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冥奇谭》 第1章 清风刀客 “这位书生小哥,干嘛一直跟着我啊?” 秋分的灵山,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到了,秋风一吹,漫山红叶便好似裙摆般舞动起来,让山势陡峭的灵山如同婀娜起舞的红衣女子。 只不过多年前山上那场令一个江湖门派彻底倾覆的厮杀,让它成为灵溪镇上百姓传说的不祥之地。此时,孤鸿并黑鸦凄鸣。 山脚下,夕阳中,秋风卷起满地的红叶掠过,赤金交相掩映,少年和书生相对而立。 “金庭仙树枝,道客自携持。阁下可是清风刀客?”年轻的书生薄纱黑帷帽,绸缎青罗衫,背负藤箧篓,几卷字画的卷轴露在外头,彬彬有礼叉手问到。 戗刀的少年大大咧咧回礼:“哦?这名号挺顺耳的,我确实喜欢去清风客栈喝茶,身边又总是带着刀。”柳眉轻舒,头戴破斗笠,脖颈系条烂布巾,黑色的粗布袄,肩挑的长扁担,各式菜刀剪刀系绳挂在上头。 书生又问:“你说亲手将白衣魔刀邬宏年葬在灵山上,他当真是你师父?” “都是茶客寻开心瞎说的,我不过是个磨刀的后生……”少年晃了晃身子,系在扁担上的几把菜刀剪刀叮当作响:“官府说他是戗刀门的妖贼之首,我若真和他有关系,可是要掉脑袋的。” 书生捏了捏胸口,衣襟下面似乎挂着什么饰品,随后抬头看向那山,满山遍野的枫树林一眼望到不边:“灵溪镇的百姓说夜里能听见邬宏年的魂魄在山上哭号,灵山当真有鬼?” “怎地?你不相信?在客栈住一晚就知道了……”少年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不,不对,你还是趁早走吧。我方才在客栈说过,灵溪今晚就要被水淹了。别把小命送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书生回头看向灵溪镇旁的那条小溪,一泓涓涓细水,镇左溪傍。 “你是外乡人,不晓得,我拜了邬宏年的鬼魂为师,学了阴阳占卜,可知过去未来,不信去镇上打听打听,小爷与人打赌从没输过。” “那你呢?不跑吗?” 少年不屑地笑笑:“我住在灵山上,如果这大水能将灵山也淹了,那跑去哪里也没用。” “甚好。那我也一同上山避灾,顺便还能赏景。”书生拿出几个铜钱:“灵溪水畔寻秋色,漫山红叶胜春芳。无奈山高路险,正好请你做个向导。” “你这读书人怎么那么奇怪。此刻上山天都黑了,你没听客栈那说书老头讲的话吗?山里的恶鬼半夜可是会出来害人的!” “不怕。鬼都怕我。”书生话音刚落,一阵秋风吹开了帷帽的纱帘,露出半张被严重烧伤后扭曲且惨白的脸来,颇有几分骇人。 “哟!”少年一惊,探头细细端详:“我还是头次见到如此严重的火伤啊,大夫给配的什么生肌膏药?可是按急救良方处置的?” 书生没有回答,放下面纱凑上来小声道:“我想到山上去看看邬宏年的墓。” 少年抽回身子,不屑地咂咂舌:“一个破坟,有甚看头?” “想去祭扫祭扫。” “你要去祭扫一个妖贼?” “可你方才在客栈和说书先生斗嘴时,不是说他不是妖贼么?” “没错,可惜这世上没有人信。” “我信。”书生的目光锋锐似剑。 默默凝视书生半晌,少年将书生手里的钱一把全都捋了过去:“先说好了,钱可不退,想上山?跟得上我再说吧。” 话毕,挂刀的扁担“叮叮铛铛”的响起,一闪身便消失在上山的蜿蜒小径里。 灵山的山林犹如一个巨大的迷宫,参天大树遮蔽着夕阳余晖,到了傍晚时分,林子里已经黑黝黝一片,投不进半点光了。远处灵溪镇的点点灯火正透过枫树树梢间的缝隙闪烁着,它们即将取代大半个脸已经隐没在山峦间的夕阳,成为黑夜中唯一的光源。此刻,晚枫映残阳如血。 两个樵夫打扮的大汉从山林里鬼鬼祟祟走出来,似乎在找什么人。 “到处都没找见,这书生是不是在林子里头迷路了?” “不知道啊,咋办?离开上回才隔了个把月,又有外乡人溜上山,被吴坛主知道了咱们跟丢了可就惨喽!” “直娘贼!都在这山上呆了几年了,可这破路我走到今日还是走不明白……哎,洛叶那小魔头八成又是跟谁打赌赢了,上山一路笛子吹得好不热闹,这书生跟在他的笛声后面,过灵山八阵比我们还熟练。” “这个书生相貌也挺唬的,半张脸煞白煞白的,是给烫伤过吧?看面相八成不是书生,倒更像是个探子。要不要去跟坛主说?” “别别,典仪马上就要开始,玄浆才是要紧事……管他是不是探子,先不找了。就算他武功再高,在山上也绝对活不到天明。” 两人交头接耳一番,又朝山上去了。 年轻的书生从灌木后探出头,目送两人消失在林子里。 自从和那个叫洛叶的少年从镇上的清风客栈出来,这两个人就一直悄悄尾随,想演一出黄雀在后。可惜他们没有料到,虽然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但他们别在腰间那磨得铮亮的斧子早已出卖了自己。 而山路上确实布置了很多障眼的阵法,如果不靠少年时断时续的笛声引导,根本无法爬到山顶。 看向身后,傍晚最后一抹血红的余辉根本照不进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小山洞,自那个挑扁担的戗刀少年进洞以后,已经过了半柱香的功夫。 刚想到这里,忽然有笛声从洞里传来,抑扬顿挫但又有些不着调,鸣了片刻即止,仿佛在勾引他似的。书生立即施展轻身功夫,两三步间跃出四五丈抵近洞口。侧耳倾听,洞里再也没有一点声音。 只有一丝变质猪油的臭味,从洞里飘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书生放下箧篓,从怀中掏出一块写有“皇城司使”的腰牌和一块有缺口的环形玉玦,在手中摩挲了片刻,一起放进了箧篓,再从里面抽出一副画卷拿在手中,最后将箧篓藏到一堆大石后,才轻手轻脚走进洞里。 山洞蜿蜒崎岖,通道起伏逼辄,走到后来,几乎只能弯腰蹲伏了。 忽然“咔哒”一声脆响,书生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脆物,他连忙停住脚步,无奈的倾听这轻微的响声往洞里深处传去,越来越远,余音绵延而去似乎没有尽头,更没有回应。 点起火折子低头细看,踩住的竟是一张木制面具,面具上用各色油彩绘制出一张狰狞的恶魔,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一双镂空的双眼仿佛能勾走心术不正之人的心魄,诱使他们忍不住戴到脸上,去吞噬旁观者的惊恐。 书生刚想去拿面具,忽然“嗖”地一声,一条细细的花斑蛇从面具的眼洞里窜了出来,扭动身子瞬间已经躲进石缝中不见了。 他厌恶地一皱眉,将面具收入怀中,手握画卷继续小心前行。 随着探索的深入,那股混了猪油和血腥的味道愈发浓重,终于在出口处浓郁至极点,一股脑冲入鼻腔。 通道的终点,是一处宽阔的空间,这里四壁皆为石壁,洞顶布满倒悬的尖石,洞底幽暗深邃,目力难及,最宽处足有二三十丈,显然是一个庞大的地下洞穴。 书生所处的位置在山洞顶部,低头俯瞰下方,黑暗之中唯有正中地面上放置的一圈蜡烛,将一个黑色的水池照亮,水池中央是一张长方形石台,台上横躺着一人,毫无动静,四肢呈“大”字状。 忽闻脚步声响起,书生赶忙将火折子熄灭,低头看去,只见有数道人影先后从黑暗中走出,纷纷围拢到石台前,半晌的功夫,便已聚集了数十人之众,皆身着灰白罩袍,脸上所戴面具,与书生手中所持一般无二。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到石台旁,手中高举一件黑色的雕像高声喊道:“仙君降祥!” “仙君降祥!”随着男子的高呼,众人都跪倒在石台周围,齐声附和。 “开天上神,气御千年,乘龙而降,宛如谪仙。”众人继续齐呼,回声阵阵。 趁着洞底众人虔诚跪拜的机会,书生摘下帷帽,带上面具,借助黑暗掩护,蹑手蹑脚地从洞顶往下爬。 “苍生疾苦,上神垂怜,皈依腾龙,得道升天。” 下到洞底的书生摸近跪拜的人群,才看清那高大男子相貌,原来他面带一副魁星面具,“魁星点斗,独占鳌头”,这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显然说明他的身份与众不同。 至于男子手中那尊一尺来高的龙形雕像,底座是盘蜷的龙神,探出的龙头引颈朝天,张开的血盆大口里露出四颗尖锐的长牙,尖牙之间放置的,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棱形石块。 众人跪拜的呼喝声,随着高大男子一挥手停歇了下来,但听“魁星”清了清嗓子郎声道:“今日献祭之人,乾佑余进财,乃是作恶乡里的豪绅,不久之前支使家丁打死百姓数人,缉捕榜文尚在,却叫官府给放了,被我教修士捕捉。诸位说该不该杀?” 书生闻言一惊,杀人祭鬼? 台上那个被祭祀的男子,脸上毫无血色,胸口被开膛破肚,恐怕已经死去多时了。鲜血从台上流入水池,将池水染成红色。 “该杀,罪孽滔天!该杀,血祭苍天!”围绕在水潭周围的人群不约而同的喊着。 书生双眉紧皱,怒目而视,手已不由自主放在画轴上。 魁星道:“宗主口谕,灵溪信士连日来助力有功,特设典仪赐福泽与众人。” 众人闻言皆高呼“宗主万岁”。 “吉时到!”魁星一声大喊,随即将雕像郑重的摆放在男子的胸口,合拢双手将破开的胸腔里的鲜血泼洒在雕像上。 而雕像则立即发出“呲呲”低鸣,回应男人的举动。只见刺眼夺目的,犹如闪电般的无数白紫色光芒,从雕像顶端的那个棱形石块散发出来,根根光鞭分叉纤毫毕现,环绕笼罩在整尊黑龙石雕上。 第2章 灵山之上 这是什么祭鬼神的邪教吗? 只见那群跪拜的人争先恐后涌到血池中,颤抖着跪倒在地上,高举双手仿佛在乞求着什么,而当白紫色的电光笼罩到自己身上时,他们的嘴里立即发出“啊啊”的呻吟,犹如目睹神迹的信徒被眷顾而获得了莫大的荣幸一般。 书生借着昏暗光线的掩护,悄悄凑到人群最后,惊讶地看着这景象,如此诡异的法术确实闻所未闻,只要是凡夫俗子亲眼得见,任谁都会忍不住相信吧。 不多时,光芒渐渐势微,终于山洞里再次暗了下来,那枚黑色雕像上的石块此刻发出淡紫色的微光,仿佛周身浸饱了血渍,焕发出成熟的色泽一样。 魁星将雕像放到石台上,又有黑色的污渍从石块上不断渗出,顺着石台边沿流淌下来,缓慢滴落在石台下放着的两个陶罐里。 “礼终乃宴!”他大呼。 众人闻言统统都跪到地上,山洞里立刻又寂静下来。 魁星领着左右抱起两个陶罐,走到一个身材消瘦的人面前,朗声说道:“新进修士张超,衷怀良善,诚心皈依宗门,宗主赐下道号子超,今日这第一碗玄浆,自然要赐给子超修士。” 听见了熟悉的名字,书生闻言心中一凛:“张超?” 魁星随即低头喝问:“子超修士,仙君福泽,尔信否?” 只瞧那人恭恭敬敬地俯身施礼,从面具下传出的声音激动无比:“仙君在上,庇佑众信!” 说罢将双手摊开高举过头。 待魁星将陶罐里的黑色液体倒进信士手中,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轻推面具,仰头喝下,发出心满意足的咂嘴声,仿佛喝到了琼浆玉液。 魁首随即又转向另一个被点到的信士处,如此这般一连点了好几个人,不久便来到了书生附近。 书生斜眼偷偷瞄着张超,见他转过头来,便将藏在袖中的卷轴露了出来。 张超一眼瞥见,身体微颤,四目相交心领神会,冲书生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魁星突然走到了书生的面前,朗声道:“仙君福泽,尔信否?” 书生的心窜到了嗓眼,他快速扫了一眼张超,发现张超微微点头,于是鼓起勇气效仿道:“仙君在上,庇佑众信!” 身边的男子举起陶罐,将液体倒在书生手中。 黑色粘液味道腥重,就像变质的猪油一般,面对持罐男子的注视,书生只能硬着头皮喝下。这粘稠的液体初至口中淤集在喉头,仿佛吞下了一团棉絮,明明入口时还是还是温热的,入腹后却一阵翻江倒海,犹如吞下了一大块寒冰,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待几个被点名的信众全部喝下黑液,台上的魁星高喊一声“礼终可退!”,众人便排队依序朝洞口而去了。 书生忍住不适,正欲转身跟着退出去,却忽然听见魁星身旁一个随从指着自己说道:“且慢,你是哪一家的,我怎么认不得?” 那人朝书生招招手:“过来,将脸子摘了。” 书生背后一凉,眼看身份就要暴露。 “仙君在上!求赐福!赏我一口吧!”就在这时,忽然张超从人群中窜了出来,紧紧抱住魁星的脚踝不住乞求着:“坛主,玄浆太少了……我、我难受死了!看在小的揭发那贼人的份上,求坛主慈悲,再多赏赐一口吧!” 见魁星无动于衷,瘦子突然绕向他身后的石台,伸手要去抓那黑色雕像。 “信士无礼!” 眼看手指就要触到雕像,魁星抬脚踢在张超后背,“啪”地一声将他踢倒在地! “啊!” 张超口吐鲜血惨叫了一声,随即便趴在地上不动了,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我当初看你主动投诚,揭发有功,才同意纳你为弟子,不出所料,果然是装的……贼庭的鹰犬,胆敢玷辱玄玉,罪大当诛!” 魁星说罢就要走上前去。 书生见状纵身上前挡住魁星去路,亮出腰牌怒斥道:“狗贼!朝廷钦差也敢伤害,你想死吗?” 魁首冷笑一声:“原来你也是一伙的!” “嘿!”张超忽然大吼一声双手撑地而起,飞身扑向石台,一把抢过了石台上的黑色雕像。 “你敢过来,我就将它砸了!” 魁星瞥了一眼张超,突然大笑着坐到地上,从怀中掏出笛子吹了起来。 曲调急促诡异,犹如魍魉夜奔。 张超的声音在打颤:“小心,来了……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 “你知道的,就是……” “呵哈!呵呵哈!” 突然,众人头顶传来一阵尖锐的冷笑声,如鬼魅一般。随后,一团朦胧的影子从空中缓缓飘落,在昏暗的猪油灯光下,那团黑影仿佛被油光锃亮的毛皮包裹着。当它悄无声息地聚拢到张超面前时,才看清它的模样。那是一个一人半高的怪物,浑身长满茂密的针状黑毛,形似猿猴,用细长的四肢蹲伏爬行。它的脸上长满黑色长毛,看不出嘴鼻,大脸紧贴着张超的脸,鼻孔里不断发出嗅闻的气息声。四目相对,怪物那双拳头大的溜圆眼珠里没有眼白,黝黑的眼球中只有一线淡紫色的竖瞳。 “退后!” 张超迎着怪物举起手中的雕像,“噗”地吐了一口鲜血上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睁眼定睛一看,原来雕像顶端的那块黑色棱石不见了,赫然掉在自己脚边的地上。 张超茫然地看着面前怪物,倒吸一口冷气:“完了!” “哈!”黑毛怪拐叫一声,猛然举起两条毛绒绒的细长前爪,紧紧按在张超肩膀上,足有一尺长的半月指甲已经穿过衣衫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肉,脸上浓密的黑毛慢慢四散开,突然从中间探出一张血红的大口,就如同突然探头攻击的毒蛇,一下就咬住了他的下巴。 “喀嚓!”那倒刺般尖利的牙齿深入瘦子的皮肉,怪物猛地一扭头,又有无数鲜血泼洒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深红色的轨迹,再看张超只是抽搐了几下就瘫软在地,脸上血肉模糊,赫然已被咬掉下巴。 “张超!”书生不禁失声大呼。 惊呼声立即吸引了黑色怪物的注意,它抬起头来用一双猩红的眼睛瞪着书生,那张满是黑毛的脸上,还有血渍顺着毛发滴落下来。 “仙君息怒啊!”面对如此怪物,周围的众人有的惊慌失措逃出洞去,有的惊慌失措地跪伏在地,不断恐惧地乞求着。 书生摆开架势站在原地,紧紧攥住手里的画卷。 “呵呵!”黑毛怪物又一次发出了阴冷的怪笑声,它先是蜷身蹲伏在地,紧接着四肢用力,朝书生飞扑了过来。空中的怪物,浑身蜷成一团,犹如黑雾。 “哗啦!” 随着绑住卷轴的红绦被解开,一幅写意山水画卷猛然在空中呈现,画的是河奔雁行,重山轻舟,题的是“心专河西图报效,位卑才微愧蹉跎”,落款的红色印章刻的是“陆子卿”三个字。 怪物显然是被画面所吸引了,嘴里模模糊糊蹦出个“子”字,似乎还识字。 又听“唰”地一声响,书生双手握住画卷两侧轴头末端向下一抽,两柄二尺来长的直刃短刀应声出鞘,图穷匕见,朝迎面扑到的怪物砍去。“呛”地一声,刀光和黑雾相交之时,那前一秒还犹如黑雾的怪物突然探出长长的双爪,生生抵住了双刀。 书生虎口一震,双刀几乎脱手,踉跄间但见怪物落到地上,两只后足用力一蹬,下一刻已经扑近身旁书生,扬起的双爪十根手指,根根都长满了十来寸长的黑色指甲,犹如十片利刃朝书生抓来。 不及举刀抵挡,只好侧步闪避,只见昏暗光线之中,怪物锋利如刃的指甲接连与书生擦身而过,先是“啪”的一声,书生的面具被打出好远,紧接着又是“唰啦”一声,胸前襕衫已经被划出好三道二尺来长的口子,立刻就有鲜血渗出。 无暇顾及胸前的伤口,书生死死盯住落在二三丈外的怪物,握住刀柄的手轻轻一抖,轴头末端两根红绦如同刀缰飘荡,又挥持刀的手在空中舞了个刀花,两根“刀缰”已经紧紧缠在握刀的手臂上。随即丁字步站定,左手刀贴裤腿,右手刀贴后背,低头闭目,身直如松。 怪物“呵呵”冷笑一声,四肢撑地又一次扑了过来。书生嘴里低声念一句“霞光穿林”,眼见急速袭来的怪物近在咫尺,忽然大喊一声“起!”,弓步摆腰,刀缰绕手腕,刹那间万道刀光笼罩周身。只见他时而握刀柄,时而又扯刀缰,把两柄短刀挥得好似长鞭。 云袖长舒似蝶,脚步轻点如蜻,身子彻底展开,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手里双刀或砍或抽,封住怪物两只前爪的攻势,将怪物彻底挡在面前无法近身,正应了一句密不透风毫不为过。 那怪物的黑毛在这一片刀光间,“呲呲”漫天飞散了出去,或许是急了,怪物“哈哈”怪笑一声,任凭身上接连有无数伤口喷溅出黑色的血液,从黑色的毛发中又一次探出了血盆大口,直冲书生脖颈咬来。 “走!”书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下一秒,双刀并在一处,已直没怪物口中至柄。书生刚送出刀柄,脚底踏住怪物脖颈,绕着刀缰的手臂向后一抽,双刀又被拔了出来,“噗呲”一声,但见一口浓浓的黑血从怪物口中直喷出来,溅在他的脸上。 此时的怪物嘴里再也发不出冷笑声了,取而代之的是“咳咳”的咳嗽声,它佝偻着身子痛苦地退了半步,忽然抬头猛地朝书生吐了一口黑血出来。书生未及提防,被黑血击中胸口连退两步,待低头看去,几片碎骨赫然插在胸前的伤口上,原来这口血痰之中显然混杂着怪物方才咬下的张超的下颚骨。 两败俱伤。 只见黑毛怪物双臂无力下垂,佝偻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粗重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而书生则冷汗淋漓,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显然是方才喝下的黑液在作祟。他捂住胸口跪在地上,任凭那巨大的怪物无力地向自己倒了下来。 子卿侧眼端详怀中的怪物,只见它身上黑色的毛发如同枯萎一般,四散了一地,最终变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至于他的相貌,子卿再熟悉不过了。 “马干办……”子卿嘴边挤出一个名字,便昏了过去。 第3章 事出有因 “天熙三年……近闻西京讹言,有物如帽盖,夜飞入人家,又变为大狼状,微能伤人。民颇惊恐,每夕皆重闭深处,以至持兵器捕逐……此物被称为黑眚。”陆子卿读完卷宗,合起来放回书桌上,旁边是一纸信笺,那正是此事的始作俑者,不知何人送来的一封密信。 密信上“京兆府灵溪地方有枉法之徒勾结官府驯养飞天妖怪害人速来捕捉”寥寥数语,落款处的“金庭仙树枝,道客自携持——清风刀客”赫然在目。 站在书桌另一侧的是父亲陆仲荀,他一张红润的方脸,慧目放光,两道蚕眉,鼻直口阔,一部灰髯飘洒胸前,身旁的丫鬟正在为他批戴甲胄,而书桌上则放着那封满是污渍的信:“嗯,你是说这个叫作灵溪镇地方,也出现了当年曾出现过的黑眚?” 子卿道:“这封临写的密信副本是马干办给我的,他与张超二人暗赴灵溪探查此事,然而去了已有月余,迄今只发来一封禀贴,说马干办染了风寒在当地疗养,全然不提案情,不由觉得古怪。子卿念是皇城司的同袍,恐怕二人有难,这才想请教爹爹参酌参酌。” “去那种偏僻地方查案,本来就没有那么快……”陆仲荀转过身去由丫鬟帮他系好护腰:“……当年那黑眚的案子,传得煞有介事,许多人都言之凿凿说自个见着了,可朝廷查探了许久却一无所获,先帝当时龙颜大怒,将当地主事的官员统统发落结案,严令不许再提。百官们私下猜测,那是有人对当地官府心怀不满,故意为之,实则就是想引起官家的注意。” 陆仲荀披上领巾,一边将宝刀从武器架上取下放在桌上,一边扶髯续道:“想来这一回也是有人要借题发挥,假传讹言。” 子卿连忙接口道:“这信奇就奇在,是皇城司的飞鸽送来的,掌管飞鸽传书的又恰好是冰井务……” “冰井务?不也是归属皇城司该管?又有何不妥?” “先前子卿在办案时……” 妄议者诛九族! 子卿说到这里,脑海中猛然响起马平曾说过的话,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略微踌躇片刻改口道:“我的意思是……照我以往办案经验推断,这个清风刀客用冰井务的飞鸽来传书,而没有从其他途径报官,定然不是常人,恐怕此事背后隐情不小。” “皇城司又不只你一个,自然会派别人去办查,至于韵王如今是如何管理皇城司的,我身为一介武官,也不好妄加猜测,且说你那二位皇城司的同袍,暗中查探的本事乃是个中阙楚,你大可放心。” 陆仲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虽然已是殿前都指挥使司,却为官清廉,整个客厅大堂里干干净净,除了太师椅,八仙桌和圆凳等必要的家具外,连一点富丽摆设都没有,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面上苍松劲柏,一魁梧武将在树下舞刀,着甲披挂,栩栩如生,落款处红色的“陆兴”印章,是子卿作为寿礼送给陆仲荀的画作。 如画中一般将甲胄穿戴齐整的陆仲荀坐到太师椅上,端起桌上热气腾腾的茶盏饮了一口,对旁边的丫鬟道:“凉了,再去热一热罢。” 待丫鬟退了下去,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另一间点着灯的厢房:“近日天气转凉,我这次领禁军出京不在,请皇城司给你批了个休沐,你就待在弟弟身边好生照顾,不用操心这个案子。” 子卿点点头:“爹爹放心,弟弟的病近来已有些好转,家中交给子卿便是,只是……” 陆仲荀轻叹一声,点头示意子卿续说。 “只是马干办他们出发后,子卿就查了当地该管的卷宗记录,说来灵溪地处偏僻,数年间未曾发生过什么大事。唯独十年前,有一次江湖纷争,一个叫戗刀门的江湖门派在灵溪镇旁的灵山被剿灭了,卷宗里着墨甚少,只以密谋造反一笔带过。子卿觉得略有点蹊跷……” “家传的玉玦还带着么?”陆仲荀突然问到。 子卿一愣,点点头,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枚精致的玉玦,主题是一只引颈展翅的朱雀立于缺口边沿,周围祥云缭绕,纹路纤毫毕现,雕工精致:“爹爹关照子卿牢记在心,一向带在身上,即便更衣沐浴也不曾取下示人。” 陆仲荀凝视玉玦,沉思半晌又问:“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自父亲在河西救我性命至今,已有十个年头了。” “十年,有些事是该对你说了……”陆仲荀叹了口气,沉默半晌终于说道:“若有人说我是妖贼,你信不信?” 子卿闻言惊道:“爹爹莫开此等玩笑。陆指挥使戎马多年,为国家出生入死,怎地可能是妖贼……” “我是戗刀门弟子,这枚玉佩便是证明。” “这……”此言一出,惊得子卿说不出话来。 “我与你一样,是个孤儿。”陆仲荀手抚灰髯:“戗刀门创立已久,所奉祖师乃是战国先贤。祖师生卒年无从记载,也是孤儿出生。所以戗刀门收养孤儿作为弟子早已是承袭千年的传统了。戗刀门前代掌门将我从乱葬岗里捡了回去收为弟子,抚养长大,传我戗刀门学问,我传你的武功其实都源自戗刀门。” 陆仲荀背手转身,看向墙上那幅武将舞刀的画,画两边有一副对联,左边“蚤学诗书愧不成慨然投笔就功名”右边“少年征逐临穷塞晚岁优游寓赤城”,正中高悬牌匾上横批“溪风落晚”,也是陆家独门刀法中极霸道的一式招数的名称。 “那……戗刀门真的是图谋造反吗?” “戗刀门承鬼谷衣钵,下分二支,一支是出世派,擅长风水术数,养生修道,另一支则是入仕派,深谙纵横谋略之术,虽说纵横之术早已不堪为用,但入仕派的历代弟子仍有不少入朝为官为士,以所学术数辅佐君王,位列将相,风光无两。” 说到这里陆仲荀叹了口气: “可是搬弄权谋自然就会树敌立仇,更何况运筹算术还会泄露天机,因而入仕派屡遭劫难,久而久之人数越来越少,到如今戗刀门传承下来的只有风水术数的出世派,推崇占卜风水,帮人算命看相,隐修道法,于世间没甚名气,早已经风光不在了。” 子卿思索片刻不解地问道:“既然入仕派早已势微,灭门原因多半就不会是由于朝中党争了……那么这次所谓的谋反,会不会是出世派弟子行走江湖时结下的仇怨呢?” 陆仲荀没有回答,又继续说道:“按照戗刀门传统,弟子及冠以后,可选择下山自寻出路。我一心向往仕途,欲入庙堂报国安民,掌门师父爱惜,故传此玉玦,赠予盘缠,叫我自去寻一书院考取功名。可惜我资质愚钝,屡试不第……” 陆仲荀看着子卿的玉玦动容道:“多亏掌门师父长相资助,最终我武举得中进士,可惜此时掌门师父已经过世,而继任者是我师兄邬宏年,他是出世派的表率,为人正直,而出世派的人便是再怎地与人结仇,也断然不会和谋反有什么瓜葛,所以有人说戗刀门谋反,我是万万不信的。” 子卿更加疑惑:“那到底是什么人要蓄意加害呢?” “彼时戗刀门被朝廷定为邪教时,恰逢与僚夷战事正酣,我远在边境根本不得而知,等返回中原方才得知门人尽皆被害,案子都早已结了,查看案牍卷宗,也只找到只言片语,参与剿灭戗刀门的只有江湖门派和私兵团练,所涉人等均系花名诨号,官府自始至终几乎都没有出手,这个仇敌究竟是何人,根本无从查起。” 子卿更加讶异:“官府这样理会未免也太过草率了……” “江湖门派做大后被判作谋反的案子多如乱麻,用江湖门派对付江湖门派,彼此制衡,如此手段对朝廷来说已是惯例。” “但凡涉及谋反的案子,圣上皆是亲自过问的。”子卿忍不住喃喃自语:“这一件差事没有调我和马干办他们同去,难道说……”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若非彼时在沙场上微着功勋,门派事发之时定会牵连于我。”陆仲荀苦笑一声:“不管此番是什么妖怪作祟,都需得避嫌,那个地方你不去才是上策。” “原来父亲先前听说我要和马干办他们去灵溪时就替我请了休沐……是有如此用意……” “这十年来我也曾暗中活动,想查出真相,奈何未查到半点有用的信息……”陆仲荀长叹了口气:“沉冤十载难昭雪,愧负同门向九泉……虽然已过去这么多年,但同门手足被害之仇,在心中终归仍如一个死结,未曾得解。” 子卿见陆仲荀面露愁色,思忖片刻,道:“螟蛉之子,不负恩亲不负卿。子卿的性命是爹爹所救,十八般武功也是爹爹所授,如此说来戗刀门于子卿亦有牙慧,子卿理应前往那灵溪细细调查一番,报答爹爹救命养育之恩……” “不可!”陆仲荀摇摇头,斩钉截铁。 见子卿欲言又止,他又道:“这是老一辈的恩怨,不用你承担。总之我留你在京城,就是为了避嫌,有什么事情等马干办他们回来便知究竟,你就好好待在家中等消息。” 没等子卿应声,丫鬟进了屋来:“主人,军士们候在门外了。” 陆仲荀点点头,拿起护甲架上的铁浮屠往屋外走去:“想我此番领禁军出京这种差事,也是历来少有,连要去何处我也不知道,如今边疆动荡,地方贼寇四起,朝野皆不安宁,还是少引事端为妙,想要报效家国,你以后有的是机会。” 陆仲荀扭头凝视着子卿,等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才放心跨出门槛。 目送父亲消失在府邸大门外,喃喃自语的子卿扭过头来,看见眼前书房太师椅上坐着的却是血染衣襟的那个中年男子。 “有些事,我也瞒着您没有说啊。” 第4章 灵山石洞(上) “刷,刷,刷……” 一阵尖锐的磨刀声将陆子卿从梦境中唤醒,睁开朦胧的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柔软的枯草上。 环顾四周,昏黄的火光闪烁不定,照亮了子卿身旁长满青苔的石壁,显然这是一个山洞。光线昏暗,难以窥见洞内全貌,只能隐约看见周围矗立着许多高大的书架,整齐摆放的书本上积满了灰尘,还有一条狭长的通道延伸向黑暗,从不断传来的强烈风声判断似乎便是出口,风中夹杂着一股腐败的霉味和血腥味,充斥着子卿的鼻腔。 洞中所有的光亮都源自不远处巨大石桌上的一盏小小油灯,灯下是一口青铜铸造的大锅,血腥味似乎就是由此而来,至于锅旁,则有一位相貌熟悉的少年正在专心磨刀,那刺耳的磨刀声就是从此发出的。 随着手中菜刀来回,少年那红色发髻扎住的马尾正有节奏地轻轻晃动着,这就是从清风客栈引他跟踪到灵山来的戗刀少年洛叶。 子卿小心翼翼的用双肘撑地想支起身子,却感到钻心疼痛,力不从心“呃”地低吟一声,这才发现自己上身赤裸,左胸前的碎骨已经不见,刺穿的伤口已经前胸后背都以亚麻布包结实扎好,唯有斑驳血渍依然清晰可见。 “假书生,你醒啦?”洛叶闻声扭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子卿:“这里就是你想上的灵山,现在你得偿所愿了吧?”他的声音不响,但顺着洞内通道传出去回声连绵。 洛叶举着菜刀,拿起竹筒喝了一口,对着刀刃“噗”地喷了口水:“放心,这里很安全,除了我没人会进来。” 见子卿眼角瞥向放在石台上的画卷,洛叶嘴角微扬:“看你这刀不赖,我就顺便偷过来了。” 子卿挣扎欲起:“你是……什么人!” “厨子啊……”洛叶拿着菜刀晃了晃,又反手拍了拍身后那口半人高的大锅。 子卿心头一惊:“你……你要做什么?” “我一个厨子能干啥,当然是做饭啊。” 他边说边拿起子卿的那件金丝软甲:“你装死的本事也不赖,可不是寻常的朝廷探子吧?还有这等好物事救命。” 皇城司的软甲做功巧妙,乍看是一件厚实布制马夹,洛叶将马夹左胸上那个带着血渍的小洞撩开,露出了无数金属圆环编织的内衬,洛叶笑了笑,看向子卿胸口:“你自己又救了自己半条命。那时你胸口重伤心跳呼吸全无,我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还能活转过来。” 子卿万里挑一的特殊体质救过他不止一次,陆仲荀叮嘱过,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洛叶拿起软甲披在身上比划着:“不过你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那些人举止神神叨叨,你还敢凑近了瞧热闹。” 子卿看了一眼洛叶手里的菜刀,剑眉紧皱:“你……是要吃我?” 洛叶闻言嘴角一扬:“哟,是啊,我是要吃你啊……小哥你一身筋斗的腱子肉,虽然大半个身子被烧得不太像样子……” 洛叶皱眉打量着子卿身上那些严重烧伤导致的刺目疤痕,说着突然兴奋起来:“但莫名就让人想到是回过锅的烤肉!真是色香味俱全,看着我就流口水啊。把你救活了,听着你的惨叫声吃起来才新鲜啊!哈哈!” 眼见洛叶狂妄地大笑三声又举起石杯喝水,子卿忙趁机捂住伤口,拼尽全力扑向石台的“图穷匕现”。 哪知洛叶眼疾手快,一个鹞子翻身从石桌上掠过,抢先将画轴握到了手里,随即抬头对准子卿“噗”地将嘴里的水喷到子卿的脸上。 看见子卿扑倒在石桌旁的狼狈样子,洛叶忍不住嗤笑一声,蹲在石桌上,一抬手把“图穷匕见”丢到子卿胸口,不偏不倚正好命中伤口,子卿被砸的额头冷汗直冒,却又顾不得疼痛,连忙拿在手中。 “唰!” 画卷舒展,双刀出鞘,卷轴飘落,刀锋径直往洛叶脖颈而去,却因为伤口疼痛停在了三寸之外。 洛叶“啪啪”鼓着掌:“不错不错,好身手!这亮相无论看几次都不腻……只可惜你差点误杀了好人。” “你……好人?” “是啊,我要是坏人,会把这么危险的物事还你吗?你看看就你这道伤口,得费多大劲才能救活?你再看看我,像那种吃饱了撑的人嘛?” 子卿握住刀柄,终于稳住了神,面前眉眼俊朗的少年脏兮兮的脸庞,乱蓬蓬的头发,一身破旧的粗布衣袍,正一脸和气地看着自己,随即再看向洛叶身边的石桌,巨大的台面上散乱的摆放着各种东西,一大堆旧衣物,各种石臼石碗,器械工具,靠洛叶手边还有不少药草和带着新鲜血渍的亚麻布,显然是为了救自己用掉的,子卿这才终于长舒一口气依靠在墙壁上,半晌终于道了句:“多谢相救。” 洛叶摆摆手:“客气了,还好我在医书上见过你这种经脉清奇的,料想凭我颠倒坤乾的医术尚能一救,不然换别人早把你切成脍了。” “你到底是……谁?” “怎地?你自己在山下说的,不记得了吗?清风刀客啊。” 看着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子卿一时还无法和密信上那隽秀的字迹联系到一起,片刻谨慎地瞥了一眼那条黑黝黝的通道,问到:“这里是何处?” “灵山。山洞。厨房。”少年又兀自低头磨起刀来。 “那些山洞中的歹人是何身份?你和他们是何关系?” “我就是个普通小老百姓,山上这帮人都是腾龙宗的。” “腾龙宗?是不是那个苗疆卖艺人的帮派?听说他们做的蛇毒解药还挺灵验的,在江湖百姓中有不少信士,那药叫……” “龙蕴丹,外敷可治表伤,内服可医暗疾。” “不错,是叫龙蕴丹,只是这些人行事低调,除了走江湖卖药之外,似乎也没惹出过什么事端……他们怎会是此等邪教?” “有多邪反正你自己都亲眼看到了。腾龙宗自称教众遍布天下不计其数,现任宗主叫做龙远鸣,这里不过是一处分支,已有好多年了,隔三差五的要搞这种杀人典仪,只有教内亲信才能参加,把活人鲜血撒到那个玄石上去,流出来的呢就是玄浆,喝了这玄浆以后啊,能教人身强体健,白发变黑发,往后再按照他们自家的法门修炼,长此以往就能长生不死。” “可笑,世间哪有这种好事?” 洛叶反问:“你刚喝了,你觉得呢?” 子卿摸了摸胸前的伤口,惊讶道:“我的伤口……这伤原本不是小伤,可是竟然并不怎么痛……难道真的有用?但是……”随即又摸了摸小腹:“我为何却腹痛不已……” “依腾龙宗的说法,你有此反应,不是曾经作过恶,就是心中有恶念在,想要化解,须得入教修炼,长期服食龙蕴丹方可耕除略尽。” 子卿咒骂道:“一派胡言,此等下九流的教派我见得多了,靠着修仙的幌子蒙骗无知百姓,背后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着实邪恶。” 洛叶诡异地笑了笑。 子卿警觉地看着洛叶:“如此说来,你也是腾龙宗的?” “嗛,我要真是腾龙宗的亲信,还能任你口里喘气?早就……咔嚓了。”洛叶举起手里的菜刀,磨得锋利无比的刀刃泛起淡淡的黄光:“我呢,算是个……厨子吧……,给腾龙宗养的畜牲们做吃食的。你看……因为厨艺太好,舍不得我走。”他说到这里抬脚踢了踢石桌旁那口大锅,脚踝上绑着一根粗粗的锁链撞击发出“铛铛”的响声:“你被丢到我这里,就是因为要给那些黑眚置办食材。” “食材?” “喏,就是这个。”洛叶拿起勺子从大锅里捞出一只怪物的手臂:“就是今晚在祭坛被你杀掉的那只,不然你以为它们吃什么?吃素吗?我都是拿镇上的腌臜剩菜来喂,不过最近份量不够,附近的野兽又都给它们吃完了,它们没什么油水夜里就会到处伤人……” 洛叶说着又把手臂丢了回去:“本来呢,你应该是它们的晚饭,既然你没死成,就拿你杀掉的这只来喂了……唉,话说这帮猪鼻子饿起来那叫声啊,能吵得人一晚都睡不好觉……” “你……你原以为我要给吃掉吧?那又何故救我?” 子卿话音刚落,突然从洞外传来了一阵笛声,那曲声和洛叶吹奏的有些相似,抑扬顿挫但又有些不着调,说不出的古怪,一曲作罢就听见有人在洞外喊到:“小魔头,开饭了!” “听到啦!”洛叶扯着嗓子大声应到。 “呵呵!”一声似曾相识的冷笑从洞外远远传了进来,随后又是“呵呵哈”一阵冰冷笑声响起,越来越急促而清晰,每一声都揪得子卿心头随之一颤。 “哎,说曹操曹操就到。畜牲们历来准时,到饭点就赴席来了。”洛叶放下断臂,起身走到洞口,那里停有一辆江州车,车上挂着一个倒三角的大木斗,有一只黑色的爪子露在斗外:“哦对了,你呆在里头别出声啊,虽然眚如其名,眼神不太好,但它们鼻子和耳朵都灵得很。” 子卿见洛叶推起独轮小车“吱呀呀”往出了去,便护住伤口翻身起来,轻手轻脚跟到洞口,小心地探头向外张望。 只见外面是一块十来丈见方的开阔空地,头顶是一大片前出的岩石,呼应着不远处的一片悬崖,放眼远眺黑魆魆的一片千山万仞尽收眼底,而此时山风大作发出吹进凹口时才有的独特呼啸声,原来这个山洞竟开在山壁上的一条裂缝里,洞外这片空地就像是个有岩石吊顶遮挡的阳台。暮秋的月亮在“屋檐”下露出小半张圆脸,将黯淡的月光斜斜地洒进来,把洞前空地染成一片暗灰色。怪异的是,悬崖边上似乎有一张巨大的网依稀可见。 来不及细看,洛叶已经将独轮车麻利地推到月光中间,一抬手,车斗里的东西就“哗啦啦”倒了一地,他恨恨地丢下句“今日的肉糙,噎死你们这帮恶鬼”便转身回来了。 还没等他走回洞来,又是“嗖嗖”几声响,有四五个好似巨大蝙蝠的黑影从石檐外快速飘了进来,一看那熟悉的身形动作便知是黑眚了。它们一落地,就发着“呵呵”的怪声争先恐后地聚拢到江州车旁,随即就听见“喀拉喀拉”的声音不断传来,明显是骨头被咬断的声音。 这群长毛妖怪凑在一处,就如同一大团耸黑雾在黑暗中蠕动着,难辨彼此,只有那咀嚼声音连绵起伏,犹如无数蚂蚁在噬咬着子卿的胸口,一阵阵的疼。 洛叶一声不吭走进洞,瞥了一眼握着画卷紧紧贴在洞口的子卿,笑道:“这么多只,老兄你可打不过。”话毕他坐回石台旁,冲子卿招了招手:“没事,它们吃饱就走了。” 子卿又偷偷窥向洞外,没过多久,那些黑眚果然一个接一个站到洞口的悬崖旁,手臂张开,露出蝙蝠一样的翅膀,只听“嗖嗖”几声,跳下去不见了。 子卿小心走回石台旁轻声道:“这些黑眚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喝了玄浆,恶贯满盈之人就会很快变成黑眚,腾龙宗管它们叫玄灵,而良善之人修炼之后,不仅神志正常,还能自在变化,比黑眚还要强。” 洛叶顿了一顿补充道:“哦,对了,如果修炼时再吃点新鲜的人肉……修为还能涨得更快些。” 子卿惊讶不已:“腾龙宗修炼还吃人肉?” 洛叶指着石台上堆着的破衣烂衫说道:“反正典仪都会抓一些恶人来血祭,都是些外地人,还有外国人……都喂给黑眚岂不是可惜。” “如此大逆不道的修仙之法,竟然还会有人信!” “嗛!”洛叶嘴角一撇:“修仙?这叫修妖呀!世间妖怪横行,却不见神仙踪影。既然长生不死如此方便,谁还在乎是仙还是妖?” 子卿眉头紧皱:“腾龙宗的宗主在哪里?可在灵山上?” 第5章 灵山石洞(下) “教主啊,说起来有好多年没见过了。”洛叶抬起头,似乎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个直娘贼。” 子卿又问:“他们典仪用的那块黑石头到底是什么?” “龙神福泽。”洛叶诡异一笑:“腾龙宗有一条大蛇,乃是天龙降世,这石头就是从它口里吐出来的灵石,滴血上去化成玄浆。” 子卿轻哼一声:“又将龙蛇混为一谈,蛇嘴里出来的难道不会有毒?” “确实不错……”洛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玄浆确实有效,就是喝多了容易上瘾,发作时痛苦不已,为了能再喝上一口,便会乖乖听话,不然腾龙宗那么多信众哪里来的。” “腾龙宗真是罪不可赦,饮人血啖人肉,枉杀无辜,天理难容。”子卿愤愤不平:“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轮不到他们来决定生死,何况今日他们杀的还是朝廷命官,这种事官府是绝不会姑息的。你缘何不跑?不去报官?” “报官?你不是官吗?我报给你有用吗?他们怕你吗?”洛叶苦笑一声:“方圆百里皆为腾龙宗信士,宗主便是半边天。就算我能下山,也离不开灵溪……” “呵呵,呜——!”突然,山洞外又一次传来黑眚的鸣叫声,这一次的叫声有些不一样,不仅多出个尾音拖得很长,还远比之前那些黑眚更低沉也更有力。洛叶一皱眉,对子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吔?” 叫声刚消停下来,子卿又听见身后洞穴深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伴随着“唰啦啦”的铁链声阵阵,黑暗中有一个身影渐渐显现,乍看似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 但要说那是一个女子,倒不如说是半人半妖的怪物,因为她高九尺有余,皮肤惨白,满头白色长毛已经完全遮住了脸,修长的长爪,和那黑毛怪一样长着长长的指甲,乍看分明是一只褪了毛的白毛黑眚,只有从她身上一件破烂衣衫和直立行走的姿态才能辨出半分女子的姿态。 “吔?”那怪物呜咽了一声,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喉头直接发出的。 “哎,在呢!”洛叶应了一声。 一旁的子卿欲言又止,手中的佩刀已经拔了半截出鞘,却见洛叶淡定的冲他摆了摆手。 “她和他们不一样。” “唰啦啦”,随着脚踝上粗粗的铁链摩擦地面发出的响声,那只白色的怪物用一种在子卿看来非常怪异的、仅属于它这副异于常人躯体的优雅姿势“款款”走到子卿身旁,随即“嗖”地将满是白毛的头凑到子卿面前,不住地用力嗅着。 速度之快,子卿完全反应不过来,大气不敢出的他终于透过那茂密白毛的缝隙间看见了怪物的双眼——一对瞪得大大的,有着和眼白相似的银灰色瞳孔的眼珠子。 “没事,他不是坏人。”洛叶抬头朝怪物轻声说到,似乎那怪物能听懂似的。 “呜——呜!”他话音刚落,洞外黑眚的怪声又一次响起。白毛妖猛地转过身,快步朝着洞外走了出去,脚踝上那根长得仿佛没有极限的铁链拖在地面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子卿见怪物出洞,握住刀柄想跟过去。洛叶又朝他摆摆手,微笑道:“用不着你出手,有她在就够了。”他话毕,又低头磨起刀来。 “呵呵啊!” 粗重的叫声在山洞外不断地响起,只是比之前更尖锐更急促,而且渐渐变得凄惨。子卿如坐针毡,只能怔怔看着地上延伸出去的那条长链来回抖动,发出“哗啦啦”的剧烈碰撞声,伴随着山洞里有节奏的磨刀声和山洞外愈发凄厉的怪叫声,犹如一只被狂风不断拉扯的风筝,来回抽动着子卿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那叫声消失了。 “哗啦,哗啦”的铁链声由远而近,那只白眚又从通道外走了进来,用一种在子卿看来非常古怪的、仅属于它这副异于常人躯体的优雅姿势“款款”走了进来,它的前爪握着一只沾满黑色血迹的爪子,显然属于它身后拖着的一只浑身黑毛,被洛叶称为黑眚的怪物。 子卿看得出,这只黑眚比他之前杀死的个头更大,足有丈余,只是四肢此时已经弯曲成奇怪的样子,恐怕是骨头被扭断了,黑血正从长指甲末梢不断滴落下来,最骇人的是还有一长串的大肠小肠从大黑眚的谷道处掉出来,在大黑眚的脖颈上紧紧缠了好几圈打成个死结——看来皮糙肉厚的黑眚,弱点不仅仅是嘴。 “啪!”白眚轻轻一抬手,将已经咽气的大黑眚丢到石桌旁边,随即蹲下身子趴到它的尸体前,仰头将遮住面庞的白色毛发向后甩去。毛发散开,露出了一张尖嘴尖耳的狼脸来。 就在子卿讶异之间,她张开和皮肤同样苍白而没有血色的干裂嘴唇,露出了口中上下两对锐利细长的犬齿,重重咬在黑眚的脖颈上。“咔嚓”一声,白眚的动作就如那只黑眚轻松扯下瘦子张超的下巴一般,黑血喷涌而出,伴随白眚一口又一口四散飞溅着,似乎在为这场晚宴助兴。 “啪”地一声,一根黑眚的大腿丢在了白眚面前,白眚一把抓起咬在嘴里。 “今日给你加个鸡腿,可要多谢旁边这位大哥。”一直默默坐在旁边的洛叶突然轻轻地说到。 白眚闻言顿了顿,算是听懂了,那双银白色的眸子虽然几乎看不见瞳孔,此刻不知是在凝视着子卿还是凝视着虚无。 “喀拉啦。”偶尔,白眚发出清脆的咀嚼声,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默默注视着一只怪物吃另一只怪物。 同样是骨头碎裂的声音,这一次让子卿有一丝莫名的快感。 没多久,大黑眚已经被吃得七零八落了。洛叶蹲在白眚身后,眉宇间带着一丝忧愁和怜惜,伸出手去缓缓抚摸白眚的一头白毛:“这身毛一直长,没完没了。日日剪也剪不干净。” 只见他小心捧起一捧白毛,喃喃道:“谁做冰壶凉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冷有愁无?应华发。” 洛叶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子放在地上展开,里面零零碎碎的都是些黑色棱形金属零件,子卿定睛一看,原来是孩童玩的鲁班四方锁。 “哈。”白眚轻轻应一声,饶有兴致地弯腰探头嗅了嗅那些零件,随即抬起手臂胡乱擦掉嘴边的黑色血渍,如狼犬般趴在地上,伸出前爪,用细长的指甲精准地捏起了四方锁。 只见那些散落的零件此时竟然全都凭空飘浮了起来,缓缓地飘向四方锁,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异常精准地地组装到了四方锁上。 白眚满意地拿着拼好的四方锁来回端详,嘴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喉腔里不间断地发出高低起伏的音律,显然是在哼着一首小曲儿。 娃娃脸的洛叶,合着白眚的曲调唱出声来,娃娃音的声线,听来颇为悦耳:“月奶奶,黄巴巴,小娃娃,睡着啦。……买个蒸馍哄娃娃,爹一口,娘一口,噢噢噢哎,睡着啦,小娃娃。” “喀嚓喀嚓。”随着喃喃的童谣,一摞又一摞白毛从白眚头上飘落下来,洛叶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一把剪刀,专心致志地给白眚剪起了白发。 活脱脱是一只小猴在给一只老猴理毛。 没多久,几十个小零件已经在白眚的手中拼成了完整的锁,修剪过白毛后的她,相貌倒是显得颇为清秀,少了几分狼豸的凶狠,多了几分狐狸的可爱,苍白的嘴角微微上扬,有了一丝血色,发出心满意足的“咕噜”声,扭头望着少年忽然张口说话了,语音沙哑。 “爷爷。” 洛叶温柔地轻声说道:“教你多少回了,是叶,叶儿,叶子的叶。” “爷儿,乖,睡……” “嗯,你先躺吧。我收拾好了就睡了。” 白眚兀自爬起来,又拖着锁链朝黑魆魆的洞里“哗啦啦”地走了进去。 直到目送白眚消失在黑暗中,子卿这才惊异地问道:“它,是什么?” “她是我师叔。”洛叶小心翼翼地收起地上剪掉的白毛:“被这些人关了十年。”一边抬头向洞口示意,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绞盘,束缚白眚的脚链末端就绑在上面。 “我一直在此照顾她。”洛叶拿起菜刀,将那只被吃得七零八落的黑眚尸骨捡到一起:“腾龙宗吸血,黑眚食人,她吃黑眚。” “她是如何变成黑眚的……” “她和那些妖怪不同!她只是得了怪病,从来不曾害人!”洛叶忽然高声打断了子卿,手里菜刀攥得紧紧地:“虽然逃不出去,但她会保护我,黑眚来了,就是死。” 洞里安静下来,子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一晚他经历得已经很多了,但恐怕远不如面前这个少年。 半晌,洛叶终于开了腔:“你走吧。”他从石台上那堆衣物中翻出一套破旧的袍子丢过来:“这身衣服你凑合穿着。” 子卿一愣,这才想起身上的翡翠玉玦已经不翼而飞:“我的玉玦……” “都这个时候了还关心什么身外之物?”洛叶打断他:“总之趁着天黑,赶快下山逃命去吧。”他笑了笑:“我也是没想到你会靠那么近,你没看他们人多势众,干嘛还傻乎乎的凑过去?” 子卿想到死去的张超马平,一丝心酸涌上子卿心头:“眼看同袍身处险境,难道要我见死不救?” 洛叶有些讶异:“搞了半天,今日死的那两个你都认识啊?” 子卿神情暗淡:“不错,都是与我一同当差的兄弟。” “哦!”洛叶恍然大悟:“那个被当做典仪贡品的行商当初半夜擅闯灵山迷了路,被黑眚吓个半死,才给抓到这里的,至于那个被吃掉下巴的是行商的脚夫,后来就是他把行商是差官的事给供了出来……” 说到这里洛叶不屑的耻笑一声:“话说你们差官为何都互相出卖啊?” 子卿叹了口气:“二保一,供一个出来起码另一个能活。” “哦?一个供出另一个,来获得信任,苦肉计啊……”洛叶一愣,随即好奇地问道:“那么官爷你们到底是干啥差使的?” “在下麟州防御使,带御器械陆兴,字子卿,我们三人皆为皇城司亲事官。上至文武百官下至乡野村夫,胆敢作奸犯科者,皇城司自可断遣。” “是嘛,那可了不得。官爷可还带了其他差官来吗?……没有?那你逞什么能呀!” 洛叶语气里充满了不屑,最后把目光落在子卿胸前的伤口:“下次量力而为吧,大官人。” 他拍拍子卿肩膀,朝洞外走去。 第6章 夜半归途 子卿从山洞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迈出没几步忽然发觉足底地面粘湿松软,低头一看已经踏入了一滩黑糊糊的血渍中,看来黑白两眚方才在此曾有一番恶斗。 细看所处的这座平台,地面墙壁皆异常平整,显然是人工雕琢而来,就好像天神用斧子在山壁上劈出了一道整整齐齐的口子。 走到悬崖边沿,看见两根三尺来长的大铁柱,撑起一张由碗口粗的铁链编织成的四五尺见方的大网,这张大网临空架在笔直的峭壁上,从山崖上抛下来的物事都会被这张网接住。抬头是云雾缭绕的峰顶,低头大网之下就是万丈深渊。 洛叶一手拿扫帚一手拿麻袋从洞口走过来,腰间挂着一个小巧的方形灯笼,散发着幽幽的绿色光芒:“他们祭典的那个洞子就在这上头,你就是从上面扔下来的。” 确实,由于山洞口周围被灌木环绕,从远处看来只能看见山壁上繁茂的植被,就如同隐藏在瀑布之后的水帘洞一样。如果不靠近仔细搜索,极难发现这个半山处的裂缝以及这张网,更不会想到这条缝里竟然别有洞天。 “快走吧,别磨蹭了。黑眚们刚吃好饭都在打盹,等一会儿醒了,这座山就又是它们的天下了。” 洛叶将麻袋一抖,把黑眚的碎骨残渣倒下悬崖,随即抬手指了指一旁山壁:“从‘半足宽’爬回山腰,穿过山林下山。” 借着微弱的灯光,子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洞旁有一条蜿蜒向上的小缝,踩进去确实只能容纳半只脚底,要想离开这条山壁上的裂缝,就须得踩着这条极狭的石隙,紧贴山壁爬到半山腰去。 “那些黑眚,它们平时会不会四处伤人?” “黑眚由人变化而来,多多少少还有一些灵性,自然有的是法子驯。” 黑夜之中,洛叶的一双眸子在萤火虫灯黄绿色的幽光映衬下亮闪闪的:“只有到了晚上它们才会变化成妖怪,白日里都是寻常人的模样,只不过个个神志尽失,呆愚痴傻,记不得任何事情,已不再是化眚前的那个人了。” 说完他拿起扫帚,麻利地将地上黑眚的残肢碎肉扫到了悬崖下。 “所以白日就关在洞里,等夜里再放出来当守卫……”子卿想了一想又问:“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嗯,十多年了吧,我很小时就跟着师父了,后来师叔得了病以后,被我师父用锁链绑了起来,再后来腾龙宗就把灵山给占了。” 子卿扭头看向山洞,发现洞顶刻着几个字,光线太暗一时看不清楚:“你师父,便是戗刀门掌门邬宏年?” 洛叶把扫帚放到墙边,用力地来回揉搓了几下双手后把手放到灯笼上,只见灯笼的光芒立即明亮了不少,随即又拿出一面铜镜对着洞顶,借着虫匣的幽光聚拢照射到洞壁上,洞壁上原本凹凸起伏的痕迹此时随着光影起伏显出四个字:玄威洞藏。 “这里是戗刀门的藏书阁。” 子卿扭头看向少年手中这面轻巧单薄的铜镜,它的背面雕刻着精致的蟠螭纹路,周围有一圈奇怪的符号环绕,看似符箓又形似梵文,但由于整个表面有不少斑驳磨损,那些符号的细节已经不太好辨认,说明这面镜子已经有不少年头了。子卿在管理皇家器物的皇城司文思院长过见识,从形制猜测这面镜战国时候就有了,只是上面那些符号究竟为何则完全不得要领。 洛叶看到子卿对他手中镜子好奇,眼珠一转,满脸神秘地说道:“此乃清质昭明镜,师父传下的宝贝,其中有镜灵,可知过去未来……” 见子卿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洛叶突然嘴角一翘:“嗨!我瞎编的,这就是一面破镜子,自从师叔生病见了镜子就要发狂,于是我就把它藏起来了。” 洛叶脸上满是不屑一顾:“哎,所谓的戗刀门呀,就是些靠磨刀营生的穷人,学点看相算命的手艺讨口饭吃,都很老实本分,从来也不和别人起争端。就因为我师父找人打赌,赢走了别人一把宝剑,结果被一群江湖门派的人找上门来,说他这剑是偷的,还给戗刀门安了个魔教的罪名。独孤十方你知道不?” “有所耳闻,江湖上称他为当今武林盟主。” “呸呸呸,什么武林盟主啊,分明是带着一群人打我师父一个人。呸呸呸,什么江湖好汉啊,分明就是谁打赢了谁好汉。” 洛叶撩起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把一个匣子递到子卿手里:“哪,这个小灯笼叫虫匣,是我做的,你拿着,对你来说这才是宝贝。” 这是一只手掌大小的小巧灯笼,顶上有个铜环,方便提携,而长方形的匣身四面镂空,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里头飞舞着许多萤火虫,透过这层白纱散发出幽暗的光芒。 “吹吹就熄了。”洛叶说着对准灯笼呼呼吹了几口气,那些萤火虫的光居然立刻就消失了,随即他又用力搓搓双手,将手放到虫匣上:“喏,这样就亮了,能持续亮上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灯灭时再搓手点亮……这里头的虫儿可不是寻常虫虺,以白纱上凝结的朝露为食就能活,当初收集可花了我一番功夫,而且它不仅能照明,必要时还能医点小伤呢……” 洛叶眉飞色舞正说得兴起,发现子卿将信将疑的眼神,便打住了话匣子。 “哪,拿去,这宝贝你可得好好爱惜,记得还我……灵山的山林是有阵法的,不知门道的人都得迷路,先前要不是我带你走你根本上不来,不过下山呢就要相对容易不少,你下山时只管举着这灯笼走道,这些虫儿很警觉的,若是路上突然灭了还点不亮,就说明你走错了。” “若是遇到黑眚怎么办?” 洛叶嘴角微微一扬:“我在给黑眚的吃食里,放了些药,它们一时半会不会出来的。不过你还得担心别的……”洛叶举手做了个蛇的形状:“呵呵,你知不知道,腾龙宗最擅长的其实不是驯黑眚,而是驭蛇。这山上到处都有他们放养的毒蛇,到时候黑灯瞎火的……嘶!” “这些人如此凶恶,为何你不走呢?” 洛叶指了指脚踝上的镣铐:“哪,你瞧,这不是锁着呢嘛……何况我师叔也被关着,我不能丢下她……” 洛叶抬头看了一眼半空里的月亮,不耐烦地做了个驱赶的手势:“好了好了,跟你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巡山的腾龙宗随时都会回来,快走快走,别给我添麻烦!”说罢便转身往洞口走去。 看着少年的背影,子卿心中一热。 “戗刀门弟子洛叶,我在先前典仪山洞的通道尽头落下一个藤箧,拜托你为我去取回。里面有一枚玉玦,是戗刀门信物。戗刀门除了你之外还有传人,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帮他完成一个心愿,让戗刀门沉冤得雪。” 洛叶愣了一愣,忽然转身走到子卿面前,凝视道:“都十年了,戗刀门的弟子早就做鸟兽散了,你想怎么样?” “等我找齐人手,就回来救你……” 洛叶闻言满脸的不屑:“呵呵,官府有用的话,我也不会这里呆十年!灵山方圆数百里,全都是他们的地盘,你前脚带人来,后脚他们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今日你能逃脱,实属万幸,只因那些人近来忙于要紧的勾当,疏于防备,连你们三人的尸体都随便处置了事。听好了,我不需要你帮忙!下山以后尽量走得离此地越远越好,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子卿依然心有不甘:“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这一次洛叶再也没有回头,只丢下两个字。 “快滚!” …… 沿着半足宽的山壁缝隙,子卿踉跄爬上山腰,回头看向悬崖下,垂直的山壁上植株密集丛生,那张大网已经隐没在一片灌木中,这玄威洞确实隐藏得极为巧妙。 举目眺望,悬在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将惨淡的月光撒到山间的枫林里,借着月光还能依稀看得到下山的路,远处的山谷淹没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零星的灯火闪烁指引着灵溪镇的所在。 转身蹒跚着走进灵山枫林,一边赶路下山,一边回想方才洛叶的话,子卿越想越是不忿,自己堂堂神州皇城卒,乃是天子身边禁侍,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监察,又怎么可以害怕一伙山贼土匪? 眼前抓住贼人要紧,须得连夜赶去附近驿所联络皇城司调遣帮手。 可千万别叫一个少年小瞧了我。 打定主意正想加快脚步,却感觉身上一阵疼痛。 “黑眚涎毒不解,痛结膀胱,其人如狂,血自下,下者愈。黑眚口涎之毒虽不易致命,伤口我也做了些简单处置,但是恐怕还是会浑身疼痛难耐,你尽快去找个郎中,说自己中了蛇毒,让他帮你排出来就好了。” 想到临走前洛叶的提醒,不禁又低头看了看胸前伤口,洛叶的包扎手法相当巧妙,加上用了一些不知名的神奇草药,血已经止住了。 那几枚刺入胸口的碎骨,虽然有金丝软甲阻隔,但也是深入心房的所在,要不是自己身体结构异于常人,此时恐怕早已一命呜呼了。 “你体质异于常人,危难关头说不定能救你一命,担当此职颇为合适。”此情此景,倒是又应了父亲的话。 陆仲荀曾是戍边武将,久经战阵,十八般兵器精通,尤擅使长短刀,有一手独门刀法精妙奇诡,斩敌无数。子卿自幼跟他习武,心中所向就是从军杀敌,没曾想造化弄人,陆仲荀后来调回京师做了禁军殿帅,子卿也阴差阳错当了皇家的探子。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此处不是沙场之上,面对的又都是牛鬼蛇神,该去搬什么样的救兵呢?怕是请道官来降妖除魔更好一些。 树影将圆,林梢不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如同一个巨大迷宫。辗转行了半柱香的功夫,忽然前方亮起微弱的火光,似有人影晃动,连忙吹灭虫匣。 第7章 山腰听书 等火光近了,躲在暗处的子卿才认出,是之前镇上清风客栈的说书老翁,折扇插在颈后,一手提灯笼,一手拿酒壶,摇摇晃晃从山下走上来。 明明在客栈里说山中闹鬼不可擅闯,自己还敢半夜上来?这说书老翁显然是和歹人一伙的。 子卿忍不住悄悄跟在老翁身后,又折返上山。 老翁轻车熟路走到半山腰,便没有再往山顶去,而是转身走进一大丛灌木之后。 子卿跟在后面越过灌木,躲在大石后朝前面看去,发现这里两边高耸的山壁中有一条崎岖小路,在逼仄蜿蜒的尽头,有两座半人高的坟堆伫立着。那说书老翁站定在两座碎石堆砌的坟堆前,拿出一叠纸钱烧了,一边喝着酒一边摇摇晃晃地绕着坟堆来回转圈。 “邬兄,嗝……当年我之所以出卖你,是因为我儿性命在腾龙宗手上,才迫不得已……你死在我眼前,我见死不救,是想挽回我师妹的名声,也是迫不得已……嗝,如今我在你死后继续说你坏话毁你名声,是要防人上山来被那些怪物给害了性命,还是迫不得已……” 老翁叹口气,把灯笼放到地上,趴在坟堆边醉醺醺地说道:“你当初曾说过,你我一个是武林名门正派的弟子,一个是江湖臭名昭着的魔头,不想竟然结为至交,定是一段孽缘,恐怕将来必有劫难,果然一切都被你不幸言中了……我欠你的那一剑,等你我黄泉再见时,我一定还你。”他颤巍巍的走上一步,拂去坟头的枯叶,将酒倒在坟堆上,声音哽咽。 “好痛啊,好痛……周兄当年你背后刺我那一剑时,可完全没有收手啊!”忽然有话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幽幽的憎恨与埋怨,仿佛是从那坟冢传出的。 老翁吓得不轻:“谁?” 那声音怒道:“周兄,枉我如此信任你,你却为何要害我!” 老翁声音颤抖:“邬兄!是你吗!” “哼,当初你我不过是打个赌,事后我不是要你将宝剑归还给你师父吗?你为何要将宝剑私藏起来,反说宝剑在我手上?” 老翁长叹一声:“……你我兄弟一场,我本不想害你,只是……我儿在腾龙宗做了元辰修士,我要是不照他们所说的做……他就……我实在是……” 随即又有一个尖声尖气的女声话音响起:“周师兄,枉我如此信任你,结果你却将我行踪告诉了爹爹。” 老翁两腿一软,跪到地上:“师妹!师妹啊你听我说……师父他,他本就不同意你们二人之事,若是我不告诉他,他那时就要放火烧山,我是怕伤到了你啊!” “说得好听,你当初要是将宝剑还给我爹爹,哪里还有这些事情,说来说去你也不过是个觊觎武林盟主之位的伪君子!” “我、那剑其实根本就不在我手上……师妹你为何总是如此看我……邬兄跟我说过他并不喜欢你,是我怕你太过伤心才拜托他带你在身边暂为照顾,你又何必一味纠缠,何况他这人天生风流成性,在江湖上人称淫魔,名声本来就不好,你又何苦要非他不许?我也不想看你背上魔教妖女的名号啊!” 一男一女似乎根本不听辩解,只是一唱一和,不断地咒骂着:“周鹤阳,枉我如此信任你,你却辜负了我!” 周鹤阳百口莫辩,不由坐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哈哈哈哈” 突然咒骂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大笑声,紧接着就有张人脸从坟后闪了出来,地上灯笼的光芒从下面照上来,将他的眉眼勾勒得如同鬼怪:“周鹤阳,爹爹一直说要把我许配给下一任的峨眉掌门,却不想我跟了一个魔头,依我看……” 女子声线越来越粗,最后完全变成了男子声线:“你分明就是嫉妒邬宏年!” 听声音和身形正是黑石仪式时的黑衣人。 “你、你是谁!”那名叫周鹤阳的说书老翁慌张地拿起灯笼,才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宽背膀厚、虎体熊腰的胖子,三十多岁,脸颊上的肉太多,挤得小鼻子小眯缝眼几乎无处安放,模仿女鬼说话的正是他。 周鹤阳见了大怒,话语声中的醉意全无:“吴思三,你又来戏弄老夫!” “哼,大半夜的,我道是谁那么大胆子跑上山来,还以为又是官府的探子,差点就一刀砍了。周老头你不要命了么?”恶作剧的吴思三笑嘻嘻地亮出一把长柄的陌刀,在夜光下闪着寒光。 周鹤阳强忍怒气,起身冷冷答道:“我身为峨眉派的掌门,念及同门之情,来祭扫师妹,何况三更半夜,也不会有人看到的。” “祭扫同门?你还记得自己是峨眉派的啊?你在灵山一待这么多年,连峨眉派都不要了,怎么今日想起同门来了?” 周鹤阳怒道:“我峨眉派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哦,我知道了,当初你害白猿真人被姓邬的杀死,你怕睹物思人,才不敢回峨眉派的,对不对?” “胡说!我师父贵为武林盟主,怎么可能被人打败,他是一心牵挂师妹安危,才不慎被伤的!” 话毕周鹤阳愤愤丢掉酒壶,长袖一展亮出一只峨眉刺来,在手掌中转了几圈,将闪着寒光的刀尖直指吴思三:“吴坛主,老夫是看在肖助教的份上,才对你处处忍让,不要以为你就可以肆意羞辱老夫!峨眉派武功盖世,吴坛主要不要领教领教?” “好好好,反正白猿真人已经驾鹤西游了,死无对证。你爱怎样说便怎样吧,峨眉派的幺蛾子关我屁事。” 吴思三收起笑容,也举起陌刀指着周鹤阳:“不过话说回来,周老头,你也别老惦记着师妹了,你怎么连今日典仪也没有来,又喝过头了么?让你呆在灵溪是要你防着踪迹可疑之人的,你知不知道今日又有人跑上山来了!?” 周鹤阳一惊:“有人上山?……不是本地人吧?莫不是……是客栈里喝茶的那个书生?” “不错,那家伙跟着洛哥儿穿过迷阵,最后竟然给他混进了请神典仪的现场,好在被我逮住,嘿嘿,已经命丧当场。” 周鹤阳闻言怒道:“哼,若不是那洛哥儿大闹客栈,我也不至于没留神就让书生跑了!我早已说过,那小子长大了,留着迟早会是祸害!” “你对我凶有什么用。宗主不让动的人,有本事你去找宗主说啊。” “宗主?呵呵,宗主若是有仙君的几分风骨,腾龙宗也不至于变成今日模样。当初剿灭戗刀门,说是为江湖除害,可是这么些年来行事越来越乖戾,和比戗刀门比,更像是个魔教。” “大胆!周老头,我看你是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了吧?宗主可是在带大家干大事的,不想干你可以不干。当初你之所以能入腾龙宗,就是因为你破戗刀门有功。可你连望个风这般简单的活都干不好,还敢对宗主咕咕唧唧,动的是什么心思?” 周鹤阳轻哼一声:“老朽不敢,我儿性命都在宗主手里,吴坛主还怕我对宗主不是一片忠心?” “算了,谅你也不敢,你还是操心一会儿肖助教找你问罪吧。” “怎地,肖助教要来?” “嘿嘿,周老头啊周老头,这次的疏忽要是传到宗主耳朵里了,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啊。” “大哥,大哥在吗!”就在此时,忽然又有一个人举着火把从远处跑来。 吴思三冲来人问到:“二朗,你不好好在洞里守着玄石,跑来作甚。” 那个人矮胖的身材,和吴思三相貌相似,似乎是一对亲兄弟,气喘吁吁的说道:“不好了,玄石不见了!” “什么?我才出来一会儿,好端端的如何会不见的?我那么多的护法灵卫呢?”吴思三闻言大惊失色。 “哎呀,那、那癫婆不知怎地跑到祭坛来啦,这一下玄卫都炸了锅,把祭坛搅得天翻地覆,等我回过神再看时,就发现玄石不见了。” “怎么可能?那颠婆被人放出来了?她哪里来的钥匙!难不成是把腿给砍掉了?” “没有,好端端的四肢都在。跑得飞快。” “肯定是洛叶那个小魔头弄坏了锁链!我早说过不能凭他胡闹。”周鹤阳插嘴道。 吴思三连连摇头:“不可能的,锁链绝不会坏,白日里我还查看过,到底是谁把它放出来的!” 吴二郎突然指着山下惊叫:“你们快看!镇子上出事了!” 回头看去,只见远处山谷间的灵溪镇上,不知何时飘起了一团滚滚浓烟,隐约可以看到是某处房屋着了火,随即伴随着爆竹炸裂的声音,就有几簇烟花在镇子上方的夜空里绽放开来,仿佛一场烟花大会正在上演。 “不好!”周鹤阳大叫一声,转身就往山下跑。 “大哥,你说会不会是黑眚跑到镇子上去了?” “惨了惨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这么多的乱子。唉,现在没空顾及镇子了,玄石要是没了,你我的小命可就不保了,走先回祭坛。” 子卿从大石后探出身来,悄悄跟在周鹤阳身后往山下去了。 第8章 灵溪起火 灵溪是个不大的镇子,百来间木制的楼阁房屋连甍接栋聚成一团,一条四马并行的大道唤作火药街,是这个以制作烟花为主业的小镇的主干道,火药街自东至西直穿而过,沿街南北两侧商铺鸟集鳞萃,纵横交错着无数狭窄的小道,如大网般朝遍地里巷延伸出去。 子卿没料到自己明明有伤在身,却丝毫不觉累赘,悄悄地跟在健步如飞的周鹤阳后面,没有多久就到了火药街上。 此刻街道上满是避难的人群向镇外涌来,立刻就淹没了周鹤阳的踪影,显然是因为火势已经蔓延开来,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之间连成了一片,火光冲天,引燃了街边各家烟花店铺,冲天的夺目烟花伴随炮仗声此起彼伏。 “你们几人,分头疏散众家到镇前的空地去躲避!” 循声看去,见一群人聚在道旁,中间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正在大声指挥着,看衣着打扮应是镇上有头脸的人物。 子卿凑近人群,对一个持刀的高个壮汉问道:“劳驾兄台,请问这大火是何故燃起的?” 那壮汉不耐烦地打断道:“少废话,正忙着救火呢,闲杂人等都去镇前广场退避!” 子卿见状只得闭嘴静听,但见那个中年人说道:“陈老弟,救火的人手太少了,再找找哪家还有青壮年在的,实在不行,就把能提得动水的都找来。王家兄弟,望火楼的水车只有一部不堪用,你们带四五人去我家把牛车都拉来运水。都听明白了?各自干活去吧!” 待男子吩咐完毕,众人立即四散而去,只剩壮汉和几个家丁打扮的年轻人还围在中年男子身边,子卿忍不住又问壮汉:“镇上百姓是否都已疏散完毕?” 持刀的壮汉瞥了一眼子卿不耐烦地道:“你这外乡人眼瞎哪?没见火势顺着风势,不多时就会烧到此地了,快快退避!……” “大郎!你过来……” 但见中年男子将持刀壮汉招到身旁,压低声音说道:“你领家丁去库房,不要叫任何人靠近,等我回来……” 那壮汉点点头,随即转身从子卿身边走过,子卿突然拉住壮汉不动声色地轻声问道:“敢问兄台,这场火恐怕非人所为吧?” 此言一出,却惹得在场众人无不扭头仔细打量子卿,壮汉几番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废、废话,难道是妖怪放的?” 子卿也不理他,兀自冲中年男子叉手道:“麟州防御使,上陆下兴,字子卿。今日公干刚好路过此地。” 那中年男子闻言一怔,叉手微笑作揖:“原来是陆防御,小吏是灵溪镇里正,姓刘单名一个槐字。陆防御在哪里高就?” “皇城司。” 刘槐神色一变,一个“哦”字脱口而出却没了下文。 身旁持刀的壮汉怀疑地问道:“皇城司是做什么的?是三司中哪一个?可有凭证拿来瞧瞧?” “什么都不懂,成天游手好闲!” 刘里正瞪了一眼壮汉低声骂了一句,转而对子卿道:“小犬刘风少不更事,请防御多多担待。灵溪偏僻,陆防御从京城远道而来,却撞见镇上大火,实在是让官人笑话了。” 子卿闻言剑眉微蹙,不动声色又问:“我看火势初时还不算太大,为何迟迟不能扑灭,反要将镇上百姓全都疏散?” 刘里正举手指着大火燃烧的方向答道:“官人有所不知,灵溪镇不比大地方,穷山恶水,靠山吃不着靠水喝不饱。独独是周围山里大大小有几处硝石矿,多得爆竹生意养活了镇上几百户人家,而那起火处离开镇上存硝石的库房不远,若爆炸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缘何起火,你可知道吗?” 刘里正点点头:“起于清风客栈。听说是掌柜的夫妻吵架,内掌柜打翻了油灯引燃了布帛。” 子卿听罢,看了看里正,转身朝着火起的方向走去。 “陆防御何处去?” “我去火场看看,不知能否帮上忙。” 刘里正一怔:“陆防御不熟路,小吏让耆户长刘风同去。”他扭头朝壮汉道:“大郎,招呼好陆防御。” 子卿和耆长刘风领着两个壮丁弓手从大街上奔涌而来的人群中穿过,直奔火场。 只见一间二层楼的铺子正燃起熊熊大火,旁边写着“清风客栈”四个字的幌子已被二楼里伸出的火舌引燃,连同旁边几栋紧挨客栈的店铺全都笼罩在火光之中。 犹如群魔乱舞般的火舌看得子卿头皮发麻,感觉半张烧伤的脸上一阵酥痒,如同无数小虫在噬咬。 刘风见子卿驻足不前,好奇问道:“官人怎么不走了?”他看了看子卿脸上的火伤,恍然大悟:“哦,是不是因为原先受过火伤,便不敢靠近了吧?俗话说一朝被蛇咬……” 子卿强作镇定岔开话题:“这火势太大,还需要加派人手,镇上的青壮年都到哪里去了?为何才这么几个人救火?” 刘风答道:“年轻人大多到中南山干活去了,少有还呆在镇上的,确实不太够。” “这岂不是杯水车薪?难怪火势蔓延开来。”子卿看看身后的壮丁弓手:“明知人手不足,你们为何还不快去救火?” 刘大郎嘿嘿一笑:“我等要保护官人周全。这火势不用担心,等我家的几部牛车一来,很快就能灭掉的。” 子卿瞥了一眼刘大郎:“硝石仓库在哪里?” 刘大郎带子卿穿过清风客栈旁边的小道,兜兜转转来到一间大仓库前:“这里是我家的库房,矿场精炼后的硝石都存在此处等待转运。” “打开看看。” 库门一开,火把照进十来丈见方的仓库,视线所及,除了各种烟花爆竹,还有许多装满硝石和硫磺的麻袋,里三层外三层在八排货架上堆得处都是。 “怎么还有硫磺?!这里火药如此之多,若是烧过来,怕是全镇的房子都没了!”子卿见状惊出一身冷汗,这哪里是做烟花的库房,分明是制造城防火药的工坊。 “快、快去救火……”话刚出口,忽然感觉丹田钻心疼,不由弯下腰来。 难道是黑眚的毒涎开始发作了? “官人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子卿没有回答刘大郎的问话,腹中突如其来的疼痛不允许他使出哪怕一丁点的力气,冰冷的绞痛感极快地从小腹向周围散发出去,瞬间就侵袭了他的四肢和大脑,和他喝下黑水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持续得更久,久到来不及躲避刘大郎那本来不痛不痒的一击。 子卿趴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感到有人正在他身上四处乱摸。 “刘大哥,这人真是差官?” “他身上既无文书,也没腰牌……呵,我爹果然没看走眼,你看他内里穿的好厚一层甲,反正甭管是哪条道上的,肯定又是个探子。” “大哥快看,他胸前还有处新鲜伤口。莫不是我之前在屋顶射中的那个九霄派的探子?”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未必不是。嘿嘿,你小子箭法算是有点长进,我还以为你又射歪了呢。” “那可不,中了我一箭还能跑掉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咱们怎么处置他?杀是不杀?” “总之先绑在这里,等我爹来盘问身份便知道了。” 五花大绑的子卿被丢在一大堆麻袋旁,那些硝石“哗啦啦”的散了一地,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埋住了。 伴随着眼前最后一丝火光被仓库大门关在屋外,漆黑之中,子卿感到体内有一股阴冷的寒意,正在麻痹着自己的意识。 恍惚间,发现眼前有一对眼睛正紧紧的凝视着自己。 那是一对蛇眼。子卿的四周,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毒蛇,是和那些从麻袋中的硝石一起散落在子卿身边的,无数色彩斑斓的毒蛇! 眼前那条毒蛇仿佛经过人为的训练,因为普通毒蛇断然不会出现在遍地硫磺的地方,更何况它并不怎么急于朝子卿白皙的脸上咬下来,而是一动不动地监视着他,似乎只等他身上稍有动作,那条毒蛇就会立即弓身做出攻击之姿,无独有偶,周围的毒蛇皆尽如此。 联想腾龙宗驱蛇卖艺,这些人显然也是一伙的。 子卿不动声色地躺在地上,暗暗扭动被反绑着的双手,思忖如何脱身。 “啪嗒”,忽然一滩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和嘴里,温热而腥臭,然而面对身边环伺的毒蛇,子卿想吐又不敢吐,实在是恶心得不行。 “呵呵。”熟悉的怪笑声再度响起。 抬头循声看去,库房大梁上依稀露出了一团黑雾。 那是一只抱着房梁的黑眚。 但见它扭动着长长的脖颈,用常人无法办到的姿势扭转到背后,瞪着一双黑瞳直视着子卿。 “啪嗒”,随即又有一滩水从它满脸的黑毛之间滴落到地上,原来方才落入口中的不明液体竟然是它的口水。 子卿一边轻轻地往外吐流入口中的黑眚毒涎,一边试图挪动身体,无奈周围的毒蛇虎视眈眈,只好眼睁睁看着头顶那只黑眚双腿环绕在大梁上,身体缓缓后仰下来,猛然伸出粗长而有力的手臂直扑他的面门。 这一抓来势极快,好在子卿反应也不慢,他侧头一躲,“唰”地一声,好险只在脸上留下一道细细的口子——倒吊黑眚的利爪将将就能触到躺在地上的他了。 黑眚拼命挥舞双爪来回撩了几轮,偏偏子卿只消侧头闪躲,它便始终没有办法够到,无奈又轻巧地缩身回到大梁上,一双红瞳依然不舍地盯住子卿。 原来这怪物之所以不肯下来,是对毒蛇有所忌惮。 子卿冷笑一声,和黑眚默默对视。 “呵呵!” 就在他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阵怪笑声再一次从上方响起,只见大梁上的阴影中又爬出了一只黑眚。这一只的身材比倒吊的这只还要大,足有一丈高。 第9章 烟花仓库 “哇呀!”没等小黑眚发现大黑眚的到来,那大个子已经抱住大梁极快地爬到它的同伴身边,一把抓住小黑眚的后腿如抓獐兔一般轻松提起,抬手就朝子卿抡了过来。 子卿来不及多考虑,身子一扭,就地往旁边的硝石堆里一滚,那只小黑眚如同一根鸡毛掸子,脑袋“啪”地一声撞在他身旁的地上,砸出不大不小一个窟窿,黑血四溅。 见没有打着,大黑眚提起小黑眚又朝着子卿“呯呯呯”不停地打来,好在子卿借助木架的掩护,在地上接连翻滚躲闪,终于滚到墙边死角里的木架之下。 一时间仓库里炸了锅,烟尘,毒蛇,硝石硫磺“哗啦啦”被扬得到处都是,那些毒蛇很快就全都不见了。 “哈啊啊啊!”清扫干净仓库的大黑眚从房梁上缓缓垂吊下来,张开长满尖牙的大嘴冲着子卿发出不满的怪叫声,口涎横飞。 再看它手里倒提着的那只小黑眚,前爪无力地低垂,黑血“嗒嗒”顺着头上的黑毛滴落。 就在此时,仓库门外传来一阵飘渺而悠扬的笛声,随即便听见“啊呀!”一声惨呼,一个男子“嘭”的撞开库房大门,摔倒在地上,子卿探头看去,只见屋外火光冲天的映照下,那倒地的男子正是耆户长刘风,还有两个壮丁弓手也被打翻在门前地上,不断痛苦呻吟着。 刘风身旁,身高九尺有余,裹着白袍的白眚正站在门口,一头白发如水银般倾泻下来直垂至地,暗灰色的眸子,毫无血色的双唇,尖长的狼嘴露出一对尖锐的门牙。 而它宽阔的肩膀上则坐着少年洛叶,一袭黑色短打,手拿笛子,腰间束条红腰带,神采奕奕。 看见躲在木架下的子卿,洛叶略有些惊讶,而后无奈地笑了笑:“不是叫你别来镇上嘛?真爱凑热闹。”表情淡定从容。 白眚迈开满是白毛的爪子走进库房,一双白瞳紧紧盯着大黑眚。 大黑眚“呵呵”冷笑一声,丢掉手里的小黑眚,从大梁上一跃而下,张开的双臂之间,黑色的皮肤如蝙蝠翅膀般张开,轻巧地落在地上,直扑白眚。 白眚不急不忙,一扭腰肢便敏捷地侧身闪过,还顺势把肩膀上的洛叶放了下来。 黑眚一击未中,俯身又朝白眚扑来,白眚垂肩坠肘、含胸拔背,侧步朝旁边一让,黑眚挥爪连连跟进,白眚一一避过,身体犹如舞蹈般接连转了好几圈,已经轻巧地绕到了它身后,此时白眚那九尺多的身姿在大了它近一倍的黑眚面前,犹如翩翩蝴蝶般轻盈,任凭高它两三个头的大黑眚左扑右抓,好几次明明都要得手了,可就是不能碰到它分毫,黑眚只有气急败坏地“哈哈”大声怪叫,声音尖锐刺耳。 白眚如此游刃有余,洛叶更是对这场争斗视若无睹,他快步走到木架旁,“当啷”一声,丢了一把小刀在子卿面前,不动声色地说道:“赶紧走吧,灵溪可比山洞凶险得多了。” “你怎么来了?”子卿又惊又喜,扭动着被反绑双手的身体想去摸那把小刀。 洛叶没有回答,此刻的这个少年,似乎有一种远超年纪的老成,那对晶亮剔透的眸子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清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弯腰塞到子卿衣襟中:“那只大个子闹这么大动静,估计黑眚都要过来了,你拿好,关键时刻用。” “干什么用?” “当然是烧啊!毛多弱火。” “这里可是爆竹仓库!”子卿诧异道,又扭头看了看门口空地上正在逗弄黑眚的白眚,随即握住小刀,反手去割绳索。 “就快要过年啦,放点烟火再正常不过了。”洛叶嘴角微扬面含笑意,表情仿佛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子卿一时也分不清他此话是当真还是玩笑。 “呵呜!”门口的黑眚突然哀嚎了起来,原来白眚此时已经俯在黑眚的后背上,紧紧咬住了它的脖颈,那景象好似一个白色的女鬼依附在一只黑色恶鬼的身上一般。 “噗嗤!”随着白眚猛地一仰脖,黑血从黑眚脖颈的伤口喷涌而出,白眚无声地张开嘴,露出口中两只细长似弯月的白色虎牙,犹如蛇牙一般,随即又俯首对着黑眚的伤口咬了下去,黑眚喉中发出惊恐的“呜鸣”声,它慌张地扭动身躯,反手想把白眚从后背上拉下来,可惜白眚的四肢紧紧环抱着它,任凭它一对利爪在白眚的身上撕扯猛抓,也只是划破白眚身披的白衣,流出道道血痕,白眚也是纹丝不动。 “闹够了没有?”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从门外响起。 在提着灯笼的众人簇拥之下,一个高个男子慢慢走了进来,白眚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它突然从黑眚的身上主动跳了下来,后退几步,俯身四肢着地,警惕地凝视着男子。 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容的站定在门口空地上,身裹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斗篷,一对漆黑的护手双钩背在身后,一头半束的白发披散下来,看似年事已高,却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不显分毫老态。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是他脸上所戴的那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描绘的是开山神,威武、凶悍、怪异,面黝黑发亮,眼球突出,呲牙咧嘴,眉毛上扬。与之前山洞中众人所戴面具相似,但更加精致华丽。 “肖助教,那家伙就关在这里.....” 男子身后走出一个手里端着烛台的人,便是刘里正。 没等他说完,男子一抬手,掐灭了蜡烛。 “活腻了?” 刘里正讪笑了一声,随即扶起在地上呻吟的儿子刘风,指着子卿说道:“就是此人!” 子卿不动声色地躺在地上,盯着刘风手里的配刀,背后的绳索已经割断。 “肖侯,我正好奇你什么时候会来呢。” 洛叶则大咧咧地叉着腰,斜眼看着那个叫肖候的面具男子:“这么精彩的烟火大会,错过就可惜了。” 肖候默不作声,踏步靠近。 白眚见状表情愤怒地低吼着挡在洛叶面前。 “哼!” 换来的却是肖候一声怒哼,惹得白眚不由自主弓身向后又退了一步,口里不住发出难以言喻的呢喃声,随即脸上表情也变得憎恶起来,似乎肖候的一举一动都让它无比的忌惮。 肖候并不把白眚瞧在眼里,依然直视洛叶,他的话语声从面具后传出来,沉闷而沙哑:“小子,钥匙是哪来的?” “是我师父给的!”洛叶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害怕了?别挡小爷的道,否则今日我就替师父清理师门!”他柳眉紧皱,眼中有恨意,可嘴角的笑意却没有消。 “唉……”肖候无奈地摇摇头,好似面对着一个胡闹的晚辈,他转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子卿:“钥匙是你给他的?”那张凶恶的面具上,开着一双黑漆漆的眼洞,摄人心魄。 子卿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要闹了,跟我走。”不等子卿回答,肖候转身迈步朝洛叶走了过去,口气不容置疑。 “哦?还想继续管着我啊?小爷可不奉陪了!” “你要干嘛?” “远走高飞,这些年小爷我钱也攒得差不多了。”洛叶鄙夷地看着肖候:“从今日起想去哪就去哪,想干啥就干啥,你再也管不着了!” 肖候手指白眚:“蠢材,你带着这畜牲能跑到哪里去?” 白眚似乎听懂了,脸上露出憎恨的表情。 “他骂你,揍他!”洛叶抬手一挥,旁边的白眚已经朝肖候直扑而来。 白眚右爪带着破风声急挥而出,来势虽快,肖候却更快,残影一闪,已经侧身扭头躲过。白眚又出左爪,肖候只是左脚轻点,整个人已经踩着白眚手臂飞到半空中。 然而轻功之精妙,却又莫过于腿法之凌厉,紧随其后的右脚对准白眚面门一脚,“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将一丈来高的白眚直接踢退两步远。 虽然腿法之凌厉,却又莫过于掌法之霸道,没等白眚站稳脚跟,落地的肖候已一步跨至白眚身前,快如疾风地抬起右手对准白眚胸口“碰”地闷声一掌。白眚中了这一掌,“啊”地尖叫一声,直直飞落到四五步外,重重撞倒在子卿身边的木架旁。 “哈!”就在白眚飞出去的当口,洛叶也直扑肖候而来,他反手将腰间别着的一柄菜刀领出,高举过头,“唰”地一声直劈而下。 肖候的黑色斗篷随着一头白发在风中飘散开来,背后两只黑色护手钩已经握在手上,“当啷”一声巨响,护手钩上的倒钩交错架住了洛叶的菜刀。 洛叶抽刀再砍,一刀落下,能听见“当当当”三声脆响,子卿知道那是家传的刀法,也是戗刀门的功夫,凭借强劲的臂力和手腕的快速转动,在一劈之中能做到砍,刮,剜三连击。 “不错,看来你不是只会看书,功夫也有长进,可你还记得这几招是谁教的?” “少废话,我管他是谁教的,反正都是戗刀门的功夫。” 洛叶一边和肖候斗嘴,一边将菜刀使得更加犀利凶猛,可是比起防得密不透风的肖候毕竟稚嫩,从来是肖候两手的钢钩去防洛叶一把菜刀,往往洛叶的一刀三变,都被左右钩连续挡住,从而传来连续的兵器撞击声,可见显然已看破了洛叶的出招奥妙。 “呵呵!” 二人插招换式打得激烈,接连十几个回合下来难解难分,却没有人注意到,那只方才被咬破脖颈的大黑眚又爬了起来,它冷笑声连连,兀自朝着躺在地上的白眚扑了过去。 洛叶见状喊一声“糟糕”,手上菜刀草草亮个虚招,转身想去救白眚。 肖候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挺身进步,贴住洛叶持刀的手臂两侧,不等洛叶抽回菜刀,肖候双手一并,护手钩上的倒钩已经挂在洛叶上臂让他动弹不得,随即将身子靠到洛叶身上,手腕翻转,两只钩合二为一,空出一只右手,轻轻地按住洛叶胸口就是一掌。 “破!” 伴随肖候一声喊,中掌的洛叶向后连退数步,“噗通”坐倒在仓库的硝石堆上,随即口中喷出鲜血。 “呜呜!”此时再看白眚,已经被黑眚压在地上咬住脖颈,发出痛苦的低吟。 第10章 火来水淹 见白眚和洛叶都被打倒,刘大郎和几个弓手壮丁才敢手拿兵器朝子卿围了上来。 “我是朝廷钦差。”子卿冲着肖候喊到,换来的却是一阵沉默。 “哦?你说你是差官。”刘里正问道:“可有证明?” 腰牌不在身边,子卿欲言又止,好巧不巧胸口衣襟敞开,那枚火折子露出半截。 “这是什么!?哼,我看你差官身份是假,想在仓库纵火才是真!”刘里正手拿子卿的“图穷匕见”,上来对着子卿脸上就是一脚,将他踢得眼前金星直冒。 “救命!”子卿依稀听见一个虚弱女子声音。 他循声看向身边的白眚,那张狼豸脸庞此刻虽毫无表情,却分明有一行清泪从眼角滴落。 刘里正将子卿从地上拉了起来:“肖助教,这人也照老样子理会?” 肖候一摆手:“不急,我还有话要问……” 刘里正点点头,刚想扭头吩咐几个手下,忽然腿上一麻,随即绵软地瘫倒在地上,原来已被点中了麻穴,手里的卷轴更是不翼而飞。 子卿出招还是那一套,出其不意,百试不爽。 没等正仰头看着画卷在空中展开的大黑眚反应过来,两柄短刀“唰”地同时出鞘,“噗嗤”一声,深深扎进黑眚长长的脖颈,吭也来不及吭一声,就松开咬住白眚的尖嘴倒在地上。 子卿抖掉身上已经被割断的麻绳,将两柄“图穷匕见”从黑眚脖颈拔出,用力甩去刀上的黑血,转身看向众人。 “抓住他!”刘大郎见状惊呼,身旁几个壮丁弓手忙扑将上来。 “小心!这家伙功夫不差!”躺在地上的刘里正还能说话,只是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两条银色的光鞭击发而出,随着子卿脚步腾挪手臂舒展收缩,“图穷匕见”直飞向壮丁弓手,随即又被系在刀尾的刀缰收回。 这是陆家祖传的红叶刀法,使一对用红色绦绳当做刀尾缰绳的双刀,类似十八般兵器中的软兵器流星,可攻可守,守势可舞动红绦护住身体,如彩凤廖云,攻势则猛然将刀抖出,如飞龙穿雾,往往能出奇制胜。 顷刻之间,双刀所及之处,刘大郎和众弓手壮丁的脖颈上一一开了口,鲜血喷涌,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几个人便共赴黄泉了。 “我儿啊!”刘里正惊呼着爬到刘大郎尸首旁,老泪纵横。 “好身手!”肖候赞了一声,低沉的语声从面具后传来:“小兄弟,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麟州防御使带御器械,陆兴。”子卿举刀指向肖候厉声道:“你们在此地杀人祭鬼犯下大罪。”他又指了指那只躺在黑血中的黑眚:“还饲养这等妖邪,更是罪上加罪……” 子卿手指刚移到黑眚身上,却发现那畜牲身体忽然抖动了几下,竟然默默地爬起了身,脖颈的伤口滴着黑血,“呼哧呼哧”用力地喘着气,随着它胸口不断的起伏,前肢已经变得更加粗壮,表面布满了暴跳的青筋,而原本细长的后肢反倒变短了不少,眼看就快撑不住那巨大的身体了,更古怪的事,它那乌黑的表皮正渐渐由黑转灰,乃至身上的黑毛也夹杂了不少的白毛,此刻与其叫它黑眚,不如称之为灰眚更合适。 灰眚用一双泛着白光的,原本透过浑浊瞳孔,只能看见一片混沌,随即便听见一声刺耳的尖锐叫声响起,直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子卿被这一声尖叫震得头晕耳鸣,正在愣神之间,灰眚抬爪就朝子卿扇了过来,“砰”地一声闷响,子卿被狠狠扇倒在了地上。 随之而来的是灰眚那张突出的大嘴,眼看探到子卿脖颈前,血盆大口中布满三角利齿,“啪嗒啪嗒”,垂涎不断地滴落。 好在一声口哨蓦然响起,灰眚的血盆大口才戛然而止没有咬下来,吹口哨的正是那肖助教。 肖候慢悠悠走到子卿身边,面具下传来的声音泰然自若:“阁下可是在皇城司勾当?许久未见,不知韵王近来可好?” 子卿一惊:“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认识韵王?” 肖候答非所问:“不乖乖在家待着,到处惹是生非,真是讨人厌。” 子卿身体依然虚弱,唯有低声说道:“我是朝廷贵官,带人来查皇城司使失踪之案,你若敢伤我,怕是吃罪不起!” “哦?官人带来的部属如今又身在何处?” “肖助教,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就独自一人!快杀了这厮!”抱着儿子尸首的刘里正大喊:“他害了我儿,助教你要替我报仇啊!” “想报仇就自己上啊!”肖候话说到一半却被打断,不由转身怒斥:“当年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灵溪百姓生计,向宗主讨要福泽,我才谏言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由你来打理,结果你这些年来除了越来越贪得无厌,还越来越自以为是了,不仅这火势蔓延迟迟未能扑灭,若不是我来,你怕是连一个探子都看不住!”一番话直噎得刘里正说不出话来。 说罢又向子卿走来:“官人能活下来,一定是我那不肖的徒弟相救吧?”他双手轻抖,亮出一对护手双钩,钩尖闪耀着锋利的寒芒。 “你放屁!谁是你的徒弟!” 伴随洛叶的喊声在背后忽然响起,有一只黑色的铁球从仓库的木架后“咕噜噜”滚到了灰眚的脚边,不住冒出的青烟引得灰眚好奇地低头嗅了嗅,它哪里知道这烟源于铁球上的一根白色引信,正“嗤嗤”冒着火光越烧越短。 “震天雷!”子卿大惊失色,连忙向后一扑趴在地上,毕竟这东西是在军队中才能见到的火器,爆炸的巨大威力他再熟悉不过了。 肖候也连忙后撤。 刹那间夺目的火光亮起,伴随“轰隆”一声刺耳巨响,震天雷在大灰眚脚边爆炸了,那怪物瞬间就被炸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一时间仓库门前无数碎片四散,震得人耳鸣不止。 硝烟弥漫中,但听“哗啦”一声,仓库里最后一排木架上的麻布被人掀了开来,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的震天雷,“我看你还能躲几次!”洛叶微笑着站在木架顶上,怀里抱着四五颗震天雷,一股脑的朝肖候扔了过去。 眼看炸弹漫天飞来,一直双手后背的肖候此刻也不装了,他身手矫捷,挥右臂接连弹开两颗,抬左脚又踢走一颗,人已退出仓库大门外。 震天雷接连爆炸,一时间仓库门前轰鸣阵阵,木制的大门和大半个屋顶都被炸破,残垣间火光四起,仓库里四处堆积散落的硫磺火药也被连成一片火海,火光冲天,烟雾浓郁,让人睁不开眼。 看见火光近在咫尺,趴在地上的子卿不由打了个寒颤,慌忙甩去满头满脸的灰尘就想爬起来,不料小腹突然又是一阵绞痛,连带胸前的伤口,带来加倍的疼痛,惹得他直冒冷汗,眼看整个仓库正燃起熊熊大火,他却连站起来躲避的力气都没有。正自着急,身体却忽然悬空了。 抬头看去,原来是白眚俯身过来伸出细长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腰带轻轻提起,放到洛叶身旁。她那细长的白眉微微蹙起,本来冰冷的眼神中似乎带了一丝善意。 肖候被大火挡在门外,只能无奈的喊道:“小子,你再不出来是想要把自己炸死?” “我乐意,你管不着。”洛叶大喊着,将手里的震天雷又丢了一颗出去。 白眚随即快速地张开双臂,小臂到小腿之间的皮犹如一张白色的斗篷,将子卿和洛叶裹了起来。任凭大火引燃了他们周围的烟花爆竹不停的燃烧,爆裂。 此时此刻,许多烟花从被掀掉的房顶缺口直冲半空,一朵两朵,无数朵,千姿百态的烟花划过无边的黑暗,在灵溪的夜幕中夺目绽放着,犹如五颜六色的雨点天女散花般飘落下来,黑夜顿时亮如白昼。 “这烟火多美啊。”洛叶仰头微笑着欣赏这场烟火,似乎忘记了他们正身处环伺的火场之中无法脱身。 子卿扭头看了看身后一排排整齐码放在木架上的震天雷,讶异道:“腾龙宗是要造反吗?这里居然藏了这么多的震天雷,要是爆炸了,得伤及多少无辜百姓……” “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这里要是爆炸了最先完蛋的可是你啊,还顾着旁人的安危。”洛叶拉起系在脖颈上的破布巾遮住口鼻,扭头饶有兴趣地凝视着子卿:“嗯,光着火确实还不够,再这么一炸,镇上的人总该跑光了,你也别瞎操心了,不该死的死不了,该死的早晚也跑不了。” “在镇上放火的是你?”子卿紧紧盯住洛叶。 洛叶不置可否的瞥了一眼子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现在还在镇上的,就剩下给腾龙宗卖命的了,死了也是报应。” “你是说,灵溪镇的百姓中,也有腾龙宗的信众?” 洛叶一句话让子卿大为诧异,正想追问,忽然从仓库外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肖助教!该走了!时辰到了!” “对啦肖猴子,快跑吧,再不跑就要洗澡啦!”洛叶一边兴奋的冲着仓库外大喊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块磨刀石,“哐啷”一声丢到地上。 “这石块,难怪你挨了那一掌居然没事……” “切,那龟孙有什么本事我会不知道?” “哈啊!”洛叶话音未落,忽然在火药堆中闪出一个身影,朝子卿直扑过来,原来是刘里正,只见他手里举一个震天雷,想要和子卿同归于尽。 第11章 水来飞天 “啪!” 一支黑色的暗器飞驰而出,正好扎在刘里正腿上,里正应声扑倒在地,手里的震天雷滚到洛叶脚下。 眼看震天雷即将爆炸,洛叶飞起一脚就把震天雷踹出仓库角落,拉住子卿喊道:“闪!” 两人一跃躲到货架后,随即便是“轰”的一声巨响传来,待灰尘散去,仓库一角已经被彻底炸塌了,陷入熊熊烈火之中。洛叶啧啧惊叹:“好险啊!里正你还是老样子,每次搞杀人典仪就属你最是心狠手辣。”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我这里还有一颗震天雷!” 刘里正腿上中了一枝弩箭,已经无法走动,但听他躲在货架下怒吼:“助教你说得对,是我刘槐利欲熏心,忘了天高地厚,活该有此下场。你且放心,我这就用震天雷将那探子炸得粉身碎骨!” 浓烟滚滚,听不见任何回应。 “呵呵,那龟孙早跑啦!刘里正。”洛叶得意的笑着,裹在满是黑灰的脸上的面罩松脱了,一排洁白的牙齿异常显眼。 刘里正没有应声,只是不住地咳嗽着。 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子卿一阵心惊,刚才若不是洛叶一拉,自己恐怕就粉身碎骨了,连忙对洛叶轻声道:“多谢相救!” “等出去再谢我吧。”洛叶边说边摆弄手臂上一个小巧的机关弩,那是一把踏张弩,结构精密复杂,子卿从没见过如此精巧的弩,原来射中刘里正的那枚弩箭就是从这弩上发出去的。 洛叶抬头看看月亮,扭头对子卿灿烂一笑:“好了,我们也该走了,我可不想当烟熏落汤鸡……咳咳……” 仓库里的烟尘越来越浓,呛得洛叶连忙将脱落的面罩又拉了起来,单脚踩住机括手臂用力一拉,“咔哒”一声便熟练地将一支系了红绳的倒刺弩箭装载上膛。 “咳咳……烟熏什么鸡?……” 子卿捂住口鼻正欲再问,忽闻远处传来一阵隆隆之声,初时隐约,而后“哗啦啦”的碰撞声愈发密集,音量渐大,似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终于汇集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彻底盖过了仓库中烟花爆竹的炸响声。 随之而来的是火魔,窜动的火苗在子卿眼中化作骇人无比的魔爪。 惶然间,洛叶的大喊将他再度唤醒:“喂!这里马上要塌啦,先让我师叔背我们上屋顶去!” 抬头看见白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身旁,但见她右手背起洛叶,随即冲着子卿伸出左手,那修长的手指此刻看来,漂亮极了。 “愣着干啥,快走!” 在洛叶的催促中,子卿从旁边架子上拿起一颗小震天雷塞进衣服,随即握住了白眚的手。 白眚的手厚实有力,轻轻一提就把他抱了起来。 还记得当年义父也是这么伸出手来的。 “抱紧了!”随着洛叶喊声,白眚背着两人悄无声息地纵身攀爬,两三步间已经从柱子爬上房梁,翻过窗子到了屋顶。 白眚张开双臂,从手肘外侧一直到腰间长出一层翼膜,如同长了白毛的蝙蝠翅膀,独自纵身一跃已经从屋顶飘了出去,月光下白色的毛皮和白色的布袍,泛着银光。 三个人安然落在旁边一幢二层小楼的屋顶。 “西京讹言,有物如帽盖,夜飞入人家……这便是飞天妖。”子卿不由低声感叹。 他话音刚落,白眚“哼”了一声,甩手将两人都丢在了屋顶,兀自跃了出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子卿正在莫名其妙,却发现轰鸣声越来越响,寻声看去,只见此时仓库不远处有一层十来丈高,望不到边际的巨浪轻易地推倒了仓库外的栅栏、房屋,朝着他们直扑而来,仓库即将不复存在。 “早说过她不是妖怪,你看你惹她生气了。”洛叶叹口气,搂住子卿的腰,一抬手击发黑弩,正中远处清风客栈前高高矗立的木头幌子,箭矢穿透而过“咔哒”一声激发了箭头的机关张开倒刺,在建筑物之间拉起一根绳索来,洛叶结下缠在腰上的红绦挂上去,用力拉了拉:“抓好了,咱们荡过去!” “你这绳子……”子卿见那红绳韧性十足,和自己图穷匕见所用的颇为相似,刚想细问,洛叶已经跨步而出,于是只好一同足底运劲临空一跃,须叟间两人已稳稳落在旁边一幢两层小楼的屋顶上。 回头看去,镇上的大火已经无影无踪,只有逐渐飘散的黑烟能证明这里刚才还是一片火场。 此刻依水而建的灵溪镇正被无边的洪水迅速吞噬着,原本只是小镇旁蜿蜒流过的那条叫灵溪的小河早已变了样貌,取而代之的,是激荡的漫天洪流,大水冲破了房屋,卷起断壁残垣奔涌而去,两人所至之处,只有一些较高的房屋还能坚持片刻,很快就和其他低矮的房屋一样得了粉身碎骨的下场。 “你看,那边应该是官府的人吧?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听见洛叶问话,子卿回头看向山上,那些散布的火把都在向中间一长排的火把靠拢,簇拥在一起,沿着进入灵溪的山路绵延而来。 洛叶此时依然看着镇子的方向:“你再看,肖猴子果然还在穷追不舍。” 他回头顺着洛叶视线看去,镇上还有一些着了火的房子,映出一个应是白眚的身影,此时正在倒塌的房舍檐头间灵活地飞身纵跃,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远去,而她的后面还有几个的黑影紧随其后,应该正是肖候。 此时洛叶已经再次装好弩箭,两人赶在小镇彻底被摧毁之前,借助火炮街前那座写着“灵溪”的巨大牌坊,在半空中荡起长长的绳索,已经跳到对岸。 洛叶扶着子卿坐到地上,掏出子卿怀里那个火折子吹亮:“方才你只要偷偷用这火折子引燃仓库,我们就能脱险了。干嘛又不动手?” 火光中他的脸上神采奕奕,俏皮的笑着。 子卿脑中正一团乱麻,随口回道:“我怎么知道会有洪水,只想那么多火药爆炸,镇子怎么办,多少百姓得流离失所……”看着奔流的洪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且慢!你先前就曾说会有洪水,这洪水是有人刻意为之的吗?” 洛叶撇撇嘴:“腾龙宗将灵溪的青壮年都派到上游的中南山去了,表面上是挖矿,至于究竟在干什么,你自己去看吧。” 子卿思忖片刻说道:“所以你事先知道那些歹人早就计划水淹灵溪,为了百姓安危,你点起大火,好将百姓都驱赶出镇子,对么?” “官爷……您还真是三句话不理百姓啊……”洛叶凝视着子卿,一双黑紫色的眸子大而有神,仿佛在研究一种稀罕的怪物,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记住,灵溪没有好人。” “好啦,灵山不改,灵溪狂流,后会无期。”洛叶说到这里,起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子卿闻言急了,他有无数的问题要问这少年,一时多到无从说起,他一把抓住洛叶手臂厉声道:“不行,此间出了如此大乱还未查清原由,你跑了我去问谁?” “你朝廷贵官自己去查啊,你问谁关我什么事!”洛叶忽然脸色一变,用力甩开子卿,柳眉紧蹙:“傻乎乎跑到山上来,随便便被捉住了,救活后又傻乎乎给捉住了。要不是我……你都死两次了。官爷,你怎么不想想这帮人在这里呆了那么些年,身后得有多大的后台?我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想死可别拖上我啊……” “你不想给师父报仇?”子卿这句话一出口,洛叶就愣住了。 子卿续道:“不想报你师侄二人被困十年之仇?不想抓住幕后主使?就此放任这些歹人继续为非作歹乱杀好人?只要我陆子卿还一息尚存,就绝不会让他们……”然而他话说到一半,却被一阵疼痛打断,原来是小腹又不争气地翻江倒海起来,久违的冷汗瞬间就爬满了额头。 “又腹痛了吧?”洛叶嘴角一翘,语气恢复了镇定:“你那眚毒还没找郎中排吗?不快点排干净,肚子会闹个不停的。” 他俯下身又看了看子卿胸口的伤势:“这伤再好好休养些时日,应该就会无碍。” 子卿急了,伸出手想要抓洛叶胳膊:“不如你跟我一起,我绝不会让歹人伤你分毫……” 洛叶愣了一愣,随即“噗嗤”笑了出来:“就你如今这模样自身都难保了,遇到歹人你不拖累我就谢天谢地了……” 子卿闻言顿时语塞。 洛叶微笑着自言自语,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虽然你别有用心,但是时隔多年……能再次听到有人这么对我说话,当真是好怀念啊……”他说着忽然一把按住子卿的手,递过来的东西带着体温:“……好意我心领了,可惜在下实在没空贴身服侍官人,哪,作为回报这个还给你,你呀,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子卿展开手掌一看,正是自己的腰牌。 “从洞里顺走的,物归原主。哦对了……”说着洛叶又撩开子卿衣襟,塞进一个木制牌子,木牌上刻着一个草书的“灵”字,笔迹扭曲,仿佛是一条长有四足、口吐红信的螭龙。 洛叶冲他挤了一下眼:“肖猴子的令牌,我刚偷来的。”子卿这才想起来刚才他和肖侯的打斗,原来他胸前塞着磨刀石,是为了近身而刻意挨那一掌的。 “腾龙宗有内外门之分,外门都是啥也不懂的信士,而内门弟子等级森严,其中直接听命于教主的叫做灵霄圣使,日常在教众面前现身时都带着脸子,以此令牌号令众人听他们差遣……你若再遇到腾龙宗的人来纠缠,便拿这玩意儿自称灵霄圣使,就可以唬住他们了。” 他说罢站起身,又扭头看了看对岸被大水淹没的灵溪镇,黑暗中只有隆隆水声伴随水面泛起的粼粼月光:“哎呀呀,此情此景,小爷我登时诗性大发……深陷囹圄十年久,今朝终回自由身……”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吟道:“花火绽放才相逢,烟波浩渺别彼岸。” “你,不能走……”子卿用尽全力吐出几个字。 “前面的人是谁,报上姓名!”远处有人发现子卿身边的火光,冲着子卿高声喊道,依稀能看见他手里的灯笼上写着“衙门”两个字。 洛叶轻声叹道:“哎呀,少见啊,官府居然这么快就来了?我可真得走了……” “你等等……” 子卿话音未落,洛叶已经隐匿到树林中不见了,黑暗中只留下半句话来。 “小心本地的官府,都不是好鸟。” 第12章 例行公事 祸鸦相鸣。 一只雕鸮从树梢间惊起的鸟群中飞过,双爪紧紧攥了一只叼着半截人手的乌鸦,在灵山上空盘旋着。 从空中俯瞰灵山脚下的山谷,洪水汹涌,泽国茫茫,隐约可见一座近乎没顶的牌坊,“灵溪镇”三字在水中若隐若现。旁边地势较高的山坡上,一座残破的庙宇前,聚集着不少人。几缕炊烟缓缓升起,哭丧之声不绝于耳。 一位官差自破庙正堂步出,分开挤在庙门前的人群,避开胡乱停放在地、以草席覆盖的尸首,行至马厩前,将手中一封写有“皇城司提举亲启”的信慎重收入贴身皮囊,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破庙年久失修的屋顶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雕鸮落在破庙裸露的大梁上,准备享用它的美餐,庙堂内的一切在它的眼中一览无遗。 大堂正中供奉的佛陀雕像前放着一张方桌,坐在桌前的子卿放下毛笔,昨夜遇到的神秘蒙面人肖候所戴的那张青面獠牙的开山神面具,已经跃然纸上,表情威武、凶悍、怪异。 头戴官帽、墨绿公服的徐县令手里拿着子卿从仓库带出来的小震天雷,面对画像凝视半晌,摇摇头:“这副跳会脸子稀松寻常,家家皆有几部,正月驱傩时才会用上,若在平日里佩戴,既可避人瞩目,又能招徕同谋。” 他说着放下手里的震天雷,拿起另一幅画像,画面上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眚呼之欲出:“这样的怪物防御使当真是亲眼得见?” 见子卿报以冷眼,徐县令精瘦的马脸上堆满讪笑,讨好道:“呵呵,没想到陆防御还画得一手好画。” 子卿确实画得一手好画,对于身为皇城司探逻的他来说,能把犯人肖像画得惟妙惟肖,也是博得上峰——韵王——三皇子器重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他更爱画山水,画生养他的那片河西之地。 子卿还是没有应声,徐县令只好扭头问一旁在检查子卿伤口的郎中:“陆防御的伤势要不要紧?” “十灰散和金疮药,药敷得很周到,伤口应是无碍了。”郎中端详着子卿胸口的伤,点头赞赏:“这花乳石敷以银丝从内缝合的手法甚为巧妙,不想灵溪这等偏僻乡里竟有如此名医。” 洛叶年纪轻轻,处理伤口的手法却很熟练。 子卿瞥了一眼身旁的徐县令,岔开话头:“只是我腹中还有些不适。时不时会有绞痛。” “哦?难道是胸前伤口所致?近日天寒阴湿,山多瘴气,从伤口入侵脾胃以致冷瘴。那我给官人开一些驱寒止泻的药罢。” 子卿不置可否的笑笑,忽然想起近一日还未曾好好进过食,空空如也的能泻出个什么来。 冷风呼号,从他们置身的废弃庙宇那残破不堪的墙壁和窗棂间,源源不断地吹进来。若不是脚边的一盆炭火,恐怕难以抵御这清晨的严寒。 见子卿在笑,徐县令也陪笑道:“陆防御有伤在身还请见谅,临时将衙门设在此地,实乃灵溪镇大部皆已没于水中,一时找不到遮风挡雨之所,委屈上官了。” 子卿点点头,他不想提及自己喝下黑血的事,又想起洛叶说多排泄几次就可无碍,便没有接口。 “徐县令,陆防御,灵溪镇里正刘槐找到了。”正在此时,一个差官跨进破庙大堂,朝坐在太师椅上的子卿和徐县令叉手道。 “快带进来。”徐县令冲子卿点点头,子卿身边的郎中随即退了出去。 里正刘槐被两个差官架住拖进大堂来,此时的他被洪水冲到岸边大难不死,衣衫褴褛,额头渗血的伤口包着白布,尽显五旬年纪的仓惶老翁之态,和夜里喊着要杀死他的那个恶贼判若两人。 刘槐低头看见面前的火盆里,有一根遍布垂珠圆头钉的铁棒正在烧着,脸色微微一变,立即跪倒在覆满灰尘的地板上,战战兢兢匍匐在埃尘,扬起的尘土在破庙屋顶漏进的阳光照射下,飞散得到处都是。 “刘槐,你可知道这位大人是何身份?他是圣上近旁的判官!你身为里正,意欲行凶朝廷命官,你可知罪?”徐县令厉声质问到。 “冤枉啊,知县且听小人道来。”刘槐虽然身子颤巍巍的,语音却没有一丝慌乱:“昨夜陆官人在仓库遇到的那个少年叫洛叶,是个孤儿乞丐,常在镇上干些坑蒙拐骗的事,历来遭乡里厌恶,昨夜他放火时,被清风客栈的秦掌柜亲眼见到,他可作证!” “秦掌柜淹死了。”子卿淡淡道,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刘里正。 “竟有此事?”子卿的视线随着刘里正眼珠一转,齐齐看向徐县令。 县令厉声道:“刘槐!公堂之上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的事和乞儿有何关系?” 刘里正只好低头又续道:“昨晚陆官人没有出示腰牌文书,又衣衫不整,我误以为官人是洛叶同伙,所以才令手下将官人暂时拿住收押在仓库,等扑灭大火以后审、询问。误会,都是误会!” 子卿眉头微微一皱:“还想抵赖?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么?” 刘里正往前爬了两步:“小人不敢,我那是一时气话,全因官人当时斩杀我儿,耆户长刘风,他把官人误认成贼人,被官人刺死也是活该,我那时丧子悲痛,才口出狂言冲撞了官人,请大人恕罪。” “画像上这个蒙面男子。”子卿拿起画像:“与你是何关系,从实招来。” “回官人,他自称是京城商贾,这几年来与小人共同经营爆竹生意,镇上大半青壮都被他招去附近山上挖掘硝石,制作火药后存放于灵溪镇上转运,那仓库便是他从小人处租借而来的。他多数时间不在灵溪,需要有官吏帮忙照看生意,以此和小人一向有往来。” “陆防御画功了得,不如命案犯描述外貌特征,由陆防御将此人画像下来。”徐县令在一旁提议。 刘里正忙插嘴道:“肖候历来戴脸子出入,小人不曾认得真面目……” 子卿打断他:“那举办祭神典仪之事呢?现场那些尸体作何解释?” “祭、神典仪?”刘里正略一迟疑,又茫然摇头:“山上杀人之事小人不知。那灵山极易迷路,还闹鬼,平日除了樵夫猎户无人会去……” “我几时说过杀人了?我几时说过山上了?”子卿高声斥到,吓得刘里正一时无言以对,嘴里“这……这我猜的”含糊不清。 子卿又道:“刘槐,昨夜于仓库中,你对那飞天妖见怪不怪,又死死咬定我不是差官,明显深知内情……” 旁边县令附和:“不错!刘槐,你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刘里正道:“飞天妖?小人没有看见妖怪啊!叫咱家从何招起?若果有妖怪,慢说镇上有这么多百姓也早就看见,管保早巳败露了。望祈大人详察。” 徐县令惊讶地轻声问道:“陆防御,灵溪镇上也有妖怪出没?长什么样?可还有他人见到?” 子卿牙齿咬得紧紧的,所有罪证早就给洪水冲没了,不用大刑是不行的了。 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差官,作揖道:“徐县令,属下在刘里正家中搜出大批银两。” 徐县令大喜:“呈上来!” 差官将一个包袱放到桌上打开,一大堆金光闪闪的金锭映入众人眼帘,这些金锭样式独特,均是或蛙或龟的形状,子卿拿起一块来,发现背面刻着“前朝金库”四个字,还有几幅封存完好的字画,似乎价值不菲。 徐县令面露惊讶之色问道:“何处找到的?” “回县令,里正家遭洪水冲过后,我等在房舍残垣中探出一间密室,这都是在里面找到的。” 徐县令闻听,在桌上用力一拍怒道:“恶贼,你在灵溪装神弄鬼,私制火器贩卖得利,如今奸谋业已败露,尚敢推诿,其实可恶!” 刘里正讶异:“这、么多……多、都不是我的!” 这是要让刘里正做替死鬼了?子卿瞥了一眼徐县令,不动声色展开搜出的一幅字画卷轴,虽然被水泡过以后的画面已经模糊不清,但凭子卿的画画功底,依然能辨出所绘情景——险峻群山环绕下的一座城池——题词写着的内容则是“乌云压城黑雨急, 震天雷动焰影摇”。 落款处的时间是来年的开春。 此时的子卿眼前浮现出了无数的画面,来灵溪的原因、幼时的噩梦,都如同走马灯般闪现而过,半晌之后才冷静了下来,厉声问道:“这些物事非同小可,便是谋反的证据!你究竟将火器卖给了谁?” 刘里正道:“我只是卖火器给肖助教,却不知他是要卖给谁!” 只见徐县令吩咐左右:“将他剥去衣服。”上来了四个差役,剥去衣服,露出脊背。左右二人把住,只见一人用个布帕连发将头按下去。那边一人从火盆内攥起木把铁棒,站在刘里正背后。只听县令问道:“刘槐,你还不招么?”刘里正并不言语。 县令吩咐:“用刑。” 铁棒应声往下一落,顿时皮肤皆焦,臭味难闻。直疼得刘里正浑身乱抖,先前还有哀叫之声,后来只剩得发喘了。 “住手!”子卿知是在演苦肉戏,见此光景,怕给打死了,忙吩咐住刑,容他喘息再问。左右将他扶住,刘里正哪里还挣扎得起来,一松手又瘫伏在地。 “咳咳!”过了半晌,刘里正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埋首跪在地上浑身不断痉挛着蜷成了一团,后背不由自主地起伏着,随后突然“哇”地一声,口中呕出一大口黑而浓稠的血来。 看到地上的黑血,子卿突然腹中又一次搅动起来,他只觉得有一股阴冷的疼痛不断从小腹传向全身,而疼痛之中所夹杂的寒气更是一次强过一次,让他难过得忍不住想发出声音。 “别,别用了!小人招,小人招!我们是……要干大事的……” 子卿见他气喘吁吁声音越来越轻,忙走上两步:“干什么大事?” 第13章 小案告破 “呵呵!”趴在地上的里正惨笑一声,突然伸手欲抓子卿脚踝,好在子卿反应更快,抽脚而出,顺势又将他的手踩在地上。 定睛看去,刘里正脊背上刚被烫伤的伤口竟然流出了黑色血液,“杀了我儿,你杀了我儿!”只见他不停呢喃着:“报仇,报仇!”语声越来越含混,到后来只有呜咽声了。 刘里正脊背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形式在膨胀抽搐着,随即表面上浮现出无数黑色的经脉。 两个差官见状走上来,一左一右按住里正肩膀拉了起来,赫然看见他那满是血丝的眼中,本是黑色的瞳孔此时已经变成了红彤彤的一片,和黑眚的眼睛一模一样。 他“呵呵”一声怪笑,反手抓住两个惊慌失措的差官,如同拎小孩一般,轻松丢出四五丈远,砸倒了两旁的一众差官。 再看刘里正,抬起的两条手臂下直至腰部的皮肤已经松垮,犹如蝙蝠翅膀一般,他瞪着一双白瞳,张开嘴露出了一对尖锐细长的蛇牙,带着“呵呵”怪笑声,朝徐县令和子卿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妖、妖怪啊!快保护县令!”左右跳出两个差官,挥刀就朝刘里正砍去,但听“啪啪”两声,却被刘里正半空里双手牢牢握住,任凭两个差官想要抽回,却奈何不得。 眼看双手被刀刃磨出汩汩黑血,刘里正却依然紧紧凝视子卿,他用力探出脖子,仿佛毒蛇探头一般,那脖颈竟然变长了,而上颚和下颚也慢慢前突,已经和黑眚神似三分,张开嘴作势朝子卿咬来。 “哗啦!” 忽然一幅展开的画卷挡住了刘里正的视线,待画卷落下,随之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腾在空中的子卿,双臂伸展,短刀的刀缰缚在手腕上,双手朝前一挥的瞬间,双刀汇在一处,风驰电骋直朝刘里正脸上飞了过来。 “当啷!” 刘里正反应也快,满嘴尖牙正好咬住双刀刀刃,可是子卿后招已经到了,他如同早已料到般,在空中对着刀背一个侧踢,短刀“噗嗤”一声,迅雷不及掩耳间没入了刘里正的嘴,双刀刀尖从脑后并列而出。 黑血从刘里正的伤口中喷涌而出,他喉中发出“咿呀”怪叫,双手乱挥了几下,仰倒在地咽了气。 “陆防御可有大碍?”徐县令惊魂未定,脸色煞白。 子卿摇摇头,他将短刀拔出来,看向刘里正,短短片刻功夫,他半人半鬼的模样,周身皮肤发青,许多地方已经长出粗长的黑色汗毛,和刚被押进来时相比判若两人。 子卿扭头问押解里正的差官:“你们是从哪里抓到刘槐的?” 那押解的差官明显被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答道:“禀、禀大人,先前有一个猎户说发现了里正,引我们前去,发现此、此人、妖就躺在路边不省人事。” “那个猎户人在何处?长什么样?” “是一个壮硕的汉子。带我们找到里正后就走了。” 徐县令小心翼翼地走上来,用脚踢了踢里正尸首:“陆防御,这到底是什么妖怪?” “我不知道。县令有何见解?”子卿一边环视县令及众差官,一边反问道。 徐县令抓耳挠腮,沉思半晌:“会不会是那当年曾轰动朝野的飞天妖?” “哦?”子卿佯装惊讶地吭了一声。 “此物相貌如狼身形似猿,在空中飞翔黑毛披散开如同帽盖,定然是当年传得满朝风雨的飞天妖怪,再加上灵溪恰好闹了水灾也可从旁印证,原来这飞天妖真身便是山海经中所载的猿妖长右!” 县令眉飞色舞说到这里,凑到子卿身边轻声道:“恭喜陆防御,陆防御亲手诛杀了这妖怪,还一并破解了当年的悬案,这可是大功劳一件啊!下官这就派人随防御使运送妖怪尸首班师返京,陆防御此番定能得到圣上赏识。” 子卿皮笑肉不笑:“怎么?这就急着赶我走了?灵溪镇私造火器,里正带头犯乱,其中自然另有隐情。徐县令放心,皇城司办事历来有分寸,不是自己的功劳不会抢的。” 徐县令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这刘里正多年来私制火器贩卖想必就只是为了赚钱,若说他造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的。如今灵溪突遭洪水,将刘里正囤积的震天雷冲得无影无踪,恐怕从犯早已作鸟兽散,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再往下查多半是吃力不讨好,我也是怕耽误了陆防御继续查案。如今既然有这妖怪尸首为证,一切疑团不是就水落石出了么,不如……” “不如结案?”子卿冷笑一声:“徐县令,权且不说突遭洪水何幸之有,未经许可私制火器,可是谋乱之罪,徐县令落个失察之罪,丢官还是小事。要是还有更多火器流落在外生出事端,县令的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 “陆防御说得是。”徐县令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地上的刘里正尸体:“如今疑点便是追查那肖助教,然而疑犯业已暴毙,不如……下官再派人招几个镇民来盘问?” 子卿摆摆手:“不必了,问了大半天,都是些村妇老叟,县令惊堂木一敲,便连一句完整话都讲不全。” 徐县令点点头:“呃,说来也怪,自从十年前谋反的戗刀门被江湖人士剿灭,灵溪便从未出过什么大事,要说这弹丸之地有何特别之处,大概也就是近十年没添多少新丁,人口不足千户,都传说是当年诛杀的妖贼下的毒咒……不少百姓相继迁走,这地方实在是不大吉利。” “徐县令对这些坊间怪谈倒是挺上心的……对了,来此之前我读了当年戗刀门一案的卷宗,只说是妖贼为害乡里,贼首邬宏年以下四十六人悉数被诛,至于具体犯过何罪却只字未提。徐县令可知道究竟?” “这……,下官此前乃是沣州通判,调任灵水知县至今不过一年半载,当年的事下官也不清楚……” “报!”此时又有一名差役匆匆进来禀告:“从下游堰塞湖中捞出多具尸首,经百姓指认皆是镇上去中南山务工的青壮年。” 徐县令大惊:“定是中南那边大水冲毁了矿工的住处……”说到此处他瞥了一眼子卿继续吩咐差役:“速将尸首都安置好,免生疾疫,我稍后便来查看。” 折腾了半天,果然一点线索都没有,连最有可能知情的那些人,都已经被洪水封口了。 子卿也不想和县令再绕圈子:“这灵溪上游是中南山?” “不错,中南山本没什么大河湖泊,近期也未见暴雨,不知恁地竟突发如此洪水……” “徐县令,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中南山不在县内,县令缘何放着辖地的灾不赈,便要匆匆去往中南山?” “这……陆防御有所不知,说来也巧,下官刚好收到了上峰的急令,要务必尽快赶去。若不是因为灵溪刚好有去往中南山的捷径,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来到此处了。” 见子卿默不作声,徐县令又道:“陆防御,上峰的命令,不好违背。赈灾的事下官自会理会,若是陆防御还有什么需要详查的,我可调派手下供陆防御使差遣……” “不用了。”子卿摆摆手,此次他出来并非公干,又何来调动地方官府之权,随即漫不经心的问道:“这老君观是处怎样的道观?” “这老君观乃是前朝所建的宫观,传曾是太上老君居所,历史久远,向来便颇有名望。可惜后因中南山天灾而没落,近年来幸得皇帝诏令,拨京兆府皇粮重建,修葺复兴殿宇,拨付香火田。不日便将举行宫观重开大典,由天使亲来揭幕,赐以缘簿。” “哦,原来县令是忙着要赶赴庆典啊,既然是天使到来,确实不是小事。”子卿言毕瞅了瞅堆在破庙角落里的几个红封木箱。 “是是,非同小可,不敢怠慢。”徐县令笑着招了招手,身边的书吏随即就将录好的供招呈了上来过目, 供书上“装神弄鬼,兴风作乱”几字赫然在目,罪状全都让刘里正一人担了。 “防御过目,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需斟酌?” 子卿接过去看了一半,忽然问道:“这金锭……?” “哦,对对,下官忘记写金锭了……防御觉得金锭分量须得如何写?” “不,不用……不必改了。” 在这供招上面不能有一个打草惊蛇的字,甚至包括先前让官差寄出给皇城司的信中,都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灵溪遭遇水灾,在死难者当中没有找到马平和张超二人,自己即日启程返京,全是逢场作戏。 子卿想到二人心中又是一阵凄凉,故作镇定将金锭打包收了起来,掏出腰牌在供招上打了“皇城司”的花押:“那我就不叨扰县令公办了,劳烦县令派人把犯人尸首封妥运回县衙停留,供招呈交上去后自会有公人来接手运回京都。” 徐县令如释重负,差官随即上来将地上的里正尸首裹进一块破布里,麻利地抓起手足默默抬了出去,只见里正身上那些黑毛就此散落了一路,露出了光溜溜的四肢,显然已经逐渐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子卿默不作声地看着差官走出去,忽然感到整间破庙里安静得可怕,似乎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而他们的神情也如大殿里伫立的四大金刚一般冷峻,仿佛眼前的子卿是一个远比刘里正还要可怕的瘟神,他再也不想多呆,头也不回地快步跨出门槛。 即便门槛外面,还有妖怪等着他。 第14章 再上灵山 初秋风起,庭院中间那棵枫树上,第一片红透的枫叶终于受不住秋风撩拨,随风落下,它打着优雅的旋子,掠过树下那个英俊青年随风摆动的长发,掠过他面如冠玉剑眉朗目的脸,掠过他垂手而立反握的配刀刀刃,掠过他面前一人高的木人桩,飘飘然落到旁边石台上的一盏茶碗里。 就在枫叶落入茶盏的那一刻,青年睁开双眼,低吟一声“走”,随即脚下用力一蹬腾空而起,只是手臂晃动呈一道虚影,就听见“当当当”三声脆响,他面前的那个木人桩顶端自上而下赫然出现了三道细细的刀痕。 陆仲荀走到木桩旁,伸出两根手指“啪啪”轻轻点了两下,便有两截木桩沿着刀痕断裂,掉到地上。 他满意地点头对子卿道:“这最后一式落英缤纷,就是要以将劲力全都凝聚于手腕上,瞬息间连攻三处要害。陆家刀法,所有招式你都已全部掌握,我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你如今官至防御使,除授皇城司探事,更不可疏于练习。” “孩儿既无军功,初入皇城司却连转五官,全因恩荫出身,实在受之有愧。”子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快。 “既然知道是恩荫,就得更加上进。”陆仲荀坐到旁边的石凳上,端起茶盏:“自从韵王先中了状元,官家便对他青睐有加,后来提举皇城司,现今又做安肃军节度使,定是要有所作为,他既然看中了你,将来自然不可辜负。” “子卿此番按爹爹的意思从文思院转去探事司,只是这查子勾当都是些罗织罪状的差事……孩儿习得的一身武功只怕无甚用武之地……故此觉得还是禁军更合适些,还能跟在爹爹身边听候调遣。” “莫要低看了这小小查子,皇城司可是官家的耳目,深得宗室信任,此司历来是环卫储才之处。能在韵王执掌下的皇城司担当查子,考察的是你的忠心,总比待在我这殿前禁军里当个看大门的陪戎校尉要好。” 陆仲荀说到这里,撩起落入茶盏中的那枚深红色的枫叶端详着:“唉,我知道,你一心想加入边军,纵横沙场,可你的家仇亦是国恨,此仇甚大,单凭你匹夫之力如何能得偿所愿?所以报仇之事不可急于一时。” 陆仲荀轻啜一口茶,缓声道:“韵王曾言,寮人如今国势衰微,时机一到必会亲征,如今他执掌皇城司,专挑曾为兵将立过功勋者,或是名将后裔中有谋略者录用,以储将才。想来你若在皇城司办事得力,到时便能随同韵王伐寮,自然有机会报仇。” 见子卿闻言终于眼前一亮,陆仲荀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张历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秋日的阳光从树梢的缝隙洒下来,枫树上的枫叶红得异常耀眼。他将手中的那枚红叶随手丢了,神色有些落寞:“还是不如山上的枫林漂亮啊。” 那枚红色的枫叶飘然落到子卿的脚边,落到了满地的枫叶中。 和京城的家中一样,玄威洞旁的峭壁上也长着一棵巨大的枫树,秋风吹来,卷走了树梢和地面上的红叶,也露出了洞口地面上半截粗大的锁链。 子卿收起微微发光的虫匣,按住别在腰间的图穷匕见,回头看向身后半足宽的山壁缝隙,盯梢的两个差官并没有跟上来,想必在灵山法阵里迷了路,徐县令想要让他去和马平张超陪葬的打算起码得一时作罢了。 腾龙宗借刀杀人、一箭双雕玩得真是犀利,刘里正这具死后和常人并无差异的尸体即便送回京城,若是子卿还敢说是妖怪尸体,恐怕反而要承受难以预料的后果。 想到刘里正变成半人半妖的怪物后喷出黑血的模样,子卿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前夜才受的伤,没想到此时伤口竟然已经彻底愈合了,不由对玄浆的神奇效力愈发惊讶,也对腾龙宗的图谋愈发好奇。 还有那幅画,竟和先前皇城司追查的谋反之案相关,其中隐情需要再细探查,眼下需要尽快向皇城司通报了。 灵溪所在的户县之外,最近之处便是京兆府,可去往那里求援,但在此之前若是运气好,能先找到洛叶,许多问题或许都能得到解答吧。 想到这里子卿小心朝洞里走去,此时的山洞内灯火通明,四五十丈见方的巨大洞穴俨然是一个经过人工开凿的宫殿大厅,到处都摆放着各类家具、器皿,石桌石凳,周边还有许多小门通向独立的厢房,亭台楼阁,碧瓦朱甍,与宫殿不遑多让。 只是虽然雕工精细,犄角旮旯却都结满了蜘蛛网,可见已经许久未曾打理。恰恰应了那句雕梁画栋吐红光,凤阁斜张蜘网。 洞里除了一般器具外,最多的东西就是书,只见一排排一人多高的书架整整齐齐放满了书籍竹简,竹简中不少还是细片简,可见收藏颇富,俨然就是一座藏书阁,甚至周围的墙壁都已经开凿凹槽做成了书架用来放置书简。 书架明显分成了四个区域,每个区域的第一排书架上,都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小篆写了“游学”,“兵学”,“数学”和“出世”。子卿走到“兵学”的书架旁,瞥见第一本标题《兵法二十四篇——八务》,想来是以书籍内容划分的区域。 排排书架环绕着洞穴大厅正中间一张巨大的石质长桌,子卿径直走到桌旁,巨大的石桌凌乱无比,未及装订的纸张铺满了桌子,难以想见书写着誊抄这大书库中的收藏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与心力,压在这些纸张上的除了书简和文房四宝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装置,铁架铜壶,石榴罐,研磨器等等,又有不少铁钳、镊子和铁架等工具,以及许多异常精密、从未见过的叫不出名字的机括齿轮。 案台上一本书正好摊开,书页上画着一个圆形工具的结构图,八角形状的长柱体,还有虫子从底部打开的一个开口往里飞入,便是洛叶给子卿的那个虫匣,画面旁边密密麻麻满是注释文字,说明了虫匣由多少零件组成,旁边还有许多用碳笔手写的注释。 合起书来,看见书名叫做《天匠神工谱》,署名是洛叶。 子卿瞥了一眼旁边那个表面干净光滑的石凳,眼前仿佛看见洛叶正伏案摆弄器具的景象。 子卿随手拿起石凳上放着的一张腾龙宗的面具,心中不由感叹,没曾想这清风刀客不仅饱读诗书,还是个良工巧匠,而且心地善良,考虑周到,知道灵溪要发大水,跑去客栈聒噪,警告镇上百姓,又知道众人不听劝告,故意点火吓人出逃,当初领我上山时又故意将一张面具留在洞中,显然是不想我被腾龙宗发现。 “且慢,为何这书上的注释和密信上的字迹完全不同?” 子卿连翻了几页,发现注释的字迹有行云流水的气势,确实是出自洛叶这样的少年之手,而密信上的字迹则娟秀工整,显然与洛叶的性格相悖。 “难道密信不是他写的?清风刀客另有其人?” “臭小子!给我滚出来!” 突然有一声大吼,伴随“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从旁边一间房间里传来,吓得子卿忙闪身躲到旁边的书架后。 话音未落,有个白发长冉,面颊消瘦的男子举着盏烛台从一小隔间快步而出,正是清风客栈的说书先生、峨眉的掌门周鹤阳,子卿看看手里刚好还拿着面具,立即戴在脸上。 “你害死我孙女,我要将你碎尸万段!”只见周鹤阳满脸怒容语声颤抖,快步走到石桌旁,飞起一脚就将石凳踹出四五丈远,随即抬袖急挥,又将书架上的书一股脑都扫到了地上。 动作之快,出手之迅捷,足见武功不俗,这一挥之下逼得躲在书架后的子卿只能侧身跳了出来。 周鹤阳见到子卿也是一惊,手里两柄峨眉刺如盘蛇出洞,“簌簌”吐着信子朝子卿七寸打过来,子卿手里图穷匕见来不及拔出,便挺轴头隔开软剑就直取周鹤阳门户意图,不曾想周鹤阳的峨眉刺寓攻于避,对方锋芒越甚则败得越快,峨眉刺斜走出边门,可惜刀未出鞘却芒刺在喉,就在子卿的轴头即将触到周鹤阳胸口的刹那间,峨眉双刺也已经顶到了子卿的脖颈。 好在周鹤阳看见子卿面具,这才没有真的下手,峨眉刺蓄势待发,脸上写满了疑惑:“你是何人?为何还在此处徘徊?” 此人身为峨眉掌门,武功明显在我之上,唯有智取了。 “我是何人?呵呵。”子卿灵机一动,冷笑着从腰间缓缓掏出洛叶给他的那块木牌。 “龙神降临,庇佑众信!周鹤阳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这是,令牌。灵霄圣使?”周鹤阳定睛端详片刻,表情终于缓和了许多,他收起兵器,对子卿作了个揖:“龙腾风起!” 周鹤阳顿了顿,问道:“……小人正是信士周鹤阳,不知圣使是如何认得小人的?” “我自然认识你……”子卿表情威严双手背到身后,不等周鹤阳思索随即又道:“周鹤阳,你不在灵溪镇上,跑到玄威洞来做甚?” “我来做甚?”周鹤阳闻言好像又被激怒了,脸上密布的皱纹因为愤怒而清晰可见:“我是寻那洛叶的,昨晚他跑到灵溪镇上纵火烧屋,害死了我的养女。”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已是嘶吼。 “昨夜灵溪那场大火,将你养女烧死了?”子卿微微一怔。 周鹤阳老泪纵横:“昨夜我有事外出只她独自在家中,火起后待我赶回,整间屋子都已没入火海了,我找了一宿却连尸首都没找到。” 说到这里,周鹤阳突然反问道:“圣使你又是缘何而来?” 子卿一时答不上来,心中正想着如何编造理由,好在周鹤阳主动续道:“自然也是来找他的吧?宗主还要庇护这小崽子到何时?” 周鹤阳苦笑一声,兀自絮叨:“宗主当年交代属下好生对待这个小魔头,所以这些年大家都颇忍让他,即便平时把灵溪闹得鸡犬不宁也听之任之,生怕折损了他一根汗毛,可他却冥顽不灵,如今终于公开和腾龙宗作对了。” “宗主自有安排。”子卿顺水推舟,心中却反复回味着他的话。 腾龙宗为何如此看中洛叶? 周鹤阳惊道:“宗主还要放过他吗,那我养女岂不是白白死了?” 子卿见他一脸颓唐半晌没有说话,趁机直奔主题:“来此地的就你一个人吗?” 第15章 机关古冢 “我也是刚从山下上来,才发现人都不见了……是不是都回中南山去了?”周鹤阳愣了愣,疑惑地反问道。 “不错……”子卿心想如此问下去岂不是要露马脚,随即冷笑一声反问道:“前辈还有什么事想问在下的?” 周鹤阳连忙忌惮着笑道:“失礼失礼,灵霄圣使驾到如宗主亲临,我小小一个洞天真人岂敢造次。圣使有什么吩咐?” “既然你说洛叶闯下大祸,那他又怎么还会回来这里?” “呃,老夫是想那小厮以前一直住在此处,万一他偷偷回来便有可能撞到,哪怕他不回来,说不定也能在此找到些线索。” 子卿也是抱着一线找到洛叶的希望才来此地,从这个腾龙宗信众的口中说不定也能挖出些线索,于是背起双手冷冷道:“那便快快去找。” 周鹤阳点点头,领着子卿走进了一间十来丈见方的石室,刚踏步走进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只见室内大小瓦罐瓶钵成堆叠放,靠墙连排的高大药橱斑驳掉漆,旁边几排长长的木架上摆满簸箕,晾晒的全是药材,尤以水蛭干数量为甚,角落里还有一个巨大的丹鼎,看来是一处炼丹的场所。 “老夫到处都已搜过,没什么头绪,就只这间炼丹房还没细查。” “哐啷”一声,周鹤阳也不客气,上前抬脚就将丹鼎踢倒,把旁边晾着药材的那些簸箕都压翻了,鼎中流出不知名的白色药水,更加浓厚的药味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这刺鼻的味道顺着子卿的鼻息,逼得他忍不住又扶墙捂住隐隐作痛的小腹。 周鹤阳注意到了子卿的异样:“圣使身体有恙?” 见子卿摆了摆手,周鹤阳不禁笑了起来:“看这模样,圣使是不是真气炽盛,要服龙蕴丹调理了?” 周鹤阳似乎对此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子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又背起双手不去看他。 “不过圣使和咱们一般修士不同,身边定然带着不少吧?近日来灵溪弟子分得的龙蕴丹少了不少,不知圣使有没有多的,给我一些成不成?” 话毕他讪讪一笑,又兀自走到一尊石雕前端详起来。 子卿抬头看去,那是一尊盘膝而坐慈眉善目额头凸起的老者雕像,身后两侧墙壁上刻着字,子卿依序念到,左壁:“鬼谷得真传,纵横跋天下”,右墙:“戗刀琢玉帛,四学止干戈。”而上方则是“戗刀门祖师玄微真人”。 周鹤阳冷笑一声:“呸,好大口气,鬼谷的谋略之术曾纵横于乱世,而今凭口舌之能早已无用武之地,充其量不过是营生的小聪小慧,戗刀门这种门派早就不该存在于世了。” 子卿装作颇有兴趣的声音问道:“哦,有何见教?” 周鹤阳的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戗刀门啊,自称是战国方士鬼谷所创的门派,做事历来神神秘秘,很少在江湖现身。邬宏年的武功确实不俗,可是在宗主面前不值一提。其实依我看来,单论武功,我峨眉派也未必将他们放在眼里。” 周鹤阳说到这里又厌恶地皱起眉头来:“就像那个洛叶,只会耍点小聪明,做些机关玩具,对了,这墙壁上说不定就有机关。”说完他就开始在雕像周围摸索起来。 子卿半晌没有说话,虽然小腹疼痛,但并不影响他在皇城司当查子积累下来的敏锐嗅觉,整个洞室所有角落他都已经细细观察了一遍,唯独可疑的只剩那尊鬼谷雕像,它那凸起的额头和盘腿的膝盖部位都异常干净,在到处覆满灰尘的洞室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走上前,轻点雕像膝盖纵身跃起,伸手扶住雕像额头向里用力一推,那雕像头部竟然灵活的转动起来,跃在半空的子卿运内力驱动手腕,本能地使出了落英缤纷的腕部三转。 雕像的头部显然是一个独立的球体,随着他的手腕转动脖颈,仿佛在摇头晃脑一般。 “咔哒”一声整面墙壁自中间慢慢翻转了九十度,一间宽敞的石室在墙壁转动中赫然开朗,石室内一尘不染,打扫得非常干净,只是房间里除了正中间摆放着一尊石制棺椁,什么东西都没有。 只有棺椁周围地上围绕摆放一圈的长明灯,在彰显着长眠于此的墓主人身份显赫。 棺椁正后方的墙上挂着许多画像,因为年代久远不是覆满灰尘就是掉了颜色,难辨内容,只有一幅较新的画像擦得干干净净,画的是一个站在山上的男子。 再看两侧的墙壁上则画满了惟妙惟肖的小人,正在展示武功招式,旁边还依次配有文字:一二叶自在,飘渺无影。三四步扶摇,指点众仙。五六势如水,溪秋鱼游。角落里写着“红叶刀法——望秋录”。 久经岁月,画面斑驳,依稀可见那些壁画上的小人手中并没有持刀剑。 “狗屁不通。”周鹤阳背手沿着墙壁转了一圈,连连摇头:“这些招式画得毫无章法,前后不能连贯,连兵器也不在手上了,根本莫名其妙嘛。”周鹤阳冷笑一声:“呵呵,戗刀门武功早已失传喽。” 子卿走近端详那个男子的工笔肖像画,画上男子中年模样,相貌颇为俊朗,反手持一柄单刀于背后,侧立在山崖前,画像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唯独身边的枫叶飘得洋洋洒洒,却都极为蹊跷地围在男子周身,宛若云雾环绕一般,画上也并无文字注解,只在落款处写了“隐士邬宏年”五字,和一个红色的“顾”字印章,贴有对联一幅,上联是“黄金错刀白玉装夜舞月下闪寒光”,下联“丈夫归隐轻名利提刀独立顾八荒”,横批“刀卷残云”。 看这口气,倒似是一个不世出的高人……子卿刚想到这里,就听见周鹤阳站在棺椁前怒道:“袁月娥,我知道自己有愧于你,所以多年来对你们戗刀门的最后一位弟子照顾有加,可那小魔头其实歹毒,竟敢设计害我!” 周鹤阳语音越来越激动,继续对棺椁高声道:“袁月娥!你给我出来,替你们戗刀门的逆徒赔不是!”他抬脚朝棺椁踢去,“嘭”的一声就把棺盖踢开一角。 有一缕寒气立即从中喷薄而出。 周鹤阳这一踹可捅了马蜂窝,但听四周“嘭嘭”声络绎不绝的响起,石室入口的墙壁又开始轰然翻转闭合,同时石室四角的墙壁上的几块墙砖掉了下来,露出的孔洞中亮出许多小巧的连弩,都似洛叶所用的那种弩箭,“有机关!”周鹤阳话音未落,便有无数细小的弩箭“嗖嗖”朝两人射来。 子卿和周鹤阳一前一后急忙靠墙往门口退去,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得罪了!” 眼见石室入口即将关闭,狡猾的周鹤阳突然一脚踢在子卿后背,借力腾空,从即将封闭的空隙间钻了出去。 子卿被一脚踹回棺椁旁,立即有无数弩矢铺天盖地射来,纵然他拿起“图穷匕见”格挡闪避,纵然他身上有金丝软甲保护,一时没有被射中要害,但还是中了不少弩矢。 箭雨依然如注,浑身上下被弩矢射中的伤口血流不止。 今日怕是折在此处了…… “哗啦!”棺盖忽然掀了开来,从中间伸出了一只手紧紧攥住子卿的手臂。 那是一股极为有力的力量,来自一条皮肤煞白而细长的手臂,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将健壮的子卿整个身子拉进棺材中,棺盖随即合了起来。 棺材里一片漆黑,注满了水,惊惶的子卿连忙憋住气,抬手推动棺盖想要逃出去,却突然被人紧紧搂住了手臂——棺椁里的人将他抱住了! 肌肤相贴,只感到那人的身体冰冷无比! 子卿头皮发麻,一紧张立即大口大口的呛起水来,任凭他怎么挣扎,那双手臂都犹如紧箍咒一般纹丝不动,就在子卿吓得魂飞魄散之时,他却惊讶地发现,尽管棺椁中的未知液体一股脑涌入了他的口鼻,填满了他的胃部肺部,他却没有溺水。 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浸泡在液体中,却如游鱼一般,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 目不见物,身体连同手臂被牢牢抱住,想要挣扎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只能清晰地感到那具身体散发着渗入骨髓的寒气,以及,是的,不止可以呼吸,他神志还能闻到一股莫名的清香。 我是被恶鬼迷了心窍吗? 然而子卿神志清醒,鬼似乎只是紧紧抱住了他,黑暗中他能清楚听见石室里的弩箭不停击打棺盖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并且逐渐稀疏,没过多久,一切终于回归了寂静。 “好险,差点就着了戗刀门的道。”周鹤阳的声音隐约响起:“圣使,你还活着吗?” 你怎会盼我活着?奸猾的老头,你怕不是故意的吧?子卿没吭声,何况也吭不出声。 “唉,圣使有仙法加护,刀枪不入,自然不怕这些暗器,可是老夫的修为可不够,情急之下才万不得已……圣使可别计较……” 我不计较,你快进来救我吧,我恐怕被死人“加护”了。 “圣使你为何不说话?难道……奇怪,这机关怎么没有反应!……圣使你还活着吗?可知道如何打开机关?” 这可不成。子卿一急,张口就要说话,却突然听见有一个女子声音在耳边低吟。 “嘘。” 如幽灵般缥缈虚无,摄人心魄。 第16章 活见女鬼 女鬼?这嘘声吓得子卿打了一个冷颤,“啊”字刚出口,忽然发现一对冰冷的嘴唇贴在他的唇上,送来了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用力的长吻。 那冰冷的、长长的舌头不仅缠住了他的舌头,还能感到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顺着他的喉咙直冲向他的腹部而去,在他的胃底来回搅动,惊慌莫名的他想要扭动身体,无奈身子连同双臂都被紧紧抱住。 又是周鹤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奇怪,为何这棺材又打不开了?圣使,听得见吗?你是被关在里头了吗?” 子卿逐渐听不清周鹤阳的聒噪了,身处冰冷而黑暗的棺椁里,闻着女鬼身上那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他忽然看见昏暗的光线中,有一只巨大的黑眚正在,那红色的眼眸凝视着子卿,却并不觉得疼痛,只是感到无比的寒冷与饥饿。 一眨眼,眼前亮起一簇黯淡的光芒,定睛看去,竟然是一对泛着微光的眼眸与他四目相对,随后那双眼眸化作了两个光点,同时周围又有不少光点亮了起来,初时还只是零星飞舞的萤火虫,到了最后竟如同璀璨的银河,子卿看得着了迷。 就如同那一晚,他躺在地上看着满天星斗时一样。 “怎么可以什么都吃呢?……”这一次又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无比亲切无比熟悉。 “可我、我肚子实在是饿……”子卿平躺在地上,说话有气无力。 面貌清秀的娘亲背着年幼的弟弟,满脸愁容地跪在子卿面前。 听到子卿的话,她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扭头询问一旁推着江州车的爹爹:“我们带的干粮还有余吗?” 爹爹在江舟车上找寻了一番,无奈地答道:“已经没有了,这一路下来什么都不剩了。哦,不过......还有这个。”说罢,爹爹从堆积如山的行李中翻出了一颗果子。 爹爹意味深长地笑着,提议道:“要不把这个给他吃吧?” 娘亲若有所思地望着爹爹,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也好,终究是适得其所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拿起那颗果子,用裙摆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下,递给子卿,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 那颗拳头般大小、表面光滑洁白的果实,宛如一颗精致的白梨,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它的甜蜜与美好。 子卿迫不及待地伸手夺过果子,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那一瞬间,一股甘甜的汁液充斥着他的口腔,犹如一场甘霖滋润着他干涸的心灵,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的体力逐渐恢复,精神也变得振奋起来。 子卿掀起破旧肮脏的衣袖擦了擦嘴角流淌下来的汁液,乍看就好像白色的乳汁一般。 娘亲静静地看着子卿吃完,轻声问道:“怎么样?这下有力气了吧?可以走了么?” 子卿用力地点点头。 爹爹微笑着走上前来,将子卿轻轻抱起放在江舟车之上。 江舟车摇摇晃晃地从满是尸体的战场上穿过,惊起了周围无数乌鸦,它们或是盘旋,或是停在斜插在地上的旗帜上、兵器上,围观着穿过修罗炼狱的这几个人。 “听好,往后无论多饿,都绝对不可以吃人肉了。” …… 不知过了多久,子卿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意识到身上的束缚消失了,意识到自己独自躺在一个棺材里。他惊恐地推开棺盖飞也似地跳出了棺材,一气呵成。 回头看向石棺,棺内除了水什么也没有,水面光滑如镜,能映出子卿的样子。 伸手去触碰水面,柔软湿滑但又有弹性,轻轻凹陷了下去,犹如粘胶,再略微用力将手指穿过表面后,那液体又如有了生命,顺着手背主动向上蔓延,薄薄地包裹着子卿的小臂,那股熟悉的寒气随之传了上来。 子卿连忙将手抽了回来,包裹在手上的液体立刻无声地弹了回去,平整的表面再一次变得光滑可鉴,再看指尖上已经没有一点一滴余留,只残存了一丝凉意。 难怪从棺椁爬出来后,全身上下滴水未沾,连衣服都是干的。 突然,棺盖“砰”地一声自己合上了。 吓得子卿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脚跟立即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竟是周鹤阳,一对眼珠不见影踪,只剩两个黑魆魆的空洞瞪视着自己,半张的嘴中也没有一颗牙齿,面无血色。 伸手搭脉探息,已经死了。 环顾四周,门洞紧闭的石室内只有他和一具尸体,再也没有第三人的踪影。 捡起掉在地上的“图穷匕见”看向洞内满地箭矢,子卿这才注意到身上中的箭矢全都不翼而飞了,只留下许多破洞,透过洞口可以看见露出大腿上已经结痂的伤口。 难道是被这奇怪的水治好的? 再次端详周鹤阳,发现他浑身干瘪形同枯槁,死了不止两三个时辰,全身上下并没有一处外伤。 唯独背后有一条长长的缝隙,这条诡异的伤口并非刀剑导致,仿佛是被人为撕开的一样,一直从后脑开到了后腰。 更加诡异的是,他的身体里面已经什么都没了!周鹤阳的五脏六腑,甚至骨架都全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皮囊。 细细端详有眼无珠的周鹤阳,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震惊,仿佛见了鬼一样。 难道那棺椁中将自己紧紧抱住的真是个女鬼?是她害死了周鹤阳?掏空他的身体吃掉了? 可是为什么这女鬼却没有害自己,而且还吻了自己?难道是她好心救了我? 想到吻,子卿不由脸一红。 被女鬼看上,大概是因为我的相貌吧?自己一张被大火毁容过的阴阳脸,从小到大就不曾和女性有过亲密接触,更别提会被哪个女子看上,养父曾为自己出去提亲好几次,也都被人给回绝了,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接吻,居然是和一个女鬼。 就在胡思乱想时,忽然一股寒气在他丹田狠狠一撞,随即在小腹中来回窜动撞击着,一时间痛得他眉头紧皱,连冷汗都出来了。 黑眚毒又发作了。 “黑眚口涎有毒,此毒虽不致命,但是像你这种身强体健的习武之人被咬伤后,还是会浑身疼痛难耐,尽快找郎中帮你排出来就好了。” 想到洛叶的话,犹豫片刻拿起图穷匕见,发现绑卷轴的家传红绦不见了踪迹,然而此刻也没功夫多想,举刀在手腕上划了一道伤口,一股深褐色的血液立即流了出来,浓稠无比,浑浊无比。 子卿不由诧异,自己的血何时变得如此诡异?就好像那些黑眚的血色一样。 看来好像毒性已经进一步扩散了,也不知道此时这么排毒是否有效,子卿被疼得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无意中瞥到了墙壁上的招式。 这招风卷残云便是父亲所传武功了,至于没有手持兵器,或许是不想外人偷学去,他皱眉凝思,回忆之前洛叶也曾菜刀剪刀使出这个招式,如今再看壁画的演示,子卿可以确认这分明是一个招数。 来到此地以后种种经历需要梳理,子卿冷静下来,试图将脑海中的乱麻一一梳理清楚。 黑眚早在多年前就已现世,恐怕制造黑眚的腾龙宗已暗中布局很多年了。 腾龙宗在灵溪镇上制造大批的震天雷,其实与皇城司正在查探的谋反之案有所牵连。 而谋反之案还与自己有关,才会不惜违背养父的意思偷偷跑来灵山。 自己会来到这里,好像被一根看不清的线牵着。 