。 此时他也咂摸出味来,爷爷既然推测出国主宇文拔极有可能已经死了,依然安排他孤身追上慕容坚,随同一起回京城。 其中除过爷爷提到,通过好友冯行偃探听消息,更大的原因和随后将要带着家眷入京的父亲一样,是变相的主动进京做人质。 看似纷乱复杂,其实核心重点极其简单;如今的慕容坚已经完成了蜕变,一跃而上,成了高氏无力抵抗的一种存在。 在慕容氏威压之下,高氏唯有自保求存。 虽然心里难免有着不服之气,事实却毋庸置疑,实力决定一切;此一时彼一时,高氏不得不仰慕容家的鼻息,不得不在慕容家的矮屋檐下低头。 察觉这样的巨变,为了高氏续存,爷爷所做的一切,可谓是当机立断毫不迟疑,抢先自降姿态,示好慕容坚。 高晋在心里,傲然独立百年的高氏,轰然一下,便坍塌了大半。 他强自压抑着内心的震惊,年轻的面庞绷的紧紧的,沉声问道:“爷爷,还有什么叮嘱孙儿的吗?” 高骏抬手正了正孙儿袍领,亲昵地说道:“当初进京参加陛下大婚,顺便带你回北府,原本过了年就该回京城,慕容元氏俩家一打仗,给耽搁了。 你和行偃也有三年多没在一起了,他如今可是打遍京都无敌手的小霸王,去到了京中,你们俩人在一起厮混,遇事可别一味的依靠行偃替你出头,丢了咱老高家的脸面。 你可是高家长房嫡长孙,板上钉钉的国公爷、镇抚大将军。 这些年你一直在北府,比起京都的小子们会看人脸色,嘴巴油滑会来事,难免要吃亏;你嘴拙,可不能手也软了,遇事能动手就别多说话。 在京城里把腰杆子挺直了,爷爷给你撑腰,谁的脸色也不用看!” 高晋攥着拳头比划了个炮锤打脸,挤出个笑脸。嚷嚷道:“先动手,不吃亏,哈哈哈。” 其实,爷爷表现得越是气势豪横,他听在耳中,心里却越是凄凉。 第22章 武道九品 官道上,疾驰的键马后面一溜黄尘如翻滚的黄龙。当先的少年白袍,白马,一头浓密的青丝长发荡起空中。 匆匆穿城而过的高晋不会知道,身着便装的主仆二人,吸引了藏在门窗后的多少人的目光。 他急于要追赶一刻前离开的慕容坚等人,走的很急。 即便是这样,经过小城十字街心的时候,他还是特地放缓了速度。 微侧着头,看了眼落后半个马身,一身灰衣用条青布带子束着一头灰白的头发,像个老仆的老卒洪膘。 洪膘会意的用视线指了指街角的粥铺。 一瞥间,高晋看到有个小衙役,正伙同两个少年抬起一个披枷带锁的男子。 接着才看到粥铺门前背光暗影里立着的昂藏巨汉,以及藏在巨汉身后只露出半张脸的短发少年。 再远处,几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相互搀扶着,小跑着往过赶来. 不等他看清那个少年的面容,健马已经驰过了十字街头。 “好高大的汉子!”高晋低低的惊叹声里,主仆二人出了小城东门。 出城不到十里地,主仆二人便追上了回城的队伍。 跟护卫队伍后面的军校报上姓名,不大功夫,慕容林便从队伍中间赶了过来。 远远的就听到他“哈哈!哈!”的爽朗大笑声。 到了近前,扯着缰绳,兜马绕着高晋转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夸赞道:“才几年没见,扎着揪揪耍木刀的毛孩子,长成了俊郎君。还认得我吗?” “八叔父,呵呵,您可没大变,还是老样子,我怎能不记得福禄街最威猛,帅气的慕容八叔?”高晋随口而出就是讨巧的话。 “学坏了,晋哥儿也学坏喽!满嘴哄人的瞎话。”慕容林亲昵地在高晋肩头拍了一掌,催促道:“走吧,冯老尚书还有小行偃听说你追来了,都欢喜的不得了。” 高晋一面驱马跟着慕容林贴着队伍一侧向前走,一面心里暗自思量;来队伍后面来接自己的为何是慕容林?不论是年纪身份,或者私人情谊,都应该是总角之交的冯行偃跑这一趟才对。 他随着慕容林追上了夹在队伍中间的两辆马车,心中的疑惑不必问人,就已经解开了。 白马的马头刚和四面软帘全部挑起的马车车辕走齐,高晋在马上挺直腰,双手抬起,要向车上人插手行礼,冯行偃一伸手就将骑在马上的高晋,扯进了车厢。 单马拉的马车,车厢狭小,坐三个人已经人挨着人,再加上高晋,挤了四个人,立时显得更加逼仄狭小。 “行偃把小屁股抬起来,往过再挪挪,给高晋多让点地方。”慕容坚一边将伸开的腿收回盘了起来,一边热络的招呼着。 高晋挤在冯行偃身边,斜歪着身子,要给冯道玄和慕容坚行礼。 “一切从简,从简啊。屁大点地方,你这抬手收手的,车一晃悠,一不小心杵老夫脸上了,呵呵,你小子就摊上大事了!”冯道玄亲昵的抬手压着高晋的头,轻轻往后一推。 两位长者都是熟不拘礼的样子,在高晋心里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冯爷爷还是老样子,见了隔辈的孩子们他就成了个贪玩的老小孩。 以前的慕容大司马可没这么平易近人,啥时光都板着张生人勿近的黑紫脸,露一次笑脸,和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而且两家的关系也没这么亲近。 大司马的笑脸,稀罕货呀! 嗯,再看看,嗯,再仔细看看,特么的,还真不是皮笑肉不笑。 冯行偃用肘尖在在高晋肋部,不轻不重的捅了一下,大咧着嘴,露出一嘴的白牙;“晋哥儿,你瞅瞅,没一颗虫牙也!哼哼!气死你了!” 冯行偃小时候吃东西不知道适量,遇到可口的便放开了肚皮大吃一顿,一次在高府玩耍,将新采摘的葡萄吃了个够,一嘴的牙都被酸倒了,吸口气又痛又酸满脸是泪。 大人们便拿这事吓唬他,再好吃的东西也不敢一次吃的太多了,不然牙齿就会长虫子,掉得光光的。 这般说的大人多了,小孩子也就信了。 高晋偏偏故意拿着美食诱惑他,他每每咬牙坚持,流了一堆哈喇子后,还是忍不住诱惑,大吃一顿,吃完了又满是懊悔的念叨着‘贪吃长虫子,牙要掉光光!’ 冯行偃一提到儿时的趣事,俩人立时没了分别多年的生分,高晋回手就回了冯行偃一肘子。 冯行偃躲都懒得躲,抬手圈住了高晋的脖子。 “你俩别闹,哪个,,,,哪个,,,,燕先生呀,,,,,,”马车正好经过一段坑洼路段,剧烈的颠簸让冯道玄话语断断续续。 冯行偃一面忙伸手扶稳了大爷爷,一面抢着说道;“大爷爷您坐稳了,燕先生,燕先生!正说到热闹地方,大家都等着您接着讲呢。” 高晋斜眼瞄着坐在车辕上的灰衣背影,贴着冯行偃耳边,低声问道:“他就是燕俱罗大宗师?” “狗屁大宗师!”燕俱罗头也不回,爆了句粗口。 这几日冯行偃一直想要找燕俱罗打听武道九品如何区分,以及朝天大陆到底有多少燕俱罗样的武道高人。 可惜燕俱罗想要找人,是一找一个准,别人找他,却野鹤闲云,无处寻觅。 来时的两辆马车,匀出去了一辆权当是软禁西门翰的囚车。有燕俱罗和章须陀二人在,也不怕他会脱逃,连驾车的车夫也换成了护卫西门翰的另一个侍从亲卫。 冯玄道上了慕容坚坐着的马车,冯行偃立即就跟了上来,缠着驾车的燕俱罗不放。 “,,,,,,刚讲到了,武道九品,上中下各三品,六品称做小宗师,也是一道坎。 。。。。。。。 。。。。。。。。。。。。。。。。。。。 从一到三品,重在炼筋骨,四品五品,重在炼意。不管怎么细分,前面的五个境界都是强筋壮骨,夯实根基,到了六品便要转为修行控制内息的技巧。 控制内息的修炼,远要比控制筋骨更为艰辛,还十分凶险,,,。。。。。。。。。。” 马车两侧策马同行的章须陀和慕容林,竖着耳朵,也在认真听着。 “不然武道深浅,单从外表就能分得一清二楚,身高体壮,肌肉结实,拳脚有力的想当然便是高手。 方才粥铺里的大伙计,应该就是一位绝顶武道高手,高高手喽!” “哈!哈哈!哈哈!”车内响起一阵笑声。 “燕先生,您快说说上三品,,,,,,,,”冯行偃心急的催着。 “急什么!不把六品小宗师说明白了,讲上三品境界,你也不过能记住三个境界的名字。”过了崎岖路段,燕俱罗一抖手里的鞭子,鞭梢准确的在辕马耳朵旁炸出了一声脆响,辕马顿时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冯玄道趁机低低的和慕容坚说道:“只有京城周边的官道,官府尚且能顾及到,出钱出人在养护。” 慕容坚蹙着眉,点了点头。 燕俱罗侧脸看着一旁策马紧跟上来的慕容林,“慕容林,你如今使用长棍发力的方式和五年前比,有什么差别?” 燕俱罗把问题抛了出来,却没想要等着慕容林来回答。 “你懂得了‘聚力’,就是能把力量凝聚在长棍头的一点上,而不是散开在整条长棍。 五年前的你,和如今的你,使用同样的一条长棍,花费的气息力量也一样,杀伤力到底有多大差距,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一倍,两倍,三倍!? 还是三倍也不止!?” 慕容林十分认真地答道:“单单要是比较一棍的力量,有差距,但也有限。 而对敌的伤害,就远不止三倍的差距。” 他张着嘴,吭哧了两声,似乎用什么比喻也无法完全讲明白。 “嗯,嗯,咳咳!就好像用擀面棍和缝衣针扎东西,同样的力量,针很容易就扎进去,擀面棍就不行。” 一行人里面只有章须陀露出了个了然的浅笑。 冯行偃挠了挠头,晃晃圆圆的脑袋,好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如同在挥拳砸断薛岳四肢前一样,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在胸前双掌相合,手腕一旋,合十片刻,陡然睁眼,攥拳猛击在空中。 “嘭!”拳锋前的空气骤然炸响。 “大胡子,我这拳怎么样,够不够小宗师的水准。”惊喜之下,都忘了尊称‘燕先生’了。 “同样是六品,也要分强弱、上下!能调动体内的内息在身体某处聚集,要比将内息导入兵器,控制如意,简单容易的多。 慕容林,你也不要因为只是达到了小宗师的境界就不高兴。 武道九品对应的是人修炼掌控自身潜能的境界,并不能完全和厮杀的能力等同看待。 为什么西魏国建国百年都没有名动朝天大陆的武道大家? 原因很简单!就两点,首先个人武力再强大,终究有限;就拿慕容林你来讲吧,也不用太多,两百重甲骑兵不惜性命的冲击,绝对能耗死你。 六镇无论是战场对敌,还是绞杀啸聚山林的盗寇,应对任何敌人,从不讲究什么单打独斗,有多少兵马就上多少,强弓硬弩加上马快刀利,怎么利落怎么来。 西魏国立国初时,境内隐身草莽的不少武道高手就是这样被清除掉的。 直到现在,朝天大陆也只有西魏境内没有绿林道。 再一个原因,有些一生修习武道的高手,只是把修习武道当做一种健体延寿的方法;终其一生都没有出手伤过人,更遑论杀人了。这样的人物,即便是侧身于闹市之中,也无人知其名。 同样的,以杀人的能力来衡量,这样的武道高手,比军中上过战场,见过血的悍卒都有可能不如。 所以,以你的杀力,修习到武道上三品的人物,和你做生死搏杀,大半都讨不到便宜。” “哦!这样说来,西魏也不乏上三品的武道高手了?”慕容坚眼里的神色变化不停。 “有,肯定有! 就在眼巴前,大司马身子靠着的车厢外,骑着大黑马的将军,就是一个。” 听到燕俱罗的调侃,章须陀只当是在说别人,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燕俱罗却不想轻易放过了他,接着继续用他来做例子。 “慕容林,章须陀的枪法,来来回回就是两式,扎,崩。 扎,聚力于抢尖一点之上,一枪刺出,便有雷霆之势; 崩,蕴力在枪身,普一接触,如方寸间旱雷炸裂。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式枪法,做到了眼到、手到、意到,就生出了千变万化。 为什么也把七品,称做‘意满’,明白了吧!?” 冯行偃抢着答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就是说慕容八叔每次出棍,和我出拳一样,都要事先做一番准备,嗯!聚集内息的地方也是在练习很多次的棍头和拳头。 须陀哥哥不用刻意的做准备,就可以随时在身体和手里的兵器任何一点上随意聚集内息。 大胡子,我说的对吧?” “哈哈!这么快就听明白了,这是没少在你须陀哥哥手里吃亏。 看来这挨揍也是有好处的。 既然你这么聪明,八品金刚,九品神到,就不用我讲了。” 冯玄道突然插了句话;“今日西门翰带来的刺客,应该是八品‘金刚’吧?” 燕俱罗背着身,点了点头;“不错,薛岳十年前就已经步入了‘金刚’境,只不过后来受了一次大伤,才无法达到圆满的‘大金刚’境。 虽然没达到水火不侵的‘大金刚’境界,今日也让你们都亲眼见识到了‘金刚’境的神妙。 不说他随意改变身材样貌,一双手淬炼的赛过刀剑,即便是双眼紧闭着,完全靠着气息感应外部,自然而然做出的反应,任由小衙役用铁尺敲打,也无法伤害到他。” 冯行偃隔着高晋伸长了脖子,热切的目光盯着燕俱罗的后背:“大胡子,比金刚更高的‘神到’,有多厉害?,你是不是神到境?” 灰衣腰后露出的一截鞭杆,陡然抖了抖。 细竹的鞭杆,丝毫不差的穿过高晋和车壁间的缝隙,在冯行偃紧实的屁股蛋上,点了点头。 “哎呦!”饶是冯行偃结实抗揍,也痛得叫出声来。 车辕处,传出燕俱罗懒洋洋的声音;“九品‘神到’境界,冯小子知道是什么了吗? 哼哼!跟你讲,你也理解不了。” 马车一侧,骑在大黑马上的章须陀,看的十分清楚,燕俱罗手里的鞭杆只是在腋下穿出半尺长一截,轻抽在行偃屁股上的其实是一道鞭杆的虚影。 “罡气外放,化虚为实!”。章须陀在脑海里反复回看着这一幕。 第23章 组建打劫团伙 挨了揍,冯行偃却还往打了他的鱼俱罗身边凑了过去。 鱼俱罗一把搂住冯行偃的脖子,凑在他耳边,用不大不小,正好满车厢都能听清楚的声音,说道: “冯小子,挺喜欢粥铺那位俊俏小少年!” 冯行偃使劲点着头,“他叫小石头。” 鱼俱罗饶有兴致的问道:“小石头,姓什么呀?” “姓王,叫王小石。那个巨汉叫王砖,是他的堂兄。你说怪不怪,堂兄弟俩一个出奇的高大,一个惊人的俊秀。”冯行偃皱着眉头。 “方才你砸断了刺客的手脚后,王小石拉着你的手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有病,还说我就是个麻烦货,以后最好别去打扰他。” “哦!”车厢里冯玄道和慕容坚同时轻呼出声,随后用眼神做了番交流。 慕容坚不再是河畔惊鸿一瞥,仅限于惊叹少年人的天人之姿。 今日少年虽然没说过几句话,还是能看出来是个年少老成的聪慧少年。 想来以少年的聪慧,不难从他们的对话中猜测到,进入粥铺的都是不平凡的人物。 却刻意的将冯行偃拒之千里之外。 慕容坚侧过身,递给车外策马同行的慕容林个眼神,慕容林不动声色,悄然降低了马速,退到侍从队伍里,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有几骑悄然离开了队伍。 “冯小子,找朋友可要心诚!”车厢内的人都听出来鱼俱罗这是有意挑逗冯行偃。 “我心很诚,我喜欢小石头,也喜欢大砖头。” “他没说,你有啥病?”冯玄道插口问道。 “没说,我也没觉得自己有病呀!兴许他是在和我开玩笑呢。” 燕俱罗让冯行偃像他一样盘膝坐着,手揽着冯行偃的肩。“你这个新朋友开铺子可很惨呀!啧啧,铺子里的桌椅都是东挪西凑来的。 哥俩辛苦煮好一大锅粥,也没几个食客,白送人,还招来了无妄之灾,打打杀杀,把铺子全给毁了。 估计过几日再来,你这个新朋友已经关门大吉喽!” “不可能!”冯行偃扬着头,傲然道:“有我冯行偃在,小石头的铺子就不会关门。” “就是你,叫冯行偃呀,有你顶个屁用! 小石头家被谁祸祸成这样,你知道吗?” 冯行偃不加思索,冲口答道:“是元家的乱兵,砸开了他家的铺子。” 鱼俱罗语气促狭,“你也就是闲的没事了吹吹牛。 是元家干的,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回头元家的兵再来抢了小石头家,你还是一样,干瞪眼,屁办法没有。” “我......” “我什么我,元府就在你家斜对面,真有本事就去帮小石头把被抢的东西夺回去。你敢吗?” “我敢!”冯行偃瞪着眼,梗着脖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俩人身后的高晋插话道:“燕先生,元家大军是去年春天逼近京都,祸害小石头家铺子的应该是元氏大军派出的游骑。 京都的元府里,应该不会收藏了从小石头家抢走的东西。” 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福禄街的元氏国公府里可不会将一家食铺里的杂物,当宝贝收藏在府里。 “高家小子,你与冯小子岁数相当,可这脑子啊,是不行呀!最少也要差了十岁八岁,蠢笨得还像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子。” 蓦然间高晋满面潮红,还从没人敢这样当面挖苦他,谁人不知冯行偃头脑简单,这燕俱罗偏偏说比起冯行偃,他脑子比冯行偃差了十岁八岁。 “鼓着肚子一个劲运气,看来你很不服气呀! 我问你,元氏十万大军是接受谁的指挥,离开驻防地,跑到京畿来的? 是元氏当今的家主,国公府的主人吧。 冤有头,债有主,找他讨债没错吧? 再说了,元氏乱兵是小石头家请进门的吗? 不是,是砸开门不请自入。 拿东西和小石头的家人商量过吗?没有。 东西拿走给钱了吗?也没有。 前有车后有辙,是不是应该有来有回,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我明白了!”冯行偃自以为聪明地抢着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就找元府讨要,甭跟他多废话,府里面啥东西好,直接拉走了事!” 高晋暗暗吸了口冷气,他已不再生气,燕俱罗明显是有意怂恿冯行偃强抢元氏裕国公府。 贬低自己不过是自己自找的,送他了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慕容坚皱着眉,看向冯玄道。 六镇间无论如何明争暗斗,相互间都留了脸面,直接打上府门强抢还从未有过。 燕俱罗鼓动冯行偃强抢元府是存何居心? 冯玄道含笑微微摇头,闭上了眼,假做小寐。 慕容坚眨了两下眼,歪嘴一乐,学着冯玄道的样子靠着车厢壁,闭眼小寐。耳朵却竖得直直的,一句话也没放过。 鱼俱罗满是鄙夷:“你不行!” “我怎么不行了!”冯行偃气呼呼。 “不是我说你不行,是你真不行。”燕俱罗继续用语言打击冯行偃,“你懂什么木头做的家具经久耐用?不懂吧!店铺里用要到什么家具,居家过日子又需要什么家具?你还是不懂!” 冯行偃挠着脸,恼怒道:“那你说该咋办?” “找人帮忙呀!”鱼俱罗理所当然的说道:“你身边又不缺懂这些的人,你想想,都有谁,一起叫上了帮着你挑选。” 冯行偃恍然大悟,掰着指头数着;“瑟瑟姐,嫣然,韩秀儿,还有苏素。够了,有她们四个应该就够了。” 他们身后,高晋听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小心肝一抽一抽。 假寐的慕容坚和冯玄道眼皮子也连着跳了几下。 在大业城居住有个东贵西富的说法。 西富指的是商贾大户大多选择居住在皇城西边。 所谓的东贵,指的就是皇城东边的几个坊市。 皇城东边,城墙东北角的镇宁坊,京都市井百姓提到了都只说别名,千岁坊。 这个坊是整个京城户数最少的坊市,空闲着大片建筑华美的深宅大院。 只因能落户其中单有一个条件,必须是显贵里的显贵,御封的王爷千岁殿下。 比起肃穆气质的千岁坊,紧邻南隔壁的雍淑坊,就是市井百姓口里的贵女坊,入住的不是公主便是郡主,虽说也是庭院幽深不知深几许,却洋溢着活波气息。 坊内每日里莺莺燕燕红妆绿衫成群结队,东家进西家出,相互间走动就没个停,间或还有鼓乐和唱曲声飞过高大的院墙,散落在坊市外的街巷。 这两个王爷贵女居住的坊市往西,原本也是南北相邻的两个大坊市。 新城尚未建成完工,工部上下忙的赤急白眼鬼吹火似的,陛下竟然下了诏令,在两个刚竣工了的大坊市中间,无中生有,没事找事,开辟一条新街道。 只因为满朝的官员,文武分帮结派,非要争个谁贵谁贱,争夺北边上风位的大宁坊。 工部衙门从尚书大人到不入流的典吏,一肚子不高兴吊着张黑驴脸,却又一个个的紧闭着嘴,牢骚话谁也不敢说出口。 摊上这件倒了大霉差使的官吏,更是出了工部衙门,直奔工地,手段使尽,赏钱诱惑,加惩处恐吓,泼出了命催着工匠赶工,生生只用了一旬时间便在两个建好的坊市中间开辟出了一道青石铺地的街道。 两个坊市被新开的街道居中切分成了四个坊市。 原定好了的坊名,大宁坊和永乐坊,坊市的名字前都多了‘东、西’的添头。 东边的东大宁坊、东永乐坊住的都是武勋,街对面,西大宁坊、西永乐坊则是一水的文贵。左文右武,府邸的位置和家主上朝的排序几乎是一样的。 一街两厢皆是公候将相朱紫贵人的府邸,在这条福禄街上,穿身绯色官袍都没底气大声说话。 大业城第一高楼,非是西市以华美闻名的醉仙阁,也非是朱雀大街规模宏大的谪星楼,更不是杏花坊艳名远播的燕回阁。 它是一座造型秀雅的六层藏书楼,就坐落在福禄街中段的苏府。 楼名‘万三千’,寓意内有藏书万三千。 六层的高楼竣工之时,收藏的珍本书籍,名帖名画已经‘万三千’,匆匆又是十五年过去,‘万三千’内收藏之丰,也唯有爱书成痴的主人方才清楚。 此刻,收藏最珍贵字画,孤本的‘万三千’顶楼之内,人已醉,笔已秃。 一挥而就,枯笔淡墨的一幅草书摊开在书案上。 ,,,,,, 接天蒿草,黄尘卷絮,看看又是一年。 更凄然,万千村,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 又生新愁,不忍西顾。 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 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 府门外福禄街上有车马声响起,稍过片刻,一个清瘦少女拎着杏色长裙下摆,快步跑上楼来。 “爹,爹!” 少女找了一圈才在书案下拉出个青衫男子。 书卷气浓郁的中年人,浑身酒气,衣襟上沾满了酒水和墨痕,连右嘴角也染了老大一团墨,被少女摇醒,他醉眯着眼,呵斥道:“何事惊慌!爹如何教导你的,女子要稳,喜不露色,悲不出声。” 少女娇声道:“哎呀!耳朵都要听出茧子,闲了再教训好了,行偃还在府门外等我回话呢!” “冯家的那个小土匪找你何事?”中年男子睁开了眼。 “行偃找我......” 少女眉飞色舞讲述着。 中年男子靠在桌腿上,胡乱摇晃着手,脑袋跟着一起左右摇着; “不行!不行!不行。 苏素你可是我苏焕唯一的掌上明珠,怎么能跟冯家的小土匪一起瞎胡闹。” 苏素扯着父亲的衣袖,眯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皱起的鼻梁上有几粒浅浅的雀斑,像个乖巧的小狐狸,扯动着父亲的衣袖,嗲声嗲气撒着娇:“我要去吗!对门的韩秀儿,还有独孤嫣然,冯瑟瑟都答应明早一起去了。 爹爹,你就让苏素跟着去吗。” 像是野兽嗅到了危险气息,苏焕陡然深吸了口冷气,酒彻底被惊醒了。 天官冯家,镇南候韩家,怀化大将军独孤家,再加上国子监祭酒苏家,几家孩子结伙去强抢西府镇抚大将军,元国公府! 苏素犹然在强调:“对了,高晋回来了,和行偃一起进了城,现在就在府门外陪着行偃,明天早上他也一起去。” “哦!”还要加上个六镇中底蕴最深厚的高家的嫡长孙。 苏焕扯着颌下的胡须,眉心拧成了个锁。 苏素察觉到父亲神情的凝重,松开了手,敛起笑容,默默看着父亲。 苏焕爬起身,撩着用来洗笔的白瓷瓮里面的水,洗了把脸,见女儿翘着指尖点着右嘴角,索性把脸闷进水里,使劲的把整张脸揉搓了一遍。 直起腰,抖抖衣袖,反过来,用相对干净的里衬,抹去了脸上的水珠。 “喝茶,还是醒酒汤?”苏素柔声问道。 “都不用,你陪爹一会。” 父女二人站在露台上,望向街对面的一排府邸。 半柱香时间,苏焕收回视线,看向女儿,“一动不如一静,缓一缓,慢两步,三思后行。” 苏素福了福身子,“那我去给行偃回话了。” 拎着裙角,脚步轻柔,下了‘万三千’。 快到了府门,清瘦少女脚步变得沉重又杂乱,嘴里还大声呵斥着看门的家丁,“都瞎了眼了!院子里灯笼被风吹息了,也没人管,一个个木头人,一扒拉一动。哼!” 莫名其妙挨了骂的家丁,头扭向一边,使劲翻着白眼。 清瘦少女跨出了府门,神情又是一变,下颌尖尖的一张小脸戚戚然,脚不离地一步一挪,含着胸,弱不胜衣的娇弱样,我见犹怜。 朱唇未启,薄薄精巧的两扇鼻翼,乎乎灵灵颤动着,语声哀切:“我爹......” 冯行偃黑着脸抢着说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我知道了,你爹不允。”甩着手扭头向街对面走去。 高晋面露歉意,拱拱手,扭身去追冯行偃。 京兆四大望族之首的苏家子弟,历来做的都是清流的官,不是在国子监教书,就是在弘文馆修书,在一个小圈子里兜来兜去。 福禄街最好的两家家学,冯家一个,另一个就是苏家。 与冯家的家学收学生有教无类大相径庭,苏家的家学非秦人中的读书种子不收。 就连对门镇南候韩家的子女,还是看在韩候是能喝到一起的酒友,娶得妻子是相熟的秦人大商贾窦孟德之姐,生养的子女们算是半个秦人,才破例收下。 如此家教,苏家的孩子与六镇子弟自然没太多来往。即便年岁相仿,高晋也只是知道苏家小女儿精灵古怪。 清瘦少女看着俩人勾肩搭背,嘀嘀咕咕边说边走向对面的韩府。勾着下嘴唇使劲吹出口气,额发飘扬着扭身回府。 “燕俱罗怎么教你的!‘遇见了个精致俊俏小郎君,约好了明日一同去瞧瞧。’拿这般说辞给当家的主母,一准会让小娘出门。”高晋埋怨着。 冯行偃耸耸肩,“苏素没娘亲,啥事都要她爹点头。 苏焕那老不正经,顶着西魏第一雅士的名头,在外面眠花宿柳,就是不续弦。 嘿!老不正经在国子监教学时常喝的醉醺醺,在学堂上就跟学生争辩画眉阁姑娘哪个最可人,谁都知道是老混球一个。 可回了府,教自家孩子又是一个样,严!” ‘音不雅,问苏郎!’ ‘纵横十九道,奉饶天下先。’ 苏焕西魏第一雅士的名声,大半来自于青楼楚馆当红姑娘们的追捧。 反过来,他出手一幅字,一阙词,就能捧红一位花魁。 某位红楼姑娘若是将他请入闺阁,焚一炉香,两盏清茶,手谈数局,便能声名鹊起,博得一个才女之名。 他身在官场却不求升官,不恋权,不贪财。 博学多才,偏偏放浪不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三教九流都有旧识。 这样的一个风流人物,在自家府里,对一双儿女则又是礼教森严。 高晋摆摆手,“算了,不提苏素了。你找秀儿可要用燕俱罗教的法子,她爹惧内,府里大小事都是他娘说了算。” “知道了!”冯行偃出师不利,有些心烦。 燕俱罗教的法子,是让几个小娘跟当家的主母禀报,冯行偃遇到个比他还要俊俏百倍的小郎君,约她们明日一早去见见。 高晋也不确定这法子是否真顶用,只是当时见燕俱罗讲的认真,靠着车厢假寐的冯玄道和慕容坚也没出声制止,想来其中必有关窍,先用了再说。 进了福禄街,俩人提前下了马车,找的头一家苏府,冯行偃就忘了这说辞,一五一十跟苏素交了实底。 韩府这边,有高晋提醒,照着燕俱罗教的法子,韩秀秀顺利的得到了母亲首肯。 接着去独孤大将军府,不等俩人去叫门,就瞧见府门大红灯笼下站着个身材高挑的红衣少女。 “行偃,高晋,你俩好慢哟!我都等了你们一炷香时间了!”独孤嫣然嘴里说着埋怨的话,五官极其精致的白净面庞上却挂着甜笑。 蹦跳着迎过来,伸手扯着冯行偃的衣袖,摇荡着,急切地问道:“小石头真的比你还要俊美?” 冯行偃老老实实的答道。“嗯!真的好俊俏,我还当是精怪呢!” “大砖头呢?和房子一样高,象个降魔的罗汉?”独孤嫣然漂亮的杏眼,闪着好奇的光。 “喔!”冯行偃用手比划着,“大砖头的胳膊这么粗,要比我的大腿还粗呢!” “啊!”独孤嫣然俩手比量着冯行偃用手圈的圆,卡在自己纤纤腰肢,吐着粉红的舌头,“比我腰粗!” 一转脸,瞧着高晋,眨眨眼,笑眯眯问道:“高晋你订婚了吗?” 数年不见,见面第一句话就问了个这样的问题,高晋愣怔了一下,翻着眼皮,含糊答道:“嗯,没呢。” “心里有了谁了?我帮你去问问。”独孤嫣然兴奋地满脸都是小星星在闪动。 六镇婚娶的习俗与秦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差异极大。 虽说也有关系极其亲密的俩家,孩子尚未出生早早就指腹为婚,定下了婚约。最终能否喜结连理,当事男女自己的意见也很重要。 一般情况,都是适婚男女有了意中人,各自告知家长,由双方家长商定婚事。 丧偶女子再嫁,也是正常。 既有开明一面,也有多出的禁忌。 六镇无论贫贱,皆是一夫一妻,发妻入门,就是和丈夫平起平坐当家的主人。 而不像秦人三妻四妾,女人只能甘当男人的附庸,要靠姿色固宠,依赖儿女傍身养老。 西魏国建国百年,两种习俗互相交融,如同朝堂掌握大权的多是六镇后裔,六镇婚嫁的习俗也是逐渐有成为主流的趋势。 东西相对的府门,男主人互看不顺眼,女主人们却形成了联盟,先是偶尔有秦人官员正妻为了丈夫多纳妾吵闹不休,慢慢的谁家男人要纳妾,招呼一声,一大群不分秦人还是六镇的诰命夫人便结成了伙,一起上门声讨。 秦人官员慢慢也都被迫适应了一夫一妻。 只是这样一来,各府对娶妻嫁女就格外重视,渐渐形成了一种习俗,嫁娶一定是先要当事男女双方都认可,满意了,这才会促成婚事。 其中还有些不成文的规矩,王后必然是出自六镇家主的嫡女。 象冯家和苏家这样的千年望族,虽未名言表明,事实上却一直不与六镇通婚。 高晋涨红着脸,正不知如何回答,瞧见独孤嫣然贴着冯行偃一副小鸟依人的娇憨模样,打趣道:“是不是我错过了你俩的订婚酒了?” “订婚!有必要吗?”冯行偃歪着头,瞅着高晋,“嫣然肯定会嫁给我,我俩老早就说定了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高晋笑的前仰后合,“小时候玩过家家说的话,能当真?” “怎么不能当真了!?”独孤嫣然英气的眉竖了起来,恶狠狠瞪着高晋。 高晋这几年终究跟在爷爷身边学习,懂得了不少人情世故,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冯行偃和独孤嫣然的身份。 独孤嫣然的父亲独孤勤,有四个姐妹,大姐嫁给了国主宇文雄,三姐嫁给了镇南候韩振邦,二姐和小妹先后嫁给了卫国公慕容坚。 独孤嫣然上面五个兄长,父亲年过半百老来得女,珍若明珠。 年纪虽小辈分却大。 她比大哥的长子独孤茂,小了整整七岁,当今的国主宇文拔也得给她叫小姨。 继承了独孤家的秀良基因,生来肤白貌美,伶俐可爱;别说是上一辈的老人宠溺,光是几大家同一辈年长二十多岁的哥哥姐姐,就把她宠的上了天。 慕容皇后在世的时候,就格外喜欢这个小开心果的表妹,时常带进宫里。 她五岁过生日,慕容皇后求着陛下,破格敕封她为东明郡主,作为生日礼物。 宇文氏没有嫡女,西魏国也就没有了公主,按照礼制六镇家主嫡女最高可赐县主,如此一来,她这个破格封赐的郡主就成了西魏国最高贵的贵女。 按说独孤家应该是有女不愁嫁,偏偏她谁都看不上眼,和一同长大的冯行偃打小就形影不离,四五岁时就嚷着要嫁给冯行偃。 摊上了冯家不与六镇通婚,先前还有个西门翰,‘落架的凤凰不进土鸡窝’的旧事摆着,俩人这婚事哪能由着他俩。 “嫣然,谁告诉你小石头的事情的?”高晋没话找话,岔开了话题。 “我方才正陪着姑母闲聊,姑父回来了,说起今日出城遇到了个十分俊俏的少年,还有个巨灵神样的巨汉。”独孤嫣然翘着白玉般的手指,指着隔壁卫国公府。 “这么说来,你明日要跟我们一起......”冯行偃指着中间隔了个高府的元府大门。 “回家了!早睡早起,明早有力气。”高晋伸着懒腰,走向紧邻的高府。 “哎!”冯行偃伸手拦住了他,“人还没约齐呢!你就走了。” 高晋两手一摊,“这还用约?”下巴冲独孤嫣然摆摆,“大司马通知的嫣然,你大爷爷还不直接跟瑟瑟说了。 有了秀秀,嫣然,瑟瑟她们仨,再找几个小子,更简单了,让嫣然回府喊一嗓子,她那五个侄子,独孤五虎还不跑的飞快!” 冯行偃挠着脸,“是呀,够了,抢个小小的元府,要不了太多人手。” 一扭脸,认认真真的和独孤嫣然说道:“你跟他们五个说清楚了,抢元府带他们玩,完事了可别粘着一起去汉阳县。 小石头最不喜欢毛毛糙糙,傻兮兮的家伙。” 瞧着冯行偃认真的样子,高晋强忍着笑,挥挥手,往自家府门走去,丢下冯行偃和独孤嫣然继续一本正经说着孩子气的浑话。 站在自家燕国公府门前,高晋回身看向福禄街。 过去了三年时间,福禄街依然还是原来的样子。 对面的一排府门,挂着造型精致,款式各异的八角宫灯,这边则是挂着一长溜直径八尺的大红圆灯笼。 一边,花团锦绣姹紫嫣红; 一边,气势恢宏堂堂正正。 从北向南,慕容,独孤,高氏,元氏,西门。五个府门制式,占地大小都相同的一品国公府邸,只有门楣上的匾额不同。 在这条街上共存了数十年的五家顶级国公府邸,兴许,明日就会有所改变。 第24章 深夜 独孤绿翘了翘指尖,厅房里的丫鬟婆子一个紧跟着一个,轻手轻脚,鱼贯而出,最后一人出门后,回手合上了房门。 独孤绿弓着腰挤在斜躺在坐榻上的丈夫身边,拉过一条结实的胳膊枕着。 柔声问道:“坚哥,和冯老鬼提了么?” 十四岁那年,最亲的二姐亡故后,豆蔻年华的她,嫁给年长二十多岁的姐夫做了续弦的卫国公夫人,为慕容家生了两个儿子,慕容勇和慕容广。 前面二姐生的闺女,只比她小了一岁,在她的安排下,嫁给了她的亲外甥,成了一国之母。 细说起来,她的爷爷,姐夫,女婿,外孙子都是西魏国的国主,而且身边的丈夫,以及亲生的儿子,也将注定会是西魏国的国主。 独孤家的女儿以貌美闻名。 独孤绿是四姐妹里最小的,也是最美的一个。 年过四旬,一头黑亮秀发依旧又浓又密,白净的面庞只在眼角浮出浅浅的鱼尾,稍稍发了福的身材,珠圆玉润,像个刚过双十的小娇妻,被鬓发染霜的慕容坚拥在怀里,一树梨花压海棠。 “都成了亲家了,不好再‘冯老鬼,冯老鬼’的称呼了。”慕容坚手上用力,环着妻子柔软的腰肢向怀里拥紧。 “他答应了!是哪一桩?”独孤绿拧着脖子,吹弹可破的面颊蹭着丈夫挺拔的鼻子。 慕容坚刚过了新年就赶赴西府战场,已经半年没回过家,他贪婪地嗅着熟悉的体香。 “两桩都答应了。”一说话,嘴里哈出的气,吹起妻子散开的一缕鬓发荡来荡去。 “两桩都答应了!”独孤绿惊叫着,鼓弄着腰肢,转过身子,和丈夫面对着面,“他肯把瑟瑟嫁入咱家。” “嗯!玄老说,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长辈的总要多送点福分才是。小九和瑟瑟,行偃和嫣然,,,,,,,,” “啊!你说的是小九和瑟瑟?不是大郎和瑟瑟!”独孤绿向后仰着头,盯着丈夫的脸。 “没错,是小九和瑟瑟。”说话间,夫妻二人脸上浮上了凄苦之色。 慕容坚宽大的手掌轻轻拍击着妻子陡然僵直的后背。 柔声软语安抚道:“小九可能遇到了紧急的事情,暂时失去联系,等几日就会有消息。 这事玄老知道,他也是这样认为,冯家向。” “九儿很快就会回来!”独孤绿额头顶着丈夫的胸口,像是给自己打气。 扬起头,不解的问道;“玄老为何不将瑟瑟嫁给大郎?” “我当时就问了。”慕容坚托着妻子的脸,亲了一口,“玄老说,两家的四个孩子年纪相仿,是一起玩大的伙伴。 嫣然和行偃不必说,早就看出来是一对了。瑟瑟的心思,还是这一次小九,,,,,,这几日瑟瑟茶饭不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孩子的心思都在小九身上。 玄老又说,依着六镇婚嫁习俗,也是先要看孩子们的意思,喜不喜欢,顺不顺意。两相欢喜才能互敬互爱,恩爱白头。 乱点鸳鸯不好,棒打鸳鸯的事更是不能干。 又说了,结下了这两门亲事,等我登基,他就隐退。 要是把瑟瑟许给了大郎,不等我登基,他现在就要隐退。这是他们秦人的规矩,外戚不可干政。” “玄老要隐退!是他一个还是整个冯家?”独孤绿立时恢复了丈夫好帮手,好参谋的样子,按着丈夫的胸口,坐了起来。 独孤绿的身份在西魏女子里顶了尖,谁也不敢忽视她。 秦人习俗,传嫡,分家,定亲,等等家中大事,娘舅有很大的话语权。 六镇则是老姑娘霸家。独孤绿出嫁后,两座国公府隔着一道墙,而在她眼里,这道墙就不存在。 在慕容家她是当家主事的主母,一墙之隔的独孤家又是霸家的老姑奶奶。 瞅着小侄女独孤嫣然可心,在自家给孩子单独留了院子,一年里十二个月,独孤嫣然有十个月是住在这边陪小姑。 俩边都是六镇的大家主,明里暗里有着庞大的势力,也都要听从她的指派。 独孤家经历过一次倾家之祸,沉寂了五十年,这一次放弃保持中立的立场,家主独孤勤悍然出手,倾全力助慕容坚夺取国主之位,其中少不了独孤绿长期游说的功劳。 而且,慕容坚领兵在外,慕容家在京的势力,都是围着她这个主母在运转。 她这位主母,绝不是两耳不闻府门之外事的娇柔女子! “我没答应!”慕容坚也起身坐着,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说道:“玄老的意思,六镇立国太没规矩,才会区区百年就换了四姓国主。 希望从我这儿开始,把有些大秦时的规矩重新搬回来。 这几日我俩谈的很多,外戚不可干政,只是其中提到的一条。 玄老直言六大军镇是西魏国最大的弊端,也是百年混乱的根源。 虽说西魏国异姓不封王,慕容,元氏,高氏,以及独孤和西门,这五家军镇比大秦分封的王,掌握的权力却更大,实际上是拥兵自重,割地自治。 所以军制一定要改! 王可以封,地方军政大权不可独揽,更不可以世袭。 朝廷安排的牧民官,也是问题一大堆,究根结底,都在于选官制度。 现如今的荐官制,已经彻底成了依托裙带关系,拉帮结伙谋取私利的工具。 官员有没有才华,是不是干才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自己人,一条心吗。 秦人官吏有这样的问题,六镇子弟更严重。 勋贵子弟不读书,不习武,就靠着家族里有人身居高官要职,一纸荐书,就入了仕,成了一地数万,甚至是数十万百姓的父母官。或者独领一军的统兵将校。 玄老之言错了吗? 言之凿凿,针对的都是西魏官场弊病。 如今我不把自己当做维护慕容氏利益的大司马,换了个角度,以整个西魏国如何才能强盛起来的视角,再去看待玄老提出的这些意见。 振聋发聩呀! 西魏真到了不变革就没出路,要灭国的地步了!” 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润了润口,接着说道:“整套照搬大秦时的一整套制度,好不好? 也不好! 事实证明了,大秦的制度并不全都是好的!不然也不会被灭了国。” 独孤绿托着腮,听得认真。 “秦人有句老话,‘举贤不避亲’。外戚不过是种人际关系,和贤不贤,有没有才华,没有关系吗! 举贤可以不避亲,外戚自然也能干政。” “玄老被你说服了?”独孤绿眨着眼睛。 “没有!”慕容坚换了只手,继续揉着太阳穴。 “我来吧!”独孤绿膝行绕到慕容坚身后,帮丈夫揉着头。 “方才就在府门外,玄老撂下了话,明日早朝请辞吏部尚书。”慕容坚握拳轻敲着额头,叹了口气,“哎!在朝堂斗了大半辈子,多少次被滑不留手的老鬼头气的牙痒痒,恨不得一刀砍了这老匹夫! 泼出命夺下了王位,这时候才知道,玄老过往所为是一片丹心,公心为国。振兴西魏着实少不了他。” 独孤绿轻笑道;“他就没一点私心?” “有!还亲口对我说出来了。 玄老有一愿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六镇后嫡与旧秦人消除隔阂,彻底融为一体。” 独孤绿的手僵了一僵,双手机械的在丈夫头上揉动着,蹙着眉,陷入了沉思。 ............ “公爷,夫人,八爷求见。” “老八,快进来。”慕容坚出声催促着,已经下地穿上了鞋。 “大兄,大嫂!”慕容林行过了礼,伸手入怀,掏出个布包。 “老八坐下了说话。”独孤绿挥手招来下人,收走凉了的茶水,从新泡了两杯热茶。 慕容林斜坐在榻上,将手里的布包摊开了,露出明晃晃三锭小银锭,还有灰不溜秋的一截草绳,摊在榻上小几上。 “嗯!好精致的银锭。”独孤绿捻起一颗银锭,翻来覆去看着,“不是官银,也没打家戳,嘻!银锭上铸的富贵牡丹,工艺好精湛!” 一抬头,笑问道;“老八,这是拿来了谁家嫁女的压箱钱。” 慕容林笑而不答,借着烛火点燃了灰绳,室内立即有一缕暗香漂浮。 “嗯!这香味很新鲜。”独孤绿抽着鼻子。 慕容坚盯着八弟,等他解释。 “银子是从汉阳县衙户房书办家找出来的,数日前,王家姐弟四人入籍落户,变更房契,打赏书办了三小锭银子。那书办见铸造精美,不舍得使用。 这条香草绳,是,,,,,,,” “等等!”慕容坚打断了慕容林的话,“王家姐弟四人?” “对,是姐弟四人同行,一起落了汉阳县户籍。 除了今日见到的王小石和王砖,还有个王瓦,据书办回忆,是个肤色青紫的重病之人,落户报的年纪,十七岁。 另有一少女,名叫王芝秀,是与王小石同胞龙凤双生子的姐姐。” “嗯!”慕容坚皱了皱眉。当初在魏水河畔遇见时,只见到了一对俊美如摘仙人的少年少女和个金刚巨汉,落户籍时咋又多出了个病人。 从哪来的? 兴许,是那日匆忙间惊异于姐弟出尘脱凡的容貌,忽略了还另有一人。 “你接着说。”慕容坚双眉舒展。 “香草绳是他们以家传秘方自制的,想要以之生财,找了几个妇人做帮手。” “打探时没有惊扰到谁吧?” “应该没有。”慕容林不敢十分确定,“派去的都是查探的好手,寻找到人,出示的是内府腰牌,问话很顺利,就没动刑。 拿回来这两样东西,也是留了个活口,说是借来看看,还押了笔银子给对方。” “这样就好。”慕容坚伸手从妻子手里接过香草绳,凑近了,闻了闻。又捡起银锭,拿到烛台边眯眼仔细审视。 “你确定没见过这样的银锭?”抬头问独孤绿。 “讲究的人家,嫁女时会特地在银楼铸造些造型精美的银锭,金锭,用来压箱底。 只是从未见过铸造的如此精美的压箱银。”独孤绿把玩着小银锭,爱不释手。 慕容坚扭头又问慕容林:“老八,以你所见,粥铺里的大伙计,叫,,,,,王砖,是不是个武道高手?” 慕容林想了想,摇了摇头。 慕容坚接着问道:“燕俱罗的武道修为,达到了几品境界?” 慕容林吸了口冷气,长叹出声,“哎!”依旧轻摇着头。“不瞒大兄,虚化门内,北衙校场,加上今日,我已经见识过燕俱罗三次出手。 竟一次比一次玄妙难测,已经不是单纯的武道。 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直到现在他也从未全力出过手。” “不是单纯的武道?难道他出现在西魏国和百年之约有关联。”慕容坚自语道。 隔着福禄街,卫国公府对面冯府亮着烛光的偏厅里,此时的冯玄道,也正在向章须陀问着相同的问题。 “我现在不是他的对手。”章须陀的回答干脆利落。 “嗯!”冯玄道凝目盯着垂手站在身侧的章须陀。 章须陀眯起狭长的眸子,慢慢地说道:“初次交手,他抽出了‘秋水刀’,稳胜我。 即便我全力以赴,不过勉强化解两刀,第三刀可说是予取予求,杀不杀我只在一念之间。 后来在北大营,他收起秋水刀,随手拿了兵器架上的兵器,三五招换一次兵器,和我对打了一场。 虽然我还是毫无胜算,却收获良多,在他的逼迫下,只得全力应战,生涩的‘崩’字诀,渐渐圆润自然,竟然一鼓作气突破了七品瓶颈。 本以为若是他不用‘秋水刀’,勉强可以敌住他。 今日回程中,他以鞭杆抽行偃那一记,击中行偃的并非是鞭杆。”章须陀肯定的语气说道;“罡气外泄,化虚为实;九品,神到境界。 以我现在的境界,即便他不用秋水刀,也远不是他的对手。” 冯玄道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低声自语道,“武道九品的神到境界,真的能够做到化实为虚。玄门封天之说会不会也是存在的呢?” 章须陀张开了嘴,想到了什么,又紧紧闭了起来。 冯玄道所幸没多纠结,转而问道:“粥铺俊俏少年是不是修习了武道,嗯,极其高明的那种。”他挥着手,借此传递出语言所无法解说的意思。 “没有。”章须陀的语气十分笃定,接着解释道:“我见他拉着行偃把脉,便走过去以气息探查了一下他。” 他眼里露出怜悯之色,“王姓少年不光没有修习武道,还是一个将死之人。” “什么?”冯玄道手里的杯子脱手掉落,幸好离着桌面只有一寸距离,被他急忙扶住了。 “你确定?” “可以确定。”章须陀顿了顿,“我知道爷爷如此关注这个小少年,是怀疑他是那个‘他’。” 摇着头,语气里带着惋惜,“不会是那个‘他’,少年的气机,哎!”忍不住叹了口气,“虚若游丝,就象卧床多年的耄耋老翁,随时都有可能断绝生机。” “怎会如此?” “我也询问过行偃,叫大砖头的大个子伙计倒是和他提到过,这个叫王小石的少年,生来就有难以治愈的顽疾,生母亡于产后风,生父痛失爱妻,数月后便亡故了。 他既是庄子的主人,也是被庄户们抚养长大。庄户们担心他的病症,所以从未让他离开过王家庄。 这次是百多老幼马上要断顿,庄子里没有粮了,也没有钱。他这才带病出庄,想要尽快筹集到一批粮食送回庄子。” “竟是这样!”冯玄道抖动着一对长眉。 “孩儿求见父亲。”门外响起冯意的声音。 冯玄道摆了摆手,章须陀过去开了门,请冯意进来,他退出门外,随手将门关上。 冯玄道伸手指着隔着条案并排摆着的椅子,“你不来,我也会让人把你找来。坐下,咱爷俩好好说说话。” 有生以来还从不曾与父亲并排而坐,冯意心内震动。。 又不敢违背父亲,歪着身子,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 “坐稳了!”冯玄道习惯性的曲着食指轻敲着桌案,“往后冯家能否光大昌盛,就要看你的了。 不过是区区一把椅子,如何就不敢坐稳了!” “父亲,您这是?” “呵呵,老了,退下来是早晚的事,恰好退这一步,换更多的人往前走上一大步。” 手指点着桌案,示意儿子给杯子里续上茶,又点了几下,让儿子给他自己也倒了杯茶。 “你急匆匆的赶过来,是不是听瑟瑟说了,明天早上行偃他们要去元府闹事?” “是呀!不妥,实在是不妥。”冯意搓着手。 “先别下结论,我把今日发生的事,给你讲一遍,你再好好琢磨琢磨,这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 .................. “父亲应允了瑟瑟和行偃的婚事!”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静静听着..........” “啊!大司马暂时和爹爹一起辞官。”冯意忍不住惊呼出声,见父亲颌下短髯翘起,忙不迭紧闭上了嘴。 ...... “是燕俱罗煽动行偃去抢元府。”冯意圆圆的脸上,一对浓眉连成了一道线。 “实话告诉你,我和大司马都琢磨不透,燕俱罗这是想要干什么。 这个人武道境界至高,无拘无束,快脱离了凡胎肉体。要说暗藏心机,又是当着我和大司马,堂堂皇皇摆明了鼓动行偃。 你能看出点什么吗?” “这......”冯意沉吟片刻,不是很确定的说道:“他应该是在帮您和大司马。” 看到父亲鼓励的眼光,他接着说道:“以燕俱罗的眼光,能够看到的细微之处,兴许我们都难以察觉。 您刚才说了,行偃和须陀都远不是他的对手。 若他有加害之意,前几日双方交手时,大可一刀斩之。 他没有那样做,还帮着须陀提高了修行境界。对行偃也多有善意。 以我所见,明日尽可让行偃带人去抢元府,静观其变,自然会知道他存何居心。” 冯玄道打了个哈哈,“你这话没一点新意,倒是和我跟大司马的想法一样。 一起等着吧,拭目以待,看看明日会发生些什么。” 东西相对的两座国公府,皆有烛光彻夜未灭。 不远处,苏府内的高楼之上,父女二人,对着一弯新月,等待着黎明到来。 徐铁蛋跛着脚,独自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前一刻他才从十字街头走到北城门。 街道东面第二家的小叶家院内一片漆黑,铁将军挂在门上。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阵,折头往回走。 折返的路上,路两边门窗透出的微弱烛光更加稀疏了。 他来到开在北街的县衙侧门,趴在厚重的大门上,从缝隙里看向牢狱的方向。 夜色里,阴暗的牢狱象头爬伏着沉睡的巨兽。 徐铁蛋抬手扣了两下门,叫道:“小叶,阿信!小叶,阿信!” 弱弱的声音传出几步远,就被夜风吹散了。 他懊恼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立刻又跳了起来,用手摔打着裤子上沾染的尘土。 这套衣裤是他两年多来得到的唯一的一套新衣衫,量体订做的衣衫极其合体,他很喜欢,也十分的爱惜。 还有新鞋。 他低头看向光着的左脚,视线慢慢移动到对面,有几点灯火散射出的车马店。 鼻子发酸,眼泪就差一点点,便要溢出眼眶。 微扬着头,使劲咬着下嘴唇,把眼泪憋了回去。蹲下身子,将右脚上的鞋子也脱了下来,把鞋底子在墙上扑打数下,小心的插在了腰带上。 他学着阿信的样子,赤着的双脚叉开着,双手抱胸,斜着肩梗着脖子,声音暗哑,狠厉的低声咆哮道;“小爷没鞋穿,光脚走了几百里路,一路踩过的挺尸,比你们全家都多!” 因为嚎叫,面部的动作过于猛烈,扯动嘴角结了痂的口子又炸裂开,流出新鲜的猩红。 他伸出舌头,舔着嘴角,口腔里骤然弥漫着微咸的血腥味。 抬手在脸颊上摸索着,指肚轻划过的伤口,以及肿胀处,有如火烧般的灼痛,指尖摸到凝结了的血痂边沿,轻轻扣动,干枯的硬血痂娑娑落了下来。 就在不久之前,他被从栖身的车马店驱逐出来了。 汉阳县不是他的家乡,他的家在西边很远的落枫县,一个秋日满是红叶的美丽小城。 曾经的他,有疼爱他的父母,有自家的车马店。 同样是流落到此,他却很羡慕阿信。 阿信是向往外面的世界,主动选择了流浪;而他是被迫流浪。 不管阿信流浪多久,回首时,家还在那儿,家门依旧时时为他敞开着,走进去就能见到久别的亲人们;而他的家只留在了心里,亲人在梦里。 对于阿信来说,无论身处何地,生活如何艰难,他都是欢快的风,轻掠而过,终有一天,会吹回远方温暖的家园。 这样的阿信无忧无虑的过着每一天,走过一处,又一处,从不曾缺少朋友。 而他,一路躲着战乱的烽火奔逃,最终落脚在汉阳县,能称之为朋友的只有小叶,也正是因为有了小叶这个朋友,才会又多了阿信这个朋友。 若是没有小叶,阿信应该不会把他当做朋友吧! 徐铁蛋皱着眉自问自答,不会的,阿信怎么会喜欢和他这样的人交朋友呢? 这个夜里,他茫然的看着这个已经熟悉了的小城,不知道哪儿能容他安然入睡,又有谁肯倾听他对命运不公的愤懑。 十字街的对面,王家姐弟的粥铺屋顶落着层清亮月光,屋檐暗影里的铺门紧闭着。 空铺子有足够大的空间,还有可拼在一起的条凳,虽然条凳高低不一,睡在上面终究要比靠着墙角打盹舒服。 离开墙根,走到了街道中央,借着月光里看向脚下。 新裤子的裤脚扯开了个大口子,露出细瘦的半条腿来,一路赤着的左脚脏兮兮。 抬手摸着歪斜的嘴角,停下了脚步,眼前浮现出王家姐弟俊俏干净的模样。 他心生卑微,哀叹一声,再一次调转了头,向城外走去。 第25章 打劫 卯时,晨曦微明,气温清凉宜人,饱受酷热折磨的人们酣睡正甜。 福禄街却是一日里最是忙乱的时候。 因封城停朝了数日,昨夜里从宫里传下了话,即日起恢复早朝。 一街两边的府门都打开了,府门前停着车轿,打着哈欠的长随、部曲进进出出。 “快点了!” 卫国公府大门内,独孤绿叉着腰,催促着从内院出来的独孤嫣然。 独孤嫣然边走边拿个小铜镜翻来覆去看扎的双马尾。 行偃说了,要素朴,顶着一脑袋珠花金钗,小石头可不会接待。 “别光顾着头上,也瞅瞅脚下。” 听小姑说脚下,她忙低头,看到鞋面上美玉做瓣,点缀红宝石的花朵,立刻甩着手跺着脚。 娇嗔道:“啊呀!都怪您了,说什么绣的花太俗,非要缀这东西。” “还不快帮郡主摘了。” 独孤绿身后八个身躯肥大的靠山妇,有人从腰间抽出短刀,费劲的蹲下,小心翼翼割下了缝在鞋面的白玉花朵。 独孤嫣然摇着手,和独孤绿身边一身淡蓝衣裙,面容柔美的少女打着招呼。“瑟瑟,你来了,秀儿呢?” 冯瑟瑟嘴角微翘,回应道;“韩秀儿还有行偃他们都在府门外等着呢。” 独孤绿含笑看着面前两个妙龄少女,一红一蓝,一个娇艳似火,一个淡雅如兰,恰似牡丹春兰各具韵致。 “走了!”独孤嫣然抓着冯瑟瑟的手,就往外走。 “哎!带上喜娟四个。”独孤绿挥挥手,四个体型肥大的靠山妇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带她们?”独孤嫣然一脸的嫌弃。 来自内府的这些一座肉山似的靠山妇,不光武力强悍不输军中悍卒,还是皇家尊贵身份的象征。 这八个靠山妇是国主御赐,独孤绿和独孤嫣然各四个,只是因独孤嫣然不喜欢有这样四个肉山跟随,她又常住在慕容府里,四个靠山妇就都随侍着独孤绿。 冯瑟瑟淡淡的劝道:“还是带着吧!” 独孤绿语气宠溺的训斥着独孤嫣然:“你看瑟瑟多懂事!哪像你,明知道一大早有事情要办,还不早点起床。 什么准备都没做,真当是去西市买胭脂水粉去呢!” “要准备什么!叫开门挑好的搬就是了。”独孤嫣然忽闪着大眼睛。 “搬!你搬?搬出来送过去几十里的路,你扛着!?” “我的好姑姑哟,我错了,好好,都听您的。”独孤嫣然嘴里娇声娇气撒着娇,扯着冯瑟瑟就走。 冯瑟瑟被独孤嫣然拉着脚步踉跄跟着小跑,犹然扭回头,歉然的笑道:“夫人,我们走了。” 独孤绿满脸的慈爱,挥手道:“瑟瑟看着点嫣然啊!” 等独孤嫣然走出府门,身着朝服的慕容坚从厅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个宫装妇人。 妇人只是中人之姿,胜在气质典雅,举手投足皆给人种舒雅的感觉,使人觉得既亲切,又带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宫装妇人走到近前,优雅的行了个蹲礼,柔声道:“史茵见过夫人!” 史茵与死了的内宫大总管马保,都是慕容王后带进宫里的陪嫁家仆。 马保当上了内宫大总管,史茵先是陪伴在慕容王后身边,王后薨,转而成了宫里的教习嬷嬷。 西魏国皇亲子弟,以及大半的勋贵家公子小娘都经她调教过礼仪,也都在她手里吃过苦头。 史茵在慕容王后身边引为亲信多年,在内宫的影响力绝不在大总管马保之下。 他俩个都是慕容家送入内宫的死间,以往多年收集情报传递消息不提,只是这一次的宫变,二人联络内外,暗中助力,可说是居功至伟。 事成后马保身死,史茵物伤其类,生出了隐退的念头,带着四个贴身宫女,暂居在大司马府里。 对外推说,是被从宫里请来调教嫣然郡主。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独孤绿上前亲热地拉着史茵的手。 “夫人,史茵不放心郡主,想要跟过去看着郡主。”史茵微收下颌,视线谦恭的落在独孤绿的肩头。 “那,,,,,”独孤绿斜瞄着丈夫,见丈夫颔首赞同,随即说道:“那就麻烦史嬷嬷了。” 看着史茵带着四个宫女追着出了府门,独孤绿傍着丈夫,满是兴奋地轻声说道:“不跟着去看看热闹?” 独孤嫣然和冯瑟瑟带着四个靠山妇跑出府门,门前停着的五辆运货大车边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 穿了身白色箭袖武士服的高晋带了更名高福的老卒洪膘,独孤家的五只小老虎一个不拉全在,身材高挑的韩秀秀领了个扎着丸子头的圆脸小姑娘。 “哎呀!就等你了!快快。”冯行偃迎上两步,心急的伸手拉着独孤嫣然,扭着脸,问后面跟着的靠山妇:“都会驾车吗?一人一辆,跟着走了。” 五辆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条街上的载货大车,和一群笑闹的少年男女,霎时间便吸引了整条街的注意。 身穿朝服的大人们,已经上了车轿的让下人停车停轿,撩开了朝着声响方向的帘子,还没登车上轿的,也立在府门前的石阶上踮着脚尖,瞅向这边。 方才还嫌弃四个靠山妇跟来的独孤嫣然,迎着一街两厢无数道惊异的目光,这时却觉得自己这群人极其渺小。 她左右扭着头,急促的问道:“瑟瑟你怎么不从府里挑几个健壮嬷嬷? 秀儿你怎么就带了表妹窦灵儿,咋不带上几个部曲?” 和嫣然同龄的韩秀儿,身材高挑,比她高出半个头,生月也大了三个月,论辈分却矮了一辈。 和瑟瑟、嫣然她们不同,韩秀儿是被冯行偃用燕俱罗教的话哄来的,刚刚才知道一行人是要去上元府打劫。 被小姑姑抢白两句,又不好当众顶撞,韩秀儿使劲抿着唇,也不回答,假做没听。 另一边的冯瑟瑟伸手挽住独孤嫣然,浅笑道:“须陀哥哥跟着呢。” 独孤嫣然转头找寻,见章须陀双手笼在袖中,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他身旁还有个灰衣人并肩而行。 独孤嫣然霎时间挺起了小胸脯,扬着俏脸,豪气的嚷道:“哼!不就是个小小的国公府吗!” 独孤五虎立刻做出了响应,杂乱的嚷嚷着。 这样奇异又张扬的一群人,显然也惊动了府门紧闭着的元府家丁护院。 府门被数个少年粗野的猛砸,隔着门传出的是毫无底气的呵责:“王后娘娘在府里静养,谁人敢在此喧哗!” “哎呀!”冯行偃不小心一拳砸在大门上镶嵌着的铜钉上,甩着手,气鼓着腮帮,“就该把双锤带上,把这劳什子破门敲碎了。” “傻小子,从里面打开门闩不就进去了!”冯行偃歪着头,斜乜着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旁的大胡子,眼神似乎在说,你会飞,飞进去帮着打开门呀! “去!”冷不防被燕俱罗抓着腰带拎了起来,向后退出几步到了门廊檐外,猛地一挥,向上抛了出去。 冯行偃耳中响着风声,就飘飞在高高的门廊高脊之上。 上冲到了最高点,变成向下坠落时,他一面摆动双臂,控制着身体平衡,嘴里一面“哇哇!”惊叫着。 他这样飞在高处一通嚷,远在福禄街南口也发现这边出了怪事,立即就有替家主打探的仆从疾步往过跑来,近处的府邸也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门内几声惨嚎,随后府门打开了条缝。 三个家丁打扮的青壮汉子,鼻青脸肿,搂腰抱腿,奋力拖住冯行偃。 冯行偃一手攥着衣领,把另一个鼻梁塌陷,满面血污,想要重新闭上大门的壮汉顶向一旁,单手曳着厚重的府门。 年龄介于十四岁到十六岁间的独孤五虎,“嗷~~”叫着,象五只下山的小老虎,从门缝钻了进去。 年龄最小的独孤霖,觉着空手打架太吃亏,抽下门闩,冲拖拽冯行偃攥的三个家丁,兜头就是一顿乱砸。 老卒洪膘与四个靠山妇稍迟片刻,推开了府门,也拥进了元府。 家丁们隔着门缝早看清了,来的不是郡主就是公候府里的世子小姐,哪一个都是金枝玉叶,沾一小指头就是惹上了了不得的大麻烦。 和飞进府里的冯行偃动手,一来仗着人多,二来职责所在不得不拦着,府门被打开了,再不跑就是傻子了。 抱腿搂腰的,放开手撒腿就跑,被冯行偃攥着衣领的,让四个靠山妇捉住了四肢,嘴里喊着号子,一,二,三,“忽!”抛起一丈多高,摔出去十步远,‘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晕了过去。 “人呢!”冯行偃黑着脸,转着头,四处寻找把他丢进来的大胡子。 街道上已然围拢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群,不单没寻出大胡子,须陀哥哥也不见了。 “走了!”独孤嫣然兴奋地满眼迸射着小星星,“一眨眼,站在了你身边,再一眨眼,就不见了,真神了!” “你肯定打不赢他!”独孤嫣然语气笃定,在冯行偃淌血的心上,狠狠的补了一刀。 “哼!”冯行偃出了口粗气。 “现在打不赢他,以后肯定能打赢!”冯瑟瑟轻推着冯行偃,“先把小石头的事办妥了,以后认真修行,一定会打赢他!” “嗯!”冯行偃握拳,向前猛一挥,低着头往里闯,把一口恶气全撒在了拦路的家丁护院身上。 元府门外,稍晚片刻赶过来看热闹的,心急的向人群里相熟的打听着,便有人绘声绘色讲起来。 就听见杂七杂八的低语声‘嗡嗡,嗡’。 不时有新来的挤进人群,也有脚步急促返回去传递消息的,两溜车轿中间留下的窄道,先是短衣襟的仆从来往穿行,不久便夹杂进了绯紫官袍者。 “让一让!”史茵语声里带着股子不可违逆的威压,人群闪开条通道,史茵和四个轻纱遮面的年轻女子,带着一阵香风穿过人群,步履款款,跨过了洞开了的元府大门,向响起打闹声的元府深处去了。 府门外看热闹的踮着脚尖,使劲伸直了脖子,也看不见内院里。 有人鼓动道:“跟进去看看。” 在他前后和左右的人立刻闪离,齐刷刷拿眼盯着他,那人尴尬的‘嘿嘿!’干笑两声,抬手遮着脸,挤出人群撒腿跑远了。 “哼!”有人在冷哼,嘲讽的语气说着:“跟进去!?当他是谁呢!主子不过是个五品,都不敢正眼瞧瞧国公啥长相,想走正门进国公府,这辈子没这命了。” 有来得早,眼尖头脑活的,见史茵身着宫装轻纱遮面,领着四个宫女打扮的年轻女子,走正门,进了元府,就急忙收敛起嬉笑,挤出人群跑回自家府里。 元国公府,出宫的王后娘娘,郡主,小公爷,靠山妇,内宫教习嬷嬷,每一个都是代表着一种强大势力的符号。 这已经不是草民看得起的热闹,便是根基稍稍差点的朝臣都要避之不及。 吵嚷声从国公府深处再次向大门口转移过来,载满家具杂物的马车汇集在元府大门内。 被人群挡住路的八人大轿子,轿帘撩开,冯道玄皱着眉头,厉声喝问道:“尔等无须早朝了吗?当街喧哗,成何体统!” 紧随大轿,是卫国公府的马车,车帘也被高高挑起。慕容坚面色阴沉,扫视着众人, 元府门前聚拢的人群顿时做鸟兽散,轰的一下散了个干干净净。 卫国公车后随从队伍里,灰衣虬髯汉子催动胯下的青鬃马脱离了队伍。 没事人似的,探头往元府大门里看着,见冯行偃‘嗷,嗷!’疯叫着冲了过来。 手腕一翻,带鞘的狭刀,顶在了冯行偃胸口上。 笑嘻嘻的说道:“冯小子,回头请我喝酒可别忘了! 看你那点出息,什么打遍京都无敌手,没我帮忙,连个大门都进不去。” 冯行偃被狭刀顶在胸口寸步难进,气得鼓着腮帮子,呼呼喘着粗气。 “不是我说你,挺聪明个人,咋就一时明白一时糊涂?”燕俱罗一脸的真诚,“多等一时,元府里就多一时的准备,难道我帮你还帮错了不成? 这就对了,生什么气呀!” 瞧着冯行偃眨巴着眼,真被他绕糊涂了,他收起狭刀夹回腋下,俯下身,低声道:“我了了一眼,都是些破烂旧家具,凑合还能用。 但是......哎!你对小石头这个朋友不实诚呀!” 边说还边轻蔑的摇着头。 “我怎么不实诚了?”冯行偃翻着眼。 “你看看,你找了多少帮手,十几二十多个,拉着几车别人用过的破旧家具,送到了了地方,卸了车正好也到了饭口,小石头能不招待你们吃顿饭? 知道如今什么最贵吗? 对,是吃食。 啧啧!啧!瞅瞅那几个胖娘们,还有半大小子,都是喂不饱的吃货。 你弄些破家具送去,是帮了朋友吗? 你是要把朋友给吃穷了呀!” 冯行偃挠着脸,皱着眉,“这.....这.......这可咋办呀。” “既然知道如今吃食最紧缺,你还顺带手的,嗯!啊,啊!”燕俱罗耐心的启发冯行偃。“给小石头送去些。” “车都装满了!”冯行偃为难的皱起了眉。 “冯小子,你这就是太看不起人了! 这可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府邸,府里还会少了七八辆大车?”见冯行偃扭头就要折回元府,燕俱罗伸手按着他的肩头,慢慢把他掰向南面,冲隔壁西门府努着嘴。 “你今天是帮朋友讨公道。 昨天有人吃了你朋友的粥,没付钱不说,还和随从把你朋友的铺子给祸祸了个稀巴烂。 这笔账,是不是也要帮朋友讨回来?” 追着冯行偃过来的高晋,听得头皮发麻,一个劲抽着冷气。 “还有西门翰的事呢!小姑父,可不能饶了他!”小老虎独孤霖兴奋过了头,都有些癫狂了,舞着门闩,嗷嗷叫着,已经抢先冲向了隔壁。 恰好西门府里有人出来看热闹,侧门开着,被独孤五虎一拥而入。 凄惨的叫声在元府刚消失,又在相邻的西门府响起来。 冯老天官的八抬大轿在前,大司马的车驾在后,在惨嚎声里,不急不徐的行走在福禄街。 朱红色的轿子和马车后面,身着朝服的官员们,陆续登车上轿,跟随在后,出了福禄街,拐向西面的皇城。 不知不觉中,今天的早朝,在文武官员心里,已经提前有了个不同寻常的概念。 有些一直被默守的规矩,即将被打破。 起点,就在今日的朝会。 第26章 怀春 入睡后的王小石,脱去了衣衫,露出了胸前悬挂的飞梭状湛蓝色晶石。 他的右手,解开了缠绕的肉色丝布,不知不觉中按压在了胸口。 杏眼状的创口,接触到蓝色的晶石。 沉睡中的王小石,在睡梦里升入了幽暗的虚空,他在无尽的虚空中,驾驭着一柄剑,追逐一道飞速延伸的流光。 连续的急剧提升速度,使他的身体被挤压成芥子大小,他努力压抑着来自体魄的痛苦,意识却蕴育出一股莫大的能量。 让他在痛苦中有一种迷醉的快感。 这种能量给予了他催动飞剑继续加快速度的能力,终于,超越了流光,冲进一个陌生的地方。 到达这里,他的意识里升腾着前所未有的欢愉。 稍后,他便察觉到,这儿的广袤远超他的认知,存在的物质之驳杂,更是前所未见。 而这些存在,表层的色彩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也不是透明,却又在他意识深处反射出绚烂的美丽。 而且,在这里空间和时间都不存在。 他只要意识一动,便从立足处跃至极为遥远的另一处。 其实,他并没有祭出飞剑,只不过是因为他在这儿的存在极其特殊,在这个浩大广袤之地,每一点,都有个他。 他无所不在的同时,又找寻不出自身所在。 熟悉了所在的虚无之地,他尝试着将视线投射向虚无之地之外。 他的视线超越了流光,瞬间就到达虚无之地外亿万里的虚空。 当他的视线凝视着亿万里外的虚空中一个点,那儿便出现了一个渺小的小黑点。 随着他灌注心神,黑点急剧扩大,疯狂暴胀,像烟花般爆炸开来,蕴含着巨大能量的火球在一大片虚空中弥漫。 灼目的红光渐渐减弱时,虚空如出现了雪花般稀薄的星云,然后是无数星星组成的星河。 爆炸的能量消耗殆尽,星星向星河内坍缩,坍缩和生成在同时发生着,星河内时光的流逝不知有多长久,在他的意识里,只是简单的一生一灭而已。 他重复这样的行为,观察着每一个新生的星河。 忽而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情绪,他在当前存在的星河里搜索着,寻找着,甚至为了内心里莫名生起的渴望,赋予了这个宇宙更长久的生命。 正找着,那种熟悉又让他渴望的目光就出现了。 一双眼睛从浮在虚空中的某个蓝色星星浮升而出,璀璨群星点缀在它们后面。 忽而,一颗迸射着红色火焰的巨大星星,撞击向那颗可爱的蓝色星星,带动星海躁动了起来。 群星汇成的星海在旋转翻腾,那双夺取他心魄的眼睛,流射出的惶恐无依,骤然敲碎了他波澜不兴的心湖。 他猛地睁开双眼,瞬间回到了现实,窗外的天,已蒙蒙亮。 攥紧右手,然后缓缓松开五指,梦中的场景,随着手指的弹直,被从脑海里一分一点的逐出。 躺直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忽地坐起身来。不再去想不曾存在飞剑,绚丽的焰火。一百来口饥饿的庄户才是现实存在。 起床后,就又投入了一日的忙碌之中。 厢房里躺着个青瓦片,多了一人的诊脉,行针,吃药,开出新药方。即便熟稔无比,也是多花费了一番精力。 苏娘子和曾婆子带着家里的小娘们,又晾好了一大批艾草,配制药液暂时还只有他会,无法假手他人,必须亲力亲为。 多出十几个手巧的小娘加入,刺绣的花样也需要补上几种简单些的样式。 早饭前一通忙碌,吃过饭,铺子歇业了,暂时无事可做。 王小石趴在牲口棚的栅栏上,瞧着大砖头给昨日新得到的花斑马‘花花’刷毛。 黑驴‘喜鹊’对于新来的伙伴,怀着浓浓的敌意,吃料、喝水抢得很凶,大砖头给‘花花’刷毛,它也心急的往前挤,一边挤,还要扯着嗓子“啊呜,啊呜,啊呜”大叫。 身高体阔的‘花花’极其蔑视黑不溜秋,嗓门大的小东西,脖子一伸,身子往过靠,轻松地就把‘喜鹊’从大砖头身边挤开了。 有些走神的王小石,被‘喜鹊’的叫声惊扰,手掌里摊了把黑豆喂它,另一只手按在它额头上。 “天天不干活,好吃好喝伺候着你,还惯出了坏毛病了,只能对你一个好,才行呀。” 黑驴低着头,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长脸往他怀里拱着。 王芝秀从厨房里走出来,立在院子里,一面擦着手,一面蹙着眉看着这边。 虽然王小石掩饰的极好,王芝秀依然从不起眼的细微处察觉到弟弟心绪烦躁。 离开庄子这些天,过户铺子,上户籍,开门迎客,香草绳和刺绣生意....... 交际的人员复杂,处置的事务肴杂,看似又忙又乱,实际都没脱出王小石的预判,在按部就班达成筹措粮食的目的。 就连暂时歇业,也是没脱出了预想,是顺势而为。 昨日向晚时分接待了几位客人,随后,先期铺好的一切全出现了偏离。 等外人都离去之后,与他们亲近的童掌柜,曾婆子等七个妇人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随后对面县衙也来了人,陶掌柜等自觉在县里算个人物的,陆续也都跑来,表示关切,发表自己的看法。 众人聚在小城十字街口,七嘴八舌,连猜带瞎想,扯得没边没际。 粮店的郑掌柜本就是个持重的性子,眼见才有点样子的大骨汤铺子,一转眼成了堆破烂。 听了几句闲话,王家姐弟这是时运不济,命里的灾殃来了,倒霉事连着线,后面还不定遇到啥呢。 心里不免起了波澜,私下里找童掌柜帮忙传话王家姐弟,赊十五石粟米的事,先放一放,缓一缓。 郑掌柜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清楚,要瞅着这王家姐弟把买卖做起来,才敢安心赊粮。 王小石暂时歇业,趁机给庄子先送回去一批粮食的构想,就没了着落。 有曾婆子她们热心帮忙,刚入夜已经将铺子里清理出来。 打烂的桌椅碗碟收拾容易,补充也不难;像是被犁过一遍的地面,几个妇人就没了办法。 几人商量着连夜去求亲戚家的男人们过来帮忙。 还是王小石拦住了她们,说不用她们费心,已经约好了阿信和徐铁蛋,明天给房顶补漏,顺手就把地面也给修补了。 日上三杆,阿信和徐铁蛋人影也不见一个。 “十八,装上马鞍,骑出去转转。”王芝秀故意怂恿着弟弟。 王小石有些心动,在庄子里别说是骑高大的‘花花’,他亲手接生,看着长大的黑驴‘喜鹊’,庄户们都不会让他骑乘。 扭过头,看到姐姐脸上故作轻松的笑容,姐弟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王小石送上个开朗的笑脸。 他举起缠裹着肉色丝布的右手,说道:“今早少下了三根针,要抓紧时间,把事办完了,撵在正午前,还要补上。” 手上用来封穴闭脉的银针影响到手的灵活,每有必须用到右手的时候,他会少下几针,每次的时间不能太久。 计划中画刺绣用的新花样,给青瓦片行针,已经做过了,后面还有第一次大批量配的浸泡艾草的药液,需要边观察边做些微调。 另外,铺子再次重新开业,继续用上东拼西凑的桌椅柜台显然不合适。 既然要修补屋顶,修缮地面,索性将整个铺子重新设计装修。 地砖,屋面,墙面,桌椅,柜台,统筹在一起,做一番规划。 爬高上低,丈量尺寸可以别人代替,规划图却必须他亲自设计。写写算算,量量画画,都离不开用到右手。 “都到了这时候了,小徐和阿信还没来,大砖头的体格,上房顶又不合适。 不然,就缓上一日。” 王秀芝的话刚说出口,隔着院门,曾婆子扯着大嗓门接上了话。 “徐铁蛋还没有来?我这就去找他。” 曾婆子七人各带着小姑娘们拎筐背篓正好走到门外,她将挎着的装满晾晒好艾草的大筐就地放下,扭着粗腰甩着手去了街对面的车马店。 苏娘子接过身边眉眼与她相象的少女身后的竹背篓,从背篓里取出个青布包袱,递给少女,轻声催促道:“瑾儿你先去趟北街,叫阿信快些过来,公子等的着急了!” 瑾儿眼里带着抹羞涩,偷眼看了周围人一眼,见几个大娘急着进院门,都没注意她们母女,落在后面的两个同龄少女回头迷惑不解的忽闪着眼睛。 她脸颊蓦然染上一层嫣红,接过母亲手里的包袱,低着头快步走向街对面的北街。 正走着,西边的巷子里闪出个圆脸少女,轻声招呼道:“瑾儿,瑾儿!” 两个少女立在小巷里,打开了各自手里的小包袱递给对方仔细翻看。 圆脸少女抖开了白圆领短褂,阔腿青布裤子,在自己身上比量着大小,胖乎乎的手插进衣兜里试了试深浅,露出了个满意的笑脸。 叠起衣裤,把自己包袱里的两双新鞋添加在瑾儿的包袱中仔细包严实, 这种极其简单,又新颖实用的衣裤款式,苏娘子看过一眼就能原模原样裁剪出来,缝制也不需要太费时间。 徐铁蛋和阿信身上穿的白短褂就是苏娘子半日时间缝制出来的。 倒是两双针脚密实的新鞋,着实要费些时间。 瑾儿笑意促狭,“聪聪,你说实话!这鞋子是不是早就给小叶做好了?” 叫聪聪的少女一张圆脸红润的如同秋日里成熟的苹果,答非所问,说道:“阿信高矮胖瘦和小叶差不多,脚的大小也该差不了多少吧?” “哼!”瑾儿抬手轻轻拧了下聪聪肉乎乎的鼻头,“你家酒坊活忙,你娘看的紧,给小叶做鞋只有夜里偷着做,瞧这针脚密实劲,偷偷摸摸一个月顶多能做一双; 你真就舍得匀一双给别人。” 聪聪抬手荡开瑾儿拧鼻子的手,翘着嘴角,反问道;“这么熨帖的裁剪针线,别说不是你娘的手艺。”咧嘴‘哧哧’笑着,“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不许胡说!”瑾儿的脸比聪聪还要红润。 半个月前的夜里,瑾儿家墙外经常不安分的巷道,突然闹又起了鬼。 夜幕掩映下有人见到,有只一丈五尺高的白袍吊死鬼,伸着猩红的舌头在巷道里飘,见人就呜咽嘶鸣,嚷着要吃人的新鲜心肝。 至于这些人为何深更半夜跑到远离自家的小巷,所有被厉鬼吓出屎尿的人,保持着意会不明言,各自心照不宣。 也有人不信邪,马车店的大领班蔡疤拉,入过行伍,上过战场杀过人,也差点被人给杀了,脸上留下了两道又长又深的刀疤,恶人见了也怕他三分。 在汉阳县本地城狐社鼠中算是没遮拦的头条好汉,馋苏娘子身子也不是一年半载了。 苏家巷子里闹鬼正好,没了人跟他抢,趁着孤儿寡母心里胆怯,才好上手! 蔡疤拉不光是胆大,在军中也曾是下过一番苦功,一身厮杀手段,寻常七八个汉子都近不了身。 半夜怀里揣着一尺长的短刀,拎着齐眉梢棒,就去了苏家的巷子。 走时和车马行的伙计们撂下了大话,是恶鬼爷爷镇了他,是恶人爷爷灭了他。 夜里走着去的,天亮被人从苏家所在的巷子口抬回的车马行。 据发现他的刘三说,一夜也没听见巷子里有动静,大早上开门,却见他嘴里塞着破布,麻绳捆着四肢,被丢在巷道口。 “这一夜真惨呀!” 躺倒在床上,中午时回过劲的蔡疤拉,跟来看望他的狐朋狗友们说起夜里的遭遇,他十分笃定,“没鬼!就是人。” 槽牙咬得‘咯咯’响,爬起身抱拳躬腰,请求道:“哥几个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狗东西趁我不备,从后面下的手,捆上了手脚塞上嘴,下手那叫个黑呀!往死的打。” 回想起昨晚,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痛,偏偏塞着嘴,一声也叫不出来。蔡疤拉眼里瞪出血丝,再次俯身向众人拱手,恳求道;“搞偷袭的腌臜货,不敢与我当面放对,装神弄鬼,不是好汉子。 今晚就仰仗哥几个为我报仇了!” 蔡疤拉一说夜里遇上的不是鬼,是人假扮的,虽然将信将疑,平日里都是在汉阳县横着走的好汉,胸脯拍的山响,答应了夜里随着蔡疤拉再走一趟。 夜里七八个人带着棍棒绳索又去了苏家所在的小巷。 没费事就搞清楚了,鬼真是人装的,扮鬼的就是才来了县里,名叫阿信的流浪儿。 阿信是从徐铁蛋那听说蔡疤拉骂他是搞偷袭的小人,不是好汉子;没披着白布床单带上白纸糊的鬼面,装鬼吓人;一袭青衣手拎着只小灯笼,坐在瑾儿家的院墙头上,晃悠着双腿,大大方方等着。 蔡疤拉一伙人看到墙头上坐着的个半大小子,不胖不瘦,丢到人群里就找不着了的长相,没了胆怯,倒觉着被毛孩子戏耍丢了脸面,一个个的怒气勃发。 没想到阿信先划出了道,以后有他在县里一天,这些人都不许露头,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这是不把汉阳县里的这几位好汉当人看了! 七八条汉子怒气上了头,一拥而上,要让这小子明白大爷不是吃素的。 静夜里小巷里忽起了阵喧天的吵骂声,小巷内的住户白昼多少都听到些传言,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没人出门看热闹。 好在吵嚷时间不长,也就是盏茶功夫,夜又恢复了宁静。 有人为外乡少年担心,也只不过是在黑暗里低声骂句,‘蔡疤拉这杀千刀的不得好死!’ 清晨天蒙蒙亮,刘三打开院门,一眼便看到巷口七八条汉子嘴歪眼斜瘫软如泥堆在墙角。 刘三想退回门里,已经晚了,听见开门声七八双眼齐刷刷盯着他呢。 他只好挨家挨户叫起半条巷子的青壮,车拉人抬,把这些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家伙们都给送了回去。 消息传开,人们都在猜测,蔡疤拉他们会如何报复外乡少年。 谁也没想到,到了这日中午,蔡疤拉这伙人缓过了劲,手脚不酸软了,吊着的眼角、歪斜的嘴也正了过来,这些没遮拦的豪奢汉子却没聚笼了去找阿信寻仇。 外面有处投靠的就离开了县城,没处可去的生恐被阿信找到由头再被折磨一遍,有事没事的都不出门上街。 县里没泼皮无赖瞎逛游,倒是方便了大姑娘小媳妇出门。 瑾儿和聪聪互相打着趣,来到了北门内路东边第二户大门前。 “你敲!”瑾儿扭着细腰,挺翘的臀尖顶上聪聪浑圆的臀。 聪聪没去扣响门环,趴着门缝向院里看了看,蹲下了身子从门边一小堆土块里找出个顺手的,退后两步,猛地丢了出去。 松软的土块在空中划过道高抛弧线,飞越过前院,恰好砸在后院正屋的门上,“啪!”一声脆响,碎成了土渣。 片刻后,叶惊天揉着浮肿的眼泡,来了前院。 隔着院门,听见瑾儿在小声问:“你俩的婚事到底是你爹还是你娘不愿意了?” 叶惊天悄悄放缓了脚步。 “是我娘。”丰腴少女的声音里透着无力和无奈。 “你娘?当初可是你爹不太满意把你许给小叶,你娘非要张罗给你们定了亲。” “别提了,烦死人了!” “那你愿意吗?”瑾儿紧追不舍的问道。叶惊天立在门里,屏住呼吸。 “什么愿不愿意呀!打懂事起,就知道他是我未来的夫君。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而且周围的街坊邻居也都知道这事,我不嫁小叶,还能嫁给谁?”聪聪的话语里带着哀怨。 “那你倒是喜不喜欢他吗!?” 聪聪抿着嘴,眼眸里秋波荡漾,含羞说道:“我夫君又英俊又体贴,我肯定喜欢了。自从知道我们有婚约,我就在等着嫁给他的一天。” “你个小花痴!” 叶惊天不敢再偷听下去,脚下由轻到重踏着脚,嘴里嚷着,“来了,来了。” 他打开院门,两少女早已敛起了嬉笑,端庄的立在门外。 聪聪的神情还有些倨傲。 “这是一套衣衫,还有两双新鞋。”瑾儿递过包袱,眼角余光偷瞄着聪聪,多嘴道:“鞋子是聪聪熬夜给你做的,拿了一双送给阿信,算是和我换这身给你的衣衫。所以你是不必谢我,衣衫鞋子都是聪聪送你的。” 聪聪狠狠的剜了瑾儿一眼,从怀里取出一瓶酒,“给,十年的老酒。” 直通通的递到小叶手里,哀怨的眼神在他脸上犁过,扭身就要走。 “好不容易来一趟,来了也不说说话,急着走什么呀!”瑾儿瞪着眼,故作惊诧。 “都进屋里坐坐。”叶惊天笨拙的往里让着客。 瑾儿看着他糊着眼屎的脸,抿嘴一笑,脆生生说道:“算了,我娘还等着我呢,就不进去坐了,麻烦你跟阿信说一声,公子等他等得挺着急,让他快点过去。” 瑾儿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那个还没她高,漂亮的不像话的小王公子,就是有股子让人信服的气势,让人即想亲近又心生敬畏。 娘说,居养气移养体,这股子气势可学不来,是手掌权柄,经年累月养出来的。 她便问娘,阿信身上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是不是也是经年累月养出来的? 娘不答,只是蹙着眉头,一时又暗自偷笑。 几个大娘私下议论,阿信是她爹给她定好的夫君,也有人说,是她爹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子。 跟娘说了,娘只是笑笑。 瑾儿自己倒是希望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 至于夫君,她还没想好找个什么样的。 “啊呀!昨晚上忙了大半宿,把这事给忘了,你等着,我这就去叫阿信。”叶惊天握拳在头上锤了两下,抱着包袱就往后院跑。 他一人住着个两进的宅院,前院三间正厅和两边的配房平时都没用,和阿信俩人挤在后院正屋的一张床上。吃喝聊天睡觉,都搁一间屋里。 “咱们进院子里等着吧!”瑾儿拉了拉聪聪的衣袖。 聪聪左右看看,见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想要进院,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不进去了,我娘不知道我出来,我得赶快回家了。” “你要走了,我也不在这里等着了。”瑾儿把院门虚掩上,拉着聪聪的手,一起离开了小叶家。 不大一会,换上了一身新衣新鞋的叶惊天和同样打扮的阿信出了院门,不见两个少女,视线一边在街两边寻找着,一边埋怨道:“我都换好了一身衣服,就你磨蹭,换双新鞋都要半天。” 阿信跺了跺脚,使劲把脚趾张开了,嘟哝道:“这明显是给你做的鞋子吗!我这双脚行遍千山万水,踏得又宽又大,哪是不出远门的脚能比。 穿小鞋,不舒服!” 叶惊天赌气说道:“那你就别穿呀!” 阿信嬉笑道:“这鞋漂亮,结实,踩着踏实,我喜欢!” “快走吧!”找了一圈没寻到人,叶惊天扯着阿信向着十字街头一溜小跑。 第27章 豆包 阿信和小叶刚跨进王家院门,就听见曾婆子的大嗓门,“.......绝对错不了,这就是我给铁蛋做的新鞋,瞅瞅,做的时候怕几双鞋混了,苏家妹子在裁好的里衬上写了字。 是不是?你写的‘徐’字没错吧!” 小院里站了二十多婆子、小娘,略显拥挤。 王小石站在正屋门前的石阶上,背着右手,左手拿着只脏兮兮的布鞋,曾婆子和苏娘子一边一个,低头盯着鞋。 阿信隔着人群大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苏娘子伸手轻按在曾婆子手背上,示意她不要抢着说话,让公子来和阿信解释。 王小石用最简洁的话语解释道:“小徐失踪了。” “徐铁蛋失踪了?”说着话阿信已经走到了王小石跟前,伸手接过王小石手里的鞋子,翻来倒去看着。 “没错,这是徐铁蛋的鞋。”他抬头看向方才说话的曾婆子。 曾婆子见王小石以目光示意她跟阿信解释清楚,急切地说道:“公子等你们等的焦心,正好我们先来了,我就去对面车马行找小徐。 小伙计说,小徐辞工走了。 我往外走的时候,见院里堆着的早上清扫的垃圾里有只鞋,觉着眼熟,多看两眼,发现是我亲手给小徐做的新鞋。 就把鞋捡起来,又折回去找人打听,遇上了大把头蔡疤拉,被推搡了出来,他还说,不许我再进车马行的大门,否则就先狠狠地打上一顿,再报官,说我跑他家去偷东西。 这蔡疤拉太可恨了。” 不等她把话说完,阿信脸色突变,说声;“不好!”拔腿就向外走。 “我跟你一起去。”叶惊天想要跟上,被阿信抬手拦下,眼神冷冷的说道;“你别去,你有官身,本乡本土的,你跟着我倒放不开手脚了。”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王小石语气平淡,说道:“小叶跟着确实不合适,大砖头,你跟着阿信。” 一旁的苏娘子和她身边的瑾儿,听到公子让大砖头陪着阿信去车马行,看着雄壮如山的大砖头追在阿信身后出了院门,攥紧的手暗暗松开了手指。 “小叶,你想一想,小徐离开了车马行,除了找你,还能去哪儿对付着睡一觉呢?”王小石轻声问着叶惊天。 “小徐也没别的朋友了,要是没去我家找我.......”叶惊天抬头看着王小石,意思是他认为小徐会来王家求援。 “嗯!” “哦!” 俩人突然一起想到了一种可能。张嘴呼出声。 王小石叫住向外跑去的小叶,指着牲口棚。“骑马去。” 冯行偃一行九辆大车,浩浩荡荡进了汉阳县,到了十字街头,见铺门紧闭,留下靠山妇看着马车,冯行偃领着高晋和独孤嫣然几个,绕到开在南街的院门。 院门虚掩,冯行偃带着众人推门而入。 院子里倒是挺热闹,妇人,小娘加一起有二十来个,立在院子里看着个小少年在呵斥人。 就见石阶上立着的少年,脸微扬着,眼睛里溢满怒火,在呵斥石阶下立着的黑瘦少年: “自己的事情,最后都要自己解决,谁也代替不了你。 打不过,吃亏了,跑有什么用? 你跑了就能让欺负你的家伙们害怕了吗? 哼!去自己打水洗干净了,灶房里留有吃的,吃饱了想睡就先睡一觉。”小少年怒其不争的抬脚轻踢黑瘦少年。 黑瘦少年转过身,独孤嫣然等人这才看清,少年满脸的青紫,嘴角结了血痂,显然是才被殴打过。 冯行偃快步绕过人群,抬手拦住了黑瘦少年,问道:“你是谁呀!谁打伤了你?跟我说说。” 徐铁蛋看了眼陌生的壮实少年,下意识回头看着王小石。 王小石皱着眉,替徐铁蛋答道:“他是我家新招的伙计,被街对面车马行的人打了。” 一提起打架,冯行偃顿时两眼冒光,伸手拉着徐铁蛋,“走!小爷这就带你打回去。” “公子!......”徐铁蛋伸出另一只手,拉着被冯行偃攥着手腕的手臂,绷着身子,向后使着劲。 一旁,阿信阴阳怪气的说道:“等你去打回去,人早跑没影了!” 他急火火冲过去,蔡疤拉已经早跑了。 没找着正主,倒是把昨晚上徐铁蛋为何被打,打听清楚了。 别人见了铁骑进城,惧怕不已,躲在城外的蔡疤拉,却是又惊又喜。 禁军铁骑入城,那个恶毒少年也翻不起浪了,寻思着兴许军中有相熟的袍泽,正好借机除了那少年,他收拾收拾,紧跟着跑回了汉阳城。 等他进城,已经入了夜,回到车马店一打听,禁军铁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早就撤走了。 大着胆子留宿在店里,和几个亲近的伙计聊着天,眼角了见臭小子徐铁蛋一身光鲜回了店里,几日不见黑瘦的的小脸都好像宽了三指。 话题就转到了徐铁蛋身上,有人说,这小子时来运转,被对面重开铺门的小掌柜看上了眼;车马行这边日日无事可做,就天天在哪边厮混着,吃香喝辣,享福也不挂念着哥们一肚子清汤寡水。 有人就笑骂那人,没了徐铁蛋立在掌勺的阿信边上,阿信会给你面子,勺子里多舀几个肉丸送你碗里? 听人提起了阿信,蔡疤拉立马来了精神,仔细地问了这些天里阿信都在干什么。 听说徐铁蛋日日和阿信厮混在一起,当即去马厩旁找到了徐铁蛋。 “徐铁蛋,你跟阿信什么关系!” 躺在铺上,半梦半醒的徐铁蛋,陡然被人在耳边大声问着,顺嘴就答道:“阿信是我兄弟。” 下一刻,蔡疤拉钵盂大的拳头就落在了他脸上。 王家姐弟来到汉阳县后的这段日子,徐铁蛋没少给车马店伙计们带来好处,他甚至觉着以往有些排外的伙计,已经接纳了他这个外人,不曾想到,被蔡疤拉无端殴打时,竟是无一人站出来阻拦。 最是寒人心的不光不拦着,还有人叫好。 为了吃口好的,这两日刻意讨好接近他的赵六子,不但叫好,还把他藏钱的地方说了出来。 大管事不在的时候,车马行里就是蔡疤拉说了算。 人打了,还叫来账房,收走了徐铁蛋埋藏在马槽酬。蔡疤拉言辞凿凿,说人赃俱获,这一大笔钱是徐铁蛋从柜上偷的。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徐铁蛋眼活嘴甜手脚勤快,抢着帮店里的客人或是周围的街坊跑腿办事,不时有人赏点小钱,他不舍得花用,积攒出了这笔钱。 二十多号人,没一个人帮徐铁蛋说句公道话。蔡疤拉喊出‘揍他,谁揍了,一会拿出被偷的钱一半,分了给你们。” 昨夜具体都有谁动过手,阿信没能问出来,但他也撂下了狠话,这事没完,等他先找回来徐铁蛋,账再慢慢算。 和大砖头回了街对面,小叶已去放鱼笼的河滩草丛里找回了徐铁蛋。 王小石摆手,语气冷冷的说道;“小徐自己的事,他自己解决。” 冯行偃瞪眼,直着喉咙吼道:“你家伙计被打成了这幅模样,你竟然不管?”在他心里,小石头可不是个怕事,肯吃亏的。 王小石摊摊手,耸耸肩,“小徐刚刚被我招进铺子,挨打是昨夜在原东家,我管不着。 他是个孤儿,必须养成自己的事自己解决的习惯。要是依赖别人一时好心帮忙,只是解决了眼前的困难。 往后该吃的亏,一分一毫都少不了,不过是早晚而已。” 突然,王小石皱起眉头,抬手指着冯行偃,“不是和你说了吗!你就是个大麻烦,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我给你送东西来了!”冯行偃大笑着,上前一步,横着将王小石抱在怀里,嘴里嚷着:“让路了!” 顺着人群让出的通道,抱着王小石出了院门,到了一溜大车前,放下王小石,指着满载的大车,自豪地说道:“我说会帮你讨要回来被人抢了的东西,就一定会做到!你看看,够不够? 不够了,我再去帮你讨要。” 院子里的人们追出来,先是看到一长溜的大车胡乱装载着桌椅等等家具,接着就看到王小石站在铺子前的石阶上,拿指头狠戳着陌生少年的额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循循教导着那个少年。 “这里面少东西了! 缺根弦。 黄杨木,紫檀的桌椅,摆我这招呼粗汉的铺子里,还不得吓得客人不敢进门,你是想让人笑话我败家啊! 不学无术,不知经济! 哎!你呀,病的真是不轻,你这大麻烦怎么就不能离我远点呢? 走,走走,走啊! 带着你的东西快走,快走。 赶都赶不走。” 初见短发少年,独孤嫣然等几个少女,无不震惊于少年绝世的容貌。 这时候,已经有些适应,独孤嫣然和冯瑟瑟还因王小石当街呵斥冯行偃暗暗生出不喜。 韩秀儿反而是越看越觉得好玩。 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京都小霸王被个矮了一头的布衣小少年训斥着,还舔着脸,陪着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呢? 手掌陡然传来闷闷的痛,表妹窦灵这是发的哪门子疯!两眼发瓷,使出吃奶的力紧攥着她的手。 “灵儿!你干嘛呀。”韩秀儿可不是个娇娇女,上了马,绣春刀,黑雕弓,样样纯熟。六镇老传统,十万子弟十万兵,无论男女都弓马娴熟。 却被从不曾习武的表妹攥痛了手,她吸着气,猛甩着手。 “秀儿姐,我认识他耶,他叫王十八,还有个极其漂亮的姐姐,叫王芝秀。”醒过神来的窦灵儿,眉眼间焕发着喜悦的光,颊上酒窝旋现,丢开了表姐,嘴里叫着;“十八哥哥,十八哥哥.......”直冲着俊美少年跑了过去。 到了跟前,仰着圆嘟嘟的笑脸,抬手撩开额发,露出左额角一粒朱红色的痣,盯着少年完美无瑕的脸憨笑个不停。 王小石眨了眨眼,唇角显出个温柔弧线,问道;“你是豆包?” “豆包!”王芝秀也走了过来,拉着窦灵的手,亲昵的说道:“几年没见,越来越漂亮了。” 她俩是同年所生,站在一起,身材高挑的王秀芝无论怎么看,都像个和曦温柔的大姐姐。 窦灵儿欢喜的应了声“哎!”蓦然嘟着小嘴,跺着脚,娇嗔道:“人家有名字,窦灵儿,不许‘豆包,豆包’瞎叫。” 王小石视线在窦灵额角停留片刻,眼眯了眯,忍着笑,说道:“豆包不让叫她豆包,好呀。” 视线移到冯行偃,话头一转,问道:“吃饭了吗?” 冯行偃老实的摇着头,王小石立刻说道;“上门都是客,姐,你带着客人们进院子歇歇。” 侧过脸,眼睛盯着阿信,“今天可以放开了吃东西,给自己做饭,不用我说,做少了不够吃,烧糊夹生应该都不会吧!”似乎和阿信说话,他就少不了要挖苦两句。 大砖头将巨掌搭在冯行偃肩头,推着他一边走,一边斗大的脑袋垂着,嘴贴着冯行偃的耳朵,说着悄悄话。 改名高福的老卒洪膘,没想到换了身仆从衣袍,大砖头还能认出了他,刚才还和他打了个招呼。 而且王小石说请客人进院子,大砖头还不忘把他也拉上。 立在院门口的苏娘子看到王小石举着手冲她做了个手势,微微点了点头,侧过脸递了个眼神给曾婆子。 曾婆子立刻张罗着让跟着妇人来的小姑娘们放下筐篓,都从院子里出来。 王秀芝含笑请窦灵儿介绍同行的女伴们。 来的路上提前说好了,几个人都隐瞒了家世,窦灵儿只是将她们的名字介绍给王芝秀。 女孩子互相夸赞着容貌娇美,和和气气的进了院子。 史茵与四个轻纱遮面的宫女虽然换上了民间女子的衣装,以同样优雅严谨姿态站在人群外,显得突兀怪异;而四个穿着家仆衣服的靠山妇,比男子庞大的身躯,一身彪悍气,也似乎在说着‘生人勿近’。 苏娘子稍一犹豫,叫上了几个妇人,笑着走上前,邀请看护马车的靠山妇和史茵等人也都进了院子。 来客都被让进了院门,留在外面的都是自家人。 “让徐铁蛋过来。”王小石对见过几面的瑾儿说道。 回过了头看着叶惊天,“小叶,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曲指敲着铺板,“这要麻烦你了,只打开南街这边的就行了。” 转过头,徐铁蛋跟在瑾儿身后已经出了院门,王小石抬手指着停在街心的马车,“都赶到南街,尽量靠路沿停放,要快!” 方才看过了一眼车上装载的物品,王小石决定先接收下来。 哪些珍贵木材打制的家具他并不稀罕,三大车的精米、食材可是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一大溜马车停在官道上,太扎眼了,必须赶快卸载。 看着一群小姑娘眼巴巴盯着他,时刻等候着他的指令的样子,王小石咂摸了一下嘴,现在最需要的是会赶车的人。 突然发现一个白袍青年男子立在女孩们的后面,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 高晋既不象冯行偃与这边熟络,又不肯掺和到几个女孩子中间,一个人吊在后面,结果还没有老仆高福的待遇高,没人主动招呼他,他也乐得在一旁冷眼旁观。 其实这边好几个人他昨天都见过一面,只不过当时马跑得太快,看得不是很真切。 静立在旁,他把每一个人都和昨日所见对上了号。 小衙役叶惊天换下了别扭的官衣穿着一身新衣,给他做帮手的俩少年,被人打得一脸乌青的叫徐铁蛋,一见面就和冯行偃斗气,嘴巴刁钻的是阿信,巨汉大砖头看着唬人,其实挺和善。 最引他好奇的还是俊美少年,在他印象中,冯行偃还从未被谁当街点着脑门呵斥过,即便行偃素来尊敬的大爷爷,也都是关了门私下教导。 暴脾气的冯行偃被这个不过结识一日的少年当众削了面皮,非但不恼怒,弯腰低头的样子,要多谄媚有多谄媚。一点京都小霸王的风范都不顾及。 而且,少年见到冯行偃不胜其烦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作伪,训斥的架势也是再自然不过了。 他是真不知道冯行偃的身份?还是根本不在意冯行偃有着何种显赫不凡的身份? 见王小石视线移过来,直直的看着他,高晋脸上浮现出真诚的微笑,举起右手,直着喉咙大声道:“我会赶车。” 陡然一嗓子,把站在他前面的瑾儿她们一群女孩子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向他。 鼻直口方,气质文雅,白袍锦带,腰悬玉佩,是个挺英俊的公子。 高晋在一群小娘的侧目下,大大方方从后面绕出来,牵着辕马跟着徐铁蛋将大车移动向南街。 他这突然的一嗓子,传进了院子里,不一会大砖头先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老高福, 来了几个帮手,大车很快全移动到了南街路边。 “公子,我们有力气!”瑾儿攥着粉白的拳头使劲晃着,身后的小姑娘们一个个眼睛闪光,挺着小胸脯,跃跃欲试。 “这样吧,你们去里面,把铺子里清空。”王小石让开身后小叶卸下铺板敞开的铺门。“把桌椅全堆到墙角,留出地方。" 一扭脸,指着装载家具的大车,说道;“先找装桌椅的车,往下卸。卸下来直接送到后院,招待客人刚好用上。” 见徐铁蛋毛手毛脚在大车上爬上爬下,急忙吆喝道:“小徐,你小心点!” 他的意思是小徐别看车上的东西装的不讲究,桌椅腿子乱七八糟翘老高,可紫檀就是紫檀,一件就抵得上铺子里全部的家当。 徐铁蛋显然没听出这个意思,非但没停下来,还显摆本事似的,勾着个翘出的桌腿,身子一荡,翻上了车顶。 人老成精的高福,听出了味,仰脖和大砖头低语一番,大砖头走过来,伸手捏着徐铁蛋膀子把他拎了下来。 王小石指挥着院外卸车,院里面厨房里,阿信正瞪大了眼,冲着挤进厨房的妇人们直吹气。 “不是我们不出去,这,,,,,,”曾婆子呲着牙,笑的比哭还难看,少有的说话没了一点底气,“看看人家那气色,那衣着,走路带香风,,,,,,就不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人家有的,出去搭不上话,,,你就让我们帮你做点啥,,,” “那我出去陪千娇百媚的客人,你们留下。”阿信放下菜刀,就要解围裙。 厨房门外,苏娘子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隔着门大声道:“阿信,要先烧些热水,用来给女客们梳洗。” 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的史茵,插话道:“车上有新鲜水果、点心,茶叶也有一些。” 苏娘子搞不清楚,她这话里的意思,只是含蓄的笑笑。 史茵不好指使这边的人,便用目光示意同来的宫女。 宫女出了院门,马上又翻身跑了回来,指着院外,“他们在卸车,小姑娘,,,,,小姑娘们帮着在卸车。” “哗”厨房门从里面打开,曾婆子领着头,几个妇人闷声不响跟在后面,快步走出了院门。 出了院子,几个人顿时好似回了魂,个个生龙活虎,扑着去从车上往下搬卸。 “小心了,这坛子里装的是食油。”徐铁蛋立在马车上,大声提醒着曾婆子,往怀里抱的坛子可不是空的。 “我来!”一个靠山妇从曾婆子身后伸过粗壮的手臂,轻松的拎走了坛子。 “小石头卸车干嘛不叫我!”冯行偃接过张书案,嘴里埋怨着小石头。 所有人都跑出来卸车,拉来的物件有大有小,需要几人搬抬的凑手的也是身材力气相近,无形中就把人们分成了几份。 个头高力气最大的男人负责从车上往下卸,大件四个靠山妇和曾婆子几个粗壮妇人合力搬运,苏娘子与史茵负责分拣统计,指挥着分别搬进内院,铺子。 随同史茵的宫女和瑾儿等女孩子们,帮着拿小物件。 肩并肩,手贴手,齐心合力搬搬抬抬,一刻工夫两拨女人便熟络起来,手里不停,嘴里也不停叽叽喳喳扯着闲话。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不多时就把几辆车卸空了。 “大车都停在这也不行呀!”王小石看着排成一长溜卸空的马车,“小叶,你家院子能放吗?” “能啊!两个院子,足够停了。” “挑两辆车留下,剩下的先赶到北边院子里。”王小石当即指派徐铁蛋去小叶家照顾马匹。 四个靠山妇和小叶几个赶着马车去了北街。 官道上有人停下脚步向这边观望着,王小石眉头微皱,回头看向铺前的人群。 今天人可真不少! 这边曾婆子她们是凑巧了,加上冯行偃她们二十来个生面孔,男男女女数十人聚在十字街口,无怪乎会引人注目。 “进院里洗把手,歇口气。”王小石招呼大家都进到院子里。 曾婆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有些不自信的笑笑,说道:“我们回自己家洗.”。 “不行!就在这儿洗,稍后还有事情要劳烦你们”。王小石摆手,催促她们快进院子。 王小石独自立在院门外,轻揉着双眼。 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去,只剩下一绿袍老翁扶着手杖,站在路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 王小石放下揉眼的手,望过去。 枝叶婆娑,不见老翁踪迹。回想起前几日送粥给邻里,老翁也曾来讨要过。回了院内,向曾婆子等人描述了老人容貌,几个婆子都说,城中并无这样一个老者。 第28章 人间自此无苏郎 今日的大朝会用时不长,早早就结束了。 朝会传递出的讯息,却是即强烈又分量十足,势必会改变整个西魏国的治政格局。 宝座上端坐的陛下,瘦削面颊又清瘦了几分,精神也不太好。 嗓音干涩的讲了几句话,大意是确认了大司马平乱的功绩;有感于国势衰退,外敌虎视眈眈,要重整山河,君臣必须齐心协力,勠力锐意进取。 国主陛下不等众臣消化这些话里蕴含的深意,就令宣旨太监开始宣旨。 宣旨太监尖利高亢的嗓音开始宣读诏令。 朝臣们初时还以为国主陛下是旧事重提,拿三省应个景。 听着听着就品出了新鲜味了。 诏令明确区划了君王的权力界限。国君的权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制约。与之相对的是三省的权力大为加强。 国君的意志,需要得到三省的认可,才能在以三省为核心,统御六部着九卿二十四司,推动实施政令,管理八百万臣民。 权力分配,历来是政治改革最重要的部分,也可以说是改革的核心。 职责不明,则事理不清。 以前的三省,一直是个空架子,帝王强时朝堂是一言堂,权臣当道朝堂依然是一言堂。 此前数年,便是监国慕容坚独揽大权,能和他别苗头的唯有老天官冯玄道了,年少的陛下都不行。 也是因此,俩人任职的兵部和吏部,要比工,户,刑,礼四部高出半个品级,二人分别是文武之首。 而今日,这两位朝堂大佬就坐在 对陛下限制他们权势的诏令,非但不争辩,还抢着起身盛赞。 随后封赏平乱功臣,陛下给已经位极人臣,封无可封的大功臣慕容坚,新创造了个勋位,‘大柱国’,正一品,与亲王同品级。 次功老尚书冯道玄,敕封文华殿大学士,也是正一品。 有朝以来,三殿大学士都是文臣追求的深厚的恩赐,生前便受封排在第二位的文华殿大学士,冯老尚书是首个。