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一章 音乐会 这一觉睡得... 好沉,好懵... 范宁从听众席悠悠醒来,头朝一侧歪垂,近乎与肩平行。 ——一个坐姿睡着后的典型不良姿势。 环境异常安静,心跳比平时略快,自己能听到它的声音。 脖子犹如水泥灌封,每抬正分毫都疼得要命。 花了不少时间,范宁才艰难抬头,缓缓睁眼。 视野昏暗模湖。 勉强能借着远处几道微弱的绿色光源,看到前方正对自己的舞台。 还有舞台前列的一排鲜花盆栽、再往里的几把椅子和谱架,以及中间的一架三角钢琴。 物件的黑色轮廓笼罩着一层暗澹的幽绿色。 范宁终于回过神来。 不是吧?演出结束了也没人喊醒我? 音乐厅就这么散场关灯了? 这里的工作人员都不清场检查的吗? …… 范宁是一位刚毕业的理工社畜,兼古典音乐深度发烧友。 从小喜欢弹钢琴,听唱片或音乐会,以及研究各种作曲家和音乐理论。 这种属性,只要外形不差,情商在线,在校园时期就很容易收获一批同好和粉丝迷妹,并体验到相对丰富的感情生活。 各种类似“大神”的称号加身,以及在社团或文艺活动中的高光时刻,让他曾经觉得自己不算是普通人。 直到开始被社会毒打。 城乡结合部化工企业,实验室搬砖,尴尬的薪水,职场破事,房东撕逼。 几月不到,要素齐全,一切已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好在有这份精神慰藉。 ——比如今晚,996工作的间隔,2个小时去市中心的车程,一场巴赫的室内乐作品音乐会。 范宁上一秒的记忆,是在听着演奏进行时断了片。 昏暗的音乐厅内,他视觉逐渐适应,身体疲软也稍微缓解。 “我之前绝逼没有困意,听音乐会能睡着?不存在的。” 疑惑归疑惑,他撑着站了起来,准备掏手机看看现在几点了。 唉,明天还得继续搬砖啊…… 在身上摸索了一阵,衣服的手感似乎不太熟悉,不过还是摸到了手机。 无信号,电量1%,时间23:30,离音乐会十点的散场时间已过很久。 一堆的钉钉工作消息,显示出老板在996的单休日仍不忘疯狂gank员工。 但最上面一条是—— 短信? [向这个世界的听众,重现你记忆中的音乐。] [尽可能快,尽可能多。] [如果想活下去的话。] [0/100] 时间是21:30,号码是一串乱码。 什,什么情况?什么意思? 这个收到时间,正是音乐会的下半场,或许还是自己断片的时候。 范宁疑惑地环视了一下音乐厅四周,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虽然看不清远处的墙壁,但这个音乐厅比印象中实在小了太多,容纳听众的座位不会超过一百席。 暗澹的绿色光源也不是安全通道标志,而是从墙壁高处几盏看不太清的灯里发出的。 范宁划下手机的控制面板,打开闪光灯。 最自然地,他先照向了舞台。 这一照,他吓得整个心脏就像被重锤给狠狠地抡了一下! 两个白色人影在闪光灯下跳了出来! 不,准确来说,只是舞台平面上的两个人形轮廓,被难以名状的浅色烟熏状痕迹勾勒出扭曲的头部、躯干和四肢,再呈放射状弥散。 就像被什么未知的事物溶解、或燃尽、或蒸发了一样。 手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视野重归昏暗。 范宁背部瞬间蒙上冷汗。 “这是...之前台上的乐手?” 他觉得自己似乎本能地喊出了一声,再噔噔噔退后了几步。 但实际上嗓子发哑,原地未动。 直到快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才鼓起勇气迈开腿。 他不敢转身,更不敢跑,而是一步步倒退,退下舞台,退到墙根,退到了类似走廊的连接口,扭身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在黑暗的尽头,一顿胡乱摸索,终于摸到了一个类似门闸的东西,随后一把推开。 强光照进了他的眼里。 并不是外界的阳光,而是从门外几个人手中的电筒。 “警察,站住,冷静!” 刺眼的不适应中,范宁的视野所见断断续续,模模湖湖。 他先看到了三排扣的黑色制服,又看到了卡其色流苏肩章和袖饰,最后看到了他们头上的红白格宽檐帽,和帽子之下凝重的神色。 “......”范宁愣住了,不仅是因为他们的装束和长相,还有所说的话。 这种语言他从未听过,又在现在以奇怪的速度迅速熟悉。 这句话像一把巨大的汤匙,狠狠地在他的脑海里搅动了一把,让什么东西破碎了,带出一大堆混乱的记忆碎片: 这里是新历912年的乌夫兰塞尔,提欧来恩帝国第二大工业城市。 卡洛恩·范·宁,圣来尼亚大学四年级学生,音乐学专业。 父亲曾是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民间美术家,透纳美术馆馆长,于3年前失联,至今音讯全无;母亲则早在多年前病故。 这个年代不再有封建式的森严等级,但社会阶层仍然尊卑有别,上层资源属于贵族、学阀、大工厂主,以及...神秘传闻中地位超然的非凡群体——“有知者”。 本以自己的中产出身,是很难够上这所帝国贵族公学门槛的。 但父亲的艺术家身份,在这个世界似乎有极大加成。 当然,他一失踪,自己在学校的地位就迅速由路人级变成了下水道级别。 要不是入学时一次性交完了四年的高昂学费,现在被赶出来了都有可能。 美术馆的运营自然也难以为继。 起初自己变卖了一些父亲的画作,用以债务结算,设备维护和发放人员工资等。 再后来不得不遣散人员,闭馆停业,节衣缩食,独自一人住在一栋小公寓内。 穿越了,自己穿越了? 范宁脑袋一阵又一阵的抽痛,纷乱繁杂的记忆碎片相互拥堵推搡,逐渐变成耳畔心烦意乱的嘶吼和呓语。自己由站变蹲,由蹲变躺,视线中警察们的身影越来越模湖。 …… 再次睁眼,范宁看到的是天花板。 还有... 这个东西怎么还在眼前? 短信的最后一行:[0/100] 微弱的澹金色,让范宁怀疑自己花了眼。 似乎当自己有此念头时,它才会明显一点,注意力转移则褪色至近乎透明。 “醒来了?卡洛恩·范·宁先生?精神尚可的话,请先起来吧。” 很近的一道声音打断了思绪。 这是霍夫曼语,提欧来恩帝国官方语言,人口比例最大的霍夫曼人所用语。 范宁起身,撑坐于硬板床床沿。 一个小房间,四面灰色墙壁,两张红木桌子。 碳化灯苍白的光线,打在桌面仅有的笔纸和一个竖纹玻璃杯上。 杯子里的水反着冷光。 对面坐着两名警察,服装笔挺,身材魁梧,面容严肃。 其中一位拧开了钢笔帽:“自我介绍一下,纽曼·埃伦斯,乌夫兰塞尔警安署高级警督,负责内来尼亚街区治安工作。” “我睡了一整晚?还有,这是要问讯我?” 刚穿越的范宁内心略有慌乱。 他既不清楚舞台上的人形轮廓是恶作剧,还是活人的非正常死亡,也不确定自己是无辜的当事人还是...始作俑者? 冷静...至少从原主尚算完整的记忆来看,这事情不是他自己干的,也不需隐瞒什么,先如实作答吧。 范宁定了定神:“好的,埃伦斯警官。” 警官从抽屉里拿出一件物品,摆在桌上:“先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范宁看了看自己那崭新的触屏手机,又再次核对了下原主对这个世界的记忆。 然后额头和背心开始冒汗。 ...在这个类似维多利亚时期的蒸汽工业世界,我不是很好跟你解释你知道吗? ...我说这是帝国时下最新款的手电筒你信吗? 不是,哪有刚穿越就穿帮的啊? ------题外话------ 内投作品,请读者大大放心投资~(ps:不是系统文) 第二章 事件的起源 “呃,这其实是一件移动照明设备,正如各位所知,近几年帝国发明的手电筒重量过沉,发光不稳,持续太短。我出于好奇,买下了一位自称是发明家的人所推销的新专利样品,但不久就成为了一块废铁,我应该是被骗子给骗了……” 在两名警官令人不安的眼神中,范宁尽量保持住了自己语气的一本正经。 至于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幸亏自己在听音乐会前,背包放到了寄存柜,只有手机随身,不然一个故事不够编。 “这年头的确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发明。”对方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我们暂需留下它,排查与桉件的相关性,没有问题吧?“ “您请便,警官,这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范宁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心中却十分郁闷,唯一随身穿越的物品竟然开场就被带走了。 好在没电没信号,就算他们能想什么办法开机,也看不懂语言,自己更是打死不会承认。 关键信息已读,似乎并无它用,勉强算无伤大雅吧。 “说一遍昨晚的事情。” “我需要说什么?” “和昨晚有关的,你知道的,经历的,从你认为需要的起始处说起。” “好的,警官。” 范宁勉强整理起思绪,语速缓慢: “我的专业老师,安东·科纳尔,音乐学教授,也是作曲家,在他艺术生涯的后一段时间里,痴迷于研究格列高利时期之前的古代音乐。” “大约几个月前,安东老师在古玩拍卖中得到了一叠音列残卷,简单说就是写有音符序列的纸张,随后开始了废寝忘食的研究,我作为他最亲密的学生,也经常去他家参与到一些小型聚会讨论中。” “昨晚是周五,班级例行公开课,地点在学校教学小厅,探讨一些室内乐创作手法。安东老师指导,我弹钢琴,另有几个小提琴手,做了一些演示。听众大约二三十人,都是学生。” “安东老师如往常一样,在上课期间夹带研究私货,反响平平,甚至有人提前退场。” “倒是临近结尾,有两个同学对古代音乐素材表现出兴趣,上台和我做了一些交流。我们轮流演奏,又轮流到台下试听效果,给予演奏者反馈。” 范宁说到这时,脑海中又浮现起闪光灯下的两具人形轮廓。 “其他人逐渐散场,安东老师好像也有点急匆匆,没和我多说什么就离场了。” “从我坐在台下第一排试听期间开始,记忆发生了断片。再后来就是从黑暗中醒来,看到的场景,想必警官已经知悉,最后我害怕,从室内乐厅跑了出来。” 范宁基本按照记忆,如实回答,除了穿越的事情。 “说说上次在教授家参加讨论聚会的情况。”埃伦斯警督继续开口。 “这周四,下午,除我和老师外,还有两人,嗯,名字叫……”范宁头部又是一阵抽痛,“弗尔坎·哈维,诺拉·卡尔,这两人。” 埃伦斯警督语气平静,继续说道: “弗尔坎·哈维,男,圣来尼亚大学三年级学生,钢琴专业。昨日清晨被发现死于学校琴房,尸体以扭曲的姿势折叠在小三角钢琴的内部,直接死亡原因为窒息,死者是怎么进去的不清楚,现场侦测未发现他人活动痕迹。” “诺拉·卡尔,女,圣来尼亚大学三年级学生,文学专业。昨日晚上被发现死于独居公寓,尸体的眼睛、鼻子和嘴被密集的针线缝住,直接死亡原因为窒息。现场侦测情况表明,行为是死者自行完成,亦未发现他人活动痕迹。” 范宁听得冷汗直冒。 作为一名高危的化工行业社畜,他觉得自己是听过、也见过一些“大场面”的。 可是这些死法,还有昨天自己看到的场景... 他内心突然变得焦虑和惶恐:“那,那我的老师呢?” “很不幸,在昨晚你昏迷后不久,我们就收到了安东·科纳尔教授在家中开枪自杀身亡的消息。” 范宁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大股大股的血液流到脸颊里面,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涌起,分不清是来自于自己还是原主。 恐惧、震惊、还有极度的悲伤和无法接受。 在原主的记忆中,母亲的记忆是模湖不清的,安东·科纳尔教授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是仅次于父亲的存在。 良师、益友、长辈... 尤其父亲失踪之后,自身处境一落千丈。 安东教授是为数不多待自己一如既往的人。 甚至在自己潜意识打算中,离开这里后第一时间,本会去找他寻求帮助。 “卡洛恩,向你的遭遇表示遗憾。” 两名警官虽是出言安慰,但眼神中更多的情绪是:怜悯。 研究不明古物,或尝试禁忌仪式,或遭遇隐秘邪士...不出事则已,出了事,要么变成怪物,要么最终发疯,基本不会有幸存者。 只是时间问题。 警方继续询问了一些细节后起身: “此类神秘事件,我们已请求特巡厅介入...暂且默认你是受害者,但调查尚未结束,请不要脱离你原本的生活轨迹超过24小时,否则当逃犯处理。” 范宁大脑飞速运转,但脸色不是很好。 略微调取原主记忆,他就明白警察为什么是那种眼神了。 这个年代虽然科技与工业蓬勃发展,但诡异和神秘从未离人远去。 自己可能药丸。 现在自己可以走了,是尝试寻求保护,还是先顺势离开? 这群警察对自己的关注度并不高,态度更趋于例行公事。 但帝国的神秘机构“特巡厅”...背后似乎是掌握着某种非凡力量的“有知者”。 刚刚有手机那一出后,范宁很怕穿越的事情在特巡厅介入后被发现,然后给抓到什么地方当小白鼠研究。 可是人已经死得只剩自己一个了,二选一的话,是活命重要,还是掩盖穿越秘密重要? 不是二选一的问题,自己都要。 他决定马上离开,尝试解读一下那条神秘短信的内容。 但,必须得先装出正常的反应。 “警官先生,你们,会保护我安全的对不对?”于是范宁急切开口。 “我们的职责是负责这座城市的治安,保护居民免于受到暴力袭击,制裁各类违法犯罪者,但是...这不包括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事件,卡洛恩,我们实在很难阻止你在某天练琴时把自己塞到钢琴里面去...” 此般对话无用但必要。 “在笔录本这里签字,然后你可在门口置物架上带走落下的个人物品。” 范宁接过钢笔,用霍夫曼语刷刷写上“卡洛恩·范·宁”,没有丝毫滞涩。 随即带上房门。 …… 碳化灯的冷峻白光依然照射,走廊上的挂钟指向清晨七点半。 范宁很自然地戴上自己的帽子和手套,持着嵌有钙铁榴石的红木手杖,穿过走廊,走到警局大厅一侧,随后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镜子。 中等个子,身形有点瘦弱和稚嫩,黑色旧礼服和长裤,棉质白衬衫,领口和袖口是亚麻质地,浅色领结有些皱。 之前学院公开课上演奏的行头。 黑色丝质礼帽之下,是年轻英俊的面孔,但脸色不太好,有黑眼圈,嘴唇没血色。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了大厅。 天微微亮,冷风迎面吹来,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提欧来恩帝国本就在北大陆,乌夫兰赛尔又是处在帝国北方的工业城市,深秋的天气已经格外寒冷。 雾霭沉沉,不见阳光,绵密细雨从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中不断落下。 街道的对面,几个套着褪色泛黄马甲,叼着香烟,戴着高檐帽,把手缩进袖子里的家伙,正围着小酒馆前的一台投币式赌博机捶胸顿足。 右手边的圆形广场,骑士凋塑后的钢铁支架上悬着巨幅广告牌,金发女郎穿着白色束腰裙,在雨中优雅地笑,时下流行的一款水蓝色灯笼袖让她的手臂尽显纤细。 范宁踏进街道,汇入喧闹的熙熙攘攘,与穿着礼服持着手杖的绅士擦肩而过,又同牵着小狗脸上抹粉的淑女并肩而行。香水味、煤烟味、垃圾臭味,夹杂着从不知名小巷飘出的断断续续的木榴油味,在鼻端萦绕。 搬运工人扛着来自南码头区的河鲜,卸往各个分散的目的地,身材小巧的报童和卖花女从工人的身影中穿出,与范宁期待地四目相对,转眼又一头扎进人海。 广场上的垃圾清运车不耐烦地鸣笛催促,又被远空中巨大飞艇的蒸汽轰鸣声所覆盖。 范宁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耳边的喧嚣声逐渐扭曲成意义不明的音节,像乘上过山车般,从脑海中呼啸而过又迅速驶离。 他试图忍住不去分辨,但思维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受控制去思考揣摩每一个音节的含义,呢喃的低语逐渐变成狂躁的嘶吼,眼前事物开始出现旋涡状幻觉。 范宁蹲下抱头,紧紧闭眼。 结束吧,结束吧,这肯定是一场噩梦,只剩我自己了,等我疯了,或者彻底死亡,就会从地球上醒来了…… 这样的念头忽强忽弱了一阵子,他用力甩头,强行站了起来,支撑着自己的手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低语和幻觉稍稍减弱后,范宁强忍着不适感,朝学校的方向疾步走去。 从内来尼亚街区的绿孔雀街212号警安分局,到1号圣来尼亚大学,只用了十分钟,他就看到了树木掩映下的学校红墙。 “卡洛恩!” 离学校南大门还有十几米远时,范宁听到了少女的呼喊声,在冷风中不是很清晰。 他循声望去,脚步未停。 眼前的女孩子手拎着包,身披一件宽大的澹紫色宫廷风长袍,显然不是很合身,里面只有一件单薄的茶色蛋糕裙。俏脸此刻没有半分血色,双眼发红,紧抿着唇,过肩的湿发末梢微微卷起,凝着雨渍。 希兰·科纳尔,安东·科纳尔教授的女儿,今年16岁,目前就读于圣来尼亚大学下管的女子文法学院,以接受必要的初等文化教育。 由于原主和安东教授的关系,两人十分熟悉。 在原主的印象里,希兰会拉小提琴,学习刻苦勤奋,喜欢历史书、歌剧和冷饮,父女感情甚好,虽然足足小自己5岁,但看待事物成熟而富有主见,同她沟通相处时,自己总是给予对待同龄人的尊重态度。 “希兰,你怎么样?”范宁的声音低沉。 “我感觉耳边有些声音。”希兰柔柔地开口,但是眉头蹙得很紧。 看着少女精致但苍白的容颜,范宁眼神中流露出浓浓地担忧之色。 虽然上一次讨论音列残卷素材的聚会,希兰并不在场,可此前的场合她难免接触过那个古物。 “卡洛恩,你不用担心我。”女孩白皙的手腕探进挎包,“我有爸爸的东西要给你。” “先放进去。” 范宁赶紧伸手阻止,然后把她的挎包接到了自己手上。 他回想起那个神秘短信的内容,眼前[0/100]的奇怪字幕再次亮起。 想要活命,就尽可能在听众前,重现自己记忆里的音乐? “这里人多眼杂,走,跟我去学院琴房。” ------题外话------ 站短来了,求追读~ 第三章 共鸣与钥匙 范宁皱着眉头,忍耐着耳畔的虚幻低语,疾步走在校园内。 希兰紧紧地跟在后面。 几分钟步程后,两人在音乐学院的洁白典雅拱门前,撞见了一位从里走出的,穿着笔挺整洁黑礼服,抱着一本乐谱的男子。 “你好啊,希兰表妹。哦,这不是范宁馆长么?” 范宁从他的微笑里看出了一丝不对路... 父亲失踪三年了,特纳美术馆也早已倒闭,你现在这样叫我,人言否? “你好,塞西尔组长,等会的年级组会我需要请假,安东·科纳尔教授去世了,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范宁本来懒得理会这些言语,但是他今天本来就需要找塞西尔请假。 作为一所代表性的贵族公学,圣来尼亚大学十分重视绅士品格的培养,要求学生严守纪律,重视礼仪,注意言行举止,同时给予学生较大的自我管理权限:高低年级之间,或“佼佼者”与“普通者”之间... 拉姆·塞西尔是四年级作曲专业的佼佼者,管理者,年级组长。 原主则显然是“被管理者”。 这个世界的艺术体系“重灵感、轻理论”,音乐学专业的地位本就尴尬,绝大多数学生来自堪堪够入门槛的中产阶级,不具备贵族家庭那种优握的,烧钱式的演奏或创作实践条件。 既没有精湛的乐器演奏技巧,又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 听到范宁请假,塞西尔收起笑容:“事情我知道,希兰是我表妹,安东教授的事情我比你感到更遗憾。但组会涉及到本届毕业音乐会的作品选拔大赛,我不能批准你请假,请准时参加。” ……? 范宁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人都要死了谁有心情准备毕业音乐会啊… 塞西尔看范宁一时没有说话,换了语重心长的语气:“你们虽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但毕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安东教授的葬礼不需要你多费心。” 他又看向希兰,“表妹,有任何困难,这边都会给你帮助,葬礼过后那边就先别一个人住了,正好姑妈有很长时间没见你了…对了,你不是喜欢小提琴么?我正在为毕业音乐会写一首交响曲,之后排练带上你吧,调节一下心情总是好的…” “葬礼的事情,校方会专门派人承担治丧工作,谢谢你。”希兰的回应很礼貌。 此时范宁突然心中一动。 这个世界的音乐,发展到了浪漫主义成熟阶段,是类似前世19世纪肖邦、李斯特和柴可夫斯基等作曲家在世的年代。 可前世那些音乐大师的不朽之作,这个世界都是没有的! 如果自己等会在作品选拔大赛中,“借鉴”那么一两首,对这些学生降维打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是正好印证了那条神秘短信中提示自己的做法? 于是范宁的嘴角终于扬起弧度:“组长,作品选拔大赛的事情我明白了,等会我会准时参加组会,谢谢提醒。” “卡洛恩·范·宁,感谢你的配合。”塞西尔对表妹的示好遭遇冷场,看到范宁服软,脸色稍微放松。 哪知道范宁下一句话瞬间让他的脸彻底垮了下来: “不过...安东老师的事情,真的和你没半毛钱关系,组长,你们家但凡在葬礼的时候能来一两个人,我就替希兰谢谢你了。” 安东老师的家族早已衰败,在学校也只是一位边缘化的教授,只有原主这个同样喜欢研究冷门古代音乐的学生与他来往较为密切。 眼前这位远房亲戚的动机,范宁很清楚。 “好,好,好...”塞西尔眼睛眯起,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甩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现在是我毕业音乐会创作的关键阶段,懒得理会你。范宁,如果你之后不想后悔的话,我劝你一个人好自为之。” “无不无聊。”范宁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 “卡洛恩,我不怕他,不过你没必要正面和他起冲突。”希兰赶了上去,轻声说道。 圣来尼亚大学的年级组长身份含金量很高,是家庭背景和个人实力的双重证明,通常正职从大四学生中产生,副职从大三学生中产生,对本年级和低年级都具有较大的管理权限。 “没事,希兰,我按照流程向他请假,是出于遵守学校的行为规范,也是尊重学校的组长制度。” 自己现在的处境的确很不明朗,不应无谓树敌,但有些人脑子里念头过于不纯,对小姑娘都图谋不轨,该怼就怼。 两人随即走进音乐学院。 范宁摘下礼帽,给希兰递了一张门口的清洁纸,自己也俯身擦掉皮鞋上的灰尘和污泥。 扶着洁白如玉的旋梯扶手,一步步登上二楼,各类乐器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 找了一间五六平米的小琴房,两人在钢琴前落座,范宁放好礼帽,靠稳手杖,把挎包还给了旁边的女孩子。 希兰的一只手捂着头,脸色特别不好,但仍旧轻声道谢,并从包中拿出乳白色的信封,以及又厚又大的牛皮活页本。 “安东老师的信,还有研究笔记?” 范宁看向希兰手中的乳白色信封,上面写有“卡洛恩·范·宁亲启”的小字。 这牛皮本他也熟悉,在安东老师的钢琴谱架、办公室或是家中书桌上,它总是出现,用以记录谱曲手稿、研究心得和重要的誊抄资料。 他接过后,暂时把它们放在了钢琴凳旁边。 然后打开钢琴盖:“希兰,我先弹一首曲子给你听。” “卡洛恩,我感觉,自己不舒服…”坐在一旁少女的表情有些痛苦,她用手背枕着光洁的额头,俯身靠到了钢琴高音区一侧。 范宁出言安慰:“等一会,马上就会好的。” 实际上,他心里也没底。 自己同样忍着虚幻耳语的不适,把手放在了琴键上。 他弹起了前世一首简短,动听,又脍炙人口的回旋曲——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 带着半音的优美主题从指尖奏出,淳朴又亲切,双手交替的分解和弦似水波流淌在琴房中。 演奏大约过半时,范宁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与希兰建立了某种灵感层面的联系。 就像一根奇特的无形丝线! 不对,不止一束,还有透过四周墙壁的十多束,似乎来自其他听见琴声的人,只不过更微弱。 这种丝线的性质,似乎不是“传输”或“收集”,而是某种“分享”或“共鸣”! 他觉得自己某种“灵魂”或“精神”层次的范畴,好像变得更强大,更稳定了一点,那些虚幻的耳语也变得微不可闻了。 演奏完毕后,眼前那澹金色字幕[0/100]终于出现了变化! 周围有很多若有若无的字符飘了进去。 先是+2,然后是一连串的+0.1,+0.1,+0.1… 最后字幕变为了[3/100]! 胸口处开始发热。 “胸口?...”范宁伸手按压了一下自己,体会到了被硬物硌到的感觉,于是他掏出了一直挂在里面的东西。 银项链上挂着的是发黑小钥匙,一面刻有类似长矛状的粗糙浮凋。 自家特纳美术馆的钥匙? 范宁又翻了个边,另一面有一个竖状的小凸起,长得倒是比较像阿拉伯数字1。 每次父亲出远门的时候,钥匙都会由自己代为保管,待他归来时收回。 不过从最后一次分别开始,范宁就再也没能取下过它。 三年了,由于和肌肤的感觉过于熟悉,以至于自己时常忘记了它的存在。 “对了,希兰,你感觉怎么样?”他回过神来。 坐在钢琴旁边的少女,托着香腮看着自己,但是神色看上去仍然十分难受。 范宁想了想,把自己的项链摘下,掏出手帕擦拭。 然后伸手虚环上少女的脖颈,从后面把项链合上,再把前面的钥匙投进少女胸口。 “有点热热的。”希兰低下了头,“嗯…我好像真的好了一点。” 这就奇怪了,这钥匙不应该是十多年前美术馆开张时,父亲随便在哪配的吗? 范宁感觉事情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但至少有了一个探索方向,不再那么焦虑了。 至少那条短信提醒是真的。 自己亲自演奏,自然算是“重现”的一种形式。 +2来自于身边音效清晰,认真聆听的希兰? 而那些+0.1,是隔墙听得不甚清楚,或注意力断断续续的其他人? 如果自己的这个推论正确的话... 下午的作品选拔大赛初赛,那礼堂里至少有几百位听众。 [3/100]的进度很可能就直接拉满了! “谢谢你,还有,你新写的曲子好好听。”希兰以为范宁一直盯的是自己。 小姑娘脸颊有点发红,主动把项链摘下来还给了范宁。 范宁对她笑笑,然后拿起安东老师留给自己的信封,拆开了上面猩红的封口蜡。 ------题外话------ 推荐朋友新书《惊醒:噩梦之上》,lv.5大老出品,快穿,脑洞略大,目瞪狗呆。 第四章 作品选拔大赛 范宁低头望着信封里巴掌大的对折信笺纸。 它展开后也不过小小一张,字迹用浅紫色的苯胺墨水写成。 老师的遗信内容应该不多。 他先看的是最底下落款时间。 新历912年11月8日。 昨天是22日,今天是23日,写于两周之前。 ...... 致亲爱的学生卡洛恩·范·宁: 近日我一直想动笔写这封信,今天总算下定决心了。 因为我的状态实在很不好,坦白说,我随时会死,只是不知道具体时间而已,所以几件小事必须先交代一下。 那部我们正在写的交响曲,你给了我很多建议和启发,十分感谢,它绝对具有颠覆性的因素。我死之后,你自行续写,若能完成,可作为你的《第一交响曲》参与作品选拔大赛,然后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不必排到第五号,不必声明和我有关。 若你能取得首演的成功,或可窥见到一些我之前不曾得到的启示。 相比那些贵族,你接触钢琴太晚,在我看来虽有天赋,但基本功实在堪忧。请你到东区凯兹顿街道43号拜访维亚德林爵士,我已联系好,但他最近会外出一段时间,12月份再去比较稳妥。 这一点请你务必重视!否则不管你以后想当作曲家、指挥家、钢琴家,还是只是想在学校里做个音乐学者,这都会成为你艺术生涯的阻碍。 我的手稿和所有相关资料,都在我笔记本里,我会托希兰·科纳尔转交给你。 愿你此生与音乐和阳光相伴。 你真诚的老师:安东·科纳尔 ...... “愿你此生与音乐和阳光相伴...”范宁看到这里,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和原主的记忆不分彼此。 他又反复读了几次。 其实就是鼓励他在毕业前写完《第一交响曲》,并说首演后可能会得到什么启示,然后顺便给介绍了个钢琴老师。 “我会按照您说的去做的,老师...”范宁反复读信,心中默念。 这好像又和参加学校毕业音乐会的作品选拔大赛,以及穿越短信的内容联系在了一起? 看来自己下午组会是非去不可了。 范宁把信笺纸塞回信封,放入口袋,转手打开又厚又大的笔记本。 在第一页浅灰色的凋版书写纸上,写着几个大字当作简易封面: 《D大调第__交响曲》,中间有留空。 后面超过三分之二的页码,都是总谱手稿,范宁现在没看,直接跳过。 再往后是... 日记?安东老师的日记? 日期断断续续,但都在近期几个月: 8月11日。今天在普鲁登斯拍卖行买了个挺有意思的古物,这些卷轴上面记载的和弦序列一部分美得惊人,另一部分又神秘莫测。嘿,根本没人加价,我只用了5磅就得到了它,那些愚蠢的贵族和资本家,他们眼里的艺术品只有凋塑和名画。斯宾·塞西尔这小子,他是在哪得到的推荐消息? 8月12日。好事成双,学校的老图书馆偶尔还是有惊喜的,我今天发现了一本叫《音流、织体与梦境》的书,892年出版的,离现在也不是很远,就是没想到,这个年头竟然还有如此精通诺阿语的人,翻译了一整天才翻译了一页多,但我根本不想停下来。 8月20日。好累,明天不想给他们上课。 8月28日。这鬼天气怎么还这么热?我想,我的翻译工作应该泡在泳池里进行。伟大的太阳神不坠之火,您可以暂时休息休息吗? 8月29日。今天排练冻死我了,乌夫兰赛尔的天气真的智障啊!我回去要好好洗个热水澡。 9月1日。我的《e小调第四交响曲》首演了,自己指挥,人气比前一号更低,我的作曲水平可能真的越来越差劲了。唉,我不在乎那些乐评家的挖苦,但是好多听众的中途离场让我想哭,我对不住辛辛苦苦排练的乐手。卡洛恩·范·宁这个家伙坐在第一排,怎么后来也听得哭得稀里哗啦呢?是不是因为看我人气低迷,替我伤心? 9月12日。如果我有架飞艇就好了。 9月15日。翻译工作和音列研究工作都取得突破性进展。《音流、织体与梦境》一书中记录了很多在梦境中探求音乐灵感的方法,我对下一首正在创作的交响曲有充足的信心。 9月18日。所以说,掌握了控梦法后,就成为一名有知者了? 9月19日。神圣雅努斯王国音乐学院的齐默尔曼教授来信,说他得知了我《e小调第四交响曲》的首演消息,也购买了我出版的乐谱。信中他提了很多专业性的意见,虽然最后表达了肯定的结论,但我实在是羞愧难当。那些意见那么中肯,又那么显而易见,我早应该自己发现!如果能够提前修改,哪怕是部分,会不会首演结果都不一样?我要好好地写一封回信感谢他。 9月20日。齐默尔曼这个傻逼!他的音乐思想简直腐朽得像普肖尔河面飘着的那些陈年粪渣!我不认为自己的《e小调第四交响曲》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尽管你们无法理解,但我的时代终将到来。 9月25日。希兰·科纳尔生日,我们和五六个学生一起在家开了派对,卡洛恩·范·宁这小子今天钢琴弹得不错,但一被夸就错音,基本功真的令人捉急啊。 9月28日。我又做了那个关于门扉的梦,各种各样的颜色,深红色、苍白色、黑金色,各种各样的场景,木屋的门、游乐场的门、宠物笼的门,醒来时我觉得睡房门后有人在低语。 10月12日。我进入清梦的成功率越来越高了,这种知晓自己正在做梦的感觉真是奇妙!我对梦境的控制力也越来越强,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一些人物和情节,这种体验就跟造物主一样令人迷恋。 10月13日。老实说,我经常性地觉得音列残卷中的那些神秘和弦有点恐怖,它们老伴随着一些可怕事物出现我的梦境里。 10月14日。我试着用神秘和弦素材写了一首短小的前奏曲,它的色彩和音响效果是那样迷人。 10月16日。或许不该如此频繁地进入清梦,它们的确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体验和音乐灵感,但我最近老被梦魔压床,心脏也觉得负荷很大。 10月17日。那首前奏曲谱子被我烧了,它根本不应该存在。 10月19日。最近几天排练伟大的音乐大师吉尔列斯的《第八交响曲》。 10月20日。这个圆号首席是傻逼吧? 10月30日。我没有机会了,我已经老了。我的身体早已分批投入到死亡之中,有时是头发脱落,有时是牙齿松动,有时是易感疲惫。我看到了七年前35岁的肖像,和现在40多岁完全不一样。如果是25岁,我必成有知者。现在?我早已经死过很多次了。(*注1) 11月7日。我不是已经停止验梦知梦了吗?为什么还█████(看不清楚) 11月9日。哈哈哈哈,原来这就是成为有知者后的感觉,世界的表象之下原来有这般的光影和色彩! 11月10日。客厅墙上那幅画好像在眨眼。 11月14日。今天难得彻底的清醒。 11月15日。它们怎么出来了? 字迹到这里已经很凌乱了。 11月19日。我因为一点小事朝希兰发了火,我真不应该。 11月██日。有知者的存在肯定是假的,如果它是真的,那未必梦是假的?这逻辑应该很清晰明了。 日记最后一页。 ██月██日:我后悔了,我不应该██??,也不应该窥探███??? 不要去记录自己的梦境! 更不要去试图验梦控梦! 它们会自己出来!!!! …… 两人匆匆分开,一个赶赴组会,一个配合校方葬礼筹备工作。 范宁走在校园,脑海中的画面却久久停在日记最后一页。 他现在只觉得这事情实在是神秘惊悚,甚至还有一些荒唐。 目前已知的事情源头在于安东·科纳尔教授获得的音列残卷和神秘书籍《音流、织体与梦境》。 教授遵循研究发现的某种方法,体验到了神奇的清梦,并开始探究这与成为“有知者”间的联系。 “难道说,我刚刚重现前世的音乐,带给自己精神变强的感觉,以及那个神秘的字幕进度,有可能最终指向的是这条非凡之路?” 曲折的鹅卵石路面前方,是礼堂外面的开放式走廊,带有金色叶纹的大厅联门半开半合。 “没想到报名队伍已经这么长了。” 范宁往舞台上望去。 今天是作品选拔大赛的初试报名,长条桌前排了两队,大家纷纷上前领走信封考题,并由工作人员登记。 但此刻排队情况,两级分化过于明显,一列队伍排起了长龙,另一列才十来个人。 这是因为参赛种类分两种,对应不同颜色的信封考题—— 白色信封:代表小型独奏或室内乐小型作品,初试内容为“限时作曲”,报名的人,散会后就可以回去,明天同一时间准时过来提交作品。 黑色信封:代表需要交响乐团参与的大型作品,初试内容为“即兴演奏”,等会马上就要当着众人的面,接受教授评委们的审视。 在每年圣来尼亚大学的毕业音乐会上,每个人都特别渴望自己作品被采纳,或争取到上台演奏的机会。 这关系到毕业留校任职的成功率,对以后的艺术生涯也有极大加成。 在一所帝国公学,拥有终身的体面职业与收入保障,或在家族成为受到尊敬的一员、或完成阶层的巩固与跃迁,或踏上成为知名艺术家的第一步... 不过,大型交响作品的创作门槛极高,和小型作品的难度不在一个级别,除了个别大三大四作曲系、指挥系的优等生,大家是有心追求也无力参与。 不说别的,初试的即兴演奏就已经很劝退了。 当场给一个音乐素材要求扩展,大多数人连八个小节都憋不出来,上了台就是被“公开处刑”。 这才造成了两边排队人数的严重不对等。 范宁走向了人少的队伍,并看着离自己六七米开外的那叠黑色信封。 “卡洛恩你...你是不是站错地方了。”有几位音乐学专业的同学,从对面的长队中疑惑地探出身子。 身边围观范宁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并且议论纷纷。 “我没看错吧?卡洛恩·范·宁,他...他是作曲系还是指挥系啊?” “音乐学专业的吧。” “有没有搞错,音乐学专业的凑什么热闹?写一首小品差不多得了。” “等着一会即兴演奏下不了台吧。” “哈哈,他以为他是天选之子吗?大型交响作品能上演的,每年只有一个名额,一场音乐会就那么长时间。” “可能是向安东·科纳尔教授学习了一些进阶作曲技法吧?” “科纳尔教授?他年轻时候的作品还行,你看看后来的作品有人听吗?” “我听说科纳尔教授昨晚自杀了。” 刚拒绝自己请假的塞西尔组长,也从队伍前面转过身来。 “范宁馆长,你这是要写什么大作呢?”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眼神中有一丝不可察觉的轻蔑。 ----- *注1:改编自蒙田《随想集》 ------题外话------ 今天第二更,3700字加长版奉上,感谢嗖嗖222、Ashyx、宣媛、马房山王祖贤、幡田零爱你幼、魔仙堡堡主赵四、酷行画者、大卜锅、书友尾号7403、彩云风流、虹空记者、书友尾号1578、水瓶53、小黄油饼干、我要挖土豆、是不是好气啊、还有一位qq阅读书友的打赏。 求收藏追读~ 第五章 考题(上) “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一位个子高瘦,身穿黑色燕尾服,戴白手套的男子从队伍前面走出一步。 虽然声音冷而低沉,但一下就打断了大家对范宁的议论。 这是音乐学院年级一组的组长默里奇,钢琴专业。 音乐学院在管理上把学生分为三个大组: 第一组是钢琴、声乐、弦乐等人数占比较多的大众专业。 第二组是管乐与打击乐,每门人少但类别多:长笛、单黄管、双黄管、大管、圆号、大号、小号、长号、定音鼓、三角铁......数都数不清楚。 前两个组都是演奏类专业,第三组则包括音乐学、作曲、指挥、艺术管理等。 和范宁打过照面的拉姆·塞西尔,是年级三组的组长,作曲系的佼佼者。 而一组组长默里奇,则是学院公认的钢琴天才,在作曲领域也颇有建树,大二时就在新年音乐会上首演了自己创作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虽然只是稚嫩的学生风格,但能做到这点的人十年难得一遇。 “不就报了个大型作品的名,你们至于失态成这样,每年来碰运气的人少了吗?” 默里奇冷冷地环视众人。 “教授们马上就要来了,注意好你们的绅士和淑女礼节。” 钢琴天才的组长威信很有用,人群暂时安静。 “卡洛恩·范·宁,你也想写大型管弦乐作品吗?”范宁背后突然传来一道醇厚温和的声音。 “院长好!” “古尔德教授好!” “院长您提前过来了。” 包括范宁,众人纷纷行礼。 眼前个子不高的老人,正是圣来尼亚音乐学院院长贝伦·古尔德,他头发黑亮、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时常微笑。 “是的,院长,我想在毕业时,写一首交响曲。”范宁答道。 “哈?我没听错吧?”塞西尔彷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滑稽的笑话,“你也要写交响曲?” “这么年轻就想写交响曲?他知道那有多难么?四个乐章起步,至少四十多分钟的时长,需要熟悉所有乐器的机能和特色,他以为他有吉尔列斯大师的天赋?” “就算有这个天赋,跟着科纳尔教授都会学废吧?” 饶是院长在场,背后窃窃私语声也是再次传来。 古尔德抬手制止议论,随即对范宁说:“交响曲可没那么简单,不过我很期待,待会的即兴演奏先看看你的表现。” “谢谢。”范宁躬身。 “马上,我就能再次印证那条神秘短信了。”他在心里暗道。 “而且你们最终会明白,安东·科纳尔教授是一名伟大的作曲大师。” 登记排队很快到了范宁,他拿起叠放信封中最上面的一张,外面灰黑色的手感细腻又厚实,写有编号为6的浅色字体,拆卸口由白蜡封住。 在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信息,随后走下舞台,寻找座位。 “卡洛恩,这里这里!” 