想到这里,子卿只觉得谜团重重,再看刚才割开放血的伤口这时竟然已经凝固了,至于身体也愈发地难受,只觉得饥渴得厉害,他再一次把目光停留在躺在地上的周鹤阳。 他惨白的身体干瘪,肌肉失去了弹性,仿佛全身的血液早已干涸,如同一具已暴尸数月的干尸。 不,血还没有完全干涸。 不知为何,子卿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而且在冒出的一瞬间就变得无比强烈:扑上去一口咬开周鹤阳的脖颈。 舌敝唇焦的子卿嗅到了一丝血腥味,这味道此刻竟有些甘甜,在他的脑海中化成了沙漠中一泓清凉可口的泉水,只在愣神浮想的瞬间,下一刻他已不由自主抱住周鹤阳,张嘴咬在老头的脖颈上了。 终于回过神来的子卿被自己异乎寻常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斜眼瞥见周鹤阳喉头下有一排深深的牙印,周围满是干涸的血渍。 那血渍红里掺白,伴随着这个石室里萦绕的佩兰香味,让人一下就联想到了淡紫色的佩兰花。 这不是我!我怎么可以干这种事!我当年答应过娘亲…… “我到底在干什么?这么做我和腾龙宗的那些妖贼有什么两样!” 虽然心中自责千不该万不该,但喝下的血显然非常有效,刚才那股口干舌燥的本能欲望此时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非比寻常的冷静与清醒,子卿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能敏锐地感觉到空气的流动,时间和空间在刹那间变得慢了下来。 与此同时,汗水味,泥土味,灰尘味,血腥味,房间内的种种味道都如同金腰楼牡丹无数的花瓣,带着各不相同的颜色,在子卿的脑海中清晰可辨。 其中首当其冲的,色泽最为强烈的,是一片紫色的佩兰花瓣。 第17章 石洞治病 子卿能看见半空中有许多细碎的紫色花瓣形成了一条轨迹,从棺椁中一直延伸到了石室虚掩的出口旁,视线随花瓣轨迹掠过墙壁,恍惚间发现墙上那些小人活了,将那些原本无法理解的武功招式连贯演示了起来。 此时再细细品味,才发现那些小人原本完全无法在瞬间做到的姿势此刻变得异常合理,比如第六式风卷残云,第一个摆出起手姿势的小人,若能在蹬地的同时,借助远超凡人的腰腹之力倒转过来,就能在随后画面中做到出手旋转身体,接连砍出陆家刀法绝技“落英三旋”。 再往下看,就是那个雕像,和门外一侧的一模一样。 子卿隐约感到了什么。 瞬间腾起一人多高,倒悬在半空之中,按在雕像头部,手腕快速提拉抖。 石门果然开了。 原来这门从里开,其实就是把开门的手法倒过来。 或许是运气施展轻功的缘由,子卿察觉到原本在小腹中乱窜的那股寒气已然凝聚,呼之欲出。 一股强烈的饥饿感又猛然袭来,子卿隐约听到自己在对自己说:还不够!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很快就充满了子卿的整个脑海,眼神也不自觉又落到周鹤阳身上…… “小哥,你们在干嘛?” 熟悉的声音打断子卿的思绪,密门边缝隙后探出了半张脸,看着子卿,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似笑非笑。 “你们为何抱在一起?”飘入密室的翩翩少年,黑衣红襟,竖褐短打,正是满脸好奇的洛叶。 子卿闻言才意识到自己举止似乎颇为难看,此时跪在地上的他,怀里抱着裸露着上身的周鹤阳,衣衫散落。 气氛一时显得颇为怪异。 “哦,我明白了,这是不是书中所说的断袖……?” “没有!”子卿匆忙提起裤子辩解:“……你胡说八道什么?” 洛叶笑眯眯的:“那就问他呗,喂,周老头,你们俩是谁先看上谁的?” “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子卿无奈叹道:“他死了。” “什么?”洛叶忙凑近端详周鹤阳,惊讶地低声道:“这臭老头,死了?” 子卿点点头。 洛叶叹了口气,凝视周鹤阳,眼神复杂,半天才憋出一句:“……活该。” 细想来,这个少年见惯了邪教的杀人祭鬼仪式,看到个把死人也是波澜不惊了。 子卿发现洛叶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他:“小哥,我看书上说的,才知道有人确实有这癖好,可是难道连死掉的也不放过的吗?……” “你……”子卿突然大怒,一伸手疾如闪电,已经抓住了洛叶的脖颈,看到洛叶露出惊恐的眼神,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手。 子卿平复了心情语气平静地道:“我有很多事情要问你,你老老实实招来……你过来罢,我不打你……” 洛叶此时已经躲到了石室的大门后边,露出半个脑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而无辜地盯着子卿:“真的不打我?” 子卿正为排毒的事发愁,见到洛叶出现简直是久旱逢甘霖,好声好气道:“自然不会的,我方才只是扬了扬手,又如何打着你了?” “切,你方才出手那么快,我看都看不清,谁知道你再来一下我躲不躲得过。” 子卿感觉自己身手确实比以前快了不少,而脾气似乎也暴躁了不少,方才不受控制地就要动手伤人。 “不会的,你过来罢……”子卿尴尬地朝洛叶招招手:“我连日受这腹中不适所累,先前你言说要我排出则个,我……我才褪了裤子。” “排出?我又没让你脱裤子,排血放出啊,如果是用拉的我当然说拉出啦!”洛叶疑惑地走了过来。 “我哪里脱了……”子卿这时才发现自己确实衣衫不整,脸一红连忙提了起来:“我当然知道是要排血……” “既然你知道排毒不是拉出来,那你这脱裤子,不就是和这老头……” 子卿一时觉得百口莫辩,但听洛叶笑嘻嘻地说道:“没事,各有所好嘛,没想到你这么害羞的,我不会说出去的,既然你喜欢老头,我也觉得安全些……” 转念一想,忽然发现自己来到灵溪后就一直被这少年牵着鼻子走,也难怪心中有种想揍这小子的冲动。 “还是先看看你中的毒吧……”洛叶走过来正色道:“被黑眚咬伤后,这种毒会使人会精神恍惚,四肢麻木,故而需要不断排毒,三个时辰内,其毒可淤滞经脉,痛则不通,可以刺络放血,于‘关元’‘合谷’二穴浅表,适量排血,十二个时辰内,其毒将淤滞丹田,痛则四散,则需再刺破‘足三里穴’理血调气。此乃《内经》刺络法,是最简单的医术常识,虽然寻常郎中没医过黑血毒,但只要说排毒即是放血,是个郎中就知道吧?你下山以后就一直没去找郎中吗?” 子卿一时尴尬不已:“……郎中倒是遇到过……但我一心想要捉拿这些腾龙宗的妖贼,便忘了医治。” 洛叶哭笑不得:“你要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救得了别人?” “来,让我看看你还有救不。”他言毕蹲下,从背后腰囊里掏出一个布卷,在地上一摊,十多枚银针和小镊小钳一字排开。 “愣着干嘛,坐过来,我给你排。” “足三里穴。”等子卿坐到身旁,洛叶便将他裤腿挽起,拿起银针正要动手,似乎想起什么,嘴角一翘:“语本《韩非子 说难》,弥子瑕有宠于卫灵公,分桃之罪,最后降的罪就是刖刑。”说着他伸出一个手指在子卿膝盖上轻划了一下。 “你……”子卿刚要说话,就觉得腿上刺痛一闪而过,洛叶的银针已在他双腿上准确地扎出两个小口,立即有黑色的血液涓涓而出:“接着是关元。” 子卿见情况果然如洛叶所言,略微放心:“没想到你懂得还不少。医术,技艺,器用都有所擅长,戗刀门还真不是一般的门派。” 洛叶笑了笑,颇有些得意:“别的徒弟有没有我这么厉害我不知道,总之这里可是戗刀门的藏书阁,聚书十万,京师莫比,小爷博览十年,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区区医术不在话下。” 子卿点头道:“嗯,只是从小在此长大,博极群书过了头,胡说八道起来更是如风发泉涌,呃……” 子卿奚落的话还没说完,肚脐下方的关元穴已被洛叶的银针扎得生疼。 “后来啊,江湖上传说我师父偷了峨眉派掌门的武林盟主宝剑,还说谁得到此剑谁就能当武林盟主,于是一些江湖人士听闻后都追到灵溪来找我师父要,以至于大打出手,最后寡不敌众,师父和师兄们都死了。” 子卿合上衣衫:“原来这场武林恩怨并非由戗刀门所起。” “哪有戗刀门的事。偷走宝剑的其实是腾龙宗。”洛叶瞥了一眼地上的周鹤阳:“哪,就是这个家伙,他原是峨眉派的,现在听腾龙宗的,当年就是他偷走了他师父的宝剑,来找我师父打赌,结果你也知道,没有人能赌赢我师父的。” 子卿点点头:“不错,这人恐怕本来就不打算赢,是故意输给你师父罢了……那么江湖传说当年害死峨眉女弟子的是不是你师父?” “嗨,当然不是啊,你可知道周鹤阳开出的赌注是什么吗?是峨眉原掌门的千金!” “我师父他玉树临风,只要是女子见了都会动心,这位峨眉上代掌门的掌上明珠不知何时就喜欢上了我师父,瞒着她爹来了灵溪,可我师父是不会见的呀,这女子过不了戗刀八阵,只能每日在灵山山脚站到天黑,一定要见我师父。师父嫌烦,就下山见了一面,这一见可好,不肯走了!” 子卿恍然大悟:“哦,所以身为大弟子的周鹤阳用武林盟主的宝剑来跟你师父打赌,输了就把他师妹放了,赢了就把剑给你师父?” “是啊,这赌我师父怎么可能不赌?左右不亏啊!周鹤阳从他这位师妹那里知道上山的路,后来腾龙宗找来讨要宝剑,再后来那些江湖门派就上山啦。” 子卿思索片刻道:“峨眉派女弟子仰慕邬宏年,却被周鹤阳利用,如此说来,周鹤阳恐怕也是假意把宝剑输给邬宏年,从而栽赃,引出事端,江湖门派才会来围剿戗刀门的。这些事还是要怪你师父。” “啊?你是说我师父逢赌必赢的本事反倒害了他?” “好一出假人之手,看似江湖恩怨,实际上却是被腾龙宗所利用。只是……这个腾龙宗图的又是什么呢?”子卿不解的问道:“戗刀门祖师擅纵横、占卜和兵法,可是腾龙宗的邪教又为何会对这些感兴趣?若是图武功,这墙上的招式图谱腾龙宗的人见时也不屑一顾……”子卿摇摇头:“恐怕是这里还有什么物事,他们想要得到……” “最后是合谷。”洛叶没有回答,伸手示意子卿把手臂伸过来,反问道:“说到周鹤阳,你是如何干掉这老头的?他武功可不俗啊。” “不是我干的。”子卿边摇头边将手递给子卿。 洛叶闻言一愣,握住子卿的手腕,原本轻松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忽然伸手在子卿身上四处触摸了起来。 “怎么了?”子卿见洛叶在自己胸口乱摸,不禁好奇。 洛叶的声音低沉:“你……长出黑毛来了……” 子卿刚想问话,却感觉胸口一疼,原来是洛叶拔了一根黑色的长毛下来,看着那根诡异的黑毛,子卿忽然感到一股气血直冲头顶,不由一阵头晕面,随即眼前雾茫茫一片,睁眼再看,却发现面前的洛叶竟然周身发着奇异的红光,而浑身上下满是发着黄光的线条,赫然便是他的周身经脉,抓起洛叶的手臂细看时,甚至能看见他双手经脉中的血液在流动。 “哎呀,痛痛痛,放……放手!”洛叶的叫声将子卿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什么?” “我在看你中毒多深!……你抓那么用力干嘛!” 子卿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紧紧握住洛叶双手,赶紧松开。 与此同时视线也已经恢复了正常,看不到他身上的经脉了,似乎方才一瞬间自己出现了奇怪的幻觉。 而洛叶并没留意,仍在查看着子卿的身体:“你身上怎么那么冷?” “方才确实觉得冷,现在似乎……有点热。”说到这里,子卿发现自己仿佛能感受到面前的洛叶散发出的体温。 洛叶讶异道:“这可怪哉!” “怪?现在我不觉得疼痛了,是不是过了十二个时辰?现下该如何排毒?” 洛叶并没有答话,弯腰将周鹤阳的尸体翻了过去,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他脖颈上的伤口,抬头凝视子卿:“你咬的?” 子卿摇摇头,又点点头:“方才神智不清,一回过神就抱住了周鹤阳,可能……”说着他看向棺椁,连忙又问洛叶:“这棺椁里葬的是谁?是你师父?” “我师父葬在半山腰,和那峨眉掌门的女儿一起,当年是我亲手埋的。” “那这棺……是干嘛用的?” “哦,这是我师叔睡觉的地方……叫做仙梦榻。” 洛叶说着敲了敲石棺:“师父说这是戗刀门的法宝,自从门派创立伊始就有了,虽然表面看似棺椁……其实可做修炼之用,躺在其中能颐养心神,疗伤却病。自从师叔疯了以后,就一直靠这来稳定心智。” “难怪我在里面时,竟然不会被里面的水给呛死,反而可以呼吸自如。” 洛叶点点头:“这水可不是寻常的水,是仙水来的,不与任何物事相溶,我以前试着喝过,身体不能吸收,原封不动又钻出来了。我们戗刀门法宝可多了,不然腾龙宗的人怎么会打戗刀门的主意,要不是这宝贝搬不动,早给他们抢走了。” “原来如此,方才我和周鹤阳进来此地,无意中触发了机关,万箭齐发,是你师叔她将我拉到里面才救了我。”子卿指了指满地的弩箭。 洛叶的脸上满是诧异的表情:“师叔一直和我在一起啊,怎么会来救你?” 第18章 病入膏肓 “什么?不是你师叔吗?”子卿听闻不由讶异:“先前我在洞中偶遇了周鹤阳,便用你给的令牌装成了圣使诓得他信任,他说你害死了他孙女,是来找你算账的。” “嘁,胡说八道。他哪里来的孙女。”洛叶闻言又是轻蔑一笑:“然后呢?” “随后我打开了这间密室……” 洛叶一边思索一边皱眉说道:“我师叔很讨厌腾龙宗的人,所以除了几个头目之外,平时并不会来洞里,而且一般人根本不知道如何打开这个石室,你能打开机关,就已经很厉害了……” “那是因为我知道戗刀门的功夫……只有戗刀门人,能理解这机关的玄机。” “我知道,在洞中我就认出你的功夫和戗刀门很像……但也可能因此让周鹤阳怀疑上了你……” 子卿看了看点头赞同的洛叶,继续说道:“进来之后,周鹤阳触发了机关,我们遭到暗器袭击……他似乎早有准备,把我放倒在地,自己趁机逃出了门外……” 洛叶说道:“哼,这老头和我师父当年是旧识,多半知道这里头会有机关。” 子卿问道:“他说我是圣使刀枪不入,根本不会怕暗器,想来可能是怀疑我身份……以此来试探我。” 洛叶应道:“腾龙宗的圣使武功确实很高……而且……也可以算得上刀枪不入……” 子卿一时也没空关心腾龙宗的密辛,接着说道:“我被人拉进棺中躲避……等箭矢射完爬出来时,发现周鹤阳已经死了。” “但是他身上没有一处伤口。这样的杀人手法,我可从没见过……”洛叶绕着周鹤阳的尸体来回端详。 “应该就是棺椁里的人害死的……你快打开这石棺,说不定那人还在里面!” 洛叶思索道:“我以为自从戗刀门灭门之后,世上就无人知晓仙榻的秘密了。”说着他走到棺椁旁,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石来。 子卿一见此玉分外眼熟:“这是我的玉玦!” 洛叶将玉玦放进棺椁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这仙榻不靠玉玦,根本是无法打开的。” 棺盖的缝隙里亮起了幽暗的光,随即“咔哒”缓缓抬起,里面什么都没有,连那些神秘的水也消失了。 洛叶凝视子卿沉声说道:“在没有拿到你的玉玦以前,其实这仙榻已经好多年没有打开过了……” 子卿一时语塞。 洛叶的表情越来越古怪:“先前救你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你可看清了样貌?” “我……没有……看清。” 看看空空如也的棺椁,再看着棺椁旁疑惑的洛叶,子卿心中思绪万千:自己明明在石棺里被抱住动弹不得,身体和嘴唇感受到的真实触感,确实是一个人,不,或许真的就是鬼。 但是,如果洛叶是在骗我呢? 想到这里,子卿忙问:“你当初是如何将密信送到皇城司的?” 洛叶一愣:“啊?你问这个干嘛?密信嘛……说来话长,当然是飞鸽传书啦……” 子卿正欲再问,却发现洛叶说到这里停住了,正表情异样地盯着自己胸口,他低头一看,自己小腹上垫着的那块麻布上渗出的血渍已凝成了块,颜色怪异,居然是黑色的。 再看其他地方,不止三元穴上的血已止住了,就连胸口之前被黑眚所伤的创口也已经基本愈合,好的差不多了。 “你还有很多事瞒着我吧?喝下玄浆确实能治愈伤口,所以那些人才对这邪教如此痴迷。”子卿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剑眉紧皱:“但是喝了玄浆的人还会变为飞天妖。” 眼看刀在喉头,洛叶淡淡地笑了笑,没有一丝惊慌:“也不尽然。你在此地遇到的腾龙宗教众,都喝过不止一次玄浆,都没有什么事。” 子卿的心这才略微放松下来。 “只是某些人……确实会变成黑眚。” 子卿的心又给吊到嗓子口来。 “腾龙宗把黑眚称作玄灵卫,照他们的说法……只有那些大恶人喝了以后才会变成灵卫……”洛叶挤眉弄眼:“如果是好人想变还变不成哪。” “胡说!我堂堂差官,怎么会是坏人?这些邪教净会编些鬼话诓骗人!” 子卿干笑一声,初时不信,转念间脑海中浮现出了黑毛怪物狰狞的样子,不由觉得头皮发麻:“……此话当真?” 抬头却看见洛叶一声不吭,正愣愣地凝视着自己,那双黑瞳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乍看起来就和白眚的眼睛一模一样,整个人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石像。 子卿伸手摇了摇洛叶的肩膀:“你怎么了?” 洛叶却没有反应。 “啊!” 突然,洛叶张嘴尖叫了一声,吓得子卿往后一退。 只见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瞳孔又变回了黑色,仿佛才回过神来:“啊?什么?你……你方才说什么?” “为何如此一惊一乍的……”子卿这才想起来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莫非我当真会变成黑眚?” 洛叶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子卿,清清嗓子说道:“语本《志怪幽冥录》,饮玄浆者伤病全消,身强体健,久饮则嗜之如命。服食者中,有生异变者,目力衰退,嗅觉奇灵,神智愚钝,颚突失语,黑毛覆首,表皮滑腻,爪利肢长,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似狼如蜥,断去肢体还能复生,是为黑眚。” “这个什么幽冥录……是谁写的?” 洛叶柳眉轻舒:“当然是在下了……”随后又略带疑惑地瞥了一眼子卿小腹上的黑血:“我一开始以为你身体不适只是因为被黑眚咬伤而已,以为有救。” “以为有得救?岂不是说……我没救了?”子卿大惊。 “嗯……被黑眚伤了还好,但要是变成黑眚的话……白日里就是个傻子,一到夜里则会化成黑眚……给腾龙宗看家护院,保护他们的宝贝玄石。”洛叶眼神闪烁,吞吞吐吐地答到。 “有毒药便有解药,腾龙宗既然有法子让人变成黑眚,就一定有什么法子不让人变成黑眚的!” 心中一团乱麻的子卿忽然灵光一闪:“对了!龙蕴丹,周鹤阳说,这丹药可以解除什么喝了玄浆后的痛苦,是不是解药?”他转身低头去周鹤阳身上搜索起来,没摸多久又停了下来:“好像没有……你说这药是否能救我……” 子卿说着扭过头来,才发现洛叶正蹑手蹑脚地往外走,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去。 “你去哪?” 洛叶一怔,连忙大喊一句:“救不了救不了!”话音未落,头也不回窜出了石室。 室门缓缓动作就要关闭。 “站住!” 赶在石门关闭之前,子卿纵身从石室跃出,“哧溜”一声差点滑倒在地,低头一看脚下踩出大片的血迹,再定睛才发现,不知何时地上爬着不少黑色的水蛭,自己脚底的血就是那水蛭的。 此时忽然听见一阵笛声响起,抬头发现原来是洛叶一边吹着笛子一边朝着洞口通道狂奔,子卿急忙足底发力,没想到此时身手变得矫捷无比,只一蹬居然整个人腾空而起,一纵一跃之间,手已按在了洛叶肩头:“别跑!”。 洛叶被子卿一拍肩膀,脚下没留神勾到了地上的锁链, “啊呀”一声跌了个狗啃泥。 子卿跟着扑倒在他身上,一把将洛叶翻转过来,扭住他衣襟:“你是说我没救了么?” 他话音刚落,扭过头来的洛叶腮帮鼓囊囊的, “噗”地冲他喷了一脸口水,那辛辣的味道直刺鼻息,竟然是雄黄酒。 子卿只觉得这味道闻起来无比恶心,腹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吐了,慌忙丢下洛叶抬手擦脸。冷不丁眼前依稀出现了一个身影,紧接着就被一股力量重重地推了开去。 等子卿缓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是白眚赶到了,它垂及地面的白发此时已盘成一根粗粗的辫子,苍白的脸上漠无表情,一把抱起洛叶放到肩头,两只白眸冷冷地盯着子卿。 “雷天大壮龙在田,终日乾乾惕无咎。”有恃无恐的洛叶瞅着子卿忽然说到。 “你说什么?” 洛叶摇着头地安慰到:“唉,我想起我给你卜的卦来了,放心吧,你这半破半好的阴阳面,一半劫火纹配上一半英眉神目,经历磨难福报自来,乃是万中无一的吉人天相,绝对不会出事的。” “你下来,告诉我!还有什么法子阻止妖变?”子卿急得拖起沉重的锁链,一连几纵,忙不迭去抓洛叶,好几次眼看能抓住洛叶,却都被白眚抬手挡开了。 “依腾龙宗的说法呢……啊,这可是腾龙宗的说法,不是我说的啊……”洛叶坐在白眚肩上托腮沉吟道:“腾龙金丹之道,外炼内修,引玄浆证善恶,因也。因也者,善则化仙,恶则化灵。依照他们的说法,喝下玄浆的人要修他们的道,好人会得到玄浆带来的裨益,而坏人则会变成玄灵,也就是黑眚,之所以会化眚则是因为坏人恶报未除积重难返。” “若是腾龙宗没唬人……”说到这里洛叶斜眼凝视着子卿:“大官人给朝廷当差,手上沾过枉死之人的血吗?” 子卿一皱眉,低头看见了自己踩死的几只水蛭,血,满地的血。 “胡、胡说八道!” 洛叶不置可否地一笑:“是是,都是腾龙宗说的啊,他们说的我都不信……” 他顿了顿,亮亮闪的大眼睛凝视着子卿:“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好人……” 子卿不知如何回答,石洞里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好!”洛叶突然一拍白眚的脑袋:“我决定救你!” 这一拍,惹得白眚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子卿大喜过望:“该如何救我!你快说!” “至于阻止化眚的法子嘛,容我想想……”洛叶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晌忽然握拳击掌眼神一亮:“啊!有了!” 洛叶从白眚肩头跳下来:“只是这法子有些痛苦,得先防止你受不了暴起伤着我……嗯……怎么办呢?你跟我来……” “好,你站这儿别动,经常走动会加速变化……”洛叶带着子卿走到靠近玄威洞洞口的一处角落,慢悠悠从地上拿起原先束缚白眚的那副镣铐,“咔嚓”一声拷在子卿脚上,轻盈地跳开一步站到白眚旁边,冲子卿点点头:“好了,官人且在此处不要走动,待我想出法子就会回来。” “当真?你要是迟迟不回来,我变成黑眚了还来得及吗?不会是诓骗我吧……”子卿半信半疑:“且慢……你该不是根本不想救我,只是想把我养起来?当这白眚一般对待?” 这话一出口,就引得洛叶“噗嗤”笑出了声:“听见没,他看不起你。” 白眚冲着子卿狠狠一瞪,似乎遭到了冒犯,一抬手就将子卿推出好远,还没等他站稳,白眚和洛叶就消失在通道里了。 只剩洛叶的“别乱跑,越动变得越快!”声音越来越远。 子卿懊悔不已,连忙追出洞外,只听“当啷”一声,他的小腿被手腕粗的铁链紧紧拉住,扑倒在地上,锁链长度到此已至尽头了。 他从覆着红叶的地上爬起身,站在洞口,黑夜笼罩着一切,早已不见洛叶的踪迹。 “你回来!”灰头土脸的子卿大声吼道,回声在山峦间跌宕起伏,绵延许久,却始终没有人应声。 第19章 再遇贼首 被洛叶锁在洞中的子卿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借着洞里透出的昏暗光线,把目光移向自己双手。 虽然手掌形状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手指甲却明显变长了许多,指甲顶部细长尖锐,不仅如此,手背和手臂上的汗毛也明显得粗大了许多,密密麻麻清晰可见,仿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犹如雨后新笋般破土而出一般。 拉开衣襟,同样长出许多黑毛的胸口此刻正不由自主的起伏着,仿佛有一股压抑的力量即将喷薄而出。 种种迹象都清晰地预示着自己即将变成一个相貌恐怖的怪物。 若是彻底变为黑眚后,即便走运没给腾龙宗捉去当爪牙,却又该怎么办?难道能逃回京城?恐怕还没到城门口,便要被父亲手下的禁军当成飞天妖给乱箭射死。如今唯有耐心洛叶会回来,没准真有治疗之法。 想到这里,他转身往洞里走去,比大腿还粗的铜环发出厚重的“当啷”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陆防御。”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循声看向洞口那张支起的巨大铁网,只见铜链编织的网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头戴开山鬼面具,垂手而立,正是昨夜在镇上遇到的肖助教肖候。 他双手背负,脚尖在铜索上连点几下,便飘飘然来到洞前,稳稳落在在满地红叶之上,悄无声息。 明明无风,可地上的落叶不知为何全都飘了起来,打着旋子簇拥在肖侯的身畔绕着圈,就好像肖侯的身上有吸力一般。 和壁画上画的一模一样,好像是戗刀门的步法? “在山顶上就能听见陆防御的喊声了,哎呀……这一身的毛发……原来陆防御化灵之势来得如此迅猛,才短短一夜之间,就要飞升了。”肖候远远端详着子卿,语气平淡,见怪不怪。 子卿闻言气不打一处来:“飞升?你们把……用妖法将人变成妖怪,叫做飞升?” “天道祸淫,鬼神彰善,玄浆怎么会是妖法?玄浆能分辨善恶,恶人服下便可令恶念显现,无从遁形,而世人皆知其恶而避之,如此一来天下向善,再无人敢生恶念。至于服下玄浆后谁会变成妖怪,全由其本身善恶定夺,想必陆防御在皇城司,可没少杀人吧?” 子卿怒道:“荒谬!我杀的人,都是作奸犯科之徒!难道杀恶人之人,也是恶人吗?” “当真都是恶人吗?”肖候的眼神犀利如芒刺,语气冷冽如寒风。 子卿心中一颤,脑海中浮现的,是血泊之中的那个男子,眼见他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瞪视着自己,恐惧瞬间袭来。 “防御放心,过去犯下的错误不可挽回,等你化灵之后,腾龙宗便会驯服照料,为苍生向善之大业所用,从前所有十恶等业,愚迷执着,娇诳嫉妒等罪,悉皆尽忏禁止,永不复起。对恶人来说是真正的解脱与教化。” 听见肖候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子卿心中的愤怒如波涛般不断涌动:“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们了?” 肖候并不理会,兀自环顾四周,显然是在找人:“我那逆徒洛叶,是不是和陆防御在一起?” 忽然,周鹤阳的话在子卿脑中闪过,若他所说不错,眼前这个灵霄圣使的身上,说不定就有解药!子卿顿时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若能拿下眼前这个魔教贼首,便什么事情都能问个明白了:“不错,他就在洞中,尔等罪犯天条,此少年便是人证,劝你也不要再生事端了,速速伏首认罪才是。” 不出所料肖候果然置若罔闻,大咧咧地迈步就往玄威洞里走。 子卿见状图穷匕见悄然出鞘,虽然红绦不知去向,但是如此近的距离姑且也用不着,出手就是加持着玄浆功力的看家绝学,双刃破风,“唰唰唰”朝着从他身边走过的肖候连刺三刀。 肖候犹如身后长眼,才一扭身的瞬间就晃出三道虚影避过刀袭,再一垫脚,又让过了接踵而至的后三刀。子卿的杀手锏在偷袭的情况下竟被接连避过两次,心中满是不甘,索性急步提刀上前缠斗。 面对子卿的攻势,肖候虽然只是一味闪躲,但这闪躲即便说成是闲庭信步,悠然自得也不为过,说是人避刀不如说是刀追影,加上肖候身材和子卿相若,武功也是同样走的飘逸路数,插招换式间子卿感觉犹如在和自己的影子对打似的,一时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不由更为光火,出招速度倾尽全力。 然而子卿刀快,肖候脚下步伐更快,悄无声息已经退出四五步,等子卿再想举刀逼上时,就听“当啷”一声,被锁链拉住了脚步,这才懊恼红绦不在,无法使出御刀之术。 “就差一点,陆防御身手了得啊!”肖候低头看着面前的刀尖叹道,然而这分毫之差其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相比之下,子卿的武功差的可不止一点。 “肖候!腾龙宗养妖杀人……获罪不浅,官府是不会……放过的,劝你俯首认罪,或可少受,皮肉之苦!” 子卿喘着粗气冲肖候怒吼,语气激动的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不对,这不是我!子卿深知临阵对敌不可怒气上头,这种大忌以前的他是绝对不会犯的,然而此刻只觉得心底的阴影之中爬出一只愤怒的魔鬼,想要控制他的意识。 之所以心性大变,是因为马上要变成那黑眚了吗? 肖候不紧不慢走近:“佩服佩服,陆防御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官府,实乃忠肝义胆朝廷栋梁。陆防御应该找面镜子先照上一照,差官若是看见你的样子,恐怕得将你当妖怪给捉了。”说到这里他示意子卿看看自己的手。 手背上全是黑毛! 子卿强压恐惧与愤怒,故作镇定的横刀挡在洞前:“总之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进这洞。” “陆防御有所不知,那苍灵异常危险,以我对劣徒的了解,他带着苍灵恐怕要闹出各种祸事,你此刻护他们无非是为了破案,然而别人对这和癫婆为伍的少年又会如何理会呢?” “爱跟着谁是他的自由,我今日就拦在这里,你想进洞就得从我尸首上过去!” “陆防御说的怕不是负气话……”肖候叹了口气:“好吧,我也不想和陆防御浪费太多时间。咱们不妨打个商量。”他抬手亮出一个黑色小袋子:“我方才说过可以缓解化灵之势,如果陆防御不想那么快就变成玄灵,倒不妨试试这个。” 子卿看见袋子上红底黑字绣了个“龙”字,眼里光芒一闪,“龙蕴丹”脱口而出。 “不愧是皇城司查子,什么事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这药确实叫龙蕴丹。本是我腾龙宗修炼所用的丹药。”肖候呵呵一笑,不以为然道:“不仅能医治各种伤病,还有延年益寿之效,自然也能阻止化眚。” 肖候的开山鬼面具此刻仿佛正在冷笑,说着一扬手把袋子丢了出去:“既然陆防御如此想要,送给防御也无妨。”那袋子滚了几圈,没入了不远处地上的枫叶堆中。 “以陆防御如今的情况,不速速服药恐怕撑不了多久了。”随后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足底一蹬就与子卿擦肩而过,跃进山洞去了。 此刻的子卿眼中只有解药,根本来不及管他,连忙去拿袋子,谁知脚链长度不够,眼看着就在眼前,任凭他如何努力伸手就是够不到,随即低头看看手里的短刀,迅速将刀缰缚住手腕,若是出手太重,袋子可能会被打碎,若是出手不准,则会被打远。 想到这里他聚精凝神,半晌才调整好混乱的气息,随即嘴里“走”字出口,原地纵身跃起,半空里整个人倒转过来,身体旋转中甩出手上短刀,“啪啪啪”三下,撩,拨,勾一气呵成,袋子打着旋子飞了起来。 再次落地时,已伸手将袋子临空接住。 “好身手好身手,陆防御的功夫好生眼熟。”肖候已经走出洞来,鼓着掌走向子卿:“你师父是不是姓顾?” 子卿没有搭理他,扒开袋子拿出一颗药丸吞了。 “陆防御不想说也没关系,皇城司禁卫皆是近臣家属,在下自去京城打听一下便知一二。说起来,提举皇城司的当今三皇子韵王,在下也是有些交情的。” “你怎么会认得韵王?”子卿话才出口,就觉得腹中忽冷忽热,翻江倒海,刚下肚的药丸此刻似乎沸腾了起来,正和他体内冰冷的气息缠斗个不休。 “这,当真是解药?”子卿一时忍受不住,双手捧腹。 “当真啊,哦,在下忘记说了,玄浆属阴,这龙蕴丹属阳,二者互为阴阳,龙蕴丹会与体内扩散的玄浆相斥,后劲不小,运功稳住气血会舒服一些,熬过三五个时辰就好了。虽然化灵在所不免,但是只要一直服食此药,便能一直阻止化灵之势。” 子卿怒道:“若真是如此,那和变不变成妖怪有何区别,不是都要一直给你们卖命?” 肖候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所谓鬼神,不以皮相而论,需看其所为,至于是人是妖,还得看为谁做事,防御为何就觉得给腾龙宗做事不如给当今朝廷做事好呢?反正陆防御也没得挑,左右不亏对吧?” “你!……”见肖候答得轻描淡写,那一刹那,子卿觉得他和洛叶没准真是师徒一对。 肖候叹了一口气:“我腾龙宗修行上天大道,历来扶助百姓,教人向善,防御大可加入我教,修习我教修炼之法,不仅不会变为玄灵,还可身强体壮,将来得道成仙,岂是当个小小的探子可以比的?” “是嘛?可周鹤阳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子卿冷冷丢下一句。 “周鹤阳?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们表面上助人,实则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年就是你们为了阴谋不被发现,恶意设计陷害戗刀门。” “哦?什么阴谋?” 子卿默不作声,只是冷笑。 “不错不错,不愧是皇家的探子,陆防御不仅武功卓绝,头脑也很机灵。”肖候叹了一口气:“此等贤才,若是殒命于这荒山之上,岂不令人惋惜。陆防御,当今乱世,朝廷昏聩无能,又何苦再为其卖命?何不以苍生为念,做些真正有益之事?” 就在子卿迟疑的当口,肖候无声无息地闪到他面前,对准子卿喉结就是一拳,这是人最脆弱的部位之一,中了招后的子卿几乎无法呼吸,顿时门户大开,随即胸口檀中穴又挨了一掌,整个人直飞出去四五丈撞到墙壁上,随即趴倒在地。 “我有法子缓解化灵,至于代价嘛……防御有没有兴趣为腾龙宗做事?” 子卿听见这句话,心中不由微微一震,但是偏偏浑身无力、喉头疼痛刺骨又发不出声音,只见肖候蹲在他面前,平静地说道:“瞎逛了半天我那逆徒还是没找到,陆防御真是浪费了在下不少时间。既然陆防御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有委屈陆防御了。” 肖候掀开子卿脚链上的铁锁锁盖,露出一个圆形的凹槽,随后拿出一枚玉玦放了进去,玉玦中间空洞以及一侧的缺口正好和凹槽纹路吻合。 子卿能清楚看到那圆形玉玦青色和田玉质地,主题是一只蛇首龟背的神兽玄武拱首而立,刻画得惟妙惟肖,玄武周围祥云缭绕,纹路纤毫毕现,雕工精致。 子卿家传那枚是引颈振翅的朱雀,两枚玉玦似乎是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 “祖师对机关造诣极高,所以若是在戗刀门内有机关密道为难,凭此玉玦便能破解。”子卿见状不由想起父亲的话来。 只见肖候转动玉玦,一阵滴答声响起,一拉锁闩,果然打开了。 原来洛叶是凭自己的朱雀玉玦放出白眚的,子卿想到这里忽然后颈重重挨了一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20章 黄粱春梦 黑色夜幕之下,子卿听不见一点声音,他发现自己站在山崖上,俯瞰着面前的一座镇子。 此情此景,看似就在灵溪,却又似是而非。 繁星般的灯火簇拥着镇子中心一根高大的石柱,直冲九天云霄,望不见柱顶。 突然,石柱后方的地平线上隐约涌来了一大片深蓝色的阴影,不断朝着城镇蔓延而来。等到阴影临近了,定睛再看,那片硕大的阴影竟是连成一片的洪水,掀起巨大的海浪朝着石柱袭来。 那大浪势头猛烈,足有四五十丈之高,在石柱上碎成无数白色的浪花,瞬间淹没了整个城镇,前浪刚至,后浪又已经袭来,更加猛烈。 石柱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复冲击之下,正在无声无息地慢慢倾倒。无数的巨石自天空坠落,落入洪水掀起冲天的巨浪,忽然,有一颗巨石朝子卿飞速砸了过来。 梦到这里就醒了,子卿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熟悉的地方,环顾四周,所处之处竟仍是那玄威洞的密室之内的棺椁里。 肖候呢? “轰隆隆!” 隐约能听到洞外雷声阵阵,雨声簌簌,似乎正下着倾盆大雨。 子卿浑身酸痛根本无法起身,只好有气无力地从棺椁里爬了出来,从密室虚掩的石门来到玄威洞中。 只见玄威洞里昏黄的灯光下,有个女子正于桌前伏案而坐,朦胧闪烁的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一头白色长发倾泻到地上,不施粉黛的白皙面庞上五官精致,看着年方二八的样子,整个人宛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器。 子卿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即使形容她是来自画中的仙女,也是对她美貌莫大的折辱。 只见女子从桌上堆在一起的红绦中取出一片,从头上插着的簪子中抽出一支棱形的,用一双纤纤玉手将红绦绑在簪子上搓成两股,随后一抽簪子,一股麻绳就编成了。随后又拿起一根已经打了许多小结的,绑在前一根上面。 子卿恍惚地看着女子,汗如雨下,浑身躁热难忍,既无法出声,也无力移动身子。一闭上眼,眼前又浮现海浪奔涌,淹没陆上万物的景象,这时浑身的燥热又瞬间被刺骨寒气取代,没多久又被冻得瑟瑟发抖,不得不睁开眼,以热气驱寒。如此往复,忽冷忽热,冰火九重天。 正在烦躁之间,忽然有一大片白色的雾气笼罩过来,掩盖了奔腾的大浪,带着佩兰的味道。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柔软的触觉,正若有若无的在他肌肤上掠过,瞬间将汗水擦去,留下一丝清凉,犹如清风拂面而过。他感觉浑身软绵绵的,异常舒服。 定睛看见年轻女子那张美丽的脸就在眼前。 子卿张开嘴想说话。 “嘘。” 有一股温柔的力量从子卿的舌尖缓缓传递过来,恰到好处地安抚了他脑海中不安的怒涛,海面刹那间风平浪静。子卿再也发不出声了。 好久,等到子卿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了洞里的石床上。洞里的蜡烛早已燃尽,唯独放在床头的那个虫匣此刻还在微微发光。 子卿觉得自己的烧已经退了,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发现手上的黑色长毛都不见了,一切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环顾四周,只有石床和周围地上留下一大滩薄薄的黑色水渍,床边石桌上一面铜镜跟洛叶的清质昭明镜功效颇相似,将虫匣的微光向四下散射了出去,竟能把周遭一切照得亮堂堂的。 昏迷时女子所处的那张石桌上此刻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树皮麻绳,看来仿佛又是黄粱一梦。想到平时不甚在意女色的自己,在如此境地竟然还能春梦连连,子卿不由叹了口气,随意地朝铜镜中一瞥,却吃了一惊。 镜中那个青年似曾相识却又判若两人,刀刻般棱角分明的脸庞和初到灵溪镇时是同样的相貌,偏偏左半边脸上烧伤的痕迹全都不见了,而被烧掉的左眉此刻不仅长了出来,还与身后披散的头发遥相呼应,皆是灰白一片。 难道这都是玄浆作祟?子卿慌忙再看左胸,果然原本身上那些永不消退的刺目烧伤全都没了影踪,只剩下光滑而棱角分明的肌肉,没想到玄浆能给人带来脱胎换骨般的改变,难怪那些信众会趋之若鹜,怕是愿意拿性命去换了。 然而细细端详着这没有一丝伤痕的身体,子卿的耳畔却响起了惨叫声和马嘶声,有多少个日夜,他会凝视身上的那些伤痕,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果然,那些深深烙印在记忆里的仇恨是不会永远消失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厌恶地从镜旁扭过头去,不愿再看这副貌似无瑕的皮囊。 半晌,子卿终于缓过神来,回忆起昏睡时的怪梦,忍不住自言自语:“昨夜那美貌的女子是不是棺椁中袭击我的女鬼?她为何要救我?” 两次救了自己,却根本连对方是人是鬼也不知道,六神无主的子卿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 踌躇间,再次瞥到了案台上那本洛叶写的《天匠神工谱》,便随手翻看起来。 只见书页上分别画着镜子的正反两面,显然便是那个昭明镜的结构图了,至于描绘镜子背面的一幅,正中有一个打开的暗门,边上则画着一块圆形的玉玦和一个箭头,是在示意玉玦可以放入镜子当中。 子卿看着底下的小字注解念道:“镜中藏玉显微光,故景重现见旧章。……这是何意?把玉玦放到镜子里,究竟会看到什么……” 再翻到下一页则是一个由数十个零件组成的机括,连线标注了望山、钩心、悬刀之类的部位名称,下面的介绍文字里则说将这个机括和弓弦组合可用于击发箭矢石子等等。 接下来就该讲如何做他手上的那支袖弩了吧,本以为那是从哪里偷来的,没想到竟然是洛叶自制,可那材料又是从哪里获得的?难道是洞中的炼丹炉? 再翻下一页,却发现上面所绘制的竟是一门火炮,还画有一颗炮弹,而字里行间则都是硝石硫磺用量多少,如何装填,全都是洛叶字迹,奇哉!区区弱冠少年似乎连火器也会做了,若非有旁人指点孰能做到如此精通? 整整一本书几十页画满了各色器物,若是出行在外时将这些工具全部带上,一路上从吃喝拉撒到遭遇劫匪强盗,应该什么情景都能应付自如了。 再抽出一本书,标题记得洛叶提起过,是《洛叶志怪幽冥录》。开篇第一个页就画了一只黑眚,下面文字不仅写了对黑眚特点的描述,最后还有一小段简单写了降服之策:其皮厚质而刀枪一时难破,可以人血诱之,雄黄退之,火围之,以利器攻其口鼻耳三官,斩首后取其心胆可教不再起。 不错,之前所杀的那只黑眚确是双刀从口中刺入直抵心脏的。 接下来后续每页都画着怪物,名字尽是什么百足蜈蚣妖,人首蛇身怪,羊头熊躯兽,各个相貌可怖,类型多种多样,让人感叹作者想象力颇丰,只是这一本相对其他书画多字少,写的基本都是怪物名字和所谓的对付办法,只是这些处理方法都有点语焉不详,经不起推敲,细思之下恐怕除了黑眚是洛叶的亲身经历之外,其余都是道听途说臆想而来的,且字迹稚气未脱,一眼就看得出是刚学写字的孩童笔迹,想来这本着作多半应该是洛叶更古早的作品了。 再翻了几本,发现这些书不仅题材涉猎广泛涵盖百科,而且书名里动不动就带个神字或是绝字的,口气夸大至极,原来一架子的书竟然全都出自洛叶之手。 那小子果然没有吹牛,年纪轻轻已能有模有样着书立传,即便以子卿见识看来,许多内容都有杜撰臆想的成分,但单凭付出了如此海量的心血,起码可以说他天资聪颖颇有点神童的味道。 看得久了,发觉眼睛有点干涩,抬头看向远处才发现映入眼帘的景物都是白茫茫一片模糊,不知是不是玄浆作祟,导致视力下降得厉害,不由想起要紧事,这才起身去别处找寻其他可疑的东西。 寻遍玄威洞里自然也没有找到那女鬼的踪影,恐怕这回是龙蕴丹药效压抑玄浆的缘故,迷离中又做了一场梦中之梦。 然而肖候又去了哪里?是谁从肖候手上救了自己? 盘好头发,从洛叶堆放的衣衫中找出两件合身的穿好,来到玄威洞外,地面上落叶半掩着一张开山鬼面具,不知为何,它的主人肖候竟将它遗落在了这里。 而那袋龙蕴丹,也原封不动地躺在原来的地方,看着剩余的三颗药丸,子卿叹口气:“现下还得靠这药丸解毒,也不晓得够不够吃,得尽早去找腾龙宗要了。” 夕阳西下,秋风瑟瑟,红叶飘零,苍发青年捡起面具,在峭壁边沿站定,从高耸入云的灵山放眼看去,连绵交错的山峦掩映着不远处一座高大的山峰,云雾缭绕,与灵山遥相呼应。 “这灵山往西边走,就是中南山,也是此次暴发洪水的所在。” 想到知县先前曾说的话,子卿脚底一蹬,在陡峭山壁上连纵几下,穿过漫天的红叶,飘到大片枫林覆盖的山谷中去了。 第21章 路遇苦主 灵溪河经过一夜的暴涨后,此时水势终于小了很多。 官府果然没有功夫管灵溪镇上妇孺老幼的死活,子卿沿着被洪水冲刷后的河道边匆忙赶路,沿途除了能看到不少没入洪水中的房屋田舍之外,偶尔还能看见三三两两背持着包袱看似灵溪难民的路人在往上游走着。 说来奇怪,子卿自从喝过周鹤阳一口血之后便没一直有再进食,直到这时才感到口干舌燥,口渴得不行,便想走到河边喝口水。 因是洪水关系,那河水的水质颇为浑浊,无奈子卿口渴得紧,双手捧着就喝,可是一连好几大口却依然口干得不行。 纳闷时,恰好发现不远处有一对坐在河边歇脚的男女,男子书生打扮,而那个女子正是此前灵溪镇上清风客栈的内掌柜,子卿初到灵溪在客栈寻清风刀客时曾经见过。 子卿略一思索,走上去叉手问道:“请教二位,此路可是去往中南山?” 那内掌柜抱着个包袱,见到子卿来了便一直低下头去不曾言语,还是埋首看书的书生瞥了一眼子卿应道:“不错,老丈只需沿着河道向东走,等绕过这片山麓后便可看到中南山。” “多谢。在下年纪尚轻,兄台用不着以老丈称呼。” 那内掌柜捅了捅他后背,书生这才抬起头来端详子卿,半晌来了一句:“哦,抱歉,没看到官人是少白头……” 子卿友善地笑道:“习惯了。谁言生计不艰辛,长短尽成丝。日日乡思缠旅梦,缘愁似个长。” “哦,听口音官人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何九书,??泽书院的学生,赴西京试秋闱。” “哦???泽书院的学子?那可是年年都上榜的,原来师出名门啊……” 书生闻声转过身来,面露钦佩,上下打量着子卿:“鄙人刘保贵,字佑珍……唉,若不是家境贫寒,我或许也会像你一样在书院苦读……” “说来惭愧,在下区区秀才,此后屡试不第,这一次已经是第九次了。” “是嘛,倒也应了名中一九字,兄台这次或可高中了……”两人皆笑了起来。 刘保贵笑罢叹了口气:“起码能去京城,也算不错了。” 子卿反问:“兄台未曾去过京城?” “未曾去过。但我迟早是要去的,能亲眼见见陆离先生,也算此生无憾了。对了官人可曾见过陆离先生?京城如今最为盛行的便是他的着作《朝史离奇》吧?”他边说边向子卿展示手里的书。 子卿点点头:“陆离先生是听说过的。话本倒是没有细细读过。” 听说皇城司当时因为迟迟捉拿陆离不到还被重重责罚过,但子卿未曾参与。 刘保贵诧异:“唉?这么好的话本兄台没有看过,那可着实可惜。话本里边说胡奴兵破京城,最后连官家都被胡奴抓去当了人质,客死他乡。此书构思奇妙,好生精彩。兄台没读过么?这曾经的禁书在下听说在京城里可是人手一本啊。” “啊?把皇上给写死了?”旁边的掌柜夫人惊道:“这可是大逆不道啊,保贵,没想到你还爱看这种杀头的禁书?” 子卿摇摇头:“倒也不是。虽然陆离先生的话本文字确实太过尖锐,早些时日还被朝廷列为禁书,不过最近又解禁了。” 刘保贵仰头自言自语:“是了,官家初闻此书时确实龙颜震怒,降旨捉拿陆离先生,可没想到看完以后也大有感触,连称只有真正忧心家国之人,才能写出这等旷世奇文,便不再追究。此书因此被广为传阅,陆离先生以话本讥切时弊,悍不畏死,当真叫世人景仰。而且我还听人说,陆离先生其实是个女子?” “女的?”旁边的掌柜夫人忍不住好奇问到。 “不错,确实听过此种说法,说官家不忍心杀她,是因为她美若天仙,但皆为坊间流言,难辨真假……”子卿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那女子,碰巧和她四目相对,只见女子眼神躲闪,似乎对子卿有些忌惮。 见两人都不再言语,子卿于是道别:“在下还有急事,就此失陪了。”说罢叉手作揖,匆匆离去。 等走远了转过拐角,又悄悄躲在树后静听。 自从喝下玄浆,经历诸多变故,子卿感觉自己视力变差了,但是相对的,听觉却敏锐不少。此时虽然离开甚远,却能将两人的说话听得一字不漏,清清楚楚。 “你真不要命了?和一个生人说那么多话,万一……”内掌柜埋怨到。 刘保贵答道:“无妨,要不是他提起京城,我也不会搭理。唉,原来京城也不都是人人都知道陆离先生啊。” “哼,陆离陆离,不就是个写话本的嘛,怎么就迷得你跟丢了魂似地。” 刘保贵不以为然:“写话本恁地?陆离先生忧心家国百姓,才能写得出这样的话本,你一个妇人家,不懂的。” 掌柜夫人冷笑道:“呵呵,我什么都不懂,他写得一个话本就能变天了?我只知道现下镇子叫大水给淹了,官府又哪里理会大家死活了?” 刘保贵叹道:“是了,镇上人家挖些硝石出来卖给腾龙宗,当中还要给那刘里正盘剥。呆在灵溪这破地方,终究是没有活路。” 掌柜夫人无奈说道:“还是继续赶路吧,此次错过典仪,未能喝到玄浆,着实浑身不适,也不知去中南山是否还能喝到。” “你……你还敢喝?你就不怕变成……” “那……,若实在不行,花些钱财求取龙蕴丹也行啊。” “唉,你这妇人,为何还要和腾龙宗有所瓜葛?就为了长生不老、容颜永驻,你自己算算,向腾龙宗捐献了多少钱财?” “不必忧心,有这些金锭在,到时便可于中南山再开一间客栈。”掌柜夫人笑道:“正如你所说,你我如同比翼鸟,自此远走高飞,再不回灵溪。” “去中南山开客栈岂能算远走高飞……要说远走高飞,其实,我是打算前往京师。” “去京城做什么?王保贵啊王保贵,你难道是被那陆离先生勾去了魂魄不成?” “与陆离先生有何关系,方才那个何九书之所以能中秀才,想来无非是得益于书院,而我无钱延请名师教导,方才一直未能考取功名,如今只要去了京师最好的书院,必定能高中,待得考取功名,还愁没有生路?” “可是这点金锭恐怕不够啊,到时候花光了钱,人生地不熟的又该如何谋生!不如别再想那些功名了,与我一同开家客栈不好吗?” “妇人之见!罢了,既然你我心意难通,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将我那一半金锭给我,我要去京城。” “你要干嘛!……不成,金锭是我的。” “给我放手!” “呜呜……王保贵你这负心人!你、你若是走了,我、我就去报官!大家鱼死网破!” “你敢!妖妇,当初动手的人是你!” “……啊呀!……救命!” 听见女子连声惊呼,子卿感觉事情不妙,运轻功从树丛后跃出,朝着河边疾驰而去,只见王保贵正跑向河边树林,而河中有个女子正顺着湍急的河水逐渐远去,只露出小半截身子在水面上。 “这么快就内讧了?我还没听够呢。”子卿迅速跑到河岸边,解了腰带脱了外袍跳入水中。 河中暗流不断,子卿自幼北方长大,水性本就不佳,这时即使力气大增,用力挥动手脚也只能原地扑腾,眼看离掌柜夫人越来越远,力有不逮呛了一口水,正茫然无措间却不由自主地左右扭动起了身体,将腰腹和臀部快速摆动起来,一时间只觉得浑身柔若无骨,在水中游动自如。 这分明是水蛇游泳的姿势。 不擅游水的子卿此刻游起水来竟然得心应手,轻易就超越了身前逃窜的鱼群,不由感觉自己简直是水中生灵的主宰。然而下一刻那黑龙石像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对杀人邪教的反感又涌上子卿心头,他在这种矛盾的感觉中,快速扭动身体,不多久便追上了溺水的女子。 子卿一把拉住女子后颈,顺着水流将女子拖上了岸。 那女子惊魂未定,半晌才缓过劲,坐在地上道谢:“多谢官人相救!” 子卿假装不明就里:“怎么回事?刚才还好端端的。你们二人不是夫妻吗?” “官人有所不知,奴家秦氏,是灵溪清风客栈的内掌柜。推我下水的叫王保贵,是店里伙计。王保贵他谋财害命,官人可要给我做主啊!” 子卿回头看去,此时的他们已经被河水冲出好远,岸边早就没有了王保贵的踪迹。 “我看谋财害命的是你们俩吧?” “……官人此话怎讲?”秦氏一怔,又警惕的看着子卿。 子卿眉头微皱,深知走白道对此女多半无用,唯有再试试老办法了。他缓缓亮出腾龙宗的圣使令牌,沉声道:“你可认得这个?” 秦氏一看慌忙跪伏:“原、原来是圣使!多谢圣使搭救之恩!龙腾风起!” 子卿说道:“你们二人既然不是夫妻,那你家郎君呢?去哪里了?” 秦氏楞了愣,答道:“……回圣使的话,现如今洪水把灵溪淹了,我郎君淹死了。” 子卿闻言心中一动,表面不动声色:“淹死是不错,可是推他下水的人就是你吧?” 女子大惊失色:“奴家冤枉,我夫君他是……他是被王保贵那厮推下水的!” “当真是王保贵一人所为?灵霄圣使驾到如宗主亲临,你可别诓骗我。” “奴家怎敢对圣使说谎!” “好,那我问你,当晚放火的人是不是你?” “不是,是洛叶那小魔头。” 子卿厉声呵斥:“又骗我!当晚洛叶就在我身边,他是如何下山放火的!你若是再敢遮藏,就送你下水去陪你家官人!” 第22章 清风道客 秦氏面如土色,泪如泉涌:“圣使有所不知,奴家命苦,原先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后来因为家道中落,便被卖至秦家做了小接,日子过得凄惨不说,又因一直未有身孕,受尽了拙夫打骂,还想将我卖入青楼。自那王保贵来了以后,与奴家情投意合,日子这才有了些盼头,却不想他写给我的那些彩笺,不知怎的……竟被拙夫看到了,要将我二人捉了报官……” 见子卿一语不发,秦氏接着说道:“于是奴家……放起大火,想要和保贵一走了之……” 她顿了一顿又急忙补充道:“可害死我家官人的是王保贵,不是我!” “既然要跑直接跑了便是,你是怎么想到放火的?” “秦家的钱财,都在拙夫的钱库里……奴家想……若是空手逃了,恐怕生计没有着落,恰好客栈旁边不远便是刘里正家的仓库,入秋以后火药屯得多,只要一起火……大家肯定都会忙着逃跑,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又正巧洛叶与奴家打赌输了,没钱抵债,便偷来郎君钱柜的钥匙给了奴家。” 哪有这么多巧合,这女子显然是被洛叶暗中设计了!这小子不愧是戗刀门的弟子,着实诡计多端。 子卿好奇问道:“他和你赌的什么?” 秦氏脸一红:“赌奴家来没来月事……” 倒真像那小子的作风。 见气氛差不多已到火候,子卿咳嗽两声,直奔主题:“我奉宗主之命在寻洛叶,你可曾见过他?” “洛叶啊,那个小魔头不是不许离开灵山吗?奴家只晓得他这些年都在山上伺候玄灵卫,毕竟有食吃灵卫才能乖乖待在山上不四处乱跑嘛。” 子卿忍不住试探道:“哦?你可知道灵卫去了哪里?” “奴家不知。本来就不敢上山,难说一不留神就给生吞了。圣使……”秦氏说到这里,疑惑道:“灵卫去了哪连圣使也不知道吗?” 子卿见秦氏神色略有异样,便把话锋一转:“这次典仪时你为何不来?” “回圣使的话,这几日灵溪常有形迹可疑之人出没,众真传弟子皆不可擅离灵溪,奴家身为元辰修士,便没去赴典仪……唉,因此没分到一口,灵溪现在这副样子,也不知今后还会不会有典仪了……” 秦氏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信龙神,饮玄浆,寿不死,效忠宗主,永享福泽。圣使,奴家知道腾龙宗嫉恶如仇,对犯了过错的信士从来严惩不怠,可是奴家……向来心善,都是那王保贵勾引奴家……看在奴家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求灵霄圣使放过奴家吧。” 秦氏眼中带泪跪到子卿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腰哭诉:“如今灵溪没了,奴家也是孤苦寡人,圣使若是看得起,奴家愿以身相许,为圣使做牛做马。” 灵溪,没有人是无辜的。子卿看见秦氏涕泪横流却堆着讨好讪笑的脸,联想起她喝下人血的景象,不由心生厌恶:“不必了,你先起来罢,我还有话要问,只要如实作答,我自会考虑放过你……” 他话音未落,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随即就被秦氏推倒在了地上。这一扑力大势沉,来势极快。 秦氏左膝跪在子卿身上,右脚踩住他的肩膀,右手上一把匕首已经扎进子卿胸口:“呵呵,官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想冒充圣使来骗我?”她冷笑一声:“这令牌是从哪里搞来的?你是不是官府派来的查子?” 子卿这才发现,自己的令牌不知何时已经在她手上了。 真没想到才把她救上岸来,这毒妇就恩将仇报。 眼看着秦氏手中那柄短小的匕首一点一点没入自己的胸口,子卿却无法推开,真没想到此女表面看上去弱不禁风,竟力大至此。 “呵呵,你若真是圣使的话,根本不用怕这点小伤,更不可能敌不过我……”秦氏面带冷笑凝视着子卿,顺便又将匕首向下按了按:“唉,可惜这俊俏的脸蛋儿了,只要把你的脑袋献给宗主,他老人家就会赐玄浆于我,再把那个负心人抓住,碎尸万段……” 秦氏说到这里,看见子卿胸口流出的鲜血,脸上笑容突然凝固了:“你的血……你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此时的子卿只能听到自己的耳中有一个声音在嘶吼,那声音越来越响,盖过了一切感知,以至于连伤口处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在源源不断涌出的力量作用下,匕首深入的速度彻底停滞了,角力的天平向子卿倾斜过来。 伴随一声怒吼,带血的匕首“噗通”一声掉进了河中。 转瞬之间,子卿已翻身将秦氏压在身下,用一双泛白的瞳孔瞪视着她:“你说谁敌不过你?” 这下轮到秦氏惊惶失措了,她大喊着“圣使饶命”,双手在子卿身上拼命拍打挣扎。然而子卿的力气竟然越来越大,已经可以完全紧紧按住秦氏,任凭胸口粉色的血液不断涌出,落在秦氏的脸上。 “何人在呼救?” 随着一声大喊,有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女子提剑从旁边树林中走了出来。中等身材,十分窈窕,上身穿青色道袍,下身散腿裤道士履,背一个藤箧篓,至于手里握着一柄镌了金边的宝剑,样式甚是别致,剑柄剑鞘皆为白木树枝做的。 “道长救命!”被子卿压制的秦氏一边大声求助,一边向那女冠亮出满是血污的手。 这下有理说不清了,两人衣衫不整浑身湿透,子卿料想女冠初来乍到,怎会知道那是方才秦氏拿匕首捅子卿时留下的血,自然顺水推舟把他诬作贼人。 “贼人大胆,光天化日竟敢欺凌女子!” 女冠果然大怒,二话不说将背篓卸下,足间连点近身,须叟间长剑直指子卿而来,子卿本想起身闪避,却被紧紧抱住大腿,秦氏这一抱力大无比,根本动弹不得。 眼看长剑直刺过来,不及闪避的子卿情急之中唯有抬手去抓。 那一瞬间,灵溪河的流水声消失了,山林间的风吟鸟唱消失了,就连时间都好似戛然而止,整个世界似乎都凝固于这令在场所有人都惊呆的一幕。 女冠刺来的宝剑悬在距离子卿手掌不到三四寸的半空里,剑身急速抖动着,传来“嗡嗡”的轻声共鸣。 原本应该刺入子卿手掌的这柄宝剑被子卿用手挡住了,不,不如说是刺到了挡在子卿面前的一面透明墙壁上。 明明子卿的手并没有触及宝剑丝毫,明明剑尖与他张开的手掌只在毫厘之间,明明那女冠持剑的手还在朝前用力,却就是刺不穿这面薄如蝉翼的透明墙壁。 说所有人都看不见,其实子卿能看见,自己的手和剑刃之间有一股淡淡的白气,缓缓缭绕盘旋着,将剑刃稳稳停在半空中间。 能够如此空手入白刃的绝顶高手,恐怕只在话本里才看得到。 女冠显然是被吓到了,她又向后用力想收回剑去,然而即便搭上双手双脚,宝剑还是纹丝不动,百般无奈间慌不择言:“你!你放手!” “唉呀!”子卿被突如其来的钻心的疼痛扰乱了思绪,眉头一皱不由松开了手,那面隐形的墙壁也消失了,惹得拼命拔剑的女冠连人带剑往后退出去数步,“噗通”坐倒在地上。 原来此刻秦氏竟然一口咬在了子卿的大腿上,扯下好大一块肉来。 疼痛难当的子卿抬手就朝着秦氏当头劈去,“啪”的一掌,清脆响亮正好打在天灵盖上。 这一掌,单听动静,似乎连山石都可以劈开,何况是血肉之躯?果然,秦氏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整个人瞬间被打得趴在地面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是什么妖法?”女冠被子卿彻底镇住了,持剑严阵以待,不敢冒进:“你是何方鬼怪?” 子卿愣了愣,这才想到辩解:“道长误会了,这女子落水,我好心救她上来,却被她所伤。”说着撩开湿漉漉的短衫,露出胸前带血的伤口。 女冠半信半疑:“既然你救了她,那她又缘何要伤你?” “不瞒道长,我是朝廷差官。”深山野外冒出个女道士,也不知这女冠什么来历,只好如实相告:“此女是灵溪人氏,前日灵溪遭遇变故时,她趁机谋杀亲夫,今日被我撞破,我要捉拿她归案。” “差官?”女冠表情依然是冷冷的:“是本地官府的差官吗?” 子卿一愣:“不是,道长请看,这是我的腰牌,上陆下兴,乃是皇城司的差官。”说着拿出腰牌向女冠展示。 “皇城司?原来官人是从京城来的么?”女冠看了一眼腰牌,惊讶地问到。 “正是。”子卿一怔。 女冠表情突然缓和不少:“真是无巧不成书,你们怎么才来,叫我一顿苦等。” 她拿着那把用树枝做成剑柄和剑鞘的宝剑,冲子卿抱拳道:“金庭仙树枝,道客自携持。小道曹希夷,在少室山三皇观出家。” 子卿惊讶:“原来你便是清风刀客!” 女冠微笑应道:“不错,但若写做道客,未免太过直白,恐怕会被人一眼看穿,所以稍改了一字。” 子卿这才恍然大悟,道士,修身传道之人,云游他乡为客,亦可唤作道客啊!用刀客既能取之谐音,也更掩人耳目。 看来自己的推断没有错,清风刀客果然不是不是洛叶。 那小子嘴里,到底有几句是老实话? 见子卿没有做声,曹希夷走上来附身查看俯卧在地的秦氏:“怪我莽撞,差点被她骗了。灵溪这个地方,处处古怪。此女既然是本地人,她说的话确实不能信。” 她右手倒持宝剑,左手搭上秦氏的肩膀将秦氏翻过身来:“不过你这一下重手,恐怕也没法盘问了。”只见秦氏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面色惨白,嘴边都是血,似乎没了气息。 “哈!” 谁知此时秦氏突然大吼一声,那猛然睁开的双眼中一片白浊已经没了瞳孔,上半身“噌”的挺了起来,双手抓住曹希夷的左手手臂,张开大口就朝着曹希夷咬了过来。 第23章 奇功退妖 曹希夷被这还魂的死尸吓得着实不轻,瞬间就被按倒在地。眼看秦氏附身朝自己咬下来,她情急之中将手中剑柄对准秦氏嘴里塞了进去,另一头的剑尖抵在地面上,这才得以将压下来的秦氏顶住。 子卿见状从后面抓住秦氏肩膀,想要将她拉开,却没想到被宝剑抵住嘴的秦氏不仅力大无穷,子卿根本拉不动,而且还在用力附身想要凑近曹希夷,把抵在地上的宝剑都压弯了,她布满紫色血丝的双眼圆瞪,咬住剑柄的嘴里不断发出“呵呵”的怪声,口涎不停地顺着宝剑留下来,模样着实诡异无比。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凄厉长啸,从空中猛然扑下一道黑影,竟是一只雕鸮!只见它张开巨大的双翼飞速从纠缠的两人身旁一掠而过,尖利的双爪带起血渍在半空里四散飞溅,将秦氏的脸给抓伤了。 秦氏被这一抓分了神,嘴里发出含混的嘟囔声,也让曹希夷有了喘息机会,她挣扎着被秦氏紧攥着的手臂,冲秦氏身后的子卿大喊:“快攻她后颈!” 子卿连忙抬掌打在脖颈,“啪”地一声势大力沉,打得宝剑剑柄彻底没入了秦氏口中。 然而秦氏依然死死压住曹希夷不松手。 动弹不得的曹希夷眉头紧皱,显然是手臂被攥得极疼:“再打!” 子卿连忙又双掌连出,轮番拍到秦氏后颈,打得她口中的宝剑的剑身都快被压成九十度了。 伴随子卿的攻击,秦氏嘴里“呵呵”声不停,然而眼看小半截的宝剑都已倒吞下肚了,却还是死死压住身下的曹希夷丝毫不为所动。 “再……打!”曹希夷用力挣扎的手臂被秦氏尖锐而细长的指甲抓得皮开肉绽,只能拼命抬膝猛顶秦氏的小腹,发出犹如隔靴挠痒的“咚咚”闷响。 子卿见状丹田运气,随即“哈”地大喝一声,握拳重重打下。 但听“喀嚓”一声筋骨断裂的脆响,这一拳似乎是将她背脊给打碎了,秦氏才彻底已经没了动静。 只见她双手耷拉下来身体呈朝前俯倒状,嘴里的那柄顶住地面的宝剑已经弯曲成半弧型,一大半截都没入她的嘴中,脖子诡异地长了好多。 眼看秦氏没了动静,子卿这才松了一口,将曹希夷从秦氏身下拉了出来,没曾想嘴里“没事吧”还未出口,更加诡异的景象出现了,旁边秦氏猛地一抬头,竟然又直挺挺站了起来挡在子卿面前。 只见她那根比普通人长出一倍有余、已经明显折断的脖子正顶着她后仰着的脑袋,嘴里的宝剑只有半截还露在外面,还有“呵呵”的怪声不断震动着从那长脖子中传来。 这是用剑当做脊柱了吗? 子卿没料到秦氏居然还能暴起,匆忙挥掌打去,不料秦氏反应极快,“唰”地伸手一把就在半空中接下了他的拳头。子卿再出左拳,谁知秦氏手速更快,还没来得及挥出,左手又被抓住了。秦氏力大无比的双手紧紧攥住子卿,十指上尖利的指甲刺入子卿的皮肉。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但听“喀嚓”一声脆响,秦氏那长得诡异的脖子又扭回来了,此时的秦氏,简直就是一条口吐红信的毒蛇。 子卿能看见秦氏白浊的独眼正无神的看着他,咬着剑的嘴里不断在絮叨着一个字:“喝,喝。”秦氏一探头,嘴里的半截宝剑对准子卿脸上刺来,子卿连忙歪头避过。 “唰唰唰!”秦氏摇头晃脑,犹如小鸡啄米般对着子卿接连刺来,子卿只能来回躲闪一时间惊险异常。 眼看危急关头,曹希夷绕到秦氏身后,用力勾住了她长长的脖颈,冲着子卿喊一声:“来!” 子卿心领神会,画卷“唰”地展开,拔出“图穷匕见”就朝秦氏右手扎去,这一刀干净利落,瞬间便刺穿了秦氏右手。 伤口处流出来的,是黑灰色的黏糊液体。 “呵啊!”秦氏惨叫一声,右手紧攥短刀抬腿一踹,将子卿逼得弃刀后退,同时左臂朝后狠狠一肘,将曹希夷打退数步,随即弓起身子张开四肢趴在地上,深吸一口气扭头“哈”地朝曹希夷吐了一件暗器过来,曹希夷刚挨了一肘,嘴里“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脚下来不及站稳,慌忙抬手隔挡,“啪”地一声暗器被挡落到地上,好在只是是子卿被夺走的令牌,没有甚么杀伤力,可惜随之而来的好大一口口水是挡不住了,瞬间就被糊了满头满脸。 “呃啊!”曹希夷被迷了视线,厌恶地尖叫一声,忙不迭的要擦脸,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秦氏后招已至,那柄吞了半截的宝剑也被她吐了出来,跟着朝曹希夷直飞过去。 “小心!”宝剑破风而至,眼看就要刺中曹希夷面门,却又一次在空中停住了。 眼看剑尖就停在曹希夷眉心两尺之外,侧眼瞥见另一边的子卿正举着右手,在四五丈远之外隔空控制着宝剑。 “这……这是?”她的表情从惊恐变成了疑惑。 然而子卿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做到的,一切来得太快,他来不及上前阻止,脑海中只希望宝剑能停下,而宝剑果然就如他所愿的停住了。 子卿依稀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掌与宝剑之间有一股细细的白色气流联结着。 秦氏见状浑身颤抖,双手在地面上用力拍打着,嘴里气急败坏地不断发出“呵呵”声,似乎对此情此景极不满意。她忽然伏地躬身,又猛地朝子卿扑来,手指上的指甲根根细长而尖利,张牙舞爪。 原来刻在玄威洞中石壁上的那些小人,之所以手里没有剑,是因为剑确实不在手上。 子卿原地跳起,正好避过了扑来的秦氏,旋即脚尖轻点在秦氏的背脊,借力在空中倒悬起身子抬臂虚挥了一下,那柄浮空的宝剑“嗡”地鸣响一声,急速掉转过头来,在秦氏身上划过一道白光。 子卿落回地面,看见秦氏一动不动地躺在不远处的地上,双眼紧闭,嘴巴张的老大,宝剑插在胸口,正不断地涌出灰色的血来。 曹希夷持刀站到子卿身旁,看看子卿又看看秦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呼!” 就在此时,躺在地上的秦氏突然用力吸了一口气,胸口胀得好大,旋即睁眼“哈”地一声尖叫,尖利刺耳的高音犹如一支尖锐的小针瞬间穿破耳膜扎在了大脑,振耳欲聋,震得子卿和惜韵忙不迭捂住耳朵。 两人才刚一分神,秦氏已经撑起身来,四肢着地快速爬到河岸边,“噗通”,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旁边的灵溪河里,但见她潜在水中来回扭动腰肢,仿佛浑身软骨的水蛇,顺着湍急的河水,片刻已窜出四五丈看不见踪迹,只留下许多灰色色的血迹在水中渐渐漾开。 眼看秦氏窜入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子卿犹豫了。 这发狂的妖怪……若是游到别处放任不管,或许就有无辜百姓遭殃。 可是此刻自己身中奇毒不知何时就要化作妖怪,即便抓住那女妖,恐怕就来不及找到阻止变异的方法了。 说不定还会变得和她一般模样,神志失常,狼狈为奸,张开血盆大口去杀人吃肉! 子卿想到这里不由头皮发麻,又听见身旁曹希夷说道:“我若没认错的话,那个女子是清风客栈的内掌柜,受了如此重的伤,竟然还能活动自如,简直就是妖怪。” “不错,她便是灵溪镇清风客栈的内掌柜秦氏。与灵山上的那伙恶人乃是一丘之貉,现今这番模样,想必也已化身飞天妖邪了。前夜,我亲眼目睹他们祭人……腾龙宗。”子卿忆起山洞中的所见所闻,满脸厌恶地吐出这三个字。 曹希夷叹息一声:“早就听闻腾龙宗的修真之法诡异莫测,非比寻常,岂料他们的弟子竟然真的修成妖邪了。” 子卿扭头端详女冠,木簪别髻束青丝,逍遥巾后两根长长的剑头飘带随风摆摆,一张瓜子脸,面如出水芙蓉,两条新月柳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睫毛浓密纤长,红润嘴唇,牙白如玉。 可谓淡花瘦玉,依约神仙妆柬,碧纱笼绦节,细簪拂青云。 与相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衣着,只见她身披那件沾着些许泥土污渍的褙子,已略微磨损褪色,里面是一袭打着不少补丁的藏青道袍,此时她又将先前放在一旁的大箧篓背了起来,露出半柄拂尘的白须上夹杂着少许药草,显然是风餐露宿的云游出家人。 “这妖贼忒大力气,将师父的宝剑都给弄坏了……”曹希夷看着那柄已经收不回剑匣的宝剑直叹气。 细看女冠手中宝剑那雕成树枝的剑柄上,嵌有一块圆形玉玦,主题是白虎,周围祥云缭绕,纹路纤毫毕现,雕工精致,跟子卿的玉玦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由问道:“这剑……” “哦,这是我师父的宝剑……师父……借我的。”曹希夷略一皱眉,又补充道:“小道师从上清派彭守真彭真人,此来是受师父所托拜访灵山的。” “尊派……和灵山上那个门派相识?” “防御是想说戗刀门吧?”曹希夷毫不避讳地点点头:“不错,本师真人与戗刀门一直素有交情,但是自打戗刀门遭灭门以后,也就没了联络……” 子卿又想再问:“那……道长又是如何想到联络皇城司的?” “此事说来话长……”曹希夷打断了子卿,坐到大石上放下箧篓,摊开一个布包,拿出几瓶伤药和麻布:“陆防御身上伤势不轻,小道懂得些医术,不如……官人先坐下让我看看。” 子卿这时才惊觉,自己与女冠已交谈良久,甚至连身上伤痕累累这件事都几乎忘却,尤其是大腿上被秦氏咬去的那一大块皮肉。也难怪曹希夷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如此骇人的模样任谁看到都会心生恐惧,然而说来也怪,受了这么重的伤,子卿自己却并未感觉到太多疼痛。 我的身体……连我自己都快要不认得了…… 看着伤口处流出红里泛白的紫色血渍,子卿边想边心神不宁地坐到地上。 第24章 猎户与兽 曹希夷一边查看伤势一边说道:“小道不久前云游到灵溪,本想上灵山看看戗刀门遗迹,却在镇上听传言说灵山闹妖怪,镇子还派了乡民守在路上不许外人上去,于是只好等半夜偷偷上山,果然遇到了黑毛妖怪,无奈小道道行太浅,一时不敌只好逃了。后来我发现本地的官府会押送一些外地人上山,平日没有送人时,就会有人往山上送腌臜碎肉,可见那些妖怪是被人养着的,而且这些歹人在此地势力极大,只手遮天。小道一时求助无门,恰好想起有一位师叔在宫中做道官,知道皇城司乃是直接听命于皇上的,便去京兆府找了公廨,飞鸽书信给我师叔。” 子卿颔首道:“然而先我而来的两位皇城司探逻,却被飞天妖抓去害了。” “原来如此,难怪我在灵溪的茶馆等有月余,却一直都没有等到皇城司的人来。” “不错,皇城司历来都是乔装办案,所以只可能由他们主动来找你。我不知他们二人为何没有找你,也不知他们二人是如何被腾龙宗给发现的,我只知我来时没在茶馆久留,直奔山上找那清风磨刀客去了。”子卿苦笑着点点头。 “什么磨刀客?”曹希夷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哦,防御说的可是镇上那个戗刀的少年?我之前想跟他上山,无奈总有旁人阻挠,都跟丢了,至于夜里再想独自上山更是不得要领。” “是的。山上布有阵法。” “防御小心,这伤药敷在伤口时恐怕会有些痛……”曹希夷一边小心地将伤药敷到子卿的伤口上一边边说道:“我看这少年可以自如上下,应该也是腾龙宗的弟子。” “并不是。”子卿并没有感到伤口的疼痛,继续说道:“那少年,是戗刀门的弟子。” “什么?戗刀门竟还有门人活着!”曹希夷惊叹:“戗刀门不是早都被灭门了吗?……腾龙宗缘何大发善心,留此少年活口?” 子卿摇摇头:“他说他是给那些妖怪喂食的厨子,又因为灭门时尚且年幼,才没有被杀,但以我看必并非如此简单……原因恐怕得问腾龙宗了。” 曹希夷沉思片刻,又继续说道:“前晚小道在清风客栈留宿,半夜被掌柜夫妇争执吵醒,不久便发现客栈起火,待我赶出门去,发现有人影翻出客栈逃上屋檐……没想到我刚追上屋檐,却被镇上赶来的壮丁认成探子追杀。” “追杀?” “不错,他们看我是道士打扮,说我行为鬼祟,必是九霄派的探子,便要过来动手,我只有逃到镇外,幸而躲过了半夜一场大水。”曹希夷皱眉道:“可九霄派是符箓三宗一支,主要修习五雷符,可驱雷使雨,近年来因以此法除灾免害,济人甚众,名闻江湖。不知缘何会与这邪教有瓜葛。” 曹希夷边说边用麻布为子卿包裹伤口,她手势麻利,末了似乎是为了验证包扎得是否严实,还轻轻捏了捏。 驱使雷电?子卿想到洞中祭人典仪上,黑石不住散发电光的景象。 “九霄派深得官家喜爱,专为其所建的上清宝箓宫密连禁省,朝中不少道官都是九霄派的,腾龙宗既然能和九霄派结下梁子,恐怕得是极大的梁子了……”子卿喃喃说道:“总之,腾龙宗势力不容小觑,蛊惑百姓,勾结官府,恐怕早已暗中悉心经营了很久。”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我此次独自一人来到此地,同袍都救不了。唯有尽快将此间所遇之事回报上峰……速速驰援。” “恐怕腾龙宗的人已不在灵溪了……大水之后,小道看见山上有数十人马辎重,趁着夜色匆匆往中南山方向赶路。” “然后呢?”子卿一紧张,从地上“唰”地一下坐了起来。 