可说是荣耀至极。 似乎是投桃报李,二人竟向陛下请辞,要辞去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的实职。 极其诡异的是,陛下竟当即恩准了。 连过往朝中重臣请辞时,三辞三留的戏码都全给省了。 苏焕的震惊比起朝臣们还要强烈百倍。 进殿前恩赐朝堂赐坐,不过是敲响了登台的锣鼓。 陛下这次下了大决心落实三省六部制,任命首任的三省首脑再次点到了他,二品的尚书省左仆射,是仅次于三省三位主官的佐贰官。 从空有品级的三品下国子监大祭酒,陡然连升三级,成了顶在六部尚书头顶的实权重臣。 这还不算完。 封赏平乱功臣的名单里竟莫名其妙的也有他,敕封武英殿大学士。 文臣奋斗一辈子的终极目标,三殿大学士,一品。 首批章台议事的重臣名单里也有他的名字。 参与章台议事的人选,原则上拟定由三殿大学士和三省长官组成,尚书令空悬,他就是尚书省实际的长官,加之还是武英殿大学士。参与章台议事,是顺理成章。 名单里面的中书和门下省新长官,一个是独孤勤,一个是高骏,暂时都统兵在外,和他搭伙的尚书省右仆射慕容素,人还在西府前线。 还有两位,大学士冯玄道和大柱国慕容坚,则是刚刚辞去了实职。 这样一来,唯有英武殿大学士左仆射苏焕,人在京都,还担负着实职。 稀里糊涂的就成了朝堂第一权臣。 散了朝,冯玄道和慕容坚一脸肃容,抢先冲苏焕拱拱手,说了声,陛下有事相招,二人相携,随着田公公,施施然从侧门离去。 等苏焕觉察俩老狐狸是在耍花枪,借机遁走,他已经淹没在朱紫的浪潮里。 众星捧月般走出太极殿,品级不够在殿外上朝的众多绯袍官员们,看过来的眼神既有羡慕,更多还是心生的敬畏。 他往日上下朝,和殿内手握实权的紫袍大佬搭不上几句话,倒是常和殿外低品的绯袍官员厮混在一起。 此时围拢的是高贵的朱紫,着绯色朝服的只敢远远窥视。 苏焕心里暗骂道:“他娘的,被老狐狸们给算计了!” 脸上挂着和曦笑容,拱手饶了一圈,歉然道:“国子监衙署还有陛下急着要的一份条陈,各位大人,苏焕先行一步了。” 平端着肩,板着脸,目不斜视,快步出了宫门,嫌轿子太慢,抢了长随的瘦马,扬鞭而去。 起自昨日近午时分的一夜灯红酒绿的欢娱,将明时繁华落下,杏花坊的慵懒会直到午后才能消散。 各楼里的姑娘们即便是醒来了,依旧会恋着床。 绣阁留了恩客的姑娘,兴许会因为客人尚要起早出门,梳洗起床,送客离去,看一眼久违了的明媚晨光,便又折回锦榻,续上个回笼觉。 杏花坊北口第四家,是栋清灰的砖墙,暗红窗格的三层小楼,在杏花坊里算不上高大,也显不出奢华。 内里也是绝大多数青楼固有的的结构,一楼是敞亮的大厅,用来宴饮和表演,楼上则是姑娘们的绣阁。 巳时未过,怡红院三楼一圈的的窗却已经打来了。 一个松松挽着发髻,身材玲珑,姿容娇媚的妙龄女子,伸出纤秀的手指,将徐凤吹动的轻纱帘布系了个精致的鸳鸯结。 再将个镂花香炉摆在了迎风的窗台上,徐风轻拂,一缕幽香便随着清风散落在了屋里。 怡红院三楼是楼里最红的姑娘绮兰的绣阁。 独属绮兰姑娘的一层,被分隔出了,茶室,琴室,画室,望台,以及这间三面开窗的临街大卧室。 京都城屈指可数的当红姑娘,年已十九依旧是个未梳拢的清倌人。 杏花坊心里的小算盘打的最精明的王妈妈,会不眼馋客人送上的成箱白花花的银子,把女儿清白身子留到了快二十岁,自然有她的难处。 绮兰是她数年前从南面来的贩子手里接手的‘瘦马’。 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养马人买到手又投入了一笔大钱,延请了顶尖的教习,教她琴棋书画。 原本是要发卖给官宦富贾做妾氏,谁曾想这姑娘瘦瘦弱弱,性子却极其倔强,宁死也不肯给人做妾。 断了发卖给官宦富贾为妾这条路,养马人要收回投入的银钱在,只得将瘦马卖给青楼。 江南不缺优质瘦马,卖出的价格比不得北方高,养马人便把她贩运到了大业城。 投在她身上的银子,稍后就在王妈妈这里成倍的收了回去。 王妈妈用五千两白花花的雪花银,换回来个性子倔强的瘦丫头。 曾被别的楼里的妈妈嘲笑了一年,好在一年后,王妈妈终于等来福运临头。 西魏国第一风流雅士苏焕,偶然看到了幅画。 技法构图都算不得高明的一幅工笔飞鸟图。苏焕不但一眼便看出作画之人是个女子,更对画中之意大感兴趣。 被王妈妈唤出来接待贵客的绮兰,更像是被惜才的老师无意间发现了的璞玉,心急的找上门,仔细考较了一番。 最后,苏焕是乘兴而来,高兴而去。 自此,年方十四岁的绮兰的世界,被四十岁的苏焕打开了一扇门,她从门里走出,完成了生命的蜕变。 苏焕的青睐造就了绮兰的才名,她也用清丽的容貌,脱俗的气质和惊艳绝绝的才气,征服了闻名而至的客人。 怡红院因绮兰姑娘而蜚声京都,王妈妈自是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羡煞各楼里的妈妈。 苏焕是绮兰接待的第一个客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走进绮兰香闺的男人。 绮兰一直等待着,带她飞出樊笼的如同不羁的风般男子,此时此刻就枕着她的绣枕,四肢摊开着躺在留着她体香的绣榻上。 “我要喝酒”。身着紫色官跑的中年男子闭着眼,孩子气的嚷嚷着。 绮兰坐在榻边,弯腰帮男子把鞋脱了,直起身来看着他气鼓鼓的模样,莞儿一笑,嗓音软糯糯的问道:“想喝点什么酒?” “媚红,多加些冰块”。苏焕依旧是闭着眼。 绮兰深爱苏焕才华横溢,也习惯了他的恣意张扬,只是穿着齐整的官服,一大早摸进她的闺房,还是从未有过。 紫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倒是多出几分威严。 绮兰轻轻抹去官袍衣领上的折痕,顺手将苏焕鬓角散落的发丝笼起,看到手指间的青丝里夹杂着的几根白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起身出了卧室,不一会端着个托盘走了回来。 嫣红的葡萄酿倒入加满冰块的琉璃杯,酒水红的炽热,冰块清亮冰寒。 语声宠溺的唤道:“苏郎起来吧,酒拿来了。" “你喂我。”苏焕闭起双眼任性胡闹的样子,惹得绮兰抬手掩着红唇,哧哧笑了起来。 柔声细气劝道:“喂你喝你也要坐起来呀!乖了,一时冰块化了,酒味就不醇了。” 苏焕眼珠在眼帘下转动了两下,依旧不肯睁开眼,嘬着嘴,抖抖唇,赖兮兮地说道:“你用嘴喂我。” 楼里姑娘用‘皮杯儿”喂客人饮酒的香艳场面,绮兰见识过,也仅仅是见识过而已。 苏焕的疏狂属于精神层面,肉体上则是观花不折花,红袖添香多多益善,被翻红浪敬谢不敏。 他会胡闹撒娇,痞赖的像个顽童,却从不沾绮兰的身子。 绮兰蹙眉歪着头,视线在苏焕身上脸上打了几个来回,除了一身官袍,实在找不出异常的地方。 拧着眉头直起身,轻声说道:“那你就稍稍等候片刻,待我去洗漱。” 苏焕陡然睁开眼,一骨碌下了床,横着将个娇俏人儿抱在怀里,大嘴一张,在嫣红的唇上先香了一个。 放浪的‘哈哈’笑了两声,将绮兰放到了榻上,取杯在手,贴着她的唇,眯眼看着艳红的酒浆流进了温热的口中,顾不得放下杯子,努着嘴贴了上去。 绮兰将一口酒度进苏焕嘴里,脸颊潮红,急切地问道:“苏郎,你怎么了?” “我病了!”苏焕摇晃着琉璃盏,艳红的酒液冲刷着清冷的冰块,冰块消融,艳红渐淡。 “苏郎得了什么病?”绮兰难掩焦虑,偎在苏焕怀里,头贴着胸口,手不知不觉紧抱着他的腰。 “要死掉的病!我立刻就要死了!”苏焕眼里浮动着苦涩。 “苏郎,你说什么?” 楼梯上陡然传来的吵闹声,打断了绮兰的追问。 纷杂的脚步声从下往上不停步,人声也不住的大了起来。 苏焕皱了皱眉,肃然的面颊少了几分书卷气,骤然多出了些威严。 王妈妈不逼绮兰梳拢,有留下棵摇钱树的缘故,与苏焕也大有关系。 苏焕不喜当官,国子监大祭酒却也是三品的高官。 京兆苏氏,能与黄,韦,周三家并列京兆四大家族,尤其财势之盛,更是排在了四家的首位,其底蕴之深厚可想而知。 身为苏氏族长的苏焕,敢于在福禄街盖起座俯瞰一街两厢公候府邸的‘万三千’高楼,又怎会是个胆怯怕事的好欺之人? 因为苏焕喜欢绮兰快快乐乐的样子。 妈妈就不敢违背绮兰的意愿,逼迫着绮兰去做她不愿意的事情。 只是王妈妈也很困惑,为何苏大人一直也不给绮兰赎身呢? 家大业大的苏家不缺这点银子,苏大人又是这么恋慕绮兰,干嘛不早点把她接走,便是放在府外做个外室,也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大好事。 就这么留在怡红楼里,艳帜高张,招蜂引蝶,王妈妈银钱有得赚,麻烦也是越来越大。 “混账东西,还说绮兰屋里不留客,这是什么?”青年男子的怒喝声响彻三楼,显然是看到了苏焕甩在楼梯口的靴子。“官靴,呵呵,小浪蹄子有了个穿官衣的姘头,就把眼睛长到了头顶上了。小爷也有个奉议郎的官身,家爷点点头,就能弄个六品实缺。” 听声音,外间的房门被人一脚给踹开了,苏焕摆了摆头,示意绮兰出去看看情况。 绮兰指着身上薄如蝉翼的轻纱睡裙,轻纱下起伏有致的身子拧动了一下,嫣红的唇微微嘟着,媚眼如丝,盯着苏焕。 王妈妈扯着嗓子,凄厉的干嚎声传进来。“苏公子不能进呀!” 绮兰黑白分明的眸子眯了眯,薄薄的唇顽皮的勾起,斜乜着苏焕,调侃道:“是苏郎的本家来了。” 苏焕陡然从榻上立起身,低声骂了句:“狗屁的本家!” 门外响起人体倒地发出的撞击声音。 青年男子在怪腔怪调,嘲讽着苏焕:“老糟货大清早发骚,白日宣淫,不愧是西魏第一淫荡子,真他娘的不怕把老腰闪断......” 倒在地上的王妈妈,犹然扯住华服青年的衣袖不放手,名叫苏鲁安的青年,是溪山候府的小侯爷,。 复姓,苏鲁,单名,安。 和苏焕的苏扯不上关系,倒是和京兆四大家里的黄家有很深的关联。 苏鲁安的生母是黄家的女儿,闺阁里生了个儿子,养到三岁被送给了苏鲁家做继子。 其中的内情,到了苏焕这个层次,早已见怪不怪。 六镇的习俗一夫一妻,不纳妾氏;溪山候苏鲁铁木年近不惑尚未有子嗣,便要考虑收养个假子。 苏鲁铁木少时读了些书,算是半个文人,受到秦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影响,一心想要个亲生儿子。 黄家虽是千年望族,在西魏国官场上却一直没有稳固牢靠的依仗,。 两边各有所需,有心人从中穿针引线,黄家女不出家门给苏鲁侯爷做了小,背着正妻偷偷生下儿子,等孩子模样刚长开,眉眼能看出点亲爹的遗传,苏鲁候便抱孩子回府,跟正妻说与这孩子有缘,收下了做继子。 京都权贵里这样的事不少,秦人大族女子给六镇勋贵生下个继承爵位儿子,等于家族有了个牢靠的靠山。 男人得了个传承血脉的亲儿子,还添了个资产丰厚的奥援。双方各有所得,皆大欢喜。 明白其中弯弯绕的外人,事不关己也不去捅破。 这件事做的时候就瞒着正妻一人,事后知道了实情,正妻早已和孩子处出了感情,索性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 最得意的还是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一手攥着亲爹留下的爵位,一手提着娘亲家的钱袋,京都最轻狂的纨绔,十有八九都是这种孩子。 苏焕极其鄙视黄家的做法,也极为不喜别人说苏鲁安是他的本家。 他无奈地摇着头,叹了口气,神色落寞地低声道:“想要躲到你这儿,多活一时,竟被个混账玩意给搅合了。罢了,罢了。” 一面摇着头,一面走到了窗前,抬手撩开纱帘,探出身子向楼下看。 见路旁栓着的瘦马边上围着几个佩刀壮汉,伸长了手挥着,叫了声“嗨!”,见气势凌厉的汉子们闻声仰头看了过来。 苏焕指着怡红楼的大门,又喊了声“上来几个。” 喊完了话,转过身,整个人的气息全变了,落寞的气息一扫而光,即便是面带微笑,却掩饰不住那股子迫人的气势。 “来,你坐了,我再给你画一次眉。”苏焕笼着绮兰削肩,轻按在镜前的锦墩上,手里捻着笔,细细的描画着。 门外的喧哗似乎根本不值得他打开门看上一眼。 小侯爷苏鲁安,让熟人打了,永城县公家的老二金石达,泗水伯家的老大长孙庆,俩人与他年岁相仿,却早就入宫做了侍卫。 明明知道他是谁,打他的时候一点也没留手,攥着发髻,一顿拳脚将他从三楼揍回了一楼。 随他来的部曲等候在一楼,见此刚要上来阻拦,金石达和长孙庆俩人毫不迟疑的抽出了刀子。 六镇子弟间斗殴常有的事,光天化日动刀子却不多见,何况还是内卫专用的御制横刀。 “内卫办差,上前一步者,斩!” “内卫来杏花坊办差?”苏鲁家的部曲将信将疑。 他身后突然上来一人,一刀鞘便将他砸倒在地,脚踩在脸上,喝问道:“谁家的奴才,敢阻挡内卫办差。” 精壮的象只豹子的苏鲁家部曲,努力拧着脖子向上看,没看到那人的脸,只瞧见那人腰间悬挂着的内府侍卫腰牌,顿时身子一软,乖乖地趴好了。 从隔壁燕华楼出来的苏鲁安,昨夜他来过怡红楼,纠缠着绮兰,要睡在她房里,被怡红楼几个姑娘合起伙灌晕了头,不知怎么跑到了隔壁,睡在了胭脂姑娘的床上。 夜里的逢场作戏,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欢愉;绮兰那个瘦骨伶仃的小蹄子,看见了也没有蚂蚁在心里爬呀爬的感觉。哪比得上前凸后翘的胭脂?不过是有个花坊第一才女的名头。 欢场中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本也没想着回头找怡红楼的麻烦。 可他一出燕华楼的门就看到了那匹瘦马。 看到了瘦马,就会想到某个风月场中最风流的男子。 想到了这个男子,不由自主地就对楼上软糯甜美女子生出了恨意。 他知道是苏焕来了怡红楼,此时就在楼上绮兰的房里。 苏焕是谁,他很清楚,但他不怕。 在他眼里,苏焕不过是个卖弄风雅的老骚包。三品的官身也就能吓唬吓唬小老百姓。 这就闹上楼去,看看他这个国子监大祭酒能如何?让绮兰那个小浪蹄子也看清了,老糟货不过是个徒有其名的老废物。 苏鲁安挨了顿狠揍,抱着起满了大包的头蹲在地上,左思右想犯起了糊涂,三楼上绮兰房间里的男人到底是谁? 难道说是陛下白龙鱼服偷偷溜出了宫? 直到楼梯上脚步声起,内府侍卫们齐齐抱拳拱手,口中喊着:“仆射大人。” 眼瞧着苏焕面无表情,摆摆手示意侍卫放了他,双手向后背负着就走了出去。 盯着苏焕出了怡红楼,背影消失了好大一会,苏鲁安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仆射大人?尚书省的佐贰官,六部尚书大人顶头的上司,朝堂实权大佬。 六部九卿二十四司的衙门在皇城内,三省官廨却设在了皇宫之内,尚书省紧挨着太极殿,尚书省首脑的安保自然而然也划归内府侍卫负责。 以往,三省虚设,都没个首脑,知道有个这制度,谁也没往心里去过。 今天内府侍卫们跑来了杏花坊,竟是护卫来折花的仆射大人........苏焕?! 醒过神来的苏鲁安跳起身,踢了部曲一脚,骂道:“没死透,就赶紧起来,回府。” 于此同时,怡红楼三楼的楼梯旁,绮兰依着栏杆软瘫在地,两行断了线的珠泪,娑娑撒落。 楼下传上来的那一声,“仆射大人。”她听在耳中,顿时明白了苏郎今天何以大失常态,那句仿佛玩笑的话,‘我立刻就要死了!’所内含的意思,她也明白了。 昨日文采飞扬洒脱不羁的苏郎,真就死了。 兴之所起,会随时登上这三楼来找她,谈论书画,诗词唱和的苏郎,已经永远消失了! 绮兰抬手小心的抹着眼角的泪水,生恐泪水沾到新画的眉上。 那两弯新柳,或许就是苏郎留给她最后的一份礼物了。 嘴里呢喃着,“苏郎,何故去的匆匆,要了绮兰的身子再走何妨!” 第29章 梧桐 在汉阳县偶遇的两群人,不长的时间便融合成了一群。 没人指派高福,他自发的留在了小叶家,和徐铁蛋聊起照顾牲口的心得,热络劲就是亲爷俩。 四个年轻宫女和瑾儿她们凑着头叽叽咕咕,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彪悍的四个靠山妇则跟着曾婆子几个,这屋进,那屋出,不停调整家具摆放的位置,主人王芝秀反倒插不上手。 见她们在院中放了套茶桌,王芝秀进了卧室取出了红泥炉,紫铜壶,漆木杯子。就让苏娘子和史茵俩人给安坐下了,让她安心陪着独孤嫣然几个小姐妹闲聊。 自来熟的清洗茶具,点火煮茶,又收拾出干果点心摆在桌上;俩人立在一旁,一面听着几个小娘聊天,一面低声交谈着。 前面铺子,地面简单平整了,王小石肃手相请,冯行偃和高晋在仅剩完好无损的竹桌边落座。 三句话没说完,冯行偃就坐不住了,留下高晋一个人跟王小石聊天。 一盏茶的功夫,大砖头一手拎着冯行偃,一手拎着阿信,提了过来。 “他俩不乖,在厨房吵架,还要动手打架。”大砖头两手左右分开,被大手攥着的两个家伙,犹在怒目对视,挥拳踢腿的。 后院里,茶桌边众人,先是听到厨房里起了一小阵喧哗,随后就瞧见巨汉拎着两个少年去了前面的铺子。 同来的少女中,冯瑟瑟和韩秀儿大为震惊,被巨汉拎着的另一个少年她们不熟悉,小霸王打遍京都无敌手的威名可不是吹嘘出来的。 嫣然和窦灵儿倒是瞧着有趣,还想跟着去看热闹。 见四人都站了起来,王芝秀笑着站起身,柔声说道:“不碍事,大砖头手里有分寸,不会伤到他们。” 到了前面铺子,却见刚还像两只斗鸡的两个少年,勾肩搭背热络的如同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高晋和大砖头也是有说有笑,只有王小石拧着眉头,若有所思的盯着街对面。 这场起因客人大桃子在厨房里,对王家大厨指手画脚引发的冲突,起的突兀,去的更突兀。 随后,俩人间的吵闹拌嘴,就成了无人关心的花絮。 其实王小石对他俩就说了一句话:“想打架就去野地里,再在家里动手,大砖头对他俩就不用客气了。” 至于怎么个不客气,会让冯行偃都噤若寒蝉,嫣然她们很好奇,问冯行偃。他却不说;还是高晋悄悄告诉了她们,“脱了裤子打屁股。” 吃过了错过饭口了的早饭,男人们开始修补屋顶,高晋和小叶搭手和泥,话不多,却极其默契。 阿信和冯行偃在屋顶上,又吼又叫,甩了一身泥,就是不出活。 王小石坐在石阶上,面前摆个小几,边问着屋顶上的状况,边写写画画,陡然一摊湿泥落下,正正的砸在纸上,半晌功夫才画好的图,全让泥给盖住了。 他立起身,一手插腰,一手指着屋顶,和大砖头说道;“把俩聒噪玩意捅下来。” 大砖头抱着根三丈多长的房梁,咧着大嘴憨笑着,真就把蹲在屋顶的俩人挑了下来。 冯行偃落地时象是块石头砸在地上,咚! 朝着瞪眼看过来的小石头,呲着一口白牙,呵呵直笑。 阿信反而借着大砖头一挑之力,顺势飘飞了起来,翻了一串空心跟头,轻飘飘落在了街心,引得路人一阵鼓掌喝彩声。 阿信一脸得意,转着圈抱拳致谢,蓦然间瞧见小石头双手抱胸,冷着脸在看他,一缩脖,含起胸,夹着膀子,脚下踩着小碎步,贴了过去。 少不得和冯行偃一对难兄难弟排排站,被站在石阶上的小石头用手指戳着他俩的脑门,一顿训斥。 替换上了屋顶的小叶,四肢张开平趴在瓦面上,从屋檐探出半张脸,忍笑忍得后背一拱一拱;高晋蹲在旁,见小叶看得有趣,想也没想就有样学样趴在了小叶边上,偷瞧着屋檐下,小石头神色凛然,一手负后,一手并着食中二指,逐个戳着阿信和冯行偃的额头。 两个不省心的家伙,一身泥巴灰土,苦着脸,挨着训,背在身后的手还在偷偷互捅着对方。 被小石头察觉了,额头又都被狠戳几下。 高晋和小叶使劲抿紧嘴唇,憋笑憋得后背一拱一拱。 正看的有趣,小石头突然扬起了头,俩人迅速缩回头,双手按着瓦面跪坐起来。 “你,,呵呵,,,,” “呵呵,,,,你,,,” 互相指着对方的阴阳脸笑弯了腰。 蓦然回过神了,同样趴在屋檐边,露出眼睛往下看,也一定是鼻子呼出的气吹起了尘土,涂在了半张脸上。 见小叶抬手要去抹脸,高晋猛摇着手,“看看你的手,比脸上更脏。” 小叶翻过手看了看,使劲拍了拍手,拍掉了灰尘,撩起衣襟擦起了脸。 高晋学着样,撩起衣襟仔细擦过脸,放开手,视线落在了满是褶皱脏污的白袍上,暗暗皱起了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 干着从不曾做过的卑微事,挨着呵斥,小公爷的形象全无,心里却暖暖地流淌着欢乐。 “高晋,快来帮忙。”小叶笑容灿烂如夏阳。 “哦,来了。”高晋手脚并用在倾斜的屋面上爬着,皱着眉,心里还在想心事;往日里这种身份卑贱的小衙役,何时敢对他这个小公爷呼来喝去!? 几个女孩子在王家姐弟住的正屋流连一番,便有了个徒空四壁的印象。 她们已经失去了参观的兴趣,在王芝秀陪同下继续喝茶闲聊。 “这茶好特别!”独孤嫣然放下杯子,看向王芝秀。 独孤嫣然对自己的容貌最是自负,昨日听姑父说在汉阳县遇到了一对似摘仙人般绝美的少年少女,既是好奇又隐隐生出不服气。 嘴里说的是要来看看小石头到底有多俊俏,心里想的却是能让姑父大呼惊艳的王芝秀。 王芝秀如青山远黛的眉间浮起浅浅的笑意,嫣红的唇抿了抿,嗓音轻柔,说道;“不是茶叶,是柿叶,在培制时添加了决明子金银花。” 瞧着对面顾盼生姿的少女,独孤嫣然心里哀哀的叹了口气,下意识抬手摸着眉。这眉梢儿斜飞太高了! “这不是茶叶?也能泡茶喝?”冯瑟瑟盯着手里深棕色细密木纹层次感强烈的木杯里淡青色的茶水。 “这几年外面不太平,庄子里和外界也来往联系的少,难免缺东少西的,茶叶早就断了,一些喝惯了茶的老人总觉得嘴里寡淡,家弟便用庄子里有的材料配了几种。”王芝秀的笑温婉大方,既不带有歉然,也没有自得之意。 “这种柿叶配决明子和金银花,是专门用来夏日饮用,去燥气,护肝明目。只是不耐泡,两水后就色淡无味。” 方才韩秀秀私下向看见小石头,就一脸痴迷模样的窦灵儿打听过王家姐弟。已经得知小石头就是个满脑子奇思怪想的人,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小石头对制茶之道也精通?” 王芝秀清澈的秀眸荡溢着明艳的秋波,轻声笑道:“哪里是什么精通,不过是被逼得没了法子,只好多花些心思,找个出路。” 扬起俏生生的脸,看向立着的苏娘子递过去个眼神,笑道:“我和家弟来此也不久,一直也没在城里好好转转。 原本说好了今日请苏大娘子带我四处走走,你们要是有兴趣,不如请苏娘子当向导,带着我们游览一下小城。” 苏娘子双手叠放在腹部,用视线引着大家看向梧桐树张口的树冠,“‘凤栖梧桐’的典故就出自汉阳县,小城几乎家家户户院中都植着梧桐,据说地下的根相连着,都是县衙西边的那棵梧桐老祖宗衍生出的子子孙孙。 那棵老祖宗梧桐八个成人才能围住,高达十五丈,枝叶繁茂,树冠有数亩地大小。 前朝时期,围着老祖宗梧桐树修建的凤凰台,虽说年久失修,倒也古趣盎然。 还有城西的亮马河,河道里怪石嶙峋,清亮的河水激荡而下,阳光下一河川的白亮亮,好似大群白马踏水而来。 夏日里,河畔树荫下,河风清爽最是宜人。” “好呀!看看凤凰台去。”窦灵儿说着话已经站起了身。 其余几位小姐也站起身,一直守在独孤嫣然身边的史茵却说不陪着她们,她和曾婆子约定好了,稍等一会这里收拾妥当,要带着四个女儿去几个娘子家里转转。 小姐们参观过祖宗梧桐和凤凰台,稍后还要去城西的亮马河,冯瑟瑟便让靠山妇赶了两辆大车跟随在后。 苏娘子在前领路,一群妙龄小娘随在后面,行走在小城,莺莺燕燕,姹紫嫣红,格外醒目。 童掌柜闻听王家铺子又起了异状,急匆匆赶了过来,见了王小石,原本想要叮嘱几句,看到四个肉山般的靠山妇,便站在在铺子外,问了问修补屋顶缺不缺什么,没进铺子就折返回去了。 对面县衙有事没事的就喜欢凑热闹打秋风的县吏们,远远瞧见胸前挂着虎头金牌的粉面少年,缩在县衙里,谁也没敢来对街凑热闹。 反而是从不凑热闹、打秋风的石掌案,前后来了好几次。 昨日王小石提起修补屋顶,石掌案想着上门替阿信说情,人家给了老大的面子,修修补补正好是他的专长,自告奋勇,包揽了借工具,以及寻找合用的砖瓦。 他每次过来都是与小王公子简短的交流几句,带了大砖头赶着大车去取工具,搬运材料,就又去忙自己的事情。计算着时间,物料用得差不多了,再过来看两眼,提提建议,帮着补充些不足的物料就又走了。 一丝不苟,一板一眼,和平日里一般无样。 屋顶补了好,又把墙上的裂缝补过,粉刷了,再要修补地面,合适的物料一时间却难寻到。 王小石回到后面的小院,人已经分散出去,只有瑾儿和一个戴着蒙面纱巾的娇小女子在看家。 他看了眼悬在空中的骄阳,手一挥,“去河边收些新鲜鱼获。” 路上经过小叶家时,让大砖头吼了几声,把徐铁蛋和瘸腿老卒高福也叫上了,七八个人浩浩荡荡去了魏水河岸。 出了汉阳县北门,明媚的阳光下,一条土径夹在荒芜的田地间。 阿信和冯行偃打了一上午嘴仗,放开了手脚,拳来脚往,你追我赶,隐没在路边一人高的蒿草丛里, 有意坠在队尾的高晋知不觉皱起了眉,自语道:“听声音似乎冯行偃吃了亏” 跛脚老仆一步一斜身子,轻声说道:“别听冯公子叫得声大,其实是占了些便宜。” 撕打着进了蒿草丛中,冯行偃很快便察觉到阿信武道的路数和燕俱罗有几分相似。 在蒿草丛中好似游鱼戏水,忽而在左忽而在右,身法迅捷诡异,而且出手极其刁钻。 不知不觉中他就模仿着章须陀与燕俱罗大战时的方法,任你千般变化,我自抱元守一,你曲中求,我直中取。 无论阿信从什么方位突袭,用的什么招式,全是迎面一记重拳捣过去。 俩人一个身法迅捷招招进攻,一击不中立即遁走;一个力大拳重,以攻代守,步步为营。 偏偏燕俱罗将冯行偃的武道底子打的极其厚实,一套烂大街的军中八式,被他堂堂正正施展出来,拳风振振,似重锤猛击,威势十足。 阿信接了几拳,震得手臂酸麻,便再不敢与他硬拼。 刚开始阿信绕着冯行偃从四面八方攻击,一口气用尽了,躲闪到十步外换上口气,接着再扑击。 往复数次,被冯行偃摸到了关窍,追在身后不给他轻松换气的机会。阿信躲出老远了,刚换口气,冯行偃就又追了过来,接着边打边跑。 俩人你追我赶,东突西窜,谁也奈何不了谁。 王小石坐在大砖头身后的背篓里,懒得看俩人瞎闹,张开了大黑伞,闭目养神。 黑驴‘喜鹊’走在了前面,背上搭着装水葫芦的褡裢,一路左蹦右窜挑拣着鲜嫩草叶,不时欢喜地‘嘎,嘎’叫上几声。 徐铁蛋正想要和王小石说些什么,仰头看见王小石靠在背篓沿上紧闭上了双眼,他舔了舔结痂的唇角,猛跑了几步,追上了‘喜鹊’。 北城楼上,绿袍老翁手遮在眼前,眯缝的眼里蕴藏贪婪,眺望着走在田间小路上的一行人。 骤然,一束水缸粗细的剑光,仿佛从悬着空出的太阳里直射而出,砸向城楼,绿袍老翁来不及闪躲,瞬间便被暴烈的剑气绞的粉碎。 在城头显出身形的男子,裹着浓郁剑气,面容也因为透体而出迸射的剑气,显得模糊不清,男子抬起手,隔空将一片飘向城内的梧桐叶定在半空中。 绿袍老翁无奈的显出身形,弓腰作揖,嗫嗫唯唯方才要开口解释。 又一道磅礴剑气砸中,绿袍老翁再次被剑气绞碎。 绿袍老翁这次不敢逃走,聚拢了消散的身形,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 “再有下次,一剑斩了你的真身!”天地寂寥,绿袍老翁心中一道威严森冷语声震荡。 烈日下,城中间的老梧桐,忽然无风自动,巨大的树冠上下起伏,刹那间树冠周圈的一层绿叶,已经焦黄枯萎。 第30章 粮荒 太极殿西侧的尚书省占地极广,足有半个坊市大,抬撵的内侍直接将苏仆射抬进了的仆射办公的小院。 苏焕抬步下小辇,扫了一眼分列两排迎候的属员,看着那一个个偷瞄着他,强忍着笑的熟悉面庞,恍惚间似乎是走进了国子监。 苏焕重重地“哼”了一声,沉着脸进了公事房,在朱漆公案后落了坐,双手在案子下十指交叉,轻轻摇晃着,活动着手指和手腕,视线在公案上分门别类堆放的厚厚几叠公文上一扫而过,看向跟进屋来垂手而立的尚书右丞陈书宝。 无奈地苦笑道:“你就别学那些俗人了,弯下身子行礼,扭过脸去才敢笑话苏某人‘沐猴而冠’。 想笑,就大大方方笑出来!” 陈书宝是两年前从国子监高升,就任的不是闲职却比闲职还闲的尚书右丞,和新任的仆射大人算是互相知根知底的老上下级。 当初陈书宝高升,老上级苏焕还曾动用公费,邀请同僚在醉仙楼摆宴为他庆贺。 喝到酒酣处,素来放浪的大祭酒,曾笑骂穿了崭新四品官袍的陈书宝是‘沐猴而冠’。 虽然陈书宝进了个冷衙门,终究是有些小权力的实职,被国子监那群为人师长者以为了奇货。 在陈书宝调任尚书右丞这两年里,尚书省陆陆续续的收拢了一大批没根脚的国子监学子。其中有不少都是大祭酒苏焕极为赏识的门生。 “大人,书宝不敢,书宝惶恐!”陈书宝手举的高高,腰弯的低低,屁股朝天,诚惶诚恐。 “得了,得了!”苏焕敲着书案,“你敢不敢有个屁用,老子还不是被老狐狸们给坑了。” 他气恼地逐一拍着案上叠放整齐的公文,问道:“这些子都是什么玩意?” 陈书宝直起腰,走到书案边,向刚上任的仆射大人一一介绍。 “什么?连兵部和吏部的公文也送了过来,要我来签署!这他娘的也太欺负人了,把六部的公事全推到了这里,六部尚书都躺着睡大觉呢!”苏焕气的冷笑连连。 “大人。”陈书宝小心翼翼瞄着仆射大人的脸,陪着笑,低声道:“六部无尚书。” 陈书宝调任尚书右丞后,尚书省一直没有主事的主官,自然也没有实际权力,就单纯是个收存各种公文诏书的地方。 堆积大量急需批示的公文,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对尚书省今日的变化,他心里其实暗暗高兴,对于苏焕这个老上司再次成为顶头上司更是难掩欣喜。 “六部无尚书!”苏焕黑着脸,长吸了口气。牙咬得咯咯响,恨恨地低声自语道:“他娘的,被老狐狸们气昏了头了。” 就在今早的朝会上,兵部和吏部的尚书大人双双陛辞,陛下也没问问重臣们的意见,就爽快的给准了;加上礼部尚书被定为叛逆,削去了所有官职爵位,六部尚书顿时空出了一半。 户部尚书韦宜兴,在六部尚书里年纪最大,已经抱病多年,常年不上朝也不进官衙;工部尚书宇文子玉倒是年富力强,可这人对名山大川的喜爱,要远远大于做官,随便找个考察地方的借口就一年半载不在京中。 剩下个秋官周毅,五十出头,身体强健,正值官员出政绩的黄金年岁,方才下了朝却称病递了请休的条陈。 以往这样的条陈送进宫便如泥牛入海,陛下没个回应,臣子也权当没有这回事,君臣间心照不宣的走个形式。 也不知怎么回事,周毅尚书请休的条呈送进了宫里,陛下罕见的当即在条呈上御笔亲批,‘安心休养’,这样一来,周毅尚书想不在家养病都不行。 老狐狸们合起了伙,这出手,狠、准、猛! 苏焕能想得到,老狐狸们既然把他推到仆射的位子上,怠政懒政的路子,能想到了的,事先就全给他堵死了。 他只要敢稍稍懈怠,公案上的公文就会越堆越多,西魏国权力中枢的运转就要停滞。 职责大,担子重,由不得他任性胡来了。 苏焕想要轻松,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自己给自己选几个得力的帮手,找来六个德才兼备,又敢于任事的六部尚书,他这个统领六部的尚书仆射大人的日子自然而然就轻松了。 六部尚书,六个权势赫赫的实职官位,朝堂内外有着六十,六百,六千,六万双眼睛盯着,给出去一个,就等于得罪了一大群。 苏焕骂道:“老狐狸修炼成了老泼皮!” 这是把他给按到仆射的位子里,当牛做马尚且不满足,还要按坐在火上口上烤着! 六部尚书由他苏焕一人推荐,不是结党也是结党了!这还是所被推荐之人胜任职务的前提下。但凡举荐之人中有人行差踏错,他苏焕就又要多个营私的罪名。 一大早起床头就被门夹了,路上又让马踢了脑袋,只要还没傻透,同时推荐六部尚书这事就坚决不能干。 他这个个仆射大人,前无卸任的前任交接,下有一堆甩手不干了的下属,一时间竟是千头万绪理不清,没个万全之策。 苏焕脑子里迅速做出了一番衡量,沉着脸说道:“兵部,吏部,二位老尚书刚请辞,应该没有积存下重要公事,都先收起来。 礼部和工部,久无尚书大人坐衙,日常公事已经有固定套路,发回本部,责成佐贰官依例办理。 鸿胪寺戴志成左迁刑部侍郎,他是个老刑名,刑部的公事自然不生疏,把刑部公文也全部发回,责成戴侍郎全权负责刑部。 户部的公文留下,把最近三年的户部税赋、支出的账册也全都调来。” 陈书宝躬身应喏。 苏焕又命他调来几个精熟术算,年富力强的书吏来此等候差遣,才挥手让他退下。 全副身心投入仆射的工作的苏焕,和平日里懒散模样恍若变了个人,既务实又严苛。 他的公案对面排开一列小案几,十数位从尚书省挑出的精于算学的书吏按照他的要求,急速统计核算着各种数据。 苏焕没有六部实职官的履历,却不代表他不懂管理一个国家。 百姓家有‘家有余粮心不慌!’的俗语。其实一个国家何尝不是同样呢! 要挺过即将到来的寒冬,需要多少粮食?就是朝廷当前最紧迫的头等大事。 他心里其实早就有一个估算出来的大概数字,此时身居其位,需要尽快得出一个准确的数据。 事到如今,无论苏焕认不认可,数百万人的生死都将取决于从这间官廨传递出去的政令。 他不敢不认真对待! 皇城内的尚书省官衙,重门叠户,最不羁的清风进来,也吹不出去了。 盛夏的卫国公府后花园,绿树掩映,竹影婆娑。 绿荫深处的八角凉亭,数人围坐在石桌边,一面品茗,一边闲聊,轻松惬意。 仆射大人突然不请自来,屁股刚沾上椅子,就巴拉巴拉,放炮仗似的报起了账。 “......最少要四百二十万石!” 苏焕完成了大段包含着大量枯燥乏味数据的陈述,不等女主人独孤绿动手,自己动手连着续了三杯茶,毫不顾及雅士形象,咕咚咕咚喝着。 换了浅色单薄衣衫的慕容坚和同样打扮的冯道玄交换了个欣喜的眼神。 将苏焕推到现今大权独揽的位子上,慕容坚多少有些不放心;人确实有才,还是百年难遇的大才,就是太惫懒。 而当今的西魏,仿佛四下漏风的破屋,随时都会房倒屋塌,一点错漏也承受不起,一点时间也耽搁不起了。 冯玄道摇晃着干瘦的脑壳,慢条斯理地说道:“四百二十万石,仆射大人该找户部韦尚书要呀!”一副老而无力的模样。 慕容坚立即出声附和:“是呀,苏大人如此心急,却找错了人呀!”说着话还好意的替一头热汗的苏仆射摇着蒲扇。 我自己来!”苏焕伸手夺过蒲扇,‘呼呼啦啦’猛扇着,另一只手扯开了官袍的衣领。 被面前这俩老狐狸算计了,做牛做马忙了半日,又让御史骆正堵在官廨里,嚷嚷了一通,仆射大人玩忽职守白日上青楼,不成体统。 他本性狷狂,肚里气苦,正好书吏也将他要的数据统计了出来,索性就和骆正翻了脸。 “这官谁想当,你他娘的去找他来当,别跟老子吱吱歪歪! 要参劾就快点去,慢了,小心老子举荐你老小子当户部尚书。” 丢下眼珠子惊得快要挂在眼眶外的骆正,自顾自甩着大袖离开了官廨。 官轿进了福禄街,老远就看见府门前停满了车轿,压着火,咬着牙让人直接把轿子抬到了福禄街最北头。 寻到了这儿,见到俩老狐狸凑一起悠悠哉享清福的惬意样子,这个气呀! 抱着不让老子舒坦,就都别想好过的念头,把朝廷的家底,报了一遍。 再看俩老狐狸,哼!竟然摆出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老泼皮样子。 气头上的苏焕蓦然间哧哧轻笑数声,视线在一袭团花锦袍,腰系白玉腰带,富家翁打扮的白面中年人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瞄过来,扫过去。 “仆射大人,窦某有何不妥?”眼神木衲的白面中年人,夸张的摊开了手,向自己身上观瞧着。 独孤绿掩着嘴,哧哧笑着,俏生生说道:“你们这些大人呀!哧哧,闹孩子气也不怕传出去了被人当笑话。” 窦孟德在市井有着个‘窦三坊’的绰号,窦家的产业是不是占了京都三个坊,还是三个坊也不止,并没有具体的统计。 光是东西二市里挂着窦记招牌的商号就远不止三五十家。 其中,粮食和铁器经营规模之大,更是执行业牛耳。 以慕容坚和冯玄道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找来个浑身铜臭的大商贾喝茶聊天。 只会有一个原因,朝廷要用到窦孟德。 而窦家控制掌握着的最大资源,正是开垦荒田减灾自救的农具,以及赈济流民急于筹集的粮食。 见苏焕猜出了窦孟德在此的缘故,冯玄道和慕容坚也就不再遮掩,拉着苏焕一起,一笔一笔的开始凑起了数。 窦建德坐在边上,眼帘聋拉,双唇紧闭,做壁上观。 “东五郡历来承担着紫铜关一应供给,只能保证自给自足;南府尚能挤出一部分粮草,却也不能拿来赈济流民,光是供应西府的十万大军,还有个大窟窿。”慕容坚眉头紧皱着。 冯道玄手指沾着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个‘五十万’,随手又抹去,摇着头,说道;“北府受到的波及最轻,可是,,,,,,,,” 冯道玄没说出来,在座的却都清楚他话里的意思。 高家治下的北府历来施行的是藏富于民,真要倾北府之力,别说五十万石粮食,一百万石也能能拿出来。 可北府向户部缴纳赋税从不曾晚一日,短一石。陡然要求北镇抚将军府多拿出五十万石粟米,以高家一贯坚持的民为重的原则,朝廷先要给个合理的理由,还要给出合理的补偿,才会以北镇抚将军府的名义从民间筹措粮食。 现在的粮价飙升到了五年前的十倍不止,一石粟米要一贯二三百铜钱,即便北府做出让步,以一贯钱补偿,五十万石也是五十万贯。 可户部不单是粮库空空,钱库也马上要见了底。别说五十万贯,就是十万贯都拿不出来。 旁听的窦孟德忽而呆呆的直视着苏焕,不一会,连独孤绿也瞧出来,他这是在等苏焕做出表态。 冯玄道和慕容坚俩人的视线随之也都落在苏焕的脸上。 苏焕被看得气急败坏,抬手摘了纱帽丢在桌上,大刺刺地嚷道:“二十万石精米,全拿出来顶多是个零头!” “哦!”慕容坚神色玩味。 冯玄道笑而不语。 苏焕揉着面颊,一脸吃坏了肚子的难受样子,恼怒道:“我和孟德合伙从山南购了二十万石精米,就这么多了。” 见冯道玄和慕容坚目光炯炯盯着他一眨不眨,憋着怒气冲窦孟德摆摆手,意思是让他来解释解释。 窦孟德却呆愣着,沉吟不语。 说说!就咱们这几个人,天大的忌讳也没事!”冯道玄一脸的慈笑,安抚着窦孟德。 苏焕所提到的山南,指的是西魏习惯叫做南山的横山山脉的另一面,横山和巴岭间的三郡之地。 位于两座山脉山间的盆地,与外界仅有南北两条险峻崖壁上的栈道相通。辖境内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堪称世外桃源。 被依旧沿用着大秦长平公主尊号的公主后人自辖。 长平公主府既不承认东魏和西魏,也不承认如今的南梁,固守着易守难攻的三郡之地,延续着大秦帝国的传承,如今用的年号还是大秦景华,都排到了二百多年了,依然在往下排着。 当年驸马爷带领民壮与西进的六镇大军连番数场大战,兵败后,长平公主撤往山南,为了阻挡六镇追兵,命令断后的部队一把火烧毁了横山中的栈道。 此后百年间,南北两地相隔不足百里,却互无往来。 西魏倒是派了员大将,常驻在已无了栈道的大禹口外的断云关,防备着长平公主府从山南冲过来。 没了道路想通,两边事实上已经相安无事百年时间,但要论起敌友关系,终归俩家没有正式邦交来往,朝廷也没给出过个定论。 苏焕和窦孟德从山南贩粮,首先一个,性质就很模糊,非要安个通敌的罪名,也能说得过去。 其次,百里大山是如何将二十万石精米运过来的?同样的法子是不是也能运送过来二十万大军? 大禹口离大业城的距离并不远,西门氏没有大肆破坏官道的时候,两地间走官道也就一百三四十里路程,朝发夕至,也就一日的路程。 南山的道路,可就是关乎西魏国安危的大问题了。 “借暴雨山洪之力运送过来。”窦建德极其简单的一句话,点在关窍上,让冯玄道和慕容坚心弦一松,接着眼前一亮。 山南三郡历来有鱼米之乡天府之国之称,真要是能借助水力运送粮食,不光当下,往后也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哎!”苏焕哀哀的叹了口气! 看样子今天是诸事不顺了,躲清闲去哪不好,偏偏鬼打墙跑到这来,想给俩老狐狸添堵,却成了割自己的肉。 肉摆上案子,就不能算自家的了,横竖要下刀,索性痛快点。 “别指望着能从山南运送过来大批粮食!”他连说带比划着,“山涧曲折多石,平时根本就无法运送货物。” 他一手抬在空中,抖动着手指比划瀑布,一手在桌上上下起伏穿行在杯盏间。 “即便是暴雨时,水位高涨,流经的河道宽窄不一,深浅差异巨大,还有直落数丈的瀑布。寻常行舟的法子根本不行。 这次我和孟德除了订购了二十万石精米,还定购了四万根大木,请工匠将大木从中锯开,刨成中空,再将精米封在其中。 待暴雨来临涧水上涨,将巨木投入山涧,顺水流漂向大禹口。 一路上山石磕碰,导入歧流,估计能安然顺流抵达大禹口外的,至多也就七成。” 在京兆望族中财力排在首位的苏家,生财主要两个产业。一靠着历代囤积的数万亩良田,二一个是垄断了京兆生药行。 比起生药行稳定的高利润,薄利多销的粮食行生意,苏家根本就看不上眼。 正是如今山南和这边超过十倍差额的粮价,才引得苏焕动了和窦孟德合伙贩粮的念头。 苏家拿出山南那面的人脉,运输的法子,还有一半的本钱。窦孟德出一半本钱,加上负责向外发售。 山南那面早把准备工作就都做好了,就等着一场大雨。等啊等,等了一个月,大雨没等到,却等到了顶硕大的尚书仆射官帽子! 上任后的头等大事,就是要解决数百万流民粮食的难题。 他并不怪窦孟德逼着他把二十万石精米抖搂出来,就冯玄道和慕容坚这俩老狐狸的尿性,在他没来之前,绝对是恩威并施,往死里搜刮窦孟德。窦孟德这时候再把这二十万石精米搭上,只会是赔的更多。 “有二十万石精米,终究是好事一件呀!”慕容坚拍着大腿,算是给这件事盖棺定论了。 “孟德能不能联系山南再购买些精米?”冯玄道试探着问道。 窦孟德木讷不言,又拿眼瞄着苏焕。 以现在的粮价,二十万石上好的精米,倒手转售给别的粮商,也是三十万贯铜钱。归属窦家的利益便是十五万贯。 窦孟德是真舍得送出手。 首先,慕容坚和冯玄道二位在西魏国真正说了算的大佬,自会承他的一份情。 被割了肉的新任的仆射大人苏焕,也要承他的情。 比起有所求时,求到这些朝堂巨头的门上,低三下四,遮遮掩掩,蝇营狗苟送礼,这数十万贯的一份大礼,可是雪中送炭,又及时又大气。 窦家的钱财也是辛苦积攒出来的,眼都不眨一眨送出十数万贯,他其实也有所图。 若是能买来朝廷默认窦家与山南通商,以后窦家就多了一条长流水的生财之道。 还有山南那面,一次性购入数十万石粮食,想要不惊动官府,呵呵!鬼都不信。 苏家在山南那面结交的绝对是最顶层的人物,才有能力包庇向敌对方一次售卖数十万石精米的生意。 若果,苏焕再能把山南那边的人脉介绍给窦家,让窦家独占了一条财源广进的财路,这笔买卖就大赚特赚了。 窦孟德的困惑迷茫是真的,哀丧心痛却是在做表演。 总之这一单生意窦家怎么做都不亏。苏焕拿起紫砂壶,给自己续了杯茶,缓缓喝着,脑子里也在飞快思索着。 放下手里的杯子时,已做出了决断。 他扬起了眉,目光诚挚的看向冯玄道和慕容坚,从容淡定地说道:“小儿苏秘如今还未从山南返回,那面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另外,借暴雨山洪运粮的想法,完全是想当然;实际结果如何,尚需验证。 总之,需要等待一场大雨,验看损耗,证实这个法子可行,才能考虑值不值当继续从山南购粮。” 他这样说出来,算是直接承认了山南那面的人脉关系和窦孟德无关,是苏家出动嫡长子去和对方联络,借助山洪的主意也是苏家想出来的。 冯玄道敛起了笑容,肃然问道:“若是可行,苏大人能否确定,在当地还能采购到大批精米?” “可以确定。”苏焕眼神清澈,毫不回避的与冯玄道对视着,直截了当的回答了冯道玄的问题。“只要不引起当地百姓吃粮不足,就没有问题。” 慕容坚转动身子,对着苏焕坐端正了,像是朝堂议政,板着面孔,问道:“苏大人能否告知,山南那面联络的是何人。” 说出二十万石精米的时候,苏焕就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回避,毫不迟疑地答道:“长平公主府。” 亭间的空气霎时间仿佛凝住。 片刻后,冯道玄笑着抬手拍打着额头,“哎!老糊涂喽,咋就忘了仆射大人的曾祖父和是驸马爷是总角之交。 几代人的通家之好,这情分怎会说断就能断了呢!” 稍迟一刻,慕容坚也笑着使劲鼓着掌,“好好,太好了,仆射大人搭上的是长平公主府,这样一来就购粮一事就稳妥了。 玄老,仆射大人刚就职就立了一大功,哈哈哈,人才难得呀!” “你又要和我争举荐之功,哈哈哈!” “本来就是我举荐的吗!哈哈哈!” 随着冯玄道和慕容坚二老爽朗的笑声响起,亭间骤然凝结沉重的气氛,也好似被一阵清风带走了。 冯玄道捋着颌下的胡须,仰头看向万里晴空,好似自语着,轻声嘀咕道:“好雨快来吧!一百万石活命的粮食,就等一场好雨了。” “玄老!”慕容坚伸过手,笑着拍了拍冯玄道的大腿。“莫急,好雨一定会来的。” 苏焕愣怔了一下,有些不确定方才听到的是‘一百万石’还是‘二十万石’。 他正要开口询问,一串清亮的欢声传进了后花园里。 ,“我们回来了!”花园石径,夕阳透过枝叶落下的斑驳光影里,独孤嫣然蹦跳着跑进了凉亭内众人的视线。 第31章 刑部四郎 才上任的北衙将军慕容林,巳时进了刑部大狱,申时尚未离去。 公事上他要把关押危险罪犯的地牢崩塌,以及在押重犯薛岳暴毙,向刑部官员交待清楚。 慕容林站在上风头,眼神茫然,看着地牢之上鼓出大包的地面和坍塌的门楼。 不等急忙赶来的刑司郎中毕畅开口,就丢出了一面令牌。语气强硬的说道:“凶犯薛岳自毙,烦劳郎中大人做个结案。” 见毕畅拿眼睛看向他身后,慕容林皱着眉,抬手指指毕畅接在手里的令牌,“郎中大人,某家是奉陛下诏令行事。” 毕畅笑着朝慕容林拱手施礼,道:“职责所在,八将军多体谅。”侧着身子招招手叫过一个吏员。问道:“还要多久才能清理出来?” 精干的中年吏员哭丧着脸,眨着眼,‘吭吭哧哧’答不出来。 慕容林身后的老牢头走出来,先给几位上官行了个礼,指着废墟上紧包着口鼻,不时跑到上风头,弯腰呕吐的衙差们,“大人,地牢废墟处溢出的空气太污浊了,先把人撤下来。” 指向白十步外麻石地面上,贯通了地牢的一尺见方的洞口,“污臭根源就在洞内,丢些火油等易燃之物进去,焚烧片刻,就可消散。” “对,牢房内已无可用之物。烧了!”慕容林说出‘烧了!’时,眼神狠厉的瞪着毕畅。 “下官这就去布置!”毕畅心领神会,返身去安排人手物料。 老牢头拎着袖子在鼻子前扇着,“八将军,换个地方说话,可否?” 自诩西魏武道第一人多年的慕容林,对五品的郎中不假辞色,对身旁弟弟老牢头却礼敬有嘉,抱拳回礼,“都听蒋头的。” 身高不足四尺,瘦骨伶仃的老牢头长着枣核似的一张干瘦小脸,满脸沟壑:一身皂隶黑衣,衣领袖口处露出的里衣,白净的刺目。 慕容林刚从薛岳嘴里听来的消息,这个瘦骨伶仃的老狱卒是位八品起步的武道高手,一直以来就藏身在刑部大牢。 而且,六年前重伤薛岳,老牢头也参与了。 老牢头领着慕容林在深灰色高墙间东一绕西一绕,来到了一座望楼下,登上了望楼,慕容林这才看清楚。 这座望楼正好在地牢正东面,在上风头又闻不到一丝异臭,还把地牢废墟尽收眼底。 望楼内桌凳齐全,还支张窄窄的小床。 老牢头吩咐下去,不一会有狱卒送上来四个凉菜,两壶好酒。 其间老牢头向望台值班的两个狱卒仔细的询问过,方才从塔上看到的一切。 等狱卒退到外面,老牢头自顾自每样菜都夹了一筷子,连干了三杯酒,扬起脸示意慕容林自便。 慕容林并不觉得老牢头失礼,这是江湖礼节,先干为敬,也是告知你,酒菜里没有下药。 老牢头清清嗓子,说道:“慕容八爷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接着又补了一句,“咱家吃的是牢狱的饭,脚踩黑白两道,有些规矩八爷也知道;所以咱家不能保证每个问题都回答,但只要是回答的,绝对不会有一句虚言。” 慕容林照着老牢头的样子,连喝三杯酒,每样菜都吃了一筷子,一面替老牢头斟满面前的酒杯,一面说道:“薛岳欲行刺大国柱和冯大学士,兹事体大,非是老八我不体谅您,实在是迫不得已,不得不探查清楚。 您老不怪罪,老八就感谢不尽,哪里敢为难您老。” 给自己杯子也倒满了酒,他双手端杯,礼敬蒋新青。行的是江湖晚辈的礼节。 对面,老牢头也双手端起酒杯,回敬,隔空虚虚碰了一下,俩人干了杯中酒。 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活跃,慕容坚话就扯开了。 “方才没您抢先把我丢出牢门,老八兴许就陪着薛岳一块走黄泉路了。” 被擒获的薛岳,已经由燕俱罗证实,是位八品高手。 对于急需招揽能与燕俱罗和章须陀匹敌的武道高手的慕容家,他就是一扇门,需要有人帮着把门打开了,将里面有用的东西统统挖出来。 被尊称刑部大牢老祖的老牢头蒋新青便是最好的开门人。 没承想,老牢头和薛岳竟是传说中的‘刑部四郎’的同门。 更想不到,薛岳四肢折断,又在汉阳县大牢被割去下体,缝合了上下尿路粪道,口鼻也封上,腹中灌满了黄豆冷水,给上整套‘封缸’。 黄豆发酵膨起,腹部臌胀如鼓,内腑皆碎的将死之人,竟还能施展频死一击。 老牢头一手扯着雪白的衣袖子,好方便拿筷子的手夹摆在慕容林这边的酱牛肉,见慕容林抬手要把盘子换到他这边,小巧的手里细细竹筷压在盘子上,“不必,不必,,,,,,” 慕容林三指捏着瓷盘边沿,没把盘子移动分毫。 他收了手,苦笑道:“蒋头,这些年您可是一直在看老八的笑话哟!什么西魏武道第一人,臊得慌。” 方才在地牢里,慕容林听薛岳和老牢头对话听得入神,陡然被老牢头拎着衣领甩出了牢房,撞在甬道石壁上。 往牢房里看,顿时被吊在贴十字架上的薛岳给震惊住了。 转瞬间薛岳脖子之下的躯干竟膨胀了数倍,腹部皮肤几近透明,还在快速膨胀着,皮肤 没容他细看,老牢头紧跟着窜了出来,刚喊出:“走。” “轰”一声巨响,随后罡风迫体,恶臭扑面,慕容林就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已经在地牢外的长廊。眼前是灰衣黑刀燕俱罗。 “今天这事其实该怪咱家。”蒋新青嘬了口酒,摇晃着枣核样的尖瘦脑袋。 “六年前,咱家已经在薛岳身上失过一次眼,这次存着小心,前后上下瞅了个遍,四肢被打断,几大窍穴里还被人打进了钢针,上了大活‘封缸’,心里便失了谨慎。 这一松神,就又着了薛岳的道了。” 见慕容林欲言欲止的样子,老牢头放下杯子,整了整衣袖,一双小巧的手笼在袖中,干瘦的身子坐直了,仰着脸盯着慕容林,“八爷想知道薛岳的根脚,还是想听听咱们西魏的江湖事呢?” 慕容林为难的笑笑,“您老要是方便讲,您就多和我说道说道。” “那就说说薛岳,顺带着多扯几句?” “行行,您老边喝,边慢慢讲。”慕容林探手取过酒壶,替蒋青新空了的酒杯倒满了酒。 “说起薛岳就不得不说他的师承来历,方才八爷也听他讲了这一生的经历,为报淫妻灭门之仇,杀了东岳们九百七十一口,被江南官府江湖道追杀,一路逃亡到西魏国,虽有不实之处,倒也大半不差。 正如薛岳所讲,刑部四郎最初不过是大秦刑部四个衙役。 不过薛岳对刑部四郎的传承关系也并非十分清楚。 在合称刑部四郎之前,送书郎和存书郎是一脉传承,来源于江湖。 咱家这翻书郎与寻书郎,则是来自横扫北地的冠军侯帐下的斥候。 刑部四郎是两脉传承。 大秦景阳帝南渡的时候,只有送书郎中的一位随船跟去了江南,另有一位送书郎则流落到了东魏。 去了江南的因对朝中某些人大为失望,脱离了六扇门,传下来的就是薛岳这一支。 流落东魏的,便是景阳单家。 慕容八爷兴许奇怪,捕快如何一转身变成了绿林道大天王? 这就和送书郎的差使有关系了。 大秦帝国疆域辽阔,律法中有流徒五千里,万里等刑罚。 送书郎的差使就是专门押解重要人犯去往帝国四边蛮荒之地服刑。 爬山涉水路走的多了,遇到的凶险多,结交的山上水里的朋友也多。 不然险山恶水处,遇到了强人,敌众我寡,次次都拿命和人拼,他们这一脉人早就死绝了。 所以论起江湖香火情,送书郎在刑部四郎里,面子最广,香火最深厚。往往是一趟差使还没出京都刑部衙门,一路上的朋友已经打过了招呼。” 蒋新青眼角余光瞧见西面有红光闪烁,他停了讲述,起身去看了眼西边关押重囚的废墟。 片刻后折回身拍着小桌面,感慨道:“江湖道,就是人情道! 呶!能在这鬼地方摆上这一桌酒菜,就是咱家一辈子积攒出的人情。” 感慨了一句,话头折回正题,接着说道:“薛岳这一脉,到了他的授业师父,就是他的岳父于青山,无论是武道还是江湖人脉,都远远不如先人。 这也正常。 上乘的武道除了外修筋骨皮,更注重一口内息的运行,巅峰大宗师内息瞬间能运行八百里,都是经过捉对厮杀磨砺而成。 寻常人出手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与人动起手来还是缩手缩脚。 和常常行走边荒,既要保囚犯性命,又要防着被劫走了囚犯,舍生忘死才能办好差使的解差比起来,对修习的武道的领悟,也就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到了于青山,领悟到的精髓,兴许连三成都不到了。一直这样传下去,他这一脉的武道传承,早晚会断绝了。 薛岳这小子要不是走错了几步路,还真有可能振兴他这一脉,成就个武道大宗师。”蒋新青惋惜的摇着头。 “他在江南日久,也不了解留在江北的刑部四郎后人具体的情况。 从江南逃到江北,先去找了名声最显的景阳单家,寻求庇护。 单伯长听他诉说的悲惨,又看他武功不凡,便想要保他。 不确定他自述的遭遇是否属实,既然是刑部四郎门内的人,也不好动用绿林道的人手,便通知了我们。 请寻书郎走一趟江南,寻查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单伯长的意思,真要是别人欺负到自家人头上,哪怕是和整个南梁江湖道来场大火拼,也是一定要报了这毁家灭门的大仇。 消息到了这边,存书郎本就和送书郎共生一脉,想着薛岳被南梁官府通缉又被江湖人士追杀,人在西魏这边,有百年禁制对武道上三品的束缚,比在景阳更加安全,就亲自跑去了景阳接人。 没想到还没到景阳县,薛岳已经打出了单家。” 慕容林听出来,一部分刑部四郎一直留在了大秦故地,武道境界似乎也都不弱于薛岳。 而且,提到那个关于封禁西魏武运百年的传说,态度十分的恭敬。 “存书郎到了单家,正好寻书郎也从江南查探回来,把薛岳所说的不实之处查的明明白白。 当年他和单伯阳所说,和今日他与你所说一样,关于他和涂刚结识的一段,有意一语带过。 实际上是他一开始就是冲着偷取涂家大摔碑手的秘诀。 至于他与涂刚二人未曾反目为仇之前,俩人结伴闯荡江湖,和涂刚干过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更是只字不提。 ‘血手摘花’不光有血手,还有摘花。 新婚妻子被淫辱虐杀,他理直气壮地要找涂家报仇,他伙同涂刚摧残的女子们的亲人,是不是也应该找他偿命? 所以,单伯长才会传下‘绿林追杀令’,要为刑部四郎清理门户。” “以薛岳的武道修为,山野草寇能拿他怎么办?”慕容林没忍住好奇,问出口来。 “一个近乎圆满金刚境界,虽然在西魏内息运转受到压制,也依然难以擒拿。”蒋新青点着头。 “东魏绿林道中却不缺少奇人异士,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 只要不是陆地仙人,便是武道榜上的十大高手,也架不住整个绿林道的追杀。” “什么?陆地仙人!难道九品神到还不是武道巅峰?”慕容林新奇的盯着蒋新青。 蒋新青讶然,轻嗯了一声,“嗯?八爷没听过一句话,武夫别和修仙的比命长。 修习武道者身强体健,越是境界高,寿命也越长,但也有个极限,巅峰武者的寿数能达到两百岁。 和陆地仙人以千岁计的寿元相比,就极为短暂了。” “真有陆地仙人?”慕容林眼睛瞪得溜圆。 “这就把话题扯远了,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明白。” “没事,您慢慢说,不着急。”慕容林嘴里说着不着急,脸上的表情却是急不可耐。 “陆地仙人,咱家也没亲眼见过,不敢胡说。 关于武道上三品以及十大高手,我倒是可以和你讲一讲,兴许你能理解什么是仙人。 一般都以意满,金刚,神到排序上三品。 其实不然。 单论杀力,纯粹武夫的意满大圆满,绝不弱于后面的两境。武道榜第七位,‘悍拳’邹逸夫,就只是意满境界的纯粹武夫。被他击杀的八,九品高手已不下十人。 金刚本是指修习佛门功法大成,如金般刚不死不灭; 神到则是指道家修行,结出金丹,方为我辈人。 并列三甲的神秀大师,便是一位修成大金刚境界的佛门高僧。禅坐之时,方圆一丈内,即是佛国清净地。 与神秀大师相似的还有不在武道榜中的龙虎山天师府三大天师。 在他们之上,还有不出世的大修行者。 世人推崇的武道上三品,对于追求仙道的修行者而言不过是锻体初成。 凡人惧果,圣人畏因。 修行仙道者名声不显,就在于他们追求长生久视,最看重因果,远离了尘世纷争。” 慕容林突然问道:“您知道燕俱罗先生是否出自玄门,达到了什么境界?” 蒋新青似乎想到了某件使人欣喜的事情,抿着薄薄的唇,嘴角向上勾起。 片刻后唇间吐出了两个字,“琉璃无垢。” “琉璃无垢?”慕容林欲要追问,老牢头却自己讲了起来:“今日之前,我也并不清楚燕先生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在地牢甬道,还有地牢出口,燕先生顶着薛岳自爆金丹形成的气浪,两次救了你我。 事后你我是何种凄惨模样,你最清楚不过。 可你注意到燕先生了吗?衣不沾尘,身不染垢。 只有一种解释,燕先生已经修炼出了‘无垢’之身。” “哦!哦?”慕容林的两声‘哦’第一个是感叹,第二个则是惊疑。 “以您方才所言,金刚境大圆满多是修习佛门功法有成。” “没错,燕先生应该是修习了佛门无上功法。 自燕先生入西魏,这么多年来,可曾听闻先生伤过人性命吗?没有! 方才燕先生先入地牢救出你我,挥刀斩地牢门楼堵塞甬道,一柄三尺狭刀竟幻化成两丈多长的巨刃。 发觉地牢有炸裂的征兆,一刀斩出,牢房上堆积的五尺厚坚硬岩石,也被斩出一尺见方的窟窿。 以我所知,唯有佛门龙象般若,能有此威力。” 慕容林思索片刻,皱眉问道:“您说薛岳体内结了金丹,但以我所知,结出内外金丹,是修行道法有成。” 老牢头往嘴里丢了颗五香豆,边嚼着,边说道:“修行武道,经脉窍穴里流动的是内息,求的是体魄坚韧,而修炼道法,温养的是真元,追求的是踏碎虚空,白日飞升。 武者内息再如何深厚,也绝无可能布满一座地牢。只有自爆金丹,才有如此威力。 薛岳藏身在西门氏,经常独自进入南山之中,我们都以为他是悄悄潜出了西魏,恢复武道境界。 没想到,他潜出西魏的目的是修行道法。今天才会被他给算计了。 薛岳确是个天才,以武入道,竟能短短数年时间就结出了内丹。 幸而受伤在前,不然今日你我绝难保住性命。” 慕容林越听越觉得玄奇,“难道真有仙佛存在?” 老人向前扬着下颏,神色有些骄傲,反问道:“八爷祖上来自大草原,总不会没听说过‘鸟语花香’和‘金玉遍地’吧?” 慕容林顿时惊骇出声:“啊!” 草原人谁能不知道,那道割裂大草原,风吹黄沙露出累累如玉白骨的八千里大漠;还有阴山下的万里大草原,曾经在长达两百年的时间里,人烟绝迹,也不见一只牛羊野兽,唯有遍地野花,飞鸟鸣叫。 “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仙人降临,挥手间便.....”慕容林说到一半,就大力甩着头,似乎要把某个念头从头脑里给甩出去。 蒋新青起身向西边看去,“火熄了,甬道也被打通,咱们也该下去看看了。” 转过身笑道:“数百年前的传说了,咱家一辈子就守着大牢,也没去关外亲眼见识过,人云皆云罢了! 将军若是担心的薛岳有同党报复,某家倒是可以拍胸脯保证,这等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贼子,绝对不会有人为他的死来寻仇。” 说罢,就抬步往外走。 “蒋头,您还没讲讲第一次是如何擒下薛岳呢!”慕容林跳起来,紧追着而去。 老牢头惦记着薛岳临死时单独跟他交待的话,脚步匆匆。被慕容林缠的急了,忽然蹦出一句话来: “西魏国有城隍庙、水神庙、山神庙等各种神庙,为什么没有道观、寺庙?” 慕容林愣了愣神,反问道。“为什么呢?” 第32章 半大小子 吃穷老子 夕阳如画,炊烟袅袅。 兴许桌上摆着的粥比往日浓稠,爹娘呼喊玩疯了的稚童回家吃饭的声音响亮了些,还带着几丝欣喜。 澄澈的童心该是世间最敏感,爹娘声音里微不可察的轻快,传递到了孩子这儿,就是莫名而起的大欢喜。 任由爹娘捉了手牵着,嘴里叽叽喳喳撒着娇,或是绕着爹娘一双短腿轮动如飞,嘎嘎吱吱嬉笑不休。 日落前一刻的汉阳县,街巷里弄,庭院陋室,处处有清脆的欢笑声响起,洋溢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 身穿吏袍骨架宽大的中年人,负手立在北城门楼上,温暖的目光从高大葱郁的梧桐老祖宗,向遍布整座小城的梧桐青绿散开,最后落在了自家的院落。 县衙后面的一片院落,住着的多是在县衙讨生活的吏员衙差。宅院结构大体相似,占地不算大,也算不得精致,青砖绿瓦胜在整洁端正。 石家的院里只有人影摇动,隔得太远听不到声音。 客人刚离去,三个孩子便忍不住惊喜的嚷叫起来,老妻一面惊醒的往敞开的院门口打量,一面压着嗓子让大喜过望的三个孩子小点声,推着老大快去把院门关严,落了拴。 引起一家人欢愉的是餐桌上一个小陶盆里冒着香气的红焖羊肉,香料足,肉肥美,肉汤色泽鲜艳。 送出这份礼物的人,以及亲手烹制的人,如今就和石掌案一起站在北城楼上。 夫人将要做好晚饭的时候,俊俏少年找上了石家门,礼貌的邀请石掌案来北城门楼上,说是有要事相商。 等到二人登上城门楼,少年却又不急着谈正事,闲聊片刻,指着石家的方向,说有人往这边看。 然后少年就向着那面开开心心的挥着手,还笑着让石掌案也挥挥手。 自家院子里确实有人正往这面看着,也在挥手回应,石掌案扬起手摇了摇。他骨架宽大手长腿长,比起瘦小的小王公子,远处人很容易看清楚他挥手的样子。 远远地能见到老妻和三个孩子全到了院子里,仰着头使劲的向这边看过来。 小城的北门比起另外三座门楼算是相对保存最完好的,只需装上新的大门,大体就能够恢复城门的功效。 细微处自然还需要修修补补,比如登城的马道,台阶就破碎的厉害,往上走要寻着尚且有棱有角的台阶踩踏,左右绕来绕去,慢慢登城。 这些不便对阿信而言都不算个啥事,他登城一贯直上直下,三窜两蹦就登上了数丈高的城楼。 眉梢挂着奸计得逞开心的笑,站在王小石面前,轻快地说道:“办妥了!” 说话间就要把不小心沾上了油腻的手在衣襟上蹭。 王小石眉头微蹙,轻“嗯!”一声,阿信忙不迭停下了手里动作,耸耸肩,悻悻的看着王小石。 “去小叶家洗干净了。”王小石指着城门楼下小叶家的院子。 “走喽!”阿信嘴里吆喝着,直接从三丈高的城楼纵身跳了下去,卖弄的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落地已经在小叶家大门口。 “我先向石掌案讨个饶。”低头看着阿信进了院门,王小石转过身,扬着俊美的小脸,抱了抱拳。 不等满脸狐疑的石掌案追问,少年就把如何安排阿信给石掌案家送去了一小盆红焖羊肉的整个经过说了出来。 具体的操作,从少年登门请石掌案来此已经开始; 知道石掌案从不收受礼物,少年故意把石掌案约到了这儿,阿信端着着红焖羊肉随后进了石家,老妻恪守丈夫的叮嘱,死活不肯收下。 阿信便指着这边和石家人说,是石掌案让他送来的肉食; 双方还约定好了,他将肉食送到了石家,让石家人在院子里向北城门楼那边挥挥手,好让石掌案知道。 石家人将信将疑,往北城门楼这边看,真就看到了石掌案立在城楼上,一挥手,石掌案立马就做出了回应,证明了阿信并没有说谎。 便安心地收下了那一小盆红焖羊肉。 少年双手抱在头后,笑眯着眼,“石掌案现在赶回家里,兴许还能喝上口肉汤。” “王东主有心了。”石掌案苦笑着向对面鬼灵精怪的少年抱了抱拳。 石掌案自洁慎独,却非是不通人情世故,本已将少年当做忘年之交的小友,倒是今日见到给少年送来大批家私,吃食的京都来客,让他生出了疏远少年的想法。 王小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扶着箭垛,一面贪婪的望着满是人间烟火气息的小城,一面轻声说道:“今天见到的小城风光好美,希望以后会越来越美。” 顿了一顿,又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那些人暂时都算不得我的朋友,于我而言,他们带来的是更多麻烦。” 今天从京城来的少年男女们,其实掩饰身份的能力极为幼稚,言谈间不知不觉的就暴露了背景。 随口而出就是各府间的明争暗斗,甚至是西魏国朝堂政事。 他们礼物中的食物对此时的王庄很重要,王小石接受的是有些无奈,也被迫的接收了一大批肴杂的信息。 反复发作的顽疾,就是一道夺命符,与之对抗,容不得一丝懈怠。 庄户们自发的尽量不打搅少年庄主,将时间留给他忙碌于针对顽疾的治疗研究。 简单又温馨的农庄生活,在以往,沉浸于医术的他也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经过了十多年,适应了,也成了行为习惯。 他来到小城的目的就很简单,筹集粮食。 喜欢小城沉淀了悠悠岁月的那份美好,对于接触到的小城居民,以及发生的新鲜事,在新奇之余,他轻松的保持着淡定从容。 今天不请自来的这些同龄人,不经过接收者的允许,将巨量的外界信息倾泻了出来。 就像是一次强暴,轮流侵入,只管自己享受着感官的刺激。 而在王小石的感受里,是被一个远大于自己想要接触了解的人世间迎头重砸。 相比起这几日体内发生的变化引发的困惑,外界的些许出乎预料的琐事,只是让他微微不喜。 官道从早上就开始陆续有行人车马来来往往,到了午后,人流已经达到了近几年的高峰。 虽说大多都是行色匆匆的运送辎重的队伍,留步打尖休息的旅人为数不多。但就像是沉寂多时的一澜死水,忽然有股活水从中淌过,整个小城霎时间就恢复了生机。 比起一城的百姓,能够第一时间在县衙门看到最新邸报,接触到来往官员的石掌案,获取到的消息要多出很多。 战乱依然没有彻底结束,交战双方谁忠谁奸,朝廷终于给出了个定论,随着观战的几家军镇加入战场,形势已经十分清晰,西府元氏的败亡只是时间早晚,战火终于远离了这座小城了。 小城终于等来了久违的安宁。 石掌案扫视小城的目光满溢欣慰。 不得志的中年胥吏与俊美少年,倾盖相交,相识短短两日已引为知己。 “给你。”少年递过个新鲜荷叶包,他接过来打开,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牛腱子肉,咬一小口,弹牙,很有嚼头。 “还有这个。”少年又丢过个小瓷瓶,他用牙咬开瓶塞,灌下一口,眉头立刻猛地挑动了几下。 “好烈的酒!” 少年嘴角的笑意少有的带着孩童的顽皮。 太阳整个沉入了西边的地平线,天地间迅速暗淡了下来,时断时有的风温热干燥。 少年双脚搭在墙外,轻轻摇晃着,和背后立着的中年人轻松的聊着天。 “小叶求我帮他跟你说说,阿信在你家帮忙,他一个人开火不够麻烦的了,他想在你家搭火。” “是阿信的意思吧?呵呵,俩个人一整天在我眼前绕来绕去,就不会直接跟我商量。”王小石冷笑着看向脚下不远处小叶家的院子。 院里银杏婆娑树影下,两个少年向这边仰着头。 “小叶想搭伙,晚几日再说吧,阿信明天我就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他故意大声的说出来。 石掌案心领神会,配合着也大声说道:“阿信来了不短的日子,也该回自己家了。等他走了,我再叫上小叶,和你当面商量。” 银杏树下一个少年心急的拉着另一个少年往院子外走。 石掌案忍着笑,低声说道:“我倒是问过阿信,干嘛非要赖在你家。他说除了你家整个汉阳县就没吃口合口饭的地方了。” 提到那个野猴子似的少年,石掌案无奈地摇了摇头。初接触,少年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性情乖张的痞赖子,时间久了,知道少年做过的事多了,倒觉得少年人热心任侠。 “哎!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年头顿顿饱饭养着两个半大小子,养不起呀!”王小石眼角余光早就看到了蹑手蹑脚登上城门楼的俩小子,有意满腹牢骚,长吁短叹着。 “买回来的一斤粟米里能挑出二两杂质,就这一斗也卖到一百三十文了。 还只是当下的价格,秋粮眼看着收不上来,以后的粮价只会越来越高。光是用粟米填个三顿肚饱,养个半大小子一日都要几十文钱。 我这身子虚弱的厉害,除了日日汤药,吃食也要讲究食疗。不但吃不得粗粮,还要荤素搭配,烹制精细。 让他俩搭伙,总不能一张桌子吃两样饭吧? 我吃的虽然精细,饭量却小,按现在的物价一日三餐花费一百文就够了,他们俩一天到晚上蹿下跳,活动量大,可是能跟大砖头抢着吃饭的家伙,一顿的饭量顶得上我三日。 为了让他俩吃饱肚子,我们一家人都省着点,改成一日两稀一干” 他蹙着眉头,掰着指头,语气为难,“一次来俩,再如何精打细算,一个月下来怎么也少不了四五十贯,一年便是六百贯。 石掌案,你能养得起吗?” 石掌案陡然被问到,下意识猛摇着头。 “反正我是养不起,铺子不开门没收入,开了门没生意,天天往外倒贴钱,我哪儿来的六百贯去养俩外人?” 石掌案听得一边呲牙,一边抽冷气;这账算的,狠!有手有脚的大小伙子,明明被使唤的脚不沾地,却被说的当头猪养着。俩人一年六百贯,一个人就是三百贯,这是顿顿吃银子呢? “我给钱,我给钱,不白吃白喝!”小叶一把没拉住,阿信跳了出来。 王小石一脸的嫌弃,撇了撇嘴。 意思很明白,你这些天吃我的喝我的,小爷还操心着浑身上下给你换了套新的。这时候跳出来装大尾巴羊来了。 “我拿一座宅院顶饭钱!”阿信双手抱胸,十分自信。 王小石鄙视的看着他,语气嘲讽:“院子在哪呢?不会在没人烟的深山沟里吧!” “就这座!”阿信指着城门楼下,小叶家北隔壁。 王小石了了一眼二进的院落,嘴里阴阳怪气说道:“坐东朝西,朝向不好!”视线转到了石掌案脸上。 “石掌案说句公道话,县里面象这样的宅院子如今转卖要多少钱?” 石掌案腮帮子上的肉抽了两下,牙痛似的吸了口气,说道:“城南那面程老幺家与这院子差不多,十天前刚过了户,作价八十贯。” 乱世里升值最快的就一样东西,能活命的粮食。 贬值最快的则是随身带不走的房产,田地。 象汉阳县这样挡在京城前面,没常驻军,也没个正经城墙防护的小城里的宅院,即便贬值到正常价格一成,还是找不到买家接手。 王小石这是用涨价十数倍的粮食价格,兑换贬值十倍的房产。里外里差了不止上百倍,这宅子就真太不值钱了。 何况,乱世眼看着就要结束了。 阿信死盯着王小石,根本就没瞧石掌案,石掌案白递出了一堆提醒的眼神。 “我给你再加上十亩地。”阿信再次往起挺着胸,脸扬了起来,抬手指向北边的魏水河,“就在魏水河边上,十亩上好的水浇地。” “石掌案!” 石掌案很不愿这时候被被王小石叫到,性子端正,又不愿说假话,只好黑着脸实话实说道:“今年在县衙过户的有几块东面亮马河边上的水浇地,最高价一亩十五贯,最低价九贯,这要是拉平了,,,,,,” 王小石大方的挥挥手,“就按照最高十五贯作价,十亩地一百五十贯,宅子八十贯,加一起也不过才二百三十贯。你想折算成你的还是小叶的一年饭钱呢?” “这,,,,,,,”阿信挠着头,眼睛眨个不停。 王小石往阿信身后招招手,叫过探头探脑的叶惊天,“小叶,你也是个在县衙上差的公人,石掌案报的价格有错吗?我这账算的有没有问题?” 叶惊天有点蒙圈。 宅院和那十亩地是爹临死的时候才交待给他,主家姓单,他们家只是帮着保存房契地契。 现在阿信带着单家的信物找了来,如何处置自然是阿信说了算。 石掌案在县里是出了名的厚道人,从不说谎话,小石头账算的清清楚楚,也没有问题,可就是感觉怪怪的。 他有点不敢确定,含糊的说道:“应该没错吧。” 摊上两个糊涂蛋,石掌案又气又急,一个劲揉着肚子。 “怎么了?石掌案肚子不舒服,时候也不早了,咱们都趁早回家吧,回去了喝点热汤水。” 王小石从箭跺上跳下来,就要离开。 “事情还没商量定呢?”阿信一着急就要去扯王小石的衣袖。 “有什么可商量的?”王小石一甩手,瞪了阿信一眼,“我什么时候占过你的便宜了?这件事最后只能是我认倒霉,二百三十贯,就要养你俩个吃货一年。” “喔!”阿信扭脸扯着小叶高兴的转起了圈。 石掌案边走边回头,怜悯地瞧着正傻乐的两个少年。 一旁并行的俊美少年,小声的碎碎念叨着:“亏了!又亏大发了,以后可不能老是这么好心肠。” 第33章 美酒梨花白 “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嘻!” 隔着晚照下的葱茏林木,慕容林就听到那面传出的此起彼伏欢笑声。 此时,独孤嫣然正站在亭子前的一块卧石上,叫了靠山妇喜娟站在面前。她一手插在腰间,一手并起食中二指,神情语调在模仿小石头,喜娟仰着银盆大脸憨笑着,主仆二人配合紧密,活灵活现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这里面少东西了,缺根弦。 黄杨木,紫檀的桌椅,摆我这招呼粗汉的铺子里,你是想要客人笑话我呀!还是要吓得没客人敢进门? 不学无术,不知经济! 哎!哼哼哈哈,脑子一点也不开窍啊。 你呀你,病的真是不轻,你这大麻烦怎么就不能离我远点呢? 你想要气死我呀!” 独孤嫣然训斥一句,指头在喜娟额头戳一下,喜娟配合着,把硕大的脑袋夸张的向后甩一下,银盆大脸上学着冯行偃憨笑的样,嘴里还‘哼’‘嗯’胡乱应着声。 独孤嫣然的模仿添加进去了自己的理解,加入了肢体表达。说到‘你想要气死我呀!’夸张的双手捧心,一副哀痛欲绝的样子。 冯行偃在一旁气的鼓着腮帮,无奈被燕俱罗捉了双肩压在身前,动弹不得。 凉亭里慕容坚和冯道玄个长辈,笑的把喝到嘴里的茶水喷的到处都是。 独孤绿向陪她立着的瑟瑟问道:“王家小娘的容貌,,,,,,,” 独孤嫣然结束了表演跳下卧石,抢着说道:“比我俊俏!” 然后嗔怒的踢着脚,带起一小片草皮,扬着一张俏脸,手指一一指点着自己精致的五官;“哪一样也不比我生得好,可放在一起了,就是越看越好看。” 冯瑟瑟见独孤绿依旧含笑看着自己,像是在等着答案,她轻叹口气,秀丽的眸子浮现层迷雾,幽幽的说道:“举止大方得体,气质温婉,我想像她一样。” 瑟瑟的语声软糯轻柔,独孤绿听了却陡然一惊。扭头再用视线询问着韩秀儿。 韩秀儿不假思索的脱口说道:“王芝秀很能干!” 独孤绿愈发惊讶,三个女孩子夸赞另一个女孩的全是她们最优秀的地方,脑子里不由募画起王家小娘的样子。 容貌不输嫣然,气质犹胜瑟瑟,动手能力比秀儿强;这样的少女她竟在脑海里寻不出一个可用来参考的模板。 高晋第一个看到了石径上走来的慕容林,连忙扬手打着招呼:“八叔,您来了。” 冯行偃闻声看过来,猛地一晃膀子,挣开了燕俱罗的束缚,高兴地嚷道:“八叔你来得正好。”一扭头指着慕容坚让部曲刚抬来的一根三丈多长的屋梁。“八叔你也来试一试。” 今天补屋顶的时候,人员上下屋顶,以及运送物料,都是大砖头用根屋梁挑起,送上屋顶。 冯行偃觉着新奇好玩,接过屋梁试了试,能将阿信勉勉强强挑起,送上屋顶就力有不逮,说起了一日的见闻,就把这件事想了起来,有心让力气最大的须陀哥哥和燕俱罗都试一试。 亭中众人见这边有动静,也都看了过来。 “我先来。”身高八尺有余的贺铁杖,把袍襟挽在腰带上,走到屋梁的中间,弯腰去抱屋梁。 独孤嫣然跳着脚喊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子的!” “是这样。”冯行偃快步走到屋梁的一端,双手前后分开抱着屋梁,猛地吼了一声“起!”将粗大的屋梁在怀里立了起来。稍稍停顿,又缓缓放倒在草地上。粉面上已起了层红晕。 “嘿,呀呀呀!呀,,,,,,”贺铁杖抱起屋梁一端,连连吼叫,另一端离地面不足一丈就又垂了下去。 “呵,呵,,,,,”贺铁杖青筋暴起,连续发力,屋梁那头一次比一次抬起的更低。 他不甘心的松开手,大口的喘着气,“这屋梁太重太粗长了,如何用之挑物?” 高晋今天抓着房梁一端,被大砖头挑上挑下了好几次,这时插嘴说道:“大砖头可不是空端着,他是这样,,,,,,”招手叫冯行偃一起过来,俩人抱着屋梁一端,指着另一端:“挑起来,将人送上屋顶。” “我的天呐!他有多的大力气,难不成是天神下凡了!”以九尺长的铁杖做兵器的贺铁杖,深知杖头多一两,抓杖尾舞动就要多出不止一斤力量,何况这屋梁足有三丈多长,端着一头挑起另一端的两个人,需要的力量想想都恐怖。 接着慕容林和章须陀都试了试,慕容林将空屋梁竖起,就摇着头放弃了,章须陀尚有余力,尝试了一次将冯行偃和高晋同时挑起,也摇着头说,再来一次恐怕就有可能失手。 “你们别都盯着我看呀!”燕俱罗挑着眉头,“那个大家伙生而金刚,跟他比力气,刚才嫣然郡主那话是怎么说的,脑子里面少东西了,缺根弦。” 抬手扯过冯行偃,和肤色黝黑满脸横肉的贺铁杖说道:“就象冯小子这俊俏模样,你练一辈子也练不出来! 别看都是爹妈生,老天爷高兴赏人家,先天带来的,明白吗?” “生而金刚!”慕容林刚巧才从蒋新青那儿才打听到些江湖事,知道佛门有天生的金刚护法。 “对呀!就象你,生在了慕容家,注定一生衣食无忧。”燕俱罗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耸动着鼻子,往冯瑟瑟那边走过去。 他使劲抽着鼻子,歪头问道:“酒呢?” “什么酒呀!”冯瑟瑟不解的蹙起了眉头。 “上好的‘梨花白’,错不了。”燕俱罗指着冯瑟瑟手里捏着的小包袱。 冯玄道等人也抽着鼻子,仔细闻着。 苏焕笃定的说道:“没错,是‘梨花白’,比五十年陈酿还要醇香。” “包袱里没有酒水,都是王芝秀送的小礼物。”冯瑟瑟无奈的打开了包袱。 一把精巧的小剪刀,一块白丝绣帕,两只细白的小瓷瓶。 燕俱罗伸手将封口打开了的那只瓷瓶拿了过去,拔出塞子,顿时远隔十步的慕容林等人也闻到了‘梨花白’特有的醇香。 “这是‘梨花白’?”冯瑟瑟脸上的疑惑绝对不像是作伪。 “我来!”苏焕起身走过来,接过小白瓷瓶,先在手里把玩一番,才把瓶口凑在鼻端。 “是,也不是!”他把瓷瓶举着,左右晃着头,“太醇香了,无论是江南‘烟雨梨花白’,还是醉仙楼‘凤鸣梨花白’,即便是最好的五十年佳酿,都没有这么醇香。 这才真是‘一滴梨花白,十里草木香’” 小白瓷瓶在亭中几个人手里转了一圈,最后转到了独孤绿手里。 不等她问,独孤嫣然就从怀里掏出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瓶,“王芝秀送了我们每人一瓶,说是拿回家给到家里长辈,自然知道如何使用,行偃心急,半路上把他的一瓶打开了。闻着只是香味浓郁,就给了瑟瑟。” 一旁的韩秀儿也将手里的小包打开,里面也有一瓶,另外还有一方白丝绣帕,和个精巧的多宝盒。 独孤绿捡起多宝盒,盒子边角圆润漆色饱满柔和,她一层层打开了看,精巧的三层多宝盒只有一层装着套插在皮套里的钢针,以及女红用到的顶针,小镊子,切线小刀。 “哦,看样子是每人送了三样礼物,可送给秀儿的礼物好像不成套呀?”独孤绿收起多宝盒。 “本来是一整套。”韩秀儿声音低低的,欲言又止。 一旁的冯瑟瑟也抿着嘴。 王秀芝卧室里的这套女红工具是韩秀儿先看到的,十分喜爱,就开口向王芝秀讨要,王芝秀说是要和弟弟商量一下,却被冯瑟瑟和独孤嫣然发现,各自抢去了一件。一个小姑姑,一个未来的小婶婶,秀儿眼睁睁看着,心里不舍得,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瑟瑟拿了把剪刀,我也拿了一件。”独孤嫣然大方的说了出来,“王芝秀说了,明天往庄子里送粮食,顺便再取两套,给我们三个都补齐。” 独孤绿敏锐的察觉到独孤嫣然话里面有意在隐瞒着什么。 她不动声色的冲独孤嫣然摊开了手,柔声道:“她俩的礼物我都看过了,你的呢?” 独孤嫣然从袖中抽出白丝绣帕放在独孤绿手里。 独孤绿伸出的手却不肯收回,紧盯着独孤嫣然闪闪烁烁的眼睛,手掌轻轻上下抖了抖,意思是三件礼物,还少一件呢? 亭子里,慕容坚已经让人取来了一坛新酒,招手让瑟瑟把已经打开的小瓷瓶送了过去,打开了往坛子里倒。 “够了,够了!”窦孟德一着急伸手推起了倾倒的瓶口。 “下来该怎么做?”苏焕心急的催问着。 “封上坛子口,让体壮力大者用力摇晃,加速酒水融合。”窦孟德手里比划着晃酒坛的动作。 贺铁杖从围过来的人群里站出来,抱起坛子猛劲摇晃着。 “让你摇坛子,又不是让你摇粗腰!”燕俱罗一脸的鄙视。 “我来,我来!”冯行偃新奇的接过坛子,学着窦孟德示范的姿势,越摇越快。 突然围在亭子外的女眷处传来独孤绿的呵斥声。“这是玩具吗?偷系在腿上,万一滑出来伤了自己怎么办!” 冯行偃陡然停了摇动,将酒坛递回贺铁杖,快步走向女眷那面。显然他知道独孤绿为何生气,要去帮嫣然求情。 冯玄道看向高晋,指指女眷们。 眼看事情已然败露,高晋不再帮着隐瞒,低声道:“嫣然藏了把小刀。” “一把小刀?”慕容坚皱了皱眉,大声说道:“拿过来,让我看看。” 六镇子弟尚武成风,人人佩刀佩剑,而且平时食用传统的草原烧烤也缺不了用到短刀,独孤嫣然身份高贵,姑姑又刻意把她向着大家闺秀的方向培养,禁止她携带刀剑利器。可要是一把小刀,应该不至于让疼爱她的姑母大为光火吧。 送到慕容坚手里的小刀子还没他的手掌长,青竹的刀鞘,红木刀柄,通体不到八寸。 单看外表,没有华贵的配饰,用料也说不上珍贵。只是一柄便于系在女子腿上,用于防身的压裙刀。 外表越是平常,越是勾起慕容坚了对小刀的好奇心。 慢慢抽刀出鞘,灰黑色的刀身露出来。 慕容坚将灰黑色的单刃短刀举在眼前,仔细观瞧着弧线形的刃口,锋利的刃口毫无光泽,呈现出一线灰黑。 他站起身向亭外找寻着,紧接着抬步走向三五十步外的一棵枣树。 枣树的树干有成人手臂粗细,已经结了小小的青色枣子,慕容坚反手握刀,迅捷的一挥,短刀无声的划过枣树干,树冠陡然向一侧倾倒。被斩断的半截树干上露出青白光滑的切口。 跟过来的人群响起一阵惊呼声。 “好刀!”慕容林走上前,用手摸着枣树平滑的切口。 慕容坚还刀入鞘,递还给独孤嫣然,柔声叮嘱道:“朋友送你的这礼物很珍贵,平日里别带在身上,遗失了很可惜。” 他向人群挥着大手,大声道:“走,都尝尝‘慕容梨花白’!” 第34章 慧极不寿 众人转身往回走时,独孤绿脚步稍稍迟缓了些,和慕容坚快速交换了个眼神,微微点了点头,便喊了几个女孩子随她去房里说话。 窦灵儿见到父亲在此,并没有随着独孤绿一起走,而是走在了父亲身旁。 慕容林几人一人讨了碗酒,一排人坐在亭外草地上的屋梁上,喝着酒听着冯行偃讲述今天和一个叫阿信的小子比试拳脚的经过。 亭子里多了个皱着脸的小姑娘,立在窦孟德身边。 苏焕好奇的问道:“灵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王家姐弟没有送你礼物呀?” 他这一问,小姑娘的圆脸皱得更狠了。 窦孟德侧过身去,轻抚着女儿的后背,柔声问道:“出去玩耍不开心吗?” “哇!”窦灵儿攥着父亲的衣襟,骤然间痛哭出声,泪珠儿断线般滚落,身子一抽一抽,哽咽道:“爹爹,十八快要死了。” 窦孟德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柔声劝解着,“不会的,十八不会有事。几年前都说他活不长久,你这不是又见到他了吗!” “不一样的!”窦灵儿仰着脖子‘哼哧哼哧’透了几口气,又哀嚎道:“这次不一样,他为了给庄子里的老幼筹粮,日日操劳,还把手上的针减少了一半.......正午时昏了过去.......”说着说着,泪水奔流,整个人抽成了一团,瘫在了窦孟德怀里。 “孟德,快给闺女喝口水,缓缓。”苏焕端过杯热茶,看着窦孟德一点一点喂窦灵儿慢慢喝下去。 喝了杯温茶,缓了缓,窦灵儿总算呼吸顺畅了些。 苏焕小心的问道:“灵儿,十八是谁呀?” 圆脸少女的脸猛地又皱了起来,哇哇大哭了起来。 “爹知道了,十八庄子里没粮了,爹明天一大早就安排人给送去。”窦孟德轻声做着保证。 圆脸少女抹着泪,倔强地说道:“我去送!” “行,灵儿去送。好灵儿,不哭了啊。” “嗯!”圆脸少女的身子渐渐止住了抽搐,倚靠着父亲立着。 窦建德扭过头来,歉然一笑,“各位大人,想来也是听明白了。 汉阳县那个粥铺小掌柜‘小石头’,就是灵儿所说的‘十八’。” 苏焕三人都没出声,眼睛盯着窦孟德,意思是,你接着讲下去。 “窦家和王庄一直有生意来往,灵儿和王家姐弟年龄相仿,跟着我去过几次王庄,和王家小姐弟就处出了感情。 十八是王小石的乳名,满十二岁冠礼,我正好有事,只是派了个管事送去了份贺仪,后来一忙就给淡忘了,他已经用上了大名。 所以方才没想起‘小石头’就是王十八。” 见仆妇端着脸盆、手巾走了过来,窦孟德摇了摇女儿的手,指着那面,让她去亭子外把哭花了的脸洗干净。 看着女儿边走还边抽动的后背,窦孟德叹了口气。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本是凛冽的新酒,混合了瓷瓶里的液体,入口清爽中带着股醇香。 他摇了摇手中的酒碗,眉宇间带着几分惋惜,说道:“想来各位大人已经猜到了,‘梨花白’是窦家做的生意,而且和王小石有关联。 没错,江南的‘烟雨梨花白’还有大业城的‘凤鸣梨花白’都是出自窦家。不过是因为各地水质不同,所出的新酒有差异,口感才微微有些不同。” 苏焕比划着摇晃酒坛的动作,“三十年,五十年的陈酿,就是这样摇出来的?!” “肯定有区别,多两滴,少两滴。”冯玄道边说边拿过小白瓷瓶,比划个往外倾倒的姿势,顺势塞紧了瓶塞,把瓷瓶收进了怀里。 慕容坚拖着长音叫道:“玄老!” 冯玄道扬起下颌,理直气壮地说道:“这可是行偃的小友送给他的礼物,我给收着,理所应当。” 窦孟德明白,这二位是有意搞活气氛,以他们今时的地位,又怎会在意这些小玩意。 随即顺势一本正经的说道:“大学士好眼光!此一小瓶可勾兑十坛新酒。如今一坛五十年‘凤鸣梨花白’售价五十贯,都是有价无货,这一瓶确实珍贵非常呀。” 苏焕眯了眯眼,问道:“如此暴利的生意,孟德何故不多出些‘凤鸣梨花白’呢?” 窦孟德苦笑着摊开手,“我也是没货。 方才我仔细看了看白瓷瓶上的封口,快有十年了,应该是王庄自留的藏品。” 见三人都露出不解的神情,他接着说道:“王庄有座果园,每年会从果子里精炼出这种勾兑用的......该叫什么呢?” 苏焕冲口而出:“酒魂。” “酒魂,这个叫法好!以后就称它酒魂了。”窦孟德冲苏焕挑起了大拇指。 “王庄的千亩田地都是看天吃饭的旱田,勉强够两百口子吃喝,给王小石采买治病的药材,就靠着‘酒魂’补贴。 果园就三十亩大,收获大年能精炼出两百瓶‘酒魂’,小年只有七八十瓶。 三年前为了不让....那个......元氏乱兵滋扰庄子,他们把收了一半的庄稼地抢先点燃了。 事出突然,自然也无法事事周详,果园也过了火。 当年自然没了收获,隔年开春,一半果树抽出了新芽,可到了暮春时节,也没开出一朵花。 哎!这梨花白呀,真就是喝一坛少一坛,趁着五十贯能买到,就多买几坛存起来吧。” “原来是这样?”苏焕给自己添满酒,端起杯子,并不急着饮用,在鼻端慢慢嗅着。 “灵儿说‘十八要死了。’又是怎么一回事?”慕容坚鹰一般的目光盯在窦孟德脸上,像是要刺进他的心里。 窦孟德缺少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悲悯之色,“慧极不寿,这话各位大人相信吗? 我是接触过王十八后,就深信不疑,‘慧极不寿’的说法了。 窦某人经商以来,南下北上,天下间最繁华的都会,钟灵淑秀出人杰的地方,几乎都去过。 还真没遇见过比王十八更俊美的少年。 这还单单是外在的容貌。 这孩子生来带有恶疾,他父亲倾尽所有遍请名医,得出的脉案次次都是回天无力,准备后事吧。 您们知道王十八活到如今,是谁给他瞧的病吗? 绝对猜不到,就是他自己。 六岁的孩子就开始给自己号脉,开药方子,扎针。” 凑过来的高晋插话道:“小石头确实精通医术。” 亭中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落在高晋脸上,高晋挠着头,道:“小石头把高福留下了,要给他治好伤腿。” “什么呀!”冯行偃用肩头碰着高晋的肩,说道:“小石头自己的病还忙不过来呢,哪会没事找事给别人治病。他不是说了吗,给嫣然她们每人都有礼物,咱俩却没有,问你帮着把高福的腿治好了行不行?那意思还不够明白,就是送你份礼物。” 冯玄道招手叫冯行偃到他身边,小声问他:“小石头送给你的礼物呢?” “不是被大爷爷揣怀里去了吗!”冯行偃回答的声音可一点都不小。 高晋刚刚才被冯行偃抢白过,这时立马揭起冯行偃的老底:“小石头说行偃有病,等他好好琢磨琢磨,再给他治。” “切!”冯行偃嗤笑道:“小石头说的玩笑话你也能当真?我这样的,会是个病人,你还不得是病的起不了床了!” 慕容坚把话题重新引向王小石,“孟德是看着王小石长大的了?” “也不算是从小看着长大。和王庄的生意往来,家父在世时都是他在经手。家父去世,我才开始接手。 第一次见到他,应该是他六岁多,说实话挺震惊的,漂亮至极的个小人儿,说话行事,张弛有度,比绝大多数成年人都稳重。 也是因为姐弟俩太俊俏,太惹人喜爱,再去的时候就把灵儿给带上了。 王家的情况有点特别,据说从建庄子开始就子嗣不旺,多少代都是老来得子,到了十八这一代,他在庄子里面的辈分高的不像话,不论多大年纪见了他都得叫爷爷。 加之主家的身份,平时除了个双生的姐姐,也没个玩伴,灵儿去了和他姐弟玩的挺好。哎!” 看着又皱起小脸的闺女,窦孟德不由得叹了口气。 担心闺女在大柱国家里再哭闹,窦建德匆匆告辞离开, 苏焕随他一起告辞出了卫国公府。 “陪我走两步。”苏焕扯着窦孟德的衣袖不让他上车,招手让窦灵儿也跟来。 窦建德一脸的歉意,“精米的事......” 苏焕摆摆手,抢着说道:“孟德不必多说,我要先谢谢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坐在如今的位子上了,屁股决定头脑,苏焕仆射理应先考虑如何安置百万流民。 这次你帮了我,容后我再找机会补偿你。” 窦孟德脸上立即又恢复木讷的神情,搓着手,低头干笑几声。 “灵儿,小石头就没送你礼物?”苏焕看着窦灵儿。 窦灵儿有些犹豫,苏焕哈哈笑着,用手指点着小姑娘的前胸。 他早就发现窦灵儿怀里藏着个一尺长短的细长木匣,猜测是装着一幅书画,所以才紧跟着窦家父女告辞出来。 少女声音怯生生,恳求道:“苏伯伯,您就快快的看一眼,可不能拿走哟!” “你这孩子,怎么跟长辈说话呢!你苏伯伯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西魏第一大才子,怎么会看上小孩子的东西?”窦孟德明着训女,实则把苏焕架了起来,话说成了这样,女儿怀里的书画再如何罕见,苏焕这个长辈也不好开口讨要了。 “好吧!苏伯伯在哪打开观看呢?”小姑娘情绪不高,勉强答应了。 “就这儿吧!”正好走到西门将军府,府门紧闭,门庭冷落,很是清净。 立在西门府的门廊下,苏焕木匣入手还未用眼细看,只凭手感,便已经确认手中之物不俗,是件有年头了的古物。 “铁木,看这雕花应该是前朝中期的老物件。”窦孟德一眼就看出木匣价值不菲,对内里装的字画也起了好奇之心。 木匣用料坚实,榫卯精准,轻轻一推匣盖便无声滑开,露出一卷白色宣纸。 纸色很新,也没有裱过。 苏焕伸手取纸卷的时候就闻到淡淡的梅花香味,等到展开画卷,梅花清香扑面而来。 四方的素净画面,两枝骨瘦凌凌的梅枝交叠着,枝头错落点缀着六朵鲜艳的红梅。 “这画法,,,”眼看着摇曳生姿,要透纸而出的梅枝,鼻端嗅着梅花幽香,立即把观者从炎炎夏日带到了飘雪的腊月,倚在窗前,隔窗观雪中梅花傲然绽放。 “苏伯伯,不能拿出来时间太久了!”小姑娘急的又快要哭了。 苏焕依依不舍地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的把画卷起来收回匣子,急切的问道:“这画是谁人所画!” 窦灵儿将匣子紧紧的抱在怀里。抽了抽鼻子,答道:“是十八给瑾儿她们几个小娘画的绣花样子。” “这是绣花样子?”苏焕大瞪着眼。这幅画的巧妙在整个构图新颖大胆,而最使他震惊的,是这种让画在眼里活了的技巧,他从未曾见过。 “这一幅当然不是了,是我看到十八画的梅花好看,好喜欢,央求十八单独给我画了这幅。 十八画的绣花样子只有一枝梅枝,三朵花。专门给我画了两支梅枝,六朵梅花,颜料里还加上了梅花香精,打开画就有股梅花香气。 只是十八说了,这香味不能持久,打开一次就会淡一分。需要用封闭严密的匣子装着。”抱着匣子的少女脸上露出开心的甜笑。“就因为了这个,十八将他装丹药的匣子送给了我用来装画。” 苏焕看向窦孟德,皱着眉,问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窦孟德心里明白苏焕话里的意思。即便刚才慕容林有意弱化那柄压裙短刀的珍稀,不必看慕容林和贺铁杖二人贪婪的目光,以他俩的鉴赏层次,珍稀到了顶级的物件,心里自会有个概念。 很明显,小石头送出的礼物每一样都极为罕见。 若是从珍稀程度来衡量,绝对要远超冯行偃他们送过去的几大车东西。 “很年轻,也很老派! 老秦人一代代传下的千年老庄子,谁家没些老物件? 你敬我八尺,我一定要还你一丈,再贫也不伸手讨要,饿死也不吃白食,非要公平交换。 老秦人不都这操性!”窦孟德罕见的爆出粗口。 而他在心里面骂的要更难听。狗脾气的东西,说了每年新出的‘酒魂’交由窦家,陈年老货就不算在里面了!? 没粮吃了,捎个信来呀!算是提前把后几年的钱粮预支了也行呀。 实在不行,就拿出把压裙刀来,老子往上面镶嵌些破石头,卖给钱多的傻子,就够庄子里吃仨月半载的。 第35章 叫我温暖 日落西山,薄暮渐浓。 骨架宽大的中年胥吏和短发少年漫步小城,不时有相遇的路人过来打个招呼,尤其对少年殷勤相问,煞是客气。 石掌案侧目身旁少年,语气促狭:“王公子很受大伙喜爱呀!” 少年笑意苦涩,耸耸肩,自嘲道:“谁家还没几个富亲朋!” 昨日此时,铺子刚出过意外,一地狼藉的铺子外,也是这些人,或多或少的幸灾乐祸的言语犹然在耳。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像忽起的凉风,吹过少年的心湖。 “这次来县城之前,我从未离开过庄子。庄中也有亲人离世的哀痛,新生生命的喜悦,也有家长里短,吵架拌嘴,一地鸡毛。 但是,在半封闭农庄生活一辈子,相比起这儿,上万人的城镇里,人们的诉求终究要简单,心思要单纯简单。 如今出来了,有了比较,对庄子里的农户祖祖辈辈,那种安享平平淡淡的人生追求,感受又生出了变化。生命简单到只求温饱无忧,挺好的。” 中年人没想到少年人会有这样一番感慨,一时无语。 二人并肩无语而行,还是少年先接着前面的话头,说道:“眉高眼低,庄户相比不了小城中的居民,更比不上京都的高门大户。如此类推,县城也就是比半封闭的农庄活跃而已,相比起京都那种大城市就远不如了。 将之扩大到整个天下,幅员狭小,贫瘠的西魏,和富庶的东魏,南梁相比,是否,民风也要淳厚? 这个人世呀!人越多,财富越多,人们的心思也越难以揣测。 呵呵!揣测他人多了,自己的心思不可避免的也就复杂了。” 停了停,他接着说道:“我生来便带有顽疾,每一日都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日。六岁起,自己给自己诊治,活着的每一刻每一个时辰,都在为能看到来日的朝阳忙绿。 挤出片刻的时间,只能捡庄中最重要、最紧迫的事匆忙处置。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在忙乱中过去了。如今回忆起来,除了忙碌,还是忙碌。 兴许,在外人眼里,都是些细细碎碎微不足道的小事,终究印在了记忆里,想起时苦涩淡了,反而有着温暖和甜蜜。” 漫无目的散步的二人,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梧桐老祖处。 王小石不在树冠之外停住了脚步,蹙着眉,视线落在粗大的树干前扶杖的绿袍老翁身上。 身上宽袍浓郁的绿意大减的老翁,扶杖躬身。清凉的夜风摇曳着梧桐枝叶,发出的声响呜呜咽咽。 少年侧过身子,不去看神色哀苦的扶杖老翁,微微摆了摆手。 “这棵老祖宗梧桐在前朝时,礼部已经拟定封神建庙,就等敕书颁下了,被开战给耽误了。”石掌案捡了一把焦黄落叶,攥在手里轻轻揉动。 “我很奇怪,县里没有庙观也就罢了,学塾为何也没有呢? 大秦尊儒,建城规划怎么能少了学塾用地?”少年问道。 “怎么没有!你家对面的车马店就是旧日的县学。大概二十年前,年久失修,屋塌了。当时的县丞是京都黄氏子弟,看上了那块地方,动了些手脚,以三十贯买去改成了车马行。” “没人管吗?”王小石问道。 “想管的没权,有权的不想管。”石掌安神情黯然。“汉阳县城郭算是保存相对完好的了,城墙虽破旧,终究没被拆除。往西去,大大小小百十个县城,没有个还有城墙。哎!”石掌案一声长叹。 二人默然离去,刚拐上正街,便遇到了来找王小石的大砖。头 “大姐儿让你赶快回去。”大砖头说着话已经蹲下身子,背起王小石,甩开了大脚板往回跑。 王小石知道这个堂兄脑子浑浑噩噩,也没问他家里出了何事,好在也不远,不一会就到了家。 守在院门口的徐铁蛋开了门,将王小石让进院子,恭恭敬敬鞠了个躬,“东家,我去小叶家睡觉去了。” “你去吧,家里要是没人,就去北门楼上找找。” “哎!”徐铁蛋答应着出了门,将门从外面掩上。 正屋里亮着灯,门虚掩着,等他推门进屋,立时皱了皱眉头。 正房堂屋里已经大变了样,摆着成套的真稀木料打造的家具。 墙边两架博物架,墙角有花盆架,衣帽架。 屋中间一对宽大的官帽椅,两侧打横各摆着四把椅子,椅子间还有高几。 此时王芝秀正侧身扶着迎门的椅子站着,少有的沉着脸,紧皱着眉头。 弟弟有小睡小半个时辰午觉的习惯,今天午后却歪倒在大砖头背着的背篓里昏睡了两个时辰。这种情况以往也曾出现过,都是弟弟病弱的身子承受不了操劳,做出的一种自我修复,陷入了深层昏迷。。 王芝秀得知忙赶回来守着弟弟,幸好醒来后精神尚好。 但她还是在为弟弟的身体担着心。 她希望弟弟能够安静的休养一段时间,可有些麻烦事却总是会不期而至。 椅子前踏脚的地衣上苏娘子和一个少女双双跪伏着。 少女梳着和瑾儿一样的发式,穿的正是瑾儿白天穿的那套衣裙,因为身材明显比瑾儿要娇小,衣裙松松垮垮,王小石才一眼就看出不是瑾儿。 下半晌京都来的客人告辞时他才被吵醒,起床送走了客人,便急忙催着阿信他们把客人送来的牛羊肉都煮熟了,不然大夏天里放上一夜可能就不新鲜了。 似乎有些事情他错过了,让姐姐独自在应付。 看见弟弟,王芝秀的眼神有些焦躁,视线移到地上跪着不肯起来的两人,张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 王小石含笑递过来个,‘我明白了’的眼神。 “苏大娘子起来说话。”王小石面带微笑去扶苏娘子。 “公子,我给您招惹祸事了!”苏娘子仰头看着王小石,却不肯站起身。 王小石也不勉强,直起腰来,指指一旁跪着的女子,对王芝秀说道:“姐,把客人先带到你屋里歇着,我和苏娘子有话说。” 王芝秀见弟弟刚进门就猜出了事情大概,神色间坦荡自然,也稳住了心神,过去把娇小女子扶了起来。 王小石扫了一眼烛光里微低着头的女子,“嗯!”了一声,视线停在了女子脸上。 这是一张丝毫不亚于王芝秀容貌的完美面庞。皮肤细腻光洁,双眸深邃,鼻梁挺直,五官立体精致。 正要随王芝秀离开的女子,闻声身子一僵,低头立着。 “是你?麻烦!”王小石抬手轻敲着额头。 苏娘子和王芝秀刚刚松弛的脸,立刻紧绷了起来。 绝色女子优雅的行了个蹲礼,语气坚定的说道:“公子放心,我马上就毁了这张脸。”说话间从怀里取出备好的剪刀,就要在绝美的脸上划下。 王小石忙叫道;“停,停手。先听我说。” 王芝秀和苏娘子扯住了那女子的手,夺走了剪刀。 “你会错意了!”王小石指指女子眉心处,“早间你蒙着面纱,我见你山根有股暗青气游移,已经察觉到你有病,一种很罕见,很麻烦的病,来来,过来让我给你号号脉。” 他在椅子里坐好,让女子把手放在桌上,仔细的把着脉,两只手反复号过脉,松开手指,闭目想了一会。 睁开眼直视着面前站立的女子,诚恳的说道:“我并不关心你的容貌,又是如何跑到我这里来。我只在意你的病。 你得的病很罕见,医治起来会很麻烦。 暂时我还没想好治疗方法,所以你只能是留在我这儿。” 抬手指指女子绝美的脸,语气促狭:“这张脸生得很漂亮,今晚多看几眼,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明天开始我只好让这张脸暂时消失。 等我医治好了你,我会再让它重现人间,在那以后,是去是留,要不要毁了整张脸,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任由你自己做决定。 这样可以吗?” 女子扬起脸,清丽的眸子看过来,看到少年清澈的双眸。她双手收在腹部,极为优雅的行了个标准的蹲礼,语声悦耳:“谢谢公子收留。” 王小石皱眉摇着食指,道:“这种经过严格训练,仪态万方的蹲礼,以及别的与平常百姓不符的行为习惯,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全部改掉。” “是!”女子努力忍着才没有再给王小石行礼。 “你叫什么名字?嗯,是以后住在这儿可以拿来用的名字。” 女子答道:“公子可以称呼我,温暖。” 这时候王小石也察觉到,这女子不单是姿容绝美,肢体也极为柔软,一举手一抬足,都优美的像是在翩翩起舞。 “你呀,还真麻烦,明早要多下几针,使你的肢体也变得僵硬些。”王小石扭过脸和王芝秀商量道:“姐,都忙了一天了,就让她先和你在一起住一晚上,明日再重新收拾出一间厢房给她住。” 王芝秀点点头,过来牵着温暖去了她居住的套间。 等她俩进屋关上了门,王小石顿时敛起笑容,冷冷的盯着垂手立着的苏娘子,厉声问道:“瑾儿呢?” 