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废太子互穿后》 第001章 互穿 夜色深深,天上挂着一轮凄冷的上弦月,星光寂寥,一朵朵薄云飘过,似给散落天际的粒粒珍珠蒙了尘。 庐陵庾宅上房外,庾思容单手捧着红漆托盘,腾出另一只手叩门,满心欢喜地喊道:“爹,娘,我来了!” 过了片刻,姜氏来开门。 “娘,我刚练完字,亲手煮了一碗碧涧羹给爹吃,现在还热乎着呢。” 庾思容满脸笑意,迈进门槛,刚把托盘放在黑漆四方桌上,便被姜氏一把夺过,摔在了地上! 此时的姜氏,满脸通红,因大发怒气,脸色的纹路越发明显,眼里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碎瓷片落地那一刹那发出的响声,惊得庾思容心扑扑直跳,甚至要跳出嗓子眼了。 “娘,我……”哪里错了? 姜氏双手叉腰,“你要没事干,可以多背几本经书,练练剑,不比围着灶台转强得多么?” “可是,爹不舒服,我想……”亲手煮一碗爹爱喝的碧涧羹,虽费了些时间,却是她的一番心意。 “你想什么想?你是大夫,还是大罗神仙,能治得好你爹的病?你啥也不会,纯属瞎想!” 庾思容被骂得无地自容,转头望向躺在床上的亲爹庾尚文——满脸蜡黄,双眉紧皱,唇无血色,双手扶着架子床的栏杆,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庾尚文挤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找了个由头将暴怒的姜氏支走了。随后,他吩咐庾思容将门窗关紧,言说要事。 庾思容听令,关好门窗后,绕过那一堆碎瓷片,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床边,轻声问:“爹,您伤口不是好了么?怎地又发脓了?” “大夫已将脓物挤出来了,不妨事的。”庾尚文长叹一口气,再道:“容丫头,你是嫡长女,也是我最为器重的孩子。今儿个只有咱们父女二人在,有些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爹,您有话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你们五姐妹虽养在深闺,大抵也晓得外头人在笑话我无子。” 庾思容垂眸,微微颔首。 庾尚文再叹,“住隔壁的刘举人,三天两头笑话我死了之后没人摔盆,随我挑他哪个儿子过继。他一肚子坏水,养六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我不能着了他的道。可是,我不甘心呐!八品县丞之位没了,偌大的家业拱手让人!” 庾思容怔住了,双眸圆睁,讲不出来话! 亲爹对自个儿总是很不耐烦,因亲娘每次都说是她针线活没做好,琴没弹好,练剑不对等,让她觉得是自个儿不够好,才得不到亲爹的疼爱。 现在才知道,哪怕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做到极致,亲爹依然不会正眼瞧她——只因她生而为女,就是罪过! 可是,看亲爹奄奄一息的样子,庾思容讲不出一句苛责的话,眼泛泪花,带着哭腔安慰道:“爹,不是说好了招赘么?庾家不会绝后的。” “招的赘婿,和亲生儿子能一样么?即便后头的孙子姓庾,可你别忘了,三代还宗!” 本朝规定,男方入赘女家成赘婿,须改女方姓,孩子也随女姓。传至第三代时,孩子仍改回男方原姓。 过继没有合适人选,招赘又有后患,庾尚文这辈子最大的遗憾,终是不得圆满。 他眼眶发红,“容丫头,这个坎我大抵是跨不过去了。洪知府家的四少爷与你早有婚约,我们不能做悔婚另招赘婿的事。以后,你嫁到了洪家,好好为洪家绵延子嗣,到时候,生了儿子,别忘了到我坟前上……” “爹,您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庾思容双手交叠,趴在床边上,嚎啕大哭。这一声声哭泣,好像要把她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庾尚文腹部的伤口牵扯着五脏六腑,每抽泣一下,都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闭着眼睛,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父女二人不知哭了多久,渐渐入睡了。 突然,庾思容被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惊醒。 庾尚文在睡梦中与世长辞了!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跟亲爹告别,一时难以承受打击,晕倒在地。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宫,也不平静。 晚朝议事归来的太子赫连翊,不顾满身饥饿与疲惫,径自走向栖云馆,急于将得到的珍宝送给宠妾宋良娣,却吃了闭门羹。 婢女阿魏低头传话,“殿下,良娣心口旧疾复发,卧病在床,无力起来梳妆,怕冲撞殿下,还请殿下移步太子妃处罢。” “怎地又发心口疼?可请太医来瞧过?”赫连翊焦急地问。 阿魏恭敬回话:“良娣说旧疾反反复复,瞧来瞧去总也不好,宫中贵人多,便不麻烦太医了。” “她总是处处为别人着想,怎么一点儿也不在乎自个儿的身体?”赫连翊发出感慨,望着紧闭的雕花木门,只觉得胸腔处闷得慌,便抬脚踢了地上的汉白玉砖。 不成想,汉白玉砖块大又重,只踢一脚,赫连翊便疼得受不了,越发又气,冲垂手而立的宫人们怒斥:“孤限匠人一天之内将东宫青砖全部换成汉白玉砖,怎地才换了这么几块?” 其他宫人不敢接话,唯有为首的宫人是皇太子近身服侍的宦官——何桂通,斗胆站出来接话,“回禀殿下,造办处烧制的汉白玉砖,只得了这么些,匠人们铺得只剩下这六块,等着请殿下的示下,是等浮梁御窑厂的汉白玉砖送来,还是先紧着六块铺完?” 浮梁距京千里之遥,哪怕千百块汉白玉砖已烧制完成,走水路联运日夜兼程,也须得等些日子。眼下这六块还未铺的汉白玉砖,不铺,堆在一起,给赫连翊添堵;若铺下去,与灰扑扑的青砖泾渭分明,着实难看! 横竖想不出来好法子,赫连翊气得青筋暴怒,“孤瞧着整个东宫,竟是没一个人把孤放在眼里了!造办处没有现成的,难道别处也没有么?若是你们真想办好这事,早该排除万难,将里里外外全部换上了汉白玉砖!罚扣你们半个月薪俸,以儆效尤。” 宫人们垂手听训,何桂通更是后背冷汗涔涔。倒不是为着找不到汉白玉砖铺挨骂而难受,毕竟挨骂是家常便饭的事,早习以为常了。而是未经帝后允许,皇太子私自命人将东宫换汉白玉砖,乃是一种僭越!即便他们听令办好这等差事,日后算账,也是要掉脑袋的! 此外,宫里已传出风声,帝后对皇太子生活奢靡,宠爱宋良娣冷落太子妃王氏这等宠妾灭妻的行为,已极为不满,多次召集三公九卿,密谋废太子之事。 俄顷,两列禁卫军簇拥着传旨太监而来。 “陛下有令,请皇太子殿下跪地听旨。” 怕什么来什么,何桂通大感不妙,立即跪下了。其他宦官、婢女等,也不敢耽搁,席地而跪。 才议事回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怎么就有圣旨来?若是平日赏赐圣旨,多半是传旨太监与宫人而来,怎么多了禁卫军?赫连翊眼皮跳得厉害,拎着蟒袍下摆,姿态文雅地跪下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翊,身居嫡长,聪颖过人,自六岁立为皇太子,择名师以启智,选谋士以任幕僚。然年已及冠,听小人之谗言,远君子之谏行,生活奢靡,耽于酒色,宠妾灭妻,无可承七庙之重,今贬翊为豫章王,褫夺皇太子之位。须得痛思己过,以造福百姓为己任,切记切记!钦此!” 赫连翊僵在原地,只觉得双眼模糊,他是帝后最爱的嫡长子,怎么会被废呢? 定是噩梦一场! 他接了旨,双脚如踩着棉花轻一脚重一脚地走着,忽然一个趔趄,撞上了香樟树,失去了知觉。 第002章 大小姐撞邪了 晨钟敲响,庾家已遍挂白绸,搭起了灵堂,上上下下披麻戴孝,哭声不绝。 那一声声哀切的哭声,像鞭子一样抽在赫连翊的身上,脑壳也疼得没法静心思虑,不禁闭眼半坐起来,怒斥:“哭哭哭!我只是被废了,又不是死了!” 坐在床前杌子上打盹的丫鬟玉竹,立马被惊醒,心下琢磨着:大小姐最是温文有礼的,对下人从不曾有一句重话,更是和全家人都没红过脸,怎地老爷一走,大小姐像雨后春笋一样肆意长了脾气? “大小姐,您消消气。”玉竹诚惶诚恐劝道。 赫连翊眼皮酸疼,一时睁不开,嗓子又嘶哑难受,但也顾不上许多,关切地问:“宋良娣怎么样了?” 阖府上下没有这样一个人,倒是有个叫宋招娣的远房亲戚,玉竹又不敢反驳,也不管牛头对不对马嘴,回道:“她算姑娘堆里最出挑的,正打算定个好人家。” “我还没死,她就要另择高枝了?”赫连翊整张脸都被憋成猪肝色,双眸猝然睁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拳紧握,似是要打人。 好可怕! 大小姐是女的,不管宋招娣还是宋良娣,听名字就是女的,两个女的怎么能结婚在一起?又何来另择高枝这一说? 玉竹不敢再接话,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适才这个丫鬟衣着朴素,满脸像见了鬼一样的惊慌,不打招呼便跑了出去,这一件件都与东宫婢女的行事规矩不符。他被废太子,贬为豫章王,倒也不至于用不起像样的丫鬟。 不过,随着赫连翊逐渐清醒,懒得为一个宫婢多费神思,环顾四周,陈设过于简单,唯有一架芍药插屏是整个房里的一抹亮色。他掀开被子,刚想站起来,双脚却发麻了,整个人像被雷劈过,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的。 怎么今天身子格外沉重无力?撞个树也不至于撞得如此娇弱? 还有,大小姐? 我堂堂七尺男儿,哪怕于昨晚被废皇太子之位,好歹也是名震一方的豫章王,怎么成大小姐了? 赫连翊深感不对劲,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纤纤十指,细嫩纤长,白如刚出锅的酪浆。 这是一双养尊处优姑娘家才会长出来的手,好看是好看,可压根不是他的手! 赫连翊狠狠地掐了一把细腰,疼得很! 这不是梦,自个儿竟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个娇柔的大小姐!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作恶多端被老天爷收拾了?将东宫换上汉白玉砖,宠爱宋良娣,就那么伤天害理,碍着谁了? 此外,还有几件事他还没想通。 一则,他变成了大小姐,那大小姐也成了他? 二则,宋良娣身子未愈,听闻太子被废,会不会深受打击,加重病情? 三则,废太子诏书下来,不出几日,整个东宫该散的散,该前往贬谪之地——豫章的,就要启程了,宋良娣身子瘦弱,承受得住一路奔波么? 赫连翊越想越放不下宋良娣,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才能回到废太子身上。 此时,玉竹已跑到灵堂,大喊道:“夫人,不好了,大小姐撞邪了,满嘴胡话,您快点过去看看吧!” “玉竹,可不许胡说!老爷走了,会保佑我们庾家人,哪会让别的邪祟靠近容丫头?”姜氏一看玉竹如此慌张又说话不得体,眉头蹙起,叱问道。 玉竹都急得要哭了,“夫人,您常说我是个最实诚不过的人,这个节骨眼上,我哪敢瞎说。大小姐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可怕得很,您一看便知。” 姜氏怕大女儿再有个三长两短,着急忙慌地走出灵堂,其他仆人也赶紧跟上去。 “造孽啊!” 离西厢房尚有一箭之地,姜氏和玉竹等人听到这一声嘶喊,大感不妙,匆匆推门进了,只见庾思容的额头磕出了一个大血包,大抵是要触柱而亡! “容丫头,你别吓我!你爹走了,我丢了半条命,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活了!” “大小姐,您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姜氏和玉竹一左一右地扯住了赫连翊的双臂,连珠炮弹似地哭诉。 “我不死!”赫连翊心中窝火,本想着撞树一觉醒来成了这什么名字里有个容字的大小姐,便试试看再撞撞柱子,看能不能变回废太子。 显然,不能。 他被磕得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看来,只能当这什么劳什子大小姐,实在是造孽。 姜氏后怕极了,忽心生一计,便道:“容丫头,我十月怀胎,痛了三天三夜才生下你,费了多少心思养大你。如今,你爹走了,你也该学着为我分忧解难了。眼下,料理你爹的丧事,林林总总加起来,没有上百件,也有几十件,我脑壳疼得很,没法料理周全。你若有孝心,便操持你爹的丧事,也不枉你爹疼你一场。” “我不会。”赫连翊只想去找心心念念的宋良娣,护她周全,至于操办这什么便宜死鬼老爹的丧事,吃力不讨好,索性一口回绝。 姜氏未料到事事顺从的大女儿竟会拒绝,愣了片刻,开始卖惨,“虽则我平日料理家事惯了,也帮着协理过几次白事,然则这回死了最亲最敬重的丈夫,已哭得肝肠寸断,下人一问起这些事,我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答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节骨眼上,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少了谁的饭,哪里礼数不周到,不消片刻就要传遍大街小巷,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难道你想我们一家被人笑话。” “那我割了她们的舌头!”赫连翊眼中透着一股杀气,恶狠狠地回道。 众人只觉嘴里发苦,脖子发冷,不禁后退了一步。 姜氏继续卖惨,“没个头脑清醒的人料理丧事,那些亲朋好友吃一两个月,赶也赶不走,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胡吃海塞,把咱们家吃垮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去当叫花子,但也整整齐齐的。” “谁要跟你当什么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叫花子!我这辈子就没为银子发愁过,以前是,现在也是!” 不过,赫连翊得想办法去豫章或者京城见宋良娣,得有路费和盘缠,少不得还要买她喜欢的东西,没银子可不行! 他看向玉竹,冷声问:“此去豫章多远?” “回大小姐的话,咱们庐陵到豫章,也不是很远,大概几天就到了。跟您订亲的大姑爷——洪四少,便在豫章,回头找他一问便知。” 庐陵、豫章皆属于江西承宣布政司,相距大概五百多里路。换言之,只要宋良娣平安到达豫章,赫连翊总会想办法去见她的。当然,还要去看看变成他的是何方神圣,会不会为非作歹。 打定主意,赫连翊一改颓丧之色,“成,这次的丧事,由我来操办。” 第003章 处理庶务 大女儿改口答应操办丧事,姜氏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亲手为她洗干净额头上的伤,敷上金疮药,再在额头系上白布条犹如抹额一般,并告知大女儿家里大概有多少亲戚。 玉竹好意提醒:“大小姐,老爷是八品县丞,前来吊唁的不光庾家亲戚,还有官场上往来的人,您……” 八品县丞…… 赫连翊见过最低官职的官员,也在四品之上。他从不把四品以下的官员放在眼里,哪怕处理政务时看到什么县令、县丞,也只是符号而已。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成了八品县丞之嫡长女,忒造孽了! 不过,他想起了一件正事,便打断玉竹的话,直接道:“你倒提醒了我要办一件顶要紧的大事,既然他生前是八品县丞,旁的事不着急,应尽快修书一封,禀告衙门,待丁忧过后,看是否承袭县丞之位。” “这事我们也晓得,只为着男子才能承父业,小姐们可不行。”有下人立马答话。 赫连翊挑眉反问:“谁告诉你们女不能承父业了?” “都那么说的,还能有假?”下人们一齐回话时,起初声音很大,但被赫连翊盯得发毛,声音渐渐弱下去,甚是不确定了。 赫连翊懒得再跟下人们争执,斩钉截铁地发令:“我让你们做,你们就做!听我的,少废话!” 赫连翊的女声尖细却中气十足,加上不容置疑的语气,把长他十几甚至二十多岁的下人们都震慑住了,再没一个人敢质疑,只想借着修书报丧的机会逃离。 赫连翊瞧出下人们的小心翼翼,脸色稍霁,抬手指了两个男丁去铺纸磨墨,又指了玉竹去找阖府花名册。 姜氏满以为没经过大风大浪的大女儿,会哭着喊着不要料理亲爹丧事,哪知这么成竹在胸,还甚是有条理地找玉竹要花名册,大抵是要按着人数分配干活。 姜氏很是欣慰,单手搭在亲生女儿的肩膀上,长叹道:“早知道你爹会这么快走,昨晚我说什么也不该发脾气,摔了你亲手做的碧涧羹,你不会怪我吧?” “会。”赫连翊毫不犹豫地答道,再嫌弃地看着肩膀上那一只手。 姜氏侧头看着身旁的女儿,深感一夜之间,大女儿变得很陌生,就连此时此刻瞧着她的眼神,半是嫌弃半是讨厌,哪有以前低眉顺眼地讨好?她知趣地缩回了手,没敢再与大女儿对视,只盯着院里的桂花树,冷声问:“你怪我?” 娇滴滴的大小姐,亲手做了一碗碧涧羹,想必是死鬼老爹最爱喝的。亲娘不分青红皂白,直接给摔了,可想而知,这位大小姐多会做小伏低,隐忍惯了。 而赫连翊一直秉承着“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不痛快”的念头,这会儿为大小姐受委屈强出头,倒也没必要了,只是不咸不淡地接话:“以后每一年他的祭日、清明节、中元节,我都会把这事回想一遍。” “容丫头,你咋还学会了记仇?你要晓得,母女之间可没有隔夜仇。”姜氏不满地辨道。 恰在这时,玉竹双手捧着花名册前来。 赫连翊没搭理姜氏,只拿过花名册,仔细阅看。 一个小小的庐陵八品县丞,阖家人口竟有二十八人之多! 庾尚文和妻姜氏生了大小姐庾思容和二小姐庾思婷,和妾陈氏生了三小姐庾思琪和四小姐庾思惠,和妾孙氏生了五小姐庾思楠,剩下的便是妻妾各两个丫鬟,每位小姐一位近身服侍的丫鬟,外加一洒扫婆子、一奶妈、两厨娘和四看门护院的家丁。 看来,赫连翊便是占了大小姐庾思容的身子,名字倒是好听。 众人屏息凝神,静候大小姐安排,却听见她问姜氏:“县丞俸银多少?” “你爹一年俸银三十六两。” 一年俸银三十六两,忒少了!赫连翊当皇太子时,一顿早饭便不止这个数!要靠这么点俸银,养活这一大家子人,还要办丧事,委实有点难为他了。 姜氏也猜到问话之意,“容丫头,你爹俸银不高,多靠我陪嫁来的三家米行帮衬度日。眼下你爹的丧事,别舍不得银子,要办得体面,没的惹人笑话。” 赫连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开始安排道:“我头一次料理这等大事,想来你们心中是不服的。可我丑话说在前头,事情安排下去,你们就得事有专职,不许推诿。若是无故懈怠,我绝不放过。当然,事情做好了,也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这一番话,唬得下人们战战兢兢,点头如捣蒜。 “两位厨娘仍是管灶房里的平日一日三餐,须得提早算好人数,宁愿多备一些,也没的短少,不然人来了没饭吃,惹人笑话。平日扫地的阿婆,也将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两位厨娘和洒扫婆子点头称是。 “你们四位仍是管看门护院的事,却不像往日都在一起,须分作两班,两人从子时二刻到午时一刻,另两人从午时二刻到子时一刻。白天有客时,迎来送往,须得机灵些;晚上值夜的,不许躲在某处打盹,好生巡逻守夜,进了贼,唯你们是问。” 四位家丁齐喊遵命。 “剩下的便是奶妈和丫鬟们,这倒巧了,当家主母和姨娘们的丫鬟共六个,奶妈加上小姐们的丫鬟也是六个,那便分作两班,一班人是从寅时一刻到未时一刻,另一班人从未时二刻到子时一刻,专管端茶倒水、给亲戚朋友添饭摆菜,外加收管碗碟,可都清楚了?” 丫鬟们齐答清楚了。 未经点拨,大女儿便能把事情安排得如此有条理,姜氏越发放心了,再道:“你们只管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去做,旁的采买之事,我叫米行掌柜和伙计来做。再者,出殡当日一概事宜,另行安排。” “我身子乏了,先回房休息。”言毕,赫连翊懒得理会众人,转身回房去。 有下人嘀咕道:“大小姐,您不去哭灵么?” “你这么爱管人,要不这个家你来当?”赫连翊眸子沉了下来,剜了那人一眼。 第004章 虐极品 回房之后,赫连翊找玉竹要了上好的笔墨纸砚,虽不如在东宫常用的那些贡品,胜在能写出字来向宋良娣诉衷肠。 当他一气呵成写了五页纸,后脑勺有点一抽一抽地疼,便不情不愿地搁了笔,细细阅看所写信笺,想着宋良娣收到信是何模样? 不胜娇羞? 或泪如雨下?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赫连翊不耐烦地问:“门外何人?” “大小姐,是我,玉竹!” 赫连翊迫不得已放下信笺,拉动门闩,打开了门。 原来,玉竹手捧黑漆托盘,送了几样清淡吃食来。 赫连翊一看这几样菜,要么黑乎乎的看不出来是什么,要么浓油赤酱怪油腻的,要么清汤寡水的豆腐,要么烧饼还煎糊了,色香味不占其一,越发没胃口了。 “这些东西有什么吃头?倒去喂狗。”赫连翊嫌弃地命令道。 玉竹劝道:“大小姐,本来守孝前三天是不能吃饭的,夫人想着一家人都身子弱,怕大家撑不住,才让备些素食给大家吃。您好歹吃几口垫垫肚子,别饿过头了伤身体。” 赫连翊再看了一眼这些一言难尽的吃食,别的不说,单讲豆腐,他当太子时,要吃豆腐,从不吃豆子做出来的,有一股难以去除的豆腥味,要御厨取一百只鸟脑,趁着新鲜时烹制,那般才能嫩到极至,又毫无腥味。 “这就不是人吃的!”他直截了当地表明嫌弃。 刚才一小勺酱菜配稀饭,玉竹囫囵吞枣地喝了两碗,好不容易央着厨娘多做了几样,大小姐不肯吃。白天哭灵,晚上守夜,还要处理一桩桩一件件的大事小事,身子如何熬得住? 只是,玉竹不敢再劝,怕惹得大小姐生气,只道:“大小姐,那等您饿了再吃也不迟。” “拿走拿走,我不吃!” 赫连翊懒得再说,只觉得精神不济,虚弱得很,便躺回床上,闭眼细想和宋良娣过往的点点滴滴。 你的一颦一笑,怎么就那么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如今却看不着了! 宋良娣,你可会想我? 一想到宋良娣,赫连翊的眉头舒展,嘴角笑意越来越浓。 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后,玉竹又来吵扰,“大小姐,夫人领着下人们齐去库房,拿现有的白烛、草纸、香油、蒲团等,一群族人不请自来,一来便闹哄哄地叫嚣起来。这会儿看什么拿什么,眼瞧着整个库房都要被她们给搬空了,您就去看看吧!” “我不去!”想宋良娣还没想够呢! 姨娘和其他小姐们只会哭,玉竹瞧着只有大小姐还算冷静,只能苦劝:“大小姐,有人一来就挑三拣四,挑剔庾家招待不周;有人不记得半分规矩,瞧着什么好些,直接上手去拿,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夫人碍于情面不好制止,咱们做下人的,主子没发令,也不好上前,她们越发放肆了,个个手里拿着,腋下夹着,怀里抱着,笑得合不拢嘴。这就是外头人说的吃绝户,大小姐您真不管吗?” 去找宋良娣的盘缠,可不能那一群蝗虫搬空了! 赫连翊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玉竹赶忙替大小姐穿鞋,疾步引路。 到了库房一看,果然就跟劫匪没什么区别! 赫连翊心中窝火,脸色铁青,毫不犹豫地砸了一个小青花瓷瓶,吓得族人们瞠目结舌,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倒有一个仗着年纪大的老婆子,觍着脸道:“你这小姑娘,脾气倒挺大,我们好心好意来帮你们收东西,你倒朝我们撂脸子,还摔东西!你爹尸骨未寒,瞧着你这样对我们,哪里懂什么尊老,还不得气得棺材板盖不住,要来打你这不孝女?” 把吃绝户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够不要脸的! “死了爹,你们就可以欺负我们母女了?倘若他泉下有知,见你们仗势欺人,立时就要来找你们索命!” 赫连翊红口白牙地呛了回去,再拎起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我数三个数,你们若不把东西放回去,我这青花瓷瓶不认人,砸断了腿,戳瞎了眼,我一概不管的!” “壹!” 有几个较为年轻脸皮薄的媳妇将手头的东西放回了木架上,其他人仍不动弹。毕竟一个年轻的姑娘,就是个纸老虎,还真能不怕坐牢?再说了,县丞才八品,人都死了,谁还看她爹的面子?这般狐假虎威,被她唬住,那这一趟不就白来了? “贰!”赫连翊高声数道。 那般睥睨天下的气势,再加不容争辩的语气,让一些怕事的男人们开始害怕起来,乖乖将东西放了回去。 这一回,只剩下五个包括老婆子在内的族人,死死地抱着东西,摆出宁愿跟大小姐拼命,也不放弃这些宝物的样子。 赫连翊双手举着那高大精美的青花瓷瓶,恶狠狠地与五人对峙。 姜氏瞧着五人拿的东西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两银子,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劝大女儿:“容丫头,到底她们好意来帮忙,这事就算了。” “真的来帮忙,来这儿露个脸,跟咱们娘俩个打声招呼,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哪有在这里看什么拿什么?谁再东看西看的,我把他的眼珠子抠下来,当鞠球踢!” 五人面面相觑,似有投降之意,可老婆子仍自嘴硬,“你们这些后生,倒不如我一个老婆子!今儿个,咱们在庾家出了事,官府能放过她们?” “老婆子,你晓不晓得有句话叫官官相护?”赫连翊嘲笑着问。 老婆子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反嘲道:“你爹都死了,谁护你?” “我还有个在豫章的未婚夫!”赫连翊得意洋洋地回了话,扭头问玉竹:“我那未婚夫是什么来头?” 玉竹有意给大小姐帮腔,便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大小姐,您的未婚夫,也就是咱们的大姑爷,乃是知府之子。” “那知府是几品官呢?”赫连翊明知故问。 “四品。” “玉竹,那你说,我是四品知府的儿媳妇,儿媳妇都要被人吃干抹净了,四品知府还坐得住吗?” “肯定坐不住,得为大小姐讨回公道。” “成,你这就取笔墨纸砚来,我修书一封寄往豫章,看知府会如何款待这些为老不尊的臭叫花子!” 赫连翊和玉竹一唱一和,早把其中四人唬得腿脚发软,忙放下东西往后退了。 如此一来,只剩下尤自嘴硬要贪便宜的老婆子。 赫连翊懒得废话,直接发令:“把她给我叉出去!” 洒扫婆子和奶妈眼疾手快,将老婆子双手反剪于身后,齐揪了出去。 “你个黄毛丫头,没良心啊!我好心好意来一趟,你竟如此抠门!菩萨县丞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抠抠搜搜的女儿?” 老婆子被架出去后,玉竹立刻关上了门。 终于清净了些。 赫连翊望着众族人,一本正经地讲道:“有道是不问自取即是偷,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我来教?若是你们真心想来帮庾家办好丧事,那就留下来,女人去灶房洗菜做饭,男人去前头招待客人,吃住都由庾家承担;若是想趁火打劫,赶紧走,免得日后发现,我懒得扯皮,直接报官!” 众族人一时受老婆子鼓动,猪油蒙了心,此刻见大小姐说话真诚,又能在这边吃住多时,便都打定主意留下,听从她的差遣。 如此一来,又多了许多帮手,赫连翊操持这恼人的丧事,越发得心应手了,只是不晓得那位姑娘能否处理好一切? 第005章 殿下 天未拂晓,庾思容睁眼醒来,头隐隐发疼,却发现置身于如此华丽却陌生的地方。 靠窗处摆着一张黄花梨木雕蟒纹长书案,摆着多方名砚与毛笔。后头是一架博古架,放满了熠熠生辉价值不菲的宝物。西墙上挂着四个烫金大字:勤政爱民,下面是四张长卷画轴,乍一看是四大美女图。她定睛细瞧,图上美人或打伞、或荡秋千、或采花、或抚琴,姿态妩媚,却是同一个人。 显然,这是一位王公大臣或是簪缨世家子弟的卧房,墙上美人,便是他的意中人。 可是,她一介女流,怎会出现在男人房里? 庾思容半坐起来,掀开蟒纹锦被,竟发现自己长了一双骨节分明手掌宽大的手,掌心还有一些粗粝的茧子! 她慌忙躺下,盖上被子,解了里裤……真的变成了男人! 她羞得满脸通红,对自己变成男人甚是无措,也怪自己不该那般直接,越发不知如何对待这副躯体了。 “殿下……”在外间值夜的何桂通喊了一声,意识到主子已不是皇太子殿下,而是豫章王,便立刻改口叫王爷,并推门进来了。 殿下? 王爷? 庾思容从八品县丞之女,直接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那她占了王爷的身子,会不会王爷也变成了她?岂不是把她的身子都看光了? 她只感自个儿再也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了,又气又臊,又不知如何是好。 何桂通打起帐幔,只见躺在床上的豫章王,脸红到脖子根,眼里有些疑惑与放空。他会心一笑,“殿下,奴才去给您打水来。” 深更半夜的,打什么水? 庾思容还不想立刻就沐浴更衣来面对这副陌生的躯体,便脸红心跳地扯了个谎:“不用,我起来上茅房。” “王爷,插屏后面便有恭桶,不必离房。” “那请你出去。” 请?殿下从来都是对何桂通直接发令,从未说过请字。此外,他伴着殿下长大,哪回不是在房里看着殿下小解?毕竟,殿下小解完,还需要他帮着穿好裤子呢。 现在王爷非但不要他伺候小解,直接赶他出去,还用上了请字,这太反常了!王爷该不会想不开,要趁着这会儿功夫做傻事? 被捧了十几年的皇太子,一朝从云端跌落,虽位份没降太多,到底是被废太子了,一时间想不开也是有的。何桂通深感责任重大,哪怕被贬为王爷,他也不会像其他墙头草一样,转投其他主子,而要护着王爷无虞,同甘共苦。 因而,何桂通扑通一声跪下了,诚惶诚恐地问:“王爷,您是不是厌恶奴才了?奴才哪里没做好,您只管说出来,奴才一定改。” 虽则庾思容在庾家也有丫鬟伺候,到底上茅房这种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况且,她忽然变成了男人,急着小解,当着太监的面,哪里解得出来? 可惜,她不能道出真相,只能敷衍道:“以后晚上你只管睡着,不必进房,我自晓得如何解三急。” 不光今儿个不用,以后都不用!王爷这般性情大变,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何桂通忐忑不安,又不敢反驳,只得遵令退下。 听见脚步声远去,庾思容趿拉着鞋子,猫手猫脚地闩上了门,再绕到屏风后。这王爷用的恭桶,竟是一整块纯天然美玉雕制而成!通体莹润,泛着青色微光,在一尺远处焚着一炉龙涎香,青烟袅袅,立时便让她放松下来。 只是,这头一回以男人之躯如厕,对庾思容而言,并非易事。她把头抬起,紧盯着勤政爱民四个字,不断默念“勤政爱民”,试图减轻羞臊。她双手翘起兰花指,捏着里裤,一言难尽地小解。 没过多久,屋外便传来脚步声和嘈杂细碎的交谈声,又发生了什么事? 转念一想,庾思容虽不知自个儿变成了什么王,但凡是个王爷,该是这一府里最尊贵的,又何必惶恐不安? 于是,她移步到四美图前,耐着性儿欣赏画中美人。 不得不说,哪怕她当庾家大小姐时有几分姿色,跟画中人比,还是稍逊一筹。美人眉如远山,薄施粉黛,妩媚娇艳,端的是倾国倾城之色。若只是漂亮,大抵也抓不住阅人无数的王爷心,这位美人有弱柳扶风气质,哪怕嫣然一笑,眉头也有淡淡的忧愁,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她眉间的忧愁。 这时,门外的何桂通压低声音喊道:“王爷,王妃求见。” 王妃? 听闻皇家子弟多结婚早,王爷妻妾成群,也是正常的。到底都是女人,哪怕是男儿身,庾思容也觉得会好打交道些,便挪步去开了门,只见王妃穿着一身豆绿色缂丝祥云交领短襦和同色马面裙,五官端庄大气,举止间从容不迫,很有名门闺秀的风范。 显然,王妃不是画中人,王爷的意中人,另有其人! 在庾思容思忖间,王氏以为王爷又会像以前一样不耐烦地轰她出去,先行了福礼,便直抒来意:“王爷,妾一夜未眠,想着突发变故,外头说什么都有,该尽的礼数,咱们总得尽到。” 突发变故! 近身服侍的太监一开始喊殿下,再改口王爷,那便有且仅有一种可能——此人原为皇太子殿下,因故被贬为王爷! 庾思容瞬间明白自个儿的处境,若是皇太子本人被废,贬成某地王爷,定是生不如死。可她原为八品县丞嫡长女,一朝成了位尊权重的王爷,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下令道:“给王妃赐坐。” 给王妃赐坐? 这句话的五个字,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 废太子的圣旨降下来不过几个时辰而已,王爷便痛思己过,不能宠妾灭妻,要跟王妃相亲相爱?这事好是好,但才几个时辰,就能转了性儿?何桂通满脑子疑惑,却不敢讲出来,亲自搬了一张杌子,放在书案前,请王氏入座。 坐,还是不坐? 若是夫君没被废太子之前,王氏是定不敢坐的,因为有几次坐了,惹得他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以至于她养成了能站不坐的规矩。 现如今被废了,立马就对王氏笑脸相迎,还赐坐?是真情,还是假意? 庾思容可不知这一群人心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有人来,请人坐是最基本的礼数,难道皇家不用遵守这种礼数,全都站着来保持姿态优美? 第006章 王妃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房里点着六盏宫灯,庾思容绕到书案后坐下,见王妃脸上有与她往日一模一样的小心翼翼。 不管是什么位份的女人,总是要看人脸色。 如今,庾思容是上位者,也不禁心里发酸,万分感慨。 王氏偷偷觑了一眼被废太子的夫君,没有意料之中的摔摔打打,也没有颓丧沉沦,脸上那般温和有耐心的模样,只在面对宋良娣时有过,如今,竟也这般平静地看着自个儿。难道那一道废太子的圣旨,悄无声息地打通了夫君任督二脉,彻底改头换面,先从宠妻爱妾开始? 不不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要被夫君这一时半刻的假好蒙蔽了双眼,不然又该落得个自取其辱的下场! 庾思容打趣着笑问:“王妃不坐,莫非怕杌子上有钉子?” 何桂通大吃一惊,心里暗自琢磨:我没听错吧?王爷竟有闲情逸致对王妃开玩笑?当初,王爷贵为皇太子殿下,整个东宫最不待见的就是太子妃。如今,双双被贬,竟有些患难见真情?只是,这真情恐怕是纸糊的,宋良娣一来,王爷又该恢复本色,独宠一人了! 王爷笑得真好看。眉眼弯弯,满目星辰,今晚的王爷,整个人是如此俊秀斯文,比意气风发时更让人心动! 王氏面红耳赤,微微低头,“王爷,您说笑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坐,未免有敬酒不吃吃罚酒之嫌。王氏施施然坐下,望着眼前的夫君眼里终于有了自己,红了眼眶。 “王妃不好生歇着,特来找我,不知有何要事?”庾思容开门见山地问。 王氏也不藏着掖着,有话直说,“王爷,圣旨已下,虽未言明何时搬走,但咱们顶多再在东宫住几日,便要前往豫章。一路车马劳顿,少不得要好生安排。” “王妃所言在理,我也是这样想的。”庾思容点头附和。 每次身为太子妃的王氏讲话,要么不给开口的机会,要么反驳得一无是处,让她无地自容,何曾有过今日这般交口称赞? 王氏越发想表现出自个儿的聪慧来让王爷刮目相看,便道:“此外,虽说被废太子不是什么好事,终要大大方方地收场才是。” 被废太子,委实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庾思容伤心不起来——八品县丞之女一夜之间变成了豫章王,高兴还来不及,伤心……也要装装样子。 “王妃,依你之见,该如何收场才算大大方方的呢?”她单手揉着眉心,一副很是烦恼的模样。 王氏回道:“首先,东宫六位三师三少,多是任职尚书,少了这些头衔,大抵也是失望的。您该打整好心情,去拜谢六位恩师教育之恩。” 三师三少为才能出众的高官,以后少不得还有打交道的机会,委实该好好拜谢他们。庾思容点头称是,继续请教。 “而左右春坊、詹事府、十率府等,皆为负责管理东宫而设,皇太子被废,他们自然要另谋出路。当然,此事想必陛下和吏部早已想好妥善安排之策,您无需操心。” 庾思容再次颔首,竖耳细听。 王氏继续讲道:“再下一级的便是这些内廷女官太监们,有品级的三十六人,加上无品无级的,该是有近两百人。这些人的去处,是安排去内廷其他地方任职,还是放回家去,该跟母后商量好,总归有个说法,没的叫人等来等去,人心惶惶。” “如此说来,我还得进宫一趟,好好请教一下父皇和母后的意思。”庾思容单手托腮道。 王氏轻声道:“您能这么做,是再好不过了。” “那你速速回去梳洗打扮,待辰时二刻,你我一起进宫。” “王爷,您真的肯带我去?” 也不怪王氏会这么问,在东宫当差久了些的女官太监们都晓得,每逢节日,须太子和太子妃一起进宫赴宴,太子妃打扮得齐齐整整,满心欢喜等着跟太子一起进宫,却总是被晾几个时辰。到了宴席将要开始时,才派人来责骂太子妃为何还没去赴宴,让满堂宾客好等。太子妃去赴宴后,太子也不会跟她坐一起,总借着不同的由头离席,或与其他人同坐。 总之,太子对太子妃的嫌弃,在内廷已是人尽皆知。 如今,被废太子成了豫章王,反而如此善待王妃,大有夫妻琴瑟和鸣的场面,王妃这是守得云开了么? 何桂通只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他一向引以为傲在东宫立足的资本,便是能猜中主子的所思所想。现在,他不懂了。王爷看起来那么温文有礼,像世家公子,哪有从前半点不顺心意就要让整个东宫不得安宁? 恐怕这一切都是主子装出来的,最后要憋个大招,让所有人都陪葬! 何桂通后背发凉,冷汗涔涔。 从上到下,全都战战兢兢的模样,落在庾思容眼里,便生出一个疑问:“我有那么可怕么?” “不可怕,不可怕。” 包括王妃在内的所有人摇头如拨浪鼓,动作整齐划一。 何桂通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王爷,求求您别这样,您打我们,骂我们,让我们滚蛋,随便怎么处罚我们都行,只求别用这样诚挚的眼神看着我们,比把我们架在火上烤还难受! “既然我没那么可怕,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等王妃打扮好了,一齐进宫。” “奴才遵命。” “奴婢遵命。” 婢女宦官们齐声答道。 待众人告退之后,王氏驻足停在抄手游廊里,双眼盯着天边的朝霞,低声问陪嫁丫鬟:“揽月,刚才我不是做梦吧?” “王妃,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王爷终于晓得您的好,要跟您好好过日子呢。”婢女揽月满脸激动地讲道。 王氏仍是不信,“那他真能做到雨露均沾?” “您是陛下和皇后娘娘钦定的太子妃,太子殿下当初不晓得珍惜,如今被废太子,成了豫章王,终于良心发现!奴婢瞧着,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真的么?” 王氏好怕这一切都是假象,彷如镜中月水中花,不消几日,王爷又会对自个儿横眉冷对。 当然,眼下打扮好,陪王爷一起进宫,面对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苛责,才是正经。 第007章 不许抄写经书,没的浪费笔墨 待一行人走后,庾思容手持墨块,在端砚中用适中力道磨墨,心想该如何面对完全不认识的皇帝和梁皇后。 何桂通手持拂尘,恭恭敬敬地立于一旁,听候吩咐,却止不住地用双眼去瞟王爷的脸色。王爷面无表情,双眉微蹙,目光炯炯,似在思虑什么大计谋。 如此说来,王爷善对王妃,都是装出来的,定是又在想什么计谋来作弄王妃。可怜王妃还以为好日子来了,还不是在火坑里逃不出来? 只是,何桂通也没太多心思来可怜王妃。毕竟,他贴身伺候王爷,如今看不懂王爷的一举一动,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极有可能掉脑袋的! 为了保住小命,只要王爷不吩咐,自个儿是一句话不问,一件事不做,别为了邀功,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静坐磨墨,庾思容很快便沉下心来,琢磨自个儿如今的处境。虽说她爹只是八品县丞,一生都不曾见过皇帝和梁皇后,到底在宦海浮沉这么些年,常把宫廷里的事在茶余饭后讲给她听。 皇帝文武双全,励精图治,在位数十载,改革律法,扩建长城,完善科举制度,削减赋税,让整个大庸王朝国泰民安,百姓富足,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 而梁皇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最爱看书,帝后情深,生下来的嫡长子,也就是赫连翊,便在六岁那年立为东宫太子。太子年幼时聪明绝顶,有不少事被民间传为美谈。监国十二年,更是屡屡做出成绩,深得民心。 只是,皇太子过惯了奢华生活,又极为宠爱宋良娣…… 庾思容搁了墨块,扭头望向那幅四美图。 画中人是谁,不言自明。 往日主子思念宋良娣又不得见,便会站在画前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情到深处,甚至会把脸紧紧地贴着画,以慰相思之情。可是,今儿个主子看向那四张画,眸中带着审视和疏离,哪里有半分含情脉脉的样子? 难不成王爷把被废太子的缘由,全归到宋良娣身上? 何桂通轻叹一声,往日没少劝宋良娣别仗着皇太子殿下的宠爱,做出那些出格的事。偏偏殿下为着没得到她,费尽心思做了多少事,闹到现在的地步,只说宋良娣红颜祸水也不大合情理。 可是,宫廷又岂是一个事事讲道理的地方? “你为何叹气?”庾思容柔声问。 何桂通那么轻微的一声叹息,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想到被主子听到了,还要问明原因!他的心快跳了嗓子眼,极力克制话语中的颤声,回道:“王爷,宋良娣昨晚抄写了一夜的经书,适才王妃在,忘了跟您说。” “我被废太子,她抄经书就能让事情有回转余地了?”庾思容反问。 何桂通不禁摇头。 “那她为何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还用问,宋良娣是为了给主子祈福,同时主子会心疼她,赏赐才会源源不断地送去! 可是,何桂通心里明白,嘴上却讲不出来——因为主子的眼神带着一丝不耐烦,这是从前讲起任何关于宋良娣的事,都不曾有过的。 也就是说,主子被废太子,宋良娣的恩宠到头了,以后再拿张做乔的,主子会翻脸无情的! 没等何桂通回答,庾思容吩咐道:“传令下去,以后不许宋良娣抄写经书,没的浪费笔墨。” 宋良娣熬夜抄写经书,是浪费笔墨? 何桂通哭笑不得,硬着头皮接了这个苦差事,前去栖云馆传话。一路上,他步子迈得极快,不断有婢女宦官向他打招呼,甚至有人想打听以后大家的出路,都被他以有事搪塞过去,直至到了栖云馆前。 早有婢女红杏在候着,一见到何桂通,便像看到了天降救星,忙不迭地讲道:“何公公,您可来了!宋良娣日日茹素,身子骨本就虚弱,熬了一宿抄写经书,早已累得头晕眼花。奴婢要伺候宋良娣睡下时,听闻王妃见了王爷,等了又等,也不见王爷来,正在寻死觅活的,您快去吧!” 这个节骨眼上,闹着要死要活的,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何桂通拧着眉头喊了一声“我的姑奶奶”,焦急地走进宋良娣卧房,正见宋良娣要抢婢女们手里的金银珠宝,嘴里叫着“王爷嫌我了,你们还不给我金子,让我体面地走?” 原来是想吞金自尽! “良娣,您糊涂啊!” 何桂通扯着公鸭嗓一声叫喊,让宋良娣三魂七窍归了位。 宋良娣一看外头无人,眼里满是失望,“何公公,王爷呢?” “王爷正在梳洗打扮,准备进宫悔过。” 进宫,宋良娣是没资格的,便极为落寞地哦了一声,再问:“何公公,王爷可有什么话交代给我?” “你们都去准备早饭。” 婢女们得令离开。 何桂通这才掩门低声开口:“宋良娣,王爷说您抄写一夜经书辛苦了,以后莫要做这样伤心神的事情。” “那有什么辛苦的?只要王爷喜欢我用簪花小楷写的经书,没日没夜地熬下去,我也愿意。” 话太委婉了,宋良娣还当如今的豫章王,是从前的皇太子殿下呢! 何桂通怕词不达意闹了误会,便直接讲:“宋良娣,王爷的原话是以后您别抄写经书,没的浪费笔墨。” 没的浪费笔墨,这六个字,像一把利剑,往宋良娣的心口插了一刀。她一个趔趄跌到了梳妆台前才勉强撑住,似笑非笑地问:“何公公,王爷称赞我簪花小楷写得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送了我多少贡品纸砚,便是写到下辈子都够的。王爷视我的墨宝为珍宝,便是写错了字,也要珍藏起来,如今竟说我浪费笔墨?” “宋良娣,今时不同往日了!”何桂通不留情面地挑明。 “果然是以色事人,能有几时好!王爷还不曾得到我,便这般嫌弃。若是早早从了他,恐怕早被打入冷宫了!可怜我一颗真心,诚心诚意求上苍保佑他,全当喂了狗!” 宋良娣流下两行清泪,泪水像一粒粒珍珠,掉在地上。她拿起那一沓字迹工整的纸,一下又一下地撕起来。 何桂通垂手而立,苦劝道:“宋良娣,如今王爷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您消停些。待到了豫章,王爷不还是最喜欢您么?” “王爷和王妃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我算什么呢?”宋良娣将那一沓碎纸往头顶一抛,片片碎纸如雪花般落下来。 何桂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无奈地摇摇头,吩咐婢女们前来伺候,转身离开了。 第008章 罚跪 宋良娣自打被选进东宫后,深得皇太子殿下的喜欢,三天两头往死里作出来的事情,何桂通很看不过眼。但做下人的,靠主子眼色生活,主子喜欢,他又能怎样呢? 如今,宋良娣还不识时务,以为皇太子只是降了一级,殊不知东宫和豫章有云泥之别。只盼着宋良娣能自个儿想通,安于现状,当好主子的贤内助,不然这般闹下去,别说主子忍不了,最不待见她的帝后也会出手。 何桂通往回走时,满心想着如何答复王爷才合适,忽听一声“何公公”的呼喊,循声望去,竟是一群婢女宦官们簇拥着王妃而来。 王妃身穿白色交领绣芍药绫纹短襦和草绿色马面裙,头上簪饰较以往进宫少了一半,简单素雅,颇合王妃身份。 何桂通朝王妃行了一礼,纳福问安。 “何公公,不必多礼。”王氏一看何桂通来的方向,晓得他刚去了栖云馆,便直截了当地问:“宋良娣怎么样了?” “回禀王妃,宋良娣使小性儿撕了经书,还在气头上。”何桂通一脸忧愁地回话。 王氏毫无愠色,反倒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待王爷进宫回来后,再去哄哄便没事了。” 主子才向王妃示好,王妃不抓紧这段时间日日夜夜守着主子,生个一儿半女的,竟还能笑着说再让主子去哄宋良娣!虽说女人不能善妒,但王妃也太好性儿!细论起来,王妃比宋良娣还小半岁,行事作风却像年长数岁的姐姐,不愧是出自百年望族——太原王氏,教养风度皆是无可挑剔的! 这时,一内监急匆匆来报:“王妃,王爷已在门口等您多时了,请您快些吧。” 王氏点头,想着今儿个进宫是为着悔过,宜早不宜迟,过分隆重的打扮,反倒显得心不诚。她亲选了这一身素雅衣裳,都是簇新的,倒也不失体面。加之不想让王爷久等,一打扮好了便过来打扮了。 哪料,王爷更衣梳洗,更快! 何桂通也没想到王爷会这么快就打扮好要出门了,便问:“是何人伺候王爷更衣的?” “王爷把小的们都关在门外,自个儿换好了衣裳,束好了发髻。” 这可了不得!虽说被废太子,到底还是个豫章王,少不得几十上百号人服侍着,哪就到了像那起子小门小户买不起丫鬟小厮的地步,事事亲力亲为呢? 况且,今儿个主子和王妃一起进宫,不是去参加早朝,不能像往日一样穿着衮冕,按照礼制王爷该穿的冕服,东宫暂时没有,更不能随便穿套衣裳,失了礼数。 何桂通和王氏皆担心这件事,互相使了个眼色,默不出声地走向大门。 果不其然,只见东宫大门下,王爷身穿青色圆领袍,头戴黑纱帽,负手而立,身材颀长,没有半点颓丧之气,反而仰望天边冉冉升起的朝阳,一如往常那般奋发向上。 与此同时,庾思容感受到背后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便大大方方地转过头,带着浅笑与众人对视。 王氏:王爷这一身打扮,挑不出半点儿错,衬得整个人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何桂通:主子自个儿更衣束发,竟不比我们做的差?再这么下去,我们的饭碗不保,该卷铺盖走人了? 内监们:主子竟对我们笑了!我们除了笑,还能干什么呢? “王爷,奴才来迟,请见谅。”言毕,何桂通看一个个笑得跟二傻子似的,便一脚踹了头一个在痴笑的内监,“还不速速摆矮凳,扶王爷和王妃上马车?” “小的这就摆矮凳。” 小内监立即摆了矮凳,毕恭毕敬地开口道:“请王爷和王妃上马车。” 庾思容踩着矮凳上了马车,随即朝王氏伸出一只手。 眼前的这一只手,宽大修长,隐约可见一些绒毛,显然不是太监的手……王爷竟然亲自拉我上马车!结婚这几年来,还是头一遭! 王氏羞红着脸,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轻轻地将纤纤五指放在王爷的掌心里,她细腻如羊脂玉般柔滑的手心,挨着他那长了粗粝茧子的掌心,有点痒痒的,却莫名安心。 庾思容牵着王氏走进马车里,坐定之后,放下帘子的那一刻,才发现王氏不胜娇羞的脸比朝霞还红,才明白王妃这是对丈夫动情了。 王妃,你的丈夫,已经悄然换了个芯儿! 可是,这话庾思容无论如何都不能讲出来,便将目光收回,低头摆弄腰间玉坠。 王氏自知失态了,极力平复心情,但脸上的羞红褪去,脑海里却一遍遍回想适才牵手的场景,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一路无话,直至马车停在午门外。 为免王妃再次脸红,庾思容这次不再牵她的手,只是并排而行。 金黄色琉璃瓦在朝阳下,闪烁着耀眼光芒。一排排红墙,一座座宫殿,一个个翘起的屋檐,让人心生敬畏。庾思容走在一块块青砖铺成的巷道之上,心潮澎湃之余,又有些难受——这般精美的皇宫,处处都守卫森严,目光所及之处,奢华有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也许,是因为她本就不属于这里,才会觉得格格不入,没有半点眷恋。 一路上,内监宫女们看到了王爷和王妃夫妇二人,无不恭敬地行礼让路,直到乾清宫前。 “陛下有令:豫章王有负天恩,罚跪六个时辰。” 被拒之门外,早在庾思容预料之中。因而听到罚跪六个时辰,便拎起圆领袍下摆,堂堂正正地跪下了。再将下摆盖住膝盖,挺直脊背,直视大门紧闭的乾清宫。 乾清宫殿前月台上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并四座鎏金香炉,丹陛石上雕龙画凤,栩栩如生。 庾思容打量着乾清宫门前的一切,毫不乏味,只是膝盖开始隐隐作疼,越发挺直了脊背,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王氏早已跪在一旁,轻声道:“王爷,妾出门前还惦记着可能要跪,须早早戴上护膝才是。为着别的事耽搁了,让王爷受累了。” “这是乾清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戴护膝便是作弊,父皇与母后晓得了,更会大发雷霆。倒是苦了你也跟着一起跪六个时辰,磨破了波棱盖儿如何是好?” 第009章 退婚 来庾家吊唁的人一波接一波,在赫连翊的打理下,下人们各司其职,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到了停灵第三天的时候,门子来报:“洪知府家来人吊唁了!” 洪知府家来的是一个中年男管家和两个媳妇子,三人在灵堂里上完了香,见姜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媳妇子分立左右,搀扶起姜氏,附耳道:“庾夫人,我家老爷和夫人有话带给您,请移步别处叙话。” 庾家只剩下一群女人,唯有与洪知府家联姻,才能守住这份家业。因此,姜氏听着她们话里有话,便微微点头,慢慢收住了哭声,与三人齐到花厅叙话。 洪家派来的管家理所应当地坐了上首,姜氏和两媳妇子各坐一旁,各自寒暄起来。 管家开口道:“庾夫人,庾县丞正值壮年,不想就此撒手人寰,万望夫人与小姐们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老爷他走了,剩我们这些老弱妇孺,好在有些家业,也不至于没有饭吃。”姜氏听太多那些劝慰的话,说来说去总没意思,便换了个话头,“洪知府和夫人身体可好?” “托陛下的福,老爷和夫人身体都好,劳您惦念了。” 姜氏颔头,只觉得这次管家来不像先前那么热络,两位媳妇子更是无话可说,脸色也不是满脸堆笑,莫非容丫头和知府庶子的婚事有变?可是,这边丧事还没办几天,知书达理的洪家该不至于这般落井下石? 姜氏如坐针毡,又不能露了怯,便接着话头往下问:“那府中各位公子和小姐可都安好?”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除了搭腔,没有一句主动问的话,姜氏眼皮开始不自觉地狂跳,仍装出镇定自若的模样,再问:“今年公子们可都下场举制?” “皇恩浩荡,哥儿们早都开了蒙,也跟随先生学习,已学得一二,便都报名参加今年的科举了。” “少爷们师从名师,又有洪知府亲自教导,定能金榜题名!” 这句话说得管家和媳妇子们喜笑颜开,都夸姜氏会说话。随即停了笑声,互递神色。 “咱们光顾着聊天,倒忘了喝茶。这是我闺中好友送的雨前龙井,略尝一尝。” 洪家来的三人,一听雨前龙井的名号,对姜氏高看了两眼。原因无他,上好的雨前龙井,每年都要进贡给皇室享用。这姜氏只是一个八品县丞的夫人,却有好友送雨前龙井,真让人不可小瞧了去。 管家抿了一口,品评道:“这雨前龙井茶果然不一般,茶味浓郁,仅看这泡出来的茶叶,片片翠绿明亮又嫩,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上好茶叶。” “既然管家爱喝,待会儿我便命丫鬟装三罐子,您们带回豫章慢慢喝。” “使不得使不得。”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收了这么贵重的雨前龙井茶,三人怎么好意思当恶人来讲出此行真正目的? 世人多谦让,姜氏是晓得的,“每人装一小罐,又不费什么事。” 管家再也坐不住了,忙道:“庾夫人,不瞒您说,此次我们三个前来,为着一件要事。” “是何要事?” 姜氏心里已明白,死鬼这一去,容丫头和知府庶子——洪四少的婚事,最少也要延迟一年。若能继续联姻,便是一两年后完婚;若是不成,少了洪家这么强大的靠山,庾家这一家全是女人,要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社会磋磨成什么样,她不忍细想! 事已至此,是好是歹,该揭晓了! 管家接话道:“庾夫人,去年老爷京察得了个优绩,当时吏部官员便说老爷会升迁。这不,吏部传来文书,说老爷在任多年,政绩斐然,即日升为按察司副使。这按察司副使是正儿八经的四品京官,这不阖家上上下下都在打整行礼,准备进京?”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升为正四品京官,以后便能每日早朝见陛下了!”姜氏由衷地高兴,不禁恭贺道。 管家也笑得开心,“谁说不是呢!这是天大的恩典,阖府没人敢耽搁,明儿个便要启程进京了。” “如此说来,您们三位岂不是今日便要早早赶回去?” 庾夫人这般客气,每每说到话头上,总岔开了去。管家索性一鼓作气把今日此行真正缘由一并讲出来,“庾夫人,咱们这些人坐个船回去,不消一两个时辰便到了,无须您担心。就是老爷和夫人想着您家大小姐要守孝三年,今年已芳龄十七,再等三年便是双十年纪。届时,四少爷及冠数年还不娶妻,少不得被人诟病。再加上,这几年每每到了议亲之时,总有种种不祥。老爷和夫人思来想去,许是天意不让大小姐和四少爷结合,这门亲事就此算了。” “算了?”姜氏双目圆睁,脑子里一片空白,明知是什么意思,却无法集中精力去想这件事的前情后果。 管家脸有歉意,“庾夫人,大小姐在这边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还能时时来看您,您便想开些吧。” 姜氏黯然不言。 “庾夫人,您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消息,也是有的。夫人和四少爷心里过意不去,各拿了一包银子,您且收下吧。” 两位媳妇子各捧出一包银子,交到姜氏手里。 姜氏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踌躇之际,两包银子掉在地上,发出的响声,才让她惊觉失了礼数。 “我们不便久留,告辞了。” 管家与两媳妇子迈出门槛时,扭头道:“从前逢年过节的礼数,夫人说了,全当交友一场,不必奉还。” 姜氏盯着地上的两包纹银,吩咐下人:“去叫容丫头来。” 赫连翊三步并作两步来了,只见姜氏呆坐在花厅的扶手椅上,地上两包鼓鼓囊囊的东西,也没人捡。他弯身捡起来,才发现是两包银子。 “这是洪家送的?” “放下!咱们不要他的!”姜氏来了脾气,高声斥道。 赫连翊不紧不慢地放在高几上,坐在旁边的扶手椅上,开口问:“可是她们说了什么重话,惹得您不高兴?” “洪家退婚了!” “退婚了就退婚了,我又不是嫁不出去!”赫连翊最讨厌趁人之危,血气上涌,“等服丧期满,我定找个比洪家男人好十倍百倍的嫁了,不然我都不姓赫……” “哼,不然我都不姓庾。”他反应快,及时改口。 被男方退婚,哪怕是黄花大闺女也会被人指指点点,更别说一直被人嚼舌根的庾家,这又添了一桩话柄…… 姜氏可没那么心大,也不奢望什么好女婿,只道:“既是不再结亲,我们也不好收人家的银子。来人……” “娘,洪家做出这种雪上加霜的事,只失去这么点银子,我们失去的可是一个大靠山啊!” 第010章 莫非大小姐爱慕太子殿下? 三天之内,丧父,退婚,若是那位娇滴滴的大小姐,恐怕早就抹脖子上吊了,得亏赫连翊心大,不把这些事放心上,颇有些自鸣得意地捧着银子离开花厅,一路上盘算着要数清楚多少两银子,至少留一半当盘缠。 宋良娣,我离出发去找你又近了一步! 赫连翊心情大好,不想走错了路,竟走到了吊唁亲朋好友歇脚的凉棚下。他们正聚在这儿喝茶,大声唠嗑。 “你们晓得不?监国十二年的皇太子殿下,前两天被陛下一道圣旨给废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赫连翊被废太子后就成了庾家大小姐,还真不知道民间如何议论此事,又不能大剌剌地坐下聊,便装作是找人,“你们可有看到夫人过去?” “没有。” “那我去别处找找。” 赫连翊借故走开,绕到一堵墙后,认真地听墙角。 有人接上话头,“古往今来,废太子也不在少数,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说得很是,废太子又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那么吃惊作甚?赫连翊默默地点了点头。 “瞧你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儿,跟咱们真就没半点干系了?自古以来,为着易储的事,多少地方血流成河?再说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一个个成语,用得听顺口,不去坐馆当说书先生可惜了! 孰料,那人话锋一转,“话又说回来了,皇太子殿下被废,倒也不冤枉。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自挑选的太子妃,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太子偏偏不宠,宠爱什么良娣,这等宠妾灭妻的事,不是打帝后二人的脸吗?” 宠妾灭妻,圣旨里的原话! 真有这么令人发指不能容忍? 可是,赫连翊一看王氏那张脸,又满口仁义道德,便觉得倒胃口。 宠爱王氏,便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绝对不可能! “你说得很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夫妻恩爱,后宫形如虚设,偏偏太子一点儿没学到。倒是福王跟王妃青梅竹马,一进门就怀上了,很快就要让帝后抱孙了。” 福王,赫连清,乃是帝后所生的三皇子,与赫连翊是一母同胞。两人虽是亲兄弟,实际上往来不多。 “不不不,这什么宠妾灭妻的理由,全是诓人的。太子妃活得好好的,又没被太子怎么的,只是冷落而已。哪怕帝后二人对太子此举不满,也不至于就废了他。依我看,是太子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陛下才先下手为强,废了他!” “太子密谋造反的事,被陛下窥得先机,先发制人?” 造反! 造你娘的反! 赫连翊气得青筋暴怒,直冲出来,痛骂道:“你们对宫廷密事如数家珍,难道你们这些天晚上都躲在御用恭桶后头偷听?” “大小姐,你一个姑娘家,别把话说得那样难听。帝王家事,也是天下事。我们是天下人,怎么就说不得天下事?”那人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分明是强词夺理! 赫连翊抓住最要紧的一点,毫不迟疑地质问:“太子何时造过反?你们无中生有,妖言惑众!该当何罪?” 太子造反,纯属他们妄自揣测,被大小姐咄咄逼人地追问,越发站不住脚,有些自讨没趣,没敢再回话。 其中一人獐头鼠目的,笑眯眯地猜问:“大小姐,你养在深闺,怎么一听太子的事就这般火大,莫不是爱慕太子?” “是了是了,因心里喜欢太子,才容不得人说他半句不好!” 言毕,众人哄堂大笑。 “关于太子的事,你们少嚼舌根,不然我写一封密信告到京城去,可别哪天被人割了舌头都不晓得!” 赫连翊气哼哼地撂下狠话,拂袖离去。 回房之后,他将两包银子放在书案上,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便拿起一沓宣纸,一面撕,一面自言自语:“那起子小人,连东宫的门朝哪边开都不晓得,就敢张嘴太子宠妾灭妻,闭嘴太子造反,合着东宫是他们家开的?可恨,可恨,着实可恨!” 一片片细碎的宣纸落地,赫连翊的怒火减轻了,心里却没来由地失落起来。今儿个堵住了这些人的嘴,天下百姓千千万,哪里堵得住悠悠众口?从前,他从来不在意被人说什么,一则是没人敢当面说他的不是,二则在东宫或皇宫里,妄议主子的事是掉脑袋的。 因而,他被捧着长到这么大,一朝从云端跌落,任何世人都可以踩一脚,吐一口唾沫星子!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人言可畏。 可是,这几天他一直逃避不去想的要事,却在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挥之不去,那便是帝后联手废太子的真正缘由。 就像那人所说的,宠妾灭妻是一个理由,但跟真正必须废太子理由相比,便微不足道了。 废太子真正原因是什么? 正当赫连翊绞尽脑汁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时,姜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容丫头,你怎么又跟亲戚吵架了?这是何苦呢?才被退婚,又传出倾慕太子的话,那得有多少人笑话你不知天高地厚?” “怕这个笑话,怕那个笑话,活得这么累,还不如死了算了!”赫连翊有些自暴自弃地嚷道。 姜氏满脸惧色,不敢再说什么丧气话,反劝道:“容丫头,可不许乱讲!你要好好活着,嫁个比洪四少好十倍百倍的男人嫁了,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没错,我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包括亲手废了他的亲爹娘! 