曹希夷疑惑地看了看子卿的腿,答道:“一行之中,还有飞天妖在树梢来回巡弋,我不敢跟得太近,结果跟到半路就没了他们踪影。心想他们既然都走了,灵山应该疏于防范,就折返回来,打算再到山上查探一下,便撞见了陆防御。” 子卿感叹道:“那些怪物不仅身体强壮,而且耳聪嗅灵,智识远胜于寻常野兽,腾龙宗能号令为其做事……说来你在灵溪待了这么久,竟还没有被它们伤到。” “这倒不怕。我有帮手。” 曹希夷说着拿出一支笛子吹响,随即便听见空中传来一声悠扬的雕鸣,之前袭击秦氏的那只雕鸮急速从河边的林子里急速飞来,掠过曹希夷的肩头随即又直飞长空而去。 “就是它。平时若发现周围有猛兽出没,它都会鸣叫示警。” 曹希夷又道:“无量寿福,方才多谢陆防御相救。本师真人总说小道修为不够,心气不静,乍一见面不问就里便挥剑动手,多有冒犯还请陆防御海涵。” “哪里哪里,也多谢道长相助。”子卿想到刚才与秦氏一战,自己操控宝剑的举动,不由低头看了看双手。 “官人方才用的是何法术?竟然可以操纵兵器。” “不,不是法术。” “那难道是武功?本师真人曾经说过,戗刀门有一门内功,大成之后,可以隔空御剑,如此不用练习外功也可御敌,可惜早已失传。”曹希夷眼里尽是钦佩:“我还始终不信,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她伸出手掌学着子卿刚才的样子比划起来:“要如何能练成这样的武功?” 要说除了自己还有谁能隔空御物,子卿不由想起了洛叶那把玩四方锁的白眚师叔。 子卿没有搭话,默默举手伸出两指对准曹希夷背着的宝剑,然而这一次无论他怎么用力,宝剑都纹丝不动。 曹希夷见他表情凝重疑惑道:“怎么?” 子卿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说道:“那些邪教妖贼带飞天妖匆匆去往中南山,必是有所图谋,我得尽快飞书禀报皇城司。” 曹希夷看了看子卿身上的伤口,有些不安地问道:“陆防御还觉得伤口疼痛么?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子卿摇摇头,轻松地摸摸伤口:“没有,感觉并没有什么大碍,道长医术了得,真是多谢了。“说到这里他发现曹希夷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便问:“有什么不妥?” “……没有。只是看这血液颜色……颇为古怪,防御怕是身有恶疾……”曹希夷欲言又止。 血液的颜色不对子卿当然知道,而那些伤口恢复得如此快速,即使女冠不说子卿也很清楚。此时自己的身上处处透露着古怪,无论是身轻如燕甚至是隔空御剑,都是此生未曾有过的体验。 体内那股冲撞之气如今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血脉中悄然流动的紫血,反而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究竟自己的身体会如何变化?剩下的龙蕴丹还能不能抑制?他抬起头看着前方乌云压顶的中南山麓,心中也是一样的扑朔迷离。 想到这里,子卿一跃而起,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两步,冲曹希夷无奈地笑了笑:““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不要再耽搁了,尽早上路吧,我路上与你细说。” 没想到话音未落,忽然感觉耳鸣目眩,随即眼前一黑,扑倒在了曹希夷的怀中。 只听得“噗通”一声,两人已然双双倒地。 被子卿压在身下的曹希夷惊道:“防御……你没事吧?” 等子卿在曹希夷的呼唤声中睁开眼时,却发现曹希夷的脖颈上竟然遍布细细的光鞭,这些光鞭透着淡淡的红光,犹如一条条红色的毒蛇缠绕在曹希夷的脖颈之上。 “小心!”子卿伸手便去抓,这才发现那些根本不是什么光鞭,而是曹希夷体内的血管和经脉,此时看来根根纤毫毕现! 此时此刻,这些血管和经脉在子卿的眼中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能够看到血液在其中流动的细微景象。这一切让他感到既惊奇又美妙。 “陆防御!” 伴随“啪”的一声脆响,子卿的脸颊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再一定睛才发现那些血管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冠白皙的脖颈,而面前的曹希夷正满脸嫌弃地看着自己。 子卿慌忙松开手:“啊,我……道长不要误会!” 曹希夷一把推开子卿,满脸通红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双手紧紧护住胸口,眼光异样地看着子卿:“陆防御,方才当真是那秦氏要动手害你?” “好像是血流多了,头晕目眩……一时看走了眼……” 子卿心里暗道不妙,赶紧佯装头晕,步履蹒跚又欲摔倒,曹希夷见状连忙上来搀扶,也不再生气:“你这样重的伤,怎么能硬撑?” 子卿喘着气道:“子卿多有得罪,方才以为道长脖子上有蛇,摸了道长……还请道长见谅……” 曹希夷一听,脸上不由又泛起桃花,嘴里轻声嘀咕:“罢了……我今日真是倒霉,老是被人扑倒……”说着就连忙转身去收拾箧篓了。 这才蒙混过关。 就在此时,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鸟鸣声传来,循声望去,原来是半空盘旋的雕号正在鸣叫。 曹希夷一惊,急忙说道:“附近有猛兽出没,会不会是黑眚?!” 子卿侧耳细听,隐隐听见远处有人求救的声音:“而且还有人在呼救!” “呼救?哪里?”曹希夷茫然不觉,但那持续不断的“救命啊”传到子卿耳中却清晰可辨。 “确实有人求救。”子卿也不管伤口疼痛,背起箧篓:“那边树林!”两人一前一后往河边的山上奔去。 曹希夷指着远处对子卿说道:“你看,那树上趴着一个人。” 子卿顺着看去,却看不清楚,无奈只好高喊:“出什么事了?” “有熊!这里有熊!” 子卿在曹希夷搀扶下赶到近旁,这才看清状况,只见一棵参天大树下有一小堆篝火,篝火旁一名青衣男子正与一只野兽对峙着。 那是一只七尺来长的黑熊,浑身黑褐色的鬃毛,看身形尚未成年,但一张垂涎的血盆大口不停吐着粗重的气息,尤其是左脸的三道伤口异常扎眼,其中最深的一条让它成了独眼龙,只能用一只凶光毕露的右眼紧紧盯住男子。熊脸上的伤口虽是新添,却非兵器所伤,形状似是野兽所为。此熊体型尚小,面对眼前与它对峙之人,只是喘着粗气,在原地徘徊,不敢上前,看起来有些惧怯。 至于和黑熊对峙的那个人则是猎户打扮,瘦长膀阔,藏灰色的竖褐短打,天青色的粗布褙子,背弓挎箭,手里倒持一柄七尺来长的长柄兵器,白蜡木的杆子,杆头上裹了个厚麻布袋子,细看相貌二十来岁年纪,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两眉入鬓,只是清秀的脸庞配上络腮的髭须,看起来颇有些少年持重的味道。 黑熊低吼几声,随即扭动粗壮的身躯,开始向男子靠近。 就在黑熊迈步的当口,男子猿臂轻舒,手中木棍头“唰”地一声已风驰电掣地贴近了黑熊的鼻梢,棍上绑的那个麻袋正好挡住了它右眼的视线,也挡住了它进犯的路线。黑熊见状条件反射地退回半步,往旁边徘徊两步又想靠近,不料又是“唰”地一声,长棍再次挡在了它的面前,黑熊嘴里不满地干嚎一声,挥起熊掌欲拍棍头,没曾想却拍了个空,再看男子手中的长棍已经迅速收回,一人一熊又恢复了原来对峙的样子。 原来这人对付黑熊的法子甚是巧妙,每当熊想靠近时,他手里那支长棍便会精准而迅疾地抵近到黑熊的独眼前,如此逗弄之下让这初出茅庐的畜生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便有了先前人熊僵持的景象。 “吼!” 这畜生终于被逗得烦了,突然举起两只前爪,直起了足有一人多高的身子,仰天怒吼一声,随即伏地迈开四足朝着男子疾速袭去。 第25章 道士与禽 “小心!”来不及靠近的子卿惊呼脱口而出,话音未落,男子已经灵巧地一扭腰与迎面而来的黑熊错身而过,黑熊见一扑未果更是勃然大怒,又向男子扑去,在它的眼里似乎只有男子一人了。 但见他再次侧身躲过黑熊第二扑,手中长棍先是对着黑熊虚晃一枪,随即竟一甩手将长棍的棍头探到了一旁的篝火堆中, “噌”的一声,篝火瞬间点燃了棍上绑着的麻袋,窜起了一束旺盛的火苗。男子单手握住长棍左右快速挥动几下,随即用力振臂将烧得半灰半火的麻袋抖落,长棍终于亮出完整面目,这是一杆黑檀长枪尖,菱形枪头两条侧边密布无数细小的利齿,犹如蟹爪,乍看之下整个枪头未经修饰打磨,浑然天成,枪头和柄的连结处绑有一簇黑缨和一根细长的红色飘带,如此形制便是钩镰花枪,只不过枪尖形状极为粗糙,后边的钩镰也明显未经打磨,都是棱角倒刺,活脱脱像一根焦黑螃蟹爪子。此刻黑缨、飘带还有枪头统统被点燃,熊熊的火光红中透紫。 乍看下便是,枪头如鸟头,白缨如鸟翅,长绦如鸟尾,在半空中呈火凤展翅高飞之姿,直叫旁人讶异不已。 男子单手挺枪对准黑熊就刺,枪尖如暴雨梨花一般接连不断地落下,却没有一枪扎中黑熊,用枪精准之极;而黑熊抬爪欲拍长枪,却没有一次得逞,用枪迅疾之极。 不多一会儿,黑熊的身上厚厚的皮毛就有好几处都被烧焦了,这牲畜哪里受得了如此惊吓,原本的怒吼声此刻变成了慌张的嘶鸣,带着一身的黑烟慌不择道地跑了,一路“咔咔”撞断了不少小树,少顷便已消失在坡岭草木间不见踪影,只能看见受惊的鸟群从林中窜起。 不多时,四下里便恢复静谧,只剩树影婆娑了。 耍枪的男子撩起褙子麻利地裹住着火的枪头灭了火,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子卿和曹希夷,随即便走到了大树旁。 树下躺着一名瘦弱的男子,满脸是血,身上到处都是被黑熊抓破的伤痕,腿上赫然有一大片伤口已经血肉模糊,正惊魂未定地呻吟着。 “多谢各位仗义出手相助。”躲在树上的那人不住道谢。 曹希夷摆摆手:“不必,要谢就谢这位大哥,我们也没做什么。” “哪里,全赖来的人多,那熊显然收敛了不少。” 那人说着从树上爬了下来,只见他身材魁梧,对躺在树下的同伴问道:“大哥没事吧?还能赶路吗?” “走开!”不料倒在地上瘦弱男子却暴躁地一把将他推开。 曹希夷见状问道:“福生无量天尊,施主腿上这处伤是遭熊咬的么?” 被推开的魁梧男子并不着恼,指着篝火答道:“我们赶路累了,想起火做饭歇息歇息,兴许是肉香吧,竟然引来了这畜生,将我大哥给伤了。” “小道略通医术,权且让我看看这位施主伤势。” 被推开的那人大喜,叉手道:“快请快请,有劳道长相助了!小底姓王,名锦盛,这是我大哥,锦茂,都是灵溪人士。” 子卿这才想起两人在灵溪救火时有过一面之缘。 曹希夷边看伤势边问:“小道云游修行到此,人生地疏,请教施主本地常有猛兽出没吗?” “唉……这条路我们平常走得可多了,别说道长,本地人也很难见到此等猛兽,不知恁地今日教我兄弟二人遇上了。” 王家二弟指着默默站在旁边的络腮胡男子接着道:“要不是这位路过的壮士拔刀相助,我们兄弟恐怕命不久矣。” 曹希夷赞许地看向那络腮胡的男子:“慈悲,这位侠士身手了得,凭一人之力便赶走了黑熊。” 那个人道:“不足为道,在下本就是猎户,不过是耍了些本行的小把戏罢了。” 猎户的声音听来文质彬彬,儒雅随和,与他粗犷的相貌大相径庭,子卿盯着他那柄已经被包起来的长枪,没有做声。 曹希夷道:“原来如此,施主是专为捉黑熊而来?” 猎户道:“道长兀自不知,乡里这些猛兽通常都是藏在深山密林中,并不会出来与人作难,可不知为何前日突然冒出一只极大的黑熊,专在路边伤人!过往客人受伤被吃者甚多,知县着落我们猎户人等捕捉。这只小熊便是那大熊的崽子。” 曹希夷叹道:“没成想灵溪闹天宰,周边畜生也不安宁!” 子卿好奇道:“可这幼崽为何离开母熊自己活动?” 王家大哥轻声道:“平常很少见熊会从深山里窜到道路边上来,那黑熊身上是带着伤的,否则也不会这般疯狂……”,王家大哥笑着转向子卿:“还没请教这位官人……”, 他说到此处抬头望见子卿正脸,面色微变:“……姓名?” 子卿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动声色答道:“在下何九书,??泽书院学生,赴考路过,和这位道长一样,都是在路边听见呼救才赶来的。” 王家大哥“哦”了一声,眉头微皱:“看官人颇面熟,之前是不是见过?” 子卿摇摇头:“应是初识。” 诚如一路所见,灵溪乡里恐怕大多皆被腾龙宗收买,身份可不能随便暴露,必须应付过去。 王家大哥刚想再问,却突然“唉哟”呻吟起来,似乎是给曹希夷碰着了伤口痛处。 “伤势颇重,可耽搁不得,我先给施主略作包扎吧。”曹希夷边说边从随身的箧篓里拿出了伤药。 “对对,大哥你就别光顾着和旁人闲聊了,快请道长给你疗伤,完事我们还要赶路呐。”王家老二忙不迭地应道,却不料挨了老大一个白眼,只好走到旁边不再发声。 子卿看看篝火旁堆着的几个大包袱,凑到王家老二身旁小声打听:“二位随身带着这么多行李,是要出远门?” 王家老二惊道:“当然是逃难啊!你兀自不知哩,前日灵溪先是遭了大火,随即又教洪水给淹了,对了,我们还亲眼看到了怪物,唉,灵溪是根本不能呆了……” 王家老二刚说到这里,突然被身边的王家老大接连的咳嗽打断了。 老二感受到老大的目光不由一愣,没再开腔,现场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子卿感受到王家大哥的视线不时落到自己身上,便即说道:“在下也帮不上什么忙,权且先去高处看看那黑熊是不是还在附近。”说罢便独自爬到山上去了。 站到远处的子卿,侧耳倾听着几人谈话。 但听曹希夷追问:“方才施主说的什么怪物?此地可是闹妖怪?” 王家老大轻声答道:“唉,说起来简直比听书还曲折。话说昨夜镇子大火,我们二人赶牛车运水救火,可不知何故竟被烟给熏晕了,待到醒来时四下都已烧着,我们被困在火场当中小命难保。好巧不巧,那冲了镇子的洪水来了,将大火扑灭,却又把我二人都给卷跑了……” 老二接着道:“好在我哥哥识得水性,遇到一个浅滩才拉着我上了岸去,等我们回头看去,你猜恁地?水里头竟然冒出来一个大妖怪,嘴里叼着个落水人,一仰头,嘴一长,就把人吐下去了,吓得我们大气不敢出,就看它不停在水里上下翻腾,但凡是被洪水冲下来的人,不论死活都叫那怪物给吃了。” “当真是妖怪?可看清模样?” “逃命还来不及,哪里敢看……” “施主可曾报官?” “报了,官爷说我们妖言惑众,不过说得也是,这种事情,确实是说给哪个听都不信啊……” 但听曹希夷说道:“好了,血已止住,伤口并无大碍,回家以后记得找郎中再抓些伤药,至于这条断腿我也已固定……需得好好静养一段时日。” 王家老大叹了口气:“多谢道长了。至于家嘛,唉,是没家可回了。” “你身体发烫,想来是落水时染了伤寒,内外伤交加,还是尽早找处着落安顿下来为好。” 王家老二插嘴道:“唉,这可如何是好啊,我们本想投靠家住中南的表亲,可现如今大哥他伤了脚,那么远的路,总不能让我一路背着吧?这种小伤,要是在灵溪,要是有玄丹……” “用不着你背我!”王家老大一声怒斥喝止了老二的话。 片刻尴尬的寂静后,曹希夷打破了沉默:“说到灵丹妙药,我这里还有些。” 她抬起左臂吹了声口哨,不多时便听见空中传来一声雕鸣,随后就看见一只雕鸮风驰电掣地俯冲下来,准确地落在曹希夷戴着皮护腕的左臂上。 细看那只雕鸮,大大的猫脑袋,丰满圆润的身材,猫眼石般的黑眸黄目搭配半月弯刀般的尖喙,衬得一张圆润的猫脸炯炯有神,一身黑白相间的丰满羽翼油光锃亮,一对人手大小的利爪稳重地抓住曹希夷的手臂,女冠与飞禽间相得益彰,更衬得她飘然世外,气宇非凡。 曹希夷宠爱地轻抚雕鸮,随即撩起它一只翅膀,从雕鸮身下挂着的一个小皮囊里拿出了伤药:“这是我门派祖传的伤药,回血化瘀,益气养生,效果甚好。” 王家二弟大为好奇:“这鸮是从何处捉来的?怎么能驯养得如此听话?” “此鸟生来灵慧,后捉的是很难完全驯化的,只有从幼鸟时就养大的才行。” 王家老二啧啧道:“从小养大,那可不简单呐。是不是跟掏鸟窝一样,得去鸟巢里捉?” 第26章 妖怪与虫(上) 曹希夷笑笑:“是也不是,大鸮不善筑巢,有时在入云的峭壁悬崖之上找处凹槽便拿来当窝了,每年惊蛰时产子,一般只产一子,偶有一次诞下两只的,若只产下一只我们是不会拿来养的,故而鲜少能遇到适合抚养的幼雏。” 王家老二奇道:“是何道理?一只两只还有讲究?” “若是生得两只,破壳而出时便得手足相残,健壮的那只幼雕为求活命会将自己体弱的亲生兄弟推出窝去,跌落到悬崖缝隙里自生自灭,终归是活不成了的。” 王家老大忍不住问道:“那、那它们的父母呢?难道也不管不救么?” “哪怕听见也无能为力,它们知道单是养育一个幼子就是极为艰难的事,与其都饿死,不如保那强壮的一个。”曹希夷一抬手,那雕鸮展开双翅“噗嗤”拍动翅膀,转瞬间就飞到半空中去了:“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夺独子是逆缘,抚弃子是善道,顺天道知敬畏,顺人道存善念,若是在山顶捡到被遗弃的,便是善缘,须得好好抚养了。” 王家老大仰头怔怔地望着远去的雕鸮默不作声,而那王家老二却不知何时已经羞红了脸,他抽搐片刻突然握住老大的手,颤抖着道:“大哥,我错了,我有愧于你,你打我骂我都行,权且让我先背你回灵溪,房子没了再建一个便是,我一定好好照顾你,咱们养好病才是最要紧。”他说着将王家老大背起:“走,大哥,若是再有熊来,就让它把我先吃了吧!” 王家老大一语不发,只是默默流泪。 见王家兄弟匆匆离开,子卿便又折返回到篝火旁。 “道长二月时分上山捉鸟,山顶想必很冷吧?” 目送王家兄弟远去,一直坐在篝火边没说过话的络腮胡男子突然开了腔。 曹希夷点点头:“山顶会下雪。” “能爬到山顶去等鸟跌出鸟巢来,道长功夫可见一斑。想来,若不是辛苦修行打下的底子,恐怕也得不着如此缘分了。”络腮胡男子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曹希夷:“在这偏僻地方能遇到道长这般世外高人,真是我辈的缘分。” “哪里,阁下身手不凡,那一手长枪功夫是哪位高人……” 没等曹希夷说完,男子突然站起身来:“还要去逮那母熊,不便耽搁了,就此告辞。”话毕叉手作揖转身就走。 子卿也不当面阻拦,只看他轻巧地穿梭而去,一眨眼便隐没在林子当中了。 曹希夷走到身旁问道:“陆防御,那两兄弟是不是认得你?” “不错,在灵溪曾见过一次。” “果然……方才若你在旁,他们恐怕什么都不会说了……”曹希夷点点头。 “是的,他们说有怪物出现,我在远处都听见了。” “防御的耳朵真好……皇城司的差官真是厉害……”曹希夷闻言微微一惊,继而又问:“那么他们所说的怪物,是不是确有其事?” 子卿想到本地的官府,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我在灵溪时,没有百姓敢与我这外人说这些……”子卿喃喃道:“这种事情,来灵溪前我可能不会信,可是这几天,见到的怪事太多了。如此说来,感觉这场洪水似乎和腾龙宗也有关系。” “对了,那个路过的男子,身手着实不错。”曹希夷叹道:“只是不知为何,此人的言行举止,总感觉不像男子。” “不错,确实不是男子。”子卿点点头:“能闻到身上淡淡香味……应该是兰草。” 曹希夷闻言一愣:“防御鼻子真好。” “怎么?那么明显的香味,你闻不到?” 曹希夷摇摇头,用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子卿。 “哦,这也难怪。”子卿豁然,随即抬头看着山顶猎户离去的方向问道:“此山过去,应是往中南方向吧?” “不错。陆防御想上山?” 子卿点点头:“那女子功夫如此高深,手里一柄钩镰长枪更不是寻常猎户可以持有的。何况,方才那只熊也有古怪,到底是什么猛兽能伤到黑熊?” 曹希夷惊道:“你是说,黑熊脸上的伤口是黑眚所为?” 子卿闻着那猎户留下的淡淡佩兰花香,在眼中化作了一道粉色的踪迹,觉得自己的鼻子俨然比狗鼻子还要灵了:“既然那猎户也是往中南方向去,我们索性借条近道,顺便看看那猎户抓没抓到熊吧。” 二人随即往崎岖陡峭的荒山顶上出发,不料才过了没多久,子卿忽然再次感到身体不适,不仅气息很快乱了起来,疼痛也愈发明显了。 曹希夷起初还默不作声,眼见子卿表情辛苦忍不住说道:“以防御伤势,这么赶路实在太过勉强,不如暂且找个地方歇息一下,让小道查验一下伤口。” 子卿摆摆手,兀自继续前行。 曹希夷眉头一皱,伸手拉住子卿袖口:“听不懂我的话么?你这伤势撑不下去的,再要使性子我可不客气了。” 子卿自知伤口很快会恢复,又一心只想追上那个奇怪猎户,根本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不自觉手臂一抽就挣脱了开,却不料这下惹得曹希夷脸色大变,左手出拳虚晃,右手劈拳一掌奔子卿手臂就来,掌挂一团风。 子卿大模大样向右闪身让到一边,左手挂掌,右手斜推。曹希夷借来势左脚扎地,往下一蹲身,左腿随身体往左转是扫堂一腿,却给子卿飞身越过。 曹希夷鼻孔里“哼”,招数加紧,左手按住子卿右肩膀,右手攻子卿左手臂,子卿一看右手按住曹希夷搭在肩上的左手,左手“金蛇缠腕”反过来也捏住了曹希夷的右肩膀,同时左脚上一步,正好躲过曹希夷右手,绕到了她背后。 曹希夷再想行招已经来不及了。子卿左手按着她的肩,右手掣着她的肘,要是胳膊肘发力一压,曹希夷的右手臂非折不可。 “子卿即便有伤,道长也拿不住子卿,可见这区区小伤道长无须担心,方才那个猎户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可疑,我们还是尽快追上……” 子卿说到这里,发现曹希夷猛然扭过头来瞪着他的眼眶里居然亮闪闪的,显然是因为斗不过子卿着急了,立即方寸大乱,退到一边嘴里只剩“啊嗯”。 “坐下!让我看看你的伤!” 子卿只得乖乖坐在了一旁的大石上,看着气得脸红彤彤的曹希夷背着大箧篓坐到一旁帮他查看伤势。 曹希夷这个大箧篓,从与子卿见面以后就从没见她放下来,即便是要取什么东西,也是很快又背回身上,此时恰好看见她取下箧篓时露出的半个肩膀,白皙如玉的肩膀上磨出的红印和水泡清晰可见,显然箧篓重量着实不轻,而背篓子的也定然不是常干这种活的人。 曹希夷揭开子卿伤口上的布,白了子卿一眼:“这么严重的伤,还不听我的话”,随即就开始给子卿换药,过了半晌,才发现子卿一直凝视着自己,不由得眼神闪烁,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怎么?” “道长背着那么重的篓子,还能一路健步如飞,在下实在佩服。” 曹希夷翻了个白眼:“陆防御有话直说。” “子卿看道长举止谈吐,想来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不知是为何出家的?” 曹希夷怔了一下,沉默须臾,缓缓说道:“陆防御不愧是官家身旁的亲事官,眼光锐利……不错,我家祖上世代为官,而我也是耳濡目染,自幼便喜爱诗书,广结金兰,还曾梦想过能当个女官,只可惜女儿身终究是女儿身,读遍万卷诗书也难逃婚约一场。” “那……既然想做女官,道长可曾好言相劝于令堂……” 曹希夷哼了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执意要我早日出嫁,小道自知拒绝不得,索性便离家出走,上了少室山……何苦锦衣赍粮,一物累己,不如皈依三清,常清常静。” 子卿努力在记忆里寻找朝中群臣的姓氏:“曹家,世代为官……莫非是……曹……” 曹希夷抬手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请陆防御保密……既然出了家,就没甚瓜葛啦,我此番之所以下山云游,也是为了避开找到山上来的家人,顺便攒点钱早受符箓……” 曹希夷说到这里仰头看了看夕阳:“如今天色不早,加上防御有伤在身,我看我们还是找个避风的处所,早些歇息吧。” “不成不成,时间紧迫,哪有心思休息,赶夜路我有法子。”子卿笑了笑,从怀中掏出虫匣来。 “这是何物……” 子卿用力搓搓手,萤火虫的光晕透过白纱漫了出来:“此物名唤虫匣,是别人赠予我的。” “照夜清?”曹希夷啧啧称赞,满眼放光:“从哪里捉来这么多的?!照夜清小时候我就常抓来玩!……哎?这虫匣也甚是奇巧,竟能将微小萤光变得那么亮堂。” 曹希夷接过去捧在手里反复把玩,欢喜之色溢于言表,一时忍不住吟起诗来:“真可谓流光堪在珠玑列,为火不生榆柳中……唉,只可惜虫匣这称呼太过璞朴,不如喻作萤烛更为恰当……” 转而又道:“只是……想来照夜清这等小虫往往活不了几日,便要不停更换灯芯,想要一口气捉住这么多照夜清,得花费多大功夫?” 子卿还未及回答,忽见一道黑影“嗖”地从面前一闪而过,原来竟是曹希夷的那只雕鸮从空中飞扑下来,猛地伸出双爪抓起曹希夷手中的虫匣,迅捷地落在了高高的树梢,随即勾起脖颈,用尖尖的长喙“咚咚”不停敲打着爪下虫匣的外壳。 “长空,恁地没有礼数,抢别人物事!”曹希夷见状着急地大喊。 子卿抬头怪道:“好端端地,它为何这时突然要来与我为难?” 曹希夷思考片刻答道:“对了,它一定是看见你方才与我打斗了,长空可记仇了!”话毕吹起一声急促口哨。 长空不知是听到了口哨还是听懂了言语,立即停止了啄咬,兀自飞落到了曹希夷肩膀上,任凭那虫匣自高空中掉落下来,“啪”的一声摔在了一块岩石上。 白纱似乎摔破了一个口,眼看好多光点从虫匣里飘了出来。 第27章 妖怪与虫(下) “糟糕!”子卿急忙扑上前去,试图用袖子盖住虫匣,可惜为时已晚,飞虫早已四处飞散。 “防御见谅!……我、我帮你抓来!” 曹希夷过来帮忙捕捉萤火虫,却突然惊叫道:““好痛!这虫儿咬人好痛!” 只见曹希夷摊开手掌,中央有一滩黑色污渍和四片透明的小虫翅膀,显然是一只被捏得粉碎的萤火虫,还有几根残余的断肢如尖刺般扎进了曹希夷的皮肉之中。 “好像……不是虫儿咬的……是我、我太用力了……给捏死了。”曹希夷面带愧疚,说着轻轻从手心里拔出一根萤火虫腿,不由惊讶道:“陆防御你看,这虫儿的腿好锋利!” 只见那根细长的虫腿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银白色的金属光芒,宛如一根绣花银针。 子卿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用手指捏了捏,却没想到那纤细的虫腿竟然坚硬无比,捏着甚至没有一点弯曲的变形。 就在子卿和曹希夷看得发呆的时候,子卿感觉腹部的伤口又麻又痒,低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那些逃走的萤火虫不知何时全都静静地聚集在伤口周围,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同时发出有规律的光芒。 曹希夷瞪大眼睛,凑近伤口仔细观察着萤火虫,奇怪地说:“这些虫儿,难道是在吸你伤口的血?……” 子卿背后一阵发凉,惊呼道:“且慢,我身上流淌的可不是普通人的血,这些怪虫吸了会变成什么?” 说着就要抬手驱赶,然而手刚抬起就被曹希夷按住:“等等,它们不是在吸血……是在往你的伤口上吐白沫。” 仔细一看,那些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金属怪虫果然全都一动不动,只有细细的白沫正从口中源源不断地吐出,覆盖在子卿的伤口上。 子卿看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的恶心。 ““难不成是蛊毒?”曹希夷正要动手驱赶,忽然停住了,蓦地问道:“这物事是谁给你的?” 闻言子卿猛然忆起洛叶曾说的话:“必要时还能治点小伤呢……” 想要驱赶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余下四分之三柱香的功夫,两人一起瞪大了眼睛,默默看着那些怪虫一点一点吐着白沫,初时明亮的光芒渐渐全都暗了下来。 曹希夷好奇地小声问道:“它们是不是累了?” 随即凑近轻轻一吹,无数怪虫便展开翅膀汇成一股,从白纱的缺口钻回虫匣里去了,露出伤口处全部敷上了一层薄薄的白沫,除了新敷的地方外,大部分已经泛出肌肤一般的黄色。 子卿目瞪口呆,喃喃道:“原来那小子没有骗我……这虫匣还真能治伤……” “叽叽!”树梢的长空忽然尖叫了几声,将目瞪口呆的两人从惊讶中拉了回来,看它昂首自得的神态,真让人怀疑它是不是在邀功。 二人在山上找了个避风处生火歇息一宿,第二日天未亮就动身翻过山头,途中不仅再没见到那奇怪女子的踪影,也没发现任何可能与腾龙宗有关的痕迹,无奈下山继续沿着驿道朝中南山赶路,这一路上子卿已将此番在灵溪的遭遇全都合盘托出。 “……赶去中南报信时遇到的那个秦氏便要害我,随后便遇到了道长,如今别无他法,唯有继续服用那个肖助教给的龙蕴丹,也不知是真是假。” 子卿说着摸出怀中的龙蕴丹,递了一颗给曹希夷。 曹希夷接过去端详:“龙蕴丹这名字我曾听说过,只知是腾龙宗给信众服用的,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曹希夷用力一捏,那丹药就变形了:“这里面有汞……嗯?竟还掺有赤白银……” 子卿好奇:“赤白银?” 曹希夷答道:“便是将铜和银相融得来。银意味长生,是以炼丹必用以为引,但纯银难以炼化,加入铜则更易于炼制丹药……”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我在门派藏书中看到过,此法乃是古法,早在战国时就有,可惜后来失传,没想到居然还有人知道,手法相当高明……此物非是常人可以做得来的,确是丹药不假。” 子卿道:“喝下玄浆过后体内忽冷忽热,痛苦难以抵御,直到吃了这丹药,才有所缓和,但却又会反复。想来玄浆与龙蕴丹,就是一对毒药与解药,好让腾龙宗以此来操纵人任其摆布。” 曹希夷说道:“自从你喝下玄浆之后,身手矫捷,听感嗅感都异常敏锐,伤口还可以迅速愈合,想来这腾龙宗的丹药,确实有神奇之处。” 子卿讶异:“有何神奇?这药是用人血炼成的,吃了会化成妖怪,依我看,和修妖有何区别?” 曹希夷答道:“在修道之人看来,未必如此。那些传说中的龙凤祥瑞,蛇蝎凶兆,说不定都是仙和魔化形而来,所以只要化形之人仍有智识,能辨是非善恶,就是仙。而扳倒是非,善恶不分者,便是妖。” 曹希夷说到这里,侧眼看了看子卿:“以小道看来,若是只取血做药引而不杀人,应当一样可以做成玄浆。腾龙宗所谓的喝下玄浆,好人能成仙,恶人会化作妖怪,恐怕是故意曲解。” “道长的意思,是说那腾龙宗将本来的修仙之法歪曲了?” 曹希夷将药丸还给子卿:“不错,所谓炼丹,本来就百无禁忌,世间万物皆可以为药引,丹药只不过是提升修为的方法。腾龙宗用人血做药引固然不对,但真正导致人变为是非不分的妖怪的原因,并不是玄浆本身……而是因为你不得要领,不是合适的炉鼎,容不下这样的丹药。” “不得要领……”子卿稍加思索说道:“回想起来,那个肖助教说只要以腾龙宗的方法来修炼就能长生,如此说来,变成黑眚的原因,是因为没有经过正确修炼?” “不错,修真有内外丹之别,腾龙宗所谓修炼之道,也不外乎于此,但是外丹只是养胎、脱胎,却不修精气神,需要内丹修炼身体才可承受外丹,但是腾龙宗把内修简单的归咎于善恶有别,最终肯定会导致不知如何修炼的常人走火入魔,便是修道之人常说的道不得法。”曹希夷顿了顿:“腾龙宗之所以这么做,简单点说就是笼络人心,劝人入教。” “怎么修炼才不会走火入魔?” “修道的正经法门,需内外丹兼而修之,如若修外不修内,体内三尸虫未斩,只会反其道尔。” “什么是三尸虫?” “三尸又作三彭,上尸彭倨,在人头中,令人愚痴失智。中尸彭质,在人胸中,令人不能清静。下尸名彭矫,在人腹中,令人只知贪欲。那些黑眚就是印证。” “可有法子除去三尸?” “斩三尸的法子不少,有用符咒的,有守庚中的,有服丹药的,但都不得穷尽,须得内练修为,运元和之气,充满脏腑,蒸融关脉,变换筋骨,逼令三尸无处藏身。” 子卿叹了口气:“所以说到底还是要修炼内丹,若道长教我修炼内丹,是否就能阻止我变成妖怪?” “恐怕不能,道教各派的修炼法门本就不完全相同,至于腾龙宗这样的,恐怕就更不一样了,即便防御内功不俗,若是修炼不得法,可能反而加重。” 子卿失望地说道:“如此说来得赶在药效过去之前从腾龙宗头目或药师等人口中问出化解办法……这几颗龙蕴丹也不知能缓多久……” 曹希夷见子卿神色不振,安慰道:“我觉得那个洛叶,虽然年纪尚小,但他在腾龙宗待了那么久,又如此聪慧,应当是有办法救你的,更何况他给了你这盏奇特的虫匣,想来并不会有加害之意。” 子卿看看自己的伤口,经过那些怪虫喷涂的白液覆盖,此时已经不再疼痛,表面乍看之下甚至犹如完全愈合一般,确实感觉好转了不少,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被洛叶锁在洞里,又摇头叹道:“他连不迭的说我没救了,想必确实是没救了,毕竟我在洞里呆了一夜,如果能救治他又缘何没有回来?” “可能是遇到急事了?那个肖候和周鹤阳不是都不见了吗?说不定就是他回来引走了歹人……”见子卿没有应声,曹希夷又道:“你在洞中昏迷一夜,第二天便好了很多,甚至还会了神奇内功,说不定就是他来救你的。” 子卿苦笑道:“我确实昏迷了一整晚,如果当中那小子真的对我做了什么……”说到这里他又想起那个销魂的吻来,不由摸了摸嘴唇:“难不成……不……他明明是男的,可他老把断袖挂在嘴边……难不成……” 亲我的还真是他?! 曹希夷好奇:“难不成什么?” 子卿慌忙敷衍:“没,没什么。” 唯有女鬼的部分情节不曾透露……哪里好意思说。 曹希夷见子卿心绪不宁,沉默片刻说道:“乌烟黑云自追索,登高南去有晴天。” “这是何意?” “这是……我下山前,本师真人卜的卦,黑眚是乌烟,玄浆是黑云,灵溪往南最高的地方就是中南山麓。而我们正好也在依此卦行事。” 子卿连忙问道:“尊师现在何处?她是否知道救我之法?” “呃,本师真人虽然几十年未曾下山……”曹希夷犹豫片刻答道:“但她历来料事如神,占卜精确,只需照此卦行事,必有转机,你应该不会有事的。”话毕冲着子卿莞尔微笑。 “但愿如此。一想到这怪毒不知何时会彻底发作,就觉得心烦得紧。”子卿长叹一声:“我之所以做了差官,只是想像我爹那样做个为民为国的好官,其实最大夙愿就是能当上边军戍边除虏,即便战死在沙场,子卿也算是得偿所愿。” 说着不由紧紧皱眉:“然而那些黑眚疯狂,杀人噬肉,且还会被邪教驱使肆意作恶。要我变成黑眚这般的疯狂怪物,简直生不如死……” “不如……”曹希夷侧眼看了看子卿:“我们回去灵山找那洛叶看看?” 子卿看了着子里剩下的三颗龙蕴丹,摇摇头:“来不及了,腾龙宗如此邪教,不知还有什么图谋,多拖一时不知又有多少百姓会被祸害,我们还是先去报信要紧……不管有没有用,路上还请道长先教我一些运气的法门。” 说罢他将一颗龙蕴丹吞服下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补充道:“黑眚浑身皮糙肉厚,刀剑难伤到要害,唯口眼是明显破绽,若是道长见我变为黑眚,不可犹豫,立即一剑杀了我。” 第28章 腾龙证道 轻烟细雨,云山袅袅。 中南山脚下的驿馆五间铺面房,孤零零坐落在驿道旁,大大的幌子上写着“邮”字,驿馆旁边监街搭的大天棚,排开几张方桌权作茶馆野店,供往来的旅人歇脚。 子卿写好回报皇城司的密信用腰牌封蜡交了驿卒,才觉得心情略微轻松一些,从驿馆里出来,看见曹希夷在野店露天的方桌前边休息,便走过去在一旁坐下。 两人在野店泡了一壶茶。曹希夷拿出蒸饼分给子卿,子卿道谢接过,送到嘴里嚼来却觉得干涩无味难以下咽,不禁拿着半个蒸饼发起了呆,明明一连几日来东奔西走几乎没好好进过食,却不觉得肚饿,反倒是想起周鹤阳的脖颈来,那血渍斑斑的样子似乎更可口。想到这里心中反感,意识和身体本能斗争起来,居然慢慢涌起了反胃的感觉,连带着眼前一片模糊。 旁边一桌,七八个樵夫猎户打扮的百姓或坐或立,正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着什么。 “那可当真是神仙?” “什么?”有个大嗓门的中年猎户是人群中的焦点。 “我说啊……”问话的年轻樵夫提高了声音:“那个乘龙的是不是神仙?” 猎户摇摇头大声答道:“是不是神仙可不好说,但肯定不是凡人。” “大哥可是亲眼看见?”问话的年轻樵夫连说带比划。 “废话,发洪水时我就在天池边上,洪水加上雷鸣震得我耳朵到现在还没好。”猎户声音洪亮:“暴雨当中,就看见一连好几道巨大的闪电劈在天池,雷声滚滚,把我耳朵都震聋了,雷正打着呢,忽然天池水面上掀起了一个山高的大水柱,你猜怎么着,从池中冲出一条龙!足有好几十丈长!” “原来暴雨洪水是因为龙啊?”旁边一个行脚商人感叹到。 “呵呵,你外乡人不知道,要不是那龙引得水,单凭暴雨哪能那么快就变成大水冲到下游去?现在官府招的河工大都是去天池那里修堤的。” 年轻樵夫附和道:“对对,我们村上的年轻人都被招去做工了,大哥你快接着说。” “得亏我爬在树上看得一清二楚,你猜怎么着,居然有个人笔直站在龙背上,在水面游动,远看好似双足踏在水面上,后来那人架龙腾空而起,直冲九霄去了。” 旁边立即有人响应:“没错,我们村也有人见着了,但那是不是龙我觉得不好说,没听说过背上长了翅膀的龙,况且身下光溜溜没有爪足,依我看只是一匹大蛇,连腾蛇都算不上,好歹腾蛇也没翅膀呀,所以顶多叫做飞蛇。” 猎户摆摆手:“嗨,有没有翅膀怎么了,你亲眼见过腾蛇吗?反正龙蛇一家,能飞就成,管它是天龙还是地龙作甚,且说蛇首上站的那人,身穿金缕绛绡之衣,天然妙目,正大仙容,一手秉白玉圭璋之器,一手背在背后,从容不迫,定是那龙的主人,能驭龙的,根本就是现世的得道活神仙。” 年轻樵夫插嘴:“大哥,那仙人是哪一位你看清了吗?” 猎户表情神秘地答道:“嘿嘿,不知道了吧?那现世的活神仙我听旁人说道号叫做辰风仙君,其实早已在中南山隐修多年,道行极高却鲜有人知。他施法所制的神水可治百病,还有信士立了个教派推他为尊神呢……,呃……叫作……腾龙宗!” “是嘛?咱们中南山真是卧虎藏龙,不愧是凝聚天地精华的宝地啊!” 众人听到这里都兴致高涨起来,议论纷纷,全然没有注意到有几个公人打扮的男子骑马来到驿馆外,下马贴起了告示。 猎户说得兴起,声音越来越响:“你们不知道,腾龙宗其实以前就常在乡里走动,卖些伤药,一向灵验,只是一直不喜欢张扬,只有我们这种常有跌打损伤的猎户才有耳闻。这次啊,直到腾龙宗的仙人得道飞升,他们才四出传道,称信仙君可得庇佑。你们是不知道,先前我们隔壁村那个王大爬树折断了腿,就是喝了仙君的神水,腿伤全好了!” 年轻樵夫又问:“真有这等好事?大哥,他们的药治内伤管用不?” “依我看多半能。” 樵夫急忙再问:“当真?我娘害风寒日久未愈,求治无门,这神水去哪里求得?” “听人说,腾龙宗不久前在隔壁村布施传道,不晓得今日还在不在。” 那年轻樵夫闻言满脸欣喜之色:“那我要速速去一趟,如真能求得仙人的长生灵药,那我老母的病就有救了。”说着转身要走。 “快去吧,晚了可就没有啦。”猎户微笑着挥挥手,说话声音越来越响:“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腾龙宗这个宗主骑着龙自翠华山南五台而下,怕是真龙下凡呐!入了腾龙宗,那就真是无量寿福啦!” 围观的人也是连连点头。 “你等要入甚么教?”忽然一个正在驿馆前张贴告示的公人转过身来问到。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两个差官走了过来:“站住别动!答我问话,要入哪个教?” 猎户瞧见公人气势汹汹,吓得脸都白了:“启禀大人,小、小人不入甚么教。” 公人哼了一声,环视在场众人,朗声道:“我是京兆府缉捕使臣杜文斌,今日奉府尹命,捕捉贼犯。” 他将手里的告示打开清了清嗓子念道:“陕西路户县依奉京兆府指挥使司,该准京兆州文字,今有民间教派腾龙宗,捏造妖言,逞弄幻术,煽惑军民百姓,作乱犯上,官府急令捕捉腾龙宗教众,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私自妄议传播魔教言论者,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到告官,论功支给赏钱一千至一万贯文不等……” 念及此处,他收起告示,指着猎户和樵夫道:“呐,你,还有你,腾龙宗乃是作乱犯上的魔教,加入者以妖贼论处。我还愁无处捕捉,想不到你等竟敢公然传播魔教,真是自投罗网。” 年轻樵夫急忙辩解:“大捕头,小人不是魔教的。是这、这个人说入了腾龙宗可以救小人母亲姓名,小人并不知是魔教啊。” 大嗓门猎户此时耳朵似乎彻底好了,也吓得连连摆手:“观察明断,小人也不是魔教的,只是听别人传说腾龙宗能治病,才好心教他去入。要不是都头来张贴告示,小人又如何知晓那腾龙宗是魔教,若是知道,岂敢胡言。” “呵呵,还敢狡辩!”杜文斌冷笑道:“那腾龙宗借洪水天灾,妄生怪事,散布讹言,显耀邪法妖术,便是明眼人就能看得出来。你等若非居心不良,又怎么会当众煽动百姓入腾龙宗。” 大嗓门猎户道:“上覆观察,只因小人前日确是在潏河边亲眼看见一人乘龙、蛇而去,真是神仙下凡一般,人人都说那是仙家的法术,小人没曾想到会是妖法,更不曾想到腾龙宗竟是魔教。” “胡说!我读一鉴之书,何曾见过什么仙君乘龙蛇下凡?只有当今圣上才是真龙天子。不承认是魔教的也无妨,你等这也是当众搬倒是非之罪。先判你等二人捏造妖言,以讹传讹,假称神仙下凡,煽惑军民百姓。再判你不知法度,狡辩冲撞朝廷命官。这就与我解去京兆府,把你等追了度胖,刺配远恶军州受苦。” 年轻樵夫吓得面无人色:“冤枉啊,我们村里乡亲皆是亲眼得见,并非小人独自个胡说。大捕头若是不信,可以问众家。” 周围众人闻言立即齐刷刷地散开,全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吭声。 杜文斌冷笑一声,朝左右喝令:“这厮还在嘴硬,拿下!” 那猎户和年轻的樵夫被按住跪在地上,直呼冤枉。 见此情景,曹希夷容颜不悦,向子卿使了个眼色,然而子卿只是捧着蒸饼摇了摇头。 曹希夷柳眉一皱,也不回头,兀自朗声道:“南台童谣出率相,洛阳民谶苦做徭。魔教作乱,朝廷放着贼人不抓,却先来迁怒无辜百姓,真心冤枉!” 杜文斌闻言望向曹希夷的背影,不由怒道:“大胆,何出此言!差官在此抓拿传讹妖贼,不干你这出家人事!快回观炼丹去,休得来行闲事!” 曹希夷刚要张口,却被子卿迅速送过来的半个蒸饼塞住了嘴。 杜文斌见曹希夷没再应声,又转身回去对周围的百姓挥手说道:“散了散了,都不要闲凑热闹了,把我的话传下去,如有哪个再敢妄传讹言,便是如此二人此下场!”说罢又瞥了一眼曹希夷,轻蔑地哼了一声:“嗛,哪里来的道姑。” 曹希夷听见“道姑”二字,“噗”地将蒸饼吐到子卿脸上,怒道:“不知者不罪,朝廷差官放着罪魁祸首的魔教不去追查,却忙着捕拿不明真相的无辜百姓,何以服人?” “本官该管此地,领了台旨办案,便是天王老子也得服本官!要抓谁便抓谁。”杜文斌说着大步走到曹希夷身旁,伸手出来:“你这女冠,是哪个道观的,可有度牒带在身边,且予本官查验。” 曹希夷不动声色,将手落在自己的宝剑上,正欲拔出却被子卿一把按住。 与此同时杜文斌身后两个差官“唰唰”拔出腰间佩刀上来左右围住曹希夷,其中一个挺刀就朝曹希夷脖颈上架。 “锵!” 但听一声闷响,那差官手里的刀眼看就要落在曹希夷肩膀,刀刃却突然从中间一分为二。 而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位壮年道士,头顶纯阳巾,连鬓的络腮胡子,左耳白水仙的簪花,面目威武相貌堂堂,左手持拂尘,右手持一柄乌黑岑亮的檀木剑。 只见那道士慢慢将檀木剑收回背后剑鞘,声如洪钟:“无锋剑本不杀生,但若是为难好人,管他生人还是亡魄,无锋皆能压邪!” 赫然可见那宝剑的剑刃钝如木剑,压根就没有开锋。 第29章 九霄道士 “什么人!敢在公人面前造次!”杜文斌刚要发怒,又有两个个手持拂尘的道士穿过人群走了过来挡在杜文斌面前,等他定睛再看上首那道士,这才慌忙作揖:“原来是沙道长!这……我等是在捉拿妖贼,道长是不是误会了!” “无量观……”那沙道长指了指曹希夷:“何处来的妖贼?这位分明是我九霄派的弟子。” “原来是九霄派……”杜文斌闻言愣了愣,脸上刚有所缓和,看见身边众人指着地上半截刀片议论纷纷,不由地又板起了脸来:“这位道长阻碍差官办事,即便是九霄的弟子也……” 道士眉头一竖打断道:“哦?圣上命九霄派来京兆府祈雨救灾,官人竟说九霄弟子是妖贼?是不是嫌我们祈的雨水太多,所以要迁怒九霄派弟子?” “那里哪里……”杜文斌踌躇片刻,终于黑着脸答道:“既是九霄弟子那自然……不会是妖贼。九霄派各位道长皆是京兆府的贵客,须得好生招待,奈何下官还有公务在身,还请真人见谅,这就先失陪了。” “且慢。”曹希夷仍是不依不饶:“这两个普通百姓是被冤枉的,并非魔教中人,还请判官放了罢。” 杜文斌也是倔脾气,闻言脸色更为难看,他凑近沙道长和曹希夷小声道:“常言道法不责众,魔教装神弄鬼,说什么天龙下凡,搞得中南山百姓都在传天下要改名换姓了,府尹现在就等着下官捉几个妄议者回去以儆效尤。若是就此放了二人去,下官岂不是当先开了个坏头,妖言非得传得更加肆无忌惮不可。道长今日是一定要教我等难做了?”说甚么也不肯放人。 眼看僵持不下,陆子卿起身道一句“劳驾观察这边相谈”,靠到杜文斌身旁,侧身亮出腰牌:“麟州防御使带御器械陆兴,皇城司探事,奉韵王之命来贵地有特殊差使。” “皇、皇城司……”杜文斌刚要惊讶,随即便被子卿引到一旁,于是压低声音说道:“贱眼不识世子的部属,少罪。陆防御到敝地,不知为何而来?” 子卿答道:“实不相瞒,来贵地也是为这魔教。观察有所不知,你此番捉捕的二人并非妖贼,但却是探查腾龙宗的重要线索,我正暗自跟踪,好追查魔教下落,这下都被观察给搅和了。” “这……”杜文斌愣了愣,思索片刻道:“下官不知究竟,碍着防御办察,还请防御海涵。然而下官自赍台旨来拿妄议者,无论如何都得抓些苦主回去复命才成。” “捉些山野村夫有甚么意思?腾龙宗虽隐藏极深,不过皇城司还是探到了重要情报,查出魔教在民间村落走动,全凭买通当地要人张罗,只需凭某件真赃实证便可认出这些头目来。可惜我皇城司只有探查之权,不便僭越,倒是观察可以作眼拿人。” 杜文斌眼睛一亮,问道:“如何可以拿人?” 子卿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龟递给杜文斌:“此元宝是我在腾龙宗头目身上搜到的,只在魔教内部流通,坊间罕见,你拿去回禀府尹,就说是你查得线索,可依此物在中南各村镇中探查,如发现藏有类似元宝者,必然是魔教中人。至于这两个村夫,反正就住在附近村上,不如暂时就先放了,一来卖九霄派道士一个人情,二来也好教我继续跟踪查探。你要是遍寻不到妖贼,再将二人捉去交差不迟。” 杜文斌拿在手里翻覆查看,见金龟确实制作精巧,忙不迭地点头道谢,随即只将猎户樵夫姓名录下骂了两句,就告别众人匆匆离去。 猎户樵夫得了自由,向曹希夷连连道谢:“多谢仙长救命!” 曹希夷微笑着指指子卿:“不用谢我,我也险些被一同捉去,要谢就谢这位陆……大侠。” 二人又是连声“大侠”向子卿答谢。 “两位不必客气。”子卿回个礼,问道:“腾龙宗在中南一带很出名?” 樵夫答道:“要是在以往,倒也没太出名。在中南山隐修的门派和修士多如天上星斗,这腾龙宗在山中也非一日两日,其所售丹药虽然灵验,却要么价格昂贵,要么只赠予有缘之人。若非此番……此事,恐怕也鲜有人知。唉……不想竟然是个魔教,才折我二人。” “两位可认得腾龙宗的人,他们宗主叫作甚么名讳?平时都在哪里隐修?” “不不,不知道。”可惜两人此时已如惊弓之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急匆匆就走了,子卿无奈只好又和曹希夷去找道士。 只见那沙道长手持拂尘,独自站在驿馆前望着杜文斌等人骑马在驿道上远去,扶髯对左右道士说道:“这些差官,抓不住妖贼,就会迁怒无辜百姓,因言罪事。真要驱魔除妖,安抚百姓,还得靠九霄。” 曹希夷上前作揖:“晚辈曹希夷多谢师兄相助。” 道士转身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同为出家人,下山当得有个照应。我老远就听见说话声音似是熟人,过来一看果然是你,不知希夷师弟来中南山所为何事?” “本师真人说本月荧惑入舆鬼,犯积尸,中南一带近日恐出大事,叫弟子前来查探。” “哦,不愧是彭真人,卜卦如此精准,贫道折服……”沙道长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转瞬即逝:“彭真人近况可好?” 曹希夷愣了一愣,堆起笑容道:“有劳师兄惦念,本师真人身体康健,每日在观内修行不辍。” 沙道长又问:“哦,若是贫道没有记错,算起来彭真人已是九九白寿了吧?” 女冠干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到来年春申时,就将期颐了。” 道士不住点头大笑道:“好好,福生无量天尊,师弟回少室山时记得替贫道向尊师问好。便说等真人期颐大寿,贫道定会上门祝寿。” “那是当然。”曹希夷谢道:“师兄缘何会来到此地?” 沙道长面色凝重地答道:“我等九霄派众道士此番是因法事而来,京兆府连月大旱,圣上便传王真人在中南山翠华锋的老君观以五雷法祷雨,师兄神通,果然天降甘霖。然而没曾想竟有妖魔借机作乱,导致暴雨七日不断,河水暴涨,洪水决堤。” 曹希夷讶异道:“哦?听闻刚才那些百姓说是有神仙下凡,原来竟是妖魔作祟?” “不错,百姓所睹并非仙神,实是远古妖兽钩蛇,据传战国之后便沉眠于中南山天池已有千年之久,恰巧被歹人唤醒,好在师兄施雷法诛杀了此妖兽。只是中南山人心惶惶众说纷纭,各种讹言铺天盖地,妖言惑众者甚众,我等便到各处传播师兄诛妖之事安抚百姓,以正视听。” 曹希夷和子卿面面相觑:“诛杀了?这妖兽尸首如今身在何处?” “所在之处现已被官府围住,此次京师天使来头不小,乃是当今三皇子韵王殿下,自然先要亲自看查。” “原来此次来的天使竟是世子?”子卿一听韵王从京城来到此地,便要去觐见,忙作揖:“韵王如今所在何处,还请沙真人指点方向。” 曹希夷引荐道:“哦,忘记介绍,沙真人,这位陆防御在朝廷当差,是小道刚结识的一位朋友。” “贫道沙道坚……”沙道坚拱手作揖,略一端详子卿,便即问道:“不知陆防御在何处高就?” 子卿答道:“下官麟州防御使陆兴,现在皇城司勾当,正是韵王的部属。” “原来如此。”沙道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替二人指点方向:“韵王在翠华山南五台老君观驻驿,官人此去找公人打听便知。” 两人于是别过沙道坚,从驿馆借来马匹,立即朝翠华山出发。 一上路,子卿就发现曹希夷面色凝重,似乎心事重重,于是边走边问:“你是九霄派的?” 曹希夷摇摇头。 “既然不是同门,他缘何好心与你解围?” “哦,沙道长本是金丹道人,为修炼出世之法,曾到少室山造访过本师真人,故而相识,原来现今已经入了九霄派。” 曹希夷说着看了看天上盘旋的雕鸮:“九霄派是符水道,戗刀门是占验道,至于小道所师从的清净散人,修行的则是金丹道,外出云游多是为了寻仙问药……总之道门各家虽修行之法有异,但大都游离尘世之外,只有像九霄他们这种把除魔当做修行,常在江湖行走的,才需按江湖门派来行事。不过说到底,同为道士,皆为修行,下山后互相照顾也是自然的。” 子卿点点头:“腾龙宗和九霄派有瓜葛,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自然……如若真是水怪,会将其唤醒的不自然应当是大雨吗?” 曹希夷闻言思索片刻:“嗯,我知道防御的意思,其实陆防御是想说,把妖怪招来的其实是九霄派的道士,对吧?” 说到这里,忽然看见路旁灌木中悄无声息地闪出一个人来,原来是先前那个要被知罪的猎户。 “二位侠士留步。”猎户冲二人做了个揖,讪笑道:“方才小人听说两位可是要去中南?” 若不是猎户的表情带着些许山民的羞涩,子卿恐怕早对他悄无声息的步法起疑了。 第30章 偶遇凶怪(上) 秦岭山脉大山小山交错起伏,群山之间,山沟里的驿道蜿蜒而去,通向山林掩映下的那座高大山峰,便是翠华山。眼看天色不早,子卿和曹希夷在驿馆借得邮马,得了樵夫的指点后,从横穿山林里的隐蔽小路抄捷径。 山道泥泞,二人骑马缓行了没多远,子卿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传来,在他的眼前化作了淡红色雾气,将他的视线引向了小路旁边。 “怎么了?”曹希夷边走边扭头看向子卿,不留神所乘的马匹脚下一个踉跄。 低头一看,覆满黄色银杏叶的地上有几条深陷泥下去的车轮印形成的水沟,车轮印周围还有许多散乱的脚印,合着子卿看见的那股雾气,全都朝向山林深处延伸而去。 “此地有股怪味。”子卿嗅鼻说到。 “哪里?”曹希夷用力在空中闻了闻,回头发现子卿已经翻身下马拴绳,走进路旁的那片银杏树林。 随着二人徒步跟踪地上凌乱的脚印和车轮印往密林深入,半空中弥漫的紫雾也越来越密。 “好像是血腥味!”曹希夷也闻到了,谨慎地拔出那把被秦氏拧得略微变形的宝剑。 淡淡的红色雾气将二人引到了银杏树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上,只见空地中央孤零零地停着一辆货车,旁边地上躺着几个人,死相凄惨,覆盖着银杏叶的尸体支离破碎,血渍、断肢和各式兵器在留下明显有打斗痕迹的泥地里散落得到处都是。 “这些人是镖师!”曹希夷指着倒在泥地里的一杆镖旗说到,镖旗上印着“飞雀镖局”四个大字:“飞雀镖局的,被人劫了镖!” 子卿俯身仔细端详地上的尸体:“不错,看情形似乎是半路遭了埋伏。血迹未干,应该刚死去没有过多久。” “你看这伤口,极为古怪,并不像是兵器所伤。”曹希夷也俯下身来:“是不是遇见了猛兽?” 只见地上那具少了一只右臂的镖师尸体,开膛破腹血肉模糊,胸前印有三道清晰的爪痕。 “未必……如果当真有如此凶狠的猛兽,刚才指路时,乡民缘何只字不提,可见中南山近来并没有什么猛兽作恶。”这样的伤口子卿在祭典洞中就曾见过,他皱眉道:“如果乡民没说谎,能将人伤成这样的猛兽,恐怕……只能是飞天妖了。” 曹希夷赞同道:“对,恰好灵溪的腾龙宗往中南山方向而去,所以双方在这里不期而遇……那些镖师看见飞天妖怪定然大为惊骇,道是劫镖的贼人,双方便动起手来……可惜这些寻常镖师哪里是飞天妖的对手。” 子卿默默走到货车前,看见车上堆了大大小小好几只箱子,全都贴着“飞雀镖局京兆府分号”字样的封条完好如初,唯独正中间一口大箱子被打开了,空空如也。他随手打开旁边一口未开封的箱子,里面装的全是金银细软,心中不解:“钱财分文未动,劫镖的人不像是为了财。可是,到底腾龙宗从这口箱子当中拿走了什么物事?” 一旁曹希夷指着地上道:“你看!果然不错,这怕是……真的只有黑眚才能办到了。” 只见大片的血泊当中躺着一匹无头的马匹尸体,黑色的鬃毛长而浓密,几乎覆盖了周身,四条没有黑毛覆盖的马腿又粗又壮,满是油光锃亮的腱子肉,虽然身上到处都有被啃食和抓伤过的痕迹,但尚且完整,唯独脖颈以上的部分不见了影踪。 “这马端的壮实!不像是中原的马种……”曹希夷愕然道:“呃,虽然没有头,但应该是马吧?” 子卿心头一紧:“确实是马,此种体格的马匹,我办案时曾经见过。” “那它的头……是教黑眚叼去了么?” 子卿没有搭腔,他默默凝视整片空地,到处弥漫的刺鼻血腥味在他的眼中化成了常人无法看见的红色血雾,其中有一股紫红色的雾气从马脖子断裂的末端飘起,缓缓地向远处蔓延着。 各种味道,将无数回忆都交织到了一起。 “这边走。”子卿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将图穷匕见的轴头紧握在手中,领着曹希夷跟随淡淡紫雾向密林深处走去。 乌云聚顶,山雨将至,栖鸟噤不鸣,参天银杏遮蔽之下的林子里黑黝黝一片,静悄悄一片。随着紫雾继续将二人引到林深之处时,远远地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继而又是“咔嚓咔嚓”,渐渐密集,无比清晰。 循声辗转绕过几个沟壑小坡,终于来到了一片被银杏树环绕的沼泽地旁,曹希夷皱眉掩住口鼻低声道:“好臭。”而那紫雾的源头恰好也在这里。 两人穿过低矮的灌木丛,走到一棵银杏旁,探出头朝沼泽地当中张望。 大树后是一块四五十丈见方的沼泽地,沼泽正中隆起的小土坡上有一棵枯萎的老杏树,干裂的树干上,朝天散出无数光秃秃的枝桠,犹如无数根血管,张牙舞爪。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血污,腰间裹着几块破布的赤膊男子,正背对两人蹲在枯树下。他深埋着头,如干柴般的肩胛骨高高耸起,似乎正在认真地咀嚼着什么东西,那不绝于耳的“咔嚓”脆响,每一声都好似咬断了一截坚硬的骨头。 黑云滚滚压秋林,劲风簌簌惊黄叶。两人正自惊骇,忽然一阵猛烈的山风吹来,惹得周围银杏树不住摇曳,飘落的银杏叶片擦过曹希夷手中的剑刃,才刚发出“刺啦”一声轻响,就已引得耳力过人的男子蓦然转过身来。 男子极瘦,黝黑的皮肤,深陷的脸颊,前凸的颧骨,双目墨黑没有眼白,满脸都是黑红色的血渍,几乎难辨相貌,随着嘴巴“咔嚓”嚼动,黑红色的血还在不停从嘴角流到胸前,顺着根根清晰可辨的肋骨滑落。然而最骇人的,还是他双手所捧的物事,那一绺披散的黑毛里露出了一只血红的眸子,半个前凸的下颚……竟然是半只被撕开的黑眚头。 看见二人,他喉头用力,“咕嘟”一声咽下嘴里的残余,缓缓垂下留着黑色锋利指甲的枯槁双手,将半只黑眚头丢到脚下,“啪嗒”一声滚入枯树下一堆碎骨烂肉当中。 “飞天妖吃人……这人怎么吃……飞天妖?”曹希夷惊得话也说不利落,手中捏个剑诀,弓步持剑严阵以待。 “怕是……不挑食吧。”子卿的视线停在男子身后那一滩碎骨烂肉上,浓密的紫雾笼罩于马头、黑眚腿和人手,隐隐能看见夹杂着一小股黑色的雾气在袅袅腾起。 “呵呵。”仿佛听懂了子卿的冷笑话一般,男子声音嘶哑地笑了,露出一口白里透红的牙齿,径直朝两人走了过来。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不要再靠近了!否则休怪我不客气!”曹希夷厉声道。 男子充耳不闻,已经面带笑容慢悠悠走到两人面前,他朝子卿缓缓伸出右手。 “着!”曹希夷提剑便朝男子手臂刺去。 但听“锵”地一声脆响,男子右手手臂一抬竟然徒手挡开了来剑,速度之快只在眨眼之间,与此同时左手也闪电般朝着子卿袭来。子卿没曾料此人看似走路蹒跚,身法却如此之快,朝右侧身一闪,男子那沾满黑血的手指便划着他的衣襟将将避过,锋利的长指甲如果命中要害,恐怕一招就能致人死命。 “刷拉”一声,子卿的上衣被划破了一条口子,开山鬼面掉落到了地上。 谁知那男子看见面具突然愣住了,只见他凝视着那张狰狞的面具,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伴随着嘴里含混不清的胡言乱语,口水止不住地流下来,起初时是恐惧:“遵、遵命!”,继而是苦笑:“玩、好玩”,片刻后又写满了愤怒:“仇,报仇”,一时间疯疯癫癫分不清悲喜。 子卿略一迟疑,趁机举起手里卷轴朝男子侧脸重重拍去。 “啪!”男子头上重重挨了这一下被打得脑袋都别转到了背后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惹得子卿二人都愣住了。 “喀拉拉……” 伴随脖颈处发出一阵脆响,男子又慢慢扭过头来看向二人,这一次的他怒目切齿紧紧盯住子卿,口中的低声絮语也终于可以听清了:“……武功盖世……长生不老……” 终于,男子突然冲着面具发出“啊”地一声怒吼,犹如见到世仇般。 子卿被男子这一吼所惊,忙抬手又是重重一击,谁知男子手速更快,伸左手临空紧紧抓住了卷轴,眼见僵持不下,子卿忙绕到他背后,左脚朝其小腿踢去。 再看右手这边曹希夷也回过神来,朝男子腋下刺去。 虽然神志异常身手却丝毫未受影响,眼见子卿曹希夷左右上下齐攻,男子挺身发力,只凭凌空一跃便轻松化解,随即身子一缩,在一人多高的半空里高高倒悬,手掌中突然亮出一对尖刺,猿臂轻舒凌空直刺两人面门。 见男子轻描淡写间转守为攻,子卿嘴里喊一句“小心”,抽身退开两丈,曹希夷措手不及,忙举兵器招架,男子凌空急速旋转,宝剑与男子手中尖刺相交,“当当”击鸣撞出无数火花,最终化为“当啷”一声刺耳脆响,震得曹希夷倒退数步靠到背后大树上,双脚却踩进了树旁的沼泽里,可怜那柄饱受蹂躏的宝剑拦腰折断,剑头插进地里,握在手里竟然只剩小半截了。 第31章 偶遇凶怪(下) 惊慌的曹希夷反手扣在树干上,阻止自己身体陷入泥潭,而男子却没有半刻懈怠,甫一落地就直冲曹希夷而去,双臂微张蓄势待发,露出掌中一对不知从何而来的尖刺隐约泛着寒光,即将扎入女冠身体。 说时迟那时快。 “喂!” 子卿的喊声喝止了男子的杀招,待他扭头看向子卿时,脸上的表情又一次变得六神无主起来,嘴里又一次念念有词。 原来子卿脸上正戴着那张开山鬼面,引得男子再次陷入疯癫的状态。 “……武功盖世……长生不老……” 就在男子迟疑的档口, 一把短刀“嘭”地插在曹希夷身后树干上,“唰啦”,一幅山水画卷赫然在男子面前飘落,挡住了他眼前的女冠,等到画卷落下,此时的子卿已跃到了半空当中,脚底在大树上一点,手中一柄图穷匕见直刺下来,如法炮制男子刚才凌空倒悬的招式。 “叮叮当当!” 刀光剑影只在瞬间,子卿身体一连旋转了好几圈,手里的短刀与男子的双刺早已较量了好几个回合。 男子被逼得连退数步,黑血如墨,从被震开的左臂上挥洒而出。 子卿以单刀撑地稳稳落下,白血似乳,从持刀撑地的右臂上汩汩而出。 这一回不分胜负,旗鼓相当。 下一刻接踵而至,出人意料。 无声无息,如鬼似魅,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雕鸮好似一道闪电,从男子的脸上疾速掠过,在他的鼻梁和左眼上划出数道长长的血痕,惹得男子“哈哈”怒吼,伸手在虚空里一顿乱抓,还没等他收回对雕鸮投去的恶毒目光,随之而至的是曹希夷的半截宝剑。 “噗嗤”一声,正正好好刺进男子张开的嘴。 原来方才子卿与男子交手时,曹希夷按住子卿插在树干的短刀,借力从泥沼中拔出双脚,蹬住树干向前飞身一跃,才刺出了这一剑。宝剑入嘴,男子在原地胡乱地挥着双手,张牙舞爪地扭动身躯。 好半天,男子才停了下来,鼻孔重重地喷着气,一只独眼朝着曹希夷狠狠地瞪着,再看那柄宝剑,竟被男子用牙齿咬住了。 “啊~呸!” 伴随一大口黑血,半截短剑被吐了出来。 趴在沼泽地里的曹希夷失望而惊惧地凝视着男子,随后表情厌恶地说道:“妖怪!” 原本怒目相对的男子听见这一句话微微一怔,他愁眉紧蹙,反而露出了几分冤枉的表情,紧紧端详曹希夷白皙的脸庞,半天没有动作。 子卿挡在泥沼前,将手里的一柄图穷匕见反手举起:“小心,这妖怪比黑眚要厉害。” 男子闻听,上下打量子卿,最后视线停在了子卿流血的手臂上,满脸疑惑。 半晌,他忽然意味深长地咧嘴无声一笑,配上那满脸黑血的怪异相貌用一个“惨然”形容此刻的表情不为过。 惨笑间男子向后倒退了几步,忽然举起双手一抖,手掌中间露出的两峰金属尖刺立即收回到皮肉之中,让人看得不由头皮发麻,这兵器竟然是藏在手臂里的! “我……不是妖”男子表情忧伤地说到,声音沙哑。 “那你是谁?” “我……是人……” “呵呵!”就在子卿想张口再问时,忽然有一声怪笑骤然响起,循声看去,一个巨大的黑色毛球从身旁一棵大树的叶隙之间钻了出来,猿臂长舒攀在树枝上,脸上的黑毛散开露出诡异的猪鼻狼嘴,一双红褐色的小眼紧紧盯住三人,嘴里发出“呵呵”怪声,仿佛在朝树下的三人打着招呼,果然是老朋友飞天妖黑眚。 但见这只黑眚在树梢稍作停留,便身手迅捷地跳到子卿二人身前,对着男子张牙舞爪做出攻击之势,仿佛要保护他们似的。 曹希夷先反应过来,冲着不明就里的子卿指了指自己的脸,子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戴着肖侯的腾龙宗使者面具,阴差阳错让黑眚把他认作自己人了。 而那男子瞪着面前的黑眚,脸上再次露出了无比狰狞的表情。但听“唰”地一声响,突然又有一个黑影从尸骨堆旁枯树后冒了出来。那是另一只黑眚,体型壮硕,浑身上下灰色的毛皮,极似子卿曾在灵溪苦斗的大黑眚。 只见大黑眚蹲在尸骨堆里迅速刨开血肉残渣,竟然翻出了一块黑里透红的玄石,它随即将玄石叼在口中,手脚抱住枯树树干,“噌噌噌”两三下已纵身爬至高高树梢,张开双臂和另一只黑眚滑翔而去。 措手不及的男子明显被激怒了,他仰头对着远去的两只黑眚“哈”地尖叫一声,也如大黑眚一般敏捷地爬到枯树顶上,纵身一跃落在另一棵银杏树梢,就这么丢下子卿头也不回地朝黑眚追去了。 林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秋风簌簌。 子卿见状运功正欲往枯树上爬,忽然听见曹希夷喊叫,扭头发现曹希夷还半陷沼泽努力往外爬,连忙上前伸手将她从沼泽里拉了出来:“你有没有受伤?” 曹希夷摇摇头。 “我去追……”子卿转身正欲再回去追赶怪人,却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模糊,这才发现此时丹田所运之气竟然犹如寒气,一时连牙关都冷得打起架来:“方才明明好好的,怎么现在……” 只能停止运功,掏出一颗龙蕴丹服了,坐在原地调息片刻,这才缓和下来。 旁边的曹希夷默默卸下背篓,关心地问道:“好些了?你手臂上的伤势如何?” “并无大碍,这怪血多少流掉了一些,心里反倒是有点舒服……”子卿自嘲着抬起手臂瞅了一眼,尖刺划出一道伤口,不深不浅,表面上的白紫色的血渍快要凝结成痂了。 “权且包扎则个,即便你伤口能很快恢复……在这种地方还是不要让伤口染上溃疾为妙。”曹希夷说着从背篓里翻出草药:“那些飞天妖……是不是偷了他的物事?咱们还追么?” 子卿又抬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树林,早已不见黑眚和怪人的踪影:“来不及了。若我没看错,黑眚偷走的是块玄石。” “玄石?那便是腾龙宗化人血用的玄石?”曹希夷用麻布给子卿包扎手腕伤口。 “是的,虽然那块玄石和我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但那黑紫色的质地我感应、一眼就认了出来。我曾听洛叶说过,黑眚似乎和玄石有某种联系,不然你看那黑眚怎会拿了玄石就跑。”子卿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那怪人为何也跟黑眚一样将这怪石视若珍宝。” 曹希夷赞同道:“确实,你觉得那个怪人会不会是玄石转化而来的?” “你觉得他也是黑眚?应该不是,他不止外貌和黑眚一点不像,从方才的表情举止看来,他不仅能听懂人话,且出招犀利,极有章法,明显要比只会扑人的黑眚强出不少。” 子卿拿起开山鬼面:“但看他举动似乎又对腾龙宗的人恨之入骨……说到他的身姿体态……还有那对长在皮肉里的尖刺,让我联想到了一个人。” 曹希夷困惑地问道:“……那一对兵器看着极似峨眉刺……会不会是……”继而眼前一亮:“峨眉派的周鹤阳!” “可惜自从喝下玄浆后,我的视力就越来越差,况且他满脸是血,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相貌……”子卿思忖道:“而且我之前明明看见周鹤阳死在玄威洞中,气息全无……后来他的尸体不知所踪……乾坤朗朗,难道我们大白日见到了一个活死人不成?” 曹希夷托腮皱眉道:“其实我觉得……那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不是飞天妖,举动诡异,反而更像先前那个秦氏。你说……会不会是周鹤阳装死的本事瞒天过海,骗过了你们二人,然后又不知为何故喝下了玄浆?” 子卿赞同道:“说得没错!除了黑眚之外,腾龙宗可能还有其他妖怪……周鹤阳他从一个眉发皆白的老者变成黑眚,短短几日不仅须发转黑,且身手变得异常矫捷,简直年轻了几十岁……玄浆的效力竟真的如此之强。” 曹希夷凝视着子卿苍白的头发又问:“你说……你有没有可能不会变成飞天妖,也变成另一种……样子?” “不知道……或许这怪人如今的样子就是我以后模样……”子卿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自从见了黑眚,这几天经历了种种离奇诡异,我已经觉得即使再发生什么怪事也不足为怪了。” “说不定,腾龙宗说修炼才能不免于变成飞天妖是骗人的,你若异变的话,或许也会变得跟周鹤阳一样,不会如黑眚那般疯癫,起码……”曹希夷看着子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起码相貌不至于太……吓人。” “多谢安慰……”子卿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如果怪人真的是周鹤阳,可他明明是腾龙宗的,怎么半天不见便和黑眚势同水火了,难道与邪教决裂了?” 第32章 再遇故人 “此人身份如何、是人是妖虽然都还说不清,不过……”曹希夷小心地给子卿处理着伤口:“至少如今可以解释飞雀镖局的镖师被杀了,其实并非是腾龙宗在半路劫镖,而是他们腾龙宗运送玄石的镖队被怪人劫了,那怪人可能与腾龙宗有仇,然后劫下镖队杀死跟着护送玄石的飞天妖,然后……他肚子饿了……就随手拿黑眚啊马啊人啊什么的来当饭吃了吧?……你会不会想要吃黑眚?” 她说到这里觉得不妥,忽闪着眸子将话锋一转:“说起来,我方才就觉得奇怪。那飞雀镖局是江湖有名的老字号,在各地都有分号,这样声名显赫的大镖局,缘何出来走镖却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走这偏僻小道?显然是运的物事见不得光,或是怕被人盯上,才不想走在明处。” “是的,而那唯一被劫的箱子尺寸,也正好能容下那块玄石。”子卿点点头,他知道吞下半句话的曹希夷是在顾及自己感受,自己几天下来,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除了周鹤阳…… 曹希夷又道:“虽然还不知道飞雀镖局是否和腾龙宗沟壑一气,但料想腾龙宗应该是通过镖局暗中运送玄石,将之送到各地的腾龙宗分坛,再利用这玄石祭人造出玄浆,一面以包治百病诱惑百姓成为信徒,一面又将信徒中的不幸变异者转变成妖异。” “可能吧……但玄石本来就不大,随身便可携带,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 “没准一车有好多呢?” “罢了,如此猜下去没个尽头,总之如今只有查出玄石来源,才能避免黑眚越来越多,危害天下。”子卿看向在树梢间时隐时现的翠华山,接口说道:“至于这些玄石的来源……极有可能就是自某处分批送到各地的……” 子卿说到这里,瞥见曹希夷侧身撩开肩头衣衫查看伤口,露出的半截肩膀肌肤白里透红,心中那种饥饿的感觉忽然再次涌上心头。 曹希夷感受到了子卿灼热的视线,脸一红连忙拉起衣领扭过身去。 “我去看看还有什么线索……”子卿尴尬地站起身走到沼泽中间的那棵枯树下,端详怪人留下的“杰作”。 展现在子卿眼前的是一副诡异的拼图:残渣血泊当中,一只侧放的马头,一对平摊的人类手臂,两条呈八字的黑眚腿,以及它们环绕当中的躯干部位,虽然如今少掉了玄石的点缀,只剩下一具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骸骨,却让人立刻就能认出,这是一个离奇的怪物形状。 “他……是在拼一个妖怪吗?” 曹希夷将肩膀的伤势简单处理了一下,上前来看到地上那奇怪的残骸,惊道:“这是马面吗?” “马面?” “牛头马面啊,阴差鬼卒!于世间为人时,不孝父母者,死后为鬼卒捕去阎罗天子面前领罪受苦。你看,就差一个心脏了,那个玄石是不是要复活它?” 子卿听闻更加疑惑:“可是怪人造这牛头马面又是要来索取谁的性命?” “那两只飞天妖显然是特意来夺取玄石的,恐怕附近便有腾龙宗的巢穴。我们去找找看?” 子卿思忖片刻说道:“不如这样,此处离开驿馆不远,命案发生,还是先通知官府。你即刻骑马赶去驿馆,让驿卒通知衙役来给镖师收尸,还得通知杜观察,速速带人来附近搜查飞天妖怪下落。我在此处守着,将附近再好好探查一番。” 曹希夷看看即将落到树梢的夕阳,点头道:“也只好这样。此刻天色不早了,没准到了晚上黑眚还会再来,你且小心,我速去速回。”说完匆匆离开。 子卿俯下身仔细查看那具“马面”的四肢,末端利刃切割的痕迹显然正是怪人所为,怪人所进行的这种仪式在中原并不多见,但是在异域确实会有。 这是仇人的故乡——寮夷才有的风俗信仰。 一片浓重的血腥味中,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奇怪气味。 不知道我现在这黑眚一般的狗鼻子能不能闻出什么名堂。 随即凝思聚神,果然眼前逐渐显现出一股黑色的雾气,正隐隐飘往方才黑眚逃跑的方向。只是那股黑雾似乎正在逐渐变淡,子卿心中着急,掏出曹希夷所给的蒸饼,在旁边撒了一些做了方向记号,便立即戴上开山鬼面拔脚追去。 在山林中跟着黑雾往北追了半柱香的功夫,已经渐渐接近翠华山,这里的银杏高大,遮天蔽日,阴森森的显然是人迹罕至之处,然而黑雾到这里终于没了踪迹,子卿断了线索,正自惆怅,却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忙循着声音小心靠近,在暗处张望。 夕阳穿过树影间的缝隙,斜拉拉地照在树林中的一片光秃秃的小土坡上,听见有人语速极快地在大声说话。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好了吗我来啦!” 少年大咧咧地走到土坡顶上,一身短打,腰别牧笛,背后背着一个箧篓,竟是洛叶! “呸呸呸,你耍赖,哪有念得这样快的。”一个女童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从洛叶面前地上的一个洞里传出来的。 洛叶好声好气地说道:“哎,好好好,芦苇高……芦苇长……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那女童的声音从洞中传来,由远变近: “呸,雨儿才不狂呢。”似乎又回到了洞口:“你逮着机会就欺负人。” “唉,原本就是钻个洞而已,结果你这小丫头偏要玩捉迷藏比试,陪你玩捉迷藏吧,结果你牢骚话还多……莫非,你是害怕了不敢下去?” “谁害怕了,区区一个山洞有什么可怕的,雨儿不是小孩子了。你别耍赖了,好好念完,苇编五绝哪有这样短的。” “好好好,那我继续念。我可已经让着你了,你要是比我还慢,那就好好认输。”洛叶从怀里掏出个不知是什么东西,朝着洞口晃了晃:“咱们说好的啊,只有赢的人才有得吃……” 女童没再回应,但听一阵兮兮索索声从洞中传来,似乎已经钻到深处去了。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洛家兄妹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好了,轮到我来抓你啦!”洛叶俯身在洞口张望,嘴里自言自语道:“唉,也不知道现在进不进得去呢,过了那么久了……” 子卿看得云里雾里,便上前轻声招呼道:“嘿!洛哥儿!” 洛叶扭头看到带着面具的子卿走过来,面色瞬间变得惨白,想也不想就朝洞里扑去。