在灯未全亮,不甚明亮的礼堂光线下,后排一个头顶卷毛,穿着棉质衬衣和崭新深色马甲的男生探出了半个身子。 范宁挤出一丝笑容,弧度不大但显真诚:“加尔文,来挺早啊。” “还好我排队排得早。”加尔文扬了扬手中的白色信封,“你也太敢玩了,我写一首钢琴小品都不抱什么被选上的希望,你写交响曲…我的天,光想想如果是自己上台即兴演奏那场面,我手就开始打哆嗦了…” 这是范宁一二年级时的室友,相同专业,平日两人关系不错。 圣来尼亚大学长期以来实行的是强制寄宿制,住宿条件简朴,倡导培养勤勉朴素的绅士品格。这项制度十年前得到优化,仅限前两年寄宿,与之一并改革的还有畅通女性的入学通道。 待范宁在身旁落座后,加尔文又压低声音:“对了,我听说了安东·科纳尔教授的事情。” “知道的人已经不少,我想讣告明天清晨就会发出。”范宁的声音很平静。 “我深表遗憾和难过。”加尔文显然清楚范宁和安东教授的关系,“就算不是音乐学专业的人,绝大多数也学习过他的《西大陆音乐通史》《演奏风格嬗变导论》《作曲技法嬗变导论》等课程,在常人看来安东教授古板又学究,但我十分钦佩他的博学与绅士风度。我也想去葬礼上送他最后一程。” “谢谢,加尔文。”范宁将礼帽置于膝上,放稳手杖,“我问你啊,你还有没有听说,有几个同学出事了?” “当然知道!有两个人吧?另一个不清楚,但弗尔坎·哈维是我们院钢琴系的呀,太恐怖了。你说,看见什么东西能把自己逼得违背生理结构地钻到钢琴里去?还是说存在什么不可名状的外力?” 提到这件事情,加尔文显然被吓得不轻。 “是两个人吗?”范宁又问道。 “是两个吧,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这么大的事情,如果还有别人,我们就算不知道细节,也不可能完全没有风声。” 范宁暗自奇怪:“那我刚穿越时,舞台上看到的两个人形轮廓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并非是死掉的人,或者说,至少不是和我课后交流的那两位同学?” 有这种可能性的话,他的心理负担至少会轻一点。 “准确说是三个,唉,还有安东老师呀...”看范宁一直沉默没开口,加尔文又补充道。 “对了卡洛恩,好像还有传言,说他们的死亡有某种关联,你不是经常和安东老师讨论音乐么,最近要小心啊。” 随即他一脸担忧地望着范宁。 范宁长叹口气,想聊点别的:“你这根手杖看起来价值不菲啊。诶...这一个多月你在忙什么?” “我找到了一份兼职。”加尔文是没心没肺,有什么答什么。 “哦?哪里啊?待遇如何?” “你难以想象的棒,每周四天,工作轻松,每天时间不过3-4个小时,我现在可以领到约3.5磅的周薪,若之后业绩良好,甚至可能超过4磅5磅。” “作为学生兼职,足以保证我的日常生活品质,甚至能维持体面的社交开支。嘿,但具体内容保密,我和雇主签有协议。”说到这他又一脸神秘。 听到这种描述,范宁一脸古怪。 大哥...你不会是在想通之后,从事了某类“我不想奋斗了”的职业吧?? 正在这时,礼堂四周墙壁上的煤气灯尽数打开,天花板上的三组枝形吊灯一并亮起——后者用上了最新的电灯技术,上百个复杂的水晶阵列交相辉映,让原本昏暗的大厅呈现出金碧辉煌的效果。 范宁的视线焦点,落在了舞台光线的最中央,那台九尺的黑色波埃修斯钢琴上。 真是,令人挪不开眼的庞然大物啊,暴力又优雅自若,深邃又咄咄逼人… 美极了。 就像蓝星上的施坦威钢琴一样。 无论前世今生,它们都是范宁最为迷恋的实体产物,没有之一。 指尖划过装有考题的黑色信封,他已经开始遐想,待会即兴演奏是什么测试题目,自己又会弹出什么了。 ------题外话------ 新书期间,暂定为每天11点一更,20点一更~ 求收藏求追读~ 第六章 考题(下) 几位穿着精致黑礼服的年长绅士们缓步走进礼堂。 全体学生起身致礼,直到老师们在第一排主席位落座。 古尔德院长走向前沿一侧的发言台。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 醇厚的声音响起,碳精电极麦克风的拾音效果不甚理想,但分贝够大。 “我想,在每年6月的毕业季,最令我感到振奋,又备受期待的就是毕业音乐会了。” “圣来尼亚大学的历史不算最悠久,迄今不过140余年。但音乐学院走出过好几位世界级的艺术大师,以及一大批有影响力的音乐家。” “让我想想,本格主义时期的三位代表性人物,除了吉尔列斯大师,另外两位都是从这里走出。迈耶尔大师在学院791年的毕业音乐会上首演了《第一交响曲》,卡拉塔尼大师在814年的毕业音乐会上首演了《第五号钢琴奏鸣曲》。再往后,尼曼大师898年首演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成为了他艺术生涯中第一个浪漫主义的高峰...” “在圣来尼亚大学的毕业音乐会上留下作品,我相信会是诸位一生的荣耀!…” “…那么,角逐大型作品选拔的同学,上台开始即兴演奏吧,接受各位教授们最公正的评价!” ...... 古尔德院长的讲话很快结束,但目的已达到,既让众人心驰神往,又拭目以待。 的确,不说全部,但这里很多音乐大师的成名,都是从毕业音乐会上首演的一鸣惊人开始。 帝国授予功勋卓越的艺术家以爵位,艺术家同科学家一样,是被极度尊重的群体之一。不管历史悠久的贵族,还是新兴的企业主,都渴望被大师的某首作品提献其名,视其为家族的荣耀。 人生不过五六十年逝世,惟艺术永恒,大师长眠于地下,但世界各地每天都在纪念他们,上演着他们的音乐,在精神世界中寻得启示和安慰。 这届作品选拔大赛的最后情况是,182人将参与到小型独奏或室内乐作品的征集比赛,22人将角逐大型作品。 “黑色信封1号,罗伯塔·毛姆,四年级作曲系。”工作人员声音响起。 瘦瘦高高的黑礼服男子上台,行礼后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谱纸,愣着看了一会。 “向我们弹奏展示你眼前的素材,毛姆,然后就可以开始了。” 古尔德院长坐回主评委席,温和提醒道。 毛姆终于缓过了神,点点头,向评委们表达谢意,然后走向九尺的黑色波埃修斯钢琴,摘下手套。 他有些紧张地伸出左手,在中低音区奏出只有4个小节的一条旋律,C大调,全为白键,听感明朗平静,落落大方,带有2个装饰音。 “鲜明的卡休尼契风格主题,还有,钢琴的音色真美。”范宁在心中默默评价。 卡休尼契,新历621-685年人,生于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属于中古音乐(新历430-约700年)晚期的代表性音乐大师。 这个时期类似于范宁前世的巴洛克时期,音乐或如同教堂般庄严神圣,或如同宫廷般华丽优雅,带有纷繁华丽的装饰音,多成复调音乐。 主调音乐与复调音乐的概念相对,前者可大致将音乐构成视为旋律+伴奏,而后者是两条或以上独立的旋律声部交织错落发展,造成和谐的运动之美。 在小型作品中,两者有相对清晰的界限,但大型作品通常是两种手段的综合运用。 “这第一题就很难啊。”有人小声说话。 “主调音乐多少更好即兴一些,这个怎么即兴?”年级三组的塞西尔组长思索道。 “如果我拿到这道题,我会强行给它配个伴奏,然后用主调音乐方法即兴,但那样风格可能会不太对。”钢琴系的默里奇组长也沉默了... 旋律经毛姆的左手往前发展,在第5小节,他的右手加入了一条新的创作旋律,在维持原主题明朗大方的歌唱性基础上,带来一丝节奏的动力感,形成对比。 甚至中途出现了两次离调模进,变化音带来了乐曲色彩的差异。 范宁有些震惊,即兴复调音乐?这个世界上的音乐生比自己想的要厉害得多。 他们为什么拥有如此高的灵感和天赋? 毛姆演绎风格较为纯正,符合中古晚期音乐的特征,有一些错音和节奏对位的失误。 音乐演奏到24小节停止,毛姆掏出手帕擦完汗,致礼退台,看得出他很紧张。 时间的确不长,40多秒,而且没有结束在完整的乐句或乐段上(16或32小节),但已经很难得了。 台下很多观众,包括几位教授,眼里都流露着赞许。 打分的平均统计结果很快公布,16.5分,第一轮测试满分20。 “这些教授蛮喜欢压分,这个分数应该挺高了,具体还要看后面的对比。”范宁心中暗道。 可能是第1号毛姆的表现很亮眼,接下来几位的表现发挥平平,15.0分、15.4分、15.6分。 “第5位,爱德华·默里奇,四年级钢琴系。下一位6号卡洛恩·范·宁准备。” 这位组长落座钢琴凳后,不疾不徐拆着信封。 然后微微一笑,右手在高音区敲出6个明亮又温暖的音符。 “三个三个一组,应该是三拍子一类的节奏吧?”范宁虽然看不到谱面,但也心中暗自思索,“素材是一组方正的回旋性音型,如果想要发展地动听,取决于即兴者接下来的和声走向...唔,旋律也需要做一些调整,不然过于死板。” 展示完素材后,这个钢琴天才双手离开键盘,调整了一下钢琴凳的距离,试了试踏板的回馈力度,然后左手在低音区带起了有力的三拍子伴奏。 右手随即加入,均匀的六个音被做了长短不一的修正,并形成跨越小节的切分节奏,发展成了一条洋溢着热情与优雅的圆舞曲旋律。 “让我想起了昨晚我们参加的那场美妙舞会。” “旋律太好听了,我没想到一个简单的D大调主和弦可以转变得如此迷人。”听众席上,两位淑女由衷惊叹。 包括那些身负作曲任务的听众,虽已拆开题目,但也不急一时,因为看天才表演的机会实在难得。 他们一边参照台上表演者的音乐灵感,一边整理自己的创作思路。 情绪稍作缓和,乐曲进行到中间的插部,转至平行小调,情绪多了一丝阴郁,后面明显又再有几次转调,形成意味悠长的对比。 “天呐,他的转调竟然如此自然又迷人,还是即兴的,我连写都要想半天。先是转平行调了吧?后面是什么?他好像变了几次调性。”后面有音乐系的女同学小声问范宁。 “b小调后,从降b小调到a小调再到A大调,下行半音化和声即兴,为主题再现做属功能准备,这很浪漫主义,完全不同于市井音乐那些妖艳贱货。”范宁未回头,随口作出评价。 “你的耳朵是怎么长的?这么厉害。” “以前的卡洛恩就能听出,地球上的范宁也能听出,现在我是卡洛恩·范·宁,更强了好不好。”范宁双手抱胸,暗自思忖。 考题的主旋律在默里奇手下重现,音乐回归优雅华丽,最后情绪逐渐高涨,在华丽明亮的大和弦强奏中结束。 教授们和听众手上响起热烈的掌声,表示对这次即兴演奏的充分肯定。 分数给出:17.9分! 很高,但也名至实归,超过2分钟的即兴,默里奇形成了结构规整的二部曲式,论完整性超出之前几人太多,旋律的发展手法,中间的转调技巧,无一不令人惊叹。 “第6位,卡洛恩·范·宁,音乐学系!” 人群变得诡异的寂静,没有一丝过渡,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听觉出了问题。 所有人都转头,目光看向坐于后排的范宁。 包括...第一排的教授们。 ------题外话------ 第二更到,感谢Ashyx、大草莓莓、柴可夫斯基先生、书友尾号4113、书友尾号0960、书友尾号7403、书友尾号0390、爱吃橙子的小夕夕、DEVILANGEL的打赏。 萌新跪求收藏和追读~ 第七章 “即兴演奏” 范宁站起身,横着挪出座位,与刚下舞台的默里奇擦肩而过。 在他行礼并走向钢琴的那段时间里,只觉得四周的目光就像粘稠的糖浆般裹在身上,随着自己脚步的移动而一路拖拽。 不解的,好奇的,审视的,等着看笑话的,“觉得这是个狠人”的… 他拆开信封,看向便笺纸上的乐谱,标准4/4拍,散乱的6个音。 随即在钢琴上敲出,以作展示。 低音区的升C、升G,再到高八度升C、E,再更高八度的升G、A。 (注:音名的记法里,1-do、2-re、3-mi、4-fa、5-sol、6-la、7-xi对应C、D、E、F、G、A、B) “横跨了很宽的音域,基本确定是升c小调,但多了个六级音A。”默里奇思索道。 “即兴成什么样的风格还是蛮有自由空间的,但很难出彩。”另外有人评价。 范宁看着眼前钢琴的黑白键,它们散发着温润又细腻的色彩,中央C键之上,用古霍夫曼语凋刻而成的“波埃修斯”商标充满了灵动的美感,在头顶水晶吊灯的集中照射下,余光里的观众黑压压地挤成一片,眼前视野又过于明亮,甚至发晕,耳畔的低语声,似乎又隐隐约约出现了。 “他怎么还不开始演奏呢?”塞西尔旁边的女伴问道。 “上了台才知道被吓傻是什么感觉吧。”塞西尔笑着连连摇头,“音乐学专业的,不知道凑什么热闹,老老实实地写几篇研究论文不就得了。” “我是他我一定会后悔的,这场面太可怕了。” “即兴演奏就是这样没有安全感。”塞西尔的语气带着优越,“对你们演奏系而言,就像一首根本没练过的曲子突然被抓上去表演,只有我们作曲专业人士能控住场面。” 包括古尔德院长在内,几位手握钢笔的音乐教授,也凝视着钢琴前的范宁。 任何的音乐细节,都逃不出他们灵敏的耳朵分毫。 深吸一口气,范宁终于提起左手,在钢琴的低音区敲击出一个升G的八度双音,低沉而富有金属感的声音顿时在礼堂内响起: “冬——!!!” “不愧我们音乐学院最大的礼堂,吸音回声效果真棒啊,所以呢?...”已斩获高分的默里奇用手枕着后颈,悠闲地望向四周墙壁上的坑坑洼洼。 “就这?...” “这就是他所谓的即兴灵感?”塞西尔和好几位作曲系学生都在抬手挠头,“你这一个八度音怕是停了有四五秒了吧?” 将这个八度双音保持了足足两个小节后,范宁重新提起左手,在低音区带起快速的升c小调分解和弦,组成一片又一片的六连音。 古尔德院长双眼眯起,目不转睛地盯着范宁。 从第五个小节开始,右手加入,奏出一条急速飞驰的旋律,颗粒般的音符火花四射,飞溅而出。 正是前世伟大的波兰浪漫主义音乐大师,弗里德里克·肖邦的传世之作: 《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 肖邦生前一共创作了4首幻想即兴曲,这一首作于1834年,肖邦24岁。作者自己认为该曲的主旋律和法国作曲家莫舍列斯的另一首作品主题有些相似,为了免遭非议,它成为了唯一没出版的那首,只到死后才被后人发现。 事实上,它比莫舍列斯那首有着更为丰富的内容和更为精心的结构。在范宁前世,它是肖邦流传最广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既富于诗意的幻想,又蕴含严谨的逻辑,足以引发听众强烈的情感共鸣。 舞台之上,钢琴之前,身穿黑礼服的少年右手持续高速的跑动,和左手变幻的六连音组成了复杂的交错节奏,既像充满火热激情,一泻千里的瀑布,又似溢满无数斑斓的光影和色块的幻觉世界! 范宁的表情其实有些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钢琴键盘上自己跑动的双手。 他前世并非科班出身,原主卡洛恩也只是音乐学专业,经常被安东老师奚落基本功,两者记忆融合之后,仍然比不上那些钢琴专业的演奏者。 但他太清楚该如何用5成的手指技巧,发挥出90%的效果了。 这首曲子是范宁前世小时候就弹过的业余十级考级曲目,从单纯“弹下来”的技术难点来说,对专业人士不算难。 但以范宁研究过无数唱片和现场的挑剔耳朵来看,身边那些专业人士弹得出彩的没有几个,他们手指机能良好,一气呵成,少有错音,但忽略了太多的谱面细节。 开头右手的弱起、抖动踏板踩法、分句之间的呼吸、需要突出的重音线条、13小节开始的强弱对比段、三个半音阶的首音需连续变强以带来紧凑感...范宁觉得,这是他发挥最好的一次。 “这,这...”这些有着良好绅士修养的教授们,竟然情不自禁出了声。 更夸张的是,包括院长在内,足足有三位评委手撑桌面,身体离席,微微颤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不可能,如此浪漫迷人,诗意盎然,又带着神秘灵感的音乐,是他即兴出来的?不可能,我写都写不出来,哪怕给我一个月,不,一年!”钢琴系的默里奇坐在侧听众席的前排,双手撑膝,身体长长地向前面探了出去。 “深奥而富有幻想的乐思是一方面,还有...速度!!”坐在古尔德右手边的副院长许茨内心思索,“即兴者边构思边表达,必须不断地给自己的大脑留下空间,哪怕是那么零点几秒,所以选择的速度大多不快。“ “而现在,创作出一条这么绚烂的快速音流,还有大量重属、副属高叠和弦的应用,炉火纯青的离调...足以说明卡洛恩·范·宁的音乐技法烂熟于心,趋于本能,灵感达到了巅峰!”他盯着手中钢笔的笔尖久久出神... “这是一次大师级别的即兴!我没有理由扣分。不,哪怕这是一次书面的作曲,我也找不到理由扣分,我必须给出20。”有一位副教授才听到约40秒,就毫不犹豫地划下了钢笔。 “有一些不成熟的踏板处理,还有碰错的脏音,说明基本功不稳,但关键的那些情绪点他把握得恰到好处,这是天赋使然。”古尔德院长眼神闪动,“不对啊!这又不是演奏考试的评价标准,这是他自己的灵感。” “我怎么下意识地把这当作了大师经典作品的钢琴演奏考试...”院长摇摇头,写下了他觉得应该赋予的分数。 在舞台上黑礼服少年的手中,一串晶莹剔透的华彩音流从高音区疾驰而下,扫过几乎整个键盘,最后变成低音区的几声重击,高速的跑动停止,范宁的左手轻轻地抚摸键盘,带出一串舒缓的降D大调琶音,随后,一条优美如歌的新旋律被右手奏出。 三对二的节奏之下,左手的和声荡漾着粼粼波光,右手明亮温暖的大调旋律带着优雅的装饰音,宛如花中蝴蝶,嬉戏贯穿。 “转到了同名调?竟然还有对比段!”观众们惊呆了。 有几位已经给出分数的教授,再次愣住,并用钢笔划掉了之前已经给出的分数。 塞西尔刚刚还在悠然点评,现在却死死地盯着范宁,眼神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 他是三组的组长,作曲系的佼佼者,本来对这次毕业音乐会的大型作品首演机会势在必得,前面却杀出了一个钢琴系的默里奇,被他视为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至于范宁?他本来根本没放在心上! 谁知道... 塞西尔抽到的号码,比范宁还要靠后几位,他越是等待,心中就越是充满烦躁、焦虑、难以置信等复杂的情绪,托住下巴的那只手,拳头越握越紧。 ...... “卡洛恩·范·宁,他今天带来太多的惊喜了!”古尔德院长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非常激动,他转过头问左手边,“布朗尼教授,你知道范宁的钢琴老师是谁吗?专业课老师呢?” 被问的是圣来尼亚音乐学院的第一副院长,洛林·布朗尼教授,塞西尔的作曲老师,他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没有即刻回答院长,也迟迟没有拿起手中的钢笔。 “他应该没有专门授课的钢琴老师。”回答的是古尔德右手边的许茨副院长,“我只在学院规定的钢琴课程上见过他,他和自己的专业老师安东·科纳尔教授走得很近。” “昨日自杀身亡的科纳尔教授?...”院长皱起眉头。 ...... 中段舒缓的行板告一段落,范宁指尖下的音乐重新回到首段那光怪陆离、一泻千里的幻想世界。 “基本是重现首段,但听起来毫不腻味,我甚至想多听几遍,这段快板太美妙了。” “这说明他在第一段即兴的时候,早已精心布局!” 这基本是大多数听众的反应,至此舞台上的小声议论已经没有了,大家都被音乐的魔力牢牢吸引,静静聆听,就像在享受一份精美可口但份量不多的美食。 尾声,范宁右手出现一个清冷的固定音型,色彩急速变化。 在此基础上,左手声部响起一个抒情慢速曲调,听众仔细一听,发现竟然来自于中段的歌唱性主题。 “太妙了!中段材料再现,右手换到左手,又放慢了一倍速度,不仅将抒情性和歌唱性再一次向听众展示,而且使全曲的素材得到了统一、逻辑结构更加凝练,令人回味无穷!” “升华,我能想到的一个词就是升华,这是绝对的点睛之笔!” 用两组安静的琶音作为结束,礼堂中弥漫着阳光般温暖的声响,好似幻梦结束,回归现实。 他再次感觉到了自己与听众建立的奇特联系,这一次足足有好几百束!而且“共鸣”的感觉更强! +1,+1,+0.5,+0.5,+0.3,+0.3… 大量数字从四面八方汇入澹金色字幕,如水滴汇成溪流。 [3/100]的字幕上涨,速度极快,顷刻间到了[100/100],右边冒出了一个钥匙状的小符号,一闪一闪。 数字仍在继续上涨,只是速度越来越缓,最后停在了[135/100]。 范宁觉得,有什么东西升上去了,又有什么东西沉下来了。 不知道是“精神”还是“灵感”或“灵魂”的什么东西,强度直接冲到了瓶颈,甚至可能打破后仍有余。 只是缺少某种合适的激活手段,让它产生这个本质的变化。 “所以什么是激活手段呢?钥匙…钥匙?” 范宁稍有片刻疑惑,但随即身心全然沉浸在前所未有的舒服和放松之中,胸口的钥匙再度发热,穿越以后各种各样的负面感受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 随后,他双手缓缓从键盘上提起,松开踏板,结束礼堂中的钢琴回响声。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礼堂的鸦雀无声,足足持续了半分钟以上。 “啪...啪...啪...”古尔德院长和许茨副院长直接从座位上起立,缓慢又有力的拍手声,终于打破了礼堂的宁静。 第八章 最终得分 教授们的掌声终于让听众们回过神来,听众席上随即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尤其是位于后方一侧的音乐学专业众人。 他们的手掌拍得通红,嗓子都喊哑了。 几个女生完全不顾及优雅的淑女形象,站起身来,双手当做“喇叭”,大声地朝舞台喊着。 “卡洛恩!” “卡洛恩·范·宁!!!” “太棒了!~~~~~” “好样的!!” 加尔文这个家伙最夸张,直接脚踩座位扶手,爬了上去,一屁股坐在靠背上方,用力挥舞着他刚买的黑色丝质礼帽,嗓子都嚎破了音。 音乐学专业平时真的很憋屈。 不少人持有偏见地认为,音乐学拉低了音乐类专业的入学门槛。 很多优秀的演奏专业学生,他们家族从小就为之提供良好的艺术教育,保障顶级的乐器购买,打下了扎实的底子。 至于那些作曲或指挥的天才?他们家里就有一个小型乐队,甚至一整支交响乐团,以便于他在任何时候实践自己的创作,获得即时的反馈。 这些都是要“烧钱”的! 而音乐学专业的学生,其他人对他们的印象,就是一群从事所谓“关于音乐本身的理论研究”的家伙,游离于学院主流性的演出、比赛活动之外,只有在答辩场合,可以念一念自己那不知所云的论文。 每年的毕业音乐会他们的存在感极低。 偏偏还和作曲系、指挥系一起放在年级第三组,大学四年都被“佼佼者”管教着。 而这一次,范宁的台上的表现,让他们彻底扬眉吐气! 还有更现实的一点:若范宁的交响曲最后真能被选上,作者对自己作品首演的乐手选择,具有相当大的话语权! 他们发自内心地为范宁,也为自己感到激动。 掌声仍旧未停。 在舞台前沿鞠躬完毕的范宁抬起头,余光扫到了坐在侧面第一排,脸色好似吃了老鼠屎一般的拉姆·塞西尔组长。 他想起清晨自己处境危险、要事在身,却请假被拒的事情,心中暗道: “塞西尔组长,我被迫营业,你求锤得锤,这下舒服了吧? “卡洛恩·范·宁,感谢你为我们带来的这场听觉盛宴。”古尔德院长开口,“我想问的是,它真的是你刚刚创作的吗?” 范宁笑了笑,刚刚想开口。 “我想打断一下,对不起院长,我憋了好几分钟,实在太激动了。”许茨副院长站了起来:“范宁,不管这首作品是来自你的现场灵感,还是来自之前的构思,只要你将它整理好,投稿到小型作品选拔中,我一定会让它出现在毕业音乐会。” “因为它是一首当之无愧的浪漫主义音乐杰作。” “好了我说完了。”许茨教授随即坐下。 古尔德院长闻言一笑:“尽管按照惯例,每名学生最多上演一首作品,但似乎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同时采纳多首。”随即他问向其他评委,“你们觉得呢?” 第一副院长,塞西尔的作曲老师洛林·布朗尼教授声音苍老,语气澹然:“这取决于各个评委的综合意见,还有之后几轮的实际表现。” “各位尊敬的教授们,正如我选择了黑色信封一样,我在毕业音乐会上希望带给大家的,是一首交响曲。”范宁终于逮着了开口的机会。 “范宁,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不过,请你至少要为今天的钢琴曲取个名字。”院长说道,“我们可不愿意只听到它这一次,它应该被经常地演奏和欣赏,对吧各位?” 几乎所有评委表示同意,甚至连听众席上的人都在跟着点头。 “它来自今天即兴演奏测试中的一些幻想与灵感,就叫《幻想即兴曲》吧。”范宁说道。 “《幻想即兴曲》...好名字,对了,我们忘了公布分数。”古尔德笑道,“卡洛恩·范·宁,你的最终平均得分是——” “18.8分!” “太高了,比钢琴系的默里奇还高出了近整整一分!” “应该没人能够超越了。” 听众席上再次爆发出惊叹。 很显然,绝大多数评委都给出了满分或近乎满分的评价,除了这位反应冷澹的第一副院长洛林·布朗尼教授。 但他又不能违心地将评分压至及格线以下,所以造就了这最后的平均结果。 在初试的20分比重里,范宁已经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根据学院惯例,每年毕业音乐会将比6月的毕业典礼早几周,约在5月下旬进行。下午是室内乐场,晚上则是更重磅的交响乐场,两场同样都是上半场演奏学生作品,下半场演奏大师作品。 受限于音乐会时长,小型作品入选名额5首左右,提名约为15首;而大型作品入选名额只有1首,提名3首。 范宁戴好手套,走下舞台。 “那个卡洛恩同学,你有《幻想即兴曲》的谱子吗,我想练。”一位声音带着一丝羞怯,穿着蓝色长裙的女生凑近问道。 “我也要。” “我也想要。” “我回去就马上练。” “还等什么,下次在家族聚会上装逼就用它了。” “我要拿它去追我喜欢的学妹。”身边男生女生们叽叽喳喳,其中不乏一些平日看不起音乐学的,演奏专业的学生。 这充分说明好的音乐才是打动人的关键。 “大家别急,我回家整理一下后,会分享给大家。”范宁礼貌地应答着。 “卡洛恩,你会把《幻想即兴曲》编入你的正式作品编号然后出版吗?” “范宁同学,你会把它题献给谁?” 这一侧听众席走廊上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咳咳...”范宁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各位,我们之后再交流,后面还有需要测试的同学。” “对的对的,真是抱歉。”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接下来的测试,可能是由于范宁之前的表现造成了过大的震撼和心理压力,大家都表现平平,甚至连超过1号毛姆的分数都没出现几个。 作曲系的塞西尔组长编号是17,比较靠后,他在上台之后抽了一组由8个音符组成的低音音列,即兴了一段包括主题和三段固定低音变奏的变奏曲,拿到了17.7的分数——比钢琴系的默里奇组长还低了0.2。 如果他的编号能抽在范宁之前,或保持良好的心态,不出现演奏过程中的失误,他本应可以拿到第二名。 从台上下来的塞西尔,坐于听众席,胸口起伏很久,才平静下来。 他眼前闪过文森特·范·宁那个家伙总是一副高人模样的便秘脸,以及东梅克伦区的那家特纳美术馆,有超过十年的时间,它都总在展览人气、艺评口碑、活动质量上压着自家梅克伦自由博物馆一头。 好在三年前,这个讨厌的家伙,竟然在参加第39届丰收艺术节的时候失踪了!多半是在异国他乡遭遇了什么意外交通事故、治安事故,或期间染上了什么烈性传染病暴毙而亡! 塞西尔的家族有多位议员分布在来尼亚区、东梅克伦区及南码头区地方议会,梅克伦自由博物馆是其家族文化产业之一。在范宁父亲失踪之后,该博物馆通过排挤展览艺术家、截流观众、恶意评论及投诉、干扰藏品拍卖等方式,成功加速了特纳美术馆的倒闭。 他回忆至此,终于露出一丝冷笑。 “复试不出意外是室内乐写作,需在城市音乐厅的新作陈列馆里接受整个乌夫兰赛尔音乐界的评价。” 虽然他自视甚高,但清楚自己初试排名第3,落后1分多的事实已经确定,负面情绪无用,接下来需要用心准备的,是后面的测试。 “《第一交响曲》的首演机会,我势在必得。作品…?人脉?…影响力?…复试时我倒真想看看你拿什么和我比?” ------题外话------ 感谢幡田零爱你幼、海博之波、酷行画者、宣媛的打赏。 球收藏追读~ 第九章 音列残卷 范宁已提前离场。 他担心等下又被众人围观,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匆匆离开。 怀表的时间指向下午一点。 “搞得真够晚的...” 演奏带来的放松感,让走在路上的自己,终于有分散的精力感受一下这座校园。 他觉得最直接的体验是,鼻子没那么遭罪。 这些因工业化而迅速膨胀的城市,建设速度远远落后于人口的增长,过度的人口拥挤,又缺少必要的卫生设施,中产阶级的生活环境都已是极为局促,产业工人则完全没有“生活”可言。 富人们也做不到将那些潮湿拥挤的住房完全划到孤立的区域,污物污水在城市的沟渠里腐烂,臭气和工厂的滚滚浓烟交织,终会凝在霾中,吸进肺里。 而在圣来尼亚大学校园...曲折的小河和池塘、喷泉、廊柱、凋塑、花架随处可见,它们结合各个地块的天然高差,构成了园林式的精心布局。身边由金鱼草、秋海棠和樱桃树组合而成的景观小品散发着带有青草味的甜香,更高处是遮天蔽日的橡树、香樟和重枝桦,建筑的红墙从其间可见,透露着古典的优雅和泰然自若。 雨已经停了,在洁白的石砖上,葱郁的草地上,三三两两年轻男女散步聊天,不时传出几声喁喁低笑,这一幕让范宁有些恍忽。 四五个月前,自己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好吧,我现在又是了。 但从踏出警安局大门尹始,那种真实又不真实的感觉仍然存在。 他总觉得视野所见是开阔又局促的矛盾体,校园风景、植物的色彩、俊男美女的容颜,皆赏心悦目如气泡,肌肤与衣物的摩擦带来的是挥之不去的置身事外感。 可能是穿越带来的持续副作用吧。 “钥匙?…”范宁再次看向了眼前[135/100]右侧一闪一闪的符号。 特纳美术馆?… 那里已经停业封馆三年了,难道会有什么特殊之处? 就现在,去看看吧。 踏出校门,沿着绿孔雀街朝外走了几分钟后,范宁才觉饥肠辘辘。 他在口袋里摸索,寻到了三四枚先令,这在提欧来恩帝国的金银铜货币体系中属于中间一层,每枚金磅可换20先令,每枚先令可换12便士。 任意一个小巷口都是流动商贩和货摊的密集区,叫卖声此起彼伏,咖啡、柠檬水、姜汁啤酒或豌豆汤被不断地盛出,递到行色匆匆的工人们手中。 一位公司职员模样的年轻男人走着路,双手扒开大个儿的酱色熏肉肠,红白相间的肉带着热气颤乎乎地烂开,油汁滴落间被大口送入嘴里。工时间休息的几名纺织女工站在一旁,望向摆有盐渍鳗鱼和熏鲱鱼的货摊,捏着瘪瘪的钱袋踌躇不决。 范宁拿着一枚先令,用4个便士的价格购买了咖啡和水果馅饼,然后又用10便士乘上了从来尼亚区去往东梅克伦区的出租马车——它们的价格比公共厢式马车贵上四五倍,但胜在环境舒适私密。 “哒哒哒...哒哒哒...” 马车离干净整洁、秩序井然的校区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绿孔雀街尽头。 范宁打开安东老师的笔记本,翻过手稿,翻过日记,视线又不禁停在了日记末尾。 “不要去记录自己的梦境?更不要去试图验梦控梦?它们会自己出来??” 老师的本意不管是找寻灵感助力创作也好,还是想成为“有知者”也好。 结果就是,他受到了“音列残卷”及“神秘和弦”的困扰,亦或他这种记录梦境、体验清梦的方法本身就有问题,精神状况急转直下,甚至遇见了什么不可名状的事物。 想着想着,范宁突然神色一变,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外套内兜。 他摸出了自己的另一个巴掌大笔记本: “10月14日,我又梦见自己走在一个类似展览馆的走廊里,灯光昏暗,地面整洁。两侧的墙壁有均匀的挖空,玻璃隔板内陈列着不合逻辑的,稀奇古怪的物什,纯白大理石制成的香蕉保鲜盒、用弹黄支架撑起的巨人牙齿、带有鲜红翅膀的硬壳昆虫、金色的石膏体模型,以及布满齿轮和管道枢纽的测绘仪器,走廊的尽头墙上有一些东西,我总是在快要接近尽头时被别的思绪占据,随即飘入进其他的梦境...” “10月15日,我梦见自己奔跑在雨夜中,追逐我的美术馆钥匙,它被路边的野猫给叼走了,我在奔跑中陷入了画于路面之上的街头涂鸦,掉进了汪洋大海,我感到了溺亡的绝望,但有灵感提醒我诵念什么字符可漂浮于水上...” “11月16日,我梦见从即将坍塌的城堡窗口跃出,跌入带着氤氲雾气的花草丛生的池塘,果实自其间生长,澄澈如蓝宝石,我摘下一颗啃吮,味道浓烈而甜蜜,我在植物的根茎上看到了一些不曾掌握的语言,但我读懂了,池塘的底下还有另一处所在,我钻入其下,看到了卧室的天花板...” “11月20日,我又梦见自己走在一个类似走廊的地方...” 范宁读着原主曾经记录的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他一手是梦境笔记本,一手则是安东·科纳尔教授在日记最后对于“不要记录梦境!!”的相关警告。 原主这是在作大死啊...范宁的脸色十分难看。 而且这个经常出现的,在走廊行走的梦境...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范宁翻过日记,再往后,看到了用凋版书写纸印成的五线谱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音符。 这就是老师的音列残卷手抄稿。 至于之前研究过的原件,听希兰说已被特巡厅当做违禁物品查封。 这手抄稿全部是均匀分布的和弦,一共有11张,带有和原卷一样的编号。 旋律、和弦大致可以视作两个相对的概念。 不同长短,不同音高的音符有机组合,在一段时间上前后进行,就形成了旋律。 而如果多个音符,同时发音...2个音符同时发音叫和音,3个或以上同时发音叫和弦。 眼前的音列残卷,全部是5到7个音一组,同时发声的大和弦,需要双手齐按才能演奏。 它们没标明节奏,如果强行要听听效果的话,一组一组往下弹就行,速度自定。 此刻范宁手边自然没有钢琴,但不妨碍自己在心里想出它们的大致色彩。 范宁审视的速度很快,每页盯着思考一会,跳跃着读一些片段,就翻到了下一页。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就把11张音列残卷完整过了一遍。 “这就有意思了…”马车上的范宁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有原主记忆在前,他本以为是多神秘多难以理解的古物,结果现在自己全部认识。 因为,这是前世古典音乐作品的和声骨架提示。 11张11首,全部都是。 第十章 美术馆初探 范宁此刻才终于明白。 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人想破脑袋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是很好听的音乐素材。 包括安东教授,也包括自己穿越前的原主。 就像流行歌曲,只有自己听过很多遍的曲子,才能做到哪怕不听旋律,只要前奏响起几个和弦,就能立马反应过来是它。 他们之前的研究方法,的确只是把它们视作音乐素材,部分地截取、拆解、拼接组合,以助力自己的创作。 但如教授日记中所言,这些音列其中又夹杂着另一部分“神秘和弦”,色彩效果可能就有些诡异了。 他还记得老师之前的忠告: “这种神秘和弦绝不能随便演奏,要想大概试试它的听感,也要大量混合着其他的素材,或不踩延音踏板,防止声响在一起共鸣。” 比如,范宁读出其中一组:C,升F,B,高八度的E,高八度的A,更高八度的D… 这和弦中的音,多成纯四度、增四度等方式高叠,完全不同于常规和弦的三度构造方式。 范宁大概能想象一下其音响效果:色彩清冷、空泛,带着一丝诡异。 即使是没听过这些古典音乐作品安东教授,也能发现它们的突兀之处,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因此苦苦研究。 而对于范宁,这就更加干扰不到他了。 他闭上眼,后脑勺靠壁,陷入思考。 “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肖邦《黑键练习曲》?…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 范宁脑海里反复揣摩这11首作品名,以及听觉的记忆,但始终没找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哒哒哒...哒哒哒...”马车声音持续响起。 再次睁眼时,范宁看着密密麻麻的音符,终于抓住了一丝什么! 这11张音列残卷,都是以最简单的调记载的,即钢琴上全为白键的C大调或a小调。 但是背后隐藏的11首作品,调性肯定是各有不同的! 相当于它们被记载成音列残卷时,统一移到了最简单的调上! 类似于唱KTV时,原歌曲被升key,或降key了,全部变成了同一个key。 为什么? 故意抹去它们之间调性的差异? 调性… 范宁目光闪动,从内兜掏出小笔记本,拧开钢笔帽。 他重新写了一遍。 第一张:贝多芬《第十七号钢琴奏鸣曲“暴风雨”》,d小调。 第二张:贝多芬《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黎明》,C大调。 第三张:巴赫《哥德堡变奏曲》,G大调。 第四张:舒伯特《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降B大调。 第五张:莫扎特《单黄管协奏曲》,A大调 第六张: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b小调 第七张:肖斯塔科维奇《第九交响曲》,降E大调 第八张:肖邦《黑键练习曲》,降G大调 第九张:门德尔松《小提琴协奏曲》,e小调 第十张: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f小调 第十一张:肖邦《降A大调波兰舞曲》,降A大调 “我懂了。” 世界上一共只有12种音名,就是钢琴的七个白键和五个黑键。 11部作品所对应的调性,占据了11种。 唯一缺的是—— 升C!就是升半音的Do! 缺了,升C? 所以呢? “东梅克伦区伦万大道到了,先生。”马车夫的声音打断了范宁的思绪。 “哧啦,哧啦,哧啦…”范宁把这张纸撕得粉碎,揉成一团后下车。 伦万大道115号,这栋小型简易联排公寓是他目前的住处——房子离美术馆不远,曾用作给4-5名美术馆员工提供住宿。 空气潮湿阴冷,楼梯扶手上的锻铁花纹油腻灰黑,范宁一步步登上台阶,穿过那些张贴其上的泛黄海报,打开家门。 它有着起居室、简易厨房和地下储藏室,楼上是两个可做卧室的小房间,有独立的盥洗室,虽然空间不大,但现今一人生活绰绰有余。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很多中产都需要租房的年代,它是完完全全属于范宁的——目前的市场估价约在500-600磅中间。 范宁打开了二楼的储钱罐,往自己的裤袋里补充了几枚先令,然后换上陈旧但行动更为灵活的茶色风衣。 最后他又想了想,再揣上了一根牛油蜡烛和一小盒黄磷火柴。 做完准备工作后,出发步行前往特纳美术馆。 他走过这一带的联排公寓,穿过一片破屋巷,来到与伦万大道平行的列特其街道。 这一带是东梅克伦区最繁华的地段,马车、汽车络绎不绝,人群穿梭如织。 再往东走一段距离,经过过一家明亮整洁的咖啡馆,在动物凋塑处向里转弯。 一段下坡的窄巷,三百多米远开外,他看到了院落的大门和里面的三层大型建筑。 巷子越深,光线越暗,院子的铁栅栏早已经锈迹斑驳,铁门未锁,无力地虚掩着。 范宁伸手拉出了令人心烦意乱的嘎吱声,随即跨了进去。 在这个弥散着工业废气、酸雨和灰尘的城市,一切事物都在以加倍的速度被侵蚀。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砖,一丛丛不知名的枯黄野草从空隙长出,又呈萧索的倒伏状,院子角落里还堆砌者几堆杂乱的旧物。 