第011章 同甘苦 日头越发毒辣,乾清宫前寸草不生,又无大树遮挡,跪在地上的庾思容和王氏二人躲无可躲,膝盖的疼痛袭遍全身,两人又是热又是痛,密密麻麻的汗珠不断滴落。 罚跪时间过半后,庾思容只感时时刻刻都是煎熬,一面想着不如装作晕倒算了,一面又想着好歹是一个王爷,罚跪几个时辰就晕了,又得多少人笑话呢?万一被远方的正主晓得了,还不得骂她丢了他的人? 因而,哪怕汗流个不停,整个人像架在火上烤,庾思容疼得咬牙切齿,也勉力撑住。 最难熬的是午时,庾思容不大了解乾清宫宫殿里头是什么陈设,可宫女内监们捧着一道道菜鱼贯而入,岂止是一个饭菜飘香!本来她水米未进就进了宫,此时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汗打湿的衣裳紧贴在后背,膝盖又痛得快要麻木了,种种痛苦,让她不禁生出一种幻想:若是能进乾清宫大快朵颐就好了! “王爷!”王氏虚弱地喊了一声。 庾思容从沉思中挣脱出来,循声望去,王氏脸色惨白,咬着下唇,双手绞着一方帕子,似是有难言之隐。她关心地问:“王妃,你还好么?” “王爷,别的事倒不值一提,独妾来了葵水,这两三个时辰没……”王氏双颊羞红,豆大的汗珠往下掉,双唇发干,不好意思再往下讲。 同为女人的庾思容,却是一提葵水就明白了。大庸王朝的女人们来了葵水,都会用一种特制布条,穷苦人家便往里头填草木灰,富庶人家才舍得用棉花。一则怕脏了衣服,二则要换得勤,是以女人来了葵水,多半是不会出门的。像王妃这有口难言的痛处,罚跪这么久才讲出来,大抵是撑不住,要去更换才行。 庾思容越发心疼,不解地问:“既然你身子不方便,为何还要与我一起进宫?” “王爷,从前妾与您有福同享,如今自是要有难同当的。”王氏挤出一个笑容答道。 庾思容无奈地叹气,“我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何照顾得了你?” “王爷,您别担心。妾会陪您一起跪下去,波棱盖儿流血,也能掩饰过去。” 废太子的理由是宠妾灭妻,眼前的王妃从前的太子妃,从来都没有得过太子的宠爱,却肯这般吃苦。庾思容为这个身子的正主汗颜,他何德何能让名门闺秀这般死心塌地呢? 她毫不留情地指出:“波棱盖儿流的那点血,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万一唤来太医瞧,你岂不尴尬?” “那我便说小产了,吓他们一吓!”王氏俏皮地回话。 “这可使不得!”欺君之罪,担当不起! 冲王氏今天陪着罚跪这一感人举动,庾思容也不能叫她出丑! “来人!”她高喊道。 站在宫墙前值岗的侍卫,闻声跑来问:“王爷,您有何吩咐?” “王妃本是无辜之人,现身体不适,急需回去休息。”庾思容言简意骇地嘱咐道。 “王爷,此事卑职无法做主,须向上头请示,烦请稍等片刻。” 侍卫答完话,便转头把话传给一名内监,大抵是要层层转达,最后看皇帝的意思。 身边人是帝后亲选的儿媳妇,怎会舍得吃这样的苦头?因而,庾思容不大担心那要求会被反驳,轻松了一口气。 王氏低声感慨:“王爷,您又何必为妾求人呢?妾撑得住,既是跟您一起出来的,便要跟您一起回去。” “你若不想回去,宫里那么多寝宫,你跟哪个后宫娘娘相好,歇歇也好。”庾思容顺着话往下讲道。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有婢女出来搀扶起王氏,轻声道:“奴婢扶您去别处休息。” “我没事,不用去休息。” “你若不去歇着,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你讲一句话。你晓得我这个人的脾性,说到做到!” 夫妻二人的关系好不容易缓解,王氏可不敢冒险,便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走过长长的巷道,在一个拐角处,竟看到了坐在肩舆上的德妃。 “妾见过德妃娘娘,德妃娘娘午安。”王氏虽身上不大爽利,样子也有些狼狈,该有的礼数却是不少的。 德妃脸若银盘,两道自然弯眉与五官相衬得慈祥和蔼,脸上薄施粉黛,养尊处优,唯有眼角和嘴角的些许纹路,泄露她已年将四十。 “我当是谁?原来是豫章王妃!”德妃眉头轻挑,故意自问自答。 王氏低声回道:“是妾。” 德妃位列四妃之一,在后宫妃嫔中位份是极高的。当年承宠早,曾生下二皇子,可惜出一场天花竟夭折了。因梁皇后和德妃是姻亲,平日两人也走得极近,姐妹情深,加之德妃娘家手握十万兵权,为安抚德妃丧子之痛,帝后二人商议将年幼的三皇子赫连清交给德妃抚养。 换言之,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福王赫连清,因是德妃养大的,与德妃虽不是母子,情同母子。有时候梁皇后也为此吃醋,时不时把他叫到身边教导,这两年才有了些母子之情。 王氏晓得里头的缘故,想着赫连清和丈夫赫连翊是亲兄弟,哪怕日常交往少,到底眼前人是弟弟的半个母亲,才这般毕恭毕敬,没把德妃嘴里的奚落放心上。 “巧了不是?明儿是福王生辰,你和豫章王都来,一来给福王贺寿,二来也当给你们践行。”德妃讲完,这才慢条斯理地下了肩舆,抓着王氏的手,“瞧你热的满头大汗的,速速与我一齐回寝宫,吃几盅冰酪,凉快凉快。” “感谢德妃娘娘厚爱,妾却之不恭,唯有聪明了。”王氏嘴里这般答话,心里琢磨:福王寿宴,不论设在宫里还是宫外,定会宴请皇亲国戚和公侯权贵们,届时,春风得意的福王与已有身孕的福王妃,自然会被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而她和豫章王这对患难夫妻,便是要被群嘲的。 不去,落人话柄;去了,便是笑柄! 这两难抉择,该当如何? 第012章 金疮药 跪在世间百姓们做梦都想来瞧一瞧的乾清宫前,哪怕庾思容的膝盖已磨破了往外渗血,万分疼痛,却让她逐渐冷静了下来。 太子生在帝王家,委实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哪怕太子再有才能,又位高权重,也跟她八品县丞嫡女毫无二致,要讨好父母,看父母的眼色过活。帝后欢欣,太子便有了肆意妄为的令牌;帝后震怒,便要把太子废了,打入豫章那座“冷宫”。 她一进宫时便感格格不入,此刻更是明白了为何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让她觉得脊背发凉。因为在皇宫里活着的每一个人,上至皇后,下至宫女内监,少说也有数千人,都不得不卷入内廷宫斗。一睁眼便要勾心斗角,日复一日,永无尽头,让人心灰意冷。是以,这些内监宫女乃至侍卫们的脸,哪怕五官不一样,脸色却是那样颓丧。 至于乾清宫四周那些靠帝王宠爱过活的妃嫔们,各色美貌,各色本事,却要围着帝王一人转,夜夜期盼翻牌子,早日母凭子贵。 庾思容仿佛看见一只只羽毛艳丽形态各异的奇鸟,从四面八方飞入这个金灿灿的鸟笼…… 忽然,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王爷,您快醒醒!” 庾思容只感脸上冰凉凉的,强撑着酸疼的眼皮睁开了眼睛,一大群人围着,只认得出王氏和何桂通。 何桂通满脸欣喜,“王爷,您可算醒了!” 王氏眼泛泪花,喊了一声王爷,便哽咽着讲不出话来。 庾思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挣扎着坐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特别是双膝像被人砍断了一般,使不上力,又疼得发麻。她瞥见了墙上挂的四美图,便知回了东宫卧房,只问:“我怎么回来的?” “王爷,德妃娘娘带妾回承乾宫歇了一个时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妾怕王爷久等,便再回乾清宫。不成想,王爷竟累晕了。好在皇后娘娘身旁伺候的刘嬷嬷路过,命人抬王爷上了竹床,再一路送到午门前上马车呢。说到底,母亲还是关心王爷的。”王氏回道。 随后,王氏吩咐道:“何公公,你带他们去找找先头御赐的金疮药,要快些。” “奴才遵命。” 何桂通领着一干内监宫女们退下。 王氏亲手闩上了门,才从袖中拿出一个小青花瓷瓶,低声道:“王爷,妾在承乾宫歇脚的时候,德妃娘娘送了一瓶西域进贡的金疮药,说是比别处进贡的药效更好。” “既是有德妃送的金疮药,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让他们去找金疮药呢?”庾思容眉头微拧,默默忍受疼痛,颤声道。 王氏再拿出一纸药方,“妾略通医理,趁着王爷在马车上昏迷之际,妾仔细研究这金疮药,写出了这张药方。这倒是一瓶正儿八经的金疮药,却添了两味不该有的药材——鸭胆子粉和五凤草。” “王妃果然博学多才。”庾思容发自内心地夸赞道。 “王爷过奖了。”王氏脸色微红,谈及自己擅长的医理,双眸发亮,“王爷,这鸭胆子粉,具有清热解毒防止疟疾,却也有不为人知的腐蚀作用。如若直接敷于破皮流血的伤口之处,不仅不会结痂,反而会逐渐腐蚀溃烂。而五凤草汁液有毒,也是一样损害皮肤。届时,一日敷三次金疮药,甭说波棱盖儿的伤口愈合,反倒会溃烂。” 庾思容的爹便是因伤口发脓溃烂而死,一听便打了个寒颤,“我与德妃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暗暗害我?” “王爷,您想想看,福王隔三差五给德妃和皇后娘娘请安,这两年口碑极好,福王妃又怀了身孕,德妃可不是春风得意?况且,本朝规定二字王比三字王更尊贵,福王位尊又在京中,等咱们前往豫章,福王再升一步成为太子,不是如探囊取物?”王氏解释道。 “是了,是了。” 在帝王家,手足相残都不在少数,更何况德妃为了养子能成为太子煞费苦心,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只是,这终日算计来算计去,庾思容都替德妃累得慌! 王氏再道:“王爷,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瓶金疮药,妾会妥善处理,绝不会给任何人可趁之机害王爷的。” 这时,何桂通敲门来报:“王爷,王妃,宋良娣说没能进宫同跪,她深感不安,这不跪在书房外,要跪足六个时辰才肯起来!” 第013章 我在你心里,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宋良娣这又是闹哪一出? 庾思容因膝盖疼痛本就坐卧难安,此刻一听宋良娣又要作妖,不免有些不耐烦,“王妃,你去瞧瞧。” 言毕,她侧身看向床内的蛟龙浮雕纹,闭眼假寐。 “妾遵命。” 王氏屈膝行了福礼,再转身退出房。 果不其然,宋良娣跪在青砖之上,只挽了一个高髻,簪了一支赤金嵌南珠缠丝牡丹步摇,穿一身藕荷色短襦,清冷凄美似一朵即将枯萎的荷花,引人垂怜。 王氏走近,俯身开口道:“宋良娣,王爷适才回房,波棱盖儿伤得不轻,敷了药,又点了安神香,这会儿该是睡下了,你快起来,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见王爷说清楚也不迟。” “我和王爷的事,与你何干?再说了,我爱跪就跪,用不着你管!”宋良娣柳眉高挑,不屑地呛道。 王氏早习惯这般对待,并不恼怒,只站直了身子,若有所思。 何桂通心里叫苦:宋良娣,你还想仗着王爷的宠爱为所欲为,忒糊涂了!被废太子后,王爷已不去栖云馆,反而多次见王妃,便是向帝后表态:宠妾灭妻这个错处,已经开始改了!你是太子的良娣,终是太子的妾,太子被贬为豫章王,你连侧妃都算不上,王爷不见你,就是要冷落你,让你摆正自己的身份,安心当个美妾,你却总要凌驾于正妻之上,这不是忤逆王爷的意思,自讨苦吃么? 只是,何桂通这些心里话,却不能说出来。不管是在皇宫还是东宫,很多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若是宋良娣还想跟着王爷过好日子,迟早要改掉这恃宠而骄的性子。 过了许久,宋良娣见王氏仍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质问:“王妃,你可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今儿个四月二十八。”既不是王爷的生辰,也不是王氏自个儿的生辰,王氏便没多想,只接了这么一句话。 宋良娣冷冷地哼了一声,抿嘴不言。 倒是何桂通猛然想起来,“王妃,今儿个是宋良娣的生辰!” “没错,今儿个是我的生辰,你们没有一个人记得!我要在这里一直跪下去,跪到王爷肯见我为止!我要当面问王爷,平日里说愿意为我摘星揽月,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今儿个这么重要的日子,为何避而不见?” 宋良娣身子瘦弱,这些话却像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令一墙之隔躺在床上的庾思容辗转反侧,烦躁不安。 瞧着宋良娣不见到王爷不罢休的架势,庾思容只好咬牙坐起来,艰难地穿上趿鞋。 王氏不想惊动王爷,安抚道:“宋良娣,东宫发生这么大的变故,都怪我考虑不周,这就立刻命人备上厚礼,祝你生辰快乐。我晓得你爱听戏,只是如今不适合搭戏台唱戏,待到了豫章,请那边顶级的戏班子,为你唱个三天三夜,如何?”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见王爷。” 宋良娣话音刚落,那扇紧闭的门忽然开了。 何桂通赶忙上前,“好祖宗!您双膝伤得不轻,宜卧床静养,怎地就下床了?” “不妨事。”庾思容脸色苍白,双手搭在门闩上借力站稳,又怕久站支撑不住,便问:“宋良娣,你见到我了。” “王爷,是不是我不来跪着求你,你今儿个都不打算见我了?”宋良娣满腹委屈,抿唇问。 庾思容并不喜欢跪,也不喜欢看人跪,“你起来,有话直说。” “不,我不起来!”宋良娣紧咬下唇,柳眉倒竖,“今天是我的生辰,我从天亮等到天黑,连丫鬟都晓得摘一朵花送给我,你却无动于衷,甚至懒得吩咐下人备一份礼给我!我在你心里,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我忘了你的生辰,委实不该。你想要什么,直接跟王妃说,岂有不给的?”庾思容无奈地回道。 宋良娣眉眼染上一丝伤感,反问:“觍着脸找人要,跟你送给我,能一样么?” 庾思容双膝疼痛难忍,又不能失了态,想赶快送上生辰礼打发走宋良娣,便道:“来人,去把我前几日得的东珠拿来。” “我是什么人,怎配得王爷的东珠?这样的好东西,还是留给王爷的新欢为好。”宋良娣讲着话,斜眼瞧了王氏一眼。 八抬大轿先娶进门的正妻,竟成了所谓的新欢!王氏哭笑不得,喉咙一紧,终是没接话。 庾思容眉心微拧,没了耐性,直接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要,你到底要怎么样?” “王爷是嫌我无理取闹了!我就知道你说宠我一辈子,全是假话!”宋良娣再也跪不住,一边站起来,一边拿帕子拭泪,呜呜咽咽地跑开了。 假若真的废太子晓得庾思容这般怠慢他最爱的良娣,恐怕早已提着大刀来了! 第014章 真香 要想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仅靠放狠话是绝对不行的。因而,赫连翊找了个由头将姜氏推出房,再闩紧门窗,摊开白纸,轻拿墨块,为画路线图做准备。 目前盘缠多了洪家接济的那一项银子,从庐陵到豫章,该是绰绰有余的。况且路途又短,临行前再问明路线也不迟。当务之急,要算清楚东宫那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到豫章的路线图和时间。 得益于监国十二年,赫连翊对大庸王朝整个疆域图熟记于心,各条漕运、水运、盐运路线了如指掌,便手执毛笔,开始绘制路线图。从京城出发到江南,有一条最快最方便的路,便是走京杭大运河,北起京城,南至杭州,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多天,便能抵达杭州。 而杭州到豫章也有近千里路,水陆结合,会更快些…… 日暮时分,趴在桌上小憩的赫连翊,被叩门声惊醒,一面揉着眼睛,一面打着哈欠问:“谁?” “大小姐,我是玉竹。您一天粒米未进,我送了些饭菜来,劳烦您开开门,好歹凑合吃几口。” 赫连翊一想到那些难以下口的饭菜,懒得开门看,“拿走拿走,我不吃!” 刚讲完,他的肚子便发出了咕咕声。 “大小姐,这回送来的饭菜,与早上的不一样,都是你爱吃的那几样家常菜,您开门瞧瞧也好。” 好烦人的丫鬟! 赫连翊瞥了一眼已绘制完成的路线图,想着一个多月后便能见到心爱的宋良娣,烦恼便烟消云散,踱步到门前,摇晃门闩打开了门。 黑漆托盘上放着清炒蕹菜、清炒苋菜、红烧豆腐和一小碗米饭,外加两个洗干净的桃子。青碧油亮根根分明的蕹菜,乌紫苋菜浸在浅红的菜汤里,勾芡了薄薄酱色的豆腐,还有两个白中透粉的桃子,委实比早上送来的饭菜好得多。 可是,这几样素菜,没有一丁点儿荤腥,油水也少得可怜,怎么让赫连翊下口? “我瞧过了,这些也不是人吃的东西,拿走拿走!”他把视线移开,转身回房。 玉竹端着黑漆托盘走进房,本打算放在书案上,却看一张画着地图的白纸占满了整个书案,便放在了一个圆杌子上。 “大小姐,这两天的伙食委实比不上您平日吃的,只是如今老爷走了,阖府都是吃素。就这几样,还是我特意叫厨娘做的。等过了老爷的头七,我偷偷去集市上买烧鸡,给大小姐打牙祭。” 作为孝子孝女,披麻戴孝哭灵吃素都是应该的。只是赫连翊向来舍得吃,也吃得起,哪里吃得下这些粗茶淡饭? “你赶紧端走!”免得赫连翊看着这些越加倒胃口。 玉竹曾学认过一些字,便看清楚那地图一端是京城,另一端是豫章,这可不就是洪知府阖家进京的路线图吗?可怜大小姐跟别人争辩太子的事,后又关在房里不出门,分明是想念洪家姑爷! “大小姐,您……” 恰在这时,赫连翊看见玉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地图,便抢过话头,“玉竹,我让你把吃食端走,你东瞧细看的作甚?” “大小姐,厨娘晚上要歇息,您要吃宵夜,也没人会做。这会儿您不想吃,晚些时候吃也不碍的。”玉竹低眉敛目,恭敬答话,又道:“洪家四少爷晓得大小姐爱吃桃子,管家来的时候,带了两筐桃子来。我洗了两个桃子,您尝尝看?” “他家的桃子,我才不要。”这种小恩小惠,赫连翊一向不放在眼里。况且,他在东宫当太子的时候,全天下各处最好的桃子都吃过,这两个看着颇硬肯定还有点酸牙的桃子,哪有什么吃头? 玉竹追问:“大小姐,洪家给的银子您要,为啥桃子不要?” “你一个丫鬟,哪那么多话?”赫连翊不耐烦地质问。 玉竹赶忙捂嘴,不敢再讲。 “今儿个动了几回气,出了汗,身上粘糊糊的,你去打水来,我要沐浴。” 玉竹领命去打水,房里又只剩下赫连翊一人。他负手而立,盯着地图,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可不知怎地,那几道看着平平无奇的菜,竟散发出屡屡香味,让吃惯山珍海味的他有点想动筷子。 不行!我再不济也是个豫章王,一顿饭不得十几二十个菜,就这么三个菜,糊弄谁呢? 可是,眼下就只有这三菜一饭的条件,不吃难道饿死? 面子事小,饿死事大! 毕竟要是活活饿死,还怎么去见心爱的宋良娣? 他拿起筷子,先掮了一筷子蕹菜,菜梗脆菜叶嫩,比不上御厨精雕细琢的菜肴好看,味道却不赖。他再尝了一口苋菜,看似是没牙老太太吃的软烂苋菜,多了一丝蒜香味,竟也不错! 就连他最嫌弃的豆腐,表皮金黄焦脆,里头却很嫩,又很入味,并没有他预想的那股难闻的豆腥味! 难道一个八品县丞家的厨娘厨艺竟不比御厨差? 不不不,一定是赫连翊太饿了才会生出这种错觉! 甭管怎样,他端起了碗,慢条斯理地吃饭。 一盏茶的时间后,玉竹拎着水桶进房,只见大小姐坐在书案后看书,杌子上托盘里的三菜一饭,饭碗已空,每样菜还剩了一些。看来,大小姐嘴上说不吃,还是吃了的! 玉竹偷笑了两声,再一本正经地提醒:“大小姐,我这就兑好水了,请大小姐准备沐浴更衣。” 第015章 米行起风波 戌时的梆子敲过,正准备闭门好好沐浴一番的赫连翊,却迎来了一位哭哭啼啼的女人——陈氏。 在庾家呆了这两天,赫连翊已认得庾尚文的一妻两妾,陈氏便是妾室,下人们都喊陈姨娘。 死了丈夫,白天哭也就算了,大晚上又没人看,有必要在他房门前哭个不停?他露出生人勿近的样子,极不耐烦地喊道:“陈姨娘,黑灯瞎火的,白天在灵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我这儿又是哭,你就不嫌累么?” “容丫头,我这会儿可不是为老爷哭!夫人去了一趟汇昌钱庄,银子没兑回来,倒是晕得不省人事,被伙计们给抬回来了!”陈氏止住哭声,呜咽着答道。 “竟有此事?” 去钱庄,要么取银子,要么存银子,怎会晕倒被人抬回来?赫连翊眸子一转,深感事情并不简单。 “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晓得!夫人跟你是无话不谈的,你又接管老爷的丧事,你得去露个面,一则看夫人病情如何,二则问清楚到底在钱庄发生了什么。” 适才哭得不成样子,还以为是个蠢货,这会儿倒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可见庾家也不全是愚不可及之人! 赫连翊嗯了一声,拔腿往外走。 玉竹喊道:“大小姐,那这一桶温水,岂不浪费了?” “玉竹,你这丫头,好拎不清轻重!一桶水算得了什么,难道比夫人更重要?倘若被夫人晓得了,仔细扒你的皮!”陈氏狠狠地教训道。 玉竹把脖子一缩,嘀咕道:“夫人才不会呢。” 陈氏板着脸追问:“你神神叨叨地瞎扯啥?” 玉竹噤声不言。 眼下,赫连翊还没培养起可靠的心腹,身旁能用的人有且仅有玉竹这一个丫鬟而已。虽则脑袋不是很灵光,胜在还算忠心勤劳,便道:“玉竹,你也甭杵在这儿,随我一同去。” 赫连翊、陈氏、玉竹三人一路无话,齐行至庾宅上房。 大夫已看诊完毕,断言道:“夫人脉象虚浮,晕倒未醒,皆因肝气郁结,急火攻心。待老夫开一药方,按方抓药,一日三次,安心静养数日,便可痊愈。” “那夫人何时醒来?”赫连翊问。 大夫答道:“左不过就这一两个时辰的事。” “有劳大夫了。” 拿了药方,给了诊金后,赫连翊将房里的人全打发去抓药、熬药、值夜等事,独留钱庄的伙计一人,问明缘由。 “令堂进了钱庄,说是庾县丞走得突然,不能让人看笑话。本准备订二十两银子的棺木不好,现看中了一副一百二十多两银子的。那棺木倒是抢手,要立马给一半银子当押金。令堂到钱庄支取银子,却只剩六十两二钱银子,比急着要用的一百二十两银子少一半,急得跟个什么似的,非要说汇昌钱庄私吞了银子。” 小钱庄或许有心术不正的伙计乱偷银子,汇昌钱庄却是大庸王朝首屈一指的钱庄,信誉极佳,不大会让客人的银子平白无故少一半。 赫连翊不置一词,只问:“后来呢?” “咱钱庄的大掌柜和少东家,也怕是钱庄里面出了手脚不干净的,亲自跟令堂细细查账。原来,是那米行的掌柜虚报盈利,十两报二十两,二十两报四十两,六十两报一百二十两,竟只存了六十两二钱银子!” “有三家米行傍身,你爹的丧事别舍不得花银子! 姜氏的叮嘱犹言在耳,赫连翊只感讽刺至极。转念一想,姜氏那般叮嘱并无错处,错的是那些吃里扒外将米行收入蚕食殆尽还虚报的掌柜! 可怜这一群深闺妇人,以为赶走了那一拨想吃绝户的族人,就能高枕无忧,哪里晓得米行那一群饿狼早就把米行啃得七七八八,富的流油! 不行,他们贪了米行的收益,一分一两都得吐出来! 不过,赫连翊也不能全听汇昌钱庄的伙计一面之词,留了个心眼道:“我家每回存进取出的银子,你们汇昌钱庄该记得清清楚楚,我要拿账本细细查看,谁都甭想诓我。” “大小姐,少东家早料到庾家还要查,早托人把账本誊抄好了。”言毕,伙计从袖中拿出数张折得整齐的纸,“请您过目。” “这不是原账册,你能确保每一个进项出项都是完全对的么?”赫连翊谨慎地问。 伙计信誓旦旦,“我以我的项上人头担保。” “成,你先回去,待我有任何疑问,必定会找你们汇昌钱庄。” 送走汇昌钱庄的伙计,赫连翊又招来庾家账房先生,外派几个年轻力壮的家丁,深夜前往三家米行拿取账册。 不知为何,这小小的米行银子一案,竟让他生出一种以前办重大舞弊案才有的心潮澎湃——如果没有他,这一家子人可怎么办? 第016章 烦死了,我养你们还不行吗? 通过翻阅庾家每月账册,以及账房先生的解释,赫连翊这才晓得:即便有县丞一年三十六两的俸禄,外加三家米行的收入,庾家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 一则,庾尚文自个儿一年没几身时新好衣裳穿,对待妻妾女儿们都是极大方的,一年四时的衣裳做了一套又一套,就连家丁厨娘们也都有新衣裳穿; 二则,庾家这么多人,主子们都能点菜,下人们有时候嘴馋想打个牙祭,跟他说一声,什么烧鸡烤鸭也都舍得做出来。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是宴请所有下人的家人们进府,一起共度佳节; 三则,也是最拖垮庾家的,庾尚文当个八品县丞,最看不得人间疾苦,谁家没米下锅,谁家没有冬衣穿,谁家生病买不起药,他听见了,必要自掏腰包助人渡过难关。 “大小姐,我也常和夫人都劝老爷看开些,天底下劳苦大众数都数不过来,何必费那么多心思和钱财?老爷说即便帮不了天下所有人,能帮一个,天底下就少一个缺衣少食的家庭。若是人人都自扫门前雪,大庸王朝何时能做到称霸天下,万国来朝呢?” 赫连翊平静无波的心,开始起波澜。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治国不是看几本奏折,下达一个个命令就行了,是靠这些饱读诗书又铁骨铮铮的父母官们,为了让百姓们不再受饥荒,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在这华夏大地上,哪怕不被人理解,也要一直坚持实现抱负。 扪心自问,他当皇太子监国十二年,也曾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但在日复一日的奢靡生活中,变得“何不食肉糜”! 账房先生在庾家呆了多年,第一次瞧见大小姐脸上出现如此凝重又严肃的表情,不禁有些后怕,压低声音问:“大小姐,我并非故意说老爷的坏话。” “不,你这是在颂扬!” 庾县丞英年早逝,留下这些妻小妇孺,赫连翊有责任将这一大家子人照顾好!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目光坚定,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往外走。 大小姐从来都是笑脸对人,这一回虽没说账房先生什么,却让他后怕——大小姐那是不是说的反话?他战战兢兢地跟上,等着挨训。 走了一条长长的路,赫连翊看见地上的身影,转身问:“你还跟着我作甚?” 果然发火了!账房先生有些惊慌失措地垂手立住,“我这就回去歇着。” 赫连翊微微颔首,没走多远,便碰见了玉竹。 “大小姐,夫人醒了,一直哭天抹泪的,谁都劝不住。” 赫连翊加快步划,走向上房。 离上房尚有一箭之地,便听见姜氏凄惨的哭声,“这府里府外的,个个瞒我,当我是睁眼瞎么?老爷一走,这个家就要垮了!天要亡我啊!” 赫连翊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上房,有些无奈地问:“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你是当家主母,该振作起来。” “我是当家主母,可我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庾家没钱了,你爹的丧事办不好,你又被退了婚,这么多人要吃要喝,咱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了。这桩桩件件,就没有一件顺心的,我该怎么振作?”姜氏抹泪道。 “哭就能解决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烦心事了?” “横竖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还是两眼一闭,随你爹去算了!” 所有下人闻言赶忙跪下,流泪苦劝。 这一屋子人全都哭得肝肠寸断,好像走到了穷途末路似的!赫连翊不胜其烦,大声斥道:“哭哭哭,烦死人了!我养你们还不行吗?” 一屋子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全都睁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惊讶地盯着大小姐!那一句话,充满了不耐烦,却又像发自灵魂的嘶喊——可别再哭了,再哭下去都得把大小姐逼疯了! 陈氏脸上泪痕未干,愣着问:“大小姐,你一介女流,拿什么养我们?” “我言出必行,用不着你操心!”赫连翊懒得解释,语气生硬。 陈氏自讨没趣,默默闭嘴了。 赫连环顾一屋子的人,语气软下来,“你们放心,庾家会熬过这个难关,你们该干什么的仍去干什么。” 众人领命退下。 房里只剩下姜氏和大女儿,便叹气道:“容丫头,我知道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真真料想不到,我自诩精明的人,竟会被掌柜的摆了一道。” “你别自责了,错在他们,我会让他们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赫连翊打定主意,便不想久待,只道:“你好生休息,旁的事都有我呢。” 言毕,赫连翊回房,连夜核对汇昌钱庄、三家米行以及庾家的账册,细细查找可疑之处。 第017章 原是我不配 东宫。 宋良娣一面哭着一面跑了,众人满以为废太子会不管不顾,先把王氏破口大骂一顿,再去千般讨好哄着她。谁知,他只站在丹陛之上,目送那一道身影消失后,便转身回了房。 王氏平日也不大搅合丈夫与美妾的事,今日也不例外,便朝着那道身影行礼,“王爷好生歇息,妾先行告退。” 待王氏走后,何桂通手执拂尘,犹豫着要不要进房服侍王爷。 “何公公,你进来。” 何桂通闻言进房,请示道:“王爷,要不要奴才取了东珠,专程送去栖云馆?” 庾思容坐在床边膝盖疼又浑身难受,软声细语地回道:“她既不要,又何必白跑一趟?” “今儿个是宋良娣的生辰,她十分介怀,若不送上厚礼,只怕宋良娣又要为此置气好几日。您常说美人生不得气,更何况是宋良娣呢?” 平心而论,宋良娣委实长得好看。可是,庾思容也是个姑娘,没办法像正主废太子一样对宋良娣情根深种,眼里容不下别人。她把王氏、宋良娣等都看作姐妹,自然是看谁性格好,更容易相处,便多接近些。 换做是平时,得知某姐妹一年一次的生辰到了,必定费心准备一份好礼。只是,今儿个她跪了六个时辰,波棱盖儿血肉模糊,从小就没受过这种苦,时时刻刻都是煎熬。在这个节骨眼上,宋良娣来了没有一句关心的话,话里话外为了没有提早准备生辰礼而生气,何曾将心比心过? 她做不到像正主废太子一样,哪怕烽火戏诸侯,也要博美人一笑,又不敢完全寒了宋良娣的心,不然有朝一日正主找上门来,指不定会发生什么腥风血雨。 庾思容思虑过后,委婉下令:“何公公,那就有劳你走一趟,替我去哄哄宋良娣。” “奴才尽力而为,只是不敢打保票让宋良娣完全消气。” 庾思容微微点头,便卧床小憩。 何桂通后退三步再退出房,才敢发出一声叹息,硬着头皮走向栖云馆。 行至半路,阿魏神色慌张,眉目之间尽是担忧,拦住了何桂通的去路,“何公公,宋良娣一回栖云馆,便把房门从里头闩住了。我只听到房里杂碎东西的声音,宋良娣身子何等娇弱,万一踩到了碎瓷片或是摔了一跤,划上了脸,或是割伤了脚,可如何是好?” “你也是糊涂,难道不会叫几个身强体壮的侍卫合力撞门?”何桂通有些恼火地责问。 阿魏一脸愧色,又有些无奈,“何公公,我一个婢女,怎敢命人去撞宋良娣的门?万一宋良娣追责,我就难逃一劫了。” “宋良娣再怎么怪你不该叫人撞门,有王爷念你护主心切,还怕什么?倒是万一宋良娣有个三长两短,你才小命难保。” 何桂通把阿魏推到一旁,跑向栖云馆。 果不其然,宋良娣还在摔东西,那瓷器摔在地上发出的一声声脆响,真让何桂通心惊肉跳,便立刻招呼了六个侍卫,合力抬着半根粗壮的百年古树,一起撞门。 门被撞开后,只见房里一片狼藉,除了满地的碎瓷片,胭脂水粉也撒了一地,红的是胭脂,金的是金步摇,银的是耳环,白的是铅粉…… “宋良娣,您这是何苦呢?” 哭得梨花带雨的宋良娣,不施粉黛,双眼红肿,肤色越发白皙,衬得唇红齿白,好似夏日荷塘里孑然独立的一支白莲。她止住哭声,吸了吸鼻子,嘴边浮起一抹嘲讽,“何公公,你每次见我,除了问这又是何苦,便没话说么?再说了,我为何这么苦,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少装傻!” 言毕,她扯下一幅《秋日出游图》,准备开撕。 何桂通赶忙上前一把夺过,“宋良娣,这是王爷一众画作中最引以为傲的《秋日出游图》,天下只此一幅,画中人又是您,千金难买,您怎能撕呢?” “只因我傻,被他几幅画作就收买了心,心心念念的都是他,他却连我的生辰都给忘了,还对我那般不耐烦!” 皇太子被废,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太过宠爱宋良娣!宋良娣明知自个儿比正妻还要过得体面,却口口声声说王爷只用几幅画作让她倾心! 何桂通不得不讲一句公道话,“宋良娣,您光记着今儿个是您的生辰,怎不想想王爷在乾清宫前跪了六个时辰,波棱盖儿都跪烂了!” “他带王妃去跪,原是我不配,更没资格去关心了!”宋良娣翻了个白眼回话。 何桂通本想就事论事,可宋良娣压根不听,便直接劝道:“宋良娣,我晓得今儿个不论说什么,您都听不进去。但我还是要说,王爷不再是以前呼风唤雨的皇太子殿下,您也该收敛些。” “好啊,他自个儿不待见我,还派你来奚落我!看来,东宫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宋良娣眼疾手快捡了一根金钗,抵在自个儿的脖子上,“何桂通,王爷烦我了,那我就不碍他的眼了!” “我的小祖宗,您可千万别误伤自个儿!” 第018章 生辰之夜 栖云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王氏也不能坐视不理,带着婢女和内监们,一齐赶了过来。 丫鬟们清扫了地上的碎瓷片,正在往外倒;宋良娣手持一根金钗,金钗的尖尖正对着脖子,一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何桂通在两尺之外,苦劝不停。 王氏一看这副阵仗,颇有些头疼,却不得不软声劝道:“宋良娣,今儿个是你的生辰,原是我忘了这一茬,没有准备礼品,已差人补送过来,你可看过?”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摆出你是东宫管事的架子?”宋良娣眉梢处稍显冷漠,把目光移向别处。 王氏柔声回道:“宋良娣,王爷吩咐我的事,我不敢不办,并非什么摆架子。” “王爷!王爷!你火上浇油的功夫,可真不一般呐!” 王氏正欲答话,瞧见何桂通无奈摇头,便噤声不言,看宋良娣还有什么话要说,免得激怒她。 宋良娣冷哼一声,红肿双眸里两只黑溜溜的眼珠迸发出明显的恼意,接着道:“你原没被宠爱过,如今被王爷另眼相看,自然喜上眉梢,事事顺心。可我呢?王爷先前是如何待我的,现在又如何待我,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跟王爷进宫一趟,能说上几句话,就叫另眼相看?王氏自打进了东宫,坐了多少时日的冷板凳,又看过多少宋良娣的脸色,在场的下人就没有不清楚的!王氏从没闹过,更没讲过一句宋良娣的不好! 转念一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宋良娣今日生辰,却被众人忘记了,不耍性子闹一闹,才不正常呢! 王氏不与宋良娣计较这些,温声劝:“宋良娣,王爷今儿个罚跪六个时辰,委实受累了,又不是故意忘的,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爷眼里都没我了,我再不放在心上,摆正自个儿的位置,恐怕过几天就要被扫地出门了。”宋良娣用嘲讽的语气回话。 王氏已明白多说无益,唯有把宋良娣手里的金钗骗过来,今晚才能高枕无忧。她挤出一丝苦笑,“宋良娣,王爷的心,你该是明白的,我代王爷跟你赔个不是,以后你的生辰必定提早十天半个月备礼!” 王氏劝话之时,便悄然往前走,想顺其自然把手搭在宋良娣的肩上,再伺机夺过金钗,解今晚之围。 “王爷有手有脚的,也长了嘴,为何要你代为赔不是?” 宋良娣答着话,忽感肩膀上搭了一只手,本能地反感,便下意识地抬起手持金钗的手划了过去,本意是想打掉那只手,却不想金钗锋利,王氏又靠得太近,须臾之间,便把王氏的脸画出了一道血痕! “王妃!” 何桂通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双眼,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王氏的左脸上自颧骨到下巴足有近一寸的血痕,鲜血不断地往外冒,直滴到地上! 不论在皇宫还是东宫,女人们无一不靠美色立足,其中脸蛋长得好看是重中之重!王氏的姿色不算一流,这么长的血痕,哪怕好了也会留疤痕。他不敢想象以后王妃脸上那么一长条像蜈蚣似的疤痕,让人后怕! 不光何桂通吓慌了神,王氏带来的人和栖云馆的宫婢们,也都目瞪口呆! 倒是王氏立马拿出了帕子,按住被划伤的那一处,咬牙挤出一个笑容,“今晚的事,你们谁都不许说出去!若是别人问起,便说我自个儿不小心划伤的,明白么?”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用不着你叫她们替我隐瞒!”宋良娣用大声喊叫,来掩盖眼底闪过的失落与自责。 王氏没再讲什么,便拂袖离去,随行众人赶忙也跟了出去。 何桂通怕留疤太大,着急忙慌出去找舒痕膏,临走之前不忘叮嘱:“小祖宗,今晚你便消停些吧!” 待所有人走后,宋良娣颓然坐在地上,怔怔地问:“阿魏,王爷嫌我耍小性儿,王妃为此恨上我,我是不是该死?” “王爷的波棱盖儿好了,一准来找您。至于王妃最是宅心仁厚,不会记恨您的。”阿魏心直口快,不假思索地答了话。 宋良娣一听更加冒火,站直后便甩手给了阿魏一个大耳刮子。 阿魏不敢捂脸,只战战兢兢地认错:“奴婢错了,仔细您手疼。” “王妃宅心仁厚,我便是蛇蝎毒妇了?赶明儿个,你们全都去服侍她,一个也甭留在我这儿!” 阿魏扑通一声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宋良娣,奴婢真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对您忠心耿耿,怎会改投王妃呢?奴婢只想宽慰您,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还请您见谅。” 过了许久,宋良娣放声冷笑,“今儿个是我的生辰,可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生辰啊!” 第019章 县衙报案(一) 翌日巳时一刻,玉竹捧着数样早点,轻叩西厢房门。 门瞬时被打开,只见大小姐双眼充血,布满红血丝,两道眼皮有些耷拉着,尽显疲态。发髻倒是一点儿没散,唯有额前飘了几缕碎发。 “大小姐,您昨晚没睡好?”玉竹心疼地问。 “我一晚没合眼。”赫连翊并不把熬一宿当作什么了不得的事,接过托盘,命令道:“你速速帮我备马。” “大小姐,您要去哪?” “我自有妙用。” 待玉竹再回到西厢房,那些清粥小菜都只剩下一小半,大小姐竟换了一身圆领袍,不像往日束成高髻,而是束发玉簪,活脱脱一个英俊公子哥。玉竹面带笑意,问:“这是哪来的公子?好生俊俏!” 赫连翊生平头一次被人调戏,换做是这位闺秀本人,早得羞红了脸,可他脸也不红,直截了当地叮嘱道:“玉竹,我有要事出去一趟,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做了噩梦,去庙里上香了。” 去庙里上香,倒也不必装扮成男子的模样!玉竹怀疑这只是托词,怕大小姐是为着洪家退婚的事才乔装打扮,轻装上阵去讨个说法!她又不敢明问,便央着一起去。 赫连翊懒得理会,径自上了马,扬鞭驰向县衙!行至半路,才想起来今儿个第一回出庾宅,县衙的大门往哪边开,压根不晓得!为免走错路耽误时间,途经一卖烧饼的摊子,大抵是口味好,妇孺之辈排起了长龙,好不容易看到个身姿挺拔的年轻后生,便勒紧缰绳,俯身问:“敢问县衙怎么走?” 程景渊闻声转头,这嘶哑的嗓音,这憔悴的面容,可不就是穿着男装的庾县丞家大小姐?他大喜过望,又想到明儿个是庾县丞出殡之日,大小姐定是有事急着去县衙,便顾不上买烧饼,焦急地答道:“大小姐,可真是巧了,我也是去县衙,不若同行?” 一眼就被识破,这扮男人的水平还是稍逊一筹!不过,赫连翊也晓得大小姐这身娇体弱,肤色又白皙,仅穿一身男装,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是一介女流。他并不计较,只是看对方并无马匹,在对方慢悠悠带路去县衙,该走到猴年马月? “不必了,你只告诉我怎么走即可。” “这倒简单,你沿着这条街骑两里路,往右拐,沿着护城河走一圈,再往左拐。行至开阔处,便是县衙了。”程景渊指完路,又想着大小姐养在深闺,极少出来,大抵也记不住这路,“大小姐,还是我给你带路,免得走丢了。” “你小瞧谁呢?” 赫连翊面无表情的脸闪现一丝笑意,便扬鞭夹马肚,赶往县衙。 “来者何人?”门子拿着一根签子剔牙,拉长着脸,拦住赫连翊一人一马。 赫连翊翻身下马,从兜里拿出一块碎银子,“我是庾家大小姐,特有要事来找县尉,烦请您通传一声。” 门子顿时喜笑颜开,接过了赏银,立马去通传。 赫连翊将马匹拴在不远处的一棵香樟树下,仍走回县衙大门。正巧,门子道:“县尉有请。” 庐陵县衙大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但整座县衙却是十分陈旧。那朱漆大门早已褪色,裂成一块块的,像鱼腹上的鱼鳞。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很长一段路,檐下常放着木桶,说是怕下大雨漏水满处都是,才用木桶接水。 前几年多地闹饥荒,饿殍遍野,皇帝命钦差大臣暗访,得知赈灾的好米全被官商勾结卖往别处,偏偏那县衙破破烂烂的,到处哭穷! 赫连翊不禁怀疑庐陵县衙,会不会也是表里不一的? 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走着,实则偷偷打量四处,看能不能抓到几个贪官污吏的把柄! 绕了很大一圈,赫连翊被带到一个房间里,“高县尉去牢房巡查,您在这儿稍坐片刻。” 房里陈设很简单,一张缺了脚的长书案用木块垫着,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其余的便是几把扶手椅,大概是年头久了,赫连翊一坐下,扶手椅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好似多坐几下便会散架。 “大侄女,你咋来了?” 罗县尉身形微胖,长了一脸的络腮胡,亲切地问。 县丞亲爹死了,如果县尉与县丞关系不好,大抵会找种种由头推脱不见。这罗县尉不仅乐于见面,还称其为大侄女,可见罗县尉和罗家大小姐交情也不错。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也不敢来的!”本里还要说求您两个字,赫连翊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庾县丞明儿个便出殡了,可是银子不够用?你也真是的,这点小事犯得着特意来一趟?找你婶子就成。” “跟银子有关,却不是借银子!”赫连翊不想多卖关子,直接道:“我娘三家米行的掌柜联手造假,烧了全部的真账册,私吞多少银两,难计其数,现不知逃往何地!” 第020章 县衙报案(二) “真是岂有此理!” 罗县尉太过义愤填膺,怒而拍桌,本就摇摇欲坠的八仙桌瞬时四分五裂!他脸色铁青,“我常跟你爹说不要对下人太好,他们会蹬鼻子上脸的,这不就是么?” 赫连翊本想说庾县丞,话到嘴边,又改口道:“他这一辈子都和善惯了,有十两银子,舍得给不相干的人花九两银子,自家人紧着一两银子花!” “自打我认识庾县丞起,他委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罗县尉郑重夸道。 “凡事总得有个度,庾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二十多口人,靠着当家主母三家米行的陪嫁,才能过体面的日子。如今,人走了,俸禄自然没了,全家都指着三家米行度日!可米行那些黑心肝的掌柜,竟联合起来欺骗女东家,卷跑了大半银两!若被我逮住,定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赫连翊的胸口剧烈起伏,一双因没睡好而眸光暗淡的眼睛却充满了瘆人的杀气! 罗县尉只看过温柔贤惠的庾家大小姐,这会儿好似变作江湖侠女,嫉恶如仇,不免更高看三分,“大侄女,你休要动怒。待核查无误后,我会写一封缉捕文书呈交给县令,再发往全国各地。届时,不论那三个宵小之徒躲在何处,都会被捉拿归案的!” 赫连翊一再道谢,心中担忧总算减轻了几分。 片刻过后,罗县尉又道:“大侄女,你尚年轻,有些事大抵是不晓得的。我虽向你保证会尽全力捉拿三个潜逃他乡的掌柜,但到底要费多少时日,却是说不准的。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年五载,都是有的。是以,眼下你们庾家过日子,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我解决不了的,还能找青天大老爷呢!” 庾尚文走了,却并未在庐陵县衙人走茶凉!由此可见,庾县丞生前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颇得同僚们尊敬。赫连翊察觉到这一点,越发觉得养庾家人,责无旁贷! 赫连翊点头称是,再三感谢,要了纸笔,将报案状纸一挥而就。 罗县尉拿起状纸细瞧,发现其中提到三位掌柜都曾干过以次充好的事,便问:“大侄女,你是如何晓得他们敢以次充好呢?” “这倒是碰巧晓得的。因着这回办丧事,宅子里的陈米不够吃了,便叫米行送了三石新米来。我家丫鬟曾听厨娘抱怨新米里有不少小石子,怕大家伙儿吃饭不小心磕了牙齿,都要过筛五遍以上。米行送给东家吃的新米尚且有不少小石子,更何况是普通百姓们买去的米呢?” “大侄女当真是心细如发。”罗县尉夸完,将状纸正儿八经地折好了,收入袖中,再问:“大侄女,那你打算如何处理那些以次充好的米呢?” 这事赫连翊早已考虑过,便不慌不忙地答道:“三家米行开业至今,比我年纪还大,靠的全是回头客认准了米好又便宜,才一买再买。如今发生米以次充好的事,少不得降价卖出去,能收回多少成本算多少。” “你想得很是,”发生丧父和退婚两件这样的大事,庾家大小姐还能这般头脑清明,罗县尉不禁赞许地点头,提醒道:“只一件,你要想清楚,一旦降价卖,以后人们可都想便宜买米了,再想卖出好价就难了。” 赫连翊也提早想好了应对招数,便娓娓道来:“我瞧着三家米行的米存得不少,可多找些人将米过筛数次,筛出来的好米单独存放,卖个好价;剩下的夹杂小石子的差米,便宜些卖给养鸡豚狗彘的大户,比直接送人还被挑三拣四强。” “大侄女,你真真是应了那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罗县尉竖起了大拇指,感慨道:“你爹在世的时候,每回喝多了,便会跟我哭诉庾家后继无人,可如何是好。我劝他船到桥头自会直,甭想那么多。他走得急,留下你们一家全是女流之辈,说实话,我都替你们捏一把汗!好在你是个能顶事的,庾家有你,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 “那是!”赫连翊一点儿也不谦虚地应话。 毕竟,庾家大小姐的外表,芯子却是监国十二年的皇太子!哪怕被废了,治国之道还是熟记于心,振兴庾家还不是手到擒来? 罗县尉哈哈大笑,“大侄女,我真没看出来你真是个女中豪杰!我虽帮不了你别的事,这封缉捕文书,我定会拼尽全力让它贴满泱泱大国的每一个角落!” 赫连翊瞧着此行目的已达成,拿出十两银子当谢银。 “大侄女,我帮你可不是为了银子,而是看不惯那三个偷奸耍滑的掌柜欺负你们一家人!你快收了,莫要辱没了我一番好意!” “既是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待捉拿三人归案之时,我定敬罗县尉三盅酒,以谢您的恩情。” 天空碧蓝,艳阳高照,赫连翊迈出了县衙大门,长舒一口气。丧父、退婚、三家米行掌柜卷款潜逃,这三件事接踵而至,他没有自乱阵脚,犹如上阵打仗一般先从报案捉拿掌柜们撕开一个口子,再将一件件难事个个击破! 天底下就没有我赫连翊解决不了的事情! 第021章 终究是王妃替我扛下了所有 瞬才晴空万里的天,却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阴沉沉的。程景渊紧赶慢赶终于跑到了县衙大门前,喘着粗气问看门的衙役:“适才可有一位骑马的年轻公子哥来过?” “二少爷,人早走了。” 哪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刻也不耽搁,终是没赶上!程景渊渐渐平静下来,问:“那她来找谁?” “罗县尉。” 程景渊闲话不再多问,直奔罗县尉平日处理公务的房间,只见罗县尉愁眉紧锁,右手一再蘸墨却没提笔写字,显是遇到了难处。 “罗县尉,您这是为何事发愁?” 程景渊时常跟随亲爹程县令在县衙处理公务,与罗县尉交情匪浅;再者,罗县尉想着此事程县令不一定愿意鼎力相助,要是有二少爷多美言几句,背叛米行的那三个大蛀虫掌柜被抓就简单多了。 因而,罗县尉并不瞒着程景渊,一股脑儿将难事托出。 “什么?庾家夫人陪嫁来的三家米行,竟被三掌柜联手作假,私自卷款逃亡他乡?真是岂有此理!” “二少爷,谁说不是呢?庾家近来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先是庾县丞英年早逝,这还尸骨未寒呢,大小姐被退婚,米行掌柜们趁火打劫!要是换做别家有血性的男儿,早提着大刀去找他们算账了!” “我生平最看不惯欺负女人的男人,更别说那些掌柜们个个是人精,就在庾县丞撒手人寰的节骨眼上,欺负庾家全是女人,才敢做这么下作的事!倘若咱们放任不管,可不是要逼死庾家那一群妇孺吗?” “二少爷,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怜大小姐熬了一宿没睡,将这些事情捋了个清楚,写了个状纸,求我来了!我说什么也要帮她一把,也不枉庾县丞在世做的那诸多好事。只是,我不大算得明白经济账,大侄女留下的这些账本,我看着一个头两个大,要不二少爷您参详参详?” 程景渊自幼读书时,便对《九章算术》极有兴趣,加上看生母持家有道,暗中学了不少算账的本领。因而,一听到看账本,便双眼发亮,仔仔细细地看起账本了。 算完账后,果真跟庾家大小姐算的分毫不差! 紧接着,罗县尉和程景渊一起句句斟酌,写下了海捕文书,并命人喊来米行的几位伙计,描述三位掌柜的外貌特征,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才将带人像的海捕文书草拟出来,再呈交给程县令过目。 深夜,京城下起了一场淅沥沥的小雨,似要给烦躁不安的人降降温。 东宫上房,雨从屋檐上滴落在地,声音清晰可见,一声又一声,敲打着庾思容闷得生疼的心。 她躺在宽大又舒服的架子床上,却像卧在千万根针上,双膝的疼痛袭遍全身,让原本分外强壮的身体不得不蜷缩起来。她一睁开眼是宋良娣咄咄逼人的质问,一闭上眼是亲爹临终前讲的那些话,她无力应对这般复杂的局面,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亲娘受不了那么大的打击,谁操办丧事,会不会有人落井下石…… 与其遮遮掩掩怕被人发现她占了废太子的身子,每天惶惶不安的度日,又得不到家人的消息,倒不如暗中派人去盯着,尽量保证庾家人安全! 庾思容蓦然从床上坐起来,顾不上满身疼痛,大声喊:“何公公!” 这可是废太子后头一回主子主动喊,在外间等候传唤的何桂通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叩门而入,“王爷,您有何吩咐?” “此前上巳节时,我听户部侍郎讲了个奇事,说的是庐陵县内有刘姓三兄弟,各自成家后,为了争夺祖产,兄弟之间反目成仇,多次大打出手。庐陵那儿的县令为此头疼,不论怎么分配,三兄弟总有人不满意,认为有失公允。倒是那儿的县丞,出了个奇招,让三兄弟当堂互喊兄弟。结果,喊了数遍,三兄弟涕泪直流,抱头痛哭,再不讲争夺家产的事,变得兄友弟恭。” 何桂通一听这奇事,便知道王爷是有意提拔这庐陵县丞,思忖片刻,答道:“王爷,待您到了豫章,您想提拔那位庐陵县丞,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提拔倒是后话,我闲着无事,想知道到底是不是有这么回事,那庐陵县丞果真有那么聪明?” 可怜的王爷,被宋良娣磋磨地都不敢想宫里的事,只能想宫外的事!这一想,还把上个月的一个闲谈给翻出来细想,竟要把那故事查个究竟! 何桂通点头称是,“奴才这就命人去查,明儿个一早便有消息了。” 庾思容满意地点了点头,第一次发现手握重权并能为我所用的感觉是如此之妙,膝盖上的伤和对宋良娣的不耐烦都减了三分,甚至有了点胃口,吩咐道:“叫庖厨做点清淡的宵夜送来。” “奴才遵命。” 望着何桂通离去的身影,庾思容心绪稍定,只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叶扁舟在一望无际的海里漂行,明日便能得知庾家消息,犹如有了指南针,只要身体健康,早日启程去豫章,早日离家人更近一步! 东宫得到被废太子的消息后,从上到下都惶恐不安,这回何桂通看主子膝盖疼成那样,竟有闲心关心一个小小的庐陵县丞,还有了好胃口!是以,他叫把所有庖厨都聚集起来,“王爷这几日都不曾好好进食,这会儿饿了,咱家给你们半个时辰,做十个王爷爱吃的菜!” “何公公,王爷最爱吃那上百只鸟脑做的嫩豆腐,这几日虽有备着,早已不新鲜,入不得王爷的口,该如何是好?” “那就做别的!”何桂通一看这些庖厨六神无主的样子,便有些恼怒,“你们也都是厨艺精湛的御厨,怎地给一个时辰做十样宵夜,便慌成这样?先头抽调你们去御膳房帮忙做国宴也不曾慌张,今晚是喝多了酒还是怎的?” “何公公,咱们这些人哪敢沾一口酒,就怕喝多了酒尝不出味道!只是,您说得十样菜,又不说是哪十样,咱们斟酌不出来,怎敢动手做菜?” “都是一帮蠢才!”何桂通破口大骂,张口便讲了十样主子素日爱吃的菜,亲自盯着庖厨们洗菜切菜没什么差漏,才绕道去王妃那儿走了一趟,与揽月聊了颇久。 小半个时辰后,庖厨们果真做出了十样精致可口的宵夜,何桂通领着宫女、内监们上菜,摆满了一小圆桌。 “王爷,时间匆忙,宵夜只做了这十样。倘若不合胃口,奴才再吩咐他们重做。” 庾思容本意是吃点清淡可口的粥或面条,哪知端来的是十样色香味俱全的精致菜肴!这些菜肴摆盘精致,倒也看得出来是什么菜,唯有两道绿油油的吃食,让她猜不出来。 一枚枚圆溜溜的绿色棋子,浸泡在清透的汤汁里,上面飘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和白葱花,精巧好看;一碗一粒粒细长的绿色米粒,煮熟了颇为粘稠,饭香扑鼻,让她食指大动。 主子往绿豆棋子面看了几眼,显见是想吃的!何桂通便拿起一根银针,插进绿豆棋子面碗中,银色未变,这才拿起象牙筷子,为主子掮了些绿豆棋子面放在浮雕蛟龙纹银碗中,“王爷,这绿豆棋子面是现熬绿豆擀面制成的,既有绿豆的清香,又有嚼劲,您尝尝。” 原来这叫绿豆棋子面! 庾思容吃过绿豆,吃过面,却从未想到熬了绿豆汤还要碾碎和面做绿豆棋子面! 她夹起一个绿豆棋子面送入嘴中,看似颇大的绿豆棋子面却不粘牙,一咬很有嚼劲,唇齿间是绿豆的清香,委实好吃! 随后,她又尝了一些玉田碧粳米,天底下竟有这么好吃的米饭! 何桂通一边往主子碗里掮菜,一边絮叨:“再过两个月,玉田县又该进贡玉田碧粳米了。只是,不知那时候豫章有没有这种好米。” “何公公,倘若有这等好米吃,那是万幸;倘若没有,吃那鱼米之乡出的大米饭,也能果腹。” 况且,庾思容吃了十多年那边的大米饭,岂会不适应? 何桂通万万没想到在吃食上万分挑剔的主子会这般豁达,接话道:“王爷能这么想,是再好不过了。” 待庾思容搁了筷子,何桂通本该递上茶水,捧着痰盂,伺候漱口,但他因犹豫是否要告诉王妃脸伤的事,迟疑了片刻,被她瞧了出来,“何公公,你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王爷,虽则王妃勒令奴才们不许讲出去,奴才想着毕竟是头等大事,不得不说。” 事关王妃,还不能讲出去,看来事情不小!庾思容点头道:“你说得很是,王妃要你们隐瞒何事?” “宋良娣摔打东西的时候,奴才去劝,王妃也去了。宋良娣本欲以发簪戳颈,王妃想出其不意去夺下来,却被宋良娣误伤,脸上有一道很长的血痕。奴才问过王妃身边的揽月,揽月说王妃敷了药便睡去了,但哭了很久,也不敢照镜子,想来是心底难受的。” “终究是王妃替我扛下了所有。” 第022章 秀恩爱 夜已深,床帐上悬挂着的夜明珠发出莹润的光芒。庾思容蜷缩着,因波棱盖儿疼痛难忍,侧卧不是,平躺不是,万分煎熬。 细细密密的雨珠子打在琉璃窗上,时有芭蕉叶断掉的声音,让思绪纷飞难以入眠的她心逐渐平静下来。 到了五更天,万分疲乏的庾思容才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猝然惊醒,一睁眼天已大亮,外头却没什么响声,少不得喊来何桂通,“什么时辰了?” “巳正。” 还好,没有一觉睡到大中午! 庾思容长舒一口气,感慨道:“我一直惦记着今儿个早点起来,去瞧瞧王妃,不想昨晚迟迟睡不着,一睡便睡过头了。” “奴才也是想着王爷大概睡不好,才让大家伙儿都轻手轻脚地干活,别惊着王爷好梦。”何桂通答了话,又道:“奴才一早便去给王妃请安,王妃大抵也睡得晚,不曾起来。” “甭管王妃起没起,我这更衣洗漱后,便要去瞧瞧她。”宋良娣迁怒于王妃,王妃受了伤,庾思容不能不管不问。 何桂通打了个响指,一众宫女们捧着银杯、杨柳枝、青盐、痰盂等入内,伺候王爷洗漱。 随后,何桂通屏退左右,亲自为主子换上浅紫色祥云纹圆领袍,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开腔道:“王爷,福王和福王妃递了帖子来,说是午时来拜见。奴才想着午时便是饭点,便命庖厨们准备了二十八道福王和福王妃爱吃的菜。” “二十八道?”庾思容反问。 主子是嫌多了,还是嫌少了? 以前主子宴请客人,哪怕只有一个客人,也要六十六道菜,人多便是八十几道甚至上百道菜。何桂通琢磨着被废太子也有生活奢靡的原因,才把招待福王和福王妃的菜肴降至二十八道,一则双数取个吉利,二则福王和福王妃是尊贵客人,菜肴太少,不仅怠慢了两位贵客,也显得东宫寒酸! 不过,自打被废太子后,虽只有短短几日,主子变化极大,委实没有从前那般铺张浪费,莫非自个儿好心办坏事? 何桂通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奴才愚钝,请您明示。” 从前的皇太子如何待客,庾思容管不着,可她现在是废太子,不能再效仿从前穷奢极欲的做派,便斟酌着答道:“今时不同往日,十六道菜即可。” 一下子要去掉十二道菜,何桂通拿不定主意,便拿来拟好的菜单,请主子亲自决定留下哪些菜。 两人正说着,门子来通传:“王爷,福王和福王妃的官轿已至仪门。” “把福王和福王妃带到清宁殿,我速速赶到。”庾思容下令道。 “小人遵命。” 福王和福王妃是夫妻同来的,到底是真心探望还是来看笑话的,庾思容因这是头一回接触两人,并不晓得。只是,她一人应对二人,一怕露陷,二怕势单力薄,便命何桂通去请王妃也去清宁殿。 何桂通有所担忧,“王爷,王妃脸上的伤疤太醒目,才一夜的时间,兴许还没结痂,不能靠妆扮蒙混过去。若被二人添油加醋传到帝后耳朵里,又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依奴才愚见,倒不如请伶牙俐齿的宋良娣,与您一齐招待福王和福王妃。” 废太子的理由之一便是宠妾灭妻,此番福王和福王妃亲自来拜访,当哥哥的理应也带着正妻过去见面,才符合情理,若是不带正妻却带妾,不免又落人口舌。 庾思容盘算过后,开口道:“何公公,既是王妃不宜见客,我也没有携妾见客的道理,便只身一人去又何妨?” “王爷所言极是。”何桂通发自内心地恭维道,毕竟宋良娣伶牙俐齿过头了,便是口无遮拦。俗话说祸从口出,还是都不带为好。 清宁殿离上房有一段距离,何桂通担心主子膝盖伤重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便叫侍卫们抬来一张贵妃榻,再恭敬请主子上榻。 在庾思容看来,只有病重到无法走路或是双腿有疾才卧榻出行,不免脸色微红,“何公公,我只是双膝有点疼而已,没到走不了路的地步,快快撤下去。” 主子好面子,不肯卧榻上让侍卫们抬着走,何桂通也不敢强求,便搀扶着主子前往清宁殿。 殿前的月台上养了一缸睡莲,一个个大圆盘似的荷叶,青翠欲滴,荷叶上有一滴滴水珠,晶莹剔透。福王妃金氏戳了一下荷叶上的水珠,顿时便成了一小摊水迹,笑着问:“王爷,怪不得青蛙都喜欢在荷叶上玩,换做是我,我也喜欢。” “哪有人把自个儿比作青蛙的?”福王赫连清搂着金氏的腰,含笑揶揄。 何桂通一看福王和福王妃搂搂抱抱的,不成体统,便故意咳了几声,扯着嗓子尖声喊:“豫章王到!” 赫连清这才收了手,与金氏一齐转身,便走向大哥,伸出双手准备抱一下。 庾思容本能地讨厌有妇之夫与自个儿抱一起,哪怕是男身,也不行!她后退了两步,弯着身子,笑着夸道:“三弟,数日不见,越发俊朗了。” “大哥,我这人也能跟俊朗搭上边?下回,岂不是要夸我貌比潘安?”赫连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受用,哈哈大笑地摸了一下额头,得意极了。 福王赫连清眉眼生得好看,但鼻子大,双唇厚,还故意留了一圈胡子,显得十分粗糙狂野;福王妃金氏,将门之女,自小边塞长大,五官英气勃发,倒与福王甚是般配。 “三弟,今儿虽说没什么日头,到底弟妹身子重,久站不得,怎不去殿里坐着?若是你们喜欢,这一池睡莲送给你们也无妨。” 庾思容说着话,亲自引着赫连清和金氏迈进清宁殿的门槛。殿中挂着心系天下的牌匾,正中供着三清圣像,下边两排扶手椅,各有高几摆了多色糕点果脯。 金氏一看见荔枝煎,便拈了一颗,笑吟吟地说:“大哥,你说奇怪不奇怪?从前我不爱吃果脯蜜饯那些,要么酸牙要么甜腻,自打怀了身孕后,看见荔枝煎便走不动道了,每日不吃个一斤半斤的,便不得劲。” “东宫里荔枝煎多得是,晚点儿送你一百斤慢慢吃。”庾思容阔气地接话道。 金氏喜笑颜开,谢道:“大哥真是大方,我替肚子里的小侄子谢谢了。” “你也真是的,大哥说送一百斤,你还真不客气要那么多!天天那么吃下去,仔细胖成个棒槌!”赫连清故意插科打诨。 庾思容不想惹得福王和福王妃不快,宽解道:“三弟,弟妹爱吃,你又何必这般说她?” “大哥,你是不晓得,你这弟妹,跟别人可不一样,一天吃六顿,还是时常喊饿,奇就奇在怎么吃都不长胖,不仔细看,哪像怀了七个月的身孕?”赫连清说话时,目光停留在金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语气满含骄傲。 金氏双手摩挲着肚子,眉头微拧,犯愁地反问:“我天天吃那么多,只长胎不长肉,又有什么办法了?” 福王和福王妃这些甜蜜的烦恼,庾思容听着有点腻,也不想搅和进去,正思忖着该说点什么糊弄过去。 “王爷,妾和王妃来迟了,请恕罪。” 这般温婉好听的声音,像一丝清风吹进清宁殿内,殿里人的目光全移向说话之人——宋良娣。 宋良娣穿着一身红色襦裙,头发挽成反绾髻,对簪着金镶玉蝶形步摇,走动之时,步摇轻轻摇晃,仿似画中仙女步入凡尘。然而,今天的宋良娣驻足在门槛外等了片刻,毫无半点不耐烦,直至王氏出现,才自然而然地挽着王氏的手,一齐迈进门槛。 王氏戴了一副银制面具,只露出两道远山眉和一双凤眸,自眼下至下巴遮了个严严实实。毫无疑问,王氏这副妆扮,是为了遮住脸上的血痕,免得节外生枝。 好宽宏大量的王妃! 赫连清和金氏早知太子妃和宋良娣不睦,这几年,还是头一回看两人情如姐妹,不免惊奇地盯着看。 金氏怀疑两人是故意扮作姐妹情深,便揶揄道:“大嫂,今儿个您这副妆扮,我可真看不懂了。” “弟妹,皆因我贪吃,脸上长了些个火疖子,委实不好看,便想戴着面具来遮丑。” 哪是什么贪吃才长的火疖子,分明是从太子妃被贬至豫章王妃着急上火才长了一脸的火疖子! 金氏假意道:“大嫂,我们都不是外人,犯不着戴上面具,闷得慌。” “戴着也无妨。”王氏笑答,在金氏对面坐下来,坦然自若地问:“弟妹,我怎么瞧着你比上回见气色还要好?” 金氏单手摸脸,有些娇羞地答道:“大嫂,不瞒你说,别人怀了身子,吃不好睡不好,脸色蜡黄,我怀了身子,竟是从没吐过,胃口也好得出奇,气色也好得不像话,有时候我真怀疑自个儿真的身怀六甲了么?” “这都是小侄子懂事。”金氏接话道。 “大嫂,您可别一口一个小侄子。虽然太医把脉说是差不离的,终究还没生出来,算不得数。” 第023章 格局打开 当庾思容说送一百斤荔枝煎时,金氏答谢时说是替侄子谢谢,这会儿却说不能叫小侄子,这前后矛盾,分明是做样子罢了,打从心底里还是想生个儿子。 