苏娘子深深低着头,小声答道:“说好了,明日一早就送回来。” “哼!”王小石冷哼一声,“若是人家把李代桃僵的戏往实了演,瑾儿再也回不来了,大娘子后悔不后悔?” 苏娘子使劲咬着下唇,将一直攥着的左手摊开,伸到王小石的面前。 “这是史嬷嬷留下的信物,她本来是要当面恳请公子,午后公子身体不适,她一直找不到机会,眼看着就没时间了,她才偷偷和妾身商量。” 王小石看着手里的黑指环,指环上什么也没有雕刻,光溜溜的,只是材质极其古怪,沉甸甸的,入手沁凉。 “拿出个破指环,你就信了她的鬼话?以为是在帮我解忧,就将瑾儿置于危险境地!”王小石怒气冲冲的样子,吓了苏娘子一大跳。 王家姐弟来到汉阳县后,她见到的王小石,一直以来无论遇到任何的事情,从未发过愁,也没真正发过怒。 她很惶恐,既是因为王小石的震怒,也是为女儿安危担心。 王小石长呼了口气,平复了情绪。语声低沉,说道:“你是一个母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值得你让瑾儿去身陷险境。 即使是整个世界要坍塌了,让它塌了好了,要死大家一起死,也不值得你献出自己的女儿去拯救世界。 我明白你和曾嬷嬷大伙的心意,真心想要对我们姐弟好。 可是一定要有边界,绝不能以伤害亲人为代价。 这种事以前我不接受,以后也绝对不能发生。 那个史嬷嬷再怎么着急,尽可让她等着我来处理。明白了吗?” 说话间,王小石的语气越来越和缓。 苏娘子明白了王小石为何震怒,感激的福了福身子,诚心诚意的说道:“公子莫要生气了,是我考虑欠周详。以后再不会这样做了。” 王小石的怒气已经消了,他本就对心灵手巧的苏娘子母女印象极好,经过这件事,发现苏娘子不光有温婉贤淑的一面,遇大事还极其果敢。 他柔声说道:“苏大娘子今晚也住在这儿吧。一来你们母女一直相依为命,瑾儿突然不见了,家里只你一人,会惹人注意; 二来,在我这里等着瑾儿回来更为方便。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把瑾儿完好无损的接回来。” 苏娘子重重的“嗯!”了一声。 小公子话里没有明说的意思她能听出来,留她住真实的原因是担心她一人回去万一有人想要灭口,这边有大砖头守护,安全有保障。 至于,接瑾儿回来,她反而相信史茵不会失信。女人间微妙的直觉,让她觉得史茵是个可交结的姐妹,即便出些意外,也是外界的压力超过了史茵的能力,身不由己连累了她们母女。 何况,还有那枚黑星指环。 王芝秀安置好苏娘子和温暖休息,再回到正屋,看到王小石手里把玩着的黑星指环,轻“咦”了声。 为弟弟治病的孙道长,手上就戴了只这样的指环,孙道长曾经取下来,让他们把玩。 王小石把指环递给姐姐。 王芝秀以孙道长传给她的心决,试了一试,黑星毫无反应。 “很明显细了一圈,不是老孙手上戴的那只。是谁的呀?”她将黑星递回给弟弟。 “管他是谁的呢!”王小石打开门,来到院子里,将黑星抛向空中,以心声说了一句话 一点星光骤然闪亮,准确的击中了在暗黑中上升着的黑色戒指,旋即,倒飞了回去。 第36章 窥测 黄昏时的苏府。 一个清瘦少女抱膝坐在正对着府门的石阶上,尖尖的下颏枕着膝头,侧着头看着府门的方向。 她的脚边堆了老大两摞制作华美的名帖,拜帖。 少女这时候有些疲惫因为今天是她有记忆以来,府里访客最多的一天。 没有娘亲,哥哥出了远门,爹爹上朝还没回来,她就是这座府邸唯一的主人。 来拜访的客人的车轿把府门外的街道都堵上了,可爹爹只是派人送回来一句话:“拜帖留下,不放任何人入府,不许收礼。” 可是,登门拜访的不光是众多从无来往的趋炎附势之徒,还有几位爹爹私下夸赞是青年俊杰的门生。 正是因为少女擅作主张,请爹爹最欣赏的三个门生进了府,她才知道了今日早朝时发生的一切。 然后,她就开始后悔放三位师兄进了府。 所以她一直在等着爹爹回来,好让爹爹进门后的第一时间就痛骂她一顿,不然她会愧疚的一直吃不下饭。 苏府门前,窦孟德与苏焕两人言语客套,如同两位高手在玩推手,一个口绽莲花,殷勤相邀,一个神情木讷,不解情意,去意坚决。 一旁扎丸子头的少女紧抱着装画的匣子,圆脸上满是警惕。 “看,那是谁?”窦孟德蓦然抬手指向南边。 “管他是谁!孟德且入府小坐片刻。”苏焕拦在马车前,对于这种声东击西的小把戏,坚决不为所动。 “父亲,窦叔父!”腰间悬剑,肤色微黑,剑眉朗目的青年男子,眼里带着好奇,给拉扯在一起的二人分别行了个礼。 “密儿,什么时候回来的?”苏焕大喜之下,丢了紧攥着的窦孟德衣袖,快步走去,双手按在青年的肩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密哥哥。”圆脸少女的脸上露出喜色,上前福身行了一礼。 “是灵儿妹子,越长越漂亮了。”青年也认出了圆脸小姑娘。 “哎呀!”窦孟德不顾身上这袭锦袍价值不菲,甩着宽大的袖子‘噗噗哒哒’,给青年掸起满身的尘土。嘴里碎碎念叨着,“瘦了,黑了,可心疼死我了!苏密你这孩子,出门游历一走就是五年,不知道一把屎一把尿,又当娘又当爹把你拉扯大的多想你呀! 好好,孩子,回来了就好啊!” “要你来煽情!”苏焕被煽忽的眼泪在眼圈里起浪,推着窦孟德肉厚的后腰,“回你家跟你儿子念叨去。” 把前一刻还心思动尽,要强留下的窦孟德撵上马车,回头看到儿子身后十多步外,立着的身背狭长包裹,身材修长的中年人,苏焕抖抖衣袖,插手行了一礼;“邢师辛苦了。” 神色落拓的中年人抬腿随意的跨出一步,便到了苏焕面前,侧身让开正面,右手托在苏焕小臂上,将苏焕托直起了腰,笑意促狭,调侃道:“咱家可受不起仆射大人的大礼。” 苏焕急着张嘴解释,中年汉子眯了眯眼,向府门摆着头,“先进府再说。” 石阶上抱膝而坐的纤廋少女,酝酿许久的泪水,在见到爹爹跨进府门的一瞬间,奔涌而出,梨花带雨,蓦然又绽出个璀璨笑容,尖叫着,冲向了紧随爹爹跨进门的青年男子。 “哥!”被哥哥布满茧子的大手摸着头顶,少女大咧着嘴笑着。 “苏素,长这么高了!”记忆里趴在背上撒娇的小不点,好像一转眼就长成了个大姑娘。苏秘眼里满是宠溺的弯下了腰,拍拍后背。“苏素来。” “哦!”少女跳上变的宽厚结实,又气息熟悉的后背,伸手去揽哥哥的脖子,纤手划过,被哥哥下颌上冒出的胡茬扎痛,贴在背上的鼻端嗅到浓烈汗腥气。 “哥,你多久没洗澡了!”少女蹙着眉,侧头贴着哥哥。 苏焕瞪了一眼垂手立着的管事,管事苏娄陪着笑脸,一扭头眉梢挑起瞥了眼身后,四五个仆役立即轻手轻脚跑开。 去给大公子准备洗澡水,换洗衣服,还有一顿倾尽苏府所有,最符合大公子口味的晚宴。 游学五年的大公子回来了! 宛如小小的荷花缸被投进一颗巨石,整个苏府霎时间浪翻水涌。 如此一来,少女苏素满怀的愧疚,便只是一朵即开即谢的小浪花。 ‘万三千’一楼,父女二人对坐着。少女双手捧胸,深深低着头。 苏焕揉着额角,柔声安慰着女儿:“是他们自己沉不住气,即便今天你没放他们进府门,林霍,曹阳如此目光浅短,急功近利,我如今也不敢重用他们。正好借此事勘磨一番,看看再说。” “可林师兄确实有才,,,,,,”少女苦着脸。 “读书读呆了,不通世务,只有吃亏了才能长进,早吃好过晚吃!”苏秘刚洗了澡,换上了一袭湖蓝色软丝长袍,一进门便帮着父亲开解着妹妹。 少女瘪着嘴,哀嚎道:“我以后还怎么见林师兄他们!” 苏焕还是无权的大祭酒,自然可以敞开门请欣赏的弟子登堂入室,旗帜鲜明的替弟子谋取官职,虽然他能够给予弟子们的帮助极其微弱。 现如今的苏焕,骤上高位,权倾一时,有了能力了,偏偏要和那些被他欣赏、看重的弟子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彼此心照而不宣才对。 今日众多访客中唯独那三个弟子得以进入苏府,看似被仆射大人看重,实则成了众矢之的。 苏焕近期如果提拔重用他们,免不了落一个任用嫡系,结党营私的口实。 有心重用,也只好先放一放。 所谓的俊彦,错而不知,还不如个小姑娘心思通透。 苏焕揉了揉女儿的头,心里不免有些惋惜,要是个须眉男儿多好呀! “好了!好了!谁还没犯过错。 我今天也做了件错事,不该拦住你了,冯瑟瑟,韩秀儿都收了一份珍稀礼物,窦灵更是收获了一幅名画。 你要是一起去了汉阳县,自然少不了也有一份礼物,我何苦为了将一幅画留下来多看几眼,死皮赖脸拉着窦孟德不放手。” 为了分散女儿的注意力,苏焕有意把话题引开。 清瘦少女一点也不相信爹爹的话,“爹爹你骗人,一个卖粥的小子会有什么稀罕东西。” 苏焕道:“不信?你去对门找韩秀儿,自己看看她收到的礼物珍稀吗?我保证你以前从未见到过。” 苏焕看着女儿将信将疑的出门而去,示意苏秘去请邢飞熊。 地上的‘万三千’藏书巨万,书墨浓郁,地下一层却隐着金戈杀伐之气。 一个巨大的沙盘摆在正中,朝天大陆山川河流尽在其中。 四壁上挂着多幅新旧、大小不一的地图,周圈八个合抱粗的柱子上悬挂着的刀剑,每一柄都在名刀,名剑谱上有名。 落拓汉子和苏秘将携带回来的数幅地图一一挂上了墙。 苏焕逐一仔细审视着,眼前似乎铺开了江南万里山水。 地图上不光详细的标注山川河流,道路城镇。把江南四十二郡的人口,财赋,驻军,也一一注明在上。 苏焕一面看过去,一面暗暗计算,看完最后一幅,抚须长叹了口气,“哎!江南好,暖风吹的游人醉,忘却江北是故园。 赋税三十倍于西魏,兵员十倍于西魏,便是东西二魏丁口加在一起,也仅仅是江南的五成,君臣苟且百年,竟是无人敢于北顾!悲哀呀! 南梁朝堂君臣全他娘是酒囊饭袋,全是窝囊废。” 邢飞雄显然已经听多了苏焕狂悖言语,神色平淡,毫不在意。 苏秘皱着眉,说道:“爹爹,我和邢师回来的时候遇到了独孤家的‘铁浮屠’。” “你们怎会遇到了铁浮屠?在哪里了?”苏焕示意苏秘去中间的沙盘上指明地点。 苏焕今天进入仆射官廨,才得以接触到一部分最高一级的军事机密,镇抚韩州的独孤家,四天前出动轻骑突袭了南镇抚将军府。不利于奔袭的重甲‘铁浮屠’,将留守在了独孤氏大本营。 自山南归来的二人,如何能遇见应该驻守在东北方向,独孤家的镇军之宝,重骑‘铁浮屠’呢? “这里。”苏秘用长杆点着京都东南,“我们出了大禹口,发现向京都方向,以及西去的道路上有大批游骑,便向东边绕行,在这儿,华郡南面三十里的地方,遇上了‘铁浮屠’。” 苏焕皱眉问道:“大概有多少?” 落拓汉子回答道:“人马上万,还携带大批运送辎重的马车,估计铁浮屠的战兵不少于三千,独孤家是把整个家底子都搬出来了。” 西魏三大强军中冲击力最强大的‘铁浮屠’,建立于独孤家坐在国主宝座上的时候,齐装满员编制是五千骑。 宇文家替代独孤家登上国主之位后,这支重骑便逐年在减少,如今勉强维持三千骑。 人马俱甲的重骑虽然在战场上最具有冲击力,养这一营重骑却实在太昂贵了。 一整套的‘铁浮屠’人马甲胄,要用到数百斤精铁,兵员需要征召魁伟雄壮之士,战马也亦然,要挑选甲等大马。 此外毎骑还要配备辅兵二人,行军坐骑一匹,大车一辆。 供养三千‘铁浮屠’要比供养三万轻骑还要费钱。 落拓汉子接过苏秘手里的长杆,在苏秘刚点到的地方向东北移动,“铁浮屠在这条路上排出五里多长,外放的斥候游骑,远到十里之外,一路上还有接应的军队封锁城镇道路, 我们当时为了赶路,只得上了东面的山上,顺着山脉走势向前绕行,到了这儿,才找到出山拐向西行的机会。 在这个路口,还有这几个路口,曾遇到过军士盘查。 从警戒强度,再参考‘铁浮屠’行进速度,我推测‘铁浮屠’当晚将会在此地驻扎。” 苏焕盯着长杆落下的地方,拧着眉头,沉思不语。 华郡是慕容氏的老巢,如今却有一支隶属独孤氏的重骑,从西门氏的属地前往慕容氏大本营。 慕容氏和元氏打了三年,华郡的大本营依旧留守着两万精锐。因为华郡担负着东边紫铜关后援的重任,一旦紫铜关守军抵挡不住关外敌人的攻击,华郡大营负责就近提供第一批次的支援。 “紫铜关!”苏焕自语道:“是紫铜关有事发生。” 他突然抬头,盯着落拓汉子,急促的问道:“邢师,‘铁浮屠’以及路上盘查的兵马,有无焦急之色?” 落拓汉子十分笃定的答道:“没有。” 苏焕深吸了口气,目光闪闪,看着沙盘上的三河交汇处,缓缓地点着头。 “几个老狐狸真成了精了!哄苏某上台子帮他们演一出好戏,要瞒天过海办大事。” 片刻后,洒然一笑,道:“若是能成了此事,苏某便是被人当猴耍上一回也值得了。 呵呵,无怪乎冯老鬼失口说出等一场豪雨,就会有一百万石粮食。” “爹爹!”苏秘看着父亲,眼里透出好奇。 “你看!”苏焕抬手指着三河口,“就是这儿了,马上要上演一出,震动天下的大戏。 几个老狐狸谋划的事情一旦成了,原本以国势排列,东魏,南梁,西魏的排名,就将会变成了西魏,南梁,东魏。” 苏焕鼓着掌,赞道:“妙!说不得苏某这次要装傻子,帮几个老狐狸唱好了这出大戏。” 发源北阴山的黄龙河自北向南,遇到自两山之间冲出的汉江,汇流后一路,向东海奔流三千里,便是朝天第一大江河,巨澜江。 大秦衣冠南渡建立的南梁和东魏隔着巨澜江,南北对峙了二百年。 黄龙河则是将东魏和西魏分割开来。 三水交汇处的三河口,也是东魏,南梁,西魏三国交汇点。 三河口的东边,群山中有一条山中狭道,道路两头各修建有一处关隘,东面的名叫仙霞关,西面开在河口处的萌霞关,正好与西魏紫铜关隔河相对。 巨澜江南岸有一座孟屯关,是一座水陆两用的军堡,驻扎了南梁最精锐的三万水师和两万步卒。 萌霞关和紫铜关之间的黄龙河上有座大秦时修建的石桥,用来连通大河东西。 没有战事时,东来西往,车马川流不息,是西魏国和东方商贸往来的唯一通道。 巨澜江那面的南梁,则是以舟船和对岸往来商贸。 隔江对峙的紫铜关和萌霞关,两座险关前各有一片河滩地,可以用来展开兵力,修筑码头水寨。 紫铜关这边的滩地狭小,不足对面萌霞关河滩地五分之一。 这样的地形差距也造就了三方在此地的强弱之别。 东魏充分利用了萌霞关前的河滩地,滩地的南端,针对对岸的孟屯关修建了大型水寨,占据了上游有利位置。 黄龙河石桥南北各修建了容纳万人的军寨,牢牢控制着石桥,逼迫着对面紫铜关守军时时不敢掉以轻心。 占了便于展开兵力的地利之便,扼制了水陆通道,东魏强制性将三方交易的榷场设在了萌霞关外,把控了三国间的贸易。 东魏决定了南梁和西魏能够交易什么货物,货物的数量,价格;交易赋税更是随意收取。 赋税收入最多的一年,三河口竟然占了东魏国全国赋税的四成。 西魏,南梁都明白,东魏控制下的三河口,就是从他们身上疯狂吸血的口子。 西魏和南梁为此发起过无数次战斗,结果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 因为只要东魏占据着萌霞关,以及关前的河滩地,一时的战场失利,都会因地利优越,逐渐被搬回去。 最近一次萌霞关守军悍然出兵攻击紫铜关,借口是西魏在自己这边加固滩地,修建了水寨,图谋私下与南梁国开展贸易。 事实上如此霸道的措辞,还仅仅是个借口而已,真实的目的是趁着西魏国内乱,封锁紫铜关断绝商贸,让西魏国的国势更加糜烂不堪,一挨时机成熟了,就一举拿下紫铜关,进而收回大秦故地,将之归于东魏版图之内。 能够一次性提供百万石粮食的,全天下唯有南梁国有这个能力! 冯老鬼的一句无心失言,暴露了几个老狐狸的惊天计划。 “仆射大人能够确定吗?”落拓汉子目光炯炯,盯着沙盘上的三河口。 “不会有错! 这一天来,我总是觉得几个老狐狸,突然将我推出来透着古怪。 若是朝堂两股势力达成妥协,各让一步,推出我这个新人,主持鼎革朝政,时机只能算是中下。 可若是为了让某些人看到西魏国朝堂一团混乱,失去了警惕心。 呵呵,此时将苏某推出来,却是一招惑敌的妙手。 既然西魏国攻击力最强大的‘铁浮屠’,已经假借平定南府,绕了个大圈,悄悄的出现在紫铜关后的华郡,最善于暗袭、夜战的高氏‘鹰扬营’肯定也会到达那儿汇合。 加上慕容氏留守大本营的两万轻骑,运用得当的话,是有机会一口吃下东魏布置在萌霞关外的数万大军。 是招险棋,也是一招出人意表的妙棋。” 第37章 八水绕城 苏秘皱着眉头,说道:“紫铜关关门狭小,仅能供五骑并行。出动大批军队,还要瞒过对岸守军,是不现实的。 如果仅仅出动的是数百骑,偷袭的突然性是有了,可到了对岸,南北两侧是万人大营,正对着的是险峻非常的萌霞关。 数百骑战力强悍的‘铁浮屠’也难以成事。 重骑出关、过石桥动静之大,是不可能瞒过东魏守军,石桥长二里,宽不过两丈,‘铁浮屠’展不开,冲不起来。 东魏军备有大量的拒马,拦索等物,还有百架八牛强弩,只怕‘铁浮屠’连石桥都闯不过去。 重骑一旦被拦停在了石桥上,便将沦为东魏水军舰船上众多石炮,床弩的活靶子。” 苏焕笑了笑,笑容神秘的说道:“所以才需要一场好雨!” 他适时转换了话题,问起另外一件紧要的事情。 夸了儿子几句。 又转而向落拓汉子讨教,江南的奇人异事,不知不觉中,话题被带到了关于西魏国的那个百年之约。 建国初百年之约的传闻,曾经流传甚广,一代人之后便少有人再提起,如今甚至大多人都不知道有个百年之约。 苏焕关注百年之约,也是因为西魏立国百年之日也是约定终结之时。 “进入西魏国,我就察觉到天地间那股针对武者的无形压制没有了,百年之约已经按约定被解除了。”落拓汉子十分笃定。 “解除了?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苏焕问道。 “这和境界高低有关,还需要有个参照。”落魄汉子解释道:“武道上三品以下,不在禁制范围之内。上三品只有进入禁制范围内动用内息,才能察觉到禁制的存在。 上三品武者体内的内息会象一潭死水,使用后就无法恢复。内息枯竭,不光是无法施展上乘武道,还会加速体魄的消磨侵蚀。 所以,百年间武道上三品的武者非有必要不入西魏,即便是进入了西魏,也隐匿行踪,尽可能避免动用内息。待到事了,即刻离去。” “传说百年封禁不单是针对武者,对气运也大有影响。” “仆射大人可以去钦天监问一问。”落拓汉子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天地间的气机流转,炼气士的感触最为敏锐。” 苏焕看着自己年幼时就是如今这般容颜的落拓汉子,好奇的问道:“邢师您难道也是个修道者?” 落拓汉子摇头道:“我只是个武者,武道境界能稍稍高点。” 停了停,落拓汉子说道:“我听到了个消息,是关于大业城的,开建大业城是一个伏线千里的计谋。” “大业城,计谋?”苏焕看向沙盘上的雄城,思索片刻,不解的问道:“一座城池,会是个什么计谋?” 听着落拓汉子的述说,苏焕的眉头越皱越紧。 西魏建国后,六镇作为统治者,为自己的族群谋求特权,是情理之中。 但是,以冯家为首的大族,接应疾风六卫进入大秦故地的时候,双方达成了协议,针对这方面有着明确的要求。 六镇权贵与秦人大士族,经过一番博弈之后,最终形成了如今的国策,以律法的形式给予六镇后裔一定的优待。 在赋税方面,六镇后裔凭借军功得到的勋田,以及丁口的口分田,享有免征税赋的优待;经商,购置房产也各有优待政策。 涉及到刑律,六镇后裔触犯刑律后不接受刑部各级衙署的审定罪罚,要交由宗人府议定罪责,施加惩处。 为此,在地方官任命上又形成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各级郡县掌印主官必须由六镇后裔出任,同时也兼任当地宗人府执事,负责审讯惩戒触犯律法的六镇后裔。 这就使得西魏国既不像是东魏,以律法将国家定义成种姓有别的半奴隶制,又不像南梁,开放开明,各族一视同仁。 以冯家为代表的的秦人老牌士族官绅,之所以会接受,有限优待六镇后裔的国策,是因为他们认为,不过是给予了六镇后裔心理上一种优越感。 征伐,六镇后裔是天生的战士。 理财经商,打理农田却是老秦人的长项。 朝廷即便是给了六镇后裔优待国策,一来,六镇人口所占比例很小,对国库收支影响不大。 二来,六镇后裔无论是拥有了田产,还是占有商业产业,多数自身没有经营的能力,又转给了秦人经管,他们只是坐拥所有权,享受一部分红利;曲折拐弯,秦人还是从中拿走了绝大部分的红利。 接下来在西魏国境内发生的事实,正象参与制定国策的秦人大士族们的预判,明明享有优待的六镇后裔,一旦离开了军中,安家过日子,日子就越过越不如秦人。 后期,一些六镇后裔学会了钻律法的空子,各家认领假子,扩充人口数量,获得更多的朝廷优待配额。 在军中就更明显了,六镇后裔明目张胆的拉帮结派,挤压秦人上升空间。 更甚的是有部分六镇后裔,联起手来利用宗人府执法的空子,形成官商勾结的利益团体,绕开国法的制裁,暴力犯侵害秦人,抢夺秦人财富。 逐渐引起了两个族群的相互对立。 而大业城的修建进程,无意中推动了两个族群间的矛盾,终于被彻底激化。 有这座雄城前,王帐是流动的统治中枢,同行的还有大量的官员家眷,以及他们的参赞、部曲。 随行的十数万拱卫军队,是由纯粹的六镇后裔组成的代代传承的职业军人集团,他们的家庭也是随着王帐一起处在长时间的迁徙中,生活物资是和军队同样的配给制。 一人当兵全家吃粮,一家人生活品质全由男人在军中的职位高低来决定。 这种不停的迁徙,简单的家庭经济结构,使得绝大多数中下层的六镇后裔头脑里根本没有置办土地、宅院等,固定家产的意识。 朝廷开建大业城,同时给六大军镇划定了固定的驻防区域。 陡然间大量的军政人员,结束了在西魏国土地上的大迁徙,趋向于稳定在一个地方长期生活。 随军过惯了集体生活的中下层六镇后裔,突然分开来,散入以秦人为主的城乡之中。 六镇后裔初时的优越感,很快便被勤俭持家,善于经营家业的秦人的富庶安逸的生活给敲碎了。 明明是人上人,却看着人下人居高屋,穿华服,坐宽车,餐餐酒肉;而自己一家老小挤在逼仄的夯土茅屋里,顿顿咸菜就干饭。 朝廷给了六镇后裔众多优渥政策,可他们习惯了事事听从上峰命令的头脑,就是琢磨不透生财之道;握惯了刀枪的双手,只会让银钱从手里流走,而不知如何才能让银钱流回手里。 他们困惑,惊恐,进而震怒,狂躁! 拥有财富量的巨大差异,引起的心理波动,激发出了深埋在骨子里的劫掠习性。 而最初的劫掠,也得到了相当大一批,同样心理失衡的六镇上层勋贵的暗许。 低价强买秦人新建的宅院、商铺,是最平常的手段。 刚有个雏形的大业城,到处是建设工地,对于职业军人,就是最好的伏杀战场。 白昼里不小心漏了白的商贾,暗夜里会面对抵着咽喉的利刃,被逼着在财货和生命之间做出取舍。 搬进新宅院的一家人,一夜间合家消失无踪,邻家推倒了两家中间的隔墙,两家的家宅就合成了一家。 六镇后裔展现出最原始,野蛮的本性。 当这波血腥恐怖,让秦人远远的逃离曾经寄予厚望的大业城,刚有个雏形的巨城到处是舍弃的屋舍,停工的建筑,只留下习惯劫掠,不事生产的六镇后裔。 失去活力的大城,也成了囚禁六镇后裔的牢笼。 在西魏国境内消失了数十年的匪寇突然就出现了! 啸聚山林,伺机扑杀敢于离开城镇的六镇后裔。 那种明显是只为杀人的突袭,实在无法归类为谋夺财产的劫掠。 秦人的报复性为,注定要引来大规模的清剿。每一次战果硕硕的清剿,将士们为证明军功,挂在战马上的血肉模糊的头颅,无从考证来自何处。 领军的将校很是热衷于这样的军事行动。因为每一次的行动,都会带给他和他忠诚的部下不菲的缴获。 铁蹄下颤抖的土地是他们的狩猎场,他们猎取财富,同时将财富拥有者的头颅割下来换取军功,再获得一份军功和奖赏。 围绕在建中的大业城,秦人在有序远离,留下的都是些心怀仇恨之人。他们藏的更隐秘,报复的手段也越来越毒辣。 以大业城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循环圈;清剿在加强,藏匿起来的秦人的报复越发阴毒! 终于,瞒不住高高在上的国主陛下。 情况恶略程度使得举朝震惊,建了一半的雄城眼看就要胎死腹中。 以冯家为首的秦人士族官绅,拿出了最强硬的态度,当年的冯氏家主,在朝堂上打散了发髻,撕裂了朝服,对六镇高层说出了,既然活不成,不如拼了命改朝换代! 眼看因小人物贪念做出的恶,积攒到一定的量,产生了质的变化,秦人滔天的民怨,即将要化为洪水猛兽,将六镇淹没。 作为六镇大家主,西魏的国主陛下不得不做出抉择。 选择袒护族人,将整个国家推进新一轮动乱之中。还是为全体西魏子民维护道义,还秦人一个公正。 在秦人大族的逼迫下,西魏国主向自己的族人高高举起了屠刀。 雷厉风行,大张旗鼓的肃查,将数以万计的六镇后裔投入了监牢;国主针对六镇后裔前所未有的严厉,震慑了六镇后裔,也安抚了惶惶不安的秦人。 流失的秦人,陆续又回到了这座寄予期望的大城,大业城的建设再次回到了正确轨道, 对罪犯最终审判的时间却等待的极其漫长。 宗人府以最冗长拖沓的节奏逐一审核着每一个指控,三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 最终由国主签发的诏令,没有一个六镇后裔被押上断头台;其间因之葬送生命的七十三个六镇后裔,五十个因各种缘故死于羁押期间;剩下的二十三个则是死于一场爆狱。 数万曾经的军中精锐,被虢夺了战勋,除去族籍,合家押解往三大关驻守边关,子子孙孙有功不赏,遇赦不免,永世不得离开边镇。 秦人的仇恨,被三年的时间流水洗刷过,已经变淡,这样一种不轻不重的惩处,在习惯了六镇统治的秦人中间没有再次激起波澜。 历时数年,被淡化了的一场大骚乱,却在不经意间将六镇的根基瓦解。 六镇善战,其根源源于六镇的整个组成结构。 每一镇,即是一支军队,也是一家人。 每一个战兵都是家主的私产,这种私产的多寡,和家主在军中的话语权息息相关。 组成这只军队的基层单位,往往也是血脉相连的一户人家。 军队的移动,铁骑之后是拖老带幼延绵的车队,军伍里的什长、伍长是家里的父亲或者是长子,带领的战士都是流着同样血脉的子弟。 统帅从不用为战场折损,补充兵员劳心费力。儿子披上父亲的盔甲,弟弟拿起哥哥的战刀,这样的新兵无需动员,也不用担心战场初哥被沙场血腥吓破了胆。 因为,他们接过刀剑的时刻,也是他们的父兄战死疆场的时候,他们不是毫无目的走向战场,他们是去给亲人复仇。 他们是接过了延续家族的重担,他们是在为自己追寻荣耀,因为只有最勇敢的战士才能得到家主的垂青,分到最多的战利品,给家族中的成员带去更丰厚的物质享乐,才能得到家人最多的尊敬。 血脉相连,生死相依,造就了六镇强悍的战力。 自古便是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放弃迁徙流动习性,落户城镇的六镇后裔,先是享受到屋舍居住的稳固舒适,再习惯了繁华和享乐,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那种简单,单调,物质匮乏的军营生活。 震怒之下的国主,对族人高高举起屠刀时,有无数的大家庭,因为不想被戴罪的血亲牵连,选择了割裂。 兄弟分家,父子分家,曾经如岩石般稳固的大家庭,散如飞沙。 家庭资产的分割永远无法做到绝对公平公正,分裂给各方或多或少总会留下不信任的种子,六镇后裔从身边发生的事件中提炼经验,终于在不断地相互学习总结下,曾经思想单纯的他们,将分家做成了极其繁琐复杂,互相间伤害的满目疮痍的仪式。 家族一再的分裂,明面上的争辩,吵闹,私下里为了小家庭的谋算,挑拨,持续撕裂维系团结的纽带。 曾经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悍勇绝伦的六镇后裔,学会了隐忍,用心机做箭,言语为刀,谋获更多的利益。 变得智慧,眼光长远的六镇后裔,平和了,泯然众人,渐渐的融入了秦人中间。 反而是被国主发配边关的那一批罪囚家庭,承继了六镇军民一体的衣钵。 他们本是战士,战场才是他们生存的天地,具有大家主和国主双重身份的陛下,这一次与其说是惩处他们,不如说是将他们送归了原有的生命轨道中,去享受战争的乐趣。 落拓汉子重提这段过往旧事,将之和某些人的谋划联系起来。 而且大业城这座更像个超级军堡的大城,也被设计者动了手脚。 城外有八水环绕,城内盘旋一明一暗两条引水渠,是个设计精妙的大风水布局。 苏焕盯着沙盘,视线落在了紫铜关外。“无论如何,一场大战是无可避免了。” 第38章 鸽子飞 晨曦微明,小城尚未醒来。 王家铺子后院,王小石翻捡着竹筐里的酱肉,让大砖头重新将竹筐吊在井里。 “小心点哈喇子,被流到井里去了,丢人不丢人!” 王小石的嘲讽对憨大个丝毫不起作用,嘴角口水止不住的流,眼见里快要伸出了手,从筐子里捞一块肉。 “就给他一块吧。”王芝秀心有不忍。 “自己挑一块。”王小石松了口,憨大个挑挑拣拣,最后却挑拣出最小的一块牛肉,满眼宠溺的看着他,砸吧着嘴,捧着牛肉去了厨房,欢喜地跟厨房里的苏氏母女表着功。“苏妈妈有牛肉吃了;不必加热,切成薄肉片,用热饼子夹了,啊呀!想想就要流口水。 苏妈妈,别忘了给阿信和铁蛋留一些。” 絮絮叨叨,说来说去的,不过是不舍得离开那一小块牛肉。 王家姐弟俩边检查要送回庄子的物资,边轻声交谈着。 “瑾儿何时回来的。”王小石问道。 “丑时初。”王芝秀的漂亮的眼睛忽闪着,唇角微微勾起,秀气的手掌在空中做了个劈斩。 王小石反复揉搓着手里的粟米,低声道:“姐,你这两天有没有不真实的感觉?” 王芝秀闻言愣怔住了,眼神里浮现出迷茫之色。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王小石将手里的粟米放回粮食袋里,“这批粮食送回庄子,够吃到这月底,让他们别省着。” 权倾朝野、圣眷深厚的苏仆射,天还没亮透就去了官衙。 苏仆射昨晚再三叮嘱过远游归来的爱子,这几日安心休养,饱吃足睡,尽量别出府走动。 朝阳刚映红窗纸,安心睡懒觉的苏大公子便被吵醒了,披上外袍,就匆匆忙忙往府门口跑。 清瘦少女穿了身不知从哪找来的半新不旧的素色布衣裙,双手抱着膝,瘪着嘴,尖尖的下颏枕在膝头,坐在石阶上。 只是这一次她坐的方向和昨日正好相反,背对着府门,坐在了门廊石阶上。 丫鬟,婆子十多个,面带惶恐,蹑手蹑脚立着,谁也不敢去劝小姐起来。 “这是怎么了?”苏秘挥手让下人们都散开,挨着妹妹坐在石阶上。 少女使劲抽抽鼻子,哼哼道:“都怪爹爹,瑟瑟和行偃他们都不带我玩了!” 苏秘抬手掰着少女的头,让苦兮兮的一张小脸对着自己。“噗嗤!”笑出声来。 自家的妹子他最清楚了,从小就把福禄街同龄的孩子们哄得滴溜乱转,几年不见,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可怜地没个玩伴了? “冯瑟瑟不是和你最玩得来吗?还有对门的韩秀儿,就是你的跟屁虫。你和爹爹学下棋,她们就跟你学下棋,你学琴,她们也跟着学。一直都是你在带着她们玩,什么时候变成了她们带着你玩了?” 少女使劲挺了挺胸,蓦然间又被胸口前的平坦勾起了伤心,嘴巴噘的老高,用鼻子哼哼着,“人家都成双成对,谁还稀罕带着我玩。” 苏秘用额头抵着妹妹的额头,笑眯了眼,“小苏素想情郎了?” 少女一时气急,摇晃着细柳般的腰肢,胡乱甩着手,低吼道:“哥哥你,,,你胡说,,,都怪爹爹,前天晚上他不让我答应行偃,帮他去打劫元府,,,,, 昨天行偃他们抢了元府的家具,送给了小石头,小石头给她们每人一份回礼,有绣花丝帕,小剪子,小刀子,还有酒魂。如今瑟瑟,嫣然,秀儿都有了,连窦灵儿都收到了一幅梅花图,就我一个什么也没有。 昨晚上我去找她们,讲好了今天跟她们一起去汉阳县,我都起来的够早了!还是没能赶上。 哼!都怪爹爹,若是昨日我和她们一起去打劫元府,,,,,,” “什么!什么?打劫元府,哪家?是街对面的国丈家吗?”苏秘一时间接收到的信息太繁杂,太不合常理,听得有点糊涂。 “对呀!昨天天还没亮透,府门前路上停着各府大人上朝的车轿;行偃,高晋,独孤五虎,还有瑟瑟,秀儿她们,先打劫了元府,然后又去抢了隔壁的西门家。” 苏秘像妹妹一样,双手抱膝坐到了石阶上,“苏酥你慢慢讲,讲得仔细点。” 清瘦少女放开抱膝的双手,手里比划着,绘声绘色,讲述起这两天里福禄街发生的新奇事。 初生的朝阳里,冯行偃一行五骑冲出金光门,奔驰在西去的官道上。 冯瑟瑟追上领先的冯行偃和独孤嫣然,直着嗓子大声问道:“说好了带上苏酥,又不等她,这样不好吧!?” 冯行偃还为被苏酥拒绝帮忙心有不快。说出的话很冲:“她不善骑马,还不早早的准备好马车,磨磨唧唧,等她,咱们就赶不上时间了。” 独孤嫣然在马上侧过身子,嗤笑道:“请她帮忙,她怕受牵连,见咱们人人都收到了礼物,又眼馋了,想要跟着来混芝秀的礼物。 哼!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就她一个聪明人!别说这次不带着她,以后干什么都别想叫她了。” 几人一起长大,冯瑟瑟何尝不知道,独孤嫣然和苏酥俩人,一个骄傲的像只美丽的孔雀,一个聪慧伶俐如小狐狸,从来谁也不服谁。 今天这事又是说不清谁对谁错,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稍稍放缓了马速,和韩秀儿并骑而行,问道:“灵儿今天怎么没跟着你?” 韩秀儿答道:“昨晚灵儿随舅父回家了,她家住在城西,要比我们少了穿城而过的一段路,兴许在我们前面呢。” 坠在最后的高晋听到了韩秀儿的话,猛地夹紧胯下白马,嘴里大声说道:“我去前面追灵儿,咱们在汉阳县东门汇合。” 白马和马背上的白衣骑手,霎时间化做一道白色的轻风,顺着官道吹向了远方。 皇宫西侧,掖庭宫门前,史茵走下石阶,脚下的青布鞋踏到横街路面,她回首看着宫门高悬着的匾额,‘掖庭宫’。 随行的四个除去面纱的年轻女子,随着她一起回首看向刚刚走出的地方。 许久之前,还是幼女的她们,就被送进了‘掖庭宫’,经过严格的教导,层层筛选,开始了在高大宫墙内的生活。 严酷单调的岁月也无法消融了懵懂的憧憬---高墙之外广阔天地的向往。 回首红墙内巍峨的宫殿,四个年轻女子心情复杂。 平庸的姿色仅仅算是端正,以及卑微的家门,没有实力人物给予援手,在宫中缺少攀升的资本;往日的苦恼,却成了她们顺利脱离了那片被红墙圈起,压抑地让人上不来气的小天地的正当理由。 “走吧!”史茵看着身后与她一样,一身布衣,素面朝天的四个年轻女子,平淡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这四个被她从宫中带出来的女孩,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之间,最短的也跟随了她四年时间。 跟着她踏出身后的宫门,和以前的一切彻底做了割裂,要重新活一次的她们,如今也有了新的名字,按着年龄大小,史春,史夏,史秋,史冬。 她们选择使用史茵的姓,成为她的女儿,随她落籍。 将此生的荣辱便与史茵的命运结为了一体,做出这个决断,是主动的选择,也是别无选择之下做出的决定。 因为一直以来将女儿送入宫里的本家,对中途离开宫中的女子都不愿意接纳。 在他们看来,这些女子是一群失败者,没能给家族增光,反而带来了耻辱。 亲情寡淡的还不如路人。 走在离开皇城的路上,不住有好奇目光打量着她们。 布裙,素颜,平淡至极的女子们,扬着脸,挺着胸,迈着阔步,洋溢着热烈的自信。 这样自得的女子不属于这儿,应该出现在东西二市的商号里,农家厅堂上,工坊织机旁。在市井,在民间。 最不该出现在这国家权力中枢,肃穆的皇城内。 宫内依附史茵,受到他照应的人很多,想追随她离开的也很多,最终能够下决心跨出这一步的就只有四个。 深宫里笼中雀似的生活,充斥深藏心机的暗算,枯寂的存活,无声无息的死亡。 却也享受着不愁温饱,优渥的物质享乐。 失去了皇权的保护,去到了笼子的外面,是更有尊严的活着,还是凄苦无依哀嚎度日?久居深宫中的人们敢于想,敢于讨论;却也仅限于幻象和讨论。 史春四人决定追随史茵离开皇宫,对于未来依旧迷茫一片。 是汉阳县的妇人们替她们打开了扇窥视未来的窗。 一群妇人有自己的工坊,养活了自己和家人,还救助了众多小女孩子。 她们自信、自强、自立,快乐地活着。 和她们接触中,不由得就要将自己代入假想,若自己是她们,能不能做好她们所做着的事情呢? 结论只有一个;有手有脚,一点都不比她们差! 史茵在城西义德坊有处慕容家赠予的小宅院,将会是她们共同的家。 办完了出宫的手续,此时她们步履匆匆赶往义德坊,她们的目的地不是义德坊的这个家,而是要出城,去昨日去过的汉阳县。 只是这一次,她们不是某个人出行的随从,她们就是她们自己,平生第一次以自己的主人翁的身份去追求美好的未来。 出了皇城,走在巷弄僻静处,年纪最大的史春偷袭了身材最丰腴的史秋,很久以前她就想这样做了,这妞的身子馋死人了! 史秋腋下夹着才作祟过的坏爪子,冷笑着正要当胸回击,行走在前面的史茵陡然回过头来。 四个年轻女子骤然间便微调了脚步,排成齐整的一排,双手叠在腹部,收起下颌,腿部肌肉紧绷,踮着脚尖踩着碎步。 “哧哧!”史茵看着一眨眼间恢复宫中端淑谨慎模样的四女,手背掩着口鼻,嫣然一笑,柔媚轻盈的目光转向路旁低矮的民居飘起的一缕炊烟。 袅袅炊烟跳民居屋顶上直撅撅立着的黑矮烟筒,舞向青天,轻盈自在,无拘无束。 年轻女子们蓦然醒悟过来,她们是自由的,她们是她们自己。 年轻女子娇嗔的叫着母亲,“娘,娘,,,,,”齐齐扑过去,搂腰抱胳膊,亲昵地拥着史茵。 晴空深远蔚蓝,新鲜的阳光落在路边院落里深青色的屋顶上,有群在天空里追逐嬉戏的鸽子,盘旋落在屋脊上,悠闲地梳理着羽毛。 第39章 向这世间长呼口气{一} 西去的官道上,贪早凉赶路的行人车马逐渐多了起来。 高晋勒住马缰绳,停在了道边,远远望向汉阳县残破的东城门。 以他的马速到了这儿还没追上窦灵儿,只有一种可能,窦灵儿并没在他们前面。 此时无人在侧,他皱紧了眉头,暴露出心事重重。 京中的震荡让他为家族的未来焦虑不安,他不想把一整天的宝贵时间浪费在小小的县城里,又不能在人前显露出来。 昨天傍晚慕容府邸里,亭中四人明显正在商议极为重要的大事,被游玩回来的孩子打断,几位大人并没显露出不愉。 独孤嫣然浅薄兼且浮夸的表演,博得的欢笑绝不是作伪。 高晋带着满怀的疑问回到高府,稍晚,听取了府中耳目收集到的消息,才后知后觉,他只在福禄街闪了一面,竟被有心人借力,成了朝堂风云的推手之一。 回想前日傍晚,就在这条路上,逼仄拥挤的马车厢,灰衣虬髯车夫玩笑似的提议,是得到了位高权重的两位大人的默许。 昨天傍晚,两位大人怂恿他们再次来汉阳县的意思,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其间的深意难解,唯有身处其中,来亲身感悟一番。 缺少了祖父的指点,独自和老狐狸们斗心机,处处被牵着鼻子走,让高晋不由生出股无力感,同时又激发出一股斗志。 他主动追窦灵儿,就有着抢先从侧面打探消息的想法。 窦家财力雄厚,还不足以让窦孟德成为卫国公府的座上宾。何况是能与两位朝堂大鳄、一位朝堂新权贵坐而论道的贵宾。 他急于知道窦家在这场巨变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身后疾驰而来的独孤嫣然踩着马镫立起身,欣喜的指着远方,大喊道:“我看见大砖头了!” “高晋,走了,快跟上。”冯行偃喊了一嗓子,已经和独孤嫣然并骑从他身旁冲了过去,紧接着韩秀儿,冯瑟瑟也纵马驰过。 “驾!”他收起遐思,催动大雪驹追了上去。 留住在小叶家的阿信和高福徐铁蛋,早早就起了床,套好了大车,赶往十字街口的王家铺子,还是比心头火热的小娘、妇人们晚了。 一大伙人七手八脚,不一刻就装载好了要送回王庄的东西。 一大群人簇拥着三辆马车,刚出了城门,就看到官道上疾驰而来的冯行偃五人。 黑驴‘喜鹊’耳根子发软,耷拉着,四蹄踏着碎步,在大砖头身后从右边闪出半边脸,偷瞧一眼,惊恐地缩回头,不一会,忍不住好奇,又从大砖头左边伸出长脸,警惕的看着那几个又高又壮的四脚同类。 比‘花花’更雄健的这五个同类,漂亮的长鬓毛湿漉漉,嘴唇翻动露出整齐的白牙,健壮的胸膛鼓动着,喷出一团团热气,大大的杏眼扫过‘喜鹊’时,毫不遮掩的鄙夷之色。 “你要骑它?”独孤嫣然指着胆怯的一个劲往后躲的小黑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今天可能就来不及回来了。”韩秀儿有些为难,娘亲没有阻止她跟小姑出来玩,出门时可是再三叮嘱,别玩儿太晚了。 王小石站在车辕上,正在指挥徐铁蛋往马车上装活鱼的木桶里盖上新鲜荷叶,扭过脸俯视着独孤嫣然,笑道;“来得及,回去一个时辰多一点,在王庄吃过了午饭,休息一个时辰,参观一下农庄,避开正午酷热,下半晌再上路,回来路上过了魏水河桥,你们就直接回京城,到家的时间要比昨日还早些呢。” “哦!也是呀,我们几个不用再绕道汉阳县。可芝秀你也不用骑着它呀,又矮又丑,小短腿还没马车跑的快。你骑‘花花’。”独孤嫣然指着花斑马。 王芝秀赧然道:“我没骑过马。” 冯瑟瑟过来牵着王芝秀的手,鼓励道:“‘花花’和我骑的这匹马都是游春马,很容易驾驭,虽说比不上行偃高晋他们骑的战马,终究要比驴子脚程快。 再说了,你一个人骑驴,一路上大家伙聊天你就要仰着脖子,多不方便!” “小王公子,老汉保证王小姐骑马这一路啥事都不会有,安安稳稳。”高福跨坐在车辕上,大力拍着胸脯。 王小石没应声,视线飘向了人群外,怀里抱着鞭杆独自倚在车辕上,嘴角噙笑的徐铁蛋。 徐铁蛋察觉到王小石的目光,视线迎过来,庄重的点了点头。 “姐,你就骑‘花花’吧!” “好吧!”王芝秀去取‘喜鹊’背上的褡裢,瑾儿抢着抱了褡裢搭换到了‘花花’背上。 冯行偃昨天将从西门府里赶走的三辆大车都留给了王小石,王小石不肯接受,却暂时留了下来,说是正好第二天送粮回王庄,有了这三辆大车就不必劳烦童掌柜帮着去借了。 三辆车两辆装着粮食,一辆装了些肉食和一个用来装活鱼的大木桶。徐铁蛋一辆,高福帮着赶一辆,曾婆子叫来了外甥帮着赶一辆。 小黑驴见王芝秀上了‘花花’背上,急的用细长的脑袋一个劲拱着王芝秀的背,扯着嗓子‘嘎,嘎,嘎,,,’叫个不停。 黑驴争宠的样子,惹得经过的路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高晋你陪着嫣然她们去王庄,我就不去了!”冯行偃和阿信头凑在一起,嘀咕了一阵,突然提出来他要留在汉阳县这边。 高晋也想留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陪着冯瑟瑟她们一起离开了汉阳县。 目送三辆马车走远,王小石按着‘喜鹊’的头,向牵着母亲衣袖的瑾儿招着手。 苏娘子看到王小石在前面招手,忙推着瑾儿的背,“公子在叫你过去呢。” 过去的一夜里发生过一些事情后,瑾儿对公子少了些敬畏多出了些亲近。 “公子!”亭亭玉立的少女立在王小石身前,点墨双眸里闪动着清亮的光。 “你不是一直想要骑‘喜鹊’,今天它归你了。”王小石把黑驴的长脸推向瑾儿。 “真的!”少女大喜过望。 王小石笑道:“不光今天,以后你们去采摘艾草,都可以带上‘喜鹊’帮你们驮东西。” 少女掩饰不住喜悦,向远远看着这边的小伙伴们猛挥着手。 被一群少女围在中间,小黑驴‘嘎嘎!’欢叫着,显然它已经忘却了被遗弃的哀伤。 “你把大桃子鼓动留下,存的什么坏心思?”往回走的路上,王小石瞄着阿信。 初次相遇,大砖头瞅着冯行偃粉嘟嘟,熟透的桃子似的脸,随口叫他大桃子,王小石觉着很妥帖,也这么叫,甚至称呼冯瑟瑟‘桃子他姐’,独孤嫣然‘桃子媳妇儿’。大伙跟着叫开了,反而没几个人记得他们的姓名。 “嘿嘿!”阿信干笑着,视线移向冯行偃骑来的神骏红马。 他对深得小娘们喜爱的‘花花’有一段极不尊敬的评论;拉车没长力,骑乘跑不快,老大一坨废物。 顺带把送‘花花’进王家的冯行偃也好一顿挖苦。 说大桃子相马的本事如庙会卖艺的把式,净是花活,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没办法呀,这人是废物,双手往回划拉,搂回来的自然也全是废物,王八绿豆互相看着顺眼吗。 冯行偃嘴拙,要么撸袖子干一架,要么等明天让你瞧瞧啥叫好马! 高晋和冯行偃今天骑来了各自的坐骑,白马大雪,红马烈焰。 两匹神骏非凡的战马,阿信眼馋哟! 相比起高晋客气里总带着股子疏离,倒是火暴脾气,动辄要干上一架的大桃子更对阿信的胃口。 王小石和阿信说话,张嘴就忍不住要呛他两句:“你想骑‘桃子’的马?骑术行不行呀?别把一嘴的牙摔掉光了,山珍海味搁嘴边,干流口水,咬不动。” “小看人!”阿信眼珠子提溜转个不停,说道:“‘大桃子’敢不敢比比。” “比什么?”冯行偃毫不示弱。 “比骑术。” “比就比,谁怕谁呀!”冯行偃一晃膀子,把阿信撞飞出去。 “你也就一身的蛮力!”阿信顺势冲出去五六步,止住踉跄的脚步,回头扬着脸,斜乜着冯行偃,语气轻蔑,道:“骑术你真不行,现在认输不丢人。” “小爷会输给你!笑话。” “要不咱俩比赛带点彩头,我输了把家传宝刀给你,你输了把马留下。” 冯行偃不加思索,冲口答道:“行!” 阿信双眼贼兮兮眨个不停,一个劲拿话挤兑着冯行偃,“阿信的信,可是言而有信的信,吐口唾沫也能砸出个坑。你说出的话能算数吗?输不起的怂包是蹲着尿的。。。。。。。” “哈哈,哈!”王小石忽然冷笑着,抬手指向阿信,厉声道:“大砖头,给我把这腌臜货抓住。” 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大砖头一步就到了阿信身前,长臂探出,蒲扇大的巨掌一笼,将刚窜跳着要逃的阿信抓在手里。 就连反应迟钝的冯行偃都感觉到,小石头语气里的严厉认真,“玩弄心机算计朋友都是卑鄙小人!你再敢跟大桃子耍弄心机,绝饶不了你。” “那你还不是算计走了我的宅院和十亩地。”阿信嘴里含混的咕哝着。 王小石猛地扬起眉,问道:“你说什么?” 阿信梗着脖子,毫不示弱的大声说道:“我说,某个人巧舌如簧,骗走了我的宅院和十亩地。” 王小石向大砖头挥挥手:“让这混账玩意滚远!”再不愿看阿信一眼,似乎看到阿信会脏了眼睛。 有说有笑的一大群人,陡然沉默了,都随着王小石走远了,只有叶惊天留了下来,陪着被大砖头丢在路边的阿信。 片刻后,石掌案背负着手,施施然走了过来,瞪了阿信一眼,沉着脸,说道:“你这外乡小子还是赶快回家去吧!好赖人不分,把人都得罪完了,别死在了外面,没人刨坑埋你,也没个帮忙往家里送信的。” “我说错了吗!?”阿信涨红着脸,气恼的嚷道:“你明明亲眼看着他小嘴吧嗒吧嗒,就把我的宅院和十亩地骗走了,还要帮着他说话!是要合起伙欺负我这个外乡人吗?” 昨夜回了家,三个少年人加上了个老高福,老少四个人扯起闲话,热闹了许多;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用一座宅院加十亩地顶俩人一年饭钱。 高福本是北府大将军的贴身亲卫,要比县衙小吏的石掌案更早知道这场延绵多年的战乱已经结束。 自然大大的笑话了两个傻小子一通,明白告诉他们,只要多等几日,战乱结束的消息传开了,这个交易可就是上百倍的差额。十亩良田加一座二进宅院的价值,不说够俩人好吃懒做一辈子,吃香喝辣五年绝对够了。 阿信嘴里说着,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颗钉,请托人才商量定了的事,吃亏了也不能反悔,不然还不成了蹲着尿的娘们儿。 其实,他心里已经堵了块石头。 石掌案瞧着犯起了狗脾气的阿信,轻蔑地说道:“是,石某昨日从头到尾全都看见了,一个傻子和个蠢货,被小王公子逗着玩。” “你!” 叶惊天连忙拉住红了眼,要和石掌案动手动脚的阿信。 阿信恍然大悟,瞪着石掌案,鄙夷的说道:“就说嘛,无缘无故的送你家刚烹制好的肉食。真还就是吃人家的嘴短呀!成事后的好处,不会只是一小盆羊肉吧?” 小叶也疑惑的看向石掌案。 石掌案气得须发乱颤,手指哆哆嗦嗦,来回指着他俩,“你们这一对憨货呀! 我问你们,是小王公子找你们要饭钱了吗?还是他逼着你们,用宅子田地顶饭钱了?又或者昨天离开北城楼以后,王公子催着你们去县衙早早把地契房契过户了? 两个没脑子的憨货,还凑在一起瞎琢磨! 人家不过在逗你们玩,是你们当了真。 当真了也行呀!是男人大丈夫,说出的话你认了呀!去拿着房契地契,把宅子田地过户给小王公子。 你们试试,追着往外送,看看人家小王公子要你的破宅子吗? 一对瓜怂,枉做小人,比猪还蠢!” 骂痛快了,黑着脸一甩袖子,丢下傻愣住的俩少年,扬长而去。 第40章 向这世间长呼口气{二} 回到小院,冯行偃见小石头还冷着脸。 凑过去,眉眼带笑,说道:“我给你说个好消息。”指着前面的铺子,“我听你说修补你家铺子地面,新青条石和原来的铺地石不搭配,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材料。 我回家告诉了大爷爷,大爷爷说,从你们这儿沿着魏水河往东十里地,就是大秦都城遗址,老城砖、旧石料多了去了。 要是用老城砖来修补你家铺子的地面,再合适不过了。 咱们找一条小船,运回来两船,就够修补你家铺子地面了。” “旧都城的城砖。”王小石脑海里浮现出历经风雨的大块城砖,与铺子里岁月悠久的青石,掺杂在一起铺出的地面。意韵相合,相得益彰,不由自主地想象出数种组合图形。 王芝秀提前就和苏娘子商量好了,请她今日留在这边帮忙看家,照顾弟弟的饮食。曾婆子几人离去后,就她留了下来。 她立在边上听了冯行偃的提议,微蹙着眉头,说道:“大秦都城旧址划归北衙大营管辖,常年有禁军巡守,不允许百姓进入。” 冯行偃挥了挥拳,不以为然地说道:“去捡些破砖烂石,谁敢叽叽歪歪,揍他!” 苏娘子眼神复杂,看向小公子;王小石沉吟不语,眯眼思索。 私下里她曾提醒王芝秀,冯行偃和随来的这几个少年少女明显来历不凡,高门大户家的纨绔,喜恶往往一念之间,行事恣意妄为,捅出乱子自有家族长辈托着。平常百姓家可没那个能力,与之交往需要谨慎。 大秦都城让六镇攻破,随后被西门氏放的一场大火彻底烧毁了,城里死了几十万人,尸首或是被大火烧成了飞灰,或是被深埋在了废墟里。 后来,逃过浩劫幸存下来的人们,祭奠亲朋故友的亡灵,只得在废墟中选个平坦的地方点起香烛,焚烧纸钱。 连续数年,每逢清明时节,已经流散四方的数十万幸存者,重新聚集在废墟,点燃香烛,呼爹唤儿,祭奠死于这场惨绝人寰的人祸中的亲人们。 这些失去亲人的人们汇集在一起,相互交换劫后余生的生活,种种不顺,倾诉对六镇的仇恨,大有凝聚在一起,对抗六镇统治的趋势。 西魏国第一任国主元佑,察觉到这股民间自发结盟反抗六镇统治的苗头,当即颁下诏命,封禁了大秦都城遗址。 后世的国主延续了这道诏令,那场大火已熄灭了百年,遗址依旧由北衙禁军日夜巡守。 百年光阴,沧海桑田。 这道诏令即便在执行时不如当初严格,从遗址里大张旗鼓往外搬运砖石,对于普通百姓也是不可想象的。 王小石一番思索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吓了苏娘子一大跳。 “老城砖是好东西,两船可不够,要多搞点回来。” 苏娘子惊愕的微张着嘴,小公子是真不知道遗址内的东西不是任人捡拾的破砖烂瓦?心急之下正想开口规劝。 王小石紧接着说道:“船要准备,从河边转运过来还有五里地,需要用马车转运,先不着急,等备好了车船再去捡。 今天先解决眼前的几件小事。” 那神情平淡的如同在诉说,何时去采摘自家后院枣树上红透的果实。 王小石指着院里高低参差的一堆木桶木盆。 “这几日不开业,捕获的鱼虾要储存,把几个大娘子家里的大木桶大木盆都借了来,一两日还行,长久了终究不妥,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不说,还影响到几个大娘子居家过日子。 我在城里转悠,看到西城门内有一大片坍塌荒废了的院落,里面有两个大水槽,弄回来装上水正好合用。” 苏娘子听小公子说,‘不着急’,心里一缓,听了 西城门内那座破败院落可不是无主之地。是以前的县驿站,两个大石槽正是驿站供牲口饮水的水槽。官家的东西,所以才会闲置朽坏也没人敢随意搬走。 “哪呢?走,搬回来了再坐下聊天。”冯行偃站起身,挽起袖子,催促着王小石。 “离着不远,大砖头试了试,石槽也不太重,他一个人就能搬动;就是太长大了,一个人扛着,招呼不到后面,怕磕碰到了路人。 你跟在后面帮忙扶着点,出声提醒路人注意就行了。” 王小石说的很随意,也很随意的就让大砖头带着冯行偃去把石槽搬回来。 苏娘子犹豫着,几次张嘴,劝阻的话都没说出口。 小公子自从来到汉阳县,行事似乎都不怎么合乎常理;她从旁观察,觉得小公子对俗世习以为常,默守的陈规缺少概念,接触官吏富商能时淡然待之,对待冯行偃这些明显的高门子弟,更是呼来喝去,反而对她这等的贫家小户礼敬有加。 在小公子心里对所有人大抵是一视同仁。 他的行为也不能用世俗的框架去界定对否。 既然有冯公子跟着去,兴许搬回来就搬回来了,事后啥事也没有。 王小石指使着冯行偃帮大砖头去搬大水槽,留在家里一刻也没闲着。 他先询问了苏娘子身边一脸苦相的丑女子,有什么感觉不舒服的地方吗?将藏在女子耳后头发里的银针微做调整,让整张脸自然一些。 请她俩帮着把院子里的杂物收起来,给石槽腾空地方,他便去了厢房。 看着榻上一动不动平躺着的青紫少年,他皱了皱眉。 捡来的这个少年其实早就醒过来了。 王小石是从这些天的脉案,倒推出了少年前天就醒来了。 并且确认了少年修习过某种深奥的吐纳之法,能够在醒来后继续保持着棉细柔弱的气脉运行。 若非昨日忙于修补铺子,打乱了诊治规律,晚了一个时辰,突然进了厢房为他诊脉,也察觉不到。 一动不动躺在榻上装昏死,其实对身体和精神,都是种极其难以忍受的煎熬,少年能够坚持两日,性格之坚韧可见一斑。 王小石没当即点破,装着不知情,等闲暇时思考周详了,这才挑家里人少清净的时候,来和少年把话说开。 立在榻前,他俯下身子,轻声说道:“既然醒了,就自己活动活动身子,省得生了褥疮,你难受,我还要多费心思为你医治。” 只是过去短短几天时间,少年便双腮塌陷,全身的骨架支楞着,包着一层松松的皮肤,瘦得失去了人型。 少年紧闭的双眼,在王小石点明他已经醒来后,缓缓的张开,深陷的眼窝里如同燃烧着两朵幽火。 他艰难的扭动脖子,把脸朝着立在榻前的俊美少年。 王小石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也不要动,手里拿着面铜镜竖在他脸前,说道:“看看你如今的样子,估计你亲爹娘见了也认出来,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会暴露了身份。 发生在你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你心里应该十分清楚,后背上的箭伤并不严重,箭头入肉不足一寸,起出箭头,随便上些伤药,静养三五天就能合口。 要命的是箭头上涂抹的毒!” 榻上少年看着铜镜里形同厉鬼的青紫面孔,嘴角抽搐着,眼里燃烧起愤恨的火焰,瘦粼粼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王小石忙放下铜镜,扯过他的手,三指搭在脉门上,一面诊脉,一面柔声道:“既然醒了,就别麻烦别人喂汤药了,喝下去的没流掉的多,浪费太大。 还要尽快恢复饮食,不必等一日三餐的饭点,饿了就吃,刚开始要少食多餐。 恢复些体力,就要下床走动走动,躺了五六日肌肉筋骨已经萎缩,再不活动兴许就彻底无法复原了。 我不隐瞒你,你中的毒名叫“沙漏”,毒性霸道罕见还在其次,最麻烦的是很难彻底解毒。 仓促间我也只是压制住了毒性,暂时不会扩散,后续的治疗,必须等你身体恢复到能承受治疗才能进行。 必须和你说明,我不保证治愈你。” 他停下了陈述,蹙着眉,眼里泛着苦涩,胸口起伏不定。 片刻后才接着轻声说道:“虽然不保证能治愈你,但比我更好医治你的大夫,可能也不存在。 实际情况就这样,天下间只有我,兴许能挽救你的性命。 所以,你要想活命,就乖乖的照我说的去做。” 他边说边推着瘦骨嶙嶙的少年侧躺了,仔细检查过背后的伤口。 把少年放平,再次给少年诊过脉,长吁了口气,“你的身体底子打的很好,情况比我预计的要好很多。” 手指按在少年咽喉论是用毒的还是被毒的,都不会是普通人。 我不想节外生枝,多添麻烦,在你嗓子上动了些手脚,改变了嗓音,却不影响说话。 还给你上了户籍,随我的姓,姓王,叫王瓦,小名瓦片儿。和人接触,问起你什么,你就说发了场高烧,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今天家里人少,可能会顾不上你,需要什么了你就大声叫人。” 他不多说废话,该交待的交待清楚,便离开了厢房。 立在虚掩着的门外,自然大方地大声拜托苏娘子和丑女帮着操心屋里的‘瓦片儿’,要是听到‘瓦片儿’在屋里喊叫要吃喝,随时给他送进去。 榻上躺着的少年看着凄惨,其实不过是多日水米不进,骤然消瘦。 这时候不再假装昏迷,刚努力活动了活动僵直的肌肉,就嘴角干裂开了口子,肚子咕隆隆做起了响。 “水!我要喝水。”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陌生又细弱尖锐,少年愣了愣,接着用更大的力气叫道:“我要喝水!我饿了。” 第41章 向这世间长呼口气{三} 明媚的阳光洒落,空气干燥温热。 王小石独自坐在小院里,视线毫无目的在梧桐枝叶间巡视着,把玩着手里的水杯,奢侈地放任思绪在阳光里随性纷飞。 绿袍老翁欲言又止的样子为何越来越觉着熟悉?他是吞噬千年灵气成了精了的梧桐所化吗? 哎!丑人变美难,这美人变丑也难呀,温暖这腰身咋还是曼妙如舞?瞧着瞧着,就想要喝酒了。 昨日的劳累强度,远超越了有生以来最辛苦的日子。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注重控制身体疲劳程度的他,放纵着自己,试探着这具身体。 在这个越看越不真实的人世间,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自小就生长在他右手心的杏眼状伤口,并非是娘胎里生出的先天顽疾,而是毒伤。 身中‘沙漏’之毒,此前千年唯有他这一例,药仙苦思冥想了六年,也无法解除的这种奇毒。 在他首次离开王庄,就好巧不巧的在路边捡到了第二例中毒者。 更为奇诡的是中毒者不光年纪和他相仿,竟然误打误撞似的以修习的吐纳之法减缓毒性。而这种方法是他尝试过无数后才找出来的。 研究‘沙漏’多年,已经分析出这不是天然生成的单一毒素,而是以多种毒素融合而成的复合型毒物。 其中有几种毒素虽然在药典里有所记载,却因为受困于庄子,没机会接触到实物。 比如,蛊毒。 温暖就是被人下了蛊毒。把她送到这儿的人,是求取庇护,还是别有深意? 还有这片天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了变化。这种变化言语难以说清,就像长久的喘不上气,骤然能顺畅的呼吸了。 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庄子之外的这个让他觉得不真实的人世间,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便将他带入了其中。 数十里外的大业城,更远的三河口,更遥远的东海之滨以及大江之南的广袤江山,通过一份份县衙的邸报,冯行偃这些出身名门的少年男女的三言两语,蛮横的在他的脑海里铺展开来。 根本没询问过他,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去担负起那份深藏心底的意愿。 他抬手按在胸口,握紧了,用掌心贴着衣服下的晶石。 深深地向外呼出口气。 直到来自院外的喧闹声惊醒了沉思中的他。 两个一丈五尺长四尺宽的大石槽,是被同时搬回的王家后院。 大砖头肩扛着一个走在前面,冯行偃肩不够宽手臂不够长,没法扛,就把水槽倒扣着,人钻在里不住嚷嚷着‘借光,让路。’ 路人都停下了脚步,立在道旁,啧啧惊奇大砖头和冯行偃二人的巨力。 经过县衙大门前时,刚跨出大门的几个书吏,肚子里暗自骂着娘,这么老大的两个石槽子,要搬能不能放在晚上,非要大天白日! 心里如何不满,都不影响机灵的收回了脚,背转过身往回走。 衙门口拄着水火棍当值的皂隶,挪不了地方,猛然仰头望天。 都是混衙门口的老油条了,谁还能不清楚,该看不见的时候,就一定要啥都没看见。 阿信的嗓门最大,一路上提醒路人避让,进了小院也没收敛些,吆吆喝喝,指挥着大砖头和冯行偃把两个大水槽往正屋屋门左右的屋檐下摆。 其间还呵斥了突然冒出的丑女温暖,捡个垫石槽的石块也笨手笨脚的。 张狂的样子,好似他才是这个家的正主。 王小石懒得搭理他,左手插腰立在院子中间,三两句话就指挥大砖头把两个水槽摆在预备好的位置。 阿信无趣的吆喝起新来的陌生丑女,“看什么呢!帮忙呀,拿块垫脚的石头来,快点呀。” 温暖垂手立在王小石身边,学他的样子,眼睛就不去看阿信。 王小石等水槽摆放好了,就让大砖头去换鞋换衣服,收拾鱼篓去河边收鱼。 又让温暖用水清洗水槽,叮嘱苏娘子做午饭时多做些,不光是多了冯行偃和厢房里的瓦片,还有瑾儿和几个小姑娘也要在这边吃午饭,家里剩有牛羊肉,一会还有刚收的鱼鲜,让苏娘子紧着拿手的菜,放开了随便做。 被当做个透明人的阿信,晾在那儿,讪讪立着。 趁着王小石进屋换衣服的空子,阿信苦着脸找苏娘子低声说着话,见王小石走出房门,急忙闭上了嘴,眼睛一个劲催着苏娘子去帮忙说情。 冯行偃洗净了手上脸上沾上的灰土,一边用手巾擦着裸露的手臂,一边咧着嘴笑道:“阿信,你瞧瞧你的扭捏娘们样,哪像个带把的? 错了,就大大方方认个错去,小石头才没你想的那么小气。” 正好小叶气喘吁吁跑进门,阿信迎过去接过小叶手里的纸卷,鼓起勇气走向正屋门前的王小石,见王小石板着脸就不看他一眼,手里一哆嗦,一拐手送到了苏娘子手里,双手合十,冲苏娘子连连下拜。 “你这孩子呀!”苏娘子剜了阿信一眼,手里拿着小叶刚跑回家取来的房契地契走到王小石身边,低声解释着。 “公子还是把宅院和地产转过来吧。阿信前日帮小叶报了父仇,也露了行踪。以他的来历不方便把宅子和地产留在他那儿,难保官府不会收没,不如转给公子。 这孩子心思单纯,就是管不住张破嘴,都是有口无心,您就原谅他一次。” “姓单就了不起了!?”王小石依旧不看阿信,也压低了嗓子,低声和苏娘子说着话:“他爹来了,也得谢谢我,帮他教育孩子。 哼,他爹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玉不琢不成器,好好的一块璞玉,不用心雕琢,再放养两年就彻底废了。” 他左右看着,"既然是这种情况,宅院和地产都先过到,,,,,,,”抬手指着温暖,“先过到温暖名下。” 苏娘子一愣,瞬间就明白了王小石的意思;宅院过到温暖名下只不过是个过度,等阿信找好了合适的人,时机成熟,王小石自会安排将地产宅子还给阿信。 “小叶,衙门户房你熟门熟路,麻烦你带着温暖去趟县衙,把户籍上了,顺便把房契地契也过户到温暖名下。”王小石回屋取了一个小锭银子递给了小叶,“温暖是我舅母家的远方侄女,家里没人了,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舅父和舅母......哎!” 眼角余光瞧见阿信象回了魂,冲冯行偃做着鬼脸。一抬手指着阿信,说道:“把这玩意儿也捎带上,户籍也给上了,你看着给编个糊弄户房书办的由头,如果落户在你家不方便,就和温暖落在一户。” “我也要在这儿落户?”阿信大张着嘴,指着自己的鼻子。 王小石是从石掌案嘴里知道朝廷有意整顿户籍,这才想到提前给阿信也把户籍上了。 对于阿信,他有自己的办法让他乖乖听话,一扭脸叫道:“大砖头。”指指阿信,不等他,我去,不就是上户籍吗!都不用小叶,我带着那谁......温暖,去县衙户房就行。” 阿信是彻底怕了大砖头,也是服了王小石。 大块头就听王小石一个人的话,不服管,不听话,王小石让揍,甭管平常哥俩私下多亲近,也是啥也不问抬手就揍。 往往是大砖头觉得手下留了情,一巴掌下去,屁股还是要肿起老高。也反抗过,鼓足劲打他十拳八拳,跟挠痒痒似的,他要是挥挥大胳膊,那可是比被石桩子砸了还晕头;最可气的是大家伙看着动作不快,大长腿一步却顶七八步,臂长掌大,张开了蒲扇大的双手像个笼子,任阿信上蹿下跳,也逃不了。 何况这时候院子里还有个憋着一肚子坏的大桃子,虽说力气没大砖头大,也不是他能轻松承受的。 苏娘子笑眯了眼,将手里的房契地契又递还给阿信,催促道:“快去快回,这院里的灶我用着不顺手,还是等你回来了做午饭。” 阿信领着温暖去街对面的县衙,不大一会就拿回来了换过的房契地契。 趁人不注意,悄悄将手里攥热乎了的小银锭塞回到了苏大娘子手里。呲着牙,得意地笑了笑。 留下苏娘子看家,大伙随着王小石一起去了北门的宅院。 前后两进院子,各有正房三间,后院两厢是后高前低一坡倒的配房,院中有花池,无人打理,蒿草长的有半人高。 前院只贴北墙建了排一坡倒的厢房,院中和隔壁小叶家一样种了棵银杏树,南墙边有口井,空着没有盖房。 是座有年头的老宅院,屋舍用料实在,建的很结实。很久没人入住,和前几天才接手时的铺子一样,家具缺东少西,檐角挂着蛛网,到处积满了灰尘。 作为宅院名义上的主人,温暖院前院后走了一圈,小脸上泛起了红潮,显然是喜欢上了这个有年月了的老宅院;她主动提出来要将宅院清扫一遍,王小石便让小叶去找瑾儿带几个小姑娘来给她做帮手。 王小石从大门口往里走,走过前院,跨过二进门的台阶,进了二进院子,看了看后院。 回到了前院,托着下巴望着正房屋脊,思索了片刻,就让大砖头和小叶搭着手,先把前院厢房里的杂物全部清理出来。 冯行偃挽起袖子要去帮忙,阿信在一旁暗暗扯着冯行偃的衣襟,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叫走了冯行偃。 临走和王小石说是回铺子那面给大家预备午饭,王小石正低头迈着步子丈量厢房长度,随口应了一声,捡了根树枝蹲在地上开始写写画画。 “你要拆墙?”小叶不解的看着王小石在地上画出的图样。王小石画出的简笔结构图,立体直观,一眼就能看出来三间厢房改造后的结构。 “你这是要,,,,,,,”小叶扭着脖子左右变换着角度,看着地上的图。 图中三间厢房后半部分打通,封死了两侧的门窗,后墙多出了三个烟筒。 “是烘房。”王小石解释道:“打通了才能用来烘干梁柱类的大件木料。” 他抬头叫大砖头:“你去县衙找石掌案借些砌墙的工具,,,” 刚从亮马河畔被小叶找回来的瑾儿插进来,说道:“石掌案如今可没在县衙,正领着人在修补亮马河石桥呢。” 王小石站起身,低声自语道:“铺路修桥,咋把这茬给忘了。” 他稍一沉吟,叮嘱瑾儿几个,别等人来叫她们,到了正午时候,就一起回铺子吃午饭。 叮嘱过瑾儿,便带着大砖头和小叶出了门。 趁着这会空闲,他要去魏水河畔收鱼,更多的还是急迫的想要实地看看那河畔十亩良田。 到了河畔,看到下钩的地方有一小片刚刚被踩倒的新鲜蒿草,小叶就要顺着痕迹追,被王小石拦了下来。 “只要不祸害糟蹋,摸一两条就让摸走算了。” 小叶踮着脚,向草丛深处来回扫视着,心有不甘的说道:“这两天夜里,阿信,铁蛋和我轮换着守着,等大砖头一早来收鱼。 就今天早上迟了这一会时间收鱼,这个贼绝对是县里的熟面孔。 从草丛被压倒的痕迹看,是个身子笨重,脚步迟缓的家伙。 大砖头,你去河堤上拦着,我顺着痕迹追下去,贼准跑不了!” 王小石大度的劝道:“算了,算了!今天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值不得浪费时间。 大砖头,收笼,小叶帮着装鱼。” 其实来的路上他坐在大砖头背着的背篓里,比中等身材的小叶,高出一大截,隔着河堤就能瞧见河岸边连滚带爬仓皇溜走的人影。 不但看到了,还能确认是谁。 小叶通过留下的痕迹做出的推断一点没错,依照他的办法,也一定能把人找出来,但是.......人生总有些无奈啊! 有些无伤大雅的无奈,过去了,时间久远之后,在被人提起,在博得一片欢笑之外,往往还带着对那段光阴,暖暖地,甜甜的回忆。 第42章 向这世间长呼口气{四} 瑾儿领着石掌案和两个礼房书吏找到河畔时,王小石他们已经收完了鱼获,正在勘察阿信的十亩地。 王小石绕着紧临着河堤的地块来回走了两趟,嘴角上翘,开心的笑了。 这块地的形状和位置都太合乎他的心意了。 他见石掌案表情怪异,问道:“石掌案,你不是在亮马河修桥铺路呢吗?” “那个......呵呵呵。”石掌案苦笑着指指身后跟来的礼房书吏。 昨天在北城门楼王小石和他提过,要借用大石槽,他随口就答应了。却没想到,大砖头和冯行偃搬得大张旗鼓,举城皆知。 县衙门派专人去修桥工地向他报告,他也没当做事,废弃的驿站归工房管辖,王小石事先也打过了招呼,有借有还,借用一段时间而已。 “王小东主,不是石某要来找你,是这二位,县里礼房边书吏,华书吏有事找你。” 石掌案不介绍两个礼房书吏还站的近些,被他指着一个个介绍给王小石,俩人抱拳躬腰,脚下踩着碎步,好像是在进行后退比赛,退出去了五六步。竟是谁也不肯上前一步和王小石说话。 “遇到点事就抢着往后躲,狗肉上不了席面。”石掌案气的一甩衣袖。 “借石槽小王东主事先打过招呼,石某也答应了。 可祖宗梧桐处的荷花大缸,属于礼房在册之物,石某无权出借,小王东主也不曾提起过。” “荷花大缸?确实要比石槽更合用。我咋没想到呢!” 王小石眨眨眼,笑问道:“石掌案带同僚一起来,是让我当面向他俩提出借用荷花大缸吗?” 礼房书吏惊问道:“王公子,你不知道?缸已经被阿信搬回你家里了。” 得知阿信搬走荷花大缸未得王小石首肯,二人眉宇间露出了忧色。 阿信来此时日不长,可恶名昭彰,便是县衙吏员衙役,谁也不想招惹到这混不吝的外乡小子。 今天一大早阿信带了个丑女,在户房闹了一阵,户房那几个死人血都想喝两口的家伙,倒贴过户税费,总算是把这个小强盗送出了门。 差使最肥,最豪横的户房都不敢招惹的人,六房里最不得意,最清贫的礼房,谁又敢强出头去招惹小强盗。 没看阿信光天化日下搬走了祖宗梧桐台的荷花大缸,路过县衙门口有人敢吱声吗? 满县衙的书吏衙役为躲事全瞎了眼,可这大缸在礼房落了册,莫名其妙的没了,事后翻旧账,他们俩谁都躲不过去。 不讲道理的横人、狠人、恶人惹不起,只有想法子找能讲道理的。 礼房书吏试探着问道:“既然王东主不知道阿信将荷花大缸搬回了您家,是不是......” 瑾儿和小叶小心翼翼的盯着王小石敛起笑容的脸。他们心里十分清楚,阿信事先一点也没向王小石透露过。 不告而去!可是犯了公子的大忌。公子才勉强答应收容阿信,他就惹出了祸事。恐怕躲不过先挨揍,后撵走的结果。 王小石扬了扬眉,一本正经的说道:“是我让阿信去搬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瑾儿抬手捂着嘴,小叶和石掌案眼里满是疑惑,礼房书吏愕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有大砖头啥心也不操,将内衬防水油布,装了大半篓蹦跳不停的活鱼的大背篓背在身上,催促道:“小石头,要快点回家了,水太少了,鱼都快渴死了。” 瑾儿跟在公子身后走在土径上,不时听到公子窃窃的偷笑声,以及低声的呢喃,“钧窑官制的荷花大缸,呵呵呵,都是宝贝儿。呵呵呵,有来无回了,就别想着原物奉还了。” 汉阳县东十里,魏水河边。 悍将贺铁杖指挥着三千北衙铁骑,巡弋在残垣废墟之外。 大秦旧都破城之日,冤死者数十万,夜里鬼火丛眀,烈日下也是阴寒森严。 废墟中生了一对剑眉,身材修长,穿紫衣道袍,束莲花冠髻,手挽拂尘,腰悬翻天印,背桃木剑的道士,来自道门祖庭龙虎山天师府。 道人面容年轻,实际年龄已过花甲,在龙虎山四大天师中性情最不象修道有成的道门仙师。 大天师赵庭澜今日来此,是依约布设周天大醮超度冤死亡魂。 超度数以十万计亡灵的周天大醮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需要动用众多人手和法器。 可那是对普通道人而言。 大天师赵庭澜昨夜来到的大业城,稍稍休息,今日就布设周天大醮超度冤魂。 对于西魏朝廷好意派来辅助的三千甲士,不好直言都是无用的废物,只好却之不恭,让他们远离周天大醮,在外虚应巡弋。 赵庭澜右手虚指着的身前,悬起张天符,以朱砂书写了“天罡已归天罡,地煞还应入地中”。 在方圆十里的废墟场中脚踩八卦,踏地而行。落脚处,贴着地面的空气中生出了涟漪,波纹则是细密的符文相连而成。 一路行过,宫阙、民居、景苑、学塾.......朗日下残垣断壁无风自鸣,悬空的天符彩光流转,恰如暗夜中引路的明灯。 道士最后到了阵图导引处,城郭的西门,也是百年前城中将士抵抗最猛烈,西门氏杀戮最重之处。 道士双脚踏空蹈虚而起,带着天符,跃上了城门之上。 坍塌了一半的城门楼外,残存着一截护城河,异常宽阔的护城河如今已是一澜死水,随着天符在城头出现,顷刻间却波涛汹涌,翻动如沸,好似水面之下有千军在含怒挥戈。 距离废墟数十丈外绕行的甲士,坐下骏马低头嘶鸣不止,不受缰绳所牵,马蹄使劲捶打着地面,三千马队皆是如此。 出没于城隍庙,摆卦摊的明秀和尚,一身洁净的白衣僧袍,神情凝重,立于城门残垣以西,双手合十,和赵庭澜遥遥相望。 城门内外数股阴风兜地而起,阴风中恍惚有披挂残破甲胄的将士,相携结阵,赵庭澜嘴里念念有词,抖手取出翻天印拍出。 阴风稍停,鬼影消散,旋即又再次刮起,汇聚成一道数丈方圆的旋风。 赵庭澜身前的天符骤然无火自燃,他匆忙单手抽出桃木剑,一口罡气吐在剑上,裹着光彩流溢的木剑,钉在旋风中心厚重的墙砖里,阴风凝了凝,灰暗高大如同森冷的实物,赵庭澜深陷其中,手掐法诀,狂舞拂尘。 本就沸如滚水的一截护城河猛然炸锅,城门周遭的景象仿佛镜像,扭曲纠结,模糊不清,只剩遥对着城门,双手合十的白衣和尚,宝相庄严,出奇的清晰。 和尚似乎叹了口气,神色间有些伤感,还有些无趣无奈,合十的双手松开了,左右手的食指分别点向赵庭澜和头顶处空幽的碧空。 和尚的手指点出,一缕青气直上九霄,湛蓝的高远虚空中似有金光闪烁,随之,另一只手的食指颤动不休,道士周遭的异象一层层褪去,灰暗阴森的阴风被牵引着,顺着一缕青气飞升而去。 天符燃尽。 和尚和道士同时收束了手脚,一人双手合十,一人大手掐诀,相对行礼。 赵庭澜行的是个后辈参见长辈的大礼。 和尚缓步登上城头,与道士并肩而立,一同眺望着占地广阔的废弃城郭。 “选址在何处了?”和尚轻声问道。 道士抬手遥指远处,“朝阳门内。” “名字起好了吗?”和尚接着问道。 “白云观。”道士想到离开龙虎山时,师兄弟商量着给新道观起名,掌教师兄说的话,“云无可依,白云无暇。”凌厉的眉梢不知不觉的微微挑起。 他也想问和尚选址何处,庙宇的名字,张嘴瞬间,陡然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之人。 和尚似乎能洞悉道士心中所想,抬手指向脚下,“我选了此处,就在那一片水面旁边,建一座七层佛塔,寺庙名字,‘慈恩’。” 和尚冲远处汇集起来的甲士挥了挥手,示意此间事情已经了解。 回过头,凝视着废墟深处。 这时间,方圆十里的阴森幽冷已经尽皆消散,迎面吹过的风,带着干燥的热浪。 和尚很不合乎高僧形象,忽然抬手勾住生着一双剑眉的道士的脖子,将比他高出半个头的道士压弯了腰。 笑骂道:“小牛鼻子,知道我是谁吗!点头呀,就是说你知道,见了长辈还不赶快把见面礼奉上?” 赵庭澜一边躲着和尚乱挠乱抓的手,一边小声道:“谁家不是长辈给晚辈见面礼?哪有长辈逼着晚辈要见面礼的!” “嘿!还敢顶嘴,知不知道你刚耍的口吐罡气,是我传下来的。龙虎山最强外姓大天师,没有之一,你懂不懂呀?”道士在和尚手下左躲右闪,顾不上说话。 和尚耍弄一阵,收了手,探手入怀,取出份度牒,摊在手里,一口罡气吹出,却不似道士方才口吐罡气的凌厉,罡气弥漫如雾包裹了度牒。 “你来。”和尚示意道士向凝在掌中的清蒙罡气吹口气。 “就是普普通通的吹口气吗?”赵庭澜迟疑着。 “随便吹,还怕把我吹跑了不成。” 赵庭澜一脸的为难,嘬嘴吹了口气,就是小心翼翼的吹出了普普通通的一口气。 包裹着和尚手掌流转光彩的罡气却被吹散了,露出空无一物的手掌。 “哈哈!”和尚开心的大笑着,“小牛鼻子,你把和尚的度牒吹跑了,和尚当不成和尚了,你该怎么赔和尚呀?” 赵庭澜被逼着吹气时已有防范,知道事情不会简单,趁和尚稍不注意,拔腿就跑。身影如电,转瞬间就跑进废墟深处,躲在一道残墙后,探头回望。 阳光清亮,四野无声,空中有不知名的鸟雀滑翔。 “嘘!”赵庭澜长出口气。 “跑什么呀?”耳后突然响起和尚的轻语声,温和亲切。 赵庭澜却被吓了一大跳,正要跳起身再逃,衣领被人拎着,一动也动不了。 “您.....”赵庭澜过回头,顿时惊惧的大瞪起双眼。 面前中年面貌的男子,脱去了白色僧衣,换上了淡灰色的长袍,光溜溜的头顶上眼看着冒出一层黑发茬,说话间,就长到了齐耳长。 黑发还在快速生长着,发梢过了肩头,垂落到腰间。 赵庭澜怀里的乌木簪不知何时到了对方手里,他看着那人挽起发髻,插上发簪。 关于这个辈分奇高的长辈,在龙虎山只有历代大天师才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京都都城隍庙里供奉的城隍爷,开辟江南荆川书院的读书人,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悬空寺辩经堂首座明秀大师,红砂崖魔门太上供奉,水道第一帮会怒蛟帮首代帮主.......甚至因诛杀邪魔凌厉被佛门供奉为不动明王佛,都是眼前这个.......用人、神、佛、魔来称呼,好像都合适,又都不符合。 没人知道他存活了多久,拥有过有多少个形象。 赵庭澜也是按照传说中他的行事方式,以及独有的惊神指法才认出了他。 “傻看什么!没见过帅哥吗?没礼貌的,叫小师叔。” “小师叔。”赵庭澜嘴里叫人,心里却不明白,这个小师叔是从哪论起的呢? 超度盘踞在大秦都城遗迹的数十万冤魂,以及在此兴建寺庙道观,是十年前西魏国主派人找佛道二门商定好的。 玄门以给宇文氏提供守护皇宫的守宫槐,换取皇家出资兴建一庙一观。 这件事龙虎山天师府只是个知情者,或者也可以说是个获利者。 因为百年之约,眼前这位设置禁制结界的大能,在西魏境内安排了像是看门人的角色,每一批有两三位上三品,任期十年到二十年不等,负责监督进入的上三品武道高手。 担负看门人的好处是掌握着结界大阵的信符,不但不受结界压制,对武道修行还有一定的助力。如今武道榜十大高手中的左手刀钱宇、单仲阳,就曾经担当过这个角色。最近的一位,便是燕俱罗。 因此,履行协议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龙虎山天师府在这十年里更是从未过问过此事,只是依照协议,在约定好的时间派出一位大天师来此,超度数十万冤魂。 虽然过程中出了些小意外,城门处生前死战过一场的亡灵隐约有生成英魂之势,差点破了布下的周天大醮,赵庭澜终究还是有手段掌控住局面。 可是.......这个‘小师叔’,赵庭澜是真不知道该如何与之相处。 十里外的汉阳县,走在回城路上的王小石,忽然回头望向东边的天空。 碧空幽兰,几缕薄云在极高处翻卷,稍后便消散了,那种眨眼间就突兀不见,更像是飘进了某扇门中,随即门被关上了。 仅仅几缕薄云消散,这方天地竟有了那种雨后清朗的感觉。 他试着深呼了口气,缓缓吐出,仔细品味着。 第43章 白云深处有人家{一} 酷暑时节,南山的深处却是清幽阴冷,罡风猎猎。 在千丈岩壁间,有一溜凸出的横柱,向两边延绵不绝。 保存完好处,间隔两丈的粗壮横柱排列齐整,残缺处却是参差不齐,间隔也没个定数,最大的间隔更是在十丈以上。 是百年前太平公主府撤入南郡,烧毁栈道留下的残存。 猿猴绝迹,飞鸟稀少的绝壁处,,有一道青影在横柱间荡跳飞跃,向南前行。 刘青峰身后背负着一个大男人,已经在绝壁上连续荡跳了两个时辰,对这种行进方式越来越熟练,内息运行似乎还愈发顺遂充盈。 绕过一个山弯,眼前出现一块凸出的山岩。 恰逢正午时的阳光,短暂的落在了悬空在千丈绝壁半腰中的这块山岩上面。 刘青峰在洒满阳光的山岩上停了下来。 山岩打磨平整,曾经是被当做栈道上的歇脚处, 刘青峰紧贴山壁解开牛皮背篼的系带,将背着的黑衣青年放下。 刚解除了束缚,青年便急迫地想要站起身,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体魄,麻痹的双腿根本没接收到头脑的指令,意识在站起身,躯体却软瘫着靠在山壁上。 刘青峰解下腰间葫芦递给青年,蹲下身揉搓起青年的双腿。 青年似乎习惯于被人伺候,靠在山壁上喝了两口葫芦里的酒水,听着耳边山风呼啸,惬意的眯眼仰望着头顶一线蓝天。 转头盯着气息平稳的黑脸汉子,好奇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不累呢?” “草民可担不起陛下这声师兄!”刘青峰话说的谦恭,语气却带着调侃意味。 不知是饮下的烈酒起了作用,还是被刘青峰触到了逆鳞,青年惨白的脸泛起潮红。 “活动活动,再试试。”刘青峰直起身子,和青年对视着。 青年尝试了一番,虽然腿脚能弯曲自如,还是酸软地无法独自站立起身。 他推开刘青峰伸过来搀扶他的手,示意让自己再缓缓。 刘青峰盘膝坐在青年身边,从怀里取出一包肉脯,抓了一把,将油纸包送到青年手里,一面往嘴里丢肉脯粒子,一面看着来路上残存的横木桩子说道:“陛下可是我的恩人,几日前的我,别说是背着个大活人,即便有飞虎爪辅助,这一路也不可能走的这般轻松。” 青年紧盯着刘青峰,等他一番咀嚼,咽下了肉脯,才新奇的问道:“你们修习仙法的不是不用吃喝吗?” 刘青峰笑而不答,在衣襟上蹭了蹭手,摘下腰间另一个葫芦,大口的喝了几口清水。 青年好意的递过手里的酒葫芦,被他抬手拦住,“这是老祖宗专门给你的,不是酒,是药。” “老祖宗?难道你们是以老祖宗来称呼师父?” 刘青峰张张嘴,摇着手指,欲言又止。使劲挠了挠头,咂吧了几下嘴。 “嗯,啊!老祖宗让我路上跟你聊聊,可这......要一堆的解释,真麻烦。 这样吧,我先讲个故事给你听。你脑子里有了个大体框架,再聊别的。” 刘青峰贴着青年靠着山壁坐下,开始讲故事:“很久很久之前的远古时代,尚未开化的人族极为孱弱,妖孽纵横无忌。 在一座白云缭绕的山中,有一处仙境,居住着有一家人。 家里有一个本领高强的主人,和几个忠心耿耿的家仆。 后来,有两个决心拯救人族的青年人登门求学。 这个主人虽然悉心指导两个青年,却坚决不承认他们是自己的弟子,而是要求他们另辟蹊径,各自创造出一套适合强大人族的学识。 这两个青年离开这个家之后,一个收了七十二个亲传弟子,在东海之滨建了座书院; 另一个踏遍山河,降妖诛魔,验证所创道法。最后登上龙虎山,建了座天师府。” “这个两个青年人,是龙虎山首代大天师和书院的至圣先师?”黑衣青年脱口问道。 刘青峰点点头,接着讲故事:“这家的主人先后收了五个家仆,车夫是阿大,阿二是匠人,阿三负责照顾药圃,阿四随侍主人,小五是个女子,又是老幺,家人都宠着她,由着她种种花,赏赏景。 在两个学生和五个家仆之外,还有一个人和这家主人牵连极深。 这个人天资卓绝,学习任何学问都是一学就会,往往还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跟随主人学习了很长时间,依旧不肯离开这个家,反而以这个家的家仆自居。 结果,被主人撵出了这个家.......” 刘青峰突然停下讲述,眼里精光闪烁,望向斜上方。 在他们头顶十丈处,岩缝中生长的一株小松树,树干不堪一握,随着凛冽的山风摇摆不定的树枝上,一大一小,两个男子并肩坐着。 鬓染星斑的男子,腰间系着黑色腰带上插着烟杆,一袭天青色长袍,意态洒脱。 青袍男子迎着刘情山刀笀似的目光抱了抱拳。“山南郡,钱宇,失礼了!” 随后,手托着健硕少年的后腰,飘落在山岩上。 刘青峰背对岩壁,将青年护着,神色审慎。盯着二人。问道:“左手刀钱宇?” 青袍男子脚尖点岩石边,身姿凌风,洒然一笑,左手在腰间一抹,骤然有耀目的刀芒闪现,隔空劈向了数丈外的山崖,坚硬的岩壁顿时石沫纷飞,留下了深长的两道交叉刀痕。 刀光乍起乍落,青袍男子好整以暇的负手看着刘青峰,问道:“钱某非是假扮了吧?” “这.......非人力所为耶!”瘦弱青年小声呢喃。 青袍男子视线落在面色煞白的黑衣青年身上,凝目注视,脸上显出讶异之色,视线又移回到刘青峰身上,仔细观看。 “道左相遇,既是有缘。自在,咱们也在这儿打尖歇脚。” 青袍男子从腰间抽出青竹为杆黄铜头的烟袋,压了一锅烟丝,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招呼同行的健硕少年,拿出干粮和刘青峰二人围坐在一起。 刘青峰左手拇指食指内曲,右手抱着左手,“穷家帮刘青峰,见过钱前辈。” 钱宇颔首致意,“刘小哥和这位兄弟,都是福缘深厚之人,有缘在此相识,大家便以兄弟相称。” 随同青袍男子的少年,有模有样的学着刘青峰的插手手法,说道:“山南,温自在,见过二位前辈。” 话音未落,少年后脑勺被青衣男子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懂不懂,就照着样子乱学一气。人家那个手势代表的是穷家帮刘家的嫡系传人。” 少年揉着后脑勺,翻着眼皮,抱怨道:“你的亲传弟子是不是也有特殊的手势?你咋没教过我!” “休要聒噪!”青袍男子揉着少年的头,“你不是总是缠着我问,所学刀法源自何处? 安静的听刘小哥讲故事,答案就在故事里面。” 刘青峰眨了眨眼,笑道:“钱大哥,我要先提个条件。若是不答应,那我可就不讲了。” 青袍男子笑了笑,不以为意的说道:“你又不是专门讲给我听!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自幼修习祖上传下的江湖八法,近日才渐入化境。 你敢说不是抢先分得了一份蕴藉百年的武运,才能在不满而立之年就跨过了武道大门槛?” 转脸目光炯炯盯着青衣白面男子,“煌煌王霸之气,散而不息,你应该是西魏王宇文拔。” 宇文拔这几日听到的玄之又玄的言语,见识到的玄之又玄的手段,着实太多了。笑意苦涩,说道:“钱先生是否要将宇文拔擒拿,换取一场泼天富贵!?” 钱宇却未调笑宇文拔,反而正容道:“你来日成就,会不会远高于九五之位,终究要由你自己选定, 某家只能劝你,且珍惜这份大福缘!” 宇文拔愕然道。“你能看见我脑海里浮沉不去的红色符文和金色文字!” 当日宫中巨变,他还是保持着冷静,按着父王教过的方法,安排王兄穿着龙袍去惑敌,他独自遁着逃生密道潜出了皇宫。 密道的设计极为精妙,在他走过之后,幽长的密道就被落土整个封闭死了。 感慨于父王多年前设计的谨慎精密,仓皇逃窜的他又精神振奋,对宇文氏的雄起信心十足。 在密道尽头拉动机关时,还在想象着机关的后面,是父王留给他的万千勇士,正在等候着他,带领他们去夺回属于宇文氏的一切。 安德坊子爵府内室里,靠墙的珍宝架上,麻炎爵爷最喜爱的雕花玉瓶骤然跌落,炸裂的脆响,惊动了内院的仆妇。 麻爵爷被家仆从酒桌上紧急叫回了府,看着满院惊慌失措的家仆,爵爷大度的挥手让人都散了。 子爵府后园地下密室,麻炎打开了机关。 宇文拔多年以后再次见到老迈不堪的老家将,失望不可遏制的浮上心头。 失望之后,是波涛汹涌的懊悔。 在父王母后永远离去之后,是他,冷落了这些老家臣家将,任由外人侵夺了他们手里的权力。 父王留下来护卫宇文氏的根基,正是被他自己瓦解掉的。 幽居在子爵府后园地下密室的他,随着时间推移,被一个连接着一个的坏消息,打击的心若槁木。 他不怀疑麻炎的忠诚,也明白,依靠被自己亲手驱逐出权力中心的老家臣家将们,是无法夺回王权。 卑微的瘸腿老奴比小主子更加焦虑,因为他能信得过的老兄弟们,一个比一个潦倒,他找不到得力的帮手。 以至于他一再降低愿望,低到仅仅是保存家主血脉,也依旧没有十全的把握。 宇文拔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麻炎一瘸一拐下到密室,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来,裹在他身上那一刻,老家将丘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了的笑容。 那是一种暖阳般,让人心安的笑。 “小主子,一定要活下去!”老家将殷切温暖的嗓音,永远携刻在了他的脑中。 后来的记忆,有一段似梦似醒。 被从子爵府后园阴冷的地下密室带离,恍惚间,到了一空旷处;周遭的空气竟然像流水般粘稠,明灭着红色卦爻和金色的文字,他正迷惑时,忽而被人按在额顶,另有一只白玉般光洁的手,竖立在他眼前,转瞬间不知变换了多少手印,骤然听到一声厉喝‘破’,他推举而起,象一支离弦的箭,直射向了夜空。 升上了都城之上,身后是万家灯火,他接着向上飞去,穿过了薄云,蓦然回眸,万里河山如幅锦绣画卷;他继续向上,向着璀璨星河飞去;他身前虚空中显现出一道坚韧的壁垒。 他看到身上骤然迸射出耀目的光芒,激射在身前的壁垒上,猛烈地炸出一波又一波金色黄芒。 ,最后破开壁垒的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不是响在耳畔,而是响在脑中,在骨髓里,在每一丝发梢里。那一瞬间他晕眩了过去。 宇文拔清醒时,按在额间的手掌已经不见了,脑海里多了无数片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 被绝壁之上偶遇的陌生人点破了身负奇缘,宇文拔脸上阴晴不定。 刘青峰嘴角上挑,以绝不肯认输的姿态,说道:“这位小哥自称姓温,又身带王蟒之气,恐怕小哥是公主府最被看重的晚辈,温老驸马的后人吧。” “真有望气术!?”少年和靠着岩壁的青年互相打量着,却看不出一丝端倪。 “少问,多听!都安心听刘小哥接着讲故事。”青袍男子如刀目光,横过二人。 “我有条件!”刘青峰毫不退让。 “说。” “老祖宗让我把人送到南郡,找到您,由您接着送下一程。既然在这儿遇见了,人交给您带回去,我要原路返回。” “行,接着讲你的故事吧!”青袍男子毫不犹疑便答应了。 第44章 白云深处有人家{2} 刘青峰理了理思路,接着讲起了故事。 “宇文拔猜得不错,在这家求学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至圣先师,一个是首代龙虎山大天师。 家仆中的阿二,就是百工之祖;阿三被世人尊为药师神;而那个既不是学生又不是家仆的,便是江湖道百门之祖。 其实所谓的百门、百工仅是个比喻,并非具体数量。” 少年温自在插嘴问道:“还有三个家仆呢?” “阿大被镖行供做祖师爷,其实阿大还有另外的传承,钱大哥比我清楚,对不对? 阿四和小五结成了夫妻,天下几大剑道流派,多少都和他们夫妻有关。” 宇文拔蹙着眉头,“古籍上记载有至圣先师问道,那可是千年之前的传说了,照你方才所说,这家人全都是神仙!” 刘青峰笑意玩味,调侃着他,“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和神仙接触过,你信还是不信?” “那晚........” “呵呵,别猜了!接着听故事吧。 这家的两个弟子,一个传道授业,教化万民;一个搜山检海,镇压妖孽,结束了远古蛮荒时代。 这家的两个弟子, 三千年前, 天下间诸侯并立,国与国之间合纵连横,攻伐不断。 直到千年之前,大秦始皇帝派遣大将军龙起率领六十万大军,东出紫铜关,发动了一统天下的战争。 龙起大军一路向东,横扫关东诸国,接着直下江南灭了吴楚,最后抵达了南海之滨。 眼看着九州即将一统,天下承平之时就要来临。 关东诸国残存的贵胄,联络到北方蛮族结为联盟,趁着龙起大军尚且远在数千里外的南海之滨,大秦祖地仅剩数万战兵,守备空虚。 内外勾结,相约一南一北同时举兵。 一路,大汗带领二十万狼骑猛攻虎口关,关破之日,便是铁骑南下肆虐之时; 另一路,关东贵胄裹挟东方诸国百万民壮,汇聚在紫铜关外,日夜不休,扣关不止。 烽火连天,连番大战,冲关的死伤严重,秦军也是战损严重,最可怕的是再也征集不到兵员,连囚徒都被送上关隘守关。 万分危急时刻,至圣先师偕同始皇帝登门拜见先生,恳请先生以天下万民为重,施援手助大秦化解这场滔天危机。 传说中,当日始皇帝亲自背负先生下山,行了八百步,换来了大秦八百年的江山稳固。 先生门下的五大家仆分赴南北,阿大阿二阿三北去虎口关,老四老五伉俪赶赴紫铜关。。。。” “我知道!我知道!虎口关外的刀劈峡,还有紫铜关外的斗剑台,,,,”少年正兴奋吵嚷着,被青袍男子一巴掌抽在后脖颈上,吐着舌头,缩脖不语。 “太过玄幻了吧!山川奇景,竟是人力造就?王朝更迭早有定论?”宇文拔满是怀疑。 “无怪乎你会怀疑这个故事的真伪,说实话,我也是将信将疑。”刘青峰说完了这句话,拿眼睛瞄着吞云吐雾的青袍男子。 青袍男子吐出一口浓烟,隐在烟雾后面,缓缓说道:“先有大秦国祚八百年的传说,后有大秦八百年断绝国祚。其中的因果关系,玄门中的天师,各国钦天监收拢了的会看气运的炼气士们,也是各有说法。 刘兄弟,你大概也是为了一举突破武道六品,从江南来到了西魏国。”他顿了顿,拿烟锅点点刘青峰。 刘青峰诚恳地点着头。 青袍男子问道:“若是我没猜错,老祖宗要把他送到东海之滨的书院。也是老祖宗让你和他讲这些古老传说的。” 刘青峰答道:“故老传说我听过的也有限,老祖宗的意思是让我大概讲讲。 老祖宗交代的,我负责把人送到南郡,交给您,南郡到江南请您费神;江南到东海书院一段,是找神秀大师,还是上一趟龙虎山,交由天师府接手,让您看着办。他要是有什么疑问,也是由您帮着解释。” 钱宇负手而立,眺望着青天,“前夜子时,我忽而察觉到北方天宇金芒耀眼。细思一番,想起今年是西魏立国百年,百年之约也正好到期。 我这个徒弟,天赋根骨都是上上之选,年方十四已经修习到了武道四境,便着带他来搏一把运气。” 他笑着用烟杆指点宇文拔,“没想到,最大的一份福泽已经让你得了去。” 抽了口烟,不去管一脸懵懂的宇文拔,一边吞吐着烟雾,一边讲述道:“关于这家人,刘兄弟知道的确实有限。 这家的主人于生存在这座天地的生灵的恩泽之重,远非言语能表达。 宇宙初生,茫茫混沌,正是这家的主人以无上法力,隔绝出这片适合生灵生存的天地。” “隔绝?”温自在下意识的望向天宇。 “对,就是隔绝。 宇宙初生时灵气充盈,孕育出了一批强横至极的强者,他们便是传说中的天神,和宇宙同生同灭,他们的强大也远非我们能够想象,相互之间的战斗往往将整条星海毁灭。 这家的主人便是最强大的天神之一。 他偶然来了到我们这座天地,并且留了下来。 那时候的这片天地正如方才刘兄弟所说,妖孽纵横,人族孱弱。 而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人族尚未开化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在于天外各类强者都能随意进入这片天地。其中有心怀善念的,更多的还是掠略一时。 后世将之称之为妖族。 为了阻止外来者进入,以无上神力结出了个包裹住这片天地的结界。 这道结界阻挡住了外来者,同时也封挡住了宇宙中的灵气。结果是这片天地灵气稀薄,远古的山海神话期就此终结。 后世修道大成者飞升之说,指的便是破开这道结界,进入外面的世界。” “飞升者破开结界,不就是把结界破坏了吗?”宇文拔问道。 “是,也不是。 首先,这道结界是用来封禁外来者和灵气,其次,这片天地的没了外来的灵气补充,修道者越来越难修到飞升境界,到了最近这一千年时间里,连一位飞升者也没有出现。 后世的大修行者布设结界的基础原理,都是源于此,比如最近的百年之约,就不限制里面的强者离开。” “哦!怪不得只听说过陆地神仙,原来是灵气不足。”刘青峰皱着眉头。 “没有飞升而去的修行者,不代表这片天地里没有具有飞升能力的高人。 这家人就一直在这片天地之中。 草原大巫、佛门大活佛、西方火焰王据说千年之前就修行到了飞升境界。” “大秦始皇帝一统九州,天下安宁了八百年,直到两百年前,大秦皇帝不修德政,北方六州大旱三年,而朝堂众臣竟然不忙于救灾救荒,只顾着党争,引得天下民怨沸腾,陆续有十八路反王举义,反抗朝廷。 朝廷调动边关军四处围剿反王,一时间边关空虚。 草原强者大魏王趁机铁骑南下,亡了大秦国。 此后,梁魏两国相互征伐百年之久,天下归属却依然不明确。 眼看着乱世没有结束的希望,书院山长阳明先生,偕同当代龙虎山大天师,再次去寻求那家主人的帮助。 却再找不到那一家人。 最后只寻到了即非家仆,又非弟子的那位。 再后来,便有了三千子弟兵北伐,千军万马避白袍。 那时候的六大军镇,被称作疾风六卫,趁机脱离了魏王的监控,西进大秦祖地,建立了西魏国。 一直处于攻势的大魏国损失了三成国土,又因为疾风六卫和草原大巫生出了间隙,少了来自草原的援助,只得休兵罢战。 得以喘过口气的南梁,彻底放弃了江北之地,凭借巨澜江天险,划江而治。 天下格局形成了鼎足而立,互为牵制,止住了天下的大动荡。 阳明先生、龙虎山大天师连同百门老祖宗,于西魏立国之日,又联手布下了封天大阵,封禁了天下的帝皇龙气。 又因为疾风六卫天性奢杀,立国过程中杀戮过甚,又另起一道结界,封住了西魏国的武运。” 青袍汉子摇着烟锅,蹙眉思索着,说道:“就象在一个屋子里搭了个棚子,又在棚子里扣了个筐子,筐子里就是西魏国。 屋子挡住了外界的风雨,也挡住了阳光,终究还有门窗。 棚子却拦住了向外看的视线,筐子则蒙住了双眼。” 宇文拔眉头紧皱,他着实理解不了,这天下还有凌驾在帝王之上的存在。 可这几日听到的、见到的,都是远超了他以往的认知。即便是现在的这幅身躯,不自知不觉也起了变化,放在以前,在这千丈绝壁上,兜来荡去,怕不是早就肝胆俱裂晕天晕地了。 刘青峰点头又摇头,眉头紧锁着。 “刘兄弟,既然已经破了六品瓶颈,还不陪着我一起回江南?”青袍男子笑意促狭。 刘青峰神情有些扭捏的答道:“突破了六品,和您这样的天下十大高手中人,还不是天渊之别;而且我这次破六品瓶颈也不是沾了武运的光,是老祖宗缺了个跑腿的,强行帮我破开的,我......还想回去搏一搏。” “哦!怪不得你身上气息流转异于常人,原来是老祖宗亲自帮你洗髓。 小子,别辜负了这份福缘,争取十年内跻身天下十人。” 刘青峰突然贴近了青袍男子,小声说道:“其实,老祖宗还让我给你捎了句话。 ‘不想死了,就离大业城远点。’” “哦!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晚有人找上燕俱罗,砍了他一剑,他被砍得半死不活的,现在猫起来,偷乐呢。” 绝壁间山岩上,想说悄悄话都不行。 少年伸着脖子,眼珠子快瞪出了眼眶,惊叫出声:“燕俱罗被人一剑砍了个半死,还偷着乐!他有病吧? 不对呀,他连一剑都没挡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刘青峰不搭理他,接着说道:“老祖宗说了,那人心情不好,小猫小狗的没事,可是像您这样的武道榜十大高手,千万要躲远点,保不齐让他当了出气筒,砍一剑还不解气,再来一剑。” “你是说,星雨剑在大业城!哈哈,怪不得燕俱罗会一剑都挡不住。”少年温自在霎时间兴奋莫名。 宇文拔听到燕俱罗的名字,也挪过来,关心地问道:“燕先生受伤了?重不重?” “轻不了!”少年抢着答道,“能在星雨剑下保住性命的,最近二十年里,就神秀大师一人,现在又多了个燕俱罗。可是虽败犹荣呀!” 少年忽而望向青袍男子,“师父,再排天下十人,燕俱罗就要排在第四,您要被挤到第九了。” 青袍男子脸色阴沉,左手不知不觉的搭在腰间黑带上。 少年被宇文拔拉住,请他详细的解释解释。 少年盘膝而坐,眉飞色舞地说道:“单论杀力,星雨剑毫无争议是天下第一人,但他出剑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三十年前还会两三年出一次剑,最近二十年就出了一次剑。 神秀大师接了一剑而不死,就登上了武道榜前三。 你问为什么? 值得他出剑的人越来越少了呗! 而且登上武道榜的十大高手都怕了他,有事没事的都躲着他,幸好,他甚少主动出剑。 你不信? 知机阁每十年重排一次武道榜,只有闻名天下的高手才能够跻身前十。 你知道四十年前那一榜十大高手,有多少被他一剑给砍死?七个! 还有两个被一剑砍成了废人。 十大高手就剩了他一个耶! 到了三十年前,知机阁重新排出十大高手,新登榜的十大高手被他砍死了三个,就没人敢找他比试了。 那可都是睥睨天下的大高手,一剑砍死。厉害不厉害!啧啧! 据说星雨剑和神秀大师联手,剩下的八个武道榜十人,一起上都白给。” “没那么夸张!”青袍男子恢复了洒然的神色,“若是我和燕俱罗联手,赢他不可能,但是接下十剑八剑还是能做到。” 少年偷偷撇撇嘴,咕哝道:“两个打一个,还是光挨打,没本事还手。” “聒噪!”青袍男子在少年头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转身和刘青峰说道:“行了,人交给我了,你呢,也帮我照应点小自在。若是能帮着他留在老祖宗跟前,当个小跑腿,他日钱某必有重谢。” 刚过午时,阳光便抛弃了这道山谷,谷中山风烈烈,青袍男子挽着宇文拔,行走在深青色的绝壁间,衣袂飘摇恍若仙人。 刘青峰呼吸着山中清凉的空气,不知是不是听了钱宇的故事,心里的作用,觉得肺腑间比过往舒畅许多,仿佛充盈着灵气。 温自在望着师父的身影登上了山脊,在视线中消失,顿时觉得没了约束,小嘴巴拉巴拉,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问得刘青峰脑仁生痛。慌忙收起包囊,系上水葫芦,呼唤少年随他折返大业城。 第45章 白云深处有人家{三} 齐老太爷曾经亲眼见到六镇怎样攻进的大秦都城,铁蹄肆虐,箭矢在空中飞,兵在街上乱跑,杀来杀去,死的最多的却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还是个少年的他,爹娘没了,家散了。 