子卿见状快步走到近旁,却见洛叶上半身已经钻进土坡上的一个小洞里,然而洞口狭窄,他的腰被箧篓卡住了,两条腿还在外面乱扑腾,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快跑,被我捉到你就输了!” 子卿这才意识到自己戴着面具,走上前拍拍洛叶道:“洛叶,是我啊,你在搞什么鬼?” 洛叶听到声音,双腿也不蹬了:“陆大官人?”声音从洞中闷闷地传出来。 “正是在下,好久不见。” “哎呀,还真是你啊,吓我一跳,戴那张鬼脸、白头发一衬,整得还真像肖候似的!” 洛叶一边撅着屁股,双膝用力,想从洞中挣脱出来,一边问道:“官老爷,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你不是说腾龙宗都在中南山吗?我就赶来了。方才我在林中还遇见了黑眚。” “是吧,你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洛叶边说边用力扭腰,想要从洞里退出来,无奈身上的箧篓太大,反而越拉越紧:“唉,大官人啊,咱俩真是孽缘,每次碰到你都没好事。明明知道这里很危险,你还大喊大叫的,害得我这么惨……” “这可怪了,分明是你自己看都不看就往洞里跳的。”子卿回想过往景象,也忍不住回敬:“况且,要不是你始终对我遮遮掩掩,有所隐瞒,什么话都只说一半,我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了。” “好了好了,别愣着了,你说有这么聊天的嘛?”洛叶两条腿在半空乱蹬。 子卿侧头看着洛叶,莞尔道:“此话怎讲?” “快帮我一把,把我拔出来,没看到小、小爷给这破洞给卡住了嘛!” “帮你可以,不过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子卿不慌不忙抱持双臂蹲在旁边。 “先把我拉出来再说好嘛?” “不行,排出来怕你又跑了。” “我呸!你、你当我是屎嘛?”洛叶双脚凭空一阵乱蹬,随即叹了口气:“唉,陆老爷,好哥哥,求您了,我要不跟着雨儿,那丫头自个儿到底下可要老命了。” “什么底下?这下边是什么地方?难道……是腾龙宗巢穴?”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地方?实话告诉你吧,腾龙宗最爱打洞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 子卿感觉离真相越来越近,心情不由大振:“对了,你说的这个雨儿是谁?是不是方才那个小女孩儿?既然下面是魔教贼窟,你又为何要将她推下去?” “哎呀,你倒是拉我起来再问呀……还真是不耻下问啊,怎么能一边不知羞耻地盯着我的屁股,一边还一口气问出那么多问题?” 子卿刚想追问,忽然听见飞鸟扑腾翅膀的声音从林中悄然传来,虽然眼力大不如前,但却逃不过他敏锐的耳朵:“别说话!有人!” 话毕连忙爬上了旁边的银杏树。 第33章 瓮中抓鳖 “啊?什么人?你等等……不会是腾龙宗的吧?那我怎么办?” 洛叶惊惶失措地问到,却不见子卿应声,随即便双脚一摊,趴在洞口不动了。 少顷,有两个肩挑柴禾的樵夫从林子里走出来,围住洛叶的下半身好奇地打量着,面面相觑。 矮个樵夫轻声问道:“死人?” 高个那个樵夫没答话,示意矮个上去查看,矮胖的那个则对着洛叶大腚轻轻踢了一脚,见洛叶仍没动静,随即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大腿,不料洛叶猛然一缩腿,脚低“嘭”地踹在高个脸上:“谁摸我屁股!” 矮胖子吃了这一脚吓得瘫坐到地上,护住印着鞋印的脸怒道:“贼你马谁啊?活腻啦!” “你又是谁啊?没看到我这正打盹嘛?上来就动手乱摸啊?” “打盹?有这么打盹的么?一看就鬼鬼祟祟的,你是本地人嘛?” “我,呃,我叫张阿牛,长坪的呀。” “长坪的?俺咋没听说过捏?”矮胖子挠挠头。 高个那个身形魁梧,不曾想一开口竟然是女子声音:“唉哟,听这声音不是洛叶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哎?你是哪位?” “怎么,成日来我店里和人打赌,连我的声音你也认不出来了?” “这不是……清风茶馆的秦夫人嘛?”洛叶也不蹬腿了:“怎么这么巧,什么风那么大,居然把你也刮来了?” 子卿这才想起,腾龙宗有一个叫吴思三的,可以模仿他人声调说话,这声音一听便知道是那个之前曾在途中袭击过自己的秦氏。 吴思三又细声细气地问洛叶:“你在这洞里干嘛?” “……我这不是出来打猎嘛,结果身上带的干粮掉进这洞里了,我急着想捞,结果就卡住了。” 吴思三又问:“就你一个人?怎么没见你师叔呢?” “没人哪,就我啊,自从师叔不见了,我到处找,找得累了在此睡着,就给卡住了嘛,要不是你旁边那人方才摸我腚,我都快睡着啦!唉,和你一起这位是?” “这一位是……我给茶馆新找的厨子,唉,灵溪是待不下去了,这才想着到中南来看看能不能营生……” “哦?又换厨子了?……大哥好。”洛叶两只脚合拢做了个礼 吴思三说道:“唉,你卡在洞里说话多不便当,不如拉你出来吧?” “不急,等一会儿我肚子饿瘪了,自个儿就出溜出来了。姐姐若有事便去忙吧,不必劳烦姐姐。” “这又是说的什么话,灵溪那把火放得实在是妙,不然哪有那么容易拿到灵石呢?” “……啊?原来你趁乱拿走了玄石?偷走这么重要的宝贝,你就不怕腾龙宗把你抓去做成药人啊?” “……玄石怎么会在我这里,不是在你手上吗?” “不在我这儿啊,是不是周鹤阳拿了?唉,吴坛主他多聪明,没准早就猜到是你们偷的了,劝你们还是把玄石交回去吧,逃是逃不掉的。” 吴思三冷笑一声使了个眼色,矮胖子随即上前拽着洛叶腰带正要拉,然而不知洛叶是抓得紧还是卡得紧,矮个使出吃奶的力都没法把他拉出来。 但听“噗嗤”一声,洛叶放了个响屁。 “啊呀!呸呸呸!”这个屁声音不小,吓得地上两个人倒退了好几步。 “对不住,午饭吃坏了肚子,姐姐还是别忙活了,不然怕不得给臭死……哎呀,不行啦憋不住啦!……要不姐姐帮我把裤带解了,我出个恭!” “这岁怂!倒立着拉屎,也忒恶心了。”矮胖子倒退了好几步,对吴思三说道:“大哥,要不咱们走吧?” “对对,求姐姐给让让地方,我快忍不住啦!”洛叶见计谋快要得逞,不住地扭动起屁股。 吴思三瞪了一眼矮胖子,单手抓住洛叶的脚腕,“唰”的一拉就将洛叶从洞里拉了出来,如同倒提着一只小鸡仔。 洛叶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忙不迭地吐着土:“呸呸,原来是吴坛主啊……还有吴二……” 话说到一半,忽然他脖子一歪,望着两人身后喊道:“……哎,还有肖助教!” 两个樵夫闻言连忙回头,却不料洛叶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对准吴思三下路用力一砸。 吴思三“啊呀”一声惨叫,不由松开洛叶紧紧握住裤裆疼得跪到地上。 洛叶顺势就地一滚,起身甩手便将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丢向吴思三身旁的矮个脸上,“啪”地一声便将他砸倒在地,而那暗器竟是一块磨刀石。 吴思三捂着裤裆跪在地上大喊:“六奇!抓住那小子!” 矮胖子吴二吴六七听见喊声,如同诈尸一般挺身坐起,愣愣地望向正在夺路狂奔的洛叶。 只见吴六七“噗”地将一颗带血的牙齿吐到地上,晃悠悠地扭动着肥胖的身体,慢腾腾地就地前滚一圈,撅腚匍匐在地上。 但听“刺拉拉”一阵响,两条腿猛然膨胀了数倍,竟把裤腿都崩裂开了。随即这双怪腿用力一蹬,肥胖的吴六奇瞬间便跃出一丈开外,如此转眼已经扑到洛叶身后。 洛叶见势不妙手臂一晃,“当啷”脆响火花四溅,手中一柄黑乎乎的菜刀架住了吴六奇的手,然而那双手不仅毫发无伤,而且居然还是鸡爪的形状。 虽然架住了一对鸡爪,但吴六七的手臂已经顶在了洛叶的脖颈上,只见两只手臂上长有一排二尺来长的锯齿状倒钩,仿佛螳臂上的内列刺一般,一直从手腕处延伸到肘窝,根根锋利无比。 洛叶无奈地丢掉菜刀,看见吴思三捂着裤裆走过来,躺在地上乖乖讪笑:“嘿嘿,吴大郎好啊!” 吴思三一张胖脸气的通红,也不说话,抓住洛叶的脚腕将他拖回洞旁,又倒塞回洞里。 “唉唉,吴坛主你干嘛,发那么大的火!” 吴陆奇在一旁怒骂:“臭小子,你还好意思问?若是找不回玄石,我大哥就没命了!今日你不把玄石交出来,这口洞就是你的坟冢!” 洛叶蹬着腿大喊:“哎呀,玄石真不是我拿的呀……” 吴六奇说道:“胡说,有胆子偷玄石的只有你这个小魔头。不是你偷的还会是谁?” 吴思三突然开了腔:“不错,只不过偷玄石的人,不止他一个。” “什么?这……灵溪竟然有人敢吃里扒外?” 吴思三冷冷说道:“灵溪那些人里,有胆子打玄石主意的,只有三个人,周鹤阳,秦氏和小魔头。出事时周鹤阳和我在一起,虽然不是他动手偷的,但是他在邬宏年的坟头大哭大闹,成功地把我从灵石旁给引开了。至于秦氏在山下放火,是为了让镇上的众人逃跑。” 吴六奇点点头:“对啊,那把火把人都吓跑了,秦氏和周老头,还有那灵溪镇上的人,他们本就该一起随仙君飞升才是!” 洛叶骂道:“呸,当什么神仙要拉这么多人去死!别说得那么好听了,明明就是修妖吧!” 吴思三冷笑一声:“我还没说完……除了这两个叛徒,还有什么人帮你?” 吴陆奇诧异道:“什么?还有人?” “他将周老头从灵溪镇的家里支开,可不仅仅是为了让他来对付我的,还是为了让人可以趁机救走那小丫头!” 吴六奇不住地点头:“对对对,那个小丫头也不见了!这小魔头是得了戗刀门的真传了,果然狡诈!” 吴思三说道:“那人是谁我多半能猜得到……臭小子,周鹤阳和秦氏为腾龙宗做事多年,一直都不敢造次,你究竟和二人打了什么赌?才说服他们甘愿来帮你设局?别以为你可以仗着助教撑腰,我不敢拿你怎样。”吴思三一边说一边脱掉洛叶的鞋袜,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对着洛叶脚掌心挠了起来。 “啊哈哈,别挠,挠……”洛叶笑得不行:“……随你怎样想,巧合,都是巧合,我不知道!” 吴思三招呼吴陆奇:“你也来!” 只见两个大汉蹲在洛叶身边,拿着狗尾巴草拼命在挠洛叶的脚丫子,直把他挠得哭笑不得,模样虽惨,可子卿见状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啊,我招了!别挠了,我招……玄石啊!当然是玄石!我答应,只要他们帮我逃跑,我就把玄石偷出来给他们!” “你给谁了?秦氏还是周鹤阳!” “给他们俩了,我管是谁拿去的呢!” “哼哼……不着急,你们三个的软肋都在我手里,谁也跑不掉。”吴思三丢掉狗尾巴草,不屑一顾地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即问道:“说到软肋,颠婆怎么没和你在一块?” “不知道唉……我师叔是癫的嘛,当晚就不见了,灵山又是大火又是大水的,没准给吓到了,要不你们回灵山找找看,没准她还在灵山。” 吴六奇啐道:“呸!张嘴就胡说八道,昨日灵山山洞都塌了,她还会在那呆着?大哥,他和颠婆二人一直不离不弃,那颠婆肯定就在附近,不如我们去周围找找?” 子卿闻言大惊失色,明明自己才从灵山出来两日,好端端的山洞竟然塌了! 又听吴思三道:“不打紧,此刻太阳还未彻底落山,算来她可能躲在附近暗处睡觉,等夜里寻不见这小子,自会主动找上门来。” 吴思三说到这里,又在洛叶屁股上重重地踹了一脚:“说,又在此地打什么坏主意?” “哎哟,你敢踢我屁股?你有种再踢一脚!” 吴思三抬腿又是一脚,直踹得洛叶又往洞里钻了三分。 “你……你敢再踹?!” 洛叶声音也大了几分。 “我踹,是这么踹吗?”吴思三对准洛叶连踹三脚。 “好舒服啊,踹啊再踹啊,吴思三你个啖狗粪的驴贼厮,我谅你也不敢再踹!”洛叶的语气里似乎夹着一丝兴奋。 “哥,这小厮有病吧?”吴六奇诧异。 吴思三不答话,继续“碰碰”踹着洛叶的屁股,而洛叶也不住地大呼小叫“踹啊你有种踹啊”。眼看洛叶大半个身子都已没入洞中了,他却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洛叶的脚踝往上提了一提。 “唉……泼贼怎么不揣了?怕了吗?”洛叶略带失望的问。 “嘿嘿,屁股疼不?”吴思三冷笑着:“你是不是想诓我把你踹进洞里,好叫你给跑了?” “呃?……你!”洛叶见计谋不能得逞,不由乱蹬着脚怒骂:“好你个吴畜生,你……你敢打我,我要告诉肖猴子,让他把你碎尸万段!” “呸,肖助教就是待你这小杂种太过好心,总是关照不可动你!”吴思三朝地上啐了一口,语气阴狠:“可巧此次你逃出来时,在路上遇到了人贩子,给废了双脚,从此往后再也不能到处乱跑再生事端了。”说着他脱掉洛叶另一只脚上的鞋袜,用手里的刀尖轻轻挠着洛叶的脚掌心。 “哈哈,别挠,别……你就算把我脚砍了我也没有玄石啊!” 第34章 初入龙潭 子卿没有犹豫,从树梢跳了下来。 “谁要见我?” 他头戴开山鬼面具,白发披散,左手背后,右手端在前腰,学着肖候的姿势站在树下朗声说到,语气低沉有力。 “什么人?” 吴家兄弟两人见到带面具的子卿皆是一惊,说来也巧,子卿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已经变得和肖候颇有几分相似,再加上天色已晚,林子里光线昏暗,只能凸显出肖候最明显的特征——高大的身型、白色的长发和骇人的面具。 没等二人反应过来,反倒是埋在土里的洛叶抢先喊道:“哈,是肖猴子啊!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身旁吴思三一愣:“肖助教?” 矮个更是连忙作揖:“灵霄圣使!” 子卿道:“拉出来!” 吴思三闻言愣了愣,连忙一把又将洛叶从洞里拉了出来。 “呸呸呸!”被倒提着的洛叶挥手拍掉脸上的尘土,远远地冲子卿露出两排大白牙:“肖猴子好!” “助教!你看这小厮居然找到了一处我们未曾留意的密道!” 吴思三说着朝洞里探头看去:“从这洞里定然就能钻到……” 说到这里疑惑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唉?这里头……怎么……是堵死的?”边说边弯腰趴在洞口边,将手里的刀伸了进去,随即就听见沉闷的敲击声从洞里“咚咚”传来。 洛叶“嗛”了一声:“钻哪去?你钻一个我看看?” 吴思三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费力地将一条腿伸进洞里不停踩着,试图将洞踩穿,然而洞底明显是被封死了。 他直起身来,疑惑地看着洛叶:“见鬼了,你小子吃饱了没事做么?对着这么一个破坑发什么疯?” “哈,但凡我做过的事你有哪件能搞得懂的?”洛叶不屑一顾地嘲弄了一句,又扭头对子卿委屈道:“肖猴子,你看这胖子又来冤枉好人……” 子卿不敢多言,远远指了指洛叶:“带回去!”话毕一闪身,模仿着肖候的轻功姿态,脚下几个纵跃已经消失在银杏树林里。 洛叶演得倒是挺投入,大失所望地喊道:“喂!肖猴子别跑啊!这死胖子欺负我,快替我出头啊!” 半晌,吴六奇才冲愣在原地的吴思三问道:“哥,那是肖圣使……吧?” 吴思三这才反应过来,骂道:“闭嘴!说了多少次了在外边不可以随便称呼圣使。” 他叹口气又道:“肖助教怎么还没走?明明去办事了,为何又突然回来了。” 洛叶笑眯眯地问道:“肖猴子又去办啥大事啊?这回是挖谁家的祖坟呀?” “啪”,吴思三抬手狠狠扇了洛叶一个耳光:“腾龙宗蛰伏十年,宗主证道既成,神迹已现,马上就要令天下变色!” 洛叶的脸颊瞬间就红了,但仍是一副不屑的神色:“哦?我倒挺想看看你会变成什么颜色的。” 吴思三反手又是重重一个耳光。 洛叶唇角带血,却反而咧嘴冷笑起来。 旁边吴六奇挠挠头,疑惑地问道:“哥,这……这小魔头的腿……还废不废了?” 吴思三回头呲道:“废个球,你个二锤子,没看见刚才的事全都叫助教瞧见了吗?这小魔头要是折了一根毛,回头不都得算到我的头上?……唉,今夜事情重大,暂且先将这小魔头关起来,等助教回来再说!” “又关我?你们都关我十年了,还要关我?我苦命啊,你、你,还有带脸子的那个,你们都没良心!”洛叶哭丧着脸大叫。 “没良心?呵呵,要不是肖助教,十年前你就该死了。你可是闯了大祸的,如今放走癫婆搅得灵溪分坛大乱,恐怕往后肖助教也保不了你了。” 洛叶还想说话,嘴里已经被吴思三塞进了自己脚上那一只袜子,眼神立马就变了,喉咙里只有干呕的声音。 两个男子骂骂咧咧地押着洛叶,从刚才来的方向折返回去,没走多久,就走到一座怪石簇拥起来的光秃秃的小山上。 “戴上脸子。”吴思三嘱咐一句,随即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遍布藤蔓和杂草的土坡前,忽然传来话语声:“仙君降临!” 小山近旁没有遮蔽,吴思三环顾四周,确信附近无人,压低声答道:“庇佑苍生!” “龙腾风起!” “四海归命!” 片刻过后,山坡上的草丛藤蔓仿佛有生命一般,齐刷刷地退了开去,露出后面一个隐蔽的洞口,两个男子从洞中走了出来,看见吴思三便道:“吴坛主,从哪里抓了个小娃娃?” “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小娃娃,是个小魔头!对了,方才听见貉鸣,可是找着癫子了?” “找着了,已经给逮住送回牢里了。” “好,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今晚还有大事,招子都放亮些,可别再叫人跑了。” 几个人说着话,便拽着洛叶钻进了洞里,随即草丛合了起来。 子卿虽然离得很远,进门的暗号已经全都记在脑海中,回想起此前自己伪装圣使,之所以被屡屡识破,恐怕都是没对上暗号的缘故。 也不知道是不是洛叶那小子有意害自己…… 终于,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了树梢之后,他戴上面具,用力深吸一口气,走到山坡前,如法炮制对上暗号,山洞再次悄无声息地打开,凭着两个守卫手中的蜡烛,子卿这才依稀看出他们头戴兽神傩面,龙眼虎鼻,狮嘴狼耳;腰间别配刀;手中端劲弩。 民间私造弩括者,乃是重罪。 皆披挂甲胄,俨然一副官兵打扮。 私造具装三领及弩五张者,绞。 黑暗中子卿站在洞口,守卫似乎也看不清子卿的相貌:“来的是哪路的信士?” “……”子卿默不作声。 一个身着整套将校铠甲的守卫从后走出,端着蜡烛凑近子卿,这才看清了他脸上的面具:“是……肖助教?” 不等守卫瞧个仔细,子卿已经轻身上前,抬手掐灭了蜡烛,低声呵斥:“今夜事大,小心行事!” “是!”守卫见状连忙站到一旁,洞门闭合,借着木桌上油灯微弱的光线,可以看见洞内放着两个武器架,还有四五个全副武装的甲胄守卫,也依样站到两旁,让出身后一面宽大的石墙。 守卫伸手在墙边的机关上轻轻一挥,平整的石墙中间立刻出现一条扭曲的缝隙,将门分成太极两仪之状,随即悄无声息地朝两边打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子卿不知何意,踌躇间发现里侧的墙角边集聚了一丝黑雾,立即心领神会,便在众守卫静静注视下,不动声色地走进房间里。 子卿刚一走进房间,身后石墙就缓缓关闭,片刻之后,面前的墙壁便又一样无声地打开,眼前所见的是一条四四方方的长走廊,沿路走了一会,终于在尽头迎来一条向下的宽阔道路,附身看去,只见石阶盘旋向下,宛如绵延不止的山道,沿路微弱的壁龛微光照不亮尽头,鼻息微动,看见淡淡的黑雾正从下方袅娜腾起,仿佛通向无底深渊。 沿台阶向下走了足足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终于豁然开朗,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令人震撼的景象。 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巨大洞穴,方圆足有百里,和普通山洞不同的是洞中绿树成荫,植被繁茂,抬头透过树顶缝隙,看那高过百丈的洞穴顶端和山壁的缝隙之间,竟然散发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淡蓝色的幽光,再加上长短参差大小不一的倒悬钟乳石上也有细小的光源闪烁,遥遥望去犹如无数繁星于穹顶中闪烁着,灯光和壁光交相呼应之下照的洞内明亮如昼;周围洞壁如同梯田般分隔出了好几层,种有作物,洞壁上开出的一排排小洞穴间或投出亮光,宛若楼宇,可见其中又别有洞天;各层洞穴之间大大小小的通道高低起伏,铺以无数石台石阶彼此相连;再看洞穴中间平坦的地方,也有各色高矮建筑矗立,或是依山石而建的洞穴,或是于平地修筑的屋宇,甚至又于高处砖砌的望火楼,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间隔有地下河道如蛛网般交叉穿通,将整个洞底空间分割成了数十块方圆达数里的岛屿,乍一看去仿佛龟壳上的纹路一般;至于这些岛屿彼此则通过河上横跨的数十座巨大石桥相连,其桥无柱,皆以巨木虚架,饰以丹雘,宛如飞虹,其上下桥亦如之,桥下密排石柱,故而大小车辙得以驭行其上,宗门弟子打坐修炼于其间。 但凡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自然形成和人工开凿痕迹彼此相辅相成,组成了一个鬼斧神工的巨大地下城市。 此时的子卿从洞壁上一条陡峭的小道抵达了这个巨大的空间,站在高处俯视,前方道路尽头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地下河,河上建有一座木桥,将道路继续延伸到前方一座地势较低的岛屿,那岛百丈见方,建有不少的房舍亭院。 子卿穿过石桥登上毗邻的这座岛屿,只见矗立一座高大牌坊,牌坊上刻有巨大的“云震场”三字,似乎便是这岛的名称。继续沿路向前,只见道路边的庭院里,有一些兵士正在操练,喊声震天。这些腾龙宗私兵,乍看之下气势相较于官军也不逊丝毫。 子卿心中暗暗惊讶,这魔教不仅有私军,还有妖异助阵,光凭阵势就能吓退官府军队,若是起事造反恐怕不在话下。 默默沿石道继续前进,又穿过一座石桥,终于来到洞穴底部中央最大的一块岛屿上,岛屿中央是一座刻有“腾云间”三字的牌坊,牌坊下是一个开阔的百丈见方的广场,正中间一棵雕龙刻凤的巨大石碑,高二十余丈,周围簇拥着八座雕刻各种飞禽走兽形象的高大石柱。 子卿走到石碑前,但见上面写到…… “仙君游中南,迷于此间,饥不得出。见老妪伴巨蟒坐于潭边,掘泥覆蟒。 君异之,问其故。 妪蟒相视而泣,曰,老身腿残,依虫为骑。今迷失,虫饥将毙,吾亦难存,故欲同葬。 君恻然,割股饲蟒。 俄而天变,雷声大作,蟒化烛龙,赤鳞耀目,托妪腾云,金身绚烂。 妪曰,吾乃先天太后,观君善行,赐列仙班,传修真之术,于此修行。 龙又赐玄石法宝,滴血化浆而食可以饱腹。 君拜谢,誓勤修以证道。” 子卿看完,心中暗笑:这腾龙宗的宗主,果然又是一个自诩见过神仙的神棍,那先天太后和烛龙现在什么地方?不会是嫌弃这里人多嘈杂,躲回天上去了吧? 忽然有一辆江舟车匆匆擦身而过,打断了子卿的思绪,抬头看去,运送货物的车队,各色打扮各种勾当的人们在此间穿梭往来,都以不同的面具形象来区分彼此的身份地位:挑担驾车的作匠干当戴着苦相的魑魅魍魉面具,武人着装的守卫军士戴着凶相的钟馗睚眦面具,身穿灰白罩袍的信士则戴着慈相的傩公傩婆仙人面具,一时看得子卿是眼花缭乱,但若抛开面具不谈,这里几乎就和寻常市镇没有什么不同。 侧耳能将那些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第35章 龙宫见闻 “唉,到底何时才有玄浆喝啊,亏我们那么老远跑到这本宗来,早知道如此就不来了。” “嘘,你这婆娘说什么胡话,万一给长老听见把我等逐出宗门怎办?本宗可不是谁都进得来的。你不知道江湖上多少有头有脸的人争着要来,也只有有缘之人才能入得了这本宗的仙境洞天。想当初我可是将整个门派并入腾龙宗,把发妻休了带你来修炼腾龙阴阳之术的,你别不知好歹害我不能升仙。” “可那腾龙阴阳之术当真是男女双修的吗?” “那是当然,阴阳双修当於名山之中,无人之地,结伴不过二人,先斋百日,沐浴五香,致加精洁,勿近秽污,及与俗人往来,又不令不信道者知之,谤毁神药,药不成矣。腾龙宗修仙之法甚多,阴阳双修只不过是其中一种,若是情投意合之人同练比单修要快得多,你看自从我们在此修行以来,不仅容光焕发,内功也精进了不少,而且平时就不过偶尔吃一点点灵芝肉,可还曾觉得肚饿过?显然是修炼有成了,你可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唉,饿是不饿了,可是长老迟迟不发龙蕴丹下来,又好久没玄浆喝了,真是浑身难受,你说是不是天下恶人都被我们腾龙宗给杀光了。” “天下恶人是杀不绝的,玄浆自然会有的,丹药也会有的,你就别操这些心思了,还是好好专心修炼吧,宗主说过,只要修为到达元婴境界之后,就可以像辰风仙君一样,不需要玄浆和龙蕴丹了。” “对了,说起来这些天已经好久没看见几个灵卫了,会不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没听见昨天仙君千里传音时说的话吗?他飞升以后烛龙都跟他一起走了,想必那些灵卫也跑去护法去了,罢了,别想这些了,还是快快回去修炼吧,早日像辰风仙君一样得道成仙才是真的,总有一天我也要如仙君一般,千里之外传话,让那些个装腔作势的名门大派都吓得目瞪口呆。” “助教!” 子卿正低着头边走边听,却不料有人突然高声呼叫自己,不由心中一抖,忙装作没有听见,加快了脚步。 然而那声音更急促了:“助教!助教留步!” 这一下路上许多人都留意到了子卿,那些迎面经过身边的信众都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敬礼。 子卿怕生枝节,只好走到路边人少的地方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有两个灰白罩袍的信众正朝自己走来。 “助教,助教还记得老夫吗?老夫是林净庭。”虽然二人都带着傩公面具,但上首这位的言行举止明显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 见子卿迟迟没有反应,他又补充:“助教贵人多忘事,老夫就是那京城瓮市子林家药铺的林净庭啊,林某下有二子一女,这是三女……” 老人说着指了指着身边的同行女子:“随老夫一同经营药铺的。至于那在中书门下做大夫的大朗,和助教还有一面之缘。助教可想起来了么?” 子卿突然想起自己被封为防御时,这林家药铺曾派人上门说媒,被义父陆仲荀婉拒了,便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似是而非的点点头。 “太好了,助教果然还记得。”老者顿了一顿,缓缓说道:“不知古今之富贵者,俱不信不求之,而皆以目前之所欲者为急,亦安能得之耶?……当初多亏助教指点迷津,老夫得以悟道,自从修炼之后,不仅缠身多年的老毛病治好了,身子也健实许多,不久前便捐了家产,授箓做了元辰修士。修炼百日,发白还黑,齿落更生,心中甚喜,就一直想找机会向助教当面道谢。”那老头说罢冲着子卿倒头就拜。 子卿生怕引起更多人的注意,连忙弯腰把老人扶了起来。 “老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求助教帮忙。老夫膝下还有一个二郎,是在府州折家军做都尉的,自打三州之战为西戎人重伤之后,便一直伤情反复,只剩半条性命,多亏老夫将之前助教所赠的龙蕴丹给他服用,才好了一些……可近日来龙蕴丹迟迟不发,老夫的家产又已全数捐了,自然再没有多余的财物可以换那仙丹……唯有斗胆请求助教,可否再私下施给一些,好救老夫爱子性命。” 子卿迟疑了一下,伸到怀中捏了捏装龙蕴丹的袋子,那丹药只剩一颗了。 可是看着老者期待的眼神,联想到自己过往的记忆,又忍不住侧身将袋子极快地塞到老人女儿的袖中,努力学着肖候的音调沉声说道:“令郎抗击夷狄,精忠报国,自当鼎力相助。” 老者见状激动道:“多谢助教,多谢助教!助教救了我儿,此大恩大德老夫无以为报!快,三娘,快给助教道谢。”说完领着女儿又要一齐跪下去。 子卿忙扶住,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匆匆丢下二人走了。 为免再生节外之枝,只好远远避开中央大路上的人群,走到河岸边的僻静小路上,然而面对四通八达的道路,子卿又犯起了难。 没有料到这个地下洞穴如此广阔,又该从何查起呢? 忽然听见河岸边传来人说话声音,正想躲避,却发觉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听来有些莫名的熟悉,又总和脑海中的形象对不上号。 但听那个男人说道:“师兄你看,这边风景真是不错,如此海市洞天,蜃楼宝地,实在叫人大开眼界!” 另一个年轻的男声说道:“师弟这是第一次来,让先生见笑了。” “无妨无妨,凡有信士初来乍到莫不如此。”又响起一个年长老者的声音。 男子的声音道:“师兄,这些岛屿被河流分隔得好工整,都是六边形状的,好像龟甲一样。” 被唤作师兄的声音答道:“不错,中间最大且地势也最高的五座岛屿,分别应了遁甲上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它们的外围又有八块,则对应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状如覆釜,河道如戟,其势存禄,在九星行龙中位列第二,可见此星定是有威权,白手成家积巨富。至于周围靠近洞壁的那些小岛数量恐怕也有讲究。” 男子道:“哦,等我数数,……二、四……十二,……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块。我猜这些岛屿便是以二十四节气命名的了,神医,不知我说得对么?” “灵师说的极是。”年长的声音答道:“只是外圈实为二十八个,应的是二十八星宿,当然星宿与节气本就有渊源,所言亦无什么不妥。” “原来如此,是晚辈眼拙了。” “不止如此……”旁边的师兄道:“师弟你看,中间五行岛屿中又以天宫所在的‘云金台’地势最高,各个岛屿间四通八达的河道,都是自天宫流向下游,地络连延气势生,涧水止龙君莫错,此地可谓是龙脉冲天!总坛设在如此风水宝地必是顺风顺水,腾龙宗宏图必成啊。” “不错不错,早就听闻少庄主见识广博,不曾想对龙脉风水也如此精通。” “哪里,这些年若不是有机会随肖助教走南闯北,晚辈也学不到这点皮毛。” 正说着,两名兵士牵着一辆镖车来到三人身旁,上面旗号赫然是飞雀镖局。 男子又道:“好,看来牲口已经都安置妥当,我们该去天宫向宗主拜别了。多谢神医的药。” 老者答曰:“何必谢我,这都是宗主的吩咐,我只是按照宗主配给的数量给到两位。” “怎么,古老先生身为药师,丹药都是先生炼制,难道还不能掌控丹药的数量吗?” “嗨,我不过是区区丹芦药师,炼的都是些寻常丹药,哪有资格炼制这宗门之宝啊,每每炼制都是仙君亲自监督调配的,连分量火候老夫都不知道。” 师兄催促:“师弟,时候不早了,走吧,不要耽误先生炼药,惹得宗主责罚。先生告辞,后会有期。” 子卿目送几人分头离开,心中暗忖:“我还在愁此地广阔难觅方向,真是送上门来的向导,正好跟着他们去会会这魔教头目。” 远远跟着广场上那两个自称要去拜见宗主的男女,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循声望去一队人马从洞壁一隅的某个洞穴中走了出来。 只见这队人马列队徐行,声势浩大,人数众多。前边是众多军士打扮的守卫分列两行开路,持各色旌旗,跟着又有两列侍从打扮的男子持着幡幢、伞扇、乐器。 在他们的身后则是八只高大强壮的黑眚,拉着一乘大车的辕轭尾随而至,那辆大车朱漆粉饰,圆顶方舆,车尾又悬挂大黄龙旗,一眼便能认出是皇家才有的辂车。 紧跟最后的是一队执各色动物形象旗帜的军士。这列人马前有金吾,后有兵部,中有龙墀,末尾的则是六军,如此排场粗看形制分明,模仿天子出行的仪仗有模有样,但细看之下显然人数远远不及,往往是一人扮演多个角色,把各色旗帜器物一股脑保持在怀里,行事颇为随意。 广场上的人们见到这队人马,全都躬身站到一旁默默让路。 子卿躲在人群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过广场,沿着宽阔的石阶通道穿过石桥来到了另一岛屿,这座桥前牌坊上写着“云金台”三字的岛屿靠近山体边沿,临山壁开有一个巨大山洞,只见宽阔的洞口中竟然矗立着一座气派城楼,砖石堆砌的城墙高有十余丈,正中间开两扇大门,两侧又各开两扇小门,皆漆以朱砂,装饰华丽,缀以金钉。 上有垛口和正楼,正楼的屋顶直达洞顶,铜瓦覆盖,镌镂龙凤天马图案,即便整个巨大山洞里只有洞壁上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光亮和地面上的灯笼照明,遥遥望去依然光耀夺目,加上始终有一股熟悉的淡香掠过子卿的鼻息之间,从而在他的眼中化作了萦绕的白色云雾,更是绕衬得整座城楼犹如天上仙宫。 跟着男女二人靠近城楼,大门上方一块牌匾赫然刻有“天宫”二字,明显与众不同。足有四五人高的红漆大门此刻已然紧闭,只有最右侧的小门开放,有两个着甲守卫把守。那二人走到门口,拿出了一块木牌给守卫查看,守卫看完大声唱名“利州路分坛,腾龙御灵师子朗、子若求见”,他话音刚落,又听见内里有人依样传唱,如此反复向里传了好几人后,门口两人才得放行而入。 腾龙宗这个宗主居然在山洞里效仿皇帝,又将住处自称天宫,口气着实不小,就连入宫的规矩也和皇宫无二,出入既然如此严格,若是仍以圣使身份进去,引得守卫通报,恐怕便会暴露身份了。 正在门旁思忖如何潜入,碰巧小门里有一队军士押着一个男子走了出来,带头守卫扭头看见子卿,立即驻足抱拳道:“灵霄圣使。” 子卿不及躲避,便装模作样地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却发现军士押着的那个男子异常熟悉,定睛一看,居然是周鹤阳。 第36章 临渊奇景 只见周鹤阳白发散乱,目光涣散,面容枯槁,身上衣衫褴褛,手足镣铐紧锁,看来之在树林里见到的那个怪人并不是周鹤阳。 子卿发现周鹤阳双眼无神,对周围的一切丝毫不在意,于是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周鹤阳,向守卫递了个眼神:“这是……” 守卫道:“回圣使,周鹤阳犯下叛教之罪,送入离云台大牢听候发落。” 子卿侧身让到一边,挥了挥手示意带走。随后远远跟在后面。 守卫带着周鹤阳穿过“腾云间”,进入一个牌坊刻着“离云台”的岛屿,一路两边有许多被遗弃的破旧丹炉,最后终于来到靠近山壁的一处山洞内,过了不久就只有守卫兀自出来离开了。 子卿随即走入洞中,几个守卫全都恭敬作揖招呼,为首一个双肩兽吞,明显是将校打扮的守卫站在一张方桌前:“圣使有何事吩咐?” 子卿问道:“方才抓到的少年,洛叶关在何处?” 那守卫低头翻开桌上一本写着狱名册的簿子,翻到最后几页看了看,随即摇摇头答道:“回圣使,最近并没有少年关进来。” 子卿扭头看向洞内,这是一处宽敞洞穴,里面只有一条长长的走道,光线昏暗,看不到尽头,走道两侧则是一间间铜栅牢房,这里应该就是腾龙宗的大牢了。思忖片刻他又问:“周鹤阳呢?” 话音刚落,就看见从黑暗走道尽头快步走出两个男子,从一间牢房中拖出一个犯人,又匆匆消失在子卿的视线里。 守卫指了指三人:“这不,刚刚进去,属下正要记录呢。” 说着坐到座位上,只见他面前桌上摊开着一本簿册,上面记录了许多名字,守卫拿起笔在最后一个名字上画了个圈:“周鹤阳,终究还是轮到他了。” 似乎对此种举动早就习以为常。 见守卫不再说话,子卿便穿过两侧一间间牢房的走道,朝周鹤阳他们追了过去。 大牢里幽暗寂静,子卿能清楚地听见那几人远去的脚步声。他沉住气,远远地跟在后面,边走还边压低声音对着两侧的牢房轻唤:“洛叶?” “喂!” 一只手突然从身旁隔间里伸了出来,差一点就抓到了子卿的胳膊。扭头看去,只见悬在半空不断撩拨的,是一条细长的,远超常人手臂长度的怪爪,它的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指甲盖大小的鳞片,在牢房前挂着的油灯照射下,麟片反射着青色的光芒,仔细端详,鳞片缝隙之间还有许多长长的黑毛,经过这一抓,有一些黑毛从手臂上脱落,缓缓落到地面上。 那条手臂凭空抓了几下后,又慢慢收了回去。 牢房里,有一个黑色的身影站立,抓着牢门铁杆上的黑色双手和黑眚一般模样,片刻过后,沙哑到难以分辨的声音从牢房里传了出来:“呵呵,仙君降临!呵呵,天赐玄浆!” 不是洛叶。 子卿低声问:“玄浆怎样?” “呵呵,长命百岁,飞升成仙……” 这话子卿之前听怪人说过,便欲细看那人的相貌:“你是谁?因何关在此处?” 昏暗的光线照不进幽暗的牢房,那人将手臂收回到黑暗中,兀自喃喃自语:“……我是仙,不,不对!……我是妖……” 说到此处,那人突然大声喊道:“我是妖!” 随即放声痛哭起来。 这一哭,旁边的牢里竟然有人也跟着哭了起来,很快就像传染一样,大牢里哭声四起,有男有女。 随即便听见看守的怒吼:“吵什么!肃静!好好清修,去除恶念!” 整个大牢很快再次寂静下来。 原来此地是苦修之所。 所谓喝下玄浆的恶人会失去智识,夜晚化作飞天妖怪,想必这些人便是了,但是此时已经入夜,照道理应当化作黑眚才是,而这些人却并未化形,如此看来腾龙宗一定是有法子操控黑眚何时变化模样的。 但是,腾龙宗所谓的恶究竟为何? 仅仅是天下人皆知的不赦十恶?不,恐怕只是因为违背了腾龙宗的意志吧? 子卿一边想一边回头再看通道,这才发现已经不见了守卫和周鹤阳的踪影,连忙转身追了上去。 大牢通道尽头,是一条宽阔的斜坡,一路斜向下方延伸而去。 如此排场又一次让子卿想到了皇宫,因为十余丈宽的台阶中间有是一丈宽的长长的石板斜坡,上面镌刻着山河龙纹,分明是一条御路踏跺。 此地真正奇特的景象,是道路两侧的石板墙壁。 墙壁表面射出许多淡淡的光线,这些长短不一的光线交织,竟然在半空中形成了各种画面,呈现出各种走兽飞禽,百足的龙,六翅的鸟,独眼的人,长相诡异闻所未闻,它们手舞足蹈身形互动,似乎在讲述什么故事。 壁上无缝无孔,竟可成象,宛如海市蜃楼一般。 边走边看那些怪物,子卿不由想起了洛叶写的那本《洛叶志怪幽冥录》,其中所绘的怪物和这壁画上的竟然有几分相似之处。可惜壁龛烛光微弱,许多地方黑魆魆的看不清楚,反而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眼看押送的一行人走得极快,子卿无心多看,也远远跟随其后逐级而下。随着越走越深,两边的墙壁上的浮景逐渐变得黯淡模糊,最后全变成了单调的石壁,爬满了藤蔓青苔,而脚下的台阶也变得老旧,许多石板都有破损,杂草从露出的罅隙间探出头来,仿佛在往下走的同时,连时间都在倒退,将人引向远古的过去,同时,周围的温度也变得越来越低,押送周鹤阳的一行人呵出的雾气依稀可辨,除此之外,不见一个人影。 又向下走了约莫有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才终于走到尽头。 这里又是一个可容纳百人的山洞,洞口处立有一块足有四人高的巨型青色石碑,颇为古怪。 只见这石碑六边形状,碑壁光滑,切角工整,焕然如新,仿佛从未受过风雨侵蚀一般,更怪异的是六边石碑每一面上都密密麻麻刻着字,那些字此刻在火把的照耀下,竟然微微发散着光芒,那光亮的敏感节奏如同呼吸,时隐时现地,仿佛整块石碑有生命一般,然而细看碑上的字却各个形状怪异,既不像楷书篆字,也不似梵文符箓,犹如鬼画符,子卿一个字也认不得。 怕驻足久了惹得守卫猜忌,子卿随即扭头向洞里走去,里面又是一个更加巨大的洞穴,与刚才的“木”岛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洞穴空旷平坦,到处都有火把照明,钟乳石参差的洞顶可达四五十丈之高,而宽敞的洞穴一望无垠,正当中有一个四五十丈见方的大型湖泊,石阶继续延伸,直通一座高大的祭坛傍湖伫立。 与先前的山洞不同之处是,这个空旷的洞穴中几乎看不见人影,只有四个守卫分立两侧把守洞口,看见子卿走进来,守卫齐齐作揖:“圣使!” 见众守卫没有起疑,子卿继续沿洞穴入口的石板道路走向祭坛,道路两侧巨大的动物雕像毗邻而立,和石壁上见过的那些浮景中描绘的颇为相似,皆是似曾相识又从未见过的奇怪生物。 默默走到祭坛前,数十级台阶石板装饰雕刻的似乎是一条大龙,长有五爪,但因为时间的侵蚀已经风化斑驳,已经难辨原貌,此刻看来龙首缺了角,反而更像一条螭。 走上祭坛,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石盆,盆底残留了一些紫红色的液体。 这想必就是玄浆,子卿一皱眉,如果没有猜错,此处就是腾龙宗举行仪式的地方了。 石盆向着祭坛前方那片湖泊倾斜着,很明显当石盆中的玄浆溢出后就会流入这个湖里,子卿远远就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身体也逐渐躁动起来,仿佛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在吸引他靠近。 不由自主地又往前挪了两步,靠近岸边低头看向那湖水。 即便有祭坛周围火把的照耀,站到坛边向湖中凝视,依然是黑乎乎紫巍巍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犹如面对着深不见底的、浸满了玄浆的万丈深渊。 有水滴一直源源不断从上面的钟乳石尖滴落到湖中,如淅沥沥的小雨,黑湖的湖水化成一汩汩紫色的溪流,流向洞穴另一边地势低处,汇往洞穴的地下河道去。 水滴落入湖中的滴答声中,似乎还夹杂着话语声。 “快来!” 无数低沉的,犹如吟唱般的声音不断在子卿耳畔响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仿佛在齐声召唤着他,与此同时湖水中隐约显露出了无数如红绦一样鲜红的手臂,缓缓地朝他招着手。 这些景象若是叫常人看见了,恐怕都会吓得魂飞魄散,可此时的子卿心中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带给他难以言语的温暖和喜悦,将他有十多年来的内向与孤独彻底驱散了,让他多年来一心求死的念头动摇了,他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就好像一个离家许久后再度返乡的游子。 回来吧,这才是你的家乡啊。 不绝于耳的召唤声对子卿来说犹如难以拒绝的甜美诱惑,一时间让他感觉喉头略干,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只想就此跳进湖中去。 “肖助教。” 正当子卿正在好奇湖中究竟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了一声,一下将他脑海中的幻觉驱散得一干二净。 第37章 深窟怪梦 这一声呼唤让子卿回过神来,定睛再看湖面,才发现那些水中的手臂不过都是水草而已。 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位老者,但见他缓步走上祭坛,将脸上戴着的南极仙翁面具摘下来,冲子卿作了个揖。 竹簪别顶,长眉阔目,四字海口,两鬓落腮花白髯,相貌堂堂,面色却无比苍白,身着更是怪异,惨蓝的中衣中裤,外头套一件沾了些淡红斑驳的青布罩袍,如此外貌打扮配上那气若游丝的低语,仿佛不是个活人,倒更像是个幽魂:“助教可是在找老朽?” 此刻神智还略显迷糊的子卿不知他是何时到的近旁,又不知该如何作答,多亏了面具遮蔽才没叫老者看出马脚。 “助教是不是想找那位刚送来的信士?”老者语气幽幽。 子卿猜他说的是周鹤阳,连忙点头。 “唉,宗主命令,不可违抗。若是想见其最后一面,老朽可以引路。” 说到这里,老者手一摊:“助教随我来。”说完便转身带着子卿一前一后走下祭坛。 “辰风仙君此番驾驭烛龙,证道飞升,实在是可喜可贺。普天之下,还有谁能阻挡得了腾龙宗。”老者边走边说:“老朽十年来对腾龙宗忠心耿耿,若是助教能趁着这大喜之日,在宗主面前替老朽美言两句,杨某或许有生之年还能有机会重见天日。” 子卿不知如何作答,更怕被识破,只好默不作声,那老者幽然叹道:“宗主还是不肯放过老朽啊。”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来到洞壁处的一个石洞前,只见黑乎乎的石洞前立着好几个用碎石块垒砌而成的小山般的石塔,上面密密麻麻地绑着许多红色的麻绳,非常显眼,至于洞顶则刻有“云篆丹瀛”四个字。 寂静的石洞中透出昏黄而闪烁的光。 老者掏出一块白布将嘴鼻遮住,又递来一束植物,长圆形的对生叶,点缀着粉红色的花束,正是佩兰。见子卿愣在原地半天没动,老者问道:“助教不用?” 子卿接了过来,还在犹豫要派什么用场,老者已经转身走进了洞中。 踏进洞中的子卿此刻才明白过来佩兰的用途,是为了掩盖那挥之不尽的刺鼻血腥味的,原来那些紫黑色的雾气,从洞外就一直引导子卿的那些若有若无的雾气在这里弥漫汇集,源自这个邪教用来准备祭品的仓库。 这是一个足以容纳百余人的山洞,洞内钟乳石参差交错之间的缝隙里摆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白色蜡烛,和地上四处盛开着的佩兰,一同簇拥点缀在四处的烛群,将洞内无数张躺着死人和黑眚的石台照的透亮。 在子卿那神奇视觉之中,可以看见四处弥漫的紫雾映衬之下闪着猩红如血的光芒正与佩兰花袅袅腾起的白雾纠缠在一起。 在白紫雾气包裹之中的那些石台全都状如石磨,死者都被夹在石磨的上下扇中被压成了薄饼一般,缺肢少腿,血肉模糊,虽然死状惨烈各不相同,但从他们无不扭曲的表情看来,死前必然活生生地承受了石磨的碾压,经过石磨的研磨,死者的血液都从石台上的凹槽流入到了台边的木盆中,可以清楚地看见有不少石台前正有黑血在不断滴落,让人不由触目惊心心跳加速。 但是洞中更让子卿讶异的景象,却是那人工开凿而成的巨大洞壁,平整的壁面上绘满了壁画,所用颜料色彩斑斓,鲜艳夺目。红色如刚喷洒的鲜血,黄色似刚摘取的蜂蜜,白色宛如新熬成的猪油,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光芒。这些颜料配合着近乎原始的绘画技巧,描绘着一个引人瞩目的故事。在这满是尸体的山洞中,它们显得格格不入,却又相辅相成,透露出一种既诡异又肃杀的气息。 大幅的壁画由几个不同的场景组成。 首先是在某片大地上,人们聚集在高耸的石柱下跪地朝拜着,而那石柱托起的半空中是一只散发金色光芒的巨大乌龟,乌龟的上方,有黑螭,紫蛇和白龙在飞翔。 随后地上到处发起大水,巨龟摇摇欲坠,半空中,则是手持兵器的人们和形象怪异的动物,簇拥着口吐红信的黑螭与白龙对峙,似乎在预示一场大战的到来。 最后,巨大的乌龟落入了洪水当中,而白龙则带着一些人兽蜷缩在水面之上,在它周围的洪水中和空中,巡弋着不少黑螭,团团围住了白龙。 巨大的石柱,滔天的洪水,和子卿之前做的怪梦不谋而合。 “圣使,周鹤阳在这里。”老者的声音将子卿的视线从壁画上拉了回来。 子卿走过去,看向老者身边那块洞穴中央有各种大小怪异器皿工具环绕的石台,那里的景象和壁画有三分相像。 只见紫雾弥漫的石台上有无数溜滑的小虫堆积成壑。而组成这座虫山的,全是红色、紫色和黑色的水蛭。只见它们紧紧吸咬住周鹤阳的身体,不断地来回蠕动着,偶尔才能在缝隙中间看到周鹤阳那张双眼紧闭的苍白脸庞。 子卿注视着眼前骇人的景象,随着紫雾在周围永无穷尽的弥漫,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迟钝,寒气淤积的痛苦随着浑身的经脉来回传递聚集着,而且越来越明显。 随着痛苦的积累,有一种肿胀的感觉积聚,子卿看见手臂上青筋暴跳,仿佛不需要多久,身体就会爆炸,同时又有强烈的呕吐感涌到喉头。 显然是眚毒又要再次发作,而且比往常反应更加明显……然而解药,龙蕴丹……却没有了。 他只好抬手捂住嘴,全靠手上那束佩兰散发出的花香,让恶心的感觉舒缓了一些。 就在子卿头晕目眩好转之间,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之后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又是那个梦。 站在山崖边,风声大作,沙石飞舞,抬头望天圆月当空,却是子卿未曾见过的月亮,因为它巨大到一半都在地平线以下,又也许是因为离大地太近了,近得连月亮表面那些灰色的痕迹都极尽清晰可见。 此时此刻,在这非比寻常的惨白月光照耀下,在天空中间一片乌云中间,正有一个漩涡围绕着一根通天的巨型黑色石柱,沿着石柱往下看,便是子卿先前在梦中看见的那座城镇,此刻已经几乎彻底被洪水淹没了,而作为城镇中心的巨型黑色石柱此刻也出现了无数的裂缝,分崩离析,断裂的缺口处迸发着接连不断的爆炸。 伴随冲天的火光间或腾起,无数碎片带着火焰落在水中激起无数浪花,然而更让人吃惊的,是随巨型石柱碎片一同落下的一条巨大的蛇型生物,它周身裹在猛烈的火焰之中,犹如一根点燃的蜡烛,从空中灰黑色的巨大漩涡的正中央朝下笔直地掉了下来,“噗通”一声一头扎进了洪水里。 火焰在水面上熄灭,腾起股股蒸汽。须叟间,那条巨蛇复自水中腾起,露出在水面上的鳞片表皮再度燃起火来,随着身子来回扭转着在浪头翻腾滚动,重新浸没在水中的部分则被洪水熄灭,火焰遇水后的蒸汽不断的被前行的巨蛇甩在身后,在如昼的月光照耀之下仿佛穿行云雾之间的游龙,它自水中抬起了巨大的蛇头,突然朝天张开獠牙大口,吐着红色的蛇信,一双红色的蛇眼也如体表一般冒出火来,红色的光柱直穿云霄。 于此同时,云层之中也有响应,但见白色的闪电连绵落下,一道道,贯耳的雷鸣不绝于耳,一声声,长鞭般的闪电就这样抽打在水中黑蛇的身上,黑蛇似乎被激怒了,惊风怒雨间它任凭电鞭的抽打,不屈地直起身子,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吼,宛若雷鸣。 仿佛是在回应黑蛇似地,电闪雷鸣之间,黑色的天空里忽然亮起一道巨大的闪电,刹那染得天地皆白,随即一条掣目生电光,通体白胜玉的巨蛇从乌云中探头下来,它张开巨口如同一道电光直落九天,鳞甲乱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银,转瞬之间已经砸中引颈向天的黑蛇,腾起一道巨大的水柱。 水柱激起的余波刚刚在水面上消失,整个海面随之掀起了无数巨涛,到处是海浪无序的翻腾着,犹如一锅沸水。 片刻之后,黑白双蛇再次疾速腾出了水面,这一次,它们彼此身体紧紧绞缠在一起直冲半空,虽然白蛇体型并不如黑蛇巨大,虽然白蛇没有黑蛇满身的厚重鳞片,但它的嘴却始终死死咬在黑蛇的三寸,任凭黑蛇拼命扭动身体,浑身爆发出紫红色的火焰不住灼烧着紧紧缠住它的白蛇,却都没能挣脱出白蛇的牙关,只有刺耳的尖叫声不断在回荡。 “呵呵!” 不知过了多久,黑蛇终于失去力气,双蛇缠绕着,一同随着湍急的洪水飘向远方,逐渐隐没在水中不见了。 “大巫祝。”突然有人在喊子卿,至少子卿觉得是在喊他。 第38章 邪教药师 听见喊声的子卿转过头去,看见身后默默站着几个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打扮说不出的离奇古怪,身披着白色薄纱长袍,依稀能看见里边包裹全身的贴身白衣,此刻如蛇鳞般反射着闪电的亮光。 然而不约而同的,是他们脸上带着悲愤的表情,齐齐望向山脚下的那场洪水。 “时辰到了。”对子卿说话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她站在子卿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月光映照之下,衬出她一张白皙的童髻圆脸。 在子卿看来,这个柳眉杏眼、秀气可爱的女孩似曾相识,却又无比陌生,不由茫然问道:“你是?” 女孩似乎没有听见,脸上的神色始终是远超相貌与年纪的凝重:“该走了。” “去哪里?” 子卿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山下奔涌的洪水,巨蛇已经没有了踪迹,只有黑色的天空里,无数的碎石还在源源不断掉落下来。 “大巫祝!” 听见女孩的声音,转身再看时,发现她正站在远处朝他挥手,而她的身后,则是一片广阔的平原,此时有无数的人和长毛的动物驮背着行李,汇聚成一条长长的队列,在白色月光照耀下朝着远处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走去。 子卿刚想迈开步子追上女孩,却感觉体内那刺骨的寒气又一次袭了过来…… 子卿再次睁开眼。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张苍白而干瘪的面孔,眼窝深陷,犹如无底黑洞,嘴张得老大,黑乎乎的空洞一片,没有牙齿和舌头。这个人子卿并不陌生,就是周鹤阳。 “啊!”子卿大惊之下,抬脚踢在周鹤阳的小腹,将他踹倒在地。 “呃咳咳!” 趴在地上的周鹤阳咳嗽着爬了起来,不,不是周鹤阳爬了起来,借着昏暗的洞内光线,只见他的背后又一次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缝隙,从里面伸出一双手掰开了表皮,从里头钻出了另外一个人来。 子卿这一脚从周鹤阳的身体里踹出来一个人。 这个男子身材与子卿一般高,一件灰布罩袍将头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带着一张面具,描绘的是傩戏中常见的笑面鬼,此刻仿佛正笑容诡异地看着子卿。 子卿见状一摸身子,幸好图穷匕见还在身上,“唰”地就从怀中拔了出来。 “呜呜!”那男人见了兵器吓得双臂抱头,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惊呼。 “颜闻!不可顽皮!” 听到有人斥责,男子立即抱起周鹤阳退到一旁去了。 循声望去,呵斥男子的人正是方才带他进洞的那个老者,他一边走过来,将子卿戴过的开山鬼面具放到石台上,一边语气低沉而平静地说道: “陆防御使莫要惊慌。我等都是寻常百姓,是被腾龙宗抓来做苦工的,并不是教内弟子。” 他说着躬身将子卿的皇城司腰牌恭敬地递了过来:“你且放心,这里是腾龙宗的炼丹洞,专用来制作丹药的场所,平日里闲杂不会贸然闯入。若是我等真想加害防御使,早就叫守卫来了。” 子卿见老者态度和善,环顾四周,山洞里四处都摆放着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器皿,有的像漏斗,有的似滤器,看起来就像道士炼制丹药的处所,洞内确实并未见到任何守卫,将信将疑地把腰牌收了过来。 “陆防御,你晕过去约莫有一个时辰了。”老者转头对子卿道:“先将这脸子戴上吧。” 说罢便将肖候的开山鬼面具递了过来,他面色和善,语气平缓地安慰道:“官人靠这腾龙宗头目的脸子伪装骗过了重重把守,真是胆识过人。这脸子不似仿制,敢问脸子的主人是否……” 子卿见他言说腾龙宗是邪教,便接过面具戴上,顺水推舟道:“不错,我乃皇城司探事官,可直奏圣上,那肖候已将腾龙宗暗中谋逆的勾当都招了,朝廷如今要捉拿各贼,着落本官暗中下到洞里来打头阵的先锋,外面还有官府大队人马,已经将这邪教巢窟团团围住!” 老者闻言面带喜色:“想不到阁下是皇城司命官!这下终于有救了。” “你若是不想受到株连,须得好好助我捉拿妖贼。” 老者一边上来搀扶子卿坐起身,一边扭头冲先前那个男子嘱咐了一句:“颜闻,你到洞口去守着,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那个名叫颜闻的男子顺从地点点头,将手中一条身体肥大的黑色水蛭放进身边一个满是水蛭的石盆里,微佝着背走了出去。 子卿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上包裹着密密麻麻的绷带,绷带下挟着许多叶片,似乎是某种草药,在子卿眼中,淡淡的佩兰味化作了一片白雾,将洞中四处弥漫的黑雾隔断在他身体周围,白雾包裹之下似乎身上的寒意也退了不少。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防御莫怕,老朽行医多年,曾在皇宫做过御医,这是老朽给防御使敷的草药,用来缓解变化的。防御使的身子,已经有转化的征兆了。” “我是不是马上要变成妖怪了……还有多久?”提到最担忧的事,子卿急忙追问。 “防御喝过玄浆吧?” “不小心喝了玄浆。” “有多久了?” “三日之前……” “只喝过一次?” “是的,后来服过三颗龙蕴丹。” “这可奇了,不曾服过其他物事了?” 子卿一愣:“确实奇怪,除了玄浆和丹药,三日来什么都没吃过……” “不不,……有的人……喝玄浆会变化为玄灵,可是防御身上的变化,并不像是化为玄灵的征兆。老朽在此地那么多年,从未见过……” “我知道,我这样好像是要变成白毛的那一种。不就是颜色不一样么,又有何玄机?” 老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子卿的胸口,用手指着自己的右胸示意到:“斗胆请教防御,敢问……防御方寸长于异侧,可是天生的?” “是的,从小就是如此。”子卿摸摸自己胸口,答道。 老者点头应和道:“嗯,心有异……有异心,没想到朝廷会重用官人这般奇人……” 子卿想到自己脸上消失的伤痕,不屑道:“朝廷只看我报效之心,并不曾因身体有异而轻怠过本官。” “哦,防御见谅,就当老朽空口胡说……只是世间有此体质者乃是万里无一,恐怕也有关系。” 老者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底气十足的话音却能显出他内心的激动:“以老朽之见……官人因缘际会喝下玄浆,竟立即显现星宿之相,恐怕也是命数。” 这严肃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中回荡,平添了三分森然之气。 “星宿之相?” “相传此地乃是先天太后寝宫,那……” 子卿摆手打断道:“那传说我知道,滕龙宗的宗主从神仙那里得到了玄石,开始修真。你还是挑紧要的说罢。” “防御说的不全对,得见上神的是腾龙宗的前任宗主,辰风仙君。” “哦,那现在的宗主是谁?” “辰风仙君清修之后,便将腾龙宗交由其子,远鸣仙君打理,可这现任的宗主不想好好修炼又想一步登天,就走了邪门歪道,常年举行典礼醒喻上神。” 老者行至一石台前,台上横陈一具赤裸男尸,此刻周身爬满了肿胀的水蛭,显然已吸饱了血,通体乌黑发亮:“这腾云间有一龙,身长数十丈有余,浑身赤红,名唤烛龙,据说蛰居于洞外仙兽湖中已有千年。烛龙嗜人,祭之得玄石,这玄石便是玄石,将人血洒于玄石上,所得之物便是玄浆。信善之人饮下后,对体魄大有裨益,力大身轻,容光焕发……” “只是其效难以持久,故而需要不断服用,令人成瘾,如此一来,饮者便对腾龙宗言听计从,对不对?”子卿接口道。 老者颔首,将数只黑色水蛭放入石碗,执起一根石杵用力研磨,自水蛭身上压出黑色血液:“其中有些人饮下玄浆后会神智失常,白日里行同废人,到了夜里根骨毛发会生异变……” “黑眚。”子卿一边低声应和,一边从男尸旁边一个装满了黑毛的土瓮里拿起一缕来查看。 “黑眚?确也可如此称呼,此外尚有诸般江湖诨名,诸如无支奇、举父、长右之类,不胜枚举,然在腾龙宗内,则称它们为玄灵。腾龙宗言称这些人恶贯满盈,积重难返,是玄浆使其化了形常人才能看见,之后腾龙宗的驭灵师再将它们驯服,充任教内护法灵卫,以此赎罪。” 老者说着又拿出一个盛有银色液体的石碗,将黑色的血液倒了几滴到入其中,调匀之后,又将光滑柔软的液体倒在手中不断揉搓,最终变成了银色的小球,原来石碗中的那些液体是银汞。 “玄浆属阴,不可单独服用,腾龙宗又炼成属阳的龙蕴丹,二者一起作为外丹供善信服用,并以自创的修炼之术修炼内丹,最终信众可以得道飞升,就像……辰风仙君那样。” 老者说到这里,看了看身后的石壁,那上面挂着一幅画像,画上一个素袍白发的男子,只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眉清目秀,鼻直耳阔,一手持一柄拂尘,一手缠一条红绦,身边盘踞一条祥云环绕、宽额吊睛、三须垂髯的白龙,可谓神姿仙态不凡。 两侧的对联“腾云瞻天献玄苍,仙曹临江赐御觞”,横批“仙君辰风”。 “仙君姓龙,名辰风,乃是是腾龙宗上代宗主,法力高深,可以千里传音,他说话时,整个腾云间里都可听见。不日前得道升仙,驾烛龙自腾云间的界河踏浪而去了。”说到这里他抬头仰望着洞顶,仿佛那里就是他口中的辰风仙君离去的方向。 子卿不屑地笑道:“此等魔教魁首,又怎么有脸自称是仙君?” 老者摇摇头:“腾龙宗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是魔教……” 老者手捧盛有丹药的青铜盘子,稳步走到巨大的炼丹炉前。丹炉中虽无薪柴燃烧,但仍源源不断地冒出黑气,仿佛整个山洞的黑色烟雾皆源于此处。 他小心地将丹药放入炉中,缓缓道:“当今天下,恶人横行,番邦觊觎中原,战乱频仍,而官府不仅应付不利,更有甚者与贼匪勾结,致世间百姓疾苦,腾龙宗教义有云,唯有以暴制暴,拔除奸邪,才能劝人向善,引世人皆登仙神之境。” 子卿听了竟然一时无法反驳:“哦,这么说他们腾龙宗还是个正经门派了?” “此事实在难以论断。” 老者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腾龙宗弟子平日在外修炼云游,施丹药于百姓,传播教义,神州各地信士颇多,但他们仅能算作外门弟子,唯有受了符箓者,方可算作真正入门的宗门弟子。” 子卿之前曾多次听到过:“叫作……元辰修士。” “不错,至于元辰修士之上,还有洞天长老,将腾龙修炼法门传给修士,长老入教时间较久,修为也高于修士。由宗主从长老中选出二十四人该管腾龙宗在神州二十四路设立的分坛,一般以坛主相称,其上又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这斗魁四星为星宿魁首,分管四方各六位星宿,合称二十八星宿。” 子卿立即想起了那个戴着魁星面具的壮汉。 “你可知道吴思三是什么来头?” 老者拿火折子点燃丹炉:“在此地主事的便是天玑星吴思三和他兄弟吴陆奇,腾龙宗内上自宗主下至弟子,平日出入皆戴脸子,彼此只以道号称呼,吴思三这名字恐怕并不是真名,至于到底是何身份恐怕只有宗主和灵霄圣使知道了。” “这些人害怕被自己人出卖,却没想到反叫外人轻易看破,真是弄巧成拙。”子卿之前已经见过吴思三相貌,不由冷笑道:“腾龙宗有私军,这永兴军路能有几个豪强养得起?就算他逃得了此番抓捕,也不难查出。那圣使肖候是什么身份你可知道?” “同样不知,老朽只晓得肖助教与辰风仙君是结义兄弟,也是现任宗主的亲信,腾龙宗内外大小事务皆由他打理,星宿斗魁也得听他差遣。腾龙宗内等级森严,以道行高低划分各级。不经过修炼,功力不足以成为星宿。”老者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可是官人才只喝了一次玄浆,身上却出现了星宿之兆。” “你说的征兆,是不是……身上长出白毛,还有白发?这不是应该变成白眚吗?”子卿的头发此时看来已经几乎彻底花白了。 “老朽确实听说腾龙宗养有苍灵,但玄浆化玄……却从来没有见过化苍的。这苍灵……老朽也不知是如何而来。” 难道我又被什么人下了其他的药? 子卿正在沉思,又听见老者说道:“以老朽之见,防御如今相貌,更像是按腾龙宗修炼法门方可修成的星宿……”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周鹤阳:“就像这样。” 子卿定睛去看石台上的周鹤阳,见他仰面朝天,恐怕已经死去多时了,只有一张脸还能多少认得出是人样,更诡异的是,周鹤阳浑身上下的皮肤此刻惨白而干瘪,四肢软绵绵耷拉了下来,似乎空若无骨,犹如一块批在石台上的烂布。 这诡异的模样子卿在灵山石洞中就见过,如今再见更加糊涂:“他到底死了没有?” “呃啊啊啊!”此时颜闻的喊声忽然从洞外传了进来,伴随传来的还有不少脚步声,子卿辨出来人不少,不由心中一紧。 第39章 腾龙密辛 伴随颜闻的警告声,又有旁人的喊声从洞外响起:“颜闻你这是作甚,让我进去啊,爹爹!到时辰了,今日不炼丹药吗?” 老者抬手示意子卿不用惊慌,自己走到洞口大声答道:“暂且不用,我有事要忙,尔等先回去休息,等我召唤。” 外面那男人叹了口气:“好吧,爹爹可莫要再执迷于那些割皮解肌的事了,不然耽误了时辰我等又要被坛主责罚……” 等外面安静下来,子卿看着老者问道:“说了半天,你又是何人?怎么会在魔教中做事?” “老朽姓杨名介,字古老,淮南泗州人士,家中世代为医。” 面色苍白的老者话音又恢复了之前的有气无力:“杨某不才,曾奉圣上诏命,入宫为圣上治病,后来返乡。未几腾龙宗的人找上门来,将我一家老小全都抓来此地,做些药师仵作勾当。” 他转身走到另一侧的一张巨大石桌旁,只见桌上除了器皿等物外,还有三具木制的经脉人俑,二尺来高,不仅有经脉还有穴道,一具是人形,一具是眚形,另一具还没完成,只有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 “诚如防御所言,饮玄浆对人有助益,但久饮会上瘾,此时不服龙蕴丹则会痛苦难耐。” 杨介拿起一柄小刀,眯着眼在那第三具人俑上仔细地刻了几刀,又叹道:“龙蕴丹数量太少,他们以我全家性命要挟老朽,让我在这暗无天日的洞里头终日只做三件事,剖解尸体,烧炼药方,再以弟子试药,找到炼出上乘仙丹的法门。” 杨介说着挪开人形经脉人俑,将下面压着的一本书放到子卿面前,书名题为《修龙存真图》,翻开第一页便是一条龙匐于一块黑色的棱形石头,周围环绕着各种形似梵文的奇异符号,画得栩栩如生,颇为精细:“天龙降世衔灵石,灵石非石,侍血诞浆。” 翻开第二页,画着一群人石头跪拜,石头周围有不少死去的妖怪,旁边的文字标注是:筑基筑气——日进千里,不夭不病,历久弥新。” 翻开第三页,画着一个男子盘腿打坐,身体的许多穴位上都连线提有各种标记,旁边的标注是:“结丹元婴——外丹归经,内丹有成,百年不死。” 第四页的景象是一个三头六臂的男子,三头为虎、牛、熊头,六手持法铃、拂尘、如意等道教法器,穿盔戴甲,俨然是天将打扮:“分神炼神——渡劫化圣,星宿之命,天兵魁首,千变万化。” 最后画在第五页上的则是一个盘坐在龙上的老年男子,腾云驾雾,白发飘飘:“合道——证道乘龙,以得涅盘,长生不死。” 讲的就是腾龙宗修行阶段的不同情况。 “世人本是仙,万般皆变化,腾龙宗依的这一套修仙之法,远非一般修行之法可比,称作龙修。”子卿还想翻下一页,杨介却冷不丁一把抓起周鹤阳的手臂凑到了他面前:“你现下看到的这个,不过是一副褪下的外皮罢了。” 说完轻轻一捏,竟然将那只手臂完全捏瘪了,就如同泄气的泡馍般,顺势一抬手轻松地将周鹤阳整个人拽倒在地上,随后又对准周鹤阳的肚子上用力踩了一脚。 但见周鹤阳大张的嘴和空洞的眼睛中“呼”地发出漏气的声音,整个身体逐渐干瘪下来,本来好好的人形模样此刻彻底耷拉成了一副皱褶的皮囊,很显然里面是空心的。 “这岂不就是蛇蜕皮吗?”若不是亲眼所见,子卿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便是道行高,到了分神的境界。他已可变化形貌,只是还不知究竟会是什么形貌。”杨介的表情淡定,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子卿再往后翻《修龙存真图》,便都是文字,粗略看下来都是在讲服用玄浆等丹药后人会如何如何的记录。 子卿此刻没有心思细读,便将《修龙存真图》放到一边,半信半疑地问到:“如此说来周鹤阳是得道飞升了?飞去哪里了?” “老朽不知,周鹤阳违背教规冲撞了宗主而被责罚,本来是送到此地拿来试药的,却不料他已修至星宿,竟留下这皮囊偷梁换柱跑了……老朽疏忽让他逃跑,恐怕也要被责罚。” 杨介跪地继续说道:“杨某为求自保为腾龙宗做事,固然罪该万死,还请防御救我全家性命。” 子卿接过腰牌,略加思索沉吟道: “你在宫中做过御医?” “只是进宫为天子看过病而已。” 杨介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枚巴掌大小、雕工精致的玉块,葫芦主题隐喻悬壶济世,一面刻“神医古老”,背面则刻“皇帝御赐”。 “这枚宝物是陛下御赐的。当年陛下患脾疾,朝廷太医以中丸调理中气,长时间未见好转,陛下颇为忧虑,派人遍寻名医,老朽观察陛下病情,仍用中丸调气,但用冰化水煎服,果然见效。” 子卿见此物不似作假,又信了几分,随即指着石台上一具年纪二十出头,相貌清秀的男子尸体问道:“这些……祭品,都是什么人?” “此人身负数条命案,官府通缉已久,一直未能将其捉拿归案,幸得腾龙宗出手,才将其擒获。但凡此间被用作祭祀的,皆是罪大恶极之人……” 杨介说着从旁边翻找出一张缉捕榜文展示。 榜文上有官府印信,比照画像和描述,此人确实是一个杀了不少人的通缉要犯。 榜文下面有一行批注:恶逆天罚,血祭处死,替天行道。 子卿不屑说道:“好一个替天行道!” “腾云间所住信士千人有余,司务衙署、兵士天牢一应俱全,想必防御一路上也都看到了。血祭之后,恶人皮肉就会拿去喂与灵卫。” “可笑,越俎代庖目无王法,要建小朝廷不成?腾龙宗若是真的只惩罚恶人,也不会害死朝廷命官了,几日前我两位同袍兄弟就死在这些妖贼手里,他们又哪里是恶人!” 再次环顾洞内的十余座石台,每一个石台上的尸体都贴有一张榜文,如今的它们无声地被重重紫雾围绕着,犹如笼罩在一片永远挥散不去的阴霾中,那佩兰味和血腥味化成的雾气,此刻在子卿的眼中仿佛化成了无数个模糊的人影,仿佛死者的魂魄般在山洞中飘荡着。 此时的山洞看似阴冷,但子卿越说越激动,感觉身体燥热不已:“况且这些妖贼还吸食人血,这哪里是修仙,分明就是修妖!那所谓的腾蛇,我看不过是条巨蟒,只需趋蛇之人驯服后就可支使,腾龙宗本来就是此间老手,如此来诓骗百姓笃信罢了。” 杨介叹了口气:“也不怪防御如此评判,当年辰风仙君做主时,腾龙宗还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的。仙君当初修炼时并不祭祀活人,只是割开自己手腕,滴血化浆而引,量不过合。至于现任腾龙宗主的叫做龙远鸣,行事手段与龙辰风大有不同,他这些年在各地大兴传教,做事过火了。可惜辰风仙君已经化羽登仙,飘然于世间尘嚣之外,也不会管教这个儿子了。” “不管腾龙宗宗主是谁,大罪都已确凿无疑。”子卿一边擦着汗,一边沉声道:“他若是真的升仙而去,自然有天上的神仙追究。但倘若还敢留在人间,哪怕躲到天涯海角,也定要捉拿问罪。莫要以为藏于地下便可安然无事、繁衍生息。” “繁衍生息是不可能了,防御有所不知,但凡饮下玄浆之人,身体虽强健,不见老态,却已失去生育能力。此事外人并不知晓,宗门弟子也不得妄言……” 子卿闻言错愕,一时之间哭笑不得,半晌才怒道:“荒唐,当真荒唐!腾龙宗以玄浆换取不老不死,却再无延续后代之能。即便他们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可又怎么能叫人断子绝孙?腾龙宗,终归还是魔教!” 子卿兀自说得兴起,不料胸口有一股热血直冲颅内,随即便耳鸣不止,头晕目眩,不由扶额皱眉。 杨介见状问道:“防御没事吧?” “没事,只是热得难受……” 杨介端详着满头大汗的子卿,表情凝重地叹道:“以如今表象,恐怕防御身体很快就会达到极阳之势……变化来得如此之快,老朽也没有料到,只能猜测是防御天赋异于常人,修真得以速成,但也因为防御未经过内丹修炼,所以身体才会承受不起……” 这和曹希夷的说法确实一致,子卿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医治?” “……老朽只知道如何修炼成为星宿,但并不知道如何反其道而行之,至于极阳之后是何结果,老朽也不知道……想来唯有以极阴的玄灵之血做药引中和……” 说着他从炼丹炉中取出一颗丹药,放到石碗中递给子卿:“这一颗丹药,是方才老朽以玄灵之血炼制而来,可以一试。” 子卿接过碗来,怔怔地凝视着丹药,黑色表面色泽剔透,黑中透红,质地也异常浓稠,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光滑的玉珠。 面对这颗丹药,子卿突然感觉喉头干裂,那刺鼻的黑雾竟猛然从碗中腾起,迅速汇集到他的眼前,带着一股难以叙说的血腥味持续撩拨着他的味蕾。霎时间无与伦比的饥渴感仿佛排山倒海般将他的理智彻底地淹没了,让他本能地想要服之为快。 意识模糊的子卿颤抖着将药拿到嘴边。 “别吃!” 突然,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响起,轻如细雨,柔如薄丝,却如一道无声的闪电照亮了漆黑一片的房间,蓦然映照出子卿面前铜镜中的一张鬼脸,正是自己脸上戴的那张开山鬼面具,青面獠牙咧嘴狞笑,此刻看来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得子卿打了个冷战,手一抖将石碗打翻在地,引得“哐啷”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山洞中回声阵阵。 “防御,你这是……”杨介见状大惊,手足无措地跪到地上想捡起丹药,可那丹药飞快地从杨介的指缝间滑落,滚进地面的缝隙中不见了。 “哎呀……防御……这可如何是好,现下还能抽出鲜血来的玄灵尸体就这一具……要再炼就有点难了……待我把这地板挖开。”杨介一脸懊恼。 子卿缓过神来,摆了摆手转头对杨介冷笑道:“无妨,什么得道成仙,二十八星宿也不过是靠人血修炼而来的,如此邪崇之物,为之而不齿,我岂能为了苟活顺了魔教心意?若是真变成了妖怪,陆某理当自绝才是。” 杨介闻言语塞,半天没有答话。 此时子卿才发现自己早已浑身大汗淋漓,感觉体内仿佛有一座火山在喷发,他低头摸着身上的绷带,感觉夹杂其中的那些佩兰花瓣磨成的粉末正透过他的皮肤,源源不断向他沸腾的体内传递着一股股淡淡的凉意。 冷热两股气息交织缠斗着,犹如有细小的蚂蚁在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你为我敷的这个药,是在帮我疗伤?感觉挺舒服的……还有没有?” 杨介点头道:“谈不上治疗,只是借助草药冲和防御体内的极阳之气,缓解不适。并不如丹药管用……”说着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个缝隙。 子卿热得难过,仿佛刚激烈奔袭之后,身体虚脱了一样,只顾着大口喘气,竟一时说不出话。 杨介皱眉端详子卿,表情凝重道:“以如今防御表象,恐怕很快就会达到极阳的境界,这……老朽只知道如何修炼成星宿,但可不知道如何反其道而行之,不然也不会教防御喝玄灵之血了。” “……如今担忧这些又有何用?你不如与我出出主意,拿住这个宗主……才是正事。” 子卿说到这里,忽然一阵无与伦比的热气自小腹直冲大脑,身体瞬间难以动弹,不由倒退几步靠到墙壁上,眼前一黑。 第40章 缓解异变 “防御?防御?” 