生儿子…… 生父一生的执念,临死前唯一的遗憾,竟然是世间常态? 生儿子是期待,生女儿呢? 出身良好,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哪怕比世上大多数男人都要强,女人却只能围着男人转。特别是在宫廷里,成千上万人削尖脑袋往上挤,勾心斗角来母凭子贵! 可是,这场永无止境的争斗,真的有赢家吗? 且不说耍心机伤神又费力,便说生孩子,哪怕贵为王妃、皇后,为了保证皇室血脉纯正,生孩子必须亲力亲为,不能用银两来买别人代劳。生孩子的女人,鬼门关前走一遭,哪怕平安生下来,还得精心照看,以免夭折。 庾思容顿感心灰意冷,提不起精神,膝盖的疼痛也让她更加落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自个儿变成了废太子这个男人,不用遭受生育之苦。 赫连清、金氏、王氏三人侃侃而谈,庾思容却一句话也听不清楚。她只觉得像被无形的牢笼囚禁着,密不透风,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烦闷不已,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出去走走。” “大哥,你膝伤未愈,小心病情加重。” 赫连清见大哥神色不佳,便疾步跟上,准备搀扶着。 福王与福王妃伉俪情深,又怀了孩子,哪怕庾思容才成为废太子不久,也晓得福王赫连清便是坐收渔翁之利,以后怕是会成为东宫的主人! 如果说赫连清心底里没有一丝看不起被废的大哥,庾思容定是不信的!殿里,福王妃得意洋洋地跟王氏、宋良娣显摆有身孕,妻妾已落于下风;殿外,她因罚跪双膝伤重,不能行动自如,若要赫连清搀扶,岂不是方方面面都被福王夫妻碾压? 庾思容骨子里也是个要强的人,为了争这一口气,便默默咬牙道:“我能行。” “大哥,看得出来,你近来倍受打击,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其实,我想大哥监国那么多年,处理国事的能力不一般,只要好好改正那些错处,帝后还是会恢复你的皇太子之位。” 自古以来,立太子是慎之又慎的大事,而废太子更是史书上少之又少的事。既然被废太子,说明难以堪当太子重任,又谈何恢复皇太子之位? 况且,皇帝已诏令天下,此事再无回旋余地。 庾思容不想再聊这个已打成死结的问题,便轻叹一声,重起话头,“可惜,我不能看着你的孩子出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哥不必介怀。”赫连清无奈地答话,又道:“大哥,先头我常常劝你不管怎么宠着宋良娣,要先让嫂子怀上孩子,才是正经事,你总不听,现在我还是要劝你。” 即便是民间百姓,正经人家的正妻生了孩子,为了人丁兴旺,婆家或正妻才会张罗着纳妾。太子过于宠爱宋良娣,连碰都不碰太子妃,委实不该。只是,如今已被废太子,是否怀孩子,便无足轻重了。 庾思容不再辩解,扶着玉石栏杆,轻声道:“你说的是。” 地上仍是湿答答的,天上却飘着朵朵白云,大概不久之后便要放晴了。 赫连清背靠着玉石栏杆,仰望天空,高声道:“大哥,我料到你会消颓,可真看到你像霜打的茄子,又十分不忍。你的模样,你的声音,分明是我如假包换的大哥。可是,你被那道圣旨打得溃不成军,真的让我心痛!大哥,你应该振作起来,哪怕去往豫章的路上千难万难,到了那地方,你励精图治,照样能被万民称颂。” “是么?”庾思容木然地问。 “怎么不是?”赫连清毫不犹豫地反问,随后便细细分析起来。 “你是豫章王,有豫章那么大的封地,你可以把豫章当作私人土地,向朝廷收取钱粮税;你也可以治理臣民,参与政事,为民除害;你还可以免除豫章百姓们的赋税。即便你不做这些,当个闲散王爷,着书立说,参禅悟道,岂不乐哉?” 原来豫章王有这么大的权力! 犹如被一个巨大茧房包住的庾思容,赫连清那一袭话扯出了一个大口子,足以让她飞出来,破茧成蝶! 以前她无数次想如果是个男人就好了,不用被指责要有姑娘家的样子,不用被骂做不好女红没男人要,不用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就像前朝裹脚的规定,本朝早已废除,女人们可以靠一双脚走遍天下,可大部分女人还是安心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庾思容猛然惊觉,自个儿不就是这样吗?已经成为了男人,却不敢有所行动! 既然苍天有意让她变成废太子,她不该如此混沌度日,应该珍惜时间好好做些从前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去造福黎民百姓! “你说得对,明日我便启程前往豫章。”庾思容思绪清明,笃定地讲道。 赫连清暗喜,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立刻便被担忧掩盖过去,苦口婆心劝道:“大哥,东宫如此之大,要带走的东西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你何必急在这两天?且让下人们从从容容地收拾几日,路上要用的东西该添添,用不少的东西该减减,万事齐备再启程也不迟。” “我已被废太子,早没资格继续住在东宫,早些走还能留些体面,真要被人扫地出门么?” 庾思容言出必行,立马叫何桂通安排得力人手收拾东西,又派人去钦天监找人看启程吉时。 午正时分,宦官们合力抬来一张黄花梨木描金海棠圆桌,婢女们捧着一道道菜入内,一一摆上。 庾思容开口道:“三弟和弟妹也不是外人,一人一席未免太过浪费,咱们像平常百姓一般围桌而坐,用一双专门夹菜的筷子夹菜,各自再用自个儿的筷子吃饭菜,自斟自饮,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大哥,你早这么做就好了。”赫连清颇为遗憾地附和道。 说来奇怪,从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宋良娣,竟然主动给四人布菜,自个儿竟是一口都没吃,哪怕四人轮番上阵让宋良娣坐下来吃,由婢女布菜,宋良娣也不肯。 饭后,金氏犯困,便和赫连清回福王府。 送走二人,王氏问:“宋良娣,你今儿个这般做小伏低,莫非是对昨晚的事有愧?” “兴许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个会使小性儿全不顾大局的人。但我想着,咱们东宫里面有什么嫌隙,自家人晓得就行。福王和福王妃到底是外人,还是要做给他们看的。” 讲完这些话,宋良娣便欠身行了一礼,拂袖离去,又恢复了高傲冷漠的样子。 “宋良娣终于有些识大体了。”王氏有些欣慰,也不枉脸上被划那一条长痕。 眼下还不能断定宋良娣是真的转了性子,还是假装的,庾思容也不愿猜想,只问:“王妃,你脸上的伤,到底如何?给我瞧瞧。” 王氏立马双手捂住面具,“王爷,妾本就相貌不佳,又多了一道伤,可谓奇丑无比,便不摘面具,免得脏了王爷的眼睛。” 话毕,王氏便匆匆退下了。 庾思容勉力站了许久,双膝疼痛难免,不能再多走路,便顺了何桂通的意思,留在清宁殿小憩。 “王爷,您昨晚命人去查那庐陵县丞的消息,可真不巧,他英年早逝了。”何桂通禀告道。 这个消息庾思容早已知晓,但还是装出无比吃惊的样子,从床上坐起来,十分惋惜地讲道:“真是天妒英才!” “谁说不是呢!偏偏又应了那句老话,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那庐陵县丞连生了五个女儿,走得突然,夫人又病倒了,只能让大小姐来操办丧事。谁知,先头跟大小姐订婚的人家,一看家道中落,立马退了婚。这还不算,这县丞夫人有三家米行的陪嫁,米行掌柜们联手造假,卷款潜逃了!” 庾思容双手紧紧地捏住了锦被,额头沁下细细密密的汗——这些人是真的是吃人不吐骨头,要吃绝户! 她咬牙切齿地问:“这么一个好官,世人竟如此对待他的妻女?是要逼死他的妻女们才罢休吗?” “我也怕闹出十几条人命,仔细问了才知道那大小姐是个有能耐的,说操办亲爹丧事就操办得井井有条,听到退婚的消息放言要找个好十倍百倍的,算清楚了账直接就去县衙报案,真是巾帼英雄!” 庾思容扪心自问,短短几日遇到这三桩事,恐怕早已吓得腿软,哭得六神无主,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而那位“庾家大小姐”,面对接二连三的事,竟快刀斩乱麻,办得干脆利落! 毋庸置疑,定是废太子变成了庾家大小姐,才有如此魄力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事! 第024章 怼人 天色阴沉,圆形方孔的白纸钱撒的漫天飞舞,庾家众人身穿麻衣,满脸泪痕,木然地走着,从闹市走到乡野,沿路插满了三角白旗,数不清的百姓们自发加入送殡队伍。 直至八仙们往庾尚文的棺木上盖上最后一锹土,众人分先后上香叩头,再折回庾宅吃席。 席间,庾家女人们不便露面,由庾家族人和管家招待宾客们。没了主人在场,众人吃席间,议论声愈发放肆。 玉竹传菜时听到这些刺耳的话,很听不过,便学了几句给大小姐一听。 赫连翊本就烦闷至极,听得那起子小人竟端起碗就嚼舌根,气血上涌,也不管身上麻衣未脱,便冲到了摆宴席的院子里。 果不其然,这些人说得正起劲。 “不瞒你们说,我每天来给庾县丞上香,别的小姐们都在,独独那大小姐拿大,竟是从来都不出来哭灵,刚才摔盆也没见得哭天抢地,就跟个呆木头似的!庾县丞有这样的女儿,真是造孽哦!” “你这么孝顺,死了爹娘,怎么还活在世上大鱼大肉地吃着,不直接去世以表孝顺?你这不孝子!”赫连翊脸色发青,冷笑着质问。 那人瞪着双眼,脸上的横肉止不住地抖动,扬起一个拳头,想打人却又轻轻地放下了,终没想出怎么反驳合适,只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大口吃肉。 其他人看不惯一个黄毛丫头这般嚣张,两个年纪大的挺身而出,一唱一和起来。 “听说大小姐前两天还去了县衙,也不知什么事竟比亲爹丧事还重要,说出门就出门,实在是一点都不懂规矩!” “哎,庾县丞这人啥都好,唯独生的全是女儿不成器,这一大家子人以后可咋办?” 仗着年纪大,上下嘴唇一碰,便胡乱狗叫!简直欺人太甚! 赫连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只怪现在成了女儿身,不能与三人单挑,但也不甘示弱,抄起桌上的一个大瓷碗,“你们吃着我们庾家准备的好酒好菜,还说三道四,搬弄是非,良心都被狗吃了?” “我们随了礼金,吃一顿酒席不过分,不管到哪儿,都说得过去。”那人梗着脖子讲道。 赫连翊再问:“那你们好吃好喝地吹吹牛,怎么嚼到庾家人身上?” “那还不是希望你们能争气些,做个孝顺的子女。”那人狡辩道。 “我对我爹最大的孝顺,就是好好管好庾家所有人,让她们有饭吃,有衣穿,有宅子住,最重要的是不被你们这些人欺负!” 赫连翊最后欺负两个字一讲出来,不少人低下了头,只管拿筷子夹菜吃。也有些老人气哼哼地双手抱臂,要么放了筷子不讲话,似乎很不认同这句话。 眼看着这场宴席要不欢而散,管家赶忙催促玉竹把大小姐拉走,又命帮厨们快些上菜,再一桌一桌地敬酒,才解了围。 走过一道圆拱门,赫连翊才甩开玉竹的手,“玉竹,你扯我作甚?是他们欺人太甚,我说那些话并不为过。” “大小姐,是我不该把那些话学给您听,惹得您生气。”玉竹垂手,绞着衣服,咬唇道。 赫连翊稍微平复了心情,“这不干你的事,是他们无德,在庾家吃酒席,还要把庾家上上下下说一遍,简直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大小姐,以前您从来都不骂人的。”女人们都要知书达理,大小姐才被退婚,又在席上对众人对骂,只怕传出去都说大小姐是悍妇。玉竹越发自责,若是没去学那些话就好了。 赫连翊并不觉得自己当众与他们对骂,噎得他们哑口无言有半点错处,理直气壮地回道:“以前是以前,以前有当八品县丞的爹庇护,哪看得到这些牛鬼蛇神?现在他们张牙舞爪,个个都把庾家人踩一脚,忒过分了!” “大小姐,您别生气。” “我不气。”骂人已骂得痛快了,还有什么生气的? 这时,哭得双眼红肿的陈氏,一面走过来,一面拿帕子拭泪,“容丫头,夫人听说你又惹事了,正找你呢。” “我没惹事,也不怕事。”赫连翊据理力争。 陈氏叹道:“虽说不是你惹出来的事,你一个大家闺秀,与他们对骂,便失礼在先,不消两个时辰,整个庐陵都晓得你会骂人了。” “晓得就晓得,我怕谁?” “你这油盐不进,还是夫人跟你讲得通。” 陈氏和赫连翊一齐走向姜氏的住处,早已隔出了一间房子专做埳室,摆了包括庾尚文在内三代先人的牌位。 姜氏跪在蒲团上,久久不言。 陈氏扯了赫连翊的衣襟,各拿一个蒲团,恭恭敬敬地跪下了。 直至一炷香燃烧完,姜氏才拎裙站起来,“容丫头,今天你做了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真是我的好女儿。” 姜氏讲完话,亲自搀扶起了赫连翊和陈氏。 赫连翊料想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却被夸赞,有些惊讶地问:“你不骂我?” “我为什么要骂你?”姜氏反问。 赫连翊坦诚答道:“因为我骂了那些宾客,外面的人肯定会说我无礼至极。” “那也是他们骂庾家人在先。” “这倒是实话。” 陈氏看不明白了,“夫人,您不是常说庾家个个要知书达理么?” “近来发生这么多事,我算是明白了,自家人再知书达理有什么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各凭本事过活,而不是仅靠讲道理就能过得好。此外,我们全是女人,也框住了自个儿,觉得女人就该呆在内宅,相夫教子。眼下,咱家没有男人了,要想日子过得好,就要像男人一样。” 要像男人一样过日子! 这话可说到赫连翊心坎里去了,点头称是。 陈氏犯愁,“夫人,咱们走出去又能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不得重活。” “庾家个个多才多艺,哪里用得着干重活呢?不过,我也没想好各自干什么,只是有这么个念头,先跟你们透透口风,别到时候说要干活,个个推脱不干。”姜氏回道。 陈氏很是支持,“夫人,您多虑了。没了三家米行的进项,又要养这么多人,大家再不干活,那不是坐吃山空吗?咱家五个丫头也都陆续到了嫁人的年龄,别说挣嫁妆,先保住大家的口粮要紧。” “你能这么想就好。” 庾家这群女人,终于不再哭哭啼啼六神无主,开始思索以后怎么过活,赫连翊很欣慰,将今日想出的一个好法子讲出来:“我想别的事开头难,却有一件是简单的。今儿个收的礼金,便不能分了进个人腰包,全部拿去买祭田,是自耕自种也好,租给别人种也罢,总有些收成。往后有些闲钱便买祭田,世世代代传下去,子孙后辈都受益。” “这个主意倒是好得很。” 三人一齐走出埳室,忽见门子满脸喜色地捧着木盒而来。 “夫人,适才有个小童送来这个木盒,说是有人仰慕咱家老爷的威名,特送来此物。” 黑色方形木盒打磨光滑,上绘龙凤呈祥图案,铜制搭扣也雕了精美的祥云纹,绝非普通人家能送出来的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 姜氏怕其中有诈,“你把木盒放在地上,好生打开。” 夫人、大小姐、陈姨娘都后退三步,门子也有些紧张了,将木盒置于地上,便侧身躲开,只敢伸长一只手,打开搭扣,再提起盒盖…… 竟是一块块形似腰牌的银锭! 这些银锭较市面上流通的银锭成色更好,银光闪耀,让三人不禁疑心是谁这么大手笔送来这些银锭? 赫连翊胆子大,上前抓起一块银锭,仔细辨认。 姜氏捏着帕子,往前凑,开口问:“容丫头,万一这银锭上有毒,后果不堪设想。” “倘若那人真有心害我们,今儿个满堂宾客,往酒水菜肴里面下毒,简单易行成本低,又何必送这么多银子?” “那倒也是。”姜氏点头。 赫连翊只觉得这些银两分外眼熟,翻看背面,竟有德庆府上供银六个大字! 上供银是民间各地进贡给皇室所用的银两,像他拿的那一块银子便是德庆府进贡给皇室的银两。 换言之,赠银之人出自皇室! 区区一个庐陵县丞,八品官,对皇室中人来说,比芝麻还小,谁会在意? 唯有那成了东宫废太子的真正庾家大小姐,惦记着家里银钱不够,才会暗中差人送来这些银子。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些银两太打眼,出去兑换,便会被知晓庾家与皇室交情不匪! “有点意思。”赫连翊捏着一块上供银,眸中泛起了一丝兴致。 姜氏不明就里,“容丫头,你说什么有意思?” “你们仔细想想,庾县丞走了,整个庐陵甚至升迁的洪知府家,都巴不得庾家立刻成破落户。可有人暗中相助,送我们这么多银两,不就是想帮庾家东山再起吗?” “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姜氏难以置信,又觉得这些银子来路不明,正所谓祸福相依,便道:“容丫头,咱们庾家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这些银子不知是谁送的,可不敢用。” 送银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你的亲生女儿! 第025章 我才不想吃苦 只是,这句真话,赫连翊无论如何都不能讲出口。 毕竟,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楚为何会一夜之间与庾家大小姐互换了身子,一旦泄露这么秘密,请道士做法驱魔辟邪,请和尚诵经等,什么歪门邪道的法子都会试上一试,闹得家宅不宁! 赫连翊敷衍地答应了,便携带着这一木盒银两回房。 次日辰正,庾家上上下下所有人吃过早饭,齐聚花厅。 坐在上首的姜氏开腔道:“今儿个一早把大家伙儿召集过来,为着容丫头有几件正事要说,且都坐下来。” 两位姨娘和四位姑娘们都坐下来,下人们越发毕恭毕敬地站着。 赫连翊站直了身子,开口道:“先头在我接手操办丧事之时,曾说过大家好好干,必定有赏,绝不会亏待大家。如今丧事已办完,大家伙儿各司其职,没出任何纰漏,辛苦各位了。” 言毕,玉竹捧出一沓早已封好的信封,由赫连翊喊名字,姜氏发赏钱,各人依次上台领取。 近来发生那么多事,尤其是三家米行的钱款被掌柜们卷走,下人们都以为庾家撑不下去,别说赏钱,便是这份活计都保不住,一用完就要遣散的!哪知今天个个都有赏钱,便都笑了起来。 而陈氏、孙氏两位妾室,庾思婷、庾思琪、庾思惠、庾思楠四位小姐,同样也得了赏钱。 最终,托盘里还剩三个包了赏钱的信封。 姜氏拿起一个最厚的信封,递给大女儿,“容丫头,近来庾家发生了太多事,我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都是你扛起了这个家。这份赏钱,是你应得的。” 赫连翊没有推辞,一面道谢,一面收下了。 “玉竹,你且放下。” 玉竹果真把托盘放下,准备去下人那一边站着,却被喊住,“玉竹,你还没领赏钱,跑什么跑呢?” “夫人,我也有么?” “当然!我的傻玉竹!” 姜氏将那一个信封双手递到玉竹手里,“这段时间你干活积极,把容丫头也照顾得很好,赏你的!” “谢谢夫人!” 玉竹双手捏着信封,欢喜地退下了。 姜氏拿起最后一个信封,“虽说容丫头办了大部分事,到底我也帮着拿了不少主意,况且又是丧夫这样的大事,拿点赏钱安慰自个儿,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了,夫人您应得的!” “夫人,您要节哀顺变,好好过下去。” 妾室和下人们七嘴八舌地安慰。 “咱们庾家人还要好好过日子,我是明白的。只是从前要强,老爷走了,我就泄了那一口气,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庾家败下去。是以,以后家中一概庶务,皆由容丫头掌管。” 万万没想到,姜氏会借着众人齐聚的时候,将掌家大权完完全全地交给大小姐! 众人心里五味杂陈,连连点头。 赫连翊讲不出太多矫揉造作又煽情的话,开门见山地挑明:“大家也都晓得,咱们庾家的日子不好过。一是没了县丞那按月发放的薪俸,二是三家米行生意一落千丈,咱们一大家子人每天的吃喝,便不是一笔小数目。经由商量决定,你们自寻出路,只留一位厨娘和两位看家护院的家丁。” “丫鬟们一个不留?那谁伺候我们?”二小姐庾思婷惊诧地问。 赫连翊反问:“你有手有脚的,为何要人伺候?” “我不管,我必须有丫鬟伺候!”庾思婷毫不让步地辨道。 其他人面面相觑,晓得不宜搅和进去,便静坐着默不作声。 姜氏有点恼怒自个儿生的二女儿,怎就如此不懂事,不免开口斥责,“婷丫头,我和你的两位姨娘也无人服侍,你的姐妹们也没有丫鬟服侍,怎就你一个人意见这么大?难道你是我生的,便与众不同了?” “娘,你跟爹常说要娇养我一辈子,让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怎么爹一走就出尔反尔了?”庾思婷气愤地问。 姜氏气得拍桌,“此一时,彼一时,人要识时务!光讲有人伺候的排场,只顾享乐,庾家只会走向衰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娘,我是不明白!你从小教导我只要会做女红,善解人意就行,幼时有爹养,出嫁了有夫君养,老了自然有儿子养,你教我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享福就行了。”庾思婷搬出往日的那些教言,义正言辞。 这不就是三从四德里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么? 赫连翊以前贵为皇太子之时,觉得三从四德是极好的,可从庾思婷嘴里讲出这些话,心安理得地用三从四德来给自己当借口,这才觉察出不对劲——一个从小被教育三从四德的姑娘,从来都没想过靠自己这回事! 反观男人生下来就被教育要靠自己,才能在出人头地,这便是男女最大的不同! 姜氏语气软了下来,好声劝说:“婷丫头,我从前那般教你是没错,世上大部分女人都是被父母这么教的,我也希望你永远都不用为生活操劳。可我已经给不了你那么好的生活,需要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当然,我留了一位厨娘,一日三餐用不着你动手,你自个儿只要穿衣打扮,平时洗衣服做些针线就行。” 庾思婷摸着纤细十指,不满地回道:“娘,我不想过苦日子。” “现在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是必须吃些苦头了。倘若你现在不想吃苦,下半辈子就有吃不完的苦头!”姜氏黑着脸道。 庾思婷不耐烦地问:“吃苦吃苦,难道就没有不吃苦的路子么?” “你小小年纪,贪图享乐,怎么不晓得向你大姐学,扛起这个家呢?”姜氏叹气道。 庾思婷非但没被激怒,反而坦然答道:“大姐本就事事比我强啊。”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丫头?”姜氏气得要吐血,连连摇头。 母女二人唇枪舌剑,赫连翊也不能作壁上观,尖着声喊道:“别吵了!我连全家一起养!” 众人敬佩大小姐这份魄力和胆识,露出赞许的目光。 赫连翊心中早有一本庾家经济账,该养的人绝不含糊,不该养的人也不会为了充面子留着,继续道:“按照刚才说的要求,只留一个厨娘和两个家丁,其余人从今儿个开始出去找活干,等找好了活再搬出去。” “谢夫人和大小姐恩典。” 众人齐声道谢时,玉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小姐,我不走!求求您,留下我吧。” “玉竹,你真想留下来?” “当年我才六岁,家乡发洪水被冲走了,幸亏被老爷外出办事时救了,夫人不嫌我年纪小,赏我一口饭吃才长这么大。好不容易能干些活了,还没报答恩情,哪能说走就走?便是没有半分月钱,我也要跟着大小姐,好生服侍大小姐。” 玉竹虽没有什么才华,脑子也不是很灵活,胜在忠心耿耿,是个可用之人! “玉竹,既然你不要月钱也要留下,那便留下吧。” “谢大小姐开恩。” 下人们结伴出去找活干,庾宅瞬间便空了许多。庾思婷转来转去总是心绪不定,绕到了西厢房,从右侧窗棂往里探头,“大姐,你整日闷在房里写写画画,干什么呢?” 赫连翊没想到庾思婷会忽然出现,赶忙搁了笔墨,用一本书将画的半个人脸遮住,再佯装发怒,“有事没事净会吓人!” “是你青天白日鬼鬼祟祟的,我哪是故意吓你的?你赶紧出来。”庾思婷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横竖是画不完这幅画作,赫连翊只得离开书案,走出房间,与庾思婷一齐蹲在房檐下。 庾思婷双手托腮,惆怅不已, “大姐,我觉得爹一走,你跟我都生分了。每回我去找你,玉竹要么说你不在,要么说你关着门不见人,总是没办法跟你说上话。” “我天天忙得跟个什么似的,恨不得有个三头六臂,哪有闲工夫陪你玩?”赫连翊翻了个白眼答话。 庾思婷没有反驳,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郑重其事地问:“大姐,咱家真的有那么穷了吗?” “那当然。” 哪怕县丞的俸银加三家米行的进项,一年收入还不够东宫一天的花销,怎会不穷?况且,现在俸银没了,三家米行生意也不如从前,更穷了! “怎么办?我不想过穷日子!”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世上又有谁愿意过穷日子苦日子,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过穷苦日子,赫连翊这时才真真切切的明白为何有句话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大姐,我是你亲妹妹,你一定舍不得我吃苦,对不对?” “舍得。” “大姐,你没良心!”庾思婷没想到大姐会这般回答,挥着小拳头往后背砸了一拳,“以前我有什么好吃的,总要留给你吃。现在娘骂我干啥啥不行,只会贪图享乐,你就不能护着我么?” “你小小年纪,打人的力气怎么那么大?”赫连翊摸了摸被打的后背,转身进门,将房门闩上了。 庾思婷只能又趴在窗口,“大姐,你生气了?” “我哪有闲工夫生气,不得想法子怎么养你们这些小祖宗?” 第026章 花名册 酉正,东宫。 午憩醒来的庾思容,一走出清宁殿,夕阳西下,如橘色圆球的太阳没了刺眼光芒,洒下一片柔和的光。 她双手抱臂,靠着玉石圆柱,静静地凝望夕阳,感受这片刻平静。 没过多久,一群婢女们簇拥着王氏而来,其中还有手执拂尘在前开路的何桂通。 何桂通一看到主子面带微笑欣赏风景,便加快步子上前,请示道:“王爷,夕阳无限好,不若奴才搬个圆木桌来,您与王妃一面品茗,一面议事?” “如此甚好。”庾思容点头道。 不消片刻功夫,清宁殿前的月台上便摆上了一张圆桌,放着八色糕点瓜果,以及一壶泡好的碧螺春。 庾思容拉开一把扶手椅,轻声道:“王妃,请坐。” 那一霎那,犹如春风拂面,王氏心中万分欣喜,自感何德何能获得王爷如此垂青!她第一次觉得被丈夫关注着、呵护着是如此高兴,不禁笑容满面,并不推让且坐下了。 “王爷,趁着您午憩的时候,我与何公公一起商量了,草拟出了明日启程去豫章的花名册,请王爷过目。” 庾思容双手接过金册,翻开细看。 这一手隶书写得工整大气,委实赏心悦目,可一看人名,便有些吓到了。 太子才双十年纪,按民间才刚刚及冠能娶亲了,而皇家子嗣最为重要,娶亲年纪早,便有太子妃王氏、良娣宋氏、良媛何氏、承徽许氏、昭训窦氏、奉仪姜氏,还有各邦使臣送来的美姬十二人,足足十八人! 倘若太子一晚宠幸一人,半个月还轮不完一旬!若要雨露均沾,夜御数女…… 然而,即便她成了废太子,是男儿之身,却打从心底里把自个儿当成姑娘家,怎能跟美人们过夜风流? 目前能以被废太子倍受打击无心男女之事来搪塞过去,待到了豫章,安顿下来,还不得夜夜耕耘? 庾思容脸色微红,怕被看出来,忙把金册往上举起,遮住整张脸,暗想应对之策。 等了又等,终不见王爷发话,王氏怀疑花名册有不妥之处,便开口问:“王爷,这版花名册是我和何公公草拟的,您若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我再改。” 庾思容神情已平复下来,缓缓将花名册放在圆木桌上,“王妃,我认为此行前往豫章,山高水远,路途艰险,娇养的妾侍们哪里受得了长途跋涉的煎熬,只带你和宋良娣就好。” 何桂通:主子,您这只带一妻一妾,如何能夜夜笙箫?莫不是被废太子这一事,打击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哎,可怜的主子,看来也不比我这太监好过。 王氏:王爷竟只想带着我和宋良娣去!这是何等荣耀之事!可是,作为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豫章王妃,不能只为自己考虑,也要顾全大局! 王氏斟酌片刻,含笑回道:“王爷能体谅姐妹们经不得折腾,特意留下她们,本是一桩好事。只是,这些人留下,断不可能再住在东宫,外放出去,即便娘家人还认,却没有谁敢再娶了,反倒孤苦伶仃,命途多舛。” “如此说来,她们除了跟着一起去豫章,便别无他法?”庾思容问完话,转头看向何桂通。 何桂通会意,接话道:“这些已有封号的,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第二条出路。那些外邦进献的美姬,王爷若不想带去豫章,倒有回转余地。” 庾思容若有所思,微微颔首。 何桂通见主子赞成,便索性接着讲出来:“王爷,您只需修书一封,呈递给帝后看,这请求本就合情合理,还能表明您宅心仁厚,帝后没理由不答应。” 总比全带去豫章掏空主子的身子要强得多! 即便抛开这十二位美姬不谈,豫章王的一妻五妾,便是六个女人。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六个女人,一天到晚得多少台戏? 庾思容有些头疼,便单手扶额,继续往下看花名册。每位主子配六个贴身服侍的大宫女,外加四位粗使宫女,也就是至少十人服侍一个主子。 为众人前往豫章保驾护航的侍卫,足足安排了一百人之众。 此外,主管所有人一日三餐的厨娘和庖厨十六人,为主子们做针线活的绣娘十二人,做洒扫等粗活的宫女、内监二十八人,还有两个养在东宫的戏班子共二十四人,以及深谙音律精通器乐舞蹈的乐官三十六人,也一并前往豫章! 最终,庾思容把目光定在总人数合计二百八十六人上,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这是废太子被贬为豫章王,拖家带口去贬谪之地,不知道还以为出去避暑,寻欢作乐呢! “这么多人都非带不可么?”她端起白玉茶盏,轻抿一口,满口留香。 王氏回道:“王爷,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门处处难。咱们把人都带齐了,不至于捉襟见肘。” 这么大阵仗出行,即便是方便极了,也存在许多隐患。像戏班子和乐官们,平时压根用不着,只在逢年过节或生日宴上才能大展身手,平时便是养着,毫无用处。 因而,庾思容以没用为由,率先剔除了两大戏班子和乐官们,再道出担忧: “我听闻民间有许多以打劫为生的江洋大盗,专门劫取有钱人。我们这么多人招摇过市,被别有用心之人瞧见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王爷,这百名侍卫是优中选优的精锐之师,定能保护我们安全抵达豫章。”何桂通信心满满回话。 庾思容可不会这般盲目自信,历史上被废太子之人,要么被贬为庶民,终身囚禁;要么被逼死,英年早逝;要么流放苦寒之地,在路上便暴毙而亡! 而此番被废太子,流放之地是豫章,自古人杰地灵,也是帝后给的一次机会,若能在封地有一番作为,被复立为皇太子也是极有可能的! 然而,东宫的皇太子之位,便是一块肥肉,多少人暗中虎视眈眈,在废太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豫章途中,下了黑手,神不知鬼不觉! 一想到自个儿会有性命之忧,庾思容后背发凉,不愿再多解释,只发令道:“此次我们前往豫章,是帝后给了我们痛改前非的机会。若还是带那么多仆从,一路上劳民伤财,便是不知悔改。是以,我等做主子的,每人配一个贴身宫女和粗使宫女,外加六庖厨,两绣娘,三十六护卫便绰绰有余了。” “王爷,此行不到八十人,会不会少了些?”何桂通犹豫地问。 庾思容斩钉截铁地回道:“兵书上常言兵在精而不在多,连上阵杀敌都不是仅靠人数就能获胜,更何况去往豫章呢?” 三人商议已定,由王氏纸笔写下最终前往豫章的花名册,另起一份花名册写明留在东宫的人员。因豫章王双膝伤重,王氏便自告奋勇进宫找帝后陈情。 与此同时,钦天监派人送来明日启程吉时——明早辰正。 因时间紧迫,何桂通将前往豫章的人员集中通知一番后,便让各自去收拾包裹。而留下人数众多,年龄超过二十五岁的宫女会放出宫去,年龄低于二十五岁的,由内廷统一安排,那些戏子和乐官们也会有妥善安排,便都不似从前那样人心惶惶,无所适从,而是帮忙收拾东西。 庾思容吃过晚饭,换了药,终觉得身子沉重,双脚有些麻木,一直躺着或坐着不是办法,便走出门,在夜色下独行。 今晚的夜色像一池浓浓的墨水,黑得化不开,繁星点缀,轻易抚平人心里的不安与烦躁。 “人死了便会化作天上的星星,保佑世上活着的人。” 亲爹庾尚文的话犹言在耳,庾思容抬眼望着天上最亮的那一颗星,在心里默默地问:“爹,你在天上还好么?” 只这一句,庾思容便泣不成声,像忽然被人卸掉了一身的力气,无力地靠着一棵香樟,暗自啜泣。 “何公公,你总说王爷对我好,什么都顺着我,可我这次只是要带那些衣服,你便推三阻四,我倒要亲口问问王爷,难道带些衣服也不行么?” 听到宋良娣的声音,庾思容赶忙止住哭泣,拿出帕子抹干净泪痕,再往后走了几步,在树荫的遮挡下,哪怕有宫灯斑驳的光照下来,一时半会该看不出来异样。 毋庸置疑,宋良娣和何桂通发生争执,又要找王爷来做主了! 何桂通颇为无奈地劝道:“宋良娣,王爷有令,主子们每人最多带八个箱笼,您那些好看的衣裳,三十个箱笼都装不下,何不挑些真正喜欢的带去?” “那些衣裳都是王爷命人缝制送给我的,我每一件都喜欢,只能全部带走!” 两人吵架之际,走到一道拱门,便闻到了王爷身上特有的龙涎香,立马屏息凝神,循着香味找去。 果不其然,王爷站在一假山旁,负手而立,盯着山脚下的溪流,一动不动。 看样子,王爷在这儿站了很久,莫非把两人吵架的话全听了去? 第027章 永远,看似承诺,实则诅咒 高高的宫墙,树影斑驳,一大堆人齐站在拱门里,陷入一片死寂。 夜深人静,独自沉思,何桂通预感主子一定心情不怎么好,在这个时候把跟宋良娣的吵闹全盘托出,定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他灵光一闪,便拂了一下拂尘,用不大不小正正好的声音道:“王爷,宋良娣有事找您。” 庾思容闻声回头,便见那一堆人诚惶诚恐地低头站着,连平日气焰嚣张的宋良娣,也柔和了不少。 “那你们都退下吧。” 何桂通识时务地领着宫女、宦官们退下。 宋良娣拎裙走近,指着不远处的一架秋千,“从前都是你推我荡秋千,如今你膝盖有伤,便换做我来推你。” 因庾思容双膝伤重,不能站在秋千上力求荡得更高,只能坐在秋千上,双腿自然下垂,双手抓着秋千的绳子,由宋良娣在后面推秋千。 当秋千荡起来,微风像鸟的羽毛在耳畔和脸颊轻轻拂过,庾思容不自觉地笑开了——宋良娣善解人意的时候,真是一朵最美的解语花。 庾家也有一座秋千架,庾思容只能趁爹娘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玩一会,不然会被骂玩物丧志。虽然这座秋千与庾家的秋千不同,周围景色也不一样,可在秋千上荡起来随风飘扬的感觉,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细想一下,宋良娣年纪小,又备受废太子宠爱,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姑娘,或许没什么太多坏心眼,庾思容轻唤:“宋良娣。” “王爷,你好久没这样温柔地叫过我了。”宋良娣嘴上感慨,用力推秋千。 坐在秋千架上随风摆动,庾思容轻叹道:“近来发生了太多事情。” “是啊,发生了太多事情,王爷也变了。” “我变了?”被瞧出了破绽? 庾思容不免心惊,抓着秋千绳的双手暗暗加紧了力道。 宋良娣不假思索地回道: “王爷以前关心我一日三餐吃什么,睡得是否安稳,现在你变得不一样了!” “对,我变了。”庾思容默默松了一口气,毫不辩解地接话,“我变得漠不关心。” 还没从丧父之痛里走出来,便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废太子,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双膝现在还隐隐作疼。庾思容连自个儿都管不过来,哪来的心力关心太子最爱的宠妾? “你!” 宋良娣气得不再推秋千,拂袖离去。 庾思容趁机抓住她的衣袖,“宋良娣,我有我的苦衷。” “你因宠妾灭妻被废太子,就必须远离我,这就是你的苦衷?” 庾思容无言地点头。 宋良娣出其不意地追问:“横竖你已经被废太子,怎么不想着宠我一辈子?”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若执迷不悟,破罐子破摔,别说豫章王,便是在豫章当个庶民都难。”庾思容见宋良娣不为所动,便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我且问你,倘若我变成庶民,吃不饱饭,衣不蔽体,草屋漏雨,你还会跟我么?” “你说过永远都不会让我吃苦受穷的!”宋良娣控制不住心情激愤,呼吸变得急促,双肩颤动,歇斯底里地喊道。 庾思容松开手,走下秋千,负手立于一丛密竹前,心如止水,低声道:“世上哪有什么永远?从前我太年轻,以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江山更要美人,便是永远!可是,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永远,看似成承诺,倒不如说是诅咒,终究会一语成戮。” “一语成戮,我最讨厌这个成语!” 宋良娣捡起一把石子,掷进一池碧波,伴着石子落水的声音,泛起圈圈涟漪。 眼前的宋良娣大发脾气,庾思容却毫不生气,如果能借此机会让宋良娣彻底明白——豫章王再也给不了她像太子那般浓烈的宠爱,倒不枉费这一番功夫。 庾思容蹲地捡起几枚石头,转递给宋良娣。 宋良娣一把全仍到水里,一面戳着眼前人的胸口,一面怒道:“那你该怪你的爹娘,轻易给了你一切,又用一纸诏书收了回去。你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鲜衣怒马神采飞扬指点江山的太子了!我不喜欢这样的你!” 我不喜欢这样的你! 这句话就是庾思容从小到大逃不过的魔咒,只要一事做得不合父母心意,便会被这句话施压,让她不得不逆着自己的性儿去做所谓正确的事,来迎合父母,讨父母的喜欢。 可是,她现在是废太子,是一方领主——豫章王,为何还要为这句忐忑不安? 庾思容盯着宋良娣闪闪发亮的双眸,从容不迫地答了一个好字。 从前,那个眉清目秀呼风唤雨的太子,不论是做什么事,哪怕千万人阻挡,费尽心机也要做成,只为讨宋良娣欢心。如今,他模样未改,双眸里的深情早已不复存在,岂不是恩宠到头了? 宋良娣唇角绷得紧紧的,质问:“好?好什么好?” “你不喜欢现在的我,那就算了。”庾思容把话挑明。 宋良娣深知进了东宫后为所欲为,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三天两头耍小性儿,能过如此任性奢华的生活,皆因太子的宠爱!现如今,太子被废,成了豫章王,却像换了个人一样,早已心如刀绞,脸上却挂着不屑,讥笑着问:“所以,我现在也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一讲出这句话,庾思容便觉得失言了!以前每次亲爹惹娘生气的时候,不知如何哄,便会丢出这句话。此话一出,娘更生气,不是摔门而去,就是摔东西,大发雷霆。 难道变成了废太子,庾思容连言行也开始变得爷们起来? 果不其然,宋良娣也更气了,“不,你有办法!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待我好,只是你不愿意了!” “你很清楚,我对你的好,是靠挥霍无度堆起来的,用的全是民脂民膏!”不管从前的太子如何铺张浪费,庾思容现在是被贬的豫章王,绝不会重蹈覆辙。 “这么说,我便是那祸国殃民的妖妃了?” “那倒不至于。”庾思容语调轻松地回话,毕竟没能成为皇帝,侍妾怎可封妃? 宋良娣也明白太过抬举自个儿了,便另起话头,“王爷,我算是明白了。” “此话怎讲?”庾思容露出探究的神情。 宋良娣一板一眼地答话:“以前,你对我好,好到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男人会对我这么好,便觉得我会死心塌地追随你;如今,你再也不肯花半点心思在我身上,便是断定我没男人要了,这辈子都只能跟你。” “我从没这么想过。”至于从前的皇太子殿下是不是这么想的,庾思容摸不清楚。 宋良娣一口咬定,“不管你是不是这么想的,我进了东宫侧门的那一天,这辈子都甭想出去了。” “难道我不是?” 不论皇廷还是东宫,都是建造奢华的金牢笼而已,何来自由可说? 宋良娣顿时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不好再苛责从云端跌落又有膝伤的男人,便道:“王爷,你以前常说女人是一朵娇花,经不得风吹日晒和雨淋,要被男人保护着,娇养一辈子,这话可还算数?” “这我不敢保证。”不要随便打保票,特别是对宋良娣这种任性又记性好的美妾,多一句承诺,便是给日后挖坑,庾思容不干这种坑自个儿的傻事。 “连一句誓言都吝啬,你对我是越来越不耐烦了。” 没有讨到半分便宜,甚至白白受了一肚子气,宋良娣再也挨不住,气哼哼地扬长而去。 有这样一个美人耍耍小性子,拌拌嘴,倒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庾思容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来人,传何公公。” 没过多久,何桂通便来了。他满以为宋良娣大发脾气,主子会像从前一样闹得全东宫的人不得平静,不仅派人去细细打探宋良娣为何发脾气,立刻责罚惹宋良娣生气的人,还要打开库房亲自挑选礼物送上,好让美人尽早消气。 谁知,主子甚是平静地欣赏夜景,哪有半分怒容? 何桂通笑吟吟地问:“王爷,奴才来迟,请您恕罪。” “何公公,众人可都在收拾东西?”庾思容不紧不慢地问。 何桂通回道:“回王爷的话,明儿个要启程去豫章的都在紧赶慢赶收拾东西,旁的留下之人也不闲着,帮忙收拾,整个东宫忙中有序,请您放心。” “既是如此,传令下去,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便早些安置,莫要误了明早启程吉时。” “奴才遵命。”何桂通打算去传话,又觉得宋良娣和主子闹了一回,处处都没动静,很是蹊跷,便鼓起勇气道:“王爷,奴才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何桂通在太子身边服侍多年,定是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该问,他能讲出这句话,便是能问的。 庾思容舒出一口气,微微颔头。 “奴才去各处巡视传话,少不得要经过库房,要不要打开库房,挑几样东西给宋良娣送去?”何桂通轻声请示。 庾思容略加思忖,答道:“库房里的东西,王妃早已派人登记造册,呈给帝后过目,此时再开库房,拿几样东西,便要改册子,不妥不妥。” “那您今晚歇在哪儿?” 第028章 启程 才问要不要打开库房挑礼物送给宋良娣,这会儿又问歇在哪里,摆明是了想知道主子要不要去宋良娣的栖云馆过夜! 庾思容一听就明白其中弯弯绕绕,直言道:“我双膝伤重,晚上睡不好,还是独睡为宜。” “王爷,正所谓床头打架床尾和,奴才瞧着宋良娣闹得这般厉害,倒像是无声的邀约。”何桂通眼睛微眯,试探着问。 床头打架床尾和…… 无声邀约…… 这不是暗指男女之事? 换言之,也就是问今晚主子要不要宠幸宋良娣! 庾思容脸一下子就红了,往何桂通脑袋上弹了一个脑瓜崩,“好你个断了根的何公公!” “王爷,奴才错了,再也不敢了!” 主子被废太子后,连带着七情六欲也废了!瞎操个什么心呐! 何桂通二话不说,直接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灰溜溜地逃了。 次日卯时,东宫灯火通明,宫女内监们忙着装箱抬东西,伺候主子们洗漱更衣,祭祀祈福,再享用早餐。 离辰正尚有片刻时间,以庾思容和王氏为首的主子们,齐立于东宫正门外,十八辆马车依次排开,足足排了近一里路,每辆马车旁都站有宫女、内监和侍卫,乌泱泱的一片。 庾思容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足有百人之众,显而易见比昨晚定下的人要多了不少,便张嘴问:“王妃,你昨晚进宫去见皇后娘娘,可是皇后娘娘多添了人?” “王爷,皇后娘娘说此行路途遥远,又多是女眷,少不得要跟外头的人打交道,还是多些宦官,便取了一百零八为数。”王氏回话。 一百零八,被大庸王朝的臣民们看作是吉利数字,平安吉祥,圆圆满满。 “吉时已到!” 伴着何桂通一声呼喊,第一辆马车开路,为免出岔子,车里空着,从第二辆马车开始,豫章王、豫章王妃、宋良娣、何良媛、许承徽、窦昭训、姜奉仪各乘一辆,剩下的几辆马车便由宫女和宦官们坐着守护那些箱笼细软。 刚坐定,庾思容听见一阵阵抽泣的声音,便掀开侧边帘子,问何桂通:“何人哭泣?” 何桂通一面骑马,一面回话:“回禀王爷,后头那些主子们大抵是舍不得离开东宫,情不自禁地哭了。” 答话时,何桂通不断地观察主子神情。 她们是舍不得离开这离滔天富贵只差一步的东宫,主子应该哭得更淅沥哗啦的。可是,此时主子脸色平静,双眼微微浮肿,却毫无半点遗憾之情,竟是一点也不眷恋东宫? 果然,膝伤稍微好了些,便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了! 何桂通听着哭声有点晦气,“王爷,一大早哭不吉利,要不要奴才去劝一劝?” “怕什么晦气,这路途遥远,她们憋在心里难受,哭一哭也是好的。”庾思容大度地叮嘱道。 何桂通谦恭点头,“奴才遵命。” 庾思容放下侧边帘子,闭目眼神。马车驶过大街小巷,她满以为会十分颠簸,车轱辘也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可行了很长一段路,既不颠簸,又没有烦人的嘎吱声。看来,皇室的马车不仅奢华中看,还中用! 渐渐的,马车外人声鼎沸,大抵是到了闹市。 庾思容只掀开侧边帘子一角,打量着京城早上的繁华。 太阳初升,朝霞渐消,金灿灿的阳光撒在飞檐峭壁上,给这繁华的都城添了几分诗意。 铺满青砖的街道宽阔干净,两边是茶楼、酒肆、米行、布行、当铺等,因时辰尚早,许多铺子没开张,便有不少卖早点的摊贩,支了个摊子,卖热乎的烧饼、包子、馄饨等,香味扑鼻。也有一些婆子,手挽着竹篮子,或卖新割的艾草、菖蒲、粽叶,或卖葫芦、香囊、五彩丝线,或是各种新鲜草药,提醒过路的人今儿个五月初一,进入毒月,要灭虫驱瘟,准备过端午节了。 又快到一年一度的端午节了,往年合家吃粽子,今年呢? 庾思容惆怅万分,悻悻然放下帘子。 快要出城时,忽悠一人一马急冲冲奔来。 “护驾!护驾!” 没等何桂通一声大喊,赶马车的十八侍卫早已勒紧缰绳,急停马车,惊得马儿们仰天长嘶,扬起长蹄,颠得众人心惊肉跳。其他侍卫已按住腰间的剑,严阵以待。 “何公公,是我!李屹川!” 何桂通定睛一看,还真是李屹川这小子! 李屹川,镇国公唐子钦的小舅子,曾是太子伴读之一,聪明狡猾,正经读书时,好生督促太子读书,也没少为太子代笔;闲暇时,陪着太子斗鸡、斗鹅、蹴鞠等,毁誉参半。 “怎么是你?”白吓唬大家一场! 何桂通脸有愠色,不满地问。 “这些天, 我姐夫把我关起来了,不许我出门。我虽不能当太子伴读了,可哪能撇下太……豫章王不管,定要一路护送安全抵达豫章才行。至于冲撞了大驾,我的不是,给你们赔礼了。” 看李屹川这满头大汗又油嘴滑舌的样子,何桂通不忍苛责,只问:“你就不怕你姐夫派人把你抓回去?” “只要豫章王肯收留我,姐夫又能把我怎么样?”李屹川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反问。 何桂通颇感无奈,“此事我不能做主,你先跟着,待出城后请示王爷再做定夺。” “好嘞。” 李屹川调转马头,与何桂通并驾齐驱,熟络地聊了起来,“何公公,王爷此行怎么这么大阵仗?” “没点阵仗,不摆点架子,怎么能叫王爷呢?”何桂通昂起下巴,看着忙忙碌碌的百姓们,骄傲地问。 李屹川再问:“何公公,听说王爷双膝受伤,现在好点了么?” “看来你被关起来,小道消息倒是挺不少。王爷膝伤未愈,这一路颠簸,煎熬得很。” “那更需要我陪着王爷排忧解难了。” 何桂通切了一声,带着讥笑的语气道:“就你还能替王爷排忧解难?不给王爷添麻烦都算好的了。” “何公公,你这是门缝里瞧人,把我给看扁了!”李屹川咬牙道。 “那你倒是支棱起来,赚个功名,再给王爷当左膀右臂,不比现在到处晃荡当纨绔子弟强?” “何公公,你还说这种俗话!我志不在考取功名,而在天下苍生!我好像先祖李冰一样,兴修水利,造福苍生。” 庾思容坐在马车里,把李屹川和何桂通来回周旋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毫无疑问,能给太子当伴读的李屹川定是出身显贵文武双全的一流人物,性格又如此爽利,有话直说,放着考取功名当大官的路子不走,偏要兴修水利,造福苍生,这个人,有点意思! 只是,此人机灵,又与太子从小相伴,一起读书,定是对太子十分了解,庾思容与他接触越多,越有被识破的风险。 然而,她变成了废太子,如假包换,就算他看太子像换了一个人,也能用被废太子搪塞过去,有什么好怕的? 思及此,她才放下心来。 出城后,浩浩荡荡的人马便行至渡口——所有人须下车下马,上船。 马车停下来,李屹川打开车帘子,拱手道:“屹川恭请王爷下马车。” 这人倒是温文有礼! 庾思容搭着李屹川的手,踩着矮凳下了马车,趁机打量他的相貌。他身高七尺,肩宽腰细,眉清目秀,称得上是个美男子——莫非太子专门挑好看的人相交? 庾思容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便偷偷地笑了。 “王爷,你在笑什么?”李屹川以为自己穿戴不妥,低头打量,倒是没一处错处,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庾思容笑道:“你这一跑,到时候镇国公少不得又要被国公夫人罚睡书房了。” “姐夫多看看书,没什么不好。”李屹川嘴上说着话,还是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 打趣过后,庾思容转头望向眼前的渡口,碧波万顷,烟波浩渺,远山如画,八艘大画舫依次排开,已搭了跳板,只等众人上船。不远处的河岸上,听着一匹匹马,他们手持柳枝,挥手送别。 庾思容不大认得那些人,但想着前来相送,也是难得的情谊,便也挥手送别。 “瞧瞧那些缩头乌龟,都来送了,又不敢上前来,真是没胆量。”李屹川鄙夷地翻了个白眼。 “我被废太子,犹如瘟神,多少人避而不及,能来远远相送已然很好。” 庾思容抬手挥了许久,手臂有些酸疼,河风吹来,清凉又有些腥味,特别是双膝附近,肿胀酸疼。眼看着头戴帷帽的女眷们都上了船,她才放下手,在何桂通和李屹川一左一右的搀扶下,上了正中最大的一艘画舫。 其余小舟小船,早已停在一旁,静候画舫离开。 画舫缓缓离岸,推动巨大的水波,平稳地在河面上穿行。坐在船舱里李屹川和何桂通,这一刻才觉得真离开京城,委实有些不舍。 李屹川鼻子泛酸,问:“此去豫章,不知一个月到不到得了?” “王爷膝伤重,最好以水路为上。到了京杭大运河,若是连日放晴倒还好,若是碰上暴雨连连,两三个月都不一定到。”何桂通回道。 庾思容没作声——离开京城,意味着离家越来越近了! 第029章 无赖大闹米行 从五月起,庾家人正式开始守孝,每天身穿斩衰服,粗茶淡饭,闭门不出。 只是,庾家人口不少,哪怕没了人情往来,每日茶米油盐酱醋茶,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为避免坐吃山空,如何让三家米行东山再起,便成了重中之重。 按照赫连翊当初的设想,先派人盯着伙计们将米行的陈米多次过筛,一一称重,记录在册;紧接着,筛出来的好米,比往日价钱降一成,照常售卖;剩下的夹杂小石子的碎米,卖给养鸡豚的大户,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这些事说起来简单,但有掌柜们造假在先,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伙计们指不定也学了不少歪门邪道准备趁机捞一笔。 是以,在征求姜氏同意后,赫连翊每日做男子打扮,提早半个时辰分别到三家米行,核查账本和进项无误后,安排伙计们该干的活。 这天,五月初六,辰时末,赫连翊布置完每位伙计今日该干的活,想着不要被熟人认出来,便提早走了。 可是,他刚走出大丰收米行,与一挑着箩筐脸上有颗大痣的男人擦肩而过。那男人满脸凶相,看着不像善茬。 赫连翊怕此人闹事,便折回店里,对着一机灵的伙计道:“我今儿个忘了带银子,买不了米,但刚才讲好的价,你可得说话算话,赶明儿个我买两石,不许涨价。” “这位爷,您放心,咱们大丰收米行在庐陵开了二十年,讲究一个童叟无欺,您就放心来买吧。”伙计招呼道。 脸上有痣的男人把一担箩筐放下,双手叉腰,气哼哼地吼道:“你可别上他的当!什么童叟无欺,分明是以次充好,专门骗钱的!” “你这人,怎么一大早进店就吵吵嚷嚷的,寻晦气?”伙计年轻,面色不悦。 还没分出个青红皂白,便与此人对骂,岂不是拱火?到底伙计还是年轻了! 赫连翊今儿个穿的是短褐长裤,脸和脖子也抹了灰,看着灰头土脸的,与普通百姓无异。他料想应看不出什么破绽,便用看好戏的神情,直接问:“兄台,此话怎讲?” “我昨儿个花高价在这大丰收米行买了一石米,哪想挑回家一看,里头有两只死老鼠!” 这可不妙! 赫连翊半信半疑地问:“真有此事?” “我难道还骗你?” 伙计下意识地看向庾家大小家,惶恐地辩解道:“客官,这位客人挑了箩筐来买米,咱们做伙计的是一锹一锹地装米,两只死老鼠那么大的东西,岂会看不见?” “你说得有道理。” 赫连翊点头,为免伙计们偷懒,他躲在对面的茶楼雅间,多次窥看伙计们如何卖米。像带了箩筐来了,会先称一下箩筐的重量,再在客人的眼皮子底下,由两伙计合力铲米进箩筐里,最后再称重,只多不少。 “有个狗屁的道理!竟说混帐话!” 男人一脸横肉,满嘴黄牙,双眉上挑,脸上青筋暴怒,似是要找伙计打一架。 其他在米仓干活的伙计,急忙赶来,劝道:“客官,您有话好好说,咱们大丰收米行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绝不会做那种缺德事的!” 男人抄起墙边靠着的一把铁锹,往箩筐里铲了几下,便铲出一对巴掌大黑油油的老鼠来,连着两老鼠带着铁锹一把给扔了,砸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睁大你们的狗眼瞧瞧!” 原本自信满满绝不会有老鼠的伙计们,又惊又怕,全都把头撇过去,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大丰收米行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起赶集路过的行人们,纷纷驻足观看。 才一转眼的功夫,便把大丰收米行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这大丰收米行开了二十年,也做这么不地道的事!这不欺骗咱们老百姓么?” “就是就是,无奸不商,这庾家真是烂透了,赚黑心钱!” “怪不得那些掌柜会卷走钱款,可真是有先见之明,跑得好,跑得妙,跑得呱呱叫。” 这些黑白不分的愚民,煽风点火倒是有一套! 赫连翊本不想插手这些破事,可他变成了庾家大小姐,大丰收米行的进项,关系着庾家人的口粮!一旦大丰收米行口碑彻底坏了,便要倒闭了! 他已承诺养庾家人,岂能坐视不理? 赫连翊强迫自个儿冷静下来,不被周围人多口杂影响,坚决相信伙计们不会在米行重整旗鼓的时候,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他非但没有后退,一步步走近,蹲下,捏着鼻子,仔细看两只老鼠。 “唉呀,你这后生,难道没见过老鼠?脏死了,快点走开。” “老鼠最脏了,你靠得近,小心得瘟病!” 众人看得毛骨悚然,却忍不住想看他有何举动。 赫连翊细细看了两圈,终于发现了破绽,这才露出一丝得意洋洋的笑容。他仍用左手捏着鼻子,再用右手掏出一方帕子,以手隔着帕子来提拎起两只老鼠的尾巴。 “好恶心的老鼠!” “快放下!” 在众人连连后退之际,赫连翊高声道:“各位父老乡亲们,刚才那位兄台说是米行伙计卖米时就有两只老鼠在里面,可大家仔细看看,这两只老鼠背上腹部、腿上都有鲜红的伤口,扯下了许多皮毛,露出这一块块秃噜的鼠肉,可不就是被捕鼠夹给伤了?” 老鼠惹人厌,是家家户户避之不及却没办法消除的东西,什么鼠药、捕鼠夹,哪家没有没见过? 因此,众人认为言之有理,纷纷点头。 “那再请大家想一想,大丰收的伙计会吃饱了没事干,专门用捕鼠夹弄死两只老鼠,藏在卖给客人的米里么?退一万步来讲,这两只老鼠身上的伤,分明就是今早才造成的,干伙计们啥事?” “哟哟哟,这不是以两只老鼠为由,来讹大丰收米行吗?” “你这人可真缺德,庾县丞才走,庾家那一大帮人就靠米行吃饭,你还做这黑心事!” “天地良心,你干的可真不厚道!” 事情败露之时,那人气得整张脸涨成猪肝色,抬起脚便踹翻了一箩筐米。 万万没想到,上面是一些脱了壳的好米,下面竟是大半的糠 一伙计猛然醒悟,叫道:“我想起来了!昨儿个我卖米给你,你非要我送你些糠,说是家里养了鸡,要拿去喂鸡。我好心送了你那么多糠,你倒讹上我们了!” “谁讹你了?说话这么难听,信不信我去报官?”那男人吼道。 一听到报官,伙计们怕事,又不敢吱声了。 “报官!这可真是个好主意!”赫连翊拍手叫好。 伙计们:少东家,您知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去报官,事情闹大了,对大丰收米行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阿弥陀佛了。 倘若今儿个无理取闹的壮汉,从大丰收米行这得了好处,保不齐其他人也有样学样,今儿个是老鼠,明儿个是虫子,后天是蛐蛐,天地万物,变着花样来,不把大丰收米行赔得个底朝天才怪! 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杀鸡儆猴! “报官就报官,我光脚还怕穿鞋的?” “你自然不怕,我也要去当人证,看青天大老爷会如何处置你。” “自然是为我主持公道!” 为这种人主持公道?当县令眼瞎? 赫连翊冷笑一声,“青天大老爷是出了名的好官,倒要好好断一断你在家里用捕鼠夹抓了两只老鼠,便把歪主意打到了好心买米送糠的大丰收米行上。你这倒打一耙的本事,连青天大老爷看了都得直呼高明!”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 那人恼羞成怒,揪起赫连翊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大丰收米行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替它说话?莫不是早爬上姜家女子的床了?” 从小到大,赫连翊从未被人像拎小鸡似的拎起来! 还没有谁敢拿他开玩笑! 活腻了! 赫连翊先是扇了男人一巴掌,力道之大,瞬间就在他脸上印出了五个红印子。又趁其不备,抬起右脚,踢了男人胯下! 嚣张跋扈大腹便便的男人立刻蜷缩成一只煮熟的虾子,一面满口脏话,一面哎唷哎唷地叫唤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伙计和围观众人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伙计们:少东家真是巾帼英雄,那扇耳光的样子,叫一个干脆利落!寻常人想不到的踢胯这种杀手锏,也在电光火石间给使了出来,忒厉害了!不过,少东家为大丰收米行出了头,这把人打伤了,可怎么办呢? 众人有看笑话的,有说赫连翊下手太狠的,不一而足。 赫连翊一人做事一人当,拿出一锭银子,给一伙计,“劳驾你带他去看大夫。” 躺地的男人立马站起来,抢了那锭银子,气呼呼地骂道:“你把我踢得断子绝孙了,岂是看大夫就看得好的?” 还想敲竹杠! 没把你送上西天,已是手下留情了!别不识抬举! “既是断子绝孙了,那便进宫去,说不定哪天就成了最十恶不赦的大宦官呢!” 讲完这话,赫连翊扬长而去。 第030章 寻出路 回到庾家,已是日上三竿。 与其姜氏从别人嘴里得知大丰收米行风波,倒不如赫连翊自个儿去陈情。他双手背在身后,踱步到了上房。 上房的门开着,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夫人,您甭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玉竹好声劝道。 赫连翊迈进上房的门槛,便见姜氏趴在一张四方桌上痛哭流流涕,桌上摆着一个信封,还有一朵盛开的白菊花簪。 “怎么又哭了?”赫连翊沉声问。 “大小姐,夫人看完这封信,便哭得难以自持,我怎么都劝不住。您来得正好,好好劝劝夫人。” 赫连翊点头,挥手示意玉竹退下。 随后,赫连翊拿起那一朵白菊花簪,层层叠叠的花瓣自然弯曲着,与真的白菊花无异,真是做通草花簪的好手! “这么好看的白菊花,比真花还真,你便每天簪着,为何哭了?”赫连翊不解地问。 姜氏抬起头,眼眶含泪,双眼红肿,带着哭腔回道:“容丫头,我哭的是造化弄人呐!我和你这位姨娘是手帕交,她家只卖豆腐,还不如我吃得好穿得好!可人家命好,被告老还乡的京官选中当嫡子侍妾,这才过了十几年,穿得戴得比我好千百倍呢!” “人各有命,这有什么好哭的呢?”赫连翊从皇太子变成了如今的庾家大小姐,不也坦然接受了? “是啊,人各有命。” 死了丈夫,这么多女儿一个未嫁,岂是一个命苦了得? 姜氏哭得更大声了。 攀比之心,人皆有之。姜氏羡慕嫉妒幼时玩伴,飞上枝头当凤凰,一出手便是通草花簪,再看相濡以沫的丈夫驾鹤西去,这么多人要养活,女儿们的婚事没着落,米行又生意不好,整个庾家元气大伤,正是凄凄惨惨。 可要是这样一直自怨自艾,不求上进,庾家真当就此凋零! 赫连翊决不允许以后过的日子越来越差,便出声安慰:“你只看那位姨娘在信里写得这样好那样好,哪知她真过的日子各种委屈呢?一则越是钟鸣鼎食之家,越是妾不如妻,哪怕吃好穿好,每日晨昏定省,生的孩子只能叫嫡母为母亲,总不能喊她亲娘;二则人老珠黄,大抵也没多少宠爱,只是衣食无忧罢了。总之,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好与不好,冷暖自知,不必羡慕。” 姜氏怔怔地盯着大女儿看了许久,没有慷慨激昂骂人炫耀,没有义正言辞说要发奋图强让人家刮目相看,只是像一个历经沧桑看遍世事变幻的长者,娓娓道来,简直是少年老成! “容丫头,以前你最爱哭,受了委屈要哭,绣不好花要哭,舞不好剑要哭,三天两头哭,怎么你爹走了,反而不哭,变得成熟懂事?”姜氏心里不是滋味。 赫连翊一脸无谓,“哭了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不哭,省点精力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才是正经。” 随后,他把在大丰收米行遇到的那个无赖,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你……你扇了他耳光,还……踢了他……他那处?”姜氏太过震惊,磕磕巴巴地问。 赫连翊双手抱臂,微微颔首。 姜氏有些后怕,直接问:“你就不怕真让他断子绝孙?” “那种刁民,理当断子绝孙。” 姜氏连连摇头,“容丫头,做人不能这么狠。万一真闹出人命,可怎么办呢?” “当时,他揪着我的衣领,像是要把我千刀万剐一样。你和爹不是常说姑娘家练武,首先要学会自保。我做的没错,便是到县衙,我也敢这么说。况且,我留了银子,让伙计带他去看大夫,并非一走了之。”赫连翊目光闪烁,有理有据地答话。 姜氏长叹一声,“以后切不可如此冲动行事。” “我估计这一闹,那些地痞无赖是不敢打大丰收米行的主意,兴许刚有起色的生意,也会一日不如一日。在回来的路上,我想出了一条应对之策。”赫连翊故意卖卖关子。 姜氏果然好奇,“什么应对之策?” “来咱们大丰收米行买米的客人,多是在城里做点小生意的,因没空种地,又能赚到一些钱,才舍得买米吃。我想每日让伙计们焖些米饭,摆在店门口,用米饭的香味来吸引客人。客人进店尝了尝,觉得好吃,便会买了。”赫连翊讲出想法。 姜氏颇为赞成,“这倒是个好主意,可以一试。” “成,赶明儿个我便吩咐下去,照此行事。”了却了这一桩事,赫连翊还有一个担忧,不吐不快,便道:“开门做生意,并非每天都是赚钱的。