青壮时的他远离故里,去往了江南。 江南好!江花红胜火,暖风留人醉。 可身在繁花锦簇处,他总觉着自己个是个无根的浮萍。满耳的呢哝细语似乎在时时提醒着,这儿是他乡,而自己的家在北方,那片厚重的黄土地上,有凛冽的北风,大如席的雪花,还有腚儿大的妇人,爱喝烈酒的汉子。 西魏国开建大业城的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齐老太爷的儿子都年已不惑,大孙子也是个大小伙子了。 一条扁担把一个家挑到了江南的老太爷一句,回家! 儿子领着孙子收拾好行囊,祖孙三代人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又回到了故里。 齐老太爷继承的是家传的吃开口饭的技艺,说书人。当年他就是靠着一张生花巧嘴,一条扁担挑着儿女,牵着媳妇儿,赤手空拳从西魏走到了江南,生根扎地,繁茂成一大家人。 返回故里也是靠着和儿子爷俩两张嘴,置办下了如今的家业。 到了孙子辈,家传的技艺却给断了。 百年前齐家就居住在那时间的城隍庙边上,一进的独门独院住了两家人,逼仄狭小,还是在曲弄深处。 那时间的大秦都城,是千年的首善之地,商贸发达,人文鼎盛,规模比起如今的大业城要小了一半,人口却要多出一倍不止。 两座都城,一个是居住了不止百万人口,一个是能容纳居住不止百万人口,两个‘不止百万’意思却大不相同。 那时间吃开口饭的下九流,一家人在寸土寸金的都城能有个安身之所,可是了不得的成就。 经过齐老太爷一生的经营,现如今与城隍庙一巷相邻的齐家,是将两座三进的大宅院打通了。 成就之高,足以告慰先祖了。 说是宅院,得益于城隍庙香火旺盛,临街的一排,可是实打实的旺铺。 西边铺子经营豆腐脑白面锅盔。豆腐脑红辣油,搭配在火炕上文火烙的一寸半厚的锅盔,即可当朝食也可做午餐宵夜。 东边是间‘杠子面’馆,顾名思义,面团很硬,要用粗壮的杠子用力压揉,瓷实的面团扯成筷子粗细,煮熟出锅象一团牛筋,耐嚼弹牙,将一把葱花一勺辣椒面少许食盐堆在上面,用滚油一泼,就是油汪汪的一大碗‘杠子面’。 买卖是齐老太爷张罗成的,是老太爷年少时最爱吃的大秦时的老字号的吃食,口味重,硬实顶饥。 许是原来的铺面主家失陷在那场滔天大火,断了传承,齐老太爷照着儿时的记忆复原了两间铺子,也只有他这样活的够久,又深怀故园情怀的老秦人,才能一丝不差的还原记忆中的味道。 铺子开了门,不必齐老太爷吆喝,蒸豆腐脑微苦的热汽,和滚油泼在杠子面上泛起的辣椒葱花香气,那一缕记忆中的滋味,便吸引来了众多老秦人。 千年的味道,真材实料,口口相传,这生意就活了。经营熟了,齐老太爷却把铺面连生意一道顶给外人经营。 齐老太爷在这俩间铺子中间开了条一丈宽的通道,打通了一二进的院子,照搬幼时记忆里爹说书的场景,起了座新书场,做起了老本行,卖茶说书。 书场建成,齐老太爷说了头一段的开门彩,自此封箱,再不曾登台说书。 那时间和齐家亲近的人们,都担心的说,老太爷百岁的人了,带着在自家的书场说书的念想,鼓着口气建起了书场,这念想实现了,保不齐老人心里的气就散了。 话传到齐小太爷耳朵里,把他吓得不轻,也已经七老八十的夫妻俩,轮着班不分昼夜守了老太爷三月。 打不说书开始,齐老太爷就在自家书场门前支了个茶水摊,小方木案子,茶壶大,茶碗阔,几把小板凳,银发银须的老太爷一身灰白式齐膝道袍,白袜麻鞋,乐呵呵坐在摊后的棕红圈椅里,就成了城隍庙前的一景。 赶庙会的,路过的口渴了,来上一碗茶,全由着心意往笸箩里丢铜子,老太爷不主动招揽客人,付茶钱多少也不过问。 有不巧兜里没带钱的,歉然一笑,叫声齐爷爷,老人寿眉微扬,摆摆手。 更有街坊小童逢了庙会,立在摊子前,眼巴巴瞧着小贩肩头草扎上红艳的冰糖葫芦,扯着了老人的衣襟奶声奶气的叫太爷爷。 老人便咧着嘴开心地笑,童子会意,攥了把笸箩里的铜钱,跑去买了糖葫芦,折返回来送到老人嘴边,老人便假做舔了一下,让胆大的小童自己吃,顺便再取了笸箩里的铜钱,给一旁几个瞪着眼,噱手指的小童都买上根。 热热闹闹一日的庙会,老人看了一日的热闹,收摊总是空空的笸箩。 用老人的话说,摆这个茶水摊赚的就是一个开心! 坐在街头闻着饭铺弥漫的香气,看着满街的红男绿女,人来人往,稀罕的就是这人间烟火气。 客来无分老幼,丢一枚铜钱在笸箩里,大马金刀坐着喝茶,间或还能跟老人扯两句闲话,是老人做生意,招待客人应有的本分。 稚童爬老太爷怀里,明拿暗偷笸箩里的铜钱,老人是慈爱,孩童是讨喜。 坊里成年了的到了老人这儿,可是只有站着恭谨说话的份。 仅有的三五个年岁大,辈分高,不用站着说话,也仅仅是够得上端个小凳坐在老人脚边闲话家常。 麻炎便是其中之一。 麻炎是正统六镇后裔,有子爵的爵位,他原本是宇文家的家养子,五十年前家主宇文雄争抢王位时,麻炎豁出命去出过死力气,主家坐上了王位宝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将出过力的家养子全放入了军中,有了功劳,再升官封爵,从而培养了一批死忠于宇文氏的新勋贵。 子爵搁在勋贵扎堆的福禄街不扎眼,将府邸建在安德坊,却是拔了尖独一份。 “来了。”老太爷和麻炎打着招呼。 麻炎瞧见齐老太爷正举着挑杆挂遮阳布,胳肢窝一松,随来的仆从在身后熟稔的接了拐杖。 麻爷三孙子似的,一脚咯噔着去扶了齐老太爷,落座在茶摊后的红木圈椅上,扯条矮凳贴着老太爷脚边坐了,嘴里重复着说了千百遍的话,“齐爷,有小的们呢,这粗活您就别自己个动手了。” 一套操练纯熟的流程,爵爷只管说漂亮话,下人们负责动手。 今个没有庙会,小摊子依旧摆了出来,这也是齐老太爷的一大喜好,晒太阳,要晒早上新鲜的太阳。 四个麻家的家仆熟手熟脚支着摊子,书场里出来个四十多岁眉眼端正的妇人,手里的托盘装了四牒鲜果小点心。 妇人是齐老太爷的重孙子媳妇,如今的齐家当家主妇。 她一面往桌上摆碟子,一面随意的和麻炎打着招呼。 “麻爷来得早呀!怎么没带着六子?” 六子是麻炎的外孙子,他没有儿子只有俩闺女,是把这个最喜欢的小外孙当亲孙子,时时带在身边。 “那孩子太闹人,和齐爷聊点正经事,就没带他。” “七嫌八不爱,小孩子都那样,我家小妞子比六子还淘呢,昨个又把太爷的紫陶茶壶给脆了。”齐家大孙子媳妇忽略了麻炎身上和言语里的严肃气息,闲话了两句,摆好了碟子就回了书场。 齐老太爷有一子一女,女儿在江南出了嫁,没随着回归故里。儿子在江南娶的媳妇随着来了这边,十五年前,一辈子以丈夫为主的温婉女子,临老念叨着想家了,想回故里走走瞧瞧。 想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随着夫家远涉千里,陪着丈夫父子重新白手起家置业,生养的两个儿子,也都悉心培养成人,成了家。 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青丝换华发,最难耐却是乡思。 儿媳妇这一提,便是齐老太爷都起了去江南走走的念头。 那儿不单有齐老太爷生活了几十年的回忆,还有发妻的坟丘,以及多年未曾谋面的女儿。 齐老太爷当年从江南归来时并非是只带了家人。 他是个有主见的人,动了念,要回故里,一早就有了详细的规划。 只留着江南的宅子,剩下可变现的家产全发卖掉,收回的银钱大半给了在江南找到的工匠,预付了三年的报酬,让工匠们都能安了心,随着他来这边参与建筑大业城。 江南的工匠手艺细致,平素陡然来了北地,找活路是跟本地人抢饭碗子,非得是碰巧了,当地匠人没那手艺,或者是活太多忙不过来,才能揽着活。 可是从无到有新建一座容纳百万人的大城,大到皇宫御苑,小到居家茅舍,各式建筑都有,当地有多少能工巧匠都不够用。 齐老太爷带着人从江南千里而来,到了地头,一眼看去,全是开工的工地。哪哪都缺熟手的工匠,活路多了反而犯起了愁,该从哪入手呢? 选来选去,就挑中了重建的城隍庙。 庙宇不是皇家殿阁,给神仙老爷盖房子,规制却和皇宫一个等级,正好能显示出带来的这批熟手巧匠的手艺。再一个原因,建庙有朝廷划拨的款项,还有居士的善款,不差钱。 出家人心本善,也不用担心会黑肚肠克扣工钱。 看准了路子,齐老太爷心一横,把身上剩下的银钱一股脑捐给了庙里,成了大居士,和庙里的主事搭上了线,就此揽下了修建城隍庙的活。 盖房子和说书不一样,嘴皮子说的多好不顶用,要看活出来了的样子。 等城隍庙正殿封了顶,无论是细节还是器样,都不弱皇城里的大殿,齐老太爷带来的这队工匠的名声一下子就打响了。 找来约活的,不等齐老太爷开口,价格就给抬高高的,已经排到了三年后,还有人抢着付定金。 随来的工匠三年两载都走不了了,非是齐老太爷扣着人不放,而是活多,工钱高,在这边实打实能赚到了钱。 舍不得走了,反倒是呼朋唤友,从江南陆陆续续扯来了更多的人。 对本乡人他是工匠们的工头,对江南来的工匠们他是坐地的地头,齐老太爷坐墙头,手托两家。 这就显现出齐老太爷的眼光和本事了! 给工匠们接的一水都是挑拣高门大户显手艺,赚钱多的活;归乡后能联系上的故旧,新搭上茬的新朋,谁家起屋,祖孙三代四个男丁人必然一人不少,白搭时间力气去帮手。 虽说齐家祖孙不是工匠,好在贫家起屋多是夯土筑墙,肯出力气就能搭手帮上忙。 况且齐老太爷熟络建筑材料采买,搭个言就能在门窗屋瓦上帮主家买到了好货,还能省下些铜钱。上梁铺瓦,也少不了张罗着叫来几个大工匠帮忙盯着。 多了齐家祖孙帮忙,花一样的钱粮,起的屋打眼一看就上了几个档次。 那时间能说会道闻名的齐家祖孙,到谁家帮忙起屋都是弯腰干活话不多,经年累月,积攒下的人情可着实不少。 一座大城建了几十年还在建设之中,已经不知道有多少随着齐老太爷过江北来的工匠在大业城落了户。 齐家盘下城隍庙隔壁两座宅院,开起书场,渐渐淡出建筑行业的圈子后,围着齐家形成的新迁来的江南人交际圈子,却一直都没散。 齐老太爷想要走趟江南的口风刚放出去,就来了数十口子,一口江南口音七嘴八舌争抢着,要陪着齐爷走趟江南。 这可就有点吓人了。 工匠们可不比齐家父子靠着张嘴讨生活,干出力气的工作,人老的快。 来时年华正茂,匆匆数十载,都过了花甲之年,年岁比齐家小太爷小一截子,身子骨却远不如齐家老太爷硬朗。 还是齐老太爷有词。 老东西们啊,就别来回跑了,经不起折腾了,撂半路上没了,成了孤魂野鬼不说,还净给晚辈们添乱。 这话本经不得仔细推敲,哪个人在他这儿不是毛孩子? 可他话说出口了,一个个顶着头白发的谁也没敢顶嘴。 最后是由齐家二孙子陪着齐家小太爷老两口,带着三四十口子小辈去了江南省亲。 这一走,生了场大变故,儿媳妇没了,齐家就此被分成了两半。 一路跋涉到了江南,儿媳妇像是沉积心里的一口气散了,一路上欢欢喜喜,好好的个人,住进了成亲时的老宅,说走就走,三五日就没了。 消息传回来,齐老太爷让大孙子走了趟江南,给亲娘奔丧,给奶奶上坟,也给他老子带去了一句话;别回来了,就留在那边陪着老娘和媳妇儿吧。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齐老太爷话变少了。 亲近的人知道,这是老人家怪自己呢,嘴里说出的话有毒!儿子两口子走时,多嘴说了句,‘撂半路上没了’。 家传的开口饭终究是下九流。 生计不成问题了,齐老太爷做主,从孙子一辈断了这条传承,俩孙子全送去读书。 秦人在西魏这边谋个官身不易,齐老太爷倒是也有门路,只不过他也不愿意让孙子混官场。 大孙子沉稳好学,书读得好,在城隍庙背后的学塾谋了个教习;二孙子性子活泛,送给街对面琉璃阁卜老掌柜当学徒。 再后来二孙子陪着他爹娘去了江南,留了下来照顾老父亲。盘了个经营金石古玩,文房用品的铺子,和这边的琉璃阁搭上了线,一南一北,互通有无。 贩卖的物件不大,利润却着实不小,顺搭手的还给书场把新茶采买了。 一家人在两边都人缘好,南下北上往来的人,将齐家开的铺子当做了消息口子,自自然然的就有了通过齐家人,请来回走动的人帮忙传个话了,捎个信了。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齐家有人脉,有消息,还有顺带脚帮着稍货的便利,不经意间两头的生意都做的风生水起。 那晚麻炎被老太爷叫来,旋即又被撵回了家,还叮嘱他,回到家后不许出门,哪怕火上房了也要等到他派人叫他了再出门。 这些天来,他还无法确知,他做的事,让老太爷知道了多少。 “齐爷,我......” 齐老太爷抬手拦住麻炎,“啥也别多说,一时回家,见人走了,也不必惊诧。 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别的事别参和,也参和不起。” 麻炎愕然。 齐老太爷忽然问道:“出来带钱了吗?” 麻炎脑子蒙着呢,完全是条件反射的点点头。 齐老太爷指着麻府家丁,“给他们每人点小钱,去庙门前给大和尚捧个人场。” 今日不逢庙会,大早上的城隍庙门前人流稀稀疏疏。 殷三下了差,回家换了身浅灰色衣裤,肩上扛着个长桌,手里拎两条长凳往外走。 从城隍庙西侧的窄巷走出来,看了眼齐老太爷的小茶摊,微微颔首,向庙门口走去。 在牌坊下最显眼处摆放了桌凳,默声不响的蹲在一旁。 庙门前广场夜市是坊里给划定的摊位,都是经营了数十年的老摊子。 从前赶庙会摆摊做小生意,野摊子,没讲究,是谁来的早,先占了位置好的地方。 大前年,城中聚起了一波外乡人,也不管逢不逢庙会,天不亮就等着夜市收摊,给夜市摊主搭手收摊,清扫地面,争抢占摊位。 这波京都西面拖家带口逃难来的流民,有手艺却没本钱在都城顶间铺子,发现安德坊有这样一片好地儿,自发的聚集过来,一副担子,一辆手推车,出个摊子,一家人就有了盼头。 最初没人管着,流民间为了抢占摊位,天天都要起冲突,最严重的一次伤了几十口,就差没闹出人命。 庙里的出家人不胜其烦,又管不了,只好求到齐老太爷。 齐老太爷出面和县衙勾兑一番,就把这件事交给了坊丁,坊丁出动将蛮横霸道的统统撵走,登记商户,划分了摊位,每月收取一定的费用,拿出一部分上缴税费,剩下的一半交给庙里,一半贴补坊丁。 自此,庙门前白天也形成了个固定的小市场。 庙门前的牌坊下摆卦摊的卦师,扮相不是高冠博带便是披着八卦袍子束道髻,全凭着两眼锐利一张嘴油滑讨生活,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没固定摊位。 突然来了个异类,大和尚挑个铁口神算的布幡,蹲大伙儿旁边,跟谁都自来熟地点头打招呼。 大伙儿先是同仇敌忾,起了敌意;稍后,见和尚一坐一天,没招揽到一个生意,又起了看笑话的心思,没人再惦记着把和尚挤兑走。 再后来,和尚竟有了桌案,比他们的桌案都大都高,霸道地摆在了牌楼下最醒目的位置,还铺上了干净的桌布,桌上签筒、纸笔、龟壳、老铜钱,一样不缺;有了这些铺排,和尚不但开张了,生意还很好。 生意被和尚抢走了不少,可没谁再敢动挤兑和尚的心思。 给和尚当长随的长臂后生,虽然换上了灰衣,谁也不会认错了,就是他一个人一双手卸了十多条汉子的膀子,把当初霸着这块地的恶人撵走的。 和尚落座,先向四邻合十行礼,叹了口气,“世道动荡,人心不古,害得方外人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时,香风拂面,和尚眼前一亮,朗声道:“风动四方行,心动一点痴。琴瑟有共鸣,姻缘一线牵。” 行过的年轻女子显然听到了和尚的话语,只可惜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和尚拍着肚皮,唉声叹气咕哝道:“又要空着肚皮挨一日。” 庙门东边,系着碎花围裙的女子,快步过来,把手里两个刚煎好的韭菜合子分别递给长臂青年和大和尚,吹了吹被烫得生痛的指尖,又脚步轻快端过来两碗浮着红亮辣油的豆腐脑,放在和尚面前的长案上。 眼里柔意流转,剜了长臂青年一眼,匆匆往回走。 和尚在手里的韭菜合子上,咬了一口,一嘴的油,沉醉的闭着眼,摇头晃脑,催促着长臂青年:“送上门的,要快吃,赶快吃呀!凉了,就可惜了。” 尚未走远的女子,双颊羞红,加快了步伐 第46章 政争 数道影响深远的诏令,如同在一潭深水的西魏朝堂投下了数颗沉重的大石,水面涟漪阵阵,深水之下更是暗流涌动。 外府外郡来办理公务的的官吏,习惯了拜码头,烧上香,走门子。陡然六部办理公事全照章办理,没了卡,拿,要,拖。效率有了个质的提升,进京办理公事的官吏一时间还有些适应不了。 州府派来京城办事的官吏,多是在京中交际阔,会做人会来事的伶俐人,察觉到京城官场的气氛诡异,便私下约请相熟的京官,联络感情打探消息,却大多都被婉言谢绝。 六部尚书空悬,六个侍郎除过兵部侍郎人没在京,余下的五位,一早就被新任的尚书仆射大人召去了尚书省。 吏,刑,工,户,礼五部侍郎大人从尚书省回到自家衙门,一个个都黑着脸,不用问就知道在仆射大人吃了挂唠,五部衙门口里便人人自危。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头顶上面两层都是新上任的上官,火烧开可就远不止是三把了! 这时候谁也不想当年出头的椽子,都是个人顾个人,夹着尾巴做人,先把屁股底下的位子保住了。 刚从工部侍郎转任户部侍郎的冯喆悄然进了吏部官衙。 同样是才从户部侍郎迁调吏部侍郎的冯意,提前煮好了新茶,正等着堂弟来品茗。 挥退了书吏,官廨里就剩下了冯家兄弟二人。 冯喆抢着拎起茶壶给堂兄斟茶,微微抽动鼻子,由衷地赞道:“今年的雨前毛尖,稀罕货!” 冯意将匣茶叶推过去,“知道你好茶,走的时候带上。” 冯家上一辈老哥三个,在京中为官的大爷二爷身材高瘦,留在农庄打理家族产业的三爷也不过壮实些,冯喆他们这一代却没一个瘦子,尤其是他哥俩个,过了三十岁就一个劲上膘,方面大耳,珠圆玉润的富贵相。 四年前元家女嫁入宫里,元家得势,冯家二爷告老辞官,给元氏家主让出了礼部尚书的位置,只剩下吏部尚书大爷冯玄道,在朝中替冯家扛着大梁。 大有西风压到了东风,冯家开始走下坡路的景象。 现如今虽说老尚书冯玄道辞去了实职,六个实职的侍郎冯家可占了两个。 尤其是冯意调任吏部侍郎,因为吏部和兵部一直比剩下的四部高一级,同样是侍郎却是高升了一级,接任尚书也是早晚的事。 冯喆从工部调任户部,其中也有深意。工部宇文尚书喜欢四处考察,把工部一摊日常事务都丢给佐贰官侍郎打理,可是宇文尚书正值盛年,工部的一大摊子事务,数人家业务能力最强,佐贰官升迁的路几乎就是断头路。 户部这边,韦老尚书可是最老的一个尚书,如今长年在府里养病,告老辞官不过是早几日晚几日。 没人当着他们的面明说,恭敬巴结的态度却明明在说着同一个意思,冯家这回气势大涨,风光无限。 冯意敲桌的手势和老天官冯玄道一脉相承。 轻轻敲了几下,这才开口说道:“这次苏焕得以入主尚书省,是父亲一力促成。起初得知父亲做出这个决定,我还有些担心,苏焕虽说才名远播,终究从未任过实职,国子监让他管理的更是一塌糊涂。” 他顿了顿,咂摸着嘴,“如今看来还是父亲看人的眼光更为深远,锐利。苏焕不过是把我等召去,每人督促了三两事,就搅得六部二十四司都象煮开的水,开了锅。 这手腕,着实厉害!” 冯喆笑着说道:“我让人去刑部打听了一下,呵呵!那个被人称作戴乐乐的戴志成侍郎,也不是个软脚蟹,手中有了权,可就大变了脸。 你猜他让谁去复查修建刑部大狱贪腐一案? 郎中周臻。 用周家人去查黄家的案子,还给限定了时间,十天。 周臻这个周家的麒麟子要是不把黄家的破事抖搂清了,郎中也别干了。 这些年黄家仗着溪山候撑腰四处敛财,吃相多难看,京里面的官员哪个不知道。 戴侍郎这么做,摆明了要驱虎斗狼,逼周家跟黄家撕破脸皮。” 冯意皱了皱眉,问道:“往深了查,必然查到工部,会不会牵扯出你。” 冯喆摇头道:“黄家承揽工程一贯不经我手,都是请溪山侯找宇文尚书。”他注视着堂兄,“倒是大哥你,在户部有没有收尾,没收拾干净利落。有的话就早说,我赶快帮你收拾干净。” 冯意苦笑道:“我在户部这三年,可是户部最没油水最穷的三年。 账面赋税少了四成,似乎依旧年年有出有进。 实际上是只出不进,紫铜关,大居关,鼷鼠关这三处关隘事关西魏危亡,供给一文也不能短缺,宫里的用度也不能少了,这两样就占了赋税四成。 减收四成,加上着不能少供给的四成,十成里已经去了八成,我在户部这几年,是拿二成的赋税做着六成赋税的事。 元氏大军每次逼近京畿,慕容家都要榨走一批钱粮;几十万流民涌进京都,要开粥棚救济。 八面的窟窿,堵都堵不过来,一文钱恨不得分八瓣拿去堵窟窿。 在家养病的韦老头也不省事,隔三不五批些莫名其妙的款项,跟打冷拳一样,让人防不胜防。 如今户部官员去年的官饷还没足额发放,我更是一个铜子也没支取,谁要想查,你就放开了让他查好了。” 冯喆面色依旧肃然,接着问到:“吏部这边呢?大伯留没留话。” 冯意挑起眉梢,“要说吏部有没有不合朝廷制度的事,绝对有。 苏焕这次也是有的放矢,瞄的很准。 刚上任就举荐骆正越级升迁御史中丞,他是要放出骆疯狗,通查各郡县擅离职守的官员。 五品以下的官员,大多是吏部不经御批直接任命的。 苏焕此举看似在针对父亲,实则是把整个西魏大小官员,统统全裹在了里面。 方才在仆射官廨,你也听到苏焕当着我们五位侍郎的面,是如何训诫骆正的。 不光要查办失职官员,还要查举荐人,要逐一追责。 这意思可大了去了! 严查下去,吏部肯定是逃不过个失察之罪,再往深了查,吏部却没有大错,吏部选拔官员不过是按照朝廷定出的制度,在矮子里面选高个。根源是举荐的人没几个有真材实料。 我倒是很期待,骆疯狗能多查处些不合格的官员,一次摘掉几百顶官帽子才好呢!” 冯喆瞪大了眼,惊呼道:“几百顶官帽子?怕不是小一半的郡县都没了官员。” 冯意笑了:“你以为郡县里的官员一直在恪尽职守?就我调任户部后了解到的情况,京城往西十郡五十三县,如今留守辖地的官员还不到二十个。 竟是无一郡县的官员全部留守在辖地。光是这十郡就有上百官员擅离职守。” 冯喆语气促狭,“没想到,苏焕魄力竟然这么大,刚上位就一杆子打翻了一船的人。 举朝皆敌,他这个仆射大人可干不长。” 冯意敛起了笑容,说道:“父亲交代下来,要你我兄弟务必全力配合仆射大人。若是苏焕丢了官帽子,你我头上的官帽十有八九也保不住。 还不止这些,冯家在朝堂都将会受到前所未有的排挤。” “如此严重!”冯喆瞪大了眼。 冯意重重点着头,“或许还要更严重,其实,这次是父亲说服大柱国,合力将苏焕推上台的。 父亲争的可不是几顶官帽子,而是发动了一场政治改革。 失败了,冯家不光在西魏官场就没了立足之地,甚至......。” 泥炉上的壶水冒着氤氲热气,兄弟俩的谈话暂停了一会。 结束了政事讨论,闲聊起来,不能免俗的绕到了正在被热议的‘百年之约’。 “咱们冯家和‘百年之约’有没有关联?”冯喆低声问道。 冯意也是昨夜才从老父亲那儿知道了点消息,点头道:“曾祖父确实参与了‘百年之约’。” 冯喆胖胖的手指,在头顶划着圈,“给老天加盖子,真有可能? 也没觉得盖子打开了,什么都没有改变呀!” “因为我们被盖在西魏北有大青山,南有南山山脉,东边有黄龙河,西边接壤西极荒原。仅有这里,和这里......紫铜关,大居关,鼷鼠关,以及西北的虎口关,与外界连通。 实际上,大居关和鼷鼠关的通道都被封禁了,真正连接外界的紫铜关又是时断时通,这一百年时间里,西魏不是闭关锁国,却与闭关锁国相差无几。” 他指指桌上的茶团,“江南寻常物,到了咱们这儿,就成了奢侈品。与之相同的不知有多少。 慕容林称雄西魏二十年无敌手,从外面来了个燕俱罗,一刀便击败了他。苏焕年轻时狂言,纵横十九道,奉饶天下先。数年前来了个几个荆川学子,与苏焕手谈数局,结果是胜负各半。 由此可知,无论有没有气运存在,只是困居一隅之地,时日久了,难免成了井底之蛙。 缺少了交流,文人的学识,武人的武技,肯定落伍了。格局不必说也会短浅。” 冯喆边听,边点着头。 “父亲说:‘百年之约’制约了西魏百年的发展,同时,也维护了西魏百年的安稳。 当今之世,时不我待,非得众志成城,奋发图强,才能给西魏争一条出路。” 冯喆双眸闪亮,遥指东方。 冯意含笑点头。 尚书仆射大人一大早便召集了五位侍郎和新提拔的御史中丞。言词中正,训诫下属们要恪尽职守,勤勉公务。 他自己却很不自觉的提前离开了的尚书省官衙。 还不到午时,便乘坐着崭新的八抬绿呢大轿,明目张胆离开了皇城。 如同昨日一般,轿子经过福禄街中间停了一溜车轿的苏府大门口,没有停下,直接抬到了福禄街最北端的大柱国府邸。 苏焕昨晚就想明白了,何以两个老狐狸凑在一起就没人去骚扰。 原因很简单,大家都觉得不方便。 曾经属于对立的两个山头,找自家大佬诉说心事,旁边有个对头老大,这心里的话该怎么说? 那要是再加上个新鲜热乎的新贵仆射大人,大家的耳根子都只会更清净。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仆射大人从大轿里下来,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大柱国府邸,不过片刻的时间,围在苏府门前的车轿就一个不剩,走了个干干净净。 还是昨日的凉亭,女主人显然用了心,挂了帷幔摆上了屏风,亭中备着冰笼,新鲜水果,茶点酒水,亭外下风处还搬来了半个厨房的家当。 亭中石桌石椅也被移走,换上了青幽幽的青竹椅竹桌,两个老狐狸一人一张摇椅,半躺着,悠悠然,闲话风云,安享清福。 苏焕老实不客气的向国公夫人讨要和老狐狸一样的青竹摇椅,把自己摊在摇椅里。 窦孟德像是踩着苏焕的后脚跟,由府里的仆从领进了后花园,他今日换了一袭月白色素净儒袍,青色软幞头,白袜黑鞋,少了富贵气,多了几分儒雅气度。 手里拎着两条五指宽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离凉亭十步便停下了脚步,恭恭敬敬的插手施礼,口里朗声叫着,先生。 举起手里的肉条,神态诚恳,说是今早才猎杀的野猪,紧赶着午饭时间,送来给先生们佐饭。 苏焕听这家伙张口先生,闭口学生,哧哧冷笑道:“窦大东主送束修,两条子肉,拿得出手?” 一旁冯道玄老颜大慰,鼓掌道:“还是孟德有心呀!不像某些人,俩肩膀扛着一张嘴,就来蹭吃蹭喝,大柱国是不是呀?” 慕容坚一边冲窦孟德挥手,示意赶快从大太阳地里进到凉亭里凉快着,一边扭过脸,猛点着头。 唏嘘感慨道:“江山代有新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老了,退下来了,无权无势。 孟德还能惦念着,有口吃的,还想着匀出来点送来,难得呀! 比不得某些人,贵客送礼的车轿将府门前的路都堵了。 也怪不得人家看不上孟德手里的俩条子肉。” 苏焕翻了翻白眼。心里的主意拿定不变,今天任你酸言恶语,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六部里你们选出来的侍郎,个个年富力强,不就是你们找的拉磨的驴子吗! 该抽的鞭子老子替你们抽过了,一个个绕着磨盘跑的欢实着呢。 老子还找来了骆正这只疯狗,给他配上了满口钢牙,放了出去,不啃掉几百顶官帽子,疯劲过不去,叫都叫不回来。 想把老子架上辕,卖力拉车,自己坐车上看戏享福!, 老狐狸一脸褶子,象抽了皮的两颗蔫苦瓜,看着不美,就别想的太美了! 苏焕今天是铁了心,跟俩老狐狸搁这儿耗上了。 第47章 王庄在地面之下 烈日烘烤下的王家庄旱塬,地面上浮动着一层波动不休的热浪。 斜通向地堡的甬道,宽八尺,高七尺,长十五丈,灰砖箍顶麻石铺道。 地面上这头阳光白晃晃,热气蒸腾,走进了幽长的甬道,越往下,越是清凉。 钻出甬道,到达一处深达地下五丈的四方天井,落进的阳光,竟也是柔柔的。 天井中间一大丛青翠欲滴的翠竹,竹叶被从甬道流入的风拂动,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圈的青石窗台上摆放的花盆里兰花枝叶青翠,花开得正盛。 霎时间仿佛从炎炎夏日迈进了怡人的春日。 十来个七八岁小丫头,陪着独孤嫣然和韩秀儿,上上下下顺着甬道来回跑,一时盛夏,一时春深,一路尖叫着,玩得不亦乐乎。 冯瑟瑟陪着她俩疯跑了两个来回,就嚷嚷着跑不动了,叫过个立在旁边张着大眼睛看稀奇的小丫头,领着路去找王芝秀。 对于初次光临王庄地堡的人,这一片堡子就是一座地下迷宫,打开一扇门,穿过一条幽深的甬道,重新走入光明时,眼前就是另一个景致迥异的天井院落,那种感觉就如同瞬间穿越了时空,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每一个天井的上方,都是同样的一小片碧蓝如洗的天空,跟在小丫头后面走过两个天井后,冯瑟瑟就已经东南西北不分,彻底迷失了方向。 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的小丫头名叫立春。 跑在前面,两条细细的小短腿抡的飞快。 头因为身子过于消瘦而显得出奇的大,稀疏的头发扎了两个小马尾,软软垂着,跑动时发丝荡起来,在冯瑟瑟眼前晃来晃去,单薄的身子在薄衫下也荡来荡去。 小丫头一边跑,一边开心的叫着:“姐姐快跟上了!”,小丫头欢喜的样子,让跟在后面的冯瑟瑟见了有些心酸。 门阀大族里的嫡女,出嫁后注定是要单独支撑起一份家业,出嫁前不单要读书识字学习女红,还要学习经营家业。 很早以前冯瑟瑟就每年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去往农庄,跟随三爷爷学习。农庄春播秋种,屯粮养殖,教化庄户,这些三爷爷都要求她亲力亲为。知道她对管理农庄毫不生疏。 眼前的王庄让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不是因这座庄子建在了地下,她跟着父亲去过北府辖境,这样的地堡子在横山随处可见。 庄子里只剩下了满面饥色的老幼,也不奇怪,大灾时节让青壮们出去寻条活路,大多数庄子都会如此。 但是就是这些没有家主约束的老幼,将整个庄子打理的不能简单用干净整洁来形容,经过的每一处天井,便是一处独有的风景,一面天井崖壁就是一幅岁月静好的静物画。 非要找一个词,冯瑟瑟觉得“情调”勉强符合。 在这里,女孩子不单单可以读书,在别的方面也享受到了和男孩子一样的照顾。 接触到的小女孩子,都是如同小立春这样的小丫头,瘦削身材,穿着带着补丁,浆洗洁净的衣服,眼神澄澈,笑声不断。 贫困和欢乐,在这些小姑娘身上奇异的叠加在了一起。 冯瑟瑟想要去找答案。 今天早上窦灵儿没有像冯瑟瑟她们,一路跑到汉阳县,再走一段回头路,她带着三辆马车直接等候在魏水河浮桥边。 马车上拉着三十石精米,还有赶早杀的两头猪,两只羊。 父亲昨晚只答应了送一车粮,至于为何变成了三车上等精米,是因为叔祖发了话。猪羊则是灵儿缠着哥哥讨要来的。 王芝秀和三个老管事在堂屋里商量事情,让灵儿自己在隔壁的卧房里歇息。 这儿窦灵儿一点都不陌生,有一次留住了数日,就和王芝秀住在一起,所以不会象独孤嫣然她们见到了什么都好奇。 终究离上一次来王庄隔了三年多了,王芝秀屋里摆了少女喜爱之物的博物架上添加了不少新鲜物件。 她一样样摆弄着架子上的小玩意,一只树根雕的夏蝉,用小木棍搭建的小房子,有缺口的小陶壶,一串散开了的风铃,夹着彩蝶的薄纸.......最后她捏起个弹琴的玩偶。 固定在一块两寸厚的紫墨色木块上的玩偶,仅有三寸多高,是一个抚琴的女子,挽着一头青丝长发,戴着顶镶嵌宝石的金冠,一袭杏黄色丝裙,裙澜,腰带,领口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云纹,女子斜侧着头,纤手抚着横在身前的瑶琴。 偶人的面容塑造极其传神,微蹙着眉,眼神沉醉,象心神已经陷入乐曲声里,两只露在袖外的纤手,十只手指都被雕琢的曲张有度,仿佛正在拨动那张小巧的琴上绷着的琴弦。 关注的久了,似乎都能听到有琴声从偶人的指端流出。 “好精致,好漂亮,我好喜欢哟!”圆脸少女两眼放光,不知不觉中叫出声来。 王芝秀闻声停下了和管事们的交谈,挑起门帘,走进屋来,看到被圆脸少女捧在手里的玩偶,莞儿一笑,说道:“豆包想不想听她弹琴?” “她真会弹琴?”窦灵儿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王芝秀接过去的玩偶。 “在这儿,你看,有个小机关。”王芝秀翻过玩偶,指着紫墨色木块背面,一个突出的椭圆形金属环。随着她拧动金属环,木块腹中发出“咔咔”的声响。 当她把拧紧金属环的玩偶放在桌面上,玩偶轻轻摇动,双手在琴弦上起伏着,竟然真有“叮叮咚咚”的乐声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曲子呀!真好听。”灵儿双肘支在桌上,手托着圆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弹琴的玩偶。 “也算不得曲子,‘泉水叮咚’,是小石随意搞出来的东西。 你听这声音尖脆,和琴声也不太象。小石试验了好多次,只能达到这样的效果,用他的话,就是个四不像。” “我好喜欢哟!”圆脸少女,盯着弹着曲子的小偶人,小脸上写满了期盼。 王芝秀眼里闪过一抹不舍,这是弟弟送给她十二岁的生日礼物,为了准备这份能让她感到惊喜的礼物,惜时如金的弟弟背着她花费了一整个月的时间。 无数次的返工,无数次的尝试,才有了这个会弹琴的玩偶。 她和弟弟事先都不知道今天窦灵儿会送来三大车精米,王家祖训不得平白收受他人馈赠,魏水桥头前她犹豫再三,想要拒绝,眼前却浮现出庄里孩子们消瘦的小脸,她暗暗问自己,小石遇见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先收下,马上准备份回礼。 小石对待大桃子送的礼物就是这样办的。 回到了庄子王秀芝才发现,自己还是忽略了老祖宗给庄子定下的规矩。 今天回来要带走的东西,王小石事先做好了册子,交给管事就会立刻准备妥当。但王芝秀额外取走任何一样东西,掌管钥匙的老管事们可不会为她打开库房。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也是王家的祖训。 往日里姐弟俩相依为命,相互依靠,不曾分开过,王芝秀向管事们要什么,一家之主的弟弟就在边上,不反对就是默认,自然有求必应。 所以,她才会忽略了这条祖训。 正在发愁,听见窦灵儿的惊叫声,随口问管事,自己屋里的东西是否也包括在家规限制内,三个老管事异口同声回答:不在。 她没想到窦灵儿看上的是这个玩偶,因为对她有着纪念意义,不舍得送人,可不送又会有违祖训。 王芝秀抿了抿唇,努力露出笑容,抬手按在窦灵儿背上,柔声道:“刚刚我还在想,送豆包件什么礼物呢,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弹琴的玩偶,我就把她送给你。” “真的送给我了!”圆脸少女双手抓住紫墨色的底座,扬起脸,又惊又喜的看着王芝秀。 “送你了,不过要配个匣子装好了。你可别在她们几个人面前显摆,这玩偶只有这一个,是小石花一个月时间做出来的,要是她们也向我讨要,我可再也拿不出来了。”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窦灵儿放开了手,神情怏怏的。 王芝秀拿起玩偶,牵着窦灵儿的手去了天井对面姐弟俩存放杂物的小库房,一面在架子上寻找合适的盒子,一面柔声说道:“什么贵不贵重呀!豆包知道庄子缺粮,马上就送来了三大车的精米,还有肉食。 这心意比什么都珍贵!再说了,这种小玩意小石做出来过一次,再做就容易多了。等他有了空闲,我再让他给我做一个就是了。” 立春领着冯瑟瑟到了庄主居住的这处天井外,就不往里走了,将冯瑟瑟交给哑仆细娘,小姑娘礼貌的福了福身子,和瑟瑟姐姐告辞。 庄主居所不得允许不可擅自踏入,也是庄子里的祖规。 冯瑟瑟跟着细娘进来的时候,王芝秀刚刚和管事们议完事。窦灵儿压抑着心里的欢喜,把装着玩偶的匣子交给了哑仆沐江,由他带着,回去的路上到了魏水桥头再重新交给窦灵儿。 如此一来,冯瑟瑟她们就发现不了她从王庄带走了一个会弹琴的偶人。 一想到每天晚上天下唯一会弹琴的偶人,为她一人奏乐,圆脸少女忍笑忍得腮帮子都疼了。 冯瑟瑟婉拒了王芝秀请她进屋歇息的邀请,立在天井里,单刀直入,直接问道:“我想去看看庄子,你可以带我去吗?” 等独孤嫣然和韩秀儿玩儿累了,找过来的时候,两个气质温婉的少女正并排坐在一辆由花花拉着的奇怪马车上,由圆脸少女驾着车,在一个天井一个天井参观这座地下农庄。 第48章 灰犬{一} 和尚的离去无声无息,就像一阵不期而至的清风。 殷三靠着牌楼石柱小睡一觉,醒来后望了望燥热的阳光,阴沉着脸,自顾自的收拾了桌椅,昂然而去。 青年女子在围裙上擦着手,追了过去,并肩走了一段路。独自站住了,望着长臂汉子扛着长桌走远,神情黯然往回折返。 坊市口转过来一群人,清一色青壮汉子,服色各异,三五结群随意散开了,却似有似无的封锁了坊市街道。 走在道路中间的男子,生了副时下女子最喜爱的皮囊,身材修长挺拔,一张素白面皮,朗目挺鼻,唇色红润,唇上两撇稀疏八字胡须,精心修剪成一双燕翅。 头上的墨色纱帽镶嵌着拇指大的鹦哥绿宝石,暗红苏锦织花长袍,腰系玉带,系在腰带上的玉佩色泽温润,手摇折扇,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四个腰悬直刀的精悍家仆。 行走间,郝琦敏锐的察觉到,身边驰过的香车帘底,有两双媚眼儿投来的视线。 他嘴角噙着丝淡淡的浅笑,“刷”的一声展开了手里的折扇。隔着帘布传出的两声轻微的娇呼声。 如果,郝琦识趣的朝着娇呼声送过去个微笑,车上立刻会有香囊,锦帕之类的物件,好巧不巧的失手落在他身上。 接下来就该他帮着捡起掉落之物,十分君子的交还给香车里的妙人儿。 至于,是交还失落的闺阁之物,还是暗自将之收入怀中,错手将一面玉佩类的信物送了过去,全在车帘内外四目相对一瞬间,双方是否都看上了眼。 而以后的缘分,一递一接,窃窃私语,区区数言,私会的时间地点就定好。 郝琦却很不识趣的快步离去。 一组“灰犬”紧追着嫌犯进了安德坊,郝琦与游动在周遭的三十个‘灰犬’是遁着他们留下的暗记尾随而来。 和东魏清除细作的‘黑鹰’,南梁内府监控朝野的‘绣衣卫’齐名的西魏国‘灰犬’,组建时间尚且不足三十年。自称‘灰犬’的他们,是蹲伏在暗处的京都守卫者。 深藏功与名,才是行走在暗处的不二法门。 郝琦的右手不知不觉中探入怀中,摩挲着。 他手里的腰牌是紫金铸造,一面携刻着‘御’字,另一面镶嵌了的暖玉雕着只犬头,工艺以及用料都极其考究,表明他在‘灰犬’内的级别属于最高一级。 ‘御’自然代表了国主陛下,犬头则是慕容家的徽记。 四十年前,宇文氏倾尽举国之力开建大业城。 有了都城,就像是居家立业竖起了篱笆,建起了院子,再然后就要豢养忠心猛犬,清除潜入的狡狐豺狼。 ‘灰犬’成立之初,人员一半来自宇文氏旧部,一半是慕容家熟悉暗战的精锐。 实际掌控了‘灰犬’的慕容皇后,既是国朝的王后,也是慕容家的姑奶奶。 ‘灰犬’一手王权,一手兵权,迅速蓬勃起来,成了查奸肃奸,独立的执法存在。 交由‘灰犬’查办的人和事,只要求‘灰犬’给出结论。牵扯到的人,以及发生过的事情,最好在这个世界里不留一丝痕迹。‘ 所以,灰犬查案方式,定罪标准,处置案犯的方法,与三法司大相径庭。 设在内府掖庭宫的‘灰犬’讯问处,给御花园的草木提供了多少特种花肥,隐藏在南门边上的安义坊兵部草木场内的灰犬总部,悄然消失的又有多少生灵,即便是‘灰犬’的档案房,留存的记录也不全。 郝琦喜欢自己如今的差使,又厌倦了职事不可示人的尴尬境况。 ‘灰犬’内部只有实际任事的职位,官位品级另有一个明面上的身份。 郝琦从宗人府九品书记入仕,已经在数个衙门的清闲职位上转了几个圈子,其间甚至在御史台档案房挂职了三年,兜兜转转,如今在吏部备档的职务是太子卫率七品长史。 在遍地绯衣紫袍的都城,无论是东宫里的七品闲散官职,还是如今快四十的年纪,都让他极为尴尬。 郝家是六镇最底层的战兵家庭,祖上连伍长也没有出过一个。 郝琦父亲娶妻,是家主随意在家仆里给指的婚。 家主家里的仆妇,多半是来自战事的战利品,没人考究来源于哪族哪家。诞生下的子嗣血统多么纯正,纯粹就是扯淡。 郝琦长开始懂事的时候,大业城刚有了个雏形,西魏勋贵们结束了随着王帐不住迁徙的生活。 男子的美丑标准,与现在以温润白净为美截然不同,一脸浓密的连鬓胡须,粗手大脚的赳赳武夫才受小娇娘青睐。 郝琦长到十八岁,四肢修长瘦高的身材,依旧是素净的一张白面皮。 和六镇后裔马上民族特有的宽厚的躯干,臂粗腿短,毛发浓密迥然不同。 在同龄人中显得格格不入,处处被排斥,缺少玩伴的孤独少年,把大量的时间用来了读书习字。愈发的和同龄的族人们的拉远了距离。 爹娘眼看着邻里家小郎娶妻生子,儿子还在家里痴傻了的在读书,不迭声的长吁短叹。 心里着急也没办法! 郝家定居大业城时,家主赏赐了片宅基地,在城外分了口分田,和绝大多数六镇老兵一样,侍弄不了田地,田租给秦人收些地租。 逢年过节家主会有打赏,新年宗人府也有笔恩赐,一家人不用辛劳,也能勉强温饱。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郝琦和弟弟会复制父亲的一生,一个标准底层六镇男子平凡的人生。 郝琦人生的转折,发生在十九岁那一年的七巧篝火晚会。 春秋狩猎,元宵观灯,八月十五赏月,以及七巧节篝火晚会,都是六镇未婚男女寻觅良配的时节。 那一年的七巧篝火晚会上,他是孤独的,或者可以用凄惨来形容。 那时间的他,在寻觅情侣的少男中已经属于‘高龄’,被丢在不起眼的角落,孑然一人,瞧着同行的伙伴追逐心仪的少女。 得益于一双视力优异的眸子,他才能隔着奔走的少年,跳跃的火苗,在一片怒放的花海的彩衣贵女群里,发现那双窥视自己的清澈明丽的眸子。 当两道视线在空中碰撞在一起的一瞬间,那面似银盘的贵女娇俏的伏低了头,郝琦却已经读懂了那双眸子里的欣赏和爱慕。 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奋力从人群里往过挤,渐近了,那女子却脱离了伙伴,向远离篝火的僻静处走去,步子不快,几步间总会回首看眼他。 他鼓起勇气跟了上去,清晰的听到胸口象风箱,发出呼呼噜噜的巨响,指尖和腿肚止不住的在颤动。 女子停在一截放倒的树干前,取了丝帕铺在树干上,双手抱着膝头安静坐着。 等到郝琦追到那儿,女子仰着头浅浅笑着,向一旁挪动了一些,似乎是给他让出坐下的地方,其实那根树干足有一丈五尺长,坐七八个人都不会显得拥挤。 女子的动作表明,她是希望他跟过来,俩个人安安静静的说会话。 而女子开口问出的第一句,更使得郝琦明确了她对他既感兴趣,又充满了好感。 “你就是郝家的那个‘小书柜’吧!”女子说话时圆润的面颊骤然泛起层红潮,狭长的眸子里映照出跳动的篝火。 在宗社的学塾里,郝琦是唯一从未因背书被先生打手板的学生,他不但将学过的课业背了下来,先生尚未教习的课业他也早早的背过了,甚至是一些相对枯涩,没被收在教案中的书籍,只要他有机会读到,都能够熟练的背诵出来。 以至于有些时候,先生在教课时引经据典,忽而忘记了出处,便会叫他起来,将出处的原文背诵出来。 那时间上层勋贵们,已经开始重视子女教育中修文的部分,底层的六镇后裔依旧还在严重的重武抑文状态,‘小书柜’的绰号,是带着浓浓的贬义。 那女子口中问话时的神态语调,有好奇还有钦佩,明显不是鄙夷不屑。 接下来俩人间展开的对话,话题在他熟稔的诗词歌赋间自由的跳跃,让郝琦十分自在,而那女子也并非只是个懵懂不解的听众,二人如同两个球手,有来有回,有提问也有讨论。 当郝琦惊觉女子的博识,篝火已然暗淡,女子家中接她的仆人带着马车业已找了过来,直到分别时,他才想到询问女子的姓名。 女子已经上了马车,笑而不答,纤手微抬,指了指二人坐过的树干。 随着车帘放下,少女在郝琦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目送女子乘坐的马车悬挂的两盏灯笼汇进车流里,郝琦以有生最快捷的速度,冲回了二人坐过的树干。 借着清凉的月光,看到一方绣帕上安静地卧着只红色的香囊。 他一路捧着香囊回到了家中,母亲开了门,看到他手里的香囊,面上一愕,蓦然欣喜的大笑出声。 被惊动的父亲也跑过来,笑眯了眼,一个劲打量着儿子手里艳红的香囊。母亲则不住地赞叹着,香囊选料如何如何好,手工又是如何如何的精巧。 一家人的欢喜,在第二日,那女子扣开谢家大门的一瞬,全都烟消云散。 “我叫麻晚晴,来找韩琦。” 浓密的乌发,圆润的面庞,丰腴的体态,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神情,一眼看去就是个好生养,能持家的好姑娘。 几乎就是六镇寻亲的标准膜版。 夫妻俩拉着儿子要给少女行大礼。 因为,麻晚晴是麻爵爷家的贵女。。 虽说都曾是奴才,麻爵爷的地位和郝家却是云泥之别 按照六镇的老理,麻爵爷是家主的上司,郝家人碰上了,就得口称奴才,行膝跪大礼。 这也太不门当户对了。 郝家怀疑麻家想要招赘婿,麻爵爷也看不上郝琦这个姑爷。家世差点他尚且能够接受,软不塌塌的性子,酸溜溜的谈吐,一点都不合心意。 麻晚晴只好去齐爷爷。 俩家的渊源起得很早,远在麻晚晴还在襁褓中的时候,麻夫人就单方面认了齐老太爷做干爹。 之所以说是单方面认的干爹,一来,二人的年龄差距说是爷孙更为贴切。 双方结识时麻晚晴尚在襁褓之中,麻炎掌印的西城督造司负责监督着西城五十四坊建设,官衙就设在了西市,麻炎图上下衙便利,将家安在了对面的安德坊。 缺少工匠民夫,各处的建设不同程度出现了停滞现象;为此麻炎这个督造官没少吃挂唠。 挨了上司挂唠,有气没处撒,就和媳妇儿隔三差五打架。 六镇民风彪悍,夫妻打架不是啥稀罕事,可架不住老打。 这一日正午,麻炎又挨了上司训斥,往回家走,进了坊市,看见抱着孩子来接她的媳妇儿,就骂上了。 媳妇儿心里委屈呀! 好好的,我抱着孩子来接你,咋就惹你不痛快了? 夫妻俩个你一句我一句,边走边吵,走到了在建中的城隍庙门口,就动上了手。 夫妻俩人老打,大伙儿见的多了,也没人劝。 麻炎一把推过去,脚底下不稳,手头一歪,就冲着媳妇儿怀里的襁褓去了,紧忙收手卸力,还是撩到了孩子。 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 母女连心,顿时媳妇儿就急了眼,怀里搂着闺女,闷头就死命朝麻炎撞了过去。 麻炎失手打着了闺女,正心里懊悔,不留神被媳妇猛地撞到了怀里。他一个少了半只脚掌,走路架拐的,扛不住媳妇儿发了狠的这一撞,一下子被撞翻在地。 那时间到处是开工的工地,路面上积了厚厚的尘土,这一跤跌的麻炎灰头土脸,一嘴土腥。 媳妇儿哄住了孩子,转头一看,啊呦哦!花脸猫呀。 “噗嗤!”笑的前仰后合。 城隍庙前的巡兵们,前面看着麻炎跌跤,不出声的偷笑,那是麻爵爷呀! 麻炎媳妇儿这一笑,可就都憋不住了,‘哈哈,哈哈,,,’。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麻炎脸上就挂不住了,就手抡着拐杖就给媳妇来了一下,羞怒之下,这一下可就没轻没重。 他一个抡了半辈子战刀的老兵,砍人手艺早就深入了骨子,一拐杖劈在媳妇儿背上,媳妇儿连哼一声都没有,直接就瘫软在了地上。 这边他还在气头上,趴在灰土地上,破口大骂,“你个生不出带把的废物,老子敲死你,,,,,,,,” 边骂便在地上挪动着,凑近了,抡起拐杖还要打。 冷不防被人一脚踢翻在地,脸朝下趴在地上,眼也被荡起的尘土眯住了。 麻炎就听见字正腔圆,脆亮亮的一句“你这个蠢货!” 一头白发的高大老人嘴里骂着,却没停顿,一弯腰先把襁褓捞在手里,看孩子没事,吆喝了一声,门里跑来几个汉子,搭着手将孩子娘往庙里头抬。 老人正是齐老太爷,麻家两口子打架,他也遇上过几次,方才在庙内瞧见了,以为又是两口子拌嘴,推搡几下,吵吵打打往家里去了。 麻爵爷两口打出了真火气,门口的巡兵心里怕,不敢往前去劝架。工匠们就更害怕,声都不敢出。 眼瞅着要出大事,齐老太爷就顾不上别的了,窜出门救起了麻炎媳妇娘俩。 老太爷学过些医术,会扎针,还能配些伤药。平日工地上少不得磕磕碰碰,工匠们跌打损伤,头疼脑热,他对付着都能给治。 把人抬进厢房,齐老太爷又是扎针,又是掐人中,一顿忙活,麻炎媳儿总算回过一口气,慢慢醒了。 一睁眼,先找孩子,抱着孩子张嘴就问,麻炎人呢?伤着了哪没有? 齐老太爷叹了口气,让匠人们散了,他去到大门外面,薅着麻炎的后衣领子提溜进屋。 往地上一丢,指着一脸青紫的麻炎媳妇儿,将刚才他媳妇儿抬进来后的经过说了一遍。 老人吃的是开口饭,将事情讲的明晰清楚,兼且声情并茂。 “这样事事都先想着孩子和你的媳妇儿,是不是好媳妇儿?” 麻炎嘴拙,脾气躁,心里可不糊涂。被老人问得紫涨着脸,一句话说不出口。 “白瞎了她对你这么实心眼! 生不出儿子是她想吗?给你麻家生养了俩水灵灵的漂亮女儿,她可是在鬼门关走过了两趟。 怎么着?一心想要儿子,看不上女儿! 没听过那句老话,闺女是爹妈贴身的小棉袄吗? 你见天都瞅得见,你们六镇兄弟父子闹分家,儿子多有福吗? 呵呵,为了多分点家产,儿子把亲爹脑浆子打出来,这事还少了吗。你觉得那叫有福? 可你瞅见过谁家闺女把爹妈脑浆子打出来了? 这些日子我瞅见的可都是爹娘老了,弟兄们分户,分着分着,就将老爹娘分到家门外去了。 临了,是各家的姑奶奶将老人接回了家。” 齐老太爷歇口气指着麻炎,厉声喝问道;“你,以后能不能把媳妇儿当人看? 别动不动在外面受了气,就拿媳妇撒气。 做不到,你今个也给个痛快话。 咱家比不得你麻爵爷富贵,可养个闺女俩孙女还负担得起,老汉有碗稀粥喝,也要闺女和孙女嘴里有干食吃”。 这头麻炎还没搭腔,老人身后面的麻炎媳妇儿已经哭成了泪人。 家养子是家主的私产,随手转送都是常有的事,气头上打死了,刨个坑埋了就了事。什么天伦之情,没这个事!根本没人操心着谁是谁的子女,一般大的孩子混在一起养大,都没亲生爹娘的概念。 麻炎媳妇儿长这么大,是头一回有个长辈护着她,为她出头,心里的滋味,五味杂陈,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淌。 齐老太爷那面语气转柔,缓缓的问道; “麻爵爷,你是老军伍了。刚那一下子,打哪了,能怎么着了,心里该有数。 媳妇儿为护着孩子,不躲不闪,撅过气了。 撅过气了! 你上过战场,没少见过被打撅过气的事。该知道,方才你甭再费力气打她,只要抢救不及时,多一半就醒不过来了。 没了!你媳妇儿就没了。 就你这操蛋脾气,吃奶的小妞子能指靠着你这个打死娘的爹?! 小的这个养不活,大妞妞可懂事了,你把她亲娘活活打死了,她能不记恨你!? 成了,今个要是谁都不伸手,麻爵爷你可就散了家了! 您是爵爷,再讨一房年轻水嫩的不难。 可你要再找一个我们闺女这样,死心眼对你好的,哼哼!做梦去吧! 等你老了,说话漏风,放屁脏裤裆,没人待见了;嫁出去的大妞妞,小妞妞,想指望她们床前床后的伺候着你,指望的着吗?” 老人声音虽小,咬字可是清清楚楚,急缓有致,情绪饱满。 麻炎听在耳中,如震雷滚滚,仿佛真看到了自己白发苍苍,孤苦无依,投靠无门的样子。后背霎时间起了层白毛汗。 老人说罢,将他丢在一边,取了干净的手巾在水盆里打湿了,拧得半干,递给他媳妇儿。 “哭,哭,哭!有什么可哭的!” 嘴里的话,严厉里透着亲切。 “都养出俩孩子了,自己的男人啥狗脾气还不清楚!?见天的跛着只脚,在外面奔波,争着、抢着去享福呢? 当了大半辈子吃粮的兵,如今接了个细发差使,你当他不为难,不坐蜡? 今个被这个上官训斥,明个挨那个上峰的挂唠,底下还人有使着绊子,等着看笑话。 受这份夹板气,他图个啥呀?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娘仨过上好日子。 就是一心想要你生个小子,那也是为了你们这个家。六镇以武立国,非军功不可封爵,他丢了半只脚,给这个家博了个爵位,总得有人接着吧,接着为这个家顶门立户,为你们娘仨撑起一片天。 你这男人呀!就是个没锯口的葫芦,一肚子暖人心的话说不出来。 他惦念的是万一有天要他重上战场,有个闪失,家里有个男丁,替你们娘仨顶着门户,他死也能死的安心了”。 老人和麻炎媳妇儿这边说话,背后麻炎吸溜,吸溜,抽鼻子的声音一直没停。 老人的话都说到了点子上。 麻炎是家主在死人堆里捡来孩子,这辈子就媳妇儿一个知冷知热的亲人,最怕的就是自己出了事,家里娘仨没了依靠,会受委屈。 朝夕与共的两口子,肚子里说不出口的话,让齐老太爷帮他俩全分说明白了,隔着齐老太爷,你看我,我看你,越看越亲。 “走吧,走吧!别在我这撅着了,回家梳洗换了干净衣裳,吃饭的吃饭,奶孩子的奶孩子,把日子过好了。” 齐老太爷眼见两口子把他的话全听进去了,就挥手撵人。 麻炎俩夫妻让齐老太爷一番话,点得心里透了亮,明白了各自心里都是为了对方和家好,架再也不打了,相敬如宾,把日子过的象蜜里调糖。 连宫里的娘娘都知道了,自己家出去的家养子,家庭和谐,门风端正。 训诫起夫妻不合闹到宫里的老家臣家将的夫人,时不时就将麻炎媳妇儿召进宫里,拿他两口子做榜样。麻炎媳妇俨然成了娘娘面前的大红人。 麻炎媳妇儿拿那一日齐老太爷说的那句,‘咱家比不得你麻爵爷富贵,可养个闺女俩孙女还承担得起。’当了由头,见了齐老太爷的面,张口闭口都是叫着爹。 麻炎爵爷的架子放不下,‘爹’叫不出口,实际比他媳妇儿对齐老太爷还要尊重,两口子是真拿齐老太爷当了亲爹孝敬。 齐老太爷不认这门亲,私下却帮了麻炎大忙。 国主让麻炎个大头兵做西城督造官,是信任麻炎和宇文家一条心,真到了实际事务,麻炎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被 麻炎办的差使他不懂行,齐老太爷懂呀。 手下缺少熟悉建筑,懂行可信的属下,齐老太爷带着的几十个江南巧匠,可都是祖传的手艺;齐老太爷一句话,去几个人,就把麻炎快为难死的麻烦全解决了。 老爷子久经世事,有着一双慧眼,一张利落嘴皮子,最能拿捏人心,开导人;麻炎手下的官吏和工匠们有了争论,起了矛盾,把老爷子请过去,老太爷三五句话,两头哈哈一笑,事就过去了。 有了齐老太爷这个干爹,麻炎的差使办的是轻松又舒心。 麻炎也帮齐老太爷办成了件大事。 建城隍庙的时间,齐老太爷就看上了隔壁。老人有个念想,要原模原样复制出他爹当年说书的书场,一间书场加上一大家人居住,地面就小不了。 朝廷规划安德坊是民居,什么人住多大的宅基,建筑式样,都有规制。 齐家非官,无爵,无勋,别说两座三进的大宅院,就是一座,都不合朝廷定下的规制。 麻炎当的是督造官,管着这事,要说偷摸着把齐家够格的二进的院子,给改成三进,不难。 难在一座院子不够齐老太爷用,何况还不是拿来住人,搁在巷子深处没人注意。是正街上,拿来开门做生意,明眼处,藏不住。 麻炎要是真给齐老太爷搞两处大宅院,不成了自己往御史手里送把柄。 城隍庙隔壁,坐北朝南,门口街道宽敞,上好的宅基地,盯上的人可不少。 麻炎只能是交代下去,这块地谁也不许划出去。能压多久,就压多久,慢慢再想办法。 第49章 灰犬{二} 国主陛下为了如何调和两族矛盾,以及安置大量的六镇子弟从军职转入事务官员,天天的焦头烂额。 放出去的家养子麻炎,突然把差事办得有模有样,下辖的俩族官吏,工匠也相处融洽。 自家的家养子,啥样子有啥能耐,一清二楚,要说做事用心,准没了错,可要说是个干员,除了替主家挡刀子一丝犹豫也没有,抡刀砍人准头好,又快又狠,还真没觉察到有别的长处。 把麻炎召进宫。 麻炎实话实说,如何结识了齐老太爷,又是如何得到齐老太爷的帮助,齐老太爷如何教导他待人接物居家过日子的,一股脑都跟国主说了。 国主听后,觉着这是件体现两族官民和谐共处的好事呀! 这当口缺的就是这样的例子。 当下就下诏视察城建进程,带着一大群文武重臣,去了西市口的督造司。 草草的视察了初具规模的西市,转弯就去了对面的城隍庙。 到地方,催着麻炎快去请齐老太爷。 看着一头的银发老人,问过了老人高寿,大发感慨;祥瑞呀! 老人生在前朝京都,后流落到南梁数十年,听说开建大业城,又不远千里归乡,带回来一批能工巧匠,参与到大业城的建设。 老者这一路行来的轨迹,往好了说,正应合了人心所向。 是西魏国从无到有,从弱小变强盛,各族融合一体,齐心协力兴建新国都的历史见证者,大大的祥瑞。 有人带头高呼,“陛下圣明!” 众臣民齐声应和。 齐老太爷的祥瑞之名就算落实了。 稍后,陛下让老人领路,偕同重臣游览江南工匠修建的城隍庙,又是大大的称赞了一番。 一时兴起,要来笔墨,御笔亲题了城隍庙的匾额。 这匾额庙祝数次往礼部递折子,上奏请求御赐墨宝,都没有音信。 六镇有自己信奉的巫教,所以国主一直犹疑是不是该提这个字。 今日不请自来,字题了,还去刚建成的主殿上了三炷香。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跟国主这儿没个好脸的几位秦人重臣,随着一起进殿上了香,出了大殿,脸上立马有了笑意。 在秦人重臣心里,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国主陛下的这三炷信香,和这一拜,是对秦人宗社,神明的认可,其意义深远非常。 国主陛下开心,众臣欢喜,气氛欢快热烈。 麻炎瞧着陛下心情好,忙见缝插针,向陛下提起了老人的夙愿。 国主当着众多重臣,金口玉言,责成麻炎酌情办理。 作难了好久的难事,有了国主陛下这一句话,就全解决了。 要依着麻炎媳妇儿,城隍庙有多深,就给干爹划多深的宅子。 齐老太爷深知过犹不及,只要了相连的两座三进院的宅基地。 就这,过去多少年了,只要麻炎媳妇儿来干爹家里,依旧是嫌不够宽敞,埋怨麻炎没给干爹把事办好了。 宅基地有了,麻炎媳妇儿说我是这家里出去的姑奶奶,干爹盖房钱该由她出,齐老太爷死活不接受。 一家人一面接盖房建宅的活,一面从豆腐脑,杠子面的小买卖做起,勒紧裤带,攒了几年的钱,才把书场建起来。 齐家的生意,无分大小,麻炎的媳妇儿都当做自己娘家的买卖,没事就过来帮忙。 再后来,麻炎年纪大了,卸了差使,有事没事的也老是往这边跑动。 到了小一辈,麻晚晴姐妹俩,几乎就是在齐家长大的。麻晚晴小时候的记忆最多的就是坐在齐爷爷怀里,听他讲各种故事。便是‘晚晴’这个名字也是齐老太爷给起的。 姐姐大妞子早生几年,麻炎俩口子起了个‘花’的单字名,也算不得不好,可是要和姓连在一起,“麻花”。 现如今一提起来,大妞子还拿白眼子往爹娘身上甩。 麻晚晴和郝琦能结成夫妻,还是齐老太爷在她小时候种下的因。 不像是别的六镇小姑娘,耳闻目染接触的多是军伍英雄故事。麻晚晴躺在齐老太爷怀里,打小就听了满耳朵才子佳人的故事。 为了搞明白故事里美妙的诗词,别人家的小姑娘还在疯玩呢,就跟着齐爷爷开始认字读书,长到十四五岁,在六镇勋贵后宅里,博得个‘小才女’的名头。 一脑子落魄才子的故事,听说‘小书柜’的趣事,就对这人留了心,等到七夕时,遇到满身书卷气的郝琦,一眼就看进了心里,割舍不了了。 麻晚晴找齐老太爷,还带上了郝琦让爷爷掌眼。老太爷看过了人,聊过几句,也不说不帮着麻晚晴说话,也不说不认可郝琦。 吊了几个月,麻晚晴急的和郝琦都拌了几次嘴,吵了,好了,分了,合了;最后还是谁也舍不得谁。 老太爷看在眼里,私下叫来麻炎两口子,说还是依了孩子吧。 麻炎媳妇儿先急了眼,老闺女知书达礼,相中老闺女的勋贵托人说媒都找到宫里娘娘那儿了。之所以没定下来,一来,闺女眼头高,没看上眼的;二来,两口子还有个心思,想招个上门女婿。一来二去才拖到现在。 麻炎不说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老太爷一手压着两口子一个肩膀,嘀嘀咕咕说了一番话。俩人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脸色一变再变,末了,粗脖子涨红脸,像两只被按着脖子喝水的牛,无奈的点了头。 回了自家府里,麻炎媳妇儿急火火冲进老闺女闺房里,关了门,娘俩哭哭闹闹了半晌。 等麻晚晴打开闺房的门,红肿着眼,扶着一个劲抹眼角的娘,去了正厅。爹在桌上摊开了西五十四坊的地图,手压着一摞房契,捂着心窝长吁短叹。 见老闺女来了,指头尖点着图上勾画记号的地方,直不楞登的说道;“捡一处吧,我好安排人手收拾出来,把你嫁过去。” 老闺女噗嗤笑了,倚过去,一手抱着爹的胳膊,一手往图上点去,指尖落在了怀远坊坊市口。 “我俩早商量好了,把家安在这儿!” 怀远坊和安德坊中间夹了西市,出麻府往南走,不用拐弯,出坊门,直穿西市,进了怀远坊就到了麻晚晴选的宅子。 麻晚晴一手拉着爹的胳膊,一手揽着娘,甜腻腻的说道;“我呢,天天早起往家来,顺带脚就在西市里给您和娘把吃的喝的买齐全了。 下午听见闭市鼓响,从咱家走,赶着点,正好走回怀远坊。” 老闺女这么一说,麻炎媳妇儿搂着闺女,吧嗒,就亲了一口。我就说还是老闺女知道疼爹妈!这闺女没白养了。 麻炎起了身,长叹着气,叫下人备车,他这就去给闺女拾掇新房去。 麻爵爷嫁女,说嫁就嫁,搭了宅子,一应家具,还送了四男四女八个下人,和西市里两间铺子。 新媳妇不嫁进郝家老宅的门,新人的新宅院与婆家隔着八个坊市,去丈人家里出门不拐弯抬腿就到了, 新姑爷家俩老人看过了新房,心里不得劲,想要挑礼。刚露出点口风,被一圈的亲朋喷了一头一脸的唾沫星子。 人家麻爵爷走的是嫁闺女的礼数,你家里拿不出,还不兴爵爷心痛闺女,多送点陪嫁!? 两家的老的心里都不得劲,婚事还是急火火的办了。 麻炎对新女婿看顺眼些,是在新人三天回门那天。 他真没想到,软不塌塌的女婿,还是个硬骨头。 说起话来,软里带硬,句句扣着理。 女婿将仆人全都送了回来,铺子也交了。驳了老丈人的面子,道理却说得好。 他给自己找了个县衙小吏的差使,衙门离家不远,薪资虽少,却也够小夫妻俩日常开销。 平日里媳妇儿要回这边府里陪伴爹娘,小家里也就用不上下人,留着实在没用处。 新家置办齐全,平日也没大开销,他要上衙当差,两处铺子自然顾不上经营,不如也还回来。 麻炎在督造司主事,接触人面广,没少见识会说漂亮话,却做不出漂亮事的。 心里虽是赞许女婿,却留了心,往后再看看。 往下的一段日子,没了仆妇,少了铺子里的收入,小两口靠着郝琦微薄的薪资,真就没张嘴向家里要过钱。 女婿上衙的日子,闺女见天回府里,下半晌女婿下了衙,就来接媳妇儿。 到了休沐日,两口子买了礼物,去婆家待一天。 婆家也是越来也认可媳妇儿,四时三节,不曾少了孝敬,平常休沐也不忘了回家。新媳妇进了家门没一点爵爷家贵女的架子,挽起袖子就进厨房。 有个这样的儿媳妇,郝家在街坊四邻前特有面子。 麻炎俩口没事也去对面怀远坊的宅子转悠,随时去了,一座宅院种花植树,窗纸描花,桌明案净,收拾的素净雅致。 托了人在县衙里暗中打听,传回来的消息,有好有坏。 郝琦是自己看到县衙招书吏的文告,报了名,面试、文案考查都得了优异考评,才得到的差使。 在同期入了衙的书吏里,书写文书,处理公事,上手熟稔的速度也是最快的。 可是,县令虽是六镇后裔,却不过是个聋子的耳朵样子货。真正坐衙主事的县丞,主薄以及各房的掌案都是秦人士族,本来瞧着郝琦这年轻人,长相俊俏文笔通达,估计是哪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有心栽培一番,调档一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六镇子弟。嘴里谁也不说什么,有升职补缺的好事,可就不想着郝琦了。 麻炎在家里就问女婿,干嘛不和县令说,你是督造司麻爵爷的女婿呢? 女婿推说,他一个小吏见不着县令大人。 女婿没明说,麻炎却从女婿的神情里看出年轻人的傲气,意思是,我凭本事谋的差使,上衙做事拿饷银,干嘛要攀扯乱七八糟的呢! 老闺女出嫁后这几个月,麻炎也算是瞧出来,这女婿是蔫人倔脾气。 在他的差使上冒冒失失帮腔搭手,不承好,兴许还要落埋怨。 女婿是越看越顺眼,可就是不顺心呀! 要说是个不知四六的憨货,也就罢了;明明一肚子学问,满京城六镇子弟里都挑不出几个;不敬长辈更不沾边,进了府,不叫爹妈不开口;有事了,轻声柔气的跟你好好商量,一次嘴也没跟岳父母顶过;特有眼力劲,你刚抬手,就知道把茶送你手边上,二老有个头疼脑热,找郎中抓药,跑的脚不沾地,到了夜里,衣不解带守在床前。这孝顺的真没话可说! 可就是这蔫人硬性子,让麻炎两口子远不得近不得。时日久了,在女婿这儿连句硬话都不敢说,生恐女婿心里不痛快嘴上却不说。 天天见面的一家人,日子过得那叫个别扭。 麻炎两口子找个时间,一起去找齐老太爷,请老太爷帮忙出出主意。 进了屋,刚坐下,麻炎拍着大腿,满身不舒服,又找不出那疼那痒痒的哭丧着脸子。 “嗨!以前听人骂老天官冯老鬼,学问大心思深,杀人都不动刀。 我还唾人脸上,说你是脑子有坑呀!这话也敢信。 杀人不用刀,用枪,用槊都行,没兵器,拳脚也行。学问,心思怎么杀人?你杀一个给我看看。 如今我可真信了,这有学问的人,心思就是深,揣摩他心思就能把你累死。” 麻炎跟齐老太爷发牢骚,正起劲呢,突然瞅见媳妇儿大瞪着眼,一眨不眨,死盯着门外,顺媳妇的视线瞧过去,见齐家重孙子媳妇正从院中走过,小腹隆起,一手顶着腰眼,一手端着个小竹筐子,筐子里是做了一半的婴儿小袄。 两口子收回视线,对视了一眼,心里一激灵,齐齐看向齐老太爷。 老太爷捋着颌下的银丝长冉,不惊不慌,问道:“郝琦这个女婿好不好?” “嗯!”麻炎两口子愣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思来想去,郝琦这个女婿除了没明确入赘麻家,别的真就找不出不是来。 “怎么,得了好,还想要更好?便宜全让你们家占了,还不满意!” “他这,,,,,他这,,,” “他怎么了?是不懂事,不孝顺,气着你麻爵爷了?还是借着你麻爵爷的名头为非作歹了?” “郝琦,,,,,不上进”麻炎媳妇儿一着急,真憋出个理由。 “哼!”麻炎冷哼一声,闷头不吱声。 齐老太爷咧嘴,呵呵笑着说道,“你们呀,脑筋还停在原先,随着王帐四处迁移时;大军随着御车同行,六镇后生弓马娴熟,最能让国主瞧在眼里,出人头地的机会最多。 现如今呢!国主住进了皇宫大内,甭说别人,就说你麻爵爷,以前随侍前后,在陛下眼前晃来晃去。 到今天你有多久没见着国主陛下了? 见不着了!有公事也是走行文,一层层往上递。国主看到的不是谁的脸,而是谁的折子。 一件公事让你跟郝琦俩人各自写道折子,递上去,谁写的好?呵呵。” 老太爷停顿了片刻。 “晚晴找的这个女婿,以后成不成事,还真就在你这个老丈人身上了。” 麻炎抬起头,一脸的委屈,“我,,,,,他,,,,,,他就,,,,,,那个样,,,,怎么帮呀!” 齐老太爷咧着嘴,笑的神神秘秘。 “早了,还真不能帮。”齐老太爷瞥了眼要插嘴的麻炎媳妇儿,麻炎媳妇儿忙紧抿着嘴唇,正襟危坐。 老太爷慢条斯理的说道;“跟煮饭一个道理,急不得,心里着急,不到时候掀开了锅,就成了夹生饭。 郝琦这样能写会算的六镇后生,少见!是稀罕货。 而且陛下手边急缺的就是他这样的正统六镇子弟。 国主陛下缺人,也不会听你上下两片嘴唇一吧嗒,就相信晚晴女婿是个人才,知道合适用到什么地方。 所以呀,你得让他干出点样子,有拿得出手的能耐,陛下一瞧,嗯!小伙子是个人才,该往哪用,陛下心里才有个章程。 陛下用的可心顺手了,前程自然就有了。 再说了,玉不磨不成器,不经过一番勘磨,不成才不说,他也不领你的情呀!” 麻炎媳妇儿坐一旁实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的问道; “干爹,您就直说吧,让我们俩口子怎么做?” 齐老太爷仰靠在椅背上,正色道:“你们俩两口子呀!最好什么也别做。真要是实在憋不住劲,想帮帮晚晴女婿,就绕了弯子,偷摸着让人在差使上给女婿使绊子,添乱子。” “您这是啥主意呀!”麻炎媳妇儿眼睛瞪得溜圆。 麻炎终究是在官场里打滚了十几年,眨巴眨巴眼,嘿嘿笑着说道;“听齐爷的,咱这就找人给他添点乱子。” 郝琦进永安县衙的时候,大业城已经初具规模,朝廷有心让都城既是统治中枢,还要在短期内就成为西魏国经济中心。 劝说和强制的手段都用上了,从全国各地往大业城迁移富庶家庭。 永安县属于初创的衙门,正在经历从无到有的过程,辖制内的西半个大业城,人口数量一直在增加。管辖区域入住人口增长,衙门也不停地成立了新部门,招入新人,原有熟悉公事流程的吏员自然提拔成为新部门长官。 入职了一年,郝琦这批人,都得到了提拔,就他一个,爹不疼娘不爱,还是最低一级的小吏。 不提拔却又‘重用’郝琦,‘重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重活,苦差事头一个就想到用上郝琦。 每日上衙,被和自己一同入职的,甚至是晚来的毛头小子,指使过来,指使过去,撵兔子似的,脚不沾地。 郝琦心里怎会没情绪! 自己选的路,能跟谁诉苦去呢! 六镇后裔走的几乎都是投军路子,只有眼界看得远,家世雄厚的,才抢先安排子弟走治民官这条路,入仕都是入了品级的实职。 像他这样从微末小吏做起,几乎就没有,有也是家里人在衙门当着掌令官,有人提携,一早就把升迁的路子铺好了。 在衙门受的不公,还不能跟家里人说;父母随军过了大半辈子,连县衙六房各管着什么都搞不明白,说了也是白搭,徒增烦恼。 回了小家,和妻子也没法诉说,当初往岳父家送回去仆人,退铺子时,可是拍着胸脯,许愿一定会出人头地,让她过上好日子。 岳父,岳母那里,,,,,,哎!更是不能露一点风声。 正好是个大夏天,郝琦郁闷的久了,着急上火,腮帮子肿得老高。 老不下雨,天干物燥,城西南招兴坊聚拢了一片铁匠作坊,一个火星子飘在露天地搭建的干草棚子顶上,烧起来就是一个大火把。一个引一个,顿时烧了三十多家。 真正的财产损失并不大,可火苗子老高,浓烟滚滚,在北城的皇宫都看的见。 这事本来和郝琦没关系,那会迁入京城入籍的人多,新铺子开张的也多,清查人口,厘清税赋,既要登记还要登门验对,是个既繁琐,又劳人的苦差事,他就被户房要去干这个差使。 起了火,县令,县丞大人在衙门里着了急,叫各房出人,去火场帮忙。 好事没他郝琦的,去火场这种危险的事,准少不了他。 随着县尉和十多个县吏,一气跑到招兴坊,没喘口气呢,郝琦就看出来这火灭的不对。 那时节大业城的武侯,大多是从军伍里退下的士兵,对城市灭火没什么经验。人倒是都勇敢,裹着火布,推着水车一次次的往大火里冲。 可惜,火大水少,淋上去连个水汽都不起。 县尉也不过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六镇子弟,当官全靠着家里有人铺了路子,瞧着火苗子冲着脸上窜,啥也不管,先自己跑远躲着。 郝琦也没经历过,可书里有着记载;在县衙当差,闲暇时他把能找到的前朝京兆府遗留下的档案,籍册,笔札全读过一遍。 眼前的情况,笔札里有详细的应对之策。 这种火不能直接扑灭,只能是制造隔离带,控制火场范围,让它自己烧干净了,自己熄灭。 他找了县尉,讲了自己的建议,县尉正抓瞎,对郝琦的建议很是重视,手一挥,所有人都听郝琦的。 郝琦指挥,将火场周围一圈的屋舍,院墙推倒,划出了条隔离带,武侯们也别去灭火了,水车一车一车的往过送水,淋到隔离带外面的屋顶上。他带着人上房守着屋顶,随时扑灭飘来的火星。 郝琦是下半晌被从县衙指派去的火场,再回县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京都府和朝廷都来了人,发生了意外事件,就有立功的,也要有出来受过的。 县令,县丞,坐镇县衙,指挥有方;县尉现场处置得当。人人有功! 过错在哪呢? 在工房,坊市内建屋搭棚,要报请工房,工房负责着勘验建筑是否建的得当。 这道理没错。 责任在工房,再往下就要推出来个人顶缸。 一群大人聚在永安县衙二堂要找出个背黑锅的,往上报了好了结这事。 找来找去,发现郝琦正好合适。 调出工房存档的一年前文书,招兴坊迁入铁匠铺是他在上面画的押。 至于后续勘验,监察的文书,一时间却没寻出来。 物证不全,幸好能用人证补充,工房的掌案言辞凿凿,前后经手之人就是郝琦一个。 这顶黑锅郝琦背顶了! 郝琦自己不愿背,也背不起,西魏律他能倒背如流,有一个玩忽职守之罪,仕途就算是彻底断送了。 他一边辩驳,一边用视线向县尉大人求肯;刚帮他立了个大功,这时总该帮着说句公道话吧。 哪想到县尉黑着脸,喊来了皂隶要把他拿下入狱。 县衙二堂,韩琦跌坐在地,满腔激愤,孤苦无依的时候,陡然听到岳父的怒骂声。 “狗娘养的杂碎!良心也被狗吃了!” 女婿一宿没回家,闺女一早就去了家里找爹妈。他便直接来了县衙打听消息,麻炎任职的督造司,是直接隶属朝廷的衙门,他也算是永安县的上官。 门上的皂隶都认得麻爵爷,也没拦着,他就一摇一晃进了衙门。 走到二堂外面,听这里面有女婿的说话声,招手叫来个刚和郝琦一起从火场回衙门的小吏,把前因后果问了个明明白白。 这时听里面不但不给女婿请功,还要拿女婿顶黑锅,一怒之下闯进了二堂。 看见女婿袍子上全是烧的破洞,脸上乌黑麻乎,可怜兮兮的瘫坐在地上,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抡起拐杖就打。 子爵在京都算不上顶级的勋贵,可满县衙也没一个比他官帽子大。挨了打,还不明白,哪惹到了这个老兵痞。 县尉被打的最狠,脑袋都被敲出个血口子,就这还不行,薅着官服领子,非要找家里去,问问他一对混账玩意的爹娘,怎么教出了个白眼狼。 郝琦心里觉着解气,又明白岳父这回为了他,可是闯了大祸。 忙上前拦住岳父,惶恐的劝道:岳父大人,这是公堂,您这样可是藐视朝廷,陛下整肃六镇,对这种事查起来,有一个严惩一个。 麻炎楞了一下,口风蓦然一转,扯着喉咙,满是悲苦的嚷叫起来;“孩子呀,你在这出力受累,不落好,处处受欺负,他们一个个官官相护,没个说理的,走,我还不信了,西魏国的天能被他们全给遮严了,跟我走,我带你找个能说理的地方。” 丢下永安县衙二堂里半清不楚,一时间脑子还没绕过弯的大小官员,架着拐,牵着女婿就走。 屋里动静大,县衙院子聚了不少人在偷听,麻炎出了二堂的门,瞅见院子里满是人,走路瘸的更加厉害了,肩膀头塌着,背也驼了,一副老态龙钟凄苦模样,跟着的韩琦,神色悲苦,一袭满是破洞的袍子,烟熏火燎脏污的脸,纱帽沿下露出的头发烤得枯黄。 翁婿二人边往外走,麻炎边扯着嗓子,哭嚎着,永安县里没好官,好人没出头之日呀!没天理哟!太欺负人了啊! 等出了县衙,上了马车,立时收了声,让车夫赶快走,直接回安德坊。 马车到了麻府大门外,麻炎拉着韩琦坐车上也不下去,喊媳妇儿快换上诰命服,又让老闺女也找身新衣服换上。 麻炎媳妇儿不解的问道;这是要去干嘛? “告御状!” 麻炎媳妇儿愣了愣,瞧见车里坐着的女婿凄惨模样,说道;“去见主子,也让女婿下来洗了脸,换身干净衣服。” “不能洗脸换衣服,就这样给主子瞧瞧,咱家的孩子让别人欺负成啥样子了!”麻炎索性也不让媳妇儿换诰命服饰,叫母女俩快点上车,全家一起进宫告御状去。 马车走在路上,麻晚晴忍不住还是用汗帕蘸着清水给郝琦擦了脸,上下左右仔细看了,有几道刮擦伤,好在都是只伤了表皮,又让郝琦抬胳膊抬腿,见没不对劲的地方,这才放了心。 另一边,麻炎至头至尾将方才在永安县衙发生的事,和媳妇儿讲了一遍。 “这也太欺负人了!郝琦,你说,平日里他们是不是一直都这么挤兑你?”麻炎媳妇儿火气大的能把车厢掀翻。 其实被岳父拽出县衙,郝琦的脑子里就乱糟糟的。先是懊悔,连累了岳父;之前出过几次六镇勋贵搅闹郡县衙门,打伤官吏,闹得太不成样子,郡县对六镇勋贵没管辖权,只得往上报。吏部冯天官使了个心眼,压到了一起凑成了堆,大朝会时上奏给国主陛下,顺带手还搞出了个千名官员签名“请愿书”,联名请求陛下严惩。言辞巧妙地将勋贵搅闹官衙,殴打官员,定性为对抗朝廷,谋逆造反。 扬言,此风气不杜绝,朝廷尊严不在,陛下颜面无存,今日有勋贵冲击衙门,以后就有士绅,百姓也去冲击衙门,殴打官吏。西魏国亡国之日不远矣! 第50章 灰犬{三} 将性质定的很恶劣,形同叛国。 陛下有心回护几位一时脑子发热犯了浑的勋贵,冯天官杵在殿上,显然不给个合理的答复,是不会让步。 心里恼恨,三番五次下旨整肃六镇,一个个都当了耳边风,索性杀鸡儆猴,将闹事的几位勋贵全部罢官削爵,交由宗人寺收押。并下旨,再有冲击衙门,当堂殴打官吏者,宗人寺无需请旨,依例查办即可。 这事刚过去不久,岳父就为了他,闯了县衙,打伤了官员。京都府连县衙,在场的有六七个官员,绝对隐瞒不住。 岳父闯祸后做的一切,他是越来越瞧不明白了! 直奔家里,拉着全家去告御状,告御状还有这样子的?不是应该写好了奏本呈递进宫。 一直以来,郝琦心里多少有些看不起岳父。 和麻晚晴结识后,听过麻晚晴讲过,她爹半只脚掌和封爵位的故事。 先王宇文雄,在被敌人袭击的家眷营中的死人堆里捡了个孤儿,后来便带在了身边,这就是麻炎。 端茶倒水的侍童,牵马坠蹬的马童,贴身的小侍卫,一直随在先王身旁。 先王夺位时,曾经被敌人突近身前,是苏鲁将军拼死救了先王,而苏鲁将军在解救先王前一刻,又是先被麻炎舍命救了,他才有机会救了先王。 当时,突然遭遇敌人突袭,苏鲁将军的刀被格挡在外面,眼看着另一边有快刀兜头斩落,苏鲁将军眼都闭上了,没想到麻炎丢开了对面的敌人,扑了过来,替苏鲁将军拦下了那一刀,而他自己,却被追砍过来的敌人斩掉了半只脚掌。 缓了这一下,苏鲁将军大发神威,连斩数人,救了先王。 麻炎少了半只脚掌,伤口尚且没有痊愈,就又守护在先王的身边; 那时候先王刚夺得王位,局势尚且不稳定,出了几次刺杀事件后,只有在麻炎等追随多年,忠心耿耿的亲卫保护下,才能睡个好觉。 直到开建大业城,需要信得过的人督建才放心,麻炎得益于长在先王身边,传递文书,命令,认了不少字,也学会了数算。便被陛下安排做了西城五十四坊总督监。 封赏功臣时,战功第一人的苏鲁将军,一力上奏要求封赏麻炎,再次将当年事的因果关系讲了出来。 直言,救驾首功,应该算麻炎的。 郝琦听后唏嘘不已;郝家数代人战死得有十几口,伤残的也有大几十,如今却什么也不是。 不由得就感慨连连。不是郝家先祖不够勇武,是命不好啊! 战场上为袍泽挡刀剑,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可惜,郝家先人全是替小兵挡了刀剑,丢了命也是白丢。 麻炎挡了一次,救了个大将军,连带着救了先王,半只脚掌就换了子子孙孙的荣华富贵。 在他看来,麻炎和父亲都是一类人,一身改不了的军伍习性。一年四季都穿着皮马靴,用缠脚布缠脚;闲了没事还爱蹲着脱了鞋抠脚,根本不理别人受不了那股子酸臭味。要是喝多了酒,只要稍不注意就钻进了马厩,裹着袍子席地就躺那了,呼噜打得山响;还不敢挪动,一动就炸毛,腰里有刀的话,闭着眼就抽刀砍杀过来。 可是一样人两样命,一个跟对了主子,成了爵爷;另一个啥也不是,穷哈哈一个。 在韩琦看来,岳父所拥有的一切,和才干无关,完全是来自于命运的馈赠。 所以他不接受岳父的施舍,他有自己的骄傲,相信以自己的才智,加上不懈的努力,一定,肯定,会全面超越岳父的成就。 理想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 他努力了,得到的回报惨不忍睹。 若是没有岳父及时赶到,此刻的他,该是披枷带锁的罪囚,关在了县衙大狱。 一生的前程自是没有了,指望父母解救,几乎没有一点希望。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权势升腾起了强烈的欲望。 只是,他依旧不明白,岳父带着全家人这是要做什么? 携家眷潜逃吗?不对,马车是向着皇城行驰。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郝琦一直处于懵懂晕乎的状态,有点像灵魂出窍,飘离在躯壳,旁观着一切。 宫门前,岳父报名求见圣驾;岳母也让小黄门给娘娘递了请求见驾的口信。 等将近半个时辰,有内侍出来,领着一人家进了内宫。 郝琦虽然生长在京城,进到皇宫还是第一次,他却没心思观赏内宫的景色。 内侍领着一家四口,一直走向内宫深处,一直走,走到了最深处的御花园里。 远远看到石径上走来穿着明黄袍子的身影,郝琦不由自主地深深低下了头,再然后就是随同岳父的动作,叩拜在地。 “主子,咱家孩子被人欺负了!人家合起伙来欺负咱家孩子,麻炎是没处讲理,没处诉苦,没法子了,只能带着全家来找主子,求主子给咱家孩子讨回公道。” 他觉察到岳父和国主陛下说话,随意中带着些痞赖,和往日岳父威严肃穆的形象截然不同。 郝琦低着头,听到一个温醇的男子声音,以戏谑的口吻问道:“让朕帮你讨什么公道啊?你把永安县尉脑袋都打破了,难不成,是求朕让永安县尉在你这颗狗头上也敲个血窟窿?” 不等麻炎回话,男子温醇的嗓音又响起来,依旧是散漫中带着戏谑;“腿脚不利落,就别跪着了,受了湿寒,朕还得操心着让太医去给你医治。 麻炎家里的,还不赶紧扶你家当家的站起来,非等朕亲手扶冲击县衙的大功臣吗!?” 在郝琦这般年纪的六镇后裔心里,是将当今的国主陛下奉若神明。 与陛下的雄才大略相比,建立西魏国的元佑,替宇文氏夺取国主之位的宇文雄,都不过是一时的枭雄。 陛下临政之前的西魏,严格上算不上是一个成熟的国朝,更接近部落联盟。 六镇大军镇有共同的利益,也不乏矛盾冲突,只有通过王帐不停地迁徙流动,依仗随行的大军强大武力,震慑心思不轨者,来维护国内安宁。 陛下总角登临大宝,至弱冠时已经统合了宇文,独孤,慕容三镇,联合北府高氏,逼迫着西门氏,元氏顺应朝廷改革。 是当今的陛下结束了动荡不安,挽救了无数的六镇子弟年轻的生命,使得六镇后裔脱离了游荡,安居下来,享受到和平安乐赋予生命的美好。 郝琦心目中的陛下,是伟岸高大,气势威严不可仰视的天神。 “‘小书柜’你也起来吧!”男子温醇的嗓音似乎带有魔力,让人无法抗拒,郝琦不由自己的站起了身。 起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瞧见黄袍男子身旁的宫装女子朝妻子招了招手,妻子立刻站起身,乖巧的走了过去。 “嗯?”郝琦皱了皱眉,那女子未曾出声呼唤,说明了妻子一直在盯着看,并非是低着头。这可是大不敬啊! 郝琦脑子飞快地转动,他本就是个心思缜密,记忆超常的人,迅速将整个经过倒影似的回溯了一遍。 终于被他扑捉到了事情开始变得诡异的起点。 是在县衙,他又惊又怕,又懊悔的抱住震怒的岳父,说出,‘这是公堂,您这样可是藐视国法,陛下整肃六镇,对这种事查起来,有一个严惩一个。’。 岳父非但不是一个普通伤残老卒,还不是普通的勋贵;一家人显然和陛下、娘娘都很亲近,亲近到了不拘礼节的程度。 能将‘小书柜’的绰号脱口叫出来,说明陛下早就对他这个小人物留了心。 陛下嘲讽麻炎打破了县尉脑袋,证明永安县衙里发生的一切,陛下也都已经知道了。 推导出的真相,并不能解开郝琦心里所有的疑惑,有些可以给出合理的解释,比如妻子一家隐瞒了与宫里的亲密关系,是担心自己更接受不了两家的贵贱差距。 陛下知道‘小书柜’绰号,也能解释为岳母和妻子进宫时提起过自己。 可深居宫中的陛下,怎么会明晰永安县衙刚刚发生的冲突? 得知岳父冲击官衙,殴打官员,却毫不动怒,语气里还透着一丝丝的喜悦。这就怎么也解释不通了! 不等他多想,温醇的男子声音又响了,“麻炎呀,你家宝贝女婿的凄惨模样,朕已经亲眼认证过了,是不是该收拾收拾了? 就是平常百姓家,晚辈拜见长辈,也不能太不讲究了吧!” 低声和麻晚晴说话的宫装女子,突然插话道:“‘小书柜’衣服烧破成那样,瞧着是穿不成了,陛下要‘小书柜’换穿什么衣服? 总不成换身内侍的袍子吧!” “那,,,,就取一身九品文官袍服,给‘小书柜’换上,走的时候也不用换来换去了。” “哎呦!麻炎谢主子赏赐。”麻炎跛着脚,上前要跪地谢恩。 “行了行了,别搞这些虚的,跛着只脚跪来跪去,你不嫌麻烦,朕嫌麻烦。” “那就不跪了!”麻炎半弯着腰,恬着脸,直起了身。 一扭脸,瞪着眼,冲郝琦呵斥道:“你这孩子,没点眼力劲,主子赏赐,也不知道谢恩。” 郝琦脑子‘嗡’的一下,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口玉言?一句话自己就有了九品的官身! 他近前要跪下谢恩,陛下忽抬起衣袖遮着口鼻,向旁挥挥手,“先去换了衣服,梳洗干净了。” 郝琦这时才想到,在火场熬了半天一夜,烟熏火燎,身上的衣衫不知被汗水打湿了多少次了,干了湿,湿了干,加上焦糊味,身上的味道酸臭不堪。 他忙退下,一旁有内侍过来牵引着。不远处已经围了圈布幔,郝琦被带进去,两个嬷嬷,端了清水服侍着清洗,梳头,又有两个内侍捧来崭新的青色官袍帮他换了。 梳洗好了,再将他领出来。 园中路径上不见陛下和岳父一家,内侍领着他往园子深处走,远远的瞧见麻晚晴和母亲陪着宫装女子在园中散步,陛下的黄袍显现在林间凉亭里。 路过岳母妻子和宫装女子时,郝琦停下了脚步,插手行了一礼,口中颂道:“郝琦给娘娘请安!” “哦!无怪乎晚晴专情于你,样貌虽不端正,文雅气度在六镇子弟里还真少有。见了你,才知道本宫要是把晚晴指婚洵武郡王,可就成了乱点鸳鸯了。” 郝琦一日里一惊,再惊,惊恐连连,已经不再被娘娘话里透漏出来的意思,震惊的头脑发晕了。 他偷眼观瞧,见娘娘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丰腴,圆月脸庞,有着一双狭长的眸子,乌黑的头发梳着高髻;身材,长相和妻子有六七分相似,亲昵的挽着妻子,很像一对姊妹;明显的区别在娘娘的鼻子挺拔端正,鼻尖内勾,映衬的面容极有气势。 方才为郝琦梳洗的嬷嬷,福了福身子,说道:“娘娘,小郎君不知道遭了什么罪,手脸上全是破了的水泡,腮帮子肿起老高。鬓边的头发也都焦糊了,奴婢自作主张,将小郎君焦糊的头发给剪了。” “怪不得瞧着模样不端正,原来是肿了才歪斜了! 行了,你做的挺好。” 嬷嬷退下,娘娘让郝琦走近了,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挥手示意他去凉亭那面。麻晚晴听到嬷嬷说,丈夫脸上手上全是水泡,在来时的车上竟被她忽视了,顿时一脸焦虑。 郝琦只顾上给妻子递了个,安好的眼神,就随着内侍走向凉亭。 凉亭里陛下坐在锦墩上,一旁还有几个锦墩,麻炎却把拐杖放在地上,盘坐而坐,仰着头和国主陛下说着话。 由远及近,郝琦也将国主陛下的容貌看清楚了。 身材有些单薄,白面微冉,眉毛却很浓,一双男子少有的杏仁眼,微笑的时候显得很亲切,坐在锦墩上腰挺得笔直。他渐渐将这样一个既亲切又威严的形象,和以往心里幻想出的国主伟岸的形象叠在了一起,忽然觉得,国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亲切,睿智,才能带领六镇子民兴旺昌盛。 还没走进亭子,就听见岳父大着嗓门在说;“,,,,,,,他是个安分守己,踏实做事,只求消消停停的凭自己能耐,让媳妇孩子过着不愁吃愁穿的日子。 在外面受了欺负,都不跟家里说,生怕家里人为他担心。 主子,咱家这女婿真是个安稳人!性子好,学问又好,,,,,,,” 听见脚步声,麻炎停了下来,看看亭外肃手立着的女婿,又仰头恳切的看着陛下。 陛下抬手示意郝琦过去。 “小子,你说说,你这个岳父呀!是你修了几世德给修来的?” 一句玩笑话,顿时让郝琦不再紧张。 国主话锋一转,语气肃然;“麻炎是把你当亲儿子,瞧见你受了委屈,如何能不急红了眼,别说是县衙,就是就是朕的金殿,他也敢闯。 惹了祸了,怎么办,只好推给朕。 朕有什么办法?家里人惹了祸,朕这个家主不替他扛着,还指望谁帮着扛。 郝琦,你呀!就是个有福的,娶了晚晴好妻子,又摊上了麻炎好岳父。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朕都清楚了,把留你在宫里,对朕处理这事情没什么帮助,你去给娘娘请个安,带着晚晴和你岳母先回去吧。 记得明日去宗人府,刚刚你们一家没来前,是娘娘为你们说的情,你去宗人府,也是娘娘向朕要的人。 娘娘这是把你当了咱们家里的子弟,寄予的期望很高,你可别让娘娘失望了。” 马车载着郝琦和岳母妻子驰出了皇城。 他不知道,有多少重新披挂战甲,骑上战马的战士,与他对向而行。 就在国主召见他们一家人的时候,京城内的六镇勋贵突然接到陛下诏令,向宫中聚集。 众多六镇的军政要员,功勋老臣突然脱下锦衣丝袍,换上了传家的铁甲,挎弓佩刀赶往皇宫,一时间不光是在六镇内部引起了骚动,就连所有的秦人官员都惊疑不定,纷纷猜测,是有外敌入寇,还是起了内乱? 而这场骚动的始作俑者,韩琦看着车窗外远去的皇城,却茫然不知。 暮色起时,西市闭市的鼓声响起,一袭崭新青色官袍的韩琦,和往日一样,陪着妻子离开了安德坊麻府,缓步穿过西市,回怀义坊的小家。 而在皇城御花园里,在他们离开后,搭起了宽大的王帐,新宰杀的牛羊,在篝火上烘烤着,空气中弥漫着夹杂着血腥味的肉香。 第51章 灰犬{四} 国主宇文鲜换下了明黄丝袍,穿着六镇传统的斜襟窄袖骑士袍,打散了发髻,束了六镇传统的辫子,在额间系了条明黄丝带,坐在虎皮王座上,饶有兴趣的看着赤裸着上身的六镇猛士斗跤。 他左右排列开的六镇勋贵,盘膝坐在地毯上,满是油光的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挥舞着拳头高声为自己押注的猛士,加油喝彩! 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十数年前,被六镇大军拱卫着的王帐的夜晚。 欢快兴奋的人们,全然无视斗跤猛士踩踏着的新铺上黄土的地面, 折山侯傅全奉,和他的次子,永安县令傅柄强;青苍县伯元亨和他的长子,永安县尉元定义。 判处杖毙他们的是国主陛下,也是六镇的大家主,他对族人做出的判决,代表了宗人府最终的判决,所以,无需在朝会上议定。 审判的过程带着浓郁的六镇以军法治国的特色,简明,干脆。 等到所有通知到的勋贵到达,国主宇文鲜依照六镇传统,升王帐。 大司马慕容坚一张紫面阴沉似水,全副甲胄手扶刀柄立在王帐前,随着他的唱名声,同样一身戎装的勋贵们大声应诺,陆续走进了王帐。 所有人入帐后,唯留下折山侯,青县伯两对父子。 “尔等可知罪!?”大司马的声音阴冷刺骨。 王帐帘布敞开着,入了帐的人们,清楚的看到外面两对父子惶惑不解的表情。 大司马喝问道:“依照六镇军律二十四斩。 冒领军功该当何罪!? 诬陷袍泽该当何罪!? 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残害族人该当何罪!?” 慕容坚喝问声在王帐里回荡着,六镇勋贵肃然而立! 他们心怀激烈! 以军法治家,治军,治国的六镇时代,又再次显现。 傅炳强和元定义,一页页翻看着武士递过的笔录。脸色一片青白, “傅全奉,元亨,你们也瞧瞧!”王帐里飘出国主宇文鲜的声音,平淡的不带一丝情绪波动,让人无从猜测喜怒。 傅全奉,元亨要过笔录,急促的翻看着。 等待片刻,端坐王座中的宇文鲜似笑非笑,问道:“朕想知道,依照六镇军律,该如何处罚这两对父子? 来人,给每一位都送份笔录抄本,哪位要是不识字,都互相的帮忙读一下。 朕等着你们,给朕一个回答!” 案情一点也不复杂,一个名叫郝琦的六镇后裔,凭着自身学识,进入永安县衙,做了个小吏,瞧这一年来的记录,他的差使干的很不错,奇怪的是,从他入职开始,就不停的在六房间调动,似乎县衙门所有的苦差事、累活都有他一份。 单独有两份永安县工房签押文书,一份是修造申请登记文书,是郝琦登记签押,另一份完工勘验查收的文书是另外一个人签的押,勘验文书签押的时间,郝琦已经被调到礼房了。 还有一份昨日昭兴坊走火的调查笔录,清楚的记录了失火原因,武侯和县尉带领的县吏到达火场的准确时间,还有面对大火做出的反应。也清楚的记录了名叫郝琦的小吏,如何挺身而出,指挥扑灭大火的全过程。 最后,是一份永安县报送京兆府的文书,文书里再次出现了小吏郝琦的名字,只不过是作为火灾事故责任人,出现在这份官府正式文书里。 不知道是谁,粗犷低沉的嗓音吼出第一声“杀!”,王帐里一片佩刀拍击甲叶声里,“杀!杀!杀!”的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齐整。 宇文鲜自王座上站起身来,淡然的语声响起,“那就,杀了吧!”。 王帐内蓦然间鸦雀无声,宇文鲜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金箭,投向了账外。 “念尔累世先祖有功于我六镇,今日只诛尔父子,阖府迁入鼷鼠关,编入罪户,永世不得敕免。” 披甲武士就地将傅全奉,元亨两对父子按翻在地。 军棍击打在肉体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宇文鲜走下王座,随手取过一人手里捧着的笔录,右手捏着,一下一下拍在摊开的左手掌上。 缓缓在王帐中踱着步,目光炯然,扫视着账中众人。 声音平淡,边走边说道; “郝琦,一个六镇老卒的长子,家里不富裕,拿不出束修,上不起秦人办的学塾,在宗社给族人办的免费学塾就读,后来,便有了个‘小书柜’的绰号。 这绰号是什么意思呢? 朕派人查了查,原来是学塾里的先生讲课时,引用典故一时忘了出处,就会叫起他,将原文背诵出来。 如此看来,他是个极为聪慧勤勉,博闻强记的好学生,好孩子。 若是生在了秦人大士族,这样的子弟定然会被当做宝贝,悉心栽培。 可是在我六镇呢? 同龄孩子给起了个‘小书柜’的绰号,这可不是夸赞。 意思是,像个书柜,木头木脑,装了满肚子无用的书;是满满的鄙视,是骂人的话。 孩子如此,可以归于顽劣无知,兴许,还会带有些嫉妒。 韩琦招录进永安县当差的经历,处处遭到秦人同僚排挤,朕还能够理解,一个六镇小卒粗汉养的儿子,竟然比秦人还博学能干,心里不舒服呀!不排挤你,排挤谁!” 他停下了讲述,走回王座,陡然转身,目光凌厉的扫视过众人,语声骤然拔高,厉声喝问道:“我六镇后裔,难道不应该为有郝琦这样的同胞骄傲吗!? 难道不该站出来做他的依靠!? 支持他做出更大的成绩,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六镇子弟除了英勇善战,所向披靡;读书、治政也是一点也不差。 六镇是苍狼的子孙,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口号喊得山响,事实上有些六镇子弟已经变成了狗。忘记了他是苍狼的子孙 在大草原上,狼行走千里吃的是肉,而不是别人丢给的骨头!” 因为愤怒,他的脸色一片铁青,抬起的右手,颤抖着,指点着账外两对软瘫血泊中的父子:“一个个抢着给子孙们谋求富贵,谋求了官职,却没能力办好差使。 没本事当官,还想要享有当官的安乐,只好转过去低了头,低三下四求着同僚的秦人士族,求着求着,就没了骨气,没了苍狼子孙的傲气。 更不堪的,为了自己安乐当官,背祖忘宗,反过来当秦人士族排挤陷害族人的帮凶。 朕不要这样的族人,朕相信你们,和朕一样,都不耻于有这样的族人! 我们,就是我们六镇一族,跨过了大青山,戏弄了东魏王,在秦人的故地上建立了自己的国。 六镇光辉荣耀的历史,是先祖们团结一心,劈荆斩刺用鲜血写就的,绝不能被我们这些子孙玷污。 朕,是你等的家主,也是无数个郝琦的家主;朕,不能忍受,自己的家人遭受不白之冤,被外人欺凌侮辱。 朕,更加痛恨,为了一己之私,伙同外族,构陷族人的败类。 他们早就忘了,自己是苍狼的子孙,六镇苗嫡,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在挖六镇的根基,是在给六镇掘墓。 朕希望你等,和朕一样,时刻不忘,六镇相亲相爱,团结一心,才能兴旺昌盛,横行在这天地之间,不负苍狼子孙之名。” 因为朝廷数年间针对六镇后裔反复打压,整肃,六镇勋贵散了的凝聚力,冷了的热血,骤然间被重新唤醒!勋贵们暗淡的眼里重新迸射出狂热的火焰。 麻炎第一个抽出腰间短刀,割裂了额头,任由热血在脸上横流,高呼道:“六镇雄武,陛下圣明!” 接着不停地有人割开额头,嘶吼着,歌颂六镇荣耀,赞美国主陛下的话。 一次偶发的大火,牵扯到一个底层六镇后裔小吏的冤屈,引申出一场血腥的审判,宇文鲜适时的借机发挥,巧妙的推动成了修复和六镇勋贵紧张关系,凝聚族人的大聚会。 王帐聚会最后的保留节目,斗兽表演开始的时候,一轮明月已经漂移到了正空,兽笼里的野狼,扬首望天,齿牙森森,发出了悠长的嚎叫。 跌宕起伏的一日,将郝琦象块上好的铁胚,先是投入高温洪炉,烧的通红了,夹出来,反复用重锤锤打,去芜存菁,锻造出了名刀宝剑的雏形。 从青涩单纯,迈进了务实成熟。 内心里对权贵者的排斥悄然淡化,转而是对权势本身的追求。 岳父和妻子的表现,让他明白了,岳父的粗鲁蛮横不过是一种伪装,也许岳父的急智来自他漫长生命获取的经验,可并不影响他所拥有的这种能力的可贵。 妻子在陛下和娘娘面前的亲昵自然,让他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自己为妻子描画出来的所谓幸福未来,不过是妻子选择此生与他共度白首时自甘舍弃掉的,而口口声声要一生一世保护妻子的话,更像是一个让人难堪的笑话。 他相信妻子对他的爱,也更加珍惜这份爱,他也懂得了,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连最卑微的夫妻白首相伴共度此生,都可能是种奢求。 他很年轻,刚刚才过了二十岁的生日。已经在一个人员配置总是不足,事务繁多的京城县衙六房流转了一年多时间。 内心的骄傲,让他接受不了批评的声音,为此他虚心向前辈请教学习,甚至自发的阅览了大量前朝遗留下的文献资料,以及各郡县施行政务的档案资料。 他博学多闻,记忆力惊人,往往能够在细微处洞彻真相。单以能力而言,他要比经年老吏更为熟悉衙门里的政务。 宗人府幽深的官房白昼里也需燃着蜡烛,他再一次见到慕容王后,烛火光线里娘娘英挺的鼻子在面颊一侧投射出倾斜的阴影,使得面容显得冷厉坚毅。 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欣赏,赞许。 他讶异娘娘竟然对自己的一切洞若观火。 “按照你的学识,办事能力,陛下原本计划把你先外放出去,在县令,或是中书舍人,过渡几年,再给予重任。 是我向陛下要来了你。 比起陛下为你规划的仕途,我能给你的只有家人的信任。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慕容娘娘一直没有用到‘本宫’尊称,轻声细语,和蔼的像个长姐、姑母。 京都两县,永安、弘福;县令远非地方县令可比,中书舍人更是位微权重的中枢要职。从这两个位置再往上,,,,,,,。 这段话里的信息,描画出的是一条直达朝堂重臣的升迁之路。 郝琦没有一丝犹疑,“郝琦愿为陛下,娘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慕容王后起身扶起扑跪在地的郝琦,亲手将他送到椅子里坐下。 语声更加亲切温柔:“咱们六镇这一大家子,一路血雨腥风,走到现在,很不容易。 外有猛虎,内有宵小,需要有人时时警惕,盯着外敌内奸,我要你干的是费心劳力的辛苦活,还不能搁在明处。 陛下治理诺大一个国家,日理万机极为辛苦,我一个妇道人家,帮不上大忙,就把这事给揽了过来。” 她递给郝琦一个腰牌,一面携刻着大大的‘御’字,一面镶嵌了块雕着犬头的玉石。 “欢迎你加入‘灰犬’,我会安排人带你熟悉‘灰犬’的运作。你是我的人,在‘灰犬’内部,代表着我,拥有最高权限,可以调阅所有资料档案,过问任何行动,同时也拥有直接向我呈报的权力。” 郝琦神色庄重的接过腰牌,腰牌上‘御’字的边纹剐蹭过指尖,金属的沁凉逐渐在火烫的掌中消散。 正式进入‘灰犬’的第一天,郝琦就明白了何以陛下和娘娘身在内宫,却对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也知道了为何慕容娘娘对他极其了解。 作为刚加入的新丁,他很快就察觉到,‘灰犬’内部的高层都认识他,第一次见面便熟稔的叫出了他的名字,客套的亲近里藏了敬而远之。 ‘灰犬’就象安义坊的总部建筑。 草料场正中,被高大仓房遮蔽了外面视线的是一栋一层的回字型土坯建筑,四面开着的门很宽大,足以通行双辕马的载重大车,窗子却又高又狭小,青瓦屋面,屋檐很长,檐下的地面稍稍高出周围的地面,铺着青条石,形成一道环绕一圈的廊道。 东西各有一个十丈高的木制了望楼。和所有大型草料草料场值守房一般无二,简洁,实用。 只有通过敞开的大门,顺着甬道进入地下,游历过了地下三层,才会感慨,地面上的那组建筑不过是魁伟巨人张合的口。 真实的‘灰犬’,就是张无数细线编制的巨网,笼罩着京都。京都每一个事件,都会顺着细线的颤动,既是传递到‘灰犬’总部。 韩琦加入‘灰犬’后,没有多浪费一刻时间,立刻就投入了紧张忙碌的工作。 其实在‘灰犬’内部,他也没闲谈聊天的对象。 ‘灰犬’的组织结构是由众多最终连接在中枢的独立线段组成,中枢向独立的线段发布指令,接收回馈的消息,加以分析整理,指派中枢下辖强力行动部门,清除内部腐肉,擒拿潜入者。 灰犬严格的保密制度,要求作为组织最基本单位的密探小组保持单线联系,禁止相互联系,除非来自中枢的命令,要求两条线并合在一起,形成一条新的独立的线段。 他是被慕容娘娘选中进入‘灰犬’,代表娘娘控制中枢,最初的工作是在无数线段反馈回的肴杂繁多的信息里,找出有价值的信息。 刚接触工作,他便显露出极高的天赋。 线索扑朔迷离,已经停顿多时的十多件案子,经过他重新梳理,立刻明确了查办方向。 证明了娘娘不拘一格,选择他作为灰犬‘主脑’,是一个英明决定。 