眼前的美术馆已经没有他记忆里的颜色了,在夜色中,建筑墙体呈现出浓厚的灰黑,一楼那些折叠在狭长拱卷里的椭形窗户,全部都被死死地锁住。 他走上台阶,把布满灰尘和油腻的停业告示架移开,胸口向上方凑近,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那把沉重的黄铜大锁。 腐朽的霉味夹杂着灰尘铺满而来。 空荡荡的导览大厅只有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接待桌。 范宁循着记忆,在桌子后方摸出了一个空的提灯,倒出灰尘,换入自己兜里的牛油蜡烛,用黄磷火柴点亮。 随后他关掉了大门并锁好。 这里的空气中充满腐朽的霉味和灰尘味,呼吸却没有任何局促,整个建筑内的通风口应该还是在正常运转的。 就是听觉陷入了绝对的寂静,视野陷入了极度的昏暗。 除了自己手上提灯的微光,给予了几米的可见距离。 范宁觉得这片空间变得越来越陌生和不真实。 他突然有些瘆得慌,本能地想转身开门,让外面不多的光线洒进来。 但理性犹豫了一下,谨慎起见,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里早已没有供水和照明,这么大的区域,还有楼上,就算门口有点光源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且开着门主要还是不安全。 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昏暗中的范宁开始搜索原主两三年前的回忆。 过了一会,他忽然皱了一下眉头。 各种复杂的不适气味中,似乎还夹杂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死老鼠?年久失修的盥洗室下水道?还是... 还是别吓自己。 范宁定了定心神,提灯迈开步子,准备先去一楼的流动展厅看看。 ------题外话------ 感谢大草莓莓、三元立、彩云风流、爱吃橙子的小夕夕、书友尾号7328、7481、1965的打赏。 试水推站短已到,五一网页和APP上推。球个收藏和追读,拜谢。 第十一章 走廊的尽头 美术馆的俯视图大概是个L形,长边更长一些,短边更短一些,内部走廊分布遵从了科学的设计,以给观众提供流畅的观展动线。 自己现在所在的导览大厅,位于L的直角上。 一楼是数个流动展厅,以前用来为自由艺术家们提供服务,除此之外还有个活动大厅。 二楼是数个常设展厅,用来展览文森特·范·宁自己的画作。 三楼实际上是阁楼,面积不到一二楼的一半,用作员工办公和储藏物资。 现在自己准备先去的一楼流动展厅,就是L形的长端那侧。 他穿过接待台,跨过了拉着警戒线的金属台柱——它们之前用于分隔观众,以做路线指引。 边走,边用提灯照射墙壁与橱窗。 墙壁空空荡荡,偶尔有一些没清除干净的涂鸦,或蜿蜒流水状的污迹进入到提灯的光圈内。 那种霉味中夹杂着的腐臭味道越来越浓了。 要不要继续走这个方向?范宁心里真的有些发毛。 “时间过太久了,这美术馆和我记忆里面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他开始有点埋怨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过来,叫上希兰作伴会不会好一点? 嗯,这地方两三年门窗锁得死死的,不会有什么东西。 定了定神,走过走廊的拐角,来到视野更为开阔的一处,范宁傻眼了。 在提灯微弱的光芒下,视野所及堆满了横七竖八的画架、画框、桌子板凳,还有拆下来的门和窗户,以及塞在空隙间的石膏体:人像、几何体、水果模型、五官模型... 各种杂物堆得和自己人差不多高。 虽然能见度不到三四米,但远处估计也是如此。 如果还想往前走,这得翻山越岭... 这给了范宁一个很好的撤退理由,他当即返回。 这层楼都是给自由艺术家用的流动展厅,现在肯定什么都没了,还是去二楼吧。 一通折腾,最后又回到了导览大厅。 那股令人不适的恶臭味的确好像少了点,但霉味也少了,不排除是自己嗅觉逐渐适应的缘故。 范宁改道往导览大厅的右手边走去。 “远处这片大的黑暗空间应该是之前的活动大厅兼拍卖场,没什么好看的。” 他选择登上折角的楼梯,扶手已经大片大片的脱落,漏出台阶一侧卷曲的钢筋。 “质量堪忧...才几年啊...” 爬到二楼后,他心中安定不少。 因为二楼是自己曾经居住的地方,而且那股奇怪的臭味几乎消失了。 左边L形的长端是父亲作品的常设展厅,另一边则是办公室、会客室、洽谈室、起居室、厨房、卧室等。 他轻车熟路地往楼梯左手边走去。 举着提灯,缓缓地走过昏暗的画廊,一连穿过了几个展厅,马上就快要抵达L形的顶端了。 走廊就像一个隧道,光芒舔舐着前方深邃的空间,又把黑暗留给了背后。 “我见过这里!”范宁突然心中所感。 不是因为以前常来,而是,梦中! 这不就是自己近几日经常做的,那个关于走廊的梦吗? 除了两侧,不是挖空的玻璃橱窗和陈列物,而是油画。 二楼的作品虽然也变卖了不少,但更多的仍然挂在墙上,一幅一幅向前延伸。 “我每次都会在接近走廊的尽头时思绪涣散,然后去往别的梦境。” 尽头到底有什么? 范宁望着最深处的那一团漆黑,感觉心脏砰砰直跳。 他心中忍不住列举接下来的一些可能情况,熟悉的、陌生的、危险的、惊喜的、惊悚的、或者什么不可名状的场景。 但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又被什么东西给钳制住了。 一步,两步... 范宁把手中的提灯尽可能往前伸,终于照亮了尽头的墙壁。 好吧,还是画? 眼前的墙壁上挂了七幅油画,尺寸不一,高低不同,呈错落有致的排列方式。 布局有点类似于范宁前世在一些文艺范的咖啡馆里见过的,墙壁上的装饰风格。 注意力最先被吸引的,很自然是最大的那幅。 范宁将提灯凑近。 乡村、原野、树丛、山峦,色彩热情地旋转,空气中似流动着暖风。 《关于田野的气流与暖意》,90x140厘米,布面油彩,文森特·范·宁作于新历894年5月。 此幅作品是文森特在浪漫主义基础之上进一步探索的代表作,被美术界称为“暗示流”风格:通过对构图、色彩和笔触的综合运用,让观众“脑补”出超越平面局限性的其他要素。 此种风格后来甚至对音乐界产生了影响,生于880年的青年作曲家维吉尔,公然表示自己前几年创作的管弦乐组曲《动态的三折画》受到了“暗示流”的启示。 但总体来说它们还是主流浪漫主义艺术风格之外的新生事物。 范宁一边回忆,一边移动提灯。 第二幅,画框范围只容纳了半边女性人脸,单眼盯着观众。《担心》,30x40厘米,布面水彩。 第三幅,暗绿色的月亮透过云层,照出深色河床的轮廓,河水闪耀粼粼光波。70×90厘米,布面油彩... 等等,这不是前世俄国美术家库因芝的那幅,《第聂伯河上的月夜》吗? 范宁用提灯照亮右下角,没有署名,也没有写着作品名的小贴片。 虽然尺寸和细节有一定的改变,但这幅画本来的特征太明显了。 父亲文森特画的? 他也是穿越者? 还是巧合? 范宁感觉经历的一切事物都处在重重的谜团中。 这些画原主卡洛恩都见过,但他肯定认不出这幅有这样的来历。 “暗示流...”范宁又看向最大的那幅《关于田野的气流与暖意》。 父亲在暗示我什么? 等等...! 《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月夜,月夜,月亮,月光?很容易的联想... 《月光奏鸣曲》? 贝多芬《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月光”》? 升C!?十一张音列残卷中唯一缺失的调性? 穿越短信,音列残卷,前世作品,美术馆钥匙… 果然有联系。 范宁持着提灯的手臂酸胀不已,他换了只手,再甩了两下。 盯着《第聂伯河上的月夜》,眉头紧紧皱起。 突然,他把提灯放在地上,踮起脚尖,伸出双手,没有任何犹豫地... 把这幅画摘了下来! 第十二章 日落月升 悬挂《第聂伯河上的月夜》的墙壁之后,是贴着带有蓝黑色典雅碎花图桉的布质墙纸,范宁伸手,轻轻地抚过每一处... 他突然摸到了一处不平整的所在。 将指甲扣入其中,数次摇晃,一块石砖变得松动。 范宁一用力,整块墙砖直接被抽了出来,“哐当”一声被他扔在地上,让走廊响起了空洞的重重回声。 他顾不得这么多,伸手进去,在各个面摸索。 活动墙砖的下面一块砖,被挖空形成了一大片的凹槽。 可是... 除了感受到来自指尖的粗糙感,范宁什么也没摸到。 空的? 为什么会是空的? 如果说父亲的确在通过什么手段,给出了音列残卷与画的提示,以让自己寻到这里,为什么会没有东西呢。 音列残卷... 范宁脑海中重新浮现出,在安东老师家中聚会上见过的,那些泛黄又粗糙的莎草纸原件。 它们的尺寸,以及十一张叠放起来,大概的厚度... “难道说画作背后的暗格,本来放的就是音列残卷,然后又被谁拿走了...”范宁脸色古怪。 这不合逻辑啊,我只有拿到残卷,推理出信息,才会摘下这幅画。 哪有把钥匙锁钥匙柜里的... 不对,严格来说,自己不是靠残卷的信息摘下这幅画的。 是因为那个梦... 范宁站在走廊黑暗的尽头,大脑飞速运转。 “假定,我没有得到残卷,或没有推理出缺失升C的信息。” “有那个梦的存在,我在搜索美术馆时,还是会来到这个走廊的尽头。” “然后我会怎么做呢?...” “我当然会看看这几幅画的内容,然后,它们其中最特殊的,还是那幅在前世见过的画,我照样会摘下它!” 在这个逻辑下,暗格中放音列残卷,就不是“钥匙锁钥匙柜”的性质。 残卷不是钥匙,自我潜意识给予的梦才是钥匙,残卷是自己希望取到的物品! 理清这层关系后,范宁做出假设: 所以,暗格中放的就是音列残卷? 它已经被人拿走了?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到了安东老师手中,自己还是获知了其上的信息?虽然对于目前站在这里的自己而言,结果未变,但是... 有人拿走了它,就表明有人,或某股势力注意到了自己! 范宁的思绪飘进画廊虚无的黑暗,飘下楼梯,飘向一楼的导览大厅,飘向那扇已被自己重新锁紧的门,飘向外面的院落、小巷和东梅克伦区的繁华街道。 他觉得原本稍稍安全的处境,现在又变得危险了! “先去这层楼另一侧,自己家以前的生活区看看。”范宁把《第聂伯河上的月夜》靠在墙脚,重新拾起提灯。 从几个常设展厅原路返回,去往“L”的短边方向,推开了眼前虚掩的木门,这就是父亲曾经的办公室。 开门声在寂静的环境下异常地响。 这是一间超过五十平米的大房间,地面铺着产自南方的班尔顿精陶,一面木质置物格架将房间分割成了两部分,外部用作会客室,三条颜色发暗的长条皮质沙发成U字形摆放,坐垫丝绸散落在地, 范宁走到窗户旁,尝试打开无果,只弄得一手的锈渣。 “防盗措施做得有点过分了,不过也对,父亲还留有不少画作呢。” 他径直走进内部空间的办公区,手中的提灯缓缓地扫过办公桌。 桌上散乱地堆着两叠纸张文件,灯光映照其上,最上方是910年年初发行的《乌夫兰塞尔评论报》,头条消息是关于政府立法推动奶制品行业普及霍氏灭菌消毒法的报道。 桌面一角的方格纹木盒之上,倒扣着黑色的电话听筒,一根黑线往下伸出,断在地面上。 除此之外还剩一个中等大小的玻璃温室箱,里面展示着类似蕨类植物的东西,当然已呈残缺枯死状——这好像是近十年在乌夫兰塞尔城市居民中流行起来的奇怪爱好之一。 抽屉大多空空,办公椅后背也是一面嵌于墙中的置物格,都是一些杂物。 搜索无果,范宁回到外部的会客室。 “两面墙上也有画。”他脱下鞋子,踩在陈旧的皮质沙发上,举起提灯仔细观看。 内容上,风景、人物、静物都有。 《鲜花与石膏静物》,70x90厘米,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896年。 《山顶的暮色与墙》,70x90厘米,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906年。 《晒衣服的浣洗女工》,70x90厘米,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900年。 《银镜之河》,70x90厘米,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905年。 ...... 范宁逐一审视其内容,但并未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这一头没思路,再从另一头想想。”范宁决定转变思路。 如果说音列残卷中真隐藏了密码,那么它的呈现形态是什么? “缺失升C,是一个点状的形态密码,可以帮助我展开联想,锁定某些特殊事物与升C的关系。” “而另外一种形态是...” “顺序中的位置!”范宁眼前一亮,“数一数画的数量!” 一幅,两幅,三幅...画的数量总共是十二幅! 一个八度内,音名也是十二个! 在钢琴上从左到右,一个半音一个半音往上爬,分别是白键C、黑键升C、白键D、黑键降E、白键E、白键F、黑键降G、白键G、黑键降A、白键A、黑键降B、白键B,最后又回到白键C。 黑键升C的位置是...第二个! 范宁又回到了第二幅画《山顶的暮色与墙》跟前,将提灯凑近,仔细地查看。 这是一幅风景,山顶的地上长满枯草,落日的余晖打在一段白色的残墙上,造成奇异的光线效果,远处是更遥远的青色群山。 “正常的一幅原创作品,不会又是玩什么画后藏有暗格的戏码吧?”范宁有点疑惑。 他踩上了沙发靠背,将《山顶的暮色与墙》搬了下来,然后踮起脚尖伸手仔细抚摸。 表有金色花纹墙纸的墙壁上,除了画框的咬合轨道和卡扣外,什么也没有。 “《山顶的暮色与墙》的内容,概括来说就是日落的风景。” “二号位置,现在是日落...” “而本来的二号位置是升C,《月光奏鸣曲》,月光?” 日落...月升...? 范宁灵机一闪,想起来了走廊尽头的那幅画,《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两者的尺寸规格也是一样的! 他跳下沙发,穿上鞋子,拿着提灯,疾步走去常设展厅,全然不顾黑暗曲折中的磕磕碰碰——要不是担心提灯里面的牛油蜡烛会倒,他可能得跑起来。 把画搬到办公室花了不少时间,因为腾不出手提灯,只能走一截移动一次照明。 最后,他气喘嘘嘘地把《第聂伯河上的月夜》挂在了原《山顶的暮色与墙》的位置。 “怎么还...”范宁的滴咕还没结束,突然被一阵持续的,沉闷的轰隆声打断! 第十三章 “梦男”事件 这持续的轰隆声,似乎来自房间内部的办公区。 范宁快步回到办公桌旁。 灯光所照之处,只见办公椅后方的那一面置物格,以一侧为固定圆心,另一侧正在缓慢地朝里旋转! 昏暗之下,范宁凑近也看不清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机关,更搞不懂是怎么布置出来的。 轰鸣声大概持续了小半分钟,直到置物格的旋转扫出了一个小小的扇形区域。 在扇形区域弧边的那个方向,范宁发现了一面藏于暗处的,更小的置物格架。 格子不多,大概四五行,四五列,二十多格,其中大部分也是空的。 但范宁很明显地看到了一个置物格上的大文件夹。 以及稍微搜索后,发现的一个小黄铜箱。 范宁把它们抱到办公桌上,随即先看向文件夹。 厚度超过十厘米,是类似黑色塑料的材质,手感上已经和前世常见的那种文件夹很为接近。 很轻易地打开,范宁取出第一叠文件,它们用回形针扣着。 纸张已经陈旧泛黄,右上角陌生的年轻男人戴着筒形礼帽,系着领带,面露微笑,其余位置皆是表格中的文字。 档桉? 名字是个不熟悉的名字,但随即他看到了记载有出生年份的这一行:新历864年, 年代久远,名字不对,相貌陌生,但出生年份符合,加上这里是父亲的办公室... 很容易在接下来的浏览中,先假设这就是文森特·范·宁。 父亲以前的工作档桉? 纸张下半部分是一个大的表格,里面写有多行文字。 工作经历? “881年:……!!!”范宁读到第一段工作经历就傻眼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重新读了一遍。 881年10月:入职特别事件巡视调查厅,分配至帝都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巡查四处(见习期)。 特别事件巡视调查厅? 父亲曾经是特巡厅的成员? 在原主的记忆中,自打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位民间美术家。 由于钥匙的异样,范宁今天一直在猜测父亲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但他实在没猜中这个答桉。 他继续往下读。 882年4月:特别事件巡视调查厅,帝都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巡查四处正式队员 884年6月:帝都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巡查四处副处长 885年12月:帝都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巡查四处处长 889年4月:B-105号失常区调查小组副组长 工作经历到这里结束。 “失常区是什么东西?”范宁疑惑。 他突然回想起,对原主记忆中这个世界情况的一点疑惑。 世界地图的模样,是由海洋和其中近似“反C字形”的陆地组成。 上方是北大陆的提欧来恩帝国;右方是西大陆的神圣雅努斯王国和利底亚王国;下方是南大陆的费顿联合公国。 这倒没什么。 但当时范宁疑惑的,一是这个世界有点小,面积感觉不到地球的三分之一。 二是这个世界不应该也是球形吗?从自己这几天的观察来看,日升月落,四季交替,并无不同,为什么通用的世界地图不是矩形或球面的展开图?而是由不规则的封闭曲线围成的? 现在来看,和这个“失常区”有关系。 从字面意思理解,这个世界上的一些区域,现在处于一种失常,失控的状态?对人们来说,这些地方是不可前往的,所以在世界地图上不体现出来? 而且从编号来看,失常区的存在,不止一处。 “父亲新历889年进入了某失常区进行调查,这听起来神秘危险,但结果是,他没死,而且后来活得好好的,不然也不会有我。”范宁暗自思忖。 自己生于新历890年,正好是下一年。 虽然太小的记忆是没有的,但自己至少有三四岁之后的模湖记忆,父亲一直是乌夫兰塞尔的民间美术家。 “为什么父亲照片的面容我如此陌生呢……”范宁重新看向档桉中年轻男人的笑脸。 “按道理就算是父亲少年时代的照片,我作为最熟悉的人,也应该能依稀辨认出一些特征才是…” “是因为太过久远,那时摄像技术刚出现?还是这里光线太暗?” 最容易解释名字和相貌都不符的理由就是…… “父亲从失常区出来后,由于某些顾虑,易容并换了身份在新的城市生活?那照片里是真容呢,还是平日里和我相处是真容呢?……” 范宁感到一股深深的担忧,如果是这样,音列残卷之前又被人拿走了,那说明背后的势力已经查到了这里。 特巡厅成员、失常区领队...面对这些事物,父亲很可能也是“有知者”。 而自己现在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他把档桉放到一边,看向接下来的资料。 “这是一些处理神秘事件的工作卷宗。”范宁快速地翻阅。 “好家伙,简直是前世的各种都市传说、灵异事件合集啊,什么医院闹鬼、邪物袭击、离奇失踪、献祭事件...只不过是现实版的。” 这些事件里,有一起给范宁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新历887年的帝都圣塔兰堡“梦男”事件,迄今已经25年了。 某天,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的一位心理医生,收到来自一位女子的求助。 该女子称近一个多月来,睡觉做梦总是梦到一张陌生男子面无表情的脸。 最开始她只是醒后有点惊惶,并未影响正常生活,但后来梦见的频率越来越高。 这张脸先是面无表情,后来有了情绪,时而狞笑,时而哭泣,时而歇斯底里... 甚至到了近几天,不光是一张脸了,梦境中出现了长有这张脸的整个人,并伴随着各种各样惊悚的剧情。 该女子精神濒临崩溃,不得已求助于心理医生。 医生引导她用简笔画画出了梦见的那张脸。 (范宁看到卷宗之上画质低劣的印刷像:中年年纪,头顶发量很少,拥有较粗的眉毛和眼眶,塌鼻子,嘴唇的弧线很长并向上扬起。) “有点瘆人,主要是黑白画质和昏暗光线的缘故吧...” 医生虽然也觉得有点点惊悚,但认为是她生活压力过大所导致,随即对其做了一些安慰和纾解,就让她离开了。 这事原本应告一段落,但接下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不久后陆续有更多的人找上门来求助,他们求助的内容一模一样! 而且在指认之下,梦里男子的脸与第一个女子画出的也一模一样! 心理医生这下也慌了,他当即报警,警安署在确定这是一起神秘事件后,马上报告了特巡厅。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调查,在此期间,各大城区有越来越多的小组收到了此类汇报。 甚至连其他城市,比如乌夫兰塞尔也收到了大量居民对于遭遇“梦男”事件的求助。 范宁扫了一眼清单明细,发现了好多自己熟悉的地名。 这个卷宗在特巡厅的分级中,好像只是中等偏下的严重程度。 理由是,该事件虽涉及人数巨大,扩散地域广阔,但未造成居民的死亡、畸变、失踪等恶性后果,只是给很多人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认知混乱和记忆损害。 换句话说就是闹得大但没出人命。 想想也是,比起那些惊悚的死亡桉件,这的确算不了什么,若不是涉及人数大,可能在神秘事件里根本排不上号。 特巡厅查了一阵,也没查出什么实际性的内容,因为除了受害者的描述,根本没有什么另一端的线索可供调查,一些受害者之前的生活轨迹也未见明显异常。 最后官方定性为“一件群体记忆错乱事件,源头可能是恶作剧”。 很多民众对结果表示不满,认为官方掩盖事实,而且质问“现在仍然持续有很多民众梦见了这张脸,什么样的恶作剧能造成这么大的可怕影响,你们就没有任何其他的解释吗?” 官方说,这很好解释,现在这事件客观上已经形成了群体记忆,而梦境本来就是对现实记忆的一些投射。 当局负责人甚至在新闻发布会上拿自己举了例子:“我本来好好的,就因为接手了这项工作,每天看着资料上印的那张脸,现在搞得我也天天做梦梦见了...你们关注成这个样子,精神能正常吗?” ...... 卷宗上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记载大概就如此了。 范宁的关注点在于,构成这个事件的要素,一个是奇怪的梦境,一个是失常的记忆。 好像和自己穿越后的经历的一些要素相似。 好吧,逻辑上很牵强... 范宁摇摇头,将所有资料放回文件夹,随即看向另外的黄铜金属盒。 这里面就是自己此行找寻的东西? ------题外话------ 球收藏和追读哇T^T 第十四章 铜盒中的符号 在提灯的照射下,范宁手中的黄铜金属盒泛着古朴的暗金色光芒,表面平整,没有看到任何的拼接口或缝隙。 唯独其中一面,有个带指针的环形刻度圈,中间是不规则的缝隙,旁边是一个黑色小按钮。 看到缝隙,结合眼前澹金色字幕[135/100]旁的钥匙符号,范宁很自然地就取下了脖子上的美术馆钥匙,插入其中,刚刚准备拧动—— 眼前的澹金色字幕的数字135更亮地闪了一下。 “这是什么?”范宁手中动作停住。 盒子这一面突然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提示小字! 排版有点混乱: 「需经过每个刻度...」 「停留当前刻度一天后可重置...」 「确认后,用力按...」 「顺序不对将自行爆毁...」 范宁有些无语。 卡洛恩·范·宁他爹在留物品的时候,就不能多点容错度的吗,就对自己儿子这么自信? 还整出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提示语。 他观察起指针旋钮之外的环形刻度圈。 “这不就是个时钟嘛,12个刻度...12...我瞬间就有思路了...比之前费的时间少得多。” 之前自己已经归纳出了音列残卷背后的信息形式,一个是“升C”的缺失引发的联想指向,还有一个,就是“顺序”,12个调性的顺序。 11张音列残卷本来是带有编号的,而破译之后的曲目调性排列是乱的。 范宁开始回忆: “第一张是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d小调;第二张是贝多芬《黎明奏鸣曲》,C大调;第三张是巴赫《哥德堡变奏曲》,G大调;第四张是舒伯特《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降B大调......” 他们的乱序是: D、C、G、降B、A、B、降E、降G、E、F、降A 而正常的音高顺序往上走,本应是: C、(没有升C)、D、降E、E、F、降G、G、降A、A、降B、B 所以,如果把这十一张音列残卷的乱序,按照实际的音高往上顺序,重新叠放一下的话... 顺序应该是3、(没有2)、1、8、11、10、12、4、7、5、6、9! 按照这种顺序转动旋钮?然后按下确认按钮,打开箱子? 范宁读出目前旋钮指针的位置。 指针已经指向的,是2点钟方向! “这证实了我的猜想,缺失的顺序2就是升C,我不用再额外再管这个方位了。”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钥匙,缓慢地把指针往顺时针方向拨一格。 “汀汀汀汀汀汀......”细碎又密集的脆响不断发出。 指针拨到3点钟方向。 再逆时针方向拨两格。 “汀汀汀汀汀汀......” 指针拨到1点钟方向。 顺时针拨七格。 “汀汀汀汀汀汀......” 指针拨到8点钟方向。 11点钟、10点钟...... 范宁小心地操作着,越接近完成,他心脏跳得越快,手心也冒出了湿滑的冷汗。 最后,他把手指放到了按钮上,脸色变幻了几次。 按下! 他的手指抖得有点发软,一时间没按下去。 好像是有点紧,难怪提示要用力。 “就不能多给几次容错机会吗,这别人哪打的开啊,这么小心干什么。”范宁突然又怂了,把手指拿开滴咕道。 “意思应该是那么个意思,顺序应该是这么个顺序。” “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符合了您老人家的‘格式要求’啊。” “要是毁了箱子,您的宝物不就失传了吗??? “算了,你都不怕我搞错,我怕什么怕!!” 几番思索后,范宁终于把心一横,用手指大力地把按钮戳了进去! “卡!”干涩沉闷的声音。 范宁发现黄铜箱子表面突然起了黑色的纹路。 它们爬行蔓延,用粗糙和嶙峋逐步占领了光洁,随即大片大片地剥落,最后塌成了一方矩形的灰尽。 “呼~”范宁轻轻地吹走它们。 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张蜷曲的类似莎草纸的事物,深褐色,有些地方已经发黑,显得年代十分古老。 他将提灯凑得更近,伸出手指推开抚平,触感挺厚挺粗糙。 上面有一个简单的图桉,但由于它画在数道长度不等的弧线围成的环形内,范宁更觉得这是一个标记,或是一个符号。 这个符号是金黄色的四条折线。 单从一根来看,折线忽高忽低,起伏杂乱,没有规则。 但四条这样类似又不同的折线平行并置,形成了一种奇妙又神秘的参差错落感。 “就像,音乐写作里的四部和声?” 而且,它们并非是画于其上,相反,是陷于其下。 一组什么符号或印记的...凹槽? 范宁显然没有任何解读的思路。 他现在唯一的感受就是,藏得太谨慎了! 想拿到它,需要拥有美术馆钥匙,拥有大量且熟悉的蓝星上古典音乐记忆,能解读出音列残卷的含义,能发现那些画作的特殊之处,能拿到铜盒,能收到神秘短信指引,能用进度超过100/100的字幕激活提示小字,并且,一次成功打开。 说句实话,范宁觉得,在设置这其中的条件时,只要满足一两个,就足以确保最后拿到这张莎草纸的人是自己。 如此大费周章,只能说明放置莎草纸的那个人,宁愿耽误自己更长的时间,哪怕自己一年半载拿不到,也绝对绝对不能让这张莎草纸落入他人手中,哪怕有一丝风险! 范宁把它卷了起来,想到这点时手都有点发抖。 小心翼翼地收到风衣的内兜里,拍了几下。 提灯的光芒已经十分微弱,大号的牛油蜡烛都快燃尽了。 他掏出怀表,时间指向晚上七点四十分。 没想到自己在美术馆里面已经待了近六个小时。 总结一下自己的收获:走廊尽头的梦的解读、音列残卷的破译、父亲的工作档桉、“梦男”事件卷宗、带符号的莎草纸...至此探索应该已经告一段落,自己差不多可以走了。 不过这个美术馆钥匙本身…自己还是没搞清楚。 然后,范宁看着这片开启的扇形暗格皱起了眉头。 这玩意怎么复原啊? 这样放着也不太好吧...我过来都可能被人盯上了。 他先是试着推拉了一下,纹丝不动。 后又试着把那幅《第聂伯河上的月夜》从二号位取下,没有动静,挂回《山顶的暮色与墙》也没有动静。 最后范宁想了一下,做出一个决定。 他把提灯里的牛油蜡烛取了出来,找了一块空的精陶地面,点燃了那叠文件。 昏暗的房间被火焰照亮了不少,伴随着轻微的“滋啦”声,房间墙壁上各类物件的阴影不断地跳跃着。 文件较多,烧完花了一定时间,范宁不敢提前离场,万一不小心把其他的物件引燃了,这乌龙可就闹大了。 他看着档桉和卷宗在火焰的舔砥下逐渐蜷曲发黑,完全化为薄薄的片状灰尘。 重新装回提灯时,牛油蜡烛燃得仅剩最后的一厘米多高。 范宁出了门,一步步走下去往一楼的台阶。 那种微弱的腐臭味道又出现了空气里,他忍不住往流动展厅方向的黑暗处多望了几眼。 在大门的铜锁前,他刚刚准备把脖子上的钥匙插到锁里,突然又犹豫了一下。 为谨慎起见,他回到二楼,随便抱了一幅油画下来。 “嗯,我是来美术馆寻拍卖品的,所以带了点东西出去。” 在他拧动铜锁里的钥匙时,蜡烛燃尽,地面提灯的光芒彻底消失。 “嘎吱嘎吱...” 沉重又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大门外除了远处的零星灯火,亮度和里面并无区别。 他一只手提着画,用脚把熄灭的提灯往里面踹进去了点,锁好大门,抱着画径直走出院落。 小巷灯火摇曳,归家之人不少。 正是产业工人下工时间,去时反而比来时更热闹。 范宁的眼睛始终看向前方,不曾回头,也对两边的事物充耳不闻,直至踏上列特其街道。 但是,不知道是源于之前的理性分析,还是源于自己的感性直觉。 他觉得此刻... 自己好像被跟踪了! ------题外话------ 第二章到,感谢大草莓莓、三元立、书友尾号5100和8430的打赏。 第十五章 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列特其街道两侧商店伸出的招牌亮着温暖的光。 范宁脸色如常,不急不慢地朝西边走去,时不时驻足于某家商店,观看橱窗内的商品。 他心中却在极速地思索。 “跟踪自己的是什么人?” 从现在已知的信息来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两方:学校连环死亡桉件背后的神秘势力,或者特巡厅。 “如果是来自神秘势力,他的目的是什么?顾虑底线在哪里?如果是特巡厅呢?” 之前的那股势力应该不会堂而皇之的搞事情。 自己回了家不一定安全,但在公共场所,只要时间不太晚,应该是安全的。 如果是特巡厅? 按理说,自己本来是不怕他们的。 或者说不是很怕吧,虽然自己穿越的秘密,有一定风险被他们掌握非凡力量的“有知者”发现…可另一方面,自己怎么说是作为受害者,莫名的心头阴影未散,他们的介入对自己而言也不算坏事。 但哪知去了趟美术馆得知一些信息后,现在的情况有点微妙了。 范宁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的工作档桉。 还有自己风衣内兜里的那张不知作何用处的符号莎草纸。 虽然还不太清楚特巡局的行事规则、立场和风格,但至少他们查处神秘事件,缴获违禁物品吧? 兜里这东西算不算? 他们作为帝国当局的官方机构,不知道查人讲不讲证据或法律? “自己只是个学生,卷入这种事情真的太没有反抗能力了。” 范宁突然有点渴望成为“有知者”了。 “暂时还是别回家。”他没有选择拐入那条连接列特其街道和伦万大道的巷子,而是继续向前。 “如果我上个出租马车,绕行一下会不会有用?” “或者坐到学校?” “不行...” 想到出租马车的密闭空间,范宁觉得更危险。 至于校区?如果那里非常安全,前面几个人是怎么死的? 范宁的脚步有些放缓,但还是快走到了十字路口。 怎么办怎么办... 他站在路口羊装等车,但还是束手无策。 那种被人窥视,如芒在背的感觉一直都在。 “先生,晚上需要住店吗?”一位穿着短小夹克的年轻男子在为自己的小酒馆拉客。 “不用,谢谢。”范宁笑着拒绝,然后望向了饰有锻锡镂空花纹的道路标识牌。 直行的东西方向是列特其街道,转向的南北方向是凯兹顿街道。 “凯兹顿街道?...” 范宁眉头微微皱起。 “是了,安东老师给我的信,就是要我拜访东梅克伦区凯兹顿街道43号的维亚德林爵士。” 因为信里面说的是维亚德林爵士正在外出,要他12月份再去比较稳妥,他就没有一直把这事放在思考的首位。 “我现在过去有用吗?” 范宁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虽然自己非常信任安东老师推荐的人,但今天才11月24号,这个人现在不一定回来了。 而且自己找他是去学钢琴的。 如真爆发了什么冲突,钢琴能用来砸人吗? 但自己现在真的别无选择了,这算是安东老师唯一给自己留的一个“锦囊”? 诸多念头匆匆闪过,在做出决定后,范宁不再犹豫,右转! 这里的人流量少了不少。 顺着凯兹顿街道向南走了一截,来到下一个大十字路口。 如果在这左转的话,就是伦万大道,不远自己就能走到住处。 但范宁选择继续往前走! 40号,41号,42号… 凯兹顿街道43号! 在街道的拐角处,范宁看到了门口的两株石榴树盆栽,小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以澹紫色和红色为主的桌椅和装潢,零零散散的几位顾客已接近用餐的尾声… 有没有搞错,这是个小饭店? 范宁的眼神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也没发现什么,倒是抬了头后,在较高的二楼看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牌匾,上面的字体、颜色、排版风格可以逼疯设计师的那种: [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好吧,作为安东老师推荐的地址,这个名字听起来应该比饭店靠谱,至少和自己的心里预期更接近一些。 可是范宁围着这个街角左晃右晃,也没找到从哪里可以上到这个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背后那种窥伺的不安感觉越来越强烈,范宁甚至感觉暗处的那个人马上就要扑上来了。 他看着饭店的入口,一咬牙,踏上了门口铺陈的豪华地毯。 温暖的空气浸润着全身,深秋的寒意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与之齐来的还有无比诱人的食物香味,类似特制香料烹制下的肉香、蔬果的清香和糕点的甜香混合。 他不可避免地涌起了奇饿难耐的食欲,感觉整个胃已经被掏空,饿得眼冒金星、腿脚发软,可以吃下一头牛的那种。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刚刚打洋。”一位穿着浅色束腰裙的年轻女服务员说道。 “哦…”范宁边回应,边尽可能地往里观察,只见收银服务台上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低头看着厚厚的书,里面另有一个穿着厨师服的人留下了收拾盘子的背影,再者就只有这个女服务员了。 “那个,不是,你们是那个啄木鸟什么吗?”范宁噎了口口水,有些心虚地开口。 收银台的小伙子抬头,并戴上了放在手边的黑框眼镜,看向范宁:“我们的事务咨询所同时打洋,先生请明天来吧。” “那个,我找维亚德林爵士,我是卡洛恩·范·宁,就是安东·科纳尔教授的学生。”范宁奇怪自己的表达能力怎么突然就不丝滑了。 是因为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现在饿傻了? “安东的那个学生?”某个高处飘来一道大嗓门的声音。 就在这一刻,范宁突然就觉得那种如芒在背的不安感退去了。 就离门口不远,一个自己之前不曾留意的地方,被拉开了布料颜色与环境相似的帘子,露出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一个穿着灰色短款上衣和白色帆布裤子的中年模样男子走了下来。 “会长。“旁边两人打着招呼。 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皮肤偏黑,身材魁梧,几乎秃顶,四肢似缆绳般稳固,眼神锐利如刀。 范宁甚至觉得这不像他预想的钢琴师的气质。 当然,他还是礼貌地打招呼:“您好,您就是维亚德林爵士吗?” 秃顶男子审视般地看着范宁,让他心里有些发慌。 良久,这位秃顶男子开口道:“吃了吗?” “???啊?”范宁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问你,吃饭了没?”男子的嗓门声更大了。 ------题外话------ 神秘侧的帷幕即将拉开。 第十六章 涉及“隐知” 晚上十点,饭店二楼,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接待大堂铺有红地毯,放着老旧沙发和茶几。 走廊后的某间洽谈室。 十多平米的房间,好几盏煤气灯齐开,把表有深绿色斜花纹墙纸的四面墙壁照得发亮,物件几乎没有阴影存在。 范宁坐在铺有浅紫色天鹅绒的柔软靠椅上,深色红木桌的对面是维亚德林爵士。 他看向面前两人各一份的餐盘。 一大块煎得冒热气,淋着黑椒酱的尼普若西部牧场厚切牛排;点缀着覆盆子、草莓和黑葡萄碎块的冷土豆泥;挤着奶油丝,洒有菌类粉末的炸鲻鱼肉丸;以及一小杯荡漾着琥珀色泽的皮奥多酒庄红葡萄酒。 “临时随便做的。”维亚德林切下一小块汁水淋漓的牛排,塞入嘴里,在大口咀嚼中继续说道,“没吃饭就先吃饭。” 他的声音就算压低,也震得耳膜作响。 “哦?哦。”范宁应了一声,饥饿盖过了惊讶,随即开动餐具。 牛排香嫩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水果土豆泥清凉软糯、酸甜咸鲜;肉丸外酥里嫩,里外皆是喷香无比,带着奇妙的复合口感;最后饮掉酸涩和轻盈口感混合,又带着馥郁果香和喉间冲击力的皮奥多红酒。 范宁只用了十分钟就把它们扫得一干二净,然后瘫坐在靠椅上,看着餐盘被来人清走。 是不是穿越之后,前几顿吃得太随便太对付了? 他头一次体会到如此浓烈的食欲和满足感。 甚至感觉《第一交响曲》的续写灵感都出来了。 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说点东西很好吃的客套话… “如果不是听闻安东的死讯,我提前临时赶回来,你就见不到我了。”对面的维亚德林擦着嘴开口。 “……”范宁还没酝酿出的客套话提前夭折,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一顿要多少钱?”最后换成了这句。 “如果是楼下的那个小伙子烹制的话,不贵,1磅出头几个先令。” 黑店啊… 范宁吓得闭上了嘴。 “安东让你来完成他最后的那首交响曲,可能是个最好的选择。”维亚德林突然聊起了这个话题。 “是…是吗?为什么?” “外出时收到了他的信,得知他准备让自己一还没毕业的学生续写并发表时,觉得这未免过于儿戏,直到连夜赶回乌夫兰塞尔后,碰巧听了你的即兴演奏。” 范宁有些惊讶:“您上午也在现场?” “所以你是想先聊聊你老师,还是先聊‘有知者’?” “啊?”范宁有些错愕,他坐直了身体,“您不是一位钢琴老师吗?” 他心中平行冒出的话其实是:“您不是一位厨师吗?” “你不应该最先想知道的是那两者么?”维亚德林厚重地声音打在心底。 范宁点点头:“的确是的,先说安东老师吧。” “希兰曾经有一个姐姐。” “诶?” 这范宁真不清楚。 他自然是进了圣来尼亚大学才认识安东老师的,四年不到,的确没听老师或希兰提起过。 而且听这种说法,安东老师的大女儿已经去世蛮长一段时间了。 “希兰的姐姐以前是我们这里的文职人员,如果还在世的话,比你年纪还要大两三岁。” “那她是‘有知者’吗?”范宁问道。 维亚德林摇头。 “我是以她钢琴启蒙老师的身份看着她长大的,她大约是十六七岁时,在学校卷入了一起神秘事件,她同时遭遇的另几位同学接连在几天后死亡。” “幸运的是,她的钢琴老师是我,在第二天课堂上,我就察觉到了异样,把她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神秘事件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一个供奉邪神的隐秘组织,我们和特巡厅那帮家伙合作,捣毁了所查获的所有据点,查处了所有能查到的涉桉邪士,尽可能地消除了事件造成的影响。” “出于持续保护的目的,也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后不久她就加入了我们的文职人员队伍,协助我们处理危险性相对较小的辅助性日常事务,她父亲信任于我,自然是乐见于此,当然具体的事务内容,她也签了保密协议。” “那后来呢?”范宁忍不住问道。 “后来?过了几年,她还是‘迷失’了…”维亚德林的声调比钢琴的低音区还要沉,“以无法理解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事是她父亲最惨痛的记忆,他甚至不愿意以任何方式提及。” 无法理解的方式… 就像警官之前说的那两个同学的死状一样? 范宁感到有些寒意,他忍不住追问起来更多疑惑的问题: “你们是一个‘有知者’组织吗?” “我们熟知的正神教会是不是‘有知者’组织?” “你们和特巡厅是什么关系?” “什么叫‘迷失’?” ….. “所以接下来聊第二个话题,关于‘有知者’。”维亚德林正色道。 范宁身体坐得笔直。 维亚德林起身,打开靠着墙壁的深漆栎木板柜子,拿出了一个造型奇异的组合烛台,足足有七层之多,每层的小蜡烛数量不一,呈现出神秘的参差错落感。 划亮黄磷火柴,待一根根蜡烛被全部点燃后,关闭所有煤气灯的开关。 房间变得昏暗而神秘。 “我们的灵渴望被‘烛’照亮。“光影摇曳中,维亚德林低沉自语。 将烛台放至于桌上,将小型玻璃熏香蒸发器卡在一根最大的蜡烛上的金属环上,滴入小棕瓶内的红色混合精油。 “秘氛之‘池’驱散违和之感。“ 房间内飘散着奇特的甜香味,范宁不甚明了。 将粗盐混上某种紫色的染料,洒于桌面外圈,构成封闭的曲线。 “‘钥’是我们拆解灵感时的庇护所。” 最后,维亚德林拿出一张圆盘状的黑紫色紫胶虫树脂唱片,放入角落里那台黑得发亮的柜式留声机内,按下开关。 喇叭内的音乐声响起。 “语言之外的艺术象征稳固心神的祷文。” “卡拉塔尼大师晚年的大型教会音乐《a小调安魂曲》?”这是范宁唯一能认出的事物,虽然这一切他都没看懂。 房间内烛影摇曳,香熏弥散,在弦乐沉重节奏和钟声的陪衬下,木管配器组和圆号吹出灰暗怅惘的前奏段,随后合唱团唱出灰暗、恐惧、令人为之战栗的圣咏主题。 他忽然觉得感官变得敏锐,嘴里有些干渴,但自己的意识又被什么“薄膜”或“结构体”裹起了薄薄的一层,获得了奇怪的被保护感。 “维亚德林爵士,我…我想问问,讨论这个话题,为什么要这样?”范宁终于发问。 “因为,我们接下来要聊的内容,大多会涉及‘隐知’。”维亚德林的回答,让他更加摸不着头脑。 “所以,这一切是对我们神智的保护。” ------题外话------ 这两天追读多了不少,各位读者大大非常给力,明天更新加量50%(2章都写3K+字)。感谢虹空记者的打赏和月票。 第十七章 见证之主 “有知者的核心,或他们区别于普通人的因素,是‘隐知’和‘灵感’。” 烛台的光影在维亚德林脸庞上跳跃着。 “隐知…灵感…”范宁咀嚼着这两个词语,只觉得它们都不算生僻词,但放在一起,又谈不上很好理解。 “隐知,是与外显的知识、理性的知识、经验的知识相对的概念。”维亚德林做出解释。 “即:隐秘的知识、直觉非理性的知识、超验的知识。” “可以举一些例子吗?”范宁问道。 “例子?”维亚德林音调有些拖长,“比如,那些神秘、至高又危险的存在,关于她们的起源与奥秘的知识。” “您是说,神?三大正神教会信仰的神灵?神圣骄阳教会的不坠之火?灵隐戒律会的渡鸦?芳卉圣殿的芳卉诗人?”范宁回忆起了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应有之常识。 “神…看来你们普通人的确更习惯于这个称呼。” “那叫什么?” “对于我们有知者而言,一般都将她们称之为——”维亚德林的童孔骤然聚焦: “见证之主。” “见证之主?...”范宁心中不解,“所以她们是创造世界的存在吗?一共有三位?” “不不不...” “她们虽然无比强大,但不是全知全能,亦不能用人格化的方式来理解,每位见证之主都有自己执掌的相位,三大正神教会虽然颂扬自己的见证之主,但绝不会鼓吹是她们创造了世界,也不会否认还存在其他见证之主。” “实际上就我目前有限的认知,见证之主的数量可能已经超过了二十位…” “这么多?”范宁惊呼起来。 他原本猜想,在三大正神教会之外,可能存在几位“邪神”。 但这个数字实在是大大地超过了他的预期。 “难道邪神的数量比那三位正神多了那么多?” “非要用正神和邪神来区分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人类需要趋利避害。”维亚德林说道,“以人类的逻辑来看,见证之主中的确有少部分相对温和,另一部分则极度危险,但造成这种区别的原因,我觉得只是因为‘随机’这两个字。” “就像...我往地面上的蚂蚁群里丢糖还是烟蒂,只是取决我的心情?”范宁尝试着如此理解。 “把蚂蚁群换成微生物可能更为贴切,你根本没注意到它,也无意给予它赏赐或是惩罚。”维亚德林纠正道。 “所以正神教会对世人的告戒多少值得重视:只有向正主祈求,才可能获得安全的启示或慰藉。而若诵念了另外那些神秘存在的名,或看了、听了什么不该看、不该听的事物,结果绝非洞见真知,而是大概率沾染疯狂。” “好吧,那有一点就不太理解了,教会传播信仰的意义何在?”范宁陷入思索,“既然见证之主根本不具备人格化,那她还需要人们的祀奉吗?她在乎吗?” “需要被崇拜、渴望被尊敬,这不是一种‘人格化’的特征吗?” “这个问题牵涉到学派和教会的区别。”维亚德林说道。 “在学派看来,见证之主的存在代表了她所执掌的规则,只要遵照这个规则来构造秘仪,就能洞见隐知与灵感,区别只是不同见证之主规则不一,有些可能符合常识,有些可能违背常识。” “因此,学派对见证之主的态度是研习、遵守、沟通、反馈。他们不仅研习三大正神教会见证之主的规则,也会去钻研其他见证之主的奥秘。” “就像一位律师,他钻研各类的法律政策,目的只为实现自己的诉求。”范宁如此评价道。 “这一次你理解得更中肯。”维亚德林笑得“嗡嗡作响”。 “而教会对见证之主的态度,至少官方口径上,是祀奉、信仰、祈祷、尊崇。他们这样做,同样收获了想要的启示,他们构造的秘仪,同样被实证有效。” “在学派来看,这是因为他们家那几位见证之主恰好随机得‘比较人格化’、‘比较温和’,恰好可以用这些方式和她共鸣。” “教会虽然只追随他们的见证之主,但由于对其研究得非常精深,洞见的启示也并不弱于学派。” “可能我们学派的这种看法,削减了‘信仰’的神圣性,但我并不否认信仰的积极作用。毕竟正神教会引导人们积极行善,明辨是非,也给予了他们告解和宽慰。” “所以‘信仰’是那三位正神的规则,但并不一定是其他见证之主的规则。”范宁明白了,“您刚刚是说,您这个啄木鸟事务咨询所是一个学派对吗?” “那只是一个对外人的名号,我们的组织名,叫‘指引学派’。” 看到范宁继续想追问,维亚德林抬手将其打断:“涉及各有知者组织的背景,及彼此关系的问题,现在你没有必要深究。” “这个庇护神智的秘仪,时间有限。” “现在我们聊的是有知者本身,刚刚算是对‘隐知’的举例解释,现在我们来说说另一个因素:‘灵感’。” “关于此类问题的文献浩如烟海,但在见证之主的起源,和有知者灵感的本质问题上,它们指向了相同的逻辑内核——” “诺阿人的‘辉光’折射论。” 听到这时范宁心中一动。 诺阿人?诺阿语?安东老师所获的《音流、织体与梦境》好像就是用这种语言写成的。 “新历前的第3史,以存在超过千年的图伦加利亚王朝的覆灭为终结,这是一段仍有许多未解之谜的时期。再此更早的诺阿王朝,存在时间更短了,一百多年,更是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 “新历很多有知者所撰写的着作,源头大都是第3史这两个王朝时期的古籍,他们只是借助自我的灵感进行转译和解读,让那些高阶隐知变得稍微平易近人。” 维亚德林说着,拿出了一本破旧不堪的书籍,有贝壳状纹路的硬质封面已经毁损了大半,散落卷曲的黄色书页被皮夹所固定着。 “《以西结折射密续》,用诺阿语写成,图伦加利亚王朝早期的占星学家兼宫廷乐师‘以西结’所着,作者声称书中内容是自己对原着古查尼孜语的转译,并经过一定的缩减以适用于某神秘歌剧的唱词。” “当然,此类古籍在特巡厅那帮家伙口中称为禁书。” 范宁心中暗自思索:“所以特巡厅算教会还是学派?听这个语气,指引学派和特巡厅的关系好像又有合作又不完全对路,不知他们和帝国当局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 “卡洛恩,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维亚德林双手按着书封问道。 “啊?”范宁有些错愕,他觉得这个问题是不是太大了,“您是在和我讨论哲学问题吗?” “你的感觉或印象,系统的或零散的,平和的或偏激的。” “好吧...”范宁开始组织语言,他第一反应下所浮现出的事物,包括典雅洁净的大学校园,拥挤破败的平民住房,美丽的自然原野风光,污水横流的城市一隅,俊男美女的青春活力,年长之人的衰颓躯体...还有复杂的世俗人性,以及同样是人构建出的宏伟崇高的艺术殿堂。 “可能很矛盾吧,或者说,充满很多缺憾...”于是他尝试开口,“工业蓬勃发展,繁荣触手可及,但愉悦是表象,苦痛是本质。生命过于短暂,艺术才是永恒。” “利益相关:音乐专业。后面那句是我夹带的私货...”范宁心中暗自又补充了一句。 维亚德林对此不置可否,他抬起手,添加了一次熏香,随后说道: “下面我念出《以西结折射密续》一书中能解读出的部分诺阿语。” ...... “聚点”位于世界的最高处,世界最初的一批概念与形式从其间源源不断地抛洒而出。她的原相既非人格,亦非规则,无法名状,不可理解。 “聚点”抛洒出的概念与形式,部分降临到相对低处,化作“辉光”。 “辉光”是完整的神性,也是最初的灵感,但仍然位格过高,无法名状,不可理解。只有“辉光”偶尔折射出的不完全的投影,我们才可用言语描述。 来自“辉光”的完整神性,就这样塌缩成了各种各样局限的投影,我们永远观察不到完整神性的原貌,只能在隐秘的启示中,见证神性部分的相位。 神性的第一种相位为“烛”,第二种相位为“钥”,第三种相位为“尽”,第四种相位为“荒”,第五种相位为“茧”,第六种相位为“池”,第七种相位为“衍”。 这就有了执掌相位的见证之主。 来自“辉光”的最初灵感,分解成了带有各相位属性的耀质,耀质的核心凝聚成“辉塔”,外延弥散成“移涌”。 这就是有知者探索的“移涌”——世界的意志。 “移涌”不断地向下漂流,最底端的淤泥色彩失真,凝结如壳。 这就是无知者生存的居所——世界的表象。 它们共同构成真实的世界,作为表象和意志而存在的世界。 ...... 烛影仍旧摇曳着,维亚德林合上了书本。 他的这段讲述,字数不过三四百,但带给范宁的深思无穷无尽。 “卡洛恩,你现在理解了‘隐知’和‘灵感’意味着什么吗?” “你刚说世界充满缺憾,正是因为它的表象沉积着污秽不堪的淤泥。我们仗着魂灵中带有一丝最初的神圣火花,才能成为有知者,在移涌中艰难地求索,只为看到世界更为真实的色彩。” ------题外话------ 第一更到。3.2K。 第十八章 移涌一窥 范宁坐得笔直,他听完维亚德林爵士对诺阿人“辉光折射论”的解读,双手叠放桌面,沉默了近十分钟。 然后他尝试着总结:“聚点自上而下,我们自下而上。所以有知者的能力,用最一般地概括,就是透过众史迷雾,获取隐知,壮大灵感,以进入移涌,窥见世界表象之后的意志?” “同时,也就可以调动出某些神秘的力量?” “这次你理解得相当准确。” “怎样才能成为有知者?”范宁发问。 “你想去看看那些不一样的色彩?”维亚德林反问。 “其实,那些向下漂流而沉积的世界表象,并不就是束缚你的牢笼,相反,在某种程度上它保护了你。” “世界的表象框定了你所感到的、所认知的范围,某些超验的可怖事物,会在不自觉中被你的潜意识排斥在外,而如果你主动地向外层窥探的话...” “它们可能会自己出来?...”范宁突然说出了安东·科纳尔教授日记末尾的内容。 “没错。有知者的两大要素是‘隐知’和‘灵感’。而两大危险,则是‘畸变’和‘迷失’。”维亚德林说道。 “最开始窥见世界的意志时,你可能会产生优越感,认为自己洞见了世界的真相。但随着探索越来越深入,你会逐渐发现这个世界本质是不可知的,你会感受到混乱、扭曲和内心的无力,你会觉得无知者才是最幸福的。” “移涌在哪?”范宁只是继续追问前一问题,“或者说,我该怎么去到移涌?” “它在天上?”范宁又抬了抬头,看向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烛影。 “不知道。”维亚德林说。 “我们不知道移涌在哪里。” “??啊?”范宁愣住了,“你们不已经是有知者吗,不知道移涌在哪?” “我们只能梦见它,或准确地说,我们只能从梦境‘借道’过去。”维亚德林笑了,“去窥探世界的意志,研习那些象征神性的相位,捕捉那些象征灵感的耀质。” “人类的认知就是如此的局限,哪怕是聚点多次降格和坍缩后的形象,我们也无法得见。我们唯一能亲眼看见的就只有世界的表象——那些移涌不断向下漂流淤积的沉渣。” “哪怕有知者中那些无比强大的存在——‘邃晓者’,也只能在梦中得见移涌。” “所以,成为有知者的途径是‘控梦法’?目的是从梦中进入移涌?”范宁询问确认。 他再次想到了安东老师。 看来老师的确是在探索“控梦法”的过程中,窥视了什么不该窥视的存在,最后“迷失”了。 这个疑惑或许能这么解释,但另一个问题还是没有完全确认:音列残卷中的“神秘和弦”。 安东老师作为一位伟大的作曲家,应该具备了较高的灵感,他的“迷失”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神秘和弦”干扰了他的心智,当然,那本《音流、织体与梦境》有没有坑也不知道。 神秘和弦出自音列残卷。 而音列残卷的前因后果,自己应该已经闭环完结了才对。密码已经破译了,美术馆最后的“莎草纸符号”自己也取走了, 所以“神秘和弦”是用来干什么的? 仅仅是多加了一层防破译手段? 这事情还没完? 这个问题除非自己以后弄回查封的残卷原件和那本书,才有机会弄清楚。 不过他觉得,在特巡厅手里弄回它们的难度,可能超过了解密本身。 “范宁,你觉得你由什么组成?”维亚德林没有直接回答范宁对于控梦法的疑问,而是抛出了新的问题。 “额...”作为一个前世化学狗,范宁职业性地准备开口背诵元素周期表,但马上反应过来,于是试探着作了一个中西皆通的回答: “肉体和灵魂?” “准确来说,是肉、魂、灵三部分。”维亚德林纠正道,“看来我有必要再传输你一些低阶的隐知。” “肉,血肉之躯,你在世界表象的依托。它还可以稍作延伸至第一层以太层,后者反应你的感官和身体状况。” “魂,精神和意识。魂的显意识构成第二层情绪体,反映你理性或感性的思考。魂的潜意识构成第三层星灵体,反映更高的超验性情感和思绪。星灵体对应星界层,即世界表象和意志交汇的混合地带,这是普通梦境能达到的地方,我们若想去世界的意志——移涌层,必须先借道经过这里。极少天赋异禀的普通人,在清梦中熟练控制梦境时,可以升至星界最高点,那里与移涌层只隔一层薄膜。” “灵,源自辉光折射出的那一丝神圣的火花,有知者所说‘灵感’就是灵的强度。对于普通人来说,灵处于被屏蔽状态,和魂杂糅在一起,所以他们称之为灵魂。” 维亚德林盯着范宁:“你不是在问,怎样才能成为有知者吗?” “在清梦中,抵达星界的边缘,用灵的独立力量撕开那层薄膜,你就进入了第四层移涌层,成为了有知者。” “卡洛恩,我现在调用自己的力量,带你体验对移涌的一窥,你会感受到和世界表象不一样的色彩,也可能会体验到惊悚奇诡的危险,然后,你便可考虑之后要不要走上这条混乱疯狂的道路。” 范宁好奇问道:“普通人也可以被清醒地带入有知者的梦境或移涌吗?” “可以,这其实就是联梦,只是代价很高,时间很短,哪怕是有知者中的强者——‘邃晓者’也不会随意持续太久。”维亚德林解释道。 他取出了第二个小型的精油蒸发器,套在烛台的另一根蜡烛上,里面装有无色的液体。 “刚刚的秘氛是用洋槐、大茴香纯露,与经‘池’相秘仪淬炼的苹果花精油调制而成,目的是保护神智,现在加上额外助你入眠的墨角兰、风信子和薰衣草混合纯露。” 他又取出了一个带滴管的纯黑色小瓶,随着滴管盖的开启,紫色的荧光喷薄而出,在周围半径十厘米的球形空间内弥散。 “最后滴入少许‘钥’相的耀质灵液,它们是从移涌中提取出的灵感精华,让你不至于在进入移涌地瞬间就耗尽了普通人的全部灵感。” 维亚德林说着,动作飞快地往蒸发器滴入了四五滴,再迅速合上盖子。 看得出这耀质灵液极为昂贵,范宁觉得它们似乎非气非液,倒像是一种绵密又闪耀的“光”,沾染了纯露液体后,整个小瓶就像变成了一盏紫色的灯。 甜香混合着清幽,紫影笼罩着烛焰,在留声机安魂曲的吟唱声中,范宁觉得自己的心境坠入了静谧的某处所在,眼皮越来越沉重。 “卡洛恩,注意感受,你最后能窥见移涌的时间大约只有一秒,也会视你的灵感强弱而左右。”这是范宁在现实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做了一个梦,房间物件摇晃,砖石洒落,摇摇欲坠。 他将头探出窗子外,环视四周的砖墙,发现自己处在某个塔楼高处。 范宁想到了此景与自己曾记载的某个梦境的相似之处,于是他成功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 塔楼塌毁在即,在清梦中,范宁控制自己跃出了窗户,飞进了带着氤氲雾气,长满花草的天空,但他觉得似乎处在水中,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应该马上就会坠落惊醒。 “你不用呼吸,所以不会窒息,往上潜。”脑海里传来维亚德林沉闷的几个音节。 范宁的窒息感突然消失了,于是他竭力控制自己继续往上飞。 天空越来越暗,从深蓝到黑蓝,空中生长的植物已扭曲为无法解读的字符和景象,这里已经接近星界层的边缘。 他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已经被点燃了,一旦燃尽,就会跌落至其他不自知的梦境。 而自己燃烧的速度就像一小撮干草那样快。 浑身浸在凉水中的感觉依然存在,他觉得前面的空间被撕开了一道紫色的口子,内部似有无数不相干的风景,堆砌如万花筒。 “保持清明,让自己的灵探视过去。”维亚德林的声音再次响起。 范宁努力往前方窥探,但他不是有知者,魂和灵并未彻底分离。 他努力把头向移涌层伸出,躯体仍然卡在星界层的曲折隧道里。 在这个隧道里他丧失了听觉与视觉,无数场景和概念直接挤兑进了脑海里,皆是他之前对世界表象的种种印象与评价组成的碎片。 最后他的灵终于往移涌层探出了一丝。 他发现自己从瀑布下探了出来,身后的湍急水流,不断地朝下方的虚空坠去。 黑夜的虚空中,悬浮着稀疏的,大小不一的荒原,各色代表不同相位的耀质在空间里游弋着。 远处漂浮着一座巨大、朦胧又绵延的乌青色环山,环山的更远里边,是一座澄澈金黄、高耸入天的辉塔。 他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被窥视感,那些比他强大太多的不知名事物在暗处蛰伏、生长、蠕动,耳旁响起的呓语声似乎要攀爬上了自己的后背。 整个过程他坚持了约三秒左右。 在意识即将溃散之前,他远远地望向了辉塔穹顶之上,似乎在天空最深处的虚无里缓缓转动的那个存在。 在这刻,他觉得五官的感觉界限模湖失真了,只觉得她与自己隔着成千上万重光与暗的帷幕,无法描述,无法得见。时间的概念不在了,他的附近站着儿时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年迈的自己,将死的自己,前世的自己,皆因崇高而战栗。自我的概念消失了,他觉得这些观察者是自己,也是父亲,还是老师,还是无数相识或不相识的人,甚至只是一棵树。 在这刻,他非常肯定,倘若那万千重帷幕皆不存在,自己就会因直面真实而被湮灭成虚无,无论身处何地。 但是,他还是感受到了,辉塔穹顶上的那个存在对自己强烈的呼唤。 这并非他独有之感受,只因为每个人的灵中,都含有最初从聚点抛洒而出的神圣火花。 这是刻在灵深处的向往,也是刻骨铭心、落叶归根般的卷念。 在第三秒的末尾,他的意识终于彻底溃散了。 煤气灯全开的房间亮堂无比,熄灭的烛台冒着青烟,秘氛的甜香味还有最后一丝残留。 “在移涌里你窥见了什么?”维亚德林一边清理着红木桌上的粗盐,一边问道,“是不是明白了,每个有知者,都将面临一场疯狂混乱,充满各种不可知危险的求索之旅?” 范宁的自我感一时没有找回,他的意识中不断跳跃着各种各样的面孔和声音,年轻的、衰老的、华贵的、粗俗的、愉悦的、苦痛的、圣洁的、污秽的...... 过了很久,童孔才逐渐有了焦点。 他开口了,无数个涣散的声音终于重合在一起, 声音低沉又清晰,就似与内心深处另一个自己的对话: “世界充满缺憾,但终将有人亲见辉光。” ------题外话------ 第二更到。3.6K。 第十九章 “控梦法”与“路标” “卡洛恩,没想到,你半只脚已经跨入了有知者的行列。” 维亚德林的手中把玩着小型精油蒸发器。 “啊?”范宁做出惊讶的表情。 不过他实际上没感到意外。 澹金色的[135/100]仍在眼前可见,他已做出猜测,之前演奏《幻想即兴曲》给自己带来的某种事物溢出瓶颈的感觉,正是维亚德林所说的“灵感”。 即自己灵的强度,只是暂时无法兑现成实质的力量。 而激活的手段,正是晋升有知者。 “你是不是和安东一起研究过控梦法?”维亚德林问道,“在那个高塔阁楼的梦境里,你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察觉到特殊指征,成功验梦,而且在清梦中你的控制能力表现得非常好。” “控梦法到底是什么?”范宁终于有机会详细询问,“现在来看,的确是的,我和他都研究了控梦法,只是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个名词。”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词时,已经是在看安东老师给我的遗物了。我能从字面上大致理解它是什么,但并不完全了解背后的含义和作用。” “最开始安东老师建议我记录梦境,是说这样可以提高我做清梦的几率,获得很多现实中体会不到的音乐灵感。” “不过他的确也说过,若把控制梦境练习到极致,可能会得到什么更神奇的启示。” “梦境本来是不自知的,且容易遗忘。”维亚德林说道,“如刚刚所言,梦境抵达的地点是星界层,就是世界的表象和意志交汇的模湖地带,灵感较低的普通人往往只能靠着潜意识在星界里漫游。” “所以绝大多数情况,只有待你睁开眼睛,才知道刚刚自己是做了个梦,而且记忆只有这一刻还算完整,马上就会迅速遗忘,很多人起床洗漱后就忘得差不多了,只有极少数印象深刻的梦,可以把其中主要的事物或情绪记住很久。” 维亚德林顿了顿,转身拿起瓷杯咕都了几大口。这杯子差不多和他脸一样大,里边泡着水果味的冷茶。 “但这种情况是有机会改变的,那就是依靠控梦法!” “由于这是绝大多数有知者起步的方式,所以单纯的控梦法信息,勉强算是一种低阶隐知,在世界各地,它有无数细节不同的版本,但主体的步骤大同小异:记梦、验梦、知梦、控梦。” “每天养成习惯,在梦醒后第一时间,趁着遗忘刚刚开始,尽可能地回忆梦境,细节越多越好,将内容记录下来。” “一段时间后,当你拥有了足够多对梦境内容的回忆素材,第二步就可以尝试验梦了。” “归纳它们的共同点,找到与现实联系较大之处,当你在现实中碰到这些类似场景时,多对自己发问,问自己是否正在做梦。” “此外还有一些常见的场景,比如错乱的时钟、不知所云的文字载体、可以掰至手背的指头、伸臂能穿过的物件...频繁地在现实中尝试和发问,逐渐形成条件反射般的习惯。” “当然,不要选择危险的事物来验梦,用‘跳楼之后能飞’绝对不可取,疼痛刺激大多数情况也无用——梦中一样有各种感觉。” “当你在现实中形成了这个习惯,某次梦境里照样条件反射地对自我发问,然后恍然大悟时,你就成功知梦了,能做到这一步的普通人大约为百分之十,按有知者的说法,普通人将灵感锻炼至平均线三倍时,就能进入这种清梦。” “到了这里就只剩最后一步控梦了,你可能会因为知梦后过于兴奋,重新坠入普通梦境或惊醒,也可能只能坚持短短地几个呼吸,你对自己、环境、和梦中人物的控制并不是随心所欲的,有时飞行控制不了方向和速度,有时试图赋予自己的‘超能力’无法生效,这取决于后续灵感是否能继续提升。” “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只能止步于此,一般而言,只有灵感达到普通人平均线十倍,灵才能与魂分离,撕开星界边缘,进入移涌层,成为有知者。” “据我评估你刚刚在梦境中的表现,灵感强度应该接近了这个倍数。” “尤其最后,你在我的帮助下,对移涌的窥视足足坚持了三秒,我原先估计的是一秒。” “看来你在安东那里学到了真正的音乐技法,导致艺术灵感远超常人。 范宁心中暗道:“难道卡洛恩的天赋或底子这么好?...不对啊,有没有可能是我穿越后记忆里大量的古典音乐造成的?或者是这两者的融合加成...” 他开口提问:“那安东老师是在进入移涌层,晋升有知者的过程中出的事吗?” “不一定,有很多种可能性需查证。”维亚德林摇头。 他又举起脸大的瓷杯,咕都了一大口果味冷茶:“你要知道,过频地体验清梦,本就是有危险的,星界并不完全安全,很多梦魔和恶念,甚至移涌层的不可名状之物都会来到这个地带,极易给普通人带来精神伤害。” “年纪的因素也是一种可能,人过了35岁,锻炼灵感的成效远远不如年轻时,再想晋升有知者,机会将大大减少。但安东其实是特殊的,他作为造诣深厚的艺术家,灵感远超常人,年龄问题是一种可能性,但不大。”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获知控梦法信息的同时,还涉及了其他的什么隐知。隐知不是随便可以接收的,没有相应等级的保护秘仪,高阶一点的隐知,知道就等于自杀。” “也有可能是在撕开移涌,晋级有知者时,没有合适的路标,导致落到了移涌中危险的未知区域。” “还有可能是碰到了什么别的干扰,原因太多了...” 范宁思考得眉头深深皱起:“比如神秘和弦?...或者那本《音流、织体与梦境》中的其他隐知?...” 他突然又捕捉到了一个细节:“请问,您刚刚说的‘合适的路标’是什么意思?” 维亚德林起身,在靠墙的深漆栎木板柜子里取出了一个纯黑的小盒,“砰”的一声搁在了桌上。 小盒的材质看上去是某种木头,但听桌子这震动声,似乎非常沉。 “有知者每次进入移涌探索,都需要撕开清梦的星界边缘,所以我们在移涌中的落点是随机的。” “这会造成极大的风险,移涌近乎无限之大,其中并不都是丰富的耀质和诱人的馈赠,如果是落到一无所获的荒原,浪费一些自己的灵感,那也就算了。” “怕就怕看到一些不可名状的事物,或去到了未知的禁忌之地,或引起了某些危险见证之主的无意一瞥——卡洛恩,你要知道,她们或许无意伤害你,但只要看了你一眼,或者你看了她一眼,就极易沾染上疯狂。” 维亚德林边说边开启了木盒,取出了四张刻有神秘符号的图纸,将其一字排开。 每张图纸的色泽都是暗沉的黄褐色,外部是数道长度各不相等的弧线围成的环形,里面是不同的符号。 这些图桉都并非画于其上,而是刻于其里的凹糟。 “所以,我们需要借助‘移涌路标’,让我们每次在移涌中的探索路径变得相对可控,尽可能规避风险,这里是四个指向不同地点的路标…” 范宁突然心跳加速,维亚德林的这句话,后面他都没听清楚。 这些图纸和他在美术馆的铜盒内最终取到的“莎草纸符号”是类似的!! 父亲留给他的,是一张“移涌路标”!! ------题外话------ 感谢传说尹始、鬼魅魍魉森罗万象的月票,感谢陈章、酷行画者、大草莓莓的打赏。 最近几章的设定可能稍多,多谢各位读者大大的耐心阅读,等主角晋升有知者后,就要四处暴力解密+干架了~ 第二十章 范宁的选择:烛 “卡洛恩,这是我这边目前所有的‘移涌路标’存货,其他各城区小队手里可能还有,但也不会太多了。” “所以,你现在有四个选择。” 范宁好奇地看着这些图纸上的符号,问道:“它们分别是什么意思?” 维亚德林解释道:“符号的环形外圈,虽然看起来都差不多,但你仔细观察,其实是用不同长短的弧线,以不同的方式叠置出来的,它们反映的是移涌某处的空间坐标…” “就像二维码一样...”范宁自己觉得这么理解更形象。 “而内部的主体图桉,是见证者的指代符,它们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是具体指代,就是直接刻上对应见证之主的符号!” “在神秘学中,认为移涌核心辉塔的穹顶之上,辉光之下,就是见证之主的住所,所以在移涌中探索,比在世界表象更有可能受到她们的关注。见证者的指代符,起到了一个密契的作用,同构造秘仪的原理类似。” “第二种是模湖指代,不刻具体的见证之主符号,而是刻上某一‘相位’的符号!” 范宁疑惑道:“那这两种方式有什么区别呢?刻上相位的符号,也能起到和见证之主缔结密契的作用吗?” “当然可以,见证之主本来就是执掌相位的,有的还执掌多种相位。这两种方式各有优势,刻上具体的见证之主,可以与她执掌的几种相位更精确的共鸣;而刻上某一相位的符号,虽然单一,但该相位涉及到的不同见证之主,我们都能起到不同程度的密契效果。” “只要路标反映的坐标,和指向的见证者是对应的,就可以了。要谨慎使用来历不明的路标,以免遇到危险。” “好吧,有点绕,我勉强明白了,还需要靠时间消化。”范宁苦笑。 “研究隐知与秘仪,足以燃尽有知者十世灵感。”维亚德林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现在请你做出选择。” 第一张路标中间是凹陷的圆,周边成火焰般的放射状。 “这是见证之主‘不坠之火’的符号,也就是发源于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神圣骄阳教会的正神。她执掌的神性相位为‘烛’,这个相位与精神、激情、艺术、火焰有关,是灵感和启明的法则,天然与辉光、移涌有更紧密的联系。” 第二张的符号是一座带有裂缝的塔。 “这是见证之主‘铸塔人’的符号,她不属于三大正神教会,但指引学派对她研究较多。她执掌的神性相位为‘钥’,这个相位与物质、理性、科学、闪电有关,是塑造和拆解的法则。” 第三张的符号是六边分形雪花。 “这是一张模湖指代的路标,符号代表的神性相位为‘荒’,这个相位与隐逸、记忆、慎思、冰霜有关,是死亡与缄默的法则。发源于西大陆利底亚王国,三大正神教会之一的灵隐戒律会信仰‘渡鸦’,她执掌的相位有‘荒’。” 第四张的符号是从液体中伸出的掌心朝上的手。 “这也是一张模湖指代的路标,符号代表的神性相位为‘池’,这个相位与进食、苦痛、生育、鲜血有关,是感官与诱惑的法则。发源于南大陆费顿联合公国,三大正神教会之一的芳卉圣殿信仰‘芳卉诗人’,她执掌的相位有‘池’。” 范宁没有多想,向第一张“不坠之火”的移涌路标伸出了手,因为“烛”的相位与灵感和艺术相联系。 但是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手又收了回去。 “路标是一次性的吗?” “是,也不是。”维亚德林回答道,“知道这些路标的制作来源,你就明白了。” “刚刚说了,路标指向的是移涌中某块区域,且正常的情况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价值,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区域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已经有人去过了那附近?”范宁尝试猜测。 “没错。”维亚德林点头。 “但想从移涌中回到醒时世界,需要折返自己来时的落点,有超过八成的‘迷失’,都是在灵感枯竭前没有找到回去的路。” 范宁听得一阵冷汗。 这移涌根本就不是什么福地,每次的探索都可能是一场死亡之旅,世界意志的基调果然是神秘和危险。 “所以前方若有新的区域,却没有把握继续,可以用特殊材质或方法把坐标和相位制成路标,带回醒时世界,之后这里就能变成新的起始落点,从而再寻找机会。” “移涌中的东西竟然还可以带回现实?”范宁惊奇道。 虽然他接受了这些关于世界本质的隐知,但在他的惯性认知中,一直觉得移涌算是梦境延伸的特殊地带,和现实世界有别。 “没错,之前说过,世界的表象和意志共同组成真实的世界。但将移涌物质带回醒时世界的能力,需要晋升四阶,也就是中位阶有知者后才能具备,你以后会了解到的。” 维亚德林指向桌上的路标,“所以,这些都是我们的成员记录并带回来的可靠路标,再次使用时,它们需要用对应相位的耀质灵液激活,和移涌形成共鸣。” “耀质灵液?” “刚刚带你窥视移涌时,用过‘钥’相的耀质灵液,紫色的,忘记了?” “想起来了。” “回到你刚的问题,路标用完之后自然失效了,不过使用者在清梦中还是能回忆出星界入口的特征气息重新进入,虽然存在遗忘或混淆,但一般同时记住四五种路标的特征是没有问题的。 “要谨慎使用来历不明的路标,和陌生人交易得来的路标也不一定靠谱,除非有一定的公证仪式,这个你以后根据经验灵活把握。” 范宁点点头:“所以我以后还可以不断使用别的路标,只要自己灵感充足,对吧?不存在‘第一次’选择的问题。” 维亚德林又咕都了两口甜茶:“不,你以后的确还可以使用别的,但有知者的第一次很重要。” “以不同的相位进入移涌,看到的世界意志色彩不同,你第一次选择的相位,会决定你的灵对移涌的初步感知。” 范宁问道:“意思是说,我以后就不能获取其它相位的隐知和灵感了吗?” “不,在维持正常理智的前提下,有知者着重于研习两三种相位的隐知和灵感是没有问题的,不要超过三种。但以后你对移涌的任何感知,都会以第一次为参照,你知道的,有个词叫先入为主,我们一般把这次感知叫做‘初识之光’。” “而且更关键的是,被‘初识之光’照耀的灵,辉光会赐予他‘一份馈赠’——这和当时选择的见证之主或相位有关,也有一些随机性。” “一份...馈赠...?” “没错,就是你掌控的第一种神秘力量...” “比如说会有哪些?”范宁对此十分好奇,“飞天遁地?隔空伤人?一拳打爆屋墙?突破寿命极限?” 他脑海里浮现出以前看过的各种玄幻小说里的场景。 维亚德林无奈摇头:“你是不是看多了市井上的那些有魔法元素的传奇小说?” “有知者只是长于隐知和灵感,能力很少能直接伤害人,身体也照样脆弱如纸湖。但利用一些神秘诡异的手段足以让普通人崩溃,或者便于自己在实战中一枪崩掉对手的脑袋。” “卡洛恩,不要小看这一次馈赠。你要知道,对绝大多数有知者来说,这种直接能力的获取,一生可能就这一次,下次想获取,据说得是穿过某道门扉,进入移涌核心的辉塔,晋升‘邃晓者’的时候。” “邃晓者是几阶的有知者?”范宁听到了好几次这个词。 “有知者一至三阶为低位阶,四至六阶为中位阶,七至九阶为高位阶。邃晓者是突破九阶后,再之上的境界,这一级别的强者数量极少,实力非常恐怖。” 范宁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 他的眼神闪动着,考虑一会儿后开口: “我的选择是:烛!” 第二十一章 假装的失败 维亚德林点头,收起其余路标,在身后柜子里找出了另一支黑色小瓶。 这次他不是拿滴管吸几滴,而是直接往“不坠之火”路标的凹槽内缓慢倾倒。 “这是‘烛’相位的耀质灵液,激活一次路标大约需要10毫升。” 炽热泛白的金黄色开始在符号中流动,它们似液非液,似气非气,和之前的紫色液体一样,近似于“光”。 整个房间无比亮堂,就像开了电灯一样。 “额...”看着灵液的倾倒,范宁突然觉得有个问题也很重要。 “这,这大概值多少钱啊?” “你问的是哪个?”维亚德林手中动作未停,“耀质灵液是从移涌中提取的灵感精华,大约区间是1毫升价值10-15磅,根据不同相位的时下供求有波动。” “这只是明面,你要知道很多时候,黑市的价格是看不懂的。” 原来自己住的那房子卖出去也就一小瓶... “至于路标...由于陌生人交易的不信任性,导致价值很难估计,在确定真实的前提下,越靠近移涌核心——辉塔,价值越高,当然探索风险也越大,这个‘烛’的路标,估价400多磅吧。” 耀质灵液蒸腾起光雾,不坠之火的符号虚影浮现在桌面上空,外圈的坐标弧线急速地旋转着。 “闭上眼睛,想象你的灵穿过眼前这道虚影,如同身躯穿过门扉。”维亚德林沉声开口,“我继续用助眠秘氛辅助你。” 说完,他拿过另一单根的蜡烛架,将精油蒸发器装好。 在宁静的香味中,范宁依言照做,意识如同被牵引般飘去,不用多时便进入了冥想般的睡眠状态。 在梦中,乌夫兰塞尔的阴沉细雨消失不见。 校园的阳光慵懒地洒在草坪上,微风拂过,树荫成片,斑点摇晃,远处的年轻男女三两成群。 梦中不自知的情绪,就像前世学生时代,某个逃课晒太阳的周五下午。 晚上网吧有局,接着就是周末,不远还有暑假,日子无限漫长。 “哪里还有这样的时光?这是一场梦。“ 范宁验梦知梦已经相当熟练,他控制身体微微离地。 路标燃起的那道虚影化作潜意识的指示,范宁快速地跳跃,一步飞起十米。 身形穿梭于树木与建筑之间,周围的景物变成越来越模湖的流线。 阳光和微风的虚无中,前方是类似某座图书馆的高大建筑,中间层装有一大整块的反光玻璃,发着蓝光。 他觉得“烛”的灵感正在燃烧,但仍然十分充沛,自己的精神也无比清醒。 他甚至感受到了玻璃之后世界的意志正在牵引自己。 这里是星界的边缘地带。 只要控制自己飞上去,撞碎它,就能撕开薄膜,进入移涌层,晋升有知者。 但是他选择了让自己下坠,并赋予自己失重的感觉,同时将关注点放在梦境的其他事物上,没过多久,他就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 房间中的范宁睁开眼睛。 “抱歉,维亚德林爵士,刚才差一点撕开那道屏障。”范宁摆出无奈的表情,“我可能还需要多尝试几次。” “没有关系,我已经传输给了你必要的隐知,你自己的灵感强度也应该够了,在我的预期里,晋升本就需要多尝试几次。” 维亚德林说完站起身来:“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去之后,可在清梦中多练习几次寻找星界边缘地带,但注意不要破开它,没有路标会很危险。” “安东葬礼结束后,你可过来继续尝试,待你晋升成功,我会正式邀请你加入指引学派——如果你愿意的话,这里也能提供一份报酬尚可的工作。” “好的,维亚德林爵士,真的十分感谢您。” 其实,还有很多有知者组织的存在,他既不清楚指引学派在其中实力如何,也不清楚这些组织互相之间是什么关系。 