尤其是现在没了县丞的薪俸,咱们一大家子人全靠米行收入,万一遇到灾年,或者旁的事,那是坐吃山空。我想趁着守孝不能出门的时间,看能不能给大家伙儿找点有赚头的活干。” “你那两位姨娘也时常这么说,只是我们总在深宅大院,不晓得做什么才好,怕做出来没人买,折了本钱;又怕做得不好看,更卖不出去。” 赫连翊左思右想,终把目光定在那一朵白菊通草花簪上,目光发亮,“有了!” “容丫头,你又想到了什么?”姜氏问。 赫连翊双眸放光,笃定地讲道:“就做这种通草花!” “通草花?”姜氏看这一朵白菊花簪只觉得好看,又问:“什么通草花?” 赫连翊解释道:“通草花,并不是通草开花做成的,而是将通草的白根茎做成纸,再用这通草纸做成五彩缤纷的花,在京城很受贵妇人们追捧。甚至还有些达官显贵在寒冬时节,办婚嫁等大事,会花重金买通草花装点枯树,一夜回春。” 看大女儿说得头头是道,煞有其事,似乎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姜氏不免更加疑惑,直接问:“连我都不认得这叫什么通草花,你怎么知道?” 宋良娣最喜欢通草花做成的簪饰,为了讨宋良娣欢心,赫连翊专程去看匠人如何做通草花,甚至还亲手做了一朵牡丹花簪送给宋良娣。是以,这门手艺不说是精通,起码也是略知一二。 只是,他不能实话实说,只得找个托词,“我在书里看过,总想知道通草花到底是啥样的,这一看便知。” “这倒是不一定。”姜氏摇头,“听闻京城贵妇人们,也喜欢绒花、绢花等,怎见得这个就是通草花做成的呢?” “绒花簪可以看出毛茸茸的纹理,绢花更易辨别,唯有这通草花簪,工序复杂,能做的人不多,才能卖出高价。”赫连翊胸有成竹地答话。 姜氏浅浅一笑,“你说得振振有词,姑且信你。我这就执笔回信,顺带问一问是不是通草花簪。” “成,您慢慢写信,我先回房了。” 回房之后,赫连翊拿出积攒的那些银两,上供银暂且不用,份子钱已付了一半买祭田,只等田契下来再付另一半,便把目光放在洪家送的那一封银子上。 通草是一味药材,药店里必定有晒干的通草。只是,干通草根茎要做纸,定然更费力,还是找新鲜通草为上。 听闻大庸王朝除了少数干旱地区不能种通草,其他中原地区都是可以种的。也就是说,庐陵这地方的荒山野岭,应该也有通草。 连见多识广的姜氏尚且不认得通草花,大抵平头百姓们也不知道通草的妙用。若是假手于他人去找通草,费时费力不说,要多给银子,找到的还不一定是上等通草。 此外,祭田即将到手,以后种上通草,仔细养护,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通草花来源! 仅凭一己之力便为庾家谋划出一条康庄大道,赫连翊越发得意。 不过,东宫那些人近日该启程来豫章,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三个月,他定要赶在宋良娣抵达豫章之日,亲手送上做好的通草花簪,一搏美人笑! 时间紧迫,赫连翊立马唤来玉竹,“给我装水壶和干粮。” “大小姐,您要出远门?”玉竹惊诧地问。 赫连翊点头称是。 要带水壶和干粮,似是要去人际罕至的地方,忒不安全!玉竹劝道:“大小姐,如今已是五月,外头毒气重,还是少出门为妙。” “毒死,还是饿死,你选一个?” 玉竹两个都不想选,“大小姐,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您亲自出门不可?不如分派给家丁大哥,他们定会尽心尽力的办好。” “此事除了我能办妥,其他人都不行。”毕竟连通草都不认识,怎么可能找得到? “大小姐,那我去收拾东西,您等等。” 玉竹讲完话,一溜烟地跑到上房,“夫人,大小姐要我收拾水壶和干粮,不知要去什么地方,您快劝劝她吧。” “容丫头决定的事,谁能劝得住?你便跟着大小姐,好好照顾她,晓得么?”姜氏回道。 玉竹绞着衣服,咬唇道:“夫人,我怕有负重托。” “玉竹,容丫头足智多谋,你怕什么呢?况且,近日发生这么多事,兴许她只是想去偏僻的地方散散心,很快就回来了。” 大小姐这么多天几乎没哭过,每天除了操办丧事,便是关上房门殚精竭虑,趁此机会出去散心也好。 玉竹打定主意,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紧跟大小姐! 第031章 江上遇劫匪(一) 远山如画,近水悠悠,风呼啸着拍打船帆,河风吹来,分外凉爽。 船舱里摆着一张张低矮的长几,庾思容和李屹川各坐一席,盘腿而坐,一面欣赏舱外美景,一面品茗,非常悠闲。 李屹川开口道:“王爷,我忽然想到,咱们此行南下,与历代帝王所说的南巡也别无二致。不如每到一处,歇息几天,尝尝当地美食,看看当地美景,岂不快哉?” “我这是被贬,哪能大摇大摆地四处游玩?”庾思容并不赞成,反问道。 李屹川扁了扁嘴,“王爷,您千万别这般自贬。其实,您并没做多大的错事。” “没做错事还被废太子?”这番说辞,前后矛盾,庾思容扑哧一笑,看他如何圆场。 李屹川拿起茶碗盖,放在嘴边,压低声音道:“王爷,我也曾问姐夫,太子监国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被废了?我姐夫说是您年轻,又干得太好了,威胁到皇位了。” 庾思容也曾在夜深人静时想过这个问题,此刻才茅塞顿开。 册立皇太子,与废黜皇太子皆是最为要紧的朝中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从小聪慧,深得帝后喜爱,被立为太子时,举国欢庆,聘请贤臣能将教导太子,太子也很争气,监国十二年,政绩斐然。 然而,一道废太子的圣旨如平地惊雷般丢向东宫,不仅把皇太子炸个措手不及,也让文武百官和百姓们不安。 现如今,一句局外人的点拨,庾思容才彻底明白——不是皇太子干得不好,恰恰是干得太好了,已威胁到皇位了! 毕竟,皇帝正值壮年,精力充沛,身强体壮,又是难得一见的明君,曾放言要在有生之年将大庸王朝的疆土再翻一番,造万国来朝的盛举。 而监国皇太子,身为储君,也是明君之相!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在位时间长的皇帝生性多疑,又见皇太子铺张奢靡,为他所不喜,索性废黜! 庾思容想了个七七八八,默不接话,只端起茶碗,轻轻抿茶。 其实,那一番话本该烂在肚子里,李屹川却心直口快讲了出来,万一传出去,对皇家事情随意置喙,便是不恭,罚姐夫教导不力,真真是好心办坏事! 李屹川急忙找补,“王爷,刚才的话是闲谈,您晓得我惯常便喜欢信口开河,还请您别放在心上。” “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个人知晓。”庾思容从容饮茶,并不介怀。 李屹川终是有些不放心,船舱里又过分安静,只听得见水浪拍打船的声音。他刻意地笑了笑,“王爷,若是把那些歌姬舞姬带来,每天歌舞升平才好。” “沿路的百姓看到,岂不是越发拍手叫好,太子废得好,太子废得妙?”庾思容笑着打趣。 李屹川尴尬地挠头,“那倒也是。” 对面所坐的是从前的皇太子殿下,现在的豫章王,李屹川却看不懂了。从前,不管李屹川的提议好与坏,太子总是会觉得有趣,没有像今天这样看似普通的一句话,却是深思熟虑过的。而且,王爷似乎很讨厌吃喝玩乐,哪怕带了那么多妻妾,也分到别的画舫,而不是点名要宋良娣同行。 王爷变了! 克制、谦让、说话少…… 思及此,李屹川也告诫自个儿,不能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撺掇王爷做这个玩那个,要像其他的书呆子伴读一样,劝谏王爷多读书! 这时,何桂通匆匆走进船舱,拱手请求道:“王爷,请回房!” “房里怪闷的,待午憩的时候再回去。”庾思容回道。 “王爷,适才船家找到奴才,说是有两艘小船开得极快,随意截停江面上的船只,定是行抢掠之事。这几艘画舫奢华宽大,忒过打眼,料想那些鸡鸣狗盗之辈不敢来抢,又怕有铤而走险的鼠辈冒死前来,您还是回房歇着为宜。” 已踏上回家的路,可别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庾思容惜命,想躲起来,可一想到真要是被打劫,定会被翻箱倒柜,难逃一死。 与其当缩头乌龟,倒不如和众人一起面对。 “我不回房。”庾思容斩钉截铁地讲道。 何桂通好言相劝,“王爷,您是最大的主子,是他们眼里的香饽饽。虽说咱们人多,架不住刀剑无眼,您还是躲起来为好。” 船舱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水缸,庾思容急中生智,“万一到了生死关头,我躲在水缸里便是。” 何桂通拗不过主子,只得答应。 李屹川也表态道:“王爷,我与何公公在船舱外盯着,倒要看看那起子小人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旋即,李屹川和何桂通站在甲板上,拿出番邦进贡的千里镜,果真有两艘小船开得极快,船舱里蹲坐着一个个彪形大汉,脸上有刀疤的,瞎了一只眼的,断了一条手臂的,一看就是四处惹事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烂人! “何公公,那两艘小船绕来绕去的,像是在转圈圈,八成是没有指南针,迷失了方向!”李屹川哈哈大笑。 何桂通拿过千里镜,瞧了又瞧,忽见一大汉站直了身子,抛出一根带有三叉铁钩的绳子,奋力抛出去,正中许承徽乘坐画舫的船舷! “大事不妙!” 光天化日之下,江洋大盗们该如此嚣张地动手,打劫皇家画舫! 听了何桂通一声惊叫,李屹川忙夺过千里镜,便见大汉们接二连三地跳入水中,朝着最小的那艘画舫游去!再仔细一瞧,三叉铁钩已牢牢钩住了画舫的船舷,他们定是要沿着绳子攀上船舱! “这可如何是好?”李屹川着急地问。 何桂通立马想出应对之策,下令道:“弓箭手准备!” 随行侍卫皆是精锐之师,一听号令,立马背上箭筒,搭上弓箭,瞄准目标! 紧接着,何桂通叫来船家,“你让其他船只都避开往别处开,只留许承徽那座画舫跟在我们后面!” “什么许承徽的画舫?”船家不明就里。 何桂通一面拿着千里镜指着那艘画舫,一面指示道:“就是那座被强盗们缠上的画舫!别的画舫挡住了,碍事!让船家们全挪开,别耽误我们施救!” “得令!” 船家立刻大声喊话:“你们六艘船都让开,往南开,别回头!” 近处的三艘画舫听到消息,立马加速驶离;远处的三艘画舫,靠着其他画舫船家喊话,也接着驶离。 很快,江面上近处,只剩下这艘最大的画舫,以及被强盗们盯上的小画舫。 船家立马拿出一面锣,使劲敲打! “船家,你敲锣作甚?”李屹川问。 船家烦躁地解释:“你这后生,连敲锣都不懂?就跟点烽火台让其他人知道有敌人来了,我敲锣也是让那艘船上的船家和船员都晓得有危险了!” “原来如此,受教了。”李屹川点头道。 何桂通无心理会这些事,一直紧盯着千里镜中的动向,“不好!他们要爬上船了!” 一旦那些人爬上画舫,不仅要把画舫里的财物抢掠一空,甚至可能掳走许承徽!钱财乃身外之物,少了那些算不得什么,一旦许承徽被掳走,便要被天下人耻笑了! 事不宜迟,何桂通咬紧牙关,“放箭!” 一根根离弦的箭,往那艘小画舫的船舷处射去,有些半路便掉到水里,有些射在船舱上,也有些射中了强盗们的后背或大腿。 他们吃痛,纷纷掉落水。 可是,也有人趁机飞快地爬上去,直接钻进了船舱,与侍卫对打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何桂通睁大眼睛,一个个细数过去,气狠狠地骂道:“可恶,竟有四个逃了上去!” 许承徽那座画舫上有六个侍卫,以六对四,看似有胜算,可侍卫们要保护许承徽还有内监宫女们,必定处处受掣肘,施展不开! 那座画舫要被洗劫一空,看来是在劫难逃。 如今,众人只盼着那伙人只劫财,旁的一概不要! 庾思容在船舱里东躲西藏了许久,忽没听到什么声响,便走出来问:“你们这儿怎么没了动静?难道眼睁睁就看着不管?” “王爷,咱们要管,就得把画舫开过去。万一出了点啥事,谁担待得起?”何桂通回道。 “那座画舫上也有人,我绝不允许你们见死不救!” 那座画舫四周的江水,已是一片红,血腥味飘来,庾思容干呕了两声。 她捏住鼻子,气愤下令:“船家,把画舫开过去,能离那座画舫多近,就靠多近!” “王爷,您不要意气用事!”何桂通劝道。 庾思容板着脸,沉声道:“何公公,我现在很清醒,人命关天,绝不能袖手旁观!” 没等何桂通发号施令,船家早已听豫章王的话,将画舫开得离小画舫越来越近! 船家张嘴道:“王爷,不能再靠近了,否则两艘画舫的船桨相互撞击,有沉船风险!” 大画舫离小画舫有一丈远,并非保持不动,唯有武功高强的侍卫们才能跳过去,甚至会有落水的风险! “谁水性好?” 第032章 江上遇劫匪(二) 侍卫们全部出列! 庾思容点了六个人,“你们跳到那艘画舫上,赶走那伙劫匪,将众人救出来!事后,我将论功行赏!” 六侍卫手持剑鞘,拱手遵命,便先后腾空跃起,跳到那座小画舫上。船舱里有三个强盗苟延残喘,几位侍卫身负重伤,宫女内监们缩在一团,瑟瑟发抖。 其中有一独眼强盗,左手按着许承徽的胸口,右手拿大刀架在许承徽的脖子上,目光凶狠,“把钱财教出来,我就饶她一命!否则,咱们全部葬身水底!” 被挟持的许承徽发髻散乱,满脸泪痕,因不堪羞辱紧咬下唇,咬出了血,却不敢哭一声! 侍卫们将其团团围住,却不敢轻举妄动。 独眼强盗一张黝黑的脸,两道眉毛皱出一个川字,脸上横肉不受控制的抖动,高声喝道:“我再讲一遍,你们乖乖交出钱财,否则所有人同归于尽!” 吼叫声像一枚点火的炮弹,嚷得大画舫上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庾思容当机立断,喝令道:“把所有钱财拿出来给他!” 宫女内监们也不想死,一听到豫章王的号令,立马着急忙慌地去拿出一个个小包袱,想放在地上,却被独眼强盗呵斥,“全部东西拿个大大的包袱包起来,快点儿!手脚慢了,便把手脚都给剁了喂鱼!” 宫女内监们被吓得瑟瑟发抖,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打大包袱的布料,有机灵些的直接将帘子扯下来,再将大大小小的包袱丢在帘子上,三下五除二打了个严严实实的包袱! 独眼强盗指着面前的一个侍卫,“你去喊小船撑过来!快点儿!” 连金银财宝都舍得拱手相送,便是要保全主子——许承徽!侍卫没有犹豫,立刻跳下河,朝着小船游去。靠近小船后,他爬上小船,摇着双桨,将小船逐渐推近那艘被抢的画舫。 独眼强盗很满意,将装满金银的大包袱背在身上,仍挟持着许承徽不放,在船舷边上时,提拎起瘦弱的许承徽,用力一抛…… 许承徽吓得惊叫连连,猛然跌落在小船上。 随后,独眼强盗也纵身一跃,跳向小船。 霎那间,不知从什么地方射出三支利箭,全部刺中了独眼强盗的后背,鲜红的血喷涌而出! 独眼强盗没想到会被暗算,扭头回望,整张脸因愤怒、不甘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双眼瞪大的像铜铃! 庾思容于心不忍,以手遮眼。 扑通…… 独眼强盗落水,溅起大大的水花,险些掀翻了小船!幸而那侍卫眼疾手快,将船桨往别处摇晃,才保全了两人。 何桂通毫不迟疑,“快,下去捡那些细软!” 侍卫们接二连三跳下水,合力寻找那满是真金白银的包袱! 江上全是殷红的血,浓烈的血腥味熏得众人反胃作呕,庾思容捏着鼻子,静看后续。 这时,本坐在小船上的许承徽,忽然站了起来,直愣愣地往河里栽! “快救许承徽!” 侍卫们本就在附近找寻包袱,一听到救人的话,立马转头,合力将许承徽从水里救了出来,并拉上了画舫。 喝了不少血水的许承徽,被呛得连连作呕,直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得个一干二净,才不再吐了。 “来人,扶许承徽去换干净衣裳!” 宫女们听令,立即搀扶着许承徽去换衣裳。 紧接着,庾思容又下令:“你们下去,将所有劫匪打捞起来。” “王爷,何必费这些事,耽误行程?”李屹川不赞成,认为多此一举。 侍卫们却是极为听话,刚捞上来那包金银,便转头又下水去打捞那些劫匪。 庾思容这才解释道:“若是放任不管,咱们确实少操心,也不会耽误行程!可是,这么多人沿江流下去,被百姓们碰到,吓个半死不说,还得惊动官府去查,平白生出许多事来!不如就此打捞起来,送去官府,自有官府处置。” “王爷高见,实在是高!” 因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侍卫们又习水性,手脚利索,仅花了小半个时辰,便把落水的强盗们一一打捞起来,摆在了那两艘小船上。 一、二、三……七、八、九! 包括独眼强盗在内,受伤溺水而亡的共有九个强盗!另外,在许承徽画舫上受伤的那三个强盗,也被侍卫们五花大绑,扭送到庾思容面前! 在审问三强盗之前,庾思容吩咐船家:“全部船只靠岸!” “王爷,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如再往前行个几十里路,打尖住店才方便呢。” 庾思容自有打算,并不解释,只道:“你只管让画舫靠岸就行。” 船家不敢再问,当真传消息给其他七艘画舫,还有两艘小船,一齐朝岸边驶去。 庾思容盘腿坐在长几后,脸有愠色。 何桂通踹了身旁的强盗一脚,“好没眼力劲的狗东西!王爷在此,还不赶紧跪下?” 三强盗本就受伤,又被绳索捆得紧紧的,难以行动自如的跪下,又不敢不跪,便哼哼唧唧别别扭扭地跪下了。 李屹川料想押送官府要做笔供,便拿出笔墨纸画,一面听他们讲,一面记下来,也省得到时候为这些人耽误时间。 “你们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为何要打劫?”庾思容问。 三人各报家门,却不是同一个地方的,只觉得打劫来钱快,便一直以打劫为生。 庾思容再问:“我们这么大的画舫,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你们岂敢青天白日地就打劫?” “王爷,并非我们愚不可及,只是昨儿个干的一票,被后头一伙人给劫走了,老大说今儿个干这一票,顶平时十天半个月的,我们才斗胆干的。”一强盗答道。 庾思容若有所思,“原来你们这一行也会被黑吃黑。” “谁说不是呢?还望王爷体谅小人们的难处,放小人们一马,小人们就此金盆洗手,好好过日子。”强盗乞求道。 庾思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死尸,看这三个强盗身负重伤,又求爹告奶奶的,不免有些优柔寡断起来。 何桂通怕王爷心慈手软,斥道:“你们有难处,就是当强盗的理由?若是人人都像你们好吃懒做,一没银子就去抢,天下岂不乱了套?再者,这才出京多久,还算天子脚下,你们便如此猖狂,要是放你们走了,重操旧业,又有谁拿得住你们?” “没错,不能放过这些黑心肝的人!”李屹川写得一气呵成,不忘表态赞成。 强盗一面磕头,一面求饶:“王爷,老大已经死了,我们这三个人成得了什么气候?还求您不要赶尽杀绝,放我们一条生路!” 庾思容揉着眉心,没有接话。 何桂通一眼就看出了王爷在摇摆不定,暗暗腹诽:王爷,您绝不能妇人之仁!今儿个咱们把他们的兄弟们杀得片甲不留,赶明儿个他们吃饱喝足,定会伺机而动,找咱们报仇!原是他们心术不正,放着各种正经营生不做,非要来烧杀抢掠,咱们为民除害,无愧于心! 只是,当着强盗们的面,何桂通不好把这些话挑明,只盼着王爷能想清楚。 庾思容再三斟酌,开口道:“眼下没有《大庸律例》在手,我也不好定你们的罪。待靠岸后,押送官府,大抵死人下葬,活人坐牢,全凭官府处置。” “王爷,坐牢那就是等死,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不是一家人都得死吗?” 原本庾思容还有些恻隐之心,一听他们用上有老下有小来博同情,心生反感,“既是你们时时惦记着家中的老老小小,就该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哪能有钱喝酒没钱抢劫?” 庾思容懒得再跟这伙人讲,命人带下去好生看着,待靠岸后押送官府。 刚启程便发生这么大的事,庾思容只觉脑子发胀,身子倦怠,连双膝也开始疼得受不了,便起身回房去歇息。 行至半路,一宫女焦急不已,直接跪下了,陈述道:“王爷,许承徽换了衣裳后,一直要寻死,奴婢们把里头的尖利东西都给收了,连簪子也不敢留,就怕许承徽一心寻死,千防万防都拦不住!” “我去瞧瞧。” 离许承徽的房门还有一步之遥,便听见她放声大哭,不断地喊娘。 在东宫呆的那几日,庾思容只见王氏和宋良娣,对其他妾室不大认得,只当是花瓶摆设。如今,真看到遭了一劫的许承徽,哭得肝肠寸断,喊娘不迭,也有些心疼,劝道:“事情过去了,别怕。” “那人一直在摸我!”许承徽答了一句,又把头埋进被子里,哭得歇斯底里。 当时两座画舫离的虽近,却不是处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偶然间,庾思容隐约看见那独眼强盗的手放得偏下,不像一般勒脖子,原来是在揩油水! “那人已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你别哭了。”庾思容安慰道。 许承徽紧紧地捏着被褥,“他是死了,我却忘不了这事!” 过了片刻,许承徽忽地站起来,脸上泪痕犹在,带着哭腔道:“王爷,我已是不干净的人,不配伺候您,就让我随着滚滚江水而逝。” “你这是做甚?该千刀万剐的是他们!” 第033章 有半个时辰,什么事都干完了 整个大庸王朝推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在庾思容年幼的时候,每回听到亲爹说哪位姑娘或良家妇女被玷污了,都会寻死,只会赞扬女人有志气,是贞节烈妇。 现在想来,明明错在男人不该随意染指姑娘或良家妇女,却害得女人寻死,男人仍逍遥自在,这什么世道?忒不公平! 如今,她是豫章王,决不允许因为一件小事便让这么一个好姑娘香消玉殒! 许承徽稍微好受些,但过不了心底那一关,只道:“我没脸活了。” “我且问你,这世上只有对女人的三从四德,可曾对男人有过什么要求?男人眠花宿柳,见一个爱一个,喜新厌旧,可有谁骂过男人没脸没皮的?” 许承徽木然地摇头。 庾思容追问:“你晓得可是为甚?” “妾不知。” 庾思容道出自个儿的看法,“皆因这世上的一切规矩,都是男人制定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不可以;男人可以行走四方,女人不可以;男人可以不修边幅,女人不可以。凡此种种,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一言以蔽之,男人不是东西,却害得女人活不成。” “王爷,您也是男人。”许承徽小声嘀咕。 庾思容挺直腰杆,“没错,我连自己也骂。” 反正她只是借了废太子的身子,却不会像废太子那样横行霸道,胡作非为,骂骂又何妨? 许承徽被逗得捂嘴轻笑,忧愁减了一半。 庾思容趁热打铁,“你没做错什么,错的是那独眼龙,见色起意,众目睽睽之下就敢行逾礼之事。你休要胡思乱想,只当这事没发生过。” “王爷,此事是妾心中刺,如何能当作没发生过?只怕夜里做梦都会梦到那恶鬼,不得安睡。” “你若睡不着,便叫宫女同睡。” “那几个宫女,胆子比针孔还小,便是同睡,也与没同睡无异。”许承徽咬着嘴巴,止不住地拿眼睛瞟豫章王,暗送秋波。 这些安慰的话,竟引得许承徽芳心大动! 瞧她这模样,八成是想跟豫章王同睡! 虽说庾思容是男儿身,到底还是小女子的念头,又不懂男女之事,一旦同睡一张床,万一发生了点什么,不好;万一没发生点什么,更不好了! 庾思容双手撑着腿,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既是你害怕,夜里点着宫灯,一夜不要吹灭,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王爷,妾还是怕。” 许承徽抱住豫章王的右臂,将脸贴在胳膊上,天气渐热,只隔着两层薄薄的夏绸,好似一只大手在轻抚她的脸。 从来都不敢奢望太子会高看自个儿一眼,哪知被废太子后出了这么件事,王爷亲自来安慰,温柔无比,真是斯文俊秀的意中人! 这般耳鬓厮磨,忒危险了! 庾思容陡然站起来,也不敢看许承徽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只望着那扇关的门,“我还要去处理那伙强盗的事,你先歇着吧。” 大白天的,想什么呢? 许承徽脸色酡红,起身行福礼,“王爷,慢走!” 原来画舫早已靠岸,其他几艘画舫里的主子们也都来这边齐聚,分别是王氏、宋良娣、何良媛、窦昭训和姜奉仪。 众人齐行福礼,庾思容吩咐就坐。 宋良娣一面拎着裙摆姿态文雅地坐下,一面讥笑道:“咱们姐妹来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听闻王爷在许承徽房里安慰。这一安慰就是半个时辰,可真是够忙的。” “许承徽受了惊吓,我安慰几句,也是应该的。”庾思容脸色不变,镇定自若地答道。 这时,许承徽也在宫女的搀扶下,来到船舱,找了个空席位坐了下来。 宋良娣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嗤地笑了一声,“安慰倒无妨,只是怕安慰着安慰着,便有了别的心思。毕竟,有半个时辰,什么事都干完了。” 许承徽面红耳赤,争辩道:“姐姐,妾与王爷清清白白的,没干那没脸没皮的事。” “倘若真是什么也没干,耳根子怎么红得发烫?再者,你本就王爷的妾,王爷便是拿你怎么着了,也是合情合理的。” 许承徽只恨自己脸皮薄又笨嘴拙舌的,不知如何接话。 庾思容却看向王妃,笑道:“王妃,今儿个醋缸子打翻了,真真是酸死人。” “我也闻到了。”王妃轻笑道。 打翻了醋缸子,可不就是说宋良娣吃醋,故意说出这一番酸溜溜的话?扪心自问,宋良娣委实有些烦闷从前对自己一心一意的太子,不把其他所有人放在眼里,被废太子后,先是跟正妻走得近也就罢了,现如今又跟地位低的许承徽谈心,照这么下去,一两个月的行程,王爷怕是要雨露均沾了! 宋良娣心里有气,但对王爷和王妃一唱一和的默契样子更烦,又不能表现出来,表明自己小家子气且过于在意王爷,不能被众人看穿拿捏,便笑着道:“什么酸味,我竟是一点儿也没闻到,只不过是替妹妹高兴罢了。” 摆明了是想争宠! 王氏不想再继续说谜语,重起话头,“王爷,适才我上船之际,见李公子带着数位侍卫雇马车,将那些尸首和三强盗一起塞上马车,说是要去报官。发生这样的大事,为稳妥起见,委实是报官为好。” “是我吩咐下去的,李屹川定能办妥。” 庾思容接了话,又想到事前承诺论功行赏,便把何桂通喊来,“何公公,此事已毕,众侍卫救人有功,合该论功行赏。你速速去取花名册来,再做商议。” “王爷,奴才早把每个人的名字熟记于心,用不着拿花名册。”何桂通记性好,能把名字一字不差地讲出来,却怕主子们不认得,便把人分成几拨,由豫章王封赏。 在画舫上射箭的侍卫,共十人,每人五两银子;在小画舫上卖力杀敌的侍卫受伤的送去救治,并给一百两银子诊金。 庾思容细算还少了一人,便问:“我记得那独眼龙还单独指了一个人去撑小船,后面下水捞人也很卖力,那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那人名叫田陌北,现在画舫下值守。”何桂通答道。 “传他进来。” 俄顷,田陌北听令前来,双手持剑,拱手道:“卑职见过王爷。” “在对付那伙强盗的时候,你不惧生死,勇于应对困难,赏银二百两!”庾思容阔气地称赞道。 田陌北毫不迟疑,拒道:“王爷,卑职不要银钱赏赐。” 庾思容和妻妾们俱是吃惊,没想到这个普普通通的侍卫,竟是个不爱钱财之人!真让人刮目相看! 庾思容眉眼带笑,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要什么?” “卑职想保护宋良娣安危。”田陌北回道。 田陌北宁愿放弃二百两银子的赏赐,只愿护着宋良娣安危?这有点不寻常了。 宋良娣拍桌大叫:“我自有王爷保护,关你什么事?” “卑职胡说八道,还请宋良娣息怒。” 庾思容倒觉得有趣,还未拿准是否同意这件事,便问:“田陌北,保护主子们本是你分内之事,为何宁愿舍弃赏赐,也要保护宋良娣?” 这问话已挑明了,只看田陌北如何回答。 “王爷,卑职与宋良娣来自同一个地方,比别的主子多了一分老乡情。原是卑职瞎说,还请王爷见谅。” 庾思容看向何桂通,果见他微微点头。 深宫寂寥,多一个地方的老乡,或许也是一份安慰。 “准!”庾思容愿成人之美。 此时已是申时初,庾思容饿得前胸贴后背,料想姬妾们也是饿得不行,便叫宫女们摆饭。 饭毕,众人各自回画舫歇息。 宋良娣故意走在最后,下了画舫,才咬牙切齿地骂田陌北:“你猪油蒙了心,放着二百两赏赐不要,眼巴巴地求着跟我!这下全都知道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谁盯着。”田陌北双手一板一眼地摆动,嘴里轻声回话。 宋良娣更气了,“你不怕,我怕!我是王爷的女人,你老跟着我算什么?” “宋良娣,你别这么讲。别的主子也有侍卫护送,就连王妃都有,我是侍卫,保护你,是为了报答当初你送我那一碗粥的恩情。” 说话间,已走到岸边的画舫前,田陌北伸出右臂,意欲让宋良娣扶着臂膀沿着跳板走上画舫。 宋良娣怕被人置喙,放着田陌北不用,偏要独自拎裙上船。风拂来之际,画舫晃荡了几下,吓得她差点叫出声。她驻足停了片刻,直到无风摆动才上船,由宫女们伺候歇息。 这边,何桂通替庾思容脱掉鞋履,低声道:“王爷,奴才看那田陌北和宋良娣关系不一般,要不要奴才派人盯着?” 若是宋良娣和田陌北当真有私情,私相授受,待废太子回来之时,定要恨自个儿没阻止!只是,感情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庾思容既不想棒打鸳鸯,也不想成皇家笑话,便道:“偶尔派人盯着即可,不要一天十二个时辰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人家是老乡,自然比一般人不同。” 王爷竟一点也不怕宋良娣在眼皮子底下红杏出墙? 第034章 上山采通草 这日,一辆马车从庐陵庾宅出发,坐在马车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赫连翊和玉竹。 玉竹看着带的那些干粮,好奇地问:“大小姐,咱们这是去哪里?” “采草药。”赫连翊不耐烦地答道。 玉竹自然而然地问:“什么草药?” “玉竹!”赫连翊最烦下人多问,在东宫的时候,那些宫女内监们没一个敢多嘴,玉竹话也忒多了,聒噪! 大小姐脸色清冷,冲玉竹高声叫唤,显是生气了! 玉竹讪讪地闭嘴了——不知为何,总觉得大小姐自打老爷走后,变得脾气暴躁,也不爱说些闲话,问多了便要生气。 兴许是老爷走了,夫人又精神不济,大小姐一介女流担着养家重任,又被退了婚,常成宿地睡不着觉,心里的痛楚无人诉说,哪怕讲出来也没人能帮,脾气才变坏了。 这时候不好好帮大小姐排忧解难,反惹得大小姐生气,玉竹反思自个儿忒不应该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座山下。赫连翊付了车费,打量起这座山。山脚下立了一块石碑,刻着螺子山三个大字。仰头看去,整座山连绵起伏,形似螺子,倒是有趣。 螺子山山势不高,漫山遍野,树木茂密,一片翠绿。玉竹将两把镰刀和小锄头一并放入药篓子里,蹲下身,准备将药篓子背在身上。 谁知,赫连翊一把抓起药篓子,干脆利落地背好了。 玉竹甚是吃惊,“大小姐,万万不可!您是金贵的,哪能背着药篓子?要是被夫人晓得了,定要扒我的皮。” “闲话少说,你拎着装干粮的篮子就行了。”赫连翊讲完话,便大阔步沿着一丈宽的山路蜿蜒而上, 玉竹迟疑片刻,赶忙拎起竹篮,“大小姐,等等我。” 郁郁葱葱的松柏,浓香扑鼻的栀子花,比人还高的艾草,红黄相间的樱桃,玉竹一看到这些,免不了满心欢喜,摘这个,尝那个。 “庾家全在守孝,戴不得别的首饰,摘些栀子花,即可戴在头上,又能炒来下饭,要多摘些。” “大小姐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冷,要多用艾草水泡脚。我这就完这一丛,拿回去晒干,留着过冬泡脚用。” “这些个小樱桃,酸甜可口,采回去就这么吃,大家伙儿爱吃;吃不完泡酒,也不浪费。” 玉竹当是上山来进货来了? 赫连翊忍无可忍,“玉竹,你要么啥也别摘了,一直跟着我;要么就留在这儿摘花割草的,我自去找我要的东西。” 玉竹满以为带了镰刀,便是来割艾草!端午节当天中午割的艾草药效最好,若没时间,端午节前三天或后四天,割艾草也是极好的。毕竟,庾家女人们一到冬天,都离不开艾草,早割了备着,有备无患。 哪知,大小姐并不是来割艾草的! 竹篮子里,白的是栀子花,红的是樱桃,绿的是艾草,已装了大半篮子,玉竹虽没摘个痛快,但不放心大小姐一个人行走在山野间,便赶忙挎起竹篮子,“大小姐,我跟着您。不知您要找什么,兴许我认得。” 一个黄毛丫鬟,能晓得什么?只不过,已上了山,多一个人找也好,赫连翊便讲出通草二字。 “通草?可是那清热利尿,通气下奶的通草?”玉竹没甚把握地问。 赫连翊眼眸中泛起一丝兴致,“正是,你也晓得?” “先头陈姨娘生了三小姐,没有奶,又没有现成的奶妈子,听着三小姐饿得嗷嗷直哭,急得老爷和夫人跟什么似的,找大夫抓了药,才知通草和穿山甲、王不留行这三味药一起煎服,奶多的三小姐都喝不完呢!”玉竹讲得津津有味。 赫连翊忙问:“这么说,连你也认得通草?” “我怎么不认得?那时候我年纪小,别的事不会干,常去采通草晒干,后面四小姐和五小姐没奶喝的时候,也用上了这个方子。就是现如今,我房里还有以前晒干没用完的通草。” 赫连翊有些懊恼,“你怎么不早说?” 玉竹委屈极了,“大小姐,我问了好几次,是您不肯说。要是您早说了,我不早就告诉您了吗?既然您要的是通草,家里应该有个一斤半两的,煎药该是够了。” “不够不够。”赫连翊摇头。 玉竹越发好奇,“那您要那么多通草作甚?” “我自有妙用。”赫连翊仍卖关子,却不忘叮嘱:“玉竹,今儿个咱们要是找得到通草,便分作两种。一种是像你说的那样,割去根茎切成段,只要新鲜的,回去也不晒,趁着新鲜要用;另一种是及膝高的小通草,连根挖起,回去栽种,也免得爬上山东找西找的。” “我也曾劝夫人种些通草,夫人说不好看,大小姐挖回去,恐怕夫人也是不依的。” “咱们挖的那些通草不是种在宅子里,而是种在田里,她没有不准的。” “可是,大小姐,那些田都有佃户租种,要是栽通草,便不能种粮食了。此事干系甚大,万一夫人不准,骂我还事小,带累大小姐事大。” “佃户交的那几个租子才几个钱,等种出了通草,以后才能赚大钱。”没有成片的通草可用,何来样式精美种类多的通草花?赫连翊不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只目光炯炯地盯着玉竹,命令道:“玉竹,挖小通草,割成熟的通草,就这两样,其他的甭想那么多,出啥事都有我顶着。” 大小姐从来都不是莽撞行事虎头蛇尾的人,既是亲自来山上挖通草,定是有妙用!玉竹不再胡思乱想,开始睁大双眼,弯腰寻找通草。 通草,并非细小的草,长个一两年的通草,可能仅有三四尺高;若是长了七八上十年的通草,比一般的松柏还高!通草叶片极大,枝叶上都有薄薄的一层绒毛。 玉竹细细回想时,没注意脚下横着的一根枯木,一不小心绊倒,哎哟地叫唤了一声。 赫连翊闻声扭头,“小心些!可摔到哪里?” 竹篮里的栀子花和小樱桃撒了一半,玉竹倒是没摔破皮,也不管身上还有黄叶,便赶紧捡那些栀子花和小樱桃,一面看地上竟有一丛蘑菇!而那蘑菇旁有几根稀拉拉的草,看着就是通草!可真是祸福相依! “大小姐,你瞧!”玉竹笑逐颜开,拍手叫道。 赫连翊蹲下细瞧,还真是十多根长出来不久的通草!他小心翼翼地拔出来,将带土的通草放在背后的的药篓子里。 “既是这有通草发芽长了出来,附近必定有许多通草!” 赫连翊迫不及待想要找到更多通草,便拔腿就往附近找寻。 “这蘑菇长得这么好,不采回去多可惜!”玉竹想着没有不爱吃蘑菇的,又不是荤腥之物,便赶紧采了,一并放在竹篮里,再快步去追大小姐。 果然,离那些小通草几丈远,便有成株比人还高的通草,赫连翊和玉竹主仆二人,忙放下药篓子和竹篮,分别拿起镰刀,开开心心割通草。 这些通草长得时间长,茎叶粗大又长,只砍了四株通草的根茎,分成一段段的放在药篓子里,便把药篓子给塞满了。 于是,两人又改成去找可栽种的小通草。 忙活了两个时辰,二人欢欢喜喜下山,先去祖传多年的良田,准备栽种小通草,却遭到佃户们的阻拦——先不说下一季的稻子种不种,这一季的稻子还有一个多月便成熟了,没理由将稻子全拔了改种这不起眼的草! 赫连翊也觉得有道理,便雇了一佃户赶牛车送二人回庾宅。 赫连翊和玉竹出去多时没回来,庾家众人聚在花厅,忐忑不安。 庾思婷苦着一张脸,“娘,大姐怎么说出门就出门,还带什么干粮?莫不是去找洪家?” “你大姐没那么糊涂,都被人退婚了,哪能再上赶着去求人?”姜氏颇显淡定,直接反问。 陈姨娘道:“近来发生太多事,我瞧着容丫头老成许多,这被退了婚,年纪也不小了,加上守孝一拖,怕成没人要的大姑娘,心里急,出去转转也是可能的。” “横竖容丫头长了脑子,又有银钱傍身,出去这么几个时辰,你们像天塌了似的着急,未免忒过了。”姜氏悠然回话。 庾思婷急了,“娘,以前您雷厉风行,事事办得周到,如今都不大管了,全推给大姐。大姐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桩桩件件事情发生得太快,您就不怕大姐想不开?” “你大姐绝非软弱无能之辈,休要胡说。”姜氏斥道。 庾思婷却不以为然,辨道:“可大姐再怎么能干,不还是一个姑娘家?她只带了玉竹出去,外头人坏得很,万一遇上地痞无赖,保不齐全搭了进去。” “你就不能盼着你大姐点好的?”姜氏脸有愠色,大声驳斥。 庾思婷声音低了下去,嘀咕道:“是您常说人心险恶,我担心大姐,您倒骂我。” 母女二人你一句,我一言,好生生地拌嘴生气了! 陈姨娘赶忙开口打圆场,“大小姐最是有福之人,又是聪明伶俐的,这次出门,必定有事。咱们且安安静静地等着,兴许大小姐能带些好东西来也说不定呢。” 话音一落,家丁来报:“大小姐回来了!” 第035章 端水大师 在见到大小姐的那一刻,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只是,一同进来的,除了大小姐和玉竹,还有身穿短褐长裤的精干男子。男子身材瘦削,被晒得黝黑的,额头上不断沁出豆大的汗珠,一看就是种庄稼的汉子。 先不管人家是来干什么的,姜氏请众人坐下喝茶,再关切地问:“这是干什么去了?” 赫连翊实话实答:“去螺子山割草去了。” “原来大姐是去螺子山散心,那山也不高,景致也好,怎么不带我去?”庾思婷嘟着嘴,赌气问。 真是愚不可及! 赫连翊当众翻了个白眼,板着脸问:“热孝在身,咱们庾家人全大摇大摆地出行,你是嫌庐陵嚼咱们家的舌根还不多,再添些谈资?” “那你去得螺子山,我就去不得?”庾思婷犟嘴道。 赫连翊本就乏累,一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无理取闹,面色变得冷硬,抬高音调,“我说了是去割草。” “二小姐,大小姐是去螺子山割通草。我们不光割了通草,还摘了栀子花、樱桃和蘑菇,收获不小呢。” 玉竹像献宝似的把竹篮呈给大家看。 两位姨娘和姑娘们围着竹篮,翻翻找找。 “这栀子花开得正好,香得很,好闻好闻!” “这小樱桃没那么红,定是酸牙的很。” “这些蘑菇,可真新鲜,不若今晚下面条吃?” 姜氏对这些全然不在意,只听玉竹说是去螺子山割通草,心里一个咯噔——容丫头才想出来用通草做通草花的致富之道,便一声不吭地上山去割通草,宁愿自个儿奔波劳累,也不假手于他人,这说干就干的劲头,何愁庾家不富? 自打丈夫去世后,姜氏今儿个第一回舒展眉头,一面打发众人去拾掇这些山货,一面轻松笑问那汉子来意。 “夫人,俺是您家的佃户。大小姐说要种通草,可俺们种的稻子快要成熟了,顶多等个把月就能收割了。这地租和赋税,本就不轻,全家人指着这些田养活,可不能就这么割了,白费俺们的心血。” 做通草花,首先就离不开随取随用的通草!自个儿种通草,不必跋山涉水去找通草,委实是个好法子。容丫头定是急着要把通草种下去,才会去看那些田。 姜氏仔细斟酌,先是安慰大女儿:“容丫头,你今儿个在螺子山爬上爬下的,定是累得不行。快去吃口热饭,再好生歇一觉。” “我吃了干粮,倒不十分饿,还撑得住。” 赫连翊回话,并非完全不累,只是担心祖传良田佃户们要租种,祭田又还没到手,挖来的那么多通草种在何处?况且,天气越来越热,马上便赤日炎炎,大热天栽通草,怎么可能成活? 唯有趁着眼下还不十分的热,将通草全部种下去,勤浇水,好生养活才是! 姜氏也只大女儿是惦记着种通草的事,此事不解决,八成是不愿去休息,便道:“你们庄稼人,一年那么收成,花钱的地方又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们庾家断然不会做那种缺德事,这一季的稻子且安心等收割。下一季,便不要种了,空出来我种东西。” 这第一季的稻子成熟收割时,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割完稻子,地里还有一个个数不清的稻桩,梳理整平成良田也要一段时日。赫连翊略数数,这一拖都要到秋天了,再种通草,忒晚了! 谁知,姜氏这一提议,赫连翊和佃户都反对。 佃户道:“夫人,您最是心善,俺们那些佃户租种您家的良田也有些年头,收成好的时候,除了按时交租子,也拿不少瓜果孝敬,虽不值几个钱,却也是俺们的一片心意。况且,俺家在田边建了房子,若是没田种,举家牵到哪呢?” 庾家祖传良田,除了每块田大,附近便有一条沟渠,每回要灌溉的时候,省了许多力气,也能腾出人手去干别的营生。是以,这佃户才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良田不种! 庾家近来不太平,姜氏也想多做些善事给家人们积德,便道:“此事我就这么说一嘴,还算不得数。你只管回去,安心种田。” “有了夫人这话,俺的确放心,这就回去,不叨扰夫人了。” 待佃户走后,姜氏再问大女儿的意思。 “那些良田,种什么都收成好。只是等割了稻子,再梳田打整,干啥都来不及了,还是想别的法子好。” 良田佃户要种,也没那么快腾出来,姜氏只好再细想祭田的事。按理说买卖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眨个眼的时间而已。只是买卖田产,不像旁的东西,还要办许多繁琐的事,拿到了田契才踏实。 眼下,就是卡在田契一事上,搞得庾家人不上不下,十分为难。 今儿个辛辛苦苦挖的那么多通草,必须种下去! “那起子人推三阻四的,一两日能办好的事,非要十天半个月的。我去打点打点,不信今天办不成!” 赫连翊打定主意,眼睛闪着寒光,拍桌站起。 姜氏拦道:“容丫头,你别去!” “万事开头难,一等再等,连开头都没开成,还能做成什么?”赫连翊不满地质问。 姜氏把大女儿按坐在扶手椅上,宽慰道:“并非我要阻拦你干这些,只是你一个姑娘家,不必事事抛头露面。先头买祭田,管家也跟着,不如就让管家去打点。” 言毕,姜氏命人唤来管家,小声叮嘱如何办。 管家领命下去。 赫连翊也顾不上指甲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泥土,“既是田契今儿个必定到手,那些祭田便是庾家的。正好,我带玉竹去栽通草。” “怎么又是你们去?甭去!”姜氏再次阻拦。 赫连翊直接反问:“我们不去谁去?” “你两个姨娘还知些疾苦,知道要处处俭省,这几日连蜡烛都不点了,天黑就上床歇着;倒是你那几个妹妹,还当是金尊玉贵的小姐,既要衣食丰足,又怕咱们家道中落,养不起这么些人,常说些不着调的话。我瞧着都是太闲了,不如打发去栽通草。” 赫连翊下意识地认为她们都不会栽通草。 姜氏眼底浮动一丝希望,“她们也长了手,怎么就不会?这个家,靠你一个人撑,万一你累垮了,家就要散了!唯有人人都为这个家出力,才能让你爹含笑九泉。” 想赫连翊当太子的时候,赫连翊一吩咐下去,便有人争着抢着去做,何须自己动手?这不成了庾家大小姐,一看看那些妹妹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啥啥不行,才想着事事自个儿干算了。可宫里那些栽花种树的也有不少宫女,宫女们能干,这几个庾家姑娘怎么就做不得? 更何况,他自个儿还去山上挖了那么久的通草,还没抱怨腰酸背痛呢! “有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妹妹们出出力,也好。”赫连翊改口答应。 于是,姜氏命人叫来庾思婷、庾思琪、庾思惠、庾思楠。 庾思婷抱怨道:“娘,我才踏进房门,还没坐一下,又被您给喊来了。又有什么事,非要这会儿说?” 庾思琪、庾思惠、庾思楠不敢有怨言,齐喊“母亲”。 “把你们叫来,委实是有事。你们的大姐去螺子山挖了很多通草,下午你们也没事,便去祭田那边栽通草。” “栽什么通草?我压根不会!” “万一栽不活,那不是白忙活一场?” 庾思婷快言快语,连连抱怨。 另外三姐妹也期期艾艾的,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 姜氏很不满意,沉着脸道:“挖个小坑,把通草根放进去,再盖上土,浇点水,就栽好了。这么简单的事要是做不好,那就是猪脑子!” 当众被骂,庾思婷虽有些不服气,却不敢犟嘴,只问:“那两棵通草之间隔多远?栽的密了长不大,栽的稀了浪费田地。” “你这话问得还有点道理,可见脑子里也不是啥都不想。”姜氏揶揄道。 赫连翊想了想,用手比划道:“通草能长得很高大,宁愿栽稀疏一些,也不要密了。两棵通草之间隔这么远,也就是咱们展开双臂的距离,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那大姐去给我们打个样儿,我们就晓得了。”庾思婷回道。 “你大姐上山下山费了几个时辰,还没歇一下,你又要你大姐去,这是想把她给累死?”姜氏痛斥,再道:“你们再磨磨唧唧的,太阳该要下山了。我把话撂在这里,你们四个不把那些通草栽完,今晚休想回来吃饭。” 庾思婷抱着姜氏的胳膊摇晃,撒娇道:“娘,您要不要这么较真?我们都是您的女儿,又不是买来的丫鬟。” “我这五个女儿,都一样的要干活,就连我自己平时还要缝缝补补,更何况是你们?”姜氏一碗水端平,继续道:“趁着时间尚早,你们又人多,一人栽一棵通草,一下就是四棵,多栽几次也就完了。你们还能出去透透气,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第036章 美味蘑菇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四姐妹哪怕不情愿,也只能各自找锄头或铲子,雇了一辆马车去祭田栽通草。 日暮时分,管家带来好消息,“十亩祭田的银子付清了,田契已到手,请夫人过目。” “我近来眼睛看东西不大清楚,模糊地很,还是拿去给容丫头看。”姜氏回道。 管家依言告退,前往西厢房。 正巧,刚睡醒的大小姐站在屋檐下的走廊里,打着哈欠伸懒腰。 “大小姐,十亩祭田的田契已到手,请您过目。”管家恭敬地讲道。 赫连翊接过田契,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并无错处,这才一边折起来收着,一面道谢。 “大小姐,这都是我的分内之事,何须言谢?”管家顿了一下,再道:“大小姐,拿到田契回来时,我路过大丰收米行,看见店门前围了许多拿碗的人,吵吵吵嚷嚷的。” “这不是米行生意不好,我便想出个法子,让伙计们焖些米饭,好让客人买之前尝尝口味。客人尝得好吃,自然愿意掏钱买米。”赫连翊接话道。 管家评判道:“大小姐,您这主意好是好,只是到底年轻,不懂人心险恶。” 赫连翊哦了一声,静听发生了何事。 管家继续道:“大小姐,那些拿碗的,有穿得齐整的大男人,也有梳两个小辫的瘦弱小孩,更有颤颤巍巍的老人,互不相让,全挤在店门口那张桌子前。本就只焖了一升米饭,让想买米的客人尝一口,也就够了。可那些人听到尝米饭不要钱,全拿着碗来,给少了不高兴,骂骂咧咧的;更有来得晚一口饭都没要到,骂爹骂娘,把大丰收米行搞得乌烟瘴气,那些伙计们不得不提早关门了。” 赫连翊从小在东宫长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哪会料想到一丁点儿米饭,都惹得你争我夺,实在出乎意料! “大小姐,我瞧着这架势,到了明儿个,庐陵过半数百姓晓得大丰收米行可以不要钱吃饭,拿碗都算稀松平常,更有甚者会全家齐上阵拿锅来,为一碗米饭打个头破血流都是可能的。依我愚见,不如就此停了,仍像从前那样卖米。” 赫连翊原想着焖米饭让客人尝尝味道,让生意好起来。只是人心难测,白送那些人米饭吃不说,还没落得好,得不偿失! 这时,他猛然想起一件数年前发生的事。 赫连翊偷偷溜出宫,去看郊外施粥的粥铺,早排起了长队,但走近一瞧,一桶粥全是水,唯有底下有几粒米,可谓是比稀饭还稀得多。 他年轻气盛,立马叫来管粥铺的官员,叱问为何要煮这么清汤寡水的粥,朝廷拨的粮食是不是被倒卖全进了个人腰包。 那官员忙不迭磕头,“殿下,您有所不知!若是把粥熬得浓浓稠稠的,许多压根不穷的人也会大摇大摆地来吃粥。唯有那些真正没米下锅的穷苦百姓,绝不会在意粥浓还是稀,有一口吃的填饱肚子,比什么都强。况且,施粥不限次数,若是一碗没吃饱,第二碗会打更加浓稠的,没吃饱再添,总不至于饿着人。” “借口!全是借口!” 赫连翊全当是托词,命人将那名官员打入天牢,听候发落。后面却无意中发现,此地的粮食三五天便要用完从前半个月的,当时事情多,他撂下没管,如今想来,真真是冤枉了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这一刻,他恍然大悟——世事洞明皆学问,不能凭空想象,要体察民情,以前委实是做得不好,便从今天开始改正。 大小姐迟迟不发话,面色凝重,莫非嫌管家事多?管家自忖说的话并不过分,只是点名焖米饭让客人尝尝好是好,却被人钻了空子,大小姐该不至于这般小肚鸡肠,连这点劝谏都听不进去? 因从前的大小姐一团和气,自打老爷去世后,大小姐说一不二,竟是老成持重,管家心里有些忐忑,到底不敢得罪这年轻的掌家姑娘,低声道:“大小姐,我也就那么一说,该怎么办,还得您来定夺。” “那便停了。”赫连翊果断地下了决定。 三家米行的生意很难立刻有起色,只能勉强度日,若胡乱折腾,反而折本。只要这三家米行一直开下去,庾家人尽全力做好通草花卖,大钱小钱一并抓,要想小富即安也不难。况且,官府的海捕文书已张贴各处,万一能抓到那三位掌柜,也未可知。 管家这才安心,“既是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慢走。” 送走管家,赫连翊这才发觉饥肠辘辘,竟是一天都没正儿八经地进食。眼瞅着天马上要完全黑下来,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一则玉竹没来叫吃饭,二则去种通草花的四个人也还没回来,恐怕一时半刻开不了饭。 思及此,他转身回房,拿起一块从前怎么都看不上的绿豆糕,咬了一口,绿豆磨得很细腻,并不粘牙,又不是太甜,比他想的要好吃多了。 “大小姐,该吃晚饭了。” 玉竹喊着,摸黑进了房,用火折子点燃蜡烛,才瞧见大小姐一面吃绿豆糕,一面看书,甚是怡然自得。 “大小姐,我就说您饿了可以吃几块绿豆糕垫垫肚子,那上好的绿豆浸泡后去了皮,再蒸熟,不比外头买的差呢。”讲完,玉竹又怕大小姐骂人,忙道:“厨娘把咱们摘来的栀子花,裹了面糊炸,说是比吃肉还香。又把那些采来的蘑菇去蒂撕碎,下了面条。我尝了一口那蘑菇面汤,都要鲜掉眉毛了。” 庾家人要守孝,一日三餐都是豆腐时蔬,搞得赫连翊没有半点胃口,不到饿得不行的时候,才不愿去吃那些饭菜。今儿个好不容易换了花样,他也想换换口味,便将绿豆糕咽下,合上书,与玉竹一同走出西厢房。 恰巧,去栽通草的庾家姑娘们回来了。 赫连翊问:“那些通草可全栽完了?” “大姐,娘都发话了,不栽完不许回来吃饭,便是借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栽完就回来。”庾思婷扁着嘴,扬起一双手,“累死我们了!这满手都是泥,洗了多少遍,还是黄黄的,真让人难受。” “待会儿拿香胰子多抹几遍,便洗得干干净净的。”赫连翊也是挖完通草后讨厌一双手洗不干净,洗了又洗,又问其他人:“通草并不算多,大概栽了多少田?” “问过车夫,大抵是两亩。”庾思惠答道。 栽了两亩田的通草,还剩八亩空田。趁着这几天还不是那么热,赫连翊打算抓紧时间上午去挖通草,下午便让姑娘们去种通草,早干早完事。只是她们没受过累,才刚回来,不好立马分派任务,只道:“晚饭好了,我们都去吃饭吧。” 众姐妹齐点头,去往花厅。 走了几步路,庾思婷嘟哝道:“大姐,那田里有癞蛤蟆,还有豆荚长的毛毛虫,恶心得很。” “农田里本就有那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大姐,你不怕,我怕!”庾思婷满以为会听到安慰的大话,大姐却认为她小题大做,心里委屈,气呼呼地讲道:“从前,娘和大姐多疼我,什么好吃的都紧着我吃,什么活都不让我干,现在叫我干活还不算,还嫌我矫情。大姐,我是不是你的亲妹妹?” 赫连翊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你当然是我亲妹妹,其他妹妹也都是我的妹妹,我一视同仁。” “我跟你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自然要不同。”庾思婷得意地回道。 赫连翊继续揶揄,“成,等赚到了银子,多给你些嫁妆,如何?” “大姐,你自个儿还没出嫁,就说给我准备嫁妆,竟瞎说,不害臊。” 后面庾思婷还讲了许多话,赫连翊竟是什么话都听不见了。明明今儿个大家都很累,可以说是从来没受过这种累,但却有一种忙碌过后的充实感。 特别是此刻,晚风轻拂,众人说说笑笑,卸去一身疲惫,开开心心围坐一桌。圆桌上摆着一大盆油炸栀子花,色泽金黄,香味扑鼻;还有清炒蕹莱、清炒苋菜和油焖笋子,全都是一大海碗的素菜,胜在色泽好看,让人看着有食欲。 今晚没焖米饭,每人一大碗蘑菇面条,煮熟的蘑菇软软的趴在面条上,面汤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油,撒了一把葱花。先夹一筷子蘑菇和面条,蘑菇爽脆鲜嫩,面条吸饱了汤汁,也有滋有味的。 庾家人一面吃蘑菇面条,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气氛融洽,笑声阵阵。 以前,他当皇太子的时候,实在想不通为何许多高官向往告老还乡后的田园生活。毕竟,每天吃数不完的山珍海味,美人环绕,一呼百应,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可为了过这种奢靡生活,他有处理不完的政事,也国库并不充盈而头疼,动不动冲着身边人发脾气,即便是跟亲爹娘一起吃饭,碍于宫廷种种规矩,想开个玩笑都要再三思索作罢。 现在才明白,庾家这一家子人,脾气各不同,倒也和睦;钱财不多,倒也够花;宅子不大,倒也够住。虽然没解决的烦恼还有很多,但一家人劳作之后,吃着普普通通却有滋有味的事后,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各自诉说着今儿个的趣事,这才是有声有色的生活。 第037章 保不齐怎么背后编排我 为了协助官府处理好这些江洋大盗抢劫之事,庾思容下令靠岸后多呆几天,待事情办妥后再启程不迟。怎奈方圆十里都没有像样的大客栈,众人索性留在画舫里吃喝,只派两侍卫和庖厨们去集市采买东西,确保众人吃饱吃好。 戌时三刻,庾思容端坐着品读《资治通鉴》,便听见何桂通和李屹川的谈笑声。 于是,她放下书,也走出船舱,开口问李屹川:“事情可都办妥了?” “回王爷的话,我押送那些强盗们到了县衙,衙役们倒不含糊,一面请了仵作验尸,一面引着我去见县令、县丞、主簿等。那些芝麻官,听说强盗挟持了许承徽,王爷也受惊了,非要来见王爷。我差点没拦住,幸而以下午拜客不吉利为由拦住了,他们说明明儿个一早要来拜见王爷。”李屹川答道。 地方上的芝麻官,大抵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这豫章王该是他们见过地位最高的,想来拜见,倒是合情理。 只是,庾思容想起庾尚文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周边几县被洪水淹了,皇帝派钦差大臣来救灾。县令立刻让人准备各种高档礼品,采买山珍海味,又买了两个美姬,在钦差大臣路过之时,将钦差大臣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哄得喜笑颜开,从指尖漏了点银子,也够庐陵县衙一年的开销。 庾尚文对这种官官相护的事甚是鄙夷,常在家里说官场风气就是被这些人给搞坏的,他不想狼狈为奸,可县令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能敢怒不敢言。 因而,庾思容也很反感地方官来拜见,直言道:“他们能把这伙强盗身份查清楚,按照律例定罪,比来见我还强得多。况且,我是被贬去豫章的,若是每到一处,便受当地官员拜见,劳民伤财,皇上听了,定会龙颜大怒,兴许把我贬去更远的地方。为免节外生枝,,即便明儿个他们来了,我也是不见的。” “明儿个他们来了,奴才便请他们回去,绝不叫他们叨扰王爷。”何桂通回道。 随后,李屹川又拿出一沓厚厚的纸,“我想着王爷无聊,在看县令审案的时候,便让他着人誊抄近来的卷宗与各种告示,给王爷看着解乏。” 解乏还是其次,从前掌管国家大事的皇太子被废了,现在整天在女人堆里打转,虽没左拥右抱夜夜笙箫,却也是两眼不闻窗外事了。李屹川巴望着废太子能东山再起,拿不到京城里的各种国家大事机密,看看地方上的卷宗更能体察民情,可谓一举两得。 庾思容如获至宝,双手接过,“不愧是你!当真是晓得我这每天索然无味地过着,” 李屹川没有白费功夫,越发要讲出里头的弯弯绕绕,“就这些东西还来得不容易,那县令好婆婆妈妈的,就不像个男的!一会儿说卷宗不可外传,我说豫章王看过就会烧掉,绝不外传;一会儿又说卷宗里都是杂七杂八的案子,没什么好看,我说豫章王惯爱看公案小说,这些卷宗虽文辞不那么考究,胜在案子都是真的,可给王爷看着解乏。他才没话说,当即派人去找了几个书生,紧赶慢赶抄了这么写,该够王爷看个三两天的。” “你有心了,多谢。”庾思容顺其自然地道谢。 “多谢?” 王爷竟然会道谢? 从前的皇太子殿下,不管得到什么好处,让人费了多少心思,都认为是理所应当,从不道谢。现在,被废了太子,成了豫章王,竟会礼贤下士? 李屹川因太过吃惊,双目圆睁,嘴巴微张,愣在那里。 何桂通已见怪不怪,插话道:“李公子,王爷最是彬彬有礼,你要习惯。” 这怎能习惯!从前的皇太子殿下,外人面前说一不二,动不动骂那些官员脑子不开窍,倒是跟李屹川脾气相投,三师三少讲经教书时,十分恭敬;散学后,却是脱了缰的野马,什么好玩玩什么,隔三差五就会被皇后劝谏要好好读书,休要贪玩。 皇太子殿下一向放荡不羁,仍我行我素,并不以为意。哪知,现在成了豫章王,属实是换了一个人,不光温文有礼,还像个娘们似的每天闷在房里,竟是什么淘气的事都不干了!况且,王爷地位高,李屹川干什么都是应该的,何须道谢? 李屹川觉得眼前的王爷有点陌生,不禁问:“王爷,这不是您原来的样子!我倒宁愿您向以前一样拍我肩膀,或者拉着我去蹴鞠!” 被瞧出破绽了? 庾思容却不惊慌,面带一丝浅笑,“如今我双膝还疼得像刀剜过,略多站会儿,或是盘腿坐久了,一双腿就密密麻麻地疼,哪敢强行去踢鞠球?” “王爷,我倒忘了您膝伤未愈,该死该死。” 好身体才是玩乐的本钱,双腿疼,如何能随意玩乐?李屹川深感自个儿不体谅王爷,忒不应该了,分外自责。 主子和李屹川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开些玩笑,无伤大雅。何桂通闻到香喷喷的饭菜味,便请示道:“王爷,时辰也不早了,人也都到齐了,想来庖厨已把饭菜做得差不多了,不知将饭菜摆在何处?” 天上一轮新月,像一道弯眉,星光闪烁,河风轻拂,让人不由得放松下来。 庾思容看完夜色,吩咐道:“今儿个是咱们第一次离京在外过夜,把王妃和宋良娣等人叫来画舫上,一齐用晚饭,只留几个布菜的使唤,其他宫女、内监们还有侍卫们,也都摆了桌子,坐下来好好吃一顿。” 一盏茶的功夫后,最大的一艘画舫里摆着八张席案,豫章王、豫章王妃、宋良娣、何良媛、许承徽、窦昭训、姜奉仪、李屹川各坐一席,每张席面上皆是八道菜。 庾思容本是好意叫大家一起吃饭,可众人一个个的坐姿端正,虽不说话,脸上都还挂着笑,显是敷衍罢了。 她不得不开口道:“这儿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大家自在些。” 何桂通瞧着众人都等豫章王下筷子才敢动手,便先夹了一筷子烧鸭,放在主子的碗碟里。 宋良娣似笑非笑,“若要自在,还是分开吃为好。不然,想吃什么吃什么,坐又坐不好,少不得要被人骂坐没坐相,吃没吃相。。” 这里宋良娣虽不是地位最高的,却长了一张利嘴,没人敢惹。 庾思容轻轻一笑,“谁敢说你呢?” “虽没人敢当面说我,却保不齐在心里怎么编排我。”宋良娣脸上温柔褪去,有点怨恨地讲道。 “有道是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人前背后,不论好歹,总有人说。就连我都还有人说这说那的,遑论是你们?”庾思容劝慰了一番,看众人尤不敢动筷子,便道:“若是你们来这儿吃饭都这般拘谨,那以后各自吃饭,不见倒还好。” 王爷除了去许承徽房里安慰过,暂时还没去任何人房里。眼下还很难断定王爷会恩宠哪一个人,只是坐船去豫章这一路少说也要个把月,若是吃饭都能露个脸,也比每天闷在房里等着召见强。 王氏断定其他姐妹也是这般想,便代众人答道:“王爷,因是姐妹们久未坐一起吃饭,今儿个又遭了强盗,虽没丢什么,到底也受了惊吓。请王爷看在姐妹们都还年纪小的份上,原谅我们这一次。” “吃顿饭而已,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只想你们放开些,好好吃些东西罢了。” 言毕,庾思容把目光移向岸边,岸上摆了十张八仙桌,每桌十二道菜,宫女、内监和侍卫们每两人共坐一张条凳,端碗吃饭,说笑不断。 明明没什么大的恩怨,为何不能和和乐乐地吃顿饭?庾思容原本的好心情没了,也有些闷闷不乐的,只用筷子夹起碗碟里的吃食,细嚼慢咽。 李屹川本想大快朵颐,可王爷和妻妾们都不大高兴的样子,这可不行! 他出声道:“王爷,王妃,眼下没有歌姬舞姬,倒也无味,不如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助助兴?” 众人齐把目光放在李屹川身上,等着听笑话。 从前,有个富商花钱给傻子儿子买进国子监读书,想考进士光宗耀祖,便去孔庙拜谒。谁知,孔子看了,忙从神座上走下来道谢。富商代傻儿子问:“孔夫子,我儿子拜入您的门下,理当您坐在神座上受三拜。”孔夫子摇头答道:“不敢,你是孔方兄。” 李屹川讲完,众人哈哈大笑。 何桂通也自告奋勇讲笑话助阵。 先前有个剃头匠,给一个三岁小儿剃头发,将那小儿头皮剔破了几处,家人看见不肯给钱。剃头匠答道:“你这小儿头皮太嫩,不好剔,等长老了,我再剔。” 这笑话虽不甚有趣,却也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庾思容索性定下规矩,“今儿个吃饭,咱们也别像从前一样行什么文雅的令,便每人说一个笑话,不好笑要罚酒的。” “这倒有趣。” 正当众人说笑间,岸上来了三个讨饭的乞丐。 第038章 无巧不成书 岸上挂了多盏灯笼,将宫女、内监和侍卫们吃饭的十张桌子照得亮堂,三乞丐路过之时,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与之相比,对比鲜明。 三乞丐跪地磕头,不断乞求。 “求你们行行好,给口饭吃!” “我们无依无靠,身无分文,已经两天没吃东西,帮帮我们吧?” “我们一把年纪,吃了上顿没下顿,求你们可怜可怜吧。” 侍卫们嫌三乞丐衣衫褴褛,放下碗筷,出言驱赶。 船舱里,王氏不忍心,恳求道:“王爷,那三位老伯看着可怜极了,让他们留下吃几口热乎饭,也是咱们的功德。” 三乞丐风餐露宿,着实可怜,庾思容也心生怜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大庸王朝的每一位百姓能有衣穿,吃饱饭。眼睁睁看他们这么可怜,如何能见死不救?速速派人给他们单独摆一桌好饭好菜,让他们吃个饱。” “奴才这就照办。” 何桂通走下画舫,朝侍卫们使了个手势,对三乞丐道:“今儿个是你们三生有幸,遇到了我们主子,快别磕头了,起来,先去舀瓢水洗手洗脸,准备吃饭。” 不消片刻,宫女内监们已速速摆上了一桌好菜,怕三人每人盛的一碗饭不够吃,只把剩下的一盆米饭也搁在桌边,让他们好生吃饱来。 三乞丐委实饿了,拿起了碗筷,顾不得斯文,每人直接上手抓了一个鸡腿,狼吞虎咽起来。 因三乞丐来路不明,何桂通疑心有诈,一面留心观察三人,一面好声劝道:“你们三位吃慢些,这一桌好菜全是主子赏给你们吃的,没人跟你们抢,慢慢吃,小心噎着。” 三乞丐一味说着好吃,吃得满嘴流油。 “你们都多大年纪了?” 个个忙着吃东西,从牙缝里挤出六十多来答话。 何桂通瞧了又瞧,总算看出了点猫腻,却不动声色,只道:“你们且慢慢吃着,我去求主子开恩,留你们在这儿歇一晚。” 三乞丐一听能留宿,高兴地连忙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画舫里,席上每人早已讲完了一个笑话,又开始讲第二轮的。李屹川讲得绘声绘色,笑得众人肚子疼。 何桂通借着布菜的机会,凑近主子,附耳道:“王爷,奴才瞧着那三人不像真乞丐,定是有人指使他们假扮的,不得不防。” “此话怎讲?”