恍惚间子卿看见有一张脸从黑暗中缓缓探了出来,若不是这熟悉的声音,子卿根本认不出是周鹤阳。 只见他脸颊凹陷,面如死灰,圆睁外鼓的双眼模样古怪,睛大而圆,眼小而细,如同蛇眼一般,嘴角开裂至耳根处的大口形状骇人,牙尖而利,舌长而叉,如同蛇信一般。 然而真正让人震惊的并非是他那狰狞的面目,而是他那匪夷所思的脖颈,从黑暗中探出来的部分曲曲折折不停地扭动着。 在这怪异脖子伸出来足有四五尺之后,他枯瘦的身体才由黑暗中显现出来,那如同黑眚般的细长双臂缓缓伸展,能清楚地看见一对峨眉刺从巨大的手掌中间破掌而出,朝子卿刺来。 子卿心惊之下,慌忙侧身避过双刺,一把抓住了周鹤阳的细长脖子,张口就咬。 甘甜的乳汁,醉人的琼浆,吃到嘴里,流入腹中,将子卿的疲惫困顿,饥饿干渴全都一扫而净,彻骨的凉意,一下就浇熄了体内奔涌的岩浆。 “陆防御你怎么了!”杨介惊慌的喊声将子卿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老朽自知助纣为虐,有罪在身,还请防御使网开一面,待老朽戴罪立功,为朝廷捉拿魔教魁首伏法再追究老朽不迟!” 子卿这才发现自己双手竟然紧紧掐住了杨介的脖颈,脖颈上有两排清晰的伤口,自己口中吮吸的是老者的鲜血。 杨介表情慌张,不停辩解:“老、老朽糊涂……这些年甘愿为魔教做事,都是被这修真之法迷了心窍,一心好奇其中究竟藏了什么玄机……” 此时的子卿方才缓过神来,松开杨介,默默看着他走到石桌旁边,拿起台上的麻布捂在伤口上。 子卿心乱如麻,楞了半晌开口问道:“变成星宿之后,是不是就想要吃人?” 他一边问,一边擦去嘴边的余血,那血白里透红:“亦或是……要吃星宿?” 杨介苦笑一声,表情黯淡:“我的血肉……说不定比其他星宿更加管用……,不瞒防御,老朽当年之所以离开皇宫,是因为得了一场大病,自忖命不久矣,全靠辰风仙君的丹药才活转过来,为了搞明白这丹药的奥妙,老朽才主动来到腾龙宗做事,这些年自己试炼的各种丹药早已吃了无数……” 他掏出一些药粉抹到伤口处,只见伤口的血渍很快就干涸结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试问防御,如此灵丹妙药,若能明其药理,传于天下,能救活多少人?” “你莫不是想要官府对腾龙宗网开一面吧?” “也不尽然……腾龙宗如今的所作所为固然不妥,但与玄石本身的奇异并无关联,老夫乃一介平平医者,也无力去管。腾龙宗手上的玄石不止一块,至于都在何处,老夫不得而知。老夫所忧心的,只是在尚未弄清其中玄机之前,此等神物被更恶之人拿去利用,做出天理不容之事。” “玄石自然在各地分坛坛主手中,这些你不用担心,交给官府处置,便都解决了。”子卿凝视着老者:“除非你说的更大的恶人是……” “呃啊啊啊!”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打断了他的话。 喊叫的不是别人,正是把守洞口的颜闻在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子卿闻声连忙躲到暗处。果然不到片刻,两个强壮的军士和颜闻推推搡搡着走进洞来,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尾随而入,但听女子驻足洞口高喊:“神医可在?” 此刻的杨介已经埋首在石台上研究一具尸体了,他头也不抬故作镇定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老朽手上的活可实在是忙不过了。 “宗主召见古老先生。特遣奴婢前来相迎。”丫鬟作揖道。 这个自称奴婢的女子双鬟发髻面上蒙纱,一色的袍衣罗裙光鲜得体,和这堆满死人的山洞相比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更是显出三分诡异之感。 “哦?即便是有宗主的命令,离云丹瀛也是不可以擅闯的。” 丫鬟彬彬有礼:“自是不敢,全因宗主言说身体不适,命奴婢急招神医。若是耽搁久了误了宗主,奴婢可脱罪不起。” 杨介叹口气:“请在洞外稍候,老朽收拾则个,便即同往。” 等丫鬟退出洞去,杨介随即转头对子卿低声道:“陆防御,腾龙宗宗主召我去,万万推脱不得,防御还有什么要吩咐老朽的?” 子卿看着杨介,心中不由暗自思忖:此人说话真假一时难以判断,而如今我生吃人血,显然已着了腾龙宗的邪道,将来究竟会如何难以预料,时间紧迫,唯有找宗主问个明白了。 想到此便打定了主意,问杨介道: “宗主所在之处想必就是那个天宫吧?既然宗主招呼,我便与你同往吧。” “这……怎么可以?”杨介闻言一惊:“若是给宗主识破了防御身份可就大事不妙了。” 子卿冷笑一声:“腾龙宗的派头我已领教过一二,当真是不把当今天子放在眼里,这宗主我早就想会上一面,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见杨介没有说话,子卿又道:“想我皇城司探逻自天子足下及天下,所谓旁午侦事,凡奸谋乱党必追究到底,虽王府不能免,何况区区魔教。然而地表虽已布下天罗地网,但挡不住这所谓腾云间地洞构造复杂,通道多如牛毛,若是冒然硬闯,多半会打草惊蛇,恐怕宗主趁机遁逃。” 杨介恍然大悟:“防御莫不是想……独自擒住宗主?这可不是什么易事啊……” 他沉思片刻,终于叹气道:“也罢,反正朝廷已经将此地团团围住,邪教今日必是大难临头了……既然防御执意如此,老朽自当舍命陪君子!”说着跪地对子卿一拜:“若是腾云间被破,还求防御放过杨某家人……” 见子卿应允,杨介招呼颜闻过来,将他的小鬼面具摘了下来:“此子当初因言祸事,被人摘了舌头,既然入宫就不可以圣使身份行事了,委屈防御扮作老朽身边这哑巴药童吧。” 子卿端详着摘掉面具的颜闻,十来岁出头,相貌清瘦,面无表情,顺从地任由杨介脱下自己身上的青色粗布罩帽袍子,露出瘦骨嶙峋满是伤疤的上半身,肤色比起杨介来更加惨白,形同死人一般,显然是在山洞里待了很久的关系。 不过恰好颜闻与子卿两人身材相似,子卿于是穿上罩袍遮住白发,再以小鬼面具挡住容貌。 “呵呵!” 颜闻看着子卿乔庄模样,不由连连拍手,咧嘴傻笑起来。 乍看之下,打扮没有丝毫破绽。 末了杨介将一个竹制的药篓交到子卿手中。 子卿问道:“这腾龙宗的宗主,有什么喜好?” “宗主偏爱书画,每日都笔墨不辍……” 真是天意昭昭要我陆子卿来抓这妖贼…… 子卿揭开药篓子的盖头,将图穷匕见藏进去,尺寸刚好合适,随即关照杨介道:“既然我扮作哑巴不能说话,你到时便找准机会,说有一幅画作让我呈给他,之后的交给我来就好。” 随后稍微整理一下衣衫,就背起药篓跟着杨介出洞去了。 刚刚还和颜闻起了冲突的丫鬟和侍卫见到子卿,并未查出什么不妥。 子卿这才放下心来,细看两个戴红黑色蛇头面具的侍卫,束鳞甲的绳绊与兜鍪缀的缨子皆是显眼的红绦。 众人即刻出发,一路不在话下,乔庄打扮的子卿,终于得以进入“天宫”。 这里又是一个无比宽阔的巨大石洞,数百丈见方的广场以大块石板铺成,将凹凸不平的地面修正至如履平地的广场所耗费心血不止朝夕,再细看工整的石板,所受的磨损更是经年累月,恐怕整个山洞真的早在很久以前便已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了。 抬头再看洞顶,竟有一束灰白色的光束从洞顶斜射下来,原来这个山洞顶部赫然有一处小小的缺口,将夜里的月光引到了这深深的地底,撒在了广场正中一座大殿之上。 杨介低声对子卿道:“这里便是宗主住处。等等在他面前不要出声,由我来应付。” 沿着连接大殿的长长台阶拾级而上,借着月光和火把可以看见整座宫殿上覆琉璃瓦重檐歇山顶,下铸雕刻云龙翔凤的汉白玉基座,左右而立的是单檐四角攒尖顶的侧殿,再看后面还有不少宫殿鳞次栉比挡在交错的檐栏与石山之后。 殿宇亭阁鎏金铜瓦,恰恰又由于子卿以嗅化形的特殊能力,能看见宫殿周围还裹挟着袅袅白色的佩兰雾气,叫“天宫”倒也颇为名副其实。 杨介低声对子卿道:“这里便是宗主住处。等等你在他面前不要出声,由我来应付。” 丫鬟将二人引进大殿,环顾大殿内部,全是一种奇怪的石头打造,子卿好奇地端详那些石头质地,却惊讶地发现这些奇怪的石头似乎并不寻常,仿佛象牙一般的质地,虽看似象牙石,却远比象牙石光滑,色泽也比发黄的象牙石更白。 抛开古怪的建材质地不谈,殿内这些象牙石墙石台、石桌石椅和家具器物,尽管全都有彩漆修饰,但是在岁月的侵蚀之下,许多地方油漆已经剥落露出本来的象牙石质地。 那张宗主宝座有一个四五丈见方的云纹底座,上面雕刻着各种蟒蛇,它们形态各异地盘踞在云雾中探出表情狰狞的蛇头,有的口中或吞或叼着各色人畜,有的则向周围观望,仿佛在觊觎着天下。 在底座之上的,则是一座三人多高一人多宽的象牙石椅,石椅的靠背上画着山川日月,椅背顶端有一条巨龙从后探出头来,呲目引颈仰天长啸,至于石椅的两个扶手则是巨龙粗大的龙爪。整张龙椅雕刻精致,栩栩如生,一气呵成。 即便是真正见过天子大殿的子卿也不得不承认从没见过比这更有气势的龙椅了,端的是气势非凡,威严肃杀,再加上佩兰的气味弥漫着,在子卿眼中便犹如云雾弥漫的玉皇宝殿一般。 然而这气势非凡的天宫里却无处不透露出一种古怪——这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大得出奇。 那些石椅,要跳上去;那些石桌,桌面都够到子卿的胸口了;至于那张龙椅更是高大,起码需要踩着脚凳才能爬得上去。 所有东西,没有一件常人可以顺手使用,整个天宫,没有一处不凸显常人的渺小。 子卿来不及细想,注意力都大殿里站着的两个守卫身上:毕竟只是不入流的邪教,以这种稀稀拉拉的卫戍,可趁机拿住宗主,让腾龙宗群龙无首,单凭一己之力令邪教伏法。 引路的丫鬟示意二人在此等候,便转身进到屏风后的侧室去了。 不多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面带魁星面具,一看便知是中南坛的坛主吴思三,他径直走到杨介面前,冷冷问道:“杨劼,丹药是不是有问题?” 杨介毕恭毕敬:“吴坛主何出此言?” “宗主说近几日身体不适,觉得服下的龙蕴丹不得劲儿,你是不是动了什么马脚?” 杨介面不改色:“岂敢!杨某蒙宗主之恩,封了腾龙神医的头衔,不敢托大,但凡炼丹之事断然不敢有半分的马虎,何况吴坛主这些年来一直费心关照杨某家人,杨某怎敢拿家人性命开玩笑?” 吴思三冷冷道:“自然不薄,先生可要记得,这些年宗主力排众议,提供了那么多尸首给先生任意把玩,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这事要是传出去,也不知会不会折损先生神医的名号。” “坛主何必出言讥讽,如今天下尊医之势非比以往,皇上推兴医之策,三皇子又令诸州县置医学,剖解尸身也不再是大逆不道之事了。”说着就朝抱着药箱的子卿指了指:“今日来不是和坛主争执的,听闻宗主感觉不适,杨某即刻带药童赶来,片刻都不敢耽搁。至于是不是丹药的问题,且等杨某见过宗主便可知晓。” 吴思三轻哼一声,边转身往里走边不屑地吐出几个字:“古老先生请。” 杨介趁机朝子卿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随吴思三走进侧室。 第41章 谋刺贼首 穿过侧室来到一条回廊,但见方形的回廊环绕其中的是一个景观别致的花园,茂盛生长着竹林和繁花似锦的花圃簇拥着一座雕刻精致的九曲石桥和桥下游鱼巡弋的潺潺流水,正中一座象牙石质的白色凉亭依假山而立,加上此地花团之间无处不在的佩兰,在子卿眼中化作了弥漫的白雾,让整个花园更像是仙境了半分。 虽然这典雅考究,一派生机勃勃的花园在其他地方只有苔藓和地衣点缀的腾云间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但这里真正显眼的东西还是半空中那面巨大的透光镜。 这是一面足有四五块磨盘大的镜子,通过四条连接到伫立的花园四角的高大石柱上的索。 和山洞里别处黑黝黝只能依靠火把照明的情况不同,这个被高悬的透镜不仅能将洞顶缺口投下的光线折射到花园里,使得花园里完全不需要火光也有充足的光线,从而为这些在山洞里无法生存的植物带来了生机,还能遮铁挡时不时从洞顶渗下的雨水,通过石柱汇聚到花园的池塘里。 至于不停从洞顶滴落下来的水为什么会由镜子边沿的铜索流到石柱上,全然是因为这面巨大的镜子并非靠绳索吊着,反而是有一股不知何来的力量正在向上推动着它,使得镜子如果没有四根铜索的束缚,随时都会迎着洒下来的月光,向着洞顶的那个缺口腾空而去。 这面悬浮的奇特镜子立刻就让子卿想到了洛叶的那面清质昭明镜。 镜子投下的光聚焦在花园正中间一座石雕上,那是一条匍匐而卧的巨龙,龙头有三分人貌,下颚上一条触须其实是口中吐出的信子,虽然看不出性别,但眉眼刻画中透露着女子的气质,让子卿心中咯噔一下,瞬间就联想到了清风客栈的内掌柜秦氏。 这座突兀无比的雕像让子卿看得呆了,直到“啪”地一声巨响,才将他的视线吸引到了石像后的假山旁。 那里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他背朝子卿,正朝着石质的假山弓步侧立摆开架势。 山洞中时不时吹过的微风撩拨着他披肩的白发轻轻飘动,搭配身上一件三青色的长袍,在惨白的月光映照下周身泛着银光,显得异常扎眼。 只见他抬右手风驰电掣间已经击出一拳,“啪”的一声响,面前假山上巴掌大小的一处坚硬突起已经被击碎,石硝四散迸裂。 这一拳出手动作之快,连子卿也没有看清,然而任谁都能看见,他的双肩在发力的时候,竟然明显地变大了,两块肩胛骨此刻正突兀地耸着,在出拳之后好久才慢慢收缩,逐渐恢复原样。 吴思三上前郑重地朝男子叉手作揖:“宗主,古老先生来了。” 腾龙宗的宗主白发钩髻半束,身上穿一领皂沿边绸缎长袍,腰系一条镶金銮带,下面丝鞋净袜,脸上戴着一副棱角分明、金光灿灿的面具——宽颐广额、大眼尖鼻、一对高耸的耳朵如同双翼展翅,光听声音,不过二十来岁。 只见他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来,转过身来招呼杨介。 “先生你来给我把把脉,我这几日觉得身体有些怠惰,出力也好像不如以往那般自如了,是不是近来炼制的丹药有问题?” 杨介摘下面具递给子卿,独自走了过去:“宗主,龙蕴丹都是老朽亲自监督炼制,多年来从未有过差池。某观宗主方才出拳比以往更加孔武有力,势不可挡,不知宗主是何时开始察觉不适的?” 宗主叹口气,侧身抬脚轻轻将地上的几块碎石踢到杨介脚边:“你看,本来以我身手,区区石块,应当一拳以碎之。缘何近来却要两拳才行?” 原来刚才宗主出拳的速度太快,看似一拳其实已经连出两击? 这种手法即是利用第一拳之后迅疾再以寸劲拍出一掌,对内功和外功都有极高的要求,须得反复练习,子卿惊讶之余,想到快如闪电的戗刀门刀法,久经练习以后练就的手臂带动手腕连续攻击一点的手法,与这宗主的拳法便有异曲同工之处。 无论如何,徒手碎石力道深厚,所施手法又颇精妙,不管是不是因为玄浆丹药的帮助,这腾龙宗的宗主武功都着实不俗,即便此地只有吴思三和两个侍卫,可单以我个人之力恐怕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子卿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紧,要生擒此人下手可得阴狠一些。 “同样是碎石开山如探囊取物,这个中区别,不谙武功的老朽可就实在看不出来了。”杨介想了想又问:“除此之外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别的没什么,就是感觉不如原先那么强了,我每日都修炼不辍,辰风仙君真的是只靠修炼内丹就飞升的吗?” “以老朽所知,仙君修炼时不仅玄浆很少沾,就连龙蕴丹也是偶尔服食,劳烦宗主将复面摘了,容老朽细细观察则个。” 说到这里,宗主和杨介走进一旁的凉亭,那凉亭四面垂帘,人影在子卿眼中愈发朦胧,唯有话语声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怪了,某观宗主面色红润,说话也底气十足……再容老朽切切脉象。” 杨介和宗主在石亭中的石桌前坐下把起脉来。 “某观宗主脉象,内功已至星宿境界,极阴极阳相济,达至两极之巅峰……”杨介一边把脉一边喃喃道:“只是……阴脉乌云压顶,显得尤为盛大,反观阳脉则波澜不惊,稍显细弱,此脉象阴重过阳,略有不调。” “哦?怪不得我有些形寒,原本还以为是近日入冬所致,那……是不是因为近日没有服用龙蕴丹的关系?” “回宗主,恐怕原因就在龙蕴丹上了,只是这龙蕴丹的供给都是吴坛主在张罗,老朽也无能为力……” 杨介说到这里顿了顿,吴思三显然也听到了他的话,皱着眉道:“请宗主放心,我已在处理此事,不出半日,龙蕴丹必定就能续上。” “在此之前,老朽先为宗主抓一些药,以作一时之需……”杨介不动声色地呼唤子卿:“颜闻,将药篓拿来。” 子卿心跳加速,小心翼翼地从背上拿下药篓向凉亭走去。 “喂!”吴思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说你呢!哑巴……”吴思三面具后的一双小眼透出略带疑惑的神色:“你这药童怎么不守规矩?要见宗主,脸子也不摘?” 吴思三会认出自己! 子卿进到山洞以来最担心撞见的人就是他,此刻这句话如芒刺在背,惊得子卿一身冷汗,却又碍于自己扮的是个哑巴,没办法张嘴蒙混过关。 杨介讪笑着从凉亭里走了出来:“吴坛主,这孩子本来就不太聪明,你如此责怪他,他也不懂啊……” 他话音未落,但见身材高大的吴思三挡在了子卿和杨介之间。 子卿心中感知恶斗恐怕难免,准备先下手为强,双目紧紧盯住环抱双臂的吴思三。却不料系在坛主腰间的一条粗大毛皮腰带忽然自己松脱开,就仿佛一根有自己意识的毛茸茸的触手,“唰”地朝着子卿抽来。 这诡异的举动彻底出乎意料,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掀起了子卿的面具。 二人面面相对,仿佛连时间都彻底凝固了。 “……”吴思三抽了抽鼻子,歪着头凝视子卿片刻,终于默默让出了去路,显然他并没有看穿容貌已经变化后的子卿。 子卿稳住心神,与吴思三擦身而过,看见那条黑白相间的古怪腰带已经系了回去。 杨介从子卿手里将药篓接了过去:“来,把药篓给我,在一旁候着。”说完又钻进帘子里去了。 “吴坛主。” 这时忽然有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从廊外走过来,躬身对吴思三低声说道:“那……那人不见了!” “什么?!”吴思三闻言又惊又气,气得一双小眼瞪得溜溜圆。 “吴坛主,出什么事了?”亭中的宗主问到。 “没什么,一点小事,还是那……丰州的事情,我去理会便是。”吴思三朝宗主远远作个揖,转身急匆匆就走了。 但见宗主点点头并没在意,端起石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对了,听说先生曾经去过边州?” “年轻时曾去过河东等处,宗主有何指教?” “哦,方才丰州分坛的人来,说到寮夷只肯收神州钱币,竟放着好好的金锭也不肯收,着实好笑,没想到寮夷如今竟已觉得金锭都不如我朝钱币好用了。神州如今强盛至此,可见一斑。” 宗主一边得意地说着,一边凝视着桌上一幅以菊花为主题的画,此时整幅画基本已经完工,唯独花丛边的湖中有一只鸭子,还未勾勒眼睛。 子卿一块大石刚刚落地,寮夷和丰州又在心底荡起丝丝涟漪,不由脚底蹭地,不动声色地向凉亭靠近侧头张望。 也不知从哪里吹来阵阵凉风,正好掠起了凉亭的垂帘。 帘中的宗主似乎感觉到了子卿的视线,有意无意地侧头看了子卿一眼,然而正是这随意的一瞥,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再次在子卿心中掀起无数波澜。 简直太像了! 腾龙宗的宗主分明是他的上峰,皇城司提举,当今皇子韵王! 无论是宗主的举止还是神态,都和子卿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可是为何好巧不巧他们二人偏偏相貌一样?回想肖候言语对皇家颇为了解,这会不会也是魔教密谋的一部分? 子卿正自疑惑,又听见凉亭中的杨介和宗主的对话:“之所以不收金锭,老朽猜测,毕竟是稀罕之物,怕太过招摇,一旦被人查到,极易露出马脚,可见行事之谨慎。” 宗主愣了愣,又笑道:“不错,先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这些寮夷商贾为腾龙宗办事一直都挺尽心尽力,我近来就常想,既然他们对龙蕴丹垂慕已久,何不把腾龙宗教义传到那边去。” “宗主这可使不得,玄石是何等珍贵之物,怎么能给寮夷。他们若是得了玄石自立为王怎么办?寮夷国多年来掠我神州大片疆土,害我神州百姓无数,此间结下的血海深仇,不仅未尝报还,如今还要给寮夷岁济,以老朽之见,迟早要与寮夷一决高下,血债血偿。” “先生误会了,玄石怎么可能给他们,我是说玄浆。” “宗主是说,让寮夷服了玄浆,成为玄灵?”杨介一惊,思索片刻笑道:“……宗主果然谋略过人,不过那化玄转灵的法门……若被寮夷洞察……老朽还是觉得,予寮夷如此大的恩惠莫过于农夫怀蛇,还是不太妥当啊。” “呵呵,没想到谈起国事来神医竟如此血气方刚,和平常那个老成持重的古老先生简直判若两人。” 冷风阵阵,越来越大。 透过帘缝,但见宗主摆摆手微微一笑,那轻描淡写、不屑一顾的表情就完全不像子卿所认识的皇子了:“与寮夷决于沙场又是何苦来哉。寮夷固然可恶,但其国力不容小觑,何况如今有盟约修好,两国国君彼此以兄弟相称,以礼教化,再整日谈打打杀杀未免显得背信弃义,我神州上朝怎可同蕞尔蛮夷一样的做派?” 宗主边说边画,手里的笔和嘴都没有停,此刻子卿又往凉亭靠近了不少,只见宗主面前的那幅画虽然只画到一半,但在子卿看来,必是一幅上乘之作。 “所谓上交伐谋,寮夷之虞并不一定非要靠争战来解,毕竟那寮夷是偏远之地的蛮族,哪里懂经营国家之道,君不见寮夷但凡交易都只用神州铜钱,在他们眼中甚至连黄金都不如神州钱币更值得信赖。长此以往,迟早有一日他寮夷的国库都要仰神州鼻息。故而只需继续与寮夷通商,其实就是灭寮最好的手段了。又何苦浪费一兵一卒呢?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说到这里,宗主忽然面露不悦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笔往笔架上一搁:“唉,总要我作多些字画,这可不是教我闭门造车嘛……”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石台上的画沉思,而画面上那湖水中留白的地方显然还要画点什么。 杨介见状问道:“宗主是要画鸳鸯?” 宗主半晌才叹气答道:“不错,唉,可恼在这里待得久了,连活的禽鸟也不记得样子了。” 子卿见状嘴里一边发出“呃呃”声,一边又朝凉亭靠近几步,忽然就从背着的竹篓里抽出了“图穷匕见”的卷轴。 “大胆!”守在凉亭外的两个守卫立即手握刀柄上前呵斥,却看见子卿拿着卷轴在花园的空地上画了起来,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禽鸟的形状。 “无妨。”宗主恍然大悟,抬手喝退了守卫,对子卿道:“你懂得画画?” “呃呃!”子卿连连点头,将手里的“图穷匕见”卷轴打开,亮出了他的那幅山水画。 “好一幅山水。”宗主见了画,不由笑道:“拿上来与我细看。” 子卿恭敬地走到凉亭里,将卷轴摊在桌上。 卷轴很长,宗主坐在桌前搁笔于砚台,随着子卿慢慢地展开画卷,聚精会神地看着。 子卿冲着韵王后颈悄然一瞥间,思绪不由飞到了九天之外。 …… 第42章 神州皇子 京师左承天门内的公堂大门宽敞,壁上挂“皇城司”三字牌匾。 八尺见方案台后,坐当今皇城司提举、三皇子韵王,属下提点官六位及众指挥使十余人,分立案台两侧,衬得公堂肃穆威严。 韵王搁笔于砚台,皱眉说道:“刘提点……若此事属实,而当地干办未有奏呈,多半是朝堂中有人与贼人狼狈为奸,恐在当地已成气候,交由探事司逻卒先行察探为宜。” 身旁的皇城司提点官应诺,将案台上的文件卷起,以鱼型半契勘合为凭信,递与出列的马平。 “外戍之事,就有劳马干当了。” 刘提点鹤发银眉,光洁的尖下巴,说起话来语气温和,又异常尖锐。 马平声喏接过,冲韵王和刘提点抱拳:“请提举、提点放心。” 韵王平日不苟言笑,办公时更显威严:“马干当,此行务必谨慎,得了表证便可覆讯,万不可打草惊蛇。” 马平躬身:“探事卒此番仍将照常暗中刺事。提举放心。” 韵王满意地点点头:“哦,对了,刘提点,我近日公事繁忙分身乏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着旁边太监举在手中的画出了神。 那是一幅松鹤图,画得大气恢宏,技法精妙颇显绘画功底,此刻已经基本画完,唯独那鹤眼尚未点睛。 半晌,但听韵王接着说道:“此次皇城司举办的禁军武举,未能前去观摩,甚是遗憾。刘提点,听闻皇城司武举依例仅限门第,不限职司,如今是否已发榜?不知是哪位侥天之幸,得诸位指挥使青睐?” “属下正欲将金榜呈与韵王过目。”刘提点言罢,便将马平递上的卷轴交与韵王:“此次皇城武状元乃冰井务的陆兴。” 韵王接过卷轴,微微挑眉,侧身斜视角落里的监冰井务官:“哦?冰井务的部属竟然也来报名武举?是谁家子弟?” 监官从队列后头走出来答道:“回提举,此乃陆殿副家的长子陆兴,现在殿前听候差遣。陆兴,上前拜见韵王。” 子卿闻召出列,单膝跪地施礼:“冰井务使陆兴拜见韵王。” 韵王瞥了一眼子卿,缓缓说道:“皇城司部属皆选自文武百官家门子嗣,教养良好,各有过人之处。能在皇城司武举中独占鳌头者,必然身怀绝技、超凡脱俗……” 其语似赞子卿,然而那张白皙文静的脸上却透出冷峻威严之势:“刘提点,陆亲事既有如此武功,何以屈居冰井务?岂不大材小用?” 刘提点忙道:“下官亦觉屈才,然陆亲事其貌不扬,恐御前护驾有损天子威仪,故留冰井务做事……” 韵王闻言怒曰:“貌陋何碍?我神州向来以文才武略择贤任能,岂有以貌取人之标准?” 马平出列奏曰:“提举,皇城探事卒外出差事常需易容,陆兴这般相貌反倒便于乔装,下官以为,陆亲事可充任探事逻卒。” 韵王颔首:“嗯,你们办案不能带太多人手,风险不小,有武状元助阵如虎添翼……如此甚好,便依此议行事。” 继而转身,对子卿言道:“陆亲事,日后作那探事卒,需终日奔波在外,风餐露宿,或会遭遇那些自命不凡的地方官员刁难,甚至有性命之忧,你可愿意?” 子卿拱手道:“……不瞒韵王,皇城司并非子卿真正志向所在。” “哦?真正志向为何?说来听听?” 子卿抬起头来:“韵王请看下官面貌……” “这……”韵王见状一怔。 “这火伤是下官幼时为寮夷所伤,从此每每听闻寮夷犯事,便觉伤口疼痒难耐。为报此仇,下官自幼习武,本来欲如家父年轻时一般,加入边军报效国家,后来听到提举曾言……奔赴八方,抗击敌寇,收复故土,戍守三秋。其实下官初入皇城司,便是受了韵王此言感召。” 韵王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赞道:“甚好!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理应为国尽忠效力……抗击敌寇,收复故土,吾日夜所思,正是如此,不想身边竟有如此通晓吾意之部属。至于打仗的事你不用着急,迟早会有那么一天……” 他目光炯炯,对众官员朗声道:“诸位听到了么……我皇城司诸班直,理应皆有陆亲事……不,陆探事这般抱负!” …… 子卿跟着马平张超走出皇城司公堂,张超笑着拍了拍子卿的肩膀调侃道:“陆兄不愧是陆殿司之子,不仅武功高强,还能言善道,这回可是大讨了韵王一顿欢心,不仅直接提拨你做马干当的亲从,还得了个麟州防御使的头衔。” “不过是个虚衔罢了,那麟州是河外三州之一,殿下的真正用意乃是要以此常常鞭策在下。”子卿答道。 张超一愣:“嗨哟,又有这层用意?你正反都能拍上马屁啊!” “张超,这才刚出衙门……管好你的嘴。”旁边默不作声的马平瞪了一眼张超,随即捋着胡须对子卿说道:“陆兄弟,韵王赐你任这遥郡防御使,既表了招贤纳士之意,又当众展了自己的图谋与胸襟,真是一举两得,看来这位御状元,着实有一点本事……” 张超接口道:“是啊,三皇子以前默默无闻,现下一时风头无两,恐怕皇城里的风水又要流转了,不过苦的还是我们这些逻卒,也不知道往后又要给哪位贵官穿小鞋了……” 说罢转头又问子卿:“对了……你说的什么斩贼番收故土……,那些话当真是韵王说过的吗?” 子卿点点头:“对,一字不差。当初韵王提举皇城司时,确实曾经当着众人如此说过,我记性很好,绝对不会记错。” 随即又补充道:“皇城司文试有题,曾考过诸位皇子身上特征,韵王脖颈处有一灰色龙形胎记,全场仅有三人能当场画得分毫不差,子卿便在其中。” “哦,对啊,冰井务那边选人时还要参加遴试,原来你还是文举状元啊。”马平恍然大悟。 “马干办谬赞了,遴试并无状元一说。”子卿一本正经地对张超道:“不过子卿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韵王面前怎敢溜须拍马。” 张超大笑:“真是后生可畏啊!陆兄,论武功呢我是远不如你,论文采呢我更是提鞋也不配了啊……拿得出手的,恐怕只有虚长你几岁了。” 子卿答道:“非也,子卿久闻二位兄长于探事司办事得力,经手之济州巨野官员徇私案、仓州下坯无头女尸案,案牍已反复研读多遍,察其牵扯诸多玄机,着实令人钦佩。若非皇城司所办皆为秘案,哪一个不可轰动朝野。故论资历,二位皆为德高望重之前辈,子卿首次受命,能与二位共事,实乃三生有幸,还望马兄、周兄不吝赐教。” 马平笑对子卿道:“你且放心,皆在我等身上。算来我在皇城司待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如此受器重者,料想陆兄将来必有所成,届时我们这些老家伙尚需仰仗你了。” 一旁的张超附和:“陆兄的马屁拍得真是滴水不漏,明知所言皆为阿谀之词,却让人觉得甚是舒适,无半分故意之态。真乃吾辈之典范。” 说道这里他瞥了一眼马平:“马干办,没想到你交友如此广泛,竟与陆殿司亦有交情。” 马平捏了一捏胡尖,不置可否地对张超道:“身边有文武状元相伴,何乐而不为?你啊,往后也少逞些口舌之快,多动动脑子,否则早晚坑苦我。” 张超一笑:“何惧之有,日后有陆兄在侧,我们也无需再演苦肉之戏了。” 子卿好奇:“何为苦肉之戏?” 马平苦笑:“干我们这行当,专为皇上排查徇私枉法之徒,疑犯大多身份显赫,所犯罪责非同小可,所以行事必定都是狠辣至极,我们二人约定,倘若一起被捉,便要一个供出另一个来,进而换取歹人信任,好伺机脱身,你猜猜我俩谁是那个被供出来的倒霉蛋?” 张超打个哈哈:“可惜往后有了子卿武功这么高超的兄弟,马干办再也用不着惦记被逮着喽!不然下半辈子都得替马兄照顾嫂子那只母大虫,我也心慌啊。” 话毕两人都大笑起来。 …… 想到张超马平,子卿心跳加速,只要他手腕倾覆,图穷匕见随时都能轻而易举地划开宗主脖颈处的那条龙头。 卷轴此刻已快到尽头,即将露出题字,子卿的手却停了下来。 宗主细细端详着子卿的画作,面带悦色:“不错不错,画功扎实,颇有韵味。” 眼前这人和子卿记忆里的韵王的确是有许多不同,才相处片刻,就能感受到他的平易近人,一点架子都没有。 宗主点头微笑着问子卿:“小兄弟你这画功不俗,是从哪里学的?” 此刻的杨介神色颇为紧张:“宗主,他,这孩子是哑巴……是颜家后人……故而闲时喜好搬弄书画……” “颜家……哦,莫非是当年党争时的那个……难怪……”宗主仿佛恍然大悟,和善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悦转瞬即逝,随即让到一边,将笔拿起来冲着子卿招手笑道:“好!这鸭子便由你来画罢。” 子卿作个揖接过笔来,在纸上恰到好处地勾勒了几笔,一只活灵活现的鸭子便跃然纸上,只是还没有点睛。 “不错不错,如此便够了。”宗主一边称赞一边接过笔为鸭子画上眼睛。 子卿让到他身后,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宗主后脖颈那处胎记此时已经被领口挡住看不见了。 如此良机,到底该不该动手?明明图穷匕见蓄势待发,却踌躇不已。 究竟是眼前之人更像韵王?还是韵王更像他? 子卿紧紧握着图穷匕见的卷轴,愣愣地看着宗主,大脑正在飞速思考着,腾龙宗,韵王,谋反,飞天妖,甚至自己的身世,这些看似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此刻似乎就要连起来了。 腾龙宗内服食玄浆的信众身体强壮,可以用作死士,而供养的妖怪,则可以驱使杀人,再加上和皇城司正在调查的边州一案有所关联,显然还里通外敌,意图为害神州,至于这宗主,更是假扮成了皇子模样,取而代之入宫,将真皇子软禁在本宗驻地,目的自然是刺杀皇上抑或是纂权夺位。 如此环环算计,实在是诡计多端。 此时此刻,推动这些事情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位皇子,在他的脖颈之后,除了那处胎记之外,显然还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另一头连着的,就是亲临终南山的那一个皇子。 山上的那一个皇子,誓要励精图治,收复失地,还许了子卿一个报仇的诺言,却不料腾龙宗可能与当年的杀亲仇人也有关联。 此刻谎言崩碎,子卿悲愤交加。 我得出去,找到宗主,杀了他! 但见宗主将笔“啪”地往桌上一丢:“大功告成,这一幅一定要送进去!”宗主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有些幽怨:“这一回可不许再找由头说我的诗句才情不够而搪塞不要了!” 画已绘制完成,而且题好了字,笔法隽秀颇有名家风范,用词更是韵味深长:“枸菊萧条绕屋春,不教鹅鸭恼比邻。满身花影犹沈醉,真是江湖一散人。” 这隽秀的字迹子卿曾经见过,是在皇城司的案头上……只不过比之少了一丝锐气。 而这绘画的做派子卿也曾经见过,只是当时所见之处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是在某个里通敌国的贼人的案头上。 如果他是真皇子,我要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孤身救他出去吗? 只可惜如此一幅字画,让子卿的这个念头一时间被失望的涟漪给搅乱了——身旁的这个人,不图国家社稷,只求偏安一隅,没有宏图大志,只想做江湖一散人。 不值得。 但见宗主一边颇为满意地欣赏着作品一边对杨介说道:“先生手下这药童天资聪颖,不如留在天宫中给我画画如何?” 杨介一愣,瞥了一眼正在沉思的子卿:“这……” “不瞒先生,我近来日日都得提笔赋诗作画,奈何才思也有枯竭之时,画画这事,本应是兴致所至,没成想如今于我却成了一桩辛苦勾当,要是有个擅长作画的书童在侧……” 杨介作揖道:“宗主之意自然不敢违背,只不过仙君所定的炼丹步骤繁琐,老朽诸位助手之中,唯有这药童最是上手,以老朽之见……往后只要忙完丹瀛的事情之后,我就让他过来为宗主润笔研墨。宗主意下如何?” 宗主面露悦色:“好,炼丹之事最为要紧。那便这么定了,往后只要你们忙完正事,就叫这……” “药童颜闻。”杨介应道。 “好,叫颜闻来天宫替我画画。” 第43章 三见故人 说到这里,但见一个侍卫走了进来:“禀宗主,利州路分坛驭灵师求见。” “不是方才见过么,怎么又来了,知道了。”宗主有点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冲杨劼挥了挥手:“古老先生,做药要紧,你们去忙吧。” 杨劼瞥见子卿此时已经默默收起卷轴背起药篓,迟疑片刻便作揖道:“那老朽这就告退了。” 二人离开天宫出来,一路无言回到了“腾云间”的大街上,杨劼带着子卿走到一处靠近河边的僻静角落,环顾四周无人,对子卿轻声说道:“防御,方才机会不错,为何没有动手……” “这个书生相貌的男子真的是腾龙宗宗主?”子卿打断了他。 “正是,别看此人一副年轻书生模样,他就是辰风仙君之子,腾龙宗现任宗主,一发姓龙,道号远鸣。” “哦,腾龙宗的头目自然是姓龙了。”子卿揶揄地点点头,又问:“腾龙宗作乱全是此人主谋?” “不错,腾龙宗原本是出世的门派,并不见于江湖,自他任了宗主,为了将腾龙宗作大,诸如祭祀烛龙,售卖龙蕴丹,想了各种法子招募信众,虽然也和辰风仙君一样资质超凡,如今功力深不可测,但是处事与腾龙仙君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你说过星宿可千变万化,那这教主又有什么本领?” “老朽多年来只在此洞中苟且,除了炼丹之外平日多是为宗门弟子看病,偶尔才会像今日这样被宗主召去,所见所闻不过道听途说,尚不知这二十八星宿真人到底是否足有二十八个,又遑论其各自去向。只知星宿各个都有特长异能,有的皮肤坚如磐石,有的全身柔若无骨,还有的能化作兽形禽相……” 子卿想起了周鹤阳,吴思三等人的怪异本事:“是否就如周鹤阳般,可以随意蜕皮?” “不止,周鹤阳只是刚刚达到星宿门槛,真正的星宿是有世间百兽能力,譬如虎态熊躯,譬如鹰飞豹行,不一而同。” 这么说,变个相貌岂不是轻而易举? 子卿继续问道:“先生离开皇宫,有多久了?” 杨劼掐指答道:“算来约莫有十多个年头了。防御此问何意?” “在下是吃查子这碗饭的,先生的话,本官都会一一记着。言出者是人是魔,全凭自个表相。”子卿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过杨劼:“先生面前的我,不过是一面镜子。” “老朽为魔教做事,自然甘愿受罚,但求问罪朝堂时,能放过老朽家人。”杨劼说着淡然一笑:“至于老朽所言足不足信,是防御的事。” 子卿觉得心中头绪万千,需要时间再做梳理,于是说道:“此地不便说话,先与我回那腾龙宗丹洞。有些事,我得再做周旋。” 杨劼点点头,继而又问:“防御打算何时动手?” “这腾云间内部道路复杂、易守难攻,更怕一时疏漏叫他们逃脱,现在打草惊蛇为时尚早。”子卿看了看远处云雾袅绕若隐若现的天宫:“如今三皇子韵王亲来中南查捕腾龙魔教,此事不得有失,我得将此处形势排摸清楚再出去禀报,方能布置周全,一网打尽。” 说罢继续悄悄观察杨劼反应。 “连皇子都亲自来了?”杨劼闻言一惊,随即叹了口气:“看来腾龙宗倾覆就在眼前了。” 子卿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脚步声响起,连忙摆手打断杨劼:“有人来了。” “神医。”话音刚落,一个丫鬟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里。她福了一福,不紧不慢地道:“吴坛主正在找你,说是让你去看看癫婆。” “癫婆?”杨劼听闻脸色陡然一变:“它不是跑了么……怎会来这里?” “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吴坛主遣奴婢到丹瀛寻神医,要神医速速赶去。” “他们现在何处?” “奴婢没问,应该是在地上吧。” “什么都不知……知道了,多谢。”杨劼等丫鬟慢悠悠地转身终于走远,面色和缓下来对子卿道:“恰好此事老朽不得不去理会,不如防御先回洞中等我,到时我将腾云间各处布置、出入通道一一为防御标记出来,再看看如何料理防御体内的阴阳怪相。” 子卿闻言喜道:“好,如此必然能将这伙妖贼一网打尽。” 杨劼叹口气:“腾龙宗这些年所作所为实在有背道理,如今有此劫数,老朽已有所料。防御保重,我去去就回。” 说罢便匆匆走了。 子卿目送杨劼离去,随即整理一下衣衫,准备回药师洞去等杨劼返来,却察觉到还有人躲在附近。 不由按住图穷匕见站在原地,沉声问道:“什么人?出来说话。” “好险被我发现了,不然你就交代在这里了。”这才发现是方才送口信的那个丫鬟,背着手慢悠悠从暗处走了出来。 “你是……?”子卿看着白纱覆面的丫鬟,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官爷!”那丫鬟悠然靠近子卿,突然粗声道:“什么都别信!” 语声竟有些许熟悉,再细细端详丫鬟,青袍锦袄翠纱裙,腰间系条红绦,衬出苗条又稍显稚嫩的身材,鬓发低垂瓒钗斜插,虽然蒙着面纱看不清口鼻,却挡不住一对清秀的眉眼中透出的丝丝英气。 “唉,我好不容易混进洞来,有要紧事要顾,已经忙得要死了……” “洛叶?” 子卿面前这个身材娇小的丫鬟,竟然是那戗刀少年洛叶乔装的,但见他环抱双臂,柳眉倒竖:“你都去了哪里?怎么半天没见洞外大乱?” “大乱?” “对啊,既然找到了魔教所在之地,不是应该带上人手来围攻魔教吗,你怎么还独自个到处乱晃?你别告诉我你又是一个人进来的。” “不错,我见你被抓走,便跟了进来,却没料到此地竟然有如此洞天,出入口必然不会少,要团团围住谈何容易,需得找个熟悉布置的舌头再从长计议,便想到你是合适的人选……谁知寻你不着,反而找到了腾龙宗的炼丹禁地。” 洛叶扶额叹气:“我就猜到……你这不要命的差官,果然又想出个最不要命的法子……唉,我是谁?哪里用得着你救啊,看,我这不是轻轻松松就溜出来了。”洛叶得意地侧身做了个万福礼,又正色道:“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没准早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你的意思是……”子卿四下环顾:“我也成了瓮中之鳖?” “什么也也也的?……呸呸呸,你现在更像鳖。” 洛叶斜眼看了看背着药篓子的子卿:“唉,这么快你就和那些腾龙宗的人搭上了,怎么感觉你是谁的话都听,偏偏就不听我的话呢?” 子卿奇道:“你说过什么话?” “什么都别信啊!” 子卿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我确实是谁的话都没信啊,包括你的。” “你啊!”洛叶气得大喊一声, 这一喊是用的女声,又尖又细,害得听觉敏锐的子卿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 洛叶也发现自己声音太大,不由吐了吐舌头,惊慌地四顾片刻,见没有什么动静,于是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歉,一时紧张,又夹起嗓子说话了……那老头是谁?” 子卿答道:“你放心,此人所言我也并非尽信……他名唤杨劼,自称是腾龙宗的药师,之所以会委身于魔教是因为家人被腾龙宗抓为质子,他知我公人身份后,不仅没有声张,还为我疗伤,方才又带我去见了宗主,始终未有加害之意……” 洛叶闻言一愣:“哦?你已经见过龙远鸣了?然后呢?” “然后就出来了。” “出来了?啥也没干?他没识破你?你没杀了他?” 子卿摇摇头。 洛叶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动手,你不是他的对手,这种事还是得我来……” “啊?” “对了,你说那老头给你疗过伤?过来让我把把脉,可别傻乎乎的给人下了毒。” 洛叶四下张望一下,随即不由分说上来拉过子卿的手握了握:“……脉象忽冷忽热,唉,体内两股真气到现在还在左右互搏……” “我在可是杨劼害我?” “倒也不是……本来人体若是阴阳不调,唯有此消彼长一种表象,可你呢,两者竟都到了极致,到底是啥诡异体质啊……” 子卿点点头:“不错,确实感到忽冷忽热……那药师杨劼也说从没见过。” 洛叶无奈地挠了挠头,从怀中掏出一物:哪,这个给你。” 那是一片绿色的叶子:“这叶片你嚼烂含在舌底……张嘴……啊!”他不由分说地上来,踮起脚捏住子卿的双颊。 子卿条件反射的一挡,抢过叶子细看了看,是片佩兰叶。 洛叶翻个白眼:“这佩兰性温偏寒,能调节你体内的阳极阴虚之气。” 子卿道:“杨劼也用过佩兰,他说我已达到了腾龙修真之法中的星宿境界,此话是真是假?” “他懂什么……”洛叶冷笑一声,得意地说道:“那一晚,我回洞之后……” 子卿闻言心中一暖:“原来那天晚上你又回来了?” “废话,我何时骗过你,把你锁起来是因为我急着要去采些药材来救你,而你又已是黑眚形貌,怕你发狂乱跑。”洛叶白了子卿一眼:“之后便将极阳之血直接注入你的体内来化解你变异之势,如此一来……” 子卿期待问道:“我便好了?” 洛叶摇摇头:“呃……我不知道啊,我也是头一遭见到你这样的……若是直接往常人体内注入极阳之血几乎是必死无疑的,但以当时你那模样……便想反正变了黑眚也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不如以毒攻毒,试一试左右不亏,是死是活看你造化吧……” “啊?” “少废话,张嘴,我又不会害你。”一边说一边将叶子塞进子卿的嘴中。 咀嚼叶片,子卿很快便感觉嘴里清凉辛散,不由吞了一口口水,这股清爽之意便随之传递到腹中,犹如酷暑中喝了一口凉茶:“多谢!难怪这腾云间到处都有佩兰味道,想必是腾龙宗刻意为之。” 洛叶冷笑一声:“哼,佩兰又不是他们腾龙宗种的,这玄武肚子里本来就有……” “什么?什么玄武肚子?” 洛叶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穹顶,答非所问:“总之,这山洞四通八达,出入口也有讲究。” 他指着远处的几块岛屿又道:“洞内八岛以河道分隔而取先天八卦之势,其中震巽艮兑四卦无外出通路,剩余四卦,乾卦方向便是魔教自称的天宫,本来是自在天所在,虽有最方便的出入口但平时一般人不可通过,至于活水流入的坎卦和我进来的离卦,出入口所处极高,寓意只进不出,不乘云辇单靠脚力的话,爬上去费力又费时,也不必考虑,唯有坤卦方位,地势最低,旁边又是活水流出之处,就是唯一最快的出口。” 洛叶连珠弹似地讲了一通,也不管子卿听没听明白,话毕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不说了。此地马上要出大事,绝对不可久留,听我的左右不亏……” 子卿心中忐忑地看向“腾云间”大道上来往走动的腾龙宗信众,自从视力越来越差后,其他感官却超乎以往的敏锐,即便不用双眼,他也能感到有人群中有一股熟悉而隐蔽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种冰冷和他身体中的寒冷之气有某种关联,似乎在时刻遥相呼应一般,即便在这四处弥漫着紫色雾气的腾云间中也能非常清楚的感应到。 有人一直在暗处跟踪。 他连忙去看洛叶,只见扮作丫鬟的少年此刻正踩着碎步一扭一扭离去,少女姿态模仿得惟妙惟肖。 渐行渐远的洛叶不忘夹着嗓子道别,声音越来越轻:“我还有事要办,青山不再绿水不流,咱们后会无期……” 子卿二话不说,迈步直追上去。 “唉?你干嘛?” 洛叶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却被子卿不由分说一把揽住了腰肢,如提小鸡一般提在腰间,继而运起轻功,带着洛叶朝旁边的河道跳了下去。 第44章 水中遇险 在子卿挟持之下,洛叶挣扎不得,半空中惊慌大叫,几乎破了音:“非……非礼呀!非咕噜……” 没等他喊完,人已经彻底没入水中,只好两脚乱蹬,双手拼命撕扯子卿的手臂,想要挣脱出去,然而此时的子卿如鱼得水,手臂紧紧夹住洛叶,身体快速扭动,犹如一支离弦之箭,转眼已经窜出好远。 子卿一边按住拼命扑腾的洛叶的嘴巴游动,一边侧耳倾听岸上动静,似乎没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不由心中暗喜,显然这四通八达的地下河是天然的隐蔽通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在腾云间来去自如。多亏自己有了这怪异本身,正好能把魔教内部虚实探个通透。想到这里他立即朝天宫的方向游去。 然而子卿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被怀中的少年狠狠地拧了一下手臂,顺着洛叶所指的方向看去,原来前方黑暗的水底钻出了一个黑色的细长物体,犹如离弦之箭般快速朝二人袭来,眨眼间便已近在眼前了。 定睛一看黑影竟然是一条三尺来长的黑蛇,正张开血盆大口咬将过来,亏得子卿反应灵敏,见状连忙抱住洛叶扭动腰身,如同游鱼般轻巧地在水中翻了个身,恰好与水蛇擦肩而过。 黑蛇虽然扑了个空,但在水中远比子卿更加敏捷,只见它扭动柔软的身子,回首以迅雷之势再度咬向子卿怀中的洛叶,一对锐利的獠牙转瞬便近在咫尺,吓得洛叶无助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洛叶却并没有感到疼痛,等他疑惑地再次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子卿的手臂,但见黑蛇的一对长牙深深地嵌进了子卿的手掌心,随着子卿五指用力握紧,那黑蛇还没来得及扭动几下便被捏碎了脑壳,水中漫起一朵紫色的血云。 子卿解决了黑蛇,回过头来意欲继续向前,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头皮阵阵发麻。 但见前方刚才还空旷一片的水域之中,此时此刻竟然已布满了黑蛇,它们大小不一,扭动向前,聚集的数量越来越多,全都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冒了出来,这些如同鬼魅的黑蛇并没有立即攻上来,只是阻挡着二人的前路,那一双双蛇眼散发着阴冷的寒光,如天宫守卫般紧紧注视着子卿洛叶二人。 洛叶拉了拉子卿,指了指自己憋得鼓鼓的不停冒着气泡的腮帮子,看来就快憋不住气了。子卿无奈地一咬牙,抱住他转身往回游出好远,果然那些蛇并没再追来,显然就是专门守护天宫的。 为了不让洛叶闭气太久,子卿找了一处阴暗的角落浮出水面。 洛叶喘了好一会儿,才一边吐着水一边说道:“大哥你要干嘛?天宫周围的水里都是蛇,若是能从水路通行我肯定早告诉你了啊!” “看来这里你很熟啊?” 洛叶一愣:“呃,算是吧……” 担心被岸上的人发觉,子卿低声道:“先找个没人的处所,我们好好谈谈。” 洛叶闻言不悦:“我那么多事儿要忙,你就别老缠着我咕噜……” 话音刚落,子卿又带着他沉下水去。 少倾再次浮到水面,洛叶扭头就冲子卿“噗”地吐了一口水。 “干啥呀,不能好好说话吗?就非得一直缠着我嘛?”洛叶瞪了子卿一眼,表情忿忿不满,见子卿坚决地点了点头,只好撇撇嘴露出无奈的表情,扭头指了指远处:“喏,那边。” 顺着他视线看去,那是云震台旁的一条河道,那个方向往里确实是一个一片漆黑的山洞,再看洛叶,已经捏住鼻子乖乖等着了,两人于是又潜回了水下。 子卿在水中的游动速度虽然已经远超常人,但始终能感受到先前的那股冰冷的视线。心中正觉不安,突然洛叶一手用力扒拉他的脸,满脸惊恐地用另一只手指着后面,引得子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水中赫然有一团灰色的线团正以极快的游动速度紧紧跟在身后,那线团的后面有三条苍白的尾巴在水中疾速卷动,推动它扭动细长的白色身躯向前,连周围的水都被染成了墨色,借着岸上火把的光亮远远看去,犹如一泼浓雾起伏,着实诡异。 怪雾追着二人,在冰冷而阴暗的地下河道中快速穿梭着,不知逆流游了多久,子卿才发现迎面的水势越来越猛烈,速度不得不放慢下来。 身后的那团黑雾此时已变成白色,就好像浑身涂的染料被冲淡了一样,眼看已经逐渐赶上来了。 情急中子卿低头看了看洛叶,这才发现他双眼紧闭,口中只能冒出零星气泡,身子也软软地不再挣扎,心中不由暗叫“不好”便朝水面上钻,但怪物已近在咫尺,浑身缭绕雾气原来都是怪物身上长长的毛发,眼看子卿就要浮出水面,突然有一只长长的白色手臂从灰白的毛发中间伸了出来,紧紧抓住了子卿的右脚脚踝就往下一拽。 虽然子卿可以长期闭气游动如鱼,但怀中的洛叶可是需要呼吸的,子卿拼命扭动身躯想要浮上水面,无奈被怪物拼命拉住,一时间只能僵持在水下。 眼看洛叶嘴里已经不吐气泡了,情急之中子卿忽然灵机一动,反其道行之,用力捧起将洛叶往上一托,而自己的身体一下子便被拖入了怪物那浓雾般的线团中。 无尽的灰白色毛发缠绕束缚在子卿的身上,犹如一张巨大的渔网。 地下山洞中本来是没有光线的,更不用说冰冷的地下河道了,此刻子卿他们恐怕早已离开了腾云间的水域,周遭早已一片漆黑。 奇妙的是,子卿的怀中有微弱的光线在闪烁,那是洛叶先前送给他的虫匣,这匣里的萤火虫先前已许久没有发光,看着像是死了一般,然而此刻却又发出青白光芒,才让他看清了怪物的本来面目。 一双玉手将缠绕在子卿眼前的长发撩拨开去,轻轻捧住了子卿的面颊,一张熟悉的脸庞随即出现在子卿眼前。 芙蓉如面凤眼含羞,桃腮带笑朱唇微启,此刻银发披肩,一袭白袍的秦氏正温柔地与子卿静静对视着, 美目顾盼间犹似一泓清水,冷傲灵动却勾魂摄魄,让人魂牵梦绕,片刻也无法挪开眼光。 如此模样连子卿也不由得看呆了,若是不知情,定会以为此女是天仙下凡了。 “哈!” 只在瞬间,眼前这双摄人心神的美目突然怒目圆睁,充满神采的双瞳已收缩成细如银针的形状,前一刻还俏皮微扬的唇角森然裂开,撕破了粉嫩的脸颊,小巧的朱唇此刻赫然化成了一张血盆大口,嘴中尖锐的三角齿颗颗纤毫毕现,转眼已嵌入子卿的肩膀。 “呃!”子卿只觉得微微一麻,随即就再也使不出力气了,只知道体内寒气此刻犹如被扎德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全都顺着肩膀的伤口涌向了秦氏的口中,就像和秦氏从齿间传来的寒气产生了共鸣似地一股脑涌向了秦氏,随之而来的是秦氏双眼瞪得大如铜铃,狰狞的脸上绽放着愉悦的笑容。 无法动弹的子卿下意识地嚼了一口含在舌底的佩兰,麻木的手指终于有了一丝知觉,便立即摸向怀中。 昏迷的洛叶浮上了水面,子卿家传暗器的刀鞘——《山河图》的卷轴就披在他身上。 平静的水面下则是缠斗的二人,子卿将图穷匕见狠狠插在了秦氏双肋上。 趁着秦氏松嘴的当口,子卿双足在她胸前猛力一蹬,狠狠地把秦氏踩入水底,自己则身体呈纺锤状,手里攥着的红绦带着双刀划出两条红色的血线,朝着水面窜了上去。 子卿钻出水面,抱住洛叶翻身爬上了岸。 这里是一条空无一人的巨大通道,天宫所在巨大主洞的灯火从此处看去只是一个小小的亮点,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游出了很远的距离。 通道内高可达四、五丈有余,中间是一条两、三丈宽的河道,子卿他们便是从中游过来的,至于两侧的河岸上,则是人为开凿的平坦宽阔的走道,可容三架马车通过,此刻铺满石板的道路上此时堆积了不少的碎石,应该都是通道顶上掉下来的,显然已多年无人使用了。 整个通道只靠洞壁上的缝隙中透出的黯淡白光照明,黑暗中即便子卿也可以清楚的看出这些发光细缝一直延伸到不远处通道尽头一面石门上。 那扇石门粗糙而不经修葺表面仿佛是天然雕琢而成的,巨大且厚重,完整地挡住了通道的去路,让人不禁好奇究竟该如何打开。除了透出白光之外,还有汩汩清水源源不断地从缝隙中流出来汇聚到河道之中,水光掩映之下,忽明忽暗之间,大门上的缝隙走势泾渭分明,鬼斧神工般地刻着“天机”二字。 扭头看向身旁溺水后的洛叶,正静静躺在岸边:“喂,洛叶,醒醒。” 若只观其相貌,俨然是一位面容姣好,柳眉朱唇的妙龄少女,子卿看得都有些呆了。 看着洛叶的嘴唇,子卿忽生一念,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一夜,亲我的人是不是你?” 洛叶的嘴唇微动,眼看就要答话,却忽然“噗”地从嘴里头钻出一条小鱼儿来。 子卿见状又一转念:“不,不,我真没那种癖好,你还是别说了。” 然而洛叶再无反应,子卿这才发现洛叶面色惨白,连忙伸手探鼻,竟已气息全无。 此刻救人要紧,忙俯身一手捏住洛叶鼻孔,一手掰开洛叶嘴巴,口对口做起了人工呼吸。 “哗啦!” 突然河面窜起巨大水柱,但见秦氏一跃而出,舒展的身体在空中长逾数丈,向岸边的二人张牙舞爪地扑来。 下一刻,蛇一般柔软的身躯已经在子卿和洛叶二人身上来回缠绕了好几圈。 “要你!” 秦氏咧开那张已经开到双颊的嘴,抵到子卿的面前,话音犹如吐出的毒液一般,“嘶嘶”声阵阵:“我要你,官人!快把你的身子,你的血,统统都给我……姐姐可馋死了!” 她的身子柔若无骨,配合那苍白得像面条一样的双腿将二人紧紧卷在中间,子卿动弹不得,几乎能听见自己身上的骨头发出的“咯咯”声。 “哇!” 旁边的洛叶突然张大嘴巴吐出一大口水来,将肚子里的一坨烂面糊,两条泥鳅,几根菜叶全都交代在了子卿和秦氏身上,原来秦氏这一卷,正好是救了溺水的洛叶,将他腹中的水通通都给压出来了。 洛叶咳嗽几声,虚弱地吐槽道:“你要官人……就把小娘子给放了呗?” “呃呀!好脏的小畜生!”秦氏这才反应过来,“唰”地松开了二人,扭动身躯顷刻退到四五丈开外。 子卿顺势抱住洛叶在地上滚了几滚卸去力,随即将瘫软无力的洛叶放到一边的大石前,双手持刀,转身迎向那状如鬼怪的秦氏。 面前的秦氏已“站”起了身子,她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人色,一头灰白的长发杂乱地披散下来,与身上同样茂盛的毛发纠缠在一起,依稀露出下面同样苍白的身躯,只裹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色袍子,此时因为浸湿了水,紧紧贴住她双胸若隐若现的身体,将她成熟女性姣好的身材凸显了出来,然而这种女性身躯的娇美在视线来到她的下半身时便戛然而止了,因为此刻她下垂的粗壮双臂竟然和她满头的白发一样长至足踝,手指上如半月般的锋利指甲正轻轻揉搓着一双好似章鱼触手一般形状的、几乎已难以辨认出脚掌形状的小脚。 诡异的地方还不仅于此,但见秦氏下半身一条长长的白色蛇尾撑住地面,轻松地将她托起在半空中,身高逾丈。 子卿讶异:“你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哈哈哈!”秦氏放声大笑,那张血盆大口嘴角几乎开裂到了耳根:“官人想说什么?奴家变作了什么样?” 她的话音颤颤,伴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哦,我知道了,官人觉得奴家……” 说着她扭动腰肢,蛇尾在空中轻轻一甩:“嘶嘶!这模样好看吗?” “呵呵!好看好看,好一个蛇蝎美人!”身旁洛叶鼓着掌高声称赞,随即突然冷笑一声,转头对子卿说道:“怪哉怪哉,腾龙宗一众灵溪弟子当中,她可是最愚钝的那个,就连再简单不过的修妖也没修明白过,可没曾想才几日不见,竟然已经有如此造化,从小喽啰一下子就变成了大妖了,不会是把玄石整个给吞了吧?” 秦氏闻言脸色一变:“你个小魔头,又来污我清白!明明是你和周鹤阳偷走玄石,却赖到我头上!害我被宗门缉捕,连面都不敢露了。” 第45章 蛇蝎美人 看着张牙舞爪的秦氏,洛叶长叹一声,苦道:“唉,我为你与王书生二人情意感动,才好意指点你们带着玄石远走高飞,你却要恶言相向,实在是折煞我也!” “别提那负心汉!” 洛叶见秦氏怒不可遏,又眉头一扬:“哎?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你的那把火,灵溪百姓如何能逃过一劫,恐怕还在梦中就统统做了水鬼。姐姐这可是大善之举啊!” 秦氏朝洛叶恶狠狠瞪了一眼:“少废话,玄石到底在什么地方?快快交出来!好叫姐姐洗脱冤屈。” 洛叶装出委屈的模样说道:“等等,你这就不讲道理了。才几日不见,姐姐年轻了十岁不止,肤白貌美唇红齿白,简直就是仙女下凡,这肯定是玄浆的功效啊!任谁都会以为玄石在你那里吧?” “是吗?”秦氏一听,立马翘起兰花指,对着水面的倒影照了又照,面色也缓和不少:“不过这并非玄浆的功劳,都得感谢你旁边这位官人呀!” 但见秦氏伸出手指,用长长的指甲勾了勾嘴中一对如蛇牙般的粗长门牙,发出“叮叮”响声:“奴家本被王宝贵那负心汉给害了,落到水中正肝肠寸断万念俱灰哪,还好有官人搭救奴家性命,奴家被官人救起后,又压在身下,官人的身子……害得……害得奴家……忍不住……”说到这里她打量着子卿的胸口,面颊泛起两朵红云。 洛叶瞪大眼睛歪头看向子卿,低声说道:“我真是看走了眼,你不是喜欢老头的么?怎么……还喜欢他人之妇?真是禽兽不如啊!” 子卿急道:“胡、胡说八道!” 洛叶托着下巴自言自语:“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首诗我原来常常背给王书生听……” “此女落水是我救上岸来不假,但她却趁我不备持刀伤我,随后她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对对!……”秦氏突然一拍手掌,伸出那前端分叉的长舌咂了咂嘴:“就是官人的血,比那玄浆简直好喝千百倍!便道是天赐的琼浆也不为过!” 洛叶恍然大悟,侧头轻身对子卿说道:“原来,她是喝了你身上的极阳极阴之血啊?” “我的血?”子卿一愣,忽然想起什么,又压低声音对洛叶说道:“不过细细想来……你那伪装圣使的法子可害苦了我,她和周鹤阳都识破了,魔教见面时明明有接头口令你为何不早说?” 没想到却换来洛叶一个白眼:“算了吧,她和周鹤阳都心里有鬼,管你是谁啊,无非就是找个理由偷袭你罢了。” 两人在这边悄悄的交头接耳,那边秦氏自言自语的兴致也越来越高,此时正不停扭动那柔软的蛇尾:“奴家每每想起来都……都欲罢不能,真的是彻底……上瘾啦,官人,乖乖跟奴家走吧!” 话音未落,她身躯长舒如银蛇出洞,双爪齐齐朝子卿抓来。 子卿蓄势相迎,先是轻巧侧步让过秦氏右爪,随即抬手以双刀去接秦氏左爪。秦氏显然对子卿手中的图穷匕见颇有几分忌惮,慌忙将手缩了回去。 二人就此周旋开来,虽然秦氏爪击疾如鬼魅,身法急若蛇舞,出招快似闪电,已经非常人可为,但子卿自从有妖异之力在体内流动,也已不是寻常之辈,所以每每秦氏攻至子卿要害,又总能恰到好处地以双刀招架和轻功闪避及时化险为夷。 正旗鼓相当难分高下时,秦氏忽然收回双爪,飞身跃起,一招“燕子剪尾”双足连出朝子卿踢来,子卿见状委身避过,然而却料不到秦氏双足踢罢便将身后蛇尾用力往地上一撑,双腿再一次如同连珠炮一般轮番凌空踢来,子卿哪里曾应付过这种非人的怪招,一时闪避不及,被雨点般的攻击重重踹中小腹,连退数步止于两丈开外。 还没等他站稳,秦氏撑地的长尾再度发力,身子绷得笔直紧随子卿而至,子卿见状心中暗道不好,握住双刀红缰,朝扑来的秦氏甩了出去,不料秦氏双爪带风齐出,在空中化作一对柔软的长鞭,“锵锵”两声响,仅凭双爪便将抛来的双刀齐齐挡开,随后又精准地抓在了他的肋部。 “唰唰!”子卿翻滚了好几圈,终于止住退势半跪在地上,腰间现出几道伤口,白色的血喷薄而出。原来秦氏一身的皮囊如今已厚如铜墙铁壁,似乎完全不惧刀刃,先前和子卿纠缠只是佯装引其大意罢了。 “好,好,官人的血,美味啊!再来点!”秦氏左手搂腰,右手举到肩头,口中吐出鲜红而细长的犹如蛇信般的舌头,贪婪地“嘶嘶”舔舐着右手指尖的血渍。末了她一抹嘴,狞笑的面颊上一片紫红。 此刻站在子卿面前的,并不是寻常凡人,而是一头凶猛的怪物,寻常的武功招式根本无法与之匹敌,除非…… “你想去哪?!”秦氏忽然收起笑容,厉声喝道。 原来是躲在一边的洛叶正准备开溜,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你们慢慢打,我先走了……” “小贱种,你以为你跑得掉吗?灵溪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秦氏那张如天仙般的俏脸此时却露出无比阴狠的表情:“明明就是你放的火,还敢含血喷人?你跑啊,等我吸干了这小白脸的血再来收拾你!” “嗡嗡!”秦氏话音刚落,身后突然有两道寒芒闪动,竟是子卿的“图穷匕见”兀自飘在了半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唰唰”双刀已经兀自一左一右划过她的双肩,将一大把秦氏的灰白色长发切散在空中,又飞回到了子卿身边。 “又是这个妖法!害我补了多少气血才缓过劲来!我的风鬟雾鬓啊!”秦氏伸出双爪心疼地去抓那在虚空中四散飘落的头发,话音里满是歇斯底里。 然而这突然袭击只是灵光乍现罢了,躺倒在地的子卿还想再去操控图穷匕见,却发现任凭他如何拼命运功,手指尖却再也发不出白气了,只能无奈地凝视着纹丝不动的短刀。 更糟糕的是经历一番运劲发力,此刻随着腰间伤口血流不止,子卿明显感到体内最后的一丝内力似乎已经耗尽,只余下寒气犹如一个来回滚动的雪球,在腹中持续膨胀着,雪球表面仿佛带有无数尖刀,刮挠着所到之处的骨肉几乎要破壳而出,一时间冷得他连上下门牙都打起架来,不住地发出“哒哒”声,而手臂上的汗毛乍看之下竟然变得比以往更粗更白了。 难道……这就要异变了吗? 不知何时洛叶已经来到了身后,伸出双臂环绕着子卿血流不止的腰,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想活命么?”他紧紧抱着子卿,探头在子卿的耳边轻声说道:“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做。” 犹如呓语。 子卿听来,洛叶的说话声中分明还有另一人在异口同声应和着,和洛叶的音调不同,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由异常遥远的地方徐徐而来,带着跌宕不绝的绵绵回音,由耳畔直达子卿的脑海:“照我说的做。” “啊?”子卿刚想张嘴说话,就被洛叶塞入了一颗白色的药丸,随即洛叶又用力一搂他的小腹,药丸便已顺势落进了他的腹中。 这时那话语声又化为洛叶的了:“我是说……事到如今左右没得选,你就照我说的做吧,别走神,我授你一套心法口诀,好对付这条杂蛇。”洛叶用带着命令的语气道:“黑血极阴,寒入经络,当归细辛,温经散寒,混通血脉。是不是感到小腹里有点暖暖的?” 果然子卿感觉那颗药丸才刚落到他本已被寒气浸透的小腹里,就在平静的湖面上溅起了巨大的水花,小小药丸仿佛一个燃烧的小火球,在腹中将温暖像晕开的涟漪般不断传递着。 “闭目凝神,吐纳运功……吸气,沉至丹田底。”洛叶边说边捂住子卿的双手,反掌推下到小腹位置,随即又慢慢翻掌抬起到胸前:“呼气,两腹收紧,引至双手。” 子卿照做之下,感觉那一股小小的火球受到收紧的小腹压迫,慢慢分成了两股暖气沿着两肋传递到了手臂,最终汇集在手掌上,宛若手里握着两团小火球。 “睁眼,看向你的兵刃。”子卿闻言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变得糟糕的视力竟然恢复了正常,方才还模糊一片的景物此刻都清晰了不少,而且不仅于此,在这黑暗的环境中,所有东西如今还都蒙上了一层灰色,仿佛发出了黯淡的光芒一般,能帮助他看清以前看不清楚的许多细节,他略微移动视线,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自己的双刀。 “起。”那飘渺女声和洛叶一齐说到。 “嗡!”图穷匕见应声由地上飞起,悬浮于半空之中,红色的缰绳飘动不止。 “你是戗刀门的传人,那红叶的招式自然懂得,接下来的事,交由他引你做吧。” 子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这声音虽从洛叶嘴中传出,可在子卿听来,却不仅仅是洛叶的声音,分明还夹杂着那个他曾一亲芳泽的女子的声音,光是听见,便感觉字字如真言玉律,让他心甘情愿的依从照做。 “又搞这怪法术!”秦氏的怪叫让子卿回过神来,见着漂浮的双刀似乎勾起了秦氏不快的回忆,只见她脸色煞白,歇斯底里的叫道:“老娘可不会再吃这套了!” 而洛叶的声音此刻在子卿听来也恢复了正常:“呵呵,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不过谁叫你管不住这张臭嘴骂我呢?呵呵,小爷就赏你几个耳光医医你的口臭吧。” 他话音刚落,子卿胸口那盏虫匣竟然又一次发出微弱的亮光,那光亮好似呼吸,忽明忽暗,但每一次黯淡后再度亮起都会更加耀眼,如此反复最终在一片漆黑的洞穴之中发出了耀眼的亮光。 “好歹我也算练过几天戗刀门功夫的,听我的,溪秋鱼游。”洛叶的声音在子卿耳畔响起,如同条件反射般,红叶刀法的图谱立即在子卿的脑海中闪过,瞬间让他的身体充满了力量。 面对飞扑而来的秦氏,洛叶双手扶住子卿手臂,这看家的功夫又自如地使将出来,两人身法动作整齐划一,脚步轻点云袖长舒,在“嗡嗡”鸣声之中子卿的两柄短刀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在空中来回穿梭巡弋,密不透风地笼罩在子卿和洛叶周围。 秦氏“哈”地冷笑一声,扭动身子靠了上来。 随着子卿右手腕一抖,一道寒光便突然从这风阵中闪了出来,图穷匕见已如离弦之箭般直奔秦氏面门而去。 然而“当”的一声脆响,短刀竟被秦氏抬手弹开了。 秦氏不屑道:“我现在金鳞附体,又怎会怕你区区两把小刀片?” 但见她挥舞着的一双细长手臂,表面不知何时竟已凭空现出无数泛着微光的细小鳞片,无论图穷匕见怎么攻来,只要秦氏抬手格挡,带着萤虫飞舞的短刀就如同一群被驱赶的苍蝇般,始终近不得她的身。 “是吗?那就再接我一招!” 洛叶说到这里伸手拍了拍虫匣,立即有无数萤火虫从虫匣的破洞中飞出,它们的光亮好似呼吸,忽明忽暗,但每一次黯淡后再度亮起都会更加耀眼,很快萦绕在二人周身以及两柄短刀上,但见图穷匕见引领着飞虫在空中来回游曳,宛若两个翩翩舞蹈的幽灵。 “嗛,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本事,不过是区区小虫。”图穷匕见的攻击虽然一一被秦氏化解了,但那些萤火虫却还围着她打转,惹得她不胜其扰地驱赶着:“官人啊,何苦如此害臊呢,就让小女子亲近亲近嘛……”说着一边继续格挡图穷匕见,一边慢慢朝子卿和洛叶靠近。 洛叶控制飞刀的攻击,嬉皮笑脸的说到:“得了吧,他的身边已经有我了,哪里还容得下你?你看我们俩一拍即合,道同志合,珠联璧合,曲意迎合……” 洛叶的碎嘴子将秦氏给绕进去了,听到这里她张口说道:“曲意迎合用错了吧……” 却被洛叶大声喝断:“延津剑合!” 刚刚被格挡开的图穷匕见在半空里侧转刀刃杀了个回马枪,从措手不及的秦氏手臂上斜切而过,伴随一声惨叫,伤口处的鱼鳞瞬间被刮开,满天飞散。 “清风客栈的内掌柜,这刮鱼鳞的刀法你可见过?是你家厨子王宝贵亲传于我的!” 洛叶洋洋得意,双眼放光,仿佛很久没有如此扬眉吐气过了:“腾龙宗的宵小,一向就看不起戗刀门,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戗刀门的红叶剑舞!” 因为有了洛叶帮忙,子卿感觉身子终于不那么虚弱了,立即低声打断洛叶:“小心,她的招式可不止这些,听我号令……” “啊?”不等洛叶回过神来,子卿突然大喊一声:“白虹跨天!” 第46章 奇功伏妖 红叶刀法的招式名字一喊出口,洛叶就条件反射的足底发力,借着他的扶持,两人得以双双跃起,转瞬就有一道黑影刚好从他们脚下一掠而过,带起一股碎屑尘埃,正是秦氏的那条粗粗的蛇尾。 “嗯?”秦氏没曾想自己偷袭失败,反而是两道寒芒自空中至射而下连忙扭身闪过,然而她躲过了图穷匕见的刀锋,却发现刀首后的红缰不知不觉已缠在了手臂上,待得子卿和洛叶一同落到她的身后,而那短刀已经绕着她双手几番往复,带动着刀首红缰数个来回,将她的双手手腕紧紧绑住了。 秦氏一愣,念一句“旁门左道”就想用力挣脱,却发现红缰不仅扯不脱反而越挣越紧,不由大惊:“这是……捆仙绳?” 子卿默默将右手往上一翻,秦氏便乖乖地抬起了双手。 随着子卿左手腕一抖,快速转动护在二人身旁的第二把图穷匕见此时化作又一道寒光离弦而出。 接连“唰唰”几声,秦氏身上迸出了无数的伤口,没等她想逃开,光芒已经笼罩在秦氏周身。 “啊!”伴随着秦氏的连连凄叫,她那半人半蛇的身躯不停痉挛扭动,数不清的寒光犹如无数蜇人毒蜂般在她身上来回舔舐着,带起的血沫如同浪花四散飞溅,末了但听“嗤”的一声,图穷匕见明晃晃的刀尖终于深深刺入了她肋骨,引得血流如柱,子卿长舒一口气,脸上紧张的神色终于恢复了正常,于是双手牢牢束缚的秦氏便“砰”地一声倒在一片血泊中没了动静。 随着地下河道的水面逐渐恢复了平静,突然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片,只有钟乳石柱上的水滴滴落的声音偶尔参差响起。 子卿和洛叶楞在原地半天,才发觉危险褪去,一齐瘫坐在地上,两柄短刀掉在地上发生“铛铛”脆响。 “呃……”子卿忽然呻吟起来。 “你怎么样?”洛叶忙问。 “你抱得太紧……我喘不过气。” 洛叶这才发现自己抱住子卿的手碰到的是他的伤口,立即一把将子卿推到地上,惹得子卿不由疼哼了一声:“呃……” 洛叶见状吐吐舌,又默不作声把子卿扶坐起来,查看他腰部的伤口。 子卿问道:“你方才教我的运气之法,是谁教你的?” “师叔教的,虽然没怎么练过,但是口诀这种玩意儿,听一次就能记住了。” “师叔?她那个样子,还能教你武功?” “她以前当然也和你我一样,是人啊,都是腾龙宗害她变成这样的。” “那么刚才那女子是谁?”子卿问到。 洛叶扭头瞥了一眼秦氏:“什么女子?……你是说秦氏吗,严格来说已不算女子了,算女妖吧。” “不不,还有一个人,方才和你一起在我耳边说话的那个。” “啊?我方才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你听错了吧?”洛叶疑惑的摇摇头:“这里就我们和蛇精,哪里还有其他人?” “不不,我没有听错,你刚才在我身后时的语气声调,分明就是女子。” 洛叶夹起嗓子:“你是说想这样吗?” 子卿低头努力回忆着:“对,就是这样!不,不对……似乎又不太像。” 洛叶见子卿正盯着自己胸口,嗫嚅半晌却自己脸红了起来,一把将子卿又摔在地上:“你可别打我的主意!” “啊?” 洛叶“呸呸”吐了吐舌头。“小爷我可没那癖好……” “我也没那癖好。”子卿哭笑不得,随即问道:“不开玩笑,方才确是你在我耳边说话的吧?” “是啊,你也是戗刀门的,口诀你不是都会吗?” “不错,但我指的是你在念武功招式之前说的那些话。” 洛叶又是一脸莫名其妙:“我好像骂了这妖妇两句……难道……你是想学骂人的口诀?” “……”看着洛叶茫然的表情,子卿叹了口气,他低头看了看放在地上的双刀,回味刚才的声音,确实感觉是从脑海深处传来,如梦中呓语般。 “可能确实是我听错了……” 一时找不到解除异变的办法,子卿心中不免沮丧,低头看见地上的图穷匕,又不由自主地运气,想让图穷匕见再次漂浮起来,然而却发现运气半天只是让双刀微微抖动了几下,似乎又无法驱动了。 “这操控兵器的招式,怎么又不灵验了?” 洛叶见状笑了笑:“恐怕是因为你刚才将体内聚集的真气全都放出来了吧?” 子卿这才感到自己体内气息静如止水,原本一直互相撕扯的两股真气此时似乎暂时偃旗息鼓了。 “唉,这种能让刀飞起来的本事,我就怎么也练不出来,一直就觉得这红叶刀法啊,又是戗刀门瞎掰用来唬人的玩意儿,不学也罢,要不是看在师父的面上,我才每日闲时会练一练,起码切肉的时候还挺顺手的……如今想来果然不出所料,能使出真正的红叶刀法,唯有你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子卿闻言不知所以:“我本来也不会这招……法术的……昨日才刚发现自己居然能凭空操控兵器。” “那是自然……”洛叶边说边环顾四周,终于发现子卿的药篓子躺在河岸边,便走了过去:“这红叶刀法要想使出来,恐怕需要耗费不少功力……师叔也是从变成了白眚后,高兴时才偶尔会使那么一两下。” 