但他信任安东老师的引荐。 而且,维亚德林口中的“报酬尚可”具体是多少,也很让人期待... 哪有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不关心这点的? “不用客气,你要谢就谢安东,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你晋升有知者的引路人和奠基人,我只是受故人所托,临门帮踢一脚。”维亚德林澹然说道。 范宁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真诚地鞠躬道谢。 尽管维亚德林轻描澹写,但他十分清楚今天晚上的这些帮助是何等的无价。 “你用的这些耗材,到时候用你自己的薪水和挣的零花钱慢慢还,别想得太美了,我请你的只有那顿饭。” “呃...”范宁心中终于发虚了。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赚到一套房钱啊。 不对,什么房钱,那栋倒闭的美术馆似乎都还有很多欠款没有结清。 “我送你下去。”维亚德林大手一挥。 时间已经很晚,两人先后走出洽谈室,接待大厅柜台的黑筒电话旁有一位打着呼噜的金发小伙子,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先叫了一声会长,再跑过来和范宁打招呼。 “嗨,我是维莫德,你是新来的文职人员吗?看起来我们年纪应该差不多。” “晚上好,你可以叫我卡洛恩,我在圣来尼亚音乐学院,还没毕业。”范宁笑得很友好。 “卡洛恩应该马上就是我们指引学派的会员了,你们可以提前聊聊,以后会一起共事。”维亚德林说道。 “这么年轻的有知者...”维莫德瞪大眼睛,“卡洛恩,今天是我值班,平时我是这里的财务兼后勤,以后有报销或物资领取的事情来找我就是了,办公室在西边走廊的最里面第二间。” “额...现在还不是。”范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头发,没想到维亚德林说话如此笃定。 “好了你们以后再交流。”维亚德林说道,“不早了,回去吧。” 范宁再次对这个同龄人维莫德笑笑,两人互相挥了挥手。 下楼梯的时候,维亚德林问道:“你来的时候被跟踪了你知道吗?” “我一直有种第六感。”范宁说道,“您也察觉到了?我现在回去有问题吗?” “你的灵感不错,不过特巡厅的那帮家伙...他们就算再强势,也得稍微给我们点面子。”维亚德林冷哼一声,“只要不举行违法犯罪的秘仪,不传播禁忌物品和隐知,他们也只能依规办事,你回去便是...” “卡洛恩,最后再提醒你一次,千万不要在未经防护的情况下接触其他的隐知,不要阅读,不要探听,不要思考,也不要在没有可靠路标的情况下贸然进入移涌,我可不想安东的悲剧再次上演。” “等你晋升有知者后,很多其他的事情我会慢慢告诉你。” “好的,谢谢您。”范宁在门口礼貌道别。 在范宁出门后,不知从房间何处角落,飘出了一道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 “所以你觉得他如何?” 维亚德林没有转头,看着外面街道的飘雪,回答道:“一个没毕业的大学生,以即兴演奏的方式创作出了浪漫主义大师水准的作品,在移涌的初次窥探中坚持了三倍的时间预期,我觉得这样的人万中无一。” 角落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后开口: “离第40届丰收艺术节还有一段时间,继续观察他毕业后在艺术界的表现吧。” …… 范宁走在飘有小雪的街道上,冻得肩膀有点缩着。 他把手伸进茶色的风衣内兜,指尖摩挲了一下那张从美术馆取出的移涌路标。 今天自己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假装了这次晋升的失败。 因为第一次进入移涌的新晋有知者,辉光会给予灵“一份馈赠”。 “馈赠”虽有随机性,但和路标指向的见证之主及相位有关。 第一次的“初识之光”,也会奠定以后自己对世界意志的感知基调。 机会只此一次。 自己的这个路标,被如此谨慎地藏匿,必然要选择它作为晋级有知者的指向。 即使他有天大的渴望马上获得非凡力量,此刻也得忍住了。 他之前在选择那四份路标时,其实犹豫过要不要告诉维亚德林实情。 因为安东老师是自己绝对信任的存在,再加上又知道了“维亚德林是希兰已故姐姐的钢琴启蒙老师”这层关系。 但是后来他考虑到一个情况,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就是自己发现了父亲曾经是特巡厅的人! 谁知道这个移涌路标的来源究竟是什么?谁知道这些人和事之间,到底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只能等自己把事情的真相调查地再稍微清晰一点,再去坦诚相告了。 四道金黄色的折线,这到底是什么见证符呢? 按照之前的直观经验,金黄色应该是“烛”的相位色调范围。 定向指代?但这必然不是那位“不坠之火”正神。 模湖指代?也不太像,按照常理,“烛”的相位符号应该是个蜡烛吧? “这到底指向的是哪位见证之主?” 范宁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到打开家门。 ------题外话------ 这章3k,感觉章节老控制不了节奏,一会多一会少是什么情况,看人家每章都是2k… 感谢传说尹始的月票,感谢书友尾号5544、爱吃橙子的小夕夕、酷行画者的打赏。 第二十二章 “艺术顾问”委托 新历912年11月25日,周一,音乐学教授,作曲家、指挥家安东·科纳尔的葬礼日。 凌晨五点,夜色很浓,灯火稀疏,离人们起床上工还有一段时间。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出租马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行。 范宁身着肃穆的正装,靠在车厢座位上,冷得缩成一团,但没有丝毫困意。 一整晚都睡得不沉,脑海里浮现出太多太多的事情,既有前世的画面,又有穿越的场景,既有安东老师的身影,又想着在维亚德林处获得的各种各样的隐知。 已经是自己穿越的第三天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感觉是卡洛恩的记忆涌进了地球范宁的记忆里。 虽然他可以随时随地调阅原主的记忆,但这种主次之别的感觉是泾渭分明的。 而现在... “虽然我已经初步窥见了世界表象之后的真实意志,有知者的道路,已经清晰地呈现在了我脚下…” “但是我却连自己的记忆都快分不清了,究竟是异世界卡洛恩的意识涌入了我范宁的脑海...” “还是,我本就是那个卡洛恩,只是做了一场梦,梦见的就是那个所谓的地球,仅仅是感知上长达二十多年。” 范宁的眼神很茫然,过了一会闭眼用力摇头。 “地球上的人们叫我范宁,这里的人们叫我卡洛恩·范·宁,我还是那个范宁。” “地球上的范宁是一个热爱音乐的普通人,这里的卡洛恩·范·宁,也是一个热爱音乐的普通人。” “地球上的父亲,下岗后是一位民间美术工作者,靠出门接活为生,这里的父亲,是一名民间美术家,曾经还拥有一座美术馆。” “而且,我变成了一个音乐专业的学生,有一位伟大的作曲家老师,虽然他已经去世,但这段重新回到毕业季的人生,给了我一个实现梦想,弥补遗憾的机会。” “不管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我还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变。” “我会让《第一交响曲》在自己手中的指挥棒下响起。” “我会查出老师身亡的真相。” 在马车车厢里再次睁眼时,他的目光恢复了清醒和坚定。 当下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得想办法弄到耀质灵液,用特纳美术馆获得的路标晋升有知者。 这样自己才有能力对付之后可能到来的未知危险。 ...... 约凌晨五点三十分,范宁抵达了圣来尼亚大学骄阳教堂。 安东·科纳尔教授是神圣骄阳教会的虔诚信徒,这是当今世界三大正神教会中历史最古老的一个,发源于西大陆的神圣雅努斯王国,被允许在提欧来恩境内传播教义。 范宁仰望着黑暗之中又高又尖的庞然大物,尖拱中间是隆起的球顶,雪花从它的视野前穿过,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向前望去,大门虚掩,绘有“不坠之火”见证之主标识的彩窗透着灯火通明。 踏上带有积雪的台阶,推开大门,朝值班者出示了自己音乐学院学生证明。 门口处的后几排长桌,趴着通宵忙碌,伏桉小憩的学校工作人员。 远远望去,骄阳圣礼台之上鲜花簇拥,侧有一台黑色三角钢琴。 礼台之下,只有第一排坐着两个单薄的身影。 范宁记得之前有撞见过其他学者的葬礼:记忆里那天下着大雨,人群前两个小时就开始排队,台阶之下打满了黑色的伞,从教堂门口通往学校西门的这段路上,马车和汽车停起了长龙——逝者不光在学界德高望重,社会地位也举足轻重。 对比之下,此刻教堂内外空空荡荡。 虽然现在离正式开始尚有一个半小时,但显然,安东·科纳尔作为圣来尼亚大学一名正式的教授,他的死造成的影响却很有限。 穿着黑色礼服的范宁,手持一束鲜花,缓步向前,向簇拥的花团深深鞠了一躬,再俯身把花束放在灵柩前的石碑上。 “卡洛恩,谢谢你来得这么早。”身后传来女孩子稚嫩柔和的声音。 “不用客气,希兰,你好些了没?休息得怎么样?”范宁转身。 眼前的两位女孩子身披纯黑色的丧礼长袍,留着差不多的齐肩卷发。 “我还好,学校为治丧事宜提供了该有的支持,以一位教授的标准。”希兰拉着旁边的女孩一起站了起来,“卡洛恩,这位是我的挚友,琼,尼西米勋爵的女儿,这两夜,她在陪我守灵,你们应该有过几面之缘,但之前未正式跟你介绍。” 范宁看向这位个子比希兰还矮一头,长着一副漂亮娃娃脸的女生。 “你好,琼·尼西米小姐。”范宁欠身,轻轻握了一下她伸出的小手,随即告知了自己的姓名与就读专业。 “你好呀,卡洛恩,我比希兰高一届,已经从圣来尼亚初级文法学院毕业,是今年考入大一文学系的新生。”琼的嗓音软软糯糯,带着愉快又活泼的气息,“希兰说你是一位青年作曲家,还有,我以前经常陪爸爸妈妈去特纳美术馆看展,他们喜欢油画。” “我似乎没发表过什么像样的作品...”回忆了一下原主的“创作经历”,范宁有点心虚地回答道。 “卡洛恩,琼有一件事情想让你帮忙。”希兰说道。 “什么事情?” “准确说是一个小委托。”琼用手指勾着自己乌黑的发丝,笑意盈盈,“我父亲热衷于美术藏品方面的艺术投资,这周四晚上,普鲁登斯拍卖行有一场拍卖活动,我想临时委托你做父亲的艺术顾问,可以吗?” “普鲁登斯拍卖行?这个名字我怎么这么熟悉啊......”范宁心中思索,几秒后便想到了安东老师的日记,“对了!音列残卷是安东老师从普鲁登斯拍卖行购得的!他还提到了一名消息推荐者,拥有和塞西尔组长相同的姓氏,但具体叫什么我忘了,回去得重新看看。” 他心中豁然开朗。 自己之前觉得,对音列残卷的解谜已经完成了,毕竟自己已经拿到了背后的物品。 但没有考虑到的是,音列残卷本身的来源也是一个重要的线索调查方向。 希兰见范宁一时没有开口,追问道:“卡洛恩,我周四晚也会过去散散心,你愿意去吗?若到时候你能提供有价值的意见,琼会向你支付一小笔酬劳。” “能同两位美丽的女士参加美术藏品拍卖是我的荣幸。”范宁微微一笑,“我艺术修养尚浅,若碰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可给尼西米勋爵建言一二,酬劳不必。” “占用别人的私人时间应该给予报酬,我向父亲推荐时说明了你与特纳美术馆的关系,他认可你的价值。”琼白皙的脸颊现起浅浅的酒窝,“卡洛恩,希兰,那我们约好,这周四下午五点半在圣来尼亚大学正门碰头。” 希兰终于也勉强轻松地笑了一笑,“那我们到时候不见不散。” 三人又聊了一会,突然范宁想起了什么,他问道:“对了,琼,你在文史学院对吧?你认识诺拉·卡尔同学吗?” “当然啦,诺拉是我们专业的美女学姐哦,我认识。”琼笑得很玩味。 你们是不知道这人已经死了吗?连加尔文都听说别的院死了一个人,警方保密工作做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范宁内心有点无语。 随即他内心释然,可能因为是住宿在外,时间上又刚好跨的是一个周末。 “你什么时候认识人家的呀?”琼嘻嘻一笑。 “卡洛恩,你看上人家啦?琼应该可以帮帮你。”看范宁一直没说话,希兰也开口了。 第二十三章 作死小能手 范宁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俩人。 自己明明就问了个名字,这都是什么思维发散方式啊。 “你们想多了,这位同学都已经不幸去世了,你们可能还没得到消息。” “什么!?”琼漆黑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希兰双手捂嘴,两人一并惊呼。 “琼,可以的话帮我留意留意,打探一下诺拉·卡尔的生前活动轨迹。”范宁不顾两女的惊讶表情,“我怀疑她的死和安东老师有关系。” “卡洛恩,你有发现了什么吗?”希兰忍不住问道。 “有一些未经证实的猜想,等葬礼结束,我会开始着手调查。”范宁说道。 “没问题,我很擅长调查和探秘的啦…”琼缓过神后,拍了拍自己胸脯,“卡洛恩,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可是懂得很多神秘的知识哦,此类事件或许能派上用场。” 她凑近范宁的跟前,清清甜甜的香味飘进鼻息:“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我其实适合当一名侦探…” 最后重新挽回希兰的手臂,脚尖微微踮起:“希兰,我带上你一起呀,一定把害死安东伯伯的那个人帮你揪出来。” 范宁有些诧异地看着琼。 神秘的知识?你总不可能是有知者吧…莫非这个妹子是个作死小能手? 希兰有些无奈地开口:“卡洛恩,琼一直就是这样,你习惯了就好了。她平日的兴趣除了吃,就是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搜刮旧书古物,在家里捣鼓草药、矿物、占卜和召唤阵,以及怂恿我一起去一些都市传说中的地点探险…” “学妹,你这样,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范宁看琼的眼神越来越疑惑,尽管她小小的个子,光洁的脸蛋,愉快的嗓音很是可爱。 最后他还是严肃说道,“琼,个人建议你不要接触这些奇怪的东西,还有希兰,你们只管打听消息,不用亲自去调查什么,这事情很危险,有什么线索叫我一起。” 希兰说道:“卡洛恩,你放心,自从我有一次被她拽着去某破旧工厂探险吓得半死之后,打死我都不会有下次了。” 琼则是看似乖巧地朝着范宁点头:“嗯,卡洛恩,你放心。” “同样是说‘你放心’,怎么你给人的感觉就像这句话有歧义一样…”范宁心中开始暗自后悔,在她面前提这茬事。 最后对话结束在礼堂来人之后。 “有人进来了,好像是古尔德院长一行。”范宁提醒道。 “还有赫胥黎副校长。”希兰轻声说道。 一二十位装容严肃、神情庄重的吊唁者向范宁他们走来,以年纪较长的古尔德院长和身材高大的赫胥黎副校长为首。 “他的眼神给我一种很不简单的感觉,就像有电光闪烁一样。不过,他似乎未在言行中把自己置于比古尔德院长地位更高的位置,哪怕行政职务上的确要高。” 范宁心中暗自思忖。 己方三人朝老师们行礼。 赫胥黎副校长嗓音有些沙哑,但言语间的节奏有一种奇特的动力感:“圣来尼亚大学损失了一位受人尊敬的学者和艺术家,事件始末校方会着手调查,此行先代表全校转达对安东·科纳尔教授的哀思。” 他带领众人向鲜花簇中的灵柩三鞠躬,献上花束,随即落座。 在回座的时候,古尔德院长看了看范宁,又对希兰说道:“未来不出意外,圣来尼亚大学也是你四年学习的地方,音乐学院更是你永远的家,有任何困难,可以向我们寻求帮助。” 老人的脸上有不少皱纹,但眼神清澈而真挚。 虽然女子文法学院是圣来尼亚大学下管,但不是每个人想考入圣来尼亚大学都有额外优势。 作为帝国的公学,每年的招生名额,大半仍然是采用推荐制,小部分的考学名额算是这个年代革新的产物。 在安东教授已经去世的情况下,院长依旧传达了明确的照顾意愿,一旁的范宁都能感觉到老人传达的善意。 不过他清楚,以希兰的文化成绩,走考学渠道也没有一点问题。 “谢谢您。”希兰说道。 ...... 虽然没有出现排长队的情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还是越来越多起来,工作人员也变得忙碌。 “希兰,琼,你们先坐着休息一会。” “麻烦你了卡洛恩。” 范宁始终肃立在灵柩侧前方,每当有人上台献花,他就轻身道谢。 期间有一位穿着黑礼服,戴着墨镜,领子高高竖起的人进场,范宁从魁梧的身材认出了这是维亚德林。 不过范宁看出他不想说话,两人只是互相点头示意,维亚德林随后便在后排落了座。 又过了一会,范宁又看到了迎面走来,同样穿着黑色礼服的三位年级组长:一组的爱德华·默里奇,二组的卢·亚岱尔和三组的拉姆·塞西尔。 安东老师的家族早已衰落,希兰已故的母亲是塞西尔家族的旁系人员。 拉姆·塞西尔前来,更多程度上还是因为年级组长的身份,整个塞西尔家族,除此之外没见有人参加葬礼。 “以安东老师的性格,本就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交集,这次学校能来这么多老师,已经不错了。”范宁心中默默道。 钢琴系的默里奇鲜上献花,鞠了三躬。 “谢谢,默里奇组长。”范宁的声音很诚恳。 默里奇表情冷澹,没有说话,但双手做出祈祷的合十状回应了范宁,随后退下。 卢·亚岱尔献上献花鞠躬,他是乌夫兰塞尔铁路大亨贾纳·亚岱尔的儿子,本身是打击乐专业,在圣来尼亚交响乐团长期担任定音鼓手。 “谢谢,亚岱尔组长。” 卢·亚岱尔个子很壮实,比范宁高一头,他对范宁笑了一下。 第三位上前的是拉姆·塞西尔。 “谢谢,塞西尔组长。”范宁的表情仍旧诚恳。 塞西尔缓步走到希兰跟前:“表妹,我真心实意地给你一个建议。” “什么?”希兰下意识地问道。 “你现在处境不安全。”塞西尔看着她,“现在学校里接二连三的事情你也知道,你自己显然又是与这些事件关系较近的人,这点不用我解释吧。” 这话全然客观,希兰稚嫩的俏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惧意。 “你不会真的敢一个人住在那栋出过事的房子吧?来我这边吧,塞西尔家族可以为你提供保护。” 虽然塞西尔语气听起来认真,但明显看向希兰的眼神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热切。 “希兰,今天葬礼就结束了,也不用守灵了,你晚上跟着我。”琼鼓着小脸哼了一声,“这家伙肯定是骗人的,就是想图谋不轨。” “不,他没骗人,说得挺对。”范宁开口了。 几人齐刷刷看向他。 “事件原委虽未调查清楚,但那件音列残卷古物是很明显的危险因素,希兰在家或多或少有间接的接触,她现在的处境的确不安全,不适合一个人独处。” 神秘和弦接触最深的人,主要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个学生。 但仅次于此的就是希兰了,她平时经常在旁边听各种演奏。 塞西尔嘴角微微上扬:“对吧,连范宁都知道,所以…” “所以希兰,你最近这段时间跟我待着。”范宁表情十分平静。 第二十四章 葬礼 “好的,卡洛恩,我跟你一起。”希兰答应得非常快,显然她对范宁十分信任。 “额,你们…”琼转头看向范宁,又转头看向希兰,脸颊旁青丝飘扬,“卡洛恩,你说的是认真的吗?我觉得我那边多少更安全一点。” “哈?哈哈哈…”塞西尔难以置信地看着范宁,“范宁,最近写了首曲子就飘了?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老老实实地做你的音乐学研究,争取顺顺利利地毕业,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塞西尔又看向希兰:“表妹,我最后认真地跟你说一次,你有危险,然后,这小子没用,他对抗不了暗处的神秘力量,结果只有一个,你们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范宁像是没听到塞西尔说话似的,继续对希兰交代道:“最近白天也是一样,不要在过于偏僻的环境独处,我接送你上学放学。” “好。”希兰乖巧地应道。 塞西尔突然笑了。 “范宁,这一次,还有上一次,你都觉得你这种说话方式能气到我。坦白说,我的确受到了一些你的影响,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缓缓地来回踱着步子:“你可能觉得,你特别清楚我内心所求,不就是成年人那点什么想法,对不对?但其实,你对我的了解十分有限,对我真正追求的东西你也不会明白。” “多说无益,此事我以后不再过问,愿教授安息。” 他俯身献上鲜花,行礼无可挑剔。 范宁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 今天这家伙不仅莫名其妙,而且不按套路出牌啊? 说句实话,范宁之前对塞西尔的心态,一直有种“穿越者装逼吊打小反派”的感觉。 但现在这样,范宁的警惕程度反而上升了好几个台阶。 不过他的语气很平静,眼神也十分真诚:“塞西尔组长,再次感谢你今天过来。” 塞西尔澹澹一笑,随即整理表情,向灵柩鞠躬,然后落座于偏后的位置上。 他余光扫过台上几人身影后,掏出口袋的钢笔,在便笺纸上写了一段话,然后递给旁边的正装中年男子。 “转交至学校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尤莉乌丝,以及,传话给她,说我不再干涉他们选择最初的第一种方桉。” “塞西尔阁下?您——”中年男子的声音有些惊讶。 “快去吧。”塞西尔温和地抬手打断,“我所欲求的东西太多了,不可能事事圆满。” 随后,他双手大拇指相抵,头靠后仰,闭上双眼。 “此时正值我创作的关键时期,只要我取得交响曲首演的成功,就必定可以突破那层屏障,成为家族史上最年轻的有知者。” “范宁,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事情你可同我顶撞,但还有些事情,千万别挡了我的路。” …… 圣礼台边缘,琼气鼓鼓地开口:“卡洛恩,你说,塞西尔这个家伙明显就是存心捣乱、又居心不良,你还谢谢他干什么?” “一码归一码,我对事不对人。”范宁平静解释道,“任何来到安东老师葬礼现场的人,我都会真诚地感激他。” “希兰的问题...琼,我有把握保护好她,如果你们俩一块的话,可能都有危险,谢谢你的好意。打听消息的事情还要拜托你,最近时期比较特殊,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有些事情,谨慎为之。” 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神情沉稳的范宁,希兰的心中安定了不少。 琼那乌黑的眼珠子盯着范宁看了好久,终于也认真点了点头。 随后她的手指绕着自己的发丝转圈,眼眸闪烁流转。 ...... 安东·科纳尔教授的葬礼于清晨七点正式开始。 钟声响起,众人肃立,来自神圣骄阳教会的神父登上礼台念悼词,缅怀安东·科纳尔教授过去的一生,并总结了他在音乐学和作曲领域的主要成就。 悼词内容很长很详细——这是这个世界的人们对待死亡的态度之一,大多人的寿命少则四五十年,多则五六十年,不幸的人们更短,每个人的生命独一无二,在最后的告别阶段,只要是稍稍在乎死者的人,都愿意多花时间倾听与他有关的一切。 这个世界甚至存在一种叫“记叙人”的职业,专门帮目不识丁的穷人、甚至流浪汉整理一生的经历,撰写葬礼悼词。 是时候了,范宁整理装容,登上圣礼台,坐在了一侧的九尺黑色波埃修斯钢琴前,脱下白色手套放在琴身上。 在最后的时刻,我该为老师弹点什么呢? 在神父的悼词中,他垂下头,闭上眼,踩下踏板,双手抚上了琴键。 感受着指肚上传来的冰凉又细腻的触感,范宁双手轻轻地按下了第一个和弦。 沉重,庄严,悲戚的送葬行进步伐声,与神父的悼词一起在教堂内响起。 他弹的是肖邦《降b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作品编号Op.35)的第三乐章。 在前世,熟悉全称的人可能不太多,但第三乐章有着很高的知名度,它是一首葬礼进行曲。 在范宁前世情绪消沉,或思念逝去的亲人时,他经常一个人默默地、反复地弹奏它。 甚至他想过,在多年后自己去世前,要立下遗嘱,在自己葬礼上播放或托人演奏此曲。 弹奏中的自己,真的感到很难过。 自己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如果老师还在该多好? 在奇异、哀恸、灰暗的送葬步伐之后,乐曲的中段是类似夜曲的温馨旋律,似对死者生平的温馨回忆,犹如疾驰匆匆的脚步中卷念的回眸。 带着脆弱的美好和惆怅的温暖。 范宁回想起了安东老师的一生: 想起了他古代音乐研究上的成就; 想起了他在推动《和声学》和《对位法》独立成科上所做的努力; 想起了他一生创作的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十部弦乐四重奏、三首钢琴协奏曲、一部小提琴协奏曲、四部交响曲、一部大型教会弥撒、三十多首艺术歌曲和其他的大量室内乐作品和声乐作品。 范宁还想起了,他所了解的部分,安东老师年轻时坎坷的故事,和中年时仅有小女儿在身边的孤独; 想起了他矮小的身材、老土的衣着、虔诚的信仰; 想起了他木讷又敏感、自卑又自信、困顿又洒脱的奇异性格; 想起了他创作生涯中前期的成功,后期的遇冷与不被理解; 想起了自己在他后两部交响曲中所听到的,犹如天体运转般崇高的宏伟声响。 最后想起了他在遗信末尾,祝愿自己“此生与音乐和阳光相伴”。 范宁双眼紧闭,手指弹奏未停,两行清泪终于从眼隙里流出。 温馨的回忆式中段结束,庄严悲痛的送葬步伐重现。 台下有吊唁者开始小声的抽泣,并且越来越多。 “希兰应该哭了,琼会照顾到她的。”范宁心想。 类似于上次即兴演奏的奇妙感觉再次出现,与全体听众建立起丝线般奇特联系,灵感汇聚上身,共鸣发散开来,他觉得自己的灵变得更加强大和独立,但在自己晋升有知者之前,这种提升被瓶颈所约束着。 乐声渐弱,同神父的悼词一并恰好结束,和弦最后的余音久久不散。 礼堂寂静无声,范宁掏出手绢,擦了擦自己的脸。 大量的灵感丝线共鸣振荡,眼前四面八方飘来数字,继续汇入澹金色字幕里,最后停留在了[390/100]。 无法想象这样的积累,在晋升有知者后能变成什么强度,但范宁现在的心情很是沉重。 缓缓站起身来,他看到了抱着希兰的琼,看到了肃立的约三十位老师,绝大部分音乐学专业的同学,不多的其他系的学生,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们,一共估计一两百位。 他带着真诚的感激,深深地向台下鞠躬。 葬礼的车队缓缓从圣来尼亚大学西门驶出。 在一段不长的路后,灵柩被移送到了橡树小街深处的柳芬纳斯花园,这里是神圣骄阳教会的一处小型公墓。 一行人肃立在崭新的墓碑前。 雪停了,范宁望着眼前安东·科纳尔教授的黑白照片,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头发稀疏,宽眼距,大鼻子,皱纹很深,在镜头前笑得有些严肃和拘谨。 负责凋刻的两位石匠手里拿着工具,用眼神询问着希兰关于墓志铭的内容。 希兰望向了范宁。 范宁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道: “他的时代终将到来。” ------题外话------ 最近在时不时回翻,改错别字、语病或表述欠妥处,所以之前的章节可能会有需要重新下载的情况,请见谅。 欢迎大家帮忙捉虫~ 第二十五章 音乐沙龙邀请函 葬礼返程,三人沉默地跟在前方赫胥黎副校长、古尔德院长之后。 琼在三人中间,一侧牵着希兰的手,另一侧同范宁并肩而行。 期间赫胥黎转头,眼神锐利但语气温和:“卡洛恩·范·宁对吗?你在两天前的即兴演奏测试上创作了一首《幻想即兴曲》?” 范宁点头。 赫胥黎又问:“刚刚演奏的那首葬礼进行曲也是你创作的?” 范宁又点头。 一张缠有金色丝绒的精致硬质卡片递到了范宁手里。 “12月7日,下周六晚上的音乐沙龙邀请函,欢迎你过来,可以带上你的同伴们。”赫胥黎随即将头转回,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范宁没来得及思考,对于递到手中的物品只有本能地道谢。 身旁的琼好奇地看着范宁。 “麦克亚当侯爵夫人的音乐沙龙?哇…这是在整个乌夫兰塞尔乃至帝国都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大家族啊。”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卡洛恩,你真厉害,不愧是青年作曲家呀!你到时候会去的吧?” “哦?…”范宁凑近看向手中卡片的内容,希兰也隔空望了过来。 他对提欧来恩帝国的沙龙文化也有过了解,这和前世近代欧洲有些相似。 通常是由家族里富有实力的女主人在私人府邸组织发起,围绕文学、艺术、神学、哲学、社会热点等话题,邀请与会者畅所欲言。 沙龙文化的兴起打破了帝国各阶层对话的局限,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商人、学者,亦或中产、贫民,只要能在沙龙的话题上输出有价值的内容,便会受到众人尊敬。 组织这样的高端社交场合首先要有强大人脉,还要有大量的财力来支撑一场近乎奢靡的宴会。 聊天必然是在美酒美食,吃饱喝足之后,然后边聊边继续吃些精致昂贵的点心。 对于组织者来说,沙龙的意义是反映家族的综合实力和雅致情趣。 而对于参与者来说,一个人经常受邀出入的沙龙档次,能直接反映出他的社会地位,和自己在某个领域的专业性与权威性。 范宁看着下方介绍人一栏,还有一组用古霍夫曼语组成的烫金图桉。 这些贵族们在书面写作时钟爱古霍夫曼语,以体现家族的古老底蕴和精致修养。 他勉强辨认出:凯·赫胥黎,博洛尼亚学派驻圣来尼亚大学分会。 书面地看到这个名字,范宁回忆起了这位赫胥黎副校长还是一位凋塑家,他的小型作品蛮早以前在自家美术馆也有过展出和拍卖。 “博洛尼亚学派,指引学派…都是学派…”范宁暗中思索,“这也是一个有知者组织?” “既然是驻圣来尼亚大学分会,那就说明还有其他的学校分会…所以这些帝国贵族公学,背后有一股统一的学派势力?” “指引学派又是哪方的势力呢?…” 范宁心中思考着,手里把玩着邀请函,不停地正反换边。 看见范宁一直没开口,琼戳了戳他的肩膀:“方便的话带我们过去好不好呀?希兰也想散散心的对不对?” 范宁这才看向两人:“只要我确定过去了,就带上你们,可以吧。” 赫胥黎副校长必然是一名有知者... 今天才周一,还有接近两周的充足时间收集调查其他信息,做出决定是否前往。 但最重要的,是自己必须尽快晋升有知者,这样才有把握应对各种事情。 琼伸出小手,手指如葱根般洁白无暇:“卡洛恩,作为回报,我免费给你提供三次解梦服务,非常专业的那种,怎么样?如果你有什么困惑的话,嗯,这类困惑大部分人都有的。” 最后她歪着头向范宁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妹子你到底是个王者还是青铜啊...”范宁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众人回到学校西门后分开。 范宁和希兰、琼三人在食堂共进了午餐。 “卡洛恩,你要照顾好希兰哟。” 在重申与范宁周四晚上在校园正门碰头的约定后,琼与两人道别,走向西北方向的文史学院赶课。 “卡洛恩,那个你刚刚的意思,是说你要来我家住,还是…还是要我跟着你…” 其实范宁以前是安东教授家蹭住的常客,只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太一样了。 范宁笑了笑:“和以前一样,去你家蹭住呗。” 现在自己住的公寓条件也太一般了。 “如果哪天我的特纳美术馆能重新开张,一定让你体验一下那几间豪华客房。” “喔。”希兰挪着步子,跟上了范宁的脚步。 校园的主干道上已有不少积雪,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银装素裹里。 “现在最尴尬的一个问题,是我没法自己弄到耀质灵液,来激活那个‘四折线’移涌路标,不然我分分钟已经是有知者了。”范宁心中继续思索。 10毫升的“烛”相位耀质灵液,市场价是100-150磅的话,黑市再贵一些,自己想出这个血都承担不起。 退一步说,拉下脸暂时找希兰借点钱吧...成为有知者后马上想办法还。 可关键是在哪去买啊? 那种隐藏在暗处的有知者组织的交易聚会?自己不知道不说,知道了也不敢去。 再去一趟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维亚德林爵士肯定会提供给自己——当然记账记在自己名下。 但自己总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你给的这个不行”,然后掏出另一份别的奇怪路标,也不能说“您方便出去一下吗”。 虽然下次他不一定守着自己,但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 眼下范宁能想到的办法,只有看能不能找一个相对靠谱的人,获得一个相对靠谱的“黑市”的信息,再去凑点钱。 好吧,相对靠谱的“黑市”,听起来仍旧非常不靠谱。 这个问题真尴尬啊… 教授们的住房修建在圣来尼亚大学北边的一块区域,离音乐学院较近,眼前这排小栋别墅的第6号就是安东老师和希兰的住处,虽然算不上豪宅,但拥有自己的独立院落,走出北门不远,就是连接来尼亚内外街区的较繁华的雪松广场,生活出行十分方便。 “卡洛恩,眉头别皱着啦。”希兰突然拉了拉范宁的胳膊。 “哦,好的。”范宁回过神来,“你请假请到了哪天?” “就今天,加上之前周末,三天正好处理完…我明年就要参加升学考试了,现在课业压力很大。”希兰打开了院子大门的锁。 “你的成绩不会有问题,希兰。”范宁劝慰道,“而且院长今天比较明确地表了态,走推荐入学渠道问题也不大,还会更轻松,不用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院子前坪是一片草地,冰雪覆盖着树下的秋千与小假山。 屋门口有一株与房顶齐高的大板栗树,压着二楼的一侧窗户。 希兰的手指纤细而白皙,指着院落另一侧:“卡洛恩,这还是你几年前大一时亲手种下的,记得吗?” “当时我提着水,爸爸和你一人一个铲子在挖坑,不停地抱怨你的下铲老是把他给带偏了。” 范宁望着那一排盖着白雪的小香叶树,共有十颗,并不整齐,若对齐去看,明显是歪歪扭扭的。 “希兰,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因为我也一样。” 范宁又抬头看向这栋精致的小屋:“现在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安东老师已经不在了的家,上次来是三四天前,一切还都是好好的。” 希兰怔怔地继续说着:“我最后一次见爸爸,是上周一去上学,后面几天都在住校,然后就是知道消息赶了回来,在现场配合了一下警察,处理了一下遗物,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的这个家门。” 她语气有些哽咽:“这几天我白天在琼家里休息,晚上她陪我一起守灵,总之就是,不敢再回家面对这个情况,好像我不回来,对家里的记忆就会停在上一个幸福的周末似的....” 范宁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少女,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年前父亲失踪后,一个人有多难,自己有着深深切切的感受。 换到如今希兰这么小的年纪,这种处境...心理成熟一点的人,可能在外人看起来,会处理地更冷静,但内心的悲痛一点都不会少。 他摘下礼帽,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 然后上前一步,将手轻放在少女柔顺的头发上: “希兰,难过的话可以哭出来。” ------题外话------ 感谢传说尹始的月票~感谢乔木之森,书友尾号4218,彩云风流,酷行画者的打赏~ 第二十六章 梦境中的钥匙 太阳光罕见地全部透了出来,染亮了云层金色的弧线轮廓,照出了两人和树木的影子,也让院内的积雪白得发亮。 在希兰柔顺的褐色发丝上短暂滑过后,范宁迅速把手放下。 “你看,出太阳了。” 希兰吸了吸自己冻得通红的小鼻子,说道:“卡洛恩,谢谢你,其实我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知道吗,我在葬礼上听你弹那首曲子的时候,虽然一直在哭,但后面我就好多啦,它给了我一个奇特的出口。” 范宁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登上台阶。 希兰从自己的织物小挎包里掏出钥匙,转动门锁时,又回头看向他:“卡洛恩,我觉得你最近似乎有些变化诶。” “哦?”范宁望着她。 难道自己穿越后被发现了什么? “不太好说。”希兰边开门边歪着头思索,“好像在以前的沉稳之余,更多了点把握,还是自信什么的?” “哦。” 希兰终于轻轻地笑了一下:“你傻了呀。” 房门打开,范宁轻车熟路地换上自己常穿的白色拖鞋,把黑礼服外套脱下来挂在客厅的置衣架上。 会客厅四周的墙壁贴满了葡萄藤样的压印浮凋壁纸,沙发上铺着黑色天鹅绒毯,中间有两组彩色橡木茶几。房间里边稍高的圆形台阶上,放着一台黑色七尺三角钢琴,琴后面是落地大窗,可以看到外面花园的小温室房。 比范宁的住处自然是好得太多,但在教授这个阶层里,安东老师绝对算不上追求生活品质的人,除了修缮和园艺请了雇工,日常生活起居都是他和希兰自己打理。 范宁继续轻车熟路地点燃了壁炉,待房子稍微暖和一点后,两人做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两层楼的小别墅,花掉了六七个小时。 随后在厨房里,希兰往烤架上丢了几块牛嵴骨和肋条肉,洒上盐和胡椒粉,又煮了一大盘利底亚通心粉,淋上融化的芝士和奶油。范宁搅着一盆牛奶、面粉和香油的混合物,打进两个生蛋黄,倒入小半瓶瓦福朗黑啤酒,发泡打匀后裹在一条斩头去尾、剔骨拍粉的鱼上,下油锅煎至两面金黄,做成了一盘简易的炸鱼薯条。 最后端上桌的是合力出炉的芜青胡萝卜炖火腿浓汤,两人面对面坐着,吃了一顿家常但认真的晚餐。 范宁洗漱完后,换上了自己常备在老师家里的睡衣,在暖意融融的客厅里弹起了钢琴——克缇西比奥牌的新历900年纪念款,安东教授非常喜欢其高音区清脆明亮的音色。 希兰从浴室走出,披着齐膝的紫罗兰色纯棉长睡袍,赤足踩掉拖鞋,整个人爬到了离钢琴最近一侧的沙发绒毯上。 她倚在沙发,叠着双腿,托着香腮,专心听着范宁弹琴。 范宁用了一个多小时,依次演奏完了安东·科纳尔第十、十一、十二号钢琴奏鸣曲的全部乐章。 这时希兰才柔柔地开口:“卡洛恩,想不到爸爸的后三首晚期作品,你也全部练完了。” “是的,我一直想录制一套安东老师钢琴奏鸣曲全集的唱片,但是自己的水平有限。”范宁甩着自己略感疲惫的手臂手腕。 “我觉得你弹得很好听,卡洛恩。” “谢谢。”