庾思容有些惊诧,脸上却装作毫不在意,也大声发笑。 何桂通又掮了一些菜放在主子碗里,压低声音解释:“王爷,乞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三人倒也相象。只是,他们的手指齐整干净,脚上的鞋履看着也不便宜,恐怕这来路不明的三人,居心叵测,不得不防。” 白天遇上杀人不眨眼的劫匪,晚上大发善心却碰上别有用心的乞丐,这一天真不平静! 庾思容不愿冤枉他们,代为辨道:“许是他们遇到了难处,不得不当乞丐呢?” “王爷,您有所不知。真要是饿了两天没吃饭的乞丐,恨不得把满桌的东西全吞下去,根本来不及细嚼慢咽的,只挑大鱼大肉的好东西吃。这才是饿了太久的人,平常吃不到这些好菜,一看到就像饿狼扑食,可劲儿吃。那三个乞丐吃东西起初吃东西急是急了些,却只像饿了一顿的样子,快快吃了几口,便慢条斯理地吃起来,甚至还爱吃那些爽口的时蔬。” 真乞丐沿路乞讨,好心百姓施舍的也是家常饭菜,多是粗茶淡饭,鸡鸭鱼肉是极为少见的。像今天的一桌菜,多数是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海味,却挑爽口时蔬吃,可见是真的吃过不少鸡鸭鱼肉,甚至可能腻味了,才会想吃时蔬。 庾思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何桂通又道:“奴才问他们的年纪,他们答说六十多。奴才看他们脸上没有一条条像老树皮一样的皱纹,虽然皮肤黑,脸皮还算平整,据我看不过四十出头,哪里就六十多岁?” 如此看来,三乞丐还真是受人指使来演这一出戏! 庾思容心生一计,提高音调,嘱咐何桂通:“外头那三位乞丐,想来也是好人家出身,迫不得已做了乞丐,可都不许轻易看扁了他们。待会儿打了水,让他们好好洗个澡。画舫宽大,随便腾出一块地儿给他们打地铺,凑合着睡一夜。赶明儿个吃了早饭,送些银两和干净衣裳,拿着本钱去做点买卖,比什么都强。” 得了此话,何桂通忙不迭去传话,“你们三位真是好运气,主子瞧着你们可怜,特特开恩让你们今晚留宿画舫。” “阿弥陀佛,我们莫不是遇到了活菩萨?”三乞丐酒足饭饱,打着饱嗝磕头。 何桂通脸上带笑,轻笑道:“这还不算,你们明早醒来,穿赏的干净衣裳,吃一顿早饭,还有银子相送。” 三乞丐一听有这样的好事,双眼放光,一边磕头,一边笑道:“这可真是我们祖坟冒青烟了!” “你们拿了银子,可要干点正经买卖,别躲懒这里乞讨那里磕头的,自个儿赚钱自个儿花,才是正路。” “那是自然。” 三乞丐也颇有眼力劲,饭吃得饱饱的,有一身子力气,帮这个宫女拿碗,帮那个内监搭把手抬桌子,又忙着去洗碗,惹得宫女内监们虽讨厌这一身臭味的乞丐打扮,却也喜欢他们勤快,越性儿将所有碗筷都丢给他们先洗第一遍,后面再清洗四遍,方才干净。 子时初,沐浴过后的三乞丐,因用香胰子洗过,一头灰白夹杂的湿发披在身上,不敢找人问睡在那里,只蹲在岸边的树下,靠着树干打瞌睡。 何桂通仔仔细细叮嘱过侍卫们,才唤醒三乞丐,佯装嗔怒:“你们三个也真是的,早洗好了,怎不找我安排铺位?若被主子知道怠慢了你们,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三乞丐被唬得急忙跪地,“因不知您尊姓大名,也不认得这些爷们,不敢乱问,只好在这里等。”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何桂通本想说出自个儿的真名,但看洗干净后的他们果真跟猜想的一样,皮肤都不算很黑,脸上更是没有树皮样的皱纹,只有眼角和嘴角有些褶子,年纪不算大。 “时辰不早了,你们快随我来。” 三乞丐摩拳擦掌,睁大着眼睛,准备跟着去画舫上开开眼,哪知离画舫还差几步路时,转到旁边的小船上。这种小船,三人以前也坐过,不免有些失望。 何桂通早把他们失望的神情看在眼里,只笑道:“画舫里不甚宽敞,人又多,倒不如住在这里自在。” 小船的船舱里铺好了被褥,三人躺下,倒也松软舒服,哪敢有半句怨言,只连连道“这就很好了”。 “那你们好好睡一觉,明早我再叫你们起来吃早饭。”何桂通好声道。 “不敢不敢,您也去安置吧。” “明儿个一早我们给您请安。” 三乞丐倒会来事,何桂通夸了他们嘴甜,便下船了,前往画舫,伺候主子上夜。 他原以为已半夜三更,主子早已入睡,哪知还点着蜡烛,不免推门提醒,“王爷,时已夜半,您早些安置,明儿个再看那些卷宗也不迟。” 庾思容盘腿坐在书案后,捏着一张告示,面色凝重,“你过来。” 那李屹川说誊抄写卷宗给主子解乏,哪知主子看入了迷,这么晚了都不肯睡!此外,主子极少脸色这般难看,莫非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何桂通的心被提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近,接过那张纸细看。 原来,这是一张海捕文书,上绘有三人画像,有些眼熟! 案犯胡正、张二栋、林三万,庐陵人氏,三人任庐陵大丰收米行掌柜,心术不正,卷款携逃。有人拿得三人至庐陵县衙,赏银十两;如有隐匿知情不报者,与犯人同罪! “庐陵?”何桂通想着这个地方近来才查过,忽想起来,“王爷,奴才记得您先头说的那个聪明县丞断案,就是庐陵县丞。这三人也出自庐陵,会不会也有些干系?” 岂止是有干系,庐陵大丰收米行便是庾思容亲娘的陪嫁! 原以为给庾家卖命多年的三位掌柜,在亲爹走后,也会一如既往地好好干,让米行收入能养活庾家人。哪知庾尚文走后,便卷款潜逃,这不是想逼死庾家人吗? 庾思容气得瑟瑟发抖,“真是岂有此理?” “王爷,气大伤身,请您息怒。”何桂通劝完,又仔细看海捕文书上的三人画像,不禁大吃一惊,“王爷,若是画像是真的,那三乞丐可不就是?” “此话当真?”庾思容也有些吃惊,世上竟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其实,她在庾家的时候,经常被姜氏带去大丰收米行看账本,不仅认识那些伙计,跟三位掌柜也很熟。假如连何桂通这个外人都能认出三乞丐就是这三个被通缉抓捕的人,她岂会不认得? 只是,当时用席时,一则离得远,二则三乞丐不修边幅,一眼看不真切。待洗干净后,她又闷在房里没出去看,这一来二去就错过了。 不过,三个掉在钱眼里的人,已是瓮中之鳖,还怕抓不到? 第039章 自投罗网(一) 庾思容和何桂通主仆二人商议了片刻,敲定关门打狗之策,又叮嘱侍卫们宁愿换着守三乞丐,也不许偷睡。倘若放走了三乞丐,后果自负。 庾思容料想该是万无一失,才肯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吵醒了庾思容,她陡然坐起,轻唤:“何公公,外头发生了何事如此喧嚣?” “王爷,此地县令带着县丞县尉主簿等属官,早早赶来请安。不想那三乞丐心虚,以身份低微怕冲撞县令等人,非要走。那帮侍卫们如何敢放他们走,拦着他们安心等着吃早餐。”何桂通简明扼要地答道。 庾思容深思清明,双手捏着锦被,目光如炬,“我晓得了,他们是做贼心虚,一看见那帮县官,竟比老鼠见了猫还怕三分,恨不得钻个地洞逃之夭夭!” “王爷所言极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待奴才与县官们讲明内情,将此案审得清楚明白,王爷且安心睡个回笼觉。” 何桂通料想主子被废太子后,终日闷在房里不大出来,也不过问凡尘俗世,该是也不愿插手这些事。 岂料,庾思容一听,摩拳擦掌,露出玩味的表情,“每每在公案小说里看官员们审案,终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倒不如我也梳洗一番,在一旁看他们是如何审问三人的。” 主子这番兴致勃勃的样子,终于一扫愁容,何桂通急忙改口答应,吩咐宫女们捧着水盆进来伺候梳洗。 不多时,庾思容梳洗已毕,仪表堂堂,由宫女们打起画舫的帘子,抬腿走出船舱。只见岸上停了四辆官轿,穿着官服的四位官员站成一排,后面是数位青衣皂靴的衙役,全都垂手而立,恭敬等候。 “豫章王到!” 一行人赶忙跪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必行此大礼,都起来。” 庾思容踩着船板走下船,却见岸边不知何时铺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波斯毯子,让平平无奇的乡野地竟变得高雅了几分。 这时,前来请安的官员和衙役们刚站起来,与豫章王寒暄,梳着双丫髻的阿魏便匆匆拎裙过来。 何桂通估摸着是宋良娣又耍小性子了,便赶忙拦住阿魏,拉她到一旁讲话,“阿魏,王爷正在见此处的地方官,非同小可,你有什么事,去找王妃,王妃自有办法。” “何公公,宋良娣一听王妃二字,就要生气的,奴婢怎敢去找王妃?” 王妃与人为善,偏偏爱耍小性儿的宋良娣不肯低头,何桂通颇为无奈,便问:“怎么回事?” “何公公,宋良娣因认床,一晚上几乎不曾合眼。好不容易卯时才睡着,这起子人吵得很,把宋良娣吵醒了,一面骂人,一面捶头,说是头痛欲裂,人也头重脚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这会儿正哭着说大概没多少日子好活,闹着非要见王爷最后一面。奴婢想这一大早也不好触王爷霉头,又不敢不讲,该如何是好。”阿魏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泪花湿润了她的双眼。 何桂通本想骂人,但看阿魏急得要哭的样子,于心不忍,便压低声音问:“阿魏,你在东宫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难道人真病还是假病,你竟一点儿也分辨不出来?” “何公公,你的意思是宋良娣装病?”阿魏反问。 “我可没这么说。” 阿魏赶忙捂嘴。 何桂通劝她别慌,再道:“阿魏,宋良娣一夜没睡好,自然会头痛身子重,你回去之后焚些助眠安神香,将帘子全都拉严实,宋良娣慢慢自然会睡的。” 阿魏连连点头。 “还有,不管是早饭还是午饭,宋良娣在熟睡之际,千万别叫醒她,待她自然睡醒后,饿了自然会吃的。”何桂通再次叮嘱。 “还是何公公想的周到。”阿魏有了应对之策,不再慌乱,准备回去照顾宋良娣。 “阿魏,你再等一下。” 何桂通折回船舱,悄悄将一颗夜明珠递给阿魏,“你就说王爷有事在忙,这颗夜明珠代表王爷的心。” 宋良娣最怕王爷对她不闻不问,比把她打入冷宫还难受,这下既有安抚之物,又是同去豫章,还有什么不满的? 送走阿魏,何桂通长舒一口气,只见岸上已摆了桌椅,县令坐在上首,县尉、县丞、主簿等坐在旁边,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分列两边,三乞丐跪地等着审问。那张波斯毯子上放着一张雕龙纹扶手椅,主子独坐,分外威风。 何桂通悄然绕到主子身后,垂手静看。 “王爷,下官不才,当着您的面来审他们,着实惶恐。”县令看向豫章王,有些担忧地请示。 庾思容脸色平和,正经回道:“我只是个旁看的,你往日怎么审,今儿个就怎么审,休要因为我在便畏首畏尾地不敢仔细审。” 既是要当着豫章王的面将此案审个水落石出,县令也不敢含糊其辞,领命后就喊了升堂。 此处没有惊堂木,县令便用一块木头代替,重重地一拍,“堂下三人自报家门,如敢弄虚作假,被本官发现,重打三十大板。” “小人乃洛阳人氏,姓胡,名冠,因家里被洗劫一空,这几年沿途乞丐,昨日路过宝地,幸得恩人收留,不敢多打搅,小人们这就离开贵地,去往别处。” 口口声声说是乞丐,可三人各穿布衣,头发稀疏却也束起,齐齐整整的。特别是三人的脸,虽不怎么好看,却没有整日乞讨风餐露宿的乞丐一脸菜色,都十分饱满圆润,怎么可能讨饭好几年? 县令再将惊堂木狠狠拍下,“本官为官十载,见过的乞丐数都数不清,哪一个不是面黄肌瘦,瘦骨嶙峋的?你们三人,非但不瘦,竟是比本官都要胖些,可见平日吃了多少好东西。你们再不说实话,便大板子伺候!” 庾思容坐在一旁,早把三人看得一清二楚,这化名为胡冠的,便是跪在正中的胡正,脸上有豆大的黑痣,错不了! 跪在东边的是张二栋,顶的是哥哥张大栋的掌柜一职,一脸精明相,常常不用算盘就能把账目算得清楚; 跪在西边的是林三万,原本家里开酒坊的,委实有几个钱,后来两个醉汉在酒坊打架闹出了人命,赔得倾家荡产,姜氏娘家与其颇有交情,便安排他来米行当掌柜,哪知竟是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三人明面上对姜氏百依百顺,不敢有半句怨言,但庾思容曾多次听到什么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之类的话,她只觉得是一句怨言。现在细细想来,三人早就不服姜氏这个女东家,恐怕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联手卷款潜逃了! 她真的很想走上去,扇三人耳光,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背叛姜氏这个女东家,置庾家那么多人死活都不顾,良心都被狗吃了么? 可是,她是“豫章王”,不能那么无礼,只能静静地坐着,看他们撒谎。也好,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怎么讲得天花乱坠来掩盖罪行! “青天大老爷,我们三人打从娘胎里就是胖乎乎的,从小就被叫做小胖墩,这几年还瘦了些,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你们三人与这海捕文书上的画像有八成像,竟不说实话!”县令有心将此案迅速查明,以此来彰显查案能力不一般,便命人准备打板子。 “慢着!”庾思容开口道。 县令有些惶恐,立即请示:“王爷,下官愚钝,请王爷明示。” 这些人皮糙肉厚,打三十大板能把腚打得血肉模糊,但休养几个月,便会恢复如初。他们带出来的那些银两,足以保证三人衣食无忧,或是到了某地买宅子接亲人团圆,或是重新买美妾过日子,怎么盘算都是美滋滋的! 反观接连打击之下的庾家人,一家子全是女流之辈,如何过活? 此刻,对三人的仁慈,就是对庾家人的残忍! 庾思容决不允许三人在眼皮子底下撒谎,企图蒙混过关,又不好明说打板子忒轻了,便盯着三人的手看。 何桂通立刻会意,代为答道:“诸位大人,一大早打板子,听他们跟杀猪似的直叫唤,只怕把方圆几里的民众们都惊扰了,倒不如上拶子?” 拶子就是夹手指的夹棍,将手指放进去,两边使劲拉紧绳子。正所谓十指连心,一旦被拶子夹了,只觉每时每刻都那般煎熬,便是彪形大汉,也会因受不住而招供,更何况是这三位掌柜? 三乞丐也吓得面如土色,急忙磕头,齐声道:“大人,使不得!小人们所言,句句属实,绝对没有半句假话,犯不着上拶子。” “你们满口胡言,何来半句真话?若不上拶子,你们一味胡诌,一则耽误时间,二则拖延查案!”县令也不想在豫章王面前用刑,试图给三人再一次机会,“看在你们求饶的份上,本官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为何流落到此?”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 第040章 自投罗网(二) 这三人打的什么小九九,庾思容是一眼就看明白了,无非就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实在受不了拶子,再招供。可是,她一想到庾家人,便怒血上涌,如何能冷眼旁观? 当然,碍于豫章王的身份,她不能也不必大动肝火,只不紧不慢地划弄玉扳指,“你们几位大人秉公办案,本王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本王忽然想到昨晚好心收留这三人,只当是添几双筷子的事,没成想扯出这些事来,岂不是要落得个窝藏罪犯的罪名?真真是好心办坏事!” 谁敢说豫章王的不是? 况且,正是豫章王身边的人发现这三个乞丐与海捕文书上的三位犯人别无两样,他们请安完才能查案,兴许能在日后的京察考核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是以,县令略略思忖,急忙接话:“得亏王爷仁慈,留下三人好吃好睡,倒助得下官捉拿三位逃犯。若是细究起来,那十两赏银合该王爷领去。” 十两银子,够干什么的? 连何桂通都不把十两银子放在眼里,豫章王又岂会在意这点蚊子肉? 不过,庾思容倒也客气讲道:“那十两银子的赏银,倒不如送给押解三人回庐陵的衙役们,这盘缠丰裕些,一路上能吃好睡好些,不必那般辛苦才好。” 排成两排的衙役们已互递神色,巴不得立刻领了押解三人回庐陵的差事,好分那十两银子! 然而,跪着的三人却是冷汗涔涔——哪怕三人抵死不认,县令与豫章王却是已经认出来了,招不招供都会被押解回庐陵,可能由庐陵县令发落!那庐陵县令与死鬼县丞交好,定会叫姜氏那个臭女人来认,届时只能鸡飞蛋打,下辈子吃牢饭度过! “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啊!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得是,小人们与画像上的人碰巧有几分像而已,委实不是什么携款潜逃的人,还望大人明察!” “对对对,小人三人绝不是画像上的人,长得也不像,大人可千万要睁大眼睛看清楚……” 跪地三人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惹得县令火冒三丈,将那木板一拍,呵斥道:“混帐东西,你们三个分明和画像上是像极了,竟睁眼说瞎话,哪里不像?看来,今儿个不上拶子,你们是绝不会实话实说的。” 这一回,衙役们拿出三副拶子,每两衙役将一人手指放在拶子里,各自使力拉拶子。 起初,他们还能中气十足争辩,慢慢地只能断断续续吐露一两个字,再往后双指被拶子快要夹断的时候,涕泪直流,鬼哭狼嚎。 “别夹了!” “我们说还不行么?” 县令这才示意衙役们停手。 衙役们收了拶子,分列左右。 “小人名叫胡正,庐陵人氏!”居中跪着的胡正,抱着双手,疼得呲牙咧嘴。 东边的张二栋张开双手,疼得双眉紧皱,“小人张二栋,也是庐陵人。” 西边的林三万疼得满头大汗,双手被拶子夹出了血,疼得嘴角一抽一抽的,疼痛自报家门,“小人林三万,也来自庐陵。” 县令追问:“既然你们都是庐陵人,为何不安分守己地呆在庐陵,怎地跑去洛阳,又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 庾思容也想了解其中内情,竖耳静听。 胡正答道:“青天大老爷,您有所不知。小人有一妹妹,嫁给洛阳商贾,说是住五进的宅子,每天吃山珍海味,日日穿绫罗绸缎,曾三番五次邀请小人去玩。小人心想趁这次机会去洛阳见见世面,便跟张二栋和林三万一拍即合,前往洛阳。” “你们从大丰收米行偷拿了多少银两,前往洛阳又花了多少?这会儿还剩多少?”县令详细地问。 林三万敷衍答道:“我们也就拿了几百两,不算多。” 胡正和张二栋也认为这样讲得不错,露出赞许的神色。 庾思容看不过眼,插话道:“是一人几百两,还是三人统共几百两?再者,一百两算几百两,九百九十两也是几百两,你们三人须得讲清楚。若有半句谎话,绝不姑息!” 没法糊弄了! 胡正磕磕巴巴地答道:“我人老实,只拿了二百三十两,已经没了。” “我也不多,三百四十两,也没了。”张二栋紧跟着讲道。 林三万伸出带血的手指,“我稍微多一丁点儿,五百六十七两,竟然全没了!” 胡正、张二栋、林三万三人所偷银两,竟足足有一千一百三十七两!要知道寻常百姓一家人花销才二十多两银子,三人竟敢偷这么大笔银子! 县令大为震怒,“如此算来,你们去往洛阳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竟花了上千两银子!骗鬼呢?你们真当本官是个傻的,如此好糊弄过去?” “青天大老爷,真不是小人骗您,实在是小人们也被摆了一道,有苦说不出啊!”张二栋一面磕头,一面哭诉。 县令忙问:“你们遇到了什么事?给本官讲清楚!” 胡正双眉皱成川字,“我们宿夜不寐,赶到洛阳,心想跟着妹妹吃香的喝辣的,好好享受一番。哪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妹妹,她竟成了鸨子!我们要见她,还得先交一笔银子呢!” “你先头还说你妹妹嫁给了洛阳商贾,怎又成了鸨子?”县令疑惑不解地问。 胡正愤愤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县令下令道。 林三万代为答话:“青天大老爷,简单地讲,就是胡正他妹妹命不好,嫁给那商贾没享两年清福,就因生不出孩子,被善妒的正房夫人扫地出门。她为了在洛阳立足,不得不沦落风尘。这些年几经浮沉,成了鸨子,养了一帮女儿当摇钱树。” “那你们一千多两银子就是在那秦楼楚馆花完的?”县令蹙眉问。 林三万立刻答道:“那倒不是,胡正他妹妹还算有良心,看我们乐不思蜀,竟叫人把我们的包袱丢出去,把我们全轰走了。那天也合该我们倒霉,刚赁了个宅子,便被人给打劫了,一下子就成了穷光蛋,不得不沿街乞讨了。” “你们这叫自作自受!”县令批判一通,再问:“不过,你们既是当过体面的掌柜,洛阳那地儿颇为富裕,你们找活干,该是不难的,何必以乞讨为生?” “只因我们吃不惯那洛阳的东西,这种面食那种面食,两三天也难吃上一碗饭。我们是一天三顿吃惯了饭的人,一天不吃米饭就难受,哪里还有心思待在洛阳找活干?巴不得一天就赶回家,吃口热乎饭!”张二栋气呼呼地接话,又埋怨道:“早知道说什么也不听你们的,就随便找个地方挖个洞,把银子埋了,今天花一两,明天花一两,快活又自在。” “你在那些漂亮姑娘的床上可不是这样讲的,这会儿又怪起我们来了!”胡正反驳道。 张二栋伸长脖子,指着胡正骂道:“要不是你说想尝尝年轻姑娘的滋味,我们会玩得那么花么?况且,她们是千人骑的,我还怕得脏病呢!” 庾家那一千多两银子,他们花的花,被抢的抢,竟是分文不剩,她们知道这个消息,恐怕要哭得背过气去! 再看这三人钱花完了还毫不悔改,庾思容不禁怒问:“你们都在大丰收米行当掌柜,何以能心安理得地偷一千多两银子?依我看你们这样子,东家该是待你们不薄的!” 胡正一脸不满,“我们的东家是一个臭娘们,整天问东问西的,烦都烦死了!一会儿问米仓里每天要保证不进老鼠,一会儿问今儿个怎么买米的人少了,一会儿问何时进米,事事要问,事事要插手,我们早都不想干了!” “就是,没见过她那么啰嗦的人,一天不问个十遍八遍的,都不算完。”张二栋附和道。 庾思容岂能容忍他们这般编排自个儿的亲娘,厉喝道:“人家是东家,问你们一些事情也是应该的。照你们这么说,凡是问得多的,都该被偷得一干二净,喝西北风去?” “混帐东西!敢冲撞王爷,不要命了?”何桂通上前,刷刷地扇了三人耳光。 庾思容这才稍微解了气,佯装不知,问:“诸位大人,敢问按照《大庸律例》,三人偷一千两银子,该如何处置?” “回禀王爷,按照《大庸律例》,偷一两银子者,杖责三十大板;偷十两银子者,坐牢一年;偷五十两银子者,流放三千里,并服三年劳役;偷一百两银子者,坐牢十年;偷二百两银子者,判处绞刑!” 三人偷银有多有少,但都在二百两银子之上,绞刑,也就是要被砍头的! 三人吓得魂飞魄散,一面磕头,一面求饶:“王爷饶命,大人饶命。” “不论是我判还是庐陵县令判,皆是按《大庸律例》判,你们若想死,那就把所偷的银两如数归还。归还之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县令断言。 “那些杀千刀的小偷,把我们的银子全偷了去,我们拿什么还?” “这不是逼死我们么?”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第041章 你再这么作,送你回宋家 按照律例,这三个掌柜携款潜逃,要判绞刑,也就是赏一根白绫上吊而死,倒是解气。可是,那一千多两银子没了,这三个人死了,银子追不回来,对现下处处捉襟见肘的庾家,并没什么好处。该如何稳妥处置,庾思容陷入沉思。 胡正、张二栋和林三万早已被绞刑二字吓破了胆,不断地磕头求饶,三人的额头早已磕得红肿破皮,流出不少血来,涕泪直流含糊不清地乞求开恩。 县令想尽快完结此案,一则能算是自个儿的政绩,对明年的京察大有裨益;二则在豫章王面前显露自个儿办案的手段,日后豫章王东山再起,许会提拔自个儿。因此一番度量后,县令开口请示:“王爷,依下官愚见,此案已真相大白,不如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庾思容思忖片刻,悠然张嘴道:“依本王之间,在此地处置三人是极为便宜的,但其中内情,只怕还是与庐陵那边的庾家人对簿公堂,才能水落石出。不如趁早派人押解三人回庐陵,由庐陵那边处置为宜。” 差点到手的好政绩,竟要拱手让人了!说一不二敢做敢当的黄太子殿下,被贬成豫章王,连胆识也折了七分!县令大感不快,脸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只恭敬地回道:“下官谨遵王爷高见,即刻派人将三人押解回庐陵。” 这时,何桂通想起一件事来,附耳提醒道:“王爷,咱们此去豫章,离庐陵不远,倒不如押他们一路,等到了豫章交给地方官,再派人押解去庐陵也不迟。” 庾思容本想为了掩人耳目,尽量不跟庐陵有太多往来,但何桂通讲得没错,这一路完全顺路,又可以免去担心他们三人路上出事,亲自盯着,到了豫章,甚至可以去庐陵旁听审案,谁又敢怀疑? 一想到过不久就能亲眼看见日思夜想的庾家人,庾思容鼻子发酸,克制住想哭的冲动,改口道:“罢了,不必麻烦,本王此行前往豫章,离庐陵不远,不如捎他们一路。” “王爷,您们一路舟车劳顿,还要看管三个罪大恶极的嫌犯,未免忒麻烦了。”完全把县令摘出去,功劳也就全没了,县令不情愿,还想继续往下讲。 “不麻烦,就这么着。”庾思容不想再多讲,以身子乏了为由,回船舱休息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艘艘画舫启航了,迎着惊涛骇浪,破风而行。 俄顷,悠扬绵长的琴声传进庾思容的耳朵里,她半坐起来,问:“何人在弹琴?” “回王爷的话,是宋良娣,弹的似是《凤求凰》。王爷要不要去瞧瞧?” 庾思容点点头,走出船舱,立于船上,向远处眺望,便见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上,宋良娣坐在船头,盘腿而坐,一把古琴枕在双膝上,轻抚琴弦,琴声如水慢慢倾泻出来,随着曲调变换,乐声平和有力又让人生出一种淡淡的忧愁。 江面上波涛翻滚,庾思容平静地听着这首琴曲,心情跟着起伏。于惊涛骇浪之上,这一首琴曲让人觉得分外孤寂。 李屹川拍着手走近,“宋良娣弹琴堪称一绝,可惜琴技生疏了。” 庾思容对弹琴一窍不通,便不置可否。 “弹错了一个音。”李屹川冲着那头的宋良娣高喊。 宋良娣如玉般莹润有光泽的脸,泛起了一丝微红,连带上手上弹琴的动作一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随即恼羞成怒,噌地一下站起来,将古琴像污秽一样,急不可耐地丢入水中。 这张古琴桐梓结合的传世名琴,乃是名噪一时的绿绮琴,当初赫连翊花重金买来送给宋良娣,如今却被弃之如敝履,像一条没甚价值的木头,直直地栽入水中,溅起一丈高的浪花! “绿绮琴!”李屹川一声惊叫,立马跳进了水里。 “还不赶快下去救人!” 相较于价值连城的绿绮琴,庾思容更担心的是李屹川,除了李屹川的身份贵重外,他是皇太子赫连翊的伴读,想来李屹川跟赫连翊交情极好,不然也不会在人人落井下石的时候,李屹川还赶着来护送豫章王前往豫章。 为了这份交情,庾思容也不能让李屹川有事! 习水性的侍卫们,一部分跳入水中,搜救李屹川和绿绮琴,另一部分将带有三叉戟的绳子抛入水里,以便他们及时拉着绳子上岸。 在李屹川跳入水里后,很快就沉下去看不见了,众侍卫们也是一一往下潜,看不见一个个人影了! 庾思容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双手扶着船舷不敢动弹。 何桂通急得跳脚,“都是奴才该死!撺掇王爷来听琴,闹出这么许多事来!李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主仆正担心之际,对面画舫又跳下一个人!那衣衫飘带被风吹动,分外飘然欲仙。 谁知,竟是宋良娣! 绿绮琴没找到,李屹川还没救上来,宋良娣又跳下去了!这当跳水闹着玩的? 庾思容勃然大怒,“先把她救上来!” 耍小性子也该有个度,丢了绿绮琴,庾思容一句难听的话没有,反倒是李屹川爱惜绿绮琴,宁愿以身涉险也要找到绿绮琴。估摸着是宋良娣面子挂不住,或是宠爱少了,便想寻死?不论是哪一种,宋良娣是始作俑者,还乱上添乱,等救上岸了,定要狠狠责罚! 经过一番搜救,最先抓着绳子爬上来的是李屹川,他怀里还抱着绿绮琴,哪怕浑身湿透了,还傻乎乎地冲着豫章王笑,“王爷,你瞧我多厉害,把绿绮琴给找到了!” “你不要命了?”庾思容厉声问。 李屹川一面把脸上粘着湿哒哒的头发顺到耳后,一面把断了两根琴弦的绿绮琴放下,“可惜了,这么好的琴,琴弦断了两根,再怎么补救,跟其他琴弦的音不搭,这把琴算是毁了,只能将就着用。” “都什么时候了,李屹川!你还惦记着绿绮琴坏了,你知不知道你命都快没了!”庾思容真的很想撬开李屹川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满了棉花,怎么这么没心没肺的! 李屹川笑嘻嘻地回道:“我这条小命没那么容易丢的,王爷别担心!” “早知道我不派人下去救你,看你怎么扑腾。”庾思容翻了个白眼,嘲笑道。 李屹川急忙辩解,“别别别,那可不成。我下去帮你找绿绮琴,你派人找我,这不扯平了么?” “赶紧去沐浴更衣,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庾思容打发走了李屹川,又紧张地靠着船舷,水面上终于又有了动静,冒出一个个人头。 “王爷,宋良娣昏迷了,待会儿我们把绳子绑在她的腰上,上面多派人使劲拉就成。” 庾思容点头如捣蒜,“抓紧时间。” 没过一会儿,绳子紧紧地缠着宋良娣的腰,她像一根弯弯的柳条,被垂直往上拉的时候,浑身湿透了,不断往下滴水。侍卫们怕出岔子,一边沿着其他绳子往上爬,一边使力托举着宋良娣往上拉。 在众人齐心协力营救下,宋良娣被救上船,立刻有专门的女医前来给宋良娣按压胸口,吐出许多水来,才苏醒了。 庾思容没好气地问:“宋良娣,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闹?合着我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胡闹?你可知道我弹的《凤求凰》,本该是你弹给我听的,我放下身段弹给你听,你不说一句好的,还任由李屹川说我弹错了音,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容不得任何人说我一句不好!” 宋良娣被水淹的难受,本想一死了之,却被救上来,一睁眼就是面对那样的指责,她的心凉透了,比江水还冷。 庾思容反问:“弹错了一个音,算得了什么?犯得着把价值连城的绿绮琴给丢了?父皇常说我书法了得,我还三天两头写错字,难道为此就要寻死觅活的?” “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宋良娣双眼红红的,五官被水浸透了,有点浮肿却显得十分净白,看着楚楚可怜。 庾思容半蹲着,双膝极痛,一直压制的火气,忍不住爆发出来,“你既然这么想死,可别在我面前死!” “王爷,你好狠的心!”宋良娣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已。 庾思容做不到像赫连翊那般纵容宋良娣为所欲为,之前的事且不计较,单说她见过的事,就没一件做得好的! 因此,她也顾不上许多,挑明道:“我再不对你狠一点,整个豫章王府的人都要被你作没了!王妃脸上被你划伤,没有一句怨言,可总是戴着面具,破了相,人家心里多难受?李屹川舍不得绿绮琴沉没水底,跳水去找琴,多危险?更别说那些侍卫,冒着生命危险下去救你!” 话已至此,索性再说得直白些,“谁不是金尊玉贵地被捧着长大,怎么到你就特别会拿张做乔的?今儿个我把话撂在这里,倘若你再胡闹一次,我即刻命人送你回宋家!” 宋良娣是皇太子的女人,哪怕男人被贬了,也不可能再嫁的,更何况是被送回去,等于是被休,家乡人的唾沫,都能淹死她! 第042章 摆烂不可取 天上下着漂泊大雨,庾家人都说是龙舟水,会下个不停,去往山上的路湿滑,很不安全,纷纷央求大小姐留在家里别出去找通草割通草。 下这么大的雨上山下山委实不安全,赫连翊又不想一整天无所事事,趁着众人一起吃稀饭的时候,安排道:“咱们吃完了朝食,都别走,呆在堂屋里,我教大家一件稀罕事。” “啥稀罕事?”庾思婷歪着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问。 “你们不是个个抱怨干嘛要栽通草那么累,待会儿我就告诉你们它的大用处。”赫连翊故意卖关子道。 一根平平无奇的木头,能有什么大用处?当柴烧还嫌细了呢!有人觉得这是吓唬人的噱头,有人想一探究竟,到底当家主母姜氏坐镇,都没敢走,乖乖留下了。 赫连翊和玉竹各抱了一摞昨天砍来的通草,也叫通脱木,已经扒掉了大片绿叶和杆子,只剩光秃秃的树干,还新鲜着。这些通草粗细不一,极细的像筷子一样细长,粗壮的也有手臂一般粗,在赫连翊眼里视若珍宝,庾家姑娘们却嫌弃得很。 庾思婷扁着嘴,率先开口问:“大姐,莫不是要把这些通草砍来当柴烧?要我说,柴火便宜得很,就是买也不费几个铜钱。再不济等天放晴了,我们几个去山上捡柴火也不赖。” “你瞎琢磨什么呢?这么好的通脱木拿来当柴烧,简直是暴殄天物!”赫连翊真想弹几下庾思婷的脑瓜崩,让她多想想事。 倒是庾思惠斟酌了片刻,才谨慎开腔问:“大姐,虽则我不晓得这劳什子通草还叫通脱木的东西有何用处,可看您又是上山去砍,又往祭田里栽满这东西,想来是以后能卖大价钱的。” 赫连翊不住地点头,“四妹,你还算个明白人。” 孙姨娘瞅着自个儿的女儿庾思楠像个呆木头似的,不想一直被冷落,便问:“大小姐,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这可问到了点子上! 赫连翊懒得多费唇舌,开门见山地指出:“诸位,如你们所见,咱们栽通草也好,砍通脱木也好,都是为了做一种名为通草花的头饰,与绢花、绒花极为相似,但比绢花、绒花更珍贵,能卖出大价钱。” 庾思婷连跳了两步,指着一堆通脱木,难以置信地问:“这么硬的木头,能做出来像绢花一样的簪子?即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 “你们别看这一段段通脱木硬邦邦的,里头白芯子像葱白段似的,又软又弹,裁成薄如蝉翼的通草纸,再捏成一片片花瓣,最后做好了再染色,可不就是价值不菲的通草花了?”赫连翊不慌不忙地解释。 庾思婷连连摇头,“说的那么悬乎,我还是不信呢!” 多说无益,事实胜于雄辩!赫连翊望向端坐的姜氏,“上回娘亲那里有一朵通草花簪子,拿出来给大家一瞧便知。” 姜氏一脸歉意,“我有是有,却碎的不成样子了。只因我瞧着那通草花簪子着实好看,又不敢戴出去,把玩了几回,却像纸一样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就像真花凋谢了一样。” 赫连翊并未责怪,接话道:“通草花甚是珍贵,委实是容易受潮变形,又容易干燥碎掉,但要是保存得宜,可放百年而不坏呢!” 众人听出了点眉目,也大概晓得做通草花工序繁多,极为复杂,并非易事,各自在心里斟酌着。 庾思婷藏不住事,急吼吼地表态:“大姐,说一千道一万,我算听出来,就一件事——这通草花不好做!” “好做的东西,哪里能卖得上价钱?”赫连翊挑眉问。 庾思婷挠了挠头,“我笨手笨脚的,连做针线活都能扎手,还是不瞎搅和了,免得帮倒忙。” “可不许说这样的傻话!”赫连翊高声斥责。 庾家都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个个都拈轻怕重甚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怕赫连翊日日谋划累死累活,庾家也还会是走下坡路,唯有这一群人齐心,才能无往不利。 赫连翊板着脸,语气沉重,“我思来想去,做通草花费时费力,但价钱好,只是精细活,并不很累。现在开始做通草花辛苦是在所难免的,但等通草花打开了销路,咱们做大了,可以请人做,你们就可以继续当养尊处优的小姐了。眼下,还请你们收收大小姐脾气,少点抱怨,多干点活。” 众人并不做声,皆低着头。 赫连翊猜想众人该是听进去了,又趁热打铁再讲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现在咱们姐妹们都到了待嫁的年纪,本来没有爹养家,就低人一等,要是再不努力多赚点银子,咱们能嫁什么好人家?说句难听的,现在庾家是穷困潦倒,还是东山再起,决定了你们以后在哪里当夫人!” 庾思容、庾思婷、庾思琪、庾思惠和庾思楠,是庾家五朵金花,除了庾思容已经及笄可以嫁人却被退婚外,庾思婷今年是将笄之年,庾思琪、庾思惠和庾思楠三姐妹也都只相差一岁。 也就是说,眼下给庾思容和庾思婷选夫婿,是姜氏、陈姨娘和孙姨娘心头拿不定主意的大事,两位嫡女嫁得好,开了个好头,后面三个妹妹就不愁嫁了;可要是两嫡女嫁得不好,后面三个妹妹越嫁越差,必定日子越过越糟心。 话说到三位长辈心坎上去了,少不得都要帮腔。 陈姨娘长叹一声,开口道:“大小姐所言极是,庾家正是能否重振家业的关键时刻,更关系着你们的以后。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人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嫁错了人,那就可怜了。眼下多出点力,挣份丰厚嫁妆,多好的事!” 陈姨娘亲生的两女儿——庾思琪和庾思惠,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咱们年纪大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享过福,也吃过苦,可不想孩子以后嫁人有吃不完的苦,还是这会儿吃些苦,以后顺顺当当的才好呢。”孙姨娘抓着庾思楠的手,感慨道。 “大家能这么想就很好,只要庾家不倒,以后等你们出嫁,我少不得还要自掏腰包给你们添妆呢。” “娘,这事就这么定了?大家都没做过,做出来能有人买么?万一卖不出去,那不是白费功夫?”庾思婷仍是很不情愿做通草花,连连发问。 姜氏深知自个儿女儿的习性,吃不得一点苦,受不得一点累,可现在不是躲懒的时候,便劝道:“万事开头难,谁又能随随便便成事?走一步看一步,先开始做了再讲。” 说了这么多闲话,啥也没干呢! 赫连翊有点不快,吩咐玉竹和庾思婷,“你俩都学我一样,双手抓着,直直地往地上磕,多用几次力,里头像葱白一样的木段就会出来了。” “我可没那么大的劲。”当着众人的面,庾思婷不敢一走了之,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一段通脱木,歪歪地往地上磕了几下,底下的树皮裂开,露出一点白如豆腐的圆木。 赫连翊一边上上下下地敲打通脱木,一边给庾思婷鼓励:“你瞧,不是出来一点了吗?不过,你别歪着磕,磕断了可就白瞎这么好一块通脱木了!” 陈姨娘和孙姨娘瞧着甚是简单,各自也拿了一段通脱木,学着大小姐的样子,竟然没费什么劲,那如葱白一样的长圆木条,就露出了一节!再用手扭动,慢慢地转出来,一根莹白又长又圆的通脱木茎就完整弄出来了! “原来并不难!”庾思婷也尝到了一点甜头,越发有劲继续干。 一时间,庾家人各拿一根通脱木,按照大小姐教的方法,弄出了越来越多的白色通草茎。 “哎哟,这一根根的堆在一起,可真像削了皮的白苕。” “谁说不是呢?这弄出来的东西,还很有弹性,好看又好玩。” 没了一开始不愿意做的满腹怨气,众人干着活,也算自得其乐。 正说话间,玉竹搬来了一条长凳,又拿来了一把约莫两尺的直刃长刀,“大小姐,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庾思婷一看那把刀,便问:“玉竹,那把长刀,是不是当初我闹着要买专门用来切西瓜香瓜的?” “二小姐好眼力劲,可不就是您要买的那把长刀!”玉竹笑答。 “当初娘还说我嘴刁,吃瓜能尝到姜蒜的味道,非要买专门用来切西瓜香瓜的刀,浪费银子呢!谁能想到,现在派上了大用场!”庾思婷叽叽喳喳说了一通,再好奇地问:“大姐,你拿刀干什么?” “把这些通脱木茎,像片鱼片似的,切成一张张薄如蝉翼的通草纸。”赫连翊扬起眉毛,嘴角轻笑,由内而外散发出从容自信,使周遭的一切都有些黯然失色。 庾思婷咋舌,“那么薄,这得多好的刀工呀?” “刀工的确要好,更要有耐心。”言毕,赫连翊用审视的目光看向众人,“谁愿意跟我学切通草纸?” 第043章 大姐,你真的不骂我? 雨声哗啦啦的,整个庐陵都笼罩在雨中,赫连翊的声音清亮,在庾家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圆滚滚又细长的木段,切成薄薄的一张纸,其难度之高,可想而知!此外,那么长的刀,圆木也细长,众人不禁犯怵:一下刀,八成是圆木没切好,手指倒给切掉了。 面对这么难的活,众人都打起了退堂鼓,要么继续卖力干活,要么低头不搭腔。 赫连翊当皇太子的时候,每当遇到棘手政务,那些官员们便和眼前的庾家人神情毫无二致。如今,他早有一副应对手段,准备直接安排下去。 这时,个子瘦小年纪也最小的庾思楠缓缓往前走了两步,咬着下唇,低声道:“若是大姐不嫌我愚笨,愿意教我,我肯定会尽心尽力的去学。” “你有这份心,肯定能学好,不像某些人,还没开始干,就找七找八各种理由。”言毕,赫连翊用眼神狠狠地剜了庾思婷一眼。 那道锐利的目光,让庾思婷不敢对视:这一捧一踩的路数,对亲妹妹都用上了,好不近人情的亲大姐! 地上铺了一张草席,草席上是堆成小山似的白色通脱木茎,旁边则是一地狼藉的通脱木树皮。 “你们把这些树皮清理干净,就可以回去歇着了。” 赫连翊安排完,搬了个小杌子请庾思楠坐下,耐心叮嘱道:“首先,平心静气,不畏不惧,不慌不忙,一旦开始下刀就要心无旁骛,手到眼到刀到。切忌钝刀子割肉,切坏纸张;切忌三心二用,以致切到手。” “大姐,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坐得住,还算沉稳,绣花也好,写字也好,干一样就认真干那一样。” “这样是再好不过了。” 赫连翊不再闲聊,安然坐下,左手按住一段通脱木茎,右手拿着两尺长刀,左手压着通脱木茎轻轻转动,右手拿着刀斜片成薄薄的一张纸,如此重复这个动作,直至一张比书还大的通草纸出现,他才用力切断了。 庾思楠屏息凝神目睹整个过程,直到那一张纸出现,双眼睁得大大的,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地捧起那一张通草纸,像稀世珍宝一样细细打量。通草纸纹理明显,却不显粗糙,这天然的色泽,更添几份贵气。 庾思楠惊叹道:“大姐,真想不到你是样样在行。原来切通草纸,就像削梨似的,高手能削一个梨就一条梨皮而不断。不过,我以前从没见过大姐做通草纸,难道大姐是无师自通?” 赫连翊哪有那么神乎其神,不外乎是跟随名家苦学了一段时间,哪怕被刀伤手也要继续做。今时今日轻车熟路能做好一切,都是因为以前吃过学做通草花的苦。他教庾家人做通草花,不过是把他走过的路,让庾家人重走一遍罢了。 赫连翊不能暴露身份令人起疑,便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娘不是说了有人送了一朵通草花簪么?我找了许多书,书里便有做通草花的详细记载。再加上我平素就喜欢削果子玩,平日练手多,真的上手切通草纸也是一个道理,自然也做得到。” 大姐真是太厉害了,庾思楠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想一试,看那么长的刀,又有点害怕,便问:“大姐,我能不能换一把小刀?” “那可不成?这刀长,正适合切通草纸。若是小刀,一则切不了这么大的通草纸,二是切得不均匀,反倒坏了事。” 赫连翊正准备手把手教庾思楠,却听玉竹来报,雨下得大,庾家到处漏水,家里的木桶、木盆甚至装水的缸都拿去接水,还是不够用。 “大小姐,特别是您房里的屋顶,正对着床上那地方漏水严重,还没片刻就接了一盆,要不是我一直盯着,晚上都没地方睡了。”玉竹自告奋勇,打算冒雨去请工匠来修缮。 赫连翊住的东宫,别说下雨天漏水,就是大冬天的漏风,他都会发好大一通火气。一想到晚上要睡在湿哒哒的“水床”上,他岂能受这种委屈?他甚是烦闷,只道:“不用费那个钱,我爬上去修也是一样的。” “大小姐,房顶那么高,又全是瓦片弄得那么斜,要是摔下来可咋办?”玉竹劝道。 庾思楠附和道:“大姐,玉竹说得没错,你不要逞强,该请工匠花的钱,还是要花的。” 逞强? 骑射和上阵杀敌都不在话下,爬上房顶算什么?况且,赫连翊成了庾家大小姐这些日子,也感觉到大小姐并不是弱不经风的。 “你们忘了我什么出身?” 老爷和夫人一直把大小姐当少爷来养,兴许爬上房顶对大小姐来说真不是难事。 玉竹这才改口,“大小姐,那我去搬木梯来。” 趁着还有一会儿时间,赫连翊又坐下演示了一遍如何用长刀切通草纸,再看庾思楠左手按着一段通脱木茎,右手拿刀,却不敢下手。 赫连翊拿出少有的耐心,劝道:“你真不用怕,只要手到眼到,刀自然也能用得好。” “大姐,我怕我会切得薄的薄,厚的厚,还没两下就断了,不成一张纸,平白浪费大家的心血。”庾思楠道出顾虑。 赫连翊再劝:“即便厚薄不一,断了也没事,这些可以留着练手做些小玩意,你别前怕狼后怕虎的,只管动手切,做成什么样我都不会骂你的。” “真的?”大姐对亲妹妹庾思婷一天骂百八十遍,对自个儿这个庶妹还能颇有耐心的教,兴许真不会挨骂。 赫连翊右手抬起放在额头旁,伸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真的,不管你切的通草纸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骂你。” 得了这番肯定的答复,庾思楠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心境也平和了,哪怕第一次尝试切通草纸,也要排除万难尽力做到。她按住那段通脱木茎,双眼瞅着刀刃处,右手使力切了下去,发出一点嘎吱的声音,就像片鱼片似的,当真切下了整齐又轻薄的一条长通草纸。 “对啦,就是这样做,接下来你左手松一松,转一圈,再用刀片成薄片。等切多了,就能切得又快又好。” 第一刀切出来的通草纸就被大姐夸赞,这给了庾思楠极大的信心,柔声道:“大姐,我晓得了。” 这时,玉竹已靠墙放好了木梯,赫连翊叮嘱庾思楠要小心点别切到手,才走到屋檐下,正要爬木梯…… “大小姐,下这么大的雨,天虽说不冷,到底淋了雨容易生病,快穿上这身蓑衣,戴上斗笠,没的淋出病来。” 赫连翊瞥了一眼蓑衣斗笠,带着掩饰不住的嫌弃,“这什么蓑衣斗笠,穿戴上跟个老头似的,我才不要呢!” “大小姐,这儿又没有外人,还管什么好看不好看呢?别看如今天儿热,龙舟水可下得不小,淋出病来,庾家这么多人,靠谁呢?”玉竹苦劝。 赫连翊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哼笑了一声,“我身子骨好着呢,哪里就会淋点雨就生病了?你忒小瞧我了!” “是是是,大小姐是世上最厉害的大小姐,可龙舟水不是一般的雨水,下得又大又急,您又在屋檐上,要是我敢上屋顶,肯定要给您撑伞的。可我胆子小,不敢上去,没法给您打伞……” 玉竹讲得那一通话,拖泥带水的,吵得赫连翊脑壳疼,只得嗤笑着道:“玉竹,你好啰嗦!我穿还不行么?” 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压得赫连翊的身子沉了几分,他眉头舒展开来,挺直了脊背,迈步走入雨中,将木梯挪到圆柱前,再三移动位置确定稳了才抬脚往上爬。 “大小姐,你穿这身蓑衣,就像女将军穿上甲胄一样,可威风了。” 这般夸人的话,赫连翊爱听!悠然笑意从他的嘴角蔓延开,内心升腾着无尽的喜悦,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慢悠悠地爬到了木梯顶端,离屋檐还有一臂长的距离。 玉竹在地上紧紧地扶住木梯,看着大小姐遇到困难爬不上屋顶,便问:“大小姐,要不您先等着,我去搬张桌子来,把木梯垫在桌子上,您就好上屋顶了。” “不妨事。” 赫连翊本想抓住房梁往上爬,又怕房子年久失修不太稳固,反倒要摔下来,便换了个路数,直接迈出右腿,搭到屋顶的边缘,踩稳后,凭着自身的劲,硬生生的匍匐着爬上了屋顶。 玉竹在地上撑着伞,遥望着大小姐身姿轻盈地在屋顶上移动,不禁为大小姐捏一把汗,双眼更是不敢眨一下,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赫连翊站直了身子,在房顶上稳稳当当地行走。往四处眺望,近处一座座宅子都笼罩在白蒙蒙的烟雨中,远处的山也被白雾笼罩着,只剩下绿油油的山顶像个三角堆似的。 每吸一次气,略带腥味又潮湿的泥土气息,让赫连翊没来由的心烦——哪怕一样是下雨,东宫的雨对他仿佛要偏爱似的,从不会给他添堵。不知此刻宋良娣在做什么? 第044章 民间风评不佳 成了庾家大小姐,为庾家大大小小的事操心着,赫连翊连想宋良娣的时间都少了许多,此刻天地间仿佛一切都不在了,他要透过这朦胧烟雨,追寻宋良娣的方向。 她柔弱不能自理,能经受得住东宫到豫章的千里奔波么?东宫变了天,各怀心思,会不会有个别不怕死的,乘人之危对付宋良娣?皇太子被废,太子妃又是怎么想的,从前贤良淑德的样子,还能装下去么? 最可怕的是,如果庾家大小姐成了豫章王,一介女流如何应付得了那么多纷争?能像他一样宠爱宋良娣,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从不让她受委屈么? 若不是看在庾县丞是个有良心的芝麻官,不然赫连翊早就抛下这一家老小,去找最爱的宋良娣了。不过,算算日子,想来东宫那一行人也该启程了,再过不久,最早六月开初,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宋良娣了。 在此之前,还是要尽快赚一大笔银子,才能给宋良娣想要的一切。 “大小姐,您……您没事吧?”怎么一动不动的盯着远方看?玉竹怀疑大小姐还是放不下被洪家退婚一事,正伤心着呢。 赫连翊的种种思绪被玉竹的呼唤声切断,并不应答,只弯腰走在屋顶上,细细检查每一处漏水的地方。 接下来,他缓缓踩着木梯下来了,径直前往上房,找姜氏商议。 姜氏歪歪地靠着扶手椅,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打着哈欠问:“容丫头,你怎么这副打扮?” 赫连翊一面解下蓑衣,一面答道:“适才我去屋顶检查了那些漏水的地方,发现咱们庾家的屋顶全是劣质瓦片,下雨没半个时辰就全湿透了,即使瓦片不碎,也是漏水的。” “容丫头,这事我又何尝不晓得呢?里头有个缘故,你未必知道,如今我讲给你听。当初造房子的时候,到了要买瓦盖的时候,我要买最好的瓦,你爹非说什么瓦都差不多,买便宜点的,省下来的钱,能给粥铺施一年的粥呢。我拗不过你爹的意思,就随他买了便宜的瓦。这才住了几年,年年下雨的时候,就要大桶小桶的接水,实在住得心烦。”姜氏眉头紧皱,脸上的纹路更明显了。 赫连翊点头道:“那瓦片不好,一则吸水不佳,二则易碎,我走了一遍,那屋顶上的瓦片,已碎了一小半,用不了两年,会成片地塌下来。况且,个个睡的时候还担心被水浇了一身,如何能睡安稳觉?没个好身子,谈何东山再起?” “是这么个理儿,奈何新瓦还没用几年就这样糟心,又能怎么办呢?”姜氏唉声叹气,一脸愁容。 这么外头下大雨房里下小雨,赫连翊迟早得崩溃。旁的吃穿都能缩减,住处绝不含糊!他摆出态度,“依我之见,待雨停了,便要去卖瓦的地方,买最好的瓦片,多请一些工匠,一天就给全部换下来。咱们住得舒心,能睡个好觉,才有精力做通草花卖。” “这几天龙舟水多,也不急在这一时,何不等过了端午节,天气晴好的时候再换?再者,买瓦片要一笔不小的银子,请那么多工匠一起换,又得是一大笔银子,米行的生意还不甚好,办你爹的丧事又花了那么多银子,出的多进的少,要不再缓缓吧?” “不能再缓了!”赫连翊不想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还不得安心,时时刻刻担心雨滴淋到自个儿身上,更不想睡得正香,忽然浑身湿透了,原来是忘了倒掉接满的一盆水,直接漫出来打湿了床褥。在庾家遇到的困难够多了,不能再添这件糟心事。 大女儿要换好瓦的决心,伴随着她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姜氏一惊——经过办丧事的历练,大女儿犹如脱胎换骨了一般,不是从前那个遇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而是一言九鼎的一家之主。 大女儿能有如此魄力,让姜氏倍感欣慰,又有点失落,如今丧了夫,连带着精气神全没了,家里的大事小事也懒得料理,怕麻烦,哪有从前风风火火的样子? 姜氏默然点头,“那就照你的意思办,至于银子……” “上回洪家送来的两封银子,正好派上用场。倘若不够,好心人送的那些银子,也能用。”目前庾家并不缺银子花,只是五个女儿要出嫁,准备五笔嫁妆,才吃力,赫连翊对此了如指掌。 姜氏低声问:“你不是说那银子上有上用银那几个字,不能轻易动?” “暂且不动,到了十万火急的关头,该用还得用。”那笔上用银来路虽不明,但不偷不抢有人送来的,用出去也没事。况且,他早已推算,就是变成了豫章王的庾家大小姐,一心惦记着庾家人,特特派人悄然送来的。即便庾家花上用银子,也有人暗中保她们。 事已敲定,便要尽快去办。赫连翊不能假手于他人,便回房换了身长袍,束了个高髻,扮做男子,准备出门。 玉竹问:“大小姐,您去哪儿?” “我去买瓦。”赫连翊言简意赅地答道。 “买瓦?”玉竹估摸着是房顶有些瓦碎了,大小姐专程出去买些瓦来换,便也要跟着出去。 赫连翊摇头,“我一个人去就成了,你帮着思楠一起切通草纸,轮着干,小心些。” 这次出门,赫连翊没有雇马车,而是带了一把油纸伞,一路走着。并非他舍不得几个铜钱雇车,而是想沿路听听民间对废太子一事的议论,顺便看能不能听到其他更多有用的消息。 果不其然,雨停了,往来的行人渐多,街道两边的铺子也热闹起来。有一家靠街的茶楼,爬满了翠绿的爬山虎藤蔓,摊主是一对老夫妻,用的是每天一早去山上挑来的山泉水泡茶,茶叶也是自家种的,喝一壶茶也便宜,是庐陵百姓爱去的茶楼。 看着茶楼坐满了人,人声鼎沸,赫连翊便也迈进门槛,要了一壶清茶,靠窗坐下了。 茶楼里乌泱泱的全是人,每桌却只点了一壶茶,或是些花生米、炒蚕豆等吃食,这有什么吃头? 要不是为了亲耳听到民情,赫连翊在这儿是一刻都不想多待,只能耐着性子,单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 旁桌坐了六人,把茶当酒喝,一杯又一杯,竟慢慢上头,闲聊的声音越来越大,赫连翊想听不清楚都难。 “你们说这次皇太子殿下被废了,陛下却没有将他关起来,而是贬成豫章王,离咱们不远呢!” 看来还是有人期待皇太子降临这片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呢!不错,有眼力劲! “听着不远,你这辈子都甭想见到人家一面呢。” 这倒是实话!哪怕是豫章王,也不是尔等小民想见就能见的。 “话不能这么说,我见不见豫章王有甚要紧的,要紧的是他来了豫章,得为咱们赣鄱大地做点实事,可别又来搜刮民脂民膏,搞得咱们苦不堪言才是。” 豫章王……搜刮民脂民膏?这么说,并不欢迎? “这很难说!皇太子当的好好的,被废了,可不就是生活奢靡?到了豫章,成了王爷,自然没法跟东宫皇太子的生活相提并论。要是他一味享乐,苦的可就是咱们这些老百姓,不知还要加几成税赋呢!” 这几句话,让赫连翊表情凝重起来。在他年幼时,常有些太监为讨他欢心,说天底下什么东西都是任殿下取用的,金银财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慢慢长大接触政务才晓得,皇帝统管一个国家,却不生产一分一钱,都是靠百姓们交的赋税才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以前,他从不觉得当皇太子的时候,生活有多奢侈,因为他从小就是那么吃穿的,嘴巴又挑剔,下面有那么多御厨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做出他想吃的东西,干嘛不吃呢?如今在庾家生活了一段时间,才晓得从前生活委实奢靡过头了。 兴许成了豫章王的庾家大小姐,反倒对豫章王的生活极为满意,毕竟从没过过那样的好日子,又怎会有那么多奢求?看来,扭转风评,指日可待。 “如果再加赋税,这日子真没法过了。今年雨水太勤了,灌得稻子都没往年长得好,要是到了收割的时候还下个不停,那更惨了。今年的东西都卖得越来越贵了,我家都两个月没吃过肉了,几个小的天天馋得嗷嗷哭呢。” 老百姓的日子没那么多风花雪月,地里收成好,交赋税便好说;地里收成不好,交了赋税,一家人就要勒紧裤腰带过活。世上谁不爱吃好穿好住好呢?也得要有那样的条件。 赫连翊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一个国家能长治久安,并非皇帝多有才能,而是要上上下下政治清明,百姓们才能安居乐业。 想当初被废皇太子时的不甘与愤怒,如今只觉得羞愧不已:即便他真的从皇太子一步登天成了皇帝,贪图享乐,闭目塞听,自以为手段了得,却压根不了解民情,看似是文臣武将们称颂的明君,却被百姓们看作是实打实的昏君。 这是上天给他的考验,也是给他悔过的机会! “庾大小姐!果真是你!” 第045章 天大的好消息 雨停了,赫连翊思绪被打断,闻声扭头看向来人。 男子身高七尺有余,穿一身石青杭绸素面长袍,腰间系着一根镶边黑带,垂挂着一个形似铜钱的玉佩,一头黑发一丝不苟地束着,插着一根玉簪,很有大家公子风范。他长相倒不是特别出众,胜在五官端正,一身正气。 赫连翊瞧着面前的男子有点眼熟,却想不起人姓甚名谁,便浅笑着答道:“请坐。” “庾大小姐,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到在这儿能碰见你。原来,你也喜欢来这地儿喝茶呢。”程景渊满脸欣喜,坐在她对面的条凳上。 “也谈不上喜欢,就是来歇歇脚罢了。”赫连翊不知来人身份,便直截了当地问:“你要找我,所为何事?” “庾大小姐,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程景渊觉得有点干渴,便拿起一个青花瓷茶盅,自斟了一杯茶,以袖遮面喝完了一杯茶。 好消息?赫连翊打从呆在庾家的那一刻起,一天不晓得要处理多少坏消息,乍一听好消息,还不敢信,冷静地问:“什么好消息?详细说说。” “津门那边的县令修书一封,告诉家父,你们大丰收米行携款潜逃的三个掌柜,已经被豫章王抓到了!本来津门县令要派衙役押解三个嫌犯回咱们庐陵,那豫章王热心,说是反正要到豫章,离庐陵也不远,就顺道捎回来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三个嫌犯捉拿归案,即便银子没了,也能让庾家人解气,更重要的是,赫连翊能名正言顺地接近豫章王,很快就能看到日思夜想的宋良娣了! 面前的男子穿着打扮和京城里的王公贵胄不能比,可和茶楼里穿短褐粗衣的老百姓一比,那可是实打实的贵公子了!在庐陵境内,能收到津门县令文书的,也只有庐陵县令了!也就是说,男子是庐陵县令的儿子! 上回赫连翊去庐陵县衙报案,罗县尉说程县令不在,那庐陵县令姓程,眼前的男子可不也姓程? 推测到对面男子的身份,赫连翊眉眼带笑,直起身子,双手捧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浅茶,再悠然放下茶壶,举起自个儿的茶盅,“程公子,有劳你特意跑一趟,告诉我这天大的好消息!今儿个,我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这也是你们庾家的造化。” 赫连翊和程景渊碰了杯,各自喝完了一杯茶。 许是心情舒畅,连带着一开始看不上眼的茶,也变得入口甘醇,赫连翊咂摸了两下,茶香在嘴里散开,味道不错。 “庾大小姐,可是这茶不合口味?” 在东宫当皇太子的时候,赫连翊喝的是各处进贡的名茶,略放久了些时间,有些陈茶的味道,便不喜欢。如今这茶看着普通,泡出来的味道虽不能跟贡茶比,却也还成。 赫连翊摇头,淡然回话:“我头一回来这儿喝茶,不晓得这是什么茶,喝着倒还好。” 说起这事,程景渊如数家珍,“这茶呀,叫庐山云雾茶,是庐山名茶。这对夫妻,本在庐山脚下住着,种了一片茶园,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只生了一女,独女嫁到庐陵,老夫妻便也跟着搬来了,好歹能帮扶女儿女婿一二。这儿只卖庐山云雾茶,用的是每天起早挑的山泉水,一壶才十文钱,便宜好喝,方圆几里的人都爱来这里喝喝茶,拉拉家常。” “原来如此。” 赫连翊喝过的茶,比寻常人吃过的盐还多,打开茶壶盖子,一看泡开的茶叶片片形态优美,都是嫩绿的,茶汤清澈明亮,茶香持久,委实不错。 程景渊忙道:“若是庾大小姐爱喝庐山云雾茶,赶明儿个我派人送你几斤,慢慢泡着喝。” “我这人一喝茶就不大睡得着,平素喝得不多,还是别糟蹋了好茶。”赫连翊不想平白无故受人人情,特别是男女之间。他是男人,最清楚男人的心思——县令之子,无故献殷勤,怕是对庾大小姐早有意思了。 眼下,庾家正是风雨飘摇之际,赫连翊可没心思谈什么儿女情长,还是直接撇清不要为好。 程景渊笑道:“庾大小姐言重了,我也不大喝得了浓茶,特别是日暮后不能喝,不然一整晚都没睡意。” 倘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下去,聊到天黑都聊不完,赫连翊此行出门是为了买新瓦,便以有事要办为由,准备结账走了。 程景渊立刻掏出钱袋付了账,热心地问:“庾大小姐,你要办什么事?或许我能帮得上一二。” 赫连翊本想一口回绝,但想着自个儿现在是庾家大小姐的身子,一姑娘出门在外,难免会被人刁难,更何况是买那么多瓦,买亏了可不划算,倒不如借县令之子的面子,看能不能砍价。 赫连翊故作羞怯,“程公子,我说出来只怕你会笑话。” “庾大小姐,我保证不管你说什么,都不会笑话你。”程景渊看庾大小姐低眉顺目的样子,一颗心早就化做一朵轻飘飘的云,飞在她身上了。 赫连翊这才放心说明缘由:“今儿个不是下了那么久的雨么?庾家的屋顶好多处漏水的,我上去看了一番,才知道有些瓦碎了,但根本原因还是瓦不好,容易漏雨。是以,我独自出来,准备去买瓦。” “原来是要去买瓦,可不巧了,前些日子我家三舅舅盖房子,要买瓦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颇有一番心得呢。” 言毕,程景渊雇了一辆马车,为了避嫌,特意在外面和车夫并排而坐,指挥车夫赶着马车去瓦市。 赫连翊坐在马车里,没半分心思想着县令之子的好意,满心满脑都是想着津门县令传来文书,说明东宫那一行人早已启程,已然离开了津门,走的是意料之中的水路——京杭大运河。京杭大运河,南起余杭,北至京城,途经直、鲁、苏、浙四省,贯通五大水系,若是顺风顺水的,最快半个月就能到余杭。到了余杭后,前往豫章,便是改走陆路,一路坐马车,十天半个月也该到了。 细数起来,离见宋良娣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偏偏还没做出什么像样的成绩来,赫连翊越发焦灼,要加快做通草花的速度,早日打开销路,赚大钱才是。 “吁……” 车夫勒紧缰绳,马车停下了。 程景渊迅速跳下马车,一面打起帘子,一面伸出右臂,客气地开口道:“庾大小姐,到了瓦市,下来吧。” 赫连翊没做多想,像往常一样,只当那伸出来的一只手像太监一样,轻轻松松地搭上去,便下了马车。 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的车夫,双目圆睁,不敢相信!这八品县丞的嫡长女真会摆架子,把县令家的公子哥当下人似的,毫不客气地就搭着人的手下来了。以后要是娶了这样的女人回家,岂不是天天要点头哈腰? 当赫连翊的双脚踏在地上,轻道一声“有劳了”。 这是感谢车夫还是程景渊呢? 程景渊并不猜疑,付了车费,快步跟上,“庾大小姐,上回我三舅买了一万块瓦,每块一文二,不知现在涨价还是跌价了。不过也不要紧,咱们货比三家,问清楚了,再去上回我三舅买瓦的那家买,不至于被宰。” 这倒是个务实的好办法! 果然,程景渊不拿什么架子,只当是诚心诚意要买瓦的,看了几家,问出了价钱,都在一文二到一文五之间,比上回委实涨了价。 很快,二人走到了上回买瓦的那家瓦店。瓦店搭了一个青砖青瓦的小房子,外头堆满了层层摞起的青瓦,只留了进瓦店的路。 店主一眼就认出来了,笑眯眯地迎上来:“程公子,您又来买瓦了?” “今儿个,倒不是我买瓦,是这位姑娘。”程景渊如实答道。 店主竖起大拇指,“姑娘家敢出来买瓦,实在勇气可嘉。不过,你可晓得要买多少瓦?” “那我倒没细算过。”赫连翊回话。 “你只要告诉我房子大概多大,我来帮你算要多少瓦。” 经过仔细测算,赫连翊要买大概一万五千块瓦,按照一文六一块,总价两万四千文钱。按照一两银子折合一千文钱,换成银子是二十四两。 二十四两银子,能给庾家全部房子换上质量上佳的新瓦,赫连翊觉得划算极了,准备拿银子付账。 “先别急。”