慕容皇后开始直接向他交待任务,他也逐渐从被动的在中枢分析甄别信息,转而主动向通向中枢的线段发布指令。办差时,他需要要阅览的档案资料,甚至是兵部军力分布状况,呈递到陛下御案的奏疏的内容,只要他提出来,协助的书吏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手里。 所有的信息最后汇总在他的头脑中,被转化成一道道指令,传达出去。 他就如同一只勤劳聪慧的蜘蛛,总能够用最少的丝线,结出最结实的网,捕获最多的猎物。 只要他想知道,甜水巷卖水的老常头,今天赚了几个铜钱?留宿杏花坊花魁闺阁的南来豪商,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内裤?北衙将军是不是又借口巡营,躲在玄武门楼里赌钱?都会在指令下达后,迅速回报给他。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是飘在天上的神灵,用一双巨大的眼眸,一刻不停的俯视着整个京都。 加入灰犬的初期,郝琦享受着这份差使带来的乐趣。 工作中的郝琦,不苟言笑,冷静又忙碌。生活中的他却表现的闲淡平和。 作为一场影响重大的突发事件里反复出现的名字,郝琦曾经成为了底层六镇后裔培养子弟的楷模。 寒门白丁得陛下赏识,一步跨入了流品官员之列,一袭青色官袍,九品宗人府书办,陛下的封赏是对他才能的认可。 小小的出了名,顶着六镇才子的名声,在宗人府做着抄抄写写的差使,象京城里众多低阶文官,每日里穿着肘弯磨起了毛,浆洗洁净的官袍,按时上衙,准时回家。 低调平庸,甚至是木讷寡语,很快便在众人视线里消失。 傍晚时陪着妻子从安德坊岳父家,穿过西市回家的路上,他依然会和路上遇到的面熟武侯,商贾,街坊,亲热得打个招呼。 从岳父麻炎爵爷为了女婿韩琦大闹县衙之后,翁婿间没了曾有的无形隔阂,爷俩隔三差五就喝上两杯。 岳父会指点女婿几句待人接物的经验,郝琦虚心听取,对岳父的不太过于奢侈的物质资助,也能坦然接受了。 第52章 灰犬{五} 儿子得陛下御赐了官身,郝家老两口比自己做了官还要兴奋,就差没在脑门上写上‘郝琦亲爹’‘郝琦亲娘’。 休沐日儿子领着媳妇儿回家,老两口提前一天就开始准备好吃好喝的,拎着酒肉走在巷子里,遇到街坊,不等人问就大声的说:“儿子和媳妇儿明个回家。”。 郝琦唇上蹙起两抹八字胡时,结婚六年的夫妻俩,总算有了第一个的孩子,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 两年后,麻晚晴二胎生了个粉扑扑的闺女,把日子合成了个好字! 有女儿的那年,也是郝琦有生之年最顺遂得意的一年,因为过了新年,娘娘便染上风寒,骤然凤驾远游;到了秋初,陛下也因思念亡妻,龙驭宾天。‘灰犬’初建,是由内府和兵部两方抽调得力人手组成,组织结构参照了‘黑鹰’,‘绣衣卫’。 在郝琦加入之前,灰犬名义上由内府派来的大太监宋谦主事,坐镇中枢,负责指挥灰犬运作。 撒出去的谍探,沿用了宇文家和慕容家原有的耳目。等到郝琦加入,才由他推动,又发展了一大批谍探,将新老谍探全部打散了,重新组合成新的单线联系的线段。 执行缉拿、格杀的两个强力部门,一个是宇文氏部曲组成,一个是慕容家精锐组成,一直互不统属。 慕容娘娘之所以向陛下要来郝琦,是因为宋谦虽然忠心不二,在宫中办事也聪慧机敏,到了灰犬这边,却暴露出了学识不足,政务流程生疏的缺点。好多次娘娘和陛下要的是结果,他却把一堆杂乱信息汇总了呈送上去。 等到郝琦加入,能力得到灰犬内部认可,宋谦就完全成为了象征性的主事人,辅助着做些协调人员,分配赏赐的事务。 年轻,没有强大背景,众多旧部的支持;他所做的工作极为依赖慕容娘娘的信任和支持。 有慕容娘娘在的时候,两家合一家,郝琦调动灰犬自然是一切都没问题。 没了慕容娘娘,郝琦少了个无限信任支持的至亲长辈,灰犬内部俩家旧部,又为了争夺灰犬主导权,相互倾轧。 灰犬的运作不时地出现卡停。 等到先王龙驭宾天,内府一头也彻底乱了套,几个内府大太监加入了灰犬控制权的争夺。 对郝琦这个并非源于俩家旧属的‘主脑’,有拉拢,有排挤。盖了内府印签,下达给灰犬的指令,令出多门,互相矛盾,郝琦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偏偏他这个位置一时间找不出个替代者,无论看他顺不顺眼,他自己想不想干,都只能熬着。 郝琦明面上的官身,也停在了七品,挂着东宫率长史的闲职,再没动过。 家里边也不让郝琦舒心。 朝廷裁撤了京城督造司,岳父交卸了差使,赋闲在家,爵爷府顿时车马稀疏,老人免不了有段时日不适应。 喝点闷酒,发发邪火。好在有齐老太爷,叫他过去听书喝茶,开解散心。 和姑爷郝琦爷俩坐一起喝两杯的时候,老爵爷也就是牢骚话多说几句。总的来说,都还在无伤大雅的范围。 真正让郝琦烦心的还是自己爹娘家;他办的差不能摊在明处跟人说,可不代表灰犬的佐贰官没有权势,只不过动些手脚帮了家里人,不能说出来。 郝琦爹的老兄弟找到个生财的路子,找到相好的老兄弟入股攒个马帮,穿山走沟从南面贩运茶叶。 小打小闹走私,在六镇就是不能明说,却再正当不过的生财之道。找大儿子凑了笔本钱,投在马帮,当了个小股东,一年不到竟翻了几翻。几年下来,换了坊市正街上的大宅院,又跟人合起伙顶下了东市里两间铺子,彻底当上了富家老太爷,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他可不知道,这都是长子郝琦变着法在帮家里。 找他入股的老哥们,早挂在灰犬一条线上了,来来回回走马帮,回回有惊无险,是因为有灰犬的手令,走关过卡一路无阻。韩琦是利用在境外的灰犬探子往来传递消息,需要走私的马帮身份掩护,顺带手,悄悄帮家里开了条财路。 郝老爹能买到官府发卖的东市铺子,也是郝琦给给谁,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依照传统,六镇都是职业军户,长子郝琦入了仕,二小子郝峻,便顶缺去了军中守备大居关。也算是他自己争气,又被上司赏识,升了什长干了两年,就又提了旅帅,手下管了百多兵丁。 后来团校尉调回京城就任军器监卫尉,也捎带上了他。 当然这也是郝琦暗中的安排,为了不显露痕迹,多费了手脚,给郝峻上司先办成了调入京都的好事,过个桥,再让校尉捎带上郝峻。 郝峻刚调回京城,俩儿子一文一武,都是七品的实职,郝家老两口那个得意!休沐日俩儿子回家,郝家就像是过年。 让郝琦没想到,等老两口兴奋劲过了,却开始给他心里添开了堵。 老二郝峻不调回京都,也没个对比,总觉着大儿子当了官,小夫妻俩又孝顺,老两口有面子,日子过的舒心。 等老二郝峻回来了,这差别就有了。 老大这些年来来回回都是在清水衙门打转,没孩子的时候两口子回家来,自己拎着东西,走道过来,有了孩子,一人抱着一个孩子,拿蓝子装了礼物挎着,还是走道过来。同样是七品官,每回二儿子家来,都是高头大马,带着护兵,礼物装了一大车。 家里参股了走商道的马帮,还有了自己的铺子,老两口不缺钱,也不是真贪图儿子们的礼物,就怕有个比较,比来比去,眼皮子就浅了,看老大两口子就变了味。 大儿媳妇儿顶着个爵爷家贵女的名声,也就是陪嫁了一座宅子,还是在紧邻着她娘家的坊市,见天就往娘家跑,只在休沐日来家里照个面。 儿子呢?更不济事,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差,去的衙门越来越清闲,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说不得以后还要老家周济他们两口子呢! 心里犯了病,话里就带了酸,郝琦两口子带着孩子回父母家,好脸子就见不着了,处处陪着小心,老两口冷不防还要来一句剜心窝子的话。 麻晚晴看得开,只当是没听见,该来了来,该走了走,礼数不差。 媳妇儿越是大度,郝琦越闹心呀! 郝家能有今时今日,要从头说起来就是一嘟噜串;他要是没在‘灰犬’就职,家里自然不会有这么多变化;再往前捋,慕容娘娘干嘛在成千上万是六镇子弟里偏偏信任他,把他放到灰犬这样的要害部门,掌着实权? 是因为他郝琦是麻家的姑爷,麻爵爷是陛下最信得过的亲卫,所以娘娘才将他当个子侄栽培。 再要往前捋,麻晚晴堂堂爵爷家的贵女,知书识礼,娘娘有心指婚给洵武郡王,放着现成的王妃不要,不是瞎了眼了,非要嫁给他郝琦,麻爵爷会抬眼皮子了他郝琦一眼? 郝琦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媳妇儿,心里越是堵得慌。 休沐日,回一次家,闹一次心;不回去还不行,隔天爹妈能找上门来,指着儿子鼻子训斥不孝,话里少不了拐了弯捎带上媳妇儿。 气的得麻晚晴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强忍着还要给老两口陪着笑。 郝琦有几次替媳妇儿气不过,要跟来两口吼起来,郝家的今天,都靠有这个媳妇儿,气恼了她,让你们还回到过去,过穷日子! 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忍了回去,办的差使要求保密! 跟他们说家里的变化都是自己暗中使得力,非得讲清楚自己真实在办的什么差使。 公婆对自己不待见,麻晚晴能忍,可忍不了公婆对孙子辈偏心眼。到了婆家,兄弟家的孩子有奶奶给好吃的,自己家孩子就要搁一边瞪眼瞧着,婆婆话说的酸溜溜,大柱子爹拿来的,要想吃,让你爹妈也往过送呀! 别说知道是丈夫给老二郝峻安排的那个七品军职,就是郝峻凭本事升的官,在她眼里也是芝麻粒。 军器监守卫,拿着军饷,还有份军器监的补助,算是个肥缺;可也要看和谁比呢!麻爵爷当过西五十四坊总督造,四品的实职,半个京城五十四座坊市,建商铺,圈宅子起屋,都要求着麻爵爷点头。麻爵爷家的老闺女瞧得见这仨瓜俩枣?被姥爷姥姥当心尖子宠着的外孙子,缺过一口好吃的? 可就是这口气,让人难咽。 孩子可不是大人,心里存不住事,回到了姥爷家,小嘴吧嗒吧嗒,把在奶奶家受的委屈都跟姥爷姥姥说了。 心肝宝贝受了委屈,麻爵爷拎上马鞭,招呼部曲,就要找亲家干架! 郝琦两口子忙又是一顿劝。 麻爵爷不去找亲家干架,可也有招治亲家,托人找郝家老二郝峻的茬! 和兵部里的老弟兄打个招呼,专门在郝峻当值的时候突击检查军器监的守备,鸡蛋里挑骨头,明着找郝峻的不是,怼着脸骂,差使干成这样,趁早滚蛋!滚回大居关当大头兵。 郝峻给吓坏了!请上官帮着求情,总算保住了差使,缘由也打听明白了,原来是爹妈让麻爵爷不高兴了。 回家跟爹娘一说,郝家老两口这才又记起来,大儿媳妇嫁给儿子是下嫁,她爹是爵爷,结交的也都是勋贵,收拾郝家真就和捏蚂蚁一样。 麻爵爷闹了这一出,郝琦夫妻带孩子回家父母家,老两口不闹妖了,一家老少对大媳妇儿都客客气气,把大儿子的儿女也当小祖宗供着,处处陪着小心,生怕又惹得麻爵爷不高兴,老二就要滚回大居关,当一辈子大头兵。 麻晚晴却心里不得劲,假惺惺的客套,还不如以前呢!公婆没个好脸,难受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现在这样,一家人不象一家人,更像是做生意,没了一点亲情。 她心里厌恶,也怕孩子在这种氛围里学不了好,既然公婆不再没事找事,她索性减少了回婆家的次数,便是去了,也不带上孩子,放下礼物,问个安,借口还有事忙,就告辞离开。 这时候郝家父母也品出大儿媳妇从前的好了,再要修复关系,麻晚晴却被公婆折腾怕了,宁可保持现状,敬而远之。 媳妇不愿在婆家停留,郝琦这个儿子只有多回家几次。老两口不敢,也没脸跟儿媳妇纠缠,自家儿子还是能埋怨 郝琦回了家,耳根子就不得清静,装聋作哑不搭腔也不行。从进门唠叨到离开,走的时候,还要再三问过,哪一日带着媳妇儿女回家来?爷爷奶奶想孙子孙女了。 郝琦也没想到好好的日子会象嚼过一截甘蔗,不打招呼,就塞嘴里一把黄连,越咂摸越苦涩。 赶上麻晚晴怀上了第三胎,受婆媳关系不和谐影响,情绪不稳定,动不动就发大小姐脾气,家里的茶具三天就要摔碎一套。一口饭热了,凉了,稍不可口,就赌着气一天水米不进。 郝琦下衙晚一刻钟到家,就能扎在床上哭天抹泪,说郝琦在外面养了狐狸精,不要她们娘几个了。 麻炎两口要是帮着女婿说句好话,说女婿不是那样的人。麻晚晴拎个小包,牵着儿子女儿,就要离家出走。 家里面鸡飞狗跳,不得安宁,郝琦在灰犬也越来越无事可做。 从当今的国主宇文拔迎娶了元氏女,灰犬明面上没有分家,实际上已经割裂成了两派。 大司马的指令不通过灰犬中枢,直接就传达给了旧部;内府换走了宋谦,新来的大太监柳海,言语试探过郝琦几次,没得到想要得到的效忠保证,也不把郝琦当做自己人。 除去实在没办法,必须郝琦参与分析判别,能绕过郝琦,就尽量不知会他, 这就暴露出了灰犬组建过程中存在的弊端。 以人成事!人亡政息。 筹建灰犬靠的是慕容娘娘的威望,运作起来后,朝廷也没给予正式编制。 内部的主事,全凭慕容娘娘指定,既不论资排辈,也不论功提拔,全看慕容娘娘这个伯乐的眼光。事实证明,不拘一格唯才是用的用人方式,在慕容娘娘活着的时候,确实大大提高了灰犬的效率。 等她离世后,没了强势领导者,弊端便全暴露了出来。 郝琦首当其冲。 没了慕容娘娘的信任和支持,论年纪,论资历,论官品,论背景,郝琦没一样在灰犬排名靠前。 家里闹得一团糟,他也无心办差,内心里还有种渴望,最好谁能将他彻底排挤出灰犬。 离开了灰犬,哪怕是从远离京城的下县主薄重新做起,总也是靠自己的学识,坦荡荡的当差。 可灰犬一时间还就离不了郝琦这个‘主脑’,两边不和,都试着培养郝琦的替代者,不是学识不够,就是缺少郝琦的超强记忆力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分析能力。 用,不敢重用,离,又缺不了。郝琦就在灰犬不尴不尬的留任着。 到慕容家和元氏撕破脸皮,开了战,更是奇了怪了,他这个坐镇中枢的人,被分派的竟全是去外州郡的差使,短了七八天,长了两三个月。 办好了差使,回京交了差,也不急着让他回灰犬总部,出去办差辛苦了,放个假在家里休息着。 第53章 灰犬{六} 事物有不好的一面,必然有好的一面。 到了后来,郝琦出去办差索性带上妻子和大点的俩孩子,到了地方把带了的人手分派出去;一家人则是游山玩水,探幽揽胜。回了京城,交卸了差使,只要没人来家里请,也从不主动去草料场钻地下三层。 这一来,闹得僵硬的两夫妻感情,倒是缓和了。有了丈夫的长相陪伴,麻晚晴的性子又恢复了温婉知性。 内战席卷半个西魏国,哀鸿遍野,郝琦一家人却难得的过了段幸福和睦的日子。 郝琦远远瞧着岳父说话的嘴型,就知道岳父在和齐爷爷讲小六子的事呢! 小六子是郝琦和麻晚晴的小儿子。 无论是他夫妻所生,还是加上弟弟郝峻的俩孩子,郝家孙子辈都排不到六。 ‘小六子’是麻爵爷给外孙起的乳名,是依照着麻晚晴姐妹两家的孩子,排到了老六。 放在以前,郝琦爹娘肯定不接受,干嘛郝家的孙子要依着麻家外孙排行? 不闹的原因是怕麻爵爷坏了老二郝峻的前程。 可那是前些年的老黄历了,慕容家和元氏开战,都在军中网罗亲信,老二郝峻时来运转,结识了慕容家世子,成了慕容世子的嫡系死党,很快就提了六品的参军。 郝家攀上了高枝,麻爵爷却走了下坡路,随着先王和慕容娘娘离世,麻爵爷这批宇文家旧人逐渐远离了权力中心。给麻家当女婿的郝琦,六七年了官品还在原地踏步。 老二郝峻出息了,郝家爹娘就开始轻看亲家麻爵爷。 老岳父的心思,郝琦早就猜到;麻晚晴姐姐的仨孩子,一直随着两口子在外郡生活,和老人的感情自然比不上在眼巴前长大的老闺女家的孩子;加上郝琦两口这几年带着俩大点的孩子不时出门游历,小六子年纪太小,就留给了岳父母,时日一久,这孩子和姥爷姥姥的感情比亲爹妈还深。 老人上了年纪,都会不由自主的开始考虑身后事,家产能分,爵位可没法分。 血肉换来的传世爵位,看的比家产更珍贵,不能丢了,想传给小六子,六子就得在宗人府登记转籍,改姓麻。 不知郝家老两口从哪得到的风声,这半年鼓着劲闹和,死活不同意,把孙子过继给麻家。 麻爵爷再想用以前的招数对付郝家,不灵了!如今的兵部,都是慕容家的嫡系,人家和郝峻才是一伙的,好得铁板一块,麻爵爷连根针也插不进去。 岳父今天没带着六子在身边,准又是跑来找齐爷爷商量这事。 郝琦在灰犬供职多年,现场缉拿细作的事,今天是头次,以前还真没干过。 好巧不巧,人就逃到了安德坊,被堵在了城隍庙里面。又是好巧不巧的,为了差事,搞了这一身扮相,正好就遇到了老岳父和齐爷爷。 花蝴蝶似的走在街中间,只要眼不瞎,想看不见都难。 郝琦叹了口气,冲边上比划了一串灰犬内部制定的手语。 留下四个卫士,一个精壮汉子领着二十人,加快脚步进了城隍庙。 依着郝琦的想法,前后两拨,四十个精锐,缉拿三个细作,将人堵在庙里,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的拿了人,他立即带人撤走,等下午下了衙,再来跟岳父解释。 这就是他对缉拿不熟悉了。人和人可不以等量价比去衡量。 谍探受过专业厮杀训练,本就不是普通人,明知一旦被拿住,必然是生不如死,抱了必死之心,困兽犹斗,狠烈至极,远非常人可比。 今天这差事,换成缉捕老手,这边将人围住了,还要拿着腰牌调来大批武侯,卡死了所有出口,套网张开,弓弩齐备,插翅也难飞了,才会下手拿人。 郝琦听见呼喝声向庙门口转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三个扮做客商的谍探,逃到了庙门口。 看清了庙门外只有几个人拦着,一人立刻返转身,发了狠将手里横刀挥成了一道刀墙,堵着庙门;另一个手握两柄短刀,闷头迎着堵门的几人就杀了过来。 这俩人身上都带了好几处伤,显然是不要命了,拼了一死,要给其中首领模样的中年人争取脱逃的机会。 中年人看了一眼庙门前的情势,左右看了眼两个伙伴,抬脚向西跑去。 郝琦抢过一把横刀,拼命追了过去。 中年人绕过牌坊,掀翻了一路桌椅杂物,用来阻挡追兵。 当他跑过齐老太爷茶摊时,麻炎忽然站起身,齐老太爷有些无趣的叹了口气,伸手扶在麻炎缺了半只脚掌的一侧胯上。 麻炎腰腹发力,摩挲的起了包浆的枣木拐杖,劈斩在跑到身前的中年人小腿骨上。 干脆利落的军中斩马刀法。 “老太爷,麻爷,都让开了!”几个正在吃早点的粗壮挑夫,杵着一头系着麻绳的挑杆,冲过去,将跌倒的中年人死死的叉在了地上。 “走一个!”麻炎朝人缝里挥了一拐杖,杖头精准的敲在中年人槽牙上。 挑夫们看到合着血水碎牙滚落的小巧药囊,发一声喊,“麻爷好眼力,好刀法!” “岳父,齐爷爷,您们没事吧!”这时郝琦才追到齐老太爷的茶摊。 “我们能有什么事!抓个小家雀,都能失了手。哼!”麻炎怒哼一声,扶着拐,又坐回齐老太爷脚旁的小凳上。 “郝琦!”齐老太爷用眼光示意郝琦,注意城隍庙里面。 郝琦稍稍一愣,便醒悟了,密谍逃进庙里,必然有他们的原因。 在明知被围困的情况下,强冲了出来,说明庙里有着他们想要创造机会送走的人,或者是给同伙藏匿下了密信。 “岳父,我先去办公事。” “赶快走,赶快走,瞧见你这一身,花不溜秋,骚不拉几的,我就有气。”麻炎摆手轰人。 随着朝廷将元氏定为叛逆,冷寂的西去官道,忽如开了闸的河渠,满沟满渠都是行进的军队和装满辎重的车辆。 官道的十字路口,从魏水桥驰来的深棕色的马车,被打着北衙禁军旗帜的游骑拦停在路中间。 烈日暴晒之下,不多时奢华的车箱里就热的像个蒸笼。 车里一袭浅色宽大丝袍的青年男子,白白胖胖圆乎乎一张大脸,丹凤眼,肉肉的鼻子,一双耳垂丰厚的大耳,黑密的头发梳的一丝不乱,束了个高髻,发髻上插了只黄玉发簪。 青年托腮沉思,鬓边的汗水淌在圆乎乎的脸颊上,也不知道擦一擦。 窦望刚才把妹妹灵儿送到魏水桥头,亲自下车检查过三辆载货大车,确认车况没问题,货物绑扎结实牢靠。 叫过充做车夫的精干扈从,盯着他们取出藏匿的武器检查了,又再三叮嘱他们一路上照看好小姐。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最后再次叮咛妹妹注意安全,带着随行的仆从账房躲进了道边林中。 目送汇合在一起的少男少女与六辆大车,安然的过了魏水河大桥,窦望才从林中走出来。 他不想和表妹韩秀秀碰面。 在他想来,父亲之所以逼着他来送妹子,是存了让他和表妹多亲近的心思。 窦望并不讨厌表妹韩秀秀,可娶表妹为妻,心里却有个过不去的坎。 商贾之家的窦家,上一代嫁给韩候家个女儿,然后,这一代从韩候家娶回来个女儿。 两代人联姻,利益紧密捆绑在一起了的两家,官场商场两相得益!但是把婚姻做成生意,他心里就是别扭,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久已不理俗事的叔祖,昨晚却突然将他找去;先是做主提高了父亲应允送给王庄的粮食品质和数量,后又指派他今天亲自走一趟汉阳城,过问一下这边粮铺是生意。 具体就是要求,郑掌柜务必以最优惠的价格,向王家姐弟提供最好的粮食。 窦望当时就问叔祖,为何要如此善待王家姐弟? 叔祖很是认真的回答:“先结上善缘,到时候了你自然会明白。” 马车总算又动了起来,过弯时陡然猛烈的颠簸惊醒了窦望,他抽出汗巾,抹了把脸,自言自语道:“和个小毛孩子结善缘,有这个必要吗?” 京都四大公子虽然各有风采,共同的一点就是没有入仕。 跻身其中的窦望,不单他本人没有入仕,窦家上溯五代也没个有官身的,是纯粹的商贾之家。 窦望能和三个顶级勋贵的公子并列京都四大富贵公子,得益于有个嫁给了韩候的好姑姑。 韩候的母亲和当今陛下的祖母以及卫国公夫人,是一奶同胞的姐妹。 如此一来,窦家拐了弯和独孤氏,慕容氏都能攀上亲戚,和当今的陛下也算是沾上了亲。 正是有了这层关系,窦望才有资格跻身京都四大公子。 拐入西去的官道,驾车辕马刚刚小跑起来,,行进的速度忽然就降了下来。 策马的军士大声呼呵着,命令行人避在道旁,给运送给养军械的车队让开道路。 一路上都是这样,走走停停。 窦望伸手挑开车帘,拧眉扫视路上拥堵的人流。 他独自经营着诸多生意,京城开禁,生意上有好多事在等着他。 本想着去趟汉阳城,来回不过六十里地,马跑起来不到午时就能返京都,哪想到巳时过半,汉阳县城的影子还没看见。 “看来要舍弃马车了。” 窦望会骑马,骑术还相当不错。不过他只在打马球,和春秋两季狩猎的时候,才展露不凡的骑术。 他固执的认为,尊贵的人应该时时和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出行乘坐坚固宽大的马车,请客必要包下酒楼的一整层楼面,外出投宿也要提前包下客栈,即便不能整个包下,也要预定好了独立的院子。 他的这种执念,在父亲那儿得到了大力支持。 在四大富贵公子中,窦大公子代表着豪奢和神秘。 立在停靠在路旁的马车车辕上,窦望抬手等着仆从挽起宽大的袍服方便乘马。 耳边蓦然响起男子亲热的呼叫声,“窦公子!” 一个长相精明的军官,驱马离开了轻骑护卫着的车队,停在窦望面前,目光热烈的看着他,露出个讨好的笑脸。 窦望先在嘴角挂上亲和的一抹微笑,抱拳颔首。 脑海中飞快检索,好将面前的面孔和记忆中的某一个名字联接在一起,亲热的打着招呼:“郝参军,好巧呀!在这遇见了。” 他之所以会在众多围着慕容世子转的年轻军官里,记住名叫郝峻的这个人,源于他有一个西城督造司麻爵爷的女婿的大哥。 窦家做生意,离不开铺面,督造司裁撤前,怎么也绕不开掌管督造司的麻爵爷。 就是现在,麻爵爷交卸了职事,手里还攥着西市位置最好的十多间大铺子,以及数个大坊市十字街口的好铺面。 他自己不做生意,都租出去了拿租金。 窦望很早就看上了麻爵爷名下的几处铺子,租给谁不是租,窦家拿过来绝不会少他一文钱租金,只是一直少了个从中牵线撮合的人物。 酒宴上三两句话,窦望就套出来郝家人和亲家麻爵爷几乎是势同水火。 他不是一个闲人,有大把时间挥霍,知道事不可为,郝峻很快就淡出了他的视线。 “窦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去汉阳县办件事,约好了午时初,可这......路不好走呀!”窦望答着话,皱眉瞄了眼拥堵的官道,收回视线含笑看着郝峻,“郝参军这是有公干?” 郝峻向前倾着身子,一脸神秘,低声说道:“兵部的急令,送三十架攻城弩去西府军中,还限定了时间。” 直起身子,好像猛地想到了什么,“窦公子不必弃车换马,你们夹在军械车队里,我派人在前面开道,汉阳城不过十来里地,一刻就到了。” “那就麻烦郝参军了。”窦望笑意真诚,冲郝峻拱了拱手。 “不麻烦,不麻烦,抬抬手的事;窦公子您回车里坐好了。嗨!让一让,让这辆车插进去。”郝峻指挥着窦望的马车和四个骑马的扈从夹在运送军械的车队中间,又叫军士策马去前面开路。他伴行在窦公子的车旁,隔着车窗与坐在车里的窦公子说着话。 第54章 小财神{一} 一个六镇军校,大庭广众之下毫不掩饰语气神态的谄媚,伴行在一个秦人商贾的马车旁。 郝峻却觉得,能为窦公子帮上忙,有个单独聊天的机会难得,一定要把握住了。 窦望接触过很多郝峻这种家在京都的六镇后裔。大多空顶着个六镇后裔的名头,没有煊赫的家世,扎实的学问,又缺乏经商头脑。 只得在军中厮混,太平日子过久了,缺少了六镇先祖的悍勇,眼睛就看着上官脸色,琢磨的全是如何升迁捞钱,捧高踩低做起来顺溜无比。 见的多了,也就没了好恶。将之同归于这一代军中任职的六镇子弟,差不多,都这样子。 与之结交,维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不定哪天还能用得上。 就像今天,碰上了郝峻,搭上运军械的车队,顺带着还能从他嘴里透出些有用的消息。 京都四富贵大公子,除过卫国公世子慕容勇被公认是第一公子。 先帝假子洵武郡王宇文靖的同胞兄弟,袁克祥袁公子;户部韦老尚书的孙女,女公子韦紫蝉;加上窦望窦大公子,三个公子一直就没个公允的先后排名。 袁克祥有个王爷哥哥,本应和卫国公世子慕容勇有一比,但是哥哥这个郡王,一来,不可能传给他这个弟弟,二来,哥哥是丢了本姓,给宇文家当假子才封赏的王爵,比起六大军镇其一的慕容氏家的世子爷,就弱了太多。 袁克祥能把生意做的日进斗金,依靠的也全是顶替苏鲁侯爷镇守鼷鼠关的洵武郡王。 关外寸草不生的荒原戈壁,却盛产宝石美玉,加上草原出产的上等兽皮,都是关内的紧俏货。 鼷鼠关卡着大青山上的一道小口子,洵武郡王以物易物也好,出兵劫掠也罢,得来的宝石美玉都通过胞弟袁克祥的手,换成了真金白银,拿来犒赏三军。 按苏鲁侯爷的说法,这生意让头猪做,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女公子韦紫蝉,接手的是家族产业,控制了从南方进入西魏国的大半丝绸布匹生意,财力之雄厚,冠绝四大公子。 韦家是京兆四望族之一,在职的尚书,州牧,郡守好几位,要是比权势,仅次于慕容世子。 女公子韦紫蝉排在第二位本该是实至名归,不过将个三十未嫁的老姑娘添进四大富贵公子,还是因为西魏国民风开放,再让她踩在须眉男子的肩上,就难以接受得了。 论个人的财力,和经商的手腕,窦望在四人中最强,可只是这只占了个“富”;论起身份尊贵,虽说姑母嫁给了韩候,和宇文、慕容。独孤家都结上了亲戚,终究隔了一层。 就像今天,换成另外三位公子,直接打出家族的旗帜,豪仆开道,早就到了汉阳县。 窦望缺了权势,能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和三位勋贵大族家的公子一争长短,家里的财力支持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在于窦望自身。 他似乎天生就长了个做生意的脑子。 往往是左手大把往外花钱,右手更快的往回赚钱。 窦望从家里分出来单干时,向父亲借了五万贯当启动的本钱,言明是拆借,一年二分的利。 窦望到如今也没还了本金,每年拉回家一万贯的利钱,从没晚过一天也没早过一天。 父亲问他为何有钱也不还清了债务,他说五万贯在他手里,一年最少能赚回来三万贯,付了利息还有赚头,干嘛要还给家里? 他经商和父亲窦孟德也大不相同,父亲的风格就是个稳字,十五岁开始跟着家里长辈学做生意,接触的是瓷器,铁器,粮食老三样,如今成了掌家的家主,主要经营的还是老三样。 士族大家,老牌大商贾,几乎也都是这样经营的模式。京兆四大望族,苏家的生药行,韦家的丝绸布匹,黄家的银楼香料,周家的木材砖石陶器。全是几十代人,深扎在某一个民生民计缺不了的行业。 窦望做生意正好相反。五行八作,他几乎全有涉足,往往是才介入某个行业,经营的生意瞅着正红火赚钱,他转手就给卖了。 别人开铺子做生意,买卖的是货物,他做生意是拿铺子当货物买进卖出。 上一代老派的生意人看不明白,可不影响窦望财源广进。 买了别人经营的货物,花出去的银钱就不一定能回来了。 买了窦望发卖转让的商铺,花的银钱过不久就又跑回来了,本钱收回,接着还有源源不断的利钱。 似乎只要是和窦公子做的买卖,都能发财,‘小财神’的绰号越传越响。 到后来,窦望发卖的铺子,从不缺接手的下家,还有人早早就找关系托人情,在窦望公子那儿排着号。 他这样做生意,不光是钱赚的快,还几头落了好人缘。 隔着车厢的闲谈,因窦望有一句没一句的缘故,断断续续,勉强还算得上是相谈甚欢。 郝峻讨好窦大公子的目的性很明确。 窦望今年在生意上的一个大动作,是一口气在全城开了近百家酒肉铺子。 选址全是在坊内不太醒目的街口,铺面不大,能放置十多张桌子,经营时鲜小菜,风味卤煮酱肉,顺带着卖酒。 统一用的请大名士苏祭酒题写的‘滋味小酒’匾额,店内布置也是请了名师设计,统一的装饰风格。连招募的掌柜和伙计也集中统一培训。 ‘滋味小酒’只负责销售,店里没有后厨,只有个烧热水的小灶;同样大小的铺面,别家小酒铺支五六张桌子,‘滋味小酒’里却能摆放开十张桌子,而且因为没有后厨的油烟气味,环境也要好上许多。 在偏僻的和平坊,窦望以极低的价格买了处大宅院,改建成了个大作坊,从江南高价聘请来的大厨,带着在当地招募的小工,将菜品烧煮好,称重分份;按着个各坊市‘滋味小酒’提前一日下的订单,送到店里。店里伙计只用装好盘,就能端给客人。 大酒楼的口味,小酒铺的价格,统一价格,统一招牌,布置雅致,服务周到的‘滋味小酒’,在正月十五那天一开业,就家家生意火爆。 对于秦人来说,在坊市里开小酒铺,最头疼的是落魄的六镇子弟,口气大,脾气冲,兜里却没钱,爱赊账,难讨要;生意做了一年,账面上有盈利,就是不见银钱,全是欠账。 窦望搞出的这个‘滋味小酒’,一开始设计好的接手下家,就是瞄着京城中下层六镇子弟;有点家产,和一定的人脉关系,再有个不大的实职官,最好不过。 生意已经捋顺了,货源备好,人员培训好;能解决地面上的小麻烦,接过手去就是轻松赚钱。 窦望把‘滋味小酒’的招牌打响,就等他们找上门来,全转卖给他们。 春三月,郝峻一个同僚托人从窦望手里买下了他住的坊市里的‘滋味小酒’,经营了几个月,粗略算了算,利润竟是比校尉的官饷多出一倍。 六镇子弟几乎人人好酒,为人做事好面子,讲究大方豪气,生财的本事没有,花钱的能耐一个比一个强。 郝峻在军器监虽说是个肥缺,银钱上依旧总是不够用。 见到有这种不费脑子,轻松赚钱的好事,也想要买间‘滋味小酒’。 他虽说和窦公子有过几面之交,冒冒然找上门,提出要买间‘滋味小酒’,也不知道窦公子给不给他面子。 今天见到困在路旁的那辆独特的深棕色马车,心里就是一喜。 凑巧了,真还帮了窦公子个小忙,试探着把买铺子的事提了出来,窦公子竟痛快的答应转卖给他一间‘滋味小酒’。 论起做生意的眼光手段,一百个一脸精明的郝峻加一起,都不如一个呆萌样的窦望。 百十家‘滋味小酒’只是表面上红火,资金压进去一大笔,还要天天处理小猫小狗滋扰店铺的烂事。 铺子卖出去,解套了资金,还能赚上不菲的一笔。 这以后,别人出钱开铺子,窦望垄断百十家小铺的酒菜供应,手里只留个和平坊内的大作坊,赚的比八间大酒楼都多。 而且建在偏僻坊市里的作坊,各种花销加一起,连运营一间大酒楼的费用一半都不到。 做的是占压自有资金,不显山露水,细数长流的生意。 明明着急从‘滋味小酒’抽出资金,转让发卖可一点都不能急;各种托门子,找关系寻到他的有四五十个了,才松松口,拿出七八间铺子。 把买家的胃口吊着,不用他抬价,抢着买,价格给的越来越高,他获取的利润也就越高。 窦望敏锐的从郝峻随口闲聊的话中,发现了商机。 “郝参军刚才是说,信乡伯府里让你回来帮着带几个战奴?” “是呀!”窦望遂了郝峻的心愿,对他的问话,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去年就有胆大的偷着从西府往京都送人,如今朝廷颁布了诏令,将元氏定位谋逆,各府里明着暗着都在向征伐西府的军中子弟、故旧讨要战奴。” 郝琦突然福至心灵,讨好得问道:“窦公子想要战奴的话,这趟我替公子讨要几个。” 窦望和郝峻闲聊,一直是安坐车中,只在车窗露出小半边侧脸,突然,他站起身,将头整个伸出了车窗,回望向来路方向,双眼猛地瞪圆了,厉声向驾车的扈从喊道:“姚刚,停车。” 郝峻不解的问道;“窦公子,出什么事了?离汉阳县还有二里多地呢!” 窦望等不及马车脱离运送军械的车队停靠到路边,已经从车上一跃跳下,匆匆向郝峻拱了拱手:“郝参军公事在身,不如留下件信物,我自会安排人拿着信物找到郝参军家里,先将铺子交割了,买铺子的银钱,等郝参军回京再交割不迟。” “这....谢过窦公子了。”郝峻虽然不明白窦公子何故突然要停在道边,还是取了随身的玉佩,递了过去。 “郝参军就此别过!” 窦望收起玉佩,向郝峻挥挥手,拎着袍子快步走出二三十步后,竟甩着宽大的袍袖,摇曳的象只大鹅,狂奔了起来。 史茵翘着指尖,优雅的拢起鬓角被风撩散开的发丝。 手指划过太阳穴上鼓起蠕动着的血管,努力压抑着心里的惊怒。 张开双手护着史春四女。 四女偎在娘亲怀里,象受惊的小猫,大张着惊恐的双目,毛发直立着。 母女五人回到小家,取了事先收拾好的行囊。 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节,各自只带了两身轻薄的换洗衣裙,笼在了一起,还是老大两包。 马车是昨晚在车马行定好的,天气酷热,车行卸掉了笨重的木车厢,四个立柱支了个简单的毡布顶,四面的布帘都可以收卷起来。 刚出京都的十里地,路宽道平,将一圈的布幔卷起,马跑起来轻风拂面,煞是舒爽。 心情大好的四个年轻女子,虽然只是第二次走这条路,感觉却好似奔向梦里熟悉的家乡。 史秋首先轻哼起家乡的小曲,顿时象打开了闸门,四个放飞自由的年轻女子,此起彼伏的吟唱起携刻在记忆深处的乡谣。 马蹄翻飞,轻车如风,大有欢歌悠悠好还乡的气氛。 等进入汉阳县境,马车蓦然降下了速度;路况不好,加上不住要给标有官府徽记的车马和西行军伍队伍让道,时停时走,抛洒一路的欢歌,就成了吟唱给同样羁绊在路途上的行路者。 起初,青春女子一曲歌罢,善意的喝彩声,让她们还有几丝羞怯,被鼓噪着,再来一曲,史春胆子大,便又唱了一个小调,博得了更为热烈的赞美声,剩下的姐妹便也都放开了,一曲接着一曲。 最长的一队军伍前后足有三里长,马车避让在路边树荫下等待了一刻的时间,姑娘们已经忘了羁绊在路途的不便,欢唱的兴致不减,聚拢在周围的听众,喝彩鼓噪声也更加热烈。 人在被欢乐情绪支配时,往往会降低了对周围环境的观察。 十五六个青壮汉子,是将坐骑留给同伴牵着,徒步下到道旁大半人高的玉米田地追上的她们。 从混杂在人圈外,一点一点往里挤,最后在马车边围了一圈。 先是粗豪直白的赞美话语里混杂了轻浮的挑逗,最后竟是鼓噪着要姑娘们唱‘夜半香’‘十八摸’等淫曲。 军伍过去,道路通行了,汉子们还是围着马车不让走,硬牵着辕马将马车带到一条岔路口上,嘴里荤话不停,还攀着车厢拉扯起来。 “嗨!当妈妈的,你这几个女儿年岁也都不小了,留在手里赚不了几年钱啦,不如带着她们一起随了某家兄弟。比起伺候的软脚货,某家兄弟都是猛虎般的好男儿。 随了我等兄弟,不说是金山银山,总也不会短了你们的脂粉钱。”像是首领的三十来岁敦实汉子,咧着大嘴,视线一个劲在史秋胸前打转。 第55章 小财神{二} 史茵心中暗自懊悔。 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内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二十多年,她看待这件事情并不拘泥于眼前的困窘,而是对整个前因和后果的深刻反省。 史春姐妹四个虽说只是中人之姿,到底是久居宫中,行走站立坐,都受过严格的训练,举手投足间,比大家闺秀少了些矜持,比小户人家的女子又多了几分贵气。 虽脱去宫装,换上了平常百姓的布衣布裙,习惯上还是都用了熏香熏过,发髻上和手腕戴的首饰,依旧是宫中赏赐之物,材质手工皆是上乘,加上白皙的皮肤,纤柔的手指,人前嬉笑打闹欢唱的样子。 既不像是世家大户闺阁小姐,也不像小家碧玉,却像极了小姐身子黄连命的欢场女子。 借着撩鬓发的动作,她迅速分析纠缠不放的十多个汉子是些什么人。 说的京都官话,口音生涩,怪怪的,和外州郡人学说京都话的腔调都不相似;听多了还有点熟悉的感觉,急促间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谁说话是这种腔调。 这些人虽然没有持戈披甲,却散发着浓郁血腥气,宫中当值的侍卫甲胄鲜明看着威武,却少了这种战士的煞气,只有边关回来的将士身上才会有。 敦实的身材,粗野的做派,无不是六镇后嫡的特质,却全穿着齐整的秦人宽袖高领长襟的袍子,梳了秦人式样的发髻,插的铜簪子款式、新旧都是一个样子。 她脑子里蓦然像划过道闪电! 她想起了在何时何地,曾听到过这种怪怪的说话口音。 当年大业城建设一半,因祸乱京都,被先王发配边关的原京都六镇后嫡,即便沦为罪民,依旧心怀先祖的荣耀,不肯融入当地人,固执的说着京都官话。 边关终究远离京都,生活环境大相径庭,时日久了,说话时咬字很重,平常的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在发着狠。 她可以肯定,这些人有意不穿六镇传统短襟袍子,特意穿上秦人的高领长袍,不单是为了掩饰六镇后裔的身份,更是为了遮掩后脖上罪民的烙印。 这些人是一群逃离羁押地的六镇罪民。 发配三大关的罪民,注定是个战士,成长就是熟悉战场厮杀的过程,因为只有最冷酷嗜血的恶兽,才能够在一场接一场的搏死厮杀中存活下来。 之所以想了又想,才想起是发配边关的六镇罪民特有的口音,是因为时隔太久。 先王在世时,被他发配边关依然对六镇忠贞不渝的勋贵,以罪民之身又立下赫赫战功,战死疆场者,先王会法外开恩颁下恩旨,赐予原有的官职爵位,让他们的直系后代将灵柩护送回京都,陪葬先王帝陵,以此作为对他们为西魏国征战一生的褒奖。 身为王后的慕容娘娘,也每次都会召见这些贬为罪民的故旧后代,替先王对他们加以抚慰。 史茵陪侍在慕容王后娘娘身边,多次接触到罪民子弟。 她内心并不惧怕发配边关的六镇罪囚,因为在宫中,最强横、最悍勇的罪户子弟,在她面前,也要收起了獠牙,乖顺的像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当今陛下宇文拔与那些被先王发配边关的六镇勋贵们的感情淡了许多,登基后虽然依旧会以同样的形式褒奖他们的忠勇,流程上则做了很大的改变,恩赐的旨意颁下,剩下的迎取灵柩,抚慰后人,陪葬先帝陵,都交由宗人府办理。 宫中已经有许多年听不到这种独特的京都官话。 先王恪于永世不得赦免的诏令,恩赐只是彰显在悼词和碑文上,不会改变罪民子孙的身份。 即便运送灵柩进京,也只是暂时恩准离开羁押地,由宗人府出具的通关文书,会严格注明了行进路线以及往返时间。 西魏国三大关,分别在京城东,南,北三个方向。运送先人灵柩入京,宗人府发放的通关文书指定的终点只能是京城。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京城以西,准确的说,是绝对不能越过京都地界进入西面的汉阳县。 罪民逃逸一旦被朝廷发现,连带着留在羁押地的家人,都逃脱不了被斩杀的结果。 她本能的厉喝道;“边镇罪民,未尊王命,私自脱离羁押地,可知是祸及全族的死罪?” 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 失去了皇权庇护,以一个普通百姓身份,点明对方六镇罪民的身份,显然是个愚蠢至极的做法。 被点破身份的对方,只得立刻杀了知情者,若无法立刻杀死知情者,就只好杀了自己,并销毁身份证据,毁坏面容,切断追查线索,保住家人性命。 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顿时将双方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死局。 瞧见汉子眼神冷漠的看着她,手滑向腰后取出短刀,史茵一面双手张开拦向前,一面向史春四人低吼道:“快跑!” 刚听到史茵义正言辞的在呵斥对方,史春四人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愣怔着,毫无反应。 反而是赶车的车夫嗅出危险,麻利的溜下车辕,爬到了车底下。 十多个汉子瞬间也显露出娴熟的搏杀经验,无需人指挥调配,已经有五个汉子回身拦在官道方向,七八个汉子散开在马车周围既是警戒,又是防备被围着的人脱逃,敦实的头领和另外两人则不紧不慢地从腰后抽出了短刀,逼近马车,惋惜的逐一扫视着车上娇柔的女子,“爷们的好心你们不要,非要找死! 只是可惜了这白花花的身子了。” 危急时刻,官道方向忽然响起焦灼急促的呼喊声; “史姑姑,真的是您,史姑姑!” 史茵看见猛甩着衣袖,像个摇摆着的大肥鹅的家伙,一时间又惊又喜。 史茵在宫中负责教习仪容礼节,几乎西魏国所有的未成年勋贵子弟手接受过她严格的礼仪教导,其中称呼她‘史姑姑’的只有韩候家的几个孩子。 因为韩候夫人是秦人,她是依着秦人的习俗,将慕容娘娘贴身侍女史茵当做通房大丫鬟,让孩子们这样称呼她。 韩候夫人娘家侄子窦望,便随着表弟表妹,称呼史茵‘史姑姑。’ 以前,史茵内心里一直排斥这样的称呼,虽然随小姐嫁入宫中,她可并没有侍寝先王,即便是到了如今,也依旧是处子之身,总觉得‘史姑姑’听着别扭刺耳。 今天窦望喊出的这声‘史姑姑’听在耳中,却让她觉着温馨踏实! 窦望狂奔的脚步停在了横栏的五个壮汉身前,汉子手里已经亮出了短刀,手叉子,怀剑等护身短兵器。 窦望朝着马车这边使劲挥着右手,圆圆的脸上淌着热汗,左手按在腰间玉带上,一面大口喘着气,一面断断续续的说道;““壮士......刀.....刀下留人!在下......愿以百两黄金....赎回姑母和.....几位妹妹。” 跟随他脚步沉重跑来的车夫,边跑边示威似的挥着手中的鞭杆,见到对面汉子们亮出刀剑,猛地刹住脚步,犹疑了一阵,才畏畏缩缩凑到窦望的身侧。 反而是挎着算盘的中年账房先生,虽然已经跑的脚步虚浮,面色煞白,却双手握着算盘挡在胸前,毫不迟疑的站在了窦望身前。 史茵看着那张哄死人不偿命的呆萌面庞,心里暗骂了句,“小鬼!”。 暗暗长出了口气,紧促跳跃的心,立时恢复了平静;优雅的落座在了放在车中间的大包裹上,伸手按在史春不停在颤抖着的肩上,柔和的轻轻拍了几下。 她曾经教导过少年时窦望的,对这个一脸萌呆的小鬼头了解甚深。 要解开她们母女五人此刻陷入的危局,强横的个人武力,高高在上的权势都还在其次,临场急智才是首要。 以她的见识眼光判定,熟知的人中,此时此刻能轻松解救她们母女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而窦望正好是其中一个。 如果,连窦望也救不了她们母女,今天这场劫难,就是老天降下躲不过的劫数,只好安然接受。 心境的平和,也让她恢复了敏锐的观察力。 挟持者听到'百金'所有人衣袍下肌肉都僵硬了一瞬,攀着车厢的三人身上的煞气都淡了几分。 散开在外围的汉子们不约而同的向马车收拢,首领的敦实汉子,将短刀隐在肘后,盯着史茵,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等的身份?” “我在京都遇到过回京的罪民,记得你们说话的口音。”史茵实话实说。 “我说的难道不是京都官话吗?” “发音和京都官话没有大差别,就是一顿一顿,咬牙切齿的腔调,和京都人说话大不相同,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呵!呵呵!”汉子听了愣了愣神,发出一串苦涩的笑声。 “那小子是你侄子?” “嗯!” “很有钱吗?一开口就是百金,拿得出来吗?” “大业城比他更有钱的人真没几个。只要你今天放过我们母女,每人百金,他也会痛快的付给你” 听了史茵的回答,敦实汉子嘴角微微上扬,冲另两个伙伴打了个手势,两人中的一人便牵着辕马,往岔路深处走,另一个等马车移开了,一把薅起双手抱头趴在地上的车夫,手里的短刀寒光一闪,划开了车夫的脖子,随手将还在抽动着的尸体甩进了玉米地里。 史茵将被血腥场面惊骇的索索发抖的史春四女,笼在怀里,低声道:“没事的,小豆子来了,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既是在安慰女儿们,也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 窦望见马车开始向田野深处移动,心急的解下腰间的白玉腰带,丢向拦路的汉子们,“这条白玉腰带,可值三百金!” 接着又抽出发髻上插着的黄玉发簪,嘴里大声喊道:“此簪为黄玉精髓所雕,坚愈精钢,可值千金。” 然后,便用足了力气,向着众人首领模样的敦实汉子高高的抛了过来。 抛在阳光里的黄玉发簪,映射出润泽的光,显现出不凡的价值,吸引了所有汉子的视线。 敦实的汉子仰望着逐渐接近的黄玉发簪,忽然眼前一暗。 一道细长身影如轻风飘来,单足立在车辕上,遮挡住了阳光。 一柄细如竹枝的窄剑,闪电般刺在他的右手虎口,剑尖一点,敲落了他手里的短刀,剑影隐没,瞬间便刺倒了伴行车边的两个汉子,细长的长剑再次出现,锐利的剑尖顶在了他的咽喉上,一缕凌厉的剑气已经刺伤了他的喉咙。 剑客出现的同时,道旁贴着地面翻滚出两团耀目的刀笀,扫过围着马车警戒的汉子,光芒过处,留下一地碎裂的刀剑。 有三个反应迅速的汉子,刚要反击,手筋便被割断。两个青衣仆人装扮的刀客翻身站起,护着马车,和失去了兵器的汉子们对峙着。 窦望抛出黄玉发簪,就是发起行动的暗号。 同一时刻,胆怯的躲在他身后的车夫,骤然挥动了鞭杆,细长的皮鞭,如黑色的毒蛇扭动着身子,鞭梢往复似毒蛇吐信,稳准狠,撕咬在五个拦路汉子握着利刃的手上。 文弱的账房先生掰裂了手里的算盘,黝黑的算珠迸射而出,精确的砸在对面汉子们的鼻梁上,鼻梁骨碎产生的猛烈酸痛以及强烈的眩晕感,让悍勇的汉子们也只能捂着脸蹲在地上。 窦望晃着手臂,将宽大的衣袖缠绕在小臂上,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搭在腹部,昂首阔步走向马车。 轻声安抚史茵母女,一切安好 回过头去,眯着眼盯着被细剑顶着咽喉的敦实汉子,抬手指着杀死车夫的汉子,语气平淡的说道:“他算一个,再留下几个处理干净的尸首。 不想给家里人招灾惹祸,就把手尾做干净。 有一整队全副武装的骑兵正在往过赶,最多还有三十息时间。” 敦实汉子已经听到熟悉的铁蹄奔行的声音,虽心存疑惑,却丝毫不敢耽搁时间,向伙伴们扫视过去,伙伴们眼神冷冷地回看着他,等他做出决定。 他闭了闭眼,咬着牙向被快刀割断手筋的伙伴,拱拱手,右手紧握,猛敲在胸口。 有一年纪稍大些的汉子,捡起地上的短刀,在身后捂着同伴的嘴,干净利落一刀便割断了咽喉。 刀客冷着脸,“公子说了,还有他!沾了血的不能活。” “哥你来吧!”杀死车夫的年轻汉子,捡起一把短刀,递向敦实汉子。 “能不能饶他.......”敦实汉子恳求的话,被年轻汉子急促打断了,“哥,快动手吧!不然一个也走不了了!” 窦大公子罕见的神情焦灼,边跑边让随行的从人取出藏匿的兵器,郝峻怎会猜不出,窦公子是遇到了急事,还是要与人刀兵相向,生死相搏的事情。 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在于他很是清醒,以他的身手一个人跟着去帮不上大忙,而且风险太大,甚至会危及到自家性命。 六镇子弟武力强悍,指的是上了马无论是骑射,还是披甲列队冲阵皆是冠绝天下。 脱离战阵,没了战马,单兵的战力就不值夸耀了。 今天给‘小财神’这忙帮不帮得上,态度一定要有,哪怕是赶不上趟,走个形式,也要彰显出态度。 等郝峻喝停车队,留下一半军士看护马车辎重,率领着剩下的一半军士列队扑杀过来,窦望护着史茵母女已经在往回折返。 两个青衣仆从收起了刀,分别走在两侧,车夫用鞭杆挑着两个包袱跟在最后。 不等郝峻开口,窦望朝他猛眨了几下眼,“家里长辈受了点惊吓,我先护送走。” 向留在后面的账房先生指了指,压低声音说道:“郝参军最好还是先单独去和宋先生聊聊!” 郝峻没看出被护在中间的五个女子有何出奇之处,忍着心中的好奇,挥手让军士让开路,目送窦望等人走远,独自策马向岔路深处行来。 留在马车边的宋先生,一脸和善,冲独自策马过来的郝峻,拱手说道:“郝参军慧眼如炬,布置精密,击杀意欲劫持军械的逆贼。 宋某先恭喜郝参军,立下大功一件!” 郝琦下马逐一看过六具尸体,都是骨架粗壮肌肉结实的青壮男性,无一例外脖子被利刃割断了大半,脸面被斩的一片模糊。 “这儿还有一具。”宋先生指着道旁倒卧着的车夫,惋惜地说道:“这个可不是叛逆,是他发现藏在路人中的歹人,暗中知会了郝参军,不想竟遭了歹人毒手!” 。。。。。。。。 第56章 博弈{一} 福禄街偏北的溪山候府,演武场西北角,八根合抱粗的巨木支起的架子上,葡萄枝蔓狂野恣意生长着,手掌大的绿色浓郁的叶子层层叠叠,遮挡了骄阳的热烈。 像座巨大军帐的葡萄架下,数个身着轻甲的黑衣部曲守着一张青竹卧榻。 老侯爷苏鲁铁木昨晚后半夜才入睡,这时刚醒来,在竹榻上坐起身。 在他布满油汗的面上,一道隆起的紫青色伤疤从左额角划过眉眼直到唇角。 是最后一次带领铁骑冲阵留下的纪念品。 战马交错瞬间,他手里雪亮的长刀劈斩在对面披着简单皮甲,戴着狼皮帽筒子的敌人头颅时,也被敌人手里的弯刀劈在了脸上,弯刀镶嵌在了精铁打造的面甲里,直到击溃敌阵,才取下来。 如今那柄锻造粗劣的弯刀,被收藏在侯府,摆在众多战利品最醒目的位置。, 是西魏国军器监给将军一级特制的精铁盔,救了苏鲁铁木的命,悍勇的草原狼骑若是装备了西魏边军同样的精良装备,那场战斗的结果会整个翻转。 那一刀带走了苏鲁铁木十颗槽牙,在左脸上开了个贯通口腔的口子,和嘴角只差三分就连在了一起。 伤口愈合后,因缺少了槽牙支撑,左脸肌肉被青紫色伤疤扯的塌陷了,眉梢也短了一截,最糟糕的是眼皮萎缩,使得眼睛闭不上,不停的溢出泪水来。 左脸狰狞还带着几许凄苦,可若是单看右边侧面,眉如卧蚕,目光深邃,是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 他坦露着骨架宽大的上身,胸腹的筋肉已经开始松弛,身前身后留有大大小小十几处伤疤。 刚漱过口,他便扯着大嗓门,一面大声咒骂着,狗日的老天热起来没了个头,一面催促下人给泡脚的木桶里添加热汤药。 苏鲁铁木少时勇武刚毅,深受陛下喜爱,十六岁便选入宫当值,二十三岁袭爵,二十六岁任兵部武选司郎中,次年上书请命守卫边关,自此辗转各大关口,东征西讨立下军功无数,三十二岁被陛下委以重任,敕封忠武将军,独领一军,镇守三大关之一的鼷鼠关。 到任之后,多次身先士卒率军深入鼷鼠道剿灭流寇,驱逐北地入寇狼骑,十年间历经大小百战,四十岁封赐云麾将军。 苏鲁铁木四十五岁那年腊月,北地部落趁着大雪天偷袭了前哨营,上万狼骑冲出了鼷鼠道,大掠四方。 苏鲁铁木闻警,并未因天气恶劣选择固守坚城雄关,亲率五千铁骑离开了鼷鼠关;与一万狼骑在黄龙河源头千里冰雪的苍茫大地上,象两支狼群,比快、比狠、比狡诈,相互追逐厮杀了二十日。 付出了三千将士的生命,终于将入寇的狼骑歼灭。 衣不解甲,连续数十日踏冰卧雪,脚趾冻死切了四个,连番恶战,最后一战亲手斩杀了敌酋,自己的脸也被敌酋临死一刀斩破了相,双腿也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第二年便因伤病奉召回京,留在京里静养。 以苏鲁铁木辉煌的从军资历,如果不是因伤病过早的结束军旅生涯,坚持几年,再打上两场漂亮仗,一个怀化大将军绝对跑不了,甚至再往上走一步,侯爵升公爵。 西魏立国后建立的军制最高一级,设一位一品骠骑大将军,形同王爵,历来只封赐给国战时替代国主出征的皇子亲王。 再下来二品上的镇国大将军,和二品下的镇军大将军,从未被六镇家主之外的人染指过。如今镇国大将军是大柱国慕容坚,两位镇军大将军分别是元氏和高氏家主。 军中带大字头的将军,就剩下西门家主和独孤家主这两位三品上的怀化大将军了, 倒不是苏鲁铁木不自量力妄想和六大军镇家主并列,作为宇文氏龙起时立下大功的家将,苏鲁铁木和父亲两代人,先后靠着实打实的军功,成为了宇文氏嫡系在军中的第一人。 宇文一系的家将家臣,一直想把苏鲁铁木推上和五大军镇家主军中同等地位,其间是有着他们的私心;欲要拥立出一个在朝中军中拥有足够话语权,替大家谋取利益的代言人。 而且先王陛下私下和旧家臣也隐约表露过同样的意思,通过在军中扶植起苏鲁铁木,来牵制五大军镇家主。 悄悄回府的苏鲁安,在自己院里接到下人禀报,父亲醒了,脚步匆匆赶往小校场。 挥手让婢女让开,他坐在婢女让出的矮墩上,把手伸进弥漫着苦辛味的汤药里,熟稔的揉搓着父亲残缺了脚趾的双脚。 “爹,您还是把娘接进府里来吧。”苏鲁安仰望着父亲。 府里的大母前年就过世了,缺了大母悉心照顾,父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过去只在秋冬时节发病的老寒腿,如今夏日里也常常发作。 苏鲁铁木见儿子如此乖巧孝顺,心里欢喜,开心一笑,右脸笑意温暖,受伤的左脸颊却僵硬不动,整张脸怪异的扭曲着,形如厉鬼,让人不敢直视。 “缓缓吧!等你大母亡期满了三年再说。” “大母离世后这两年您甚少出府,娘见不到您,惦念您的紧!我每次过去,娘都要再三问起您身体可好。爹,咱们六镇不是没有亡妻三年才能续弦的风俗吗? 您就早些把娘接过府来,有娘在身边照顾您,孩儿也能安心。” 苏鲁铁木抬起大手,轻柔的摩挲着儿子的头,“你小子就会嘴上卖乖,在外面惹了祸,跑老子这儿卖乖。呵呵呵!摸着你头上这俩大包,老金家和长孙家里的小子下手可够狠的。” 苏鲁铁木相貌粗陋,可不代表心思也粗糙。 能够统领一军镇守三关十多年,成为军镇家主之下的军中第一人,如果单论对外寇征战,更是实打实的军中战功第一人,苏鲁铁木无论是军略还是朝堂权谋都极为不凡。 如今交卸了军职,赋闲在家中,连早朝都不上,影响力却依旧存在,朝堂、军中受他庇护提拔的亲信部属众多,自然有耳目把各种消息传递进侯府里。 “您都知道了!”苏鲁安羞怯地低垂着头,替父亲揉脚的手不知不觉中力量也小了大半。 “这点手劲,给小猫挠痒痒呢?去去,坐椅子上说话。”苏鲁铁木大手推在儿子单薄的肩头,叹气道:“哎!也怪我,舍不得让你吃苦,要是从小逼着你下苦功修习武道,你也不会让老金家和长孙家里的小子打得没还手之力。” “爹,他俩都留了力了,晚些都找到我娘那,和我解释了,当时的情况他们除了不下死手,也没别的好法子。 我娘也说,他们当着差,身不由己,让我别记仇。” “哼!”苏鲁铁木冷哼一声,“陛下的侍卫何时成了苏焕的家奴了!?西魏国还没改姓呢!抢着巴结新贵,连六镇的脸都不要了。” 苏鲁安昨天躲回了娘亲家,直到夜里揍他的金老二找上门,解释白天动手是身不由己。 他娘才知道儿子之所以乖乖在家陪着她,是因为闯了个大祸,惹恼了炙手可热的仆射大人苏焕。 娘心急之下逼着他连夜回府,他死活不肯,墨迹到今日,探听到事后苏焕再没提起过他,这才悄默声回了候府。 听爹说他昨日挨打连手都没还,就知道啥事都没能瞒过老头子。心想这回少不了要挨顿训,再关在府里,禁足一段时间。 老头子话风却陡然一转,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对揍了自己的金家老二他们十分的不满,甚至迁怒到他们的父执。 苏鲁铁木面色阴沉,厉声喝道:“来人,辛豹护主不力,杖毙。” 四个黑衣部曲随声而出,手脚利落的将少主贴身护卫辛豹按翻在地,塞了嘴,轮杖便打。 包铁的四楞木杖只一杖,辛豹后背就溅起鲜红的血。 苏鲁安心有不忍。“爹,辛豹罪不至死。” 苏鲁铁木重重“哼”了声,“不战而怯,某家账下容不下这样的怂兵,有,就死去!软包龟蛋死绝了,剩下的自然都是好汉子。 这是苏鲁家的规矩,以前是,以后也是。” 苏鲁安眼睁睁看着条豹子般精壮的汉子,片刻间就成了团肉泥,既不敢出言求情,又不忍看,刚低下头却被父亲攥着发髻强迫抬起了头。 “不自强自立,你以后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招惹了苏焕有什么大不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就是死,也要啃下他两口肉来。 在爹娘跟前乖巧听话有人爱,外面可不是家里,受欺负的都是听话的软蛋。 只有你心够狠,手段够辣,才有人在乎你,把你当个人看。” 苏鲁铁木一边脸挂着冷笑,另一边脸木无表情,不会眨动的眼睛又似乎淌着悲悯的泪水。 他用掌心抹了抹眼角,挥手让黑衣部曲把邢豹的尸体拖走。 大手揽着儿子单薄的肩头,语重心长的说道:“溪山候的爵位早早晚晚要由你来继承,可是没了权势,空有个侯爵的爵位,不过是个富贵叫花子。 咱家人丁不旺,爹没想过要你如先祖们走从军的路,死人堆爹已经替你爬够了,你就好好的替咱苏鲁家开枝散叶,延续血脉。 我活着一天,苏鲁家的家规就由我说了算,今个我说的,咱苏鲁家不讲究什么娶妻不纳妾。 正室大妇留心慢慢找着,爹给你置办好了几处宅院,有看上了眼的好姑娘,想收房,尽管去账房支钱,把人大大方方的抬进门,只要给苏鲁家生下一儿半女,都不缺她富贵半生。 你也二十岁了,该把玩心收收了。 苏鲁家有爹撑着,你不用从军入仕,也有富贵日子过。 可也不能光是斗鸡遛狗瞎混日子。 京都不是有个什么四大富贵公子吗? 慕容家老大入了仕,四大公子就少了一个,爹给你托着底,你再请几个舅舅帮衬着,不说替代慕容家老大成了四公子之首,怎么也不能弱了袁克祥那小子吧?” 苏鲁安又惊又喜,“爹,你是要我学他们的的样子,经商敛财?” 苏鲁铁木爽朗的大笑道:“对,爹是逼你去外面当牛做马,给咱苏鲁家赚钱养家,好让爹和你娘在家给你看孩子,享清福。 指望不上儿子你了,孙子里面可必须要出几个将才,续上苏鲁将门的传承;要是你小子能给老子鼓捣出十七八个大孙子,再出几个读书人也挺好。” 苏鲁安面带赧颜,抬手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两声。蓦然立起身来,欢欢喜喜的说道:“爹,我这就去把您说的话告诉娘去。” “去吧,去吧!正好顺便和你舅舅们打个招呼,你要单立户了,让他们看看手里有什么瞧不上眼的生意,匀几个给你。不白要啊!折现银还是折股份,让他们自己选。” “好嘞!我记住了。”苏鲁安站起身就要走。苏鲁铁木让他等等,抬手指着左面站着的四个黑衣部曲,“打今天起,你们四个跟着小侯爷。” 他手指移动,指着地面残留的新鲜血迹,“如何做事就不用我再多说了。” 四名黑衣部曲齐齐抱拳行礼,“小的明白。” 日过正午,一顿野猪肉配美酒,凉亭内酒足饭饱的四人,煮了壶新茶,摆下棋盘。 苏焕下出一记妙手,逼得对面结伙对弈的冯老狐狸苦着脸,慕容老狐狸皱紧了眉头,他得意的摇着头,猛然间瞧见脱了华贵的锦袍,换上了一身儒衫素衣,双手笼在宽大的袖中,平端在腹部的老友,膈应的差点把才吃下去的酒肉吐了。 他眼神哀怨的看着身穿儒衫的窦孟德,你一个富可敌国的富商巨贾,一口一个学生,伏低做小,捧俩老狐狸的臭脚,还要脸吗? “妙!”窦孟德从袖中伸出手,抖抖衣袖,笨拙的并着食指中指点着棋盘上冯玄道落下的黑子,勾着的无名指和尾指轻巧的一勾,已把一粒白子挑在掌心。 “玄老布局时在此处一手飞,洞察机先,于无声处起惊雷。”慕容坚以袖遮手在窦孟德清出的空位上添了颗黑子。 冯玄道随即在旁落下一子,盘中局势颠倒,即将被白子绞杀的一条黑龙长出了口气,遁出生天,反将白棋大龙拦腰截断。 冯玄道抚须长笑,“苏大人还不投子吗!” “呵呵!苏某弈棋,十五岁开始奉饶天下先,三十余年未有一负,今日苏某认输了!哈哈哈,输得畅快。”苏焕怒极,面色铁青,目光如刀,一下一下劈砍在窦孟德脸上。 “棋如人生,常胜将军也有失手的时候。”冯玄道趁机抬手抚乱了棋盘。“有道是胜败兵家常事,世事如棋局局新,胜不骄,败不馁,来来来,苏大人再来一局。” 第57章 博弈{二} 苏焕将手里捻着的一粒白子投入棋罐,‘啪啪’拍着手,“落子不悔,输了就是输了,苏某人今日见识过了大学士和大柱国珠联璧合的妙手,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这番棋局四人间借棋各表心意,各有所求,也是各有所得。 内有拥兵数万的元氏未除,外有强敌窥伺,国之中枢的朝堂浑水一潭。 统御朝廷六部的仆射大人苏焕,真有闲心思下棋吗? 经营一片小店,图个一家三五口温饱的小商贾,取利重在世道安宁,稳中求取;到了窦家这种几乎垄断了某些行业级数的豪商巨贾,投下重金囤积了大量货物,反而是时局越是动荡不安,才借机从中谋取暴利。 从现在到明年收获夏粮之前的时间,正是囤积大量米粮的窦家大赚一笔的机会。 窦孟德丢下正事不干,天天点卯似的跑到大柱国府里陪着俩老大人下棋聊天。 难道他不是不得不来? 窦家这棵大树再如何财势浩大,根子依旧扎在西魏国这片土地上。平常百姓眼里金玉满堂挥金如土的大富豪,在亭中这三位朝堂巨子眼里,不过是菜园里的一小垄韭菜,割不割,何时割,全看一时的心情。 陪着十二分小心的窦孟德,眼神比平时更加木讷。 与他相对的是冯道玄,最为放松,闲聊的话题也大多是他扯起的头,市井民风,陈年故事,诗画风流,柴米油盐酱醋茶,聊来聊去就是不聊朝堂政事。 慕容坚则是扮演了一个好客的主人,既是个好听众,又处处照顾客人的情绪。 苏焕名士本色,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一轮艳阳渐渐加速向西滑动,花园里林木间漏下的的斑驳光影泛起了红色。 苏焕眯起了眼,看着在摇曳的林叶上跃动的光影,一时间神情恍惚。 “苏大人,苏大人!”冯道玄一声比一声高,苏焕猛地惊醒过来,拱了拱手,赧颜道:“苏焕失礼了。” 冯道玄含笑捋着颌下如戟耳翘起的银冉,向上扬了几下头。那意思,是要苏焕把想到的说来听听。 慕容坚按着竹椅扶手坐正了身子,默然看着苏焕。 窦孟德心知他们三人看似闲散,实则所思所想,全是牵动朝堂的大事。猛然抚着腹部,哎呦呦,低哼了两声,起身弓着腰,单手作揖,“孟德....啊呦!一时贪图口腹之欲,出丑了,告退片刻!”弓着腰,快步走出了凉亭,请仆从引着去茅厕。 “这个窦老憨!”苏焕看着老友弓着的腰身,笑着摇了摇头。 收回视线,迎着慕容坚,不紧不慢地说道:“今日一大早,苏焕便召见了‘木犬’。” 慕容坚摇了摇翘起的脚,不以为意的说道:“苏仆射,接着讲。” 苏焕微歪了头,视线向冯玄道瞟了一眼。 “无妨!”议到正事,慕容坚顿时恢复了惜言如金的风格。 “木犬!”冯玄道捞起把蒲扇,轻摇着,脸上带着淡笑,“是‘灰犬’中主事的那个年轻人,听说过,没见过。苏大人讲讲,是怎样的年轻人。” 苏焕目光澄澈明朗,双手按在竹桌上,“苏焕多余的话不说。比起苏焕,大柱国,大学士,都要更为了解‘灰犬’。 ‘灰犬’必须收归尚书省! 苏焕不是与您二位大人打商量。 今早苏焕已经将加盖有尚书仆射印信的手令,交给了‘木犬’,授权他辖制‘灰犬’,并行文责成北衙禁军,城防,刑部,京兆府,全力辅助‘灰犬’,缉拿潜入京都的细作。” 慕容坚看了冯道玄一眼,冲苏焕抬起右手,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苏焕挑了挑眉,毫不示弱的逼问道:“大柱国的意思,是此事由苏焕自便?还是要苏焕给大柱国个解释?” 慕容坚双手叠在腹部,“嗯!”了一声,拧着眉头,顿了顿,展颜一笑,“苏仆射紧张什么?如今是苏仆射大人主掌尚书省,‘灰犬’归属兵部,正是苏大人该过问的。 调配头领,变动建制,分派任务,自然是由苏大人自便了! 当然,苏大人要是不嫌烦,解释两句,我和玄老洗耳恭听。” 苏焕心里暗骂了句‘老而不死是为贼!’,冷着脸,接着逼迫道:“如此还先请大柱国和大学士,联名上书陛下,请陛下降下一道明旨,敕令韩琦暂摄‘灰犬’。” “哦!”慕容坚侧过身,伸手拍着冯玄道搭在竹椅扶手上的手肘,苦着脸,说道:“人家这是掐着时辰,算好了时间,拿人、杀人,夺权既成事实了。 劳烦玄老执笔,写吧!写好了某家联名签押。 啧啧,夺权,这嘴脸也太急迫了点吧?” 冯玄道深有同感的深深地点了点头,摇着蒲扇,温言劝道:“交吧!早交早了,交完了,就能安享清闲。” 慕容坚夸张地猛点着头,招手叫来仆从,去书房取来了纸笔。 冯道玄站起身,左手捏着右袍袖,下笔如飞,顷刻写好了奏书,自腰间取下印,用了印,让到一旁,等慕容坚也签押用印。 慕容坚签押用印,收了印,又将笔递给苏焕,瞪着眼,逼他也在奏疏上签名盖印。 看着属员捧着奏疏疾步跑出园子,慕容坚拉着冯玄道站立着,指指桌上凉了的茶水,声音弱弱的问道:“仆射大人,你要的奏疏已经送往宫中,能否换壶热茶解渴!? 我二人坐下来,接着听苏大人指教?”神情做作,似老者在哄逗稚童。 苏焕气的笑出声来,“呵呵!呵呵!这就给苏焕罗织起罪名了!看来苏焕逃是不掉专权弄臣的骂名了。” 冯玄道拍着干瘪的胸脯,大声辩解道:“老夫可什么都没说。要说也是说,仆射大人才高八斗,惊才绝艳,一代天之骄子。是我西魏国中兴的大功臣。”还竖起了拇指,杵在苏焕眼前,晃了晃。 “瞧出来了!苏焕知错了,不该在您二位老大人跟前不知深浅,不明尊卑。 行了,您二位老大人安坐,苏焕唤人煮茶。有您二位,这椅子呀,苏焕没资格坐,来来来,取个蒲团来,苏某坐在两位老大人脚边。” 他本性洒脱不羁,看出二位老大人是有意正话闲说,放下身段搞活气氛,真就要来个蒲团,盘膝坐在了二人脚边,从果盘里取了只桃子,一边卡擦卡擦大嚼着,一边说了起来。 “‘灰犬’创建的初衷,是为了肃清潜入大业城的碟探。格局便小了! 南梁‘绣衣卫’握在内侍监手里,明面上替南梁王督查百官,监管百姓;实则在东西二魏谍目广布,刺探军情,暗杀英才,祸乱商贸,策反边军,谋划政变,只要对南梁朝廷有利,就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冯玄道下意识点着头,眼角余光看到慕容坚,目不转睛的盯着坐在脚边的苏焕,露出既惊讶又好奇的神态。 “东魏的‘黑鹰’建立的要比绣衣卫晚几十年,归军部辖制,似乎比不上直接受南梁王直接辖制的‘绣衣卫’显赫。 实则不然。 东魏朝廷的格局二位大人应该一点都不陌生,近百年间,国主的废立,都要看军部几位大统领意世。军部才是东魏权利最大的部门。 在我西魏境内,‘黑鹰’比起‘绣衣卫’,行事更要狠辣歹毒。因为和六镇同宗同源,从未停止过对六镇的渗透策反。 ‘灰犬’与他们的斗争,虽然看不到金戈铁马,凶险程度却比战阵厮杀还要险恶。” 冯玄道捋须的手定在空中,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这场暗战,明明南梁、东魏都以倾国之力,扑杀过来了。 初建‘灰犬’却定位在看护京都门户的看门犬。 在大略上,取了龟缩守势。人员配置投入的只是宇文,慕容两镇的一部分精锐斥候。 格局太小,人力投入不足;照虎画了个猫,拼凑出的‘灰犬’是不伦不类。 本是靖安国内,谍探整个朝天大陆的机构,只发挥出了有限的,极其微小的作用。 由此造成的损失,不是某一军镇,某一世家的利益,而是整个西魏国的损失。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争之世注定要来临,我西魏如若不愿困守一隅,就必须从现在做好准备,收拢人才,发展经济,整顿军备,事事要抢在东魏和南梁前面。 若是没有耳目,又聋又瞎,如何去和耳聪目明的东魏,南梁争天下呢? 朝廷要大力投入,支持灰犬整合资源,扩充实力。 京都太小,西魏国太小,灰犬的战场是整个朝天大陆。 苏焕没提前知会大柱国,私自将‘灰犬’收归尚书省,绝非是为了一己之私,谋权夺利。 以前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苏焕既然身在其位,自然不能眼看着国势沉沦。” 慕容坚陡然抬脚,将苏焕踏倒在地,紫红色的脸庞泛着光,大口喘着气,嗔目呵骂道:“早干什么去了!明明是腹有锦绣的经世大才,躲在国子监,大张着眼看朝廷犯错,看笑话呢!?” 苏焕顺着慕容坚踏过来的力,屁股不离蒲团,身子悠悠转了一圈,挪靠在冯玄道小腿上,仰着头,毫不示弱的嚷道:“谁说苏焕只是站一边看笑话?构建‘灰犬’,还有很多朝政弊政,苏焕不但指出来,还都是在国子监,当众演说。 哼!也都传进了您,卫国公的耳中! 您现在跟我找旧账,呵呵!您回想一下,震怒之下叱骂‘苏焕狂生妄言。’是为了苏焕说了什么不顺您心、您耳的话了?” 慕容坚面上一僵,用力拍了下大腿,悻悻的倒在椅背上。 “苏大人呀,你说要扩充‘灰犬’,将耳目散播整个朝天大陆,朝廷需要拿出很大一笔支出吧。 还不是一次性的,朝廷如今可不比从前了。”冯玄道插言,一半是老于政务,提起个线头,就不由自己顺着思考下去;另一半,则是不想慕容坚和苏焕陷入僵局。 不想话还没说完,苏焕抢着说道:“不用朝廷拨款。” 苏焕话脱口而出,蓦然紧闭了嘴,眼含笑意,左右扭着头,看着冯玄道和慕容坚。 慕容坚怒瞪着眼,抬脚做踢状。 前一次是含羞带怒,这一次则是装腔作势。一前一后,两次抬脚,借着后来这次,不但化解了踢了苏焕一脚,引起的僵局,亲昵的姿态还拉近了双方的感情。 由此也显露出慕容坚看似粗狂,实则心思细腻,富有急智。 “敢!大柱国,一脚三十万石粮食。您踢,苏焕绝对不躲。”苏焕痞赖地瞪着眼,拿胸口去碰慕容坚抬起的腿。 一提到粮食,冯玄道顿时来了精神,伸手搬着苏焕的肩头,嘴快贴到苏焕耳朵了,急促的问道:“哪又来的三十万石粮食?” 慕容坚借机放下了脚,向前伏着腰,头凑在苏焕眼前,也催促道:“快说说,哪来的三十万石粮食呀!” “‘木犬’积攒的!” “韩琦积攒了三十万石粮食!?”冯玄道和慕容坚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说积攒三十万石粮食需巨额的资金,藏匿如此数量巨大的粮食,更是极其复杂艰巨,近乎不可能。 以冯、慕容家的庞大实力,时间充裕的话,积蓄三十万石粮食都能做到,却做不到彻底掩人耳目,终究三十万石的数量太大,购买,运输,存储,都会留下痕迹。 苏焕看到窦孟德出现在园中石径上,一手按着腹部,慢悠悠走着,眼睛一闪一闪观察着凉亭中,他相信,只要自己随便打出个手势,窦建德就又会双手抱腹,一脸的痛苦,一路小跑回茅厕。 这个人太会察言观色,太知道进退了。 “不说了,不说了,想要知道,过了今天,召来郝琦,自己问去。”苏焕边说,边扶着冯道玄的椅子站起身来。 “为什么要过了今日呢?”慕容坚和冯道玄异口同声的追问道。 苏焕笑着向窦孟德招着手,一边压低了嗓音,轻声说道:“这几年‘灰犬’失去了统一指挥,内部倾轧不断,被‘黑鹰’‘绣衣卫’借机渗透,快成了筛子了。 今早我给了郝琦道手令,直接从内宫调拨两百侍卫,归他指挥,突袭了‘灰犬’总部,将人员全部拘押,等候审查。 之所以等过了大半日,才知会二位大人,奏请陛下颁下明旨,实则是怕消息提前走漏,给郝琦争取这一日的时间。” “你和郝琦这是先斩后奏!”冯玄道坐在椅子上,抬手推在苏焕腰上。 “三十万石粮食,哈哈!哈哈哈!”慕容坚咂摸着嘴,靠进椅背,晃着三根指头,又开始摇晃着翘起的脚。 第58章 博弈{三} 家仆一路小跑进了后花院,高声禀报:“英武将军高松,求见大柱国!” 窦孟德快走到凉亭,听到这声通禀,猛然紧皱眉头,一脸痛苦,一手抱着腹部,一手按在屁股上,转身一溜小跑而去。 “哦!”凉亭内三人齐齐站起身,相互间交换了个眼神,慕容坚大声说道:“速请高将军来此。” “距寿亭上一次来京都,一晃已经三年了!我去接一下他。” 苏焕刚要抬步,花园门外有人朗声道:“高松可劳动不起仆射大人相迎!” 一个中等身材,满面倦容的中年人,像鸭子似叉着双腿,走了过来。 “亭寿这是?”苏焕指着高松的腿。 “骑了一夜一日的快马。”高松咧咧嘴,感慨道:“老了,享乐惯了,放在十年前,行军打仗十天半月吃喝拉撒睡全在马上,都是平常事!” 冷不防冯玄道迎面“呸!”,手里的蒲扇点着高松的鼻子,笑骂道:“你这小崽子,敢跟老夫充老,轮到小子你嚷嚷老了,我和大柱国呢!?是不是该钉上棺材钉了!” “大柱国、大学士,我这臭嘴,瞎秃噜!我自己掌嘴。 从北府一气跑了三百多里路,刚刚进的京,屁股颠肿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了!”高松假惺惺在脸上打了两巴掌,扶着冯玄道坐回椅子,再要去扶慕容坚,慕容坚摆着手,自顾自落了坐。 高松四下打量,凉亭内茶香袅袅;亭外,林木幽明,凉风徐徐。 他收回视线,平视着苏焕,笑道:“呵呵!还是锦绣繁华的京都好呀,无怪乎 苏焕一边给高松斟茶,一边语气促狭的问道:“寿亭也想吗?” 高松粗鲁的答道:“我想有个屁用!难不成你还能把我调回京都!?” 苏焕示意高松坐下,敛起了笑容,故作神秘的说道:“既然寿亭也有此意,我就向陛下举荐寿亭入兵部,授侍郎。” 高松撇撇嘴,使劲挥着手,不满的嚷嚷道:“苏焕你少在我这儿卖好!我这几百里地换马不换人赶回京城,刚回了自家府里,立刻就找过来,你当高某来找苏仆射大人谢提拔之恩呢!?” 仰靠在竹椅里的冯玄道和慕容坚微微抬起身子。 “咋个意思!高松哪里对不住您几位了?好好的二品英武将军,握着北镇抚将军府实权,折腾个说话不响,放屁不臭的三品兵部侍郎,你们觉得好玩吗? 高松觉得一点都不好玩! 北镇抚将军府离京都五百里,高松一夜一日跑了三百里,就已经坐在各位大人面前了! 为何? 随高松同行的五千飞鹰营将士,同时拔营东去,不久就能到达华郡。 大争之世即将到来,高松也不愿自闭在北镇抚将军府,各位大人既然要用高松,何不爽快点。 磨磨唧唧的,给个什么侍郎,你们是想羞臊高松吗?” 慕容坚侧过脸和冯玄道交换了个眼神。 高松这一通牢骚,传达出的意思太丰富。 举荐高松调任兵部侍郎是他俩商量出的结果,俩人都没明说,那点试探高氏的意思。 高氏在六镇中兵员最充足,训练也最严格,最是难得的是,高氏统辖的北府施行的兵制,养兵多还不靡费军费,不因养兵而伤民。 是不是调来个高松就任兵部侍郎,就能解决西魏国兵部的大问题,主要还在高松自己的态度,是否愿意尽心尽力为朝廷出力。 高松话里的意思是已经知道朝廷调他就任兵部侍郎,犹然不满意! 再有,他已经命令随行的五千飞鹰将士直接去了华郡,飞鹰斥候可是西魏国三大强军之一。 更是唯一的一支,上马是骁骑,下马是悍卒。无论是单兵还是结成千人万人大阵,战力皆冠绝西魏。 高氏将这样一支强军交了出来! 近乎独自成国的高氏,需要向朝廷投这样的投名状吗? 高松话里也给了个答案;大争之世,高氏不甘于困居北府。 “我就说该举荐寿亭接任我,就任兵部尚书,你非要说先空着尚书位子,让寿亭以侍郎行尚书职权,看看再说。”慕容坚抢先埋怨着冯玄道。 冯玄道瞪着眼,指着自己的鼻子,毫不相让回怼道:“我承认,这话是我说的不假。可你当寿亭面断章取义可不对。 我原话咋说的?!寿亭长期离京,他老子虽顶着北镇抚将军的帽子,北镇抚将军府日常公务都是寿亭在打理,即管军又管民,可说是一言九鼎,留在京里,头顶上压着三省和朝廷,想干了随时可以回北府。” 高松起身冲二位瞎扯的老大人插手行了个大礼,撇撇嘴,“您二位老大人,饶了寿亭吧!只要您们看得上寿亭,当牛做马,任您们驱使。就是这.....瞎掰扯,您们留着等我爹回京,坐一起了,慢慢掰扯。 呵呵,您二位都是寿亭的叔伯,寿亭今天不要脸一回,讨要个兵部尚书,中不中? 还有啊!我要独孤伯璨,兵部左侍郎就他了。” “嗯!”慕容坚眼睛躲着高松,不答话,不急不忙端起茶盏。 身为北镇抚将军府实际主事人的高松,私自调动精锐兵马离开辖境,进了京不但为自己要官,还帮着独孤家统领铁浮屠的嫡长子独孤伯璨讨官! 这说明什么? 他们这些正当年,手握实权的一代人,已经早就织出了一张大网。 兴许新任的尚书仆射苏焕,还是其中的中坚。 冯玄道含笑端起茶盏,遥遥碰杯,嘬了口茶,嬉笑道:“大柱国呀!江山代有新人出来,瞅出来了吗?苏焕,寿亭,伯璨他们这一代人早就心有所想,人家才是一伙的,一心想着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呢! 咱们这些老家伙呀,都落伍了。” 慕容坚眉宇凝出的一抹凝重,悄然消散,忽的一下站起身,抬手扶着高松的小臂,笑声爽朗:“哈哈!难得呀,难得,寿亭这样敢于任事。” 扭头看着苏焕,语气促狭,“仆射大人,老夫和玄老把举荐寿亭调任兵部尚书这个天大的人情让给你,换你两幅好字够了吧?” “只要老大人们允了苏焕辞官,悠悠乐哉!别说两幅字,两百幅字都行!”苏焕也打着哈哈。 “呵呵!”慕容坚冷笑道:“连着两日了!仆射大人都是上衙不到一个时辰,不理政务,跑来跟我们两个老朽一起虚度光阴。 苏大人的官还当得还不够舒服?还想着要辞官。” 苏焕两手大张,无赖的说道:“苏焕一个晚辈小子能怎么办?眼看着大柱国丢下颗石子,要静观涟漪。苏焕不安心陪着大柱国观景,难不成故意撒把沙子,给大柱国添些乱子不成?” “你呀!呵呵。别的先不急,多弄点粮食。那个木犬的三十万石粮食能不能落实?”冯道玄插进来,岔开了话题。 苏焕盯着慕容坚,笑而不语。 “哼!你盯着老夫看干嘛?老夫脸上又不长粮食。” “您二老脸上确实不长粮食,可您二老堂堂正气的脸,能驱魔镇鬼呀。” 冯道玄一蒲扇拍在苏焕头上,笑骂道:“想要支使大柱国和老夫为你所用,就好好说话。” 苏焕扶正被打歪了的纱帽,依旧是带着三分戏谑,说道:“灰犬要扩张,没个镇压小鬼的大神,单靠木犬显然不行。 整个西魏国也就数您二位能压住这个盘子,大柱国要是脱不开身,就只好请玄老勉为其难了。 不过这事耽搁不得,最迟明天一早,二位老大人中间就必须要有一位去帮着木犬压阵。 不然今日捞起的大鱼可能就会挣脱渔网,逃之夭夭。” 慕容坚冷着脸轻哼一声,转头看着冯玄道,笑道:“玄老,听着很好玩呀!不如同往,也省得某些人不干正事,每天都凑到这儿,在眼巴前晃来晃去,招人厌!” 正午的阳光直直的洒落,行走在回城的小路上,王小石顶着个青翠的大荷叶。 头上也顶着张绿油油大荷叶的瑾儿,挤到王小石身边,神情忐忑,怯生生说道:“公子,史大娘带着四个姐姐又来了,听我娘说公子把阿信的宅子转给了温暖,她们便都过来帮忙收拾宅子呢。” “我知道了。”王小石脸上带着倦色。 “还有呀!”瑾儿的小嘴噼噼啪啪,把刚听来的史茵一行路上遭遇的惊险意外,一股脑讲给了自己家的公子。 说到解救并护送史茵母女的呆萌公子,瑾儿用手环了个圆,在脸上比划着:“圆乎乎的,听史春叫窦公子,我就猜到是灵儿小姐的哥哥。” “窦望来了?” “嗯,窦公子护送史大娘她们到地方,就走了,史春说人家不过是顺道救了她们母女,还有事要忙呢!” 王小石叫过小叶,“小叶,你先拎上四条大鱼,脚程快些,送回铺子;让阿信多加上......嗯,瑾儿,窦望一行几人?” “五个,不对是六个,公子,公子,不用给他们准备午饭,我刚听他和史大娘告辞的时候说,他只在汉阳县停一刻时间,事情办妥,就要马上赶回京城。这时间兴许已经离开汉阳县了。” “这样呀!小叶你就让阿信加做五个人的饭菜。” 瑾儿看着小叶从大砖头背后的背篓里拎出四条大鱼用柳枝穿了提在手里,脚步匆匆跑向县城,偷瞄了眼不远不近跟着的两个礼房书吏,低声问道:“公子您不生阿信的气?” 两人年纪相当,并肩同行,瑾儿倒要比王小石高出一拳。 王小石不答,反问道:“瑾儿和阿信是什么关系?” “我娘说,他爹和我爹是好友,让我把他当做亲人。” “亲人?是当亲哥哥,还是当未来的夫婿?” 瑾儿吱咛一声,脸红到了脖子,猛地一跺脚,扭着细腰,顺着小路跑远了。 王小石走进缺了大门的北城门,左手第一家院门前立了一群人,除了史茵母女,曾嬷嬷几个妇人也都到齐了,瑾儿和温暖挽着手立在人群后面。 瞧见曾嬷嬷惶恐不安的在不停搓着手,王小石抢先跟她打着招呼,“大家都来帮忙了!瑾儿,只好罚你跑腿了,赶快的,去通知阿信,把几个嬷嬷的饭都做上。” 这边对曾嬷嬷刻意安抚,那边却有意漠视史茵母女。从人群中间直直的走到温暖身前,一伸手,攥着她的手腕,轻声柔语的问道:“忙了一上午,累了吗?有什么不舒服吗?收拾宅院也不在一时半刻,先锁了门,回家吃饭。” 话说完,也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就扯着温暖的手,往十字街口走去。 曾婆子她们都看出自家公子神情有异,随着走,曾婆子偷偷向前推着韩婆子。 韩婆子在曾婆子肉厚的手背上拧了一把,紧走两步追上了王小石。 “公子,史娘子昨日.....” “让你们帮着找宅子,我知道,找好了吗?” “找好了,就是不知道公子高不高兴。” “哦!你们之间互帮互助,应该不关我高不高兴吧?” “哪个,事先不知道公子收了阿信的宅院,我们帮史娘子找的宅子正好和阿信的宅子背靠背。” 王小石仰头看着碧蓝的天空,幽幽然低声自语道:“天意深远,天心难测,来就来吧。” 扭头冲韩婆子笑笑:“她们住哪都无所谓。” 侧过头看着被他扯着手腕,实则是在暗暗诊脉的温暖,针灸术能将脸型和五官位置改变,挺翘的鼻子和清澈灵动的眼神却无法变动。 看着温暖眼底深处的惶惑不安,王小石忽而展颜一笑,柔声问道:“喜欢吃虾吗?攒了两日只存了二十来只,不够大家伙吃一顿,咱俩偷吃个独食倒是够了。” 温暖仰着哀苦的脸,挤出个奇丑无比的笑,怯怯的点了点头。 悄悄移到大砖头身边的曾嬷嬷,压低嗓音问道:“大砖头,那个丑丫头到底是公子的什么人呀?” “你是问温暖呀!是舅舅给他定的媳妇儿。”大砖头把小石头一大早教给他的话说了出来。 第59章 轻车{一} 礼房少有的成了县衙的热闹中心,两个回到官房的书吏,故作镇静,言语轻松的和上门打探的同僚瞎扯着闲话。 方才走在回城的路上,小王东主应承归还荷花缸,即便是出了意外,还不回来借走的原物,也会找来同等大小的荷花缸送归梧桐老祖宗那儿。一下子就让两人吊在半空的心落到了实处。 他俩也说不清为了什么,小小年纪的王东主,一言一行就是让人信服。有了小王东主的承诺,搬走荷花大缸的混不吝阿信,和不知名的粉面小子,他们的想法都不用多做考量了。 阿信不时从飘出饭菜香味的厨房里探头出来,得意地看看院子中央品字形摆着的三口荷花大缸。 冯行偃袖子挽到了肘弯上面,一桶接着一桶,将刚从水井打上来的清水倒入大缸中。一气连着打上来七八桶水,倒在大缸里,缸里的水位却没多大变化。 这种给庙观特制的大缸,三个成年人才能环抱住,围着梧桐老祖宗的院内原本有八个大缸,不知何时打碎了三口,在原位置上留下了一堆碎片,久久也无人清理。 虽然官府出资给梧桐老祖宗建了高台,并圈了围墙,终究非庙非观,只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景观。 挂在县衙礼房,太平时节还能保持日常维护,乱世里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上它。 王小石进了院子啥话也没说,围着三口大缸,又是摸,又是脸趴在上面仔细的观瞧。还不时的咂吧着嘴,大声的叹着气。 一院子男女老少就都拿眼看着他。 足有一枝香的时间他才直起腰,“大桃子别给缸里打水了,过两天北边的院子收拾出来,还要往里挪。 对了,你们咋搬回来的?” 单个大缸重量比不上大石水槽,可大缸的造型决定了搬动它要比搬大石水槽更困难。 冯行偃抬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手向东边指指,“阿信去隔壁借了辆平板大车,俩人很轻松就把大缸抬上了车,阿信在前面拉着车,我在后面扶着,没费多大力气。 呵呵!小石头,今天阿信可比你聪明。” 阿信被瑾儿堵在了厨房里,俩人关了门,低声说着话。 王小石仰着脸,冲厨房喊道:“单大聪明,听见了吗?大桃子在夸你呢!你说我是现在夸夸你,还是午饭后再表达一番仰慕之情?” 从厨房传出阿信惶恐不安的声音,“这儿没个叫‘单大聪明’的,只有双黄笨蛋,他说,他知道错了。” 瑾儿狠狠剜了阿信一眼,羞怒的低声道:“什么双黄笨蛋呀!你要当笨蛋,就当呗,干嘛拉上我。” “嘘!”阿信示意瑾儿别出声,他竖着耳朵听了许久,也没听见院子里有王小石的说话声。 却等来了温暖叫门声。 温暖送来了一把新鲜的野葱,还有王小石装虾的小笼。不等她开口,阿信就信心满满的说道:“葱爆虾!我最拿手的菜,你们就等着吃吧。” 一旁瑾儿撇着嘴,“哪道菜不是你最拿手的?吹!一天不吹牛,能憋死吗?” 阿信嘿嘿一乐,“这个真是最拿手的,绝对没吹牛。” 瑾儿丢过个大大的白眼,扯着掩嘴偷笑的温暖出了厨房。 出了门她才发现,寂静无声的院子里立着很多的人。 有曾婆子她们,史春姐妹,还有帮着打扫北门宅院的小姐妹。 昨日欢快的融汇在一起,今天却各自聚堆。 唯一统一的,是她们的视线都投向了正房紧闭的房门。 受到院中凝重气氛影响,瑾儿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凑在温暖耳边问道:“我娘呢?” 温暖用微小声音答道:“你娘和史大娘被公子叫进屋里说话。” “哦!”瑾儿的神情顿时放松了,轻松的说道:“没事,有公子在,啥事也没有。” 温暖清澈眼眸里闪动着亮丽的光彩,重重的“嗯!”了一声。 被徐铁蛋拉着一起去给车马行还平板车的冯行偃,踏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道;“我们回来了!” “哗啦!”正屋的门被从里面推开,王小石跨出门来,朝着冯行偃招着手。 “我去看过。明明有五口荷花大缸,大桃子你和阿信怎么只弄回来了三口?”王小石站在石阶上,手搭在冯行偃肩上。 冯行偃拉着王小石走到院子中间,在三口荷花大缸上连比带画;“挑不出来呀!你看,这口缸是最后搬回来的,上面的裂纹只到半腰,勉强能移动,剩下的俩口缸布满了裂纹,不移动还是个东西,一动窝,兴许立马就碎了一地。” 王小石斜乜着冯行偃,舔了舔嘴唇,缓缓的说道:“你就是个脑子有病的家伙,还跟着个棒槌瞎搞!犯了错,还不自知。” “你咋能这样说呢!”冯行偃说道。 王小石一巴掌抡在他头上,“就你这没长开的脑子,还敢不服?” “嗯!我就是不服。” 冯行偃死命梗着的脖子,终究没抗过大砖头的大手,头被强按在储满了水的的荷花缸里。 冯行偃吐着水泡拼力抬起头,有生第一次求饶道:“等等,等等,小石头,我可是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是你这样的吗?搞出一大堆麻烦,留给朋友费心费力去解决。” “谁呀?敢找你麻烦,我送他去见祖宗!” 王小石摆摆手,大砖头放开冯行偃,瞧着一缕湿漉漉长发贴在额头的冯行偃。 挑着眉头,语重心长的问道:“大桃子,你觉着是在帮我,我委屈了你。可是,你问过我需不需要你的帮助了吗? 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什么吗? 大桃子,我跟你说过,对我来说每一个明天都遥不可及。 我不能把麻烦事留给我姐。” 冯行偃不解的挠着头。 敞开的正屋门内,史茵双手交叠,优雅的福下身子,恳切的说道:“奴婢蒙昧愚钝,求公子宽恕!” 王小石冷着脸,朝厨房喊道:“阿信!饭还没做好吗?” 看见在凉亭里站起的熟悉身影,高晋又惊又喜! “爹!” “晋儿。” 父亲环抱的臂膀,温暖醉人,让高晋生出踏实的安全感。 “爹,您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京都?”高晋慌急的低声问着。 高松把儿子从怀里推开,攥着儿子的肩,眸光闪亮,霸气四溢地说道:“西魏国的朝堂少了高家,还能称做朝堂吗?” “您?” 高松满面带笑,故意大声道:“爹不跑快点,可就赶不上趟了!紧赶慢赶,总算是没被拉下了,厚着脸皮,跟朝廷讨要了个兵部尚书。” 高晋被父亲丢出的这个消息震得头脑发晕。 “驾!”独孤嫣然脆亮的声音,和她驾驭的奇形怪状的轻车,在卫国公府花园小径上往复飘荡。 独孤嫣然亲做御者,载着慕容坚和冯玄道绕着花园跑了一圈。 马车兜回凉亭,独孤嫣然喝停了辕马。洋洋得意,正要和姑父表功,却瞅见坐在轻车上的姑父和玄老神色极其怪异。 慕容八叔更为夸张,竟毫不顾及形象,撅着屁股,趴在轻车车轮上。手指在车架,车轮敲一下,便惊呼一声。 实在是怪不得慕容林如此失态,这车上随便抽出一根钢条,稍加打磨,就是一件神兵利器。 这辆马车不同于木制的粗实方正的马车,车架以精钢打造,结构小巧精致,处处充斥着圆滑优美的曲线。 两个车轮比木制马车车轮小了一半,在精钢轮圈外镶嵌了一圈外沿圆滑的木块,车轮外沿和轮轴之间是呈梅花状的五个精钢圆环,车子行驶中,车轮内外六个精钢圆环受外力冲击发成变形,能缓冲掉了大部分路面坑洼造成的颠簸。 下沉的车厢踏脚的高度不足膝盖高,枣木打制的座位直接安置在车轴上面,以冯玄道的年纪不用人帮助都能独自上下车。 踏板上有可调高低的踏脚,座椅后背不光能够前后移动还能调节角度。 冯玄道和慕容坚乘坐其上,车子绕行在园中石径上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他俩刚下了车,苏焕和高松立刻挤上车,招呼独孤嫣然快催马跑起来。 等下一圈换到独孤绿乘坐感受,马车在园中绕行半圈,她就心急的问驾车的独孤嫣然:“嫣然,这样的马车王家还有几辆?” “姑母也想要一辆吗?”独孤嫣然故意显摆这辆马车的优异性,拐弯时还在催马快跑,马车紧贴着石径旁的花木‘刷’的转过了急弯,她再一次享受到强烈的离心力带来的刺激。 独孤绿已经站在一旁观看了两遍,独孤嫣然这种疯狂的弯道驾驶,次次都安然无恙,依然在猛烈的倾覆感冲击下,下意识抓紧了车座旁的扶手。 “让开!给小爷让开!”随着由远及近的呼呵声,冯行偃和胯下的红马蒸腾着热雾,直接闯进了卫国公府后花园。 看到独孤嫣然正在驾车嬉戏,冯行偃猛地勒紧缰绳,红马前蹄高扬人立而起。 冯行偃粉面涨红,怒瞪着眼,喝问道:“嫣然,你,你,你怎么能强抢小石头的马车呢!” 独孤嫣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嗫嗫唯唯,低声咕哝道:“我就是借来玩耍两天。” “借?芝秀同意了吗?”冯行偃跳下马,走近了,逼视着独孤嫣然。 窦灵儿靠在父亲怀里,低声说道:“嫣然说她喜欢乘坐这辆马车,芝秀姐姐就让她一路驾驭着马车,过了魏水河,她却突然驾驭着马车带着车上的瑟瑟和秀儿往京都跑了。” 凉亭外,冯瑟瑟眼神闪烁,掩不住内心的愧疚;韩秀儿扬着头,一幅全不知情的倔强神情。 慕容林的注意力转到了两根成人手臂粗的柘木车辕,来回摩挲着,“这,这太豪奢了!”忍不住嚎出声来。 慕容坚亲身感受过这辆轻车的平稳轻盈,和独孤嫣然一样,不可遏制的生出了据为己有的念头。 看着一脸怒气的冯行偃,不得不摆出长辈的端庄严肃。 “行偃,瞧瞧你这一身的热汗,去去,先去洗漱一番。” “这是小石头的车,要还给他。” 冯玄道不等冯行偃话说完,扬手一蒲扇,摔在冯行偃头上,呵斥道:“这里是大柱国府邸内院花园,你这样驱马直闯,大吵大嚷,成何体统? 不过是一辆轻车,你是觉得大柱国看在了眼里,还是大爷爷意欲强抢豪夺?” 冯行偃胸脯不停鼓胀,还是强忍怒意,插手向慕容坚施礼,“行偃一时心急,行为孟浪,恳请大柱国原谅。” 慕容坚大度的挥挥手,“没事,没事!” 冯行偃又一一向在座的长辈赔罪。 独孤嫣然见他身上的火气没进门时那么暴烈,一点一点,慢慢地接近,离着三步距离,瘪着嘴,委屈地解释道:“我就是觉着这车新奇,好玩,想借来玩两天。” “你呀!”冯行偃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长出了口气,一边向马车走去,一边催促道:“快点过来。” 到了车边,他从怀里取出张折的方方正正的纸,递给独孤嫣然,他自己伏下身子在车座上摸索着,尝试着要把车座掀开。 “在这。”跑过来趴在马车另一边的窦灵儿指着车座 “哇!这么麻烦。”独孤嫣然看着手里摊开的纸上,密密麻麻十几条马车养护要领,震惊的吐着舌头。 一直在马车边东摸西看的慕容林,和稍后走来的窦孟德,立在独孤嫣然身后看着她手里这份马车养护条文,看到有些地方会不由自主的皱起眉,有些地方又似乎受到了启发,喜不自胜。 “郡主不曾接触过马车养护,自然不知,比起普通马车的养护,这辆车的养护要求要简单多了。” “这还简单!?”独孤嫣然抖着手里的条文,“快速行驰三十里,就要检查一次各部位;还有这个,五十里给车轴润滑一次。还严格到什么地方加什么油,加几滴。谁能记得住呀?随便找点油,加上几滴不就行了吗。” 窦孟德和慕容林无心和她辩解,注意力都转到冯行偃从翻开的车座下取出的两个小箱子上。 两个依照车座下空间大小特制的木箱,为防止磕碰损坏,四角都用铁包了,打开来,一个箱底和箱盖嵌着掏了大小不一圆孔的软木,圆孔里插满了贴着标识的钢制油壶。 另一个箱子里装的是铁锤,扳手,手钳等几件工具,箱子上下铺垫的软木依照装着工具的形状掏空,盖子一合,正好把工具夹紧。 “你看明白了吗?”冯行偃回头催促着独孤嫣然。 “这么多条,,,,,,我都看糊涂了。你自己拿着看吧。” “你,我要有这耐心,会等着你慢慢看?小石头说了,这车上最精巧几处,一旦损坏,既没有会制作的工匠,也找不到修复的材料,这车就毁了! 你要是毁了小石头最宝贝的东西,我以后还咋去见他?” 第60章 轻车{二} “我来吧。”窦孟德伸手取过装油壶的箱子,逐一看着油壶上贴的小纸条。 “我来给你打下手。”慕容林要过装工具的箱子,一一取出来,拿在手里琢磨着材质,翻来倒去熟悉使用方法。 独孤嫣然听了冯行偃的一番话,这要是弄坏了王家姐弟的宝贝,以后真就像冯行偃说的,没脸去见他们了,也是心生悔意。 担心的问道:“八叔,你们行吗?” 独孤绿从围拢过来的人群里挪到独孤嫣然背后,抬手揉着她的头,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呀,嗨!也不光是你一个,是你们这一代六镇子弟。住在大城里富贵享乐惯了。 嫣然,你可知道马车对于咱们祖上代表着什么?” 独孤嫣然蹙着眉,“马车!不就是用来运送货物,出门乘坐吗?” 独孤绿冷哼道:“哼!出门乘坐! 你忘了咱们六镇是逐水草而居的草原游牧族! 你说说看,先祖们什么时间不是在路上呢? 无尽的迁徙路途上,载着老人儿女的一辆马车,就是一个家。 有哪个人会不珍惜自己的家呢! 所以,从前的六镇子弟,无论贵贱,人人都熟悉驾驭、养护马车。 检查车况,给车轴注润滑油,简单的修补车轮,我也会做。” 见独孤嫣然露出惊讶的表情,独孤绿继续感慨道:“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呀!有幸生在高门显贵之家,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已经不懂人世艰难。 你爹和你姑父他们贵为国公,可身为统兵的大将军,逢战必身先士卒奋勇争先。如今年过花甲了,他们依旧坚持闻鸡习武,日日不缀。 都知道窦大东主富可敌国,他拥有的巨大财富,又何尝不是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窦家经营米粮,铁器,每日里都要动用成百上千的马车转运货物。 车夫一次偷懒大意,没照着规定检查,养护车辆,结果很可能是车翻货毁,严重的还会伤及人命。 而你不以为意的养护车辆在每一处多浪费三五滴油,放在窦东主这儿,汇拢了便是几万,几十万滴,是车载斗量的巨量。 身为大东主,他敢不懂吗? 你呀,不说和长辈们比,和瑟瑟,秀儿比也差远了。” 独孤嫣然听了小姑一番教诲,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慕容林用马车自带的小铁锤逐一轻敲每一个构件,用心的听着声响,没发现问题,收了工具,直起了腰,见一旁的几位大人齐齐投过询问的目光,低声说道:“还是把军器监和工部的大匠师都调来看看这辆车吧!” 窦孟德站起身,揉着腰,先自嘲道:“不行了,就检查一辆车,几处润滑,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走到几位大人身边,侧过身子,避开了冯行偃和几个女孩子的视线,顿时面色肃然,低声说道:“各位大人,以窦某拙见,调大匠师来也是白看,他们再怎么看的仔细,顶多受点启发,照搬原样复制出此车是不可能的。” 慕容林神情黯淡,无声的点着头。 苏焕不解的问道:“不说巧思妙想造出一辆来,照着实物复制一辆,连军器监和工部的大匠师们都做不到?” 慕容林苦笑道:“仆射大人可愿将您珍藏的‘虫鸣’,‘弦音’二剑拿来做车用。 还不是用作大材,您看,就是垫在车厢下那两组捆扎在一起的钢条。” ‘虫鸣’,‘弦音’分别排在名剑录十九,三十一名,苏焕之所以不惜花费重金收藏在府中,不光是因为这两柄剑锋利非常,这两柄剑还有个刚柔并济的共同特点。 用力弯曲剑身,能够将剑尖触及剑柄尾端,放开手,剑身弹直,会发出极其悦耳的颤鸣。 苏焕半蹲着,歪着头看向车厢下的两组钢片,觉得‘虫鸣’,‘弦音’加一起也不够一条的用料,这样算来,打造这一整辆车的物料....... 苏焕讶然问道:“你是说这辆车用料皆是上品精钢?” 慕容林答道:“没错,打造这辆车的材料,抵得上名刀名剑榜上的几十柄神兵利器。” 说完了,满眼惋惜,又蹲下身子,一个构件一个构件的摸起来。 冯行偃盯着窦孟德给车轴上过油,就动手开始解红马背上的马鞍,看样子就知道他是要用红马牵引这辆马车。 “行偃,我留着玩儿两天,再还回去好吗!”独孤嫣然一边扯着冯行偃的手捣乱,一边哀求着。 “行偃,你是一路快马加鞭从汉阳县赶回来的吧?红马跑的满身汗,再让它拉着马车跑到汉阳县,你就不怕累坏了它?”瑟瑟委婉的劝说着。 窦灵儿嘟着小嘴,不说话,韩秀儿跑去跟着慕容林,一边有样学样逐一摸着钢铁构件,一边向慕容林讨教着。 高氏父子悄然退到人群边上,低声说着话。 “有这样一辆马车的主人,定然不是凡俗之辈。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你们如何结识的?”高松问道。 “王小石,是个生来带有顽疾的病弱少年,还是爷爷最早结识的他。”高晋低声向父亲简略的介绍了王小石。 末了,语气一转,神情严肃的说道:“父亲,今日我们从王庄带出了大量麻索,王小石的哑仆从还将一整套木工工具和打铁炉装在车上。 我心生好奇,就找王芝秀询问。 王芝秀说东西和人都是王小石列出单子要的。至于原因,是王小石推断出,近期会有场特大暴雨,他提前备好绳索工具,是为了便于从魏水河打捞漂浮的树木。” “嗯!能从魏水里打捞树木,这雨必然不小。晋儿你是为你爷爷担心?” “是呀,我陪爷爷过来的,扎好了大营才来的京都。 交战双方为了防止敌方借助草丛隐藏,最便捷的办法就是纵火。 反复被大火烧烤,搞得好多地方,方圆数十里草木不生。 烈日下酷热难耐,爷爷图凉爽和用水便利,把大营扎在了离魏水不远的一处洼地中,这要是下起了瓢泼大雨,大营就成了个大水洼子了。” “这个叫王小石的少年说的话可信吗?”高松拧眉问道。 “我也不知道。”高晋挠了挠头,“反正从我认识他开始,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废话。 他说的有些话,刚听了,觉得似乎不合理,过段时间才明白,是他对整个事情的进展和变化,有强大的预判。” 高松正容道:“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这就找苏仆射大人,请他.......” 没想到苏焕耳朵尖,已经凑了过来,张嘴就大声的调侃道:“找我干嘛?你高寿亭本就是兵部主官,提醒行军总管注意天时,转移驻营地,是你的本职。” “陛下还没颁下敕令,我.......” 这时所有人都转而注意着他们,冯玄道故意板着面孔,呵斥道:“寿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年轻人勇于任事是件好事。 可还没如何呢,先想着屁股下的官位,这怎么行啊?你就任兵部侍郎的敕令,陛下昨天就颁下了。兵部尚书空缺着,就等你来京主理兵部。 没遂了你的心意,直接坐上尚书的官位,你就要闹情绪呀?撂挑子不干了?” 高松听得出来,冯玄道好似在训斥他,实则是在提醒他,原本给到他的就是有实无名的兵部尚书,侍郎升尚书也不过是奏请陛下颁下道诏令。 “寿亭公务在身,先行告退了。”事关老父亲安慰,高松也不矫情,大大方方的冲众人拱拱手,叉着两条腿,身子左右猛烈摇晃着,快步离开了卫国公府。 慕容坚目光闪烁,轻声问冯玄道:“玄老也相信王小石的预断?” “久旱必雨,虽说前些日下了场暴雨,比起今年的旱情,还是显得太小了。近期下雨的可能确实不小。” 冯玄道突然想到,今天高晋几个都去了王庄,冯行偃却是一直和王小石在一起。 “行偃,你先过来,来来,来,到凉亭里,坐着跟大爷爷聊会天。” “天不早了,我要赶时间把车送还给小石头。” 慕容坚完美的配合着冯玄道,先是凶巴巴怒瞪了独孤嫣然一眼,沉声说道:“嫣然犯的错,干嘛要你送还呢?车子肯定要还回去,还必须是嫣然亲自送去,诚恳的跟王家姐弟道歉认错,不然也记不住自己错哪了,嫣然,你听明白了吗。” 独孤嫣然平生第一次被姑父凶,还当着众多外人,小脸先是吓的煞白,接着羞愤的涨红了脸,骤然间双手捂着脸,“哇!”大哭起来。 这一来气鼓鼓的冯行偃像是扎破了的气球,怒气早没了,反过来心痛的扎着手,低声下气的安慰起独孤嫣然。 “成天价的拍胸脯,说自己不是小孩子,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了,你大爷爷叫你聊正事呢,还不赶快去! 这有我呢,襁褓里把她抱大,还能哄不住她了。去吧,去吧!”独孤绿揽着独孤嫣然的肩,把冯行偃向凉亭推着,“高晋,你也过去,姑娘们都跟着我,回屋里说话。” 高晋跟在冯行偃后面进了凉亭,不敢入座,垂手而立,最后还是冯玄道发了话,让他和冯行偃坐到凉亭护栏上。 护栏有二尺多高,只有三寸宽窄,俩人只有把大腿担在上面才能坐稳。 冯行偃刚坐下,就急火火的解释道:“大爷爷,大柱国,您们不了解情况。 这辆车对于小石头有多重要。” “我们不知道,你就跟我们好好说道说道,在你心里,大爷爷不会是个不讲道理的老糊涂吧?”冯玄道捻着短髯。 “您二老都见过小石头本人,其实他实际年纪要比看着大,之所以个头比同龄人要矮大半个头,和他身体有病有关。 他的身体......就是,很弱、很弱。 他亲口跟我说,每天脱鞋上床,都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醒过来,再穿上鞋子。” “有这么严重?”苏焕已经知道窦孟德和王庄是旧识,侧着脸看着窦孟德。只见窦孟德黯然点着头。 高晋抢着说道:“王小石的身体确实很弱。昨日上午稍稍劳累了些,就昏厥过去了。把他姐姐王芝秀吓坏了,什么都不顾了,一直守着他,生怕他醒不过来。” 冯行偃接着说道:“小石头身子太弱,承受不了骑马坐驴的劳累,就连普通马车的颠簸也受不了。 平时出行都是由大砖头背着,不出自己家庄子这样还行。想要去更远的地方,可就太不方便了。 这辆马车就是王庄所有的庄户送给他的成年礼。 为了这一辆车,彻底掏空了王庄几十代人积攒出的家底。他们之所以心甘情愿做这件事,就是为了能够让小石头在短暂的生命里,能去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有机会欣赏这个世界的大好风光。 如果今天嫣然抢了小石头家别的什么,我一定不会这样生气。大不了我找别的好东西,替她送给小石头,作为补偿。 可是,当我知道这辆车绝对不会有第二辆,而小石头没了它,所有对远方的美好向往,都成了幻梦。 才很生嫣然的气! 她怎么会可以去抢一个随时都会失去生命的好朋友,对这个世界最后,也是最美好的向往呢!? 她这样做,已经不是任性,而是太不懂事,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恶毒。所以,我很生气。” “哦!是小石头跟你说的这些?” “不是的,是他姐姐王芝秀告诉我的,小石头那会儿正忙着写那张保养条文呢。” 冯行偃神色萧索,长叹了口气:“我离开的时候再三向小石头保证,今天一定把车还回去。 现在我明白,小石头说的没错,这辆车被嫣然带进京城,短时间里就还不回去了。 所以他才急着写那份条文,意思是让我们尽量养护好这辆马车。” 一瞬间,他整个人变得颓废不堪,有气无力的说道:“嫣然其实特别喜欢王芝秀,和她在一起做任何事情都觉得好有趣,可是这一次王芝秀绝对不可能原谅嫣然,王芝秀这个朋友她算是永远失去了。 经过这件事,无论小石头在不在意,在我心里,已经不敢把自己当做他的好朋友。 太他娘的丢人了! 阿信,小叶,大砖头,小瑾儿,谁还会看得起我?! 我这样个一天只会惹祸,还说话不算数,专门坑害朋友的人?” 说着说着。抬腿扭过身子冲着凉亭外面,蜷起了身子,把头埋在了手掌里。 冯玄道扬了扬眉梢,语气夸张的问道:“哭了!” 冯行偃瓮声瓮气的低吼道:“没哭!” “没哭就好!你都说了,小石头都知道,这辆车会引人注意,把养护的法子让你带回来。” “那是小石头的车!”冯行偃的吼声像极了落入陷阱的野兽在无助的哀嚎。 虽然他性格耿直,终究是生长在官宦之家。 看见大爷爷他们几位大人,对待这辆马车的重视程度,竟会不亚于朝堂大事,稍一迟缓,也明白了这辆车的命运,已经不是他或者是嫣然能够决定了。 第61章 轻车{3} “行偃呀!这辆车确实做的很特别,需要让军器监和工部的大匠师都来仔细研究研究。 但是我向你保证,只是暂时留在我府里,我会安排府里最细心的人,专门养护这辆车,绝对不会损坏一分一毫。 大匠师们研究过,一定让嫣然全须全尾的,送还给小石头。”慕容坚语气诚恳,真诚的做着保证。 “这样总行了吧?”冯玄道适时的出来打着圆场,“大柱国当着这么多人,亲口做了保证,你还不满意,大爷爷只好进宫请陛下专门颁道圣旨了。” 苏焕紧接着劝道:“不是我们觊觎你朋友的这辆马车。 一辆马车再如何奢华,对整个西魏国而言,又有多大用处? 我们是好奇制作这辆车的工艺技术。 要知道一个能够利民的好技术,如果推广开,将会福泽西魏国千千万万百姓,这才是我们在意的大事情。 为了千万百姓,让我们这些长辈们,向你们低头也好,被你们骂做无耻之徒也罢,事情依旧要依着我们。 因为,我们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哪怕现在你们再如何不理解,总有一天会体会到我们这些人的苦衷。 会明白我们的做法不合情,却没有错。” 苏焕这番话,有软有硬,入情入理。冯行偃听了内心已经动摇。 慕容林走近了,搬着冯行偃的肩头,豪爽的说道:“行偃,听说小石头喜欢马,明日八叔挑两匹好马,你送给他。” 没想到提起送王小石礼物,冯行偃出溜一下转过身子,猛摇着双手:“不行,不行!不能送马给小石头。” 似乎觉得自己讲得不好,他用力扯了扯高晋的衣袖,努着嘴,让高晋来说明理由。 “那个......确实不能随便送礼物给小石头。 他的病是他自己在治,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没人比他更清楚。朝夕不保,绝不是危言耸听。 所以别人送给他礼物,他必然第一时间送份回礼。在他心里是没有山高水长日后相报,他想的是即便下一刻自己就离开人世,也走得坦坦荡荡,心无挂碍。 这样一来,送他礼物就变成了增加他的负担。 说实话,今日去了趟王庄,我越是对王小石了解的多,越是钦佩他。 他能活到现在,确实很苦,很不容易;一个从懂事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随时会失去生命的小少年,自律之高,在我看来近乎于圣人。” “高晋对王小石的评价竟这么高啊!”苏焕低声问窦孟德,“到底这个小少年有何过人之处?” 窦孟德深吸了口气,像是努力做出了个重大决定,一边长长的吐出口气,一边缓缓站起身来,插手向慕容坚和冯道玄行了一礼,又转身向苏焕行了一礼。 沉声说道:“窦某在此先向各位大人告罪。 苏大人是要问窦某何罪之有吗? 窦某犯了知情隐瞒之罪!” 冯道玄三人,虽事先没有商议,话来话去,说人情讲道理,兜兜转转,却都围绕着哄冯行偃。 窦孟德陡然插进来,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他脸上。 窦孟德扬手指指停在园中的马车,“这辆车虽是第一次见到,知道王庄要造出一辆这样的马车可是有好几年了。 之所以会很早之前就知道王庄会造出这辆车,就要说到窦家和王庄之间的生意。 各位大人们,梨花白出现的时间不过十数年。 而窦家与王庄的生意来往,已经有几代人了。 所以,昨日窦某有意隐瞒了些实情。 而窦某所隐瞒的实情,正好和这辆车息息相关。” 冯道玄长长的寿眉突然抖动了几下,细眯着眼,问道:“难道窦家和王庄做的是和“无归”有关联的那桩生意?” 窦孟德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就不要解释了,十年铸一剑,五百年造一车,也在情理之中,此事我和大柱国已经明白了。” 慕容坚听冯道玄说的‘十年铸一剑,五百年造一车’脑子里猛得一闪,也想起百年前,以冯家为代表的秦人士族和六镇间达成的协议中,密藏的继承大秦朝廷的那一条数百年前的约定。 今天他才知道,西魏立国后的百年间,是由窦家在履行那个秘密约定。 “孟德,安坐,安坐!一起听高晋跟大家讲小石头的事。”慕容坚特意挺直了身子坐着,亲热的抬手轻轻拍了拍窦孟德的肩头。 “行偃,高晋解释了为何不让你慕容八叔送礼物给小石头,大爷爷还想知道,小石头是不是能肯定,最近会有一场大雨?” 冯行偃连着点了好几下头,灰暗的眼睛也恢复了明亮,兴奋不已的说道:“这一次小石头可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要发个大财! 我们今天把烘房的大模样都搞出来了,哑叔带着阿信他们要赶夜工,尽早把烘房建好。” 见所有人都用疑惑的眼光盯着他,他使劲拍了下大腿:“嘿嘿!我说的没头没脑的,您们肯定没听明白。 我从头说起吧! 小石头认定最近要下大雨,是很大很大的那种,他说,前些日子下的那场雨,将将把地润了个透,接着就又是连日酷暑,土地快湿快干,原本结成一块的地,从外到里,就会出现无数裂缝,树木的根便被扯的碎裂。 这时候要是连着下上数日暴雨,会有很多大树因根扎不牢,会连根倒下。 到时候,魏水里会漂浮无数大树。 所以他从王庄叫来了哑巴叔,带着很多很多麻索,单等着大雨下了,好用麻索系着铁钩,从魏水里打捞大树。 在河水里泡透了的树捞起来,要是继续任由雨水浇淋,很快就会发霉,所以要提前准备一间大烘房,用来烘干木头。” 苏焕好奇的问道:“他准备了多大一间烘房?” “把宅院里的一溜厢房整个打通了,小石头还是担心不够用。下午的时候,隔壁的小叶,说把他家的厢房也腾出来,给小石头改烘房用。 小石头在院子和改做烘房的厢房的墙上,已经画好了记号,一开始下雨,就在院墙上掏出个直通的窟窿,在河边砍去枝丫的树干,不用通过院门和屋门,直接就送进了烘房。” 他突然想起,自己保证今天会把马车送还给王小石,如今眼看着一时半会儿还不了车,如果再害得小石头整晚上都等着他,那不是更不是人了! 他跳起身来,语速急速的说道:“不行,我还是要去找小石头,车子还不了,也要跟小石头解释清楚。大爷爷,我去给小石头帮几天忙,等大雨过去了,再回来。您跟我爹说一声。” 冯道玄和慕容坚一边听着冯行偃详细讲述王小石为即将到来的大雨所做的种种准备,一边用眼神悄然做着交流。 见冯行偃突然跳起来要去汉阳县,冯道玄招手叫他:“行偃,稍等一下!你要去跟小石头解释,很应该,大爷爷不拦着你。给他帮几天忙,这事放别的时间都没问题,你爹要是不同意,大爷爷也会支持你;但是....” “大爷爷,但是什么呀!”冯行偃不满的跺着脚。 “但是家里这几天需要你,准确说,是你爹需要你陪着他。 你知道,这几年元家瞎闹,整个国家都乱糟糟。京城里的治安都很差,出了京城,外面更不安宁,你爹刚领了个差使,明天一早去紫铜关,代表朝廷慰问边军。 去慰问边军,酒肉自然少不了,绢帛银钱等财货也要带一大批,谁也估摸不准会不会惹起哪些强人觊觎,这一路过去几百里地,非得有你陪着你爹,大爷爷才能放心。” 高晋陪着冯行偃在小叶家院子找到王小石的时候,暮色已经弥漫整个天地。 趁着冯行偃跟王小石连解释带道歉的时候,高晋走近了,要过阿信挥舞的象枪又象矛的东西。 “这个叫铣,大秦国威最盛时,北征大军中的精骑用过的一种兵器。”阿信一脸的兴奋,指着他那柄严丝合缝连接上了精钢长杆的四刃怪刀。“你仔细看,这四个刃口是带着向右的旋转。 冲刺前稍稍拧动手腕,将要刺入时松开手,它自己就会旋转着穿透敌人。绝对是马上冲阵的利器,不过,制造工艺太麻烦,打磨也很费功夫,军中就不再配备了。” 高晋最熟练的兵器是抢,双手握着铣杆,做了几个刺杀,立即就感觉到铣和普通抢矛的差异。 “阿信!”暮色里传来王小石的呼叫声。 “你收拾收拾,带上花花,陪大桃子出趟远门。” “干嘛要我陪着他出远门呀!凭什么?”阿信不乐意的梗着脖子。 知道大桃子媳妇抢走小石头心爱的马车后,不光是他,几乎所有人看大桃子都不顺眼了。 “就凭大桃子把你当做朋友,当好兄弟。” 虽然暮色里看不清王小石脸上的表情,阿信也知道王小石说句话时表情一定极其凝重。 “那好吧,我陪他去,就是,花花,这个.....” 高晋语气诚挚的说道:“你把花花留给我,把我的大雪龙驹骑走。” 阿信的在高晋胸口捶了一拳,兴奋的说道:“这才是兄弟嘛!呵呵,谢谢了。你放心好了,这一路我一定把大雪当亲哥们照看好。” 高晋忽然心头一热,有种不曾有过的感动在心里升起,他决定了,回去后,把自己的银甲挂在大雪的马鞍上。 王小石走到阿信身边,轻声道:“你就两身能穿出门的衣服,让小叶帮你收拾就行了,我带着他俩去铺子那面找口吃的,垫垫肚子。 你去隔壁找沐江,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把准备以后给你的一些东西,现在就给你。 一会人多,我就不再叮嘱你了,从王家出去的东西,可以毁了,绝对不能丢了。你记住了吗?” 阿信收起嬉笑,郑重的答道:“我记住了,我哪怕丢了命不要,也不会把东西给弄丢了。” 王小石抬脚踢在阿信小腿肚上,骂道:“你个蠢货,什么东西会比性命重要!快滚去找沐江,他会告诉你紧要时候该如何处置。” 冯行偃傻傻的问道:“哑叔不会说话,怎么告诉他呀?” 王小石抬脚又在冯行偃腿肚上踢了一脚。 “憨货,谁说不会说话就讲不清事情了?你会说话,让你把太阳升起的景色讲明白,哇哩哇啦说一大堆,顶多能说出一少部分,哪有带着一起去看次朝阳升起的来的简单直接。” 冯行偃挠着脸,憨笑道:“对呀!我嘴本来就笨,只会是越说越乱,真不如带去亲眼瞧瞧。” 今日从王庄过来的一对中年夫妇都是哑巴,就连脑子大条的冯行偃都能觉察他们对王芝秀和王小石的区别。对姐姐是敬爱,对弟弟却是敬畏。 到了汉阳县,哑叔立刻支起了木工棚子和铁匠炉,一刻不停,赶制工具和家。 哑婶一来,厨房的一摊子就不再让阿信插手。沉默寡言的夫妻俩便支撑起了王家内外,虽然只是多了俩个人,整个王家却一下丰富起来。 高晋在一旁催促道:“快走吧,我肚子是真饿了,上一顿饭还是在王庄吃的午饭,已经快四个时辰了。” 阿信和三人在院门口分开,看着他们走入暮色里,身影渐渐模糊,转过身,三窜两蹦,就进了隔壁院子。 别看哑叔手脚粗大不会说话,打起铁来可是又快又巧。半天的工夫已经打制好了一批实用还轻巧的铁器。 这时间正在赶制铺子里用的桌椅柜台。 阿信亲昵的叫了声“沐叔!”,将王小石的话复述了一遍。 哑叔放下工具,拍了拍方正的手掌,示意阿信跟他去后院。时候不大,后院里先是响起阿信有些惊诧,又有些欣喜的叫嚷声:“给我的!真的是给我的吗!” 随后,传出嘭!嘭!数声,强劲的弦音。 “我曹.......牛了......哈哈哈。”阿信的欢叫声不住的响起。 第62章 奇货可居{1} 进入大业城,便没了一路疾行时迎面吹拂的微凉夜风,空气黏糊糊的,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堵死了,出汗都出不痛快。 阿信曾经在大业城逗留过一小段时间,感受最深的是这座城入了夜以后。很吓人! 暮鼓声停息,白日里车水马龙,繁华昌茂的城市,霎时间就变成被土黄色高大厚重的夯土墙,横平竖直切画整齐的军堡。 阿信很是不适应这座城市的夜晚。 坊墙很高,道路太直。 越过坊墙,不是站在一条贯通城市南北,无遮无拦,笔直的街道,就是一条换了个方向,贯通东西的长街。 他甚至认为,只需要两个巡夜的武侯,背靠背站在道路中间,就能监控一整条夹在高大坊墙中间,贯穿整个城市的笔直道路。 事实并非如他所想,大业城不但在每个十字路口都设有武侯铺子,就连夜里巡守的武侯都不过是起到警戒的作用。他亲眼见过一次,有人拒绝巡夜的武侯检查身份的命令,并试图逃走,结果武侯敲响了铜锣。 两边是陡直高墙的平直道路上,上百铁蹄直冲而来,弩箭攒射,枪矛并举,一个冲锋,留给武侯收拾的就是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 喜欢自由自在游荡的阿信,认为自己太不适应大业城的夜晚。 紧跟着大桃子,行走在这座城市缺乏善意的夜里。 迎面遇到的武侯会侧身让路,其实真没这个必要,大业城的道路足够并行六辆马车,双方之间隔着十来步呢! 遇见第一队游弋的铁骑,还把阿信吓了一跳,带队的军官握拳敲击胸口,随后竟是“轰”的一声,一整队上百骑士,整齐划一行了个军礼、。 “你们入了夜出行都是这样吗?”阿信好奇的问高晋。 高晋摇头,说道:“我不行,只有大桃子才有这待遇。以前他也没这待遇,是最近才有的。” 阿信扬扬下巴,指着走在前面的冯行偃,又指指胸前。“是不是因为他有个明晃晃的牌子,你没有。” 进城的时候,就是冯行偃亮出挂在胸前的金牌,叫开的城门。 高晋道:“对,就是因为他有牌子。” “我要是借过来,挂脖子上,是不是一样顶用?”阿信笑的贼兮兮。 “大概.....”高晋本想顺着阿信说‘可以’,话到了嘴边,硬改成了“不行!” 阿信顿时有些闷闷不乐。 高晋诚挚的说道:“阿信,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我不能骗你,说可以。” “我没事!”阿信摇摇头,似乎不高兴,不开心都被一下子摇飞了,又咧着嘴,爽朗的笑了起来。 高晋眨眨眼,“你和大桃子长得一点都不像,戴着他的金牌,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冒货。 咱俩身材脸型倒是差不多,以后我要是有了那样一块金牌,我借给你玩玩。” 阿信摆摆手,“算了!借的终归是别人的;要戴就戴属于自己的!你信不信,我一定会有一块属于我自己的金牌,还要比大桃子这块大,戴出去更威风!” “我相信!阿信你行的。”高晋伸出右手和阿信用力的击掌。 冯行偃回头问道:“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开心,还击掌立约?也不带上我!” “没什么!”高晋岔开话题,问道:“行偃,我家就我和我爹,看样子他今晚不是不回家了,就是回来也会很晚。让阿信住在我家吧?” “大桃子,你们家人很多吗?”阿信问道。 冯行偃皱着眉,掰着手指,低声数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三叔,三婶娘,紫娟,行宽,,,,,” “行行,行了,不用数了。”阿信伸手压在冯行偃手指上,“这一圈招呼打完,天都快亮了!我跟高晋住,明一早等你叫我。” 福禄街,亥时中,夜色里,两厢府门上高挂的明灯像两条明艳的珠链。 高松叉着两条腿,喷着满嘴的酒气,横着膀子走出了卫国公府,不用抬起头看路,数着地上大红灯笼的光晕,一毫不差走回了高府。 他骑马疾驰了一天一夜,在卫国公府混了几杯茶水,又急风急火去兵部衙门办差,疲累交加,空腹喝酒最易醉,所以最晚加入酒宴的他,大大方方的说自己醉了,来日再聚。告辞回府。 他猜测,他离开不久,卫国公府里流水席似的酒宴,就该结束了! 京都各府用来招待贵客的酒水有各种雅致的名字,回春香,梨花白,红酥,嫣红.....口感很醇,可就是少了喝惯了的烧刀子那股壮烈,不够劲,不醉人。 久居京都,人说话跟他们喝惯的酒水一个调调,斟字酌句像是要在里面挂上一帘轻纱,朦朦胧胧的才显得有格调。 高松从来不掩饰对京都的厌恶。 厌恶又能怎么样!?老父亲年纪大了,高家这辆车,轮到了他驾辕,京都就是绕不过去的陡坡。 这一次老父亲非说陛下的诏书是指名下给他的,把做好出征准备的高松强留在了北府。 其实,真要是高松带领着数万大军奔赴西府,最终无论是夹击慕容氏还是攻打元氏,仗肯定早就开打了。 如果老父亲不从中作梗,由着他尽起北府十万精锐大军,他还真不介意一次把慕容氏和元氏都给收拾了。 在他看来,大司马这人是一时糊涂一时精明,最让他看不上眼的是,大司马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 一直以兵法大家自居的国丈元正,聪明劲很足,眼界格局却和绸缎铺子账房先生不差上下!扣扣索索,净琢磨着低买高出,以次充好。 也不想想,就是二傻子被骗的次数多了,也知道这家没啥好货! 当然,一定还有比二傻子还傻的大傻子,比如西门翰。已经不能用正常评判智商的标准判断西门翰,兴许他娘怀着他闪了腰了,在胎里就把一半的脑子摇成了浆糊。 练兵打仗是把好手,就是缺了半个脑子,不分好赖人,元正随便在地上画根骨头,甩个绳套就牵走了。 高松连六镇的家主都是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起,有没有衷心钦佩的人? 有! 高松这一辈子最钦佩的人是先王宇文鲜。 这几年西魏国没被奸商,二糊涂,大傻子们给祸祸散了,是全靠着先王在位三十年夯实的根基硬撑着。 先王的格局,眼光,手腕,谋略,都能排在大魏入关后,两百年间朝天大陆数十位帝王中的前三甲。 只可惜天妒英才,盛年早逝。若是先王能多活二十年,不,多十年就行。 退一万步,即便先王没完成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宏愿,能够陪伴着当今陛下长大,将他教导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西魏国也不会是如今的景象。 高松一想到明日要单独面圣,抬手揉着额头。 他还不能确定都有哪些人知道宫中内情。 老父亲甚至不敢落于纸上,派十一叔星夜兼程,以口传的方式把推演出的猜想传递给他。 进京后,在卫国公府,他只是用强求兵部尚书一职,稍一试探,便佐证了父亲的推测就是事实真相。 他不是不知道明天该如何应对宫中那位,所谓的‘陛下’,就是单纯的厌烦京都这种脱裤子放屁,没事找事的麻烦劲。 跨进府门,抬手揉着头,完全无视了管事已经张开的嘴,生生顶着管事将要出口的话,说道:“稍后苏仆射和两位冯侍郎来了,直接请进府里。” 管事躬身答道“是。”抬起头,大爷已经走出老远。 “呵!” “呀,呀,呀!” “嘿!嘿嘿!杀!” 高松遁着呼呵声,寻找到儿子居住的院子,猛地停下了脚步,手扶着院门,眨眨眼,又用手掌心使劲的揉了揉眼睛,努力看向院里手持木枪,捉对厮拼的二人。 夜风里院墙上插的火把忽明忽暗,两个一般胖瘦,同样身高,穿着一模一样白袍的矫健人影,手里的长枪也都是蛟若游龙,攻防转换间,两个身影不停地交错闪动。 高松刚刚看清左边的是儿子,俩人交手一枪,忽悠一下,就又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儿子了。 高松捂着眼睛,大喊道:“停!” “爹,你回来了!” 听见儿子的声音,高松缓缓放下遮在眼前的手,没错,前面走过来的正是儿子高晋,他迎上两步,一扒拉儿子的肩头,看向后面同样打扮的少年。 有着小麦色的皮肤,面带微笑的清扬少年,语调懒散,嗓门很大的和他打着招呼:“高叔好!” 高晋介绍道:“爹,这是我朋友,阿信。” 阿信发现高松的眼睛一个劲在他们俩个人身上来回打转,“嘿嘿”一乐,大大方方的说道:“高叔,是不是瞧着我俩这身打扮一个样?嘿嘿,我穿的本来就是高晋的衣服。 都怪高晋,嫌贫爱富,他嫌弃我穿短卦布鞋阔腿裤不体面,非让我穿他的衣服。” 说不上是不是因为少年身材举止真的太象自己儿子的缘故,高松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眉宇间带着股桀骜不驯气质的少年。 “挺好,挺好!你俩穿一样的衣服挺好看。”他大力的拍着少年的肩头。 收回手,甩着手,夸张的说道:“瞅瞅,摸你一下就一手的汗,来来,坐下歇歇。” 阿信揉着肩头,呲着牙花子,边随着一起围坐在园中石桌旁,边叨咕着:“高叔,您是干嘛的?这手劲可真够大得呀!” 高松被问的一愣,哈哈大笑着,答道;“叔叔是干大将军的。” “干大将军?您意思是说,您是个大将军?”阿信直着眼,瞄着高松合不拢的大腿,很是怀疑高晋这个走路像螃蟹,一身酒气,不靠谱的爹,是在说醉话。 “怎么?不像吗!” “高叔,我跟着大桃子和高晋,黑灯瞎火进的城,他俩带着我一气跑进了您家里。 我进门的时候也瞧了,您家算得上是高门大户,宅院也够大。 您要说您不是个当官的,我铁定不信,可要说是个将军!高叔,您可别蒙我。 别瞅我年纪小,东魏,南梁我都转过。 甭说是国都城里的大将军府,就是下等郡里的将军府,哪个不比您家豪奢呀? 我跟高晋是交心的好朋友,您犯不着,为了给高晋撑面子,非说自己是个什么大将军。校尉就很牛了。”说着话,竖起大拇指冲高松晃了晃。 “还有啊,高叔,就您这手劲,只能是吃苦受累的校尉;哪有当将军的还坚持打熬身子骨,您说是不是?” “哎呦喂!没想到遇到火眼金睛了,高叔不是大将军,你不会瞧不起高叔了吧?” 阿信虎着脸,认真的说道:“不能够!交心的好朋友的爹,就跟我亲爹一样,哪有儿子瞧不起爹的。” 高晋实在忍不住了,侧过脸捂着嘴,“哼哼嗯嗯”憋着笑。 朝廷能给高家的实在太少,不值钱的萌封赐给了一大堆,高松的英武将军虽是杂号,可也是二品的大将军,连高晋都封赐了个三品的奋威将军。 阿信猛地一拍石桌:“高晋,你干嘛呢?没瞧见咱爹心里不痛快,在外面喝了闷酒了,我是不知道东西在哪放着呢,你还不赶紧麻溜的去给咱爹弄杯解酒的浓茶!” “我这就去。”高晋捂着嘴,跳起来就跑。 “高叔,你甭生高晋的气,我刚瞅见,屋里有扇子,我去拿来给您扇着。” 高晋看着阿信手里,他三请四请,才求苏焕画的扇面的折扇,被摇的噗噗哒哒,心痛的直咧嘴。 “高叔,这茶要趁热喝,发出来一头大汗,才最能解酒。您喝着,我给您扇着风。” 高松拍着大腿,长叹道:“儿子呦!瞧见了吗?你爹今个是第一次享受当爹的福。跟阿信这体贴劲一比,你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 “高叔呀!这就是您身在福中不不知福,高晋在您们这样当官家的孩子里面,算挺不错了。” “算好的了?” “没错,是算好的了! 您知道,我干嘛会借住您家吗?要是知道了,就明白高晋确实挺懂事。” “我不知道呀!你快给叔叔说说。” “我是给朋友帮忙来了!” “谁呀?” 阿信放下折扇,双手笼在脸上,比划圆嘟嘟的脸蛋:“大桃子,就住你家斜对面。” 一旁高晋趁着阿信放开手,迅速把折扇顺在手里,挪到高松另一面,缓缓的摇着扇子。 “大桃子他爹要去紫铜关出趟公差,他爷爷就让大桃子陪着他爹走这一趟。 老子有事,儿子跑腿,天经地义呀!可大桃子不愿意去,小石头听说了,就让我陪着他。 高叔,您听明白里面的意思了吗?” 第63章 奇货可居{2} 眼前带着浓厚江湖气息的少年,言语直爽,越发的让高松好奇。 朝中事就是他们几个勾兑而成,哪里用猜测? 反而是这个少年能够推测出个大概,挺有意思。有心听少年多讲些如何察觉,便板起了面孔,微蹙着眉头。 见高松皱着眉头使劲摇着头,阿信眉头也皱了起来。 说道:“高叔,您就不是个大将军,总是个当兵的吧,大大小小还是官,西魏国境内有没有啸聚山林的土匪强盗,您心里肯定有数呀! 南梁国老百姓一直看不起西魏,说西魏又穷又土,他们哪是在放狗屁! 两边我都游历过,亲眼见到的,西魏国老百姓的日子要比南梁有些地方的百姓好过十倍。 即便这几年西魏国闹内讧,也没见活不下去,遍地上山当土匪的。 更何况去紫铜关这一路,根本就没被乱兵祸祸过。 有吃有喝,不是日子看不见头,瞧不见亮,谁他娘没事干钻深山老林子当强盗呀! 就是有那么三俩脑子坏掉的蠢蛋,找个矮山头竖杆子,几十万六镇大军能眼瞅着不管? 上回我来大业城,半夜里亲眼瞧见的,用铁骑在城里巡夜,对付小蟊贼,全天下也就西魏国一家。 收拾强盗不得是更厉害的铁骑! 懂了吗!高叔。 您咋又摇头呢?大桃子他爷爷和小石头的意思多明白!也就大桃子那个憨货想不到。 他大爷爷和小石头担心的是他爹这趟差使!差使,您明白了吗? 是差使里有毛病,不是担心路上遇到强盗打劫。 高叔,咱爷们说话不掺假,跟您说实话,就大桃子那一身蛮力,都放开了手,我还真打不过他。 小石头干嘛还非逼着我跟着?还不是觉着大桃子满脑子长的都是筋肉,不知道帮他爹小心着被人使暗绊子。” “我这当叔叔的先谢谢你了!”隔着院门传来冯喆的声音。 苏焕当先,后面冯家二兄弟紧跟着,走进了院门。 “你们......偷听墙根,这样可不好啊!”高松打着哈哈,站起身,指着刚进院子的三人,“阿信,我给你介绍一下,这都是高叔的好朋友,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这位是大桃子的大伯,这位就是大桃子的亲爹。 呵呵,这个皮薄肉嫩的兔儿爷,你叫小苏叔叔就行了。” “冯大伯,冯叔叔,小苏叔叔,您们好!”阿信难得端端正正跟人行个礼。 高晋带他进府走的是后角门,高府长期没有个正经家主居住,陈设上仅仅算得洁净规整,加上夜色之中,也怪不得他会对主人家的身份产生偏差。 冯家兄弟和苏焕是久居高位的文臣,衣着打扮,举止气度自然和带着军中粗豪气息的高松大不相同。虽然面上挂着和蔼笑容,也遮蔽不住一身的官威。 苏焕扯着胡子,瞪起了眼:“别听你高叔瞎扯,论年龄,他比我小,论官位,他也比我低,我怎么会是小叔叔呢? 小苏叔叔,这么绕嘴的玩意,亏他也能想出来! 阿信甭听他的,直接叫叔,听着亲。” 苏焕过来亲热的揽着阿信的肩:“阿信呀,瞧见你,叔烦了几天的心,就变舒坦了,说明咱爷俩这是有缘。 叔得送你个礼物,别摇头拒绝,你陪你冯叔这趟出去,还真需要我送你的这个礼物。 冯喆,阿信跟着你去紫铜关,总得有个体面的身份,这样吧,你写份荐书,让寿亭派人送去兵部走个程序,赶我明天一早上衙,过个手。 阿信,叔给你弄个将军,好不好?” 阿信心中一震,面色不变,猛摇着手,有意加重了语气中的痞赖气:“叔,您就别逗我玩了,干啥我也干不了官军呀! 不瞒您说,咱家的底子太潮,当官的谁沾上都不是好事。 私下里给大桃子帮忙还好说,上面查了,死不认账,查无实据。 您几位好心给我弄个出身,别说您逗我玩说给个将军,就是个小伍长,阿信也承情,感激叔伯们。但这过手公文留了您几位的签押,可是要给您们招大麻烦。 叔,心意我领了,事可不能依着您刚说的做啊。 承蒙叔伯们看的起,山高水长容后再报,感激的话就不说了。 要不,我给您几位叔伯磕一个!” “爹,您,,,,,,,阿信,你这是?”冯瑟瑟和苏酥牵着手跨进门,正好赶上阿信扑通跪地,使劲把脑袋往青石地上砸。 阿信闻声抬头,仰着磕得红彤彤的脑门,说道:“桃子姐,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呢?” “爹!”冯瑟瑟摇着她爹的手,一时顾不上回答阿信的问话。 苏焕一脸苦笑:“瑟瑟,不关你爹的事,怪你苏伯伯了。哎,我也不过是想给阿信搞个体面的身份,说给他弄个将军当当。” 苏酥看着阿信,恍然大悟道:“原来他是在感谢您呢!” 高晋忽然对苏家父女生出股厌恶,斜乜了苏酥挑着尖尖的下颌的小脸一眼。弯腰伸手托在阿信腋下,用力将阿信扶了起来。 语气清冷的说道:“苏大人。二位冯大人,您们来找家父是有正事相商吧? 走,阿信,我带你去冲个澡。” 高松面含笑容,故意忽视儿子情绪的变化,肃手请苏焕三人往外走,扭头说道:“高晋,你陪着阿信,我去忙自己的事了。我刚刚给你讨要了个差使,你明天一早去吏部领告身。” 等高晋回过神,想到问问去吏部领什么告身,高松等人已经走远了。 苏酥隔着冯瑟瑟,歪着头看向高晋,说道:“你不知道吗?你爹没跟你说呀! 方才呀,你爹帮你讨要了个差事,汉阳县县丞。 你别嫌小,我爹抹哥的上司呢。” “这是怎么回事?”跟汉阳县扯上了关系,高晋立马来了精神。 “京都离着汉阳县不远,这天气差的可太远了。闷热闷热的,好不容易出身汗,又黏在身上,象糊了一身浆糊。”阿信用手在脸上一搓,就是一手的灰条子。 “高晋,桃子姐,你们说话,我自己先去洗个澡。” “我叫人领你去。高福,高福。你带阿信先去洗澡。” 阿信老远看见瘸腿老卒,笑着跑了过去。一老一少有说有笑的去了浴室。 苏酥眼角看着阿信离去的方向,低声问道:“他,真的不肯接受我爹的举荐?” “对,我朋友不愿从军,更不想当官!”高晋说话直楞楞。 冯瑟瑟夹在两人中间,浅笑着,轻声说道:“你陪行偃去汉阳县,也到了晚饭的时候。 爷爷和大柱国他们嫌屋里闷热,就在园子用饭,把我们几个晚辈也都叫去园子里陪着。 他们吃饭的时候喝了些酒,瞧着聊的挺开心。 后来,还把我爹,二叔,还有苏酥兄妹也都叫了去。 再后来,他们先是聊到各州各府存粮情况,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吏部。大柱国挺激动,要是没我爷爷拦着,御史中丞,吏部郎中们肯定都会被叫去训话。 也不知我爷爷和大柱国说了些什么,大柱国就不生气了,先是嚷,他已经许了诺了,汉阳县尉他先占了,剩下三个他就不管了。 我听见提到汉阳县,忙竖着耳朵听。 这才知道,他们是把汉阳县衙的官员全罢免掉,在争那几个八九品的小官。 恰巧你爹在衙门办完公事赶过来,问清了缘由,撸起袖子就嚷嚷,要是少了你一份,这事谁也别想!” 高晋觉得好玩,指着自己:“我,八品上县丞,苏酥他哥,八品下主薄,行偃呢?知县,不可能!他干不了。就只能是县尉了,呵呵,最小流品官,九品县尉!知县被谁抢到了?” “不知道,是慕容夫人要走了知县。另外,县尉也不是行偃,而是大柱国属意的某个人。” “哦!谁有资格当这个县令呢!?”高晋皱着眉头。 苏酥心急的催问道:“你也想不出来吗?” 琢磨事情的高晋,也忘了对苏酥的厌恶,砸吧砸吧嘴,苦笑着摇着头。 “县尉会是谁,你知道吗?” 高晋点头道:“我知道大柱国属意的是谁,但是,那人会不会接受,就很难说了。” “谁呀?”冯瑟瑟其实对今天这件事有些失望。她对整件事的理解,绝不象她表露出的那么浅薄。 为什么小小的汉阳县,几个芝麻粒大的小官,会引起晚宴上哪些大人物争抢,冯瑟瑟算是极少数了解内情的人。 虽然,一起去过汉阳县和王庄的有好几个人,嫣然玩性太大,至头至尾就没想想,她们是在被家里的长辈暗中推动着在和王家姐弟交往。 剩下窦灵儿活的情真意切,韩秀儿又是超然物外的态度,高晋则是一直魂不守舍。 只有她,一直保持着清醒,明白家中长辈何以对王家姐弟如此重视! 王家,是一座无法用金钱衡量价值的宝藏。 只是没想到,那辆怪异的马车,将这个秘密暴露,引来了众多觊觎。 她十分清楚,行偃不适合当县令。起初,她帮着弟弟掂量过一番,知县最好的人选是苏酥大哥,行偃来当佐贰官最合适,至于高晋,有苏秘这个能干的主官,轻松的在主薄位置上,陪着行偃玩就行了。 她着实没想到,大爷爷竟连最差的县尉都没替行偃去争取。 高晋眼角余光瞧见苏酥又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心生厌恶,暗自冷哼了一声,有意把声音放的很轻,跟瑟瑟说道:“大柱国看上的是小叶。” “哦!”冯瑟瑟脑海里浮现出瘦瘦的倔强少年,恍然大悟道:“我怎么把他忘了”。 “我明天陪着我哥去汉阳县上任,瑟瑟,你去吗?”苏酥眼里闪动着期盼的光。 “明天吗?我去不了,早上我娘让我陪她去城隍庙烧香,回来了还要陪着嫣然,她和芝秀有些小误会,要等行偃从紫铜关回来,我们一起去还马车,才能把误会解开。” 冯瑟瑟巧妙的就将自己以及行偃,嫣然,明天都无法陪苏酥去汉阳县的信息传递出来。 “窦灵儿呢?韩秀秀呢?是不是都要留在京里陪嫣然?” “嫣然是秀秀小姑,嫣然和行偃拉秀秀去汉阳县玩,她娘才答应她出府一天,嫣然要是不去,秀秀她娘肯定不会放她出府。 窦灵儿我不太清楚,那天是她刚好在秀秀家,顺道被带着一起玩。 所以,我也不知道窦灵儿明日还去不去汉阳县。 苏酥,说实话,大热天跑来跑去,真是个受罪的事。 要不你也别急着去汉阳县了,等行偃回来了,你大哥和高晋在那边也都安顿好了,找个凉爽天,大家再一起去玩儿,好吗?” 冯瑟瑟和颜悦色的再次放出一堆软钉子。 苏酥犹然不死心的求着高晋:“高晋,明天你帮我介绍认识王芝秀,好不好!” 高晋实在没有办法推脱,只好答应道:“好吧,明天到了汉阳县,抽空我把你介绍给她。 可你要有个心理准备,王小石最烦有人依仗权势骚扰他们姐弟。就连大柱国和大学士的面子他都不给。 象行偃和我,犯了错,他发起脾气,当着许多人,指着鼻子就训斥。 明天他要是给你冷脸子,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你干嘛吓唬小姑娘呀!” 等冯瑟瑟和苏酥离开,阿信才和高福走进院子。 “我哪里吓唬她了?小石头收拾行偃狠不狠?收拾你狠不狠?你可别跟我充硬汉子。 要是小石头突然冒出来,拍拍手,喊声‘大砖头,把阿信抓住。’估计你能窜房上蹲一夜。” 阿信恬着脸,“这不丢人!打不过大砖头怎么能算丢人?把你,我,大桃子,捆一块也不够大砖头轮一胳膊。那力道,就不是人能承受得住的。 再说了,你啥时间瞧见小石头欺负过周围谁了?收拾我和行偃,也是为了我俩好。 你们都知道行偃是犯浑,却又不敢管。小石头不光管了,行偃还服服帖帖,那是小石头有本事。 逼我吃毒药,是要毒死我吗?不是,是毒我肚子里的虫子。 我可是找生药铺坐堂郎中打听过了,能够掌握好用毒药治病的都是名医,听说小石头逼我吃毒药杀肚子里的虫子,郎中非要给我号脉,结果是一个劲赞叹,服了!直夸小石头用药实在高明,一点也没伤了我身子。 身边搁一个名医,多让人安心!” 第64章 奇货可居{3} 高松回到府邸的时候,一墙之隔的独孤府,气氛诡异。 独孤府宽大的厅房,一下涌进八个靠山妇,空间顿时显得狭小; 独孤家嫡长孙独孤茂,一个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满面浓密胡须的军中骁将,被一排肉波浪围在中间,绝望的盯着小姑奶奶手里摇动的鸡毛掸子。 他这时候很想念爷爷和老爹。 很是想念爷爷发火时的马鞭,老爹教育儿子的棍棒。 长大了才知道,和小姑奶奶的鸡毛掸子相比,那都是忽雷闪电,光打雷不下雨,满是温情。 以独孤茂军中打熬出的强横战力,逃出八个靠山妇的堵截并非难事,他也确实逃了,只是成功在望的时候,前路之上突然露出了小姑奶奶,挡住了路,反手抽出了鸡毛掸子! 独孤茂觉得小姑奶奶有个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日常所见的鸡毛掸子只要到了她手里,就不再平凡,化作制造噩梦的魔杖。 “姑奶奶,娘,剩一寸好不好,半寸也行!”独孤茂双手按在脸上,护着浓密的胡须。 独孤绿手里的鸡毛掸子精准的抽在独孤茂手背上,立刻就肿起指头粗的一条。 “我听姑奶奶的,全剪了,不留了。” 独孤茂认怂服软够快,独孤绿犹然不满意,在他另一只手背补了道肿印。 “手放下,背到身后,坐直了。” 独孤绿说了十个字,手里的鸡毛掸子就在独孤茂的小臂,大臂,还有腰上抽了十下。 和二十年前年轻时敲打顽劣大侄孙时一般手法娴熟,动作迅捷。 “留半寸?怎么留呀!”独孤绿抖着手里的鸡毛掸子,似笑非笑,看着端端正正坐着的独孤茂。 “小姑奶奶找你,你还敢跑!?”身材发福了的老娘,挪动着圆润的身躯,过来在儿子后背上甩了两巴掌。“打小你姑奶奶就最疼爱你!小兔崽子忘了吗。” 背上肉厚,被老娘绵软的手掌抽的噼啪作响,倒是一点也不疼。 独孤茂真的很想忘了小姑奶奶赋予他的疼爱,因为记忆中只有刻骨铭心的‘疼’。 他一直想不通,宠儿子的老娘,为什么每次小姑奶奶施暴的时候,都像是换了个人,成了施暴者最好的帮凶。难不成小姑奶奶的暴虐会传染? “全凭姑奶奶安排。”独孤茂扬起布满浓密黑胡须的脸,紧咬槽牙,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陈家的,给侄少爷量身子,明一早,里外里三套儒衫.....卞二媳妇,鞋不能一个款式,我知道现纳鞋底子时辰不够,你可着手里现有存的鞋底子,尽可能换着款式,给侄少爷多捣鼓几双。” 独孤绿指挥一群仆妇围着独孤茂打转,一转脸看见仰着张大脸,满眼懵懂的大侄子媳妇,不耐烦地呵斥道:“这儿没你啥事,回屋待着去。” 独孤茂娘亲嘴里吆喝的响,心里还是向着儿子,稍一犹豫,独孤绿一瞪眼:“教不好儿子,还要我这嫁出去的姑奶奶操心!如果不是看在茂儿大了,教训你这当娘的,孩子脸面上不好看,我早就请出家法了。” “小姑姑,我这就走。”公公不在府里,小姑就是独孤家的天,独孤茂娘拎着裙角扭着肥臀,慌不迭的逃了出去。 独孤茂好不容易抽个空隙望向后窗;不出意料,五个堂弟的脑袋排了一溜。圆圆的五颗脑袋,起起伏伏,躲避着小姑奶奶的视线。 独孤家教育孩子用的是最古老朴素的一套办法,教好了老大,自然带出一串好弟弟。 身为长孙的独孤茂,作为他这一代人的榜样,从小就被长辈们精心雕琢,犯了错单独挨打,上规矩;弟弟们犯了错陪着挨打,上规矩。总之,府里只要教育孩子,挨打挨罚就少不了他这一份。 熬到满十四岁,入了军伍,他就给自己起了个假名,刘茂。 在铁浮屠从辅兵干到队正,七年时间,既没跟同袍提起自己就是大统领独孤伯璨的长子,也没回过一次福禄街这个家。 之所以在前年请调回京城,和这个家也没关系。 粗豪的容貌和天生了强健体魄来自于家族的遗传,这些子不过是外在的,独孤茂其实是个外粗内细的人,而且也有着整个人生的规划。向往着凭借胯下马掌中战戟博个马上封侯! 他不耻依仗父兄之烈,却也明白,白衣的身份想要在军中出人头地,十分艰难不说,成功的希望还微乎其微。 离家多年之后他主动回到了京城,因为有人需要他回来。玄武门值守校尉,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在某个时刻却极其重要,重要到决定了两个最尊贵国公府的存续。 渐渐的独孤茂也觉察到,小姑奶奶似乎不是要惩罚他。围着他转的这群妇人并非是府里的下人,而是小姑奶奶从卫国公府带来的,服侍人可比自家府里的下人轻柔多了。 量衣的仆妇退下,换了几个粗壮仆妇端着热气腾腾的木盆,看见随着仆妇走进来的白净面庞的老者。他刚松泛的神经,骤然又紧绷了起来。 老者虽然没有穿宫中内侍的袍子,他依然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掖庭宫专职净身的朴公公。 “姑奶奶,我还没成家呢,,,,,,”独孤茂是真急了眼。刚挣扎着站起来,就又被十几只肥厚的手掌按回了椅子里。 独孤绿噗嗤一乐,一鸡毛掸子抽过去,呵斥道:“一跑七八年,回了京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你个人毛!你把独孤家不当家,独孤家也不指望你这个长孙延绵香火。” “姑奶奶,我知道错了,我改还不行吗。” “瞧你熊样!”独孤绿忽然抬手紧捂了口鼻,疾步走出了门。 独孤茂十四岁加入军中首屈一指的重骑精锐,沉到基层跟老兵油子泡了七年,养成了不少老一辈六镇后裔的习惯,刀不离身,和战马睡一起等等;一年四季穿皮马靴,用裹脚布缠脚是必不可少。 方才仆妇为了量脚,把他的靴子松开了,这时间一着急,身子被压着动不了,俩脚一通踢腾,靴子掉了,裹脚布也松开了,酸臭味辣的人眼睛直流泪。 靠山妇喜娟双手压着独孤茂,肉厚的肩头摆过去抹去实在忍不住溢出的眼泪,嘴凑在独孤茂耳边,压低嗓子,小声说道:“侄少爷,你别闹了,夫人好不容易为你抢了个好差事。” “进宫当太监是好差事?”独孤茂惊恐的大瞪着眼。 “亏了夫人时时想着你,侄少爷咋能想到夫人送你进宫当太监呢!夫人是在逗你玩呢。 你这模样应差使太不体面了,夫人是要......” “哦!”独孤茂身子放松不再挣扎。 两个粗壮仆妇急忙把手里的木盆放在独孤茂脚边,抱起他的脚按在热水里。另有人麻利的将裹脚布,连同靴子拎在手里带出了房间,令人发呕的气味总算淡了。 举手投降,放弃了抵抗的独孤茂,觉着自己就是只待宰的肥猪。 烫完了脚,又被挪进半人高的浴桶里泡着,眼一闭,任由仆妇洗刷。 朴公公将专门给净了身,却依旧毛发茂盛者用的内府秘制药膏,仔细的涂在他洗刷干净的脸上、身上,毛发浓密处。 一遍不满意,再多来两遍,直到独孤茂除了头发眉毛,全身上下光滑顺溜。 独孤绿站在独孤茂身后,看着对面镜子里,身着儒袍,浓眉大眼的高大青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独孤茂本人看着镜子里那张象刚剥皮了的鸡蛋,白亮的大脸庞,强忍着,才没让泪水流出眼眶。 这还是胯下黑龙马,掌中一枝卜字戟,勇冠劳字营的那个人吗!? “小崽子,不是不想要独孤这个姓吗!不想要福禄街这个家吗? 以后就继续用‘刘茂’这个名字吧。”独孤绿面容狰狞,眼里却满是欣慰。 “你从凤郡追到京城,心心念念的媳妇儿,姑奶奶包了,一定给咱独孤家娶回来! 小崽子做事迷糊,找媳妇儿的眼光可不错,贾家姑娘我挺喜欢。 甭管你爷爷和爹啥想法,贾婵儿他爹啥意见,我说婵儿是咱独孤家长孙媳妇,她就得是你独孤茂孩子的娘。”独孤家姑奶奶把话说的霸气肆溢。 独孤茂蓦然觉得,小姑奶奶是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亲人。 二更后,夜风中总算带了几许清凉。 阿信坐在院里等高晋洗澡出来,大瞪着眼发着呆,却一丝的睡意也没有。 福叔领他去洗浴的时候,他已经套出了高家的实底,随后又偷听到高晋和冯瑟瑟他们的谈话,几人的出身背景就全知道了。 高晋和瑟瑟提到的仆射,尚书,大学士,大柱国,国公.....这些大官,虽然以前没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他也懂,都是些朝廷里的顶级大官。 院外响起杂沓脚步声和低声交谈声,高松没敲门就直接跨进了敞着门的院子。 “我说阿信还没休息,冯二郎还不信!”高松一边冲闻声站起身的阿信摆手,示意他随便坐着,不用起身;一边让开院门口,让身后的人走进来。 苏焕和冯家兄弟之外,又多了俩人,一个三十出头,长着双桃花眼的高个男子,还有一个中等身材,脸上挂着温和微笑,和高松年纪相仿的中年人。 “睡不着,陪叔叔喝两杯怎么样?”高松拿出的亲昵态度似乎是在商量,说话时已经有家仆送来了鲜果,肉脯,酒水,见这院里石桌太小,又搬来了一整套桌椅。 等高晋被高福从浴室叫来的时候,阿信已经和高松等人边喝边聊了起来。 阿信指着后来的中等个头笑容满面的中年人,语气笃定,说道:“您是在刑部供职。” 原来是苏焕提议,让阿信猜一猜新来的两位供职哪个部门。 高松爽朗的大笑道:“哈哈哈,他小苏叔叔,你可要陪着戴大人一起喝了这杯酒啊。” 苏焕举杯喝了半杯,眼角余光看到披着一头湿发,急匆匆赶来的高晋,放下杯子,一面招手让高晋快过来,一面调侃道:“头发都顾不上梳理,这是怕你爹欺负阿信小友吧!” 话头一转,“我给大家伙凑个乐子。”拈起根筷子,在酒盏上,轻轻一敲,“叮铃!”接着连续振腕,竟敲出破阵子的鼓点。 不想高松早就勘破了他转移注意力的手法,大喝一声,“罚酒喝了吗?” “喝不了就算了,,,,”阿信话说一半,冷不丁长了双桃花眼的男子,抬手按着他的肩头,语气生硬的说道:“酒场无父子,酒令如军令。” 阿信被按得肩头一沉,“哈哈哈!”大笑着,看向对面,问道:“哪个叔叔伯伯赌的这局,和这位叔叔一起应罚?” 高松顾不得盯紧苏焕,目光灼灼盯着阿信,问道:“猜出来了?” 阿信信心十足的点着头:“这位叔叔和高叔同一个衙门。” 苏焕“噗”的一下,把喝到嘴里的酒喷了出来,咳了两声,吆喝仆从把酒盏收了,重新拿两个酒盏过来。 苏焕亲自动手,把酒倒平了杯口,一气将两杯喝了,举着空酒盏,大笑道:“痛快,痛快!阿信,叔愿赌服输,认罚。” 他光光亮亮的认罚,赌猜不中的冯家兄弟和戴志成,一起端起了酒杯,赌阿信赢的高松,豪气的陪了一个。 高晋早就认出新来的二人,新任的刑部侍郎戴志成,六镇之一的西门家的家主西门翰。 虽然他心里好奇,父亲怎么会把西门翰请来。依然不可遏制的对阿信准确的猜测升起了兴趣。 “不行,不行!你有儿子和阿信帮衬,我也要叫儿子来助威。”苏焕似乎有些醉了,手在空中凌乱的挥着。 “叫呀!要不然,把你家宝贝女儿也请来。” 苏焕真的有些醉了,一件事没理清,就跳跃到了另一件事上,双手按着桌面,问道:“阿信,叔喝了罚酒,也该有权力知道,输在哪了吧?” 阿信向前弓着腰,尽可能凑近苏焕,神秘兮兮的说道:“小苏叔叔,能不说吗?” 高晋凑在阿信身边,附耳低语道:“要是觉着为难,就到此为止,我来顶着。” 阿信立起食指,敲敲身前装满酒的酒盏,大声埋怨道:“瞅瞅,光看别人喝酒了。早知道,我就输。” “阿信!”高松的吼声像打雷,“高叔可是一直在挺你!好汉子咋能想着故意输呢。” “谢谢高叔的支持,感激的话都在酒里了,我先干了。”阿信趁机端杯,仰脖,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好酒!”。 高晋抽空贴着父亲耳朵,问道:“爹,您这样做,不怕落个结党的名声吗?!” 高松侧过头,嘴帖在高晋耳边,语声清晰,毫无醉意的低声道:“高家不结党,就完蛋了。” 话说完,眯着眼,盯着西门翰,抖着手端起酒杯,“走一个!” 第65章 奇货可居{4} 西门翰其实才是这一晚最晕头的人。 一个时辰前,西门翰还是只待宰割的羔羊。 突然被请到高府,听了篇宏大的计划,顿时热血上头,脱口吼出,愿为之肝脑涂地。 莫名其妙就成了以苏焕和高松为首的朋党集团成员。 当然也有好处,立即就从戴罪之囚,转为权势赫赫的兵部右侍郎。 高晋望着眼神清亮偷偷冲他眨眼的阿信,忽而觉得夹在这群老狐狸和小狐狸之间,很累! “叔,您不必叫府里的公子过来,今晚的酒喝到这也就完了。”阿信的话是朝苏焕说,然后,视线绕着桌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把面前的酒盏反扣在桌上。 “我也不知道在您们这里是咋个说法,绿林道上称做‘盘道’,叔叔伯伯们,你们这是要盘阿信的道呀。” 高松尴尬地笑笑:“阿信你多想了。” 阿信起身转圈行了一个江湖抱拳礼:“阿信眼拙,见山不知拜山神,但阿信可不是不知好歹;今天能跟各位叔伯们坐一桌喝顿酒,可是够阿信吹三年的牛皮了。 阿信也看出来了,叔伯们是有话想问阿信,咱爷们就敞开了天窗,有啥说啥。 只要不沾阿信家里,您几位问啥,我保证,答的是竹筒倒豆子,绝对不藏私。 省得您们问的七扭八拐,你们累,阿信也累。” 西门翰抬手在阿信胸口捶了一拳,夸道:“小子,我就喜欢你这脾气!向南隔了一家就是我家,有空来找我喝酒,咱爷们喝酒绝不整叽叽歪歪的。” 如果没有前几日的变故,贵为一镇家主的西门翰,是在座所有人中身份最为显贵的一个。 经过惶惶不可终日,忐忑不安的几日,压抑到极点的时候,突然遇到阿信这样个洋溢着无视公侯的野性,性格直爽的少年,欣赏中夹带着羡慕,竟是喜爱的不得了。 戴志成笑容不改,把杯中酒仰头饮下,也反扣了酒盏,“那我就开个头,问一个问题,阿信是如何猜到我在刑部供职?” “嘿嘿!”阿信双手抱胸,看着戴志成,“您脸上在笑,可眼里没笑意,而且脑子很忙,心里对谁都半信半疑。”言简意赅,一语道破了老刑名的特点。 高松打了个哈哈,“哈哈!阿信,是高叔方才听你提到,西魏国没有占山的强盗,越想越觉得有趣,就想要,,,,,,” 苏焕扬起手,抢着说道:“你别急着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阿信,叔承认是我提议来找你‘盘道’的。 实情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们。别看我们几个不是国公就是尚书,侍郎,都算得上是身份显赫。 可你不知道,也就是我年少时走出过西魏国,走马观花,在南梁转了一圈。 他们几个,谁也没亲眼见识过,西魏国之外是什么个样子。 刚你高叔提起你夸西魏国没盗匪,引得我们都很好奇,你.......” “小苏叔叔,您就直说,我是天下最大的强盗头子,绿林大天王的儿子!”阿信嘴角微翘,挂起了笑意,眼底却一片阴冷。 “当强盗也是被朝廷逼出来的,再说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叔,我大概明白你想说什么了!”阿信敛起了戏谑,少有的一脸正经,蹙着眉,稍作思量才说道: “这事是您误会了。 绿林道不是东魏朝廷的敌人,跟西魏朝廷更攀不上朋友。 我在家的时候,爹让谢五叔教导我,关于绿林道,谢五叔曾说过一段话。他说,天下没有不想百姓安居乐业的君王,朝廷制定律法往往还会倾向于保护弱小者,只是通过一层层官员,贯彻到老百姓,十有八九就变了味,原本利民的国策,就变成了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的工具。 所以,绿林道从来就不是反叛君王,反抗官府;而是在反抗各级贪官污吏。” 他起抬头,目光中无来由的带着怨恨,直视着戴志成,“您这样的官,要是放在东魏,绿林道最憎恨。 因为无论你们自身是不是贪官污吏,都注定是贪官污吏的帮凶。往往越是能力超群,越是害民深重。” 戴志成神情一愕,脱口问道:“这作何解?” “因为你们只是被更高一级的官员用来做事的工具,一旦查案牵扯到上官,不知进退还要查,就会被上官收走赋予你们的权利。没了权力,之前向百姓许下的承诺,都等于放狗屁;而信你们能主持公道的百姓,喊冤也好,告状也罢,都是露了底,等待他们的必然是遭受到极其残酷的报复。 谢五叔将你们这些人比作,脖子上套着锁链,被人牵着的狗。 走狗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怎么能做到明辨是非,维护弱小呢?” 少年的一番言语,残忍无情,却又真实到无可辩驳,戴志成垂下眼帘,默然无语。 冯吉适时的插入,转换了个话题,问道:“江南百姓真的没有西魏国百姓富庶吗?” “我在江南游历了一年多,几乎去过所有的州郡。比起东魏和西魏,江南确实人口众多,商贸发达,锦绣繁华冠绝天下。可要是说生活在桑麻遍植,稻谷一年三熟之地的小百姓,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说一件在江南福安郡,在酒楼中无意中听来的关于福安郡户籍的故事; 福安郡如今官府在册的户籍人口,只有衣冠南渡最初几年的五分之之三,赋税徭役却增加了五分之一。 刚听说,我也很惊奇,福安位于南梁东南,承平数百年,未被战乱祸及,也没听说过发生灾疫,人口怎么会减少将近一半? 我便在福安停留了一段时间。 查出的结果还是,‘官’在作祟。 福安傍着大海,沿海遍布大大小小的盐场,数百盐场主后面扯牵到的是从朝中宰辅到县中典吏,各级官吏。以五花八门的形式从中获取利益 盐场需要大量的人手,可晒盐,煮盐是个又苦又累极其伤身体的活。 盐场主们找不到干活的人手怎么办? 只能让身后共同利益的官吏们,想尽办法加重赋税,将拥有土地的百姓逼得卖掉田地,不得不去盐场做工。 便是这样,犹然不足以满足他们的私欲;在官府造户籍册时,将这些人抹去;没了户籍的百姓,自然也没有官府的路引,离开福安就会被当做流民拘押,只能子子孙孙在盐场卖命。 坚持守着田地的百姓,要承担官绅转嫁的数倍税赋,生活也苦不堪言,明明一年三熟的收成,却要常年以野菜野果充饥。” 戴志成不紧不慢的问道:“比起南梁和东魏,西魏国治安真的好吗?” 阿信扬了扬手,视线下意识躲着戴志成:“您们即便都没去过东魏和南梁,总也知道,绿林道三十六大寨,七十二流寇,全在东魏境内;江南有自己的江湖道,七帮八派十门等等。 之所以有绿林道,是因为有活不下去的黎民百姓! 至于南梁的江湖道,呵呵呵!我还真看不上几家,十之八九都是和官府中贪婪之辈狼狈为奸的宵小。 西魏有什么名动天下的绿林英豪吗!? 有助纣为虐的江湖会门吗? 反正我是没发现有。地痞无赖,小偷小摸倒是有。” 有问有答,阿信还会加入几个生动的小故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丑时,一直听闻不语的冯意突然问道:“阿信,你觉得西魏国百姓,为何会比生活在锦绣江南的百姓的生活更富庶?” 阿信仰头思索了许久,才皱着眉头,不很肯定的答道:“官少。” 他仅有两个字的答案,却让举座哗然! 接着他讲起刚到南梁京城,在一酒楼听三个邻桌酒客聊天,“,,,,,,仨人加一起,愣是有十多个名字,听他们聊天头晕。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搞清楚之中一人的繁杂的名,字,号。 姓陆,名尧,字子悠,自号放翁,另有敬称陆南湖,野游先生。” 众人已熟知他天马行空的说话习惯,都等着他往下接着说。 “南梁的官就跟他们的人名一个样,一件差使,安上几个部门,各自又有十几个人,一座小县城里往往既有县衙门,还有一堆职事衙门,多出来入品流的官员十几个,少不了还要用到百十个吏员,数百个仆役。 您们说,老百姓多养这么多官吏,日子能好过吗?” 阿信瞧着抬手揉揉眼睛的高松,语气诚挚劝道:“高叔,瞅您这满眼的血丝,还是早点休息吧!还有这位西门叔叔,两眼都红的象兔子眼睛了。 说句高叔不顺耳的话,您府里厨子手艺真不怎么地!等我这趟回来,下厨做几样拿手的菜,请叔伯们换换口味,咱们接着再聊。” 西门翰已有八分醉意,手压在阿信的肩头,“各论各的,他们是叔伯,咱们俩兄弟论交。 摇脑袋是咋个意思?瞧不上我这个哥哥。” 阿信已经知道生了双桃花眼的这位,是六镇之一西门氏的家主,传世的国公,西魏国最顶级的勋贵;忙不迭又是摇头,又是起身抱拳作揖。 西门翰拉阿信坐下:“兄弟,谢谢了啊!哥哥心里记住你的关心了。 哥哥心里还有事不明白,要请你给哥哥解说。” “什么事?” “照你说,东魏和南梁户籍管理都极为严格,没有路引几乎寸步难行,你又是如何四处游历? 还有,紫铜关封关两年有余,你又是如何进入的西魏?” 阿信笑而不答,从高晋手里取过折扇,边走边摇,绕桌一周,回到座位,将笼在袖中的手伸出,一松手,数枚玉牌,印章,“叮叮咚咚”落在桌上。 “你,,,,”众人摸向腰间,顿时讶然失色。 “嘿嘿,随便找一形貌相近者,借用一下路引文书。”阿信刷的收起了折扇。 “至于怎么进入的西魏国,依着江湖规矩,阿信不能受益于江湖同道仗义出手相帮,反过来却卖了人家的生财之道。所以,只能跟您说,绝处也有绝处的路。” 二更梆子声响起,汉阳县北门内第一家院落,明亮的灯火,将夜色逼退。 徐铁蛋自觉地去河畔守护鱼获,温暖收拾这座宅院忙碌了一日,早早就被安排去了十字街口铺子后的小院歇息。 此时在院中的都是王家庄的老人。以及,一位不速之客。 头进院的正屋,勤快的小娘们清洗过的地板,陈年污垢尽去,显露出了原有的木色纹路。 王小石神情倦怠的席地而坐,右手搭在手枕上,托着额头,斜歪着头眼帘半垂望着对面。 背门端坐,介乎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道士,努力维持着尊敬。 哪怕他是名震天下的龙虎山大天师,哪怕今日的他在修行的道途上跨出了一大步,不,是飞跃了一个阶层,从仰视苍天到追求于天地共存。 近千年来无数修道之人心心念念想要跨过的大道门槛。 龙虎山入门所学的玄天篇,传播极广,也是一直以来被修行者视为毫无实际意义的“屠龙术”。就在今日身为当世大天师的赵庭澜才明白其中的蕴意。 是那个神龛中承受世人供奉香火的神,挂在龙虎山祖师堂排位靠前的挂象,也是在他眼前生出青丝返老还童的佛门大德,在天门乍开之后,逼着他修行玄天篇,指导着他辨识天地间突然多出了的那一份缥缈的灵气,言语无法描述的感受,就象全身的气府习惯了夜的黑暗,陡然每一个气府内都亮起了灯。 光明照亮了过往道途上留下徘徊迷乱的足印,也照亮了直指大道,前行的方向。 “把头夹在裤裆里都不为过!”进入小城前,更名“叶无缺”的那个存在这样警告赵庭澜。 来西魏之前,赵庭澜所知道的龙虎山以丹药交换灵药交易的另一方,是哪位享誉天下的药圣。比当世四大天师都年长的超然世外的存在。 心里存着疑问,不耽误赵庭澜一件一件在面前排出用来交换的丹药。 虽然这座宅院名义上的主人是温暖,而且还是今日才从前一任主人名下过户,整个小城却都知道,这座宅院真实的主人是王家姐弟。 消息在小城传布无论如何迅捷,也改变不了万里之外的来客准确地寻到这里,处处透着蹊跷。 王小石确实倦了! 面对地位尊崇的来客仅仅微微颔首,低垂的眼帘往起抬了抬,垂手而立的哑仆沐江便将客人请去了后院。 “不看看吗?”隐身厢房内的王芝秀挑帘走了出来。 王小石仰头望着姐姐,坦然一笑,轻语道:“龙虎山的脸面还是值点钱,起码比几瓶丹药贵点。” “几瓶丹药!说得轻巧,便是几粒龙虎山大天师亲自炼出的无极丹都会引起争抢,何况更为稀少难得的数瓶珍贵丹药。” 王小石不以为意的挥挥手,“没几样炼制得法的丹药而已!他们自己吃多了,不还得找来求取中和丹毒的灵药。俗人的追捧而已。” 后院里,沐江推开屋门,打着手势让赵庭澜稍稍等候。 屋内极其简洁,真中处一个精巧的炼药丹炉,旁边一个存放丹药的小巧木柜。 在汉阳县落脚点没有安定好时,王小石只得让沐江夫妇守在庄中看护着,今日才由他们夫妻携带而来。 身为道家大天师的赵庭澜很快便看出了屋中布设的防御阵法中的缺陷,他不解的问道:“地面上感应震动的机关应该是连着八具陨铁燕翅连弩,为何只有七具?” 沐江将装好灵药的瓷瓶包裹好了,递给赵庭澜,腾出手来比比划划。 “哦!”赵庭澜点了点头。 回到前院,赵庭澜单手掐诀立在身前,微微躬腰,说道:“公子,贫道有意在这处院落和公子铺子那面布设防御阵法。” “道长有心了!”王小石身上的疲倦之色愈发浓重,努力的抬起眼帘,微微一笑。“不能让道长白白辛苦一场,我瞧着道长近期似乎正在洗却一身凡骨,一瓶白露丹正和此时所用。” 他边说边向姐姐王芝秀摆了摆手,不一时,王芝秀将一个小瓷瓶送到了赵庭澜手里。 赵庭澜又惊又喜,想起来时那个存在的叮嘱,压抑着心里的震惊,缓缓行了个道礼。 第66章 奇货可居{5} 姐弟三人回十字街口铺子的路上,王小石伏在大砖头背上,轻声和一旁伴行的姐姐聊着天。 “那个赵道长布设法阵,拿出了好几件法宝,还用自己的血书写符箓,咱们只送他一瓶灵药,是不是太吝啬了?”王芝秀第一次见到用自己的鲜血书写符箓,心内的震动一时半会还过不去。 王小石在七八个瓷瓶中挑拣出一个瓶子,摸出颗丹药塞进大砖头嘴里,“好东西,比红烧肉还补身子。” 哄着大砖头咽下丹药,才回答姐姐的疑问,“姐,这人来的蹊跷。昨天才行程万里赶到大业城,今日行了一场法事,入了夜便找到了这儿。 要知道他可不是以前来过的老道士,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能一点冤枉路不走,说明有人在背后指点他。 着急忙慌寻过来,必是有利可图。 即便是不计较他来之前怀着什么心思,双方已经多次交易,前有车后有辙,按着以前的兑换法子,双方公平交换,为何他突然主动提出帮着布设阵法?姐,你忽略了他在提出来之前去干了什么?” “八玄弩!”王芝秀恍然道。 “对。”王小石翘起唇角笑道:“庄里珍藏的八玄弩可是千年前的古物。不单材质无处可寻,制造工艺也失传了。 制造工艺不但包括大致机件,还包含刻在上面的符文。 据我所知,龙虎山符箓一道传到现在,比之千年前十不存一。法力稍微大点符箓必须借助赵氏一脉特殊的血脉书写,才能发挥效用。” “怪不得你临走时安排他单独住在后院里,原来是给他留下充足的时间参详八玄弩上的符文。 可是,你既然早就知道八玄弩珍贵异常,为何还让阿信带走了一具?”王芝秀眉间刚舒展又皱了起来。 王小石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说道:“有点烦了!” 王芝秀扭过脸,咬着下嘴唇。 “不怪你!”王小石不忍心看到姐姐自责的模样,笑着说道:“比起交到大桃子他们几个朋友,那辆车不过是小事一件。我是烦了他们家里老人们把咱们当不谙世事小孩子的算计,试试探探,不光明正大,窥看加上瞎猜。 呵呵!被人当做奇货可居,被时时觊觎的感觉好烦!” 王小石轻轻摇着头:“没办法,只好给他们送过去一个,比咱们更醒目,呵呵,能闪花了他们眼睛的。 东西魏早早晚晚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国战,对于西魏而言,单家统领的绿林道不亚于十万雄兵。我把阿信送到他们眼前,但凡没蠢成猪,就会当个宝贝。十万雄兵哟!才真是奇货可居。” “原来你逼着阿信去给大桃子帮忙,存的是这心思!才把八玄弩让他带走了一具。” 王小石敛起了笑意,认真的解释道:“不给他件保命的东西不行呀。为他杀虫时,担心毒伤了内腑心脉,喂了他一颗化羽丸,还搞了套心法骗他是配合催动药性,逼着他习练纯熟。 他走时,又拿了颗化羽丸说是自己配的可以防止中毒的丸药,让他吃了。丹药配合心法怎么也要一个月才能帮他跨入武人上三品,终究时日太短。 京中势力复杂,离开京城去紫铜关也不会安宁,到了紫铜关,兴许还会恰逢一场大战。总要要给他准备遇到上三品高手时的自保手段。 终究是我,为了少点烦心事把他给他推出去的。” 王芝秀蹙着眉头,轻叹了口气。其实她的心里并没有因为嫣然冒失的行为过多的埋怨,这几日结识的几个同龄少女中,要数嫣然性情最直爽,最没有心机。就是办了错事,也都是无心之举。 赵庭澜正在逐一观摩着从屋梁墙头卸下的七具钢弩,骤然觉得有道人影遮住了烛光,抬头惊呼道:“小师叔祖!” 发别木簪,身着青袍,唇角带颗黑痣的青年,竖起手指在唇前,示意他不要出声。 并指弹出数颗雷球,划出个结界,隔出一方小天地,才邪魅一笑,问道:“小师叔祖是哪个王八蛋!” 赵庭澜苦着脸,不知该如何答话。“嘿!嘿!”苦笑两声。 。。。。。 冯喆代表朝廷抚军,有一大堆流程要走,冯行偃本来是想请阿信转到自己家等着,阿信从高府正门出了府,立在福禄街上,来来回回望着东西两列高大的府门,以及门楣上悬着的匾额,阴沉着脸,拒绝了冯行偃的邀请。 冯行偃只得带着他提前出了城,在东去的官道旁找了处土岗等着。 昨夜人都散了,阿信和高晋又冲了次凉,洗去一身的粘汗。 和几位大人物聊天,他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可如何也松弛不了。 阿信踢着脚下的土块,问冯行偃:“小石头知不知道,你们几个家里都是朝廷大官?” “小石头当然知道呀。”冯行偃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小石头先接触的是我大爷爷,大柱国还有高晋他爷爷北府大将军。 他多聪明,还能看不出来我大爷爷他们的身份?根本就不用嫣然和高晋自报家门。” “我咋就没看出来呢? 还是好朋友呢,你也不告诉我。” “小石头不让我们说,他说我们几个要是自持身份高贵,就别去找你们玩了,你们也不稀罕和我们做朋友。”冯行偃一双大眼瞪得圆溜溜,盯着阿信的脸,紧张兮兮的问道:“你现在都知道了,是不是就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阿信挠着脸,咂咂嘴:“嫣然是郡主,你俩结了婚,你就是郡马,高晋是小公爷,韩秀秀是侯府千金,确实挺吓人! 你说,小石头咋就不在意你们的身份呢?” “小石头干嘛要在意这些?” “干嘛不在意?” 干嘛要在意!” ............. 俩人在意,不在意,翻来倒去了几个来回,还是阿信瞄着冯行偃胸前闪亮的金牌,换了话题,问道:“现在你也知道,我是天下最大的强盗头子,绿林大天王的儿子,还要不要跟我做朋友?” “咱俩交朋友,关你爹什么事?”冯行偃一脸的不解。 阿信抿了抿唇,目光诚挚,把摊开的手伸向冯行偃:“做一辈子好朋友!” “一辈子的好朋友!”冯行偃和阿信重重击掌。 “还有高晋,他不光把大雪借给我,还把盔甲一起借给了我。”阿信手按在马鞍旁的盔甲包上。 阿信一提起高晋,俩人的话题顿时变得轻松,围绕着高晋赴任汉阳县丞,胡乱做着各种猜想。 冯行偃忽而问道:“单叔阳是你二叔,朝天十大高手耶!有多厉害?” 阿信眯着眼看向朝阳,“你,我,加上高晋,接不下我二叔一招。” “这么强?你二叔仅仅排在朝天十大高手最末一名,西魏国就无人可敌了。” “哼!”阿信面带不屑的摇了摇头:“傻子才相信南梁春草阁排出的高手榜!” 他用力的捶打着冯行偃的胸口。“小傻子!十大高手有好几种排法;东魏排出的十大高手,把神秀大师,枪王祁阳,星雨剑并列第一,加上了南梁排列的天下第十一,追命,和第十二宫大娘。这样,我二叔被排到了天下第八。 其实,我二叔对排在他前面的几个大高手并不是十分认可。反倒是对排在他后面的两人,极为推崇! 而其中的一位,追命,就一直在西魏国。” 冯行偃讶然惊呼道:“你是说天下第一追踪高手,追逼着神秀大师打了三场的追命! 他一直在西魏。” 阿信点头道:“没错,我还要告诉你,我亲眼观看过武道榜排名第七的悍拳邵逸夫与人交手,赤手空拳连破秦山三剑客。厉害呀! 可是,大砖头要是起了杀心,邵逸夫绝对不是大砖头的对手!” 冯行偃双眼冒光,“须陀哥哥和燕俱罗呢!能不能打败悍拳?” 阿信嘴里嚼着根草茎,不耐烦的说道:“你这不是瞎扯吗!我又没有和他俩交过手,也没见过他俩出手!咋评价?” 冯行偃掰着手指,计算着一个须陀哥哥顶几个他,阿信的注意力却落在了官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上。 不一时就紧蹙起了双眉。 高晋陪着进宫面见陛下的父亲一起进了皇城。 在皇宫门前父子分手时,高松又再次叮嘱了儿子几句,不必等他从宫里出来,去吏部取了告身,领了官服,自去汉阳县赴任。 高晋在吏部报出姓名,领出告身,他才知道,入仕的存档,唯一没变的只有祖居地北府,别的都和自己毫不搭界,出身来历和北镇抚将军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变成了饱读诗书的秦人子弟,推荐人一栏写着刑部侍郎戴志成。 想来苏秘大略也是这样。 急火火赶回福禄街,阿信和冯行偃却已经提前走了。 情绪不高的他,骑上游春马‘花花’,和赶着装行李马车的老高福,不紧不慢离开了京城。 半路上见到坐在马车车辕上的靠山妇喜娟,打了个招呼,马车里突然冒出张白光光的大脸,笑眯着眼睛,冲高晋猛摆着手:“高晋,呵呵!过来,过来,坐车里来。 愣着干嘛!?是我呀,独孤茂。”独孤茂不知从哪扯出条黑布,围在脸上,模仿满脸浓密的胡须。 “噗嗤!”高晋先是一愣,便使劲忍起了笑。 按照福禄街五到十年算一代子弟的排序,独孤茂和苏秘属于是比高晋高了一代的子弟,没怎么在一起玩过,自然也没深交,无怪乎一眼没认出来。 高晋坐在车辕上,就不肯往闷热的车厢里坐。“大热天,骑马多凉快?” “我这样咋见人?”独孤茂话语中满是哀怨。 “我觉着挺好的,干净利落,还挺帅气。”高晋背对着车厢,无声地偷笑着。 “以后就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了,不说客气话,这县令我是真不懂都要干什么!你不许站旁边只顾着看热闹,哥俩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独孤茂用上了行伍里的一套,套关系也不忘恐吓威胁。 “切!早知道是你来当县令,昨晚就叫上你一起喝酒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这官不难做。” “哦!不难,来,你把官印揣上,以后汉阳县就你说了算了。” “别给我呀!我也是啥也不懂,还指望着别人呢。 现在看,咱俩是想到一块了,踅摸着找个能干的人顶着。 到地方了,直接都丢给苏秘,他是主薄,衙门让他说了算,咱俩该去哪玩就去哪。” “这里面还有苏秘,哈哈!行了,这下我心里就有底了。”独孤茂一高兴,就脱了鞋开始抠脚。抠了几下,手里软滑的感觉不对劲,把手放在鼻子前使劲闻闻,闻见的竟是淡淡的一股芝兰香味,顿时悲从心起,哀嚎一声,双手抱头在车厢里打起了滚。嚎道:“这特么,一点老味道都没有,还是我的脚吗!” 高晋被吵的心里乱糟糟,跳下马车,又骑上了游春马。 同一条路上,相隔了十里,苏秘和苏酥兄妹俩,挤在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里,车里除过包袱,还塞满了书籍。 左右车辕坐着的一对中年男女,是苏焕安排牙行找来的一对夫妻,他们只知道是去汉阳县就任的主薄大人,着急雇佣一个车夫和粗使婆子。 苏秘之所以会远远落后高晋和独孤茂,在于为了照顾妹子,耽搁了点时间,七七八八攒在一起差不多要半个时辰。 出府要等妹子收拾好行李,还要等她再去找瑟瑟她们确认,今天能不能也来汉阳县。 在吏部取了告身,在西城门口,又等了好大一会去窦家找窦灵儿的妹子。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失望呢?”苏秘盯着靠在包袱上闭目养神的妹子。 苏酥睁开眼,嘴角勾着抹得意,“她们想让我失望,我偏不如了她们的心意!” “哦!”苏秘也好奇起自家鬼精鬼怪的妹子又想出了什么法子。“人家几个都躲着你,你又能如何?” 苏酥眼里闪着光,哧哧笑道:“我就是想让她们躲着我!哥,我敲锣打鼓吵吵今天来汉阳县,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们要躲我,自然不来,结果呢,今天王家姐弟就归我一个人了。 最好她们知道我陪哥住在汉阳县,天天都躲着我,天天都别来汉阳县。” “你呀!”苏秘揉了揉苏酥今早故意梳成的丸子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品评。 第67章 知足者常乐 今天的汉阳县衙,弥漫着焦躁却又抑郁的奇怪情绪。 不到一刻的工夫,县衙所有书吏衙役几乎都被新任的县令骂了一遍。 没人知道,他们迎接新县令的谄媚笑脸,在心生暗鬼的独孤茂眼里都是在嗤笑他。 憋了一夜的火气陡然爆发。 别的瞅不出毛病,就拿出巡检军营的一套法子,在衣冠,官廨卫生上挑刺,还就让他给一挑一个准。 骂着还不解气,就上大脚踢,撵得鸡飞狗跳。 苏秘赶到县衙时,各房书吏,三班衙差,跟炸了窝的老鼠一样,这门进,那门出,乱糟糟,不知躲到哪里才能寻到个安全所在。 县衙腹心的大堂,却安静异常。 出这趟差使的吏部员外郎早就失去了耐心,黑着脸,等最后一个到达的苏秘进了大堂,将场面形式匆匆走了一遍,别说喜封,连杯水酒都没喝上一杯,就揉着额头,丢下汉阳县这几个缺心眼的新任官员,黑着脸辞别而去。 吏部员外郎还没走出县衙大门,独孤茂就拿出行伍里上官的霸道做派,和身穿皂隶服,捧着崭新的绿色官袍的小叶直着嗓子吼了起来。 也实在怪不得他发飙,今天就这小子不给他面子,叼不拉几的样子,好像谁都欠他钱不还,一张小嘴说出的话比他还豪横。 小叶梗着脖子,把官袍往案子上一放,毫不示弱的和独孤茂对视着:“我一直在说,看谁想要,给谁好了!” “朝廷征辟,曜拔入流品,又不是亏待你,干嘛闹个不停!”刘县令被气得直喘粗气。 一直没事人一样看热闹的高晋,过来揽着小叶的肩,做起了和事佬:“小叶,这事缓缓再说!刘县令也别生气了。 我先给你们相互介绍一下,这位是新调任的刘县令,这位是苏主薄。 这位是叶惊天,叶县尉。大家以后都是同僚,相互多多照应。” 他一转身,把小叶放下的袍服上的印信取在手里,满脸堆笑,眯着眼看着苏秘,说道:“苏主薄,小叶的印信您先帮收着,我的您也帮忙收着,他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我带他出去找个清净地方,好好劝劝他。” 独孤茂瞧高晋把印信递在苏焕手里,不等苏焕说话,就牵着小叶往外走,忙一把将腰间系着的官印扯下,也塞进苏焕手里,嘴里怒哼哼的嚷道,“衙门这边你看着办,我还就不信了,收拾不了他个小破孩。”甩起两只大脚紧追了出去。 等苏焕回过味来,人都已跑的没了影。 明明是四人同时上任,一眨眼,就剩下他孤家寡人守着县衙。 另一边,去衙后收拾住处的苏酥也出了状况。 和所有县衙一样,后院里有供官员居住的四座小园,至于谁住哪座,早有不成文的规矩。 跟着书吏进了最西边的小院,苏酥就皱起了眉。虽然衙役和书吏才突击整理过一遍,也无法驱散久无人居的屋子散发出的那种浓郁的霉湿味。 看样子收拾出勉强能够入住,带来的两个仆从就得忙碌一整天。 忽而听见隔壁院子传出的说笑声,想到高晋只带了个瘸腿老仆,姓刘的县令也只是带了两个体态臃肿的仆妇,不由心生好奇。 苏酥在隔壁没寻见高家的跛脚老仆,只见五六个陌生的妇人在把家具搬出来,在烈日下用烧开的沸水洗刷。 再看另一个院子,家具已经洗刷好了,晾晒在太阳地,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清除墙角阴湿处的杂草,另有几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在糊新窗纸。 女孩子们边干边叽叽喳喳聊着天,便有妇人从另一个院子转过来,笑骂几句,催促她们早些把事做完。那面还有一处院子等着呢! 等妇人走了,苏酥走进院子向小姑娘打听道。“你们是,刘县令雇请来的?” 小姑娘笑着答道:“我们不是雇请来的,是妈妈们带来给朋友帮忙。” 苏酥蹙着眉头,很是不解:“朋友!?” 蓦然舒展了眉头,笑着问道:“是王家姐弟让你们来的吧?” “这位姐姐,你也认得我家公子小姐?” “还没有见过面,但我是她们朋友的朋友!” “曾妈妈,这位姐姐说他是小姐朋友的朋友。”小姑娘大声叫着刚进院子的曾婆子。 “小姐的朋友?”曾婆子上下打量着面前瘦瘦的女孩。 “我和嫣然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好朋友!”苏酥话刚出口,就从曾婆子脸上骤然绷紧的横肉,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惜再想要改口,为时已晚。 “净顾着扯闲天,手里快点了,自家里活命吃饭的活计还丢着呢!”曾婆子粗着嗓子,吼了一通,像是这院里就没苏酥这个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扭着粗腰出了院门。 “这样干能行吗?”骑在马上,脱了皂隶服换了短卦的小叶,一边尽量跟上同样脱去官服的高晋和独孤茂,一边急促的问道。 独孤茂穿了一袭崭新的儒袍,放缓了马速,让骑术不佳的小叶缓缓气,顺手折了几枝河堤垂柳枝条,在手里翻转了几下,编成简单的遮阳帽,扣在小叶头上。 大辣刺刺的说道:“兄弟,连征辟的王命你都敢抗,捡几块破砖烂瓦,就没胆子了?” “破砖烂瓦!?”小叶扶了扶头上柳枝遮阳帽,发现这身材雄伟,偏偏生了张娘们面皮的刘县令,编帽子的手艺真不错,随手几下,既实用又大小刚合适。 “轮官职,我是汉阳县掌印的县令,若是论年纪,我也是老大;兄弟们就只管跟着我,捅出天大的篓子,都有刘哥顶着。”独孤茂豪气的拍着胸脯。一转手,习惯的去捋胡子,捋了个空;哀伤的猛一甩手,宽大的袍袖“呼”兜着风鼓起。 “哎呀!气死我也.......哇呀呀呀。”心丧若死的嘶吼,在河面上回荡,惊起无数的水鸟。 “刘大,别嚎了,小心招来水里的妖魅鬼怪!” 小叶眨着眼,怎么听,都觉着高晋不象是在安慰人。 苏酥跟在瑾儿的身后,朝着魏水河畔走着。 独自拜访王家,没见到两个主人,只看到十来个女孩,在一个淡雅俏丽的妇人指挥下,将晾晒好的艾草浸泡在一口巨大的荷花缸里。 她在王家受到的接待疏远意味十分明显。 显然县衙那边已经有人先一步,把她来找王家姐弟传回了王家。 其实方才第一眼见到这个阳光靓丽,叫瑾儿的俏丽少女,她曾经错认就是王芝秀,抢先做过一番自我介绍。 俏丽少女自顾自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头小毛炉,真就是跟着;小毛驴没有系辔头,自然也就没有缰绳可牵,只在毛色黑亮的背上搭了个褡裢,褡裢的布料很明显是用了女孩子残旧的衣裙,几种旧花布被巧妙的拼接在一起,搭在黑驴背上,姹紫嫣红,竟也别有情趣。 一边装着两个装满凉开水大葫芦的褡裢,随着小毛驴的脚步,忽忽闪闪,象两只扇动的彩色翅膀。 出城门的时候,俏丽少女回过头很认真的和黑驴说道:“喜鹊,咱们不是出去玩,是去给公子送水呢!你可别一见新鲜青草就乱跑一气,听到了吗?” 黑驴用长长的驴脸,顶了顶俏丽少女的手臂,扬起脑袋,“嘎嘎!”叫了几声,竟是好像听懂了俏丽少女的话,一步不落,乖顺的跟在俏丽少女身后,走过两边满是青草的土径。 苏酥忍着心奇,默默的跟在后面,当看见土径尽头露出一截闪着波光的流水,几乎是同时,也瞧见了窦灵儿和韩秀秀嘴里提到的,时刻不离王小石身边的巨人。 她急切地移动视线,搜寻着。 河岸树荫下,一对少年男女,面对着河水并肩而立。 少年头上竖立着标志性的短发茬,河风吹动少年身旁站立着的少女的长裙,从微少女微弯曲的指尖,到在风中飘扬的发丝,少女玲珑曼妙的身姿恍如天鹅一般优雅,仿佛下一刻就要迎风飞起。 苏酥忍不住在心里惊呼,好优美的身姿哟! 她觉着这一次绝对不会认错了人,快步走过去,大大方方的说道:“你好王芝秀!我叫苏酥,是窦灵儿的朋友。” 少女闻声转过身来,霎时间,苏酥惊愕得大瞪着双眼,脱口道:“你不是王芝秀!你是谁?” 少女悲苦丑陋的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是温暖。” 梧桐老祖宗如盖的树萌遮盖的凤凰台上,青衣道士手掐法诀,在虚空中画着符箓。 没有那个非要称呼自己‘老王八蛋’在旁,龙虎山大天师的威仪霎时间又回到了赵庭澜身上。 招神驱邪龙虎山天下执牛耳者也! 可是,近千年间法诀还是祖上传下的法诀,想要像他现在这样,虚空书写符文便能起作用,几乎不可能。而且,越是近代龙虎山天师画符箓的要求越严格。到了他这一代,非得刺血才能保证符箓灵验。 梧桐老祖宗忽而无风自动,绿袍老者蓦然间便背对树干扶杖而立。 老者看着眼前道士,眼里带着讶异,还有无奈。 “恭喜天师!”老者微微躬了躬腰。言语带着感慨唏嘘,“五百年来,天师是老夫见到的第一个不满百岁的野游境修士。” 赵庭澜眼底闪过一抹喜色,手掐子午诀还礼道:“还请老祖多海涵,贫道自龙虎山北来,昨夜方到贵宝地,实在是心中有太多疑问,无处寻找开解,不得已才请出老祖请教一二。” 绿袍老翁虚指王家两处院落,见赵庭澜重重点头,顿时满面苦涩。 赵庭澜连忙说道:“不瞒老祖,贫道之所以会寻到此处,是得门中长辈指点。而我到这儿也有所发现。”他指向头顶满枝头边缘焦黄的叶子。 “这可不是阳光暴烈枯萎的,说实话,一天前的我都察觉不出,这是被剑斩了。而且,剑法之高近乎于道。以我所知应该是.......” 绿袍老翁神色紧张的拦住赵庭澜,指着碧蓝的天宇,“说不得!说不得!” 赵庭澜大瞪着眼,无声的说道:“通天境!” 绿袍老翁点了点头。不等赵庭澜询问,他先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赵家的小子,我看你是个有大福缘的。从那家人的渊源处细说起来呀!你们龙虎山赵家和老夫也算是一家人。 我本是生在极西之地,是那家人将我移栽在了此处。 几千年了!根扎在这里,这里也成了家了。”老翁的脸上浮现出缅怀的神色。 “指点你来此的那个长辈,应该是那个不把自己当自己骂的,他也来了?” 赵庭澜点头道:“昨夜里过来的,停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走了。” 绿袍老翁走到树荫边缘,极目向外眺望了片刻。收回视线,转过身的时候,身上的紧张惶恐气息已经淡了许多。 “呵呵!”一笑,说道:“原来如此。” 一挥手,凭空里出现了一桌两椅,示意青衣道人落座,大袖在桌上轻挥,桌上多了两杯热茶。 老翁扶着手杖缓缓落座,“那人看似性情跳脱,实则最是惫懒,让你来传递消息,送个人情,存心是想要自己偷懒。呵呵呵!” 他抬手指指树冠上的枯叶,“这一剑你如今也能够看出点名堂了,画地为牢,满城的子孙根,我却走不出树冠下这几亩地。” 他又指指王家两处院子,“怪我自己呀!活了大几千年了,不知尊卑,不知深浅,被个小辈教训,活该!” 见青衣道士攥着杯子听得认真,自嘲的笑了笑。“现人只知武道九品,上三品寿命绵长,境界神妙,却不知千年之前山上修行大成者的风采,远不是武者所能仰视! 野游,蹈虚踏空,山川江河一步而过。观海,元婴辟谷,吞吐天地灵气,远游万里大洋,掀山倒海。通天,从横天地,畅游星河,自由自在。 千年前先生封禁了天地,灵气枯竭,修道之人成了无源之水,无土之木。诸般仙法也都成了屠龙之术。” 赵庭澜暗暗摸着怀中的两本经书,《子午御剑经》《大黄庭经》,默默点着头。 御剑之术到了这一代天师府,唯有掌家师兄勉强能够以气驾驭佩剑,在身周八尺绕行,与以天地灵气在窍穴养育本命剑,凭借神识百丈千丈,甚至是百里千里斩仙杀妖,是截然不同。 “你懂!也进过那家的门,所以不用我多说,就明白那丝丝缕缕,时断时续的灵气,对修行者而言,好比是饿狗见到了肉包子。 还别嫌弃我说的粗鄙,那人说的要比这更难听。原话是,就是放的屁,恰好放在你家门口了,算你运气好!过了这门口,敢伸鼻子追着闻,就是活腻味了!自己找死,可别怪别人。” 赵庭澜闻言顿时明白了昨夜那个存在,为何要自己抓紧时间修行送给他的《大黄庭经》,还要他稳固了野游初境再告辞离开。 心里刚生出懊悔,忽然一个声音在心湖里响起。“知足者才能常乐!” 第68章 山上人 人间事 烈日酷夏,,梧桐树冠遮蔽下,清凉如水。 龙虎山血脉道统嫡传,天生压胜精怪的青衣道人,与一位修成人型的梧桐树精相谈甚欢。准确的说,是在丢弃了龙虎山大天师的显赫身份诚恳求教。 岁月有痕! 年过花甲却貌似二十许年纪的青衣道人,再如何的驻颜有术,这一生,亲眼所见终究不过是一甲子的风光。 和绿袍老者近乎万年的阅历相比,几乎是白驹过涧一瞥之间。 更重要的是今时今日的他,兴许就是龙虎山近千年踏上了道途的第一人。眼中所见,仅仅一日间,已是天壤之别。 赵庭澜辞别出了王家之前,曾是自信满满,内视体内金丹煜煜,一泓池塘绿水丰盈。 那种超越了百年间,龙虎山天师府修行极限的迷醉,言语是无法诉说清楚。 而此刻面对的绿袍老者,体内却是一座烟波浩渺的湖泊,哪怕久已干涸的湖泊仅仅湿润了湖底。那种无尽无边的感觉,依旧让他震惊无比,心生尊敬。 龙虎山大天师赵庭澜,甘于自降身份,倾听一个草木成精的精怪絮絮叨叨,也在于绿袍老翁言辞间无“玄言”也无自吹自擂的“大言”。 “当今世人随意地称之为昆仑先生,其实,千年前留存在这方天地的强者都是尊称为先圣。” 绿袍老翁愤懑不已,银白长冉不可抑制地抖动着。“先圣移栽我到此处已经近万年,可是,相比起被先圣庇护生长的这段岁月,我在极西之地艰难求存的数万载光阴,才更悠悠长远” 赵庭澜在隐约猜测出,太师叔祖‘叶无缺’让他来此的目的之后,已经决定当一个安静的听众,听着绿袍老翁的絮叨,不时的仰着头,眼睛眨巴着,一副无知又好学的模样。 绿袍老翁自顾自的述说,话语像是没有锚点的船,飘荡跳跃没个定性。 “赵家小子,你家的那个长辈可是先圣家里的怪物呀。” 这样大逆不道的评语,赵庭澜无论如何都不敢点头附和。就连陪笑都不敢,只得木木然的保持着默然。 幸好梧桐老祖聊起了劲,天马行空,前一句话在东,下一句话就跑到了西边,“世人只知天地混沌,先圣开天,才有了这方天地。山巅上极少的一小撮接触过先圣者,才知道完整体的先圣是一对道侣。” 绿袍老翁面上不可抑制地露出得意之色,“先圣结道侣便在你我现在坐的地方。” 老翁絮絮叨叨的诉说,多数赵庭澜或从山上藏经阁密档或是同道口口相传,已经有所了解,之所以沉下心听老翁唠叨,在于老翁是以亲历者诉说往事,相比起口口相传,人传人,隔了不知几人几十人之后,掺杂了多少以讹传讹的故老传说,真实性强了太多。 即便是如此,听到这儿赵庭澜也是道心震颤。脱口道:“先圣在这儿结道侣!” “是呀!”绿袍老翁愈发的得意,“正是因为先圣要接待神女,才将我从极西之地移栽到了此处。 万年前的此地,水网纵横,草木茂密,千里无人烟。先圣发现了一眼裨益修行的灵泉,有意长留在此,以无上法力开出了数千里河道,引诸多水源汇聚成河。”绿袍老翁抬手向北指,“就是如今的魏水河。” “先圣伉俪结为道侣与凡俗的婚嫁可是天渊之别。。。。。。” 赵庭澜一时心急,打断了老翁天马行空的述说:“灵泉呢?” 绿袍老翁往小城西北角一指,“就在那儿,万年了,沧海桑田,灵气浓郁的灵泉留存到现在也就是一口水质清澈,适宜酿制好酒的水井。” “先圣和神女依稀还在眼前,光阴流水已经淌过了将近万年!”老翁又发起了感慨。 “先圣和神女相见,为这方天地加一个罩子达成了一致。。。。。。。” 这个传说有无数个版本,也传的很广,赵庭澜就听过好几个版本,遇到了亲历者,忍不住问道:“先圣难道不能有别的选择吗?” 绿袍老翁垂目不语,挥挥衣袖,将凉了的茶水换成了两杯热茶,肃手相请,二人品茗,默然片刻,老翁神情激动的说道:“凡人经历乱世,即便是一生颠沛流离,不过甲子光阴。你可知先圣为了这片天地的安宁,在万年之前曾经大杀四方了多少个万年?” 忽而老翁抬手拍着额头,调笑的口吻说道:“我给忘了!龙虎山赵家是山上修行者,先圣和他的家人先后数次封天,影响了你们修行,到了你这儿,没法子与天地同寿,有疑问不解,有怨言,才是本分直言。不说出来才是虚伪。” 骤然又神情肃然,直直盯着青衣道士:“你就没想想,若是先圣没有封天,这方天地上还是无法之地,来自天外法力通天的强者肆意纵横,赵家的先祖会不会早就神魂俱灭,哪里还有几千年的龙虎山天师府的传承,又哪里会有你,赵小子和老夫相坐品茗?” 青衣道士神情愕然! “先圣伉俪相约封天,先圣曾对神女歉然,他门下已有五个家仆,个个都是通天强者,便问神女,要不要等上千年,神女收几个家仆,再行封天。神女笑言,一家人何必分你我!便是没有一个仆人,难道忍看千年天地炼狱?” 青衣道士面露赧颜。 “山上人!呵呵呵。”绿袍老翁笑意不善。 “先圣家的五仆二徒中有两个非是人族,一个是五仆里的阿二,另一个便是你赵家先祖。” 青衣道士瞠目结舌。 “为何赵家血脉对精怪妖魅天然压胜,千年前,先圣最后一次亲自封天之后,天地灵气枯竭,龙虎山大天师依旧可以用自己的鲜血书写出威力强大的符箓?因为你们赵家的血脉来自另一个世界。 知道了自己血脉来历,赵小友,你会不会不再谨守龙虎山祖师堂悬挂的训诫,‘斩妖除魔,以守护人间为己任’? 有意思吧!赵家血脉竟是龙虎山数十代人孜孜不倦,满世界镇压的妖族。呵呵呵..........” 青衣道士刹那间道心震动。 巳时中,高松离开两仪殿,忍着双腿的不适,快步走向尚书省。 出乎他意料,原以为虚应场面的面君奏对,拖拖沓沓竟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早知是这样,就该先去找苏焕。 “高尚书,仆射大人有客,您稍,,,,,” 高松虎目怒睁,手臂一震,推开拦路的都事,跨进了仆射办公的独院。 听见从闭着门的官廨传出的咆哮声,高松饶有兴趣的停下了脚步,问追在身后的都事:“谁呀!够狂的。” 都事苦笑答道:“是骆中丞。” 高松脸上堆着笑,微眯的眼里藏着森森杀意,“骆疯狗狂吠了多久了?” “有一刻功夫。” 高松解下佩刀,连刀带鞘兜头砸过去,将都事砸翻在地。 厉声训斥道:“废物,饭桶! 仆射大人统御六部,有多少国家大事在等着他处理?身为属撩,坐视仆射大人让只疯狗缠着,而无所行为,要你等有何用!” 都事抱着头,委屈得不知该说什么。 高松环视闻声从各自公房里向外探头的仆射僚属,冷声道:“骆疯狗打着秉公无私的旗号,你们就不敢得罪他了?为了取悦于他,就敢装聋作哑,玩忽职守! 哼哼!你等却不知,如今的尚书省已不是以往的尚书省,高某今日所为实则是救了你等,若然还不知惊醒,振奋精神,张目尚书省威严;哼哼!那人的刀,可只会砍脑袋,从不管是谁的!” 高松丢下一脸惶恐的众人,冲仆射官房厉声大喝道:“骆疯狗,尚书省乃国之中枢,不是让你这只狗发疯的地方。 高某数五个数,滚出仆射大人的官房,不然就留下狗头!” “一,二,,,,,” “哗啦!”高松还没数到三,关着的门便敞开了。苏焕被人在后面攥着双臂挡在身前,推了出来。 高松抱刀在手,躬身问道:“仆射大人,是否被宵小挟持?有本将在此,必不让恶徒得逞!” 说着话已抽刀出鞘。 “高将军,误会,误会......”,攥着苏焕手臂的手,忽的消失,在他肩后露出张黑瘦的脸。 骆正怼天怼地怼陛下,怼完满朝文官,接着怼六镇军头大老,怼的豪迈,怼的洒脱,怼出不畏强权,秉公无私的大好名声。 在骆正一往无前怼人的路途上,只有两个人,曾逼得他闭紧了嘴,避之不及。 以往的事实已经验证了,高松敢杀他,而且是说杀就杀,杀了也白杀。 他对高松的惧怕,是因为高松对他抱有成见,也一直在找机会砍了他的脑袋。 招惹上高松,正是骆正在怼人的路上一路狂飙,张嘴四顾心茫然,高手寂寞的时候。 当北府士绅将县衙官吏勾结,侵占祖坟的诉状递进御史台,立刻点燃了骆正熊熊斗志。 风风火火直奔北府,到了县里,直接就将诉状点名的官吏锁拿收监。 北镇抚将军府得知,第一时间便发了份公文,详细解释了士绅讼官的是非曲直。公文被骆正当场看也不看就撕碎了,摔在送书人脸上。 在他看来,刚收押了县里的官吏,将军府就有所动作,这件案子不用查,绝对是典型的官官相护,鱼肉乡民。 当天北镇抚将军府便又派来了人,不过是这次来的不是书吏,而是一团全副武装的军人。 带队的校尉没带行文,就捎来了英武将军高松很简洁的一句活,就俩字;“滚蛋!” 骆正哪受得了这种侮辱! 自是要回怼过去,还要引用律条,言之凿凿,大怼特怼。 可惜镇抚将军府派出的校尉,根本就不搭理他,由着他自说自话,只在临走时,撂下一句话,明日日出还没滚出北府辖境,他们这一行人。就不用想着看到明日的太阳了。 被激得要发狂了的骆正,是被同僚捆绑了四肢,丢在马车上。 一行人连夜逃走的路上,听着车后不疾不徐跟着的战马蹄声,以跑死五匹辕马的代价,总算赶在日出前,狂奔出了北府辖境。 骆正狂,却不傻。那些面带狰狞面甲,血腥气浓烈的骑士,是不是真的会杀了他们,他还是能分辨出来。 灰溜溜回了京都,脱离了死亡威胁,骆正立刻又振奋起精神,一连上了数道言辞激烈,弹劾高氏的奏折。 大有高氏不灭,国之将亡的意味。 当骆正察觉到朝中大佬们对他这一番折腾,都离奇的安静,北镇抚将军府实际掌控人,甚少进京的英武将军高松,已然从北府赶到了京都。 高松没有去朝堂上当面向陛下诉冤,也没有递上请罪奏折,更没有亲赴御史台辩解。 堂堂皇皇登门找上了骆正,见了骆正,一言不发,抽刀便砍下了他的发髻! 直言,若不是看他对百姓还有点用,这一刀就砍了他这讼棍的狗头。 并明言,杀了他,屁事都没有。 西魏国上至陛下,下到小百姓,谁也不会冒着北府震怒的风险,为死了个骆正,挑起事端。 便是退一万步,杀了他,高松顶多被陛下降职,对于北府实际控制者,品级算个屁。 饶他性命,仅此一次。 而当日与高松同行者,言语更为蔑视,把骆正浑然就当做待宰的羔羊。 当着骆正面和高松笑谈,啥时间再想要砍骆正的狗头,不必费事跑来跑去的,随便捎个信进京,他就给办了。 面对赤裸裸的羞辱,骆正却忍了。 因为他已经提前知道,这一次如果没有人帮着向高松求请,高松的那一刀砍下的一定是他头颅,而结果,也正如高松所言,没人会为了个骆正去激怒手握十万雄兵的高氏,他死了也就死了! 至于与高松同行的那位,浑身散发着暴戾血腥气息者,比起还会先讲道理的高松,行事更为霸道狠辣。 不然慕容六将军也不会有个‘砍头将军’的绰号。 慕容素在慕容氏内和高松在高氏的地位相似,都是掌握着军队实际指挥权。 对于注重实力,杀伐果决的兵家,骆正用官场绕弯子的方式给他们下套,根本就行不通。 那件事后骆正很是落寞了一段时间! 一番反思,彻底认清自己在真正实力浑厚者眼里,就是只随手就能掐死的小蚂蚁。 同时也察觉了自己是被别人利用了的工具。 所谓的官府强占祖坟,不过是家里有人在京中任职的一方豪绅,提前知道了北府即将开挖灌溉渠的消息,在水渠路线上堆了些土包,谎称是祖坟,以此讨要官府高额赔付。 被当地县衙查明真相,强行推平了土包。在京都为官者,便指使家人将诉状呈递给了骆正。 骆正强作镇静,“下官一心为公........” “你这张口国法闭口律条的讼棍,滚你娘的蛋。 你指给我看看,在国之中枢的尚书省,何人不是在忙于公务? 小小的御史中丞,搅扰尚书省,冲撞仆射大人,你他娘的是活够了!” 苏焕侧着身子护着骆正移出房门,悄悄冲高松眨眨眼。 高松大踏步抱刀前行,肃然道:“三省可比陛下左中右三军,六部则是尚书省所辖六营,高某添为六营之一的大将,在此杀你,便是依照军律二十七斩,斩杀营中犯上者!” 骆正颤声嚎叫道:“尚书省不是军中,,,,,,,” 高松冷笑道:“呵呵!西魏国历来以军法治国,今天咱们就试试,高某砍下你的狗头,你看陛下如何裁决!” 骆正不傻,头都砍了,还咋看陛下如何裁决? 看清了高松是向着苏焕左手方向绕行,他估摸着距离,猛地将苏焕推出,挡住高松,从另一边急窜了出去。 跑出院子,听见院内高松大声在吼着,“骆疯狗,过些时日,慕容老六回来了,你再敢来尚书省搅闹,高某便信你是刚正不阿。” 骆正低声嘀咕:“腊月里的猪,才去招惹砍头将军,我又不是猪!”抚了抚砰砰乱跳的胸口,定了定神,深吸口气,抿紧薄唇,板起了黑脸,目不斜视,快步离开了尚书省。 第69章 看门犬 苏焕扭头瞪了眼一圈趴在门窗后窥视的僚属,耳听淅淅索索的声音,都回座位办公了。 他扯着高松进了官衙,关上门,忽然掩嘴一乐。“寿亭呀!你会不知道骆正动的啥心思? 他还不是趁着慕容老六回京前,想多在我这儿磨走些好处。” 高松将佩刀挂回腰间,笑问道:“骆疯狗看上了哪块肥肉了?” “灰犬。” “不行!”高松刚坐下,又猛地站了起来,“他骆疯狗倒是长了个好鼻子,你刚刚动了灰犬,他就闻着味凑过来了。 不行,不行,灰犬必须交给兵部。” 昨晚听了阿信对朝天大陆各国的一番评价,高松越想越觉着,西魏国就像是关了门,闷头自己个玩泥巴的孩子。 想要逐鹿天下,一定要先开辟情报来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他忍着双腿不适一路紧赶慢赶,就是来跟苏焕讨要灰犬。 “你也想要?” “不是我想要,是以后兵部谋划重心,将会指向境外,必须有情报支持。” “寿亭信不信,稍听冯意也要找来,撒泼打滚,讨要灰犬。” “吏部要灰犬有何用?倒是刑部还有些用处。” “戴侍郎反倒是早表明态度了,不会掺和灰犬。”苏焕递了把蒲扇给高松,挑了挑眉头:“你们几个呀,出身高门,该有的眼界都不低,可惜比起戴侍郎,见微知着的本事可就差的太远!” 见高松急于辩白,苏焕向下压压手,“你先别着急辩解,你刚赶回京城,我先跟你讲几件前些日发生在福禄街的小事。 上个月二十九日,冯老天官最宠爱的孙辈,冯行偃私自出府,陪着好朋友慕容小九去闯宫。 他放在冯府的一对银锤,诡异的自己长了脚,跟到了龙首原,正是有了这对趁手的银锤,冯行偃才破了休亲王豢养的黑鸳鸯武士。 前日解封城禁,后半夜里,有一男一女被竖着活埋在了城南乱坟岗。男的是冯家马夫,女的是内院厨房的厨娘。 大柱国当日进宫诛奸,休亲王身穿陛下黄袍乘车驾离宫,被陛下大伴冯宝所刺。 冯宝,原名慕容虹,是随着先王后入的宫。” 苏焕的讲述平淡从容。高松听的却脸色却凝如冰霜。 “寿亭,关了门,就你我兄弟,不说违心的话,六镇将军府也好,秦人世家大族也罢,谁家没有家族供奉,私兵死士,放出去的耳目? 你们高家自然也有,不然你如何解释,为何会带重兵游弋在北府辖境边缘,又为何突然疾驰三百里进京?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你有我有大家有,却又处在一种相对平衡状态,所以大家才会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可要是某一方突然掌握了所有人都无法抵抗的强大力量,打破了这种相对平衡,使得人人自危,势必引发一场大灾难。” 高松一时默然。 苏焕直视着高松的眼睛。“你们光想到灰犬的强大,却忘了,灰犬是先王为了巩固社稷打造的耳目。除了先王,无论谁掌控灰犬,都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高松插手施礼,诚恳的说道:“是寿亭孟浪了。” 直起腰来,皱着的眉头愈发紧皱着,问道:“峙山,你要如何处置灰犬?” 少有的被人以表字称谓,苏焕忽而想起昨夜阿信讲到的江南故事。 露出个灿然笑容,望着高松:“寿亭,你这个字是谁取的?呵呵,你看,福禄街咱们那一拨孩子,每人都有字,比如我,不单家父取了‘峙山’的字,我自己还起了个‘半坡’的号。这些年来来回回,被人称谓也好,私下提起也罢,几乎都是直呼姓名,苏焕。怎么只有你,所有人都习惯于以字称谓?” 高松挠挠头,稍稍被带歪了的思绪,又像羽箭直指靶心,复又紧皱着眉头,“称谓而已,不值一提的小事,你还是快说说,灰犬如何处置!反正我是坚决反对解散灰犬。” 苏焕搓着手,似乎在做出一个重大决定,片刻后,肃容说道:“如今内宫太液池中的映月阁,滞留着一批随同大柱国进宫清君侧的将士。 如果我没记错,代表六镇最勇猛的勇士的几块金牌,最近的一块鹰牌,是赐给了你爷爷,属于独孤氏的熊牌赐给了怀化大将军,犬牌赐给了大柱国。 依旧例御赐给宇文氏最勇武猛士的虎牌,如今被挂在冯行偃胸前。 寿亭进宫面圣,奏对用时有一个时辰了吧?几年不见陛下,觉得陛下如今可有变化? 西门翰是与寿亭一同进宫面圣,却早就出了宫,来我这里,还在骆正前面。