子卿捂着伤口,坐在大石上道点点头:“你师叔,她能凭空控制鲁班锁。” 洛叶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师叔是极阳之体,腾龙宗不杀她就是图她可以用来制作龙蕴丹,为了压制你身上的极阴寒气,前日夜里我在玄威洞中用师叔之血输到你身上,你就变成了极阴极阳之体,体内阴阳两股气血既不调和也不消散,互相角力,甚至远胜于我师叔……” 洛叶拿起药篓走到子卿身边,扯下他头上的一根头发,细看那根发丝末梢处为白色,根部则为黑色:“这蛇精要喝你的血,因为你身上的气血比玄浆要厉害多了,你对她来说,就是一个移动的大号龙蕴丹。” 子卿附和道:“那个腾龙宗的药师杨介也说,我未经修炼,却已速成星宿,并非全是玄浆的功劳,而是我体质异于常人。如此说来,这腾龙宗所谓的修仙境界,岂不就是看血品级高低,要想提升快速修为,岂不就是喝更强者的血?” “自食人血开始,到食人血结束,这才叫有始有终嘛。”洛叶揶揄道:“表面神秘莫测,实则居心叵测。表面修仙得道,实则离经叛道。” 他扔掉子卿的发丝,坐到子卿身边:“通过红叶刀法图谱上的招式动作,我推测施展红叶刀法时,需要驱使极阴气血自经络向极阳气血传递,进而使得灵气迸发外出。” 洛叶边说边在药篓里翻找着:“此内功法门便是使用红叶刀法的前提。而宗门的壁画只记录了操控兵器的招数,但并没有讲内功修炼的法门,恐怕这内功本领以前的弟子本身就会,后来又不知为何失传了,所以如今没有人能使得出。” “若真是如此,我放出的这股气,为何可以驱使兵器,但周围的物事却不会响应?” 洛叶撇了撇嘴角:“你可知道虫匣里的那些虫子,平时什么都不吃,但却为何饿不死么?有一次下雨天,我带着虫匣出洞去,它接连被数道惊雷劈中,里头的小虫全都跟方才一样亮得耀眼。的亏我把它和戗刀的行头一块放在路边,才没被雷当场劈死。” 子卿喃喃:“说到那些神奇的飞虫,到底是什么来头,你还没告诉过我。” 洛叶继续说道:“你和这些虫儿一样,体内所蕴灵气,已自成磁场,可生雷放电。” 子卿站起身,默诵心法想照样施展,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经历方才一番大汗淋漓之后,此刻已冰冷的汗水仿佛要凝结成霜一般,根本使不出半分力气,猜想是龙蕴丹的药效已经过去了。 双刀自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子卿问道:“会不会是药效过了?” “什么药效?” “你方才给我吃的药啊,可是龙蕴丹?先前我吃了龙蕴丹之后,也曾不知怎的使出这法术来……” “哦,那个呀,效果不错吧?” 洛叶颇得意:“那可是我自己在龙蕴丹的基础上做的,比龙蕴丹更好,药引源自五石护命散。” “五石散?岂不就是那会致人中毒的寒食散?” “哎,没想到你还粗通药理啊?没错,寒食散虽然有毒,但毕竟效治伤寒愈而不复,喝过玄浆的人本身也算带毒,会觉得身体冰冷,需要龙蕴丹来压制缓解,乃是因为人体阴阳调和,不可偏颇,玄浆属阴,龙蕴丹属阳,方可调和,你方才体内寒气逼人,所以我在龙蕴丹里头加上了寒食散的药引改进,做成的大号灵蕴丹。” “我身体忽冷忽热,一会儿感觉要变黑眚,一会儿又好像要变白眚了,到底最后还会不会异变?会不会又变成什么灰眚了?”子卿说到最后不由心惊胆颤起来。 “嗯,说不定跟貔貅一样……” “啊?” “骗你的啦,其实像你这种模样的,我也没见过……说不定就像戗刀门前代弟子那样,毕竟戗刀门究竟当初是如何,我在玄威洞里没有找到哪怕一点字迹,也许腾龙宗的那个辰风仙君知道一点,不如你去问问他,看看他肯不肯告诉你吧。” 子卿猛然想到:“我义父或许知道。” “你义父?” “我先前曾说过,此番之所以会来灵溪一来是找我同袍兄弟,二来就是替我义父解开当年灭门阴谋,他就是你师父的师兄弟,名叫陆仲荀……当年因为驻守边关,未能赶回来相助。” 洛叶脱口而出:“哦!他啊!” 子卿眼前一亮:“你可认得?” “不认得。 “啊?” 洛叶正色道:“其实,我师父从没跟我说过他有几个师兄弟,因为严格来说,戗刀门传承至今,除了极少一些留驻本宗的内门弟子,外门弟子已有无数。戗刀门以数学、游学、兵学、出世学四学为基本,门人表面上以替人磨刀为生,实际做的都是相术风水等等行当。如今戗刀一词不过是一种伪装或是象征,门人早已分出三行六业,又以行业不同而各有所长,有为者及至辅助君王也不在少数。” 子卿应道:“久之便有了出世派和入世派之分。出世一派长于游学和出世学,游走江湖,修身寻仙。入世一派则专精数学兵学,加官进爵,求取功名,比如我义父。” “你说的不错。”洛叶柳眉一扬继续说道:“若是惹出事来,除非真的是恶行累累为害天下了,宗门才会派内门弟子前来执行家法,否则所致恶果都是你本人咎由自取,和宗门无关,因此很多门人并不透露自己师从戗刀门,甚至学成下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免得自己哪天行差走错会被追究。而反过来呢,如果本宗出了什么事,没有赶回来也没什么过错。师父说过,宗门驻地没了不打紧,好好活着才是要紧,只要学问还在,回头大伙有心聚在一处再攒个出来,还叫戗刀门。” “所以你用救活的牛车把那些玄威洞藏的书都运走了?” “因为宗门所存书籍日久总有磨损,内门弟子必修功课便是经常抄录换新,其实我抄写时已经都装进脑子里了,只是嫌回头再写一遍太麻烦……”洛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总之戗刀门凡事都讲求道法自然,就好比师门传承,只讲究一个开枝散叶,收徒都是信手拈来,没准在路边看你有缘便收作徒弟,把学问传下去就好。” “戗刀门还真是个豁达的门派。” “这叫活得通透,不然如何自战国承袭至今?”说到这里洛叶拍了拍沉思的子卿肩膀:“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现下除了龙蕴丹也没有别的法子抑制你体内的寒气……我把身边的大号灵蕴丹都给你。” 说到这里,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坨白色面糊来,用脏手搓成几颗小球形状逐一放进子卿手中:“喏,省着点吃,就这几颗了,既然不想化成妖怪,索性体内多负一毒又有何妨,说不准还能负负得正,左右不亏……” “玄浆,龙蕴丹,五毒散,这两日我吃过的毒药比这辈子吃过的药都多了。” 子卿接过这颗脏兮兮的泥球小心的收好,凝视着洛叶说道:“这药你在灵山上就做了不少吧,第一次救我时,后来在给我疗伤时,还有我昏迷时,都是你给我服了这药的对吧?你为何要一直瞒着我?” “我又不知道你所说是真是假,为人是好是坏,一来先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随你自生自灭,二来你说不定也有用,左右不亏……” 洛叶眨巴着眼睛狡黠一笑。 “说到这里,我的玉玦呢?”子卿打断洛叶。 “玉玦?” “先是拿走我的玉玦救了你师叔,后来又见我与腾龙宗为敌,方才又与你合力对付这妖女,所以我到底算不算好人?” 洛叶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那玉玦又不是啥稀罕之物,所以刚好没带在身边,回头你要几个我送你几个……” 洛叶说到这里吐吐舌头:“反正……虽然我先前确实有些事瞒着你,但你大可放心,这药的药效是肯定不会差的,之前在山上拿黑眚试药时,就有一个抢了别人的吃食,结果发狂暴起一连打伤好几只黑眚后力竭而亡了……好在我清理得干净,肖猴子又不在,才没给他察觉……” “难道得一辈子靠此药来阻止眚变么?对黑眚来说是毒药,对要变成黑眚的人来说何尝又不是……” 第47章 少年故乡 洛叶见子卿满脸凝重之色, 也收敛起笑容,挠挠头岔开话题:“对了,你还帮我解了一个困扰多年的疑惑,原来师父说的冰火双修三花五炁是这个意思,只有齐聚五体之中的极阴之炁与极阳之炁上聚于脑,随后归于黄庭,才能驱力于无形,我本以为师父说的境界常人并不可能达到,因为阴极阳生,阳极阴生,单单一门达到极致都要花上毕生精力,何况还要做到同时极阴极阳,更是难上加难……没想到这话所指的人,是同时拥有黑眚和白眚体质的人。” “白眚体质的人?你的意思是……不用化作白眚,常人就能有白眚一样的能力?” “没错!你在洞里看见红叶刀法的壁画了吧?那上头画的可都是人啊!所以戗刀门以前一定是有法子可以让常人即便不变为白眚也能拥有以气御剑的非凡本领!一定是这样,只要再多花些时日,我定能参悟其中玄机,到时不仅能解除眚毒,还能对人体质有所裨益……”洛叶说到这里兴奋地抓住子卿胳膊,却不小心触及了子卿的伤口,白血从包扎的缝隙之间喷了出来。 “不好!”洛叶连忙将拇指按在子卿臂上天泉穴下,血势立减。 “唉,原来果真如书上所言,有趣有趣!”洛叶瞪大了双眼,饶有兴致的喃喃自语着,随即手指往下二寸按压,白血立即喷了出来,他忙再挪回原处,血又止住了,子卿伤口的出血时涨时退,惹得洛叶兴奋得双眼放光,正想如此这般继续把玩,才发现子卿正一眼不发的盯着自己,只好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哎哟抱歉抱歉,一时好奇,陆师兄见谅啦!” 子卿看着伤口叹了口气,一把攥住了洛叶按在伤口的手:“无妨,反正我是妖怪,这种伤口片刻都能愈合……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 “我?” 然而子卿把手攥得更紧了,皱着眉一字一顿地问到:“你跑到此地来干嘛?” 洛叶闻言一愣,发现子卿的凝视的双眼近在咫尺,一紧张脸又涨红了:“唉,师兄……疼疼疼,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呢?” 子卿目光如炬:“自从与你相识,你说话总是虚虚实实不能详尽……” 洛叶不敢和子卿双目对视,看着子卿汗毛已经好几寸长的手臂说道:“唉,你看看你身上的白毛……你可知道,若不是有我在,过不了几日你便会和白眚一般模样?” 子卿点点头,冷笑着答道:“我知道,过不了几日我会变成相貌可怖的怪物;我知道,过不了几日我会丧失智识癫狂发疯;我知道,过不了几日腾龙宗的人一吹笛子,我就会形同傀儡滥杀无辜,这些我都知道……” 说到这里,他抓住洛叶的手不由得更用力了:“可是关于你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被魔教软禁多年,如今终于得以逃脱,却为何又要独闯虎穴?” “啊哟,轻点啊!手都快断了!” 子卿看了看手中的药丸,攥着洛叶的手也愈发用力:“快说,你究竟有何打算!若是事事隐瞒,你又要叫我如何信你不是要害我?” “这里以前是我家!”洛叶急道。 “你家?” 子卿一时愣住了。 “放手!” 洛叶用力甩开子卿的手,揉着被抓疼的手臂坐到大石的另一边:“此地根本不是什么腾云间,它真正的名字叫玄武乡,我们家族六十八代传承,代代都住在这里,所谓的腾云间根本就是腾龙宗鸠占鹊巢!” “玄武乡?” “不错,我们玄武乡民代代在此处守护着一只神兽,它就住在地下河里,平时一直都在睡觉,偶尔醒转,可若是任由其醒来放任不管,则会引发不祥之兆,天下必有灭世之灾。所以族人献祭安抚其入眠,得保世间太平。” “既然如此为何不杀之?” “怎么能杀呢?此兽乃是先天太后娘娘的坐骑,太后娘娘创世造人之后去往三界之外云游,它在此地长眠,就是在等娘娘回来。” 洛叶嘟囔了一句“云泥未化的脑袋瓜子,便就是冒不出什么好念头……”随即狠狠地瞪了一眼子卿:“这些事都是我们玄武乡的秘密,不可说给外人知道!” “那你现下不是说给我知道了?又会如何?” “说了便要吃了你!”洛叶凶巴巴地冲子卿张牙舞爪,他柳眉倒悬,杏眼圆睁,小脸涨得通红,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子卿从没见过洛叶这副模样,一时竟突然不知如何应对,愣了半晌只好付之一笑:“哦?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洛叶不屑地扭过头去:“不干净,吃了得病!” 子卿想起之前在腾云间看见过的腾龙宗石碑,转念道:“先天圣母,我确实也见洞中腾龙宗立的石碑上提到过,且先抛去那个辰龙仙君是否真的见过圣母娘娘不谈,如此说来这里真是圣母娘娘的家了?那你们族人,岂不都是圣母娘家人?” 洛叶又翻一下白眼,怒道:“呸呸呸,我等乡民不过娘娘榻旁侍仆,岂能如此僭越!?”随即转身,对着远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躬身拜了又掰,嘴里不停念叨:“圣母娘娘在上,此人贱鄙愚钝,不慎言辞,无意中冲撞了娘娘,求娘娘饶恕。” 子卿见他如此虔诚,不由更加好奇:“你亲眼见过圣母娘娘?” “不知道!”洛叶双臂抱胸背过身去冷冷答道。 见洛叶一本正经的样子,子卿便收起笑容,学着洛叶的样子朝拜:“圣母娘娘在上,在下贱鄙愚钝,不慎言辞,无意中冲撞了娘娘,求娘娘饶恕。” 话毕又看洛叶。 洛叶感受到子卿视线,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气也消了:“看在你主动向娘娘道歉的份上,那就勉强再答你一个问题。” 子卿于是认真问道:“你见过这神兽吗?长得是何模样?” 洛叶闻言踢了踢秦氏的尾巴:“好大一条,比这只大多了……我从来不知道它究竟有多长,赤红色的鳞片,双眼发光,若与它视线相对,就会被勾去魂魄……”说到这里他仰头茫然地看着不远处那个刻着“巽风”二字的巨大石门,顿了好久,似乎勾起了很久以前的回忆,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家都管它叫烛龙。” “原来腾龙宗的烛龙……是由此而来,当初他们是怎么找来的,你的族人呢?” 洛叶一边用红绦绑着秦氏一边冷笑道:“呵呵,本来祖宗有令,天机不可泄露,所以我们玄武乡从来与世隔绝,不与外人来往,但是近些年不知为何烛龙醒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多,祭祀也不顶用了,恰好江湖上有个龙家,驭蛇的本事甚是了得,于是族母便请来龙家的人帮忙安抚神兽,记得他们那时都穿着异域服装,还不是如今的中原打扮。” 将秦氏的手脚都用粗布牢牢绑住以后,洛叶拍拍手站起来:“可没曾想龙家当家的老头儿人面兽心,将我们玄武乡几十口族人,全都杀了!” “龙家老头……就是那辰风仙君、龙辰风?……他为何要这么做?” 洛叶不屑道:“嗛,还能为了什么?玄石若是用得久了,就会失去色泽变作一般石头了,所以腾龙宗为了获得玄石,要不停唤醒烛龙,昨日中南山仙人驭龙的事你可有耳闻?那是这龙家老汉终于得偿所愿,把神兽给驯服了。” 子卿深吸一口气:“自然就能得到更多的玄石了……” 洛叶继续道:“戗刀门历代掌门与玄武乡都有交往,我自幼便拜戗刀门的掌门为师,当时是师父将我救走,藏到了灵山之上,于是龙家老头便罗织了什么祸害武林、作乱谋反之类的一堆罪名,纠集江湖上的各路门派替天行道,把戗刀门给灭了。” 子卿沉思片刻,喃喃说道:“如此说来腾龙宗在此处蛰伏多年,手上应该已经有了不少的玄石,他们再将玄石分散到各地的分坛去,开坛祭奠,彰显灵验,从而吸引更多的信众。我看入了他们内门的弟子,其中三教九流皆有,不乏有钱有势之人,为换腾龙宗传授长生之术,将自己家业全都交给腾龙宗打理了,这么一来腾龙宗的魔爪便可触及各行各业,是一股藏在暗处的巨大势力,想要呼风唤雨也不在话下。” 洛叶笑着点点头:“不错,腾龙宗只不过靠着玄石才能做大,其实单凭他们自个哪有什么成仙的本事。饮了玄浆之后,身体可获得裨益,于是人人上瘾,都想要更多玄浆,殊不知再喝是要付出更大代价的。” 子卿继而说道:“至于化作黑眚的原因,我猜恐怕并非如他们所说,专由恶人变成,否则全天下得有多少黑眚?虎豹难驯,而牛羊温顺,易为妖狐所迷。腾龙宗一定知道什么法门,好如他们意愿,在必要时将人变为黑眚,众人见了之后便更为信服,更听他们的话。所谓的教人向善,不过是他们蛊惑人心的借口罢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指着自己说道:“而他们所指的恶人,又哪里是什么真正的恶人,分明就是与腾龙宗作对的人。” 洛叶拍手赞道:“好好好,孺子可教也。赏你一个提问的机会。” 子卿冷笑一声:“为何他们不把你灭口呢?” “因为我懂安抚黑眚啊!” “你?安抚黑眚?” “没错,我从小能听懂黑眚的意思,它们想什么,要什么,是在生气,还是在伤心,那音调就像在……就像在唱歌,在我脑子里唱歌……” 洛叶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戚:“还有我师叔,我常能听见她在我的脑子里哭……” “其实,化作黑眚的人并非一定会在夜里化眚的,腾龙宗有一小撮人,叫做御灵师,可以用笛声激怒他们在夜里暴起化眚,所以他们见我有这本事,就没有杀我,还教了我吹一些曲儿,帮忙来安抚我师叔和其他黑眚,反正我那时还是一个小屁孩子,即使把他们在玄武乡犯下的恶行说出去也没人信,可惜他们欺我年幼一直骗我说杀死乡民的不是他们,却不知道我聪明绝顶,什么事都记得……” “那……” “你想问我为何不操控黑眚把腾龙宗给灭了对吧?”洛叶冷笑一声:“虽然我能安抚黑眚,但只是让它们平静下来而已,至于驱使黑眚杀人的法门还没人没教过我,更何况我师叔也在他们手上……” 说到这里,他柳眉一扬:“所以你也不要害怕,要是真的变疯癫了,跟在我身边就行,照顾傻子我可是有一手的。” “那我还要仰仗先生相助了。” 子卿苦笑一声,随即话锋一转:“既然你被腾龙宗关在灵溪如此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来,再入这虎穴又是作甚?” “当然是报仇!”洛叶闻言脸色一变,话语声斩钉截铁:“我们玄武乡民全都被腾龙宗给害了,这杀亲之仇换你你报不报?” “可是腾龙宗爪牙众多,还都是些妖魔鬼怪,你要怎么报仇?凭你一人如何抵敌?” “这你就用不着操心了,我盘算这事何止一天两天……”洛叶眼中露出一股寒光,咬了咬嘴唇冷笑道:“何止杀光他们……还要让他们吃点苦头。” 子卿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就更要跟着你了。” 说着他指了指地上的秦氏:“虽然你对此地熟悉,毕竟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此后若有我相助,你我同仇敌忾,报仇岂不是更为稳妥?” 洛叶冷言冷语:“得了吧,你都自身难保了,这是我自己家的事,用不着你帮忙……” 子卿面色平静,淡淡打断:“反正我知道了你们家族的秘密,你是要吃了我的,你就当是干粮随身带在身边好了。” “啊呸,不干不净吃了得病。”洛叶闻言忍不住笑了,脸色舒缓不少,弯腰捡起“图穷匕见”的山水画卷,饶有兴趣的坐到子卿身旁:“你也是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又为何出了虎穴再闯龙潭?你们皇城司的差官像你这样不要命的还有几个?” “还有两个!”子卿闻言面色一变,凝重地说道:“你忘记了,我可不会忘!” “哦。”洛叶连连点头,冲子卿抱拳:“抱歉……” 见子卿默不作声,洛叶打开“图穷匕见”的卷轴,此时的画作因为浸水,颜料全都晕染开来,画面中那些燕云边关的风景已经几乎难以辨认了。 第48章 再遇凶怪 子卿看着几番泡水后已经彻底毁坏的画卷,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幼时家人皆遭蛮夷贼匪杀害,所以立下的志向本是参军戍边的,然而义父之命难为,既可留在他身边又可以照顾家中一个弟弟,所以阴差阳错间做了皇城司这份差使,但后来想想密探办案所查都是作奸犯科之人,多少也是在为天下除害,或许也挺适合我的。” “哦,原来你是孤儿啊?难怪这画上的题词是收复失地……如此说来,你义父捡你来收作徒弟传你武功,还真是戗刀门的做派。既然你义父和我师父一辈,那我确实该叫你师兄了。” 洛叶小心翼翼地收起将画卷递给子卿,面色凝重地说道:“不过……师兄,你也知道自己早晚会变成一个拖油瓶吧?” “造化弄人,若能在此之前成功捣毁魔教,又能助你报仇,也多少算是了却我自己的心愿。”子卿坦然抬手接过,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细长白毛。 洛叶和子卿四目相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为玄浆所害者,痴哑疯癫,夜可化眚,筋骨奇变,毛发丛生覆及全身,形似猿猴,豕鼻狼嘴,而白眚与黑眚形貌相若,唯毛发花白……” “不用讲得那么详细,我知道……”子卿摆摆手,将一柄图穷匕见交到洛叶手上,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的刀法不差。若是时辰到了,劳烦师弟帮我一把。” “啊啊!我的血啊!”洛叶刚想说话,却被一声尖叫打断。 原来是秦氏醒了,只见双手被绑的她趴在地上,一边惨叫一边伸出细长的舌头疯狂地舔舐着地上的鲜血,弄得满脸都是,仿佛害怕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就此浪费掉了似的。那之前被割开的舌头分成了两个分叉不停抖动着,异常骇人。 “我的血!我的仙力!知道这是什么吗?是本娘娘的仙血!你们竟敢如此放肆……我、我要把你们都吃了!”秦氏的表情由于愤怒扭曲着,虽然用力扭动身体,无奈被红缰牢牢绑住,她张嘴拼命去咬,甚至嘴角流出了血来,然而红缰却怎么也扯不断。 “你快拉倒吧,什么娘啊仙的,就凭你还想当神仙?你做过什么坏事我还不知道?玄武乡的事你也有份!”洛叶不屑地踢了秦氏一脚:“说吧妖妇,这次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放屁!”秦氏张嘴想咬洛叶的脚尖,好在洛叶反应快,这一口落了空。 “没错,雨儿亲眼见着了,你说你要拿走秦掌柜的钱!”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稚嫩的童声从高处传来,惹得三人循声抬头望去。 只见石门上角的墙壁“隆隆”一阵响动,随即有一块石板竟然缓缓打开,露出后面一个小洞,从洞口慢悠悠探出了一个小女孩儿的头来,她四下张望了一下,随即冲着洛叶喊道:“洛叶哥!” 洛叶大喜,脱口而出:“雨儿?等了你半天,你可总算来啦。” 只见雨儿小心翼翼的从石洞中爬了出来,轻盈的一跃而下,正好落在上前伸手接她的洛叶怀里。 子卿抬头往女孩爬出来的石洞看去,窄小的洞口显然只能容纳孩童通过,里面黑黝黝的,似乎是一个通风的孔洞。转头回来,发现那女孩儿正躲在洛叶身后盯着自己看。 这是一张八九岁年纪的女孩儿的脸,虽然满是尘土,但一样是柳眉大眼,水灵的眼神中透露着一股机灵劲,看起来和洛叶颇有几分相像。 “之前你们在地上钻的那个洞,能一直通到这里?” 洛叶应道:“嗯,玄武乡内到处都有这种小洞,四通八达,小时候我就常钻,只不过通道非常狭窄,仅能容孩童通过,现如今年纪大了,已经钻不了了。” 子卿忽然反应过来,奇道:“原来你叫我带你来这里,其实是要在此处等她?” 洛叶笑着点点头:“既然你在水里能游得那么快,刚好省得我走路了,两全其美,左右不亏。” 子卿无奈地问道:“那么这女童是……?” “是我师叔的女儿,从小便被腾龙宗抓为质子。” 子卿闻言一惊,连忙又问:“难道就是周鹤阳所说的,被你害死的女儿?” “嗛,你听他胡说八道。那酒鬼老头哪里生得出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娃儿。”洛叶不屑一顾地笑了笑,随即低头对雨儿说到:“雨儿,你瞧见内掌柜做坏事了?” 雨儿点点头,探出半个身子指着躺在旁边的秦氏道:“嗯,那晚,雨儿听见了她……哇,妖怪!”她话没说完,又被秦氏的相貌吓得躲到洛叶身后去了。 “哦,别怕,这贼婆娘是现出原形了,是妖怪蛇精。我方才把她胖揍了一顿,现在这蛇精可不敢再祸害人了,你瞧,已经五花大绑起来了。” 只见秦氏双手双脚都被红绦牢牢绑住,那根长长的蛇尾巴还和绳头打了个结扣,越拉越紧。 雨儿眨巴眨巴眼睛:“她也跟那些人一样变成妖怪了?” 洛叶点点头:“那可不,说说,那晚你都看到她干了啥坏事?” 雨儿胆子又大了起来,站出来继续道:“哦……那晚,雨儿听见了她和王书生说,要偷走掌柜的钱以后远远飞走,然后,嗯……然后客栈就着火了,然后有人来救了雨儿。” “恶人先告状!” 秦氏冷笑道:“就是你们趁乱偷走了玄石,还趁机嫁祸给老娘!哼,洛叶你个小贼!从小就又偷又骗,别人不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当初陈押司背叛宗门之事,就是你私改陈押司的文书,害死了他!” “文书,都是要上报朝廷的吧?你改了什么?”子卿闻言瞥了瞥沉默不语的洛叶。 洛叶指着秦氏说道:“别乱说啊,那上头的内容都是押司他自己亲手写的,我可没改过半个字啊……唉,人家陈押司也是为了灵溪好,镇上众家供给官府的那些火药硝石,一直都偷工亏料以次充好,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子卿情不自禁又拉住洛叶的手:“且慢,按说灵溪归属永兴军路该管,制作的火器都要送去边州拱卫城防,这些火药品质若有问题,万一遇上寮夷攻城可是要出大纰漏的!” 洛叶点点头:“是啊,灵溪这帮傻子,明明被腾龙宗给卖了还帮人数钱,唉,可惜陈押司自知贪污不对廉耻之心尚在,但是没有脑子,明知道官府早被收买了,区区文书怎么可能没人审,这一报反而枉自送了性命。” 子卿瞥了一眼洛叶:“他没有脑子,你有脑子,是你怂恿他在文书中隐含暗文的吧?” “写都是他自己写的,我只是略微润色。” “在那之前,你也不知道本地官府上下都被买通吧?” 洛叶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子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一边口口声声说灵溪没有好人,一边还要帮他们……” 洛叶挠挠头:“你不懂,眼巴巴地看着坏人被更坏的人害死而不救,远比没有机会亲手杀了坏人还要更难受。” 洛叶话音刚落,秦氏又满不在乎地说道:“哼,不就是一点火药么,那么多年来都没事!更何况听腾龙宗的有什么错,不比那盘剥乡里的官府好嘛?宗主可从没亏待过咱们!臭小子你也少充好人了,当年江湖门派灭戗刀门时灵溪众家也是帮了忙的,你怎么可能会见得灵溪好!” 她越说越激动,嘴里的分叉舌头都伸了出来,像一条随风摇曳的草绳般抖动着:“还有还有,起火那天蒙倒王家兄弟赶走牛车的人是你!还有偷走刘里正元宝的人也是你!那可是灵溪弟子抓猪换来的血汗钱啊!我看你是从小偷摸惯了,胆儿越来越肥啦,如今终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啦!看宗主这回还杀不杀你这小怪物,你全家……呃!” 洛叶把一块不知哪里捡起的石头塞进了破口大骂的秦氏嘴里。 子卿看着洛叶用破布把咬着石头的秦氏嘴巴绑住,不禁好奇问道:“牛车?你抢牛车做什么?” “搬物事啊,我有好多物事都来不及搬。” 子卿又从怀中翻出一块元宝:“这元宝,是镇上卖猪的钱?” “对,你怎么也顺了一块?灵溪的人会从各地抓来请神典仪用的猪,这元宝就是腾龙宗支给灵溪分坛的赏钱。”洛叶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不等子卿回应,又扭头笑眯眯地问雨儿:“交代的事儿办妥了?” 雨儿眨巴眨巴眼睛:“嗯……办妥了。”说着拿出一个圆盘交给洛叶,是那面清质昭明镜。 洛叶看了看身后的巨大石门:“那咋没动静呢?” “打不开。” “啊?什么打不开?” “到了半路,有个机关打不开。” “就这样你还说是办妥了?” “我说的没错呀,是在半路上,所以是半妥呀。” 洛叶闻言懊恼地扶额摇头,正在欲言又止的时候,雨儿扯了扯他的衣袖。 “干嘛?” “糖。”雨儿两眼放光。 洛叶气呼呼地摆摆手:“没有没有,事儿都没办、整妥,哪有糖吃。” “呜……”雨儿两眼泪汪汪。 “别来这套,难怪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亏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迷路了呢……教了你整整一晚啊,怎么就那么笨呢?唉,早知道就不费这功夫了,还不如靠我自己……”洛叶正数落着雨儿,却不料小丫头受不得批,“哇”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哭声在宽敞空旷的山洞里响起来,回声阵阵,绵延不绝。 洛叶不以为然,倒是子卿听得心惊胆寒:“这里毕竟是腾龙宗的巢穴,被人听到就大事不妙了,还是哄哄她不要声张为好。” 秦氏在一旁冷笑着,被塞住的嘴里只能不停发出呜咽声,似在火上浇油。 洛叶居然听懂了,扭头对秦氏怒道:“臭丫头是你叫的么?” 这一声怒喝不仅吓了秦氏一跳,还喝止了雨儿的哭声。 洛叶从怀中掏出白色面糊,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瓶,撒了一些糖上去,熟练地搓成了一个白色糖球,轻轻拧成两半,拿起一半放进雨儿的手掌。 子卿见状不禁奇道:“等等,这不是寒食散吗……” 洛叶并没有搭理,对女童面色和善地说道: “雨儿,我跟你说过,只有自己救自己,别人帮不了你的。” 雨儿两眼放光,用舌尖舔着大号灵蕴丹:“洛叶哥……雨儿知错了。” “没错,你没错,只要雨儿能好端端地回来就够了。咱们约好了的,事成之后,一起远走高飞!” 雨儿点头附和:“嗯,远走高飞!” 子卿满腹狐疑,忍不住问洛叶:“为何这娃娃要吃寒食散?你让她钻这个洞去干嘛了?这大门后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洛叶不耐烦道:“哎呀,别老寒食散寒食散的,听着多吓人,这是大号龙蕴丹!” “呵哈哈!”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有一阵尖利而怪异的笑声响起,从女童先前钻出的那个黑魆魆的孔洞中传来,在无比空旷的地下洞窟之中回音不绝,仿佛有无数癫狂的疯子止不住地放声怪笑一样,让人不由浑身汗毛倒竖。 “他来了,洛叶哥!”雨儿慌张地躲到洛叶身后,紧紧拉着洛叶的手臂大气也不敢出。 “谁来了?” “有个奇怪的人,一直在追我。” 众人循声望去,借助墙壁裂缝中的微光,只见那个洞口突然伸出一条长得匪夷所思的手臂,在洞外略微摸索了一番,随即抓住了一块突起的石头用力一拉,飞快地将一个人从洞中带了出来,那个黑魆魆的人影以蜘蛛般的诡异姿态附在石壁上快速靠近过来,最终一跃落在子卿他们近旁的大石上。 在亮处细看下,那方才细长得诡异的手臂此时似乎恢复了正常,但依然比常人要长出不少,再看来人相貌,脸庞干涩,皮肤黝黑,身躯枯瘦,衣衫褴褛,正是曾经在树林子袭击过子卿和曹希夷的怪人。 “小心,这人神智不清,半人半鬼!莫要给他伤着!”子卿图穷匕见握手上,摆出迎击之势。 第49章 父子反目 眼见举止诡异的怪人缓缓向众人靠近,躲在洛叶身后的雨儿忽然用力将手上的糖霜朝他丢了过去,怪人见到落在脚边的白色小球,立即蹲下身子捡起来,放到嘴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起来,那动作跟女童一模一样。 雨儿指着怪人委屈地说道:“喏,洛叶哥,就是他,把你先前给我的糖霜都吃光了。” 洛叶闻言细细端详怪人,随即惊喜地喊了一声:“周大哥?” 那人没有回应,佝背偻腰漫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舔着糖球环顾四周,举止痴呆。 子卿讶异:“大哥?” 洛叶表情波澜不惊,显然认识来人:“他叫周成,是灵山洞天长老周鹤阳的儿子。” “原来也是腾龙宗的人。”子卿举起双刀严阵以待。 周成似乎并不在意子卿他们三人的存在,他一边舔着糖球一边转过身去,呆呆地看着身后那座巨大的石门,似乎被石门上的那些奇怪的印记给彻底吸引了。 “腾龙宗也不都是混蛋,起码周大哥是个好人,我和他打小就认识了,对我和雨儿一直不错,不像他家那个酒鬼老头子。只可惜他后来还是给他那个混蛋爹硬送到中南山来,做了内门弟子在玄武乡闭门修炼了。” 洛叶凝视着神志不清的周成:“看这模样,多半是修妖修得有点傻了。” “修傻了?” “玄浆虽然能让人一时身强体壮,但代价是令人气血紊乱,乃至心神难宁,一旦不能妥善调理,就会变得越来越痴傻。像这种玄浆上瘾极深的,腾龙宗便说他们是走火入魔了。” 子卿点点头:“这些人都给腾龙宗关进他们的大牢里了。” 洛叶扭头看着周成,微笑的脸上还夹杂着一丝尴尬:“周大哥,你……还好吗?我一直都担心你被腾龙宗给抓了……” “洛叶,是……你小子啊。”面容消瘦的周成用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缓缓打量着洛叶,半晌,终于朝洛叶憨厚地笑了一笑。 洛叶见状冲子卿笑了笑:“你看,好在他神志还算清醒。” 子卿这才稍微放下防备,警惕地注视着周成。 洛叶拉了拉身后的雨儿:“哎,还躲什么呢?是周成哥呀。” 雨儿从洛叶身后探出半个头来,怯生生喊了一句:“哥?” “雨儿?”原本双眼无神的周成一听洛雨的声音立即便有了反应,他嘴巴哆嗦了半天,伴随着沙哑的话语声还有涎水流了下来:“妹儿,天不早了,跟……跟我回家……” 洛叶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周大哥,你家没了,灵溪前夜一场大火,大伙的房子都烧没了,不过还好没死太多人,因为……” 周成大惊:“没、没了?家……”他慌乱地转身喊道:“娘子?娘子呢?不好了,我们的家没了!” 然而身后空无一人。 “家?家没了?”周成突然转过身来:“怎么就没了呢?” 他说完又立即转过身去摊开手:“说是叫大火给烧没啦!” 那样子仿佛在自问自答一般。 “哥!”子卿和洛叶还在为周成的举动而诧异,唯有雨儿没觉出奇怪,她上前两步,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嫂嫂?嫂嫂她在哪?” 周成闻言一愣,扭过头来看雨儿喃喃道:“你嫂嫂……嫂嫂她……她……”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双手抱头表情忽明忽暗,眼中含泪却面带微笑地说到:“呵呵,成仙了,比翼双飞,好玩……” 随即表情又变得异常痛苦:“只有吃了……才能成仙……” 雨儿闻言豆大的眼泪流了下来,上前抱住周成一边哭一边说道:“你骗雨儿,雨儿晓得的,腾龙宗会把人都变成妖怪,嫂嫂是变成妖怪了对吗?” 周成没有回应,过了好久才长叹一声,深深垂下了头:“娘子啊……对不住你啊!” 子卿在旁一脸讶异,指着雨儿问洛叶:“他们是兄妹?可你不是说……” “干的不行啊?”洛叶白了一眼子卿,走上去眉头紧蹙地对周成道:“周大哥,难道,你和嫂子修了腾龙宗的双修之术?” “何为双修之术?我先前听其他腾龙宗的弟子说起过。” 洛叶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翻出白色面糊来,再次用搓成球状:“一口气变成妖怪呗,但凡天下修仙之道,都需要经历漫长时间的修炼,一般人哪里等得起那么久,所以腾龙宗就会吹嘘他们的双修之术可以助人速成。” “那他娘子究竟去了哪里?” “现下没空与你细说。”洛叶摆摆手,将做好的大号龙蕴丹药丸递了过去:“周大哥,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信腾龙宗的那些鬼话,否则早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好在你今日遇见了我,喏,就剩这一点了,给你了一时可就没有多余的了,快把这药吃了吧,吃了能缓和一些……” 周成原本已经伸手抢过大号龙蕴丹去正作势要吃,没想到听完洛叶的话却突然愣住了,嘴里蹦出一个字来:“吃?” 话毕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痛苦,口角涎水止不住地流下来,随即双眼翻白,嘴里发出嘶哑而低沉的“呵呵”声,手里那颗大球掉在地上,顺着沟滚进石板缝里去了。 “呵呵,吃!”周成突然仰天大吼一声,朝洛叶直扑上来。 “小心!”子卿见他脸色突变,行为又如初次相遇时一样,早已有所防备,往前抢步挡在洛叶身前。 周成见状先出左手晃面门,右手顺手推舟奔子卿的前胸,子卿往左一滑步,右手刀一支,左手刀就掳。 眼见周成矮身避过,子卿用左脚照他左边小腹就踹。这一招“猴登树”,周成躲不开,应声后仰。 子卿一飞身后空翻握住图穷匕见的绦绳,又使一招“水中探月”也是近身互搏的妙招,想甩出短刀把他扎伤,却没料想周成一抬左手,正好把愣在一旁的雨儿挡在面前作了盾牌,惹得子卿急忙拉缰抽回短刀落回地上。 周成趁机进步反打,右手掌心峨眉刺照定子卿斜肩就戳。 子卿不急不忙左脚当轴,肩膀一缩原地转个身正好避过,顺势左手刀一挂,左脚扎根,用右脚里踩一腿,“嘭”,周成又给踹退开去。 子卿见状欲乘胜追击,然而不料周成一抬手臂,那条胳膊突然变长了,犹如一根细长的麻绳般够着了站在旁边的雨儿,瞬间就将女孩儿卷到了自己身前。 “啊呀!洛叶哥……咳咳!”雨儿惊惶之中不由哭喊起来。 子卿正欲挺刀上前相救,却不料周成干枯的手臂在雨儿的脖颈足足绕了三四圈,仿佛一根粗麻绳,竟将小女孩勒晕了过去。 眼看周成搂住昏迷的雨儿作盾,一时无可奈何的子卿双刀急收,却不料身旁洛叶欲要上前抢夺女童:“周大哥,你疯了吗?那是雨儿啊!” “别上去,小心伤到女童……” 子卿一把拦住洛叶:“你认识他?他是如何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的……是不是喝了玄浆?” “不……不会啊!光喝玄浆也变不成这样。”洛叶焦急说道:“得给他吃颗龙蕴丹压压惊……,大号龙蕴丹也成,先把你的那颗给我。” 子卿摸出方才洛叶给的那一颗丹药。 正在慌乱,忽听得高处有人痰嗽一声:“成儿!” 循声望去但见先前那个圆洞中伸出一只手,随后又如周成一样钻出一个人来,竟是周鹤阳。 看见周鹤阳现身,一直捆在旁边不发声的秦氏不断扭动着身子嘴里发出“嗯嗯”的呜咽声,洛叶看了她一眼低声抱怨一句:“怎么又来一个不想遇见的,这都够搓一桌麻将了。” 随即将丹药又还给子卿,抬头喊道:“说书老头你快来!你儿子他走火入魔了,你那里还有龙蕴丹吗?” 周鹤阳赤着双脚,衣衫破烂,满身伤痕,显然是刚被用过刑的模样,他没有理会洛叶,一跃从房上飘然而下,无声地落在周成身后,表情焦急地呼唤道:“成儿!你可认得爹爹!” 周成已近癫狂,哪里认得来人,一掉脸用右手掌中刺照老人面门而来,周鹤阳刚闪身避过,周成左手刺急如闪电已经跟进,周鹤阳又给闪过,周成手上动作加快,双刺轮番扎将下来,却不料周鹤阳闪身速度也越来越快,无论他出手多快,周鹤阳的闪避却总比他快那么一点点。 洛叶见状忍不住急喊:“老头,别逼他太甚,小心伤了丫头!” 他话音刚落,情急之中的周成就一把将怀中雨儿推向周鹤阳,趁着周鹤阳接住雨儿的当口,右手紧跟其后朝老人面门攻来。 眼看就要扎中眉心,却不料周鹤阳已然看破,一边缩头避过,一边右手将雨儿推回周成怀里,随即左手迅疾一撩,手中不知何时亮出的峨眉刺蜻蜓点水,“噗嗤”一声正中他接雨儿的手腕,周成还在“哇哇”哀鸣连连间,周鹤阳左手刺已撒,右手刺轮起来又是轻描淡写地一抽,正是周成的腰上,“刺啦”一下,把抱着雨儿的周成打出一溜滚去。 子卿见状暗自吃惊,周成的身手敏捷不在子卿之下,而这周鹤阳才一日不见,竟远胜于周成,相较于两人洞中交手时的那个他已是今非昔比了。 只见周成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走到身边的周鹤洋发出凶狠的呜咽声,乍看犹如一条恶犬。 “成儿!你看看我是谁!”周鹤阳突然的一声大喝内功深厚震耳欲聋,瞬间便将周成镇愣住了,沉默片刻后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双眼从虚无一片的黑色又恢复成了常人的黑白分明,嘴里呢喃着:“地,爹……” 周鹤阳悲愤交加,厉声呵斥道:“我儿啊!爹爹来晚了,都是吴思三那个奸贼!害你变成如此模样,吃了自己娘子不说,而今竟然还要吃掉自己的亲妹妹了?” 周成一脸茫然地看着周鹤阳,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雨儿,仿佛恍然大悟一般,满脸皆是惊恐之色:“妹?!我妹妹……”说着他捧起雨儿细细端详她的脸孔,片刻脸色却陡然一变,连连摇头:“不是,这不是我妹妹……是吃的!” “吃吃吃,吃了她你我就都活不成了!” 周鹤阳脸色异常难看,瞪视着周成怒道:“给我清醒清醒!”话毕右脚拿桩站稳,但听“喀拉”一声响,左腿抬起来瞬间竟延伸出数倍,犹如一根长鞭,甩在一丈之外的到周成脸上。 周鹤阳大摆莲腿,中招的周成更是让人啧啧称奇,但见眼看要被踢倒的他顺势竟凭借柔韧的身体在空中抱着雨儿好似一个陀螺“嗖嗖”连转数圈,待到落地时,右手手臂已经借力挥出。 半空中挥出的手臂关节啪啦作响,骤然变长,掌中峨眉刺照周鹤阳胸前刺了进去,周鹤阳结结实实挨这一招“呃”地闷哼一声,左手抓住周成手腕,随即右手臂也是“啪”的一声脆响,犹如一条蟒蛇般缠绕在周成的手臂上延伸出去,刺中了周成的胸口。 周成“啊”地惨叫一声,左脚伸长一丈有余,直踹周鹤阳小腹。 周鹤阳右腿同样变长横扫,意欲隔开周成左脚,却不料周成脚底竟然探出一根峨眉刺,正好扎在自己架住周成右腿的左大腿上。老者“呃”地一声痛苦地低吟,只能抬腿紧紧缠在周成腿上阻他刺入更深,二人下盘也就此交织在了一起。 周成既不肯丢掉雨儿,又收不回被周鹤阳制住的手,两人一时间纠缠在一起僵持不下。 “儿啊……你把丫头交出来……”周鹤阳拼命压住挣扎的周成,断断续续道:“跟我回去找宗主,爹有办法救你,点火的是那个奸贼,只要你指认那奸贼……啊!”谁知他话音未落,却突然惨叫一声。 原来手脚被束缚的周成,癫狂中竟然张嘴死死咬住了周鹤阳的肩膀,用力一仰头,连肉带皮撕扯下好大一块,紧随其后的第二口、第三口,一口比一口狠毒,没几下周鹤阳的肩膀和胸前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再看周鹤阳受了如此致命的伤居然双目紧闭纹丝不动,任凭周成扑在自己身上“大快朵颐”。 周成圆瞪着黑魆魆的眼珠子,周鹤阳的血顺着尖锐的利齿缝隙流下来,嘴中发出“呵呵”的低吼,周鹤阳此时犹如一匹饿狼嘴边的羔羊,毫无挣脱之力。 “呵呵,都是天意啊,原来先生果然没有说错……” 周鹤阳老泪纵横举起一个酒葫芦,仰天长叹一声说道:“成儿啊,既然你与儿媳双修大成,我也不能枉费,而今就让你助为父成仙罢!”他话毕就将葫芦“啪啦”一声捏得粉碎,流出的黑色液体浇在了二人头上身上。 洛叶闻言大惊失色:“周大哥……成了人丹?” 子卿不解问道:“人丹是何意思?” “腾龙宗有种双修之术,专门由一人吃玄武乡的太岁肉,能轻身不老,延年神仙,吃久了那人肉身会化为太岁模样,另外一人再食之可增进修为……” “这岂不是食人,哪里算得上是修仙!” 洛叶咬牙切齿道:“他们可不管这些,反正变成太岁后,被吃了的肉还能再长出来。” “啊?” “哎呀!这些人赖在玄武乡不走,成天就想些歪点子,你说除了吃还能琢磨出什么来?” 刚说到这里,就看见周鹤阳佝偻着身子,张嘴大口喝着黑色的液体,不多时就见他浑身猛烈的抽搐,发指眦裂,继而大吼一声:“哈啊!” 第50章 探逻往事 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周鹤阳的嘴转瞬间已经张得极大,就如同秦氏般,嘴角开裂到了耳根,一口便咬住了周成的脑袋。 “周老头你疯了!?吃两口就得了,难道还要把儿子整个都吃掉吗!?”洛叶大喊一声迈步上前,却不料周鹤阳一抬手峨眉刺就朝洛叶刺来,好在子卿眼疾手快一把将洛叶拉回到身边。 子卿脸色煞白:“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周大哥的媳妇到哪里去了?” 洛叶一怔,随即扭过头去嗫嚅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只见周成的双手双脚被周鹤阳紧紧按住,只有身体在不断痉挛与扭动,即便被周鹤阳如此咬住了脑袋,他也依然没有松口,反而用力蠕动下颚在继续吞噬周鹤阳的肩膀,鼓起的面颊几乎都快撑破了,顷刻间已经吞下小半个周鹤阳。 与此同时,周鹤阳正以更快的速度“吞噬”着周成,他用力抓住周成的双腿,往自己口中送去,嘴巴喉咙同样被撑得膨胀了数倍,眼看周成的下半个身子已经被周鹤阳都吞了下去。 此刻的两个人身体四肢夹着黑色的血水纠缠在一起,彼此首尾相连跪在地上,变成了一个不停蠕动的圆环。 洛叶一边冲上前去一边对目瞪口呆的子卿着急大喊:“别愣着了,周老头是真要把周大哥当药完整给吃了,快来帮我把他们二人分开!” 眼见洛叶上去抱住周鹤阳用力掰着他那张血盆大嘴,子卿喊道:“别忙,一个一个来。”话毕冲向昏倒在二人身边的雨儿。 “啊!”子卿刚抱住雨儿想放到一边,洛叶那边已经将周鹤阳的大嘴拉开,却没料刚把周成的一条腿解救出来就被蹬在脸上,踢得洛叶两眼泛白,几乎晕厥过去。 下一刻,周鹤阳的嘴又张大了数十倍,鲸吞之下,竟将周成的脚连同洛叶都含在了嘴里。而周鹤阳那双因为面部极度变形而移动到两侧的眼睛,仿佛一对悠然自得的鱼目,然而这两只大鱼眼才刚滴溜溜的转悠了一圈,便看见一道夺目寒芒袭来。 “噗嗤”,一柄短刀在周鹤阳的大嘴旁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露出了洛叶的一只手。 伴随周鹤阳一声惨叫,子卿趁势将左手短刀送入周鹤阳上颚,右手短刀则插在扭动的周鹤阳身上,随即伸出左手握住洛叶的手臂,想将洛叶拉将出来,却没料到周成的下半身此时也逃脱了周鹤阳之口,得以扭动身体反过来专心吞吃周鹤阳,还没等把洛叶半个身体拽出来,扭头一瞥,又是一张大嘴已然扑到身后了。 眼看这大鱼吞小鱼的连环套再度发难,双手不得空闲的子卿只好伸脚用力踹在大嘴上拼死抵住,好在周氏父子这自在伸缩功只能让皮肉骨架变化,却不能凭空长出牙齿,嘴大归大,但一嘴的牙齿此时相比之下大小不过颗颗黄豆,并不能构成太大威胁。 “啊!” 然而更糟糕的是,周鹤阳原本被吞入周成口中的的双手从而得到了解放。带着峨眉刺的双手此刻犹如章鱼触手般扭动着,紧紧按住子卿左肩,而咬住周鹤阳下半身的周成此时双手则牢牢抓住子卿双脚,四根掌中刺齐齐深入子卿骨肉之中,白血四溅,一时间两人已如同一只连体怪物。 父子同心,不如叫周鹤成更为恰当。 面对如此情势,子卿进退两难。 “不用管我……带着雨儿……跑……”被白血糊了一脸的洛叶双眼半睁,轻轻捏了捏子卿的手腕,微笑着呢喃道。 此刻,子卿的耳畔响起的是长风猎猎马嘶鸣,眼前浮现的是那只被自己永远松开的小手。 他的表情瞬间扭曲了。 “哈啊!”忍住钻心疼痛高喊一声,子卿死死握住扎在周鹤成身上的图穷匕,另一手拼尽全力将洛叶拽了出来。 随着洛叶被拉到半空中,周鹤成发出“嗷嗷”怪声。两双扭曲的手臂同时缠住子卿的左肩和左胸,其中有一只高高抬起,应该是周鹤阳的,因为那一只手中握着的是子卿的图穷匕见。 转瞬间,短刀在子卿的左肩自上而下划出了一条缝隙,随即一条左臂与他的身体分了家,跟着洛叶一起远远飞了出去。 很好,子卿心想,起码这一次我没有松手。 全身的力气全都随着喷涌的血液从左半边缺口散了出去,久违的刺骨寒意再度袭来。 “别死啊,师兄!”洛叶扑到子卿身旁,慌乱地从身上的长裙扯下一片布条,按在他空荡荡的左肩膀处,却依然止不住白血喷涌而出。 然而子卿此刻感觉伤口处已不如最初那般痛彻心扉,只感觉身体发麻眼皮沉重,想好好睡一觉。 “啪!”被洛叶一个耳光抽在脸上,恍惚之间子卿看见首尾相连的周鹤成四手撑地快速移动着,犹如一个缓慢旋转的圆环…… “啪!”又是一个耳光,再次睁开眼,面前是眼中噙泪的洛叶在用力按着子卿的人中,而不远处的周鹤成此刻已停在了雨儿面前。 但见圆环形态的周鹤成其中一张嘴松口放出嘴里另外一人的下半身,随即整个身子依托这双腿一扭直立起来站住,此时它的上半身是已经被撑大的头此时又缩回原来的大小,恢复了周鹤阳的相貌,下半身则是口里含着周鹤阳下半躯干的周成,四只无神的鱼眼齐齐瞪向雨儿,将触手般的手臂伸了过去…… 子卿看到这里口中不由自主吐出一口白血,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在飞速旋转。 “别睡别睡!忍着点,我先给你止血,你可千万别睡着啦!”洛叶一边喊着一边撕扯着身上的衣服。 天地间一片雪白。 弥留中的子卿看见一家四口的影子在不远处朝自己招着手,喃喃道:“爹娘……弟妹,子卿不孝,没有为你们报仇!” “说什么梦话哪……醒醒!” “啪啪!”任凭洛叶继续扇着耳光,意识支离破碎的子卿再也没有力气了,只觉得喉咙口干得冒烟,脖颈被一双无形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已经连呼吸都异常困难,头晕目眩中双眼再度一黑昏了过去…… 天地间一片黑暗。 黑得跟那一晚府州城一样,不见星空。 府州城北瓦子,大街两边民户铺席与边军的诸班直军营相对,至府州北城门约十里余,门旁一大片屋宇便是神州与他国边境通商之所,榷场。 此刻夜深,榷场休市,但旁边坊巷院落,纵横万数,处处拥门,恰逢夜市正酣,各有茶坊酒店,勾肆饮食,无不人头攒动。子卿、张超和马平三人作百姓打扮,在一间食店临街的天棚下头吃夜宵。 “你们说巧不巧,这个账房偏偏是我们后脚刚到,他前脚就死在牢里头。”张超捧着碗插肉面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到:“而且世上哪有这么古怪的人,明明刚告发了自己的老爷谋反,回头一听说老爷死了,突然又后悔自尽的?” “巧的何止这一处,这位账房先生前脚一报官,后脚都监府就着火了。”子卿抬头看了看远处耸立的望火楼:“更凑巧的是,府州城将望火楼和军巡铺屋大都置于军营周围,都监府又偏偏远离军营,所以就算着了火,也根本来不及救援,如此便烧得一干二净,全家上下连一个活口都不剩……”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落到近处,冷冷地看着旁边一桌正在用外语吵架的两个异国男子。 张超一边吃面一边补充道:“我去找了仵作帮我验尸,又和往常一样全都躲着我,单凭尸体剖解结果来看,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说到这里他看向马平,冲旁边皱着眉看吵架看得入神的子卿努了努嘴。 马平倒转筷子敲了敲子卿的手背:“府州挨着寮夷西戎,地处三国交界,本就不太平,再加上最近西戎又在边境起事,迟早会有更大战事。佘知州正忙着带兵御敌,无暇该管。” 子卿转过身来问道:“听说近日韵王上表官家,要升府州知州佘可求做河北路安抚使,马步军副都总管?” 马平捏了一捏胡尖,答道:“不错,不止佘知州,韵王还想让官家提拔不少武将,朝中各派正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此案发生又恰好牵连武官,事情重大才派我等过来,不仅人生地不熟,连知州也得回避,一切只能靠我们自己,能查多少是多少吧。” “是啊,速速查完回去吧,府州城夜里比白日还吵闹,那佘家军三更时擂鼓操练,根本不让人好好睡觉。”张超吃饱喝足放下碗筷擦了擦嘴:“马干办,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而今我们手里还没查的线索也就剩字画铺的收据了,便去找铺主人盘问盘问吧。衙役若是说得没错,那店家就住在这边北巷最里头。”马平摸出十几枚铜钱铺在桌上,起身道:“说来这账房也算是半个读书人,喜欢字画应该无可厚非……”说着他看了看一直子卿:“你说是不是,子卿?” 子卿拿出收据起身说道:“看收据,此人在字画铺里寄卖的书画为数众多,但是从此人遗书字迹来看,又实在太过板正,并不像喜好此道之人的做派。” 张超一边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一边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账房寄卖的书画并非他本人所作,实则皆出于他家主人之手?都监这般武官,喜好舞文弄墨的当属少见啊!陆兴,你不是说令堂也喜欢写字作画吗,这你可比我们清楚,真是这样?” 子卿上去从张超手中抢过灯笼走到头里,嘴上应道:“常有人来府上向家父求字画,其意并非字画本身,而是为图结交家父罢了,至于府州兵马都监这样的身份……” 张超若有所思:“是了,以都监的身份,他何苦拿去卖,主动上门来求画的就绝不会少了,所以……” “所以那些画都是都监通敌的证据。”子卿边走边说。 张超赞同道:“有道理,但都监肯定不会把卫戍布置明明白白地画到画上,若是上皇城司的大刑必能叫他老实招供……可惜他这么急着寻短见……” 马平冷冷说道:“恐怕是早早便知道了我们要来,才会怕得自戕了。” 张超连忙问道:“那就更奇怪了,是谁告诉他我们要来的?” 马平瞥了一眼张超:“都监是从京师调来的。” 张超闻言一惊:“原是有这层关系在啊?!又是哪位贵官的亲戚?” 见马平没有说话,他兀自哼了一声:“难怪,这样的手下,就连知州也不好管啊……唉,如今都监死了,画上到底有什么玄机恐怕无从知晓喽。” “先找到书画,再查不迟。”子卿插嘴说道:“一把火当真是便宜了他,管他是哪位贵官的亲信,若私通外敌属实,尸身一样应受凌迟之刑,那贵官也别想好过。” 张超皱眉干笑:“陆防御,虽然你的话不错,可我总觉得你说话的语气,跟这位都监大人多半是祖上有仇。” 子卿横眉冷对,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自然有仇!和蛮夷私通往来,妄图危害神州,这就是不共戴天的国仇!” 马平打断二人:“现下还没凭没据,可别意气用事。虽然这些日子和西戎大小战事不断,但榷场开开停停好多次,也还是没有彻底禁了的,全因韵王又在朝中斡旋与西戎议和之事。我们要去找的那个字画铺,说不定也卖字画给戎商,按你的话说岂不算是里通外敌?等会你把刀藏藏好,见了店家好生说话,可别上去就一刀把人砍了,枉费了韵王一片苦心。” 张超叹口气应道:“是啊,少惹事端为妙,陆兴你不知道,这种事儿我见多了,那一把火可是有说道的,说明这案到此也算结了,起码主事者再也通不了敌了,即便我等什么也没查出来,上峰也不会再继续追究下去的。 子卿惊讶不已:“荒唐!背后主使何人尚不知晓,怎可就此收手?” 张超嘿嘿一笑:“哎,没错,就此收手怎地,兄弟你不懂,如果连我们也查不出来,那就说明这根本不是一件该查的案子啊。只不过是有些贵人的亲信呀,要被别人家的亲信给换喽!” 马平瞪眼打断道:“张超,你这乱说话的毛病何时可以改一改?我等领饷办案,不管有没有上峰的命令,追查到底便是职责所在,岂可如此胡言乱语。” 张超一摊手:“好好好,不提这茬了。唉,若不是陆兴老弟发现有疑,咱们现下应该已在回京路上了。”说着他脸上露出笑意,兴奋地冲子卿比划了几下:“陆师父,你原先可是应承过,得空要传我几招暗器功夫的,回去以后可别忘啦!” 三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巷尾一间独院府邸前停下了脚步,子卿敲门半晌,院内却始终静悄悄的无人应门。 “上去。”马平感觉事有蹊跷,招呼二人从张超挑的扁担里抽出兵器来,用钩锁翻墙进去,发现宅中黑黝黝一片没有一点灯光,等三人踹开大堂门点起火折子一看,才发现地上躺着主人一家五口,已经气绝身亡。 第51章 不速之客 马平一看连忙低声招呼:“找人!” 三人随即提着兵器在府邸内外一番搜索,却毫无收获,只好回到大堂来。 “又是前后脚。”张超叹口气,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子卿,扒开地上男主人的的嘴说道:“你们看这手法,这人身上没有明显外伤,脸上全是烟灰,再看口鼻内侧也全是灰,怕是被活活熏死的。” 子卿将大堂烛台点亮,讶异道:“用烟灰活活熏死的?熏死以后再放火,这又是何必?” “我验过的尸不下百具,只要将尸体搬回床榻上装成失火烧死,这尸首上的端倪寻常仵作便不易看出来。如此处置绝非寻常凶犯所为。”张超说着撩起死者的袖子仔细端详了一下手臂,继而抬头瞥了一眼马平,冷冷说道:“血放干了,和之前那桩案子是一样的手法。” “什么案子?”子卿不由好奇。 张超面色僵硬,没有回应,翻过旁边一具仆人打扮的尸体:“这一个被灌醉了,一身的酒气……”又看了看尸体旁边堆放的一捆柴禾,随即扭头看向子卿,脸色少有的阴冷起来:“哼,那些人……” “贼人动作再快,却还是给我等抓住了一只裤脚,张超老弟啊,你也不急往家赶了。”马平忽然冷笑一声打断张超:“恰好方圆一里内独此一户人家,周边空旷一片,贼人若不是还在这里,恐怕已经跑远了,既然这一把火没放起来,那就不急着喊人,先将里外仔细查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免得府州官府来后一不小心又把证据搞没了。” 张超守在大堂,子卿和马平直奔库房,提灯一看,此地排排书架摆满卷轴,架前贴了签子标记了寄售人的姓名。 马平走到一排架子前说道:“就是这一排,放的是那个账房的书画。” 子卿抽出一根卷轴展开来,见是一幅配了诗词的山水画作,画的是大气磅礴的关外风情,配的是一句“只盼春来相迎接,新生万物展生机”。 马平凑上来问道:“看得出什么端倪?可有不妥之处?” 子卿摇摇头:“这是引用了名家的诗句,字迹皆出自账房先生之手,印也是账房的。” 马平表情略有些失望:“那这一条就断了线,除非叫他活过来再画一次……你在此逐一看来,我去其他厢房看看。” “这画作得如此秀气,可这配字却板板正正,和画的气韵格格不入,分明不是一人所为,又如何配得同框?着实的不舒服。”子卿叹口气,刚想收起卷轴,却无意间看了一眼落款,疑惑道:“这年份不对啊,怎么是明年春分?” “明年?”马平也觉得有疑,沉思片刻猛然道:“这是最新送来的一幅,往架子上靠里面存放的字画应该是比较旧的,再往里去找一幅看看……” 子卿连忙往架子深处走了几步,抽出一幅展开看落款:“若我记得不错,这一首的日子是……就是前不久三州之战的日子。” 马平对着题词念到:“哎,若不是少时不肯用功念书,爹娘也不会送我进皇城司……‘墙外菊开三十朵,秋来香催马蹄急’,都监对城防部署了若指掌,这是不是……在暗示城外驻兵的数量?” “未必不是……只消去找巡检司应证,便知真假。这一幅的时间虽然已经是之前得了,但所叙内容又多多少少能与现实之事对得上。” 二人相对一望,立即从架子上将画卷都取下摊开铺在地上,细细端详起来。 正好张超走了进来,好奇问道:“看出什么名堂来没,画上有没有画城防部署?” 马平没有抬头:“你再去查一下店铺账簿,看一下寄售字画最多的主顾有哪些。” 留下二人继续查看字画, 子卿随口问道:“方才张大哥所说的以前的那宗案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马平捏了捏胡尖依然没有抬头:“党争的时候,出了很多乱子……台面上的那些人争不清辨不赢,彼此什么手段都用上了,苦的反而是台面下的一些人,到最后有人成了杀鸡儆猴的榜样,死得不明不白,其中有几宗案子,凶手所用的手法,全都大同小异。” “那岂不都是一个凶手所为?此人为何至今没有抓到,还来到了此处行凶?” “我可没说都是一个凶手,我们找到的凶手,全都已是死人。” 子卿倒抽一口凉气:“表面看是畏罪而死,其实是杀人灭口!能用这种法子的,身后的人恐怕……” “这种事情,你还是少知道为妙。对我们这些皇城探逻来说,将案子追查到底,并不是为了抓住主谋,只为提醒上头那些人收敛收敛,好让下头能少死一些百姓。” 说到这里,马平忽然指着一幅画上落款处的大红方印道:“找着了,你看,这些画,唯有明年春分这一幅,上头有这个尺寸的印。” 子卿上前看后赞同地点点头:“虽然每幅画落款分别用节气,年号,天干作标注,但实则日子都一样,这些没卖出去的字画,等日子过了以后再来追究时,只道是作者当时所绘,所以几乎瞧不出不妥之处。卖家只消将这些字画送到店里寄卖后,买画的那个人只需认准有此用印的画,再买去些其他的以混淆视听……此人一直假借字画,在给人传信……” 子卿说到这里,被一阵笛声打断,静听之下,那笛声抑扬顿挫,又有一些凄婉哀愁,伴随断断续续的笛声,还能依稀听见有人高声嬉笑言语,显然都是源自不远处瓦市的酒肆里。 马平不以为意,继续补充道:“贼人事先知道我们要来,将这店家灭了口,刚想要放火把画都烧了,却不料我们已经来到,只好匆匆遁了,而且各处都找不到闯入和打斗的痕迹,此人应是店家信任的人,没准还真是一烂烂一窝。” 子卿喃喃道:“这画有股……血腥味。” “这是命案现场,有血腥味也正常。” “不对,是墨……有腥臭味。恐怕是用了动物血液调制的,想必作此画之人,是刻意所为,除非……他所处的地方没有什么上好的颜料。” 话音刚落,突然外边响声大作,随即便传来了张超惊慌的喊声:“妖怪!妖怪!” 二人急忙奔出来到正堂,但见张超慌乱地在厅堂里来回躲避,一个高大而凶悍的怪物正紧随其后追逐,掀翻了挡路的家具摆设,弄得房间里一片狼藉。 赤瞳黑毛,狼嘴猿臂,正是黑眚。 子卿马平见状与张超一般惊骇,慌忙手持兵器上去站到张超身旁,和足有一人半高的黑眚在房中对峙。 黑眚见又有人来,放缓脚步,围住三人左右徘徊起来,一双血红的眸子不停在他们身上打量着。 马平惊道:“这、这,哪里冒出来的妖怪?” 张超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我听见后院有响动,从井里飘出来的……” 话音刚落,那浑身湿漉漉的黑眚突然抖动浑身的毛发,仿佛一只落水上岸后抖干身子的狗一般。 一时间水滴四溅,宛若暴雨落下,惹得三人不由自主地抬手遮挡。 正自分神之间,黑眚趁机直扑而来,好似一团黑雾。 马平站在头里,首当其冲,虽然一时惊恐,但好在本就身手不俗,连忙侧身划步避过,“横风扫月”照定黑眚的头部举刀就砍。 寒光过后,刀刃重重砍到那黑眚粗壮的脖颈上,就如同砍在烂泥地上一般发出“噗”地一声闷响,再看时整把刀都陷在了怪物的皮肉里头。 而马平此时已经弃了长刀,脚下转圈,“唰”地一声从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回身指月”直扎黑眚脖颈,伤口处迸出黑色的血,溅了马平一脸,一时无法视物。 黑眚怪叫一声,反手一挥刮到马平胸口,直将他打退四五步远,一屁股坐到一张太师椅上,连人带椅朝后翻倒过去。 张超看见身上颈上插着两把刀剑的黑眚没事似地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吓得面如土色,忙将手里刀招呼过去。 但听“当啷”一声,黑眚右臂伸展,手指轻轻一弹,尖利的指甲如同刀片,轻松就把张超的刀震脱了手,另一只手臂直奔张超过来。 情急间子卿刀至,狠狠砍在黑眚左手臂上。 所幸子卿这一刀,拖慢了黑眚攻速三分,张超得以身子后仰将将躲过黑眚这一爪,“啊呀”大叫一声“噗通”坐在地上,随即用力蹬腿往后退开好远。 “哼!”黑眚鼻孔里冒了个泡,扭头红眼瞪着子卿过来。 眼见黑眚左臂反挥转而对付自己,子卿知道厉害,手里拿的刀也不要了,双手撑地,一个后空翻避过,脚底一踩半空中的刀尾,送向黑眚。 黑眚侧头避过,目送长刀“当”的一声没入了粗大的房梁之中,回过头来又看见图穷匕见的卷轴抛在半空,长长的画卷展开来正好遮住了它的视线。 等黑眚挥爪拍掉画卷时,才发现子卿已经蹬地飞扑上来,“噗呲”一对双刀都已经扎在了自己的左胸上。 “哈哈!” 黑眚怪笑两声似乎毫发无伤,抬起双臂,如同拍苍蝇一样合掌打向挂在自己胸前的子卿。 子卿大骇,急忙用力一蹬黑眚胸口,后仰落地翻滚好几圈,狼狈地从大堂滚到了前院里。 顺势牵动手里握着的红绦,将双刀拉回身边。 “哈啊!” 双掌拍空的黑眚呲牙裂目,发出懊恼的声音,伸手抹上胸口涌出的黑血,放到尖嘴边用那条红色舌头舔了一舔,随即双腿用力一蹬,挥舞着双臂如同一股黑色妖风从大堂里猛冲出来,“啪啪”撞坏了大堂两扇板门。 看似致命的攻击对怪物似乎毫无效果,反而只是更加激怒了它,面对直扑过来的黑眚子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弓步摆腰,红绦缠腕,不断舞动双刀护住周身。 怪物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竟突然停了下来,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始终死死跟随着半空中来回飞舞的一对双刀,几次伸爪欲抓,都未能得逞,一时间仿佛所有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了过去。 如同一只被猫草勾引的猫咪一样。 “围住它!”马平提刀带着张超一起从大堂中跟了出来,一声招呼三人将妖怪围在院中。 情急之中的张超只拿一张长凳当做兵器,狼狈地抱怨道:“围了又有何用,这妖怪刀枪不入,单凭我们怎么打得过?”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诡异的笛声悠然响起,曲调诡异而悲戚,竟然惹得那黑眚愣在当场,抬头寻向笛声来源,但见吹笛的人,正蹲在宅子屋顶之上。 黑眚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不复凶狠的颜色,歪着脑袋一动不动,仿佛听得入了神。 笛声响过片刻戛然而止,那人从屋顶上纵身一跃跳到院子当中,而黑眚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前爪撑底正坐起身,侧头默默端详面前的不速之客,仿佛在等他先开口说话似的。 说时迟那时快,来人突然抬起左手,亮出了一张写着红色符阴的黄纸,在黑眚眼前一晃,随即天上竟落下一道电光,直劈在那张符纸之上,雷电乍现,刺眼的蓝色光芒妍妍夺目,凡是近旁见者皆被晃得眼泪直流,视线里白茫茫一片,难以视物。 “噗通”一声巨响。 等子卿再能看清时,黑眚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张开的嘴中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 子卿揉着还在流泪的眼睛,大声喝道:“我等差官办案,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那人抬脚踩住黑眚“噗呲”一声将宝剑从嘴里抽了出来,用力甩掉剑身上的黑血,话语声低沉有力:“冰井务。” …… 杀死黑眚的那个中年男人坐在大堂外的台阶上,面阔唇方三叉黄髯,瘦长身材黑皂纱巾,腰间串檄牌,身边那具尸体盖着一张不知哪里找到的草席,草席的四个角各贴了一道符箓,只露出一条和寻常人差不多模样的右腿,唯独脚指甲还是长且锋利的模样,冷风一吹,散落一地的黑毛四处乱飞。 张超手里拿着一件被勾出破洞的软甲走到子卿身旁,连声叹道:“啧啧啧,马干办真是命大,你看,还好有这软甲保护,不然方才吃了那妖怪一下他人就没了。” 远远望着马平恭敬地和那人交谈,子卿疑惑地问道:“为何冰井务要掺和此事?” 第52章 一吻梦醒 “你虽是冰井务出身,想必也不谙此中秘辛。” 张超此时依然惊魂未定,顶着一张苍白的脸长吁一口气,问道:“都晓得皇城司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又下设探事司和冰井务,这二司的人手从哪里调派来的你知道吧?” 子卿点点头答道:“探事司的人由皇城司亲事官转充,冰井务的人则是由内侍司奉侍官转充。” “不错,光从表面看呢,冰井务勾当皇宫冰藏,干的无非就是将冰块运到皇宫冰井储藏的活儿,没啥特别之处,但其中有一些人却是不干此等杂事的,这些人虽然职守在冰井务,但并不归冰井务管,名字不在内侍司官吏名录上,实际的差遣和品级也不得而知,除非出了什么大案,他们才会现身,也不插手该管,好像只是个路过凑热闹的。说起来,我这也是从其他侍卫那里听来的小道传言,在皇城司待了那么久,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到冰井务出手,没曾想居然还是个道官。” 张超说到此处,指了指那个正怀抱宝剑和马平说话的冰井务:“陆防御你且细看,那人使的是剑,不是刀,除了道士现下谁还会带着那玩意儿到处跑。你再看马平跟他说话那个客气劲儿,身份必然远在你我之上,以他方才的身手,干净利索,还会使那种雷电法术,两三下就斩了这妖怪……不是道官都说不过去了,而且多半还是九霄派的道长……哎呀呀,不成想竟有如此厉害的仙长暗中保护我们,官家对韵王这个儿子还真是关爱有加啊。” 说到这里张超得意地笑了一笑,显然是觉得自己的分析无懈可击,老成地拍了拍子卿肩膀:“总之,你以后便习惯了,皇城司查案,又有哪一件事小,遇到什么古怪都不足为奇。” 子卿凝视着张超轻声问道:“张大哥,你方才在屋里说的那宗案子到底为何案?可和这一桩案子有瓜葛?” 张超闻言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露出子卿从未见过的凝重表情,他避开子卿的视线,长长地叹了口气:“唉,马平不让说啊,可要我说,既然是被调来了探事司,早晚都得知道……” 忽然,马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原来如此,那我这就前去迎接……”但见他话毕朝那冰井务的人一叉手,随即转身招呼子卿二人:“子卿你在此陪着冰井务的兄弟,张超你跟我来。” 张超点点头,伸手遮住八字胡冉,贴在子卿身边轻声说道:“以前的案子与你无关,你年纪轻轻,前程无量,犯不着跟我们两个老家伙一起耗在这种事上。”随即提灯跟着马平出院门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子卿和冰井务二人。 冰井务表情和善,彬彬有礼地冲子卿抱拳道:“方才多有得罪了,兄弟眼睛可有恙,某情急之下只有出此招数才能制敌。” 子卿走过去还礼:“无碍无碍,在下还要多谢前辈,若非前辈相助,下官性命恐怕不保……敢问前辈姓名?” “不可说。”那冰井务示意子卿坐在台阶边上。 “噢。”子卿欲言又止,只好坐在那人身旁:“这妖怪……” “不可说。” “哦,此案可是要交由冰井务该管?” 那人摆摆手,言下之意还是不可说。 二人就这样一语不发地坐在台阶前看着那具尸体。 长剑穿过死者大张的嘴中,经由脖颈直插心脏,稳准狠。 沉默了半晌,子卿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原来它的嘴是命门,若是下官往后再遇到这种妖怪,只消如前辈一般,对准它的嘴巴……” “最好还是别遇到为妙……” 子卿闻言扭头看向那人,发现他正细细端详着自己:“兄弟脸上的伤……” 不禁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哦,是幼年时被火烧伤破的相,坏了半张面孔。” “这未必是什么坏事。”那人收回视线,不紧不慢道:“某观兄弟没被烧伤的半张面孔,想来在破相之前命宫应是乌云压顶,疾厄宫有飞来横祸,原本按此相势恐怕一生坎坷磨难重重,偏偏因为遭遇火劫改变了相貌,反而恰好破了本该有的大劫,如今再看相势,已是逢凶化吉的命势。” 子卿略微思索,点头应道:“确实如前辈所说……在下幼时命运坎坷,火伤之后反而一直都风平浪静,没想到前辈还精通相面之道。” “只是略通一二。”那人面无表情,转而问道:“兄弟身手了得,能将一对奇门兵器使到如此火候的人,我也从未见过,还想请教这对兵器是从哪里来的?” “祖传的兵器,算不上奇门,顶多只能算冷门,和前辈相比差得远了。” “祖传?兄弟不是养子吗?” 子卿一愣:“不错。前辈是如何知道的?” “山根半边宜纹半边横纹,宜纹者多为收养。皇城司诸班直,皆为京城百官子弟遴选而来,大多家门显赫,鲜有遭过此种劫难的,兄弟如此,多半是螟蛉之子吧。” “不错,在下是孤儿,年幼时……” 那人摆了摆手:“人所难言,无须分说。” 子卿踌躇片刻,忍不住又问:“那另外半边的横纹又有何意呢?” “恐有暗疾。” 子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口,竟然有些隐隐作痛,当下还想再问,忽然听见远远传来辘辘之声,应该是有马车来了。 那人站起身来:“你走吧,去找你们那位马干办。此地往后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便是。” 三位皇城司探卒走出巷子来到北大街上,此时约莫已是五更,熙熙攘攘的夜市并没有休市的迹象,子卿看着擦身而过的路人,又想起刚才面对的那个怪物,恍若隔世。 “马干办,如今怎的?” “先去衙门,急柬京城禀报案情,即刻启程赶去丰州。” 马平捏了一捏胡尖,拿出书画铺主的账簿继续说道:“依照账簿上所写,此人寄卖的画作,买去最多的都是丰州那边一个团练使臣。” 张超和子卿上前看了一眼账簿,马平所指之处只写着一个名字。 张超不由得叹了口气,面有难色:“好嘛,这下河外三州都齐活了,马干办,我们还要查下去吗?连那玩意儿都出来了,再这么查下去,怕是我等小命就要不保了。” “没看到有人一直在盯着咱们呢吗,如何敷衍过去?”见张超不吭声了,马平随即正色道:“听好……我等皇城司探事逻卒三人,查得府州兵马都监确有通敌谋逆之嫌,人证一家六口遭贼人灭口,我等赶在贼人毁尸灭迹之前取得物证一件,即赴丰州追查同党下落。” 马平表情凝重地顿了顿,沉声道:”今夜没有遇到过什么事,也没有见过任何人。都听清楚了?” 马平话音刚落,望火楼上忽然鸣金阵阵,三人一起扭头看去,来时方向升起了滚滚浓烟,正是那书画铺店主的宅子。 天空还是一片黑暗。 子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再一眨眼时,自己竟然身处一处高崖之上,低头俯瞰,山脚下那座城池万家灯火,又似乎并非府州,抬头仰望天空,居然有一座巨大的浮岛悬于苍茫云海间,远看形状犹如一只乌龟。 此刻晨风拂面,浮岛后一轮初升旭日,霞光万丈,穿过浮岛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拼命地揉了揉眼,生怕自己看错了。 “大巫祝。” 熟悉的女声再度回荡于耳畔,陌生的女子再度飘然于眼前,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相貌,那女子便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子卿,在子卿的唇边留下浅浅的一吻。 这一吻落,如拭去了迷惘情绪的微风痕,如浸润了干涩嘴唇的细雨点,斑斓里甜蜜似饯甘之如饴,汇聚成一股温热的气流由口中源源不断的传抵子卿冰冷僵硬的心窝,瞬间就把原本昏昏欲睡的子卿给惊得彻底清醒了。 