程景渊低声提醒,再笑着问店家,“上回我三舅舅还没买这么多瓦,有多送瓦不说,还说能包工匠盖瓦,怎么到了庾姑娘这里,价钱贵了不少不说,也不送瓦,也不包工匠盖瓦?” “程公子,近来雨水多,烧的瓦少,卖价就高了,也不单我一家涨价,都这样的。要说送瓦,多送些也成,但不包工匠盖瓦了。要是盖瓦,我可以帮忙找人,但得加点钱。”店家答道。 赫连翊一听还能有回旋的余地,便问:“这么着,每块瓦一文五,也不要送瓦了,包工匠盖好,成不成?” 第046章 对叛徒仁慈,就是对庾家残忍 天阴暗的,没有丝毫日光,明明还没到傍晚,却像要天黑似的。雨后的小草抬起了头,一片新绿;被雨水冲洗过的树木,如墨般翠绿;远处的山,飘着缕缕白烟,散发着与众不同的仙气。 赫连翊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每块一文六,一万五的瓦要二十四两银子,要是每块便宜一厘,也要一文五,一万五的瓦总价却便宜了不少,只要二十二两五钱银子。如果能包工匠盖瓦,倒也划算。 转念又想,曾是皇太子,经手的银钱几千几万两银子都不放在眼里,如今竟要为这几两银子跟人扯一通,实在是好笑。 不过,好男儿能屈能伸,过了这个坎,又是一条好汉! 与此同时,店家早已算清楚了,面露难色,“庾姑娘,这可忒为难我了。程公子三舅家是新房子,只要盖一次瓦,简单。可您家是旧瓦换新瓦,先要把旧瓦拿下来,再盖新瓦,等于是别家两倍的活。” “那一万五的瓦,我给你二十四两银子,也不要你多送瓦,请可靠的瓦工,在一天之内将瓦全部换好。你放心,瓦工在庾家一日三顿,定是顿顿都吃好的。” “看在庾姑娘是个爽快人的份上,又是程公子带来的,这亏本买卖我也得做。” 赫连翊付了二十四两银子,店主开了字据,约定明早就把瓦全部送到庾家,尽快换完全部的瓦。 那辆马车没走,程景渊仍恭请庾大小姐上了马车,还是和车夫一起坐在外面赶路。 行至半路,马车被拦停,程景渊的亲戚送了他一篮子新鲜现剪的粽叶。 随后,马车又响起车轱辘碾压土地的声音,赫连翊歪靠着马车,闭目浅眠。 过了不久,马车停在庾宅大门外。 “程公子,今天感谢你帮我一起买瓦。”不然赫连翊真的以为二十四两银子买瓦就够便宜的,哪里会讲价? 程景渊灿然一笑,“你真想感谢我的话,不如包点粽子送给我吃。正好,这一框粽叶给你。” 别说程公子透露了豫章王带三个嫌犯回豫章的大消息,有钱也难打探到,外加一起买瓦砍价,今儿个委实帮了许多。赫连翊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正经地问:“成,那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粽子?” “我们家里都是包碱水粽,蘸糖吃的,我不惯吃甜口的,包几个咸口的肉粽如何?”程景渊笑着提道。 赫连翊爽快地答应了,便提着一篮粽叶进了门,直奔上房。 姜氏捏着一块绿豆糕,轻咬一小口,笑着问:“容丫头,哪来的粽叶?可别是路边乱剪了别人种的。” “这些粽叶是县令家的公子送的,要咱们包些咸口肉粽送给他吃呢。”赫连翊如实答道。 “程公子?”姜氏双眸一转,笑眯眯地问:“县令家有厨娘,程公子想吃咸口肉粽,吩咐厨娘做,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吃到嘴,何必眼巴巴地送你呢?依我瞧着,送粽叶是假,想见你是真。” “娘,你一把年纪,怎么好意思拿自个儿的女儿开玩笑呢?”赫连翊佯装不悦,怕再多问和程景渊的事,便道:“其实,是程公子不仅陪我去买瓦,还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我不知怎么感谢他才好,他才说包粽子送给他吃就好。” “好消息?”自打丈夫去世,姜氏每天听到的就是数不清的坏消息,不禁放下那块咬了一口的绿豆糕,竖耳静听。 赫连翊便把豫章王带着三嫌犯回豫章的事,讲了个大概。 “你是说先前的皇太子殿下,被贬为豫章王,豫章王启程前往豫章的路上,抓到了胡正、张二栋、林三万,眼下正被关押着,只等到了豫章就押解到咱们庐陵,在公堂上见!” 赫连翊点了点头。 姜氏瞪大眼睛,轻微后退,双手撑在高几上,眼泛泪花,“苍天有眼,定是你爹在九泉之下保佑咱们庾家,要帮咱们讨回公道。” 母女二人正要继续往下细聊,忽见玉竹匆忙跑过来,急慌慌地开口:“夫人,大小姐,咱们宅子门外,跪了好几十个人,说是夫人不见她们,她们就不起来。” “这天都要黑了,她们跪着所求何事?咱们庾家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闲工夫管别家的事!”姜氏见不得人间疾苦,又狠不下心驱赶她们,便要大女儿出面去处理。 赫连翊并不推辞,和玉竹一道折回大门。 一打开大门,果然跪倒一片! 一、二、三……五十二!竟然跪了五十二人之多!这些人身穿粗布衣裳,面色蜡黄,脸上的皱纹很深,一看就是每天过着苦日子的可怜人。 庾宅门口铺了几尺青砖,仅有十多位年纪大的老人跪在青砖上,其他人都是直接跪在泥地上,今天下了那么久的雨,波棱盖儿定是裹满了黄泥。 贵为皇太子的时候,赫连翊最讨厌别人动不动下跪来要挟,但凡跪得久,他还要加倍责罚!此次,看到这么多人跪着,定是想他可怜可怜,好心软答应她们一个过分的要求。 是以,赫连翊直接开口道:“诸位,有话站起来好好说,甭跪了,叫我折寿。” “大小姐,您不答应我们,我们不起来。” 果然,天底下不管大官还是百姓,都爱下跪要挟这一套。 赫连翊默然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劝道:“你们都没说什么事,我怎好答应你们?我估计大家伙儿也晓得我有些手段,和其他闺阁中娇滴滴的小姐不同,好话不说第二遍,若是你们执意跪下去,那爱跪到什么时候就跪到什么时候,我再也不会来看一眼的!” 言罢,赫连翊看众人仍不起来,便转身往里走。 “大小姐,您别走,我们起来说还不成么?”为首的老婆子站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缓缓站了起来。这么多人杵在庾宅门外,引得邻居们都围拢过来看热闹,赫连翊索性打开大门,将所有人都放进了正院。 来人太多,玉竹搬来的条凳不够坐,那些年长的坐着,年轻些的后生和媳妇子便站在后头,赫连翊也不客气,坐在居中的一把扶手椅上,询问她们的来意。 “大小姐,俺们这些人都是胡掌柜、张掌柜、林掌柜的家眷。” 赫连翊没找这些人算账,她们倒有脸来! 他怒气上涌,掷地有声地骂道:“原来是叛徒胡正、张二栋、林三万的家眷,可真是乌泱泱一堆人,难道我们庾家就怕了?这事原是他们做得太绝了,看着我们庾家顶梁柱倒了,趁机偷一千多两银子跑了,来这么一招阴的,简直比趁火打劫更可恶!害得庾家不成样子,事事都得自己干,我爹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怕是半夜要找他们索命。” “大小姐,我们当牛做马都可以,只求你们在公堂上说几句好话,让青天大老爷别判绞刑,其他什么都可以。” 看来,若不是三人写信回家,便是她们花高价钱打听到三人已被抓的消息,很快要押解回庐陵审判!若说这些人没沾三人偷银子的半点好处,赫连翊是一点儿也不信的,便也面露嫌弃之色,“我们庾家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些大佛,可别没来几天,把我们庾家搬空了!” “大小姐,俺们绝不是那种手脚不干净的人,只干些洒扫做饭砍柴的粗活,给口饭吃就成了。” “这更是不成了!”赫连翊一口回绝,“我们庾家过得捉襟见肘,每天每人就半碗米饭,还想吃就只能喝稀饭,要是给你们这么多人吃饭,难道叫我们饿肚子?” “大小姐,那您要怎样才愿意原谅他们呢?” “想我原谅他们?你们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赫连翊绝不会因这些人的求情而妇人之仁,“三个叛徒原本是大丰收米行的掌柜,拿着比别家高得多的月钱,竟敢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一千多两银子,本该够我们庾家衣食无忧地守孝,过舒心日子,可没了这笔银子,我们守孝的时候,还惦记着下一顿吃什么,衣裳也舍不得做。你们只想我来可怜你们,谁又来可怜我们庾家?” “大小姐,您就看在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家里没个男人撑着,这个家就垮了啊。” “俺儿子病着一直吃药,如今药也断了,病情又要加重了,还望大小姐……” 一声声哭诉,吵得赫连翊烦躁不堪,他站了起来,一只脚踩在扶手椅上,“谁家过得不苦?是三个叛徒吃饱了撑的,撒下你们只管跑去享乐。你们可怜,我们庾家也可怜。要想我们在公堂上说好话,倒也简单,把偷的银子还清了,县令大人就是当场放了三人,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把三人偷走的一千多两银子还清! 众人哭得更大声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 “他拿的银子,没往家里拿一分,叫我们拿什么还?” “那么多银子,哪里还得清?” 对三个叛徒的家人宽容,就是对庾家人的残忍!赫连翊咬牙道:“要给我爹哭丧的时候已经过了,今儿个我们庾家人要歇着了,你们太吵了,送客!” 第047章 王妃,你很怕我? 夜幕低垂,全部画舫靠了案,点了灯火,显得大气好看。灯火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好似一片片金色鱼麟。夜里江上起了风,吹起蔼蔼白雾,如人间仙境。 船舱里,庾思容和李屹川对坐着,各有一席美味佳肴。 然而,李屹川望着一席美食,毫无胃口,只呢喃着:“那么名贵的绿绮琴断了两根琴弦,该拿什么来换才能弹出差不多的琴音呢?” “你今儿个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不好生歇着,总惦记着绿绮琴,可别是魔怔了。”自打跟宋良娣挑明了,庾思容反倒一身轻松,由着何桂通布菜,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尝从前没吃过的美味。 李屹川只觉得索然无味,双手抱着绿绮琴在怀,“王爷,我很清楚自个儿在做什么。皆因绿绮琴太过名贵,世间仅此一把,但凡真的爱琴之人,抚琴之前都必须沐浴更衣焚香才是。只怪我嘴多,若没说那句话就不会惹得宋良娣生气了。如今这绿绮琴,该怎么修补呢?” “我瞧出来了,别看你平日里三五不着调的,却是个爱琴的。现今绿绮琴已坏,宋良娣是不要的,我便送给你了。”庾思容大方表态。 仿佛一阵清风拂过李屹川的心田,带走了所有的烦恼,只剩纯粹的喜悦,“王爷,你当真舍得把这把绿绮琴送给我?” “千真万确。”庾思容点头道。 这把绿绮琴成了李屹川的,他有的是时间自个儿修补,或是请名家修补,总要恢复八成神韵,这一开心,李屹川胃口也好了,连带着尽兴地喝了几杯酒。 散席时,庾思容眼尖,瞧见外头有一人踱步。 正是王妃的丫鬟揽月。 “揽月。”庾思容唤道。 揽月急忙入内,行了一礼,再道:“王爷,奴婢打搅您的雅兴,实在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才特来求王爷相助。” “王妃怎么了?”庾思容关心地问。 揽月答道:“王妃脸上的伤疤化脓了,又不肯请女医看,哭了好久,奴婢才斗胆前来找王爷去瞧瞧。” 伤疤化脓! 庾思容亲爹就是因为伤口化脓而死!如今王妃脸上伤疤也化脓了,加上舟车劳顿,休息得不好,可别又枉送性命。 “何桂通,立刻派人去请女医!还有,把御赐金疮药和舒痕膏拿上。” 王氏所住画舫离得不远,庾思容雍容雅步,迈进了王氏所住的船舱。 在揽月打起珠帘的那一刻,躺在床上泪眼婆娑的王氏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 王爷来了! 哪怕成了夫妻数载,别说太子进王氏的房门,就是院子也不曾踏入一步。每回两人见面,都是王氏眼巴巴地去找他,没想到,竟有把他等来的一天。 王爷身姿挺拨,宽肩窄背,每走一步都透露出自信与从容,有种难以言喻的高贵优雅,正是王氏痴迷不已的非凡气度。 不过,王氏怕样子难看惹王爷嫌弃,赶忙把枕头底下的面具摸出来,准备戴上。 庾思容一把按住,“王妃,你我是夫妻,有什么不能看的?” 王氏五官舒展,配上一张圆润的脸,端庄大气,虽不像宋良娣那样美得摄人心魄,却是可靠又不庸俗的好看。只是,右脸上自颧骨到下颌角的一道伤疤,已脱掉了结痂的痂,只剩下一条暗红如蜈蚣似的伤疤。眼下,那伤疤只有一层薄薄的红皮,里头是发黄的脓物,衬得右边脸有点肿了。 这时,女医来了,庾思容让到一旁,细看女医望闻问切。 过了片刻,女医回禀:“王爷,所幸王妃脸上发脓发现得及时,待会儿把那些脓挤出来,敷上消肿草药,再勤涂金疮药和舒痕膏,不日即可痊愈。” “那些药可曾被人动过手脚?”庾思容发问。 女医把平日王氏擦过的药细细闻了又闻,涂了又涂,笃定地回话:“回王爷的话,王妃所涂膏药并无不妥。依微臣之见,该是这一路赶路,王妃没休息好,又戴着密不透风的面具,天气又燥热,才会发脓的。以后切记不要再戴面具,按时涂药,不出五天,便可完全好了不留疤痕。” 言毕,女医退下去捣草药。 庾思容坐在床边,轻声道:“王妃,你一定要谨遵女医的嘱令,好生休养,没的一天拖一天,后面留了疤,本王可要发火的。” “王爷,每天妹妹们来晨昏定省,我这副样子见她们,忒失礼了。横竖就戴那么一会儿,不碍的。”王妃本就姿色比不得众人,要是被她们看见这么丑的伤疤,更要落于下风。 庾思容晓得姑娘那点小心思,霸气支招,“女医说了不能戴面具,便是一刻也不能戴。至于她们晨昏定省,直接免了,岂不省事?” “这般行事,岂不是被人说妾身惫懒?”王氏认为不妥,不想德行有亏,被人指摘。 “咱们赶路,比不得往日在东宫,或是等到了豫章,安顿好了,再恢复晨昏定省也不迟。” 言毕,庾思容吩咐何桂通:“传我的令,一众女眷免去晨昏定省,不要打搅王妃休养。” “王爷,您今儿个还没去看宋良娣呢?她所住的画舫就在旁边,不如您去瞧瞧。” 身为女人,庾思容真不了解王氏到底怎么想的。被贬为豫章王后,两人一起进宫,王氏的小鹿乱撞脸色羞红,庾思容看在眼里,王氏分明是特别喜欢丈夫赫连翊,可不知为何,每每还没相处多久,王氏就要提醒丈夫去看美妾。 庾思容看得懂宋良娣耍性子胡闹是为了赫连翊疼惜,却看不懂王氏那么喜欢赫连翊,却要佯装大度,从不借机亲近……当然,她是不会跟王氏亲近的,没法克服心里那道坎。 思及此,庾思容面带浅笑,低声问:“王妃,你似乎很怕本王久留!难道你是怕我会吃了你?” 那一声轻轻的笑,伴着一丝温热的气息,让王氏的脸开始发热,想躲开他的视线,克制自个儿不要羞怯,却只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他看着慢慢变红。她咬着双唇,双手只能捏着床单来缓解不安。 说实话,男女之事,早在入宫当太子妃之间,便有教引嬷嬷教过了,可坐了那么久的冷板凳,满心满眼的爱意早就浇灭了,让她成了端庄又有智慧的王妃,而不是整天想着耳鬓厮磨的小夫妻。 “王爷说笑了。”王氏的声音有点颤抖,羞恼地撇过头,看向床里侧。 “本王的好王妃,那我就听你的话,去瞧瞧宋良娣。” 庾思容双手背在身后,迈着阔步,大笑着离开。 王氏双颊的两片潮红还未退散,揽月和女医捧着捣好的草药进来了。 揽月惊叫:“王妃,你脸怎么这样红,莫不是发烧了?” 女医也被唬得有点慌,摸了摸额头并不发烫,手心手背也是正常的,这才晓得可能是王爷说了几句羞人的情话,王妃到底是个刚双十年纪的姑娘,害羞了呢! 女医快速敷上草药,叮嘱揽月:“揽月姑娘,王妃并未发烧,这草药敷半个时辰取下来,擦干净再擦金疮药和舒痕膏。” “多谢女医,我晓得了。” 送走女医后,王氏的脸色已恢复如常,咬着下唇问揽月:“刚才我的脸很红么?” “红的很,像熟透的柿子!”揽月笑答。 王氏低声辩道:“那你也别喊那么大声,哪是什么发烧?” 不是发烧,却脸红了!揽月这才反应过来,笑嘻嘻地问:“王妃,是不是王爷亲了您一口?” “没有的事。”王氏毫不犹豫地否认。 揽月追问:“那您干嘛脸那么红?” 王氏被赫连翊调戏了,能不脸红么?她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可不像丈夫如鱼得水地周旋于那么多女人间! 揽月晓得自家主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讲那么多,便问:“王妃,近来王爷待您那是似水柔情,依奴婢看,您和王爷应该很快就能圆房了。” “圆房?”王氏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嫁的是年少有为的皇太子赫连翊,当初嫁入东宫的时候,满心欢喜能恩爱到白头,生儿育女,可大婚当日就是她一个人穿着嫁衣睡的,一连三天,他都没进房。自打那时起,她就收起了儿女情长的奢望,仿佛一夜长大,只当个贤惠的太子妃即可。 如今重提圆房,能如揽月所愿么?王氏也不晓得。 揽月巴望着太子和太子妃圆房都望眼欲穿了,“王妃,现在的王爷,很不像当初的太子,跟您圆房,那不是合情合理么?” “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殿下喜欢宋良娣,难道被贬成豫章王,连爱意也没了?我是不信的,只担心王爷是想让父皇和母后满意,假意亲近我,做给上面看罢了。”王氏不想被利用的时候付出真心,结果却大失所望。 “即便是这样,王爷肯跟您圆房,您要是生个一儿半女的,下半生就有依靠了。进宫的女人,靠男人靠不住,还得靠孩子。” 跟赫连翊生孩子? 第048章 我……我不行 月儿弯弯,星河璀璨,江风拂面,庾思容心里松快极了。从一开始变成豫章王的那一刻,她是诚惶诚恐的,怕露馅,怕被人瞧出破绽,可她都熬过来了。如今的变化,都能用被废太子的理由搪塞过去,更何况是应对这些美人,采取怀柔政策,悉心安抚。只要不到夫妻恩爱那一步,她没什么好怕的。 踏进宋良娣的闺房,落地罩挂着上等浅粉软烟罗纱账,何桂通一面高喊“豫章王到”,一面打起纱账,便于豫章王走过去。 房里家什俱用上好的黑漆,显得古朴厚重;梳妆台上的各式瓶瓶罐罐,俱是粉彩瓷瓶,靠墙放着比人还高的粉彩花斛。伴着一缕清风,鎏金香炉里焚烧的鹅梨账中香飘进庾思容的鼻子里,馥郁香甜。 宋良娣缩在床上,将粉底绣芍药团花的薄锦褥子蒙住头,将自个儿盖得严严实实。 阿魏轻唤道:“宋良娣,王爷来看您了,您好歹露个脸。” “他早说过要狠心对我,又来看我作甚?只当我死了罢了!” 又开始耍小性子…… 庾思容朝阿魏和何桂通扬了扬手,示意二人下去。 阿魏和何桂通会心点头,即刻离开。 走出画舫,阿魏要留守,何桂通低声道:“阿魏,你年纪也不小了,咋还这么不懂事?王爷大晚上的来找宋良娣,又把咱们都打发走了,除了说悄悄话,不得做点什么?” “何公公,你是说……”阿魏面露喜色,欲言又止。 何桂通掸了掸拂尘,“旁的事你都别管,叫人准备好水就成。” 庾思容看着阿魏和何桂通离去时随手带上了门,起身又把房门打开了。倒也不是怕什么,关紧了门,闷得慌。 庾思容坐在床边上,柔声道:“宋良娣,今儿个是我说得过火了,正所谓关心则乱,那不是担心你和李屹川出事么?好在都没事,我来给你赔罪。” “都是我胡搅蛮缠,全是我的错,千错万错,错都在我身上,哪里有王爷的错?”宋良娣躲在被窝中,赌气道。 庾思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道:“宋良娣,你再这么讲,我可就走了。” “你走!你走了别回来!” 每回姜氏和庾尚文吵架,最爱讲的这句话。庾思容何尝不晓得宋良娣这般讲,其实是反话,若真的走了,两人之间的嫌隙可没法补救了。 她生出一个念头,要小小的戏弄一下宋良娣,便站起了身子,“是你要我走的,那我真走了。” 言罢,庾思容故意走路发出很大的动静,走到门前时,却闪身绕到了门后,躲进了门缝里,暗中观察宋良娣的反应。 俄顷,宋良娣掀开被子的一角,望向房里,空无一人;房外亮堂堂的,能看见岸边有许多侍卫站岗,却不见豫章王的身影。 从前怎么赶太子殿下走,他定是不走的!如今才赶走一次,就麻溜地走了,哪里还有从前的耐心哄着她? “果然,来看我就不是真心的,说走就走了。”宋良娣失望不已,落寞地平躺着。 “谁说我不是真心来看你的?” 庾思容从门后走出来,身形伟岸,仪表堂堂,羞得宋良娣赶忙拿被子盖住头,又缩成一团。 庾思容仍坐在床边上,面带笑容,语重心长地开口:“宋良娣,我对你的喜欢,没变过。只是,我被贬成豫章王,是父皇和母后的敲打,若是我再不诚心悔过,等待我的结局将会是一杯鸩酒,一根白绫或是囚禁。” 没有抱怨,没有质问,只有掏心窝子的真诚,宋良娣被打动,缓缓拿开盖住脸的被子。 庾思容见状,伸手去掖锦被,替宋良娣盖住了身子。 许久没有这般平静交谈过,宋良娣凝视着眼前人,他那好看的丹凤眼里,清晰地映出自个儿的影子。他的瞳孔如幽深的湖水,里面透出来的光让她莫名地平静。今晚的他,温柔又迷人,让她不禁出声安慰:“你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嫡长子,再怎么也不会对你下狠手的,你担心得太过了。” “皇权会让人泯灭人性,我不得不怕。”庾思容道出苦衷,伸手握住宋良娣柔弱无骨的纤纤细手,“宋良娣,你是我的解语花,你一定能理解我,对不对?” “那你对我忒凶了,可对王妃、许承徽她们却是柔情蜜意,我以为你真的要抛弃我了,再也不会正眼看我了呢。”宋良娣像一头受伤的小鹿,在主人的细心照顾下,伤口痊愈了。此时看豫章王嘴角含笑,眼里的柔情像能拉着她沉沦的漩涡,她忍不住低下了头。 “怎么会呢?你是我最爱的女子,今生今世不会变的。”庾思容也不晓得为何自个儿能把这些情话信口拈来,只安慰自个儿都是逢场作戏,待和正主见了面,想尽办法和赫连翊换回身子,也不枉这一出出戏她演的是全情投入。 宋良娣半信半疑,“王爷,你别骗我。” “宋良娣,我就算骗天下人,也不敢骗你。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庾思容的目光坦诚如明月般皎洁,伸手起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赫连翊,若是有半句骗宋良娣的话,不得……” 蓦然,一只润如羊脂纤长白皙的手,堵住了庾思容的嘴巴。 宋良娣的衣衫下滑,露出一节如白藕似的手臂,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王爷,不许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说话间,她的手下滑,将豫章王拉近,再歪头靠在他的怀里。两人的衣衫都穿得很薄,她贴着他强壮有力的胸膛,好似有了天底下最稳固的靠山,越发贴得紧了。隔着衣衫,她能听见他平稳跳动的心跳声。 庾思容学着男人的样子,单手搂住宋良娣,“宋良娣,只要你晓得我用心良苦,愿意配合我,别三天两头瞎胡闹,等父皇和母后晓得我们这边一切都好,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可是,我看到你对别的女人好,我就不自在,忍不住发脾气。我也不晓得自个儿为什么要这样,闹得大家都不喜欢,可我控制不住。”宋良娣解释道。 庾思容断定:“那是你吃醋了。” “那你不能为了让我别吃醋,也别对其他姐妹太好?那样大家都相安无事,不好么?”宋良娣软软地靠在豫章王的肩膀上,抬起头看他的脸,伸出白嫩纤细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庞。 庾思容被摸得毫无感觉,只觉得叫声软语的宋良娣真像只会挠人的小猫,安慰道:“其实,我对其他人也是这般,并没有多好,只是你见不得我靠近别人罢了。” “没错,你是我一个人的,我就见不得你对别人好。” 如果宋良娣是民间女子,嫁的是普通男儿,这话委实不错。可是,宋良娣嫁的是黄太子殿下,哪怕被废了,也还是豫章王。嫁入皇室,女人最要紧的任务是开枝散叶,别说王妃不敢讲这样的话,宋良娣更是没资格的。 倘若宋良娣追寻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就不该贪图富贵嫁入皇室!若是太贪心,既要荣华富贵,又要丈夫豫章王一心一意待她,放着正头王妃不管,这不是越发会惹得皇帝和皇后娘娘勃然大怒,把一众人等贬得更远么? 美人在怀,庾思容可没乱了理智,握住那只抚摸他脸的手,“宋良娣,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能答应你。” “你可以做到的,只是你现在不愿意为我那么做了。”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庾思容早已看清局势,不想在没换回身子之前,搅得丢了小命,那只能识时务,“宋良娣,王妃是父皇和母后亲选的,我冷落她,是大罪过;此外那些美人,我从未染指,至今无子,眼看着我弟福王要是生了孩子,特别是生了儿子,他更有胜算。” “这些事情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只要你全心全意地爱我一人,你明明可以做到,却不愿意去做!” 宋良娣握紧拳头,一下又一下地使劲砸在豫章王的胸口上。 其实,看似很重的力道,庾思容只觉得像雨点滴在身上一样,豫章王的身子骨委实强得可怕! “你别闹!” 宋良娣又开始不听话,庾思容只好一把抱住她,好用宽阔的胸怀和平静的爱意,让她平静。 可是,这样紧紧贴合的两个身子,让宋良娣生出一个不管不顾的念头,“王爷,你不是说没有孩子么?我来给你生孩子!” 生……生孩子? 一定是今晚对宋良娣讲得太多,又走得太近,才会让她生出这种看似实际实则万万办不到的念头来! 庾思容一把推开宋良娣,站直了身子,后退两步,斩钉截铁地回道:“不行!” “怎么不行?我长得这么好看,你又高又英俊,咱们的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现在不是要孩子的时候!”庾思容真的没办法克服心理那一关,也不想被赫连翊刁难睡过他的女人,还是直接回绝为好。 第049章 豫章王有隐疾 夜已深,碧波荡漾,画舫偶尔会轻轻晃动,屋里光线明亮,特别是今晚的烛光,好似给高高在上的豫章王度了一层银光,比平日予取予求时更显得动人。半坐着的宋良娣心动不已,直接掀开被子下床了。 她正要靠近,却见豫章王跑到圆桌旁,刻意与自个儿拉开距离,似乎很是抗拒亲近。 宋良娣冷笑着问:“王爷,刚才抱得好好的,怎么一说到生孩子,你就不肯了?难道你只羡慕福王后继有人,而你要孤独终老么?” “那也不是。”庾思容摇头道。 “我晓得你很在意爵位,不管结果怎样,我猜陛下和皇后娘娘绝不会选后继无人的儿子继承大统。你需要孩子,现在不冷不热的,你我又是感情正浓的时候,我愿意替你生孩子,此时再合适不过了。” 生孩子的理由可以有千万个,不生孩子的理由庾思容只有一个,“不行!” “左不行,右不行,到底怎么就不行了?”宋良娣不耐烦地问。 庾思容指着门道:“门没关。” 宋良娣暗骂阿魏怎么做事这么马虎,连门都忘了关,差点坏了她和王爷的好事!于是,宋良娣三步并作两步,将门合上并落了闩,再笑盈盈地抛了个媚眼,妩媚地邀约:“王爷,过来!” 假如是真的赫连翊,庾思容估计人早就生扑上去。可她做不到,咬了咬牙,“宋良娣,别看我是个齐整人,自打那道废太子圣旨下了,我整个人就……” 终是没好意思往下说。 宋良娣双手撑着黑色圆桌,询问:“王爷,你整个人就怎么样了?” “我就像霜打的茄子,不行了。”庾思容无助地答道。 “你是说?”宋良娣目光已到豫章王的下半身,满脸疑惑。 庾思容嘴角扬起一丝苦笑,无能为力地接话:“没错,我现在不是太监,胜似太监。”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早不说?”宋良娣眼中满是担忧,眼底透露着不安,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都变得僵硬。 终于把心底里想了许久的理由讲了出来,庾思容反倒轻松了不少,解释道:“我本就是全天下人的笑柄,再说这事,那不是更惹人耻笑?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男人最怕别人说他不行,更何况是高傲狂妄的太子,哪怕被废了成豫章王,也不能被人笑话,宋良娣生出一股怜惜之情,低声问:“还有别人晓得这事么?” “没有,连我身边人何桂通都不晓得。”庾思容如实答道。 宋良娣万般担心化作一声叹息,脸色也凝重了,“可是,你这样讳疾忌医,也不是个事。” “以前都好好的,就是下了那道废太子的圣旨才这样的,终究是我没法接受这事,连身体都抗拒了。假以时日,等我彻底接受了豫章王的身份,就能恢复如初了。”庾思容露出轻松的笑容,耸了耸肩。 男人一旦不行,想重振雄风可就难了,不然为何历史上那么多皇帝力不从心到要吃药的地步?宋良娣心里有拂之不去的忧愁,低声回道:“这可不好说。” “宋良娣,你怎么这样说?难道在你眼里,我再也不能当真男人了?”庾思容佯装嗔怒,甚至要拍桌子。 宋良娣怕真的惹怒豫章王,急忙解释:“王爷,您别着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瞧着这病来得突然,还是找大夫调理为好,不然一直遮遮掩掩的,过个三年五年的还没孩子出世,那不更让人笑话?” 豫章王妻妾成群,数载一无所出,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男人豫章王不行,到时候许会载入史册! 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不过庾思容也没办法,只要趁早和赫连翊换回身子,日后他是什么样的名声,史书上如何记载,都靠他自个儿行事。 眼下,自爆不行,是迫不得已的办法! 庾思容略略斟酌,“要不要请大夫看,我自有主意。你只要替我保守好这个秘密,别叫第三个人知晓,我就谢天谢地了。” “王爷的嘱托,我铭记在心,不敢忘怀。”宋良娣低眉顺目地答应了。 今晚说的话太多,庾思容有点累了,便道:“成,那我先回去歇着了。” “王爷,既然您办不成事,倒不如和我同睡一床,便于我照顾王爷。”宋良娣好心提议。 多少男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却是庾思容的烫手山芋,她才不接呢! 庾思容露出一脸愁容,愤然答道:“不,躺在你身旁,却有心无力,那不是时时刻刻提醒我不行?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豫章王竟变得如此敏感,怪不得性情都变了,喜欢冲着自个儿发脾气,原来是怀揣着这么个不为人知的大秘密,可怜得很。 宋良娣轻笑,眼眸如月,“成,王爷您回去歇着,往后我再也不乱耍小性子,定会识大体,助王爷一臂之力。” “你能这么想就很好,早些安置吧。” 豫章王说着话,双手拉着门环,眸中带笑,眼底映着如水般的光芒,细碎又多情。 这么好看的王爷,竟有隐疾,真是个苦命人。 宋良娣在房里踱步来踱步去,终是觉得这个秘密自个儿保守还不成,难免王妃、许承徽等人会对王爷动手动脚的,还不如开诚布公说一说,也断了她们的心思! “阿魏!” 阿魏闻声进房,“宋良娣,可是您口渴了?” “不,替我更衣,我要见王妃。”宋良娣决定暂且撇下跟王妃之间的嫌隙,在豫章王身子没有好转之前,两人都将是一个阵营的,须得齐心协力帮助豫章王重振雄风。毕竟,她再有过人的姿色,能仰仗的也只有豫章王。 阿魏怕宋良娣又去找王妃大闹,委婉劝道:“宋良娣,王爷来您这儿之前已去见过王妃,还传令下来说不必去王妃那儿晨昏定省,您又何必麻烦跑一趟?” “阿魏,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必须见王妃!” 阿魏只得照做,替宋良娣换上桃红蹙金海棠纹妆花缎子短襦和葱绿挑线绫裙,不施粉黛,便前往王妃所住的画舫。 听到揽月说宋良娣求见,王氏有点慌,准备拿起面具,却被揽月按住,“王妃,您又忘了王爷和女医千叮咛万嘱咐再不可戴面具,您只见宋良娣而已,您脸上的伤又是拜她所赐,她看了只会羞愧不已。” “我怕她又会冷嘲热讽。”王氏本就姿色比不得宋良娣,加上脸上有伤,还不知要被笑话成什么样子。 揽月挺直了腰板,语气强硬地回道:“宋良娣要是敢嘲讽王妃,我立马就去王爷那儿告状,王爷一定会给您撑腰的。” “成,那请她进来。” 现今王爷也不是一味偏爱宋良娣,王氏打了个哈欠,坐在扶手椅上,笑容自然地看着宋良娣进来。 今晚的宋良娣,穿着仍是那般耀眼,却没有描眉化唇,五官白皙,双唇不点而红,甚至比化了妆还要动人。 宋良娣行了一个福礼,“妹妹见过王妃。” 每回在东宫晨昏定省的时候,哪怕王氏坐在上面,宋良娣最后一个到匆匆屈一下膝盖,就径自回位子坐下,何曾像今儿个认认真真行礼? 宋良娣这么大的改变,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王氏把身子往后靠了靠,笑着道:“妹妹这般有礼,快快起来。” 言毕,王氏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宋良娣落座。 此处没有外人,宋良娣没有推辞,便也坐下了,“王妃,今晚妹妹打搅王妃休息,实在是有件大事拿不定主意,须请王妃指点迷津。” “妹妹过谦了。”王氏含笑答了,再问所为何事。 宋良娣倾身靠向王氏,王氏便也歪了歪身子,便于听她的悄悄话。 “王妃,咱们王爷不行了,有心无力。” 王爷不行了! 有心无力! 王氏一听脸就红了,轻声问:“宋良娣,此话当真?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王爷亲口告诉我的。” 王氏没有急着反驳,继续问道:“宋良娣,王爷对你一往情深,你瞧着是真是假。” “那是千真万确,委实不行了。”宋良娣一本正经地小声答道。 王氏出身高贵,从懂事起,就晓得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深宫大院,女人色衰而驰,唯有生下孩子,或母凭子贵,或后半生有依靠,才是正儿八经的出路。今晚揽月提了一嘴,她才敢想这事,哪知还没行动,便半路折戟——生孩子,怀胎十月的是女人,却要靠男人播种! 如今没有种子,就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怎生是好? “王妃,你不是精通医理么?要不你开几个方子,按方抓药,咱们隔三差五端给王爷喝,看有没有起色。” “我……”王氏略懂医理,是因为当初父母怕她高嫁遭人陷害,学医不过是为了保身,何曾学过男人补肾那一块? 王氏低着头,羞红一张脸,没往下讲。 “那王妃看医书,或是问女医要方子,怎么着都该试试,不能坐视不理,不然咱们下半辈子可就惨了。” 豫章王有隐疾,又是自个儿的丈夫……王氏一言不发,沉默地靠着迎枕,陷入沉思。 第050章 十全大补汤 灰云遮天蔽日,雾气笼罩着整片山林,庾思容不知该往何处,左顾右盼,脚步虚浮地走了几步,不敢回头。 “庾思容,你胆敢败坏本王的名声,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庾思容闻声转头,只见赫连翊身穿蟒袍,头戴紫金冠,腰系玉带,丰神俊朗,却一脸怒容,手持一把长刀,定定地看着她,像一头生气的猛虎,似要一口把她生吞活剥了。 庾思容害怕极了,磕磕巴巴地解释:“王爷,你的妻妾有点生猛,我招架不住,才想出不行的招数来应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借口,赶明儿个,我每晚宠幸一个……” “你胆敢碰一下我的女人,我就剁了你的手。”赫连翊扬了扬明晃晃的长刀,怒斥道。 庾思容又急又气还委屈,争辩道:“那我不能碰你的女人们,又不能说不行,那我出家当和尚去?” 赫连翊切了一声,用嘲讽的语气笑话:“就你这样的,还当和尚,当个道姑还差不多。” 庾思容却认为当道姑不错,正经反驳:“我要是能当道姑学修仙之道,头一件事就是跟你换回来身子,你视如珍宝的那些妻妾,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群聒噪只会争宠的女人,还不如我们庾家人活泼有趣呢!” “你以为我愿意呆在庾家,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要姿色没姿色,要脑子没脑子,除了哭就是哭,哭得我烦死了,不得已扛起养家重担,堵她们的嘴!想我堂堂皇太子出身,再不济也是个豫章王,一日花销几百两银子算少的,却要在你们庾家过抠抠搜搜的日子!庾家我是一刻也不想待,赶紧换回来!” 言毕,赫连翊拿起长刀,一跃而起,劈向庾思容。庾思容也是练家子,虽没有武器傍身,但闪转腾挪间,竟一一避开了他的进攻。 正当她要歇一口气时,忽的银光晃眼,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那长刀的刀刃便擦着她的额头飞过,切下几根头发。 “我的头发!” 女子断发是被羞辱,庾思容惊叫着,猛地坐起来,一睁眼天亮了,才知是梦。 “王爷!”何桂通急忙推门进房,只见豫章王出了好大一身汗,脸色苍白,“王爷,您定是做了噩梦。” 庾思容拖着沉重的身子到铜镜前坐定,映入赫连翊那张俊脸,一头及腰长发一丝不苟地披在身后,只是额前鬓边皆是汗,黏腻腻的。 “备水,本王要沐浴更衣。 “王爷,奴才这就命人去办。不过,王爷犯了梦魇,要不要请得道高僧或是道士来驱魔辟邪?”何桂通请示。 邪祟就是赫连翊的真身! 如果真的用各种招数,难免会伤害真身,庾思容摇了摇头,只催着尽快备水。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哪怕是贵为豫章王,也有些不便。像在东宫的时候,浴房比寻常人家的上房还要大,到了画舫上,仅有一个半人高的浴桶,庾思容不惯沐浴时有人服侍,早把人都赶了出去,独自脱了衣衫,踏入浴桶中。 热水包裹着她,清新的龙涎香让她慢慢放松下来,一面拿起香胰子往身上抹,一面哼着小曲来转移视线——这身子是豫章王的,上半身宽肩窄腰,孔武有力,双腿修长,只是浓密的汗毛还有那一处,简直让她不忍直视。 还是她自个儿白皙光滑的身子好看。 转念一想,成了庾思容的赫连翊,是不是也嫌弃姑娘家的身子太娘们,没意思? 罢了,不想那么多,庾思容闭上双眼,双手扶着浴桶的边缘,享受这片刻的放松与宁静。 出浴更衣后,庾思容胃口不错,吃了一顿有滋有味的朝食。 刚撤下席案,李屹川前来请安,提议道:“王爷,这天天在京杭大运河上飘着,一路上的景致都看腻了,不如咱们来玩射覆解解乏?” 射覆这游戏简单有趣,一人射,一人覆,覆者藏一样东西在瓯里,出谜题;射者猜中东西,即为获胜。 庾思容在家时也跟妹妹们玩射覆,左不过是藏些常见物什,没什么难的,便欣然应允。 “王爷,咱们第一回,我来覆,你来射,如何?” “甚好。”庾思容转过身,望着江面波涛翻滚,心平气和。 李屹川快速放了一物件,再将白瓷瓯倒扣,直接出谜题,“可圆可方可扁,雕成万千形状;富人离不开它,穷人买不起它。” 可以随意雕刻成各种形状,还只有富人买得起! 答案呼之欲出! 庾思容指了指腰间佩戴的一枚龙纹祥云佩,“此物,是也不是?” 李屹川脸上绽放着灿如星辰的笑容,笑得合不拢嘴,夸赞道:“王爷聪明绝顶,一猜就中!厉害,实在厉害!” 接下来的一轮,换做豫章王覆,李屹川射。 在白瓷瓯里藏好了东西,庾思容开始出谜题,“青枝绿叶一树红,小姐看见喜心中。双手摘下上绣楼,细线捆绑到天明。” “这倒难住我了!听这几句话的意思,该是一种花草。得小姐喜欢的红花绿叶多得是,却不知为何要摘了回家捆绑到天亮?难道那是催情草药,怕被发现才捆绑的?” 李屹川怎么会浮想联翩到这个地步? 庾思容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肚子都笑疼了,“你真是个人才!” 李屹川怔了一下,也跟着笑了两声,忙问:“王爷,你快别笑了,赶紧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姑娘家用来染指甲的凤仙花!” “原来如此。”李屹川恍然大悟。 恰在这时,何桂通前来禀告宋良娣来了,庾思容也不知宋良娣有没有回心转意,想着有李屹川这个外人在,该不会做太过失礼的事,便直接宣见。 宋良娣穿一身藕荷色短襦长裙,身姿袅袅,衬得倾城容颜多了分羞怯。她双手捧着描金红漆托盘,上面是冒着烟的粉彩瓷炖盅。 “宋良娣,这等小事,让下人来做,何必你亲自动手呢?” 不等豫章王发话,有眼力劲的何桂通早已迎上前去,双手接过那描金红漆托盘,稳稳当当地放在豫章王的席案前。 “王爷,事情虽小,却是妾身的一番心意。妾身近来多给王爷惹麻烦了,您这一路甚是乏累,妾身起早熬了一碗清肺去火的补品,您喝一喝。” 昨天丢绿绮琴一事已然过去,宋良娣竟是不吵不闹如此贤惠,也不枉李屹川昨天奋不顾身一场,让她改进了。于是,李屹川夸道:“宋良娣如此貌美又贤惠,真是王爷的好福气,着实令人羡慕。” 这福气,李屹川羡慕,庾思容却不想要! 昨晚才说不行,今天就端了汤药来!什么清肺去火的滋补佳品,分明就是喝了能让男人重振雄风的十全大补汤! 这种药,庾思容可不敢喝! “多谢宋良娣一番好意,只是本王适才用过朝食,肚子饱饱的,暂时还喝不下。等过个把时辰再喝,如何?” “王爷,那你千万要记得喝!”宋良娣殷切叮嘱。 “一定喝,喝完了我让何桂通把空碗送给你过目。” 待宋良娣走后,李屹川感慨道:“王爷,真是想不到宋良娣竟有洗手作羹汤的一天,真真是彻底改了性子,那把坏的绿绮琴也值当了。” 这般改变,是不得已! 毕竟,豫章王一人不行,全部美人下半生的幸福都没了! 庾思容很想耍个小花招,让李屹川喝完这碗补药,看他心浮气躁满心欲念的样子,可又想到万一发生染指美人的丑闻,赫连翊定会像梦里那般要追着她砍。 是以,庾思容笑而不语,继续玩了几局射覆。 临近午时,趁着没有外人之际,庾思容指了指那一碗汤色清透又有一股淡淡药味的炖汤,对何桂通道:“何公公,你跟着我一直忠心耿耿的,这碗宋良娣亲手熬的补药,便赏给你喝了。” “王爷,宋良娣熬给您喝的补药,奴才怎配喝呢?那不是辜负宋良娣一番美意?”何桂通甚是惶恐,不敢贪嘴逾矩。 庾思容拿出豫章王的威望来,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我说赏给你喝,你就配喝。” 事已至此,何桂通不敢再推辞,端起那碗汤药,清淡又带有一股甜味,还夹杂着淡淡的药味。他没怎么细细咂摸,便一仰而尽。 到了未时初,何桂通刚替豫章王铺好了床,正要恭请豫章王午憩,忽地鼻子一热,涌出一股血来,滴滴答答掉在地上,竟是血红一片。 “何公公,你怎地流鼻血了?”庾思容一脸笑意,关切地问。 何桂通有些惶恐,忐忑不安地答道:“王爷,奴才也不晓得怎么就流鼻血了,身子也很热,好像胸腔里烧着一把火。” “看来宋良娣炖的汤药功效非同一般呐。” 倘若真是清肺去火的汤药,何桂通喝完该是身心通畅,没甚火气,怎会变得像现在又是流鼻血,又是满身着火似的,急于纾解又无处发泄! “你去洗个冷水澡,往后再有宋良娣送来的汤药,偷偷倒掉即可。” 看来,王爷八成是晓得汤药就是给男人补身子,才刻意不喝的!可怜何桂通强忍着欲火,悄然退下了。 第051章 连夜奋战做通草花 天公作美,赫连翊定好瓦的次日,一整天都是晴的,庾家人虽怕麻烦,架不住大小姐一直盯着,谁敢不配合拿布盖好房里陈设,帮着放瓦,便会被大小姐苛责,甚至赶出家去。 因而,十二位瓦工忙了一天,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庾家全部旧瓦换了新瓦,再也不用担心下雨会漏雨。 众人满以为忙了一天腰酸背痛,能回房收拾东西,早点休息,却被大小姐留下来,齐聚在堂屋,八仙桌上堆着一张张晒干了的白色通草纸。 赫连翊指着这一堆通草纸,“思楠切的通草纸,还算不错,今儿个已晒得干干的,适才我让玉竹收了进来,今晚大家便开始学着做通草花。” “大姐,你还让不让人活了?才换好全部的瓦,我们跑前跑后,累得腿都打颤,哪里还有精神做那么难的通草花?”庾思婷快人快语,垮着一张脸,连双眸都失去了光彩。 姜氏看着一堆女眷面容憔悴,甚是乏累,便劝道:“容丫头,你想趁早做出通草花来卖的心是好的,只是这一家子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今儿个换瓦忙前忙后的,没一人偷懒,到了晚上,便让大家伙儿回去歇着。” 因下雨在家里取通脱木茎、裁通草纸、买瓦和换瓦,已整整耽误了两天!还有八亩祭田没栽通草,庾家也没有多的通脱木备着,赫连翊怎能不急?眼下,只有把做通草花的法子教会了她们,她们留在家里做,一开始肯定做得慢,等慢慢上手了,便越做越快。 赫连翊最烦事情还没做就一堆人挑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没好气地反驳:“累累累!我还不是一样得累,你们可曾听我喊一句累?” “大姐,你肯定也累得慌,所以也甭干了,回去歇着,养好精神明儿个再干。”庾思婷顺着话往下讲。 明儿个赫连翊要上山采通草、砍通脱木,还要想法子怎么才能把通草花卖高价,可没闲工夫耐着性子教她们做通草花,一看众人这么懒懒散散的样子,他气不打一处来,“累就对了!活人就得累,舒服是留给死人的。” 这话好似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众人的脸上——庾家都到这个地步了,也没有别的人可用,还有什么脸不放下身段埋头苦干呢? 许是这话讲得太过了,众人都低着头,不吱声。 赫连翊软下声,安抚众人道:“我只想大家累这一程子,往后是享不尽的清福。你们有抱怨的功夫,多尝试几次也就会了。就像一开始敲通脱木茎,不也个个说难?真动手了,多简单!思楠年纪最小,却能把通草纸裁得那么好,可见也是用心学了。凡事再难,只要用心,没有办不成的。” “大姐过誉了,我切得有薄有厚的,还动不动就断了,大姐的夸赞让我汗颜。”庾思楠微低着头,咬着下唇接话。 小小年纪,第一次切完那么多通草纸,没有抱怨,反倒学着反思!赫连翊未免高看庾思楠两眼,用鼓励的语气道:“思楠,你第一次切通草纸,一没切了几下就跑了,二没浪费通脱木茎,三没切到手,能做到这三点已经很不错了。我喜欢思楠这样一动手就尽力做好,做完了还晓得总结哪里没做好,下次再改进。若是大家伙儿都像思楠这般用心学,何愁做不好通草花呢?” 正房夫人生的小女儿,是大小姐嫡亲妹妹,却被大小姐骂得狗血淋头,倒是思楠那丫头勤勤恳恳切通草纸,被大小姐狠狠夸了一通。不管以后在庾家过日子,还是给思楠找夫婿,都要仰仗正房。此时鼎力支持大小姐,未来的日子还怕不好过么? 孙姨娘深吸一口气,开腔道:“大小姐,我愿留下学做通草花。” 陈姨娘也不甘人后,急忙表态:“大小姐,我和两丫头绣花功夫了得,兴许做通草花能更快上手,定会好好跟大小姐学,为咱们庾家东山再起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 赫连翊满意地点点头,再看向一直扁嘴的庾思婷,“思婷,你是我亲妹妹,也甭说太多,你只要记住,今儿个,做得好看得做,做的不好看也得做,做不出来不许睡觉,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熬着。” 庾思婷一向毛躁,宁愿到处溜达,也不愿坐下来静心静气地做一样东西,更何况是从未做过的通草花。这会儿当着大家的面下了死命令,她更是气恼,“大姐,你现在越来越不近人情,我都怀疑你是不是铁打的!” “人家书生为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头悬梁锥刺股,我们为了振兴庾家,动动手做通草花,又算得了多苦?况且,这才一更天,即便做到三更,也不甚晚。我熬得了,你肯定也能熬得了。” “熬熬熬,把你自个儿熬成老姑娘,嫁不出去才好呢!”庾思婷赌气地顶嘴。 赫连翊开怀大笑,并不生气,开始讲解做通草花的步骤。 这些通草纸全晒干了,一碰就掉,须得将手巾打湿,将通草纸夹在手巾里,待通草纸湿润后,又有一定的韧性了。先把想做的花样,一片一片画出来,再裁剪成片,通过染、捻、捏、揉、压、搓等各种手法,做成牡丹、芍药、腊梅等形状等形状,真假难辨价值不菲的通草花便做成了。 赫连翊一面讲解着步骤要点,一面给大家演示。 看似按着步骤一步步做,也不是很难,可等众人真的动手做时,才发现问题接踵而至。 画好的花样,在裁剪时,因剪刀不锋利,剪出来的坑坑洼洼,赫连翊一发现,立刻让玉竹找出全家最锋利的一把剪刀用; 润湿花瓣的时候,要么过于湿了,要么还很干容易碎,那一片片小花瓣,太过精致,让庾思婷忍不住手抖起来。赫连翊安慰道:“不要怕,碎了也没事,手放稳些,不要抖。” 到了给花瓣上色的时候,要么色调太过浓郁,要么色调太过轻浮,没法像自然生长的桃花那样,色调好看得恰到好处。赫连翊安慰众人做得八成相似就行,平日多观察景物,注意上色手法。 三更的梆子敲过,众人眼底皆是鸦青色,但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拿着做好的桃花通草花,等着大小姐相看。 那一朵朵绯红的桃花在枝头绽放,娇艳的花瓣,吐着花蕊,开得如火如荼。若在赫连翊这个看过数不清好看的通草花行家眼里,这些通草花堪称甚是粗糙,色彩呆板生硬,花瓣大小不一,绿叶太过浓绿,但是好歹出了个形状,众人也都知晓做通草花的步骤,便是大大的进步。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赫连翊开口道:“今晚辛苦大家做了两个时辰,每人都做了一朵通草花,委实不错。待会儿我会给每人一钱银子,当今晚的夜宵费。” 众人齐声欢呼。 “不过,我发现每人各有长处,若是各做各的,反倒耽误时间。据我观察,思琪画的花样很不错,以后便专门画通草花;陈姨娘裁剪功力了得,便在思琪画完后,裁剪好备用;思惠和思楠都很沉稳,便做上色和捏形状的活,大家意下如何?” 各做擅长的事,众人岂有不愿的,纷纷点头称是。 庾思婷发现只有自个儿和母亲没被安排进去,便问:“大姐,你是不要我和娘做了?” “思婷,你胆子大,就做将花瓣粘贴成形状的活,记得细心些,别毛手毛脚的。”赫连翊安排完,又望向姜氏,“娘敲通脱木,把通脱木茎弄出来。” 这般安排,倒也合理,众人无有不从的。 随后,赫连翊便喊出玉竹拿出早已备好的碎银子,一一发到众人手里。众人累是真累,拿到了一钱银子的碎银,也是真开心,三三两两的笑着离去。 姜氏打了个哈欠,面露疲色,却笑着道:“容丫头,真有你的,本来个个满腹怨言,你竟收得服服帖帖,真是掌家好手。” “人心换人心,那么累,肯定要有所收获,大家才会心甘情愿地跟我做。”早在赫连翊当皇太子的时期,他也常会出些匪夷所思的难题,但大方打赏下,总有人愿意去做,庾家人也是人,这招数定是屡试不爽的。 姜氏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再问:“容丫头,做通草花这般复杂,你打算走街串巷卖什么价钱?” 走街串巷卖通草花,只怕把腿走断了,也是个问得人多买得人少的下场。庐陵这地儿不甚富裕,百姓们尚未果腹而奔波,哪里舍得花高价买通草花戴?赫连翊做通草花卖,从来都不是卖给老百姓,而是有身份地位爱打扮的贵妇人。 不过,如今热孝在身,不能轻易去县令、县尉等有头有脸的人家走动,只能另寻他法。 赫连翊也很累了,一时半刻想不出来好法子,只道:“容我想想。” “容丫头,你别光想着庾家,也要打扮自个儿,别真的把自个儿熬老了。” 钱财将是赫连翊最好的回春药! 第052章 同去迎春院 次日巳正,恰巧是五月初五端午节,赫连翊忙完祭祀、挂艾草、插菖蒲等事,挎着一篮煮熟的咸口肉粽,雇了一辆马车,直奔程府后院。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程景渊才上了马车。 “庾大小姐,让您久等了。因出去郊外祭祀,放了纸鸢,一回来听门子说你来了,我就匆忙赶来了。” “是我没有提前知会一声,不请自来,等等又何妨。” 言毕,赫连翊提起那一篮粽子,“今儿五更天的时候,厨娘包的咸口肉粽,我尝了一个味道不错,不知你吃着怎样。” 程景渊接过一个已剪了棉线的四角粽,轻轻地解开绿色粽叶,一股糯米的清香伴着肉味扑鼻而来。他咬了一口,粽子里的糯米软糯有滋味,藏在其中的馅料是调过味的肉馅,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恰到好处。 更重要的是这一篮粽子是庾大小姐亲自送来的,这份情意让粽子越发香甜,使得程景渊像掉在蜜罐子一样,不住地点头称赞好吃。 “粽子好吃,程公子拿回去慢慢吃。” 程景渊点头称谢,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个粽子,用一方帕子擦了擦手。 赫连翊瞧着时机已到,轻启朱唇,“程公子,其实今儿个我来,除了送粽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庾大小姐,家父一再嘱咐我要多多照拂庾家,你有什么事,只管开口,我能办到的一定会竭尽全力办到。” 赫连翊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低着头,绞着手指,低声问:“今晚戌正,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迎春院?” 迎春院? 程景渊大吃一惊,吓得不由得变了脸色,眼睛陡然睁大,善意提醒:“庾大小姐,咱们庐陵只有一座男人常去的迎春院,莫不是你搞错了?” “没搞错,就是要去庐陵独一无二的迎春院。” 谁家的好姑娘,闲着没事去迎春院? 程景渊略一想,便知庾家遇到了大难处,逼得庾大小姐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耳廓渐红,说话的声音也放低了许多,“庾大小姐,那地儿去了,想出来可就难了。你要多少银子,我给你就是,千万甭去那地儿堕落沉沦。” “你想哪去了?”别说有气性的姑娘不会走那一步,就是赫连翊成了庾大小姐,谁敢把他当做风月女子来戏弄,定要打得人满地找牙才是! 不过,赫连翊只提了一嘴去迎春院,让程景渊误会,也是人关心则乱,便解释道:“我有事要去迎春院,只是我一人胆小,不敢去,你陪着我去壮壮胆子。” “有什么事在外头解决不了,非要去迎春院?这事传出去,庾大小姐的名声可就毁了。”程景渊觉得不甚妥当,还需三思。 赫连翊行事不拘一格,只要能达成目标,别人说闲话又算得了什么,便凛声反问:“名声,能当饭吃么?” “庾大小姐,并非我古板,只是您被退了婚,本就被人指指点点,若是再添这一桩谈资,只怕不好嫁了。”程景渊好意相劝。 赫连翊但凡做了决定,最不喜欢人家婆婆妈妈说一堆有的没的,便带着怒气道:“你不愿去就算了,我自个儿去。” “我去!我去还不成么?”程景渊真是拿这个庾大小姐没办法,不得不改口答应。 “今晚戌正,迎春院门口汇合。” 夜幕低垂,街上铺子关了大半,除了几间酒楼还在招待宾客,便是脂粉香气飘了半里路远的迎春院!黑底金字的迎春院,遍挂红灯笼,散发着朦胧诱人的光芒。 赫连翊打量着看似华丽实则寒酸的迎春院,负手而立,挺直了脊背。 这一幕落在程景渊眼里,别有看头。她穿着一身湖蓝杭绸长袍,在红光映照下,更显光泽。她身姿英挺,仿若修竹,如墨黑发束起,簪一支碧玉簪子,衬得人风华正茂,更有一种雌雄难辨的绝世风华。她胳膊下夹着一个黑漆描金长匣子,似是装了什么好东西。 最让程景渊疑惑的是,庾大小姐是闺中女子,头一次来这个地方,没有半点扭捏害臊的模样,反倒是落落大方的,仿似进迎春院就跟买衣裳似的,坦然自若,比他这个真男人还要坦荡,让他自愧不如。 “庾大小姐!”程景渊等待多时,笑着走近打招呼。 赫连翊眉头微蹙,“程公子,你叫错了人。” “庾公子!”程景渊急忙改正。 “成,我们进去吧。” 赫连翊和程景渊并肩走上台阶,迈进迎春院的门槛,大堂里摆了数十张桌子围着一方舞台,满堂宾客品酒谈笑,看着台上浓妆艳抹长袖飘飘的女子们轻盈起舞,如痴如醉。 赫连翊目不斜视,过于浓烈的脂粉香气显得廉价,熏得他脑壳疼,程景渊则不大自在,目光始终看着身旁佳人。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鸨母一看两人穿戴不俗,长得又斯文俊秀,比那些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客人讨喜,便笑盈盈地迎上前,“两位爷,大堂里已坐满了,不如楼上请。” “给我开个雅间,再把你们的花魁叫来。” 两位年轻才俊一张嘴又是要雅间又是要花魁的,可见是有钱的贵公子。鸨母哪敢怠慢,指了个清俊跑堂的前面带路,引着两位贵客去往楼上雅间,自个儿前去催花魁妆扮。 赫连翊和程景渊一并踏入雅间,只见一卷珠帘将房间一分为二,一半是放着一张圆桌、四张凳子,焚烧着一炉香,香烟袅袅,靠墙有一张书案和琴凳,许是姑娘弹奏用的。另一半则是粉纱账拔步床,还有脸盆架和手巾等物,用处不言自明。 风一吹,春宵百媚香的香味飘进赫连翊的鼻尖上,旖旎浓郁的香味有催情效果,他忙上前,将几扇窗子一一打开了。 “客官要点些什么吃食?” 程景渊开口要了一壶碧螺春、一壶桂花酒和四样小菜。 随后,赫连翊和程景渊对坐,悠闲地等着花魁来。 只是,程景渊不知道为何庾大小姐一开口就要点花魁,便低声问:“庾公子,您点花魁,可……” 赫连翊不喜人问那么多,对庾家人是,对程景渊也是一样的,便打算程景渊的话,直接道:“我银子带得够。” 一个姑娘家,不惜女扮男装也要来迎春院见花魁一面,这一次的花费,够普通人家一年半载的花销。哪怕程景渊不甚了解庾大小姐此行目的,总觉得不是为了美色而来。 过了一会儿,伴着轻快的脚步声和一阵香气,花魁抱着琵琶进房了。 她云鬓高挽,插着金步摇和一朵大大的牡丹绒花,五官艳丽,妆容也是美艳妩媚,长眉入鬓,双唇如血。赫连翊看惯了庾家人不施粉黛,还有宫里人只略加修饰,这迎春院的花魁当真是美得十分招摇,抓人眼球。 原本该穿得板板正正的水红交领襦裙,被她拉扯到齐肩处,露出白皙诱人的香肩,好似栀子花开得热烈又放肆。到了及腰处,又露出一截细腰,在走路扭动时,别有风韵。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男人,哪里招架得住这样猖狂外露的美,还不是乖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赫连翊阅遍多少女子,程景渊又是恪守原则的,皆都只露出浅笑,连站都没站起来,只看着她进房。 “云笙见过两位公子。”花魁云笙抱着琵琶,施施然行礼。 赫连翊以手叩桌,不紧不慢地点评:“名字倒不俗气。” “那公子是说我人俗气么?”云笙娇嗔着问。 赫连翊从容接话,“倒也清新脱俗。” 云笙盈盈一笑,“我就当公子是认真夸我了。” “两位公子,想听什么曲?不是我卖弄,在庐陵这地儿,我弹琵琶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呢。” “来一首《汉宫秋月》。” 云笙抱着琵琶,将琴凳搬出来,坐在珠帘后,纤纤细指在琵琶上拨弄,空灵的琵琶音响起,清如天籁。琵琶音从指尖倾泻而出,如月华般流进赫连翊的心里。 宋良娣最擅长弹古琴和琵琶,宋良娣弹古琴时,许是有些瘦弱,音调是对的,却比男乐手少了些雄浑有力。而宋良娣弹琵琶时,却是不慌不忙,纤纤玉指在琵琶弦上拨弄,不论什么技法,都显得浑然天成,能做到人和琵琶合一的境界。 发生那么多变故,宋良娣可还有雅兴弹琵琶? 一曲终了,云笙并未停手,改弹更为激烈昂扬的《十面埋伏》。乐声一开始就是昂扬激烈如千军万马扑面而来,生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杀气,紧紧地抓住了赫连翊和程景渊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用琵琶弹奏出如此激烈如潮水般涌来的乐曲。 云笙弹奏这曲《十面埋伏》时,除了将乐谱熟记于心,头也会随之摆动,琵琶音清亮高亢,仿佛一把利剑,要冲出十面埋伏。 眼前人终究不是宋良娣,宋良娣从不弹奏《十面埋伏》,一则不吉利,二则太过耗费心神,对技艺要求也高。 赫连翊收回视线,自斟了一杯酒,一仰而尽。 第053章 这是另外的价钱 气势恢宏雄浑激昂的《十面埋伏》弹完,云笙抱着琵琶走出珠帘,直接坐在程景渊的腿上。 脂粉香气扑鼻,双腿猛地一沉,程景渊俊脸一红,不敢瞧庾大小姐,只道:“云笙姑娘,请您自重些。” “好一个脸皮薄的公子哥!”云笙在程景渊的俏脸上捏了一把,仍抱着琵琶,坐在了旁边的空凳子上,“只是,我一人伺候两位公子,怕是会力不从心。不然,就是另外的价钱。” 在迎春院,程景渊和云笙姑娘还有爱慕的庾大小姐,两女一男……这怎么像话? 程景渊见惯了多少大场面,在风月场上却是手足无措,催问庾大小姐:“庾公子,你倒是说句话。” “今晚,我们都不用云笙姑娘服侍,该给的银钱也不会少。”赫连翊双眉微挑,缓缓开腔。 “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儿?”云笙将琵琶放在桌上,笑着问:“那你们花大价钱点我,不会只是听两首琵琶曲的吧?这世上的男人,还没有谁看到了我能心如止水,我想你们也不例外。” 言罢,云笙用帕子擦了擦香汗,又把露肩的交领往下拉了拉…… 霎那间,赫连翊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的衣领往上拉,直到没有露出一点不该露的地方,才坐下来,“云笙姑娘,我们不是贪图美色之人,今晚找你来,委实不用你伺候。” “我不用伺候你们,银钱照拿,说出来谁信呢?”云笙早就习惯了男人虚与委蛇那一套,仍是满脸不信。 赫连翊拿出黑漆描金长匣子,轻轻提起搭扣,再打开匣子,露出一支精美的牡丹花簪子。 那层层叠叠的花瓣,还有中间的花蕊,若不是有簪子在,云笙简直要把它当成真的牡丹花,实在太逼真了!而且,她一眼就看出来这簪子做得精致,比绒花更像真的。 赫连翊笑问:“云笙姑娘,喜欢么?” “喜欢。”云笙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赫连翊大方地表态:“云笙姑娘喜欢就好,这朵通草牡丹花簪,便送给你了。” “那你帮我戴上。” 赫连翊直起身,再弯腰,轻抚云笙的秀发,将发髻轻轻按住,小心地拔下牡丹绒花簪。紧接着,再拿起那支通草牡丹簪,一面按住发髻,一面耐心地往发髻里面插稳。 云笙双手扶着鬓角,微微摇动发髻,“好不好看?” “好看极了。” “非常好看。” 得到两位贵客的肯定,云笙越加欢喜,人也放松了下来,拿起赫连翊面前已倒了酒的酒盅,准备喝。 赫连翊拦下,捏着那个酒盅,提醒道:“这酒盅我喝过了,云笙姑娘要是想喝,我再给你倒一杯。” “我就想喝你喝过的,怎么样?” 云笙也不知道自个儿怎么了,明明一眼就瞧着这人是女扮男装的,可这人却有一种魔力,轻而易举地就能撩动她的芳心,绝不像旁边的愣头青呆木头一样,傻乎乎的。 难不成是在迎春院待久了,看到男的就嫌弃,反倒喜欢长得好看又洁身自好的姑娘? “那也不成。”赫连翊一口回绝,立马给云笙倒了一杯酒,放在她的面前,再举起酒杯,“云笙姑娘,我敬你一杯。” “那你要喝完呐。”云笙说着话,只浅浅的抿了一口,便放下了酒盅。 赫连翊当真一口就喝完了一杯,还把酒盅倒着放,果真一滴酒都不剩。 这还没半个时辰,庾大小姐已经喝了两杯,来了迎春院只给人送簪子,也不说旁的事,莫非是来买醉?越发使不得了! 且不说还戴孝在身,来迎春院喝花酒,已然出格;若是喝得烂醉如泥,他把人送回去,庾家人岂有不怪罪的? 程景渊劝道:“庾公子,你少喝些吧。” “才喝两杯,不妨事。”赫连翊自个儿酒量极好,不知庾大小姐本人酒量如何,眼下他神思清明,看人也没有半点浮影,可见喝两盅酒没什么事。即便再喝两杯,应该也不会醉。 云笙没甚胃口,一面拨弄腰带,一面问:“你们两位公子,花大价钱点我作陪,又不干什么,还送我簪子戴,别是想把我卖了吧?” “我们来的迎春院,正是云笙姑娘的地盘,云笙姑娘有什么好怕的呢?”赫连翊笑着发问。 “那倒也是。”云笙开怀大笑,双唇红通通的,露出一颗颗白贝似的皓齿,活色生香。 赫连翊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来迎春院,委实有件事要请云笙姑娘帮忙。” “什么事?”云笙机警地问。 赫连翊这才道出此行真正目的,“只要云笙姑娘每天戴着头上的通草花簪子,时不时跟那些老相好说想要通草花簪子,只要去大丰收米行旁的摊位买就成了。” 程景渊终于明白整这么些弯弯绕绕,原来庾大小姐是想利用云笙姑娘的影响力,打开通草花簪子的销路,实在是高明! “我的老相好们,还没两位公子有钱呢!”云笙揶揄,开怀大笑。 庐陵只有迎春院这里的姑娘有些姿色,其中又以云笙最为出众,没几个有钱有势的老相好,赫连翊是绝对不信的。 赫连翊眉眼带笑,“那就看云笙姑娘愿不愿意鼎力相帮了。” “要我帮你们也可以,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先要答应我一件事。”云笙回道。 赫连翊问:“何事?” “别看我每天在迎春院穿金戴银的,却是伺候那些看了就倒胃口的爷们。难道看到两个可心人儿,偏偏又都是正人君子,不肯碰我。这可让我着实伤心,想讨我开心倒也简单,一个脱了上衣给我捏肩,另一个给我捶脚。” 一个脱了上衣给我按摩,另一个给我捶脚! 云笙姑娘可真厉害,净会给程景渊和赫连翊出难题! 程景渊身为县令家的公子哥,踏入迎春院的门,已是赏脸,眼下却要做小伏低服侍花魁,传出去了,亲爹不得打断他的腿? 赫连翊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则是女儿身,万万不能脱下衣衫;二则即使捏脚,只有别人给他泡脚捏脚的份,何曾给人捶过脚?更何况是给花魁捶脚,看似荣耀,实则自尊心要被踩得稀碎。 “庾公子,要不咱们走吧?”大不了程景渊发动身边的亲朋好友,卖卖面子,总有人愿意买的,强过做伺候花魁的活。 云笙开口道:“两位公子,只怕还不晓得除了那些男人给我们买胭脂水粉,我们自个儿花钱买得也不少呢!要是姐妹们看到我簪子这么好看,少不得都要来问在哪里买的,我一说,你们何愁卖不出去?这一本万利的好事,放下面子就能得到,何乐而不为呢?” 这倒是实话,云笙只要愿意,能给赫连翊带来许多买得起的客人,这可比外头走街串巷挨家挨户问强多了。 “成,我们答应了。”赫连翊爽快点头。 “庾公子,你这就答应了?”程景渊晓得庾大小姐是姑娘,绝不可能脱掉上衣给人捏肩,那只能是他脱掉上衣!自懂事后,他从未在人面前脱掉过衣裳,这也太羞耻了。 “也不费什么事,能不答应么?”赫连翊看出程景渊十分扭捏不愿意,便劝道:“以后等我发达了,自有你的好处。” 被看了上半身,委实不是小事,大不了等赫连翊回到自个儿的身子,成了豫章王,提拔程景渊当个大官当做补偿,还不成么? 话已至此,连庾大小姐都能放下身段,程景渊还有什么为难的?不过是脱掉上半身,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脱掉衣裳身材也是不错的! 于是,程景渊解开长袍,一把脱掉,只剩下一条石青杭绸长裤,从腰际到长腿遮得严实。上半身完全光着,双肩宽阔,腰窄细有力,瞬间让不甚出挑的五官也变得好看了。 云笙拍手叫好,“真没想到,公子你的身材这般好,早该脱了。” 在程景渊觉得有点羞臊绕到云笙身后时,哪料云笙在他的腰上捏了一把,“紧绷有力,果然是年轻人,那些满身肥肉的臭男人没法比。” 刚才……那一捏……简直比流氓还流氓! 程景渊脸色微怒,“云笙姑娘,你的手放规矩些。” 县令之子竟被花魁调戏,实在好笑,赫连翊忍不住笑出了声。 程景渊又急又气,“庾公子,你还不赶紧的?” 趁早把云笙姑娘服侍满意了走人,这里,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赫连翊看够了好戏,勉为其难地蹲下,将云笙的鞋袜一并脱下来,本以为会有一股臭味,却是淡淡的香气。她的脚如白玉般好看,却有点大了,比宋良娣没裹脚但很小的脚要难看一些。 赫连翊拿着一根木槌,只当是给宋良娣捶脚,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你把衣领往下拉一点,捏着我肩膀,那样才舒服。” “你敲脚的力道跟挠猫似的,使点劲。” 在云笙的挑剔下,程景渊和赫连翊敢怒不敢言,按照她的吩咐,一一行事。 “行了。”云笙终于发话。 程景渊松了一口气,赶忙穿上长袍,不想再被人看了。 赫连翊不疾不徐地站起来,“云笙姑娘,别忘了答应我们的事。” 程景渊和赫连翊一齐往外走。 云笙喊道:“你还没给我穿上鞋袜。” 赫连翊回头一笑,“那是另外的价钱。” 第54章 那你喜欢我么 夜已深,星河璀璨,一辆马车从迎春院出发,驶过街巷。 马车里坐着两人——程景渊和赫连翊,各怀心思,默不作声。 程景渊已平复心情,脑海里仍是不断回想脱掉上衣给云笙姑娘捏肩的画面,低声叮嘱:“庾大小姐,今晚我们来迎春院,万万不要泄露出去。” “那是自然。”赫连翊不晓得何时才能回到原身,自然也不能毁了一个姑娘的名节。今晚这一招,能不能出奇制胜,还有待观察。 “庾大小姐,你……你觉得我怎样?”程景渊脸色微红,连耳朵也悄悄红了,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很多。 赫连翊一看程景渊这副模样,便知是要表明心迹了。其实,八品县丞之女能嫁给县令之子,不失为一桩好姻缘。只是,他不晓得庾思容到底倾慕谁,自然也不能随口允诺,却也不能一口拒绝,便回了一句“你很好”。 程景渊大受鼓舞,脸色泛红,追问:“那你喜欢我么?” 这么直白,赫连翊也不知正主庾思容到底怎么想的,只能露出温和的笑意,推脱道:“程公子,我爹才去世没多久,庾家是个烂摊子,全靠我收拾,我实在没有心情想这些儿女情长。” “我晓得你的意思,可我想让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等你除服后,我愿意娶你。” 这些话很冒昧,程景渊明知不该说,但还是忍不住讲了出来,紧张地捏着衣袖,整个人甚是无措。 赫连翊毫不慌乱,神色如常,“程公子,想必你也晓得我被知府之子退婚了,当时我放言要找个比他好千百倍的男人。你很好,但还没有加官进爵。如果在我守孝的这三年里,你用功读书,考取功名,早日升官发财,那才好呢。” “庾大小姐,我已是举人了,只等参加会试和殿试,只要榜上有名,三年步入仕途是绝对可以的。” 真没想到,看着不甚聪明的程景渊,竟是读书的料。有些书生,考到六七十岁还是个秀才,能考到举人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年纪轻轻能中举,已是万里挑一的厉害。 如果程景渊真的能凭真才实学通过殿试,成皇帝钦点的进士,那以后仕途之路起点就是县令,前途不可限量。庾思容本人喜欢程景渊,赫连翊愿意玉成好事,若不喜欢,收入麾下,当心腹,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赫连翊语重心长地提点:“明年二月春闱,你今年年底之前就要进京赶考,剩下这几个月,该好好用功读书。” “庾大小姐,我晓得。”程景渊点头道。 赫连翊又问:“那你可知会试考些什么?” “大抵都是考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这些,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程景渊极有把握地回话。 赫连翊摆摆手,“仅仅背熟了还不算,要知晓其中意思,才能应制。再者,会试分三场,第一场是二月初九,考四书五经;第二场是二月十二,考《论语》;第三场是二月十五,经史策五道。” 能把会试日期和考试内容讲得头头是道,程景渊不由得刮目相看——庾大小姐知识渊博,不可小觑。不过,闺阁女子连四书五经都读不全,本朝科举名目繁多,庾大小姐如何能讲得这么确切? “庾大小姐,你从哪里晓得这些事情?实在是不一般。” 会试和殿试都在京师,每逢春闱,皇帝都会派皇太子去考场一齐监考,一则是为了震慑考官与考生,不敢科举舞弊;二则是看看那些举子,混个脸熟,若是考上的可以称作门生,日后用起来有这一道关系更好。 别说会试殿试日期和内容赫连翊知道得一清二楚,就是历年的题目,他也记得七七八八。既是有心提拔程景渊,少不得要为他的科举之路助力一番。 赫连翊感慨道:“当初我爹在世的时候,常会跟我说科举的事,还叹息说我要是男子,能考科举就好了,听多了,我就记熟了。” “原来如此。”程景渊恍然大悟。 赫连翊又问:“你现在师从何人?” “自打我中举后,家父便为我聘请了陈懿先生当夫子,只是他不坐馆,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我将做好的文章给夫子过目。” 陈懿! 这人,赫连翊熟悉得很! 陈懿是吉安府泰和人,连中三元,为本朝首屈一指的名家,书法字画价值连城。可惜,入仕之时,他常与天子意见相左,脾气燥,一来二去的,自求告老还乡。想当初,陈懿还差点成了皇太子赫连翊的老师! “那倒不错。”赫连翊满意地点头,又提醒道:“程公子,纵然陈懿先生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儒,但他不拘礼法淡泊名利,写文章时难免会露出消极懈怠的出世想法,你万不可一味照学。” “应制文章以歌功颂德为主,我自然是晓得的。”程景渊极有分寸地答话。 这时,马车停了,车夫催促庾大小姐下马车。 赫连翊打起帘子下马车时,不忘叮嘱:“下次你来见我的时候,带上一篇你写的文章,我也来学学。” 庾大小姐如此勤奋好学,程景渊越发不能懈怠,满脸堆笑着说一言为定。 目送马车离去,赫连翊这才叩开庾宅大门。 玉竹前来开门,低声问:“大小姐,你去哪里了,怎么一身的脂粉气?” “我身上有很浓的脂粉气?”赫连翊反问。 玉竹面带疑惑,点头道:“是的,非常浓,一闻就能闻到了。” 想来是在迎春院呆了一个多时辰,被那地儿的脂粉气熏了满身,怎么也掸不掉,赫连翊只能赶快回房沐浴更衣了。 “大小姐,夫人和姨娘、小姐们都在堂屋里做通草花,夫人说等你回来了就立刻过去。” “我这会儿还不能去,你和我一起回去换衣裳,再去堂屋干活。” 并非赫连翊敢做不敢当,而是庾家这一群人都是老古板思想,一旦知道大小姐去了迎春院,就会觉得人不干净了,要么哭哭啼啼的,要么指桑骂槐的,闹得不成样子。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赫连翊还是拉着玉竹赶紧回房,扔换了平日穿的短襦长裙,再不慌不忙地步入堂屋。 堂屋里分作好几处,有的地方是敲通脱木,有的地方是切通草纸,有的地方是画花样,有的地方是剪花样再上色做通草花。众人各司其职,埋头苦干,赫连翊顿感由衷地欣慰。 哪料,庾思婷率先发难,“哟,大忙人终于回来了。每次都说会陪大家一起熬,可不知怎么的,大家做着做着就不见你的人影。真没想到,大姐也学会了躲懒这一套呢!” “我有没有躲懒,大家心如明镜,用不着我来辩解。” 赫连翊懒得争辩,虽则今儿个上午出去送粽子给程景渊,晚上又去了迎春院,可他一大早就去了骡子山砍通脱木,还挖了许多新鲜通草,下午还跟着她们一起去栽通草了,该干的活是一点没少干,问心无愧。 “大小姐肯定是有事才出去了,二小姐也是担心才那么说。”陈姨娘出言调和。 庾思婷拉着脸反驳:“是是是,大姐有忙不完的正事,我都不配说一句!” 赫连翊最不喜欢庾思婷话多又带刺,今晚又被云笙姑娘刁难,本就心里不爽,便一齐发泄出来,“庾思婷,你别干点活就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你要是不想在庾家干活,自个儿找个合心意的婆家嫁出去,或是找个道观当姑子,都随你便。” “爹才走多久,我哪敢谈婚论嫁?”庾思婷的声音低了下去,没甚底气。 “那你也知道待在庾家是最好的出路,为何还要有那么多怨言?要是你看我三天两头出去就不爽,那我什么事都不管了,你出去办去,我还乐得清闲呢。” 过了端午,就是正儿八经的盛夏,在太阳底下溜一圈,能晒脱一层皮,庾思婷可不想吃这样的苦,嘟哝道:“你每次出去都不跟我们打招呼,我们都不晓得你去干什么,难免会瞎想。” “我肯定是有事要办,才出去的!你瞎想,瞎想什么?瞎想我吃香的喝辣的,不带着你们?”赫连翊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骂道。 赫连翊打从记事起,宫女内监不敢过问他的事,皇帝和皇后没时间管,他早就养成了事情想到就立刻去做的习惯,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的,更没义务要知会在座的每一个人。 庾思婷气的跺脚,“娘,你瞧瞧大姐,对我这么凶!” “好了,容丫头,婷丫头,你们都是我生的,这么大吵大闹,成何体统?都少说一句,不就没事了?”姜氏无奈地摇摇头,出声道。 庾思婷还是吃少了苦,才有闲心找茬。 赫连翊计上心头,开口道:“思婷,你不是说我出去都不带你么?赶明儿个,起早些,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啥好地方?”庾思婷双眼明亮,高声问。 赫连翊卖关子,“明天你就晓得了。” 第55章 整顿米行 清晨太阳升起,霞光遮了半边天,甚是好看。此时不冷不热,庾思婷和赫连翊同坐马车,早已没了刚起床时的不情不愿,掀着侧边帘子,四处张望。 除了去庙里上香,或是逢着节日全家一起外出,庾思婷极少有机会一两个人出门,因而,看早上的集市,吵吵嚷嚷却充满烟火气,是那么鲜活有趣。 沿途的吆喝声和食物的香味,勾起庾思婷的馋虫,她摇晃着身边姐姐的衣袖,温柔地撒娇,“大姐,我肚子好饿,给我点钱买吃的。” “吃完东西,脾气可要好一点。” 赫连翊从荷包袋里抓了一把铜钱,喜得庾思婷蹦蹦跳跳着下了马车,一看热腾腾的包子,好香,买!一看煎得两面金黄的馅饼,好诱人,买!一看汤色澄清个个像金元宝似的馄饨,好好吃,买! 十几岁的姑娘,正是贪吃的年纪。 赫连翊笑着看那个买东买西的身影,忽然想起东宫里的那些美人,其实比庾思婷大不了几岁,却个个老成持重,特别是王妃,面容年轻一开口却像三四十岁的妇人,老气横秋的,他最不喜欢,还是宋良娣敢吵敢闹,又生得好看,是个有朝气的美人,才会让他念念不忘。 细算起来,东宫那一行人启程赶往豫章,已出发四天了,不知有没有到济宁…… “大姐,我把你给的铜钱都花完了,买了这么多吃食,刚分了一些给车夫,剩下的咱们一起吃了吧。” 赫连翊被打算思绪,闻声望去,庾思婷不知从哪弄来两片大荷叶,托着满满当当的吃食,白的是米糕,黄的是煎饼,绿的是绿豆糕,红的是红豆糕,还有一时叫不上名字的吃食,多到庾家所有人吃都绰绰有余! 赫连翊扶额,“你买这么多,吃得完么?” “大姐,你也吃,实在要是吃不完,还能带回家去分给娘和妹妹们吃。” 原来痛快花钱的感觉这么好! 庾思婷笑得合不拢嘴,把那些吃食仍由大荷叶垫着,小心翼翼地放在马车里的长凳上。 “大姐,这煎饼皮薄的很,煎得又香又脆,里头是肉馅,能鲜掉眉毛,你尝一个吧。” 赫连翊不假思索地撇过头,嫌弃地看着那煎得金黄但油汪汪的煎饼,“我不吃。” 其实,成了庾大小姐,赫连翊的胃口更不好了。一来是守孝期间日日茹素,一日三顿总离不开豆腐和时蔬,别说他挑剔,其他人也早就吃腻了,一到饭点都不怎么吃得下,勉强吃几口果腹罢了;二来他当了十几年的皇太子,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玉露琼浆,过如此清贫的守孝日子,何时是个头? 庾思婷低声问:“大姐,你是不是怕被人看到开荤了?其实,现在人们都想通了,守孝三年那么久,三年不吃肉,那不跟要人命一样?咱们心里有爹在,吃几口肉又何妨?” “倒不是不敢吃肉,而是油太多了,瞧瞧你吃一嘴的油,那和端着油壶喝有什么区别?”赫连翊似笑非笑,往旁边的位子挪了挪,怕沾了一身的油。 庾思婷乐呵呵地笑了,拿帕子一擦,果然是一股黄色油迹。不过,她还是大口吃着馅饼,“自打爹过世了,家里的伙食是一日不如一日,天天吃豆腐蔬菜也就罢了,连油都没几滴,就跟水煮了捞出来一样,寡淡无味。这煎饼就是用很多油煎了才好吃呢!” 赫连翊再怎么也不会吃油浸浸的煎饼,转头挑了一个又小又圆的米糕吃,上面撒了几粒黑芝麻,一咬下去口感清甜却不粘牙,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酒糟香味,倒不难吃。 姐妹俩一路吃着,马车行驶到了大丰收米行门口。 庾思婷一看到大丰收米行五字招牌,怔怔地问:“大姐,今儿个你让我当伙计,来卖米?那可不成!” 卖米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行,还得拿铁锹往人挑来的箩筐里装米,遇到摆架子的客人,还要帮人挑回去。庾思婷细胳膊细腿的,哪能干这样的重活? 没等大姐回答,庾思婷猫着身子,踩着矮凳,又想上马车回家去。 赫连翊一把拉住庾思婷的衣裳,“来都来了,你还想往哪去?” “大姐,你看我们还剩这么多吃食,都是花钱买来的,白放着可惜了,倒不如我坐马车回去,将吃食送给家里人吃,才不浪费。”庾思婷被抓个现行,只能缩着脖子辩解。 赫连翊一眼就看出庾思婷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一口回绝:“那些吃食才花几个钱,犯不着专程坐马车回去一趟。你留下,我自有用处。” “大姐,我没力气,真不是卖米的料!”庾思婷带着求饶的语气道。 “庾思婷,你别的本事没有,打退堂鼓的本领,堪称一绝!”赫连翊双手抱臂,微眯着双眼,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表达出对眼前人的不屑。 这番讥讽,庾思婷算是听出来了,双手掐腰,“留就留,我还怕你不成?” “这才对了。人家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是卖花亲姐妹。”赫连翊松开手。 “卖花?不是卖米?”卖花这活轻松些,庾思婷倒是愿意一试。 赫连翊并不答话,抱起地上的雕花黄花梨木大木箱,朝大丰收米行走。不巧的是,米行的门还锁着。 如果赫连翊没记错的话,已规定米行卯时二刻开门,因着天气热了,要来买米的人,肯定是早早买了挑回去,不会说等到日头那么晒,再挑米热得满头大汗。 换言之,在他忙着砍通脱木做通草花的这几日里,大丰收米行没了掌柜管,伙计们约好了一起偷懒,等睡饱了觉再自然醒来,慢悠悠地来干活。 赫连翊倒要看看这些伙计拿着比别家高的月钱,到底能来的有多晚! 他气哼哼地找出钥匙,开了锁,再打开门,扑面而来的灰尘味,呛得他咳了几声。居中摆的八个米桶,全都没盖上木盖,就这样大喇喇地放着,晚上没有老鼠横行才怪! 庾思婷咦了一声,指着自家铺子,“大姐,这大丰收米行不是咱家的么?别家铺子早都开门了,怎么咱们这儿一个伙计也没有?” “我哪晓得!”赫连翊语气里满含不悦,再度扛起那箱子,咬牙扛进铺子,放在了柜台下。 他伸手一摸,指尖上的黑色灰尘,直接在柜台上留下了两个手指印。再看铺子里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全是散落的米粒。 由此可见,伙计们不仅比规定时间来得晚,在铺子里干活也是散漫不堪,连最简单的扫地擦桌子都不愿意做,放任下去,大丰收米行用不了几天就要倒闭了! 再者,庾家在庐陵有三家大丰收米行,这一间铺子是卖米卖得最好的尚且这样,另外两间铺子能好到哪里去? 整顿米行,迫在眉睫,势在必行! “庾思婷!” “大姐,你叫我干啥?”庾思婷神情怯怯的,低声嘟哝,“大姐忽然那么连名带姓的喊我,实在可怕。” 赫连翊当黄太子殿下时,生气的时候,不管对方是什么三品大员还是内监宫女,都会不留情面地喊全名。这一时间又急又气的,他也顾不上许多,直接吩咐:“你去拿扫帚和撮箕,把地扫干净。扫出来的米也甭倒了,找了东西装了,能卖给家里要喂鸡的。” “大姐,那你作甚?”庾思婷随口问。 赫连翊越发气了,“我玩儿!” “大姐,你别生气,我扫地还不行么?”庾思婷总觉得今儿个大姐是真生气了,和在家里发脾气不一样,还是少招惹大姐为妙。 庾思婷赶忙找了扫把和撮箕,认认真真地扫地。 赫连翊看着大丰收米行乱七八糟的,只能暂时放下卖通草花一事,找了块干净抹布,将柜台上擦得干干净净。随后,他又把八个米桶盖一一擦干净,再把八个米桶逐个盖好了。 饶是做完这些事,赫连翊也不闲着,从一个犄角疙瘩里找出了上次来写过的米价木牌,分门别类地插在米桶的边缘,便于客人进店买米,一看就晓得米价几何。 “哎呀,咱们铺子的门怎么开了?莫不是遭贼了?” “瞎说!哪有贼人光天化日之下给我们扫地的?” 伴着伙计们的惊叫,赫连翊和庾思婷转头往外看,便见四位伙计穿的五花八门,丧头丧脑地迈进门槛。 众人自发站成一排,低头齐声道:“大小姐,我们来迟了,实在对不住。” “你们迟到多久了?”赫连翊眉峰轻蹙,声音里带着几分斥责。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片刻,才有一人敢答话:“回大小姐,我们也就晚了一会儿。” “晚到半个时辰,叫一会儿?看来,你们的一会儿,时间可真长。”赫连翊沉下脸,冷笑着道。 那人继续解释:“大小姐,我们昨儿个卖了好多米,加上又是端午节,聚在一起喝了酒,这才起晚了,请大小姐原谅。” “一天开门做生意,统共也就五六个时辰,你们晚半个时辰开门,我就有半个时辰的损失!我原谅你们,谁来原谅我的损失?” 第56章 卖通草花 碍于门外不断有行人路过,赫连翊始终压制着火气,声音也放得低。 可在伙计们看来,大小姐声音虽柔和,但眼神中的不满却像一把利刃,谁敢跟其对视,必是刀刀见血。 刚才敢答话的那人支支吾吾地答道:“那……那大小姐可以按照规矩扣我们的月钱。” “那是自然,还用说么?”赫连翊单手靠着柜台,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倘若你们以为庾家女人们都好欺负,任由你们作践铺子,那你们就想错了!从今往后,我会每天不定时来铺子里看,谁干得不好,卷铺盖走人!” 大丰收米行在庐陵开了很多年,伙计们也以在大丰收米行干活为荣。一来是每个月可以领三十斤米,家里四口人的,吃一个月没问题,到了年底甚至还有剩的,可以卖掉换钱;像昨天的端午节,每人发五斤糯米,再剪些不要钱的粽叶,一家人吃好几天的粽子就有了。 更别说逢年过节,还会召集伙计们的家眷一起吃好的,这在其他铺子是想都不敢想的。 赫连翊看着众人的头越来越低,索性一鼓作气把该说的说完,“还有,上回给你们做的短褐长裤,早就送过来了,为何一个个的都不穿?你们不穿的整齐划一,客人如何知道找谁买米?找谁装米?” 众人满脸惭愧地点头。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赫连翊刻意拉长了音调,再摆摆手,“都别杵着了,这里有我刚买的吃食,你们吃饱了再打起精神,好好卖米!” 四位伙计囫囵吞枣地吃着那些吃食,不知是吃了东西有劲,还是庾家两位小姐在场盯着,四位伙计干得格外卖力。没有客人时,全都跑到铺子外,大声吆喝,招揽客人;有客人时,齐心协力装米,价钱也算得分毫不差。 赫连翊这才稍稍放心,开始谋划卖通草花的事。通草花价格高昂,摆在大丰收米行里,显然掉价。而旁边的铺子空着,盘下来专门卖通草花,倒是不错。他来一次,可以直接看大丰收米行和通草花铺子生意如何,不用来回奔波。 思及此,他想到一个更大的主意——把另外两家大丰收米行的铺子卖掉,将此处大丰收米行扩成三间连着的大铺子,旁边就是通草花铺子,不用害怕被掌柜和伙计蒙骗,每天来也方便。 等回家后,跟姜氏商量好了,赫连翊便会着手去做。 今儿个先将就在隔壁铺子门外摆一摆,要是能有客人来,那是再好不过,只管收银钱就好;若是一连几天没人来,那云笙姑娘食言,少不得还要再去迎春院找她一找。 理清思路后,赫连翊朝庾思婷招了招手。 庾思婷快步走近,“大姐,你找我啥事?” “咱们别一直在这儿盯着,自有要事去干。你搬两张条凳,跟我走。”言毕,赫连翊抱起那个黄花梨木大木箱,往旁边的铺子走,庾思婷不明就里,只得将两条长凳叠起来搬着走。 这时,赫连翊惊奇地发现铺子门竟开了!敞眼一看,里头空空如也,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移动。 “程公子!” 听得一声呼喊,程景渊闻声回头,只见庾大小姐穿着一身蜜合色短襦和葱绿挑线裙子,身姿高挑,脚下是一个又大又方的木箱,旁边还有一位长得略有点像但个子矮一些五官没那么好看的姑娘,应该是庾大小姐的妹妹了。 程景渊赶忙迎出来,“庾大小姐,真没想到这也能遇见你。” “我们家的米行就在隔壁,我今儿个来米行瞧瞧,还得卖通草花呢,你可还记得我们和那位姑娘的约定?”赫连翊直言道。 “记得!” 正是因为程景渊牢牢记住了庾大小姐跟云笙姑娘的话,说可以在大丰收米行旁边的铺子买通草花,他就赶忙来了,既能看到庾大小姐,又能知晓通草花生意如何,一举两得。 庾思婷听得云里雾里,很想插话,又不敢轻易发问。 赫连翊试探着问:“这铺子是你的?” “这间铺子,是我娘的陪嫁,叫我来看看,或是盘出去,或是做点什么生意好。”程景渊如实答道。 大丰收米行旁边的铺子,竟是程景渊亲娘的陪嫁!只要程景渊愿意帮忙,盘下铺子,不是什么难事。 “程公子,实不相瞒,我们卖通草花,要一间正儿八经的铺子当做门面,我瞧着令堂这铺子就很好,我愿意盘下来,你能否替我在令堂面前美言几句,价钱好说。” 盘一间临街的铺子,没个几百两拿不下来!庾大小姐竟然不议价,似是不管多少都想立刻盘下来! 兴许庾大小姐很有生意头脑,是做生意的好料,但通草花还没卖出去,昨晚去迎春院花了那么多银子,今儿个脑子一热又要盘铺子,几百两银子花出去,就不怕打水漂么? 程景渊凡事但求稳当为上,好意劝道:“庾大小姐,倒不如您先租铺子卖通草花,若是生意好,再盘下来也不迟。” 赫连翊不想多一道麻烦,有那一笔豫章王暗中送来的上用银可用,完全买得起。转念一想,程景渊生母是县令夫人,一旦庾家给出去的是上用银,程家定会发现庾家与王公贵胄有密切往来,甚至会怀疑庾家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去偷来的! 眼下,藏拙,装穷,是庾家顺顺当当活下去的不二法门。 “程公子所言极是,便照你的意思办,为表诚意,我愿先交半年租赁金,您开个价。” 庾大小姐眉毛轻挑,眼波流转,尽是春色不及的风情。程景渊怎么都看不够,却不好意思紧盯着人家姑娘看,笑着道:“庾大小姐,你我之间,谈钱就太见外了。你且放心,我会替你交上半年租赁金,你只管一门心思做好通草花的生意就行了。” 庾思婷听了许久,脸上生出一股狂喜之态——大姐跟这位程公子眉来眼去的,分明是有意私定终生!此外,这位程公子家境也不错,这么大的铺子,竟然愿意替大姐交半年的租赁金!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改口叫姐夫了! 赫连翊却不想多占程景渊的便宜,表明道:“程公子,若是你先替我在令堂那儿交了半年租赁金,等我手头宽裕些,便会还你。” “那倒不必。”程景渊笑容清朗,浑身冒出一股钱多的傻气。 赫连翊佯装发怒,“一码归一码,若是你这样,我都不敢租你们家的铺子了。” “你呀,就是算得太清楚了。” 银钱上的事,不算清楚怎么行? 赫连翊瞅着日头已高,打量着铺子不小,却只有一张三尺高的柜台,再没有别的陈设,只能先凑合摆起来再说。先将黄花梨木大木箱打开,拿出一面大大的铜镜,以及各色各样的通草花簪,逐一摆在了柜台上。 过了片刻,数辆马车停在铺子门前,赫连翊猜想莫不是云笙姑娘的姐妹们来了,便快步迎出来一探究竟。 随着车夫们在马车边放好了矮凳,掀开马车帘子的是数位梳着双螺髻的丫鬟,随后才是正主——姑娘们穿着五颜六色的纱衣和挑线裙子,皆戴着白色帷帽,或身段婀娜,或圆润饱满,盛夏的风一拂,各有各的风情,慢条斯理地拎着裙子走下马车。 “姑娘们前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赫连翊满脸笑意,因也是女装打扮,不过分惹眼,又落落大方,落在众位姑娘眼里,倒也不俗。 “你们这儿就是云笙姑娘说卖通草花的铺子?这也忒寒酸了。” 为首的姑娘个子高瘦,略带嫌弃地开口,却毫不迟疑地拎裙进了铺子。姑娘们鱼贯而入,一时间显得铺子有点拥挤。 赫连翊眉眼带笑,解释道:“因急着做通草花,铺子刚赁下,没来及好好装饰一番,怠慢了贵客们,还请见谅。” “听云笙说你们做的通草花堪称一绝,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赫连翊拿了几样,又用眼神示意庾思婷也拿几样。 两姐妹分别拿着不同花样的通草花簪,一面弯腰给众姑娘过目,一面给众姑娘讲解。 这些通草花簪子,有的是牡丹花形,有的是芍药花形,有的是桃花形,还有些菊花、腊梅花形,花形惟妙惟肖,深得姑娘们喜欢。 没过一会儿,众姑娘每人挑了一支喜欢的簪子,竟是一支也不剩了。 这般开门红,赫连翊心情极好,“诸位姑娘们,您们特意跑一趟来照顾我的生意,我感激不尽。今儿个铺子还没装好,连壶热茶都不曾请姑娘们喝,实在怠慢。这么着,原本每支簪子一两银子,便每支八钱银子。” “你年纪轻轻,倒会做生意。”众人爽快掏了钱,便要走了。 “下回您们来,我们一定好生招待。” 目送姑娘们的马车远去,赫连翊折回铺子,便见程景渊笑着拍手,“庾大小姐做生意真厉害。” “见笑了。”赫连翊不再客套,找程景渊拿了铺子的钥匙,雇了一辆马车回庾家,将像样的梳妆台、纱账、圆桌等家什,搬到了铺子里。 等装饰好铺子后,通草花的生意何愁难做? 第57章 四菜一汤 日头西斜,浪打船舷,过了端午,太阳晒得船身都发烫,躲在船舱里午憩的庾思容半睡半醒,热得有点烦躁。 何桂通轻摇蒲扇,“王爷,咱们来的时候带了些冰块,已经用完了,要不今晚靠岸歇了,明儿个停一天,去买些冰块和瓜果时蔬,消消暑。” “那倒不必。”此行带着胡正、张二栋、林三万三位逃犯,庾思容提心吊胆的,只想早一点到豫章,再转交给庐陵县令。 干坐无趣,何桂通提议道:“王爷,昨儿的邸报您还没看,要不拿来给您过目?” 庾思容点点头。 邸报一般以朝中大事为主,如哪里发洪水,哪里遭了蝗灾,哪里两军交战打得不可开交,可以说短短一条数十字的邸报,背后是多少百姓垂死挣扎。 庾尚文在世时,常给她讲邸报上的大事小事,凡是大事,写在邸报上的,比真正事态要轻得多;凡是小事,写在邸报上的更是轻之又轻,当不得真。倘若豫章王还想有所建树,只靠官方的邸报来了解朝中大小事,那只比盲人摸象好一丁点儿。 “王爷,请过目。” 庾思容接过邸报,是一本多页的小册子,一翻看便看到喜报二字。 恭贺福王和福王妃喜得千金,今上龙颜大悦,特赏银一万两,赐长宁郡主封号。 当日福王和福王妃在东宫,看似好意来看废太子,实际上是炫耀大肚子,嘴上说着没生下来算不得数,但听东宫里的人说是儿子,嘴巴笑得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如今生下来竟是个姑娘,也不知福王和福王妃会不会深感遗憾呢? 庾思容唇角带笑,“何公公,你瞧,福王妃喜得千金,被封为长宁郡主。” “王爷,我就说瞧着福王妃怀有身孕的样子,脸上的皮肤比没怀时还好,肚子也圆圆的,一看就是个女儿!只是福王和福王妃巴望着生个儿子,好压王爷一头,终究还是算盘落了空。” 听到何桂通这般讲,庾思容明知句句在理,身为豫章王,合该捧腹大笑,可她笑不出来。庾家五朵金花,名义上叫得好听,实际上都是不被期待的,她身为长女,从小被当做男孩子养,却总是听爹娘叹息“你要是真正的公子哥就好了”。 而含着金钥匙出声的长宁郡主,因为生而为女,不能继承大统,看似吃穿不愁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以后嫁给什么人,过什么样的人生,多半也是指婚,自个儿没法做主。 等到什么时候真正做到生男生女都一样,女人也能有一番建树,庾思容才觉得大庸王朝能永续辉煌。 过了片刻,一内监禀告:“王爷,王妃求见。” “请王妃进来。” 庾思容放下邸报,端坐在书案后的扶手椅上,脸色平和,双眼盯着那道珠帘。揽月打起珠帘,王氏端着描金海棠花大托盘,大抵是怕打撒了,因而王氏莲步轻移,走得极慢。王氏脸上的伤痕减轻了许多,只剩下一条如红色细线般的疤,现今也敢不戴面具就出来见人,可见是真的不再介怀。 庾思容赶忙起身,开口问:“王妃,这等小事让下人做,何须你亲自动手?” 王氏将放满菜肴的托盘稳稳当当地放在圆桌上,才松了一口气,笑答:“王爷,妾身听闻您近来胃口不好,人都消瘦了,便趁着您午憩的时候,下厨做了四菜一汤,也不费什么事,就是妾身的一点心意。” 这么热的天,庾思容坐着都往外冒汗,王氏亲手做出这四菜一汤,可见其用心。 “辛苦王妃了。”庾思容轻声讲完,双眸温和,望着王氏笑了笑。 王氏哪里招架得住琼枝玉树般的丈夫对自个儿笑,低眸道:“王爷,您吃着,妾身给您布菜。” “你不吃么?”庾思容问。 王氏摇摇头,“许是太热了,我做菜热了一身汗,没甚胃口。” 四菜一汤,全部出自王妃之手,吃不完倒了可惜,庾思容便吩咐何桂通:“何公公,你去把李屹川叫来,与我一同吃完。” 王氏脸色微红,“王爷,这些菜您能吃多少吃多少,即便吃不完倒掉也没事,不必特意喊李公子前来。” “王妃,这么大热的天,连外头的树都晒蔫了,可想而知你做这几样菜多不容易,若是不吃完,倒掉实在可惜。我于心不忍,还是喊李屹川一起来吃为好。” 王氏拗不过豫章王的意思,本想一走了之,奈何已自告奋勇要给王爷布菜,此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仿佛架在火上烤一般,脸上沁出许多汗珠。 庾思容见状,神色温柔,拉着王氏坐在身旁的圆凳上,并取出一把玉扇,一下又一下地摇着。 那玉扇摇出来的清凉风,好似插上了翅膀,直吹到了王氏的心坎上。这是王爷第一次拉她坐下,还给她摇扇子,这前所未有的待遇,让王氏羞红难退,完全没法得体应对。 这时,李屹川大笑三声,迈入船舱,便见豫章王和豫章王妃同坐圆桌的一边,豫章王神情自若地给王妃摇着玉扇,王妃面红耳赤的,极为羞臊。 李屹川自嘲道:“莫不是何公公传错了消息,叫我来错了?” “你来的正是时候。”豫章王笑着回话。 李屹川却停在桌边,看了一眼四菜一汤极为精致,又晓得是王妃亲手所做,兴许豫章王喊自个儿来,就是显摆王爷和王妃伉俪情深,用意不可谓不深! “王爷,那我给您和王妃布菜。”李屹川识趣地提议。 “坐下吧,布菜这活还轮不到你来干。” 言罢,庾思容朝何桂通递了个眼色,何桂通会意,急忙上前,“李公子,您是王爷和王妃的座上宾,哪里轮得到您来动手布菜?自有奴才来。” 四个粉彩瓷盘围着一个粉彩瓷大汤碗,端的是精致好看。在李屹川的强烈要求下,王氏硬着头皮介绍四菜一汤及做法。 居中那道汤是人参鹿茸鸡汤,先将鸡放入水中焯洗一遍,再放入紫砂煲,加适量人参和鹿茸,小火慢炖一个时辰,汤色清透,清淡好喝; 切成一指长薄片的是芡实糕,只需将芡实磨成粉,再与糯米粉和糖混合,加水搅拌均匀,捏成圆圆的,压入模子,成了一个个长形的,再蒸熟,放凉切片,吃起来略有点粘牙,却不甜腻; 旁边的那道是生爆蚝肉,将牡蛎撬开取肉,将其肉入锅爆炒,略调些味道即可,那滑溜溜又水嫩嫩的口感,细腻丝滑如缎带一般,滑入口里,是难得的人间美味; 这无需介绍就能认出来的叫花鸡,王氏花了点巧思,先将杜仲放入新鲜的猪腰子中绑紧,再将猪腰子放进猪肚里扎紧,最后将整个猪肚放入鸡里,裹一层金箔,再涂满泥巴,包上荷叶,放进火里煨熟。何桂通一切开叫花鸡,鸡皮烤得金黄,鸡肉、猪肚、猪腰子、杜仲层层分明,味道相互渗透,又都沾上了荷叶的清香,实在好吃。 最后一道是清蒸鲈鱼,做法倒不难,难得的是将一条鱼片成孔雀开屏的形状,极为好看,肉质鲜嫩,刺又少,清淡又鲜香。 李屹川吃了几口,交口称赞:“王妃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王爷好福气。” 一句话把豫章王和豫章王妃都夸了,这拍马屁的功夫,真是练到家了! 庾思容并不反感,打趣道:“王妃,你们太原王氏是大家族,可还有未出阁的姑娘?若是有,赶紧介绍给李屹川,免得他眼红。” “有倒是有,不知李公子瞧不瞧得上。”王氏柔声笑答。 李屹川开得起玩笑,赶忙放下筷子,拱手道:“我的婚事,但凭王爷和王妃做主!” 庾思容可不能替豫章王揽下做媒的差事,做媒做好了,夫妻一时好,倒还感恩戴德的,要是夫妻不好,反倒要怪媒人了。她略加思忖,含笑答道:“你姐姐和姐夫估摸着早就有十个八个好人选,只等你点头了,哪里用得着我们?” “我姐常说男人懂事得晚,还是晚些成婚为好,哪里愿意那么早给我找姑娘呢?”李屹川抱怨道。 庾思容点头道:“是这个理儿,过早成婚,委实不好。” “王爷,您这话说得可不对。您不就是十六还是十七就成婚了?我看倒是好得很。”李屹川快言快语,直接回话。 “正是因为成婚太早,什么也不懂,才会宠妾灭妻。” 庾思容脸色平和讲了这话,吓得李屹川和王氏变了脸色,齐声劝:“王爷,您千万别这么说。” “这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有什么不能说的?”甭管真正的废太子能否接受贬成豫章王,对宠妾灭妻如何看待,眼下庾思容是豫章王,她觉得宠妾灭妻不对,那就可以讲。 一时间,李屹川和王氏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顺着豫章王的话,指责他以前仗着皇太子的风头一时无两,不把太子妃放在眼里,被废太子,是报应,这话讲出来,豫章王还不得暴跳如雷?若说没有宠妾灭妻,那就是睁眼说瞎话,两人也讲不出来。 忽然,李屹川捂着肚子,“王爷,我觉得有点热,先回房了。” 第58章 补肾 一听李屹川喊热,庾思容发现自个儿身上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明明四周都有内监和宫女扇扇子,此时又临近日暮时分,已没有骄阳暴晒,该是越来越凉爽,却不知怎地心里好像有一团火,憋得人难受。 王妃也脸色微红,以热为由告辞了。 送走了二人,庾思容忽地听到一声轻笑,闻声看过去,何桂通眼睛都笑眯了,咬着双唇实在忍不住才笑出声了。这被王爷发现了,赶忙收敛笑意,板起脸站直了。 “你笑什么?”庾思容一头雾水,不解地问。 何桂通恭敬回话:“奴才不知该讲不该讲。” “此处又没有外人,有什么不敢讲的?”庾思容不以为然,催促何桂通赶紧答话。 何桂通并不直接挑明,循循善诱地问:“王爷,您可知为何王妃和李公子都以天气热为由告退了?” “那还不是热得?有什么好笑的?”庾思容不假思索,道出想法。 何桂通再道:“王爷,你瞧太阳都落山了,风吹得船舱里多凉爽,应该是越来越凉快才是。” “话是这么说,可我也觉得热呢!”庾思容摇着玉扇,只觉得心里有一股无名火,要把自个儿烧着了似的。 “这是因为……”何桂通伸手指了那圆桌上还剩一丁点的四菜一汤。 庾思容压低声音问:“你是说这四菜一汤被王妃下药了?可她也吃了!” “王爷,王妃岂敢在您的眼皮子底下下药?只因这四菜一汤,不是普通的四菜一汤,每一道菜都有滋阴补肾之功效。”何桂通在宫里当差多年,一眼就瞧出来了,只是豫章王到底年轻,身子好,从前没用过这些食补的法子罢了,才不晓得。 “补……补肾?” 庾思容顿时愣住了,像被人敲了一闷棍!她只知道宋良娣次日端来的补药,是喝不得的,哪能料到王妃竟搞出食补这一招,简直防不胜防! 庾思容猛地扇了几下玉扇,瞬间想通了——定是宋良娣藏不住话,私底下跟王氏讲了,两人决定各自用法子给王爷补身子,供她们早日受用…… 堂堂豫章王,竟沦落到靠妻妾明里送吃食暗里补肾的地步!等赫连翊变成豫章王,指不定怎样暴跳如雷呢?况且,这样三天两头的补,庾思容占着赫连翊的身子,目前倒是没有欲念,但日子久了,难免会生出绮念,到时候豫章王算起账,庾家人都得遭殃! 庾思容不想因小失大,佯装发怒,“这一个个的,都算计到我头上了!罚她们禁足!没有我的允准,不可离开画舫一步!” 可怜皇太子殿下被废太子之位,贬成了豫章王,大抵是没了兴致,落在贤妻美妾眼里就是不行了,着急忙慌动手做药膳,隔三差五的端来,看似好心,实则是往王爷伤口上撒盐! 何桂通本想求情,终是没开口,领了命,转头去传达。 第一处是王妃所住的画舫,揽月前来相迎,满脸笑意地喊了何公公,再看何桂通并未捧来金银财宝,后头也没内监宫女捧着东西来,便有点疑惑地领着何桂通进去了。 王氏已沐浴更衣,换了一身衣衫,脸色却微红,笑盈盈地问:“何公公,您吃了晚饭么?” “多谢王妃关心,奴才还不曾用晚饭,特来转达王爷的意思。近来日头毒辣,王妃身子娇弱,没事不要离开画舫。” “那有事也不能离开么?”王氏眉头轻蹙,不甘心地问。 何桂通默然点头。 王爷竟要王妃禁足。 王氏惊得脸色煞白,哑然失笑,“何公公,难不成是我做的吃食,让王爷吃坏了肚子?” “那倒不是。” 当时王氏送吃食过去,豫章王特意喊李屹川一起来吃,吃的虽不多,却是和和乐乐的,吃食没问题,那为何王氏前脚离席,王爷后脚就要禁她的足? 莫非王爷懒得再装,又成了那个只把宋良娣放心尖上,对王氏冷眼相待? 王氏目光一滞,颓然地坐下,“好,多谢何公公。” 何桂通望着失魂落魄的王妃,不忍她一直猜忌,多说了一嘴:“王妃,您也甭太过伤心,王爷也要禁宋良娣的足。凡事欲速则不达,适得其反呐!” 刹那间,王氏明白了!曾经的皇太子殿下,如今的豫章王,虽降了位份,但那孤高倨傲的心,却从未改变。原本他只告诉了宋良娣一人,要宋良娣死守秘密,偏偏宋良娣眼巴巴地告诉了王氏,还约好一起做东西给王爷食补或药补。王爷是天底下数一数二至狂至傲的男人,妻妾越殷切送东西给他补身子,对他来说,那一丁点感动远不足以抵消时刻提醒他不行。 他那样的男人,怎容别人晓得他不行? 哪怕王氏用心良苦,那也不成! 都怪王氏异想天开,误以为经过废太子一事,他能听得进劝谏,会善待妻妾,实际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王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多谢何公公提点,我心里有数了。” 王妃好不容易和王爷才有点琴瑟和鸣的模样,这才过了多久,又分崩离析了,何桂通无奈地摇摇头,离开这座画舫,去找宋良娣。 宋良娣端坐在梳妆台前,阿魏拿着篦子一下又一下地给她篦头发,刚说好要梳凌云髻,正为选什么簪饰而犯愁。 没等何桂通开口,宋良娣盈盈一笑,“何公公,你来得正好,我要梳凌云髻,你瞧着戴哪套头面好呢?” “宋良娣貌美如花,自然是戴什么都好看。不过,宋良娣打扮好了,只在画舫里走动即可,旁的地方不去为好。”何桂通委婉传话。 宋良娣一听就明白了弦外之音,“你特意来说这一通,是王爷要你来禁我的足?” 阿魏篦头发的手,顿住了。 “也不单是您,还有王妃。”何桂通挑明这一层,免得宋良娣找王妃大闹,反倒惹得王爷更重责罚。 宋良娣轻抚秀发,不紧不慢地问:“其他美人呢?” “王爷倒是没说。” 其他几位美人相安无事,豫章王只禁了宋良娣和王氏的足!宋良娣眸子一转,便知王爷是为她和王氏晓得他不行的事,发火呢! 他想藏着掖着,宋良娣偏不! “阿魏,你让开些!” 阿魏拿着篦子后退了两步,一瞅宋良娣满脸怨气,就知道又要发泄一通了。 果不其然,宋良娣俯身往梳妆台上一推,那些昂贵的金银头面掉在地上叮当作响,瞬间摔了个粉碎。 “王爷今儿个禁我的足,赶明儿个我就修书一封,告到京城去!告诉陛下和皇后娘娘,被废了太子的豫章王性情大变,人也不行了,没法传宗接代!” 这……这是可以说的么? 何桂通恨不得上前捂住宋良娣那贼能讲的嘴巴,碍于身份,不得上手,只能恳求道:“宋良娣,这事可说不得呀!” “说不得?有什么说不得?等到三五年后,整个豫章王府一无所出,陛下怪罪下来,我们再说,就说得?那可就晚了,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天底下人的笑柄!”宋良娣双眼染上怒气,脸颊如玛瑙般呈现微微透亮的红色。 何桂通忍不住拔高了音量,“宋良娣,王爷只是累了,没那么严重,你不要瞎说。” “你一个太监,什么都不懂!”宋良娣盯着何桂通,红唇紧抿,透出似要喷火般的怒气。 何桂通只是没有那玩意,岂是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他也不辩解,质问:“那你吵吵嚷嚷的,被王爷听到了,王爷岂不难受?” “他难受是他的事情,我被禁足,我难受,我就要发泄出来!”宋良娣眸中跳跃着两簇怒火,“他是讳疾忌医!我们好意送吃食给他补身子,他倒好,要禁我们的足!这一时半会的不行,好好调理兴许有救,若是一直不管,以后就是一无所出!” “宋良娣,事情怎会到那个地步?你要对王爷有信心。”何桂通无力地劝道。 宋良娣瞪着何桂通,自有美人动怒的无限风情,吵嚷着道:“我对自个儿都比对王爷有信心,他从前要给我摘星星摘月亮,自打被废太子,总是嫌弃我不懂事,好不容易我懂事一回,心疼他,洗手作羹汤,他倒嫌我戳他痛处了!” “宋良娣,事已至此,您再怎么吵吵嚷嚷也无济于事。兴许王爷只是一时转不过弯也是有的,赶明儿个收回成命了呢?这么热的天,您发这么一通火气,极为伤身,倒不如好好歇着。”何桂通苦劝道。 宋良娣气哼哼地骂道:“我早点气死算了,还歇什么?” 何桂通不知怎么劝宋良娣才好,只能叮嘱阿魏时时劝谏,灰头土脸地溜出了画舫,赶回去向王爷复命。 吃了那么补的四菜一汤,庾思容燥热不已,洗了一遍冷水澡才好些,此刻正喊了四位宫女一齐摇扇,已听到宋良娣那边骂骂咧咧的动静,倒是没什么怨怼,显得心平气和。 “何公公,什么都不必说了,事情办到了就成。” 何桂通心里叫苦,一时禁足,宋良娣嘴上没个把门的,撒气起来,什么话说不出来?用不了多久,整个船队都晓得王爷不行,那可该如何是好? 第59章 你带我远走高飞吧 天色已黑,画舫里点满了六角宫灯,灯影摇曳,庾思容在船舱里走来走去,在画舫的舱壁上投下不断晃动的身影。 看似平平无奇的四菜一汤,实则内里乾坤大着呢!岂止是补,简直大补,补得庾思容虽没生出绮念,但身子骨充满了力量,便是弯弓射大雕也不在话下。这看似无穷的力量,该如何发泄殆尽? “王爷,您走了许久,还不准备安置就寝么?”何桂通好意提醒。 庾思容无奈地笑道:“何公公,早知道那一桌子菜就该赏给你吃了。我才吃了那么些,现在腹中好像烧着一团火,难受得很。” “王爷,要不我悄悄地把许承徽请过来,为王爷纾解?”何桂通想着王妃和宋良娣都禁足了,先前许承徽被劫持,王爷很上心,兴许对许承徽有几分情意在,加上王爷和许承徽来往不多,万一娇娇弱弱的许承徽激起王爷的兴致,那病自然而然地好了呢! 不近美色,是庾思容当豫章王的第一要务!倘若她做不到,等赫连翊成为豫章王之时,就是她灰飞烟灭的日子!哪怕到了这个关头,她也不能违反原则,笑着摇头道:“不必了。” “王爷,那您这么一直转来转去的也不是办法。”何桂通瞧着都替王爷着急。 庾思容下定决心,“我出去转转。” “王爷,奴才陪您去。” “不用,你歇着。” 何桂通没有勉强,等豫章王走后,安排了多位侍卫,暗中跟着。 走出船舱的那一刻,晚风拂面,凉爽又略带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庾思容转了转有点僵硬的肩膀,挺直了腰身,迈步向前。 一轮半圆月高悬在天上,清冷的月辉和星光倾洒而下,显得天地是那般广袤又祥和。此处甚是僻静,远处的庄子白天还看得到烟囱冒黑烟,此刻隐没在黑暗中,难以分辨。 离河岸不远处有一排柳树,柔软的柳枝随风摇摆,像翩翩起舞的二八少女。站在青草地上往画舫处看,一字排开来的画舫甚是气派,点满了宫灯,照得近处的江水像黑色波涛撒上了碎金,甚是磅礴大气。 庾思容沿着羊肠小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明儿个就能到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了,离终点杭州是越来越近了。再从杭州坐马车前往豫章,也花不了几天了。庾思容为很快能见到庾家人而暗自高兴,又担心赫连翊会责怪她事情处置得不好,竟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之感。 她晓得再怎么逃避,与赫连翊相见的那一天终会到来,害怕也没用,只有多多考虑应对之法,别一着急就像个呆木头,让他小瞧了去才是。 庾思容不停地走,入目风景差不多,但各种忧虑渐渐随风而去,只剩下她自由自在又轻松地走着,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她这么快活的一个人! 又走了大概一里多路,忽见岸边一株柳树下,背靠背坐着两个身穿铠甲的人!庾思容进进出出见惯了侍卫们的打扮,一眼看出那两人就是画舫的随从,也就是该日夜轮岗值守画舫的侍卫。 这个时辰,若是不用轮值,早该躺着歇下了;若是要轮值,偷溜出来玩,便是渎职,大大的罪过! 庾思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轻咳一声以示警告,先藏在一棵粗壮的香樟树后,静观其变。 月色溶溶,为免蚊虫叮咬,田陌北早喷了一圈雄黄酒,铺了一块草席,请宋良娣身后,他的右手却一直按着剑。 “你为甚要换上侍卫的衣裳出来?万一被王爷发现了,岂不坏事?”田陌北语气里暗含不满,低声质问。 “我最讨厌禁足,一把我关着,我就想出来!你从前说你我是老乡,你愿意为了保护我做任何事,恐怕都是假的!”宋良娣语气也不甚好,但里头有几分娇嗔戏谑,是对豫章王从未有过的。 眼下,宋良娣和田陌北单独出来,庾思容亲眼所见,却不会一口咬定两人就有私情,只是她为了保命不碰宋良娣,又禁了宋良娣的足,宋良娣没有盼头,日子久了,宋良娣会不会转投田陌北的怀抱,给豫章王戴一顶绿帽子,那可难说。 田陌北急着表态,“那话千真万确,没有半句虚言。只是我想不通你平素也不大出来走动,怎么王爷一禁足,你就想跑出来呢?” “没被禁足的时候,我想出来就出来,想回去就回去,这就像鸟一样,想飞就飞,天黑了回巢,多自由自在。可是,王爷禁了我的足,我只能待在画舫上,寸步不离,这就像把鸟关在笼子里,从不打开笼子,多难受。” 倒是实话。 可是,庾思容觉得不论是皇宫、东宫还是豫章王府,都是鎏金牢笼,关的不仅是姿色过人的美人们,连带至高无上的皇帝,也是被三纲五常禁锢着,要管好天下事,只能兢兢业业,并不能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撂下整个王朝的国事不管。 只能说各有各的难处,难争对错。 “再忍一忍就好了。”田陌北声音低沉,柔声劝道。 宋良娣猛地站起来,一脚踢在田陌北的后背,“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除了让我忍,会说什么?本就是我好心好意为他好,他不领情也就算了,还罚我禁足,实在是狼心狗肺。” 亲耳听到宋良娣这么骂自个儿,庾思容脸色有点羞愧,却觉得轻松了——终于不用再为男女之事发愁,也不用担心赫连翊为她染指美人而秋后算账,挨几句骂算得了什么? 田陌北挨了一脚踢,后背挺直了,却没有喊疼,“如果你踢我几脚能出气,那你踢吧。” “我想踢的是豫章王。”宋良娣气得很,一脚踢了一个小石子,往湖水中央飞去。 在暗淡的月光下,湖水泛起一圈圈涟漪,逐渐漾开。 田陌北不为所动,坚决地表示:“那不行。” “这不行那不行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说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你怎么不去替我出气,对付那狼心狗肺的男人?”宋良娣眸子染上愠色,痛斥道。 换做庾思容是田陌北,兴许受这几句鼓动,就脑子一热去为美人出头了。 可是,田陌北站在原地,慢悠悠地回道:“他是豫章王,是你的丈夫,我只是一个侍卫,不能以下犯上。” “你是武功高强的侍卫,要想对他动手,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让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到这话,庾思容脖子一缩,后背发凉,只是禁足而已,落在宋良娣眼里,怎么就像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样,非要鼓动田陌北行刺?万一田陌北被蛊惑,暗中行刺,庾思容没了这条小命,如何能跟赫连翊换回身子?没了豫章王这个靠山,庾家人什么下场?这些美人什么下场? 只为出气,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万万做不得! 但愿田陌北别被美色迷惑,冷静些! 不然,庾思容为了自保,绝不会坐以待毙,一旦动手反击,宋良娣和田陌北必死无疑。届时,庾思容活着见到了赫连翊,却没法向赫连翊交差,自个儿只怕也难逃一死! 千万不要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庾思容心里发凉,双手紧抠着香樟树的树皮,屏息凝神,竖耳静听。 田陌北也站了起来,双手抱剑,极为冷静地问:“即便他死了,你以为你有什么好下场么?要么殉葬,要么在尼姑庵或道观老死一生,你选一个。” “我一个都不想选,就想出这口恶气。”宋良娣烦躁地捶了田陌北两下,他愣是一声不吭,由着她捶。 田陌北这般容忍,却又时刻清醒,对宋良娣的喜欢,只怕不在豫章王之下! 还好田陌北拎得清,没有被宋良娣三言两语鼓动去行刺,庾思容在心里对他称赞不已,但又怕田陌北反悔,决定等会儿回去就巡防,不给田陌北可乘之机。 “从你嫁入东宫的那一刻起,你的悲与喜,你生气还是开心,都已经注定了系于皇太子殿下身上。如今他是豫章王,手上的权势却不小,如果查出来是你我所为,株连九族,你可愿意?” 田陌北这话说得极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搬出株连九族的大板斧,不愁劝不住宋良娣。 果不其然,宋良娣冷声道:“我不愿意。” “那你就什么都不要想,安心禁足。” “我不想禁足。” 到了这一番对话,宋良娣简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要不到糖吃,就一直胡闹。庾思容看了连连摇头,实在搞不懂赫连翊为何会喜欢这般喜怒无常说风就是雨的宋良娣? 莫非情人眼里出西施? 田陌北始终没有半点不耐烦,放低声音,哄着宋良娣道:“那你想出来的时候,换上这身侍卫服,我陪着你可好?” “不好!这样偷偷摸摸只能晚上出来,有什么意思?”宋良娣一手叉腰,一手撑着柳树,眉心紧蹙,忽生出一个念头,凑到田陌北的耳边轻声道:“那你带我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日子。” 庾思容听不到两人说的悄悄话,恨不得化作一只小蚊子,奈何没那般能力,只能继续偷听,看田陌北如何应答。 第60章 给你一个好差事 夜空中,月光和星光逐渐暗淡,蟋蟀在竹丛里高声吟唱,青蛙在水里无休无止地鸣叫,偶尔还有远处飘来的几处犬吠,庾思容偷听紧张刺激又不那么寂寞。 暗淡月光下,身穿甲胄的宋良娣个头比田陌北矮了一头,气势却是田陌北所不及的。 田陌北偏过头,仍保持双手抱剑的姿势,凝望着波光粼粼深沉如黑墨般的水面,“我做不到。” “左一个不能,右一个做不到,你口口声声说护我周全都是骗人的!”宋良娣脸色铁青,眼神清冽,愤怒已到了无可遏制的地步,一面朝着湖水迈步走去,一面痛斥:“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净会花言巧语蒙骗我,真遇上了事,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算是看透了。” 豫章王下令禁足,在庾思容看来,并非过于严重的惩罚,宋良娣何至于连男人都厌弃了? “你要做什么?”田陌北单手拽住宋良娣的右臂,她是那么单薄,隔着颇厚的甲胄,两人这般不算逾矩。可对上那双幽怨含情的动人眼眸,似乎要把这世间不满都融化掉。 凝望着娇小却穿着大大甲胄的宋良娣,田陌北眨了眨眼睛,很想把她拥入怀中,却只是用力地握紧了剑鞘,硬生生地将这个不该有的念头压了下去。 宋良娣鼻尖红红的,甚是委屈,“王爷不愿意像从前那般纵容我,你也不愿为我做任何事,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倒不如死了呢!” 庾思容太阳穴突突地跳,心悬到了嗓子眼,默默呐喊:“宋良娣,你千万不要自寻短见,不然我们一家得给你陪葬!” 一听到死字,田陌北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刀,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疼在心底翻滚,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一刻,什么身份,什么仁义道德,他统统都不想了! 他轻声呢喃:“若是要死,你我一起死。” 庾思容无力地抱着那棵香樟树,眼底透着不安,呼吸也变得凝重。仅仅罚禁足而已,宋良娣竟寻死觅活的,还要拉田陌北当个垫背的。两人一起死,即便妥善处理后事,被赫连翊晓得了,最爱的女人和侍卫一起死,鞭尸、株连九族…… 不成,得阻止两人寻死! 庾思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往旁边移了两步,却看见宋良娣往后走了两步,险些暴露身份,她只得急忙又藏到树后,伺机而动。 这时,宋良娣屈膝下蹲,拔起了一把绿草,边嘟哝边摇头:“听说被水淹死的人,浑身像馒头一样涨开了,像吹了气的鞠球一般,丑得很。哪怕是死,我也要体面又好看的死去。” “我亲眼看过死人,不论是吊死、病死、淹死还是吞金自尽,都是口歪嘴斜,一身恶臭……” 听到田陌北讲的这些话,宋良娣只觉千万只虫子在不停蠕动,胸闷气短,直犯恶心,干呕了几声,“甭……甭说了,我不想死了。” “那就好好活着。”田陌北柔声安慰,又道:“这里没有漱口的清茶,我护送你回去,早点歇着。” 满腔怒气已发泄殆尽,宋良娣淡淡地嗯了一声,与田陌北并肩离开。 月光昏黄,田陌北和宋良娣皆穿着一模一样的甲胄,一个衬得身形伟岸,一个娇小飒气,没了来时的吵吵闹闹,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步划却出奇地一致。 清风月明,田陌北和宋良娣一齐散步回画舫的场景,庾思容看了又看,竟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倒不是俊男美女散步养眼,而是看似有云泥之别的男女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生成了一幅月下散步图。 如果宋良娣没有嫁给皇太子赫连翊,打从一开始选的就是田陌北,日子过得不会多么惊心动魄,却也有滋有味的。 如何在赫连翊的眼皮子底下,保全并成全这对有情人,庾思容陷入了沉思。 烈日炎炎,蝉鸣不停,甚是呱噪,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庾思容,她睁眼醒来,一看竟是临近午时了。 “何公公。” 何桂通立马进来,恭敬地问:“王爷,您睡醒了,可是要洗漱更衣?” “昨晚我左思右想,终是觉得给王妃和宋良娣两人禁足,有点过了。既是不好收回成命,待会儿你挑十二样好菜,给王妃和宋良娣各送六样,略表本王的心意。” “奴才遵命。” 言毕,何桂通唤来一众宫女内监,伺候豫章王系数更衣。 换上湖蓝杭绸长袍,束了发,庾思容顿感气定神闲,拿起《史记》看了两卷,忽想起一件要事,便放下书籍,再度吩咐何桂通,“昨晚皇爷爷托梦给我,说我一味堕落,都不知谋划前程,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过了扬州离杭州可就近了,再改坐马车去豫章,也花不了多久。该派可靠人手去豫章探探路,顺便盯着那边的下人将宅子布置好,别乌七八糟的,不成样子。” “王爷所言极是,豫章王府是现成的,里头的布置怕是没眼看。虽则已知会豫章知府就近抽调些洒扫丫鬟婆子去,哪怕打扫得一尘不染,终是没甚格调。依王爷高见,该派何人去最为妥当。”何桂通谦恭请示。 庾思容面色平和,轻按眉头,不紧不慢地分析道:“按理说像王妃等美人,最懂闺房妙趣,又在东宫呆了那么久,对一应布置是熟记于心的。只是,路途艰险,让美人先行,实在不妥,倒不如在一众侍卫们里挑衷心可靠又能干的。” 何桂通立马有了人选,“王爷,上回许承徽被贼人挟持落水,有一侍卫武功高强又英勇果敢,深得王爷赞许,您可还记得?” “记得,好像姓田来着。”庾思容假装竭力回想,却想不出更多来的头疼模样。 何桂通闻言,双眸瞬间亮了,脸上堆满笑容,急切地补充:“王爷好记性,正是田陌北。” 庾思容想要派去豫章王府的人选,就是田陌北!真没想到仅侍卫那么一个宽泛的暗示,何桂通竟然能推荐到田陌北!怪不得何桂通能一路亨通,看似嘻嘻哈哈,实则揣摩主子的功夫已练得炉火纯青! “成,你去把他请来。” 庾思容立于画舫的窗边,骄阳似火,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如水洗过的那般蔚蓝。岸上罕有行人,一棵棵树都晒得蔫蔫的,唯有阳光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好似洒满了银锭,一眼望去,水面上全都是晃眼的银色波浪。 内监宫女们轻手轻脚地前来摆菜,一道道冒着香气的美味佳肴逐一上桌,有五味蒸面筋、荷花饼、五味蒸鸡、爆炒羊肚、元汁羊骨头、锦缠鹅、荷叶粉蒸肉、荔枝肉、南味酒烹鹅、清蒸白蛤、田鸡炙、玉丝肚肺、鼎湖上素、香炸玉兰花、锦绣水龙汤、八宝攒汤、清蒸鲥鱼、香炸银鱼、爆炒腰花、酱炙牛煲。 在二十道菜肴摆好之时,田陌北姗姗来迟,仍穿着那一身厚厚的甲胄,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更显得如铁般的肤色添了一股刚毅。 “王爷在上,请受卑职一拜。”言毕,田陌北恭敬下跪,磕了个头。 庾思容脸上带着祥和的笑意,“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田陌北这才站了起来,垂首道:“王爷有何事尽管吩咐,卑职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田侍卫,你不必如此惶恐拘谨,今儿个我找你来,是有个好差事要交代你办,不如坐下一起用饭再讲。”庾思容率先坐下,指着对面的位置,和声道。 田陌北低眉顺目,谦恭回道:“卑职已用过午饭,站着听王爷吩咐即可。” 看来,田陌北还是担心和宋良娣的事情被告发了,才这般客套。 庾思容也不勉强,更不像适才那般热络,声音沉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开口道:“田侍卫,上回你英勇无畏去救许承徽,又不要旁的赏赐,给本王留下了深刻印象。眼下有一件差事,你去办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凭王爷吩咐。”田陌北挺直了腰板,眼神坚定地看着豫章王。 “此去豫章,行程已过半,奈何豫章王府还样样不齐备。本王深知豫章王府与东宫是没法比的,只是到底也算个王爷,府邸不可太过寒碜。你带一拨内监宫女还有侍卫,先行赶往豫章,将府邸布置妥当。至于银两,你不必操心,先拿五千两银子去,花完了还没买齐,那等全部人到了再说。” 带一拨内监宫女和侍卫,拿着五千两银子,先赶往豫章,布置豫章王府!换言之,田陌北一个小小的侍卫,竟要当统领了! 田陌北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却不得意,甚至还透着三分不安,“王爷,卑职愚钝,恐怕难当重任。” “你忠心耿耿,本王自要提拔。你且放心,那豫章王府外头都是好的,只是一应家什没有,你先买像样的床、梳妆台、手巾架、浴桶等,看好日子安床就成。” 乍一听五千两银子多的花不完,田陌北细算起来,却是不够花。 第061章 抵达豫章 五千两银子,要买豫章王、王妃、宋良娣、何良媛、许承徽、窦昭训、姜奉仪这些主子们房里家什,还要买内监、宫女、侍卫们住的大通铺,甚至锅碗瓢盆等。 看似统领那么多人是份好差事,实际上是个苦差事。此外,田陌北还担心其中有诈,万一他前脚拿着五千两银子去豫章,后脚就被王爷暗算,那小命都不保! 田陌北一个头两个大,眉毛拧成一条线,眼神充满了迷茫,不断权衡着该如何选择是好,难以抉择。 一桌好菜,仍是何桂通执箸布菜,豫章王不紧不慢地吃着。豫章王手指修长,捏着一双象牙筷,夹一块粉蒸肉到嘴里,细细咀嚼,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姿态之优雅,形象之迷人,让田陌北竟生出莫名的紧张感。 田陌北把两种选择想了又想,担心一旦作出决定就会后悔,但王爷如此从容不迫地吃着午膳,分明是不愿再谈。 田陌北几度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是咬牙开口:“多谢王爷赏识,卑职领命。” “这就对了。”不枉庾思容谋划一番,能保全了宋良娣和田陌北的小命。 随后,何桂通领着田陌北去挑先回豫章的人选,并给了他五千两银子。过了一个时辰,一行十二人便独坐一艘画舫离开了。 没了田陌北在此处,庾思容不必担心宋良娣偷跑出来找他给豫章王戴绿帽,悬在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人也松快了。每天有李屹川陪着插科打诨,又有美酒佳肴,样样不愁,日子过得倒是爽快。 五月十二日,全部画舫抵达杭州,早有地方官员夹道欢迎,要为豫章王接风洗尘。一则是被贬,要低调些为好;二则庾思容不大会应付地方官员,婉拒官员们的好意,带着众人在驿站凑合着住了一晚。 次早,众人换坐马车,因人多东西多,足足安排了十二辆马车才够坐。官道路面凹凸不平,马车造的也不好,哪怕每辆马车由两匹马拉着,快则快矣,颠簸得众人七上八下,坐久了更是腰酸腿疼,宋良娣每每抱怨,庾思容只能劝她多多忍耐。 唯有一处好的是临近日暮就停在近处的驿站休息,众人晚上简单吃一顿,沐浴完倒是能倒头睡个好觉。 怨声载道的行程,在五月二十七日下午酉时初,随着豫章地界越来越近,众人总算停止抱怨,开始期待。 太阳悬挂在西边的高山之巅,像一个又红又圆的火球,漫天云霞,远树连天,蝉鸣不休。豫章王踩着矮凳下了马车,便见前方是豫章府的城楼,城楼前乌泱泱跪了一大片,头戴乌纱帽的官员和穿着衙役服的皂隶们在前,老老小小一群百姓在后,全都以头磕地,跪得整齐有序。 “豫章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着一声高呼,似是一呼百应,众人齐呼“豫章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其响声如雷贯耳,响彻天地。 或许见惯了文武百官跪拜的赫连翊,也就是豫章王正主,能面不改色端庄自矜地应对,庾思容做不到,赶紧拂了一下衣袖,“大家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豫章王亲自上前搀扶起了居中戴乌纱帽的官员,扶起官员之时,瞥见人年过四旬,脸上褶皱甚多,穿蓝色四品云雁补子的圆领袍,束腰带,倒有几分为国为民的威仪。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豫章知府——洪灏! 庾思容认得洪灏,得亏亲爹庾尚文想得长远,怕她嫁到洪府被人小瞧了去,差人画了洪府主子们的画像,对未来公婆、丈夫、姑子们了解甚多,谁曾想在庾尚文去世后,这门婚事作罢,洪灏要拖家带口进京升官了。不过,洪灏怎地没走? “下官洪灏,怎敢劳王爷亲自动手搀扶?实在是折煞下官了。”