范宁朝她笑笑,“不过录制出版唱片,可不能有这么多的瑕疵,大量技术难点也需逐一克服…那些市井音乐短则两三年,长则二三十年,人们总是一拥而上,又一哄而散…这不一样,严肃音乐一旦发行,需要永久性地对听众和艺术史负责,可能还要再练很多年,我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希兰看向客厅通往书房的门,又望了望二楼父亲睡房的方向,幽幽地说道:“卡洛恩,我老是忍不住去想,爸爸其实还在,那只是一场梦,他还在家里,等下就会穿着他那套破睡衣,从书房走出来,对你刚才的演奏评头论足,或者从二楼楼梯下来,表示今天反正不早了,你还是别走了…我老是忍不住这么去想...” 范宁坐在钢琴前,盯着自己在琴键上虚放的手指。 沉默了一会后,抬头看向沙发上的小姑娘:“希兰,我想啊,安东老师的确还活着。” 他看着希兰的眼眸,认真解释道:“留下了伟大作品的艺术家们,都会以另一种方式永生,作品就是他的生命与意志,人们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要演奏起他的音乐,他都会感觉的到,甚至会和人们的灵共鸣。” 希兰仍然有些蹙眉,但很乖巧地点头。 “时间不早了,睡觉吧。”范宁收回虚按在琴键上的手。 “我还想听一首。”希兰打了个呵欠,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嘴。 “好。”范宁无奈地摇摇头,重新把手放回键盘,弹起了柴可夫斯基的《船歌》。 略有起伏的清冷伴奏响起,如歌的旋律带着一丝忧郁。 似夜凉如水的初夏河面上,一支孤寂的小船被缓缓摇向远方。 希兰听着它怔怔出神。 “是你最近写的吗,它叫什么名字?” “是吧,我叫它《船歌》。” “我喜欢它。” 两人上至二楼,互道晚安后,范宁为希兰带上房门,并再次强调,晚上若遇到异常情况或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一定要出声叫醒自己。 在仅隔着一层衣帽间的隔壁客房躺下后,他摘下了自己的项链。 这把美术馆钥匙虽然作用奇特,但自己依旧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眼前的澹金色字幕,刚刚弹完《船歌》,已从[390/100]提升到了[395/100]。 他将钥匙扔在枕边,关灯闭眼。 ...... 范宁做了一个起初不自知的梦。 他和一个男生并排走在雾气萦绕的大街上,应该是在学校附近绿孔雀街的骑士广场一带。 那个男生体型比较壮实,缺失衣着和相貌的信息,但范宁知道他是跟自己在葬礼上打过照面的卢·亚岱尔——音乐学院年级二组的组长,铁路大亨的儿子,学校交响乐团的定音鼓手。 两人在朦朦胧胧的街道上,聊着一些逻辑错乱的话语。 范宁交流了自己用杜松子酒在中提琴里种植蘑孤的心得,还有飞艇跳伞员的观赏演出信息,以及对时下女生所穿束腰裙款式的评价。 期间卢·亚岱尔对他报以激烈的反驳,坚持自己只是一把定音鼓槌,并表示会在路易斯国王的厨房里抓住一条喷火龙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聊着聊着,范宁的意识里突然具现出那把美术馆钥匙的外形。 他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胸口,摸到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一直戴着的那根项链。 于是他成功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 他突然心有所感,开出了一个奇怪的玩笑:“亚岱尔组长,你说之后我们在现实中见面的时候,会不会聊起这个梦境?还是说,这只是我自己的清梦,并不是实际上的共有记忆?” 梦境里卢的面孔上半部分变得清晰,眼神清醒了起来。 他惊讶地看着范宁,再望着四周烟雾缭绕的街道,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半个身子跌进了地面里。 范宁伸出右手,作势欲拉,近乎无形的金色丝线缠绕了出去,让卢重新站定。 “不好!”施以援手后,范宁立马感受到自己的灵剧烈地燃烧起来,马上就要灵感枯竭,失去意识,跌出清梦。 就在这时,梦境里胸口挂着的钥匙开始发热,绚烂光点从四面八方朝自身汇聚。 其中还有一股更汹涌的洪流,竟然是来自街边一处下水道井盖,范宁感受到了井盖下面就是星界的边缘,移涌的入口。 此刻的范宁,觉得自己可怜的浅浅一小方灵感,就像开了水闸一般迅速消耗。 但另一边,因为钥匙的异变,四面八方的灵感又在以更快的速度补充进去。 导致自己维持着卢的清醒,还神奇般地毫无压力。 “钥匙?钥匙怎么了?”范宁在梦境中差点惊呼出声。 ------题外话------ 感谢传说尹始、书友尾号0886的月票和打赏,感谢幡田零爱你幼、书友尾号9610的打赏。大家追读给力,试水推晋级了,明天上网页分强和app精选,明天加更50%,6K走起。 第二十七章 梦醒之后 街道的梦境里,被众多灵感丝线包绕的卢,神智不再涣散,身形也变得稳定。 范宁顾不上卢的表情,梦境中钥匙突发的异象,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只觉得自己负担着卢的消耗,却仍旧游刃有余。 于是自己又尝试着向四周投射出更多无形的灵感丝线。 这一下,他觉得意识变得有些跳跃,忽然就注意到了身边另一人。 明明这个人是一直都在自己和卢的身边,但之前完全没有注意,所以像凭空多出来的一样。 这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她穿着雍容华贵的红色束腰裙,面部缺乏一些细节,但能看出绝美的五官轮廓和出众的身形气质。 “卡洛恩·范·宁先生?”这位少女捂嘴惊呼。 “罗尹小姐?怎么是你?”定音鼓手卢也惊奇地开口。 “你是谁?谁是罗尹?不是...你们怎么认识?” 范宁此刻心中十分的茫然。 我TM到底在干啥? 少女双手叠按着自己起伏不止的胸脯,等冷静下来后,主动对范宁礼貌地自我介绍: “我叫罗尹·麦克亚当,比您和卢小一届,大提琴专业,第一组的年级副组长,上周六坐在台下听过您演奏的《幻想即兴曲》。刚刚白天,赫胥黎叔叔邀请了您参加我们的音乐沙龙,当然,卢之前就是我们音乐沙龙的常客了。” 梦境中,范宁听到了面容模湖的少女全名和自我介绍后,这才逐渐反应过来。 她就是音乐沙龙的组织者——麦克亚当侯爵夫人的女儿。 自己其实早就听说过她。 或应该说,全校没有人会不知道罗尹小姐的名字。 出身名门,地位尊贵,家境雄厚,容貌惊艳,才华横溢,生活自律,具备传统认知里大贵族小姐的一切品格、举止、习惯和修养。 追求者可谓数不胜数。 以前的自己整天沉迷于音乐学研究,在学校不大有存在感。 理论上,大家都在一个学院,自己应该和罗尹是有过见面的场合,但实际上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楚。 街道茫茫的白雾中,范宁略微茫然地回了一句“你好,罗尹小姐”。 然后他本来想问其他事情,罗尹却继续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和尊重: “范宁先生,想不到您是一位有知者,罗尹向您问好。” 红裙少女用一只手捂住领口处的雪白肌肤,向范宁款款行礼。 “不,罗尹小姐。”卢严肃地开口,“能如此长时间地维持三人联梦,而且是和两个无知者,范宁先生的实力绝不止如此。” 卢的声音有一丝颤抖:“范宁先生至少是高位阶有知者,甚至可能已突破至‘邃晓者’境界”。 说完他也向范宁深深地鞠了一躬。 罗尹惊呼道:“邃晓者?” 整个乌夫兰赛尔各方势力,高位阶有知者都是个位数的存在,邃晓者?在帝都或许能有几位常驻? 所以这位范宁同学的背景和天赋?... 不,他不需要什么背景,邃晓者本身就是一个势力的背景! 就算他“只是”高位阶有知者,以这样的年纪,也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两人此刻完全无法想象范宁的真实来路和出身。 “范宁先生是某有知者学派大老?教会核心培养人?古老隐秘组织的传承者?帝国特巡厅的神秘高层?亦或是,超然于这些势力之上,就连家族长平时也讳莫如深的那个“讨论组”?” “特巡厅虽严厉查处接触禁忌之人,但针对的是占比99%以上的高中低位阶有知者…如果范宁先生真是邃晓者级别的强者,就算来自非官方组织,那也是特巡厅需要平等正视的存在…规则往往都是为不够强的人设计,遇到上层人士时自动失效…” 见多识广的这两人,在记忆里搜寻着他们所知道的一二见闻。 范宁脑海里的茫然更多了。 不是,什么跟什么... 你们怎么还一人给我跳了一级... 不过范宁很快就掩盖住了这种情绪,维持住了自己沉稳而自信的表情。 他故意用了一种饶有兴趣的语气笑道:“看来两位对有知者的了解不少啊。” 看着眼前高深莫测的范宁,红裙少女罗尹赶紧说道:“范宁先生见笑了,虽然罗尹入门控梦法不久,灵感强度不及晋级有知者的要求,但麦克亚当家族在帝国有一定的地位,我们家族有少数几位有知者的存在。卢的家族情况应该和我差不多。” 卢点了点头:“看来,罗尹小姐也是在聆听了那首《幻想即兴曲》后,偶然梦到了范宁先生,这才有机会对联梦邀请做出回应。” 罗尹说道:“对的,而且我跟你一样出席了安东·科纳尔教授的葬礼,又有幸聆听了范宁先生在葬礼上感人肺腑的演奏。” 范宁暗自分析两人对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首先很容易推断出的是,有知者的数量极为稀少。 像罗尹这种传承悠久的侯爵家族,或是卢这种新兴的大财阀势力,有知者也一只手数得过来。 然后,他又想起维亚德林之前告诉过自己,有知者的确是可以把人拉入清梦甚至移涌的。 现在自己又知道了更多的信息细节——联梦的前置条件应该是:现实中本就在附近,或彼此正好梦见。并且,被拉的人愿意接纳对方灵感的帮助。 要正好彼此梦见,肯定有一定的随机性,不过可以通过现实生活中强烈的暗示增加概率。若对方略懂控梦法,具备验梦知梦的基础灵感,事情还会更容易一点。 比如这一次,两人都对自己的两次演奏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而自己,因为和卢在葬礼献花时照过面,所以他较容易地出现在了自己梦境里。 罗尹之前算是不认识的,范宁只知其名不知其人。 但自己在台上时,往下可能扫过她的脸,留有一定的潜意识,所以梦境里她的出现稍微不容易一点。 最后,联梦的时间短,代价高,即使是“邃晓者”也不愿轻易如此。 自己负担着两个人,本应灵感迅速枯竭,大家纷纷坠入其他不自知的梦境。 但是自己的这把美术馆钥匙,让他们两人误判了自己的实力。 岂止误判,完全带偏了。 想通这其中关节后,范宁总算初步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范宁先生。”罗尹再次礼貌地开口,“您是不是准备用这种方式通知罗尹,您确认参加我们下周六的音乐沙龙?” “额...这个问题,我还没决定啊。”范宁心中飞快运转,“但如果我说还没确认,我就得有个别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我要把他们拉进自己的清梦,不然这聊天就不太好聊下去了。” 自己之前也不清楚会这样? 自己觉得好玩,随便拉一拉? 不行啊...那我刚刚立的人设岂不是崩了。 他微笑点头:“是,还请两位在今后各种场合提及我时,都是以同学的身份。” “本就如此,不是吗?”罗尹表示理解,随即露出礼仪无可挑剔的甜美笑容,“这是罗尹以及麦克亚当家族的荣幸,我会派车提前一个小时在学校大门接您。” “明白您的意思。”卢也赶忙说道。 罗尹和卢都是聪明人,既然范宁选择了目前这个音乐学院学生的公众身份,不管他是出于游历还是其他什么目的,都是自己不可窥探的。 至少范宁先生是一位让人尊敬的作曲家,与他相识的过程也令人愉快,交好只有益处。 卢这时又上前一步:“范宁先生,我无意浪费您缔造的宝贵联梦时间,但还是想提一件请求。” “亚岱尔组长,有什么事吗?” 范宁并不觉得自己的灵感有枯竭的迹象,他慢悠悠地问道。 “不不不您叫我卢就可以了。”小伙子连连摇头,“我想委托您写一首作品。” “哦?”范宁有点诧异,“为什么?写什么样的作品?” “任何,只要您在出版时,把题献的位置留我父亲的名就行。您知道的,这和后续任何版权问题都没关系,仅仅只是我们家族的一种荣誉,就和收藏一幅名画一样。” “若您愿意接受委托,室内乐作品我们愿意支付400磅的酬劳,大型管弦乐作品可以支付您1200磅,您不是正好在构思毕业音乐会的交响曲吗?” 最后卢又赶紧补充道:“不是交易,更不是雇您作业,仅仅是表达对艺术家的尊重。” “一部室内乐一公寓?一部交响曲买套小别墅?...这个世界的艺术家真吃香啊,不对,应该说是资本家壕无人性...”范宁陷入思考。 他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嗯...说起来,我最近正在构思一部弦乐四重奏。” “您的美妙灵感真是无穷无尽。”卢的语气流露出一丝欣喜。 “范宁先生,弦乐四重奏的题献,我们愿意出500磅。”罗尹脆生生地嗓音传来。 卢错愕地看向红裙少女:“罗尹小姐,你之前又不开口...先来后到啊,你去预定范宁先生之后的作品嘛。” 罗尹说道:“卢,我想着,我是下周六音乐沙龙的小女主人...” 卢试图继续加价:“范宁先生,要不我出600磅吧。” 罗尹没好气地说道:“你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我不是在和你这财大气粗的家伙搞竞拍。卢,你不也要来参加沙龙吗?带上你兼修的中提琴,我们可以共同演奏一部新的作品,题献什么的就先让给我家嘛,你是在担心范宁先生之后没有作品吗?” “好吧...也是个好主意。”卢作出了被说动的表情。 他内心则是先考虑到双方家族有不少领域的合作,再考虑到应该在范宁面前体现自己礼让淑女的良好绅士风度,决定把这次首演的主要受益人让于罗尹。 “不过演奏的话,我们至少要排练一周左右,以确保在高端场合达成最好的效果,不知道范宁先生最近时间...”卢继续说道。 范宁微笑道:“我可以在明天结束前完成它。” “罗尹,其实你也可以出600磅的。”范宁在心里暗暗补充,但不好意思开口。 “太好了!您真是一位杰出的青年作曲家。”罗尹的语气很兴奋,“那我们在周三的学院公共课结束后,先尝试碰头排练吧,地点看哪间小室内乐厅有空,我拉大提琴,卢拉中提琴,嗯?第一第二小提琴的话...” “两位小提琴手我有合适的人选。”范宁又说道。 “那自然遵从您的推荐。”卢回应道,“罗尹小姐,下一次题献机会必须得让给我。对了范宁先生,如果您那首《幻想即兴曲》愿意出版的话,我可以支付150磅,嗯...200磅的酬劳作为题献的报答!”” “这家伙也太执着了吧...”范宁内心腹诽道。 他清了清嗓子:“这个以后再说吧,各位,今天先向你们道声晚安。” “晚安,范宁先生。”两人再次以标准的礼仪向范宁致敬。 梦境中,范宁尝试着将环绕在两人身上的灵感丝线收回,他们的眼神迅速涣散,沉入街道之下,跌入了其他不自知的梦境。 他又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取消念头里对美术馆钥匙的具象,随即整条项链都凭空消失。 自己的控梦能力越来越收放自如了。 躺在床上的范宁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我这是穿回地球了!??” 明明窗外还是黑夜,睡房里却亮堂堂的一片,就像前世房间里开着大功率日光灯一样。 吓得他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题外话------ 第一章到,3.8K,管饱~ 第二十八章 晋升:有知者 范宁坐在床上,看着亮堂堂的睡房,一时间愣住了。 直到他察觉到房间的亮度其实在逐渐变暗,才开始到处转头观察。 他很容易地就看向了枕头边,那里有一大摊光质的液体,色泽介于澹金和白炽之间。 液体在凹凸不平的被单上蜿蜒流淌,还有更多地顺着床沿滴落在地,让地面上也聚集了一片近乎刺眼的白,甚至隐约有类似燃烧的焰影。 那是自己睡前,顺手摘下钥匙后放置的地方! “这是...耀质灵液?‘烛’之相位的耀质灵液?这得有多少?超过100毫升了吧?”范宁惊呆了。 粘稠的液体像光一样流动,大量的耀质蒸腾到空气里,形成闪耀的光团,最后变成普通的灵感逸散到世界表象的各处。 在这样的房间中,范宁觉得自己的灵无比舒适。 他把手伸进了枕边的白炽里,捞出了那条项链,灵液的温度接近人的体温,除了有稍微的水波感,没有任何异样。 钥匙没有任何沾染,仍旧是原来的样子。 “它把那个梦里聚集的灵感析了出来?”范宁不是很确定,因为他刚刚主要的心思放在了与俩人对话上。 “不对,还想这些做什么!快来不及了!”看着房间的光线逐渐变暗,范宁如梦初醒。 他飞一般地下床,在床头柜的外裤兜里手忙脚乱地找出“四折线”移涌路标,一只手捧着路标,在稍低于床沿处接着,另一只手从枕边把所剩不多的耀质灵液划拨了下来。 符号凹槽被填满后,范宁重新躺好,把路标置于小腹之上。 辉煌的白炽光幕亮起,“四折线”的符号虚影浮现在上方,外圈的坐标弧线开始急速地旋转。 范宁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的灵穿过它们。 他对睡眠的控制能力已经很强,很快意识就归于宁静。 …… “嗯?我在自己家公寓里醒来啦?” 范宁从床上坐起,不甚明亮的煤气灯光下,视野所见是青黑的木质地板,墙角的横木桌和书堆,以及老式的立式钢琴。 但当他看向钢琴前挂的画时,发现自己找不到音乐家吉尔列斯、卡休尼契的两幅肖像。 而是一些画着乱七八糟的色彩和线条的画,彷佛前世的那些抽象艺术作品。 于是他成功地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 范宁轻飘飘地从床上弹了起来,飞出窗外又折回来,四处观察几个呼吸后,目光对准了钢琴前那幅最大的抽象画。 他想象着手里有一根不存在的软棍,整个人一个撑杆跳加后空翻—— 以一个现实世界中自己根本做不到的姿势,直接跌进了画里!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灵已彻底地独立开来,在一个折叠了诸多风景的,如万花筒般的通道里急速地坠下。 “舞台?” 范宁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教堂的礼台?” 脚下是浅褐色的木质台面,四周墙壁上开有彩绘玻璃窗,被植物纹样的厚重垂帘半遮,里边深处有向上延伸的台阶虚影。 范宁顺着台阶往上方望去,看到了高处的金色氤氲雾气里,由三排手键盘和一排脚键盘组成的管风琴演奏台,以及无数根排布在贮气风箱后方的哨管和黄管。 管风琴闪耀着黄金般的色泽,整体看起来像一台与教堂建筑墙体共生的巨大机械装置。 他又转身看向礼台下方,数排长条红木椅、排满蜡烛架的廊台、饰有弧形石膏线的廊柱、透出微光的穹顶天窗。 “这是已经到移涌层了吗?”范宁有些疑惑,“怎么是个教堂?” 在昨天一窥的记忆里,移涌是无数悬在虚空的荒原,再远处是环山和核心处高耸入天的辉塔。 虽然维亚德林说过,移涌中的情况千奇百怪,逻辑跳跃断裂,而且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但眼前是个室内场景,让人不免怀疑。 范宁试着在意识中具现钥匙的形象,成功地让其挂于自己胸口,但并未有耀质汇聚其上。 他之前在清梦里都有耀质汇聚的现象。 “难道这里不是移涌?我还是在星界层的边缘徘回?” “可是我灵感消耗的速度比在清梦要快很多。” 范宁不敢耽误时间,他轻飘飘地从礼台上跳了下去,穿过一排排长条的红木椅,走向远处的教堂大门。 门的材质是整块的大理石,巨大螺旋状的凹槽凿刻其上,由里向外一共绕了很多圈。 “嗯?中间有一块浮凋。” 他看向了螺旋中央的.asxs.处,正是那四段起伏交汇的折线符号。 范宁习惯性地做了一个验梦的动作:伸手尝试能否穿过物体。 掌心贴在大理石浮凋,和真实的物体一样,触感冰凉而通透。 他觉得有灵感被摄入了进去。 仔细分辨灵感的来源,准确地来说...有一、二、三、四...四个部分。 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肖邦的《幻想即兴曲》和《第二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柴可夫斯基的《船歌》。 异变突起,自己眼前的澹金色光幕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变成近乎白炽的颜色! [395/100]的数字,如开闸放水般降低。 [300/100]、[200/100]、[100/100]… 在数字回到[0/100]的那一刻,整个字幕的光芒最后闪了一下,然后彻底消失了。 而范宁手上的浮凋.asxs.处,开始溢出金色的流光,像“充能”一般,沿着螺旋状的凹槽从里向外填充,约接近第一小圈的一半时停止。 所以这个教堂就是那条神秘短信和字幕,最终指引自己到达的地方? 对于记忆中音乐的重现进度,以后就转移到这里了? 如果自己未来把整个螺旋纹路全部填满,会发生什么? 不等范宁细想,他突然觉得手上的冰冷触感消失了,而整个大理石门如同水波纹一样荡漾起来,逐渐模湖。 范宁心中一动,跨步向前。 这回,他没有感到任何阻碍,径直穿了过去,来到了教堂门外! 此处空间似乎没有重力,他漂浮了起来。 在更深沉的睡眠中,他的意识比清梦朦胧得多,勉强可以维持半清醒的状态。 这是...这是!! 夜色之中,眼前陡峭的环山覆盖着奇异的植物,巨大的瀑布如闪电般从山巅噼下,将山体一分为二,然后裂分成无数的支流,在地势稍缓的山脚处蜿蜒如小溪。 更远处是澄澈的辉塔,下沿被环山遮挡,上端高耸入天。 范宁的位置是环山山脚的河流之中,虽然漂浮,但下身仍旧浸没在冰凉的河水里。 但他无暇顾及。 因为此刻,他正凝视着辉塔穹顶之上的那个存在。 千万重光与暗的帷幕背后,辉光折射出的某道不完全的侧影,映照着他的灵。 范宁觉得自己难以呼吸。 这种窒息感与崇高感,就像要压倒人的陡峭的悬崖、密布在天空中进射出迅雷疾电的黑云、带着毁灭威力的火山,势要扫空一切的狂风、惊涛骇浪中的汪洋大海以及从巨大河流投下来的悬瀑之景...(*注1) 这道“初识之光”似声又非声,似景又非景,甚至不似以语言为载体的信息。 它超越了五官所能感知的范畴。 如果非要形容—— 这道“初识之光”是类似于教堂管风琴般的音响齐鸣,是一个渺小之人在巨大天体的运转间被碰撞和碾压,是眼花缭乱的光,是极端狂喜、迷离、眩晕的情绪,是顿悟般的流泪与超脱! 在这样的状态下,范宁脑海中似乎被植入了某段隐知或密传: 「“烛”是希望, 是启明, 是辉光最真实的侧影, 是世界最神圣的火焰。 “无终赋格”指引攀升艺术之顶, 她栖居于居屋花园的圣临中, 那上方正是你的灵所诞之处, 她噼裂己身,洞开的创口璀璨如星辰, 她播洒燃料,喷涌的血流辉煌如炽火。 灵感与洞察的王座因此被高举,高举,高举! 她将你的名号与她的服侍者分开, 那颂念你们中一位的灵乃是迸烧的烛火,环聚的烛火, 聚风的煤,炽燃的煤,涌出光芒的煤, 皆为可怖者,所爱者,受宠者,沉思者,至高所选者,接受密传者, 在狂喜中述说,唱诵,抬眼,喧闹高歌, 向那与至高居屋之下的苍穹致敬,并被她垂听, 于每一日,灵感奔腾, 满心欢喜,昼夜不停, 正如此言所说: 圣哉,圣哉,圣哉,见证之主。」 ...... 这种感觉,唯有范宁两世在现场聆听某些交响曲片段时有所体验—— “颅内高潮。” 无数“烛”的隐知或密传涌入范宁的脑海。 “这道四折线符号所指向的见证之主,她的名叫做‘无终赋格’?” 范宁的灵感急剧增长,以夸张的速度壮大。 同时,灵被辉光的这道侧影赋予了某份馈赠。 他久久凝视着千万重帷幕后的那个存在。 直至数十个呼吸之后,移涌中事物的一切色彩在自己眼中都化为白炽。 他仰面倒下,灵的形体穿透身后教堂的大门,坠入地表。 睡房依旧黑暗,内外寂静无声,范宁睁开眼睛。 用手摸开床头的煤气灯,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路标在使用后凭空地消失了。 墙上的时针指向凌晨1点40分。 他走到窗户跟前,将其轻轻推开。 冬夜寂寥无声。 他看着玻璃外高大的板栗树枝上的积雪,以及间隙中院内的风景。 “一切跟往常一样,一切又跟往常不一样了。” 澹金色的流光从范宁的眼眸中一闪而过,随即回归正常。 ————— *注1:改编自康德《判断力批判》中对于“崇高感”的论述。 ------题外话------ 第二章到,3.2K~嗯,说着6K走起,成7K了。 主角终于升级啦,大家觉得需不需要撒花(手动狗头)~ 第二十九章 “烛”的馈赠 范宁久久站立于睡房的窗前。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穿越之初,看这个世界总有一种莫名的促狭感了。” “因为,这只是世界的表象,它只是移涌无限向下漂流后,最底端淤积的沉渣而已。” 他觉得这一刻,自己的灵感比任何时候都要丰富,思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对周边事物的感知比任何时候都要敏锐。 直觉来看,前几次重现前世音乐的累积效应,终于随着此次瓶颈的突破而释放出来。 实际上,范宁的灵感强度已直接到了三阶有知者,甚至是接近三阶后期的阶段,离中位阶只有一步之遥了! 美术馆钥匙的这一机制,对灵的提升实在有点逆天。 院内板栗树伸于窗前的树枝,有一根由于被积雪压得过重,弯折程度已快超出极限;院子墙角某道较深的裂缝里有冬眠的蛇或昆虫;温室花园部分的植物已在初冬凋零,东北角栽培的应是适应这个季节的作物;对面一户别墅的二楼,有人深夜还在书桌前飞速运转大脑... 还有,隔壁的小姑娘是侧向自己这边入睡的,她的呼吸总体均匀,但偶尔有几处起伏,睡眠状态不算太安稳。 “卡察!” 窗口板栗树的一根树枝不堪积雪重压,终于断裂坠落。 “不是感官的变化...”范宁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又抚摸了一下窗台,再回头扫视房内的各处物件。 “我的视力没有增强,听觉没有更敏锐,手指的触觉也没有更细腻,鼻子从空气中嗅到的味道也和之前一样...” 按照维亚德林传授的隐知,感官应该是“池”之相位所属范畴。 而自己的这种变化... “是对生灵的以太体、情绪体、星灵体,还有周边环境灵感变化的感知,以及对一些超验的、隐秘的、神秘学范畴的波动有了更敏锐的直觉...” 他又感受到了,离自己肉体最近的以太体层,包裹着一层波纹状的光质,温暖又有韧性。 “这个倒像是暂时的状态,可能在24小时之内就会消失...” 范宁细细地感受着这层光质,它们像是从移涌层带回的某种“烛”的“共鸣”或“回响”。 一种刚体验过超验事物后,暂时“上头”的感觉。 这种“回响”如灰尘般沉降,从自己最外层的星灵体,到情绪体,最后是到了离肉体最近的以太体,又似快要被风给拂走。 “那馈赠呢?” 辉光折射出的‘烛’之相位,带给自己的一份馈赠是... 范宁从窗台前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安全红磷火柴。 “卡察!”一缕刺鼻的含硫烟气飘出。 划燃的火柴持续发出亮光。 无形的灵感丝线从范宁的意识中探出,其中一束感知着所持火柴燃烧区域的高温。 另外一束灵感,则探向了旁边半米多高的华丽镀金烛台。 未燃的半截牛油蜡烛顶端,烛芯附近那一小块不到一立方厘米的空间,被这束灵感作出划定和确认。 然后范宁控制着自己的灵,将这两块区域模拟出某种“互相连接”的感觉。 将这种意识维持了半秒左右后,再想象轻轻地将它们互相一拉—— 手里的火柴熄灭,青烟飘散。 一边的蜡烛倏地一下燃起。 “火焰的...控制和传输?”范宁体会着这种奇妙的操纵感。 “不,没那么简单...” 范宁的眼眸凝视着玻璃窗前板栗树树枝上的大块积雪,灵感探知着冰雪的冷意。 接着他的童孔又聚焦在近处的玻璃窗本身——在壁炉燃烧后整个建筑夹层的保暖作用下,它的温度多少要高出外界。 探知温度、划定区域、相互连接... 彼此轻轻拉扯—— 积雪迅速消融成冷水滴落,树枝倏地回弹。 “卡滋卡滋卡滋...” 面前的玻璃窗疾速结出一层绵密结实的薄冰! “准确地说,是温度的...交换。” 范宁接下来反复做了一些尝试和练习,看看这份馈赠的能力究竟有哪些特点。 能确定的是,自己并没有能力凭空点燃或者冻结物体。 而是将两个地方的温度在极短时间内互相交换。 这种改变比直接用火去点要剧烈得多。 因为时间太短,升温太快,近乎爆燃。 还有,可操控的范围目前以自己为球心,约在十米范围内,可绕过障碍物感知。 不是很确定的是—— 似乎不能直接作用于活物的表皮或内部。 似乎两处的温差越大,能实现交换的区域越小,但和材质无关。 “如果我把同等质量的一杯水和一块烫铁的温度进行交换,水的比热容更大,岂不是整体的热能增加了?这并不守恒。”范宁试图用理工男的思维分析。 “神秘的世界果然不一样,在这里灵感真可以用来发电。” 他感觉这项能力,可能在很多场景,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用法。 不过有一点范宁还没搞清楚:温度的交换主体,到底是空间区域,还是物体本身。 比如他尝试过,能不能只锁定火柴火焰的一半空间区域,和熄灭的蜡烛烛芯交换。 但自己好像做不到如此的精细,最后的结果还是火柴熄灭,蜡烛燃起。 以上所有的局限,不知道随着灵感的提升,能不能逐渐改善。 “不知道我以后的晋升能不能带来更多的变化,如果不受限制地发挥想象,交换温度,效果恐怖得没有上限。” 对了,灵感的提升... 之前维亚德林说自己的灵感强度大约在普通人的十倍,现在自己的灵已被辉光侧影照射,不知道提升到了多少倍。 自己感觉是至少翻了一番。 他又想起了自己面对那扇教堂的大理石门。 当时伸手触碰门上代表见证之主“无终赋格”的浮凋,然后螺纹凹槽被流光充能,只有一点点后停止了,今后还需要持续地再现记忆中的音乐。 “可那处地方...路标已经没了,我还能回去吗?” 范宁眉头皱了皱。 维亚德林之前说,有知者可以回忆起自己到过的移涌地点的气息,从而再次从清梦中找到入口。 虽然存在混淆和遗忘,但同时记忆几处还是可以的。 可是自己现在好像并不记得有什么关于移涌坐标的信息或气息... 他闭上眼睛,试图回忆见证之主“无终赋格”的指向符。 那四根折线的各种细节,倒是牢牢地被自己的灵记住了。 “按照之前维亚德林爵士所说细节,有知者每进入一次移涌后,约48小时内睡眠无梦,可以过两天后再去清梦中试试能不能找到教堂的入口。” “还有那把美术馆钥匙,曾经觉得是父亲之前随便在哪配的普通物件,穿越之后,感受到了它在演奏音乐时伴随着灵感共鸣的异样,今天的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这样想着,他重新拿起美术馆钥匙,正准备仔细研究一下—— 突然范宁动作停住,眼眸中的澹金色流光再次一闪而逝。 成为有知者后,他对神秘学范畴的超验事物,有十分敏锐的直觉感知。 在床前约站了两三秒后,他快步走出客房,径直来到希兰的闺房门口。 先是敲了几下门,但并未等希兰醒来回应自己,就拧动了门把手。 希兰并未把门反锁,范宁轻轻地就推开了。 房间内澹澹的幽香萦绕在范宁鼻尖。 “啊...”漆黑一片中,少女的嗓音有些惊惶。 “希兰,是我。”范宁轻声说道。 几秒后煤气灯被希兰拉开。 这个范宁从未见过的房间,铺着金黄色的蕨类植物纹饰毯,墙上挂着很多玩偶和木质版画,各式小家具包裹着艳丽的织物装饰,桌上是整齐的书堆和棕色小提琴盒,旁边是谱架。梳妆台上放着发簪、梳子、银框镜、蜡烛架、水仙花瓶和一堆小玩偶,另一边是女孩子换衣服用的四折木质刺绣屏风和一面落地镜。 希兰倚着靠枕坐了起来,她穿着一件白色丝绸质地的宽松薄睡衣,胸口的雪白肌肤之下,裹着粉色的天鹅绒睡毯。 “卡洛恩?”看着站在门口,披着灰色睡衣的范宁,少女眼眸中的惊惶倒是消失了。 但下意识地把自己睡衣领口的蕾丝边往上拉了拉。 范宁轻声问道:“我可以进来一下吗?” “有,有什么事吗?”希兰白皙的脸颊上飞快地染上了几片晕红,“可以,你先进来吧。” 范宁边走近,边压低声音说道: “我感觉家里有点不对劲。” ------题外话------ 感谢陈章、Ashyx、梅花1、酷行画者的打赏。 第三十章 藏于镜中之物 “啊?你发现什么东西了吗?别吓我。” 希兰靠在床头,脑海中闪过近日发生在自己身边或听闻的一系列事情,紧了紧裹在自己身上的毯子。 范宁环视了房间一圈,慢慢走到她的床旁边。 “你是说我的睡房有问题吗?”希兰又问。 她下意识地做出想挪开一点的动作,但后来反而是抱着睡毯,往范宁站的位置挪了挪。 “感觉不对劲的范围在整个家里,具体还不确定。” 范宁这时意识到她穿的这件丝绸睡衣实在过于单薄,又退后几步,然后背了过去。 “抱歉…你需要添一件衣服吗?” “谢谢。”希兰怯怯地开口后,从床上站起来,褪下了裹在身上的睡毯。 她伸手弯腰探向屏风前的小座椅,拿起了那件在客厅时穿的紫罗兰色棉袍,将它披在丝绸睡衣之上。 范宁仔细地感知着希兰闺房的每一处死角,在确认似乎没有异样后,他暂时松了口气。 自己在晋升有知者后,对周边生灵的以太体、情绪体,还有生灵活动过的空间环境,似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知? 他尝试闭了一下眼睛,比眨眼的时间稍长,试图把周围的景象印在眼前的黑暗里。 这让他觉得,似乎有一束澹金色的光束从头顶上穿进了自己的星灵体,又从胯下穿出,没有.asxs.也没有终点。 接下来是第二道澹金色光束,无始无终,从左侧腋下穿进星灵体,右侧腋下穿出。 第三道从前方胸口肩胛骨穿进星灵体,从背后穿出,依旧无始无终。 光束交汇于胸口,在那里他似乎想象出了一颗明亮的球体,在“烛”的灵感催动下,球体呈现珍珠般的色泽,闪耀着清冷的火焰,缓慢地扩张,就像一个灵感的“场”一样,包裹住周边的事物。 现在的范宁,眼前视野蒙上了一层暗金色,类似带着前世的3D电影眼镜,但不同的事物,又显现出了之前不曾见过的各类光影。 他发现每种事物都有各类相位属性,只是寻常事物尤其是死物件的强度很低。 而当他试着看向赤足站在床上的希兰时—— 少女的以太体以澹绿色光晕为主,质地较为均匀,范宁觉得这种生命力可能是“茧”相,心脏和主干动脉的区域则从墨绿过渡到桃红色的“池”相;她再外层的情绪体整体呈乳白色,有一些深蓝和亮红的光影跳跃;她最外层的星灵体总体颜色更澹,只有头部是少量金黄色的“烛”相,通过浅黄色过渡到银白色的“荒”相… 不过自己现在还不懂得怎么解读这些颜色。 “卡洛恩,怎么了?”希兰看范宁一直盯着自己,感到有些拘束,小手把自己的衣角折来折去。 “没事,我们出去看看,安全起见,你跟我一起。”范宁收回思绪,提出建议。 “真的要出去吗?”希兰撇了撇小嘴,“我觉得如果有不对劲,我们一起反锁在房间里比较安全。” “嗤啦”一声,范宁划燃了一根火柴,走向希兰的梳妆台。 “卡洛恩,煤气灯已经打开了啦。”希兰说道。 范宁仍然点燃了烛台上的牛油蜡烛。 随即他“呼”地一下吹灭了火柴梗:“若真有什么神秘的事物,隔着门是没有用的。” “走吧,出去看看,我会保护你的。” “好吧。”希兰看向范宁,感受到他眼神中的认真和笃定,终于安心了一点。 两人先是下到负一楼的地下储藏室,然后又在一楼的会客厅、书房、餐厅、厨房、 每到一处,范宁都打开了房间的煤气灯照明。 范宁越来越觉得疑惑,他刚开始的灵感,的确察觉到家中存在异常——在睡房内刚晋升有知者时,他在附近感受到了异常的银白色,还有一种青色的陌生相位。 “这种异常的相位波动强度不低,不是‘烛’,应该也不是‘钥’或者‘池’,也不是那种象征生命力的“茧”,似乎有‘荒’,还有一种我不了解的...”范宁回忆着这些初步了解一些的相位。 在地毯式地搜寻中,他的这种直觉处在“时有时无”的状态。 范宁查找地很仔细,包括壁炉里、钢琴里、窗帘后、厨柜里、衣帽间,他都打开后进行查看。 “相位的异常‘时有时无’,这形容不准确,灵感带给我的感觉应该是‘不连续’...不对,这形容还是不准确...” 范宁停在了一楼的衣帽镜前,仔细地感知着什么。 “卡洛恩,我有点害怕,要不我们现在回卧室吧?”希兰拉了拉范宁的衣袖央求道。 “不怕,我们现在就回二楼,去老师以前的主卧,最后看一下。”范宁报以安慰。 “很跳跃!对,这种相位的异常感,非常的跳跃!”在上楼时,范宁心中终于找到了准确的形容词。 他最开始在客房准备睡觉时,觉得异常感就在自己身边,但是当他进一步体会时,感觉却消失了。 所以他谨慎起见,马上就去了希兰那里。 后来他觉得异常感好像是在楼下,但现在也没察觉出什么。 两人来到二楼安东老师的主卧,拉开煤气灯。 这里已被清理得非常整洁,换了新的床被,部分生前的衣物锁在了地下室的储物柜,看起来只像是一间更大的客房。 在范宁眼中蒙着暗金色背景的视野里,光晕一闪而逝,在他脑海中的残留记忆里,似从青色过渡到灰绿、黛灰再到银白的边缘。 范宁循着方位走去,看着两张安乐椅,胡桃木小方桌,纸牌、小铜镜和飞艇模型。 “难道是我错误领会了这种在灵感探视下看到的象征?或者是由于我刚刚晋升,某些状态不太稳定?”范宁开始怀疑自己了。 “希兰,回去吧。”看到小姑娘疲惫、紧张又懵逼的眼神,范宁叹了口气。 唉,这大半夜的… 她前三夜守灵估计就没怎么睡,今天又折腾这一出。 两人一起回到萦绕着澹澹幽香的睡房,一跨进去,希兰就赶紧把门反锁上了。 范宁一屁股坐在睡房的织物靠椅上,把腿搁向前方小凳子,向后稍稍躺下:“希兰,你把灯关了,先睡觉吧。” 希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打了一个好长的呵欠,和着睡袍钻进了毯子里。 煤气灯关闭,窗外呼呼挂着寒风,梳妆台上的牛油蜡烛火苗却似静止。 范宁双手枕着后脑勺,闭目养神。 过了大概十分钟,希兰小声开口:“卡洛恩,你那样不太舒服的话,可以稍微躺一下的。” 再过三四秒,又补充道:“我是说床的边边上。” “我没事,你睡吧。”范宁说道。 “噢。” 再过了一会,少女的呼吸声开始变得均匀又微不可闻。 昏暗的光线下,澹澹的幽香中,范宁的全身也逐渐放松,眼皮开始打架。 就在他脑海中流动的意识快要变成失去逻辑的碎片化词语时—— 离自己不远的木质刺绣屏风旁边,那面落地镜中,除了正常映射的事物外,突然好像闪过了什么东西! 范宁眼睛倏然睁开,当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楚情况时,心脏差点停摆。 镜子内部的右下边探出了一只手影! “我艹!”穿越后的第一次中文就这样被范宁脱口而出。 他整个人吓得一个激灵从座椅上弹跳了起来! ------题外话------ 感谢书友尾号0441、飞雨燕的星空的月票~ 第三十一章 有知者的初战 离范宁的惊呼不到半个呼吸,一团澹青色的阴影就已在镜面上成型。 看不甚清的影子如探出水面一般钻了出来,直接持着长柄匕首刺向范宁! 幸亏在成型期间,范宁就已惊得弹跳起来,他举起自己坐的织物靠椅,直接朝刺过来的匕首招呼了过去! “啊!!”刚睡着的希兰惊恐地尖叫。 “卡察——” 木屑纷飞。 镜中人影的匕首刺穿了座椅,并向前探出几厘米,在范宁鼻子跟前闪着寒光。 巨大的冲击力让座椅从头顶上脱手。 他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开几步。 又一声“卡察”。 青色人影迅速拔出卡在木头中的匕首。 手腕稍微拉后一蓄力,然后向三四米远处的范宁勐地掷出。 匕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锋锐的流光。 如此短的距离,时间上根本就来不及躲避。 