地面又一次剧烈地震动起来,子卿身子一沉,再度掉进了腾云间昏暗的洞穴中。 伴随着洞顶不断有大大小的石块如雨点般落下,眼前赫然是掩住自己身体的洛叶,汩汩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到了子卿的脸上,显然是被掉落的石块砸到,此时已经失去了意识,好在能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鼻息尚且均匀,子卿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由抿了抿滴落在嘴边的血,竟还带着梦中轻吻的一丝甜味。 我到底是被那三番五次出现在幻觉中的女鬼救的?还是被洛叶……的血给弄醒的? 来不及陷入连篇的浮想,眼前怪异的景象再度将子卿彻底拉回了现实。 但又那么的不现实。 巨大的通道里,原本墙壁缝隙中闪烁的白色光亮此时变成了淡红色,忽明忽暗地持续闪烁着,好似方才梦中所见的晨辉一般。 眼前则是两个妖怪正在打斗。 只见先前绑住秦氏的石柱已经断成两截,碎石残垣间,秦氏和周鹤成扭打在一处,一时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秦氏的蛇身紧紧缠着周鹤成,还是周鹤成的大嘴唉吞吃着秦氏,但很快被红绦束缚利爪的秦氏便落在了下风,缠绕着周鹤成身子的蛇尾在他圆环般的转动中被吞进了大嘴里,不久秦氏整个人都被吞了进去…… 只剩一双手还露在外头的秦氏拼命挣扎,竟将手上绑着的红绦如同套绳一样,套到了周鹤成的嘴上,由于周鹤成的表皮光滑无比,伴随着周鹤成的扭动,红绦很快就滑到了他的腰间,越收越紧。 “啪!”此时恰逢一块大石落下,不偏不斜正好砸在周鹤成肿胀的身上,疼得他嘴巴一张,居然将秦氏又给吐了来。 看着身体已被红绦拦腰扎成了一个绳结的周鹤成,秦氏惊魂未定地躺在一旁,一手抱着子卿的断臂,一手挟着雨儿,喃喃道:“老娘当真命大,多亏有这捆仙绳,还有这地鸣,天意啊!” 地震虽然停了,但依然有零星的石块不停的掉落下来。 “老不死的,和你儿子一起见阎王去吧!”见周鹤成还在拼命扭动身子想要摆脱红绦,秦氏用力推倒了旁边的半截石柱,巨大的雕像倒下来重重压在周鹤成身上。 “噗嗤!” 但见周鹤成嘴巴一张,吐了一口黑血连带大半截的周鹤阳出来,这一下又变回了周成和周鹤阳二人,然而周鹤阳膝盖以下部分还尚在周成的口中,显然是和周成的身子一齐压在石柱下了。 眼见被吐出一半的周鹤阳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秦氏小心翼翼凑了过去,想看看他的死活,却不料周鹤阳猛然抬起头来,双目圆睁,“哈”地猛吸了一口气。 “饿贼!”这景象把秦氏吓了个花容失色,二话不说搬起身边一个石块,连带着蛇尾卷起不少碎石,全都一股脑丢了过去。 周鹤阳连声呼救:“别,别!我没死啊!” 秦氏哪里听得见,不多时就将周氏父子二人埋进了一座乱石堆里。 随着地震又一次停止,秦氏也终于作罢,气喘吁吁的放下手中的石块坐到地上,洞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忽然乱石堆之中传来周鹤阳断断续续的嗫嚅:“内掌柜的……你我相识多年……每日在客栈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何至于对老夫如此落井下石啊?” 秦氏又给吓得一激灵,蛇尾巴将身体支楞了起来,慌乱道:“周郎连你都吃了,我、我怎么知道那一坨究竟是你还是他!” “呵呵,献丑献丑,我儿走火入魔,须将杨神医给的仙药送到胃底才行,如今他体内魔怔暂得平息了。” “周长老,你如今这、这副鬼模样,怎么跟你儿子一样,突然也变成活太岁了呢……” 周鹤阳咳嗽着,但神志却异常清醒:“呵呵,活太岁又有什么不好,一样的长生不老,一样被众门人敬为仙神,倒是你,明明修炼多年,都不见有半点提升,而今几日不见,修为居然大涨,玄石莫非真在你手上!” “你什么你!叫娘娘!”秦氏白了一眼周鹤阳:“本仙如今已修成正道,位列仙班,尊号灵溪娘娘,法力无边,哪里还需要什么玄石……”说着眼神拉丝,抱起子卿的断臂张嘴就舔了一口,白里透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怪了,仙气儿没见着一丝的,倒是下手还是一样的狠毒。好啦,既然逃跑的娃娃如今都找着了,旁的事就先暂且放下,老夫救儿伤了元气,快把压在我身上的碎石移开,我们一同把洛叶带回去见宗主吧。” 第53章 生死未卜 听见埋在碎石堆里的周鹤阳求情,秦氏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冷笑一声:“那可不成,这小厮和丫头都是我先发现的,我辛辛苦苦跟了他们那么久,怎么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吧。” “也成,那抓回小鬼头的功劳归你,找回小女的功劳就算我的,如今既然二人都已拿住,宗主定能免我等死罪……” 秦氏不屑一顾地坐在乱石堆上,捧着子卿的断臂,伸出舌头如同雨儿舔糖霜般不停地舔着露出血肉的断面:“这可不成,要不是我和那个探子先斗了个两败俱伤,你又怎么能轻易得手?找回兄妹二人的功劳都是我的!” “你……这不成那不成的!雨儿本就是我女儿,若非骨肉至亲遥相感应,我们父子怎么会那么快就找来!若不是我们赶来,你眼下恐怕还被他们绑着呢!” “得了吧周长老,什么你女儿,牛皮吹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这丫头根本不是你的骨肉!” “你可不要胡说!” 秦氏揶揄地轻笑着说道:“哈,我胡说?你自己睁开眼好好瞧瞧,这丫头长得和你有哪点相像了?唉,也就是忌惮着你原先灵溪洞天长老的身份,镇上才没人敢当着你的面说出口,其实谁不知道她是白瑶和邬宏年的娃娃。” “你有所不知,当年我师妹她都是被邬宏年诓骗的,其实她已经怀了我的骨肉!” “哈哈,你的骨肉?那为什么宗主要让这小娘留在灵溪?为何那个颠婆每每见着她跟见了自己的亲女儿一般欢喜?” “哼,那癫婆看谁家小娃娃都欢喜,毕竟五个孩子一个都不在身边,自然见到孩童就发癫。” 秦氏笑得更大声了:“哈哈,这么多年,园谎圆自己都信了,你不是嫉妒人家能生吧?姐姐给你生个儿,妹妹给你育个女,峨眉派的并蒂芙蓉都倾心于您一人呢!长老,您可真是贪心呀。” “秦月楼!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老夫才忍你三分,劝你可不要再胡说八道火上添油了!” “我胡说八道?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喜欢你师妹,可惜她看中的是邬宏年,人家不仅武功胆识过人,还长得玉树临风,你完全比不了,可你心里多不甘心哪,不然众人又怎么轻而易举在半夜里过得了灵山的八门金锁阵。” “呵呵,可惜没人知道谁才是最想邬宏年死的,要不是内掌柜的帮忙,我又怎能奈何得了邬宏年。” “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杀了邬宏年的是你,反正当上洞天长老的是你,反正好处都给你占尽了,还有谁知道当年我做过什么!只不过风水轮流转,本宫现今已是二十八星宿了,不不,星宿算什么,本宫比星宿还要厉害!哈哈哈!往后再也不用眼巴巴的指着吃玄浆了!” “哈哈!” 秦氏正说得兴起,却不料堆在周鹤阳身上的大石“轰隆”作响全被推开了,但见披头散发的周成大吼一声从石堆中腾身而起,将手里两柄峨眉刺送向秦氏。 “啊!”秦氏来不及躲闪,小腹硬生生挨了周成一刺,不由咬牙怒哼一声,随即右臂青筋暴起赫然变得异常粗壮,而右手转瞬间已变大了数倍,成了一张比黑眚爪子更加巨大的利爪,不等周成第二把峨眉刺攻来,巨爪猛力一挥,“嚓啦”一声在周成胸前开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呃!”周成胸口黑血喷涌中,料不到秦氏巨爪再次朝他面门挥来。 眼看周成脑袋不保,从血雾后又闪出一道身影,一把撞开了周成,竟是周鹤阳,但听“噗嗤”一声,锋利的巨爪刺进了周鹤阳的胸膛,下一刻,老者双手紧握的一柄图穷匕见也已将深深扎入秦氏胸口。 秦氏惨叫一声,忍痛抬起一双巨大的利爪仿佛抓小鸡般抓住了周鹤阳,十指锋利的爪尖深深刺入了他的皮肉,发出“喀拉拉”的声音,似乎骨头都被捏碎了。 “呃啊!”周鹤阳被捏得口吐黑血,一歪脖子倒在地上就此没了动静。 只剩上半身的周成双手撑地艰难地向着周鹤阳爬来,他的双眼此时又恢复了神采,口中呻吟着:“爹?爹?” 然而他还没爬出多远,就被秦氏一脚踩中后脑勺昏了过去,蛇尾一扫整个人都给卷了起来。 只见秦氏怨毒地扭头看向周鹤成,突然上前抬脚朝他身上用力猛踩起来,一边踩嘴中一边低吼着:“醒醒啊!怎么不动啦?又装死啊!” 现今已是一身怪力的秦氏,每一脚踩下去都力大无比,将满腔的怒火一股脑倾斜在周鹤阳脸上身上,随着一阵“咚咚”闷响,不一会儿周鹤阳已经被踹的一片血肉模糊,根本没了人形。 末了,秦氏对着周鹤阳狠狠啐了一口,仰头大笑道:“还有谁敢跟老娘作对?哈哈!” 看到这里,子卿料想她马上就要来对付自己和身旁的洛叶,要是再有多点力气……想到这里他不自觉伸出舌头去舔舐洛叶额头的血。 “鬼叫什么啊!知道啦!” 又一声大吼盖过了秦氏的笑声,吓了子卿和秦氏一大跳。原来是趴在子卿身上的洛叶恢复了意识,只见他扶着额头猛然从地上坐起身:“一帮饿死鬼,大早上都不让人清静……哎哟……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真是疼死小爷了!” 但见他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直到碰着眼角边从额头流下来的的血渍,又看见身边的子卿,这才反应了过来,立即对子卿道:“你……你怎么样?还没死吧?” 子卿说不出话来,硬挤出一丝笑容。 洛叶一惊:“师兄你居然会笑,不好,难道我真死了?” “嗛,看这半死不活的样……”秦氏冷笑一声,不知何时她已经将雨儿抱了起来,身后蛇尾卷着周成,弯腰在碎石堆中翻找着什么。 洛叶叹了口气:“既然这妖妇还在,说明我还没死。” 秦氏哼了一声:“可惜你那相好流了那么多的血,八成是活不成了。” “呸!”洛叶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连忙从子卿怀中翻出白色药丸冲秦氏晃了晃:“有小爷在此,会让他随便死掉?我这一枚神丹给他服下去,马上就能生龙活虎,单手也可以对付你你信不信!” “我信。你是谁啊,大巫祝!” 秦氏冷笑一声,继续头也不抬地在乱石堆里来回翻找着,由于身上被刺伤,她的语气中透着几分虚弱:“我现在没空和你斗嘴,想要找这丫头就去天宫找宗主吧……喔,在这呀!”秦氏弯腰从碎石堆里拿起了子卿的断臂,冲两人晃了晃:“抱歉啊官人,这条手臂既然已经用不到了,就留给奴家做个信物吧。” 秦氏话毕,抱着雨儿和断臂,转身就往河中走去。 眼看这个怪物竟然就此要放过他们二人,子卿心生一丝奇怪,但又感觉如释重负。 “你这就要走了?”没想到子卿刚放松下来,洛叶却又不合时宜地张了口:“你现在是厉害了我承认,可是我未必打不过你。” “哦?”秦氏闻言停下了脚步。 “你听没听过戗刀门有一门不为外人知的掌法?”洛叶撩起袖子冲秦氏晃了晃手掌,顺便按住子卿拉着他衣襟的手轻轻按了按。 “戗门刀还有掌法?不都是耍刀的吗?” “这你可就孤陋寡闻了,戗刀门还有一门只在历代掌门传承的掌法,需得自小开始就以手掌磨刀才能练得,名唤磨刀掌!至于为什么鲜有人知,皆是因成年之后不能施展。” 秦氏闻言噗嗤一笑:“你这小童子鸡……”,说着亮出黑眚般的巨大爪子对洛叶晃了晃:“究竟有多大的掌力,让我试试?” “不要小看整整十六年的戗刀门童子功的功力,我这一掌打下去,任你九九八十一星宿也都领受不住!” 子卿无力阻拦,只能看着洛叶身子右倾,双手往背后一别,足底贴着地面走着十字,抹步斜纤瞬间就贴到了秦氏面前,旋即亮出右手破风照秦氏就打,抱着雨儿的秦氏空出一只左手便接,却不料注意力全都在洛叶的右手,反而忽视了他左手一抖,掌中掷出一块大石,“当啷”一声砸中的正是自己胸口那柄图穷匕见。 “啊!”秦氏喊得凄惨,洛叶扑得果断,转瞬间已经紧到秦氏身前,抬手握住图穷匕见又往秦氏胸口按进去三分。 “小杂种!” 粗大的蛇尾从秦氏胯下窜了出来,正中洛叶的小腹,将洛叶重重打飞出四五丈远,“叮当”,一柄带着黑血的图穷匕见掉落到地上。 “我道今日又要耍什么新把戏,区区一柄小刀你以为能杀得死我?”任凭胸前伤口血流如注,秦氏仍然满脸得意之色:“蠢娃娃,现在的我即便对付二十八星宿都不在话下,就你这点小聪明,又能耐我……嗯?” 秦氏说到这里,才发现子卿的半截手臂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洛叶怀里。 “这不知死活的小子,还想从我这里偷东西?”秦氏蛇尾缠住洛叶手臂,又从无力反抗的洛叶怀中将断臂抢了回去。 子卿依墙而坐,气若游丝:“你现在比腾龙宗都厉害了,又何必给他们卖命?” “官人问得好!”秦氏闻言停下脚步幽然道:“本宫以前就是个没有主意,只会任人摆布的弱女子,善恶好坏从不在乎,为得人倾心,什么腌臜勾当都干过,为求人一诺,哪怕刀山火海也愿赴……”她说到这里突然用力啐了一口:“呸,就为此等缥缈念头虚耗了多年的光阴……多亏遇到了官人……”秦氏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子卿。 “你肯听规劝就好,这腾龙宗意图谋逆,罪不可赦……”子卿道:“你助我拿捕这些歹人,我乃是天子座前五品防御使臣……可保你不受牵连。” “哈哈,劝服我的哪里是是官人的话……是官人的身子啊!”秦氏突然大笑起来,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啧啧啧,以我如今的模样,官府会放过我吗?” 子卿点头苦笑:“只要你肯放过这个孩子……我自有办法助你避过官府拿捕……你也不过是被腾龙宗蛊惑之人,不要一错再错了。” 秦氏皱了皱眉,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洛叶:“喂,小杂种,你哪里搬来的这个救兵呀?都自身难保了,还尽想着别人。” 洛叶跪地咳血一语不发。 秦氏扭过头来:“多谢官人的好意,腾龙宗也好,官府也好,本娘娘都有办法应付,就不劳费心了……” 说到此处她看了一眼怀中的洛雨:“本宫还有要紧事要办,先告辞了……官人可要好好活着呀,我等你来度我!”话毕“哈哈”一笑,一时竟分不清是蛇嘶还是人声,扭动身躯“噗通”一声又跳进地下河道里去了。 “雨儿!”终于缓过气来的洛叶满脸无奈,咬牙诅咒:“这该死的贼蛇精!竟敢动手打老子!早晚抓住你把你蛇皮剥了下酒!” “一条断臂,犯得着么?”子卿不解地看了看洛叶。 却换来洛叶狠狠一瞪眼:“你懂个球!来,张嘴,啊!” 他不由分说地将大号灵蕴丹塞进子卿的嘴里,可惜子卿的喉腔里都是血,根本咽不下去,咳嗽两声,又吐了出来。 洛叶叹口气,擦掉子卿嘴角的血渍将药丸再次塞到子卿嘴里,随即撕掉丫鬟袍子上的布,动作麻利地裹在子卿空荡荡的左肩膀上止血:“来吧,我先给你止血,手臂没了就没了吧,我见过一只打斗时被咬断了腿的黑眚,虽然只剩了半截大腿,走路跟个不倒翁似地,但是你猜怎么着,后来竟然从裤裆里又长出一条来,变三脚猫了!虽然尺寸有点短,皮相有点嫩,但打架贼凶,把以前欺负它的那些都打服帖了……既然你已化眚,伤口能痊愈,又是天赋异禀,说不定能再长出个小手什么的……” 子卿听了忍不住想笑,可是还没笑出声喉头却涌起一股热流,大口的鲜血带着药丸一起涌了出来,眼前的雾气也愈发浓密了。 “省省吧,你要救那女孩儿的话,就赶快……” “放心,蛇精不敢对那丫头怎样的,我自有办法救她,你还是省着点力气吧,真嫌自己活得太长么?” 洛叶眉头紧皱,嘴角抽搐着:“按理说,灵山上我救了你一次,灵溪镇上我救了你一次,所以就算……刚才你救了我抵去一次,可还欠我一次呢……你要是就此死求了岂不是占了我的便宜?” 子卿轻轻地点了点头,冲洛叶笑了笑。 “你笑什么?难不成是回光返照了。”洛叶边说边抬手去擦子卿嘴边的血渍:“……你得意个什么劲,分明是想赖账嘛!你问过债主吗?我同意你赖账吗?” “我洛叶,生平,最讨厌,欠债不还的家伙!”洛叶一边给子卿包扎,一边一字一顿狠狠地说到。 子卿见他年纪轻轻,说话却一本正经的样子,脑海中有某个人影一闪而过,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结果血又流了出来。 洛叶叹口气:“唉,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你还欠我人情,得活下去。” 话毕他吃力地背起了高大的子卿,佝偻着身子走到了巨大的石门前。 第54章 亘古白树 伴随着周围红光的闪烁,大门缓缓打开,子卿的视野立即就被刺眼的白色光芒笼罩,他努力想要看清大门后的景象,却感到身子正在渐渐麻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眼前呈现出的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村子,阳光明媚,风吹草低。 “哈,咤!”村中一户人家房前的空地上,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柄木剑,对着面前一个枯草扎成的草人用力劈砍着。他身边的大石上坐着一个更年幼的男孩,戴虎头帽,穿虎头鞋,同样穿着麻衣,正聚精会神的看他练功。挥舞木剑的少年虽是农家孩子的朴实打扮,但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相貌很是英俊,再加上挥剑时一丝不苟的样子,颇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 “快跑啊,寮夷来啦!”随着不绝于耳的尖利警告声,夹杂着啼哭声,悲鸣声,谩骂声,鸡鸣狗吠,惊惧的气氛在这原本宁静的小村里迅速的传递着。寮夷二个字就像瘟疫一般,让人们从村子各处汇聚过来,形成一股逃难的队伍,慌乱的想从村里逃离。 在逃难的人流末尾,那手握木剑的少年正边跑边不时向他身后的妇人挥手,而那披麻戴孝的妇女,身背包袱一手抱着一个婴儿,一手牵着戴虎皮帽小男孩,慌张而吃力的跟随着少年。仓促之中妇人不慎松开了手,惹得小男孩扑倒在地上。 “娘,我走不动了。要抱!”那年幼的男孩流着眼泪,喘着粗气拉住妇人的手大声哀求到。 “别,弟弟听话,不跑就被寮夷抓到了。”走在头里的少年折返回来,拉起男孩的手,吓唬道:“寮夷最爱吃小孩,会拿你炖汤喝。” 但小男孩还是不肯就范,站在原地放声哭了起来。 少年见状双手捧起手中木剑,捏了捏男孩的脸,煞有介事的说:“爹爹送给哥哥的这柄宝剑,今日哥哥就传给你,你要护娘亲、妹妹周全,你可得令?”小男孩顿时破涕为笑,用力点点头,兴奋的接过木剑,挥舞着牵起哥哥的手。 见弟弟停止了哭闹,少年微笑的转过身去,下一刻笑容却凝固在了脸上,但见一支黑箭直入不远处妇人的胸膛,她身子一抖,便无力地倒了下去。 “娘!”少年松开弟弟的手,奔上前去跪倒在妇人身边。 妇人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地将怀中的婴儿托起,断断续续地呻吟道:“妹,照顾妹……” 托起婴儿那双手就这么定在了半空中,伴随着襁褓中婴儿的大声啼哭,少年泪如雨下,扑在妇人身前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娘!”已无暇顾及身后的马蹄声阵阵,正由远及近。 灰尘漫天,寮夷的马队轰然而至,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瞬间盖过了少年的喊声和婴儿啼哭声,他们用火把引燃两侧的草屋,随即大声吆喝着从男孩身边鱼贯而过,无数的马刀和长矛掠过少年的头顶——或许是因为少年扑到在地的关系,又或许是男孩命不该绝,那些死神之镰离得最近的一次也只是砍去了少年的发髻。 然而,当马蹄声呼喝声渐行渐远时,妇人的呻吟声消失了,婴儿的啼哭声也消失了,少年缓缓抬起头,发现妇人圆睁的双眼已没有神采,高举的双手中也不见了婴儿的踪影。他循着马蹄声向不远处望去,在驰骋而去的寮夷马队里,某支高耸的长矛上赫然插着一个襁褓,那正是他的妹妹。 少年满面尘土,耳鸣不止,眼中的泪水还在不停流淌,但已只能发得出哽咽之声,他站起身,回头看到弟弟那小小的身体就一动不动的趴在路边,而弟弟的小脑袋,则在四五丈远的地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空洞而无神地远远注视着他。 紧接着,又有一个寮夷喊着听不懂的话,骑着战马朝他迎面飞驰而来。 少年抬起手臂用袖子抹掉满脸的眼泪和鼻涕,眼神变得平静如水,他低头看了看周围,拾起弟弟手里那柄木剑,摆出迎击的姿势。 挥舞着长刀的肩膀赤裸在外,上绣纹身,是一只口吐红信的蛇,那只吐信的青蛇在少年眼前一闪而过,就狠狠咬在了他的胸口。 身旁的草屋火光冲天,长空里浓烟弥漫,烧着的茅草掉在了身上,浑身都痛。 断壁残垣,焦椽烂瓦中,一队官军兵马缓缓经过。 “此处就是何家村了。多谢校尉,老夫自己来便是。”兵马停在路边,士兵们搀扶着一个说话的老人下了马。 老人叹了口气:“唉,还是来晚了。寮夷这几日来得频繁,就是小股数十匹,没甚抢物事,不似是来打草谷,也没有强虏百姓,倒似是纯为杀人取乐子而来的……对了,这一路紧赶慢赶的,还不知将军姓名。” “有劳丈人引路,在下易州观察使,兼狼山巡检陆仲荀,字传师。”老人身边的一匹军马上,那个叫陆仲荀的武官叉手相应,举目环顾周围地上的尸首,又问:“请问老丈,何家村全村住户……可都在此地了?” 老人看了看答道:“看这情形,应该还有些逃了的。” 陆仲荀点点头,表情凝重地转身对押队道:“看样子贼人定是追逐村中逃难的百姓去了,你速速领一队骁骑,循着马匹足迹,寻百姓行踪。” 押队从旁边拔出一支黑箭递给陆仲荀,问道:“巡检,这是属珊军的箭,若遇见该如何理会?” 陆仲荀接过箭来皱眉道:“按河东划界之约此处乃是神州领土,这些贼人明知军兵擅闯边境要被治罪,还敢明目张胆地用属珊军的箭,反而说明他们在混淆视听,若撞见便即杀了,不用怕寮夷追究。但若他们退过界,就不要再追,保护百姓为要。” 那押队声喏领兵去了。 就在此时,路边传来的呻吟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还有活口?”陆仲荀急忙策马循着声响来到少年身旁。 少年仰面躺在倒塌的草屋旁,被火焰灼烧过的半个身体和脸都焦黑模糊,手中握着一截被斩去半截的木剑,左胸心口一道长长的伤口还在渗出汩汩鲜血,唯有半睁的右眼能说明他还有一息尚存。 如此惨状,见者皆是气短,默不作声。 “长行何在!”陆仲荀眉头一皱跃下马来,呼喝手下兵长过来为少年处理伤口,随即又指了指一旁的妇人问少年:“这可是你娘?” 少年点点头。 陆仲荀又指向旁边带着虎皮猫的孩童尸体:“那可是你弟弟?” 少年又点点头。 “你还有家人吗?” 少年想到了被插在枪尖的妹妹,嘴唇蠕动了几下摇了摇头。 “这妇人是何家村的寡妇,男人原先做过边军,不久前外出时遭寮夷马匪打死了,剩她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唉!”老人看着妇人的尸体叹道。 “陆巡检,你看这伤!”旁边那个给少年处理伤口的长行忽然朝陆仲荀使了个眼色。 陆仲荀下马俯身,仔细查看少年胸口的伤势,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随即又搭脉查验一番,不由感叹一句“真乃天意啊”,话毕扶髯思索片刻,他凝视着少年郑重问道:“……想不想为家人报仇?” 少年握住手中的半截木剑,虚弱的点了点头。 “好,那你可得好好养伤,若能大难不死,我就留你做我手下步将,随我一同杀尽寮夷!” “哐!” 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将子卿惊醒了,虽然这个梦他做过无数次,但是本该早已流干的眼泪还是再次涌了出来。 出人意料,流下眼泪竟化作一个水泡从眼角向上浮起。 不知何处飞来了一只小虫,灵巧地躲过了上浮的气泡,和它那数以万计的同伴一起,从水珠顶端的小洞中飞了出来,聚集到了子卿左胸的伤口处,它们口中吐出一点白胶又飞回洞去,就这样源源不断地凝聚成了肌肉与表皮,就如同在伤口上编织着一件衣裳,原本巨大的伤口此刻明显愈合了不少,再看手臂竟然也还在,只不过这只手臂满是肌肉甚是粗壮,白色的表皮上还覆满了长长的白毛,至于手掌也大了不少,五根手指足有一尺长的半月指甲,与其叫手不如叫爪更为准确,子卿此时的左手分明已和眚怪的爪子一模一样。 子卿反复挥动了几下手臂,才终于确认这条妖怪手臂是自己的,赤身裸体的他慌忙查看自己身体的其他部位。虽然除了左手外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全身上下已密密麻麻长出不少白色鬃毛。而此刻子卿全身都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水珠之中,和之前在山洞石棺中的感觉一般无二。 透过清澈透明的水珠向外望去,无与伦比的震惊立即充斥了他的瞳孔。这是一个无比宽敞的半露天的洞穴,洞顶有阳光洒落,映照在洞壁上,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整个洞穴底部是一片浅泊,浅泊中的水清澈见底,可以看到水底平整的石板和石缝间长出的水草。 一棵大可盈拱的巨木自水中央拔地而起,它那水珠树冠如同一片白色的云彩,遮盖了整个洞穴的顶部。盘根错节的树根露出水面,托起一根需得几十人才能环抱的粗壮树干,由此向上百余丈间又伸展出数以百万计的树杈分支,这些树杈分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树冠。 树枝最粗处五马并行尚有余裕,而细长的末端所长的并非树叶,全是和子卿所处的透明水珠一样的巨大水珠。这些水珠晶莹剔透,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一颗颗珍贵的宝石。它们悬挂在树枝的末端,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整棵参天巨木干枝表皮光滑圆润,色如象牙,透过树梢的月光照射下来,在多如群星般的水珠的映射下,银白色的光点璀璨闪耀,照亮了整个洞穴。 此时包裹着他的那颗水珠,就挂在白树最靠近树根,也是最粗的一根枝丫上,离地有四五丈高。 子卿被自己身处的奇妙景象惊呆了,许久才终于缓过神来,用力扭了扭腰,身体就从水珠中缓缓滑落出来,稳稳落在了光滑的枝丫上,脚尖触到一样东西,低头看去,赫然是周鹤阳的峨眉刺,旁边一颗乳白色的水珠旁的地上,则是自己染了白血的衣服,此时已经几乎被白血彻底染成了一件白衣。 子卿上前弯腰拿起衣服,眼角却赫然瞥见一只可怖的怪物正紧紧盯住自己。 那怪物赫然是一只一人多高的巨型怪鸟,人首鸟身,年轻男子的面孔,披头散发,瞪着三只乌黑铮亮的眼睛,张开一对羽翼丰满的白色鸟翅正欲朝子卿扑来。 “啊!” 子卿被吓得不轻,抓住手里的衣服下意识朝那怪物挥了过去,但听“哗啦”一声响,竟打在了水面之上,瞬间碎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在半空中飘浮着,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如同蒸发了似的统统消失不见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原来那只怪物和子卿一样也是包裹在一颗巨大水珠之中,此刻水珠被子卿打碎,它自然如同子卿一般无力地滑落到了树枝上,落地那一刻,这巨型羽人竟瞬间化成一堆青灰,原来的形骸全都彻底消散不见了。 子卿这才发现,周围那些大小不一的水珠中,都是乳白色,远看有一些当中确实都装有奇怪的生物。 当子卿靠到近旁时,它们仿佛是在迎接他的到来一般,迅速由乳白色变成了透明,内里所藏着的东西一览无余。 六足的狼犬,百足的巨蛇,多翅的怪鸟,独眼的棕熊,水珠当中的怪物长相诡异闻所未闻,形形色色不一而同,子卿这才猛然想起前往药芦路上时看到的那些石雕,就好像洛叶写的那本《洛叶志怪幽冥录》中的怪物,如今全都栩栩如生的呈现在了自己眼前。 最终子卿的视线停留在近旁的一颗水滴上,那里面赫然是一个浑身长满黑色绒毛,但却长着马面的人,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这、这难道是牛头马面?莫非此地便是阴曹地府?” 第55章 图穷匕见 巨大白树上的奇异景象看得子卿眼花缭乱,一边魂不守舍地披上衣服,一边目瞪口呆地穿行在光怪陆离的水珠之间,直到经过一个空水珠时偶然一瞥,才透过水珠光滑表面的倒影,发现眼前的自己不仅一头花白的头发披散在左胸口,左上肢加上一条粗长的手臂居然也都是蓬密白毛,乍看之下就是一只白眚。 “我已经变为妖怪了吗?……”子卿吓得六神无主,惊恐和厌恶在心中交织着,子卿不敢说话,生怕惊醒了什么妖魔鬼怪,只能轻手轻脚四下寻找洛叶的去向,焦急又惶恐地穿行于水珠之间的巨大枝丫上。 偌大的山洞中死一般的寂静,目之所及,苍白一片,唯有一股由淡雅香味化成的红雾从白树脚下袅袅腾起,一下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子卿伸出锋利的爪子抓住光滑无比的主树干,滑到了地上,循着才发现树下有一座墓。 与其说那是墓,倒不如说只是一块墓碑,因为孤零零的墓碑后面平坦一片,由于地表是平整的白色巨大石块拼接起来的,所以压根就没法起坟包,至于墓碑本身则是用白树的一根枝丫草草做成,完全未经打磨,只刻着“玄武乡民之墓”几个字。 墓碑前的地上,有一束风干佩兰,插在洛叶做给周成的那颗大号龙蕴丹上,就是香雾之源。 这佩兰是洛叶带在身边做药引的,而这衣冠冢定是洛叶刚刚仓促中攒起来的。 “洛叶!洛……”子卿将大号龙蕴丹收起来,走到主树干近旁,刚想张口呼唤洛叶,忽然听见“咔”地一声轻响,一个悬空的圆台竟然从树枝旁浮了上来,以均匀的速度稳稳停在了子卿旁边。 这座漂浮于半空的石台和树干一样是象牙白色,上半部分光滑平整,下半部分则是一朵云彩的形状。 “这岂不是神仙所乘的云彩?我难道是到了天庭?” 子卿好奇地端详浮台表面镌刻的装饰纹路,正中间一个奇怪符号虽不认得,但周围环绕的云纹却瞬间让他想到了自己家传的青龙玉玦。 这突如其来的亲切感挟着难以抑制的好奇心,诱使着子卿不由自主地想要一探究竟,等他在浮台上站稳了脚跟,心中又想,它怎么会回应我的招呼? 难不成是因为方才我喊了一声“洛”? 试探地说了一声“起”,浮台果然开始稳稳地朝上升起,悄无声息又精准灵巧地带着子卿穿过枝丫间的大小缝隙,往树干顶上飘了过去。 途径树梢之上,装了各色奇异生物的水珠让子卿看得应接不暇。起初时还多是长相怪异的妖怪,但随着云朵越往上升,水珠中接近人形模样的也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能看见一些正常的人了。 他们赤裸着身子,一动不动,似乎坠入了永久的梦乡。 看着他们面色煞白,双目紧闭的模样,子卿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了他们,更怕它们突然掉下来,摔个粉碎。 不多时,浮台便来到了接近巨木顶端的地方,没有了树枝和水珠的阻碍,子卿抬头看去,得以清楚地望见浩瀚夜空中乌云旁边露出半张圆脸的明月。 而那乌云忽然疾速抖动,伸出了四肢,子卿拼命揉揉视力不堪的双眼,再次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乌云,分明是一只乌龟! 正诧异间,天空里又出现了一个黑影,扭动的形态分明是一条鱼,随后又有一大团黑影快速飘过,看上去也是游鱼一般,举目四顾整个天空中竟满是鱼影游曳,有几处黑影间还能看见水草摇动,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是身在半空里还是身在水中央。 随着浮台上升,得以看清巨木全貌。 巨木的整个树冠犹如散枝发桠的脉络般延伸出去,粗大的树枝有的延伸到了洞穴顶部深入墙壁,有的延伸到头顶没入水域之中,且靠近水域的那些树枝末端逐渐发散的表皮呈现透明状,仿佛在洞穴顶部张开了一个透明的罩子,从而隔绝了上方的水源,才能出现鱼游在天的景象。 子卿叹服不已:“能在水底筑起这般鬼斧神工的除了天上神仙还能有谁,原来此处确是圣母娘娘的宫阙啊。” 浮台终于在巨木主干的顶端停住了。 这里是一个十来丈见方的平台,正中间是巨木树干的末梢,一棵巨型水珠孤零零地悬挂其上,水珠里浸泡着一个怪人,着实惹眼。 子卿走下浮台,靠近细看,那巨人身材魁伟,高足九尺,四肢修长,臂长六尺有余,手足与眚一般巨大,只不过全身上下被一套白盔白甲完整包裹着,这套盔甲不仅非常贴合身形,而且表面无比光滑,工艺精湛,除了关节处有细如发丝的接缝之外没有任何的缝隙,一头披散的及腰白发乍看好似一大抹白缨。虽然体型和白眚相似,但一身白甲气势非凡,远胜白眚。 端详怪人面部,被一副平整的白色面具完全盖住,光滑的表面一处孔洞都没有开,只刻画出两只巨大的眼睛和一张裂眦嚼齿的大嘴,至于两侧的耳朵部分做成一对展开的翅膀模样,整体做工相比腾龙宗那些傩面具要精细数倍,即便完全看不出巨人本来的相貌,但这张光滑的面具依然让人感到了无尽的压迫感。 最为怪异的,是他的右胸口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圆形空洞,边缘异常的平整光滑,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完整地穿胸而过的。 “不知是怎样的锋利兵器能造出这样的伤口。” 子卿好奇的端详着伤口,发现穿透身体的圆柱型缺口里,竟有一个闪烁着紫色光芒的亮点在中央悬浮着,这个微小亮点只有指甲盖大小,间或发出黯淡的紫色微光,仔细再看,那分明是一颗缠绕着细小光鞭的黑色小球。 “这景象竟和腾龙宗祭祀时浇灌了血液后的玄石有几分相似!” 子卿踮起脚尖想将那奇怪小球看个通透,却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水珠的表面突然出现了无数亮点,这些光亮在半空中形成了许多无法辨识奇怪的字符,与之前在洞内四处可见的奇怪刻字相似,看似篆书与道教符字组成的四不像,一时间仿佛回到了灵山上那满是萤火虫的森林之中。 子卿久久凝视那些奇怪符号,紧皱眉头拼命在脑海中翻找着记忆的碎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前一秒还飘到嘴角呼之欲出,可后一秒却又卡在了喉头。 “轰隆!” 先前惊醒子卿的巨响此时突然再次响起,随之而来的剧烈震动让人根本站不稳脚跟,踉跄中的子卿伸手想找支撑,不由自主地探进水珠抓住了那怪人的手臂。 随着子卿拉住怪人手臂向下一拽,承载巨人的整个水珠竟然无声的破裂了,一时间碎成了无数细小的水珠悬浮在半空里,宛如夜空群星般闪烁,只是这闪烁转瞬即逝,眨眼间偌大的一颗水珠便犹如蒸发般化作一团白雾消散不见了,于此同时,水珠包裹中的巨人也轰然倒在了地上,伴随“哐啷啷”的脆响解体了,大把的黑灰源源不停地从盔甲的接缝处流出来,伴随黑色小石子滚落到子卿脚边,原本的高大人形此时只剩一堆黑灰和散落一地的盔甲部件。 地震停了。 拿着白甲护臂的子卿愣了一愣,弯腰捡起枣核大小的黑色石子放在手中,子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拿着一块分量远超数倍的石块,然而此时黑石已经没有了电波闪烁,除了质地沉之外就像一颗寻常的玛瑙,子卿看不出所以然,更不想往上浇注自己的血液,便只得暂时小心收起来。 随即又端详手中这只护臂,虽然护臂坚硬厚实却轻若无物,中空的护臂里有一根红色的长绳,一直延伸到地面上的黑灰当中,这根绳子光滑而柔软,质地似绸似布,让子卿瞬间想到了自己图穷匕见上所绑的红绦,下意识一拉便将红绦从黑灰堆中抽了出来。 没想到这条绳子和子卿图穷匕见的红绦一样韧性十足,用力拉扯之下会骤然收紧,而这一条红绦末端还连接另外几根绳子,随着子卿的拉动在半空里迅速收缩又迅速展开,呈现出一个大字,看似盔甲内部连接四肢和头部的一副骨架。 和图穷匕见的红绦一模一样。 “图穷匕见是家传宝刀,带在身边万万不可遗失。” 子卿第一次见到图穷匕见时,是陆家后院的练武场上,那时握在陆仲荀手中的双刀在年少的他看来还不算短刀。 “昨日考你的是十八班兵器中的一种,爪,算是合格了。”陆仲荀手握图穷匕见,将红绦缠了几圈在手腕上,抬头看向子卿:“说说看,我为何要最后才让你练爪?” 子卿答道:“爪长于近身较量,必要时还可末端系绳用来攀墙爬树,变成之前所学的长鞭来使用,只可惜一寸长一寸强,越短的兵器越难驱使,历来善用爪者极少,之所以将这最难的一种放到最后,是对孩儿已经掌握了十八般兵器的最好应证。” “少年自负凌云笔,老境空余萧瑟春,习武十余载,你只不过摸到了一些兵器的门道而已,要想精于使用还差得远呢。之所以将爪作为最后一门兵器来习练,是因为它和图穷匕见用法颇有相似之处,学会以后才能授这套陆家刀法与你。看好。” 陆仲荀指了指面前的假人,手腕只是微转,半空中便亮起一束红光,手中短刀已扎在了假人胸口,他低吟一声“收”,手腕转回,又是一道红光闪过,风驰电骋间短刀已回到了陆仲荀的手中。 “长鞭链锁这类软兵,历来有一大软肋,便是出招易收招难,越是轻巧的兵刃越难收回,但只要身法灵巧用来又犀利无比,我传你的刀法,其实专是为了这件兵器而创的,可避其锋芒攻其不备。” 子卿喃喃道:“绑着绳子施展开来确实远比锁链轻巧,但绳子会不会不太结实?” “以柔克刚,以巧破敌。”陆仲荀不以为然地答道,却发现子卿浓眉不展,显然是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问道:“怎么了?” 子卿沉默半晌,终于说道:“只是这种兵器太过阴柔,若是在战场之上遇见那些持长枪马刀的寮夷,恐怕难以应对。” “你还是对寮夷念念不忘啊。” 子卿连忙单膝跪地:“义父曾经说过的话,子卿言犹在耳,从未曾忘记,终有一日要杀尽寮……” “我自然记得。起来吧,习武报仇,终归是不错的,不过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着揣度论断,这臭脾气可得好好改改。” “孩儿知错!” 陆仲荀的眼中依然是那种看破一切的眼神,仿佛早已料到了子卿的心思,他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柄雁翎刀交给子卿:“既然你想学更厉害的兵器……拿着,攻我上路。” “义父承让。”子卿闻言握刀摆开架势。 “说过几次了?” “是,父亲承让。”子卿点点头,看了看陆仲荀手里的短刀,举刀朝陆仲荀头顶劈去。 陆仲荀握住红绦两端,双臂一扬,下一瞬,雁翎刀已被绷紧的红涛弹了回来,再看那柔软的红绦表面竟然一点伤痕也没有。 “没有吃饭么?用力!” 子卿惊喜之余,脚下扎稳马步,高举宝刀过顶,深吸一口气运至丹田底,道一句“父亲小心了!”猛劈下来,疾如雷电。 陆仲荀喊一句“走”,双手抖起红绦画出一道殷红的圆弧,挥翰如飞。 雁翎似落雷,红绦若新月。 但听一声铿锵脆响,雁翎刀的刀锋才刚接触到红绦便再次给红绦弹了回来,连带着一股极大的后座力传回子卿手臂,愕然间竟然将刀震脱了手。 子卿将红绦握在手中轻轻揉搓柔软顺滑的红绦,再用力一拉,红绦骤然绷紧,将所施的力尽数奉还,虽然似布似绸却根本看不出质地究竟:“这红布和爹爹给我的图穷匕见所用的红绦分明是一般的质地。难道家传之宝是由此处而来的?” 说着拔起半插在地上的雁翎刀,刚将红绦一头绑到刀首圆环上,陆仲荀却递来了子卿幼时用的那柄木剑:“雁翎笨重,你先从这个练起。” 陆仲荀转身坐到石桌旁端起茶盅轻抿一口又道:“念念不忘必有回想,我既然允诺过你报仇之事,十八般武艺我便都会传授于你的。学武不必纠结形制,悟到其中精妙那日,即便是靠一柄木剑也能随了你的心愿。” “多谢父亲!” 子卿接过木剑,将红绦一头绑好,另一头缠在手腕,闭目凝神片刻,举起刀大喝一声用力甩出一丈之外,又立即快速扭动手腕往回一收,雁翎刀便以倍速迅疾回到了少年的手里。 子卿一时玩得兴起,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父亲,这红绦子是打哪里寻来的?” 一阵秋风恍然吹至,漫天的红叶缤纷,一直凝视子卿的陆仲荀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大树,忽然嘴角微颤,半晌吟道:“风景浑依旧,故旧尽已殊。卿有昔人风,赠卿昔人物。” …… 第56章 腾云玄武 站在披甲骨骸前的子卿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将红绦从灰烬堆中全部抽了出来,没想到红绦另一端竟然连着一只完全白骨化的拳头,他这么用力一拉,握紧的拳头上三根手指猛然张开,“唰”地亮出了三根刀片,弧度优美闪着冷冷寒光,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飞爪。 子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刀刃。 没想到它这般锋利,指尖只是轻轻擦边而过就立刻划出渗血的细长伤口。 看见伤口处流出了苍白的血液,子卿厌恶地皱皱眉,顺手就将伤口擦在了红绦上。 更加古怪的事情出现了,那柔软的红绦一染到子卿的血,“噌”地一声骤然绷得笔直,牵动两根利爪上的刀片“唰”地伸出将近一尺来长,从惊愕的子卿手中挣脱掉到地上。 红绦在地上僵硬了半天终于缓缓松弛下来,赫然呈现出一个大字,才发现这红绦形似一具骨架,左右两侧末端的爪子是手掌,下面两根末端的爪子则是脚掌,只是脖颈那端空荡荡皱巴巴的。 莫非这是一位死后肉身化作尘埃,余下骨架不灭的奇人?是善是恶?是腾龙宗的魔头亦或是洛叶所说的上古仙神?子卿一时也想不明白,毕竟是习武之人,目光再度被泛着淡淡紫光的刀锋吸引。 子卿看着系爪的红绦,整整衣冠对着灰烬堆抱拳拜了三拜:“虽然不知道高人是神是鬼,但是前辈这副形骸,晚辈想借来一用。” 话毕小心地拿起利爪,思忖片刻灵机一动,脱下外衣将下半身的红绦末端链接的脚爪隔断,绑在大腿上,连接手掌的红绦缠绕手臂,随即穿上外衣把末端的双爪收到袖里,如此贴身处理从外面便看不出红绦所在了。 打点妥当,站在巨木顶端俯瞰山洞,发现洞穴里有一通道入口,便打算下到树下去。 子卿再次走上浮台,嘴里不住念叨:“洛,落下,洛叶。” 果然浮台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向下一沉,再次灵巧而稳健地穿过巨木错综复杂的树冠。 “这云朵似乎只有在这树旁做起落之用,不知有没有办法可以随心驾驭,能让我腾云驾雾而去?” 心底正这样想着,却不料那地震又来了,一时间周围景物全都剧烈晃动起来,原本山洞里幽暗的光线也随着震动一起忽明忽现。 转瞬之间,洞中照明的幽光全都熄灭了,整个山洞霎时便被黑暗彻底笼罩,而脚下的浮台也立即失去了漂浮的能力,连人带台从数十丈的高空中掉了下去。 急坠于半空中的子卿眼疾手快,奋力甩出白爪勾住白树枝桠,借力摆动,“砰”地一声撞到树干上,顾不得疼痛伸出粗壮的左臂,“刺啦啦”,尖利的眚爪在光滑的树干上直刮出四五尺的深痕,才终于止住下坠。 照明再次恢复,浮台再度腾空而起回到半空中,地震又停了。 子卿借助右手飞爪和红绦来回摆动,终于稳稳荡到白树粗粗的树枝上,右手手腕来回转动,将那固定在高处树枝上的飞爪收了回来,这才长吁了一口气:“难怪黑眚能在树冠之间飞驰,毕竟这利爪连石头也能轻易切开。至于树顶上白色巨人的爪子又跟黑眚如出一辙,会不会是一具给眚穿的甲胄?” 子卿生怕地震再来不敢再乘浮台,随即如法炮制用右手飞爪固定在树枝上,利用红绦向树底降下:“这样倒好,比浮台下来快多了。” 片刻之后,落到大树底的地面上,子卿又一次看到了奇怪的景象。 正对白树面前的是一张十来尺宽的巨大白色石台,那石台表面光滑无比的,形状怪异,两侧低而中间耸起成一人高的圆形台子,石台上方浮现着许多先前在水珠表面看见过的奇怪文字。 子卿走到石台前,发现石台后面有三张白色石椅一字排开,和浮台一样也是悬空的。 眼前的一切皆是闻所未闻,唯有一样东西子卿一眼就能认得。 那是灵溪的黑石雕像。 此刻的它悬浮在石台中间的圆台顶部,表面如同蜡烛般融化了不少,不再是当初见时雕刻精致的龙形,只有大致的轮廓尚在。整块黑石被一层淡蓝色的光芒笼罩着,周围还萦绕着无数蓝紫色的细小电鞭,不停的闪烁颤动,似乎正在散发无穷的能量。 这里应该才是它的归属,当年腾龙宗害死玄武乡民,抢走了玄石,占据玄武乡作宗门驻地,然而此地玄机重重,想必只有洛叶最为熟系,于是腾龙宗不杀洛叶,将他留作后着。 子卿这样想着,眼角余光扫到石台一角,有一根青色布条轻轻飘动,似乎是来自洛叶穿的那件丫鬟衣裳,而压着布条的,分明是洛叶的那面清质昭明镜。 “看来是洛叶这小厮将我送来这里的。” 子卿看了看从石台旁的台阶上衍生到白树下的黑紫色血渍,拿起昭明镜来。 子卿转身走下石台后的台阶,走入水深刚及小腿肚的水池,向着远处的出口走去。淡淡的白色光点在整个浅泊水底,它们忽明忽暗闪烁的节奏完全相同,有一种微风吹过时的低沉的声音随着光点的明暗有节奏的起伏着,听来仿佛均匀的呼吸声。湖面之上,漂浮着无数更加细小的光点,等到子卿走近才认出来都是萤火虫。 那个孩童的虚影再一次出现在子卿眼前,这一次他不停跳跃着,似乎正在捕捉那些萤火虫。 走到紧闭的圆形大门前,发现旁边也有一个圆柱形的石台,子卿拿出昭明镜在上方触动机关,圆形大门旋转无声无息的打开了。 湍急的水流声随之响起,这是源自外面那条他们之前游来的通道里的两条地下河,此时顶端一排光源发着白光,将整条宽阔的通道照得异常明亮。 子卿走出大门来到通道,看到两侧的地下河已不是先前来时那么平缓,湍急的水流正从石门两侧的细小入水口喷涌而出,似乎水势倒灌了,子卿正觉得奇怪,却看见一个浮台从河道远处飘了过来,稳稳地停在了门口。 那浮台模样和巨木洞中的一模一样,子卿见状不由自主地站了上去。 果然方才站定,石台就动了起来,折返回他们来时的通道里,稳稳往腾云间,不,是玄武乡的主洞穴飘去了。 浮台飘出洞口,子卿才惊讶地发现,这条原本属于玄武乡下游处的通道,此刻竟已拔地而起变成了一座高崖,从通道中两条水道中喷涌而出的水流自顶端倾泻下来,落到百丈之下的地下河中,形成了一条壮丽的瀑布。 一幕幕令人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情景接踵而至——此时的玄武乡也已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 主洞穴原本封闭的洞顶此时赫然开朗,肉眼可见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中南山脉参差连绵的山峦,只不过这个穹顶并非真正的敞开,而是和先前白树洞中一样,与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罩子,因为洞中四处升腾而起的青烟此刻都聚集在原来的穹顶处并没有在向外散去,全都聚集在半空中龟甲纹路组成的透明大网之下。 清晨时分,洞外的群山之间有半轮初升的旭日将第一缕朝霞透过穹顶投射进洞中,让子卿得以将洞穴里的景物尽收眼底。 主洞中的几个岛屿如今都已或高或低地升到了半空之中成为了巨型浮岛,有许多和子卿所乘相似的大小浮台缓缓往来于各个浮岛之间。而原本贯穿其间的地下河此时如同一个巨大湖泊,水面上波涛不住涌动,从瀑布冲下的水流落下在水面中央促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的水深之处隐隐闪烁着紫色的光芒。 子卿低头正欲看向下方的那些巨型浮岛上,忽然一大块巨石跃入眼帘挡住了全部视线,正是飘到最高处的那座私兵驻扎的岛屿。眼看就要径直撞上浮岛上那块写着“云震”二字的牌楼,脚下浮台却迅速地调整了飞行高度,从牌楼下快速穿过,留下浮岛上一大群错愕而茫然的私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子卿飞快地从浮岛另一头飘了下去。 掠过“云震”岛再定睛看向下方,其他几座浮岛上此时皆是黑烟四起,人群攒动,兵刃交错,激战正酣。 浮台飞速下落,在浮岛间穿行,子卿得以看清岛上交手的双方,是腾龙宗的众私兵与九霄派的众道士。 “诸位师兄弟,倒持泰阿!” 远远听见一个领头的精壮道士一边高喊着一边倒持着手中宝剑直冲私兵而去,似乎是先前遇到过的九霄派道士沙道坚。 原来腾龙宗的私兵全身着甲,手持藤盾朴刀,单凭道士配剑根本难伤及分寸,然而九霄道士不仅武功胜于私兵,还利用道剑无峰的特点,双手倒握剑刃利用剑柄作为钝器去破私兵的甲,再加上驻屯私兵的那座“云震”岛此时竟然已经浮到了离地十几丈的半空中,驻扎在云震岛上的私兵只能站在边沿向下面张望,根本无法前来救援,所以往往是二三个道士围攻一个腾龙宗的私兵,场面反而明显占得上风。 子卿乘坐的浮台在半空中穿过几座浮岛直奔天宫,从高处望去打,斗厮杀的人群一直延伸到天宫大门口,此刻天宫大门紧闭,门前聚集了不少来不及逃进去的腾龙宗众,而他们身后是源源不断赶到的九霄派道士。 忽闻天宫楼顶笛声袅袅,悠扬动听,随即鼓声响起,鼓乐齐鸣渐鸣渐急中城楼大门轰然朝外打开,还不等堵在门口的信众想往里进,却被一群狂奔出来的黑眚撞倒了。 这些脖颈系着铁箍的黑眚毛发垂地,嘴里发出怪异的笑声,如猿猴般撒开四足疾奔,在九霄派道士的眼中乍看犹如一团团鬼魅黑雾在飘忽晃动,再看已经靠到近旁伸出锋利的双爪扑杀上来了。 黑眚加入战斗惹得九霄道士一时阵脚大乱,纷纷往身后的护城桥上退去,队伍末尾有一瘦小道士折返回了桥头,原来是想去捡掉在桥上的剑,那熟悉的身影赫然便是曹希夷。 曹希夷刚将枯木剑捡起来,冲在头里的一只黑眚已经扑到面前了。 “唰”地一束闪电领着红光自半空中骤然而至,那黑眚的天灵盖已被从天而降的锋利白爪刺穿,随即就有一人从高处跳落到它的肩膀上,“噗刺”一声将插入黑眚头顶的白爪收回,亮出爪尖三片银色刀锋滴血不沾,而那圆睁着茫然双眼的黑眚便应声朝前扑倒在曹希夷身边,耷拉着红色长舌一命呜呼了。 “陆大哥!” 曹希夷见了子卿又惊又喜:“终于找到你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子卿指着接踵而至的大群黑眚说道:“说来话长,权且应付这帮妖魔。” 子卿话音未落,忽闻身后有人大喊:“莫慌,以阵法应之。” 扭头看去,但见一名精壮道士快步来到子卿身旁,正是全阳子沙道坚,他单手握一柄檀木剑,招呼九霄道士聚到身旁:“五雷武侯阵!” 一众道士旋即回到桥上重稳阵脚,齐齐列队在其两侧。 众人对面,一大股黑色的云雾已经涌到了桥上。 沙道坚道:“九霄阵法,五方递甲!” 众道士齐声应和,以五人一组,迎击杀到的黑眚。 但见四位道士拦住一只黑眚,两人直奔黑眚下盘,两人夹击黑眚两侧,攻时口中高声呐喊,使的却全是虚招,待得吸引到黑眚注意应付过来,攻击者却又退避三舍,四人轮番上阵,互相呼应,如此几十回合下来,黑眚不但一个人没伤到,反被戏弄得张开尖嘴,伸着血红舌头大口喘气。 正当黑眚顾此失彼,不能专心应对时,却不料有人从一个道士身后踩肩膀跃出,正是沙道坚,手中宝剑直冲黑眚口中而去。 黑眚的惨叫眚,随着第五柄宝剑深深插入嘴中,终于停止了。 第57章 千里传音 相对九霄派,涌上桥面来的黑眚数量并不算多,四五十个道士利用阵法结合地形,将十来只黑眚逐一击破。 子卿看得暗自惊叹,叹的是九霄派配合炉火纯青,皆是缘于一身过硬的功夫,惊的是这些道士显然是有备而来,对黑眚弱点了若指掌,恐怕不是第一次交手了。 子卿扭头同在身旁助战的曹希夷问道:“你们是如何找到入口的?” 曹希夷答道:“先前我往驿馆找官府的人遍寻不到,好在沙真人还在,便一齐回来,发现你留下的标记一路追到山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你人,好在……” 同在观战的沙道坚抚摸着络腮胡冉,嘿嘿一笑:“好在师弟求我帮忙,说无论如何要找到你,我看她焦急如焚,端的可怜,便招来众师门一同寻找。” 曹希夷忙抢白:“此地黑眚横行,我怕你有什么不测,于是求助沙真人,多亏真人古道心肠,见人手太少,还特地从九霄喊来大批帮手。” 沙道坚看着地上的黑眚尸首又插一句:“无量观,还多亏得遍寻不着你,找寻的人才能越聚越多,不然怎么能对付得了这些东西。” 子卿冲沙道坚一叉手:“多幸得真人相助,为寻小竟这般兴师动众,子卿实是不当。” 沙道坚摆摆手:“腾龙宗这些年一直颠倒阴阳,将修真道法搬弄成邪秽魔道,端的辱没道教名声,只要是与腾龙宗有关的事,九霄派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曹希夷续道:“即便是有九霄派相助,众人寻了一宿仍是不见陆大哥踪影,直到方才忽然山塌地陷,这才暴露了这山洞入口。” 沙道坚轻哼一声:“此地当真隐蔽,依我看之所以有地震,是因为魔教犯下的卑鄙勾当触怒天尊,乃是天意昭我九霄除魔啊……对了,那魔教魔头是不是就藏在这城里头?”见子卿点头首肯,他又瞥了一眼城楼上挂着的那块“天宫”牌匾,捋捋长髯不屑道:“哼,没想到这些魔教还敢大言不惭地自称什么天宫仙府。” 说到此处三人目光齐齐落在城楼门洞中那扇纹丝不动的厚重大门上。 忽然,一阵如雷贯耳的笛声响彻玄武乡,人人皆可听见,但又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伴随着急促而响亮的笛声,紧闭的城门慢悠悠地打开了一条小缝,众道士小心翼翼地靠近,朝黑洞洞的门内张望,却听见一串“哈哈”怪笑声从中传来。 没等子卿的“小心”说出口,一只巨大的黑眚已经推开大门冲了出来,先是将最近门旁的几个道士全都掀翻在地,随后一路猛冲撞飞了不少挡路的教众,继而径直冲入了众道士当中。 这只黑眚高逾九尺,双臂极为粗长,浑身覆盖着乌黑透亮的鳞甲,比子卿先前在灵溪所遇的大黑眚还要高大壮硕,只见身躯庞大的它挥舞双臂在乱作一团的人群里来回腾挪扑杀,而众人想要攻击头部却没有对付普通黑眚时那么容易了。 从它的从鳞甲缝隙间,一半被浓密的粗长黑毛覆盖,而另一边则隐隐露出精壮的黝黑肌肉,似乎被人剃了一半的毛,样子看着更加怪异了。 “妖怪受死!” 眼见一名道士高呼一声,挺剑跃起意欲攻击半毛巨眚头部,不料半空中竟被巨眚一把捏住,顺势将他上半身往猛然张开的血盆大口中一送,随即口中发出一阵“喀啦啦”的脆响,那声音传来仿佛咬在了众人的筋骨之上,令在场者无不为之色变,半晌后巨眚“嗺”地一声吐出一滩模糊血肉,糊了面前几个愣在原地的道士一身。 一时间四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巨眚那半哭半笑的呵呵怪声,和众人慢慢后退时细碎的脚步声。 子卿看着笨重地扭动的披甲巨眚,忽然想起了这大黑眚的弱点,便又喊道:“此妖表皮厚实,刀剑难破,唯有身上孔洞是弱点!鳞甲未护盖其魄门,可从后攻之!” 不料巨眚似乎听得懂子卿的话语,突然扭头望向了人群中的子卿,眼中露出凶光,“哈”地怒吼一声,躬身蹬地高高跃起扑了过来。 子卿身边道士喊着“闪开”全都退避到两旁,唯独子卿站在原地没有挪窝,眼见巨眚一张血盆大嘴近在咫尺,他猛地亮出袖中左臂,风驰电掣一掌拍到巨眚脸上,“啪嚓”一声脆响就将它抽飞出去,重重落到地上“咚咚”滚出几圈足有四五丈远,掀起尘土飞扬一片。 子卿这一掌臂力惊人,拍出这一掌的手臂更是惊到在场众人,那是一条孔武有力、青筋毕现、白毛丛生的过膝长臂。 再看巨眚从地上翻身起来,怒吼一声愤怒地朝子卿再度扑了上来,半空中张嘴冷不丁吐出一物。 子卿心中一凛,忙侧身躲过,但听“当”地一声响,那暗器插在地上,分明是巨眚的一颗尖牙,想来是方才那一掌将它牙齿打掉了。 只这一躲分了神,面对巨眚一只右爪破风攻到,子卿仓促抬左手接住,巨眚举左爪正欲拍下来,子卿右手是常人手臂,哪有办法接住这一爪,袍袖一抖开,利爪先声夺人,正搭在巨眚左肩,爪尖深入皮肉,惹得巨眚哀嚎一声。 子卿随即手腕转动,领红绦绕着巨眚手臂紧紧缠住,手腕一拉,便牵制住了巨眚左臂,只是无奈自己左手被巨眚抓住,依然抽身不得,一时僵持不下。 随着一声悠长的口哨响起,雕鸮不知从何处疾飞而至,如离弦之箭直取巨眚右眼,巨眚双手正和子卿角力,哪有余裕应付,待得雕鸮掠过,眼角已经硬生生给划出一道血口。 再看雕鸮,仍在巨眚的面前来回盘旋撩抓着,每每掠过不是带起了一滩紫血,就是一簇黑毛,雕鸮的攻击惹得巨眚“哈哈”乱叫,只能挥舞双爪徒劳驱赶,犹如遇见蜇人蜂一般无奈而恼怒。 趁着雕鸮引走黑眚注意力的当口,人群当中跃出一人,便是曹希夷,握持未出鞘的断剑迎巨眚而上,她足尖生莲,凌波踏步,一边灵巧躲过巨眚左爪的袭击,一边反手以剑鞘快速击打其暴露在盔甲外的膝盖后窝足太血海穴位置,往往不等巨眚转身过来便已经闪到安全处,犹如一只轻巧的蝴蝶在戏弄一只笨重的黑熊,面对人雕上下夹击,几个回合循环下来,巨眚奈何不得闪避迅疾的曹希夷和雕鸮分毫,反而被子卿按住手臂向后一拉,“噗通”一声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到了地上。 “众人退避!” 伴随围观人群中一声高呼,众人侧身让出,喊话人是沙道坚,但见他从背后拔出那柄乌黑岑亮的檀木剑,脚下步罡塌斗,右手平端胸前,剑面朝上,抬起左手捏了一个煞文,嘴里念念有词。 “秘咒灵符,斡动化机,若合符契,运雷霆于掌上。” 沙道坚扯出一张黄纸,咬破左手中指以血画符,随即将黄符从剑上虚抹而过,黄符上流下的血滴在剑刃表面,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了无数的涟漪,黑檀剑立刻迸发出无数耀眼的紫色光丝,整把剑笼罩在不停闪烁颤动的电光之中,随着沙道坚将剑高举过头,更离奇的景象出现了。 但见浮岛旁边的护城河水中蓦然泛起无数涟漪,从涟漪中心窜跃出无数细长的紫色光鞭,径直连接汇聚在了檀木剑上,裹着漂浮的血滴在剑身上来回转动着,就如一张紫光大网笼罩着沙道坚。 如此景象颇有镫青一电瞬,剑碧两龙长,紫电青霜之感。 沙道坚便即又道:“速召雷帅,霹雳飞空,奔雷走电,掷火冲风。破!”面向黑眚挥剑下劈。 应着黑檀剑的挥动方向,一道紫色电鞭风驰电掣扫落了过去,落在巨眚的身上,“噌”地窜起一束火苗来,巨眚立即吓得连连跳脚,忙不迭的抖动身体要把火熄了。 “很好,这黑毛妖畏火!” 沙道坚大喜,连忙又念念有词再欲做法,可是对面巨眚已经灭了火,怒不可遏地直扑了上来。 沙道坚见状连忙挥动手里剑对着巨眚一抖:“再吃我一剑!”吓得巨眚连退好几步,然而这一次剑尖并没有雷电射出,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生。 巨眚很快便看出沙道坚是虚张声势来,随即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再次冲了上来,沙道坚也连忙再次口中念念有词,但是看形势他的词怕是来不及念完了。 “道长小心!”子卿见状,急上前挡在沙道坚身前,面对满是火焰的巨眚迫近,却又一时不知所措。 好在危急关头,凭空有一团带火的布从旁飞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披在巨眚的身上,立即又燃起火焰来。 原来是曹希夷手拿一个烛台,一边拉着身旁的道士脱下道袍一边叹道:“难怪这偌大的山洞都没有什么火把,原来是怕把这些长毛妖怪给点燃了!” 随着道士们一齐将点燃的衣物丢向巨眚,很快将它浑身都点燃了,惹得巨眚发出凄惨的嚎叫声,如同一团火球慌不择路中撞到了天宫前的牌楼立柱,“咔嚓”一声就将两人环抱的立柱给撞断了,高大的牌楼轰然倾倒下来,正好砸在了天宫城楼上,再看那巨眚,身上除了余火继续燃烧之外,还有微弱的电光不断萦绕在它焦黑的尸体表面穿梭跳跃,发出“啪啪”轻响。 “妙极!”沙道坚见状喜形于色,跃到牌楼立柱之上振臂高呼:“诸位师兄弟!随我一同杀入魔窟,捉拿魔教魁首!” 众人沿着立柱向城楼爬去,谁知爬到一半听见天宫内击鼓鸣号,又有持弩私兵现于城楼顶一字排开,弩矢一旦击发,立柱上的人全都要变成筛子。 “不妙极!”沙道坚见状惶然色变,转身挥斥众道士:“倒倒倒!退退退!变阵变阵!倒反天罡阵!” 一群人又转身排起一字长蛇阵匆匆往下跑。 “啊呀!” 就在弩箭蓄势待发时,却有一名私兵惨叫着从城楼上摔了下来变成了肉泥,紧随其后又有不少私兵接二连三地掉下城楼,原来有一个白色的熟悉身影不知何时已消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城楼上,分明是洛叶身边的那只被腾龙宗唤作癫婆的白眚。此刻在城楼顶一路狂奔,伸展细长双臂,一手一个抓起私兵,如同抓鸡崽儿般就往城楼外丢,那景象远看犹如下饺子一般。 子卿见状率先冲上楼顶,此时的城台已经满是死伤的私兵,而白眚正抓起私兵,逐一扯下脸上面具瞅了一眼,随即又扔到楼下,似乎正急着找人,一点也不把身后慢慢接近的子卿放在眼里。 沙道坚和曹希夷也带着众人爬上城楼,见到白眚沙道坚挺剑呼喝:“防御小心,这一只非比寻常!” “你在找洛叶?”子卿摆摆手阻止沙道坚,小心翼翼近至白眚面前,看见她身上刀劈枪戳伤痕累累,飘散的毛发白里渗紫,沾染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血,样子颇有些骇人。 白眚闻言猛然扭过头来,一双灰白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子卿,报以几声沉重的鼻息算作默认。 “真是好大的胆子!” 忽然一声洪亮的声音响起,不知从何处传来,似近似远,又无比清晰,连绵不绝的回声在整个腾云间内传递:“何处跑来这么多的道士,在腾云间造次!” 众人皆大惊,仰头四顾却找不着声音来源,沙道坚扭头看向同样一脸茫然的曹希夷:“看见说话者在哪里了吗?这是何人?内力竟能如此深厚!” 有人高喊:“仙君!是仙君!你也听到了吗?” “仙君降临了!” 腾龙宗众人面露恍然大悟之色,齐刷刷跪拜在地,嘴里不断高呼着“开天上神,气御千年”之类的话语。 那声音突然又道:“快说!” 沙道坚大喝:“我是九霄派弟子沙道坚,来者何人,先现身。” 那声音继续说道:“这些道士是不是你引来的?” 沙道坚刚想张口答话,却被人抢白了:“呸!是也不告诉你!” 这是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和前者一样不知来源,一样响彻偌大的山洞。 “不过是闯进来一群破道士就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腾龙宗也不过如此。” 整个山洞静悄悄的。 “竟敢说我九霄派是破道士?”沙道坚剑眉一皱,正欲张口辩驳,又被年长的声音打断:“腾龙宗这些年虽未曾许你离开,但也不曾亏待过你,为何你铁了心要与腾龙宗作对?” “可笑,腾龙宗修的是哪门子的仙,整天搞的都是飞天妖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妖怪!” 这是洛叶在说话。 第58章 助教三问 这一老一少两个声音中,与洛叶对话的那个,正是肖候。 “何谓妖,何谓怪,伤天害理者,暴虐嗜杀者。玄灵卫相貌可怖是不错,但人心险恶,没有獠牙的善在恶人眼中便是恶,这世间公道真妄从来偶读不是靠皮相判断的!你在灵溪长大,你可曾见过腾龙宗弟子在灵溪加害过百姓么?那些捉来祭天的,都是各地欺压贫苦百姓危害一方的恶霸,还有朝廷不分黑白派来迫害我教的鹰犬,这些人是人还是妖?任其活在人世间除了危害苍生又有何用?既然其血肉能于我教修炼裨益,亦可为无钱求医的穷苦百姓治病愈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更何况并不是非要死人才能造出玄浆,待腾龙宗有朝一日悟得成仙之法,传与世间引人向善,天下皆得福泽,回头来,这些苦主多少也算物尽其用了。” 洛叶道:“哟,你们是善人啊!你们多清高啊!好,那我再问你,我们玄武乡民代代山人,隐居桃源,与世无争,当年不仅全都死在你们手上,你们还鸠占鹊巢,赖我们家里不走了!这不是作恶是什么?” 肖候叹气道:“此事我说过多少次,你终究是不肯信,你族人性命是被烛龙所害,若不是腾龙仙君相助,连你都早已死于烛龙之口。” “你骗人!我师父说了是你们害的。你们和那些所谓的江湖好汉都不是好东西。” “他是欺你年幼难辨是非!邬宏年贪欲熏天,为图一块小小的玉玦,不惜用尽龌龊手段暗中离间各大武林门派关系,害得无辜之人枉死,最后事情败露,才被武林门派替天行道伐没。” 听到这里,沙道坚不由自言自语道:“邬……可是十年前江湖人称采花方士的……邬宏年?” 年轻的声音不屑一顾:“玉玦不可流传世间!师父收回玉玦就是戗刀门的本分!” 中年男子长叹一声:“若不是辰风仙君念你年幼,要我将你收为弟子留在灵溪照顾,你当时便被朝廷处死了。可惜我这十年来传你毕生所长,却不曾听你叫过我一声师父。罢了,既然你依然只认邬宏年作师父,那么好吧,今日只要你亲口对先天圣母起誓,说这些道士不是你引来的,玄石也不是你拿走的,我便不会为难你,你我也不再是师徒了,从此你来去自由。”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咳咳,我洛叶对着圣母娘娘发誓,洞里的这些破道士跟我洛叶没半点关系,不是我引来的!好了我说完了,说话算话,快点放我走。” “玄石呢?还有玄石!” “唉,你干嘛呢?不是说放了我么?” “果然还是不敢对老祖宗撒谎,你把玄石藏到哪里去了?” “我不是说过不在我这里嘛,唉你要干嘛呀!别碰我……嘻嘻……哈哈哈哈!那里不能碰啊!” “玄石若当真不在你身上,我自会放你走。” “别……那么大块石头,我怎么会塞那儿啊!啊呀呀,呜呜呜,全给你摸光了!” “你以为小时候是谁给你洗的澡。” “非礼呀!我都二八了!” 一阵响动之后,随着“哔”的一声怪响,一切归于寂静。 听见此番对话腾云间里的众人全都愣住了,整个腾云间静悄悄的。 “这哪是什么神仙。”沙道坚嘀咕道:“若真是神仙下凡了,那也是一老一少俩神仙在拌嘴啊。” “暂且别管那声音了……”眼看众人全都被这段对话惊得不知所措,还是曹希夷最先反应过来,趴在城楼上对着下面的人大喊:“先将这些魔教弟子全都拿下!” 原本还等着神迹出现的腾龙宗众人似乎从对没见过神仙这么说话,此刻跪在地上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乎都被神宵道士不费吹灰之力地生擒了。 恰在此时,伴随着贯耳的轰鸣声,大地突然再度猛烈的震动起来,这一次的地震剧烈程度、持续之久都是前所未有,直震得地面龟裂,石倒房塌,就连浮岛也开始上下剧烈的抖动,众人见状哪里还有什么打斗的心思,纷纷四散奔逃,一时间跌落河中或是被巨石砸中者随处可见。 沙道坚摸着络腮胡子皱眉道:“不妙极,再如此地鸣不断,此洞恐怕承受不住要彻底崩塌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又传来“啪”地一声巨响,原来是倾倒在天宫城楼上的牌楼被震到了地上,城楼也被震得摇摇欲坠,而原本站在楼顶的白眚此时已飞身跳到了旁边飞过的浮台上,又灵活地折返跳向近旁更高处的一个浮台。 子卿刚想呼喝,忽然又是“咔嚓”一声巨响,原来是城门终于承受不住压力,门洞大开。 而这地震来得快,去得更快,骤然间又停了。 沙道坚喜形于色,对望着白眚远去的子卿说道:“妙极!地鸣停止,城门告破,真乃三清庇佑!走,我们速速进去捉拿贼首!” 曹希夷问道:“她就是洛叶的伴当吧,这是要去哪?” “她会现身之处,洛叶也必然不远。”子卿沉思片刻:“事不宜迟,我们兵分两路,我去追那白眚,两位道长进天宫去捉那宗主。事关重大,切勿伤他性命!” 沙道坚不解:“这是为何?” “沙真人在宫中见过三皇子吗?” “和三皇子倒是有过一面之缘,怎么?” “你见到他便会知道了。” 子卿话闭,右手刷出红绦,白爪勾住高处浮台,运气拉动便荡向远处另外一座浮台,如此在飘动的浮台之间来回跳跃,紧追白眚而去。 “等等!你去哪里?” 子卿一边翻飞于浮台之间,一边大声冲着前面的白眚大喊,却不料巨大的洞穴再次开始剧烈震动起来,清楚看见前方腾挪于浮台间的白眚忽然纵身一跃,跳入了下方波涛汹涌的地下河中,而这条地下河此时正剧烈奔腾涌向正前方的一个洞穴。 子卿毫不犹豫的跟着跳入河中。 这条通道构造和先前子卿他们去过的那条几乎一样,是一条宽达数十丈的巨大圆形通道,当中一条走道隔出两条河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好在水面之下并没有地面上的震动强烈,再加上子卿如鱼的水性,始终禁追白眚不放。一前一后游了不多时就看见白眚减慢速度浮出水面。 通道的尽头是两个半圆形的大洞,河水全都流向下方如同暗渠的洞口,而白眚则爬上岸去跑进了上面半开的洞口。 子卿连忙爬上岸跟着进入洞中,洞里又有一条长廊,此刻地震越来越频繁,时不时有大小落石掉下,两旁墙壁缝隙中的光也忽明忽暗,跑在前面的白眚四足疾奔显然快过子卿不少,不多时就消失在昏暗的通道之中。 好在宽敞的长廊也是一通到底,不多时子卿就来到了通道的尽头。 尽头是一道高阔均逾数十尺的扇形墙壁,远看表面光滑似乎通道已至尽头,上方刻有三个篆书“御星台”,用的是战国时便有的大篆,走到近旁墙壁上便悄无声息裂开一条缝隙,成了正好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子卿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来到一个宽敞的圆形空间,这里的构造物皆光滑平整,棱角分明,显然是间人工雕凿的石室。 借着墙壁缝隙中透出的光亮,一座十来丈长的石桥率先进入眼帘,桥下方黑魆魆一片深不见底,能清楚听见水流声,显然位置就在刚才的地下水道上方,穿过石桥,数十级台阶延伸向圆形平台,周围的墙壁上则参差建有好多个石台,每一个石台上又有一圈长长的石台,石台前整齐排列多张悬空石椅。 头顶亦是圆形穹顶是一片深邃的蓝紫色,其中有无数微小的光点,似乎是嵌在穹顶上的钻石玛瑙,借助墙缝的光反射出淡淡的微光,乍看如同星空。 御星台正中间是一个高大的圆形平台,正上方悬浮着一张巨大的透明圆盘,和之前在主殿顶上悬挂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不少,它汇集周围石壁上散发的细微光线折射下来,将高台中间一张巨大的悬空石椅照得格外敞亮。 子卿快步沿着二十来级台阶拾级而上,才看清石椅两侧各有一根一人高的石柱上,上头各绑着一个孩子。 “洛叶?”绑在平台上二人一动不动没有回应,看衣着打扮似乎是洛叶和雨儿,眼神大不如前的子卿便欲走上平台看个究竟,却不想一个白乎乎的毛团“啪”的一声迎面飞来,重重摔到了子卿怀里。 毛团沉重,子卿抱着一连翻滚了好几圈重新落到了台阶前才卸下力来,待得扶住细看,竟是洛叶师叔,此刻的白眚满身刀伤血痕,气若游丝,一双微张的银瞳无神的看着子卿,惨白的唇角还有粉白色的血流下来,显然是被狠揍了一顿。 “陆防御,咱们又见面了。” 随着略带沙哑的中年男子声音在空旷的洞室中响起,高台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面戴开山鬼面,手握护手双钩,正是腾龙宗圣使肖候。 “朝廷贵官来到鄙派总坛,不仅倍受冷落,还吃了多般的苦头,着实失敬。” 肖候拾级而下,双钩上的白血顺着台阶滴了一路,说话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不知官人一番游览下来,有何见教呀?” 子卿轻哼一声,放下白眚答道:“朝廷贵官?不敢当,腾龙宗以人血做药引,豢养飞天妖,做了多般伤天害理之事,眼中哪里还有王法?依我看今日地震崩塌便是报应!劝你不要再和朝廷作对,速将洛叶他们放了!”话音未落,伴随着隆隆巨响地面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一时间连人也几乎站不稳了。 却不料肖候不仅丝毫没有受到地震的影响,反而脚下起风,足尖只是轻点几下,待得地震止住时,人已来到子卿面前,面具上两只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的盯住子卿:“我们何时要和朝廷作对了?” “你还问我?腾龙宗以奸邪之术诳耀人主,收天下之士以为腹心,买通官府谋害皇家命官,里通敌国谋求造反篡权,所犯哪一例不是大罪?” “防御是哪里人?” 子卿不知此话何意,儿时的景象又不禁在眼前闪过,刚张口要问却被肖候打断:“我一直纳闷,陆防御独身一人跑来灵山,跟着洛叶这愣头娃到处惹事,又有奇人从我眼前将你救走,还写了一封很正常的信寄回皇城司去,到底身后是何方神圣?” 子卿轻蔑笑道:“哦?你果然截下了我的信。毕竟能掳走皇子做质子,腾龙宗的本事也不小嘛。” “放心,陆防御的信原封不动地送出去了,至于皇子嘛,留在此地是他自愿的,我方才说了,我们可从没想过与朝廷作对……” 肖候将护手钩反手收起,冲子卿抱了抱拳:“本来前夜防御要是随我来宗门驻地,你问一个问题我问一个问题,防御就用不着经历如此波折了,可惜前夜被人阻挠没来得及问,正好今日当面请教了。” 面对一个武功高深,言语更是无法捉摸的对手,子卿压抑着紧张的心情,故作镇定地说道:“好啊,既然你年长于我,就由你先问吧,你想问什么?” “陆防御为何会独自个跑来灵山?陆防御的义父给你请修沐不就是为了避嫌吗?难道他憋了这么多年还是想报仇?”肖候顿了一顿,又自问自答道:“哦,对了,陆殿副他来终南山了,我亲自去问他便是,这个问题防御就当我没问过。” “前夜救走陆防御的是何方高人?是不是冰井务?哦,对了,如果真是冰井务来插手了,那么皇城司的那两个喽啰,恐怕腾龙宗也不敢杀了,这个问题防御就当我没问过。” “陆防御的娘亲现在可还健在?我说的是你亲生母亲,她还在世上吗?啊,我这是什么话,当年那些马匪确实把一村人都杀了,除非他们和你义父联手诓骗我,否则你娘不可能活着的。这个问题防御就当我没问过……” 眼前这个人,不仅将他清清楚楚,而且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还带着对他亲人和友人的羞辱。 “你!你在胡说什么?” 恼羞成怒的子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右手白爪先出,虽然“当啷”一声被肖候左手钩挡开,红绦却已缠住了肖候的左手钩,与此同时左手袖子扬起,粗壮的左拳已朝肖候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