洪灏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连脸上的皱纹也都笑开了,紧张又兴奋。 庾思容拿着豫章王的架子,客套地回答:“洪知府威名远播,本王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王爷过誉了,王爷才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才貌俱佳,此行来豫章,必定能让豫章人杰地灵,百姓富足。” 随后洪灏将跟来的其他官员一一介绍,最后才拉着洪盛出来,“王爷,这是犬子洪盛,还不参见王爷?” 画像上的洪盛,英姿翩翩,修长俊秀,可眼前如假包换的洪盛,脸圆圆的,双眼眯得只剩一条小缝,身材也圆滚滚的,甚是喜庆。 还好退了婚,不然跟洪盛一起生活,迟早也把自个儿吃成大胖子,还能有什么追求? 洪盛拱起双手,弯身屈膝作揖,“小民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门婚事退得太好了,庾思容双眼炯炯有神,笑着道:“免礼。” “王爷,日色将暮,下官特备了两匹高头大马,请王爷上马,在豫章城里走一圈……” 皇太子殿下被贬成豫章王,还高调地骑马在豫章城里走,搞出衣锦还乡的阵势,是想激怒陛下和皇后娘娘,把他贬到更远的地方去? 那不能够! 庾思容不想也不能出这个风头,“洪知府,您的心意,本王心领了。只是天要黑了,豫章城该关城门了。本王携家眷自行回豫章王府,你们办了一天公务,也早点回去歇着。” 洪灏赶忙邀约:“王爷,下官略备薄酒,为王爷和王妃一起接风洗尘,还请王爷赏脸。” “洪知府准备齐全,考虑周到,实在让本王感动不已。奈何从京城赶往豫章,一刻不曾停,统共赶了二十七天的路,本王和家眷们累得慌,还是先回豫章王府修整为宜。” 随后,豫章王欲转身上马车之际,忽生一计,再度开腔:“洪知府,此行本王来豫章,顺带抓了三个毛贼,明日辰时一刻,你和令郎一起来豫章王府,齐往庐陵审理此案。” “下官遵命。” 恭送十二辆马车进城,洪灏和洪盛共坐一辆马车,齐回洪府。洪灏眉头皱出川字纹,唉声叹气。 洪盛一双眯眯眼充满了不解,“爹,王爷请我们一起去庐陵审案,这是好事,您为何要发愁?” “我是豫章最大的官,豫章王请我去,就是好事?我看未必!”洪灏看着儿子仍是疑惑,叹了一口气,感慨道:“盛儿,你要是肯把每天钻研吃食的功夫,分一半来想这些正事就好了。” “爹,我没您的聪明智慧,没法在官场有所建树,可我做菜好吃,可以当庖厨,祖母不还夸我手艺了得,当御厨也使得。”洪盛神色坦然,甚至还有几分自豪。 “甭管庖厨还是御厨,都是个做菜的,有甚体面?”儿子仕途无望,本就是洪灏的一块心病,眼下豫章王钦点洪盛随行,要是这般稀里糊涂的样子,岂不遭豫章王厌弃? 因而,洪灏眼底暗沉,盯着洪盛,解释道:“豫章王抓的三个毛贼要押解到庐陵问审,案子倒是简单,可牵扯到了庐陵庾家!也就是前些日子我派人去退婚的庾家!” “爹,你不是说过男子退婚,没有惩罚,女子悔婚才有重罚么?你怕什么?”洪盛对亲事并没多大想法,凡事爹娘选的,必定是好的。庾家落魄,连像样的彩礼都拿不出来,退了也无妨。 洪灏脸色僵硬,沉声道:“你到底还是年轻,以为《大庸律例》里没写有罪,就真的无可指摘?赶明儿个,豫章王一看庾家全是女眷,哭得稀里哗啦,谁再多嘴提一句庾家大姑娘又被夫家退婚,夫家正是豫章知府的庶子,也就是你!这般退婚叫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懂么?” “那世上退婚的人多得是,也不见得豫章王个个都会管。”洪盛一边拨弄自个儿又粗又短的手指,一面呢喃。 洪灏却不以为然,道出忧虑,“盛儿,你天天跟吃食打交道,哪里晓得人心复杂?为官之道,不仅要清正廉明,还要德配其位。若是私德有亏,也会被人重重地参上一本。说句难听的,我差点就是庾大姑娘的公公,跟庾家是亲家!豫章王亲自管的案子,势必会看到庾家的可怜之处,若是我们跟庾家结了亲,豫章王会认为我们重情重义。可退了婚,便是另一番看法。” “既然爹这么怕王爷说道,不如尽快派人去一趟庐陵,收回退婚的说法,再续婚约。”洪盛提议道。 出尔反尔,洪灏脸上有点挂不住,“这能行么?” 洪盛没那么多担忧,直截了当地答道:“爹,这有啥不行的?派人快马加鞭赶往庐陵,顶多两个时辰也就到了,还没到半夜呢!只要庾家人认准这门婚事,豫章王又能说什么呢?” “盛儿言之有理,咱们即刻赶回家去,送上厚礼,叫管家……不,得你娘亲自出面,显得有诚意。” 洪灏和洪盛父子两人为想出这么个好法子而沾沾自喜,如果能得到豫章王赏识,被搁置的进京升官,兴许又能提上日程了。 是以,这回去庐陵重提婚约,干系甚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62章 重提婚约 夜色已深,天黑沉沉的,连半点星光也没有,庾家人一半在堂屋里画通草花的花样、切通草纸,另一半人坐在院子里,乘着夏夜的凉风,拿着一段段通脱木,将通脱木茎敲出来。 咚咚…… 一阵连续的敲门声,让庾家人心猛地一紧。 “三更半夜的,谁会敲咱们家的门?”姜氏成了寡妇,平日里带着妾室和女儿们呆在庾宅,不曾出去半步,为的是守住寡妇名节,免得外头人乱嚼舌根说什么寡妇门前桃花多。 原本赫连翊想留两个家丁留下来看家护院,奈何他们说怕影响夫人名节,竟是自请辞了去,眼下没有男丁,赫连翊倒是没什么怕的,喊上玉竹,齐去开门。 剩下的庾家人也没心思干活,纷纷起身跟上。 打开门一看,一男子身穿蓝布长袍,颇有些年纪,脸上一笑,皱纹更明显了,另外两个媳妇子年轻些,膀大腰圆,穿戴也不俗,该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你们是谁?”赫连翊警觉地问。 男子拱手作揖,“不瞒姑娘,我们是豫章知府洪家的人,夫人还在马车上,深夜前来拜访,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当初庾尚文尸骨未寒,洪家立马就来退婚,害得庾家成了人人嘴里的笑话。现在倒好,洪家大半夜来拜访,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既然你晓得深夜前来会打搅我们,那就不要来了!” 赫连翊眼神冷漠,讲话也不顾情面,转身就准备关上大门。 管家急忙伸出一只脚,放在还未合上的门缝处,恳求道:“姑娘,今晚夫人特意从豫章赶来,是有好消息。劳烦您去通传一声,叫庾夫人和庾大小姐出来见夫人一面可好?” “我就是庾大小姐,我认为一点也不好!”赫连翊感到一阵恶心,像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双眸如厌恶的利刀剜向管家,“你的脚再不拿开,被门夹断了,我可不管!” 按理说,见了多少大世面的管家,不会被一个姑娘家吓唬住,可她那锐利的眼神,浑身散发着说一不二敢作敢为的气势,硬是让他生出一股怯意,不得不缩回了脚,“大小姐,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今晚夫人带着满满的诚意而来,还望大小姐看在四少爷的份上,网开一面。” 管家说的这一箩筐话,让赫连翊越加讨厌,她的目光如冰冷刀锋,扫过洪家来的管家和两位媳妇子时,溢于言表的厌恶之情让三人感到不自在,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砰…… 赫连翊重重地关上了大门,落了闩。 姜氏、陈姨娘、孙姨娘等人把庾大小姐拉到近处的耳房,其他姐妹也围了上来。 姜氏犯愁,“容丫头,你就那么把洪夫人晾在外头,万一回头她向洪知府告状,咱们家不是惨了么?” “是啊,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洪知府是正四品的官,哪怕老爷在才八品,差了那么多级,咱们不敢对洪夫人不敬的。”陈姨娘附和道。 赫连翊扬起头,烛光下姜氏和陈姨娘的脸苦拉着,从她们嘴里蹦出来的一个个字,彷如无形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可是,他没错! “你们一听洪知府洪夫人,就吓破了胆,我可不怕!你们想想,这么大晚上的,洪夫人亲自来咱们庾家,必定是有求于我们!既然是她来求我们,我们拿大,给她点脸色瞧瞧,不然她不晓得庾字怎么写的!”赫连翊双手抱臂,口气狂妄,一脸无畏。 姜氏眉头微拧,愁声道:“容丫头,你光顾着出气,晾着洪夫人,到底不好。” 对待欺负过自个儿的人,赫连翊从来都是有气出气,绝不憋着,哪怕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嫡长女,也不例外。他站起来,倚着圆柱,从容地劝道:“娘,你左一个不好,右一个不敬,难道你打算欢欢喜喜迎洪夫人进门?当初我们被人笑话的还不够惨么?我敢说你这么做,爹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燃烧的白烛,一簇火焰跳动,发出滋滋的声响,流下一滩烛油。 孙姨娘一本正经地开口道:“夫人,我瞧着大小姐讲得有几分道理。做人要有骨气,是洪家对不住大小姐在先,现在洪夫人来,难道我们就要摇尾乞怜么?相信老爷的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我们是没骨气的孬怂货。” “容丫头,孙姨娘,我又何尝不知道晾着洪夫人才解气。可一直晾着洪夫人不见,她心里有气,鼓动洪知府对付我们。到底他是大官,我们是商,容丫头才把三家米行铺子并成一间,又盘了通草花的铺子,这两桩生意才有起色,万一洪知府搞个什么动作,咱们庾家就万劫不复了。” 赫连翊光想着出气,冷静一想,姜氏讲得极有道理。他当皇太子殿下的时候,见过多少只为一件芝麻大点的小事,就暗中动手脚,害得人家破人亡,此举不得不防。 可是,他绝不会喜笑颜开地请洪夫人进门! 忽然,他灵光一闪,想出一个妙计,唤来玉竹,叮嘱道:“玉竹,等会儿你打开角门,就跟洪府管家说,若是洪夫人真有诚意见我家夫人,那就从角门进。” 但凡有点讲究的人家,都晓得角门是大门旁的小门,专供下人进进出出。以洪知府夫人的身份,进庾家正门都是赏脸了,这下要她走角门进,那不纯纯是羞辱人么? 姜氏几度想开口,终是没说什么,由着她去。 天黑得像浓稠的墨汁,玉竹提着一盏灯笼,慢慢地打开了角门。 正在大门前转悠的管家和两位媳妇子,一听到角门有动静,急忙跑过来,齐声问:“姑娘,可是庾夫人愿意见我们夫人了?” “若是洪夫人真有诚意见我家夫人,那就从角门进。”玉竹把话一字不漏地学了。 “让我家夫人从角门进?”没有这样羞辱人的!管家气的脸都白了,攥紧了双拳,若是在豫章,早就招呼一帮人将门给撞开了! 这时,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位妇人,在马车灯笼的映照下,她的脸,她的手,都泛出淡淡的光泽,不显衰老,只是眼角有些松弛,略有几道皱纹。她一头黑里透白的头发,梳成凌云髻,蓬松又端庄,所戴精致纯银簪饰和首饰,颇显素净。看得出来,洪夫人历经多年坎坷,都能保持着雍容华贵的气度。 管家和两位媳妇子将马车上备好的礼品,连提带抱的,跟在洪夫人身后。 在玉竹的注视下,洪夫人面带笑意,领着提礼的三人,径直走过了角门。 “洪夫人,这边请。”玉竹拿出该有的礼数,一面提着灯笼照亮前方的路,一面不紧不慢地引路。 庾宅不大,走了一段抄手游廊,五人便进了上房的小院。 院子里堆着一堆木柴,还有一堆形似白苕的木段,乱得很。不过,院子里居中放了两溜扶手椅,庾家全部女眷悉数站在右边,倒也显得有几分恭敬,冲淡了洪夫人走角门的怒气。 姜氏领着庾家女眷们行福礼,“洪夫人深夜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我不请自来,实在冒昧。”洪夫人坐在左边的第一把扶手椅上,还有三把扶手椅预备给管家和两个媳妇子坐的,可三人放下礼品不敢入座,皆站在洪夫人身后。 姜氏、陈姨娘、孙姨娘在右边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庾思容、庾思婷、庾思琪、庾思惠、庾思楠五姊妹皆站在扶手椅后,齐齐整整的。 姜氏客气地开口道:“洪夫人,不知您晚上亲自前来寒舍,有什么贵干?” “实不相瞒,还是为了盛儿和贵府大小姐的婚事而来。”洪夫人含笑答道。 当初退婚的时候,洪家大方地给了两封银子,还说从前送的节礼送了就送了,今儿特意前来,莫不是要收回那两封银子? 姜氏深知银子已花得七七八八,要现下立刻拿出来归还,那是万万不能,不免有点心慌,强颜欢笑着反问:“哦?是么?” 洪夫人笑盈盈的,眼角的纹路都显得和善,“咱们两家都是知根知底的,盛儿和大小姐的婚事,那是良配。只是,这些年相公官运亨通,竟一路做到了知府,还要往上擢升,于情于理,我们洪家都该拉扯庾家一把。” 洪家四少爷和容丫头是良配,洪知府还要拉扯庾家,东山再起?这一个个字姜氏都听得懂,可连起来的意思,怎么就像天上掉馅饼,让人觉得不真切? 洪知府正四品的官,来退婚的时候就急着要举家搬到京城去,说明升官的事板上钉钉了。可这都过了一个月,洪家非但没走,还把洪夫人刮到了庾家。凭着赫连翊纵横官场多年,一眼就瞧出来花言巧语背后藏着一个惊天秘密:洪知府升官一事没着落,怕儿子悔婚传出去影响仕途,才会重提婚约! 洪家飞黄腾达,一脚踹开没前途的庾家,不要结亲;洪家升官无望,着急忙慌来提婚约,巴不得立刻结亲! 这般出尔反尔,当庾家人都好欺负? 第63章 你永远都不会是我的婆母 一时间,庾宅上房院子里,静得连蛐蛐和蟋蟀的叫声都能分辨的清清楚楚。 恰在这时,玉竹捧着一丝丝绿皮红瓤黑籽的西瓜而来,每一块西瓜皮薄薄的,红瓤红得恰到好处,每一块切得都很好看,让在场众人不禁放松了几分。 率先送到洪夫人面前,“洪夫人,请吃西瓜,解解暑。” “多谢。”洪夫人拿起一丝西瓜,一口咬下去,脆生生又冰冰凉凉的,甘甜的汁水在嘴里流淌,实在美味,不禁夸赞:“庾夫人,真想不到你们能买得到这么好吃的西瓜。” “都是佃户送来的,洪夫人喜欢的话,等回去的时候带几个回去。”姜氏一面吃瓜,一面答话。 “那倒不必,你们留着慢慢吃。”洪夫人文雅地吐出黑籽,又问:“眼下冰可还够用?” 姜氏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谦卑,“我们哪里用得起冰,这西瓜是放在吊桶里,悬挂在井水上,冰了一天,才跟像放在冰里冰过一样。” “原来还有放在井水里冰西瓜这样的妙法,是我孤陋寡闻了。”洪夫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着自嘲。 姜氏熟练地打着哈哈,应付道:“洪夫人有用不完的冰,自然无需用这样的法子。” 炎热的夏天,吃冰凉凉的西瓜,是多么惬意。众人欢欢喜喜吃完了瓜,玉竹收走瓜皮,又该重提正事了。 洪夫人身体微微前倾,“庾夫人,适才我说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洪夫人文采斐然,说话高深,我竟是不晓得洪夫人讲的什么事。”姜氏极其自然地装傻。 洪夫人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调,“庾夫人,盛儿祖母一直急着抱重孙子,听说庾县丞去世,大小姐要守孝三年,老人家难免有点着急,没经过我和相公同意,就私自派了管家来退婚。发生这么大的误会,都是我们的不是,请见谅。” 全是推诿之词! 姜氏皮笑肉不笑,驳问:“洪夫人,你们洪府的管家来退婚,我不管出自谁的授意,退婚就是退婚了,没什么误会不误会的。退一万步来讲,你真有心结亲,要当我家大丫头的婆母,第二天派人再来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拖了一个月,才说不是退婚,谁信呢?” 赫连翊还以为姜氏会看洪夫人给点甜头就找不到北,听到这一番话,他才知姜氏也不是稀里糊涂的,不禁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且看洪夫人如何应对。 洪夫人眼角抽了抽,几乎要失态了,竭力控制住脸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容,回应道:“庾夫人,您说的很是。只是,我这个做儿媳妇的,也不好公然违拗婆母的意思,不然要被指责是不忠不孝。眼下她卧病在床,我一则遍访名医,二则是想保全盛儿和大小姐的婚约。” “那倒不必,洪夫人,你婆母也该五六十岁了,这病了,你要好好侍疾,说不定老人家还急着娶孙媳妇生个重孙子冲喜呢。我家大丫头一要守孝,二是不晓得生不生得出大胖小子,万一顶着骂名嫁过去,结果也是生个丫头,岂不是要被你们洪家扫地出门?”姜氏没有急着反驳,又继续提问。 洪夫人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保证:“有我在,绝对不会的。” “有洪夫人在,连退婚这么大的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会发生的?”姜氏眼皮微挑,极其自然地质问。 洪夫人自知理亏,竭力保持端庄模样,实则心里慌乱不已。老爷交代盛儿和大小姐的婚事必须敲定下来,当做从前的事情没发生过。来时的路上,她也想着肯纡尊降贵来庾家,又带了那么多厚礼,庾家还不得欢天喜地抢着抱上来,迫不及待结这门婚事? 谁知,竟是这般被顶撞的无话可说! 从姜氏这里讨不到半点上风,洪夫人把目光移向身后那些姑娘,她早晓得庾家有五朵金花,跟洪盛定亲的是老大,她立刻把目光锁定在庾思容身上。 “大小姐,先头那事,实在对不住,伯母我呢,这回带了许多厚礼来,不如你过来瞧瞧,可有喜欢的?” 洪夫人这么一说,两位媳妇子立时上前,将雕花木椟一一打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在灯下泛着金光的整套金饰,比指头还粗的人参,形状好看的燕窝,硕大的两朵灵芝,粉彩瓷装的整套胭脂水粉,竟是比以往送节礼还丰厚,不可谓没下血本。 两位媳妇子更是极尽溢美之词,衣裳是时新料子做的,胭脂水粉是京城托人买的,人参是百年人参,燕窝足足有两斤…… 庾家四位姑娘眼睛都看直了,芯子是赫连翊的庾大小姐转头看向地上的通脱木段,双眸里生满了讥讽,冷着脸问:“我在守孝,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呢?”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可以说从未得到过这些东西,竟有如此气性拒绝这些好物,洪夫人挑起眉毛,郑重其事地推荐道:“旁的不说,这些燕窝,都挑干净了毛,只要清炖,每次喝一盅,美容养颜,你吃了能像我这般好看。” “我本就好看。”赫连翊挺直身子,骄傲地抬起下巴。 面对这双油盐不进的母女,洪夫人一再放低身段,却架不住对方一再蹬鼻子上脸,就是这样的人家,高嫁给盛儿,是给她脸了! 如今,庾家给脸不要脸,洪夫人不使出点厉害手段,还真当她是病猫? 洪夫人从袖中抽出一把锦绣芙蓉扇,扇面上绘有出水芙蓉,色彩鲜艳,每一次轻轻摇动这把锦绣芙蓉扇,好似水面碧波荡漾,送来芙蓉的香气。 “听闻庾家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若是得我照拂,必定会赚得盆满钵满,庾夫人,您说是不是呢?”洪夫人从容地摇着锦绣芙蓉扇,一下子拔高了自个儿的身份,面带笑意探询道。 姜氏也是商场上的老手,都谈到这个份上,洪家四少爷和容丫头的婚事不成,洪夫人照拂庾家生意,必定是暗中使下作手段,甚至可能害得庾家倾家荡产。这是姜氏最害怕也最不想看到的,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才好,便敷衍地答了一句是。 庾大小姐面露一抹傲然姿态,嘴角微扬,得体地接话:“洪夫人,您这一番好意,我们庾家心领了,只怕传出去官商勾结,于洪知府不利。” 好一个官商勾结,竟反将洪夫人一军! 洪夫人看着对面年轻却心高气傲的大姑娘,人像极了一只高傲的孔雀,眼中对洪家的轻蔑,在暗淡灯光下也是那么突出。 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聪明的女子,就像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一嫁进洪府,必定把草包盛儿拿捏得死死的,往后哪有她这个婆母说话的份?这门婚事不成才好呢! 洪夫人又不紧不慢地摇了两下锦绣芙蓉扇,“那倒也是,我们有心照拂,又怕影响老爷的仕途。如今我们洪家带着百分诚意而来,时候也不早了,庾夫人,您说到底成不成呢?” 洪家退婚在前,庾家迫不得已只能接受;现在洪家又要重提婚约,庾家接受,没有骨气的娘家,以后容丫头定会被洪家人踩在脚底下,能过什么好日子?可是,要不答应,以洪知府的身份地位,有一百种方法让庾家人过得生不如死! 姜氏陷入两难的境地,无法抉择,便推诿道:“洪夫人,我丈夫去世才一个多月,此时重提婚事,怕是于礼不符。我们庾家已被全庐陵的百姓们盯着,一旦传出去,未免又要被戳脊梁骨。” “庾夫人,您多虑了,只要您答应这门婚事,待大姑娘除了服,我们洪家再来行三书六礼,绝不会落人口舌,让庾家背负骂名。”洪夫人摇着锦绣芙蓉扇,紧盯着姜氏,含笑道。 庾大小姐忽地扬起头,轻轻地笑了两声。 洪夫人被冒犯,不悦地问:“庾大姑娘,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庾家出尔反尔,明明瞧不起我们庾家,还眼巴巴地来巴结,其中到底有什么图谋,真当我们庾家人没一个明白人,瞧不出来?” 洪夫人捏着锦绣芙蓉扇的扇骨,低沉的声音透着几分不忿,“庾大姑娘,你晓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们洪家想要补救,玉成你和盛儿的婚事,我亲自前来,又带这么多厚礼,诚意之深,苍天可鉴。倒是你庾大姑娘,年纪轻轻的,老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特别是当着我这个未来婆母,恐怕不合适。” 这话就像一道无形的耳光,抽在姜氏脸上——长辈说话,没有小辈插嘴的份,容丫头三番五次讲话让洪夫人下不来台,洪夫人便拿乔说庾家没有教养! 庾大小姐神色冷峻,朱唇抿成一条线,眸如寒冰,清亮嗓音暗含怒气,“首先,你这些所谓的厚礼,我一样也瞧不上;其次,你所谓的诚意,是因为有求于我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不是我的婆母,今天不是,以后也不是,永远都不会是!” 第64章 我有更大的靠山 这么一番洋洋洒洒又荡气回肠的一段话,彷如上等玉石掉落在石头上,清脆盈亮的声音让人心惊胆颤。 一向保持着端庄贵妇人模样的洪夫人,那些锥心的话像冷冷的雨拍打着她,再也按捺不住,眼里闪出几分暴怒的寒光,斥道:“好一个自视甚高的丫头!我们洪家好歹也是四品官,你们家徒四壁,哪来的底气那般说!我把话撂在这里,过不了多久,自有你跪下来求我的时候!” 姜氏不想撕破脸,又按不下这一口气,既然容丫头已经把话说完了,洪夫人也撂了狠话,眼下庾家不能落于下风,她少不得要为女儿撑腰,便下令道:“玉竹,送客!” 洪夫人怒火在胸中翻腾,脸上怒气浮现,让一张脸开始扭曲狰狞。她没再讲话,衣袖一拂,气冲冲地走了。 管家和两位媳妇子要走,玉竹、陈姨娘和孙姨娘把三人拉住,非要她们把带来的礼品悉数带走。 过了不久,庾宅终于清净了,适才发生的唇枪舌战,众人历历在目,回想起来仍不自觉地害怕,又不知从何说起,个个噤若寒蝉,愁眉苦脸。 赫连翊最讨厌看到庾家人一点小事就像天塌下来的丧气模样,他单脚踩在刚才洪夫人坐过的扶手椅上,眼底有一丝烦躁,不耐烦地开口道:“你们不要害怕,但凡出了什么事,都有我担着。” 陈姨娘拿着帕子抹泪,啜泣道:“大小姐,洪夫人说以后自有咱们求她的时候,恐怕她坐马车回豫章的路上,已经在想怎么对付我们了。我们都是弱女子,又没男人撑腰,如何斗得过她?” 谁说没有男人?我不就是男人! 赫连翊把脊背一挺,从地上的倒影看到凹凸有致的身材,有点懊恼怎么还是庾大小姐呢? 陈姨娘一哭,姜氏、孙姨娘和其他几位姑娘也忍不住小声抽泣。 “烦死了,我说你们不要怕就不要怕,我有比四品知府更大的靠山,保准出不了什么事!甚至,洪夫人还有来求我们的时候呢!”赫连翊烦躁地坐下,用力抓了几下头发。 庾思婷本没哭两声,立马反问:“大姐,你是说那位程公子么?可他只是个举人,他爹也就七品县令,还是受洪知府管的,怕是当不了咱们的靠山?” 程家当靠山?天大的笑话! “不是他!”赫连翊直截了当地回应。 庾思婷再问:“不是程公子,难道大姐又勾搭了更厉害的男人?” 这是什么胡话?赫连翊用力地挠了挠头,眼中透着疲惫和不耐烦,“勾搭?什么叫勾搭?庾思婷,你给我讲清楚。” 勾搭是个不体面的贬义词,姜氏也听不过耳,“婷丫头,你瞎说什么?想来了你大姐在外出做生意的时候,结识了更厉害的高人。” “可是,娘,自打上次大姐带我去米行看到伙计们偷懒,我就每天跟着大姐去做生意,除了程公子,没见什么高人。”庾思婷一脸严肃地分析道。 “你们甭猜了,天机不可泄露!”毕竟,那高人就是姜氏的亲生女儿,庾思婷的亲大姐,庾家被人欺负,她有豫章王的身份,想替庾家出气不是难事。 赫连翊抬头看天,双手交叉叠在胸前,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一副不想理会的样子。随后,他打了几个哈欠,丢下一句“我先回房睡了”,便迈着轻快的步子,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陈姨娘眼眶微红,难以置信地问:“大小姐把洪夫人骂得狗血淋头,洪夫人撂下那样的狠话,大小姐竟是一点儿都不担心,这可真心大。” 应付洪夫人,姜氏只感心力都耗尽了,瘫坐在扶手椅上,眨着沉重的眼皮,低声道:“容丫头一向胆大心细,细想起来,这才一个多月,先是料理了亲爹的丧事,面临退婚又没有抱头痛哭,放言要找更好的。紧接着,发生三掌柜卷款潜逃那样的大事,她也能处理好。更别说重整米行,做通草花卖,一步一个脚印,咱们都是看着过来的。有时候,容丫头口气是狂妄了些,但事事做得靠谱,兴许她真有靠山,可以让咱们高枕无忧呢。” “夫人,您就是太相信大小姐了。咱们试想一下,大小姐即便认识一些人,哪里会在庐陵轻易接触到比正四品知府还大的官?她那么说,只是让咱们宽心罢了。”陈姨娘尤是不信,指出可疑之处。 姜氏已没有多余的精神去争辩,感慨道:“真也好,假也罢,不跟洪家结亲,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且走一步算一步,慢慢来吧。” 又是一阵敲门声,让忙于吃早饭的庾家人有些慌乱——莫不是洪家来找茬了。 赫连翊和玉竹一起前去开门,竟是两位穿着黑衣皂靴的衙役,胸前一个大大的衙字,吓得玉竹面如土色,躲到了庾大小姐的身后。 瞧瞧玉竹这点出息,官府来人就来人,吓得跟个什么似的!总不见得洪夫人才离开三个时辰,就派人来搞庾家! 庾大小姐面带浅笑,和善地问:“两位爷,一大早的,有何贵干?” “传青天大老爷的意思,大丰收米行携款潜逃的三位嫌犯,已捉拿归案,请庾夫人和庾大小姐去县衙一趟,准备升堂问审!” 胡正、张二栋、林三万这三个蛀虫,竟被抓回来了,马上要升堂问审!这是赫连翊成为庾大小姐以来,听到最激动人心的消息。虽然程景渊曾透露过,但眼下人真的抓来了,就像美梦成真了一样! 这个喜讯让庾大小姐双眸神采奕奕,眼角和嘴角的笑意藏不住,漾开在整张脸上,立马拿出了一把赏钱,交给两位衙役,并请两位衙役进宅稍坐片刻。 虽然县令只请庾夫人和庾大小姐升堂,其他人也不想错过振奋人心的时刻,纷纷打扮了一下,雇了两辆马车,载着两位衙役一起前往庐陵县衙。 庐陵县衙外铺着整整齐齐的青砖,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威武大气,整座县衙上回来还是陈旧的,今儿个却刷上了新的朱漆,连鸣冤鼓也换了一个簇新的。细看大门上的朱漆,不似新漆那般平滑,而是有一小块一小块的翘起,定是时间赶不及,旧漆没有完全铲掉就涂了新漆。 庐陵县衙老旧不堪多年了,怎么最近就刷新漆了? 赫连翊眉毛一挑,便知其中缘故——定是庐陵县令提早几日知晓豫章王亲自押解着三位嫌犯前来听审,为表对豫章王的尊重,才急忙忙命人刷新漆来遮丑。 两位衙役引着姜氏和庾大小姐往前,将其他庾家人挡在门外。 随后,听得惊堂木一排,分列两排的衙役们大喊威武,姜氏和赫连翊便走入公堂。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庐陵程县令居中坐在长案后,右侧是豫章知府洪灏,两人皆头戴乌纱帽身穿不同补子图案的圆领袍,彰显威严。 坐在洪灏旁边的一张杌子上是一白胖男子,抛开身形,细看白胖男子五官与豫章知府极为相似,定是亲父子。 左边长案后坐的是豫章王,他穿了一身紫色常服,头戴翼善冠,腰间系着玉带,再寻常不过的打扮,因面料是昂贵的云锦,散发出的光泽,让众人相形见绌。豫章王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又透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整张脸五官出众,棱角分明,高高在上却又悲天悯人。 赫连翊第一次借着庾思容的双眼打量自个儿,原来是如此俊美无俦,高大挺拔,那王者之气,让人不敢多觑。 与此同时,成了豫章王的庾思容,也打量着走入公堂的亲娘姜氏和自个儿的真身。姜氏和庾大小姐穿的都是蓝色粗布衣裳,素面朝天,一个是盘成圆髻,簪了几多白色小花;另一个一头乌发梳成反绾髻,簪了一朵白菊,没什么多余的打扮,却显得唇红齿白,格外好看。 不过,庾思容看到亲娘和真身的第一眼,亲娘老了许多,脸上的神态和眸子里的无力,像霜打的茄子,没有什么精气神。反观自个儿,倒是有一种人逢喜事精神爽之感。 庾思容再度抬眸,意外与赫连翊的视线相撞。 惊喜,狂妄,哪怕是女儿身,也掩饰不住少年郎的野心。 深邃,淡漠,哪怕是男儿身,也掩饰不住姑娘家的娇羞。 庾思容不敢再对视,垂下双眸,摸着身上的玉佩,不言不语。 到底是女人,连有豫章王这般尊贵的身份加持,仍不能坦然自若,眼神里总是柔和内敛,没有半点张狂。 哪怕被废了太子之位,豫章王也不该是这样沉默内敛的。再让女子占着自个儿的身子,迟早要变成娘娘腔! 等案子审完,要跟她交涉,换回身子才行! “王爷,下官开始审案了?” “审。”豫章王微微颔首,一个字答得干脆利落。 这件案子没甚疑点,在原告和被告自报家门,捋清案子后,很快来到了重头戏——宣判。 “按照《大庸律例》,偷二百两银子者,判处绞刑,原告你可有异议?” 在肃穆公堂上,绞刑两个字扼住了胡正、张二栋、林三万的喉咙,吓得他们忙不迭磕头求饶。 “夫人,大小姐,你们行行好,替我们说几句好话!我们不想死啊!” 第65章 还银轻判 时已盛夏,火热的阳光从天井照下来,炙烤着胡正、张二栋和林三万,三人满头大汗,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夫人,大小姐,我们在大丰收米行干了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们就放过我们吧。” “夫人,大小姐,我们是猪油蒙了心,已经幡然悔悟了,你们饶过我们这一次,我们定会当牛做马来报答你。” 天热的没有一丝风,堂上豫章王、程县令和洪知府身后皆有人打扇,确实凉快些,可并肩站着的姜氏和赫连翊快被热化了,汗如雨下,三人的求饶声更显呱噪。 赫连翊明眸一转,望向地上声泪俱下的三人,不耐烦地回道:“你们被绞死了,我们银子一两也拿不到,没什么好处。若是你们能把一千一百三十七两银子还了,我便向青天大老爷陈情,替你们说几句好话。” “庾大小姐,你菩萨心肠,不忍他们受刑,但偷窃一千多两银子,每人都在二百两以上,实属罪大恶极!” 身为豫章王的庾思容一听堂下的赫连翊说得极有道理,处死三个案犯,庾家结了三家仇人,银子更是一分拿不到,简直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豫章王轻咳两声,“程县令,本王认为庾大小姐言之有理。庾家如今没有顶梁柱,全是一帮女眷,生计艰难,最缺傍身的银子,更不知猴年马月能把一千一百多两银子还回来。倘若三犯人能归还窃银,解庾家燃眉之急,法外开恩轻判也是可行的。” “王爷,适才三人说银两挥霍殆尽,定是还不上的!” “还得上还得上!”胡正低头把长长的鼻涕往交领上一擦,双目发亮,“草民临行之前,曾把六百两银子埋在院中的桂花树底下,现下去挖出来,定是分文不少的!” 之前口口声声说花完了,这下怕死招供,藏了六百两银子! 程县令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来人,去胡正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挖出六百两银子!” 四位衙役领命退下。 “你们偷的是一千一百三十七两银子,即便挖出来六百两银子,还差五百三十七两,将近一半呢。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银子若不是全部还上,我是不会替你们说好话的,你们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张二栋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咬牙道:“我家前年买的宅子,花了二百两,预备给儿子娶媳妇用的,才搬进去住了两年,赶紧卖了,也能折不少银子。” 胡正和林三万也忙不迭表示家里宅子可以卖,三座宅子的卖价凑起来,预估比五百三十七两银子少,但他们信誓旦旦表示可以让家人砸锅卖铁去筹集,无论如何都会把一千一百三十七两银子凑齐。 鉴于庾家人表示只要银子齐了,官府从轻处理三人也成,可三人窃银一千多两,影响极大,程县令不知如何判才好,临时休堂一炷香的时间,请豫章王和洪灏前往旁边的偏房商议。 房里早预备了一个大大的冰鉴,冰上放着西瓜、香瓜、葡萄等鲜翠欲滴的瓜果,围着冰鉴是四把扶手椅,每把扶手椅旁都有一个高几,放着一壶泡好的清茶。 在靠近冰鉴坐下的那一刻,凉意袭遍全身,燥热全消,庾思容坦然坐着,笑道:“程县令,有心了。” “豫章王不远千里而来,一到豫章又马不停蹄地赶来庐陵,旁听审案,心系百姓,让下官深感佩服。如此热的天气,不预备些消暑的东西,万一热得中暑了,那就是下官大大的不是。” 程县令一面说着,一面拿起长刀,准备切西瓜。 “程县令审案也着实辛苦,公服都湿透了,盛儿,还不赶紧切西瓜?” 洪盛本就是站着的,没敢坐,一听亲爹指名道姓要自个儿切西瓜,哪敢不从?他接过长刀,左手按住西瓜,右手往西瓜中间下刀,咔嚓一声,熟透了的西瓜自然裂开了,薄皮红瓤,镶嵌着一粒粒黑籽,让人口舌生津。 按照豫章王、洪知府、程县令的次序,洪盛一一递瓜。 汁水四溢又冰凉的西瓜入口,清凉直入心底,整个人都凉爽起来。 吃完西瓜,程县令打了个响指,便有衙役端着一盆水进来,给豫章王和洪知府净手,又亲自递上帕子,让两位贵客擦手。 “王爷,洪知府,依下官看,倘若他们能还上银两,轻判倒也可行。只是,不知如何量刑才为妥当?请王爷和洪知府为下官指点迷津。”程县令恭敬地拱手,一脸肃容。 洪知府先行开口:“程县令,即便银子还上了,三人卷款潜逃,若不是被王爷抓到,不知还要生出多少祸事。依本官之见,不判绞刑,就改流放三千里,以儆效尤。” 流放三千里,看似给了三位犯人生机,实际上会让三人生不如死。 一则,流放者会刺字在脸上,只能依靠脚力,一年必须抵达流放地,常人在路途中就死伤过半,到了地方,水土不服,又会死一拨,活下来的睁眼就要劳作,可以说是仅次于死刑的重刑,三人曾当掌柜,没甚体力,兴许还没到流放地就死了,还得家人路途遥远前去收尸呢! 二则,庾家人长住庐陵,三犯人的家人不少,又连着宗族,一旦判处流放三千里,三人死期可谓不远了。那胡张林三家的家人势必会把庾家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毕竟在愚民眼里,还了钱就没事,还判得那么重,可定是庾家妖言祸官,定会生出许多事端,搅得庾家不得安宁。 为了庾家人日后能过安宁日子,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相对绞刑,流放三千里算是轻判了,程县令一看豫章王如墨般的凤眸,眼底晦暗不明,脸色有点凝重,似是对流放三千里不太满意。 程县令再度拱手,“王爷,洪知府说的流放三千里,不知您意下如何?” 庾思容已考虑好了,单手撑着扶手椅站了起来,双手交叠,“本王听闻庾家男人生前最和气,有菩萨县丞的贤名,想必庾家人也都是菩萨心肠。既是庾家人也说要轻判,本王以为当场痛打三十大板,拖入牢里候着。等银子全还给了庾家人,再判两年监禁,你们说呢?” 按照《大庸律例》,偷一两银子就要杖责三十大板,偷十几两银子坐牢两年,这三人每人都偷了两百两以上的银子,却判的像只偷了十几两银子,何止是轻判,简直是平白放过了胡张林三犯人! 既然豫章王连庾尚文菩萨县丞的名号都晓得,本该偏袒庾家,把三犯人重重地判才是! 洪灏看不懂豫章王为何要提议这般审判,碍于位份,又不敢说不赞同,只能昧着良心恭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王爷高明!” “王爷,那下官就照您的意思判。”程县令附和道。 案子快要了解了,庾思容还有别的要紧事办,微微转头,叮嘱道:“程县令,你好生审案,本王有点乏累,先行回去了。” 洪灏赶忙直起身,脸上堆满笑,咧着嘴道:“王爷,那下官护送您回去,正好也顺路。” “那倒不必,你难得来一趟庐陵,等把案子审完,看看庐陵各项公务办得是否妥当,如有不妥的,当场指出,责令改正。” 案子还没办完,豫章王竟要豫章知府洪灏留下来审查庐陵县衙的一概工作!虽说程县令早预备了可能会有这么一招,可真的是顶头上司来视察监督工作,就像一把利剑悬在脖子上,可怕得很! 程县令舔了舔下唇,满脸笑意地答了遵命。 洪灏统管多地政务,对那一套监督工作熟稔于心,客气地接下差事。 豫章王从冰鉴旁走过时,忽地笑了,“洪知府,听闻洪家和庐陵庾家颇有渊源呐。” 满以为盛儿和庾大小姐的婚事会糊弄过去,被豫章王这么冷不丁地一提,洪灏一怔,吓出一身冷汗,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呆板地笑了两声。 程县令对洪家退婚一事,也是心知肚明,也曾私下跟同僚说过洪知府这么干不地道,不成想连豫章王都晓得!看顶头上司被豫章王拿捏,程县令心里有点痛快,又不敢得意忘形,只弯腰恭请:“洪知府,该升堂听审了,这边请。” 再度升堂,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只坐了程县令和洪知府,赫连翊望着那个空空的位子,脸色稍沉——她这么快就溜了? 程县令猛拍惊堂木,用中期十足的声音宣判:“综合本案所得,案犯胡正、张二栋、林三万三人用伪造手段,共窃取大丰收米行一千一百三十七两银子,限期五日,将全部银两归还,判杖责三十大板,坐牢一年!” “感谢青天大老爷开恩!” 胡正、张二栋、林三万忙不迭磕头道谢,立马有衙役搬来三个条凳,三人被押着趴在条凳上,又用麻绳缠住,每张条凳旁左右各一衙役,手持木棍,左一下右一下,打得三人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喊爹喊娘。 第66章 你在害羞什么 “退堂!” 案子了结,三犯人被打得腚和大腿根血肉模糊,滴得地上一滩滩殷红的血迹,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姜氏目睹三人鬼哭狼嚎的惨叫,甚至晕死过去,早吓得腿软了,攀着大女儿的手臂,才有些力气走出公堂。 赫连翊本是最讨厌别人拉拉扯扯的,奈何心里思虑过重,便不在意。这般轻判,不像纵横官场的洪知府和程县令判的,定是妇人之仁的豫章王金口玉言,他们不得不从。难道她就这么走了,非要他追到庐陵去,换回身子? 时值晌午,太阳把地面烤得发烫,连刮来的风都是热的,可目睹了升堂的庾家人却是兴高采烈的,把姜氏和庾大小姐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看着他们挨板子,那是真解气。” “之前不是说都花完了,怎么一说要被绞死,就有银子还了?”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吵得赫连翊脑壳疼,只想立刻支使开所有人,独自静静,便道:“今儿个是咱们庾家的大日子,都甭回去做什么豆腐吃了,我做东,请大家去咱们庐陵最大的醉仙楼吃饭!” 庾家姊妹们连吃了那么久的素食,连肉味都忘了,今儿个能吃顿好的,无不欢欣鼓舞,恨不得能立刻大快朵颐。 “那一顿不得花掉好几两银子?” “咱们还要孝期,去醉仙楼吃大鱼大肉的,恐怕不好吧?” 陈姨娘和孙姨娘有所顾虑,架不住姜氏今儿个也委实高兴,拉着她们一起去。 赫连翊替她们雇了两辆马车,自个儿以口干舌燥,去买几样饮子喝喝为由,独自留下了。 万里晴空,头顶上是一轮烈日,偶有一丝风刮来,又热了几分。路边的树叶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泥土路面被烤得发烫,哪怕穿了布鞋,也好像在火炉上走一样。 想当初在东宫有用不完的冰,为了消暑,一天沐浴数次,穿的薄衫衣极为透气凉爽,吃食更是样样清爽,只要待在房里,就不会有暑气产生的燥热之感。如今,被贬成豫章王,待遇降了一等,却比庾家大小姐过的日子好千万倍! 这般炎热的日子,赫连翊一天也不想过了,必须和她换回来! 这时,一把大大的油纸伞遮住赫连翊的头顶,投下一片阴翳。赫连翊侧头望去,一身棕色纱衣身形清瘦的男子却有着阴柔的气度,不正是何桂通? 使唤多年的太监近在身边,赫连翊只能佯装不认识,没好气地问:“路这么宽,你非要显摆自个儿有伞?” “非也非也,庾大小姐,我奉命为您撑伞,实在是有话要说。”何桂通肤色极白,脸上只有细细的绒毛,不似男子那般粗狂,说起话来也是文雅客气。 赫连翊勾了勾唇,驻足问:“你奉谁的命?你又是谁?” “庾大小姐,我叫何桂通,奉豫章王之命,请您去醉仙楼天字一号房吃饭。” 赫连翊才说请庾家人去醉仙楼吃饭,这豫章王又请他去醉仙楼最好的雅间吃饭,分明是暗中派人偷听了!他讨厌被人监视着,却也通过此事知晓豫章王没走! 只要豫章王还在,赫连翊有的是机会找她换回身子! “天儿这么热,走一路就会出一身的汗,我已为您准备好了一辆马车,请您上马车。” 何桂通说话之时,已走到树下停靠的一辆马车旁。马被晒得油光发亮,毛色极其好看,是街上的一抹亮色。 赫连翊经常雇马车,庐陵极少见到毛色这么好又精神的马,可知这马车来头不小。他委实也不想多走路,累得慌,一面踩着矮凳,一面吩咐车夫道:“我要买饮子,劳驾在饮子铺子停一下,待我买好了再去醉仙楼。” “不必停了,要买什么饮子,庾大小姐讲了,我去买也是一样的。”何桂通笑答。 “紫苏饮子、酸梅汤、冰酥酪各来三碗。”赫连翊讲完,掀开马车帘子,便见一丝光线照在里头端坐着的豫章王身上,已取下了翼善冠,换成一支玉簪,仿若世家公子哥。 居中放着一个小冰鉴,冰块冒出淡淡的白烟,扑面而来的凉意,让赫连翊暑气减轻了两分。 他星眸微挑,透着一丝散漫,展颜一笑,走进马车里,在旁边的条凳上坐下了。坐在这辆马车里,哪怕马车赶得极快,既不会发出嘎吱嘎吱如老牛拉破车的声音,坐得也极为舒服。 从赫连翊掀开马车帘子走进来的那一刻,庾思容的视线就一直追随着。不论赫连翊走路的姿势还是坐姿,都与男人无异,说得好听叫不拘小节,说得难听叫很没姑娘家的样子。 可是,他那般落落大方的样子,毫不收敛的猖狂,让庾大小姐变得生动,像是完全有能力撑起庾家。 “看够了么?”赫连翊低头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不紧不慢地问。 好像干坏事被抓个现行,庾思容英俊的五官覆上一层红晕,连耳廓都红了。 赫连翊抬眸扫了庾思容一眼,硬朗清俊的少年郎,动不动脸红,实在有趣!他收起漫不经心的神情,笑容有几分玩味,“难道你在一堆美人面前,也这般像个愣头青一样?” “才没有呢!”庾思容靠着车厢,温文尔雅的脸上显出一分较真。 “这一个多月,每到晚上翻牌子,你……”赫连翊从容地伸了个懒腰,突然如看好戏般的盯着庾思容,好似要把她衣衫剥净似的。 “我没翻过牌子。”那般露骨的眼神,让庾思容避而不及,只能眼神闪躲,双手护住胸前。 庾思容成了豫章王,面对正主赫连翊,肉眼可见地紧张,咬着下唇,脸还是红通通的,却还当自个儿是女子,只顾着护上半身,不安又局促,看起来实在可爱。 “你占了我的身子,浑身上下,我哪一处不知道,不知道你害羞个什么?”赫连翊垂眸再度打量庾思容,毫不遮掩的目光在全身游走,还不忘言语打趣她一番。 两人互换了身子,相互都看完了,庾思容更觉得无地自容,脸红到脖子根,抓着腰间悬挂的玉佩,轻笑两声,想要缓解尴尬,反倒更显得局促不安。 不知为何,赫连翊看到庾思容难为情的样子,好似一根羽毛在轻撩心尖,痒痒的,又好笑,就想再逗逗她,看再熟悉不过从未脸红过的那张脸,一次又一次染上红晕。 “罢了,不逗你了,我只问你,你可知道咱们如何换回身子?不然你这样一天脸红几十次,又不碰那些美人,本王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坏了!”赫连翊脸上带笑,双眸如星空般闪耀,添了三分认真。 庾思容脸上红潮褪去,慢慢摇头。 赫连翊双手放在腿上,不紧不慢地拍着,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先头我撞过柱子,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换回来。为今之计,只有去名山大寺求上上签,看有没有解决之道。” “近处没有什么名寺,倒是庐山的东林寺,享有盛名,或可一去。”庾思容神色如常,试着提道。 “庐山?那个历来被文人墨客称颂的庐山?”赫连翊追问。 庾思容俊美无俦的脸上,挂着一丝浅笑,“没错,许多富贵人家,一到炎炎夏日,举家去庐山避暑。” “成,等会儿吃完午饭,便去庐山。”赫连翊拍了拍手,作出决定。 庾思容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这么快就去?” “你不想去?还想一直占着我的身子?”赫连翊双眸微挑,反问道。 庾思容脸上带着浅笑与自嘲,解释道:“你这身子千好万好,我总觉得像偷来的,不自在。这一路奔波,豫章王府还没打点好,我也没得半刻休息,又启程去庐山,实在怕身子骨遭不住。” “我那身子铁打的,你放心,再赶几千里路也使得。”赫连翊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眼神里透着坚毅与不容置疑。 庾思容闷闷地嗯了一声。 赫连翊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洞察人心,“瞧你这样子,很不乐意及早去求神拜佛找到换回身子的招数,是不是觉得当豫章王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正所谓由奢入俭难,你放不下那样的富贵生活,便想拖着?” “当豫章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用干,每天只要跟妻妾们动动嘴皮子就行,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可我,不是其中之一。我不喜欢在女人堆里打转,更不喜欢一群女人围着一个男人转。她们有那么好的出身,又各有才华,做什么都可以有一番作为,而不是过着一眼望到头讨好男人的日子,虚度年华。” 万万没想到,一个八品县丞嫡长女占了便宜能体验豫章王的生活,竟然还挑剔起来!更气愤的是,这些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赫连翊目如寒星,嘴角勾着一抹冷笑,捏着庾思容的下巴,冷声质问:“别人做梦都过不上的好日子,你倒嫌弃上了!等你回了庾家每天吃豆腐,有你哭的!” 第67章 原来庾大小姐是新欢啊 烈日当空,马车里的冰鉴已融化了一半,庾思容未料到赫连翊会陡然靠近,还一脸怒容地捏着自个儿的下巴! 靠得这么近,对方脸上细腻肌肤上覆的小绒毛清晰可见,庾思容深知对面这是自个儿的脸,没什么好怕的,可对上那一双眸子,幽深黑眸里夹杂着分辨不明的情绪,再加上他说话之时的气息,像一股带着清香的热气,吹得她有点昏沉,面红耳热。 “吁……” 马车徐徐停下。 何桂通在马车下,恭请道:“醉仙楼到了,请王爷和庾大小姐下马车。” 赫连翊松开手,脸上笼罩的一层黑暗已消失不见,改而笑道:“我先陪你的家人吃几口,再去天字一号房。” 庾思容木然地点头,直到赫连翊走下马车,她才捋了捋衣袖,摸着还有点滚烫的脸,将双手伸进冰鉴里抹了一把,再双手捂脸,试图用冰块的凉气让脸红快速褪去。 这时,帘子被悬挂起来,何桂通满脸笑意,“王爷,下马车了。” 阳光下,王爷的脸红得匪夷所思,莫非那庾大小姐是个女流氓,在马车上轻薄了王爷? 王爷对着贤妻美妾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又被一个姑娘调戏,实在是可怜! 庾思容尴尬地笑了两声,扶着何桂通的手臂,踩着矮凳下了马车。 醉仙楼设计颇有讲究,不似一般酒楼,不论堂客还是雅间全部从大门进,醉仙楼雅间贵客,另行开了一扇门。 是以,当庾思容迈步走进那扇门时,并无闲杂人等在,便轻声垂问:“宋良娣到了么?” “王爷,按您的意思,早接了宋良娣在天字一号房等。适才奴才送冰酥酪给宋良娣吃,宋良娣还问王爷怎么还没来呢。”何桂通答道。 “这不是来了么?”庾思容答着话,心想自个儿为了让赫连翊能见到宋良娣,也算煞费苦心了。不知待会儿两人相见,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醉仙楼天字一号房雅间极为宽敞,除了像寻常酒楼雅间一样以一卷珠帘将其一分为二,更是花了许多巧思在雅间陈设上。房里放着几个小冰鉴,冒出的凉气,能提高食客的食欲;怕食客吃饭无趣,另行准备了投壶、双陆、射覆、叶子牌等游戏器具,便于食客们吃得开心,玩得尽兴。 宋良娣坐在圆桌旁,面前的一碗冰酥酪已有些融化,却是一口未动。 庾思容关心地问:“宋良娣,我特意叫何桂通买的冰酥酪,料想你该喜欢,怎么一口都不吃?” “大抵是这几天太热了,又到了豫章,实在热得受不了,总没什么胃口,吃不下。” 宋良娣神色恹恹的,没甚精神,若是赫连翊看到宋良娣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还以为庾思容怎么苛待爱妾了呢! 庾思容耐着性子劝道:“那先吃一碗冰酥酪,消消暑气。” “若是王爷喂我,我才吃。” 为了赫连翊和宋良娣顺利见面不生出什么波折,庾思容勉为其难地端起那碗冰酥酪,又拿起粉彩瓷茶匙,细瞧这碗冰酥酪比豆腐花更细腻,散发出淡淡的酒糟味和桂花蜜的香气,似乎口感不错。 庾思容轻轻地舀起一勺冰酥酪,递到宋良娣的嘴边。宋良娣樱桃小口,轻轻一抿,便吃进了嘴里,细细品尝了几下,“王爷喂的冰酥酪,格外好吃。” “那你多吃点。” “王爷,你不是常说美味要与人分享才更有滋味么?那我也喂你几口尝尝看。” 宋良娣也拿起一个粉彩瓷汤匙,也舀了一勺冰酥酪,满脸娇羞地放在豫章王嘴边…… 庾思容好手好脚的,自打记事以来,从来没要人喂过东西,这送到嘴边的冰酥酪,不吃行么? “王爷,你是嫌弃这碗冰酥酪,妾身已吃过,你嫌脏了,才不肯吃的么?”宋良娣晶莹如水的眼眸已含着几分怨气,幽怨地问。 庾思容怕惹得宋良娣大发脾气,搅乱了今天赫连翊和宋良娣的第一次会面,不得不违心地笑着道:“哪有?美人喂我吃冰酥酪,我求之不得!” 言毕,庾思容张开嘴巴,一口吞下。 恰在这时,赫连翊……不,庾家大小姐进来了。 赫连翊亲眼看到豫章王和宋良娣亲热地互喂冰酥酪吃,那柔情蜜意,好像蜜里调油的新夫妻,连空气都变得轻浮! 真是岂有此理!在马车上,庾思容说自个儿当豫章王没翻过妻妾的牌子,显得多规矩,此刻竟是玩出互喂冰酥酪这一套,再这么喂下去,岂不是要啃咬在一起? 落在宋良娣眼里,来人穿着一身布衣,还簪着一朵白菊,分明是家里有人过世了,理该守孝,怎么走错了地,还直勾勾地看着自个儿?亦或是,看上了这碗冰酥酪? 庾思容赶忙放下粉彩瓷汤匙,笑道:“庾大小姐,你总算来了。” “庾大小姐?”宋良娣满以为是人走错了,没想到竟是王爷的座上宾,一个乡野丫头,还用得着王爷满脸笑意站起来相迎,分明就是老相好! 宋良娣将粉彩瓷汤匙重重一放,脸颊因发怒涨红了两分,“哟,这位还在孝期的素净庾家大小姐,原来是王爷的新欢啊。怪不得人常说要想俏,一身孝,如今一看,果然不错。” 从前的宋良娣,因晓得皇太子殿下除了自个儿,不会拿正眼瞧其他妻妾,各种为所欲为,更是从不会吃醋。赫连翊第一回看她因自个儿吃醋,那微蹙的眉心,那怒气未消的俏脸,那红红的唇,好看是好看,却显得平庸了。从前恨不得宋良娣能吃醋,今儿个看她真的吃醋,竟觉得不过如此。 不,一定是庾思容占了自个儿的身子,导致赫连翊对宋良娣的一往情深也变得有些怪异,才会生出此念。 怕什么来什么! 宋良娣又开始作妖了! 庾思容耐着性子解释道:“宋良娣,你误会了。来时我不是跟你讲了要办一桩案子么?正是和庾大小姐家有关的。” “又恭敬地喊人庾大小姐,又眼巴巴地跑一趟来旁听审案,这什么误会,分明就是新欢!”宋良娣一口咬定,脸色越发涨红,那双平时清丽的眸子也变得有点难看。 赫连翊第一次以旁人身份看宋良娣闹,以前总是摘星星摘月亮予求予取都要把宋良娣哄好,今儿个却发觉宋良娣分明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只顾着发脾气。 赫连翊索性双手合抱,斜靠着门,看起了好戏。 庾思容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无力地辩道:“宋良娣,我和庾大小姐真是清白的,没有任何干系,不信你问何公公?” “何桂通是你的贴身太监,岂会对我说真话?”宋良娣精致五官染上怒气,嘶吼时,五官有点变形。 宋良娣尤嫌不够,一手叉腰,一手拍桌,“真没想到,我起了个大早,满心欢喜地跟来,竟是看到王爷的新欢!不过,王爷也忒心急了,人家还要守孝,你便着急带来,万一被人参一本,只怕还有苦头吃,别连累我们那些姐妹才好。” “人家庾大小姐只站在那里,你就编排许多,说风就是雨,又是何苦呢?”因赫连翊在场,庾思容不敢使雷霆手段,压着心底的火气,无奈哄道。 宋良娣脸上流露出悲愤,“王爷才解了我的禁足,带我来庐陵,我以为是游历名山大川,哪知是来见新欢!早知道,大可不必,一直关我的紧闭好了!” 什么,豫章王竟敢把宋良娣禁足! 真是拿鸡毛当令箭,不想活了! 这互换身份的日子,赫连翊一刻都不想过了! 如果当时不关禁闭,只怕宋良娣和田陌北已经勾搭上了,干柴遇烈火,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一旦赫连翊知晓宋良娣给他戴了绿帽子,得多少人遭殃? 庾思容好心当作驴肝肺,也懒得辩解,“罢了,这顿饭甭吃了,回去吧。” “来都来了,哪能走呢?”宋良娣一面扭着杨柳腰,一面讥笑道:“王爷,您和庾大小姐好生吃饭,我来弹琴助兴,岂不正好?” 请赫连翊坐下来吃饭,落在宋良娣眼里,就是豫章王勾搭还在守孝的良家女,罪大恶极;不请赫连翊坐下来吃饭,赫连翊哪有机会和宋良娣互诉衷肠? 赫连翊杵在门外,宋良娣在珠帘后,庾思容弄得里外不是人,陷入两难境地。 “大姐!” 那熟悉的声音,不正是庾思婷? 做梦都想听的声音,此时听见了,庾思容什么都不怕了! 果不其然,庾思婷跑到庾大小姐身旁,“大姐,你愣在这里干什么?” 赫连翊一动不动的,默不作声,好像石像被定住了一般。 庾思婷往里一瞧,站在桌子旁的英俊男人,不就是升堂时的豫章王?“哎呀,王爷也在呢!正巧,我们一家就在旁边的雅间吃,请王爷过去,我们庾家人敬你一杯酒如何?” “王爷身份贵重,你瞎想什么呢?”赫连翊揪着庾思婷的耳朵,拉着走了。 “疼疼疼……大姐,你松手!” 庾家两姐妹早已消失在门外,庾思容却久久没收回视线。 “还看呢?人都走好远了!” 第68章 葵水是什么水? 喧嚣过后,醉仙楼天字一号房里只剩下诡异的宁静。 庾思容坐在杌子上,单手扶额,靠着黄花梨木圆桌,若有所思。 王爷愁眉苦脸,宋良娣怒气冲天,两冤家又犟上了。何桂通弯身请示,“王爷,奴才命人上菜可好?” 庾思容点点头,又脸色平静地吩咐:“等吃完这顿饭,何公公你亲自送宋良娣回豫章王府。” 宋良娣紧绷着脸,眼里几乎要迸出火来,一把掀开珠帘,鼓起腮帮子,双手撑着桌,冷声道:“你又把我送回去,嫌我碍眼,耽误你留在庐陵,跟那个庾大小姐卿卿我我的!” “我和庾家大小姐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胡说。”庾思容气得头痛欲裂,竭力压制着内心翻滚的怒气,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冽。 宋良娣怒而拍桌,气哼哼地反驳:“这可是天大的笑话!”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豫章王,一个是庐陵八品县丞嫡长女,赫连翊和庾思容身份悬殊,也不怪宋良娣多想。只是,庾思容也没办法解释,半会儿才传出低沉的声音:“宋良娣,你怀疑任何人对你的喜欢,也不要怀疑豫章王对你的喜欢。你再闹,无异于作茧自缚。” “如果你喜欢我,从前的百依百顺,变成了现在的动辄禁足,还要看你和新欢亲热,要我大度容人,那我宁愿不要。”宋良娣怒极反笑,显出几分豁达。 庾思容无奈地扶额,“眼下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见去,回去冷静冷静吧。” 连吵都懒得吵,更别说哄,宋良娣深感凄凉,从前皇太子殿下哄她的画面历历在目,如今物是人非了。 宋良娣眼眶泛红,抱着特意带来的古筝,肩膀一耸一耸的,竭力克制不要哭出来,留给豫章王一个楚楚可怜惹人疼惜的背影。 “王爷,那您先吃着,奴才送宋良娣回豫章。” 何桂通讲完,行了一礼,再赶忙去追宋良娣。 在楼梯拐角,等候多时的赫连翊,明明是庾大小姐的打扮,却双手抱臂,靠着一根圆柱,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一见到宋良娣出现,赫连翊站直了身子,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疼不已,柔声轻唤:“宋良娣。” “你拦住我作甚?炫耀你得豫章王青眼有加,不日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宋良娣扯着哭腔斥骂,哭过后的脸更显娇俏,一脸傲气。 宋良娣的眼神如刀,恨不得将面前的庾大小姐千刀万剐。 可是,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夫君,赫连翊啊! 赫连翊受不了那凌厉的眼神,发出勉强的笑声,“我第一次见宋良娣这么漂亮的美人,不禁还想多看两眼。你别哭了,哭久了肿成核桃眼可就不好看了。” 宋良娣冷哼一声,气不打一处来,“我再漂亮,也架不住你会勾搭王爷。” 言毕,宋良娣抱着古筝,挺直了身子,如风摆柳般扭着腰肢离去了。 “庾大小姐,我也走了,如若有缘,下回再见。”何桂通打了个招呼,着急忙慌得追去。 这下,赫连翊一点胃口都没有,折回天字一号房,但见上了一桌子好菜,豫章王端坐着,一手执筷,慢条斯理地吃着,完全不受影响,食欲极佳。 “你还有闲工夫慢吞吞的吃饭呢!”赫连翊巴不得立刻去往庐山的东林寺,求得道高僧指路,此时,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庾思容气定神闲地指着旁边没人用过的碗筷,笑着举杯相约,“这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乡味道,既是来了,已上了菜,坐下好歹吃几口。” “你把宋良娣气成什么样了,还吃得下?”赫连翊双眉拧着,透着一丝不悦,肃声发问。 “她生气,把我骂得不轻,我没怎么还嘴,已是对她最大的恭敬。退一万步来讲,从她嫁入东宫那一刻起,就该知道她的丈夫不是她一个人的丈夫,是一群美人的,她想要独自霸占,还要得长盛不衰的宠爱,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赫连翊换回身子,一定能做到。 庾思容抿了一口酸梅汤,酸中带甜,又冰凉,如一缕清风拂过心坎,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她唇边挂着一抹笑,“一个男人,如果真心只爱一个女人,别说纳妾,连略有姿色的丫鬟都不会用。豫章王再怎么喜欢宋良娣,该有的妻妾一个不少。那些妻妾夜夜独守空房,青春耗尽,难道不可怜?此外,豫章王但凡多看其他妻妾一眼,原本是合情合理的事,宋良娣也会觉得不舒服。” 赫连翊一直觉得王氏和其他美妾都是父皇母后做主娶的,不是他真心实意想娶的,晾在那里,只偏爱宋良娣,哄宋良娣开心就好。可第一次听其他妻妾可怜,宋良娣吃醋不舒服,这些前所未有的说辞,让他眉头紧皱,丝丝缕缕的烦躁裹着他的身子,甚是不安。 赫连翊表情严肃,眉眼深深,甚至透出几分凌厉,“你这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派胡言。” “我这人一向不跟自个儿较劲,也不跟别人非要争个高下,吃不到葡萄,吃西瓜成不成?”庾思容拿起帕子擦嘴,将豁达展现得恰到好处。 赫连翊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明明没什么出身,见识却非比寻常;明明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却能保持冷静应对一切;明明没读多少书,却有不流于俗套的见识。 赫连翊单脚踩着门槛,背过身,盯着外头的走廊能瞥见朗朗晴空,陷入沉思。 穿着一身粗布蓝衣,常人早已因自卑佝偻了身子,可赫连翊却把身子挺得很直,全无半点不自在。因常年习武,身材好得很,双肩平直,腰身纤细,双腿修长,哪怕衣裳粗制滥造,却像一根翠绿墨竹,气质出类拔萃。 这时,赫连翊猛地转过身,捂着肚子,眼底透着不安,猫着身子往房里走。 庾思容不明所以,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要拉肚子?” 赫连翊抿紧嘴唇,脸色微红,一直捂着肚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庾思容身旁,悄声道:“不知怎地,我今儿个肚子涨涨的,好几次想去拉尿,拉了尿又想拉,竟是有点血迹。这会儿更是涌出不少,怕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你是豫章王,赶紧叫大夫来帮我看看。” 庾思容咯咯地笑了起来,“瞧把你吓得!” “你笑什么?流血可不是一般的事,会死人的!”赫连翊气得咬牙切齿,紧捂肚子,又夹紧双腿,祈祷血流成河的情形不要出现。 庾思容双眼笑弯了像月牙,眼中闪烁着光芒,耐心解释:“你不是要死了,而是来葵水了。” “葵水是什么水?”赫连翊双眸充满了疑惑,思考着无法解释的事情,还要忍受身体里出现的莫名异样感。 若是外人面前,这个闺房话题,庾思容是羞于启齿的。可赫连翊成了庾家大小姐,在没换回身子前,每个月要应付一次,必须教会他才是。 “葵水,就是女人每个月来一次的信期,会流几天的血,可能身子乏力倦怠,却不会死人的。恰恰相反,一个姑娘每个月都差不多时日来信期,说明身子骨极好,易于生育。”庾思容认真讲解给赫连翊听,声音也变得欢快。 赫连翊的眼神中还透着一丝怀疑,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庾思容见他对信期一无所知,不禁怀疑:“你那么多妻妾,怎会不晓得女子信期?” “每隔一段时间,她们都会推说身子不舒服,不会外出,也不见客,想来就是信期来了。” 庾思容满意地点点头,“看你还算有点聪慧,一点就通。” “你别再讲那些,赶紧告诉我该怎么办?再这么流下去,岂不是要弄脏衣裙?”赫连翊身子扭成一根麻花似的,竭力想憋住,却无济于事,脸上浮现从未有过的惶恐。 “女子来信期,弄脏衣裙也没什么的,不要害怕。”庾思容耐心安抚,又道:“其实,我早算过日子,差不多该来了,从豫章过来的时候,我就备好了东西。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马车上拿过来,等回头再教你怎么用。” 等待庾思容拿东西的时候,赫连翊捂肚夹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其实也就上楼下楼的功夫,等庾思容进门时,却见赫连翊浑身都被汗湿了。 “你怎么出这么大的汗?”庾思容一面关心地问,一面拿出帕子替赫连翊擦拭额头上的汗。 赫连翊忍耐许久,忍不住埋怨起来,“你是乌龟转世么?走得那么慢,不晓得快点跑过来?我等得有多难熬,你晓不晓得?” 庾思容一眼就瞧出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赫连翊会急成这样,就是不懂女人的信期,还处在诚惶诚恐的状态里,便柔声安慰:“我这不是来了么?你的裙子脏了,也甭脱了,把这条裙子罩在外头。” “你想热死我么?”大热天的穿两条裙子,赫连翊可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