陛下倒底说了些什么,竟让他反复念道,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在昨日冯大学士突然提起冯喆代天抚军之前,无论是宫中,还是兵户两部,以及大柱国,事先都没有跟尚书省通过一丝消息。 而且户部库藏,一下子根本就拿不出十万贯,骆正来之前,我刚刚代表朝廷去送冯喆,私下问他,随行的马车里是否真的装有十万贯?他肯定的说,有! 是掏空了冯家和慕容家库房拼凑出来的。” 高松明白,苏焕不是在简单的告诉他几件事,问几个问题。而是在传递一些暂时不能明言,却注定对西魏国影响深远的消息。 他却拗着性子,把话题转回到‘灰犬’的归属上,“你已经决定了吗!将灰犬交给哪边?” 苏焕双手互扣,一字一顿的说道:“西魏国!” 松开用力互绞,指节发白的手,甩动着手腕,咧嘴一笑:“这时间大柱国和大学士,应该在怀义坊草料场高塔上目送冯喆的车队出城。 让人头疼的麻烦事,还是留给不怕麻烦的人。” “可兵部确实需要灰犬。” “寿亭你放心,兵部所需一定不会打折扣,只不过灰犬和兵部双方不是上下统属。 以整个西魏国为依托的新灰犬,绝对要比挂在兵部 灰犬在怀义坊的总部,一片土黄色屋舍偏西的木塔上,郝琦赤裸着上身,筋肉结实的后背对着烈日,小麦色的皮肤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油汗。 对面坐在塔盖阴影里的冯玄道和慕容坚的脸庞,也有些微微泛红。 至于被两个布衣老者穿透层层布防,直接摸上塔来,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因为今时今日的灰犬总部,还能掌控在灰犬自己人手里,维持着机密的只剩下地下部分了。 “郝峻和内子成亲四年,也无子嗣诞下,齐爷爷就教了郝峻这个法子,每日上午多晒晒太阳;只是郝峻每日公务繁多,只得一面伏案,一面晒太阳。 久而久之,就成了如今的样子,前白后黑,好似分处阴阳。” 冯道玄好奇的问道:“这法子可有功效?” “回大学士话,确有功效,晒了一年,内子便有了身孕。如今郝琦已有二子一女。” “齐老太爷不单年寿绵长,竟还是个良医。” 在塔上一角铺着的竹席侧躺着的蒋新青,突然插话道:“老齐算哪门子狗屁良医!郝峻刚成了亲,就天天钻在 阴寒入体,伤了阳脉,自然养不出孩子。 祛除阴寒,最好也是最省钱的法子,就是晒太阳。” 慕容坚看向在近午的阳光下,蜷着瘦小的身子,却一滴汗也不出的老牢头。 慕容林曾跟他回报过,此老年寿在各种挡册竟无从查证,估计已逾百岁。刑部四郎传人,精熟讯问之道,还是位深藏不露的武道上三品的高人。 一直隐匿在刑部大牢,对于俗世的富贵权势都已经不放在心上。 “这次有劳蒋爷出手相帮了。”慕容坚坐着朝蒋新青拱了拱手。 蒋新青一骨碌坐起身,整整衣袍,边站起身,边随意的拱了拱手,“看来小老儿要挪挪地方了。” 一挥手,袖笼里飞出根细细的银线,钉在对面的木塔顶上,脚下也没见他使力,伶仃的身子就遁着银线飞到了对面木塔上。 再一眨眼,人已经消失在护墙之后。 郝琦显然对老人形如鬼魅的身法早已熟识,趁着冯玄道和慕容坚侧目的空隙,穿戴好了衣冠,抬手在一根手臂粗细直通向下的竹竿上,缓急有序弹了数下。 不多时,系着细绳的铜铃响了数声,郝峻慢慢扯起细绳,吊起只轻巧的竹篮,将篮中的茶壶茶盏摆在二老面前的小方桌上。 冯玄道喝了一口茶,眉梢抖动不止,“小龙团,今年新出的?还有吗!匀给老夫一些。” “玄老,拿,卡,要,你还敢说不是吏部的老习气!?”慕容坚故作严肃,“郝琦,紫铜关封关两年有余,不用问,你这茶叶来路有问题!我给收没。” 经过这些年历练,郝琦也早懂得了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见二老有意搞活气氛,自然顺势而为,苦着脸,委屈的说道:“郝琦若是不动些小心思,施展些小手段,又怎能积攒出数十万石粮食?” 只一句话,便把二老的兴趣全引导到粮食上面。 慕容坚急迫的追问道:“几十万石!?难道还不止三十万石!” 郝琦直身跪坐着,认认真真的回答道:“昨日郝琦应答仆射大人时,用到的是两年前的数据。这两年,郝琦被排斥在灰犬中枢之外,有些地方传递回来的数据无从接触到,只敢将以前确认无误的数据报给仆射大人。” 一听说有可能又多出些粮食,冯玄道立刻忘记了品茶,“你能否估算出,这两年能多积攒出多少石?” “郝琦拿到仆射大人签发的手令,已经遣人去清查废陵库藏,昨夜已将废陵库藏报了回来,三十四万两千七百五十五石。” 废陵指的是京都东北三十里,大秦最后一个皇帝为自己建的寝陵,后来他驾崩在南渡的船中,建好大半的寝陵便被荒废了。 冯道玄愈发的好奇,“你怎么想到将粮食藏匿在废陵中?” 郝琦神色一暗,“非是郝琦所想到,都是陛下做的安排。” 冯道玄和慕容坚知道,郝琦口里的陛下指的是先王宇文鲜。 “没想到,陛下竟早有这种安排!” 郝琦抿了抿唇,扬头看着对面:“陛下和娘娘做了很多安排,在废陵储存粮食不过是其中之一。” 慕容坚皱眉道:“如此说来,废陵中的粮食大多都是储存十年之久的陈粮?” 郝琦摇头道:“绝大多数都是当年所产,只有小部分是往年的旧粮,最长也不超过三年。” 他如此说,就是每年要进出三十万石粮食,一正一反六十万石,如此大的数量,是如何让做到的呢? 见二老愈发好奇,郝琦接着说道:“其实做起来并难不难,用言语解释,可就要费些时间,您二老有空,去一次废陵,自然就全明白了。” 慕容坚见他这样,便主动换了个问题:“郝琦你对灰犬的将来,有什么想法吗?” “郝琦斗胆想问大人,能否将郝琦调离灰犬?”郝琦目光殷切的看着慕容坚。 “这个问题,你问过仆射大人吗?” “不曾!” “为何不问呢?” “郝琦可否直言不讳?” “我与大学士今日来此,就是要和你坦诚一切,有什么话尽量直白说。” 郝琦直了直腰,双手叠放在腹部:“郝琦便放胆直言了!为了好让大人对灰犬有个直观的认识,郝琦先给大人演示一番。” 他当着二老的面,在通向地下的竹竿上,敲出了一长串声响。然后分别给二老斟满了茶,端坐着闭目等候。 片刻后,他请二老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向天空中一粒灰色落在最近的仓房上,不一时,悬在塔檐上的绳索被塔下人扯动,一个细小的竹筒送了上来。 郝琦取下竹筒,从中抽出卷着的纸条,看了一眼,转递给慕容坚。 “嫣然她们现在正在逼着禁军私运秦故都的城砖!”慕容坚眯眼看着西北方,估算着两地间的距离,“二十到二十五里之间,三盏茶的时间,便如同亲眼所见。” “直线距离二十三里。”郝琦肯定了慕容坚的估算。 “你的意思是,,,,,,,,”冯道玄心中悚然,有些不可置信。 第70章 求去 郝琦眼神清澈,缓缓的点着头。 他再次端正了跪坐姿态,“大柱国或许会问,为何一直以来都不知道灰犬有如此大的能量? 郝琦若是说,卫国公府派出的焦挺校尉和宫中的孙公公,都只不过能调用灰犬不到两成的力量。 真正能调动部灰犬全力量的只有陛下和娘娘。即便是如今,也亦然是。大柱国就不会诧异了。” 他双手伏地,行了个正式跪礼,话语里感情饱满,说道:“郝琦原本无意灰犬的差使,是因为陛下和娘娘错爱才加入灰犬。 陛下将郝琦视为心腹,娘娘待郝琦更是如同至亲的长姐,郝琦甘愿抛头颅洒热血,报答为陛下和娘娘。 娘娘生前曾给娘家卫国公府预备了些东西,留在郝琦手里;如今已经无足轻重了,稍后郝琦会呈给大柱国。 陛下最后的一段时日里,曾召见郝琦,对于灰犬的未来,做出过一番安排,陛下明确要求要郝琦,不要急于将整个灰犬交给太子。 至于最后交给何人,陛下设定了一些条件,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条件。 必须是将整个三河口囊入西魏国控制之下。 二位大人,见过郝琦方才的演示,当知道,以灰犬真实的能力,在京都几乎没有探察不到的消息。 而陛下和娘娘分别托付给郝琦的事,近期也将都有了结果,所以,郝琦想要完成陛下和娘娘的托付之后,退出灰犬。 至于为何不与仆射大人提出,原因很简单,他并非是完成陛下夙愿之人。 陛下亲口交代郝琦,灰犬乃是国之利器,当交于执国柄之人,方能助我西魏布武天下! 否则,所托非人,则会致使西魏国内乱加重。” 郝琦简单的一番演示,已经让慕容坚明白,、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藏藏掖掖都是多余。 他索性放开了心怀,直言道:“灰犬离不开你居中调度,我不会放你离开灰犬。 我也调查过你,你曾经宁愿做一小吏,也不想长留在灰犬。 朝廷需要灰犬,我会尽量改变灰犬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首先,灰犬将成为一个朝廷重要有司,你不用离开灰犬,就能拥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郝琦微一思量,苦笑着摇头道:“如今的灰犬,已然强悍如斯,若是依照大柱国的意思,必须再给灰犬增加大量可摆在明面上的差使,结果灰犬只会更加庞大,力量更加恐怖。 郝琦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冯玄道插入道:“郝琦,你可知苏仆射如何评价你的吗?苏仆射说,大材小用! 以你之才,可为一府牧民首长,也可为朝中宰辅重臣。 原先我还不信,今天见了你本人,我相信了。 同时也明白了陛下和娘娘何以将万钧重担交托给了你。明大义,知进退,不贪恋:礼智信义勇,这些你全都做到了,都做的让老夫叹为观止。” 郝琦躬身道:“郝琦少年时曾受教于仆射大人,仆射大人这是对自己学生夸大的夸赞,实在不足为信。 郝琦自以为,勉强可为一县主薄,恳请大人们成全。” 冯玄道侧过脸,望向慕容坚,见慕容坚轻轻点着头,这才接着说道:“既然你开诚布公,老夫和大柱国也开诚布公。 老夫已是耄耋之年,唯有亲眼看到万里山河一统,干戈止息,亿万百姓安居乐业,这一个夙愿。 所以会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换一个西魏国雄起的机会。 没错,你面对的大柱国就是当今西魏国真正的主宰。 老夫甘于臣服大柱国,是因为倾服于大柱国的雄心,所以你大可不必因手握重权而忧心。 大柱国与陛下一样,放眼看向的是整个天下,他广阔的心胸容得下万里锦绣山川,又如何容不下一个郝琦? 关于灰犬的将来,大柱国有两种设想。 其一,调你入尚书省任尚书右丞,以灰犬为基础,分出配合兵部的谋间司,配合刑部和御史台的靖安司,以及本部广安司。这个方案是直接将你一步送入中枢,推上辖制三司的位置。 第二个方案,依旧以你主导,不拆分灰犬;对外只公布成立广安司,冠以负责收集民情的名义,挂在尚书省,由我暂摄掌令负责协调各方,你则任佐贰官司丞,如此一来,做着同样的差使,你的官品却会低数级。” 郝琦抢着说道:“郝琦认为,第二种方案极为稳妥。” 慕容坚起身扶起一直以君臣正式问对的样子,跪坐着的郝琦,惋惜道:“官品要低不少呢!就不再好好想想?” 郝琦仰起头绽出个明媚的笑容,语气轻快的说道:“不必了,能不天天钻地下,郝琦就十分满足了。” “哦,这地底下就那么恐怖?” “郝琦不好讲,不然您们亲自下去看看?” “既然来了,肯定要亲眼瞧瞧。”冯道玄像个老小孩,表现的极为好奇。 “还是稍稍等一会,让上了茶,“另外,郝琦对大人们最近的一些安排,也有些意见,想提请大人们。” “你快说!”一听郝琦这个比起他们更明晰形势的明眼人,有意见提出,二老立时来了精神。 这段时间对于他俩,其实也是一种煎熬。 夺宫之变前,两人并没有联合商议出一个统一的行动规划;在此之后,俩人也只是共同藏匿着秘密,勉强应对着后续发生的一切,既无法知道应对的方法方式是否妥当,还不能摊开了和苏焕等被他们选出来的年轻干臣们分析讨论。 郝琦舔了舔嘴唇,说道:“朝廷这边,暂时还不能让人看到安定局面。 昨日清查灰犬,查获了一批以前不曾暴露的密谍,连夜突击讯问的结果,已经有朝中重臣的影子。 以如今灰犬的状况,自身就被多处渗透,可信任的人手严重不足,全部彻底,斩断密谍向外输送情报的渠道,显然不现实。 我想,既然堵不住,不如集中精锐,有选择的切断密谍情报传输线路,同时将迷惑敌人的假情报输送出去。为朝廷大军争取主动。” “这个想法不错,我这就派人知会苏仆射。”慕容坚对郝琦的提议大加赞赏。 “大柱国稍等。 您们故意制造的一个假消息,我可能要花大力气帮着弥补漏洞,还需要尽快让潜伏的密谍信以为真,将之传送出去。” “哪一件?” “您二位老大人,同而不和,各自在朝中培植党羽。” “哦!是这件呀。你尽管放手去做,需要我们做什么,现在就提出来。” “首先,为了防止泄密,被滞留在宫里太液池中的人,必须全部交给我。 方才您们也看到了,只是有了信鸽一种办法,池水就根本阻拦不住消息的传递,密谍传递消息的办法,可绝不止信鸽一种。 而且,我这里已经查实,确认了,那些人中间隐匿有他国安排的暗探。 人交给灰犬,顺藤摸瓜,来个一网打尽,还是将计就计,利用他们将假消息传递出去,都不能再拖延时间。” “这个好办,拿我的手令去提人就行了。” 郝琦苦笑道:“事实是很难办。如今灰犬真正可靠可用之人严重不足。” 他抬手指向另一座木塔,“蒋爷是齐爷爷担心我这一段时间的安全,求来保护我的,他刑讯的本事可说是西魏国第一人了。可按着灰犬的规矩,蒋爷是不能进入地下的。 另外,还有一批人手,是我依照娘娘的指令,暗中网罗,培养的可用之才,顾忌身份,暂时也无法进入灰犬本部。” “怎么会这样呢?”冯玄道皱眉道。 郝琦起身指着塔下:“您们看,守卫这外围和地下出入口的,都是我向苏仆射讨要来的内宫侍卫,他们领到的命令,是只认仆射大人手令定下的规矩。。 但是,这批密谍需要隐藏身份,被他们层层甄别,也就失去了隐秘性。” 在慕容坚爽快答应替郝琦解决问题之前,冯道玄抢先问道:“你在灰犬在册人员之外,发展起来的这批人员,靡费不小吧?” 郝琦似乎被人提起了得意之事,心情很好,微笑着摊开了手,眼里闪动着骄傲的光芒:“我要说当初娘娘布置这个差使给我,打一开始我就向娘娘保证,不动用一个铜板的国帑,大人们信吗?” “养大批密谍,而不用国帑?!” “富有朝天大陆各方消息,还找不来钱,多丢人!”郝琦实现了多年的愿望,心情大好,竟有心和两位老大人说笑。 郝琦不经意流露出的孩童般轻松随意,引得慕容坚脑子里一闪念,陡然问道:“你以前和娘娘说话,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轻松随意?” 郝琦忽然眯起了眼,斜歪着头,强忍着眼底突然涌出的泪水,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慕容坚走过去,轻轻拍着郝琦后背,低沉的嗓音说道:“她没告诉过我这个父亲,她竟是把你当做了自己至亲的弟弟看待。孩子,你对的起她对你的托付,你是个好孩子。” 郝琦深躬一礼,片刻后,肩头停止了耸动才直起身来。 福禄街西门府正厅。 西门翰泪水滂沱,身子软的竟连三岁的孩童都抱不起来,只得蹲下身子,将儿子和妻子环抱在怀里。 数万南府大军,最终护着主母幼主来京城寻找戴罪主公的竟只有区区二十四人,反倒是一直少有来往的岳家,举家十三口一个不少。 耿庆忠抖抖衣袖,揉揉酸涩眼睛,沉声“哼”了一声。 见女儿女婿一家三口还抱在一团,厉声道:“梅娘,带着春山先回后宅,我有话和女婿说!” 西门翰想象不到,文弱的岳丈竟有着大将军杀伐果决的一面。 “耿某带着全家而来,图的不是西门氏的荣华富贵!无论以前你以什么手段,让梅娘成为你的发妻,你对梅娘的好,对耿家的照顾,耿某都感激不尽。 耿家进京,就一个目的,保住你的性命。 夺官罢爵都不要紧,只要留下性命,耿家一群教书匠,即便收入微薄,总能维持你一家三口日常生活所需。” 西门翰小心的问道:“岳丈,您的官职?” 他和梅娘成亲时,岳父是府学的教习,以他在南府的权势,动用手段,本来不难把岳丈推举到一郡主官。奈何,岳丈就甘于做一个穷教书匠,西门翰使足了力气,顶了天,也只给岳丈谋取了个七品的府学副山长。 耿庆忠坐的腰板笔直,神情肃然,说道:“情有远近,事有轻重缓急,只能先顾着你这头,我把官印挂在梁上,辞官了。” 西门翰仔细查看,在岳父脸上,没找见一丝惋惜。 心内感动,却努力保持着平静,隔着两人间的茶几,俯身低声道:“陛下今早召见小婿,训斥一番,最后,认定小婿只是一时被奸人蒙蔽,依旧是可用之才;已颁下诏令,赦免小婿私自调动军马的罪过,即日起,移任兵部右侍郎。” 耿庆忠手里的彩绘薄瓷茶盏,“当啷”,脱手掉在地上,碎了。 他虽然远离京都,却也知道,兵部侍郎品级与别部尚书平级;若非西魏国这样六镇割据的国朝,地方大员入京直入中枢,就算是曜拔! 耿庆忠缓缓神,忙问道:“陛下是不是给你个虚职,暂时安抚南府,等平定了叛乱,再追责?” “岳父放心,陛下不会追责了。 这次小婿移任兵部侍郎,是仆射苏焕首荐,兵部尚书高寿亭,吏部侍郎冯意,户部侍郎冯喆,刑部侍郎戴志成同荐。 陛下有感此次元氏之祸,决心剿灭元氏后,裁撤六镇,推行新兵制;今日召见时,责成高寿亭和小婿尽快拿出个方案。只是此事暂时尚不宜公开。” 耿庆忠捋着斑白的胡须,怔怔然,一时无语。 “岳父,您来的正好,这府里就需要您这样一个长辈。您不知道,前两日,小婿被府里这些攀高踩低的腌臜货们如何羞辱。哎!” 西门翰起身深躬到地,言辞恳切,“岳丈,小婿恳请您,长留府中;府中人不分上下,事不分大小,一切皆由岳丈裁决。” 经过这次波折,感受过一番人情冷暖,西门翰心里有多失落,就对患难见真情的岳父一家有多信赖。 耿庆忠此来,是怀着解救女婿的念头。尚在犹豫;帘幕后泪痕未干,面带喜色的梅娘,在儿子耳边低语一番,背上轻轻一推。 西门春山脚步踉跄扑出来,抱着耿庆忠的腿,奶声奶气的嚷着:“姥爷,姥爷,春山要姥爷留下陪春山!” 耿庆忠弯腰抱起外孙,一脸的慈笑,额头抵着外孙粉嫩饱满的额头,“老爷教你读书,读不好了,可要打手板!春山怕不怕?” “春山不怕,春山最会背书了!” 耿庆忠抬头看向西门翰,敛起笑容,极其严肃的说道:“我留下不是不行,但有一个条件。” “岳父您肯留下,多少个条件小婿都能答应。” 耿庆忠深吸了口气,目光炯炯,盯着西门翰:“从春山开始,西门家弃武从文,我就这一个条件,你也不必急着答复。好好想想,明天再回复我。” 第71章 窦家的前世今生 从阴森的地下回到地面,再次沐浴在阳光下,冯玄道忽而觉得正午的烈日一片和曦。 二老在郝琦带领下参观灰犬地下部分,三人边走边漫无边际的聊着;郝琦像是个巧手织娘,将这段时间二老心里絮绕纷乱的线头都给梳理整齐。 慕容坚刚回到地面,一刻也不耽搁,抢着说道:“我去宫中走一趟,玄老留下和郝琦再议议设置广安司的事项,申时初,还是在我府里后园聚合。” 郝琦指派了数位精干灰犬随慕容坚同行,又求请蒋爷跟去暂时帮忙。 送走了慕容坚,二人寻了个树荫下,搬来桌椅,泡好了茶水,屏去左右,接着聊刚聊了一半的话题。 没聊几句,冯玄道似乎突然想到,试探着问道:“汉阳县有个名叫王小石的少年,你可知道?” 郝琦手抵着额角微一思索,“大学士是问的汉阳县城北三十里王庄的小庄主吧?” “对,对,就是他。”冯玄道见郝琦对王小石竟有印象,追着问道:“王庄和窦孟德之间的事你是否也知情?” “王庄和窦家的联系要上溯到西魏建国初。”郝琦微皱着眉,边在脑海里搜索,边缓缓的说道:“如果郝琦猜得不错,大学士是接触到了王庄所出的精巧之物,嗯!应该是铁器,才对王庄起了好奇。” “是,也不全是,大柱国和老夫对王小石这个人也十分感兴趣。” “灰犬细查王庄,是我刚进入灰犬不久提出的,并亲自主持。 之所以灰犬会对一个老农庄起了兴趣,正是因窦孟德。 大学士当知,铁器制造贩卖一贯受到各国朝廷重视。 我加入灰犬不久,便察觉到,窦家作为西魏最大的铁器商家,一直受到某种势力的庇护,就启动了对窦家的调查。 没想到牵连出众多势力,连大学士您也是庇护窦家的一股势力。 调查的阻力太大,郝琦只得上禀给了娘娘,娘娘对我开放了皇家密档,我才知道窦家经营铁器和‘无归骑’的约定有关。 这个约定起自前朝,衣冠南渡后,被公主府接手了,六镇建国,就落在了窦家延续约定。 因为这个约定被写在六镇和世家的协议中,所以,世家和朝廷都暗中庇护着窦家。 到此,对窦家的调查本该停止,可我还是好奇,窦家供给‘无归骑’的特制马掌,为何没见同样材料用到别处? 我推测,窦家并无制造能力,只是在整件事中作为中间人。 深入查下去,便查到了王庄。” “查出些什么?” 郝琦朝远处招手,叫过个属下,报出了个存档编号,让去地下三层取来。 郝琦把下属取来的档案递给冯玄道。 “别看只有薄薄几页,却是从前朝残留下的黄页,一点一点抠出来。又和旁证的册籍一一印证。 进入灰犬之前,我恰好为了学习县衙各房工作,接触到前朝残留的各种文书,挡籍。 对大秦武皇帝独尊儒家,开启士,农,工,商四民尊卑排序,对大秦盛极而衰的影响很是好奇。 无意中记住了当时发生的一位工部六品主事辞职,收容一批能工巧匠,转籍入自家农庄的记录。 偏巧,那个精通制造之法,名叫王昌明的工部主事,出现在王庄庄主的名册上。” “等等!王昌明是拥有大量田产的士族,正六品的京官,不是胥吏,辞官归农,还收容低贱匠户,帮他们转为农籍,这事不合情理呀?” “当时我也是这样认为,可惜时日太久,残存的档籍极为稀少,只能是暂时搁置;后来还是让齐爷爷给解开了这个迷。 据齐爷爷所说,当初武皇帝订立的四民排序,执行不到二十年就已经形同虚设。 被武皇帝排在四民最下等,自身不产生财富的卑贱商人,却是最能敛财,有了钱就能疏通四方,结交权贵;身为统治层的士族们,也需要金钱享乐,官商自自然然就勾搭在一起了,商人的地位不知不觉,就超越了农工。 拥有土地,被儒家视为国之根本的农人,为了跨入更高一层的统治阶层,纷纷挤上耕读传家之路。 结果,唯有在武皇帝颁下四民之策前,备受尊敬的匠户,社会地位跌到了最底层,受到的打击最大。 最后出现了仕,农,商,一致针对匠户,盘剥压迫的局面。 大量的匠户为了改变命运,转籍,逃籍,成了那个时期最鲜明的特点。 帮武皇帝在青史留下赫赫英名,冠绝天下的大秦精兵,缺少了能工巧匠制造坚固护甲,锋利耐用的兵器,也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逐渐没落。 可以说,大秦由盛转衰,直至亡国,转折点便在武皇帝订立的四民之策。 虽然有大量的匠户为了脱离卑微身份,舍弃了传家的手艺,改为自耕农。总还有一些名师大匠,不忍代代相传的手艺在自己手里断了传承,或许这就是王昌明辞官,收容匠户的原因。 王昌明收容的应该是当时各业最顶尖的能工巧匠,并且帮他们转入王庄的农籍,保护了起来。” 冯道玄没想到今天试着向郝琦打听王小石,竟引出郝琦对四民之策的一番剖析,更没想到,郝琦会将大秦亡国归因到了四民之策。 “大约五百年前,‘不归骑’向大秦提出特制马掌的请求,朝廷工部,军器监都遗失了冶炼锻造工艺,制造不出合格的铁料;最后‘无归骑’自己找到了王庄,王庄却以农人非匠户的理由,给拒绝了。 至于其间曾经有多少人居中协调,已无据可查,可以查到的只有一条,皇家内府给王庄提供铁石,石炭,以及作为报酬的粮食的存档记录。 以此推断,王庄最终还是接受了为‘无归骑’制造所需特制马掌,制造者和使用者中间却加入了朝廷加以监控。 作为回报,朝廷保留了王庄收容的匠户们农户的身份。” 窦家接手‘无归骑’定制马掌,还是由冯道玄先祖写进与六镇的秘密协议中的,其中一些内情他也有所了解,却不知道是由王庄完成的制造。 “照此说来,王庄的庄户都是些高明的工匠。那为何王庄不以巧匠众多闻名在外呢?”冯玄道直接问到重点处。 “这个问题还是要回到王昌明收容工匠。 王昌明曾和被收容的工匠有约定,匠户转籍入户王庄,王家尽最大能力帮助工匠保留手艺传承;而转籍为农户的匠户,自此不能对外显露技艺,更不能擅自以技艺谋取钱财;若是违反,将会被逐出王庄。 王家并非彻底限制工匠自由,工匠也可主动提出脱离王家,只不过,一旦脱离王家,自此以后各安天命,遇到多大的困难,也不允许回归王家。 王昌明还给后世子孙定了条祖训,王家以及依附王家的工匠,永世不得制造兵器。” “嗯!”冯玄道边听边翻看档案,突然皱起了眉头:“王小石离开王庄,竟是被窦孟德逼迫所致。” “郝琦近两年很少出现在灰犬中枢,所重视的也多是娘娘和陛下托付之大事,有些事情上不免疏懒了。” 郝琦嘴里解释着,探头看着冯道玄手里的档案。 稍倾,苦笑摇头道:“商人逐利,天性使然! 要说起来,比起有些大商贾为了私利,动辄买通黑白两道,毁家灭业。窦孟德明知王庄断粮却故意不救济王庄,伙同他人坑骗粮荒时从王庄出来的庄户,遣人扮做乱兵不断在王庄外围滋扰,种种逼迫王家的手段,都还算不上恶毒。” 微微叹了口气,“可怜的就是身有顽疾的王小石,为了筹粮,离开了王庄,王家兴许真要断了血脉香火的传承,” 郝琦嗤笑道:“王小石一死,托庇王庄的工匠必然流散,预先便有所准备的窦孟德,就可以将之收拢入窦家。 梨花白的密方,冶炼锻造的密法,还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技,都会归于窦家。 窦三坊的算计终究还是得逞了!” 冯道玄面上看不出喜怒,翻看着手中的密档,突然问道:“这份档案有多少人有权接触到?” “大人阅过,应看出来,每一页是由不同的人做出记录,因为我每次会安排不同的人员去调查,只调查某一段时间,或是某一件事。 存档后除了我,只有方才那个哑奴有机会接触到全部密案。而这个哑破奴是注定至死都无法离开灰犬本部。” 郝琦边说,边观察冯玄道神情变化,揣摸他心中所想。 冯玄道手压在装回封袋的档案上,说道“这件事必须继续跟下去。有关窦家,我也帮着补充点信息。 中等门户的窦家,之所以在西魏建国初,极短的时间里发展成为西魏数一数二的大商贾,其实和王庄息息相关; 以前我只知道窦家被选中接手原公主府与‘无归骑’的协议,是因为双方都指定了由窦家接手。 结合你做的调查,我可以确定了,窦家绝对是源自被王家收容的匠户,树大分枝,分出来的偏枝,离开王家后以烧瓷为业,只算得上是温饱无忧的小康之家。 正是因为窦家拿到了‘无归骑’的秘密协议,朝廷给了窦家买卖运输石炭、铁料、粮食的专用官凭、路引。窦家才有机会,借用特种官凭的便利,大力发展起来了铁器和粮食的生意。” 看着郝琦用哑奴送来的纸笔,快速记录着。 冯玄道忽然一张一张从头翻看了一遍手里的档案,抬头疑惑的问道:“王昌明给王家定的祖训,不许工匠以技艺谋利,为何王庄会向窦建德出售梨花白原液? 而且,你这份调查档案里也没有记载此事。” 郝琦放下笔,解释道:“王庄出售梨花白原液只有十年,制造者也并非王昌明收容的工匠后世传人。” “王家又增添了外人?” “对,王小石天生怪疾,曾经吸引来了一位杏林圣手,留在王庄数年,深入研究王小石的病症。这位杏林圣手随行有一对哑仆夫妇,其中的女哑仆精于酿制之法。 医治王小石恶疾需要多种珍贵药材,王家虽算得上殷实之家,也支撑不起王小石治病所需。 女哑仆便炼制出了梨花白原液,交予窦建德,用以换取治病所需药材。” 冯玄道抬头,盯着郝琦,“你既然清楚此事,为何不见档案中记载?” 郝琦垂目沉思片刻,桌下的手反复攥紧了又松开,抬头涩然一笑。说道:“此事确是郝琦藏了私心,有意隐瞒。” 冯道玄越发好奇,直勾勾盯着郝琦。 郝琦笑容奇怪,轻轻的摇了摇头,语声干涩:“此事全是郝琦臆测,私自做出的决定。” “你臆测?” “是的,我是完全靠着猜测,认定为王小石医治的杏林圣手便是传说中的‘药圣’。” “你有几分把握?”冯玄道两眼精光闪烁,逼视着郝琦。 “八分。” “八分!你难道曾经见过‘药圣’本人?” 郝琦摇摇头,“不曾见过,但听接触过‘药圣’的人,详细描述过‘药圣’的相貌和秉性。” “谁?谁见过药圣。” “齐爷爷。” “什么时候的事!”冯道玄越问越急。 “百年之前。 当年西门氏火烧大秦都城,死了数十万人,逃过大火的数十万人流离失所,加之正逢盛夏,来不及掩埋的死尸腐烂发臭,引发了一场瘟疫。 ‘药圣’曾经亲临疫区,救治病患。 齐爷爷便是那时结识的‘药圣’,还给‘药圣’做了一段时间采药童子。” “哦!”冯道玄恍然道:“药圣不喜被人察觉形迹,因为齐老太爷的缘故,所以你就帮着隐匿了他曾为王小石治病。” 忽的,又皱起了眉,自语道:“若真是‘药圣’亲临,怎会治不好王小石的顽疾?” “大人,您忽视了一些记录。”郝琦将档案中一页挑出来,递给冯玄道。 “建庄起,连续数十代多为早夭之人!巨人症?王家......莫非遭了天谴?” 冯玄道视线从纸上移动到郝琦脸上,郝琦不置可否,默默收拾起着被风吹散的纸页。 第72章 各施手段 “阿绿,我们要添个女儿!” 独孤绿有点懵圈!丈夫从外面回府便扯着她的嚷嚷的话,实在难以理解。 先不说以夫妻俩如今的年纪,还能不能生出孩子,要准确的生出个女儿,这谁能控制得了? 独孤绿脑子里猛然闪过个不好的念头,喝问道:“你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外室,偷偷生养出了个女儿,想要抱回府里?” 见夫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着,慕容坚以最快的语速把与郝琦接触的经过,以及他对郝琦的观察结果,告诉了独孤绿。 “我知道灰犬很强大,可没想到真实的实力会如此惊人;也曾听闻灰犬有这么一个影子似的人物,就是没机会见到本人;听你夸了这么多,对这人我还是没个具体概念。 你不如找个我了解的人做参照。” 慕容坚丝毫不迟疑的答道:“象苏焕! 以往和我跟玄老在一起,能不显山不露水,掌控住场面的年轻一代只有苏焕,现在又多出了个郝琦。 郝琦的天资绝不在苏焕之下,博闻强识,心藏沟壑。沉稳内敛,动则却如脱兔的行事作风也有几分相似。” 独孤绿一脸惊愕,抬起紧攥着的右手,往苏府的方向指指,“你觉得郝峻不弱于苏焕?” 独孤绿和苏焕是同龄人,他们这个年龄段,正是西魏国文武重臣聚居福禄街,出现了第一代相互敌视,相互激励福禄街少年。 作为少时玩伴,独孤绿很了解苏焕疏狂放荡表象下掩藏着的强大。 惊才绝艳的天资,孜孜不倦的勤奋,洒脱不羁的风姿,冷静果决的性格;苏焕曾经是她们那一代少女的梦中情郎。 六镇子弟中竟藏有这样一个大宝贝。 “你跑回家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独孤绿忽然发觉丈夫今天的反应透着古怪。 “郝琦一直把香兰视为长姐。” 慕容坚罕见的直呼出女儿出嫁后再未曾叫过的闺名;他话才说了一半,独孤绿就抢着吼道:“香兰找了个好弟弟,认儿子,咱们要认回来。 啊呀!你咋能先走了,把人留给冯老鬼,不行,我这就去抢人。” 慕容坚示意妻子不要激动,苦笑道:“郝琦看似文弱,实则一身的傲骨。若不是让香兰以姐弟之情困着,根本就不会加入灰犬。 你就把他假想成苏焕。” 独孤绿把丰腴的臀部落回坐榻上,俏脸上浮起层淡淡的落寞。 慕容坚心底微酸,强笑道:“郝琦的妻子是麻炎家老闺女,名叫麻晚晴,出嫁前有个小才女的绰号,你应该有所耳闻。 麻晚晴样貌和香兰有几分相象,深得香兰喜爱。” “有话不直说,绕这么多,净浪费时间!” 慕容坚瞧着跳起脚,呼喊着仆从备车,火急火燎往外走的妻子,脸现微笑;忽而觉得妻子的神情似乎有些反常,叫过管事询问,谁来过府上,管事答,是瑟瑟小姐才来过。 觉着妻子表现异常的念头一闪而过,就又忙着思索起朝中大事。 离开灰犬本部,他先是进宫,演了场讨要被困在宫里的忠勇部曲,被不肯接见的陛下,直接驳回的戏。 众目睽睽下气呼呼去了尚书省,关了门和苏焕详细的探讨郝琦提出的方案,查漏补缺,做了几个小修补。 推开门却猛甩着袖子,仰着怒气勃发的紫脸,去找刚履职的兵部尚书高松。 他和高松俩人关了门,在自己以前办公的公案后面,从暗格里取出藏着的好酒,边喝边聊,高松抽空还骂两嗓子,给门外的人听。 他俩这边演着,苏焕那边也做着配合,他刚离开尚书省,苏焕就招来了冯吉等侍郎们,关了门一阵密议。 等慕容坚和高松两人一身酒气,走出兵部尚书的官廨;一条大柱国要联合高氏抵制秦人重臣的小道消息,已经在兵部传的沸沸扬扬。 而在高层次的京城官员中间,也在悄然的流传着,陛下联合新提拔起来的仆射苏焕,即将会对慕容家展开一波报复;现在的情势,先前支持慕容坚的独孤家,缺少主心骨在京都,西门家名义上的家主西门翰,倒向了高家,最擅长潜藏势力的冯家,以及刚把势力伸进京都的高家,暂时态度模糊不清。 陡然间,前一日还是权倾朝野的大柱国,已经失去了对全局的掌控。 总而言之,随着高松代表兵强马壮的北府入京参与朝政,一石激起千重浪,一夜之间京都局势大变;西魏国朝堂已经没有一个绝对的强者,新整合形成的数股势力,正在角逐西魏国朝堂的控制权。 慕容坚对郝琦的通盘规划很满意! 心情大好的他,甚至在心里替冯道玄的迟到做着解释。 “玄老辛苦了,快快,快入席;申时过半,玄老午饭还没吃呢吧!” 冯道玄在凉亭内几乎算是他专座的竹椅上,舒展开疲累的身子,“大柱国呀!广安司还是您来盯着吧。郝琦这小子折腾劲太大,老夫左支右挡,实在是扛不住这份疲累了。” “玄老何出此言呀?”慕容坚偷笑道:“某家被郝琦小子调度着,在宫里宫外,三省六部这一番装委屈扮恶人,就轻松了?” “这小子!动动嘴,就把你我使唤的跟小丫鬟似的。瞧着挺忠厚,实则一脑袋瓜子坏水。”冯玄道摊倒在竹摇椅里,愤懑的挥着手。 “哎哎!哎!玄老,你当我面埋怨郝琦啥都行,可不敢当着内子面说郝琦一点不是。” 见冯道玄露出不解的神情,慕容坚故作神秘:“用你们秦人的一句俗语,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冯道玄抖着手指,指着慕容坚,梗在喉头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他与郝琦深入交流后,认为出身六镇正统的郝琦,更倾向于社稷为重,君轻之的思想,有心争取郝峻接受他对西魏未来的设想。 没承想,慕容坚釜底抽薪,玩了简单的一手认亲,就把郝琦拉入了慕容家。 申时末的怀远坊,行人车马尽量拣选着檐下,树下阴凉处,晃着白光的道路中央空空荡荡。 “大公子,老夫人的车驾。”驾车的车夫隔着两个街口就认出了一闪而过的车驾。 慕容勇挑开车帘,正好看到随在独孤绿车后,靠山妇们乘坐的马车。 他蹙起了眉头,自语道:“嗯,母亲怎么来了这儿?便是去西市闲游,也不该走怀远坊呀!” “公子,用不用派人跟上老夫人?”同车的中年人轻声问道。 慕容勇随意的摆摆手,示意中年人不必多事,心里则忍着不快。 这种小事在以往是不用他来过问,自然有人办的妥妥当当。 可惜曾支撑起京都第一富贵公子的六大幕僚,如今仅有善于理财的黄珏一人同车而行。 车夫将马车停在永安县衙侧门,身着便服的慕容勇在随从护卫下快步走进了县衙。 县衙偏厅里等候他的黑瘦中年人,不是永安县官员,而是首席幕僚崔久成。 崔久成的身份一直以来都是个秘密,就连同属六大幕僚的黄珏,也是第一次见到崔久成本人。 今天他才知道,大公子最信重的首席幕僚崔久成和铁面御史骆正竟是同一个人。 慕容勇刚落座,就急忙问道:“是谁扣着汉章他们在宫中不放,查出来了吗?” 骆正摇了摇头,“还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总有个怀疑对象吧?”慕容勇的语气带着浓浓的不满。 骆正黝黑的脸看不出一丝的情绪变化:“最有可能的是苏焕和高松;也有可能是陛下的意思。” 慕容勇只根本应对不了当下纷乱的时局,他需要帮手,熟悉而且可信赖的帮手。 “你是说有可能是陛下的意思?!”慕容勇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对,我是怀疑此事与陛下有关。”骆正毫不客气的以目光示意黄珏先出去。 等黄珏从外面关上了门,骆正身子向慕容勇倾斜着,压低声音,说道:“谁也没见到陛下的尸体,自然不能确认陛下已经......。 昨日开始燕俱罗就没出现在大柱国周围,今日宫中又换上了高松的亲军侍从负责看押汉章等人 这种种迹象,很难不怀疑冯大学士用的是一招死中求活的计策;先是暗藏了陛下,假做支持大柱国夺宫,送给慕容家一个安定的京都城;实则是借着慕容氏的刀,彻底消灭了元氏;明面上和大柱国一起远离朝政,暗中则联络高家为外援,扶植苏焕等人上位,彻底掌控朝堂话语权。” 慕容勇辩驳道:“六叔不日进京,就任左仆射,与苏焕共主尚书省!” 骆正冷笑道:“现在是六将军敢进京吗? 高松昨日下午刚到京城,今天就联合苏焕和冯家兄弟,把戴罪的西门翰推上了兵部侍郎。 谁能保证在京中已经联起手来的高家和西门家,不会在西府战场也联起手? 六将军如今还怎敢离开西府大营。” 顷刻间,慕容勇后背的衣服就被冷汗湿透。 他又惊又惧,不解的问道:“扣着汉章他们的是高松和苏焕的意思,还是陛下,这有什么区别?” 骆正长吁了口气,“今早我去找苏焕讨要灰犬的管辖权,一来试探苏焕是否有培植死党的意愿;二来也想通过苏焕的反应,探查都有谁想要插手灰犬。 刚逼着苏焕露出点口风,竟被面圣出宫的高松搅了局。 事后仔细回想,我才察觉,苏焕提前就给我挖好了坑。 被我在官廨逼着,一直闪闪烁烁,语焉不详,是在等着进宫面圣的高松出宫,好当众狠狠的折辱我的颜面。 以我对苏焕的了解,既然落了座,在棋局中落了子,心中必然早就成竹在胸。 天天只是一早在官廨闪个面,便跑到大柱国府里,与大学士一起缠着大柱国,必然有着深意。” “你的意思是陛下和苏焕,高松,冯老鬼联起手在算计慕容家?”慕容勇鼻洼鬓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在他心里,一旦国主将西魏国军力最盛的高家,底蕴最厚的冯氏,加上布局最强的苏焕联合在一来,慕容家将毫无胜算。 幸好骆正摇起了头,慕容勇才呼出压抑在胸中的一大口气。 “大公子,你还是不懂秦人的君臣之道! 今日之局,冯大学士和苏焕若是崇拜强者的六镇后裔,骆正就要劝大公子收拾细软,早早远遁他乡。 反过来,高氏若是秉持秦人君臣之道,骆正便要劝大公子赶快向陛下递上投名状。 唯有他们几家,既有秦人,又有六镇正统,方有如今扑朔迷离的局面。” 见慕容勇依然紧锁眉头,满面困惑,骆正只得详细的解释,秦人以忠君为核心的君臣之道,和六镇尊崇强者为王的不同。 “哦!我明白了,因为是高松派人扣押慕容家的部曲亲信在宫中不放,就既有可能是陛下本人的意思,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也有可能是他们商议好,借陛下之口拒绝父亲。 因为理念迥然不同,他们几家即便联合,亦不过是一时而已!” 想透骆正话里的意思慕容勇刚舒展眉头,又紧皱在一起,按在桌上的手,紧攥着拳,敲击着桌面:“不管是谁的意思,汉章他们都是被扣着,京都府里千头万绪,我身边急需得力人手呀!” 骆正强压着不满,轻轻扬了扬眉,劝解道:“京都府长期不设府令,一直都运转正常,大公子只需保持人员稳定,就能维持京都府运转,至于实质掌控京都府,不急于一时,暂且缓缓。” 听了骆正的话,慕容勇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心里的焦灼消散了大半。 向前倾着身子,语气诚恳的问道:“骆中丞,接下来,,,,” 骆正骤然神情沮丧,大力的拍着大腿,长叹了口气,“苏焕这次真可谓是布局深远,机巧玄妙! 公子大意了!骆正也大意了!” 他这样子,慕容勇也莫名的紧张起来,忙问道:“骆中丞何事如此懊恼?” 骆正平缓了一下心情,让语气尽可能的平和,缓缓说道:“我们当时都忽视了,虎头给了金牌冯行偃,以为不过是个虚名。 现在才明白,应该是出自苏焕的手段!” 慕容勇仰头眨着眼,努力回想着,却没有一点印象。 “小小的一面金牌,会有多大用处?” 骆正急怒攻心,攥拳砸在桌上,气急败坏的低吼道:“会有多大用处?能顶数万,甚至十数万精兵! 把依照传统赐给宇文氏最勇武猛士的虎牌,悄声不响的挂到了冯行偃胸前,就有这么大作用。” 见慕容勇依旧一脸的茫然,骆正抿着唇,低下头,轻轻摇着。恨恨的说道:“大柱国亲临战阵,仅仅率数百勇士,完成了闯宫清君侧的壮举,也打散了京城数万驻军的魂! 苏焕却只用了小小一面金牌,轻轻巧巧,就又把数万倾向宇文氏的将士的魂招了回来,甚至比以前更有凝聚力!” “怎会如此!” “事实就是如此!” 骆正抬头看着紧闭的房门,满脸的悔恨:“我也是午时才听说,这些天军中一直在盛传,大柱国亲率闯宫的三百精骑,可抵北衙三千精兵,战力却不如八将军带入宫中的二百死士,而八将军的二百死士,又不如休亲王藏在宫中的一百黑鸳鸯武士,最后结阵无敌的黑鸳鸯武士,却挡不住冯行偃一人一马,手中一对银锤! 胸前挂着宇文氏虎头金牌,被传颂成西魏第一猛将的冯行偃,一下子就把宇文氏将士丢失的骄傲都找了回来! 大公子应该很清楚,西魏国军中追随强者的传统。假如此时,冯行偃在军中振臂一呼,必然会从者如云!” 慕容勇听得瞠目结舌! 下意识的脱口说道:“苏焕联合冯家高氏,真要是通过冯行偃驱使心向宇文氏的将士,便是余下的四大军镇联手,恐怕都不是对手!”他后背的衣服再次被汗水打湿。 骆正摆摆手,“大公子倒不必担心苏焕和冯家会主动发动武力攻击,这和他们的理念不符,聚拢武力,不过是震慑对手。” 他稍稍梳理了下思路,接着说道:“既然被苏焕抢了先手,就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下去。 大公子应该避开已经被苏焕掌控的朝堂,围绕着京都府做文章,真正的当务之急,首先是借着京都府令的身份,向大柱国提出掌控灰犬;大公子一定要据理力争,因为灰犬很重要,很重要!” 骆正盯着慕容勇的双眼,再三强调灰犬的重要性,见他郑重低头应允,才接着说道: “其次,大公子必须想尽办法掌控军队,大柱国被大学士缠在京都,六将军困在西府,慕容氏在京中和华郡的军队,大公子应当仁不让,紧攥在手里。” 骆正举手用力攥拳,猛挥出去,像是猛砸在敌人的脸上。 有生以来,仅有的几次被人羞辱,都是手握军权的武人,让他深刻的认识到,掌控军队的重要性。 第73章 西魏国第一贵女 独孤绿在怀远坊麻晚晴家扑了个空,立即命令驾车的靠山妇调转车头,蛮横的直接穿过西市。 西市门口值守的市署吏员,弓腰上前,刚想劝阻,便被靠山妇一鞭杆戳在肩头,脚步踉跄的跌倒在地。 驾车的靠山妇,一面摇动悬在马车檐角的铜铃,一面抖着满脸横肉呼喊着:‘卫国夫人出行,闲人回避!’ 三辆马车组成的车队,轰隆隆直接穿过了繁华热闹的西市,直奔安德坊中的麻府。 麻家的老门子打开门,看见立在独孤绿身后的六座肉山,膝盖一软,直接跪了! 给勋贵家当门子,最考较看人的眼头,出行带着四个以上靠山妇的贵夫人,仅此一位,根本就不用问来客是谁。 而且,这位是当今陛下的外祖母,论起来也算得上是半个本家主子。 独孤绿跨进大门,大刺刺的问道:“你家小姐呢?” 老门子头杵在地上,答道:“小姐在正厅接待客人。” 独孤绿摆了摆下巴,留下四个靠山妇,只带了两个捧着礼物的靠山妇进了麻府。 麻府有客来访,是一个脾气很大,气的麻炎像个三条腿的蛤蟆,鼓着肚子转圈圈,一点办法也没的恶客。 孩子的奶奶想孙子了,带着礼物,来看看孙子,能不让进府吗!? 可这郝老太太进了麻府,当着三个孙子的面,每句话都夹枪带棒,不是扫孩子姥爷的脸,就是硬往孩子母亲心上扎针。 郝琦的母亲虽没什么学识,出身不高,做人可能伸能缩,很是懂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 老大媳妇娘家用老二前程,拿捏过郝家,老太太忍了好几年大儿媳妇的无礼! 这口气也忍的有价值,保住了老二的前程,这两年连着遇上贵人,先是攀上慕容大公子升了职,这又结交上窦公子,眼看就要出人头地了。 老二押运军械去西府说好的十天半月,却当天就返回了京城。虽跟家里没多说,当娘的可看的清,老二眉眼里藏着欢喜。 没多久,窦家的管事就找上了门,感激的话说的一大车,搁下一间‘滋味小酒’的转让契书,撂下句‘郝参军啥时间手里方便了,兑店的银钱再清算。’ 偷着逼问老二的护兵,显然老二下了封口令,护兵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还是透漏了点;原来老二带队出京后遇上歹人了,当场斩杀了九个,兵部换了人带队押运军械,让老二回来配合调查此事。 京都边上哪来抢军械的歹人?倒是出过绑票富人的贼人。 郝老太太脑补出了一套过程。 老二遇上被贼人劫持的窦公子,率领英勇的部下,及时救下了窦公子性命。 不然就解释不通,窦公子手里打破头送银子抢不到手的铺子,照着窦家账房话里话外的意思,要白送给老二一间。 一想到窦公子层出不穷的生财手段,有了这层救命恩情,带老二沾点春风雨露,郝家就大发特发了。 郝老太太心里像被点起了一把火。 她这两年和亲家麻爵爷没少闹过,可没敢闹进亲家家里来,怎么说麻家都是爵爷府,底气不足,真不敢造次。 今天可不同了,老二流年吉利,鸿运当头,有了击杀歹徒的功劳,窦公子帮着运作运作,慕容大公子帮着疏通疏通,兴许直接就升上五品的将军。 他麻跛子的子爵也不过是个五品,谁家也不比谁家差,何况老二正当年,又有贵人帮扶,郝家以后早晚是要超过了麻家。 过了午,老太太去自家新得的铺子,挑了四样吃食,雇了辆驴车,就找来了麻府。 独孤绿进厅门,打眼一瞧,就明白了七八分。 见麻炎要过来行礼,独孤绿甩着手里的帕子,亲昵的说道:“你腿脚不利落,就别多事了,自家人,哪有那么多虚礼!” 郝老太太正攥着小六子的手,卖弄拿来的吃食;小六子拧着身子,一个劲想要去找娘。 没听见门子禀报,麻家陡然多出个客人,一个妇道人家,气势却十足。 郝老太太立马就猜到,一定是麻爵爷偷偷搬来的援兵。 郝老太太冷哼一声,端坐在主位上,头都不抬,逗弄着孙子,嘴里说着酸不溜秋的话:“哼!落了架的老母鸡,装什么凤凰!孙子,来吃块鸡肉;好吃吧!跟奶奶回家,二叔铺子里好吃的还多着能,天天不重样,都吃不完。” 独孤绿这辈子都没遇上过敢跟她摆这么大谱的人! 可今天找上麻府有正事,忍住怒气,视线绕过郝老太太,找上了一旁肃手立着麻晚晴,上下一打量,两眼的泪“刷”一下淌了下来。 麻晚晴现在的年纪和慕容娘娘去世前差不多,养育了三个孩子,眉宇间添加了几许成熟沉稳,整个人年龄,身材,样貌,气质,竟和慕容皇后有七八分相象。 “闺女呀!我可算是找到你了。”独孤绿过去抱着麻晚晴哭一嗓子,攥着肩膀,仔细观看一番眉眼,再抱着哭一嗓子,放开手,退后几步,绕着圈身前身后的看过。抹把泪,扯着麻晚晴的手,就埋怨开了:“你姐姐走的急,跟我留话,说有个妹子,让我多照顾着,可没说清楚了,妹子在哪! 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去找娘,天见可怜的,娘总算找到你了!”独孤绿自己都说不清,见了麻晚晴为何情绪一下子就失控了,兴许,今天悲喜的事太多了,需要一个宣泄口,宣泄压抑的情感。 麻炎迷惑的直挠头,躲亲家躲到后院去了的麻炎媳妇闻声赶来,见这情形,连惊带吓,愣是不敢上前。 麻晚晴本人却是半迷糊,半明白;把卫国公夫人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两边,话听懂了,可话里的意思是真不敢相信。 独孤绿两手一伸,把立在麻晚晴身后的大儿子郝青山,女儿郝青霞拢到身前,眼里带着泪,慈笑道:“你是青山,你是青霞,都长这么大了!你们可不许怪姥姥找来的晚了,都怪你大姨母和你妈了,姥姥花了这么多年才寻到你们。” “夫人!”麻晚晴硬着头皮,试探着刚想要问问。 “什么!”独孤绿嗓音蓦然拔高,一脸的悲苦,怒瞪着麻晚晴:“香兰把你当亲妹子,临终还交代我要照顾好你,我找了你这个女儿快十年了。你叫我什么!?夫人?你是对得起你早走了的可怜的香兰姐,还是对得起我这些年对你们的思念!?” 麻晚晴嘴唇蠕动了几下,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对。 小女孩的心总是最敏感,比起一脸懵懂的哥哥,郝青霞完全是凭着本能,感触到这个新冒出来的姥姥,是发自真心的喜欢妈妈和她们,而且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个新姥姥很厉害。 小女孩悄悄摇着独孤绿的手,嗓音甜糯糯的哀求道:“姥姥,您能不能把小六子叫过来。” 郝老太太是屋里此时最困惑的人了,仰着头看看一脸呆滞的亲家老夫妻,瞅瞅神情古怪的儿媳妇,再盯两眼哭得稀里哗啦的独孤绿;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麻家的大姑娘虽然不常回京城,可人活得好好的呀!大儿媳妇这又是哪来个死了快十年的姐姐? 麻家这是拉富亲戚唬人,戏演过了? 独孤绿可不管她脑子在瞎琢磨什么,过来拉着六子的手,柔声说道:“乖,来,六子跟姥姥回家玩几天。” 等郝老太太反应过来,独孤绿已经牵走了怀里的孙子,立刻竖眼立眉,嗓音尖锐的嘶吼道:“哪来的泼妇,还我孙子,,,,,” 喊到一半戛然而止。 随独孤绿来的两个靠山妇不等夫人发话,过来一人扣着郝老太太一条膀子,将人按在椅子里,肥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另一个抬手就扇嘴巴子。 独孤绿一手拢着三个孩子,一手挽着麻晚晴,柳眉轻挑,剜了麻炎媳妇儿一眼,冷哼一声:“哼,护不住闺女,就躲起来,有你这样当娘的!女婿这些日子差使忙,顾不上家,把闺女放你这,你让我咋能放心? 我把闺女带回去了,谁想找事,让她来国公府找我!” 独孤绿进了麻府,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连拖带拽,就把麻晚晴母子四人带出了麻府。 两个靠山妇看她们都走出了门,将郝老太太往起一提,在半空里,手一撒,屁股重重墩在椅子上。 郝老太太一时岔了气,起不来也喊不出声,眼看着俩肉山似的仆妇,追着主人出了麻府。 等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揉着胸口,缓过了气,冲着送客返回的麻炎夫妇,就发起了泼。 “别以为就你们家能找人帮衬。 呵呵!我们家老二张张嘴,慕容大公子随时都能请到。怕了吧!卫国公世子,京都府令,可不是你们这些倒了架的空壳子。趁早把孙子给我送回来,不然,,,,,,” 麻炎似笑非笑的看着亲家母,调侃道:“卫国公世子,慕容大公子呀!我还真想见见,不然你把人请来,我带着他去接晚晴母子回来。” 郝老太太终究是说的大话,虚张声势的喊了两声,“你们等着,你们就等着吧!”气哼哼的离开了麻府。 人都走了,麻炎问媳妇儿:“你明白了吗?” 媳妇儿点点头,又使劲摇起了头。 麻炎仰头看着一丝云彩也没有的蓝天:“别说,我还真希望郝老二能把慕容勇请来;兴许能搞明白,国公夫人今天唱的是哪出戏。” 麻晚晴之所以肯跟着独孤绿离开父母家,实在是因为受不了婆婆的搅扰;若是只是滋扰她,咬牙忍忍也就算了;当着三个孩子的面,长辈不像长辈,泼妇似的胡搅蛮缠,也不怕让孩子们难堪,也不管对孩子们有多不好的影响,她实在接受不了。 即便很生气,受到的良好教育,又让她无法对婆婆说出过激的言语。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娘娘很喜欢她,也知道自己和娘娘长得像一对姐妹。 而且她内心里也渴望有娘娘那样一个大度温婉的姐姐。 至于今天卫国公夫人突然出现在麻府,所说的话,以及强势将她们母子带离麻府;她试着将之看做卫国公夫人巧遇到让她难堪的场景,念及娘娘和麻家的情意,好心帮着解个围。 马车还没离开安德坊,她就请求国公夫人让她们母子下车,在她想来,不能多麻烦国公夫人了;母子几个暂时去齐爷爷家避上一会,等婆婆走了再回自己父母家。 没想到国公夫人竟恼了!抹着眼泪,一大通埋怨没说完,马车已经驰入了卫国公府。 “都别说话,让我认认。”卫国公府后园,立在道旁迎候的,竟然是身材高大的卫国公。 一个一个把三个孩子从马车上抱下。 “青山,十三岁;青霞,十一岁;小六子,六岁。” 牵着最小的小六子,亲热的和麻晚晴说道: “哈哈,晚晴呀,我刚刚跟大学士商量着,给小六子起了个名字,麻耀祖。你觉得好不好? 小六子,麻耀祖这个名字喜不喜欢?” 麻晚晴愣了愣,麻耀祖,卫国公仅仅给孩子一个名字,就表明了不但知道一直困扰着麻家的难题,还通过这个名字传达出,他支持小六子过继麻家的态度。 她十分清楚,趋炎附势的公公婆婆,绝对不敢违逆卫国公的意愿。 抬头瞧见小六子被卫国公牵着小手,往母亲这边看着,圆圆的小脸上带着开心的笑。 “郝青山,好名字!过来这边,让我来考较考较你。”从凉亭里走出身着二品文官服的中年人,抢走了郝青山。 随后过来个穿着二品武官服的壮实汉子,蹲下身子,两手在六子身上又按又摸。惊喜地说道:“小六子,身子骨不错呀,想不想习武?” “这!”麻晚晴认得苏焕和高松,惊疑不定间,冯玄道一摆宽袖,遮挡了外人视线,手里摊着张二指宽的纸条。 ‘随遇而安’熟悉的小楷,带有只有夫妻间才知道的某些字中特有的暗记。 “郝峻让我认了这门亲?”麻晚晴低声问道。 冯玄道衣袖一抖,敛起了手里纸条,捋着胡须,一脸慈笑看向郝青霞,悄然点着头。 卫国公府正厅。 慕容坚夫妇端坐在坐榻上。 麻晚晴带着三个孩子,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义父!义母!” “姥爷!姥姥!” 慕容坚看着伏在地上的麻晚晴,依稀仿佛又看到女儿出嫁时,最后一次给他行礼的身影,大声的应道:“哎!” 猛地起身,用力抿着唇,一手一个牵着郝青山和小六子,去了后院。 独孤绿将乖巧的郝青霞揽入怀里,呼呵仆从的声音里透着欢快。“都愣着干嘛!还不赶快扶二小姐坐着,给娘俩准备干净衣服。 哎呀!青霞你干嘛哭了,来来,姥姥给乖乖擦把脸。 赶快去把嫣然旁边的院子,给小小姐收拾出来。青霞往后就住姥姥这儿,坏奶奶敢来,你看姥姥咋收拾她!” 刚喘了口气,接着又张罗仆从,去请各府的老夫人们过府赴宴。卫国公府要大开宴席,庆贺找回了女儿一家。 被一大群仆妇簇拥着,郝青霞边走,边张大了双眼,好奇的看着这座,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华美,也被称作‘家’的大府邸。 她隐隐地觉察到,自己一家人的命运已然发生了一次大转变。 只是小小的她,依然想象不到这场转变,对她的人生将会有多么巨大的影响。 因为两天后,西魏国最高贵的贵女,新月公主宇文青霞,这个名字将会永久的载入西魏国的史册。 第74章 太平 紧挨着河堤的地块上疯长的杂草,随着大砖头手里摆动的长镰,一排排的被割倒在地。 一旁刚清出来的地面上,整齐的码放着深青色城砖。城砖前面,还堆了数十块染着青苔的石雕。 王小石用树枝在地面上勾画出的河畔小院简笔画,不知何时也被人添加进了石雕的大门门楣,门窗过梁,屋脊上的石兽,门前的石鼓,院中的石桌石凳。 瑾儿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刚刚午休醒来的公子,以及又一次被他大声呵斥着的扎了个丸子头的瘦削少女。 午间,她悄悄问过母亲,公子给新来的女孩起的‘太平’这个绰号,是啥意思? 被母亲按着头,笑骂了几句,终究还是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暗暗瞄了胸前隐约的峰峦,再次看向那女孩笔直单薄的身子,她悄悄的移动脚步,贴着女孩,用手指暗暗的勾着她的手心。 低声劝道:“还不躲起来!” 苏素扬头,朝瑾儿灿然一笑,说道:“我没事。” 瑾儿的心,不知不觉中已经倾向于这个聪慧勇敢的同龄女孩。 “小石头,我承认我会犯错,但你也不能随便指责我!”苏素迎着王小石的目光,耸耸单薄的肩头,“你看,今天你批评了我三次;一次是我鼓动着高晋他们把剩下的两口荷花缸搬回来。 我承认,我用了小心思,有意把移动缸的方法,教给了他们。 你批评我,对朋友用心机不对,我立即就改了呀! 正午时,我看见刚收上来了活鱼,想吃鱼脍;被你训了一顿,暂且留到明天,我从京都调来了厨师,用活鱼做一顿鲜鱼脍,你尝过再说。 你给我起了个‘太平’绰号,别以为我不懂,如果你能证明,我身体羸弱,是因为食生鲜鱼脍造成的,我不追究你乱起绰号,咱们俩就算是两清了。 可这次呢?也是我不对吗! 我可没绕弯子,直接把准确位置给了他们,至于搬不搬回来,是他们的事,干嘛训斥我一个呢?” 瑾儿暗暗用大拇指顶顶消瘦少女的掌心,表示对她的支持。 在消瘦少女出现前,似乎所有人不知不觉中,就习惯了无条件接受公子的安排。所以消瘦少女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和公子交流,才会让瑾儿既好奇,又钦佩。 第一船城砖运回来,消瘦少女竟准确的分辨出每一块城砖烧造的时间,并做出了中肯的评价,指明哪一批工艺最精湛,哪一批只是样子货,风吹雨淋,已经不堪一用。 心有怀疑的大家,翻看过城砖上刻着的年份,以及烧制窑口的徽记,敲打比较了一番,一一印证了消瘦少女所说,就不得不承认消瘦少女的博识了。 消瘦少女便以自己的博识,赢得了所有人的信任,遥控指挥起了十里外从废墟里寻找城砖的人们。 瑾儿早就怀疑消瘦少女已经知道了,另一头在找城砖的是嫣然和瑟瑟她们。 这个笑起来鼻梁上几粒雀斑会发光的消瘦少女,实在是太聪明了。 王小石无力的挥挥手,“太平,你的心可实在不太平!你一次把数十件有收藏价值的石雕,绘画出图形,又标明了所在位置,真的没有不良居心吗?” 他指着地上,趁着他不在时,苏素悄然完善的河畔小院效果图。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心里都希望我建出的小院更完美,你添上了一堆实际功用有限,雕工精美的石雕,画出一幅美轮美奂的图,又告诉他们在哪里能找到材料。他们会不去废墟中一个个的翻找出来吗!?” 他扬手指着晴朗无云的天空,“烈日酷暑,太平你情何以堪!” 消瘦少女仰着清白的小脸,露出了个纯真的笑颜。 委屈的说道:“我也没闲着呀! 你在呼呼大睡,我可是两只眼一眨不眨的,帮你在完善一切。” 王小石叹口气,把即将杵到消瘦少女额头上的手指收了回去,“我跟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你不是行偃,也不是嫣然;他们思想单纯,会犯错,但是都是无心之过;把道理讲清楚,让他们明白错哪了,他们会改。 你呢!有远超年龄的学识,思想也已经很成熟,有完整的一套价值观念,在你看来,你今天的所作所为,都能用冠冕堂皇的正当的理由解释。 至于夹带了多少小心机,都不影响事实上你做了件好事。 但是,问事不问心,我并不认同! 和你解释我的价值观念,不是我必须做的一件事,确切的说,是我没时间浪费在和你的辩论上。 所以解决你我之间的矛盾冲突,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我保持足够远的距离,互相尊重,互不干涉。” “你是要撵我走吗?”消瘦少女瘪着嘴,话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王小石看着面前变化无方,狡诈如狐的少女,摇着手指,语气促狭,“我只是小老百姓一个,哪有权利干涉苏大小姐的自由?我不过是请求苏大小姐,不要自以为是的干涉到我生活。 你已经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如此聪明博学的你,会缺少朋友。” 被俊美少年直白的言语戳在痛处,消瘦少女眉梢挑起,便要辩驳。 王小石摆手拦住了消瘦少女欲要脱口而出的言语,肃然说道: “这个世界从诞生起,就从未完美过。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吃一餐不完美的饭食,建一座不完美的房子,认识一些不完美的朋友,做一件不完美的事情,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挺好。 太平,当你站在智慧高点鄙视别人,戏弄别人的时候,应该一手按着心口,能不能同时用另一只手,去摸摸鼻梁上的雀斑。” “你!”消瘦少女甩手跺脚,盯着王小石完美无瑕的脸庞。鼻梁上的雀斑因为愤怒竟然多了几粒,颜色也深重了几分。 被激怒的少女恶狠狠的低吼道:“不就是仗着自己长得漂亮,一个劲挖苦别人!” “生的漂亮可不是我的过错。 哎!至于你长得丑,更不是我的错。”王小石偏过脸去,不看惨然欲涕的瘦削少女。 。。。。。。。。 一旁的瑾儿着实被惊吓到了,她不明白,温文尔雅,待人和善的公子为何会这样恶毒的对待苏素。 她逃一样的顺着河堤向东边跑远了,她害怕听他们两个斗嘴,再听下去,公子在她心里的完美形象就要毁了。 老高福掌着船舵,高晋几个催动马鞍桥系着长绳的马匹,牵引着拆掉了乌蓬的小船,溜着河岸,逆流而上。 大砖头和沐江迎过来,从马匹身上解下长绳,挽在手上,拖行最后一段航程。 小船系在河边树上,搭上了长板,俩人让高晋他们都去休息,由他俩卸下船中的石块青砖。 王小石将盛水的葫芦逐一抛给高晋四人,“把马都放开了,让它们也歇歇。”视线掠过了水面,向远处搜寻着另一艘小船。 小叶放下水葫芦,一面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将马轰进长满青草的道旁田地,一面说道:“有沐婶婶驾船,还有徐铁蛋带了马车在岸上牵引,她们只是轻舟,你就放心吧。 兴许是这一路都紧靠着河边,等过了前面的河湾,就能看见了。” 王小石对别人都不担心,唯独不放心嫣然。 嫣然一旦玩疯了,就不管不顾,偏偏火热的性子还极有煽动性,别说玩性大的窦灵儿和韩秀秀,就是性格沉静的王芝秀和瑟瑟,时不时也会被她带动起来疯闹。 其实他内心里,是很想让姐姐象嫣然一样,放开了,无忧无虑的,痛痛快快的玩闹。 “你看,你看,,,,,,,”小叶指着远处河面上飘出的小船,蓦然抱头跳开。 小船明显远离了河岸,隔得太远,听不到声音,但从船沿弯腰戏水的轻盈身影,不难猜出,此时船上定然是笑闹一片。 王小石双手无意识的紧攥着拳,努力劝说着自己,没事的,离岸边不远,不会有危险! 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同时在严厉的呵斥,一群北地旱鸭子,泛舟大河,有一点意外,就会是不可挽回的灾难。 远远的,只见小舟之上一个庞大的身子一晃,猛地倒下,整个小船向一侧倾斜,剧烈摇摆起来。 “啪!啪!”王小石慌急的大力拍着手掌,见沐江闻声扭过了头,他猛甩手,指向河中的乌篷船。 沐江朝远处河面看了片刻,丢掉手里的大青砖,三五步便到了王小石身边。 “啊,呜,呜,,,,,”,用手势跟王小石比划着小船靠岸的意思。 这时候王小石也看清了,喜娟艰难的弯着胖硕的身子,把手里的船桨直插在水里,小船微微倾斜着,侧转过船头,渐渐的向河岸靠近。 “哦!”王小石长嘘了口气,这才感觉到掌心被指甲刺的生痛。 甩着手,低声念叨着,‘不要钱的城砖青石还是要多搞回来点,得修个能学游泳的大池塘。’ 扬头见沐江笑容憨厚,盯着他,比划着,“明天继续!” 王小石摇摇头,低声说道:“适可而止,算了吧!” 终究还是不放心,让沐江赶快过去照看着姐姐她们下船。 王芝秀和独孤嫣然四个少女,加上找过来的瑾儿和两个靠山妇,在河岸直通向东门岔路口上了岸,分别上了徐铁蛋带着的两辆马车。 黑驴喜鹊脖子系上的绳子,和另一头系着只晃悠着两只沉甸甸乳房的奶羊,黑驴一路不时用嘴拱着比它只小一圈的奶羊,逼着它紧跟在马车旁。 路旁伸出的草尖,轻轻划过少女们晒红了的娇嫩皮肤,刺痒的感觉,象有毛毛虫在骚动着无数只探手。 一个人揉着裸露的皮肤喊,“好痒!”立刻所有人都嘻嘻哈哈的用手搓揉着裸露着的脸颊,手臂。 “花脸猫。”窦灵儿尖声高叫着,指着所有人中间,皮肤最白净细腻的王芝秀。 王芝秀嫣红的面颊,横七竖八布满了揉搓出的痕迹。 窦灵儿顾着指王芝秀,放下了搓脸的手,圆乎乎的脸颊比王芝秀脸上的痕迹还要更多! “胖脸猫!”嫣然亮丽的嗓音,高兴的高喊着。 瑾儿视线在几人脸上来回打着转,用手背掩着嘴,哧哧偷笑着。 “我,,,,,”嫣然捂着两颊。 冯瑟瑟一个一个看过,最后盯着韩秀秀,不解的问道:“为什么你没多大变化呢?” 韩秀秀扬着下巴,得意的笑道:“我爹从小就要求我们兄妹保持六镇骑射的传统,每天都抽出足够的时间,在府里的小校场习练,冬三九,夏三伏,从不间断。 你看看很容易分辨出来,谁不经常晒太阳,咱们几个里芝秀晒太阳最少,这和她长期居住的环境分不开。 瑟瑟少晒了一个时辰,可平时喜欢窝在家看书,比起嫣然和灵儿,嗮的更红。” 抬手指向躲在另一辆车上偷笑的瑾儿;“夏天的太阳就是块最准的试金石!谁是真正的天然大美女,一试就知道。 一天下来,只有瑾儿看不出一点变化,依旧白嫩水灵。 就说明什么?瑾儿才是真正的天生丽质!” “天生丽质的大美女哟!快让我们欣赏欣赏!”她们互相拉扯,笑闹着。银铃般清亮的笑声,泼洒在午后的田野间。 驾车的喜娟,感染上了她们无拘无束的欢乐,布满横肉的阔脸,挤出了个温暖的微笑。 笑容一闪即逝。 她看着自己圆乎乎,比嬉闹着的女孩子们大腿还粗的小臂,眼里流散出哀伤神色。 少女时的她,曾经也是轻盈如燕........。 一身官袍的苏密,杀气腾腾的走出县衙,一手攥着本新账册,一手按在袍带上,端着主薄的威严,笔直走向街对面刚停在铺门口的马车。 “上任第一天,你们就擅离职守!”冲着穿着坎肩,阔腿裤,浑身上下湿漉漉满是汗水泥水的三人,大声呵斥着,脸上一个劲歪嘴,眨眼。 高晋凑近了低声问道:“苏素在偷看着呢?” 苏密眨眨眼,朝身后咧咧嘴。 独孤茂扯着大嗓门,“我们也辛苦了一天呀!”一把扯过小叶,推到苏密面前:“这小子非要帮朋友干完了今天的活,才肯接受朝廷征辟;怎么办?只好帮他先完成心愿了。” “先进铺子,里面聊!” 高晋刚伸手,苏密高叫着:“别把脏手往我新袍子上瞎蹭!”借机脚下一滑,已经溜进了王家铺子。 铺子里有说有笑的几个婆子,看见一身官袍的苏密,眼神透着厌恶,起身去了后院。 重新铺的地面,是苏素在王小石设想的基础上加以细化,利用原有的青石与今天找来的几种砖石本身的色差,又拣选些亮马河的鹅卵石镶嵌其中,搭配出色彩层次。 又在墙角,门口添加了几个古旧的石刻。 同样的铺子,经过她巧思妙想,顿时旧貌生新颜,原有的古朴里透出股清雅之气。 第75章 主薄不是好人 同样的一间铺子,经过苏素的巧思妙想一番安排,顿时旧貌生新颜,原有的古朴里透出股清雅之气。 四人在临街的一张桌子落座,沐江连夜赶制的木桌木凳坚实牢靠,就是坐下的条凳,凳面仅仅只有五寸宽,不适宜久坐。 后院出来三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分别给高晋,独孤茂,阿信一人端来了一大杯温热的茶水。 等小女孩们进了后院门,苏密把手里的册子“啪!”,又重新铺了地面,又在墙角,门口添加了几个古旧的石刻。在面前空空的桌面上。 高晋笑着把还没喝过的茶,推到苏密面前,神经大条的独孤茂和小叶,也忙把喝过一口的茶推了过来。 苏密不客气的端起高晋的茶杯,“咕咚咚!”一气喝光。 抬手指着腹部,皱着眉,气哼哼说道:“半下午了,申时过半,我还没吃上午饭!” 独孤茂装傻,手支着腮帮,看着路上行人。小叶低头玩着手指。 高晋挠着头,为难的说道:“我和刘县令也是蹭的饭,这事,,,,,对了,小叶,你和阿信不是用宅院和十亩地抵了一年饭钱吗!阿信陪行偃去紫铜关了,你跟小石头说一声,让苏主薄暂时顶阿信的缺!” 小叶猛地抬起头,一脸惊恐,“你可别害我!小石头是要了阿信的宅院和十亩地吗?你能不清楚!一直荒废的宅院和田地到小石头手里,收拾出样子,早早晚晚还是会还给阿信。 我和阿信是白吃白喝。 你要招惹小石头发脾气,自己去,千万别捎带着我,刚吃几顿饱饭,祸祸没了,我可不干。” 自觉自发依附上王家的婆子、小娘们,是以对待王家姐弟好恶的朴实标准,来甄别好赖人。 搞来数船不要钱砖石的高晋,独孤茂;忙前忙后,出主意的狐脸儿少女,自然是受欢迎的好人。 一天里两次带着衙役上门的新任主薄,先是惊吓了留在王家铺子的小姑娘们,后又带人逼着公子重新补写挪用官家石槽,荷花缸的借据,直接被她们划成了不受欢迎的坏人。 得知跟随着高晋来的老高福,和随同刘县令的喜娟,喜梅,都要去帮忙运送砖石,不等他们开口,住处就有人抢着清理好。 到饭口,王家灶上,必然也会有他们的一份饭。 受苦了的,就剩下苏主薄一个,俩刚雇来的仆从,到现在还没把衙门后的住处收拾出来。到饭口,没人招呼他,主动往过凑,迎上几十个婆子、小娘齐刷刷的白眼,看的苏密心里瘆得慌。 折回县衙,仆从夫妻掏自己腰包买了米,对付着做的午饭,勉强够俩人吃个半饱。苏主薄怕丢面子,就没好意思说自己在外面没混上一口饭吃。 高晋在桌下踢了下小叶,冲后院努努嘴。 小叶垮着肩,一摇三晃进了后院,一小会,手藏在衣襟下,晃悠了回来。 走到苏密边上,眼睛盯着通向后院的门,偷偷把一包鱼丸放到苏密摊开在桌下的手上。 苏密抓把鱼丸送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的夸着:“嗯!好吃。” 手按着带来的账册,推给了对面坐着的独孤茂;“县令大人,你看看。” 高晋趴在桌子上,眼睛瞄着对面县衙大门,低声问道:“苏素受打击了?你劝劝她呀,小石头一贯是对事不对人,有话都当面说出来,过去就忘了。” “嗯!嗯,,,”苏密胡乱的答应着,视线一直锁定在独孤茂脸上。 独孤茂翻看了几页,一抖手腕,把账册丢在高晋面前。高晋头也不转,又把账册推给了小叶。 小叶双手抱胸,根本就不动桌上的账册。 “衙门里的事,苏密你就看着办吧!不用问我们哥仨。”独孤茂大刺刺挥挥手。 苏密使劲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夺过高晋杯子,猛灌了两口茶水。喷着满嘴碎渣子,低吼道:“什么你们哥三,是咱们哥四个好不好!” “对对,是哥四个。你就挑重要的,直白点,说说。”高晋伸手在桌下捅着独孤茂的大腿,另一只手亲昵的轻拍着苏密的背。 独孤茂一早上在县衙霸道蛮横的做法,反而让衙役,书吏极为习惯;实在是西魏郡县掌令官,像他这样的六镇兵痞糙汉太多了。转过头看不见了,该干嘛干嘛! 真让他们在意惧怕的是苏密这样,被挑选出来帮有家世背景主官处理实务的官,不是世家大族调教出来的精干子弟,就是熟谙衙门各种门道的干练之人。 某种意义上,他们和苏焕还是一伙的。大家一起糊弄掌令官,有好处,也有少没多都沾点。 事实也证实了,新来的苏主薄确实精于县衙庶务,绝对不是一个好糊弄的干才。 “先报告一个好消息,汉阳县衙要房有房,要地有地。是个富衙门。”一谈到政务,苏密立即变得严肃认真。 “先帝八年,朝廷颁下政令,丈量清查田亩,归属不明之地,三个月内无人能够提供地契,旁证,则被视为无主之地,收归各县,由县衙租给百姓耕种。 后来朝廷又颁下政令,清查各州府郡县城中宅院屋舍,依照田亩之策,重新厘清归属。无人出具房契的空置宅院商铺,全部收归各府县。 先帝在位时,西魏国朝廷年入税赋远低于东魏,南梁,却能建造京都大业城的同时,支应着三关边军开支,年年国库还有结余。” 独孤茂和小叶越听越认真,只有早早随着爷爷熟悉政务军务的高晋,注意力一直放在对面县衙大门里。 “,,,,,,,,郡县官吏的薪饷,各项开支都归当地衙门支付,朝廷只收取各地的赋税,却不用支出,所以才能收支有盈余,,,,, 不同的县,情况差异很大,收归的良田多,又卡在商贸之路上的县富,,,” 独孤茂心急的催促道:“不用你讲,我也知道,汉阳县傍着魏水,又有亮马河穿过,都是上好的水浇地。 还守着官道,毗邻京都。 你就直接说,咱们这县里,有多少地,多少房,库里有多少钱粮。” 苏密撇撇嘴,“库里有多少钱粮!? 县衙钱库、粮库,全都空着,今年的夏粮还欠着朝廷呢。” “你刚不是说,,,,,,,” “前任县令,往上面报的是去年被西府元家乱军劫了县库,好巧不巧的,元氏乱军进了城,只烧了一座屋,就是县衙户房存放账册的库房。 如今是钱粮没了,往年的钱粮账册也没了。 搬不走的房,地都一样不缺,现在再做一次清查,兴许还会多出些。 少了的是人! 元氏叛乱前全县在籍户数上万,如今剩下的不到四成,还多是老幼妇孺。” “小叶,苏主薄讲的都是真的吗?”独孤茂转而向小叶求证。 “是真的,县衙那把火,就是前任县令带人放的,县库也是让四个主官私分了。” 独孤茂当即便急眼了,“特么的,还有这样办差的!吃干抹净,一粒不剩。 老子要去告他们,把钱粮都讨要回来;不然咱们哥几个吃啥喝啥?” “你省省力气吧!”高晋收回视线,摆摆手:“去年元氏大军确实数次驻兵汉阳县界,也曾纵兵劫掠。 毁了账册,私分库藏,县衙上下一准都得了好处。仅凭小叶一个人的证词,告到御史台,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给出出个结论;指望讨要回被贪墨的钱粮,咱哥几个准得饿死。” “那咋办?” 高晋不以为意的说道:“既然管不了,就别参合了。有小石头在这开铺子,还会看着咱们饿死?有吃有喝的,混一天是一天吧。” “真有你们这样的!呵呵。”苏密被气得冷笑不止。 小叶坐直了身子,盯着高晋,正色道:“高晋你这样想可不对,咱们即便不想着县衙中的衙役,书吏,总要念着百姓吧!真按你说的做,不是和原来的县令一样,成了不干人事的王八蛋了!” 扭过头,神情肃然的和苏密说道:“苏主薄,我看出来了,你懂县衙里的公事,只要你想着百姓,愿意为百姓做实事,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高晋伸指尖在杯子里沾了茶水,弹在小叶脸上,笑骂道:“憨货,就你一身正气!我说的是玩笑话,你也听不出来?” 独孤茂大力拍着小叶的肩,笑道:“逗你玩呢!哥四个的事,哪能全让苏密一人扛着;苏密,你尽管谋划好了,出力气的活,我头一个! 不是有地没人吗?明天我就带头下地垦荒播种,尽量抢种一茬粮食。” 一起干了一天力气活,小叶知道刘县令说话又糙又直,干活倒是不惜力气的一把好手。 苏密歪着头,向后院偷看了两眼,低声问道:“王小石呢?没回来吗。” 小叶道;“小石头在北门宅子里,给福伯检查伤脚,要晚点再回这边。” “他真的懂医术?” 高晋反问道:“你要找他治病?”不等苏密回答,接着又说道:“很难,除非是他自己提出来。” 苏密回头看了一眼县衙大门探出的扎着丸子头的小脑袋,鱼脍回过头来,认真的说道:“王小石说苏素经常食鲜鱼,身体里染了虫,所以才羸弱不堪,要给她配付毒药,杀虫治病。” 小叶“哦!”了一声,点头道:“既然小石头这样说,就是真的,他从不拿病事开玩笑。 你放心,阿信肚子里的虫子,也是小石头给毒杀干净的,拉了三天,拉出了好多毒死的虫子。 杀完虫,气色马上就好了许多。” 苏密皱着眉,摇手道:“苏素刚才去生药铺找过坐馆郎中,郎中说他没经治过这种病,根本分辨不出苏素是不是有病; 以毒入药,历来只有杏林圣手才敢施药。 他也听闻王小石毒杀阿信肚子里长的虫子,却不敢相信是个他这个年纪能配出的药剂。 小石头认定苏素身体里的虫子,和阿信不是一种,医治要用毒性更猛烈的断肠草,药方君臣配比稍有丝毫差错.......” “打起来了,快,快去帮忙。” 瑾儿忽然出现在了十字街口,跑的发髻都散开了,隔老远,就冲着铺子里就大喊起来。 小叶抢先冲出了铺子,急急地问道:“和谁打起来了?” “东门口,蔡疤拉,带了很多人,堵住了几位小姐。” “狗日的!”小叶嘴里骂着,人已经窜了出去,刘茂啥也不问,追着就跑。 “你就别跟来了。”高晋拦住苏密,眨巴着眼睛,低声说道:“总得留个收拾残局的。” 苏密无奈的一摔袍袖,长叹道:“都抢着做好人,把不招人喜欢的坏人留给我当。” 第76章 没叫你,屁都不许多闻 梧桐阴萌下,绿袍老翁骤然站起身,向东边眺望着。 赵庭澜紧跟着也站起身,相比起扎根小城千万年了的梧桐老祖,刚升入野游境的他,神识警觉终究要迟缓一些。 压抑着心里的焦灼,尝试着依据大黄经散开向外散出神识,体会着推开了那扇修行路上的大门后,才能品味到的神妙。 闭着眼,感受着视野之外的这方天地。 晃动的人影,急切的脚步声,嘈杂的人语声,都汇聚向了小城东门外。 他睁开眼,诧异的侧目盯着绿袍老翁,“老祖,您不必真身走一趟吗?.” 绿袍老翁涩然一笑,微微摇头。 就在方才,赵庭澜释放出神识,压迫在梧桐老祖宗树冠上的那一道,道意纯正的剑意,不知不觉间消散无踪,似乎那个存在,在此留下一抹剑意,并非单纯为了囚禁梧桐老祖,还是有意留给他,观摩一番。。 那个存在的想法,他俩都不敢胡乱臆测,剑意消去,终究是件好事,老祖不但能跨出这一片绿萌,还能痛快的吸收散落在小城中的灵气,枯竭的千年的真元得以补充。 满城的梧桐枝叶都骤然翠意浓了三分,抖落了焦黄的残叶,摇曳在明艳的阳光里。 绿袍老翁显然不想在赵庭澜提出的问题继续纠结,负手望向南方,视野的尽头。万里青山逶迤不绝。 “大天师方才问起,王家小公子送你的灵丹有何深意?” 俩人品茗闲谈半日,一直是赵庭澜在提出问题,有关于上古传说的,也有修行方面的;被那一抹剑意困住的梧桐老祖,当时也不心烦,一个个耐心的给予解释。 关于王家小公子赠送白露丹,是赵庭澜用一串提问,层层剥茧,一个疑问套出一个新疑问,最后导出的疑问。也是他最为在意的问题。 绿袍老翁手搭眼前,在绵延的南山群峰之间,极目搜寻着大山深处的某个山尖,良久之后,失望的放下了手,悠然道:“你家老祖寻来求学不久,先圣便带着家仆迁入了南山。‘昆仑墟’就着这万里群山内。” 赵庭澜完全已经适应了,绿袍老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方式,反正绕一大圈总是会绕回来,而且年寿久远的梧桐老祖宗不经意间,往往透露的都是些隐藏了千百年,甚至是万年的秘密。 就比如,‘昆仑墟’的具体位置。 梧桐老祖宗无意中的一句带出了,先圣道场‘昆仑墟’具体位置,下一句,有毫无征兆的跳跃回正在聊的话题,“先圣家弟子和家仆中,熟稔修行的法门最多的是哪个? 是阿三。你没想到吧。 竟然是传说中修行境界最低,最善于救人,最不善杀敌的阿三。 而且不但是精通山上所有修行法门,武者的修行之法,他也同样都精通。 若不是如此,他何以救治!? 你应该明白了吧!你家的那个太上长辈,这段时间安排你做的每件事,都有大有深意。 你们天师府赵氏,嫡传子弟修行道法,得益于强大的血脉,普通人筑基,结丹所必须点滴积累,经历漫长的过程,赵氏子弟往往是大步迈进。 远古时,赵氏子弟血脉优势还要更大,一旦踏上修行路,往往起步便是游野境。” 绿袍老翁提起当年,勾起了回忆,话说到一半,喟叹一声,“吊书袋的还有你家画鬼符的老祖,还真是一对好兄弟!头壳硬,还惜命。” 没头没尾的一句,感慨过了,抬头扬手挥过,二人头顶之上稠密的梧桐枝蔓,象盘绕的蛇群向四周蠕动,破开了个如同深井的洞口,显露的一小块天宇,却不是树荫外的万里碧空。 那是不知多高多远的天宇中,圆圆的一小块。 在这一小块天宇里,无数山岳般的暗影从更高的琼宇滚落,激起刺目的电闪,震撼天地的轰鸣声此起彼伏。 赵庭澜仰着头,微张着嘴,震惊之余,心中好奇,那种仿佛要斩裂天地的雷电究竟有多广大?又是何种力量拦截着此起彼伏,翻山倒海而来的冲击。 若是直接落在了当下所处的这方天地,谁又能承接下,化解掉? 接不住,后果会是怎样? 绿袍老翁抖抖袍袖,翠绿色枝蔓重新遮蔽住通天深井,恐怖的场景霎时消失。 “在上面扛着的就是你家老祖宗和吊书袋的家伙, 两个通天境大物求请先圣体恤亿万凡人,平灭天下大乱。 所要付出的代价,肉身,神识都被先圣用来制造结界。” “您是说,先祖还活着?”赵庭澜惊呼出声。 “谁知道呢!?我又没有过这种经历。 抵挡千年外魔侵蚀,怎么也不会是享福的事。”梧桐老祖宗短暂的唏嘘感慨后,话头一转,回到了赵庭澜问到的疑问上。 “王家小公子虽然身有顽疾,无法修行,但论起眼界和见识,药圣之后,王家小公子毫无质疑的是天下第一。 你以为他只是随便看了你一眼,其实他已经洞悉你修行中存在的隐患。 你家的那个长辈,费劲巴拉的把你送到他面前,肯定还再三叮嘱你,一定要想方设法,施恩于王家,我说的对不对!? 你一个龙虎山大天师,不远万里找到这来,就不用我再提醒你,小王公子是阿二家后人,阿三医术的传人。 这一家的规矩你也都知道。 你家的那个长辈在你身上花费的心思,懂了吧!” “哦!”赵庭澜不单是解开了这一个疑问,还有数个一直难以理解的疑问,顿时也明白了其中的原由。 “茶喝了三盏,话也说了几大箩筐。家里那个长辈的安排,如果还不明白,你先照做着。别在我这儿耽搁时间了,我估摸着你那个长辈让你这趟回龙虎山,应该很快还要赶回来,到时候老夫再请你喝茶聊天。”绿袍老翁笑道。 赵庭澜皱眉遥指东方,“真不用去一趟?” 绿袍老翁苦着脸,指指树冠边沿泛黄的一圈叶子,苦笑道:“我是不敢了,屁没放到家门口,伸着脖子抢着闻一下都不行啊。 赵小子,快走吧!这没你啥事了。” 赵庭澜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向绿袍老者稽首作别,手缩在袖中,捏着法诀写了道新悟出的缩地符,青色道袍的身影瞬间在树荫下消失。 小城东城墙外的土路上,徐铁蛋驾车载着瑾儿,韩秀秀,窦灵儿,将要拐向官道。 和恰好在官道上行来的蔡疤拉相遇的一瞬间,双方做出的反应,都来自于本能。 汉阳县车马行换了新东家,旧东家撤走了大管事,一直东躲西藏的领班蔡疤拉,被新东家溪山侯府小侯爷派人找了去,将蔡疤拉升为了车马行的大管事。 小侯爷亲口交待他,东西官道通了后,车马行生意必然要红火起来,往这行里伸手的也不会少。 赶紧的,回汉阳县把车马行一摊子事支起来,给爷好好赚钱。 往后同行抢生意也好,地方上与人争利也罢,只管放开了手脚,有侯府给撑腰。 小侯爷可不是光动嘴说大话,而是动真格了,不光打赏了新管事蔡疤拉五十贯,用来交际县里的官绅,还直接给派了十个退出军伍的老卒,既是补充车马行的人手,还能充做扈从打手。 蔡疤拉投了溪山候府这个新主子,数日来的晦气一扫而空,春风得意时,也是好汉子又有了颗英雄胆。 坐在回汉阳县的马车上,猛地瞧见徐铁蛋赶着马车从路旁窜出来。曾被他手拿把抓欺负惯了的小东西,偏偏还是为了这个黑不溜器的小东西,害得他东躲西藏。 一时间的心里的感受,言语都难以说清楚。 手脚的动作更是不知道受着什么支配。 两辆大车仅相隔了五步距离,蔡疤拉抬脚就跳了过去,半空中猛地踹出一脚,将坐在车辕上的徐铁蛋踢得翻滚着从马车另一边落在了地上。 车上坐着的韩秀秀,瞧见有人袭击,条件反射的就把从小开始习练过千百遍的应对招式使了出来。 她猛地弯下腰,双手护住头脸,半蹲着身子,扭腰摆腿,一个漂亮的鞭腿,猛轰在了蔡疤拉脸上。将他也从马车上踢了下去。 两边都有人被踢翻了,坐在她旁边的表妹窦灵儿,这才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发出了尖利高亢的惊叫。 摔在地上的徐铁蛋咬牙忍着痛,闷声不响的站起身,张开双手缠向蔡疤拉,紧抓住了蔡疤拉的一条胳膊,忙朝着车上的瑾儿大吼,‘快回去叫人’。 被惊的俏脸煞白的瑾儿,闻声跳下车,头也不回,发狂了似的往城门里跑去。 直到这时候,错乱之中,王家这边的所有人,所做出的第一反应,都没有经过思考分辨,纯粹都是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 后车上坐在车辕上的喜娟,喜梅,终究是受过严格的护卫训练,只是稍迟一瞬,二人跳就下了马车。 一人前冲阻敌,一人快速的查看周围情况,护着车上的嫣然,王芝秀,冯瑟瑟安全后退。 蔡疤拉被徐铁蛋纠缠着,被喜娟庞大的身子迎面撞上,直接被撞回了他刚跳离的马车。 后车上坐着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些人是遇到袭击了! 独孤嫣然顿时柳眉竖立,站起身想要发威,就被王芝秀和冯瑟瑟强拉着,向马车后面退去。 喜梅横在她们身后,低声催促道:“郡主‘小姐们’,你们快走!” 和蔡疤拉同行的十个侯府悍卒,虽然不明所以,也仅仅迟了一瞬,便纷纷跃下马车,扑杀了过来。 徐铁蛋咬牙忍痛,曳着辕马,猛然将马车横在了路上,朝着逼过来的凶悍汉子们,胡乱甩着手里的马鞭。 嘴里带着哭音,嚷着:“别过来,别过来,谁过来我跟谁拼命。” 喜娟伸手从车上抱下窦灵儿,将她和韩秀秀推到身后,趁机向后迅速退去。 触发冲突的蔡疤拉,先是被韩秀秀一脚轰在面门上,又被喜娟重重的撞在肋下,此时蜷在马车里,已经陷入了昏迷。 十个老卒们娴熟的组成了个小型战阵,齐声怒号,相互配合着一个前冲,便将拦挡在路中间的徐铁蛋打晕,马车也掀翻在了道边田地里。 引发冲突的二人啥话也没来得及说,就都被打晕了,对峙的双方,这时候没一个人明白,倒底是为了什么要大打出手。 喜娟和喜梅并肩拦在前面,象两面坚实的肉盾,承受着十个强壮悍卒的冲击。 溪山候府出来的久经沙场的悍卒,挥出的每一记重击,都让两个庞大的肉体,翻滚起阵阵波浪。接连不断轰击而来的拳脚中带着的爆裂气劲,在肥硕的肉体中叠加着,剧烈的疼痛洗刷着二人的神经。 喜梅格挡住一击势大力沉的踢腿,来不及收手,咬牙生抗抽在下颌的一拳,斗大的头颅向后扬起,紧跟着膝盖被人从侧向重重的踢中,坚硬的靴底和膝盖相交时,膝盖发出刺耳的咯吱声,迅速歪扭变形。 侧翻的膝盖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身躯,侧歪着翻倒在地。 喜娟嗔目大喝一声,拼命挥舞着粗大的手臂,顶着雨落般的拳脚,艰难的横移出一步,将喜梅也护在了身后。 她完全没有了还击的能力,全然是仗着体魄强横,张大了双手,好不目的的拼命挥舞着,咬紧牙关任人殴打,尽量为身后的几位小姐争取更多的退走时间。 就在这时候,忽然一只方方正正的大手,伸过来扶住了她,另外一只方方正正的大手挡在了她的身前,仿佛在掸去灰尘,不疾不徐的左右摆动着。 女子亢奋的嘶吼声,拳脚落在肉体上发出的打沙包似的沉闷声,骤然间消失。 换成了男子强忍痛苦的闷哼声,和骨骼断裂发出的脆响。 。。。。。。。。。。。。。。 。。。。。。。。。。。。。。。 独孤茂光洁溜溜的脸蛋涨的通红,上半身赤裸着,崭新的儒袍已经被撕裂了,缠在腰间。 他运足了气,陡然吐气发声,“去!”抡圆了膀子,一拳把最后一个不肯倒下的家伙,砸飞进道旁草丛。 一直倔强着不肯跪下的车轴汉子,翻起白眼,彻底晕死过去。 独孤茂甩着手,暗暗后怕。 小姑要是在汉阳县出了事,一家老少估计没人能饶了他,恐怕这辈子都没脸再进独孤家大门了。 刚骑马赶到的高福,眯缝起的双眼里满是杀气,跛着脚四处搜寻着,逐个翻动着软倒了的汉子,查看了五官,又仔细的看过双手,随后才是搜身,检查伤势。 翻看过后,转头看向沐江,挑起大拇指晃晃,眼神充满了对强者的敬佩之意。 沐江微微笑了一下,紧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向官道方向走去。 官道旁,高晋和小叶立看着哑婶护着惊吓的女孩子们上了马车,帮着将伤重的徐铁蛋和喜梅被抬上了另一辆车。目送他们进了城门。 这场打斗短暂又剧烈,始发与官道和绕城土路交汇处,随后便迅速转入了岔道深处,没等引起路人的围观,便结束了。 “少爷!”老高福抬手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独孤茂和高晋黑着脸,同时摇着头。 这十个悍不惧死的家伙明显是军中悍卒,暂时还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会在汉阳县城外面,袭击了恰好缺少保护的几个女孩。 要知道今天在秦都城废墟那面,有整整一营的北衙禁军,供嫣然郡主驱使。 而汉阳县这边,即便不算高晋这些人,仅仅是大砖头一个人,别说是这十个汉子,便是一百个,也会被转瞬间制服。 也只有从河堤回王家,几位小姐突发兴致,提前下了船,改道走了东城墙外的绕城路。从下船到王家铺子,顶多也就一刻工夫,仅有喜娟两个靠山妇护卫,便被人钻了空子。 高晋把高福叫道一旁,指指路边东倒西斜的汉子们,低声道:“一会我们几个回城,把人丢这儿,假意是不管了。 你找地方藏好,等他们自己醒过来,悄悄跟着,必须把幕后主使挖出来。” 旁边伸过个蛋头,咬牙切齿道:“千万不能跟丢了,必须找出主谋,老子要刨了他家的祖坟。” 高晋伸手在独孤茂背上轻拍了几下,意思是,这个我同意,我支持! 方才从十字口往过跑的路上,高晋的心一直在嗓子眼上吊着。 直到看见几个女孩子都安然无事,才松了口气。里面虽然没有高家人,可哪一个出了事,绝对都是大事件。他高晋都脱不了干系。 而且还千万别因王家没有爵位官品,就忽视了王芝秀和瑾儿。 以高晋如今对王家以及王家周围的人的了解,王芝秀和瑾儿俩个人若是真出了事,后果都无法想象。 第77章 下毒了 这场意外在众人心中,激起了个层层涟漪! 消息传到北门宅子,正在给高福检查脚伤的王小石,让高福骑马火速赶往现场,他和大砖头则立刻回到了十字街的铺子。 他的归来,最高兴的是苏素。 这一天里最让苏素好奇,也最能激起心中无名之火的,是王小石对那个名叫‘温暖’的丑女的呵护。 每次看到王小石不分时间、场合,兴之所起,就攥着温暖纤柔的手腕,苏素不明所以得就心生怒气。 回到十字街头铺子的王小石,不喜不怒,坐在铺子里,所有人惶惑的心,都像是船儿找到了锚地。 他们叫来了苏素。 苏素紧挨着王小石坐着,鼻梁上的几粒雀斑,随着喜悦的眉眼,一闪一闪。 至于王小石瓷白的手,毫无前兆的攥上她细细的手腕,是否于礼法不合,苏素根本就没去想。 “你身子太弱,药量过了点,稍晚鼻腔可能会有出血。”王小石放开苏素的手。 “你,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药。”苏素眨着眼,讶异的盯着王小石。 王小石不耐烦的说道:“就你现在的身子骨,活到二十五岁就不错了;我闭着眼治你的病,也能让你活到六十岁。 十天不要离开汉阳县,最好是随时跟在我身边。” 苏素追着问道:“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药?” 王小石答非所问:“北门宅院里,我配了些滋养皮肤的药膏;一时我姐她们回来,你跟着一起过去,先泡个热水澡。” 苏素笑的像只得意洋洋的小狐狸。 “嗯,咳咳!”苏焕咋也没想到,傲娇的妹妹遇见了王小石这个妖异,发起花痴会这么严重。 对登门的主薄大人,王小石视若无睹,回头冲后院问道:“苏大娘子,咱家的铺子今个是不是不营业?” 隔着帘布,苏娘子大声的回答道:“不营业呀!前面的大灶都没生火,怎么会有客人?” 苏焕羞愤交加,一甩衣袖,扭身返回了县衙。 王小石迎向两辆马车,说道:“苏大娘子,还要烦请你,留下照看着这边。” 独孤嫣然和窦灵儿脚抵着脚,躺在充满热水的大石槽里。伸着懒腰,软软的呼叫道:“哇!好舒服。” 另一个石槽里,昏昏欲睡的王芝秀和冯瑟瑟被她吵醒,慵懒的抬头往过看了一眼,又枕着铺着软布的石槽沿闭目养神。 北门内的宅院后院厢房里,除去今天才移过来的两个大水槽,还有两个新做的木浴桶,浴桶沿上分别靠着韩秀秀和苏素两张艳红的脸。 此时,紧闭院门的二进院子里没有一个异性。进进出出照顾她们入浴的是温暖,院中间,王小石的女哑仆,坐在张椅子里,膝头放着两柄细长的短剑。 苏素一直在忍着心里的好奇,不首先挑起话头。她知道,自己现在是被另外五个女孩子合起伙来孤立起来了。 还是独孤嫣最沉不住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侧过头,问王芝秀:“小石头配制的这个药水真的管用吗?” 王芝秀答道:“只是药浴还不行,还要涂抹药膏。” 韩秀秀攥着一头又浓又密的长发,绞着水。不喜的说道:“药膏?涂在身上黏糊糊,很难受呀!” 冯瑟瑟嘻嘻笑道:“秀秀,你咋还没看出来呢?只有我们四个,需要小石头准备的防治晒伤的药浴,药膏;你不过是搭上了趟,泡了个美肤药浴。” “哗啦!”韩秀秀在浴桶里站了起来,开心的说道:“早不说!你们泡着吧,我出去找沐婶婶去了。” 等韩秀儿穿衣出了门,窦灵儿突然说道:“有沐婶婶在,我觉着好安全。” 独孤嫣然把头浸入水里,闭着眼,似乎眼前又一帧一帧回放着城外遇袭时的情景。 恶煞似的凶汉,打倒了喜梅,万分紧急时分,王家敦实憨厚的哑仆及时赶到。 然后,凶汉们就开始自己打自己。 独孤嫣然就是这么认为的。 王家的哑仆没有主动攻击过一次,只是竖着方方厚厚的手掌,便拦住了凶汉们的攻击;结果是,凶汉击打在哑仆一双大手上的力量越大,受到的伤害越大。一轮猛攻,断手折脚了好几个。 有几个凶汉转而攻击女孩子们。 幸好,沐婶婶及时赶到。 一直以来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沐婶婶,面对凶汉,顿时化身守护幼崽的母狼,拔出插在发髻上的发钗,眨眼间便刺倒了所有的凶汉。 独孤嫣然强忍着内心的搔动。 放在从前,她兴许早就向王芝秀讨要沐婶婶,给自己做扈从。以前的她看到好东西,都是这样。也几乎次次都能达成心愿。 现在她却不敢再任性了,这次王家姐弟能够再次接纳她做朋友,已经让她懂得了珍惜友情。 绿油油的药膏涂在出透了汗的温热皮肤上,立刻生出股沁凉感,三个人互相涂抹过药膏,穿上沐婶婶送来的干净衣裙,便去院里闲坐聊天,只留下了苏素,泡在温暖不停添加热水的浴桶里,鼻梁上的雀斑色彩明艳的如同一粒粒刚剥去外壳的红豆。 大哥苏密态度鲜明,反对她立刻接受王小石的治疗。 苏素却极为想要亲身体验治疗的过程。 苏家掌控了西魏国一大半生药铺,府里‘万三千’楼里自然没少收藏有关医药的典籍。几乎是在万三千里泡大的苏素,读过的医药典籍,一点也不弱于宫里的御医。 王小石轻视了她,只是笼统的告诉她:有种虫子,很早就生活在她内腑,已经侵入了血液,稍稍耽搁,就要错过最后的治疗时机。 后期脑子一旦被虫子伤及,不是猝亡,就是疯癫。 在苏素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很认真的教导她;从结果反推过程,是找出真相最简单实用的方法。 她仔细回想了自己身体状况的变化过程,在脑子里翻捡读过的典籍,在极其生僻的病案中,找到了符合的记载;血虫! 记载的发病原因,以及所有的症状,都和她的情况吻合。只是那册前朝的珍本药典里,将之定性为不治之症,并没有收录治疗之法。 她猜测,王小石让她一直泡在热水里,一定和治病有关。借外力激发血脉运行,刺激脏腑。随后,趁自己空腹,送服汤药,以达到最佳药效。 她一个人又泡了一刻工夫,温暖进来,用一个新瓢,小心翼翼的从浴桶里打了小半瓢水,慢慢的走了出去。 稍倾,温暖送进来干净衣裙,示意苏素赶快离开浴桶,穿上衣裙。 苏素刚穿好衣裙,温暖就内向外推开了门,放王小石,苏密进了屋,“都不要接触到浴桶!”王小石一脸严肃,指挥着大砖头把一大包石灰洒入浴桶。 地面上也洒了一层石灰。 苏素恍然道:“你骗我!你是把药投在泡澡水里了。”说着就扑向王小石。 苏密张开双手,隔着三步距离,虚拦着妹妹,紧张的劝道:“苏素,安静!你先安静下来。” 指了指浴桶,接着说道:“稍等一时,你自己就能看到,从你身体里出来的虫子。” 一说到虫子,苏密脸上现出悚然之色:“我已经找人回京通知父亲,这段时间,你就安心留在这儿治疗。” 苏素看着随着自己向前一步,惊恐的退后一步的大哥。神情紧张的问道:“难道我现在是个毒人?” 苏密点头,又摇头,转向王小石,用眼光恳求王小石给妹妹解释清楚。 王小石一手负后,视线停留在苏素脸上,平静的说道:“我是骗了你!方才在铺子里跟你说的话有一半是假的。 中午我在你的饭食里下的药,不是毒药,而是保护心脉、脏腑的药剂。反而是方才在铺子里让你喝的茶水,含有断肠草。给你调配的泡澡水里也有毒。 现在,你全身从里到外都带着毒,体表还有被蒸出体外的毒虫。 毒虫在你身表,稍迟些才会被你身体带有的毒给毒杀,可要是沾染给了别人,那人就会成了毒虫的新宿主。” “啊!”苏素忽然开心的笑了起来,冲王小石嚷嚷道:“你别动,让我抓你一下,给虫子们找个细白嫩肉的好宿主。” 苏密紧张的喊道:“苏素别闹!你这病仅仅一两次治疗,除不了根。” 想到方才被叫来,在前院,看着王小石把断肠草熬制的浓汁滴进水瓢,片刻后水面上浮现灰蒙蒙,细密密一层,绣花针尖粗细的小虫;苏密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王小石冷冷的看着苏素,说道:“再走一步,我毒哑你,两步,就让你变成瞎子,三步,我就放弃对你的治疗,眼看着你的脑子被血虫吞噬,变成个疯子。” 苏素湿漉漉的睫毛,显得又黑又长,随着眨眼,像一对小翅膀扇动着,嘟起的小嘴,挂满了委屈,嗲身嗲气的说道:“人家和你开个玩笑都不行吗?就只允许你骗我。” 王小石不接苏素的话,示意苏密跟着出去,站在门口,大声的交待苏密,安排人来看紧了苏素,十天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避开苏素的视线,贴近了苏焕耳朵,小声说道:“我刚查看药效,再来一次就可去根。” 苏密露出个我懂的微笑,冲王小石拱了拱手。 前院里,徐铁蛋刚让小叶用药酒搓揉过一身的青肿,就一步一咧嘴,跑去牲口棚,看拉车的两匹马伤到哪了没有。 用刘茂的话说,徐铁蛋这小子会挨打! 被揍晕在地,瞧着浑身上下都是伤,抬回来一检查,竟然没有一处伤筋动骨。 反倒是喜娟和喜梅,当时挺抗揍,清清醒醒回来的。王小石检查过后,却结结实实把俩人训斥了一顿。 刘茂看着大咧咧,实则却是个心细如发的家伙。只一天的时间,就瞧出来了,挨小石头骂,绝对是件好事。 凑过去,趴在被训得脸盆大的肥脸涨的通红的喜娟、喜梅耳边,悄悄的说道:“你俩可是走狗屎运了,没听他说,你俩全身都是病。 切记,千万千万甭和他顶嘴! 安心住下来,他还不得一样一样,给你俩调理好了;我算看透了这人,刀子嘴,菩萨心肠。” 喜梅撇撇嘴。“我们可比侄少爷早认识的小王公子,他是啥样个人,我们能不清楚!” 王小石说到的那些,已经以及将会发生在她们身上的病症, 猝死,早亡,中风瘫痪,无法生育,几乎所上了年纪的靠山妇都有。差不多就是靠山妇的宿命。 听侄少爷话里的意思,是愿意把她俩留下,让小王公子彻底治愈她俩。 两个大圆脸凑一起,嘀咕了几句;老大的脸蛋上就没断了笑,开心的恬着肥大的脸盘,巴不得小王公子多训两句。 王小石可没闲心训她俩玩,向缠着沐江的高晋问道:“高福呢?” “在东边城墙上盯着看谁来收人。” “去去,把人赶快叫回来!我这还没完事呢。 有什么可盯的?多简单件事!蔡疤拉回城偶遇上了徐铁蛋,事情就这么简单。” 刘茂手别别扭扭的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皱眉道:“不会吧?很明显,那是十个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老卒,不是普通百姓。” 王小石一抬手,够不着刘茂的脑门,大砖头立刻按着刘茂的肩膀,压着他半蹲下身子; 王小石戳着刘茂泛着油光的宽阔脑门,“你看见袭击谁了? 这里面有人脑子吗? 到现在还没看出来,人家动手时都留了分寸,真当徐铁蛋会挨揍呀? 你遇上喜娟喜梅这样的俩肉厚的,动起手,会专门避过耳门,眼睛,腋下,肘弯,膝弯处,净往抗揍的地方招呼? 既然人家想吃点小亏,保住小命。 你们还不心照不宣,给人留条活路,非搞成死冤家才行吗?” 王小石用汗巾擦着手指上沾上的油汗,催促道:“去呀!去给人把话说清了,谢谢人家没伤了嫣然她们。带上点伤药,让都安心的离开吧!。 哎!别动我这的药呀,去拿你自己的,都是军中伤药,他们回去了才好交待。” 见王小石训人,高晋一贯是躲远远的,一脸认真听着,装好孩子。 苏密一旁听着,咬着槽牙直抽凉气,自家妹子干嘛非要跟这个妖孽叫上劲了。 第78章 惊动 向晚时分,小城西边的巷弄深处,有人叩响了小院院门。 韩婆子儿媳妇挪动着怀孕的笨重身子,嘴里应着声:“来了,来了!” 打开的院门外,瑾儿使劲按着喜鹊的长脸,让另一个牵着奶羊的小娘赶快进院。 韩家媳妇让在一旁,疑惑的问道:“这是谁家的奶羊?” 瑾儿语声轻快的说道:“京城过来的红裙姐姐,今天来给小姐道歉,送的礼物。 公子说,家里养的大牲口太多了,没合适的地方用来安置这头羊,跟韩大妈商量,放你们家帮忙养着。 你家负责养羊,而且以后每天一早一晚,挤出的羊奶都必须给公子送过去一大碗。” “我的傻妹妹哟!”韩家媳妇拉着瑾儿的手,“咱家公子哪里是让我家帮着养羊,这是可怜我们婆媳两个,日子过得艰难,怜悯我们,还顾及着我们一家人的脸面。” 瑾儿轻拍着韩家媳妇的手背:“韩大嫂,你放心好了,我们每日采艾草的时候,顺带手的,就割了亮马河边最新鲜的青草送你家。 保证每天都把羊喂得饱饱的,多多产奶,嫂子你现在多喝点,补补身子,等宝宝生下来了,也不担心缺奶喝” 韩家媳妇哽咽着抹起眼角。 瑾儿一脸的紧张,忙劝道:“韩大嫂你可不敢哭啊!我听娘说过,女人快生宝宝的时候哭,会留毛病的。 来的时候,我娘还让我跟你说,安心把羊留下,先把亏空的身子补补;公子仁厚,咱们心里面记着公子的好就行了。” 韩家媳妇殷勤的邀请瑾儿进屋坐会,瑾儿却说,耍了一天,趁着这会凉快,跟小姐妹们赶快收些艾草回来。总是让公子往外贴补大家伙可不行。小姐妹们手脚勤快点,多出些香草绳,要让公子多多的赚钱。 韩家媳妇目送两个小娘带着黑驴走出巷弄,关上院门,背靠在门上,看着拴在院里的奶羊沉甸甸的乳房,浮肿的手抚着鼓胀的腹部,瘦削的脸上浮上幸福的笑容,低声和腹中孩子念叨着:“孩子,咱娘俩有盼头了!” 