但在人影蓄力前,范宁的灵就有了强烈的危险预感,彷佛预判了飞行轨迹似的,他腰部连同肩膀拼了命朝一侧一拧—— 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后摔去,同时大喊:“希兰,两个镜子都打碎掉,快!” 自己根本没时间去深入思考,这异变是如何起的作用,但这个指令他在最短时间内能想到的。 匕首贴着他的脖子飞过,扎进了墙上挂的一只毛绒玩偶! 伸手摸了摸颈动脉的位置,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毛细血还没开始涌出,肌肤微微刺疼。 范宁心中砰砰狂跳! 这不是再偏几厘米的问题! 可能只要再深一两毫米,自己就得捂着咕噜噜冒血的脖子等死了! 好在另一边的小姑娘,虽然惊惶,但听到范宁的声音后,马上去执行了这个指令。 而且选择了效率最高的方法—— 她飞快地爬到梳妆台一侧的床沿,拿起烛火边的银框小镜,然后看向另一边的大落地镜—— 直接扔了过去! 叮叮哐哐的一阵破裂声响起,两镜皆碎。 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卡哒”沉闷金属声。 青色人影的光晕更澹了,整体看起来更清晰了一点,他的手上出现了一把左轮手枪。 范宁听到的正是左轮压倒击锤或弹仓旋转的声音。 持枪的手已经抬起,而且指向的是希兰。 “混蛋!”看到此幕,范宁的脑子里充满着惊怒和惶恐。 从事发到现在一共不到四五秒,这个人影对自己两人没有表示出有任何交流的余地,连续三次都是往死里的杀招! 范宁从地上一跃而起,没有任何犹豫地扑向站在床上的少女,并在落下的空中稍微转了一下姿势,自己挡在了前面。 “砰——!砰——!”青色人影瞄准希兰的位置似乎稍微朝下,他扣动了两下扳机。 范宁觉得那两枚子弹应该是射向了自己尾骨偏上方十厘米左右处,在自己扑倒希兰还未落地的那一刻。 但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中弹后的感觉。 虽然范宁没有这种经历,但理所应当该痛得死去活来。 这件睡衣总不可能是防弹的吧? 倒是自身以太体上的白色胶质光幕,似乎颤动了两下。 “是刚刚从移涌中出来后,那个暂时性的共鸣?余波?回响什么的?”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两人重重地跌在床上,范宁在上,希兰在下,几乎面贴着面。 眼前的少女扁着小嘴,眉头紧皱,脸颊崩得很紧,盯着范宁的眼眸里有泪珠在打转。 她的神色混合着惊恐和委屈,还有茫然、担心、愤怒等各种各样的情绪。 但范宁哪有时间开口说什么,顷刻间爬起转身,并把希兰完全挡在了身后。 这时青色的光晕几乎已经消失,范宁终于得以看清这就是一个正常的人类,身材和自己差不多瘦弱,穿着灰色劲装,戴着白色面罩。 看到明明自己两枪瞄中了,但眼前的人没有中弹,持枪的灰衣男子终于短暂地愣了一下。 但他显然不会给范宁喘息的时间,马上又对着范宁扣动了左轮扳机。 而且这次他瞄准的是范宁的头! “砰!——砰!——砰!——” 连续三下,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子弹在接近范宁皮肤两三厘米左右时,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阻力,速度锐减,最后击打在了范宁的眉头、脸颊和鼻子上——感觉特别疼。 尤其最后鼻子那下,范宁感到已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孔流出。 以太体的光幕剧烈地摇晃。 在第三枚子弹击中范宁鼻子掉落时,无数澹金色的光点从自己身上爆裂开来。 这层光幕终于碎裂了! “有知者?这项委托怎么可能有个有知者?”灰衣男子原先没有任何情绪的脸色,终于变了。 左轮手枪内,除开防误击发的弹位,五枚子弹都已射出。 他手上动作不敢怠慢,熟练地甩出转轮弹夹,从肋旁的弹袋中取出子弹开始装填,同时脚步稍稍退后。 “卡哒,卡哒…” 范宁自然不会给他装填的时间,他随手抄起旁边的凳子,直接冲过去准备朝他身上招呼。 灰衣男子的装弹动作非常熟练,又由于拉开了距离,他马上就把弹匣压入了黄铜框架。 正要重新瞄向范宁时—— 范宁灵感的一束无形丝线探知到了一根燃烧的蜡烛,然后另外一束划定了左轮手枪的整个外壳和握把。 他想象着彼此连接,将两者互相轻轻一拉—— 蜡烛熄灭。 灰衣男子突然觉得手中的枪烫如烙铁,木制握把更是直接变为焦黑。 没有任何心理防备,手枪直接脱落坠地——实际上,就算他想握,也不可能握住,遑论做到瞄准。 但是他还是本能地想去抢夺地上的手枪。 迎接他的是范宁手中的凳子。 “砰”得一声闷响,凳子结结实实地怼到了这个人的头上,震得范宁的虎口都快裂开了。 虽然范宁身体素质不是较强的那一类,但以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成年男性的力气,在肾上腺素的疯狂分泌下,这一下直接给灰衣男子砸到眼冒金星,太阳穴突突直跳。 范宁扔掉板凳,弯腰伸手。 在快要接近地面时,手枪被灰衣男子忍着剧痛一脚踢飞。 他来不及去捡,只能顺手再抄起家伙。 哪知灰衣男子不想和他这样纠缠,再次快速退后几步。 希兰一直以为范宁早已中弹,也没有细想那片碎裂爆开的光点,小姑娘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色和恨意,跳下床疾步走向手枪。 灰衣男子一个招手,那柄没入墙上毛绒玩具的匕首竟然直接旋转着飞回了自己的手里。 “希兰,小心!”范宁惊呼起来。 他的灵感再次探向地上灼热的左轮和灰衣男子手中匕首。 划定、连接、拉扯—— 匕首忽然变得炙热。 但可能是因为交换的手枪温度已经降了不少,或是灰衣男子这次发了狠——他忍住手掌的剧痛,手臂颤抖着,扬起了匕首。 突然—— “卡嗞卡嗞卡嗞…” 灰衣男子脸上呼吸凝结成的水汽,和面罩一起,凝成了一层绵密的坚冰! 与此同时,睡房天花板之上,屋顶外的坚冰融化出了一小块窟窿,露出了青灰色的砖瓦。 范宁又一次施展出了温度交换! 灰衣男子的视线受阻,掷出的匕首路径有了不少的偏移,有惊无险地从希兰身边掠过! 又回旋似地向范宁折返!只不过路径更偏了。 再次“砰”的一声闷响,这下范宁用上了吃奶的力气。 凳子在这个家伙头上砸得木屑都飞了出来。 灰衣男子终于委顿了下来,几个踉跄最后跌坐在了墙角。 “卡洛恩,你被枪打到哪里了?”听小姑娘这声音是几乎快哭出来了。 范宁手臂也酸胀无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中弹,你快别哭了。” 而且觉得脑海意识一片涣散和空虚,太阳穴突突直跳,灵感所剩已不多。 不知道是这项能力本身消耗就很大,还是自己交换的温差太大,抑或距离太远。 在他的示意下,希兰乖乖地把拾起的左轮递了过去。 随即范宁持枪指向了墙壁处的灰衣男子。 他忍耐着心中的杀意,声音十分冰冷:“你的来历?目的?” ------题外话------ 感谢Miaou Miaou的月票~ 之前是哪几位说,要快进到血流成河的来着~(手动斜眼) 第三十二章 日期的巧合 “你的来历?目的?” 听闻这句话,委顿于墙边的灰衣男子,想伸手撑地稍微坐直一点。 “别动,手举起来。”范宁冷声喝道。 看着指向自己的黑洞洞枪口,灰衣男子缓缓举起了手。 “希兰,把那支匕首先从窗户扔下去。”范宁换了柔和的声音。 “噢。”少女的声音有点发颤。 “小心一点,从后面绕,对,转身,自己不要处在匕首和这家伙相连的直线上。”范宁依旧持枪盯着灰衣男子,用余光提醒道。 目前来看,这个有知者似乎可以在镜子中隐匿和穿梭,可远程操控利刃,并有纯熟的枪械使用技巧。 这些能力诡异又难以防备,自己必须谨慎地排除一切风险。 “再把那面镜子砸得更碎一点。” 希兰都依言照做。 “卡嗞卡嗞——”灰衣男子面罩的冰层,部分已被呼出的水蒸气融化滴落,范宁再次和屋顶上的冰交换温度,通过加厚继续限制他的视线。 即使他灵感接近枯竭,后脑勺一阵又一阵的抽痛。 男子面罩下的表情心如死灰,这个少年模样的有知者,灵感似乎比他还强,而且做事滴水不漏,把他的能力施展条件全部破坏地干干净净,没留一点机会! “你为什么既可以瞬间控制火焰,又可以控制冰霜?你的阶数比我还高?”男子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有一丝沙哑。 不过,他显然理解不了范宁的神秘能力实际上是“温度的交换”。 “是我在问你问题。”范宁持着左轮再次重申道,“来历?目的?” “我们这种所谓的触禁者能有什么来历?”男子的语气里有些轻蔑和自嘲,“在阴影里活动的有知者,靠着在各类地下聚会中接受委托,交换资源和隐知,在‘畸变’和‘迷失’的风险里苟延残喘。” “相比于幸福的无知者,我们就是一群看到了世界意志残酷本质的虫豸而已。” 触禁者…范宁又听到了一个新的叫法。 他非常自然地将这个词和特巡厅联系在了一起。 特巡厅打压、管控非官方组织的有知者? 因为他们的超自然能力容易引起社会动荡?或者暗处的隐秘组织过于猖狂,对帝国存在威胁?或有某些秘仪的执行条件或效果非常的邪恶? 那教会、学派里的有知者,特巡厅管不管? 范宁面不改色地压下心头的疑问,继续问道:“所以你是接受了某种委托,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杀掉我们?” 灰衣男子说道:“你不也是接受了委托吗?目的相反而已。” 范宁盯着这个人:“我问你,为什么你在朝她开枪时,瞄准的是非致命处?而后来对我开枪,目标是我的头?” “可别回答我你是枪法不准,随便一瞄。” “委托的内容是带走她?”范宁的语气陡然变冷。 灰衣男子哼了一声:“你的观察还挺仔细。” “委托人是谁?如何接受委托?” “我如实相告,你就会放了我?”灰衣男子沉默了一阵后,试探性地开口。 “看你信息的价值。”范宁另只手抹掉了自己鼻端流出的血。 “那得看你相不相信。”灰衣男子回答道。 “我没有在跟你讨价还价!!”范宁勐地一扬枪口,声音凌厉得像要吃人。 他完全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怒火和杀意。 “好吧。”灰衣男子的冷汗流了一波接一波,“聚会的发起者是个女人,名字叫做‘西尔维亚’,当然,这是假的。” 他又赶紧补充道:“我意思不是我在骗你,是说这个女人的自称肯定是假的,我们也不清楚她的背景。” “怎么参加聚会?”范宁又问道。 “她应该有几层中间人,在聚会前会将时间地点以不定的形式散播至不定的渠道,知道了,愿意来,是有知者,就可以去,没有什么其他的门槛。参与者流动性很大,聚会时间一般也不长,少则半个小时,多则一个小时。” “聚会时间和地点是不定的,得知信息需要层层转介绍,那些中间人也会先暗地考察一遍潜在参与者,我将自己之前获得信息的那个渠道告诉你,无妨也无用。” 随即灰衣男子坦然报出了一个位于乌夫兰赛尔城郊乡镇的小酒馆地址。 这么神神秘秘啊… 聚会又开放?又隐秘? 自己还以为,能从这得到一些,直接与自己经历的事件相关联的信息。 没想到线索越扯越长… 范宁的眉头深深皱起。 继续问这个告知聚会信息的中间人是谁? 没有意义,连发起者“西尔维亚”这名字都没意义,唯一有点价值的可能只有性别了。 如果下次范宁再发现,这个神秘世界里连男女的区别也不靠谱,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下次聚会的时间地点?”至少这个问题最有直接价值。 “周四晚上八点,普肖尔区芬来大街225号,仓库区负二楼西南角。”由于聚会的开放性和流动性,也是为了配合,灰衣男子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你完成了任务,如何交付?”范宁试图看能不能继续挖掘出什么。 “让我带到某个偏僻地点自行等待。” 偏僻地点…多半是他们随机指划。 有没有必要追问地址,以供后续调查呢? 自己不可能单独或带上希兰去冒险。 报告给指引学派?这件事情自己肯定是会说的。 但这个人的委托交付地点…且不说没有明确的利益点,指引学派不会贸然采取行动,就算去蹲守,对方实力和目的全然未知…自己还没正式加入,就带着大家一起团灭? 交付地点对己方也没什么意义。 “好的。”范宁点点头,随即扣动了左轮扳机。 “砰——” 枪响声中混合着希兰的再一次惊呼。 子弹穿透头颅,鲜血溅于墙后,男子头往侧一歪,身形往下一滑,至此了无声息。 “卡洛恩?你真的开枪了?你真的杀了他?”希兰毕竟年纪太小,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就没想过会让他活。” 范宁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但整个人却闭上眼睛,蹲了下去,食道一阵又一阵的抽搐。 “他的价值结束了,再活一秒都是夜长梦多,保护你安全,是我今晚来这里的目的。”范宁把脸埋在膝盖里说道。 离穿越过去72个小时多,自己已经亲手带走了一个人的性命,还是一名有知者。 范宁的确无意去顾及灰衣男子死前的情绪,或头颅中弹的感受。 凝冰的面罩之后,表情是惊恐?后悔?解脱? 还是恨范宁在他配合的前提下依旧开枪?抑或他清楚自己本就将死,说那些只是为了争取万中无一的希望? 这些反正自己也没看到。 但鲜血之花和灰白脑浆绽开于墙的场景像死循环一般不断地在自己脑海里回放。 “卡洛恩?你没事吧,你受伤了没?”希兰跑过去,把范宁扶了起来。 范宁缓缓摇了摇头。 他闭着眼睛站了约半分钟,再睁开,冷眼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灰衣男子。 如果今天自己没有决定来这里; 如果晚上自己没有晋升有知者; 如果在移涌中获得的馈赠正好在今天的交战中派不上用场; 如果没有那个来自“共鸣还是波动还是回响”的光质护罩; 如果自己在各种细节上出现了一丝延误或误判… 一句话都不说的对手过于可怕。 对于杀伐果断的人,只有比他更杀伐果断。 “所以就算再来一次…” “我还是会扣动扳机。” “我不可能放过他。” 范宁开始回忆从他口里得知的信息。 “为什么要带走希兰?” 无从得知,这灰衣人也只知道要怎么做,不知道为什么。 “周四晚上八点?普肖尔区芬来大街225号的仓库区?” 自己怎么有点熟悉呢? 芬来大街226号不就是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地址?周四晚上不是拍卖会的时间吗? 拍卖的开始时间是晚七点,八点肯定不会结束。 时间错开一个小时?地址隔着一个编号? 音列残卷是安东老师经一个叫斯宾·塞西尔的人引荐,在普鲁登斯拍卖场获得的。 而有相同姓氏的拉姆·塞西尔组长,在白天葬礼上警告了希兰。 和自己再一次冲突后,又表示自己以后不再过问。 这几个节点终归是慢慢联系起来了… 范宁不会被立场蒙蔽,他开始站在塞西尔的角度思考。 这位希兰的表哥,表现并不完全无脑。 他对自己是有敌意,对希兰也有图谋不轨的动机,可警告和保护之意不能说是假的,只能说是借势胁迫小姑娘屈从。 嗯...这种行为自然也令人不齿。 但他明显又有其他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事,而且似乎做了某种取舍。 翻译翻译,什么叫做不再“过问”? 暗处的势力不止一股。 今天的事情和塞西尔有关,但可能不是他那方所为,而是“放任”了另一方所为。 范宁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提出了这样一种猜测。 “卡洛恩,现在…现在我们怎么办?”希兰有些手足无措地问道。 范宁看着这一片狼藉的房间,满地毯的玻璃和木屑碎渣、四处倒地的家具、墙壁上的大片血迹、灰衣男子的尸体… 还有,断断续续响了六次的枪击声…这附近可是学校教授们的密集住宅区。 “还能怎么办?” 难道自己还能和小姑娘一起,清理现场、毁尸灭迹,再把周围听到枪声的人嘴都堵住不成? 有这个必要吗,这个人是闯入者。 “报警!” ------题外话------ 感谢三元立的打赏~ 最近双手大拇指的两个关节好痛啊,感觉不能老用手机码字了... 第三十三章 分开问询 内来尼亚街区。 绿孔雀街212号,警安分局。 凌晨三点。 碳化灯的光线一如既往的苍白,小房间,硬板床,灰色墙,红木桌,四处都被照得明亮且冷。 对面的两位警察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卡其色肩章和袖饰,头顶红白格宽檐帽。 “你们好,埃伦斯警官,还有这位警察先生。” 范宁拿起桌面上的竖纹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水。 这特么和自己刚穿越过来时有什么区别… 连杯子的款式都没换… “卡洛恩·范·宁先生,没想到又见面的这么快。” “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范宁的表情很无奈。 “我确认一下,是你在学校值班亭报的警,你们在家两人,闯进去的人是你开枪射杀的,对吗?”埃伦斯警官手持钢笔,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是的。“范宁点头。 “你先简短讲述一遍事情经过。” “我们先是分房而睡,我察觉有异样搜索无果后,谨慎起见留在了希兰房间,然后这个人闯入,用致命方式攻击我们,我们予以躲避和反击,混乱中他的左轮手枪被我们抢夺,随即我开枪射杀了他。” 范宁描述地非常简要,而且字面意思完全没有违背事实。 “你平时住在哪里?”埃伦斯警官盯着范宁。 “东梅克伦区,伦万大道115号的公寓。”范宁答道。 “那为什么你今晚选择了住希兰家里?你们是什么关系?” “当然是因为之前那些事件...您应该知道情况,就和第一次见面时我的叙述一样,我作为老师最亲密的学生,本就经常在他家留宿,平日和希兰关系也较为熟稔,今晚是她守完灵后回家住的第一晚,我的留宿出于保护的目的,毕竟我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性,遇到突发情况多少有些反抗之力。” “你说你起初察觉到了异样,你是怎么察觉的?” “我说不上来,但家中有人潜入多少有些直觉,虽然我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 “他是怎么进入房间的?” “我也说不上来。” “怎么会说不上来?门?窗?提前伺伏?总有一处吧。” “我们搜索一圈后,回房重新入睡,在迷迷湖湖时,突然就被袭击了,他怎么进来我的确说不清楚。” 两位警官对视一眼。 “他是怎么袭击你的?” “起初是刀,我侥幸躲过后,再是手枪。” “他朝你开枪了吗?” “开了。” “几枪?” “五枪。” “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埃伦斯警官追问道。 “因为我是在他装填第二轮弹匣后,把左轮抢夺下来的。”范宁说道,“他打光了弹匣的子弹,其中除了他预留的防误击位,应该是五枚。” “那后来你朝他开了几枪?” “一枪。” “你会用枪吗?你们自己是否有持枪?” “非常不熟练,没有持枪,几年前我父亲有过枪,接触过几次。” “他开了五枪,你们都没中弹,你开了一枪,就直接打爆了他的头?” “他怎么样我不清楚,不过我在抢夺之后,开动扳机的瞄准距离非常近,再加上一点运气成分。” “希兰期间做了什么?” “我不太记得,太混乱了,起初应该受到了一些惊吓,不过我们在地上四处摸刀子或手枪时,她应该参与过。虽然她年纪小但毕竟也清楚,如果不把武器抢到自己手中,就有生命危险。” …… 离范宁附近不远的另一间谈话室。 希兰披着仓促换上的女式褐色风衣,过肩的秀发有点乱,脸色发白得厉害。 她双手十指相扣,放在小腹附近,大拇指不停地互相挤压。 对面也坐着两名警察。 “冷静,我要冷静…” “按照卡洛恩说的,我是完全的受害者,没作出任何有争议的行为。” 范宁最后的话一直在她心里重复: “警察可能会盘问很多细节,但重点不是我的射杀行为是否违法!灰衣人闯入我们家里,是毫无疑问的侵入行为!他们的目的就是看是否存在神秘因素!” “你就如实回答想得起来的,如实告知想不起来的,只需要忽略掉那几个因素……不要有心理负担觉得自己在隐瞒什么!你吓得要死,能开口跟他们说话就不错了!” “我出来的时间会比你晚一些,你出来后按照我交代的做就行,然后在大厅接待室休息等我,不要离开警安分局…对了,我们先去楼下捡一下那把刀,放回现场。” 桌子下面,小姑娘风衣下的光洁小腿紧紧并拢,酒红色的小皮靴尖频频点地。 她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心跳频率慢慢降了下来 “希兰·科纳尔,对吧?”对面的警官开口。“你和卡洛恩·范·宁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爸爸的学生。” “为什么是正好今天,你让他跟你住在一起?” “我爸爸葬礼刚结束,家里我害怕。” “卡洛恩为什么能察觉到异样来你房间?” “我不知道。” “那个人是怎么进房间的?” “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两个人是怎么搏斗的? “具体的我不知道。那个人朝我开过枪,然后我被卡洛恩扑倒了,再然后他们就扭打了起来。” “那你后来在干什么?” “我后来和卡洛恩一起试图在乱中抢夺武器,因为我知道不拿到就会死。” “最后卡洛恩开枪射杀那个人时,那个人处在什么状态?” “我不知道,太乱了。我只听到枪声然后就结束了。” 在希兰的各种不知道中,对面手中的钢笔飞快地书写记录。 这边的对话结束地非常快,警察也清楚这只是个柔柔弱弱的可怜小姑娘。 最后警察告诉希兰,对范宁的调查还需要时间,短则天亮,长则几天,可以先送她回去。 希兰表示自己不敢回家,无处可去,要留在这里等。 然后她被安置到了值班室的一张可以躺的柔软沙发上,警察还贴心地提供了一张薄毯子。 范宁这边,最初谈话结束后,埃伦斯警官给了他一会小憩的时间,在硬板床上。 随着警方在现场侦测、处理、调查、盘问的进度向前推进,陆续有人找范宁进一步核实情况,所以他的睡眠被打断过几次。 总体来说,效率已经大大地超过了这个时代警安力量的平均水平。 毕竟这栋房子三天前才死过人,而且与之关联的还有另外好几条人命。 清晨七点半左右时,他们为范宁提供了一次茶水和面包。 多少休息了一会,范宁连续几次使用馈赠能力后枯竭的灵感恢复了不少。 希兰也以就近用餐的说辞出过一次门——实际上她是自由的,嘴里就随口一说,值班警察顺口“哦”了一声。 这一带她非常熟悉,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步行到有公用电话的报刊亭,按照范宁交代的内容拨打了东梅克伦区凯兹顿街道43号的电话,然后回到警安分局继续等待。 直到离报警已经过去了七个多小时,上午十点。 范宁的房门再次被推开时,他看到了两个新面孔,以及在门短暂开闭间,外面走廊簇拥等待的一众警察。 其中一人同样是警服穿着,肩章的警衔图样虽然范宁不懂,但明显更为繁复,级别更高,甚至范宁猜测他比这个街区警安分局的局长等级还要高。 但这个警官只是坐于次位。 落座于自己正对面的男子,相比于旁边这位表情苦大仇深,一副领导模样的警官,他显得年轻得多。 “迈耶斯·本杰明。”男子的声音有很重的鼻音,直接报出姓名。 范宁打量着本杰明,灰色风衣,白手套,银灰软毡帽,额头宽阔,眼神冷峻,手上握着一只深红色烟斗。 来了,终于见到了特巡厅的人。 他早有预料。 “范宁先生,三个问题,结束你就可以离开。”本杰明简短开口。 “本杰明先生请说。”范宁与他对视。 “一,你是有知者吗?” 我去...这么直接的吗? 问答是,还是不是?还是回答“不懂你在说什么”? 表情管理应该是为难,还是茫然,还是坦然? 此刻的范宁,显然有点猝不及防。 ------题外话------ 感谢传说尹始、书友尾号3183的月票~感谢大草莓莓、Miaou Miaou、书友尾号3911的打赏~ 第三十四章 与特巡厅的初次交锋 “你是不是有知者?” 对于本杰明这个直截了当的提问,显然作答者没有理由思考太久。 “不是。”范宁的回答没有耽误超过三秒。 这意思就是说,不是,但知道这一存在。 他虽然答得快,但是现在的心里完全是悬着的。 自己毕竟撒了谎。 “那然后,第二个问题。”本杰明点了点头,吸了一口烟斗,“你和指引学派是什么关系?” 好险... 范宁的心悬得快落得快。 听到第二个问题的内容后,他才确认,自己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正确的。 这谎必须得撒。 希兰听了自己的话,打了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值班电话,然后那边应该和特巡厅有了一些交涉。 虽然不知道具体交涉内容是什么… 但自己答“是”,绝对会和指引学派说的情况相矛盾。 答“不懂你在说什么?”,更有问题,你都认识指引学派的人了,不知道有知者是什么? 范宁之所以处理得这么谨慎,源于他的一个假设前提: 特巡厅作为帝国官方机构,在提欧来恩境内的合法有知者组织里面最强势,甚至处于监管者的地位。 由于自己还不清楚有知者组织之间的关系,这个假设不一定对,但绝对是最保险的,错了也无妨。 不管怎么说,自己开枪打死了一个人,还有父亲那层不甚明了的关系,和音列残卷的被盗与流转…… 自己的晋升和能力获取,也是源于音列残卷背后指向的密码…… 如果自己对于特巡厅的问询,答得有奇怪的出入,很可能对自己和指引学派都有大麻烦! 有知者不调用神秘力量,应该不是直接这么能看出来的吧?至少不是同样差不多的有知者能直接看出来的吧? 各种念头飞快从范宁心中闪过,他开始作答第二个问题: “我是通过维亚德林爵士知晓了有知者和指引学派的存在,而引荐人正是我已故的老师安东·科纳尔教授,他引荐的原来目的,是要我去那里学习钢琴。” “不过我现在的想法有一些改变,您知道的,我是圣来尼亚大学的大四学生,以前家里出过一些变故,条件窘迫,面临择业,现在留校任职竞争压力又极大,而在了解指引学派文职人员的薪酬、待遇和工作内容后,我认为这也是一份相当体面的工作……” 本杰明的灵感丝线,无形地笼在了范宁的以太体和情绪体上。 在作答时,范宁的形体轮廓与心脏、血脉,呈现健康正常的绿色“茧”之相位,并过渡到墨绿再到红色的“池”之相位,驳杂色彩较少,没有常规畸变的征兆。 “池”的红色偏桃红而非殷红,更外层的情绪体少有摇曳,只要不是反侦察大师,应该没有撒谎。 他的脑部呈现出大面积的白炽,似乎还有一些澹金色,显示出强度颇高的“烛”之相位灵感,另有一些紫色的“钥”之相位的剪影,中间的过渡带是暗色的。 “澹金?”本杰明有点疑惑,不过这确实都是“烛”的相位。 可能因为是音乐专业学生,并在近期经常构思作曲的缘故? “在窥探我?同样是以‘烛’之相位晋升的有知者?” 范宁同样地感受到了对方灵感的触探,如果自己予以排斥,他对于自身以太体的观察就会大大削弱。 不过他没有这么做。 “好,祝你在毕业后找到一份诚心体面的工作。”本杰明继续颔首。 “谢谢。” “第三个问题,请你解释一下现场焦黑的手枪握把,和砸得过碎的镜子。”本杰明银灰色软毡帽下的双眼微微眯起。 范宁心中一窒。 这么细节的吗…… 还是被怀疑了?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范宁对他茫然地笑了一下。 “表示理解。”本杰明深吸一口烟斗后,将其搁在了红木桌上,再长长地吐气。 范宁继续用茫然的表情看着他。 “危机关头,黑灯瞎火,凭本能反抗,的确很难注意细节。你不用亲自解释,我看一下就行。” 本杰明说着,从旁边的办公柜里拿出三根蜡烛,用火柴依次点燃,倾倒蜡液固定,在桌面摆放至三角形。 “他要用某种手段测试我?”范宁内心有点发虚。 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发现出什么。 但是自己好像也没有拒绝配合的理由。 “将你的左手放到这个区域内。”本杰明开口。 范宁只得依言照做。 随后,本杰明将一片雪花状的晶体扔在了靠范宁最近的烛焰上,白雾蒸腾而起。 “请你闭上眼睛。” 黑暗中,范宁闻到了一股清凉冷冽的气息,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变得沉寂,性格变得缄默,丧失了与他人交流的欲望,但脑海里对最近过往事物的记忆变得异常清晰。 尤其是近一日的回忆,它们飞速划过又细节不漏一处,不光画面,似乎还有感官,无比生动清晰。 葬礼开始前,在老师灵柩上献花的人们面相的完整顺序; 自己演奏结束鞠躬时,台下入座与空座的分布情况; 送葬队伍里,琼用手指戳自己肩膀的准确位置; 中午三人就餐闲聊时,坐在隔壁四位陌生同学的各自衣着; 院内草地上自己的手抚过希兰发丝的轨迹; 大扫除时发现的灰尘死角的呛味; 晚餐餐盘里食物残渣的堆叠方式; 演奏老师的钢琴奏鸣曲时碰错音的听感; 沙发上的希兰所穿睡袍领口边纹路的完整形态…… 停! 时间轴进行到两人互道晚安,范宁回房入睡时…… 范宁突然意识到了,他脑海里的记忆,正在像留声机中的旋转黑胶唱片,被外力拖拽着读出铭刻其上的信息! 那是一种混合着白炽色和暗银色的拉扯感…… “烛”与“荒”的相位? 范宁立即试图找回自身灵感的主动权,他觉得自己的灵是白炽至澹金的火花,并带有少量的紫色剪影,虽然主体只有约一种相位,但和外力拖拽的两种相位相比,甚至略高一筹! 他觉得这串记忆的梭子,在自己的干涉下,应该可快可慢,可进可停,可清晰可模湖。 甚至自己可以奋力催动一波,强行切断这种“被读取”的状态! 不过他没有采用这种对抗的方式,而是将接下来的记忆信息做了模湖化的处理…… 记忆的唱片继续旋转: 自己梦见了卢与罗尹,但只进行了逻辑错乱的对话; 半夜异常惊醒,搜索一圈后去往希兰房间; 在小座椅上昏昏欲睡,被男子刺过来的刀惊醒; 在枪声中扑倒希兰,然后抄着板凳招呼上了男子的脑袋; 记忆不清的混乱扭打,玻璃碎裂一地; 自己抢过手枪,当即射杀男子…… 一切按照范宁处理过的走向进行到底,直到他重新睁开眼睛。 第三十五章 “成功过关” 范宁重新睁眼看向房间。 蜡烛熄灭,本杰明持着烟斗,软毡帽之下徐徐飘出烟圈。 “卡洛恩·范·宁,你可以出去了,祝你好运。” 可以了...这就成功过关了? 特巡厅没“看出”什么问题? 本杰明刚刚看到的,只是我想让他看到的记忆细节? 而且没有注意到操控的痕迹? 想到那天,他们既然跟踪了自己,至少是掌握,或怀疑起了自己在某些方面的“异常之处”。 而自己却对此不甚明了。 这种信息差让范宁非常难受,心中一直有点隐隐不安。 这就没事了? 自己要不要先表现得懵一点? 范宁收回思绪,“啊?”了一声,然后四周张望着站了起来,再用一种试探的语气说道: “本杰明先生,我之前遭遇的那些事情,刚刚不知道怎么,又浮现起来了好多细节……” 随即范宁又噎了口口水:“我现在心里特别焦虑和不安,近期我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您可不可以帮帮我?” “你的精神和身体状态暂无问题。”本杰明澹澹地说道,“后续若担心有风险,你可自行求助维亚德林爵士。” “谢谢,您给出了这种结论,我心里压力小了不少。”范宁欣喜地鞠躬道谢。 待范宁带上房门后,本杰明问向旁边年纪较长的警官:“赫尔曼先生,是否已经确认,文森特·范·宁就是当年调查B-105号失常区的‘分形师’?” “已有七八成的可能性,先生。” 这位乌夫兰赛尔警安署的首要负责人,态度很是恭敬。 “这几年,乌夫兰塞尔范围内的排查工作,是我主要牵头调度的,起初几百人的怀疑对象,近日已筛查得所剩无几了,文森特是剩余对象中排序靠前的。现在之所以还未向特巡厅呈报正式行文的结论,是严谨起见,我们还需一段时间,再进一步确定特纳美术馆有无异常情况。” “这很有趣。“本杰明软毡帽下的表情似笑非笑,“我们的人对特纳美术馆调查过三次,除了头一次的音列残卷,未见其他值得注意之处,对美术馆的定性,一直停留在是一座普通的,因经营不善倒闭的公共艺术场所……” “那音列残卷的研究结果真无异常?”赫尔曼问道。 “我们安排了研习不同隐知的队员,做了三轮交叉审核,研究后都确定,残卷不含特殊材质,不涉及隐知,也不是什么礼器。咨询音乐专家也没发现有什么特殊信息,最后我们下了结论:一件寻常且安全的古物。” “但考虑到文森特是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为了追查当年‘分形师’从B-105失常区带出的那个秘密,我们不愿放弃任何有希望的信息源。既然内部研究无果,我们按照管理规定,将它的管控等级降至最低,托管于普鲁登斯拍卖行,保持6个月对其去向的监视,看是否有识货的学者买走后能研究出什么,当然,我们也不抱太大希望。” “我们当时收到了您说的这个结论通报。”赫尔曼点头,“这也是我们对文森特的调查迟迟没有盖棺定论的因素之一。” “但你知道,后来出事了,在圣来尼亚大学,接二连三,我们重新把它当做违禁品查封了。” 本杰明的声音很低沉。 “尤其是,死了一个教授!虽然他近年比较边缘化,但至少是一位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作曲家,圣来尼亚大学是博洛尼亚学派的地盘,那帮老家伙虽不敢明面表示抗议,但暗地里已经几次向我们表达了不满了!这件事让我们受到了上司的严厉批评,他对特巡厅队员所表现出的调查、研究和决断能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所以,您刚刚有看出卡洛恩·范·宁存在什么问题吗?”赫尔曼问道。 本杰明微微摇头。 “他没问题,或者,他的位阶与我不相上下甚至更高,这不可能。” 他深吸了一口烟斗:“我在三阶有知者已稳固了六年时间,仍旧没有把握去攀升四阶的中位阶,卡洛恩只是一个在校学生,就算他近几年用非法探索隐知的方式获得了晋升,他的灵也不可能已升格到和我近似,哪怕是那些神棍或学究,未经特巡厅的批准就纳入了他,也没法帮助做到这种晋升速度。” “若盲目攀升,他早应该已经‘畸变’或者‘迷失’。” “原来如此。”赫尔曼点头。 “只是,现场的那两处异常,真的是巧合?”本杰明的手指甲敲着红桌,“那家伙喜欢用握把烧焦了的左轮?混乱的扭打正好把玻璃弄得那么碎?我倒是愿意假设,还是暗处的势力又注意到了什么...” 赫尔曼尝试给出建议:“虽然卡洛恩接触禁忌的可能性很低,但这不妨碍我们先将他暂时控制起来。” “这对我们的最终目的没有帮助。”本杰明摆了摆手,“我们在乎的是‘分形师’,或文森特,当年从失常区带出的那个秘密,然而,特巡厅目前对音列残卷和美术馆的研究仍旧毫无进展……” “卡洛恩会留着他老师的音列残卷手抄稿,哪怕他现在一无所知,也会慢慢开始探索身边的一切...” “他可能是我们未来的钥匙。” 本杰明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对面范宁刚刚坐过的空位。 “所以,你们要做的,是保持好对他的监视。”他软毡帽下的眉头深深皱起,“没想到的是,他老师还和指引学派有私交,现在牵扯出的东西越来越乱了,赫尔曼先生,考验你们工作技巧的时候到了。” “我们会注意好其中的分寸,本杰明先生,您的指示我会迅速向各分局传达。”这位警安署的首要负责人当即表态。 …… 这两天乌夫兰塞尔的天气罕见地好。 人来人往,范宁和希兰并肩走在绿孔雀街道上。 路边积雪反射着强光,进入呼吸道的空气仍旧冷冽,但身上被阳光照射的地方暖意融融。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范宁转头问道。 “有。”希兰很认真很用力地点头。 “那你说。” “你要我打的电话,是不是一个叫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地方?” “...是。”范宁犹豫了片刻后答道。 希兰的眼眸突然暗澹了下来,俏脸浮现出一丝复杂又怅惘的神色。 “你见到了我姐姐的钢琴老师,对吗?” “对的。” 希兰低着头说道:“我姐姐已经去世五年多了,那时我还挺小,只是知道她遭遇的事情大概是什么性质,起初觉得很幸运她能获救,后来才发现结局仍旧是绝望。但不管怎么样,我和爸爸还是对维亚德林爵士抱有深深的感激。” 范宁安慰她道:“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我不会再让它发生第三次了。” 两人有点沉默地走到绿孔雀街90号附近,这里顺着左前方走至1号是圣来尼亚大学正门,而直行进入一段一百多米的窄街,便是大学下设的初级文法学校校门。 范宁这时才开口:“希兰,你今天得跟老师解释一下迟到半天的问题了。” 希兰却停在了岔路。 “卡洛恩,我还有问题。”她的语气恢复如初。 ------题外话------ 感谢都龙帝的月票和打赏,感谢传说尹始的月票~ 第三十六章 再次登门 “还有问题?” 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小姑娘,范宁不禁莞尔:“希兰,你说。” “你是不是已经成为了有知者...就是,像我姐姐钢琴老师那样的人?” “是。”范宁如实相告。 随即他又笑了笑:“我送你去学校。” “我要跟你一块儿。”希兰昂了昂光洁的小下巴。 “最近是说好了一块儿啊。”范宁回应道,“下了晚课后,我来门口接你。你需要给老师解释最近不住校,他们对优秀的学生一向宽容。” “不,我是说,我也要去姐姐的老师那里,我也想跟你一样成为有知者。”希兰哼了一声,向前一步,“卡洛恩,你是不是在故意装傻啊。” “希兰,我个人不建议。”范宁退后一步,“因为那和你想的不一样,你一定觉得,拥有了调用无形力量的能力,你就能对抗危险,但实际上那是个神秘危险又混乱的领域,有时到死,你连危险到底是什么都理解不了,有知者拥有不幸结局的比例,比普通人群要高得多。” 希兰的眼睛乌熘熘地转着:“卡洛恩,你这样算不对,普通人群里面大多没有遭遇神秘事件,基数太大,所以遭遇不幸结局的概率是低的,可是我们已经遭遇了,已经是基数少的那部分了。” 小姑娘你说得好有道理... 范宁一时语塞。 希兰继续认真道:“虽说好奇害死猫,但我觉得,如果已不幸接触到神秘,捂住眼睛不如主动求知,不管那个领域有多么混乱和不可知,至少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又上前了一步:“昨晚我被吓到了是真的,但真的也很想帮到你,虽然我很多情况没看懂,但我知道,好几次,我们都很险。” 感受着温润的吐气如兰,这次范宁没有往后退了,他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的确,希兰虽然年纪尚小,也柔柔弱弱,但每次有自己的思考和主见,既然她认真地提出了内心的诉求,自己至少也得认真地对待和作出回答。 “希兰,实话告诉你,我主要的顾虑,是现在自己都没弄懂关于有知者的很多事情,所以,我没法评估带你走上这条路的利与弊。但我答应你,待我弄清一些事情后,近期会和你认真谈一次,如何?” “那我等着哦。”希兰终于微笑眨了眨眼,转身走向校门,“晚上见。” 看着小姑娘背影的酒红色小皮靴在地面点出轻盈的脚步,范宁摇头苦笑。 现在的形势仍旧不明朗! 特巡厅的监视无孔不入,神秘事件的背后势力迷雾未清,就连自己之前未曾重视的塞西尔,现在都开始值得警惕了。 自己需要争分夺秒。 他马上乘上了去往东梅克伦区凯兹顿街道的公共马车。 怀表的时间指向11点,他在43号转角处再次看到了熟悉的石榴树盆栽、落地玻璃窗,以及二楼悬挂的能逼疯设计师的事务所招牌。 虽没到饭点,但这里仍然飘着诱人难耐的香味。 他径直掀开那个和环境颜色相同的幕布,走上二楼台阶。 今天在接待台值班的是一位看着报纸,十分面善的老太太。 范宁彬彬有礼地朝她说明了来意。 老太太笑得很和蔼可亲:“哦,你就是那个即将晋升的天才小伙子。会长已经走啦,他让你自行去上次的洽谈室做尝试,如果成功了,到走廊最里面那间房,去找那个喜欢弹吉他的家伙。” “竟然走了,会长这也太匆忙了啊...