渊源久远的京兆四望族之一的黄家,家宅选址,既不贪图便于攀附勋贵,而紧挨着东城福禄街,也没选大族巨贾扎堆定居的皇城西面的坊市。 黄家所在的光福坊,坊墙西边就是都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如果从高空俯瞰,黄府正好处于大业城的中心偏东。 相比起京兆四望族中的另外三家,黄家吃亏于数十年里没出过朝中高官重臣,唯独黄家在福禄街没有位置,而且自建的大宅,占地面积以及规格也受限于民宅。 这也难不住财大势大的黄家,单独的宅子有限制,就把周遭大大小小几十个宅院统统买下。府里大院套小院,樾门廊道勾连相通,又在物料上极尽奢华,工艺务求完美。在聚居平民小户的光福坊,黄家大宅贴着坊市西墙独占一隅,庭院深深,自成一体。 黄家偏厅,黄家二爷黄楼云正在设宴款待客人,酒酣耳热,诗酒唱和,兴致正高。 黄二爷忽然放下酒盏,望着宅门方向,端方的面庞上双眉微蹙。 不等慌急跑来的管事跨进门,黄楼云抢先迎出了门外,低声呵斥:“毛毛糙糙,成何体统!” 管事视线越过二爷的肩头,扫了眼显赫不凡的贵客们,暗中扯着二老爷的衣袖,往边上挪了几步,避开了厅门,尽量稳定了气息,低声说道:“二爷,有客人拜访大爷。” 说到‘客人’和‘大爷’有意的加重了语调。 黄楼云盯着管事,皱着眉,“嗯!”了一声。 回转身,冲厅内抱拳一礼,未语先笑,歉然说道:“哈哈哈!抱歉啊,府中忽而有客来访,不好意思,各位自便,楼云去去就回。” 等黄楼云转过身,面上笑意已经敛去,带着管事一边走,一边语声阴沉,问道:“来客是谁?” 能在黄家大宅当上管事,无不是人尖子,论是气度还是眼光,比起福禄街顶级勋贵家的管事也不遑多让。能让黄府管事失了分寸的客人,还是点名要见深居简出近十年不见外客的大兄。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 管事抬手抹了把鬓边汗水,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答话。 憋着不答,也不行,管事嘴角抽动,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来客中有个汉子,一脚将府门踢塌了!” “啊!”黄楼云双眉紧皱,也不再问管事,快步向宅门走去。 他很清楚自家的大门用料有多实在,工艺有多精湛,论起坚固程度,绝对不亚于皇城大门。 何况,黄府虽然没有官府兵丁护卫,府里供养的仅仅与上三品一线之差的家族供奉就有数位,更有百十名武功不俗的护院武师。 竟然有人将黄家宅门打榻,还是一脚踢榻,嗯......明明没有听到声响呀? 管事谎报?不可能!着实让人难以想象,坚实的府门如何被人不声不响的一脚踢塌了。。 “只踢了一脚?”忽然身后有人语气兴奋的问道。 “孙老,桑师父!二位也被惊动了。”黄楼云向家中两大供奉颔首致意。 中等身材的五旬汉子含笑点头,另一位四肢修长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抱拳拱手回礼。 向前问话的精壮汉子,追问道:“那人是谁?” 管事摇头,“没见过。他也没有报出姓名。” “怎么回事,是齐爷!?”黄楼云远远望见落日余晖里的府门内,敞开了的府门外,二十多个护院武士手持兵器,排成一线,拦挡着府门。 走近了,黄二爷才瞧清楚,为何在远处时没看见倒塌的府门,因为坚实的府门化作了一堆木屑,散落了一地。 饶是黄二爷见识渊博,也震惊无比。 一脚踢榻黄府大门,已是惊人之举,方才他还在狐疑,为何没有听到响动声。原来竟然是一脚将红木打制的府门踢成了一堆木屑! 黄二爷瞧着门廊石阶上负手而立的银发高大老者,忍着怒气,边走边拱手抱拳,语声亲热地大声说道:“稀客,稀客呀!齐爷您老可是稀客呀。” 如今的黄家官面上的路走不通,便走了条黑白兼具的路,一切都为了求财,三教九流都要结交,黄二爷就曾经拜过齐老太爷的码头。 这位被先王陛下尊称为祥瑞的老人家,可不光是个靠着勤俭持家,攒起了大业城第一大书场“七碗茶”的老说书人。 如果说大业城六镇统治下的官面,算一个世界,民间暗地里也还有个地下世界,齐老太爷就是地下世界的掌舵人。 在这个身份加持下,齐家还把势力通过南来北往的行商,向外延伸到了南梁。 之所以甚少有人会把京都大业城江湖扛把子,和慈眉善目的齐老太爷联系在一起,一来是老人家并非好勇斗狠之辈,他这个扛把子,干的最多的都是替江湖人撮合好事。二来,值得让百岁人瑞老太爷,亲自出面的事情和人太少了。 “老夫今日来此,要找的是黄老大,黄二,老夫的事你扛不住。”高大老人一点也没给黄楼云这个黄家实际主事人面子。 黄楼云眼底刚浮现一丝恚怒之色。 高大老人身后,肩宽腿长神情落拓的汉子,陡然踏前一步,一双微眯着的眸子望向黄楼云。 黄二爷顿时觉得煞气如刀劈面而来,后颈毛发根根竖立。。 老人身前神情木然双手过膝的青年,同时踏步前行,陡然扬声喝道:“速速叫黄大出来。” 青年的嗓音干燥,语调怪异,毫无起伏,听在耳中有种说不出个难受,青年大睁的眸子里,妖异的光芒闪烁,盯着黄云楼。 黄楼云与青年对视了一眼,骤然间宛如心被一只手攥住,面色煞白,头脑一片空白,愣怔而立。 “嘿!”桑师父中气十足的一声暴喝,如同在黄云楼耳边响起一道炸雷,他连着眨了几下眼,脑子顿时恢复了几分清明。 桑师父已经身子一闪,绕到了黄楼云身前,双臂张开,挡住了木然青年。 孙老温热的手掌按压在黄楼云后心,度入道温醇内息。黄楼云缓缓的吐出口气,面色渐渐恢复如常。 “夺魄!”孙老供奉脸色数变,手已经按在了腰后斜插着的短剑剑柄上。 齐老太爷不急不缓向黄楼云走来。一边走,一边缓缓说道:“黄大,德义坊齐老汉登门拜访。” 老人的语声平和淡然,却穿屋过栋,传入了黄府深处。 双手过膝青年已经逼近桑师父两丈之内,桑师父的视线和青年猛烈撞击了一次,便半垂起了眼帘,骤然抢先出手,一瞬间,桑师父四肢修长的身形周围幻化出了无数拳掌,青年眼里的异彩散去,神情似乎在沉思,夺面而至的拳锋,将要轰在额头,过膝的一双手臂才向前探出,无所畏惧地迎着呼啸而来的拳脚。 桑师父泼风的拳掌,被忽如泥鳅,忽如钢爪的大手,缠绕、扣拿; 内劲雄浑的拳掌激发的气劲,被阴柔的擒拿手牵引,偏离了方向,在二人身周围,挤压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气团,炸裂开时,发出连绵的脆响。 交错而过的两道身影,返身再次撞击在一起,青年人陡然舍弃了阴柔擒拿手,拉开了个刚猛拳架,拳出如枪,掌劈似刀!以拳换拳以掌换掌。 两人如角斗的两只公牛,相对而立,相互出拳,一串拳拳到肉的沉闷响声。 “呀!呀!嗨。”桑师父双目怒睁,虽然还在全力轰出拳脚,也不停地在和对手拳脚互换,砰!砰!击打在对方的身躯上。 然而,换拳后,脚下退出的距离越来越大。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 二十出头年纪的青年,脸上木然一片,毫无表情,一身的拳意,竟然是越打越娴圆润,拳脚力量也越发沉猛。 两人再一次互相换拳,桑师父势大力沉挥击的一拳,这一次砸在青年胸口,落拳处骤然变的滑不溜秋,全力击出的拳击空,人也被带的一晃。, 一拳落空,桑师父身前一瞬间空门大开。 长臂青年的拳头间不容发的猛然轰在了桑师父额头,紧连着跨步扭腰,另一只手肘从下向上。象毒蛇吐信,肘尖猛地顶在了桑师父的胸口。 孙供奉刚以巧劲把黄楼云送到身后三丈外,又忙双掌平推,以柔劲托在被击飞的桑师父背上,原地旋转身子,滴溜溜,转了两圈,才卸了如山的冲击之力,单手抓着桑师父肩头,放在地上。 桑师父面露赧颜,抱拳致谢。孙供奉手握带鞘短剑,横在前面,护住了桑师父。“怎么样了?受伤了吗!” 桑师父忙运内息在经脉中运转了一个大周天,微微点头,示意并无大碍。 长臂青年没有趁机抢攻,手臂下垂,等着,桑师父振奋精神和孙供奉并肩站在一起。 这不是江湖比武,斗出输赢就可以收手。 二人武道境界在黄府排在前三,也就是黄府最高一层的防护力量,他们若是怯战服输,等同于今日黄府在来人面前彻底敞开了门户。 对面的长臂青年,似乎也不把赢了位黄府小宗师放在心上,或者,不是他的目标。 做好了迎着携手对敌准备的两位小宗师,青年又换了个拳架,眸子里的目光竟然现出迷茫之色。 孙供奉察觉青年目光异常,空着的左手遮在了眼前。 桑师傅心里念叨着小心青年诡异目光,还是中了道,一瞬间便被砸中十七八拳,这一次青年的拳劲阴阳交互,最后一拳,刚猛霸道,砸在桑师父腹部。桑师父后背着地,向后滑去...... 孙供奉抬手遮眼,也就一眨眼的时间,便收手,挥剑刺向暴击桑师父的长臂青年。. 孙供奉师承号称剑掌双绝的大漠剑仙,剑法大成,出师时师父送的出师礼,便是手中短剑,剑长二尺三寸,名,枯树.。 三十岁入江湖,斗剑一百四十六场,无一败。 难求一败的原因,是因为他从未盲目出剑;无必胜把握,甚至是无一击必中的把握,他都不会出剑。 ......... 京都大业城西门,一骑黑骑飞驰向西。 福禄街,慕容,独孤,两座国公府,以及镇南候府,府中紧急召集起来的部曲武士们,披上了战甲。 街西边,冯大学士府内,几个一直隐匿身份的家族供奉,奉命聚在前院偏厅。 慕容府后园,暗自搓手的郝琦,终于等到了灰犬内卫送来的鸽信,捻开看了一眼,便连忙递给了大柱国慕容坚。 一旁的老尚书冯玄道,顾不上形象,焦急的探过身子,眯缝着老眼。盯着大柱国手里狭小的纸条。 纸条上只写了十个字,‘郡主与小姐们安然无恙。’ “呵!”两位老人同时长长的出了口气。 第79章 惊动 2 王家北院空荡荡的厢房,苏素独自睡了一晚,醒来后,开始怀疑王小石欺骗了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昨天晚上,高晋给苏密出了个主意。请求求史茵过来帮忙看管妹妹。 史茵对苏密提出的这个请求,尚能保持矜持,史春四个姊妹却没有母亲那一份沉稳,得知王家姐弟已经首肯了此事,顿时雀跃不已。 母女五人一腔热忱来了汉阳县,小王公子冷着脸,刚结识的小姐妹立刻像躲瘟疫的躲着她们。 只有苏娘子和曾嬷嬷偷偷过来,问还缺什么? 缺什么?还用问吗。 图钱财,图权势,还用得上离开京都,跑到汉阳小县。 缺的不就是这儿才有的自由欢快,大家庭的温暖。 憋了两日,总算到了头;母女五人送走了苏密,立刻收拾妥当,锁了院门,浩浩荡荡转到了背后的宅子。 王家在这边只留着沐江夫妇住在后院,前院的正屋被收拾出来,暂时作为王小石诊治病人的地方。 沐江夫妇俩沉默无言,却将这边的宅院拾掇的干净利落,昨天连夜在前院贴着南墙搭了个木棚,起了灶头,支起桌案,暂时当做厨房。 史茵母女过来时,已经有早起采艾草的小娘,将顺手采摘的野菜、野葱送了过来。 细娘用手跟小娘比划着,一会儿过来吃饭。见小娘摇头,细娘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 “好了,沐婶婶,我一会过来,您别生气了。”小娘边说,边步履轻盈的跑出了院门。 沐江朝进了院门的史茵母女憨厚的笑笑,就又忙自己手头的活计。 三间打通的厢房,多余的门窗砌死,后墙砌好了烟筒,沐江趁着早饭前的空闲在做木架。 “沐叔,我来帮你。”小叶和徐铁蛋结伴进了院子。 细娘先是亲昵的揉了揉小叶的头,又拉着徐铁蛋,比划着问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了!”徐铁蛋左右大力的摇了摇身子,蹦跳着甩甩手,咧嘴笑道:“婶子,你歇着,我来做饭。” 小叶一手端着粗瓷大碗,一手捏着头大的锅盔;撩起青色官袍下摆,蹲在正屋檐下石阶上。 刘茂直接坐在旁边的石阶上,再往过去,高晋苏密和他一样穿着官袍,一手野菜疙瘩汤,一手热锅盔。 “得劲!”刘茂喝口洒了把野葱,辛辣中带着清香的疙瘩汤,大嘴一张一合,手里的锅盔就成了缺牙的月亮。 高晋白了刘茂一眼,“一辈子没吃过好东西的样。” “你不知道,这样吃才最养人。”刘茂不为所动,大口喝汤,大口啃锅盔。 苏密点头支持刘茂,“疙瘩汤补气养胃,热锅盔顶饥。搁一块,热热乎乎的一顿早饭,最实在。” 高晋撇撇嘴,“你就是夸出花来,还不是我们哥仨为了你,只能跑这边凑合。” 连高福和喜娟,喜梅一日三餐,都让王芝秀安排在铺子那边吃,就是不张口招呼苏密。 刘茂带头,哥仨缠着细娘,在这院混饭,偷偷的带上了苏密。细娘没说什么,给哥四个盛上了饭,却没安排上桌的座位。 早上送野菜的小娘和两个小伙伴,加上史茵母女,人人都有小凳,围着沐江在院中支起的长木案子,边吃边聊,有说有笑。 “主薄大人,今天安排我们干什么?”小叶一时还是适应不了和穿官衣的人称兄道弟。 “你老蹲着,累不累呀!”刘茂放下空碗,专心对付起锅盔。 小叶犹豫了一下,还是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嘴里咕哝道:“新袍子,我不舍得。” “别光顾着吃,小叶问你呢!有计划吗?”高晋用肘尖捅了捅苏密。 苏密躲着高晋的手肘,不满的说道:“你们到饭点不愁吃喝,我吃完了这顿,还不知道下顿在哪呢。” “县里面已经有七八家开门做生意的饭铺,主薄大人还能饿着了?” 苏密放下空碗,一脸苦涩:“小叶兄弟呀,你不知道内情;这俩憨货心里明白,只顾自己有吃有喝,坑的就我一个。” 见小叶一脸懵懂,苏密换到小叶边上,用屁股把高晋挤开。 “既然哥四个绑在一个锅里了,咱们就先把底都敞开了。小叶,我们哥仨被家里长辈给算计了。” 小叶疑惑的看向高晋和刘茂,俩人忙一脸悲愤,化作两只啄食小鸡,猛点着头。 “我一个一个来跟你讲;咱们刘县令,十五岁哪年,还是清秀美少年,就去从了军,一走七八年;刚回京时,一脸浓密的胡须,气质彪悍,亲戚朋友都认不出来是谁。 又花了一年多时间,刚让大家接受现在的样子;没想到啊!”苏密故意拖着长腔,刘茂哀伤的摸摸光溜溜的下颌,眼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流下来。 “一锅里吃饭的袍泽,见了这张蛋脸,都认不出是轻车都尉刘茂了。 我和高晋比起刘县令的悲惨遭遇,要稍稍幸运点了。 高晋离京三年多,小少年长成了大小伙,回来后都没时间好好瞧瞧京城这几年的变化。 我比高晋离京时间更长,游学回家,还没来及出门。 家里长辈们,故意把我们哥仨拴一块,打包,丢到了汉阳县。 小叶,听出来是啥意思了吗?” 小叶挠了挠头,试着说道:“你们家里长辈们,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的身份。” “对,就是这个目的。 可你要是认为他们就这样放我们仨出门,就太不了解人心险恶了。” 小叶呼呼噜噜,把碗里的疙瘩汤喝净,放下碗,贴着苏密坐在石阶上,双手抱膝,侧过头,盯着苏密的脸。 “你们在外面耍的高兴,自然不知道县衙里的玩意们,在怎么议论咱们哥四个。” 刘茂心急的催苏密。“你快说说!” “不得不认可,混衙门口的老吏,个个都是活成精的狐狸,稍稍闻见点味,就能推衍出个七七八八。 刘蛋头,哎,这可不是我起的绰号,是,接着说道:“你先听听,都是怎么看待你这个人;靠着爬死人堆积攒的军功,混出了点眉目,如果这次没被某个上官看上了,来照顾官家大小姐,一辈子也就是个军中糙汉。 你瞧瞧,你姑奶奶让喜娟喜梅俩跟着你上任,多有心机, 县衙所有人,都被你姑奶奶带沟里去了。 高晋在汉阳县露脸的早,好在不抢风头,来来去去就带着跛脚老仆高福。再看入仕的档案,北府土豪,推荐人是新贵戴侍郎。 来京攀附权贵的小地方士绅家里的纨绔子弟形象,既丰满,也圆满。 我呢,俩仆从都是上任才雇请的,上任带着一大堆书,还有个病恹恹的妹子。 找我哪俩仆从稍稍打听,便能推断出,就是个穷读书人,苦哈哈的命,靠给人做幕僚混日子,眼见没出头之日,正好你俩搭伙需要个能干事的,被安插进来,当牛做马。” 小叶问道:“我呢?” 刘茂笑道:“你?祖坟冒青烟,出门踩狗屎了。” “哎!县衙里还真就是这样议论小叶。”苏密道。 小叶也不恼,挠挠头,问道:“这只能说,你们家里的长辈算计人心的本事很大。也不算坑了你们呀?” “还不坑?”高晋往上拉拉空荡荡的袍带,“值钱的都收了,更就不用说现银。” “你们,不会连吃饭的钱都没吧?” “没错!所以我一来就急着清查县库。”苏密苦笑道:“谁能想到,县库真特么干净,我们哥仨好歹还有身官袍,县库里屁都没一个。” 苏密一脸沉重的看着哥三,“还用问今天要干啥吗?” 刘茂搓着大手,“我去把县衙的人都吆喝上,全特么下地,有了粮食,啥都不怕。” 苏密嗤笑道:“先别说种地也要农具,种子;真等你种出粮食,呵呵!早饿死人了。” “你说咋办?” “等你们问,啥事还不都晚了。”苏密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上午,会有几百贯钱,和一批铁料送来。” 高晋下意识向四周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找朋友帮忙了?” 苏密摇头道:“既然是堂堂正正给咱们出了考题,作弊,真丢不起这人。 他们把瑟瑟,苏素这些女孩子们都算计到了,我们干嘛不借力使力? 昨天我让生药铺边掌柜去京城,把苏素的事报告家里。” 高晋小声的跟小叶解释着,苏家是生药铺子的东主。 “ 老边是生药铺资深掌柜,自然要物尽其用,苏素的病有多可怕,传染性多强,由他嘴里传递出去,可信性必然很高。 我觉得,让边掌柜来回跑几十里地,只带一句话,太浪费了。 再把城外遇袭,顺嘴带出来。呵呵!冯家昨天派出章须陀来接人,你们就不会觉得夸张了。 苏素痊愈之前,没人会来打搅,哥几个能安安心心干正事了。” “钱从哪来的?” “钱!自然也要落在她们几个身上。 老边回京报告,王小石要给我妹子医治罕见的病症,我爹大概能信五成; 等稍晚点,见到瑟瑟和嫣然,暴晒了大半日,用了王小石给鼓捣的药膏,皮肤竟然好好的;王小石医术高明的活生生证明。 瑟瑟她们绝对会言辞生动的,把亲眼见到苏素体内排出毒虫的整个经过,讲给长辈们听。 如此一来,我爹就信了十成。 给他宝贝闺女治病,要二百贯诊金,不高吧?” 高晋和刘茂笑的贼兮兮,用力点着头,“不高,不高。” “给你爷爷的亲卫治腿伤,二百贯,也不高吧?”苏焕拍拍一脸愕然的高晋,扭头看向刘茂:“为你小姑的俩靠山妇调理身体,只要二百贯,是不是占了大便宜?” 高晋眨眨眼,皱眉道:“你这办法只是搞到了钱,没入进县库,我们还是不能动用。” 苏密微笑道:“既然能要来钱,入库自然有办法。 昨天我去看了看后院咱们住的地方,霉烂潮湿,就觉得不对劲。 这件事,我可要说道说道小叶了。都是哥们,你有个安乐窝,就不管兄弟们睡得安不安稳,忒不仗义了。” 小叶不好意的低下了头。 “县里不缺宅院,县衙里那四个老旧不堪的小院子,就是摆设。 我一查问,就问出来,原来紧邻着县衙后墙外,一溜面南的宅子,都属于县衙所有;里面家具齐全,定期有人打扫,才是咱们的前任住的地方。 公器私用!咱们自然不能学他们的样子。怎么办?花钱买吧! 我看过了,那边的宅院和这座宅院大小相同,据说啊!这座宅院才抵了八十贯。 咱不能占官府的便宜,多出点,加到一百贯,哥几个一人买一座宅院。 另外,早上去请史嬷嬷帮忙的时候,我又把她们住的小宅院和隔壁的小院子推销给了她,两座小宅子,一共一百贯。 如此一来,县库就有了五百贯。” 小叶拧着眉头:“苏主薄,你这账算的不对呀!你仨一人一座宅子,三百贯,加上史嬷嬷一百贯,应该是四百贯。” “你这脑子!该动的时候不动,不该动的时候瞎操心。”刘茂伸手按着小叶的头,使劲摇了两下。“连我都听明白了,你咋就不明白呢?” 小叶抬手扶正纱帽,不服气的说道:“你明白什么了?” “苏密让买宅子,是为了把钱送进县库。多一个人,就多一百贯,这里面有你一份。” “你这样理解,也不全对。”苏密说道:“就咱们哥几个,我交实底,这事还真的是以权谋私。无论八十贯,还是一百贯,买这样的宅院,放太平年景,是想都别想。 现如今,大乱方平,这宅子到手,一两年就会翻几倍。” 高晋点了点头,苏密说的不错,汉阳县里的老宅院,其实比京都的新宅子都好。用料都是青石打底,一砖到顶,粗梁柱,大页瓦。 “小叶,你要是没钱,我先帮你垫上。如今你可是县尉,象汉阳县这样的富庶县城,正常年景,官田收入加上俸禄,你一年也有二三百贯。”高晋手搭在小叶膝头。 小叶眼里闪过道亮光,有些为难的说道:“县衙后面一共有五座大小相同的宅院,你能不能借我两百贯,我要买两座?” “是有五座宅子,其中一座是给原来的三班总班头住的。”苏密边说,边好奇的盯着小叶的脸。 小叶怯怯的解释道:“我想,把隔壁的宅子送给小石头。再给我和阿信各买一座宅子。你们放心,往后的一年,我吃不用花钱,穿衣有官服,薪俸都拿来还你们钱。” 高晋眼珠一转,笑道:“原来你是要给阿信买处宅院,呵呵,咱哥俩想到一块儿了。也不用你出钱,刘县令,苏主薄,就把原来三班总班头的宅院留给阿信吧!反正总班头本来定的就是他。等他从紫铜关回来就要上任。” 苏密和刘茂立即附和道:“对对,对,宅子有阿信一份。” 见小叶将信将疑,高晋忙转移话题,问苏密:“铁料又是从哪来的?” “还是要靠边掌柜去传话。”苏密得意的晃晃脖子,笑道:“西魏最大的铁器商,是谁?窦家。 窦家宝贝闺女在汉阳县,弄点铁料还不简单。 昨天女孩们本来是要一起回京,我呢,就发了句感慨!来,一窝蜂,去,一个不剩;王家小娘又没个伴了。 窦灵儿听了,当即就自己提出来,要留下来陪王芝秀。 我让边掌柜在京里找窦望,说窦家小姐让他稍话,王家 买两百贯钱的上等铁料,窦望能不给送来吗?” 刘茂不解的问道:“咋不去直接找灵儿他爹呢?” 高晋笑道:“他爹哪有他哥好用?窦望可是出了名的宠妹子。换我让边掌柜带话,根本就不跟窦望提钱,直接告诉他,灵儿要一千斤上好铁料。” 苏密笑着摇头道:“这不行,生骗,违规了。以后见了窦家兄妹,脸面上也不好看。” 第80章 惊动3 清亮的晨光落在古朴的小城,石阶上并排坐着的身穿崭新官服四人,和堆满工具的旧宅院,显得格外不协调。 瞧着苏主薄眼里的得意之色,高晋索性撩起袍襟,存心当个安静的好听众。小叶有样学样,贴着高晋落座,还不忘叫相熟的小娘帮忙收了碗筷。 刘茂咽下最后一口汤,把手里的碗叠放在小娘手里一摞碗上,侧过头端着老大哥的架子,催促道:“你昨天都谋划好了这些,今天有什么计划呢? 可别又自己玩得快活,背着我们搞出一大堆事。” 苏密一脸的委屈,指着自己鼻子,埋怨道:“是我一个人受苦受累好不好!你埋怨我,亏良心不?” 高晋忙做起和事佬,劝苏密别生气。 苏密冷哼道:“别想着有钱了,就能歇歇。 粮库里连一粒粮食都没有,今天的任务就是搞粮食。” 刘茂把袍袖挽到肘弯上面,一副大干一番的架势,豪迈地说道:“怎么搞?你指出路来,我们仨负责跑腿出力。” 苏密摆摆手:“今天是你,我,小叶咱们仨跑腿出力,高县丞负责看家。” 高晋皱眉问道:“怎么成了我看家了?” “你听我解释。”苏密往院中瞥了一眼,压低了嗓音说道:“今天唯有你留下最合适;第一,铁料送来,我要是在场,窦望少不得要埋汰我几句。你年纪小,和他也不熟,你把所有的事都推到我身上,他心里再如何对我不满,也只能暂时忍着。 第二,有了铁料不等于有了农具,但是县里没有打铁的匠户........”边说眼睛边往院中摆着的铁匠炉看去。 “..........跟王小石商量请沐叔帮着打制农具,这事也是你最合适。 第三,王小石今天上午要给高福正骨,你得在旁招呼着,不然可就冷了老高福的心了。” 刘茂吸吸鼻子,“嗯!我咋闻着有阴谋的味道呢!” 高晋眼珠转了两圈,呲牙冷笑道:“我明白了,你这是要我在小石头那替你顶锅呀!” 一个劲翻眼皮子,发蒙的小叶,也反应过来;苏密从各家忽悠出了六百贯,打的全是小石头讨要诊费的名义。 稍等一时,回京里的几位小姐过来了,立刻就会穿帮。 其实小叶心里面是十分敬佩苏主薄,刚到汉阳县一日,就能有如此繁琐周密的谋划。 不由得担心地问道:“小石头知道了苏主薄打着他讨要诊费的名义四处骗钱,恐怕要发火! 苏主薄不害怕吗?” 苏密心说,只看了眼徐铁蛋的伤,就把城外偶发冲突中双方所有人的心思猜的一丝不差的妖孽,如果不是知道他注定命不久矣,无意参与世事纷争,老子不是躲着他,就得趁他羽翼未丰早早除掉。 苦着一张脸,口里却说道:“这也是我让高晋留下的第四个原因; 高晋,等我们仨一离开县城,你马上把我昨天做了的一切,都和王小石讲明了。 不提前打招呼,是我们不对,求着他原谅哥几个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你也看到了,昨日沐叔用一小点铁料,给小娘们打制的小勾刀,装了细长的木柄,小娘们就不用弯腰下去,只需用勾刀轻轻一勾,就把艾草齐着地面割断。 虽然很好用,却只做了五六把。为什么呢?还不是缺铁料。 等你收了窦家送来的铁料,直接就送到北院来,跟王小石说明了,咱们用铁料抵工钱,多少由他定,权当做咱们给他赔罪。” 高晋呵呵呵,冷笑数声,不耐烦的摆着手,“既然算计来算计去,背这口黑锅就我最合适,你就别操心了。 还是说说你计划怎么搞粮食吧。” “讨租!”苏密觉得三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忙解释道:“跟被乱兵祸祸的不敢种地的百姓没关系,是去讨要被咱们的前任变着法,侵吞了的地租。” 他抬手往城南边指指,“城南二十里,从亮马河边,往东一直到京城东边的仙鹿原,东西绵延二百里,全都是皇家以及勋贵官员们的农庄。 为啥都选择那一带建农庄?因为那一带的地势虽然不低,却有南山里流出来的几条河流经过,无论旱涝,年年保丰收。 紧挨着南边的皇家和勋贵们的农庄,有数千亩地,权属归于汉阳县衙。 户房库存钱粮账册虽然被烧了,却余下了历年收地租的记录,从前任县令就职,那数千亩旱涝保丰收的甲等上田,就没收过地租。 我调查过了,县里没收到一粒租子,地可一直没闲着,就连打乱仗这三年里,也是年年春秋两收。 能搞到多少粮,这就看咱哥几个的本事了! 往少了算七千亩地,五年,的地租。也是几万石,退一万步,账册被烧了一部分,也找不出经手人了,往年的地租没凭没据算是笔糊涂账,要不回来就算了。 只讨要今年该交的夏粮地租,如果连这都不愿意给,呵呵,呵呵呵!当即把地强收回来,地里种的秋粮熟了,也能收一两万石。 有了上万石现粮屯在库里,今冬一旦粮价疯长,管不了外面,起码够自己县里百姓抗过这个冬天,勉强过个安稳年了。” “干他!”刘茂一脸狰狞,猛地握拳一挥,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走!回县衙抄家伙,这就去。” 沐江“恩,恩,额!”向陡然站起身的四个人摆手示意,随他去收拾好一半了的烘房。 “哎呀!熏兔.......”干热灰暗的烘房,虚掩房门缝隙透进的一缕光线,照亮了沐江递过的冒着热呼香气的熏兔,刘茂刚喊出半嗓子,就被高晋一把捂住了嘴。 高晋压着嗓子,问道:“沐叔,给我们的?”见沐江憨憨的点着头,高晋接过熏兔,撩开衣襟,就要往怀里塞。 “哎哎!”苏密急了眼,压着高晋的手,伸出三只手指猛晃着:“哥仨今个出去了,可是去干力气活,说不好还要和人干架。肚子里没点带油水东西,行吗?” 沐江不知从哪取来个藤条编的小篓,示意高晋把熏兔放里面,盖上了盖子,转手递给了苏密。 手上跟高晋比划着,少不了他吃的。 四人出了院门,走远了些,苏密回头瞧了眼虚掩着的院门,低声问道:“高晋,你觉得沐叔是不是听到了咱们刚才聊的话了?” 高晋不以为意的答道:“管他听没听到呢!咱们又没有商量着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刘茂揉着光溜溜的下巴,自语道:“要是能请沐叔当咱们的援兵,和人干架,心里也能多几分底气。” 小叶很认真的想了会,“要是真怕干不过人家,吃眼前亏。我觉着吧,请沐叔帮忙,还不如直接叫上大砖头。 可要真的想把谁干怕了,以后都乖乖听话,谁都不如阿信办法多。” 出乎人预料,昨日表现的最为孙女安全紧张的冯道玄,竟然同允许冯瑟瑟再来汉阳县。 该有的防范却不能少了,由章须陀一路护送冯瑟瑟到了王家大门外,望着她挎着精巧的小包袱推门跨进了王家院门,将随行而来的几个府中好手留下,暗中保护小姐,章须陀才独自返回了京都。 冯瑟瑟进王家小院,正赶上一家在院子里随意散开了,在吃早饭。 “你们一大早就吃鱼?”冯瑟瑟盯着喜娟和喜梅盘子里一尺多长的蒸鱼。 喜梅斜乜着隔壁桌上的馒头,委屈的说道:“小王公子让我们吃的。” 她很不理解,为啥才两顿饭只吃鱼肉和新鲜蔬菜不吃粮食,心里就跟猫抓似的难受。 “怎么,就你一个?”王芝秀起身迎了过来,看看院门,疑惑的问道。 冯瑟瑟接过苏娘子端来的粥碗,边喝粥,边笑着说道:“我可不是来找你玩的,我是专门来找苏大娘子学刺绣。” 她把挽着的包袱递给王芝秀,面带赧颜,说道:“这都是我绣的,你看看怎么样?” 因为冯瑟瑟的到来,留在王家小院跟苏娘子学绣花。王家老幼去魏水河边时,王芝秀带着窦灵儿也跟了过去。 王小石清点了一遍城砖,稍稍思索,蹲下来,折了根树枝,在地上从新画了幅草图。 舍弃了狐狸脸儿添加的细节,添加了几个外围设施,依然是简洁实用的格式。一边画,一边心算着,随手标明了尺寸。 片刻后画出完整的一座院落,站起了身,招手让哑仆沐江过去,指着地上的图,说道:“你仔细看看,在心里记住了。今天就开始备料吧,让大砖头帮着你。” 留下沐江弯腰细看地上,王小石指挥大砖头在地上钉了四个木桩,用细绳圈了,让喜娟、喜梅沿着绳线开始挖坑。 嘴里边不厌其烦的反复叮嘱喜娟喜梅,随时保持教给她们的呼吸方法,以及如何配合着身体姿态。 留下了王芝秀,窦灵儿在旁边监督着她俩。让大砖头背着,折回了北门内的宅子,一进院就竖起食指挡在嘴唇前,示意前院里的人都别出声。 王小石踮着脚尖,悄悄的摸进了后院。 躲在墙角,偷眼看向院中,史茵面向厢房,端坐着在一条新条凳上,肩平腰直,岿然不动。 相比起往时,此时手里多了根二尺八寸长的木条,霎时间整个人的气场竟然迥然不同。 一张平淡无奇的了脸上,俨然浮动着一层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光芒。 布衣素裙,抬手投足却恍是天神般庄重,透体而出的强横的气场,笼罩住整个后院。 王小石捂着嘴,偷笑着退回了前院。 他不过只看了一眼,就深深的感受到来自史茵的精神压迫,被关在厢房里的苏素,感受自然要比他更强烈。 有史茵这尊大神镇着,就不怕那只小狐狸成精作怪了。 让史春往后院给苏素送去两颗丸药,他就全身心投入了高福的接骨手术。 以银针刺穴,让高福暂时昏睡,切开皮肉,剔除碎裂的骨渣,将沐江用新鲜柳木雕刻的骨节植入,梳理扭结的血管,肌肉,筋脉;再将断了的经脉一一牵引连接上,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王小石努力打起精神,缝合上切开的刀口。 “嘘!”直起腰长出了口气,示意细娘搬把椅子过来。 他一屁股坐在椅中,疲惫的闭上了眼。稍倾,又努力振作精神,站了起来,将插在高福穴位里的银针全取了出来。 坐在椅子里喝下高晋亲手端来的羊奶,总算缓过点精神;看着醒过来了的高福,问道:“现在脚上的感觉和以前有没有不同?” “感觉越来越疼。”高福皱着眉,用心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感觉。 “疼是正常的,但是,疼和疼也有不同;你现在试试,一个一个动动脚趾。” “嗯!”高福眼中一亮,“是不一样,以前脚上的痛,感觉不清具体位置,木木的,现在脚趾会动了,也能明显区分开,是那一块痛了。” 王小石长出了口气,示意细娘把高福的脚包起来。 高晋搀扶着王小石走出屋子,在银杏树下坐下来。脸上露出急迫的表情,紧张地问道:“高福的脚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我有九分把握,高福的脚完全恢复。躺着休息一天,明天开始,接下来的恢复,就主要靠他自己了。”王小石说完了,摆摆手,示意高晋去忙自己的。闭上了眼,仰靠椅背,慢慢调理着呼吸。 苏素面对手持戒尺,恢复教习嬷嬷威严的史茵,能够做到认知上不怕,心理却有着不可遏制的恐惧。 只要史茵在后院,哪怕是没有出现在视线内,苏素都能感受到那股威压。 她丝毫不怀疑,只要她踏过王小石给她画出的红线,史茵立刻就会用手里的戒尺将她当场镇压。 幸好,史茵总要解决些个人生理问题。 苏素抓住史茵离开的短暂时间,三五句话,就从史春嘴里套出王小石现在就在前院,正给高福施行手术。 她双手抱胸,在弥漫着石灰气味的屋里来回走动着。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又一一否定。 透过窗口,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有生以来第一次,心里充满了无力感。 她喃喃自语道:“这家伙啥也不在意,便啥弱点也找不出来了,谁教的他呢?!” 第81章 惊动4 黄宅深处,晨光将坍塌了一角的家祠投射在院中汉白玉铺出的地面上。 太阳缓缓上升,地面上的树影慢慢缩短,空气渐渐焦灼。 黄二爷肃手而立,任由燥热的阳光灼烧着皮肤。 数步外,一道身披鹤裳的瘦削身影,仰着头,视线在祠堂一角笔直一线的断口处流转不停。 “老二,锁了这处院子,另外选址,重新建一座家祠。”瘦削身影轻柔的扬手,随意的挥了挥。 “大兄........”黄二爷眉梢止不住的抖动不休,唇角也哆哆嗦嗦。“........就这样算了?” 瘦削身影转过身来,一头浓密的黑发束着道髻,过于白皙的皮肤给人种不健康的感觉,显得一双晶亮的眸子愈发明亮。 黄二爷强忍怒意,倔强的梗着脖子,视线在大兄脸上梭巡着,终究没能寻找出一丝喜怒。 十年前大哥离家时便是如今的衣着容颜,时光似乎忘记了在他身上留下印痕,只是带走了本就不多的那一丝凡俗之人的气息。 黄家当家大爷黄真云离家十年,便是黄家近十年来最大的秘密。 至于黄真云这十年去了何处,又为何在两日前悄然回府。就是另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的秘密。 黄楼云自小习惯了依附于年长十岁的大哥。无论是鼎力支持大哥争夺家主之位,还是勤勤恳恳支撑着偌大的家业,从弱冠之年到如今年过半百,大半生的日子,大兄都是他精神的支撑,是他膜拜的神。 所以,只有两兄弟相对对而立,他卸下了京兆四望族黄家掌权二爷的威严,委屈的像个孩子,任由泪水夺眶而出。 相比起鬓染星霜体态臃肿的弟弟,明明年过花甲了,面貌依旧如三十出头的黄真云,更像是个弟弟。 他慢慢走近二弟身边,熟稔的抬手轻拍弟弟堆积脂肪的后背的情形,说不上亲切,反而极其诡异。 “事情还没结束,暂时只得放一放。”黄真云的语声淡然平和,如同诉说的是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物。 拉着弟弟的手,并肩坐在院中白玉堆砌的花池边上,阳光的影子,恰好穿过祠堂屋顶笔直的断口,兄弟二人分隔在阳光和阴影中。 黄真云坐在阴影里,微微蜷着背,清冷平淡的语声随即响起。 “我们将昨日的事情复盘一下。”说话时,视线落在祠堂屋顶缺口,“自大秦建都,历时超过千年,期间不知经历过多少权力更迭,手段尽施,明争暗斗,也不知有多少家族兴起又沉没。 千年不坠的唯有京兆四望族。 最近这一百年,我们黄家比起另外三家,明显势不如人。被排挤在朝堂之外,仅仅以财富维持着千年望族的门楣。 但是,老二你想过吗?那么多势力合起伙来,明里暗里挤兑黄家,为何不将黄家连根拔起,置于死地而后快呢? 千年的光阴里,不光黄家落魄过,韦家,苏家,蒋家或长或短都有过不得意,家门落魄的时候。 四大望族偏偏就是黄,苏,韦,蒋四家,千年不变。其中的缘由,老二知道吗?” 黄楼云替大兄主持家族十年,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家族秘密,尝试着的答道:“因为黄家和另外三望族,在明面势力之外,都留存了强大后手,哪怕将家族明面势力摧毁一干二净,依旧保存了不为人知的外援,以及强大的报复手段。” 黄真云不置可否的轻哼一声,示意二弟仔细观瞧坍塌一半了的祠堂屋顶。 右手并指在空中虚划着,来来回回,变换着角度。 修长白皙的指尖,随着划动,指尖或是牵引空气形如巨刃直斩而下,或是吞吐剑芒,斜刺横挑。 终于将一个近似断面曲线,边琢磨,边改进,连续挥斩了数十遍后,紧闭的薄唇轻启。 “用的是剑,不是剑法,是剑道。”他缺少血色的脸上闪过一抹艳羡之色。如同回味醇香美酒般,眯缝着双眸,手指顺着那道揣摩出的曲线,时快时慢,划动了几遍。 意犹未尽的收回手,抖动袍袖,裹着手掌,半侧过身子,盯着二弟,嘴角微微上翘着,慢声细语的说道:“四大望族底蕴之强大,是要远超越人们眼中所见,在府中主事十年,这点二弟你应该体会到了。 至于支撑咱们黄家千年不倒的底蕴是什么,今天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道门三大宗中,以炼制享誉天下的南望峰真武台九真观,其实是黄家老祖宗所创建,也是得益于黄家一直以来不遗余力的财力支持,九真观才能采集到众多天材地宝。 而且历代黄家嫡传中适合修行道法的子弟,总角之年便都被悄悄送去九真观修行天道。 也就是说九真观千年间,从未缺少黄家血脉的金丹大真人坐镇,才是黄家让外人不敢下死手的原因。” 朝阳跃升而起,阳光斜插而下,落在了黄真云煞白的面颊上, 他停了诉说,稍稍移动身子,重新隐没在暗影里,才接着说道: “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黄府中,并非是只有明面上的数位与上三品一线之隔的武道小宗师,就在这座祠堂里,长期隐匿着三位修行到野游境界的九真观护法。 单独遇上天下十人都有一战之力的护法,和三人之力,竟然没能拦下一剑!老二,你只看到被斩开的砖石屋脊,却看不到那一剑的霸气。黄畅他们三位护法已然身销魂灭!” “啊!”黄楼云刹那间红润的面色变得和兄长一样煞白。 “明白了吗?”黄真云收回望向祠堂屋顶的视线,侧过脸,晶亮的眸子在暗影里煜煜闪烁,望着大惊失色的弟弟。“对方不但清楚咱们黄家的底蕴,还有灭了黄家的实力和念头。” 忽而,瘦削冷厉的脸上绽放出温婉的笑容,白皙纤细的手掌穿出阴影,在二弟黄楼云紧绷的后背上柔缓的拍了拍。 语气依旧是不温不火,淡然的说道:“顺着时间前后,咱们一起将昨日的事情做个复盘。 首先找来黄府的是德义坊的齐爷,他走的是府中正门。与他往日行事作风大相径庭的是,他没投帖子,而是直接便毁了府门。常供奉在一个长臂青年手里吃了亏,接着孙供奉刚要与常供奉联手对敌,便被一个使用细剑的用剑高手刺伤。 而且,同一时间,以挑夫轿夫为主的近千江湖人士包围了咱们黄府。 在另一条隐藏的线上,四大公子中的窦望却派来了贴身管事,直接进入我居住的院子,通知我黄家遇到棘手了事情了,暗示我要谨慎应对。 我迅速连同师叔前往前院,与齐爷交涉,事情缘由还没问清,齐爷竟偕同闯入黄府的数人撤出了黄家,连府外的江湖人士全撤的干干净净。 事情到此,我们黄家还懵懂不知,事出何故? 只是查出,随齐爷同行的三人,长臂青年是刑部四郎传人,用剑的高手却是窦望护卫中的第一高手,至于一脚将府门踢成碎屑的落拓中年汉子,则是和苏府有着深厚关联。 梳理一番,竟然各自分属不同的势力!姓蒋的老牢头背后牵扯着‘灰犬’,剑手代表了窦家,一时还摸不清齐爷后面是什么。 事情发生的太快,结束的莫名其妙。 窦望提前派人示警,却又派了剑手闯府,显然有他不得已的原因。齐爷带人砸府门,伤供奉,终归没闹出人命。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留有转圜余地,通过窦望慢慢探询,和对方消除了误会,事情迟早能够和平解决。” 他抬手指向被斩开的祠堂屋脊,“昨夜里闯进府里的人,明显是没想留余地,剑斩祠堂,是要向黄家一族问罪。他是谁?斩了祠堂,杀了黄家三个修道有成的嫡子,气消了吗?黄家做错了什么,竟会引得他心生杀意? 二弟,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之前,祠堂能修缮吗 不能修,只能等着,等他再次登门。” 黄楼云手按着膝盖,站起身来,迎着炽烈起来的阳光,眯着眼瞧了瞧斜垮了半边的祠堂屋顶,沉声说道:“我马上调集人手,先查府里内外,昨日出过什么事情。” 黄真云挽着袍袖,负手而立,目光忽然有些迷离,仿佛是在自语,轻声说道:“师叔昨日探听到一个消息,当时被我忽视了,福禄街上的卫国公府,韩候府,以及冯大学士府里,昨日黄府出事时候,曾经部曲精锐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老二,别的事交给别人去做,你速去溪山候府一趟。” .................. 奉旨出京办差去了的御史中丞骆正,一身布衣,兜帽遮头,悄然从后角门潜入了京都府。 不多时,便又遮挡着脸面从角门离开了京都府,骆正显然是在京都府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阴沉的黑脸上能拧出水来。登上了马车,便厉声催促着车夫。 隔了一刻的时间,京都府令的车驾从正门出了京都府,护卫前呼后拥着的棕红色的车驾,快速的向着京城东北角驰去。 车内,黄珏强跪坐在一侧,忍着心痛,努力堆出个笑脸。 慕容勇双目喷火,瞪视着黄珏:“八十万贯现银,四十万石粮食;不过是应付一时之需。 黄珏,我们能拿出来吗?永明说你掌管的不过是小财,错了吗?” 黄珏尴尬的搓着手,垂下眼帘,不敢直接回答。 虽然京都第一公子掌握的财富,远不止八十万贯,可要拿出这么多现银,还是当即便拿出来,不单他拿不出,便是加上另外三大公子,也拿不出来。 韩琦拿出来了,一声不响交给了宫里那位,再通过内府拨付给了户部。 骆正闻讯后是急火攻心,才会乔装打扮连夜赶回京都,直接当面斥问慕容勇,在灰犬一事上,一错再错,已经错失了先机。 对于慕容勇迟延到现在,依然没找大柱国讨要灰犬,而是在和黄珏商议商贾之事,骆正气的几乎要发狂。 “不能将全部,也要将手里的大半商贾资产,交回国公府。这是态度。 尽最大能力,示好麻晚晴母子,这也是态度。 讨要灰犬,讨要军权,才是目的。 没有军权,没有得力鹰犬,空有富可敌国财富的大公子,只不过是另一个窦孟德!” 慕容勇心里明白,抵着黄珏的脸,狂喷唾沫的骆正,是找了个自己的替罪羊发,泄心中的怒火。 其实不光是黄珏不舍得,他也不舍得全部交出掌握的商业资产。 慕容勇叹了口气,敛起怒色,宽慰道:“永明的性子急,道理却没错;汉章他们一时半刻还回不来,我身边就你一个亲近人;交了吧!交了正好腾出手来帮我打理京都府。” 黄珏抬头笑笑,重重的点着头。“今天整理一下,明天就交给老夫人。” 慕容勇哪能看不出他的小心思,无奈地摆摆手。 黄珏眯着眼,小心的说道:“既然要交出去了,公子今天见了二小姐母子,不妨大方些。” ..............。 午时的麻府,府中所有仆从,被爵爷严令不许靠近书房。 回到了娘家,麻晚晴顿时显露出疲惫之色;身子弱弱地斜靠在椅子里,无助的看着爹娘。 麻炎抬手拦住进进出出,给闺女找吃,找喝,找蒲扇,找软和靠垫的媳妇儿。 “你刚说青山和六子跟着慕容世子走了,青霞呢?”麻炎媳妇儿一闲下来,立马想到了外孙外孙女。 麻炎叹口气,轻轻拍了拍案子,“别打岔了,让晚晴接着说。” 麻晚晴还是停下了和父亲正说的话,看着娘,说道:“世子今天得知国公夫人把我们母子接进了府,立刻就赶回了国公府。” “听说世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能认你这个姐姐?” “认了,一见面抢着先行的礼,开口就叫二姐。还给我们娘四个一人送了一份见面礼。” “什么稀罕东西?拿来,娘先瞧瞧。”麻炎媳妇儿伸出手。 麻晚晴苦笑着说道:“拿不出来,东西都不是能带在身上的。 世子送我了一座仙鹿原的农庄,送青山了间东市书局,送青霞了西市一家绸缎庄,小六子得了一间糖果糕点铺子。” “世子这礼送的大气,真就没法拿带在身上。”麻炎媳妇兴奋地拍着大腿。 麻晚晴神色严肃的问道:“娘,您见过十一二岁时的慕容娘娘吗?” 麻炎媳妇儿歪着脖子,皱着眉,使劲的回忆着:“见过,不过离得远,又没刻意留心。好像身段和青霞差不多,诶!我记起来了,说话的嗓音,软软甜甜的劲跟咱家青霞一个样。” “唉!”麻晚晴眼睛上翻,出溜一下子,软瘫在了椅子里。 第82章 苏美女 ”闺女,老闺女,你这是怎么了?”麻炎媳妇儿将手直不楞的跳了起来,就去扶闺女。 麻炎伸手拦住了媳妇,“你让闺女歇歇,也缓缓神。昨个出去到现在回来,一天一夜,估摸着闺女都没歇过。” 麻晚晴揉着太阳穴,慢慢坐起身子,满面苦涩看着爹。 麻炎使劲顿了顿拐杖,要张嘴,刚提起了劲,就又泄了。 “闺女,你怎么想起问慕容娘娘小时候的模样?”麻炎媳妇给闺女打着扇。 麻晚晴要过扇子,自己扇着,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说道:“明个一早,您和爹去宗人府一趟,给小六子过继录档;名字是大柱国和冯大学士商量着给取的,‘麻耀祖’。” “麻耀祖,麻耀祖,这名字起得不错。”麻炎媳妇儿喜滋滋的。 “青山以后可能很少回家来了。苏仆射收他做了入室弟子,以后青山在苏府和仆射大人的子女一样,有自己的院子,随意进入‘万三千’阅读藏书。仆射大人还写了荐书给国子监,明天青山就入国子监读书。” “好啊!好啊!苏大人那可是西魏第一才子,青山拜了个好先生!”麻炎媳妇儿越发高兴,忽视了丈夫的脸越来越阴沉。 “小六子,以后也不能天天陪着你们了。” “不是刚说好的,六子过继麻家了。咋又不能陪着我们了?” “六子也不愿意,可他认的师父不答应,非要他住在师父家,学习兵法武艺。” 麻炎媳妇儿顿时急了眼,肥厚的手掌重重的拍着案子,“谁呀!这是谁呀?给人当师父,这么霸道?!” 麻晚晴无奈的看着母亲,低声说道:“英武大将军,兵部尚书高松。他还说了.....”眼睛斜瞄着父亲,“爹要是不答应,就去高府找他,手底下见真章,打赢了他,六子领回来;不然就把六子交给他,他保证教出个勇冠三军的大将军。” “这人太霸道了!”麻炎媳妇儿,说着说着,又喜上眉梢;眨巴着眼睛,嘴角挂着抹促狭的笑意,俯身问麻炎:“嗨!英武大将军给咱孙子当师父,是不是就成了咱家的晚辈了?” 麻炎“吭哧,吭哧”直喘粗气,说不出话来。 “嘻嘻!他们哥俩都有了师父,青霞呢?”麻炎媳妇儿开心的追问道。 麻晚晴看母亲得知两个外孙现如今的状况,表现出的开心样子,索性彻底放开了,说道:“国公夫人和陛下正在为青霞斗嘴。时间也不会拖太久,估计也就一两天,敕封,慕容青霞郡主,还是宇文青霞公主,就会有个结果。” “青霞公主,,,,,,公主!你是说,陛下要敕封青霞公主?宇文家两代人都没出过一个公主呢了!宇文青霞公主......" 麻炎媳妇儿这会儿已经震撼晕了。 “对!现在青霞就在宫里陪着陛下呢。 昨天,国公夫人接了我们母子进府,青山哥俩被国公留在了身边,夫人张罗着把福禄街各府的夫人都请了去,庆贺找到了我们母子。 没承想,几个上了年纪的太夫人,见了换上宫装的青霞,竟然当场下跪,口呼“叩见娘娘。”。惊动了国公,国公过来见到换过装的青霞,也是脸色大变,直呼‘象,太像了。’ 晚上国公夫人就说了,要去给青霞讨要个郡主封号。我还一个劲推辞。没想到一早宫里就来人,把我和青霞接进了宫,哪想得到,陛下非说,先王宾天前,留有口谕,要他找到我,以姑母之礼相待。 我和慕容娘娘相熟是真,若说娘娘留话,让娘家人照顾我,还有几分可信。先王心系江山社稷,又哪会记得我呢? 我自然不敢认了这门亲事。推说要回来和你们商议,正要离去,国公夫人便进了宫,和陛下言辞激烈的争辩了起来。 陛下竟走下御撵,拉着青霞,问国公夫人,二人象兄妹吗?” 听得入迷了的麻炎媳妇儿,脱口问道:“像不像?” 麻晚晴苦闷的点着头。“如果不是青霞是我的亲闺女,见了他俩站一块,我也会认为青霞和陛下是亲兄妹二人。” 麻炎突然问道:“郝琦知道吗?他什么意思?” 麻晚晴有些埋怨的瞄了父亲一眼,坐直了身子,抬头已是眼神清澈:“朝廷也调动了郝琦职事,迁尚书省新设的广安司,拟任司丞,只是暂时官衙配属尚且需要时间,稍晚点才公布。 郝琦在尚书省办差,得知我和青霞被召进内宫,特地在内宫门口等着我。 见面后,详细的问了我和三个孩子的事。他不同意我搬进国公府,说到青霞,郝琦的态度也很明确,他说咱家是陛下的家臣。” 麻炎媳妇儿听的不明不白,皱眉问道:“女婿话说一半,到底是个啥意思?” 麻炎腾的站起身,颠倒了拐杖,一下便把媳妇儿捅的贴在椅背上。 麻炎媳妇儿抬眼,见丈夫面容狰狞,眼放凶光,知道丈夫是犯了一根筋的毛病,立即乖乖的一动不动。 麻炎像是从胸腔里憋出来的,一字一顿说道:“晚晴,你现在就去进宫,求见陛下,恳请陛下敕封青霞公主封号,就说是咱们全家的心愿。” 王小石整整昏睡了一下午,醒来已是晚霞满天。 伸了个懒腰,冲姐姐展露出个灿烂的笑脸:“姐,我饿了。” 气氛压抑的王家小院,顿时云开雾散。屋外站了一溜的婆婆们,踮着脚往外走;苏大娘子,冲着厨房甩着袖子;只有给荷花缸换水的大砖头,依旧遁着恒定的节奏,从井里打水注入荷花缸。 看见温暖如释重负的丑脸,王小石促狭的轻声问道:“怕我死了,你变不回漂亮的模样了?” “你!”温暖白玉般的手指,掐在王小石腰间软肉上,忽而觉得不妥,慌张地看向床榻另一侧的王芝秀。 幸好,王芝秀已经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等姐姐出了门,王小石呲着牙,恨恨地说道:“你要谋杀亲夫呀!” 温暖蓦然神色萧索,惨然欲涕,“公子,你就别再拿我消遣了!我命不好。” “命不好,还能比我更不好吗?生下来就是活一天是一天。别哭!活着,就每天高高兴兴的,管他以后如何。” 温暖乖巧地点着头,把泪水强忍了回去,一笑,比哭还难看。 “高县丞一直在等你,有事商量。” “灵儿都和我说了,他们坑家里人,顺脚也坑了我。”王小石伸手攥着温暖的手腕。 “你不生气?” “有你陪着,我啥气也不生。”王小石大有宠溺后宫不理朝政的昏君气概。 温暖‘吱咛’一声,挣脱开王小石的手,掩着嘴疾步走了出去。 “十八哥哥,鲜羊奶来了。”只听纯净的嗓音,王小石就知道是窦灵儿。 半倚在榻上,慢慢喝着温热的羊奶,听着窦灵儿用报喜鸟般的嗓子,事无巨细的,把半日里发生的一切一一讲述出来。 “我哥还是挺疼我的,下午又派人送来了三大车炭石。”窦灵儿双脚在椅子下欢快的前后踢动着。 “小叶他们回来了吗?”王小石更加关心的是小叶,这孩子被俩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世祖带出去讨租,不定遭遇到了啥事。 窦灵儿先是使劲抿着嘴,憋不住了,忙抬手掩在嘴前,“哼哼吃吃”笑着。 “十八哥哥,哈哈哈,!他们被人家撵回来了哈哈哈......被一群妇人追着丢石头,怕丢人不敢直接回县衙,躲在小叶家。” 王小石手按床榻坐起身来,“走,去看看他们。” 夕阳的余晖里,小叶苏密和刘茂,赤裸着上身,手按在墙上,背后,沐江,徐铁蛋,高晋沾了伤药膏,大力的搓揉着他们背上的红肿处。 王小石推门入院,等大砖头跟进来,立刻反手关上了院门,这场景可不适合小娘观看。 围着仨人仔细看过,见都是皮外伤,语气尖酸的说道:“哎呦!伤都在背上呢?我可听说过,敢战不退的勇士伤都在胸前,只有逃兵,才会伤了后背。” 刘茂气的差点背过气去,呼哧呼哧,倒了半天气,才梗着脖子吼道:“跟娘们动手,还是爷们吗?” “蛋头县令,做人的底线还挺高呀。”王小石伸手戳戳刘茂背上鼓起最高的肿块。 “呀呀,疼,你别乱称呼,本县姓刘。” “行,刘蛋头是吧。 我们家的药,你问过我了吗?就随随便便拿来用?”王小石冷笑道:“是不是照着你们给我定的收取诊费的标准,公平收费。一,二,三。一人二百贯,一共六百贯,是打欠条呢,还是一次付清?” 一时间谁也不知道王小石这话是真是假。 沐江和徐铁蛋停下手,退到了王小石身后;高晋三人愣怔着不知如何是好;小叶强笑着,双手合十,冲王小石一个劲鞠躬。 王小石死盯着苏密,似笑非笑的问道:“姓苏,是不是都很聪明,很牛逼?” 苏密尴尬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在他的谋划里,忽视了六镇女子的彪悍,也忽视了,一件明显不合情理的事物会长久存在,必然有他存在的道理。 王小石冷着脸,一招手,示意高晋跟上,扭身向外走去。 “啊,啊”沐江把手里的药膏塞进刘茂手里,竖起大拇指,晃了晃。厚实的手掌在刘茂和小叶肩上拍了拍,才追着王小石去了隔壁院子。 王小石围着堆在院中的铁料,炭石,走了一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让县衙出打下手的人手,打制出来的农具三七分。” 隔壁院子里,刘茂尽量压着嗓子,嘀咕道:“他没说,谁三,谁七。” 小叶披上袍子,向外走去,语气不善的说道:“还用说吗?小石头从来不占别人便宜!我这就去给沐叔打下手。” 苏密一把曳住要跟着出去的刘茂,低声埋怨道:“咋不管着嘴呢!明明知道他嘴痛快了,麻烦事都会帮着解决。尊称你声刘县令,能顶几石粮食?” “我.....嗨,瓜怂!”刘茂懊悔的一巴掌拍在光溜溜的脑门上。一回头,又埋怨起苏密:“别光说我,你刚才也不咋地. “嘘!”蹑手蹑脚溜回来的高晋,示意两人别争了,站在俩人中间,低声说道:“三七分,呵呵,谁出力,谁获利;明日叫上全县城的婆子们,让他们知道谁人多!” “嗯!”刘茂和苏密手指着高晋,缓缓的移动,转向,指向隔壁。 高晋笑着点点头。 苏密一脸的失落,咬牙道:“以夷制夷,我怎么没想到呢。” 刘茂很不会安慰人的劝道:“下回想到也行。” 二进院里,王小石肘弯支在椅子扶手上,手腕下弯,十指交叉,托着下颏,煞是认真的盯着相隔三步,烛光里神情在不停变换的小脸。 “舌头。”王小石简洁的指令,钻进苏素头脑,就是最鄙夷的打击。 她还不得不忍着怒火,乖乖伸出粉红色舌头,给对面心肠如蛇蝎的小恶魔仔细观看。 “拿个铜镜给她,让她随时都能知道,自己长了个啥模样。”王小石起身负手而去,留给苏素是被切得细碎的心。 “你回来。”苏素激愤的呼声,被蓦然闪现的二尺八寸长戒尺骤然斩断。 “给她个镜子。”史茵语声平淡的命令史秋。 “啊!”苏素盯着镜子里白净的面庞惊讶的呼出声来。 史茵将戒尺抱在怀中,“小石公子这两日为了医治苏小姐和高福,操劳过度,午后昏迷了三个时辰,王小姐守着公子惶惶不安,直到方才公子醒来。 苏小姐出身名门,当知医者父母心,莫要辜负了小石公子一番善念。” “他,在意我。”苏素捧着手掌大的铜镜,嘴角不自觉上翘了起来。 史茵毫不客气地说道:“小石公子菩萨心肠,见到身患疾病者,无分贵贱,都倾其所能加以救治。是老身见过最心善的人。” 苏素选择性忽略了史茵的话,施施然走回卧榻,举镜反复查看着一粒雀斑也没了的鼻梁。 第83章 权势赫赫的福禄街 半个鹅黄色的夕阳,浮在了西边城墙上,点燃了半边天空的晚霞。 卫国公府的夜宴即将开始,窦孟德提着袍襟自后花园快步走向国公府大门。 他一边走,一边满面带笑的和相送的国公府管事歉然的说着,家中有事,不得不回去。 提前辞别出了卫国公府,登上马车,车帘放下的同时,窦孟德敛起了笑容,眼帘疲惫的垂了下去。 相比起冯玄道和慕容坚以及苏焕三只成了精的狐狸,新入京的兵部尚书高松,终究是个刚跳进朝堂这口大染缸的武夫,道行显然尚浅,言语虽然尽量的在隐藏心思,却遮蔽不住眼神里无意间泄露的杀气和鄙夷之色。 凭借着微不可察的细微处变化,窦建德已经了然,不过一天的时间,卫国公府座上宾已经没了他的位置。 他醒悟的很快,离开时很清醒,也很果断。 但他依然心存疑问,此时聚集在卫国公府后园的人间食肉者们,准备如何应对今冬西魏国巨大的粮食缺口。 一个千年不朽的望族崛起,需要数代人负重前行,默默的积累,更需要一个改天换命的蜕变时机。 窦家积淀了百年的财富和人脉,才遇到如今这个时机;让窦孟德放弃已经付出的一切,选择带领家族再次蛰伏,他极其不甘心。 同样的,将整个家族的财富放上赌桌,搏一次成功希望渺茫的机遇,也很难下定决心。 在窦建德离去后,才现身卫国公府后园凉亭里的谦和男子,坚持不在冯大学士和慕容大柱国中间留给他的座位落座。 郝琦神情不自然的捧着冯家派出的扈从刚刚快马送回的信。 工整的小楷书写的信,密密麻麻写了七八页,信末尾,是执笔人苏密,以及刘茂,高晋的联合署名。 慕容坚亲昵的拍着郝琦的胳膊,问道:“你怎么看待呢?” 郝琦低着头,稍稍梳理了下思路,抬头含笑环视在座的几位大人,语声沉稳,不急不缓地说道:“各位大人另辟蹊径,逼迫着家里公子隐藏身份,探索破局之法。 汉阳县存在的种种弊病,在西魏国各郡县,或多或少都存在。 窥一斑可知全豹,确实是个简单有效的好办法。 但是,欲要革除地方上沉积的弊病,郝琦却觉得一定要慎之,慎之,再慎之!” 见几位大人眼神殷切的盯着他,郝琦调整了一下坐姿,接着说道:“既然能称之为弊病,自然有着形成的大环境,也有一个相当长时间形成和存在的过程。 到了今时今日,必然少不了牵扯进去了数量庞大的既得利益者。 朝廷政令实施,是由上向下的一个过程,通过层层官吏,向下一级一级推进。 那些既得利益者就夹在政令传递的官吏中,对于伤害到本身利益的政令,做出的第一反应,必然以消极懈怠的方式对待,反过来,却会以最快的速度和共同利益的各方商议出应对朝廷政令的策略。 如果多花点时间,静观几位公子和贪墨地租者的博弈过程,一定会他们是如何运用纯熟的一整套应对之策,让朝廷的政令成为一张废纸。 利用六镇后裔归宗正府管辖,拖延时间;让有诰命在身的妇人出面,直接抗击地方上低品级的官吏。 几位公子们若是能够,应招拆招,对方也必然会拿出针对他们的有效方法。 而且,即便最后公子们成功了,这种借助于朝中重臣威严,在一地的成功方法,也不适用在所有的郡县推广。 土地是国之根本,牵连到的是举国上下,稍有不慎,便是举国震荡。 郝琦认为,此事需缓。” 郝琦的一番话,像是给几人火热的心头猛浇了盆凉水。 苏密几人刚到任两日,就查出前任官员联合豪强,侵占近良田万亩,拖欠地租达数万石。 若是彻底清查全国的郡县,估摸着总数会突破千万石。即便只能追缴一半,也足够解了今冬的粮荒。 高松阴沉着脸,语气带着怒意,问道:“郝司丞的意思,此事就放之任之了?” 郝琦皱眉摇了摇头,低头细想了片刻,扬起头来,望着高松,微笑道:“高尚书,说起处理政事,数郝琦最不在行。 大柱国突然起,郝琦也不过是依照在灰犬办差多年的经验,提出些意见。 不怕各位大人笑话,郝琦在灰犬当差近二十年,前几日才第一次参与现场抓捕谍探,自以为准备的十分充分,却差一点失了手。” 他将前些日在城隍面门前抓捕奸细的整个经过,详细的讲了一遍。感慨道:“若果没遇到岳丈正好和齐爷爷坐在街边闲聊,又因担心郝琦办砸了差使,冒着风险出手阻击遁逃的细作,郝琦就会因应对有误,摊上失职的罪责。” 他的语声舒缓悦耳,表述条理分明,紧紧的吸引了听者的注意力,“此事过后,郝琦也虚心求教同僚,当日应该如何应对? 同僚便将经过无数次抓捕实践,总结出来的缉捕奸细的十六字之法,告诉了郝峻。 ‘事先保密,悄然围之;封死漏洞,骤发杀机。’” 郝琦陡然停止了讲述,亭内顿时陷入一片宁静。 慕容坚四人默然品味着这个‘十六字之法’。 足足过了盏茶的时间,慕容坚首先打破了沉默,先是和冯道玄交换了个眼神,视线移到苏焕脸上,语调严肃地说道:“苏仆射,看来此事需要你和郝司丞花费时间,研究出个切实可行,还要稳妥的章程。” 苏焕沉重的点了点头,诚恳的说道:“苏某确实缺乏经验,还请大柱国,大学士时时点醒,不吝指教。” 高松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凌厉的目光直直的钉在郝琦脸上,忽然咧嘴一笑,语气促狭,说道:“呵呵!郝司丞,耀祖在高家被高某视为亲子,苏仆射桃李遍天下,入室弟子唯有青山一人;两位老大人对你更是呵护有加。 此时在这亭子内,往大了说,是朝廷同僚,国之干臣。往小了说,也可以说是荣辱与共的一家人。 都是一家人,郝司丞何故言语闪烁,话只说了一半呢?” 高松一旦察觉郝琦话中的漏洞,当即便以纯粹武人的行事方式,单刀直入,直逼郝琦露出的破绽。 冯玄道三人刹那间也醒悟过来,视线齐刷刷钉在郝琦身上。 郝琦低头垂目,如老僧入定,片刻后,才抬起了头,笑容惨淡,哑着嗓子说道:“郝琦弱冠入灰犬,如今年近不惑,养成的多看,多思,少言的习惯,一时半刻还改不了;请各位大人多多包涵。” “西魏国有多少可耕种的田地?各县府隐匿了多少?地方豪强占有多少?为何全天下只有西魏国百姓缺乏对田地的渴求? 大概整个朝堂都没有一个人能给出全部的正确答案。”郝琦嘴角挂着一抹讥笑。 “陛下很早就安排郝琦秘密调查统计了众多的数据,其种类之繁多,对精准程度的要求,远非各部各司,经年老吏们为了虚应差使做的统计数据可比。 其中有些统计,最初郝琦年轻阅历浅,尚且不解陛下的意思。 直到大范围统计的结果出来后,郝琦才明白,陛下眼光之远,谋略之深。 暂且举一个例子;各位大人能否准确的答出,西魏国各类民众对朝廷忠诚度的排列顺序吗?” “这还用。。。。。。。”高松即将要顺嘴而出的话,被郝琦冷冷的目光,生生的拦在了喉头。 苏焕三人也被这个好似无聊至极的问题,问得皱起了眉头。 郝琦神情严肃的说道:“发配三大关的罪民,近三十年从东魏南梁回迁定居大业城的秦人,长期定居的秦人,下层六镇后裔。 这样的一个排列顺序,各位大人能想得到吗?” 不等有人回答,他自顾自苦笑道:“若非亲自主持调查统计,郝琦也绝想不到答案会是这个样子。” “郝琦进入灰犬后,二十年来查办的通敌叛国者,六镇后裔所占比例是在逐年上升,以至于后期,每每铲除掉一个藏匿的大毒瘤,郝琦都会辗转难眠数日。” 他忽地站起身,冲着慕容坚拱手躬腰,致谦道:“郝琦一时失态,请大柱国治罪。” 慕容坚猛地一拍扶手,立起身,黑紫的脸庞冷如黑铁,伸出大手,托在郝琦的手 眼睛扫视亭中众人,语气凛然,说道:“老夫今日闻郝琦言,如闻警钟,振聋发聩呀! 各位大人认为郝琦这番如何?” 他停顿了片刻,等每人都给出了赞同的态度,接着说道:“老夫提议,自即日起,郝琦参与章台议事。” “善!”冯玄道拍着椅子扶手,第一个出声支持。 随后,苏焕和高松表示支持。 慕容坚按着郝琦的肩,让他落座后,问道:“先王既然安排你暗中做调查,针对各地的官吏侵占官田,贪墨地租,一定也早就知道具体的情况,也让你做出了应对预案。对吗?” 他这一问,所有人的视线又钉在了郝琦脸上。 郝琦挺起胸,清楚的答道:“有!陛下圣意明确,保中间,求大同。 灰犬以此做过一套方案;可惜,,,,,陛下没来及施行。” “天不早了散了,散了。”慕容坚起身摆手,“各位大人夜里都先好好思考思考斟酌斟酌,明早在章台正式商议此事。” 郝琦和麻晚晴母子四人当夜入住在卫国公府给小小姐备下的院子;以半个主人的身份,替慕容坚送客。 一路向外走,一路跟冯玄道小声抱怨着:“郝琦不过是提醒大学士,做局要把宫中的陛下也拖进来;大学士却把郝琦一家全给拖入了局!” 苏焕抢着解释道:“不关大学士的事,青山这孩子我是真喜欢。至于郝小姐,你得找大柱国讨公道。 呵呵,其实你也没什么公道可讨!做戏不假,新月公主的封号可不是假的。” 一旁的高松,插嘴问道:“六子的根骨之佳,可说是百年难遇,以我的见识,也仅有小时候的行偃,习武的天资能跟六子相提并论;六子他是否早有师承?” 郝琦被问得愣了愣,细眯着眼,犹疑道:“难道......是齐爷爷!? 六子深得岳父喜爱,打小就养在岳父家,我记得岳父提过几次,六子在襁褓中齐爷爷就开始给他洗药浴。 会不会和这有关?” “你说的齐爷爷,是不是家住城隍面西边的齐老太爷?”苏焕问道。 “对,齐爷爷家和城隍面就隔了道巷子。” 几人说着闲话,已经到了卫国公府门外,郝琦一一与三人告别,约好了来日在章台相见。 郝琦刚转过身,候在一旁的老管事,堆着笑的一张老脸如同秋菊怒放,语气谄媚地说道:“二姑爷,大柱国他老人家在书房等着您呢!” ............... 同一个时间,卫国公府南面,福禄街的中段,黄二爷含羞带怒跨出了溪山候府。 一日之内三次登门溪山侯府,一次次的被苏鲁侯爷轻慢忽视,最后这一次竟是连外甥都没能见上一面。 黄二爷快步上了侯府门侧等候着的宽大奢华的双辕马车。骑马随行的护从打了个手势,车顶棚檐角悬挂着黄家族徽风灯的三辆马车一辆紧跟着一辆,向南驰去。 塞了嘴双手反绑着,关在最后一辆车里的蔡疤拉,从车帘的缝隙绝望的回看着侯府恢弘高大的门廊。 模糊的灰暗夜色里,停过黄二爷乘坐的马车处,隐隐约约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着宽大道袍的人影。 门头宽,墙头高的侯府,两个轻如淡烟的身影,在夜色里如同闲庭信步,悠闲自然。 一弯明月恰好挣脱了薄云的纠缠。 月色如水,洒在身披鹤氅的修长身影上,他轻柔的抬步,便笔直的走进了高大的围墙,接着,另一个矮小的身影也大跨步迈进了墙中。 一瞬间,月色里骤然失去了一高一矮两道身形。 蔡疤拉如见到了魔怪,震惊莫名,拼命弓着腰,梗着的脖子血管青筋暴起,面目涨红,呜呜咽咽嘶吼着。 嘶吼声惊动了马车厢内和他一样被绑起的汉子们,他们恼怒的用稍稍能活动的肩头,膝盖,死命地往蔡疤拉身上撞击。 沉闷的肢体撞击声里,马车加速驰离了两厢高大门廊挂满巨大红灯笼的街道。 第84章 生如梦,梦如来世 暮色褪去,金色的朝阳跳出地平线,晨钟声叫醒了沉睡的城市。 生活在同一座四方城里,皇城内的明争暗斗惊心动魄和市井坊间百姓的悲欢喜乐,隔着千重山万条水。 连续上涨的粮价就如同系在市井百姓脖子上的细绳,越抽越紧。对他们来说,天大地大,也没一家温饱大。 朝廷要求平抑粮价的公文发到京都府,最终摆在了京都府令的案子上。 慕容勇黑着脸,手指点着桌案,眼睛一个个扫过堂前立着的僚属。 在京兆之地当差,哪个也不是糊涂蛋,粮价上涨还是下落,其中的九曲十八弯,个个心里明镜似的。 可窗户纸虽薄,总是隔开了里外,谁捅破,谁里外不是人。 再者说了,京都四大富贵公子之首,名下产业无数,真就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非要逼着别人点破才明白? 把人都找来,逼了半晌午,逼出个向户部伸手,调常平仓存粮平抑粮价的馊主意。 “府尊,事不顺?”一早去卫国公府交接账册的黄珏,回来听说此事,拎着袍裾急火火赶了过来。 慕容勇恨恨的说道:“都是些首鼠两端之辈!哎,汉章他们在,这些宵小怎敢猖狂!” 黄珏不自然的笑笑,压低声音说道:“我在路上遇到永明先生了,他又叮嘱我,一定要提醒府尊尽快掌握兵权。” 慕容勇急切的问道:“永明还说了什么?” “永明先生奉了圣命,急着出京,道边停车只是急急地叮嘱了几句。永明先生让我一定给府尊带到一句话,釜底抽薪,明媒正娶。” “明媒正娶?他指的是?” 黄珏用手比了个动物头,忙收起手,向窗口,门外惊觉得扫了一眼。 慕容勇扬头看了会屋顶,摆手道“此事不急在一时,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 “嘿嘿!”黄珏咧嘴笑道:“府尊,永明先生让我带的这句话,点醒了我,用来平抑粮价也是一记妙手。 今年京城的粮价只升不降的根源在哪? 根子在多出的几十万流民,多出了几十万张嗷嗷叫的嘴,粮价肯定降不下来。 现如今,朝廷三路大军将元氏困死在了西府城内,京都以西之地已然恢复了太平,只需把这数十万的流民全部驱赶回原籍。 釜底抽薪! 京都粮商囤积的粮食只怕会卖不出去,谁还会屯在库里,等明年新粮下来,库里的粮食变成了陈粮,价值还要贬低。哪个粮商能不着急,抢着在粮价高位时清空仓库。 不用官府出面,粮价自然而然就会降下来。” 慕容勇站起身,兴奋的在堂中来回走动着,大幅度挥着手,说道:“我立刻向吏部举荐你,嗯,京兆府录事参军,总领驱逐流民一事。” 黄珏没想到几句话换来了个六品实职,忙深躬到地,颤声道:“谢府尊提携。” 胡杏儿给丈夫郝峻养育了一双儿女,长子都已经满十三岁了,身材依旧如少女般娇小,站在郝峻身边,额头刚好顶在丈夫肌肉紧实的胸口。 她特意打了清水,认真地洗净了手,才上前给丈夫整理衣袍。 崭新的暗红色军袍,穿在郝峻身上,胡杏儿怎么看都觉得喜庆! 麻胡两家也算得上是世交,住在一条巷弄,青梅竹马,眼对着眼,互相看着长大,成了亲养育出一对子女,夫妻俩心里的念头不用嘴说,对方都能知道。 “你还在生我气呢?”胡杏儿立在丈夫身后,用手尽量的把后衣领上的一丝褶皱仔细的碾平整。 郝峻背对着妻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金掌柜拿家来转让铺子的契书,并没有填上哪一坊哪一个;郝峻第一个念头,想到东市南面的宜兴坊,坊市离东市近,入住的人口多,爹娘家,岳家都住在坊里,老街坊熟人也多。 没想到妻子却死活不同意,非要选自家所在开明坊的铺子。 当着外人的面,郝峻不好发火,只能依了妻子的意思,选了开明坊。 妻子心里怎么想的,不说他也知道,是不愿意和家里老人搅和的太近。 郝峻无奈的叹了口气! 小时候家里穷,蜗居在小宅院,一家人倒过的和和美美,兄弟俩都有了官身,老家置办了生意买卖,换了大宅子,这日子反倒越过越别扭,一家人都不像一家人了。 郝峻抬起双手,好方便妻子整理袍带,嘴里问道:“你给大哥大嫂送请柬了吗?” 胡杏儿:“嗯!”了一声,弯腰围着丈夫转了一圈,直起身子,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咱们成亲,孩子满月,满岁,及冠,大哥大嫂,还有大嫂娘家都没少了一份重礼,照理说,铺子开业应该提前给大嫂娘家送请柬。 可我怕当着众多客人,娘不高兴了,又说些让人难堪的话。” 胡杏儿和大嫂妯娌间的关系一直不错,背着婆婆私下里带着孩子互相走动没断过。在教导孩子上,没少向大嫂求教。 在她看来,大嫂人长得漂亮又出身高门,知书达礼,对她这个出身六镇底层家庭的弟妹,从未曾低看过;对公婆也没失过礼数。 大哥家的三个孩子,被大嫂教育的个个出类拔萃。 大哥仕途不顺,大嫂也从没埋怨过一句。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不明白,婆婆为什么要处处针对大嫂。 直到自家两个孩子进入了宗社学塾,回了婆婆家,被婆婆话里夹枪带棒的贬损自家孩子,不懂事,学业差,拿不出去跟人显摆。她才明白,窘迫潦倒了半辈子的婆婆,两个儿子有出息了,过上几年好日子,就又不知足,见个好处都要占上才行。 所以最近两年,胡杏儿也不愿带孩子去婆婆家,即便是婆婆使人来叫,大多也让她以孩子课业繁重为借口,给推了。 没承想,婆婆年纪大了,精神头却越来越足;既然媳妇们都不带着孩子往家来,她就隔三差五的往儿子家里跑。 不是去大嫂家抖抖威风,找大嫂父母斗斗气,就是跑来老二家,指手画脚一通。 郝峻无奈道:“家里就这情况,咱们做小辈的总不能挑老人的不是,更不能在人前下了老人的面子。 哎!要不然,你亲自去一趟大嫂家,多带几样铺子里的吃食,跟麻爵爷好好解释解释。” “也只好这样了。”胡杏儿答应了,转而兴奋的问道:“你说,这次窦公子会不会提前在兵部帮你疏通好了关系?” 郝峻咂咂嘴,皱眉道:“以前,跟着卫国公世子,接触过几次窦公子,总觉着他待人不冷不热。 反而是这次的事,让我看出来,窦公子比起慕容大公子,办事实诚多了。倒也不是说大公子不实在,主要是他没主见,大小事都是他身边的几个幕僚经办;不象窦公子,只要说出了口,事情就准了! 你问我窦公子在兵部是不是帮忙疏通好了,我还真不知道。都知道窦公子生财之道可通神,可论起在官场的人脉关系,就没人能说清楚了。” 胡杏儿眼中的失望一闪而逝,打起精神来,说道:“你领兵绞杀叛逆,板上钉钉的事实。即便不能升官品,平级调动个实权肥差总可以的。你早去早会,我这边等你回来了,再上菜开席,今天最好是来个双喜临门。” 郝峻进了兵部衙门,跟当值的衙吏报了姓名事由,在廊下侯了半个时辰,这才有衙兵叫着他的名字,确认过腰牌,带他往衙门深处走。 三转两拐,到了地方,让郝峻自己报名进入。 郝峻看着官廨上挂的牌子,迟疑了片刻。 依照他设想,他来了兵部,若果窦公子出手给疏通好了,就直接去了武选司,没走关系的话,该去职方司;怎么也想不到会被带到了侍郎官廨。 坐在书案后的西门翰,听见郝峻在门外报名,吼了声:“滚进来!” 郝峻听了这一嗓子,俩腿就发软。 郝家在六镇内的从属隶属于西门氏,身为家奴,家主的声音听过一次就记得牢牢的。 再说郝峻从军驻守的大居关,就在南镇抚将军府辖境,虽然是直属兵部的边军,南镇抚大将军西门翰依然是形式上的直接上官。 郝峻来不及细想,今天这事在什么地方出了啥岔子,连忙跨进门,对着桌案后端坐的西门翰行了个军礼。“标下郝峻,参见侍郎大人。” 接下来的发生的一切,郝峻直到离开兵部,都懵懵懂懂。 出门才换上的崭新军袍,几个呼吸间,就印满了侍郎大人的脚印;身为六镇子弟,郝峻对六镇主从观念十分了解。 被家主责罚,不能躲,不能喊,必须生受着。哪怕被冤枉,打死了,家主不过赔一匹马或者是一头牛。 踢倒了,马上站起来,郝峻努力保持着六镇后裔该有的强悍。 西门翰终于累了,摆摆手,让候在官廨里的书吏,把一叠文书递给郝峻。 郝峻接过来,看封页,是京城西运送军械车队遇袭勘查笔录。刚翻看了两页,冷汗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冒领军功,瞒报罪囚私离属地。 一旦坐实了,哪一样都够砍脑袋了。即便保住性命,也少不了全家被贬为罪民,发往边关。 这时候他才察觉到,在西门侍郎官廨里还有穿着五品文官官袍的宗人府主事。 一时间郝峻脑子一片空白。 “人呢?”随着问话声,新任尚书高松大人迈步进了官廨,顺着西门侍郎的手指,上下打量打量郝峻。皱眉嘟哝了句;“这样还不够啊。” 随即飞起一脚,将郝峻踢翻,按在地上,三俩把扯下郝峻的官袍,裸着后背,抡起手里的马鞭就抽。 从大腿一路抽到后背,停了手,叫过宗人府的主事,语气生硬的说道:“瞧好了,鞭鞭见血!笔录可不能出了偏差。” 宗人府书吏做完了笔录,呈给二位大人过目后,由高松告亲自送出门去。 西门侍郎不轻不重的踢了趴在地上的郝峻一脚,低声道:“某家是看在你大哥的情面,给你个机会。” 见郝峻眼睛盯着甩着马鞭,走出门去的高松。又压低了嗓子,说道:“尚书大人是被小六子求着来救你的。兵部这边把这事压下了,跟宗人府也有了个交待,依着咱们六镇的老规矩,罚了不打,打了不罚,算是把你们一家人保住了。 兵部这边某家自会安排妥帖,剩下的就看刑部那边,会不会抓住不放。 你也使不上力,我一会去找戴侍郎打个招呼,估计问题不大。 收拾停当了,穿好袍子,出了这屋门就把这事给忘了,管住自己的嘴,跟谁也别再提这件事,回家该干嘛干嘛。” 西门翰和高松显然都是精通军中体罚的老手,踢踹和鞭打的手法极为熟稔,技巧手法的近乎玄妙。 宗人府书吏亲眼看到,记录在册的是郝峻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实际上郝峻脸面上一点伤也没有,高松抽鞭子用了巧劲,仅仅抽破了一层表皮,根本没伤筋骨。 郝峻忍痛拍打身上的脏污,整整衣袍,单看外表,跟来时没多大变化。 出了侍郎大人的官房,他心里可就犯起了糊涂。 要说大哥提前知道自己犯了事,恳求他岳父麻爵爷出面,不计代价的花费银钱,人托人,人求人,拜门子,动用人脉关系,求到西门侍郎帮忙,似乎还说得通。 尚书大人突然冒出来,旗帜鲜明的要保下他,是因为仅仅六岁的小侄子向新任的尚书大人求了情,这弯可是怎么都绕不明白。 在兵部衙门等候的时间,加上挨了一顿好打的功夫,再加上在侍郎官廨穿回军袍收拾仪容,不知不觉的已是申时末。 郝峻一脑袋瓜浆糊,两位大人为何保下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也只能先放存放在心里。 穿行过兵部衙门的重门叠户,乎乎的了脑子里只记得侍郎大人再三的叮嘱。 管住了嘴,啥也别和外人多说! 郝峻在兵部衙门里,贴着路边一路走来,知趣的低着头,跟谁也不搭腔,憋着一脑门子糊涂浆糊。 遇到脸熟的同僚,该陪的笑脸一个都没错过。被问起来兵部述职的内情,嘴里是稀里哗啦,东拉西扯。 没话说的时候,就拿自家酒肆铺子今日开业说事。亲亲热热地邀请,哥们兄弟,有一个算一个:酒肉管够!哥们就是喜好,日日兄弟满座,开怀畅饮!高兴呀!银钱?就是王八蛋! 第85章 生如梦 梦如来世2 福禄街最高的建筑,‘万三千’塔楼的顶层望台上,懒散的靠着柱子半躺着的满面虬髯的汉子,抬手接过落拓汉子抛过来的酒葫芦,拔出塞子,皱着鼻子嗅了嗅,顿时喜笑颜开。 “烧刀子!”一气灌下半葫芦灼心灼肺烈酒,燕俱罗惨白的脸上浮起层嫣红,舔着唇角,惬意地眯着眼,嘴里哼哼唧唧的回味着烈酒的猛烈。“这他妈的才是酒!” 落拓汉子眼底浮现一抹忧色,刚要张嘴,虬髯汉子摇着右手食指,咧嘴说道:“不要问!没死,赚大发了!” 落拓汉子无置可否的笑了笑,向着斜对面溪山侯府,指了指。 “黄家的祠堂被我斩榻了一半,今晚上,你去,把剩下的一半踢也给塌了。”燕俱罗眼神里透着股凌厉狠辣。 “黄老大昨晚上,亲自现身福禄街溪山候府,他精修符箓阵法,却刻意没有遮掩行踪,镇杀侯府四大亲卫,逼迫溪山候想法子弥补过错。他的一番做派,明显是示弱,认栽!,而且。汉阳县突发的事件,已经查明,就是件小摩擦引起的冲突,并非黄家事先布局,蓄谋已久。”落拓汉子大口的喝了一口酒,顿了顿,“小师叔,你想干嘛?是有意针对黄家吗?” 燕俱罗稍稍坐直了身子,似乎忍着莫大的痛苦,呲牙说道:“要不是我身子不方便,才懒得让你出手!” 摩挲着横在肩头的黑鞘狭刀,“针对黄家!对,也不对!谁让他们冒头?又恰好大小正合适! 南龙虎,北九真。先圣封天之后,能够凭借丹药千年间门中不绝修出金丹圆满大真人,唯有这两大山上宗门。 在巅峰武人和山上大修士间,已经煊赫了千年呀! 日子一久,占据九真观修行的黄家子弟们,就忘了,在先圣封天前,九真观在山上修行者眼里什么玩意!? 嗨!鼻子倒是比狗鼻子还顶用,老东西破除百年结界被人给算计了,出了差漏,立马就凑了过来! 往后这种妄图蹭热闹,上赶着找机会占便宜的蠢东西,绝对会少不了。 老东西也没个明白话留下,抬脚说走就走,也不知道啥时间回来,你让我怎么办呢? 不找个头大的,下狠手收拾几个立威,难不成天天啥事不干,跟些子蟑螂臭虫们较劲。” 落拓汉子似有所悟,点头道:“小师叔这事办的有道理!” 望着虬髯汉子惨白的脸,不无担忧地问道:“小师叔的伤不要紧吧?” 燕俱罗缩起肩头,整个人透出股子颓丧气息,“被他砍了一剑,能不要紧吗?不然你以为,我是是懒得动弹了,才让你帮着去踢塌了黄家祠堂。 缓了许久,才勉强斩出那一记。” 一脸肃然叨咕着,忽而嘴角扯动,笑出声来。 “呵呵呵呵!这一剑赚大发了!”像是跟落魄汉子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着。 大业城东南角,缺失了城墙,裂开了一个大缺口,缺口内外是数千亩的一池绿水。 池水幽绿,池边草木茂密,人迹稀少。 池水南接南山引来的黑水河渠,与护城河沟通,又向北去开了河渠,通联魏水河。 先王赐名这池水为‘金明池’,生前曾以金池为基地,召集能工巧匠,打制了数十艘千石以上的战舰,挑选了三千精锐,组建水师营,常年操练。 当今陛下登基后,水师先是被冷落,军资军械大幅裁减,舰船渐渐破败腐朽,最后竟然撤掉了水师的建制。 如今,在这边儿,东西两市的商人们,私下里自发的筹措了一笔资金,建了个货运小码头。 紧贴着池水边,原本的水师大营,被改为民用性质的坊市,因为靠着城南,又紧邻着池水,终年潮湿,向官府申购宅基者寥寥无几。 坊内稀稀散落着几座商家的库房中间,有着一座占地宽广的大宅子。 而这座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的宅院主人,竟然是当今京都四大公子之一,有着小财神美誉的窦望窦公子。 宽阔池面掠来清凉的清风,宅之中穿过门窗大开的阔大敞亮的凉房。 黄云楼站在大兄座位后面,面色因愠怒挂着潮红。 他很是怀疑,窦家笑意虚伪的小子是有意如此,偌大的室内只摆设了两副座椅。 无论是窦望京都四大富贵公子的名头,还是他身后烈火烹油崛起的窦家,比起黄家千年不败的望族,都不过是苍天巨木旁疯长的蒿草。 黄二爷今天是第二次来此拜访窦公子,上午那一趟,窦望对登门的稀客黄家主事二爷,极为客气。 但也仅仅是客气而矣! 所以才有了久未在人前露面的黄家大爷亲自登门拜访。 但从面相上看,相谈甚欢的二人,一清瘦,一圆润;年岁倒像是相差不大的同龄人。 “世叔,有兴趣的话,不妨也在金池坊修一座宅子。官府发卖的地价确实不高,只是夏日里来此消暑,也亏不了。”窦望言辞诚恳的推荐着。 黄真云莞尔一笑,“窦公子熟门熟路了,能否帮忙购买十亩宅基用地?” “世叔这话说得,忒见外了!看上了那一块地了,您老一句话,小侄给您办的妥妥的。”窦望一本正经的打着包票。 “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呵呵呵!我看隔壁就挺好。”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聊的越来越熟络。 以至于,窦家小姐偕同嫣然郡主,以及冯家和韩候府里的小姐,这些日子在汉阳县防油游玩;还有窦家刚刚给设立在汉阳县的米铺配备了传信的信鸽。不经意的便说了出来。 黄家已经自查出来了的车马行管事蔡疤拉,偕同十个老卒,攻击了不该惹的人,窦大公子一句都没提。 至于,暗中派人向黄家示警,又派出剑手示威。一句,小子在窦家不过是个晚辈小子,就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黄真云清冷的脸上一直挂着淡然的笑容,听得有滋有味。 茶水都换了三泡,窦望瞧着院中的日晷,忽而拍着额头,连声说“抱歉!” 满怀歉意的解释道:“有个好朋友,今日新铺子开业,说好了要去贺喜。就不能多听世叔的教诲了! 幸好,往后就是邻居了,走动起来很方便。” 黄家大爷识趣的起身告辞,一个眼色递给二弟,兄弟俩走后,茶盏下压着东西二市里五座铺子的地契。 送客归来的窦望,捻起地契一张张的看过,撇撇嘴,递给身旁的金掌柜,说道:“稍晚些,你把隔壁五亩地的地契送到黄府。” 郝峻一路晕晕乎乎走着,直到接近了居住的坊市,脑子才稍稍清醒了些。 后背上被汗水浸湿刺痒难忍的鞭伤,提醒他,魔幻般的经历,可不是做了个梦。 龇牙咧嘴强忍着刺痒,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即便是家里妻儿父母,也绝对不能透漏了一丝风声。 自己犯下的可是掉了脑袋,全家还要贬为罪民的重罪,说出来了还不得吓坏了他们。 等大哥大嫂来了,私下里悄悄问问,是请托的什么权臣豪阀?疏通关系花费的银钱,理应自己承担,还要感激大哥及时伸出援手。 他神情恍惚走到坊门,一穿着新六品官袍的白面中年人,突然拦住了他,笑着双手抱拳,说道:“郝参军,恭喜恭喜!” 郝峻醒过神来,忙含笑回礼:“黄兄,您这是........何处高就呀?” 黄珏打了个哈哈,“哈哈,京兆府录事参军;哪里是什么高就,是府尊错爱,哈哈。 府尊今日被大柱国召回了国公府,无法亲临,安排了黄某过来,给郝参军新店开业致贺。” 郝峻一愣神,他不过接手了间养家糊口的方寸小店,不想竟惊动了府尊大人,还劳烦黄大人亲自来一趟。 刚清明了的头脑,又被震惊的稀里糊涂。 黄珏示意停在路边的官轿跟在后面,漫步陪着郝峻步行走进坊中。 边走,边语声神秘的耳语道:“郝家和府尊都是一家人,郝参军新店开业府尊若不是实在错不开时间,必然要亲自登门道贺。” 没等郝峻品味出黄珏话里的意思,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紧贴着他们,放缓了车速,撩起的车帘露出窦望圆润的脸庞,大声和郝峻打着招呼。 窦望下了车,面带赧颜,连连拱手告罪,当着黄珏有些话话不便明说,只是劲的保证,容后必有补偿。 被两个贵客夹在中间,郝琦一路稀里糊涂的走到了自家刚接手的铺子门前。 此时差不多也到了定好的新店开业,宴客的时辰。 郝峻快行两步,立在店门口,躬身肃手,请二位贵客进铺子。 店内依然是人头攒动,邀请的客人已到了大半,郝峻急迫的视线来回梭巡着,在人丛中寻找着大哥大嫂的身影。 “哎呦喂!窦公子亲临,里面请,里面请。老二媳妇,还不快点!快请窦公子坐首席上,!”郝老太太特意穿了身亮眼的红裙,当仁不让的抢着出来迎接客人,大声的指挥着老二家的。 窦望慌忙双手摆了又摆,指指门旁的一张空桌,“我坐这儿就行。”冲着黄珏招招手,“来,来来,黄大人,一起坐。” 郝老太太这才看清随后进来的中年人穿着六品的官服。热情的正要上前搭话,猛的被郝峻猛地拉住了衣袖。 郝峻梭巡了一圈,也没瞅见大哥大嫂,却看到了妻子气的煞白了的脸,一对儿女嘟着嘴手足无措的样子。 顿时就明白了,让自己妻子儿女难堪受气的正是母亲,强压着怒气,低声说道:“娘,来客有我们小辈的招呼,您就安心坐着吧!这里不用你帮忙。” “老二你说的是什么话呀!”郝老太太嗓音陡然拔高,“结交上了有钱有势的朋友,就嫌弃老娘了?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得的老娘给你丢人了?” 郝峻被折腾了一下午,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扯不清出,还要强忍背后鞭伤的刺痛。 何况能得到这间铺子,和犯的事息息相关,本就对开铺子一事心生懊恼,被母亲一搅闹,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负面情绪。 牵着母亲袖子,硬是把老娘强拉出铺子大门,冷着脸恨恨的说道:“既然娘喜欢这间铺子,我就把铺子送给娘了! 我立刻就走,带着杏儿和孩子,铺子这里由着您了,您只要高兴了,随您想怎么折腾都行。” 郝老太太一愣神,郝峻黑着脸,已经从铺子里叫出了妻子和儿女,一家四口作势要离开。 “老二,,,,,,”郝老太太刚张开嘴,郝峻猛然回头,眼神阴冷的盯着她,低吼道:“铺子是您的了,要胡闹,也麻烦您等我们走远了! 如果这样也不能让您满意,还不顾我们的脸面,以后就权当没有我这个儿子了。” 母子僵持的时候,一抬轿子停在了铺门前。 “亲家,郝峻,恭喜恭喜!”麻炎今天特地坐了四人大轿子过来,在铺门前下了轿,好巧不巧的恰好挡住了郝峻一家离去的路。 下了轿,腋下夹着拐杖,含笑拱手致贺,随后一摆手,有仆从上前,将捧着的礼盒递了过来。 郝老太太已经处在暴走的边缘,如果不是老二今天的态度实在太诡异,强硬的连权当没了他这个儿子的狠话都说出来,她早就倒地撒泼,让街坊和来客们,给她评评理,自己跑前跑后的来给儿子帮忙,竟然帮成了冤家。 “麻叔,我大哥大嫂呢?怎么没一起过来?”郝峻心里装着事,顾不得礼节,急切地询问着大哥大嫂的消息。 麻炎歉然说道:“你大哥可能要稍晚点过来,你嫂子,有事来不了了........” 憋了一肚子火气的郝老太太,顿时找到了个发泄的口子,翻着眼看着麻炎,不满地说道:“亲弟弟铺子开业,两口子都不早早的来帮忙,还借故不来,哼哼!麻家可真是好家教,教出来的闺女就是这样当大嫂的? 多大的事,还能比亲弟弟的事大?不会是身娇肉贵,懒得搭理我们这种穷亲戚吧!” 麻炎苦笑着,朝郝峻摇摇头,摆了摆手,也不说话,架着拐杖扭身就上了轿子。 郝峻要把手里的礼盒递给母亲,好去追上去给麻爵爷道歉;胡杏儿一伸手半路上抢过礼盒,推着丈夫,赶快去追麻爵爷。 胡杏儿回头见婆婆盯着她手里的礼盒,毫不示弱的瞪着婆婆。 她带着俩孩子忍了一下午婆婆的蛮横不讲理,是想要求个开业平安;得知丈夫和婆婆撕破了脸,赌气把铺子给了婆婆,觉得再没有迁就婆婆的必要了。 寒着脸,语气生冷说道:“娘,你既然什么都想争,还不把我们这些小辈的脸面当回事,索性今天就挑开了。 想当街撒泼,您随便! 我先把话撂这儿,有你这样的婆婆,我和郝峻的日子没法过了! 我现在带孩子们先回娘家,明天就去衙门跟郝峻办和离,铜柱和金华都随我走。我给孩子改姓‘胡’。 我们母子跟你们郝家再没一点关联。” 故意晃晃手里沉甸甸的礼盒,嗤笑道:“麻叔是来给我们道贺,给我们送的礼,跟你有什么关系! 给这个甩脸子,给那个丢白眼,满嘴酸不溜秋的怪话,你倒是还知道你是谁吗? 街坊四邻谁不说大嫂好!千娇百媚的贵女,嫁进了郝家从没跟老人顶过一次嘴。 再说麻叔,堂堂的爵爷,要不是看大嫂的情面,你当街给他个难堪试试;麻叔不用搭理,宗人府就饶不了你。” 胡杏儿伸手牵住吓的惊魂失魄了的闺女,冷笑道:“您今个把我和郝峻的家闹散了,最好接着闹,一鼓作气,把大哥大嫂两口也闹散了。 和大嫂也断了婆媳这层关系!可就趁了你的心了。” 说着话眼里憋屈的泪流了下来,抬手用衣袖抹去眼泪,转身牵着一双儿女,不知是否因为放开了心结,脚步轻盈仿佛回到了少女时期。 第86章 生如梦 梦如来世3 窦望和黄珏两人,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郝家母子间发生了不睦。 两人快速的交换了个眼神,已经做了一番交流,相视含笑微微点了点头。 黄珏立起身,满面带笑,熟稔地充当起了替主人招呼客人的知客。 窦望双手笼在袖中,缓缓的站起身,不动声色的走出铺子,瞧了眼胡杏儿母子决绝的背影,示意青衣仆从,赶快去追人。 他敛起不知不觉露出的疲累之色,皱了皱眉,抬手用力揉了揉肉乎乎的面颊,一眨眼间,圆乎乎的脸上堆起了温和的笑容,快步走到一个人呆楞站在道边的郝老太太身前,谦和的躬身一礼,将嗓音压得很低,语声谦恭婉转,气势却极为强势,劝道:“老人家忙前忙后的辛苦了,累了吧? 不如暂且回府休息休息,今天要是为了二郎的铺子开业,连累您老人家受累,不成了窦望的罪过了吗! 我不如把这间铺子收回,也少了这份因果罪孽。 您看,我让人给您租了顶轿子,银钱已经付过了,您就安心回家休息,儿女们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操劳。 老人家,就当是帮着窦望减轻些罪孽,好吗!?” 郝老太太虽在自己家,关了门霸蛮惯了,却也听闻过京都四大富贵公子之一的窦大公子;笑脸相迎的时候,是菩萨心肠的小财神;谁要是以为窦大公子好欺负,惹恼了他,一旦翻了脸,可就是黑心的阎罗。 已经被儿子媳妇搞得心里糟乱的郝老太太,一时间被窦望强大气势压着,迷迷糊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乖乖被扶上了二人小轿。 这边,窦望没费多大力气,劝走了搅事的郝老太太。追着青衣仆从,也在街口拦下了胡杏儿母子三人。 窦望笑呵呵的走过去,温言软语开解了几句,探手从腰间解下块玉牌,当做长辈初次见到晚辈的见面礼,送给了郝铜柱。又夸了几句个子长得快和母亲一样高郝金花,许诺回头补送她一套头面做见面礼。 哄得母子三人高高兴兴的返回了酒铺子招呼宾客。 他自己却留在了铺子外,站在檐下阴影里,拢着手,来回踱着步子。 这会有一点空闲,他就忍不住又琢磨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巧合,都是巧合,巧合也太多了。如果不是巧合了......。”边琢磨,边无意识的低声嘀嘀咕咕。。 转身时,忽然远远的看见郝峻,面色阴沉,神情恍惚的走在人群里,他忙收起思绪,快步迎了过去。 急切的问道:“郝参军,你这是都怎么回事呀!没能留住麻爵爷?!” 郝峻苦闷地摇着头。 窦望盯着郝峻,突然眨了眨眼,圆圆的脸上满是惊奇地问道:“郝参军,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大哥郝大人,升调尚书省了?” 郝峻眼里一片迷茫,摇了摇头,歉然道:“我这两日都,光顾着酒铺子开业的事情了。” 窦望大力的拍着手掌,赞道:“嘿!真有你的,郝参军,我算服了你了! 尚书省新增设了一各有司----广安司,比六部下属各司高出半级,直接受左右仆射管辖。 广安司掌令官暂时由冯大学士兼任。主持日常事务的司丞,就是你大哥,四品的实职京官。 亲大哥连升三级,直入中枢,高升了,郝参军竟然一点都不惊讶。” 郝峻瞪大了眼,伸出四根手指,在窦望眼前晃了晃,问道:“广安司司丞!四品的司丞,真的吗? 我大哥窝在东宫率,熬了快十年,这七品长史怎么就一下子越级耀升了四品!? 窦公子,您不是在拿郝峻开心吧?” 窦望撇着嘴,摇着头,感叹道:“一个四品司丞,郝参军就这样了!我还以为郝参军什么都提前知晓了,兄弟俩商量好了,存住了气,故意不张扬。” 迎着郝峻惊诧又好奇的目光,窦望嘴唇轻动,说道:“郝参军,陛下给你大哥还安排了个差遣,章台行走。” 某某行走的意思,就是暂时兼职某个差使,不是一个确切的官职,也没有具体对应的品级。 掌握的权力大小,全在行走的前缀上,县衙礼房行走,自然和礼部行走大不一样。 而在行走加上了章台二字.........不就是辅相吗! 窦望拍拍震惊的大瞪着双眼的郝峻后背,心里却没有放过的郝峻,有意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的问道:“我隔着门,方才似乎听到,麻爵爷提到你大嫂,说她有事来不了。你追上去替老太太跟麻爵爷道歉,他没告诉你,你家大嫂今天遇上了什么大事,你这边新店开业都没空子来看看!?” 窦望笑眯眯看着郝峻,等了片刻,笑呵呵说道:“呵呵呵,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是陛下把你大嫂请进宫里,商议事情,所以她才脱不开身。”他有意把“请”咬的很重,还稍稍顿了顿。 “郝参军,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你大嫂嫁进郝家快二十年了,都是一家人,郝参军不会真不知道,你大嫂是慕容娘娘的义妹。 啊!你是真不知道呀!大哥、大嫂都从来没提起过,三个孩子也没提过。啊呦,如此看来,心胸开阔的原来是你大哥、大嫂一家人呀! 真不愧是连先帝伉俪都的义妹呀!”窦望拍手感慨唏嘘了一番,接着说道: “你大哥两口子,教导儿女也很有本事。 他们的长子,也就你大侄子苏青山,这次被苏仆射看上了,收做了入室弟子。你小侄子,则拜刚调回京迁任兵部尚书,高松大将军为师。” 郝峻忽而半张着嘴,一瞬间整个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汗水流淌过刚受了鞭打的皮肤,迸裂的伤口传来剧烈的刺痛,顿时间让郝峻猛然惊醒;心里暗道,怪不得呢,西门侍郎会说,是小六子向高尚书求情,请他出面保下自己。 窦望是有意将更加震撼的消息留在了最后面,他耐心等着郝峻脸色慢慢缓过来,又接着说道:“卫国公夫人受慕容娘娘托付,帮她照顾义妹,娘娘却没说清楚了具体是谁,国公夫人寻找你大嫂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即便将你大嫂和孩子们都接入了国公府。 卫国公世子,也就是新任的京都府令,听闻二姐找到了,立刻赶回国公府,行大礼拜见了二姐。 送给初次见面的二姐的礼物,是仙鹿原一座千亩良田的农庄。” 郝峻后背再次不可控制的开始冒汗。 眼看着就要走回了铺子,窦望加快了语速:“你大哥的女儿是叫郝青霞吧?以后我可就不敢直呼其名了。 也是刚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陛下拒绝了为国公夫人请求敕封青霞郡主,已经颁下敕封新月公主的诏书。 朝廷礼部明天就会昭告天下,西魏国有了一位长公主,新月公主,宇文青霞。” 郝峻双腿一软,忙伸手扶着路边的墙,才勉强站稳了。 晃晃脑袋,伸手使劲掐着大腿,痛的呼出声来:“啊!。” 下意识的抬手遮着阳光,往皇城方向望去。依稀仿佛能看到大嫂和侄女身着盛装的身影。 窦望突然用力的抓着晃郝峻的胳膊,猛摇了几下。 郝峻顺着窦望视线望向远处的人群。 大哥像平日里一样,身着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袍,手拎着个蓝布包裹,手里牵着小六子,郝青山跟在身后,父子三人不慌不忙的往过走来。 可今时的大哥一家的身份,终究与往日不同大不相同。 十多个眼神凌厉的壮汉,随行在他们周围,警觉的将路人和父子三人隔开了。 窦望大声惊叫道:“哎呀!高将军是真宠爱你小侄子呀。把飞鹰卫都派出来给他当扈从了。我数数,哇呀!二十个,公候府里的世子出行,也没几个有如此大的阵仗。” 六子透过人缝望。瞧见了二叔,挣脱了父亲的束缚,小嘴里欢快的喊着“二叔,二叔.......” 郝琦有些难为情的递上带来的贺礼:“这两日衙门里公务忙,二弟你这边新店开业,我和你嫂子也没能帮上忙。 下午岳父差人把请帖转送到衙门,时间有点晚了。我又要去接青山和六子,仓促间随便准备了一些小礼物。 条幅是我写的,对联是青山央求他老师写的,一瓶酒是六子的一点心意。” “很好,很好,我们都很喜欢。”胡杏儿从店内迎了出来,高兴地伸手接过了礼包。 小六子凑到二婶的跟前,扯着婶子的衣袖,踮着脚尖,小嘴贴着婶子的耳朵,兴奋地表着功:“婶婶,这瓶酒是我向师傅借的,师傅说这种三十年的春风醉,特别香醇,可好喝了!” 胡杏儿亲昵的在小侄子额头亲了一下,揉了揉他的头。 六子小身子一转,躲在了婶子身后,偷瞄着父亲,小手从怀里往外掏着,最后掏出来两大包花花绿绿的糖果,高举着递给了堂哥堂姐,得意洋洋的说道:“金花姐,以后想吃什么糖果了,不用找奶奶要。你就告诉我就行了,舅舅送我了间好大好大的糖果铺子。” “六子!”小六子闻声回头看到父亲沉着脸,匆忙紧抿嘴,乖乖回到父亲身边,低头立着。 “金花铜柱,大伯不是舍不得让六子送你糖果,如果是他自己挣来的,拿出来和你分享,大伯会很高兴。 他舅舅确实送了他间糖果糕点铺子,可我和他母亲不希望他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回头会让他还给他舅舅。 一家人之间,他不该拿这事跟你显摆,他这样做很不好。” “大哥,你解释这么多干嘛呀!你和大嫂对铜柱、金花怎么样,我和郝峻还能不知道? 大嫂跟我说过,教孩子养成一个好习惯,比给孩子万贯家财更值钱;您话里的道理我跟郝峻都明白。 来来,来。都快进来,开席了,上菜。” 窦望见郝琦无意坐在首席,趁机邀请他同席,不一会暂时当了会知客的黄珏也转了回来,向郝琦做了自我介绍,端杯敬酒,抢着先一口喝了,哈着腰,谄笑道:“我先干了,郝大人,您随意,您随意。” 郝峻的老上司,最近升入了兵部,品级也提了一级。出席部下的宴请,习惯性的要迟到片刻。 进了铺子,看到酒宴已经开席,顿时脸上显出不愉之色,正考虑着是当众呵斥郝峻几句,还是甩袖便走。 猛然间瞧见郝琦在座,见郝琦望着他起身拱手行礼,忙快步走到郝琦面前,抱拳躬身,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道着歉:“卑职来晚了,还请郝大人见谅;一直想要和郝大人喝两杯,今天借着郝参军新店开业的光,可要好好敬郝大人几杯。” 郝琦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他就要了个凳子,挤在这一桌,朝郝琦的方向侧着身子,手里端着酒杯,笑脸相陪着。 郝峻的朋友多是军中任职,军职最高的就是这位老上司,见他遇见郝峻大哥的一副逢低做小的巴结样,谁还会想不到,郝峻本分低调的大哥,其实很不简单。 “青山和六子有师父布置的晚课,二弟,弟妹,我就先告辞了。”酒过三巡,郝琦便起身告辞。 随后,窦望和黄珏等自重身份的客人,以及不住在宜兴坊的来客,也都赶在暮鼓声响起前陆续告辞离去。 剩下的宾客,都是郝峻军中好友,家也都在宜兴坊内;将几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又喝了几圈酒,就有人忍不住好奇,向郝峻打听起他大哥在何处高就。 “朝廷在尚书省定。”郝峻含糊的解释道。 一场酒喝到夜深才散,两个孩子困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郝峻帮着店伙计上了铺板遣走了伙计们,关闭了店门,胡杏儿这才有得空查看收到的贺礼。 “当家的,你快来看。”胡杏儿的语声打着颤。 “你还记得是谁送的吗?”看着打开的礼盒里,排列整齐,黄澄澄的小金锭,郝峻紧皱着眉头。 “一盒是姓黄的大人送的,一盒是窦公子送的;剩下最重的礼,是麻爵爷送的五十两银子。” 郝峻笑道:“你呀,眼皮子太浅,只认得黄白之物。却不懂,大哥今天送来的贺礼才是最贵重。” 见胡杏儿翻出大哥送的礼包仔细翻看着青瓷酒瓶,却无视了条幅、对联;只得把话往明了的说:“大哥年轻时就写得一笔好字。这些年窝在东宫,虽然默默无闻,书法的功底却越来越深厚。就连国子监学子们,都拿大哥的字在当字帖。 青山送的对联更不得了,你知道书写之人是谁吗?!西魏国第一大才子,苏焕苏仆射;他亲笔写的这一幅对联,可是千金难求。” “天呀!这.........要顶多少个咱家全部家当!不行,我要收好了,当传家宝,传给孙子。” 胡杏儿将条幅和对联揣在怀里着,回到了家,觉得放哪儿也难以安心,睡下了,又起来,反复的翻腾,直到快天光蒙蒙亮,也没找到个安心存放的地方。 无意中一回头,却陡然瞧见了,侧着身子酣睡的丈夫后背上,层层叠叠,布满了鞭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