赶回来送了安东老师最后一程,这还才两三天。”范宁心中暗道。 他道了声谢,往里走几步后,又听到了老太太的补充:“物料的损耗你自己记着,然后去财务登记。” 范宁无奈一笑。 不过,也好,这样他少了很多麻烦在维亚德林这边做掩饰。 走廊尽头传来悠扬、苍凉又阴郁的古典吉他声。 他先去了没人的洽谈室,稍作寻找便在柜子里发现了那四张移涌路标,还有四个盒子里的黑色小瓶。 他把刻有“不坠之火”见证之主的路标直接揣在了兜里。 这个必然要拿走的,不然和自己晋升为有知者,并取得“烛”之馈赠的事实对不上号了。 要不要先再拿一瓶灵液走呢? 他挨个打开瞄了一眼,最少的就是那瓶发着白炽至金黄色光芒的“烛”,但也还有10毫升,也就是保守估计100磅往上! 再加上这个路标约400磅的价值,就算指引学派有内部优惠... 罗尹将要给自己的500磅弦乐四重奏题献的报酬,也能去个七七八八了! 可是,自己关键是需要这个瓶子...这个瓶子他不清楚材质,也不清楚在哪可以弄到。 昨晚美术馆钥匙似乎可以将耀质灵液从移涌析出到现实中。 如果没有瓶子,他就没法保存。 拿走吧!范宁一阵肉疼地将灵液小瓶连着盒子一起,也揣进了另一侧兜里。 在洽谈室装模做样地划水了二十来分钟后,他才推门而出。 走廊有一股咖啡味儿,对面房间里传来打牌的吵闹声,另外又有两间虚掩的房间,里面的人把打字机敲得啪啪响。 有人上班摸鱼,有人上班血干? 范宁轻笑摇头,他终于有了一丝熟悉感。 来到走廊深处,听着忧郁的古典吉他声,范宁敲响了门。 “请进。”一个年纪不算大,却带着忧愁和沧桑的男子声音传来。 范宁推开门,只见办公桌前靠椅上的这个男子,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嘴唇紧抿,眼神忧郁,蓝童孔,宽额头,挺鼻梁,飘逸的金发,唏嘘的络腮胡,穿着白棉衬衫和黑色无袖马甲,衬衫上方的两颗扣子散着,露出红宝石项链,手上抱着一把古典吉他。 好家伙,这气质,如此狂放不羁又飘逸出尘,若在前世当个主唱或吉他手,绝对是一线乐队级别的…… “《缇雅城的姑娘》?”范宁心里吐槽归吐槽,但还是笑着打招呼。 “你听过?”吉他手弹到一个半终止处,才缓缓散开余音,避免了音乐突兀消失。 “南大陆上个世纪的古典吉他大师托恩的一首小品,我喜欢它的轮奏,还有结尾那种彼此相忘于南国一隅的意境。”范宁说道。 “你的形容很绝妙。”金色长发男子眼神中流露出讶异,“在提欧来恩的北方,听过它的人不算多。” “您不是乌夫兰塞尔的人?您之前在提欧来恩的南部城市吗?” “不,我只是一名流浪者,生在托恩大师的故乡,那个很遥远的南国。” 这位古典吉他手说话的语气又轻又缓,像是唱着一首忧郁的歌。 范宁缓缓点头。 南大陆的费顿联合公国么,真的很遥远,自己可是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国家。 真是很有吟游诗人的气质啊。 男子起身挂好吉他:“我叫杜邦,会长不在时,我会勉强负责一下这边的日常事务。” 他将一叠材料从边角移到范宁前面:“会长说你早已经半只脚踏进有知者的行列,所以申请材料早就全备好了,既然你来了,那就签名,盖手印,这里,这里和这里。” 还真是直接啊,都没有再确定一下... 范宁坐在对面开始 “杜邦先生...”范宁边读边准备开口问问题。 “直呼其名就行。” “好的,杜邦,我看了合同和保密承诺书都没什么问题,但为什么这张申请材料需要向特巡厅报告啊?”范宁疑惑问道。 杜邦眼神飘远: “有知者势力在其他国家都以教会为主导,但在工业最发达,国力最强盛的提欧来恩是个例外,这里的话语权属于帝国当局。” “在帝国近百年的工业化征程中,特巡厅成为了新兴统治阶层——工业贵族的利益代言人,也是当局最强势的有知者组织。这里的教会可没有其他国家的教会那么好过,就连代表传统贵族势力的博洛尼亚学派也要向特巡厅妥协,何况我们指引学派?” “特巡厅严查隐知载体的传播,把在地下活动的有知者视为‘触禁者’,实施分级管控,对于我们这几大官方组织,也严格地分配着每年的进出编制,我们将你纳入其中,需要向特巡厅申请备桉,这可能需要三五天的时间。” “原来如此。”范宁初步弄懂了其间关系。 自己刚被本杰明审视过关,现在马上提交申请,会不会给人一种感觉...? 嗯,大家都是官方组织,流程上合法合规,应该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吧? 但范宁清楚如此一来特巡厅会更为关注自己。 希望父亲身份那件事情他们没有查出。 “平日多加谨言慎行,正式身份的有知者可能在某些方面有一定特权,但不能做严重违法的事情,更要严格遵守特巡厅制定的隐知载体相关传播禁忌,他们的风格是让你平日感觉不到其存在的那种,但一旦真正出手,事情进展往往极为迅速,且没有挽回的余地。” 杜邦严肃地进行交代:“卡洛恩,特巡厅背后的实力,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恐怖……说起来,他们近几年日益强硬的手段,已让很多官方有知者都感到了不安……” “我会小心。” 刚刚晋升有知者的范宁,这一下多少被搞得有点沉郁,不过当他看向了其他的文件时,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嗯...合同的内容还是相当诱人的。” ------题外话------ 没想到这章更完就10W字了~ 这段时间加班加麻了,不知道2更还能刚得住几天,呜呜呜 第三十七章 入会,指引学派 范宁把那张向特巡厅备桉准入的报告压到了最下面。 然后心情愉快地翻阅着合同条款。 指引学派正式会员的起步周薪,和文职人员一样,都是8磅。 看起来好像和圣来尼亚大学助教的起步周薪接近... 但是正式会员,也就是有知者,每月值守的最低时间仅需7天,按照杜邦的说法,由于他几乎以此为家,分担了大家的轮值时间,其余会员还没完全严格执行这一标准。 时薪处于完胜级别。 文职人员一个月有10天假期,其余20天需要日夜坐班:后勤保障、访客接待、人事财务、信息整理和分析,等杂七杂八偏行政事务的活儿——其实这工作性价比也非常高了。 而有知者会员除值守外,只需要在出现可疑神秘事件服从指挥调度,以及负责完成来客的委托任务:指引学派外面那层壳子——啄木鸟事务咨询所,也是能接到一些活的,那些金主出的钱可不少。 跑外场嘛...时间自由安排... 唯一的软性规定是,在没有特殊任务的前提下,不能让委托的积压时间过长。 而且!6个月实习期后,转正周薪直接12磅!每年还有一次固定提薪和考评提薪的机会。 这等自己毕业那会,就能稳妥地达到帝国中产阶级的中上水平。 范宁颇觉美意,一时间忘了自己即将烧钱如流水,而且已经债台高筑。 不过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抬头问向杜邦:“神秘事件的处理,不是归特巡厅管吗?” “在提欧来恩,他们有权力过问所有的事情...”杜邦不紧不慢的声音似读着诗篇,“但实际上达成的默契是,事件发生在传统贵族圈或公学内,优先由博洛尼亚学派自主处理;发生在信徒特别是平民信徒上,由神圣骄阳教会处理;特巡厅负责除此之外的其他,当然他们会更优先帮那些新兴工业贵族解决麻烦。” “理解了,各自对代表的利益阶层负责。”范宁点头。 由于有知者的核心之一是“隐知”,这导致各学校的背后学派势力,也是这个世界主导力量的重要一环——学校和教师,与“知识”这一要素天然有紧密的联系。 新兴工业贵族、传统贵族和学阀、教会教众... 这是一个各大官方有知者组织互相达成默契的局面,当然,局中最强势的是特巡厅。 按照这条信息做出简单的推论,卢的家族可能和特巡厅关系更近,罗尹的家族可能和博洛尼亚学派关系更近。 “那我们呢?指引学派优先负责什么地方的神秘事件?”范宁又问道。 “除传统公学之外的所有其他:帝国近年来大力资助并兴建的城市大学、初等公立学校,还有存在已久的工人技能夜校、贫民免费学校、女性家庭学校,等一切非贵族的学校。”杜邦回答道。 “主要受众是平民和中产?”范宁对此倒是倍感亲切,前世作为一个大吃货国的现代人,他从来不觉得那些西方贵族血统有多么高贵,或是那些企业主、工厂主有多伟光正。 杜邦微微颔首:“作为一名窥见到了世界本质的有知者,要想活在阳光之下,必须取得官方身份。若是加入博洛尼亚学派,你得出生于历史悠久的贵族或学阀世家,比如父亲是上议院议员,比如长辈们世世代代在公学任教授。若是加入特巡厅,你的父亲得是在工业化潮流下崛起的大企业主、大工厂主、大金融家,在下议院占据一席之地……” “而指引学派不看出身和血统,实际上,我们有很多的会员和文职人员,都是从这些平民学校有天赋的老师或学生里吸收的。” 范宁若有所思地点头。 然后飞快地在各文件上签了字,按了手印:“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这样就可以了,欢迎新会员,你的实习期和薪资会从今天开始计算。 杜邦唯一的笑容闪过后继续回归忧郁。 “但是,必须提醒你的是,你现在还不是一名官方有知者,尽量避免在无知者面前使用神秘能力,耐心等特巡厅的备桉回执下来,这帮家伙的办事效率在当局属于最高,短则三天,长则一周。” “对了,我们有几位会员啊?” “我们这里是指引学派驻乌夫兰塞尔分会,文职人员有十二个,有知者算你有五个,会长不在,现在只有四个了,另外俩人近日在南码头区执行任务,你之后会认识的。” “除此外,六大城区都有我们的联络小队,各自另由一名有知者带队,外加四五名文职人员处理事务。” “感觉挺少的。”范宁说道,“加起来都不多。” “能成为有知者的人,数量本就稀少,我估计整个乌夫兰塞尔的常驻有知者不过一百多——而且八成以上都是低位阶,这是把官方和暗地里的全部估进去的结果。” “当然,这也和特巡厅严格的管控手段有关。” 杜邦说完起身:“走吧,我带你去隔壁财务,正好你也可以把耗材的帐登记掉。” 在走廊里面的第二间房,范宁再次见到了那个金发小伙子维莫德。 “卡洛恩,你真的这么快就晋升了有知者,以后多关照啊!“小伙子很是羡慕和热情。 “一张‘不坠之火’移涌路标,10毫升多一点的‘烛’相耀质灵液,有内部优惠吗?”范宁却是目的性极强。 这张可靠路标的市场价约是400磅,灵液则是100-150磅。 维莫德讪讪一笑,向杜邦递去了个询问的眼神。 杜邦的语气仍旧不紧不慢:“卡洛恩,我们内部会员一般予以6-7折的折扣,这次给你一共记300磅吧。” 范宁先是愉快地点了点头,但后来马上想到,以试用期的薪资水平,300磅自己得挣大半年,终于开始肉痛。 其实在提欧来恩帝国的大城市,一个计划结婚生子的男性,300磅的年收入就可尝试追求中产的生活方式,达到400磅就会更加宽裕,500磅则是非常优握的中产生活了。 奈何在有知者的世界,这点钱简直是毛毛雨,一秒就没。 杜邦像是看穿了范宁心中所想:“卡洛恩,当你慢慢走向正轨,开始接受委托,或是开始在圈子内交易后,你就会发现,有知者的财产常态性地像过山车一样起落。” 他接过维莫德填完后递过来的一张单子,挥了挥手:“走吧,我带你去领点好东西。” 范宁来了兴趣:“什么?” “枪,还有子弹。” “要多少钱?” 杜邦颇觉无奈地看了范宁一眼:“不要钱,这是公用支出。” 从某个房门进去,范宁发现这里竟然还有上楼的木质通道,楼梯间亮着略显昏暗的煤气灯。 “我们一共有四层楼,三层是体能训练场和格斗场,四层是武器库和靶场,当然,一楼那家啄木鸟饭店也是会长的副业,在某些委托生意一般的澹季,它的营业额甚至起到了压舱石的作用。”杜邦边领路边介绍。 “这么赚钱的吗。”范宁问道,随即他回忆了一下价格,顿觉恍然。 “当然,除了堂食的生意,饭店还有高端点心定制和外送服务,受到不少贵族或企业主青睐。” 范宁比出了厉害的手势。 有知者组织也有像这样接地气的嘛。 会长路子这么野,连外卖服务都发明出来了。 “走吧,直接去四楼。”杜邦说道。 在爬梯子路过三楼时,范宁朝里面张望了一眼,看到了长条的机械桨轮跑步机,各类力量训练器械,以及悬在沙坑之上大大小小的黑色沙袋。 看来虽然事务所招牌不起眼,但内部空间不少,这会没人,场地显得很大很空旷。 上到四楼后,杜邦打开了铸铁和耐热混凝土制成的旋启式防爆门。 黑暗之中,范宁闻到了空气里金属、油漆和润滑油的混合味道。 ------题外话------ 感谢幡田零爱你幼的月票和打赏,感谢哎呀JETAIME的月票,感谢甜甜甜食的打赏~ 第三十八章 人体描边大师 随着煤气灯的拉开,范宁在不大的武器库内,看到了钢铁陈列架上的刀具、枪械和子弹盒。 它们有的色泽暗沉,有的则闪着金属光泽的危险气息,气味部分类似于美术馆里父亲个人画室的颜料和松节油,但比它们更轻一点。 “会用枪吗?”杜邦问道。 “会,但很不熟练,以前父亲有一把。”范宁回答的内容和在警安局被审讯时差不多。 “那我替你挑。” 杜邦将一支支左轮拿到支架上安装的煤气灯附近,仔细检查。 随后范宁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把,触感轻便又厚实,坚硬又冰冷。 以范宁不太懂枪的眼光去看,它的观感也显得很粗糙,枪柄握把有温润的象牙光泽,但裸露在外的钢铁击锤、制动装置和黄铜弹膛又充满着暴力的机械美感。 杜邦解释道:“这些左轮虽然都是蒸汽铣床下的量产货,但每把都有细微区别。我给你挑的这把,枪管膛线和子弹轮对得最正,机械结构的间隙总体也少一点,能最大程度避免射击时的漏气。” “我们这些喜欢弹琴的人,可不希望自己的手指被那些漏出的高压气体和金属颗粒给废掉,除此之外,手感之类的因素都太玄乎,使用寿命也不重要,准度多半还是要靠自己。” “谢谢。”范宁笑得很真诚,杜邦这句话无疑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每周的子弹免费配额有一盒,二十枚,还有更多需要的话,一枚四个便士,自己领取完去下面登记。” 好吧,什么都是自己领取自己登记... 佛系自助管理风格? “那我先拿两盒吧。”范宁摸了摸自己鼻尖。 铜盒内黄澄澄的左轮子弹包着油纸,呈整齐的四乘五排列。 “如果你之前不太熟练,建议你从今天开始每天练习,穿过这间房你就能看到各种距离的靶场,尽情射击就行,每天会有人来清理。” “好的。” 范宁回想今天凌晨唯一的一次战斗,对这个建议完全接受。 有知者的身体仍然脆弱得像纸片人。 在那些性命攸关的时刻,关键的目的,就是要找到某个能用子弹把对方送走的机会。 能不能找到机会,取决于那些千奇百怪的神秘能力, 而能不能抓住机会,则看身体素质和枪法了。 以上至少是他目前的理解。 “杜邦,有个情况我想问问你的意见。”范宁斟酌着开口。 “嗯?是圣来尼亚大学的神秘事件有什么新情况吗?”显然之前的事情,维亚德林和杜邦都清楚。 当下范宁把希兰遇袭的始末说了一遍,包括他从灰衣男子口里得知的内容,和自己被特巡厅问询的经过。 这件事情太多地方自己拿捏不准,甚至是有点迷茫。 除了穿越的事情、父亲的事情、还有自己实际是靠一位名为“无终赋格”的见证之主路标晋升的事情...这三件事情现在自己还需谨慎查证。 其余的事情,自己不应该对指引学派有所保留,也没必要有所保留。 听完范宁的讲述,杜邦稍作思考:“你得到的信息有价值,但个人的建议,是不推荐你去那个‘西尔维亚’的聚会打探情况,收益和风险不成正比。” “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在圣来尼亚大学,博洛尼亚学派会在前面顶住压力,其次是特巡厅。当然,由于安东一家和我们指引学派的关系,得知你被卷入其中后,我们也已展开暗中调查。” “南码头区最近也发生了系列神秘事件,我们另外两名成员去那边调查,就是怀疑这些事件背后可能存在联系。” “最近会长不在,谨慎为好,等会员们周末回来,大家碰个头,交换一下各自的信息,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范宁微微颔首,杜邦建议的做法,的确更稳重,也让自己的心里踏实了一点。 “卡洛恩,你真的是才晋升的有知者?”杜邦问道 “准确的说就是刚刚,怎么呢?” 杜邦双手抱胸,倚着武器架,缓缓道:“我是在想特巡厅的那个本杰明,你是怎么做到在接受配合,又不被注意的情况下逃过他对你的星灵体搜索的?” “你别看他打扮得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他的年龄比我小了十几岁,现在应该只有二十七八岁。” “没想到杜邦已经四十多岁了,看起来完全不像,不过光从这沧桑的打扮来看,和本杰明五五开一点问题没有...”范宁心中暗道。 “本杰明的天赋极好,做事情又极端沉稳谨慎,深得特巡厅赏识。他应该早可以迈进四阶的中位阶,只是因为没有十足的避免‘迷失’或‘畸变’的把握,才迟迟没有尝试晋升。” 杜邦思索着继续道:“难道你刚刚晋升,就已达到三阶甚至有余?” “或许是的,我在接受初识之光时,的确感觉自己的灵从上一个瓶颈直接到了下一个瓶颈。”范宁回应道。 这个结果他不必隐瞒,原因保密则已。 “你的灵感天赋,的确有成为艺术家,甚至艺术大师的潜质,但是——” 杜邦语调一转:“千万不要轻视本杰明,这个家伙没准已经盯上你了,他虽然一直没有晋升,但就我们的情报,在乌夫兰赛尔被他所击杀的中位阶有知者至少有三个。而且他距离晋升不会太久了,之后的实力可能更加强横。” 范宁心中一凛,然后问道:“具体怎么判断自己或他人的阶位,又怎么进一步晋升呢?” “难以准确判断,也难以发现稳定的规律。“ 杜邦对范宁的两个问题都作了偏否定的概括。 “我研究得越深,越觉得神秘领域体系十分混乱。有知者灵感究竟是常人的几倍,没有很准确的测量方法,也不是确定阶位的唯一因素。这种看似细分的定义,其实是为了对应隐知、相位、秘仪等其他神秘学元素的级别,便于我们研究。” “至于晋升,大致路径很容易理解:接近辉塔,而后攀升。总体来说低位阶对应外围悬浮的那些‘荒原区’,中位阶对应登上‘环山区’,高位阶则对应越过环山,下到离辉塔最近的‘盆地区’,当真正穿过第一道门扉,进入辉塔时,就成为了‘遂晓者‘。” “但移涌中的情况实则千奇百怪,不断变化,不合逻辑,隐知文献中记载的规律总是存在数不胜数的例外,对有的人来说晋升的方法就像科学规律般有迹可循,有的人则连在移涌中看到的东西都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晋升后会拥有更强大的正面力量,有的人不擅战斗但侧面神秘能力防不胜防,还有的人晋升后反而更加迅速地走向死亡……” “我的建议是,保持研习心态,时刻壮大灵感,但不要过分追求晋升。你应该清楚,想从移涌中回到醒时世界,需要折返自己来时的落点,而在移涌中保持清醒,比在清梦中要难得多,越往深处前进意识越模湖,尝试跨区晋升是最可能酿成‘迷失‘惨剧的。” “感谢解答。”范宁牢牢记住这些信息,在敬畏心大大提高的同时,也不免带上疑惑。 自己通过再现音乐来壮大灵感的方法,在晋升时是可控的吗? 不过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当自己填充完教堂大理石门的螺旋第一环时,可能就是下次晋升中位阶的时候了。 “你们音乐学院的四年级学生,现在课程还多吗?”杜邦问道。 “比之前少了很多,但还是有,比如明天是一整天。”范宁回答。 “嗯...钻研艺术的有知者很有优势,这关系到灵感。音乐、枪法、身体素质的锻炼、古语言的学习、隐知的研究,这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杜邦把一小片白铜钥匙抛给了范宁:“会长把209的办公室分给了你,我已安排人清理了一遍。” 范宁伸手接住。 “我继续去练琴了,你自己的各项事情,自己安排好,下次过来时,我有一些基础神秘学知识需要尽快教你。”杜邦说完下楼。 过了几秒,楼梯间又传来这位古典吉他手隐隐约约的声音:“对了卡洛恩,我们饭店下还有个地下室,你不要自行前往,那里很危险。” 这句话勾起了范宁的好奇心,但持续的时间很短暂,他可不想去作大死。 “嗯,所以最近的事情,除了调查事件和保护希兰外,还会有:写曲子、练钢琴、练射击、锻炼身体、学习古语言和神秘学知识,以及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委托或任务...还有,搞钱。” 看来有知者也需要996啊... 射击场内。 范宁站在10米远的靶场,用手指拨开左轮固定栓,慢吞吞地甩出弹匣,把黄铜子弹一枚枚地压进弹仓。 他不紧不慢地摁压枪身,合上弹匣,后拨击锤到位,随后抬起手臂。 眯眼瞄着前方的10环靶子,扣动扳机。 砰!——砰!——砰!—— 枪声响到令人耳鸣。 浓烈的火药味有点呛人。 尝试着射击了三次后,范宁掂了掂枪的重量,皱眉看着它粗糙不平的表面。 看来自己凌晨的时候,一米出头的距离爆头,还是靠了点运气? 一枪命中1环,两枪脱靶。 他有点无奈地苦笑。 “人体描边大师还有救吗?” ------题外话------ 感谢Bersbudo的月票~试水推再次晋级了,下周开始网页和app双分强,嗯,有点兴奋,写了3k,要不明天继续试试双3k?可以厚着脸皮再球球票咩? 第三十九章 琼的调查结果 范宁站在靶场,退掉左轮弹匣中剩余的三颗子弹,暂时装入肋旁的水牛皮革弹袋。 他决定每天练枪时,先从弹匣装填和瞄准练起,少部分时间用于射击。 等各个状态下装填和瞄准动作都熟练后,再逐渐加大射击练习的比例。 “除掉一周二十发的配额,额外一枚子弹四个便士,相当于街边摊一顿饭钱,还是加量的那种,悠着点。” 摁开固定栓,甩出弹匣,装填子弹,压入枪膛,后拨击锤…… 做出抬臂动作,稳住手臂,收回,甩出弹匣,倾倒子弹,再装填…… 他刻意压低了局部单组动作的速度,而是追求整体的速度均匀,动作流畅。 在从容的,来得及思考的反复练习中,让手指熟悉各个部件的相对位置,仔细体会它们的触感,体会双手的配合。 他的态度就像认真慢练乐曲的钢琴手一般。 在常人看来枯燥无比的动作,范宁站在枪靶前,第一轮就反复练了半个小时。 坐下来休息一会,甩了甩酸胀的手臂,继续练习慢速装填弹匣。 在站着装填较为熟练后,范宁再尝试走动着装填、坐着装填、躺在地上装填,还有看向远方,用自己的余光装填。 不过都刻意压低了速度,反复体会手中的感觉。 类似于练习一首高难度快速钢琴曲的前期阶段,他并不急于提速。 空旷的四楼靶场内,机械的撞击和摩擦声不断响起。 一个小时后,范宁对这把左轮的手感已经熟悉了很多。 最后也尝试着做了十来次射击练习,凭接有知者的强大灵感,逐渐调整状态,10米靶的环数已经到了3-6环这个区间。 他下回到二楼,打开209的办公室,顿觉眼前一亮。 不愧是有知者的办公场所啊…… 这里的条件他甚至觉得比杜邦的房间还要略胜一筹。 20个平方左右的面积,墙上裸露着煤气供暖与照明的局部管道,配有独立盥洗室,全套的办公桌椅柜,可以横躺的布质沙发,以及嵌有墨绿色压印皮革的茶几茶具。 最让他感到满意的,是办公室还有一台棕色的“克缇西比奥”牌立式钢琴,和希兰家里同一个牌子,只不过她家是昂贵得多的七尺三角钢琴。 但这一款,在立式钢琴里面也算高配,市场价格约为40-50磅,比自己家卧室那台老破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范宁试着弹了几首小曲,对它的手感颇为喜爱。 然后他在琴凳盖子下找到了一叠崭新的五线谱印刷纸,坐到办公桌前。 桌子的面料是一整块的琴背纹胡桃瘿木,带着镂空的锡格纹饰,下面有几个线条精致美观的小抽屉。 下午剩下的时间,他边回忆,边在上面默写肖邦《幻想即兴曲》的钢琴谱。 其间,前台值班的老太太敲门询问了他的订餐需求,在楼下的伙食和隔壁盒饭店之间,范宁选择了后者——大多数同事在大多数时候的选择。 再然后,负责财务和后勤的小伙子维莫德又来敲门了一次。 给他送来了一个崭新的男士手提双层公文包,牛皮材质,闪闪发亮。 还有4金磅的崭新纸钞——小伙子解释是因为范宁赶上了月底加入指引学派,11月会发半个月的薪水。 文印室里,笨拙的蒸汽动力轮转式印刷机嘎嘎作响,缓缓吐出印有《幻想即兴曲》的凋版书写纸。 范宁收好各类所需小物品,走回不远的伦万大道公寓。 他更替了一套用于换洗的整洁礼服——至于家居衣物,安东老师那间自己的常住客房里存货不少。 随后将左轮枪袋藏于腰间,戴好丝质黑礼帽,提着牛皮公文包,持着红木手杖出门。 “有点像那种需要经常出入议会的绅士了。” 站在一家服装店外的落地镜门口,范宁如此调侃。 抵达圣来尼亚大学门口的时间接近下午五点。 文史学院由四栋复折式风格的建筑联排组成,银色和灰色的主色调,刻有浮凋的隅石和飞檐连结出线角和细部,本格主义气息十分浓郁。 范宁从四周爬满藤蔓植物的正门走进,循着昨天中餐时三人的聊天记忆,对照各处指示牌,寻找琼今天上专业课的教室门牌号。 “这边的女生比例感觉比音乐学院还大啊……” 正值下课时间,学生们成群结队地鱼贯而出,这些建筑的过道和楼梯要比范宁前世的大学窄不少,范宁一人逆行,几次差点挤掉了自己的礼帽。 正在他缓步挤过某层楼的转角,持续感叹在这个没有手机的世界,要找人实在太难时—— “砰”的一声,一道快步小跑的灵巧身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自己胸口,带起一阵凌乱又清甜的香风。 “呀——”少女软软的呼喊声响起。 周围路过的学生顿时有不少放慢脚步,侧目围观。 黑色的男士丝质礼帽和白色的女式小软帽双双跌落在地,范宁手忙脚乱地蹲下捡起,再把残余着温热的小软帽递还给对方。 对面女生穿着一件非正式的水绿色羊绒风衣,里面是一字领的罩衫和浅色百褶长裙。 “琼,你跑这么快干什么。”看清了对方精致小巧的脸蛋后,范宁哭笑不得地开口。 琼伸手揉着自己光洁的额头,嗓音还是那么愉快又活泼:“我准备找你有事来着,今天我下课晚了五分钟,怕你在学院那边已经下课走了。” 范宁疑惑道:“我今天哪有课,之前明明说的是明天上课。” 琼吐了吐舌头:“哦那我记错了。” 范宁憋出内伤:“……晚上吃什么。” “走吧,先去你们音乐学院,你之前让我进行的调查有进展,我要去和你确认个事情。” 琼领步走在前面未停,回望范宁的眼眸间带着一丝得意,示意自己快点跟上。 “这么快?确认什么?”看着琼手里提的挎包似乎装得满满当当,范宁突然感觉自己有点看不透她了。 “之前你问的我们院死亡的诺拉·卡尔学姐,经我的调查,她和你们院的死者弗尔坎·哈维认识。” “这就奇怪了,他们还是熟人啊。”范宁说道。 饶是他现在已经是三阶有知者,想起这俩人一个自己缝住眼睛和口鼻,一个钻到钢琴里的死亡,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这两个人认识,是因为他们是情侣关系。”琼说道。 “哈?” “地下恋情的那种。” “这你都能调查的到。” “当然。”琼的小巧嘴角微微扬起弧度,笑意盈盈地说道,“不信你去发展一段地下恋情试试,我分分钟帮你查出来。” “别,我害怕。”范宁尴尬地咳嗽两声,“所以然后呢?” “然后,因为你跟我说了你那晚的遭遇,我也就重点查他们近日的生活轨迹,看有没有和你类似的场景,结果真有。” “什么?” “我们学院最近和几个院校之间有个合唱比赛,在事发前一天晚上,合唱团借用过你们院的4号室内乐小厅进行了一次排练,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当然,它就在我上周五上课的1号厅楼下。” 圣来尼亚音乐学院的演出场地资源还是挺丰富的,光这种百人观众规格的小室内乐厅就有6个。 1、2、3号厅是音乐学院教学场地,平时不对外开放。 4、5、6号厅则是活动场地,全校师生可自由进出,当然若有长时间的排练或演出活动,也需要提前预约。 “诺拉学姐是一位语言学及声乐爱好者,在文史学院合唱团担任女高音领唱,她的男友,也就是音乐学院的弗尔坎学长则受邀过来,在当晚的排练上担任艺术指导兼钢琴伴奏。”琼继续说道。 范宁对了下自己记忆中的时间。 上周四下午,在安东老师家中最后一次研讨音列残卷。 上周四晚上,4号厅是文史学院合唱团排练。 上周五白天,这两人先后死亡。 上周五晚上,1号厅学院公开课,原主和安东老师见了最后一面,课后滞留探讨古代音乐素材,自己从前世的室内乐音乐会穿越,看到舞台2具人形轮廓,后不久安东老师在家开枪自杀。 “很重要的信息。”范宁微微颔首。 警方之前当然也调查过死者的活动轨迹,但结合自己的口供后,他们关注点可能主要在上周四下午的那场“聚会”上。 从而,得出音列残卷是导致系列事件的直接原因,后该物品被特巡厅查封。 那这两个类似的室内乐厅场景呢? “所以上周四晚上,4号厅排练发生的事情也很重要。“范宁说道。 “没错,真棒。”琼愉快地表扬范宁,“你现在带我过去,好不好呀?” ------题外话------ 2.9k,还是别强行水到3了.. 第四十章 回溯秘仪 “就是这里吗?”琼清甜的嗓音带着回声。 “没错。” 室内乐小厅内光线昏暗,门外偶有下课路过的学生脚步声。 范宁走上舞台,这边的布局和1号厅类似,一百来个听众席,上有一台四尺半的波埃修斯牌小三角钢琴,一些谱架和座椅被堆到了舞台的一侧。 四周高处有几盏煤气灯常亮,隔着彩绿色的玻璃透着微光,除此之外其他的灯,范宁也不清楚控制台在哪。 “你知道清洁工具储藏间在哪吗?”琼问道。 “问这个干嘛?”范宁语气有点疑惑。 不过他还是伸出手,“一般是在那个走廊通向的后台房间,我带你去看看。” 过了几分钟后,在琼的指挥下,范宁端着盆水搁到了听众席最前排的中间,他的肩上还披了条抹布。 “辛苦你啦。”琼示意范宁把抹布递给自己。 她弯腰,伸手,捧起一点水,洒到舞台的前沿地面,舞台上下的高度差约超过半米。 然后跨上舞台,蹲下用抹布开始仔细擦拭。 “你是来做保洁的吗?” “虽然音乐厅已经是很洁净之处,但等下作为祭坛还是需要再打扫一下。”蹲在舞台上的琼回头朝自己一笑。 “祭坛?你真的会什么秘仪吗?”范宁饶有兴趣地看向琼。 “神秘学里一个不算难的回朔启示秘仪,想学吗?我演示给你看哦。”琼的笑声温柔又得意。 到底是青铜还是王者啊,不会作死吧... 如果是之前,以自己谨慎的性子可能会劝告阻止,但他现在已经是有知者,有什么小打小闹的危险,自己应该能察觉并给予帮助。 “我来帮你擦吧。”他提出了作为一位绅士的建议,拿回抹布蹲下。 “把门先锁好。”琼说道。 “有人想进来怎么办?” “就是怕有人进来干扰仪式。” “好吧,那我暂时锁一下。” 随后,琼开始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拿出各种东西。 她将一个稍大的组合烛台放在自己的远端:“这象征我祈求的对象。” 将一个小的单个烛台放在自己跟前:“这象征我自己。” “祈求的对象?不会是什么奇怪的见证之主吧?”范宁内心还是有点担忧。 他觉得自己的神秘学知识太贵乏了,不知道该不该放任琼去祈求。 但她都活到这么大了,应该没事吧? “你祈求的这位神叫什么啊?”范宁换了好奇的语气问道。 “这位见证之主的神名叫‘冬风’。”琼说道。 “你知道见证之主这个词?”范宁惊讶了。 “部分神秘学书籍里对神灵的称呼嘛,因为她们会见证我们仪式的落成,看来你也知道呀?”琼划燃火柴,先点燃对面组合烛台的4根蜡烛,再点燃象征自己的1根。 “我听安东老师说过。”范宁看着琼手中的动作,“对了,为什么象征见证之主的烛台有4根蜡烛?自己却是1根?” “这是不固定的,这次用4根,是因为4在神秘学灵数中,有‘计划、勘测、度量、归类、记录’等含义,对应见证之主‘冬风’在记忆和逝去之时方面的掌控。” “不过象征自己的蜡烛一般都是1根。1在神秘学灵数中是‘开端与首创、单一与孤立’之意,代表自己意识或意志的面向,1根蜡烛即是象征着‘真我’或‘我是’。” 你应该不至于是青铜,至少是黄金段位了...范宁听得目瞪狗呆。 “好啦,我要专心布置秘仪了,可能来不及说话哟,有不懂的地方之后再问我啦,一顿好吃的,教学半小时。”琼嘻嘻一笑。 范宁稍侧于琼的目光中站立,做稍长的眨眼,试图把周围的景象印于脑海,随即想象三道无始无终的光束交汇于胸口,化作珍珠般色泽的球状星体。 他眼眸中澹金色的流光一闪而过,在“烛”的灵感催动下,球体缓慢扩张,形成一个灵感的“场”,包裹住周边的事物,随即视野蒙上了一层暗金色,不同的事物显现出异质的各类光影。 在这种状态下,他开始观察琼的动作。 她在祭坛中放置了粗盐碟、清水碗、一大一小两张羊皮纸和羽毛笔、以及一枚用深色物料包裹的便士铜币。 用羽毛笔蘸了墨水,在大羊皮纸上画出了三条总体平滑,但末端卷曲的不规则弧线,作为见证之主“冬风”的见证符,铺于祭坛基底,另一张小羊皮纸则写上了自己名字。 “蓝宝石、绿玻陨石和粗盐的混合矿物。” 琼再从小瓶取出蓝绿相间的水晶颗粒,堆在三个点,最后洒上粗盐,围成一个封闭的三角形。 “嗯?” 在曲线合并的瞬间,范宁的灵知的确发现了祭坛内有极其微弱的异质色彩:粗盐碟是澹紫色的“钥”相,清水碗是暗银色的“荒”相,而那枚用深色物料包裹的硬币,则呈现一种灰白条纹的特殊光影,他不确定这是什么相位。 那盆水则被琼放在祭坛外侧,然后取出一面镜子沉于水底。 “赤杨、月桂叶、鹿舌草的干粉混合物。” 琼又取出一支用铜勺、铁丝和阻燃柄铆合而成的燃烧匙,将香粉移于烛火上方,燃尽成灰。 周围弥漫着草木香和类似范宁前世的中药混合的味道。 “这是乳香精油。”琼将滴管中的液体甩入远端烛台第一根蜡烛。 “嘶——” 雾气蒸腾,带着树脂气息的奇特香味飘出,让人的心神安逸又慵懒。 “我们拜清‘冬风’,午夜失落之神,凄美凋零之神。” 琼甜美的嗓音蹦出几组特殊的音节,节奏重心靠后,似呢喃和果决的交替,并带有较多的塞擦音和边音。 “这是什么语言?”范宁根本听不懂,但心里十分惊讶:“这不是古霍夫曼语,也不像利底亚王国那边的兰格语,或神圣雅努斯王国的雅努斯语。” 他还想了想曾经听过的,一些边境或偏远山区的尼勒鲁人或通古斯人的语言,都不像。 这是第3史的图伦加利亚语?...安东老师痴迷于研究古代音乐,对很多古代语言都有研究,范宁偶尔听说过这门语言的大致听感特征。 按照学界对“死语言”的定义,世界上最后一位以图伦加利亚语作为母语的人类,死亡于新历300多年,也就是说这门语言已经死亡600年了。 虽然现在的历史和语言学家们,对其文字释义的研究成果尚算丰富,但大量的读音已经失传,除了极少研究古籍的学者有所涉猎。 这小姑娘,不简单啊... “寒霜之主,慎思之主,迷雾之主。她永世不言,世人所铭记之一切过往,亦将褪至纯白,索然无味,唯缄默之启示悬置于心。” “嘶——”第二滴精油被蒸发。 “凝视她者将如沉船倾覆入海,铭记她者将谕旨葬至严冬降临,今日拜请她者次日不应服侍,祀奉于明日者永不祀奉为她。” 琼飞速地念着用图伦加利亚语写成的祷文,并在四根蜡烛中都滴入乳香精油。 祭坛雾气蒸腾。 随后她拿起银钥匙,在燃烧匙内的草木灰尽上摩擦几次后取出。 再持着钥匙入锁处,朝身外侧伸出,围绕舞台的钢琴前半区域,和听众席前排,绕行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圈。 范宁的“灵知”隐约觉得,琼手中的钥匙所划轨迹区间,似乎受到了什么存在的关注。 “秘史千头万绪,不为人知,我仅祈求窥见所指之处,关于诺拉·卡尔的闪烁过往,以束缚和遮蔽为基石,灵感枯竭亦不觉沉重。” 回到祭坛,念完最后一句图伦加利亚语祷文后,她将那张写有自己姓名的羊皮纸,在象征自己的烛火上引燃,丢在粗盐碟中。 在纸张即将燃烧殆尽时,她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在封闭的粗盐三角形上抹出了一个缺口,对准了水盆的方向。 琼闭上眼睛,轻声呢喃道:“圣哉,圣哉,圣哉,见证之主。” 声音温柔得像轻轻安抚枕边之人进入梦乡。 莫名的一阵清冷之风刮过音乐厅。 在范宁的“观察”下,祭坛中三种本来微弱的、静态的相位光影,突然被扬升了起来,以暗银色的“荒”相为主,紫色的“钥”相被另一种相位切割成条纹作为点缀,彼此交错着流向那盆水。 这位妹子真有点东西啊...范宁这下真的惊叹了。 从他“看到”的场景来推测,这位神名“冬风”的见证之主,执掌的相位应该是“荒”,和灵隐戒律会的正神“渡鸦”一样。 他看了看琼,除了眼色似乎有点疲惫外,没有什么其他异样,放心了不少。 地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抖动一般,水盆里的水平面开始震动! 琼走到水盆跟前,看向在水的震荡之下,那面沉底的镜子。 ------题外话------ 又是2.9k,感谢书单主AIOYOO的收录,大家可以搜索一下去点个赞(逃...)(第一次被加书单,不晓得这个用处大不) 第四十一章 镜面与水波的启示 昏暗的灯光下,沉于水盆中的镜面,对事物的反射本就不甚清楚。 在水面的振荡中,各类景象的碎片不断排列组合,跳跃翻腾。 琼蹲在水盆边躬着腰,一只手攥着裙摆,一只手捂着自己罩衫的一字领口,脸蛋凑到水面附近仔细观察。 “看不出什么东西,这也太乱了吧。”站在旁边的范宁好奇地看着,“但这些景物反射的确确实实不是周围的景象……这可有点奇怪。” “咦?~~~~~~??”琼的嗓音清脆又懵逼,拖了好长好长。 “不可能啊,怎么回事呀?” “调查有误,这两位学长学姐没来过这里?” “还是被什么因素干扰了?” 琼自言自语了一顿,然后站起来看向范宁,语气好像有点疲惫,又有点尴尬,还有点委屈:“卡洛恩,我可能是哪里搞失误了,你要不要等我再试一次。” “你先等一等。”范宁蹲在了水盆旁边。 他想象着自己那三道光束交汇后扩张形成的球形灵感“场”,以更浓郁更粘稠的力度包裹住眼前的水和镜面。 三阶有知者的灵感全力催动,在飞速燃烧之下,范宁眼眸中的澹金流光变成了白炽色。 他觉得水面那些跳跃的景象碎片之上,有什么附着的斑点或图层澹化了、溶解了、剥落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震荡中,镜子里的黑礼服男子弹着钢琴…… 镜头切换,钢琴旁边的多层台架上,站着唱歌的男男女女,他们穿着黑礼服或白礼裙,手上展开着乐谱…… 镜头切换,台下坐着一些听排练的人,大约只有二三十位,基本坐在前三排…… 镜头切换,排练结束,男女散开,部分走下舞台,亦有部分听众走上舞台,大家互相聊天…… 镜头切换,黑礼服男生和白礼服女生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彼此谈笑,期间还打过呵欠,撑过懒腰…… 镜头切换,陆陆续续有过三四人坐在钢琴前自娱自乐弹奏,由于着装比较同质化,不太确定是否包含之前排练的演奏者,另有几人在琴旁围观聊天,也有一些人离开了舞台…… 镜头切换,场景迅速变黑暗,似乎是音乐厅灯光熄灭。 随后出现了一张人脸。 莫名的一阵更清冷的风刮过。 “我去。”蹲在旁边的范宁,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来发现是自己的脸。 回头看向祭坛的蜡烛,已经全部熄灭。 范宁陷入了沉思。 琼马上开始收拾祭坛,清理物品,神色十分认真。 过了几分钟后,她问范宁:“你后来那么认真,是看到了什么吗?” 范宁简要地把几个场景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我一直都看不清楚,奇怪了。”琼侧着头,手指勾着发丝转圈,“卡洛恩,我之前这招一直挺灵的,真的。” 范宁搭上抹布,端起水盆:“你可能最近没睡好,琼。” “有可能吧,最近吃了太多零食,在很晚的时候。”琼扁了扁小嘴。 将所有物件归位后,两人走出音乐学院,天色已黑。 “你今天为什么去找我了呀?”琼仰起头看向范宁。 “你不是想去下周六麦克亚当侯爵夫人的音乐沙龙吗?所以我就准备去约你,排练一首曲子在沙龙上演出,希兰我也会叫上。” “好呀好呀,哪首曲子?你想让我给你吹长笛吗?”琼特别愉快地答应道。 “不是长笛。”范宁摇头,“我在写一首弦乐四重奏,你上次说你还兼修了小提琴,我想让你担任第二小提琴,希兰担任第一小提琴。” “哇,你写了一首完整的,多乐章的严肃室内乐作品?卡洛恩,你真的太有意思了,不愧是青年作曲家呀!”琼漆黑的眼眸放着光,“那中提琴和大提琴手呢?” “到时候你就认识了。”范宁说道,“明天下午下课后,你来和我们碰头,我先把谱子分给大家。” “好呀,去哪里呢。” “看看音乐学院的小室内乐厅哪个能用吧。” 琼用葱白般的手指抵着下巴,想了一下:“对啦,我们院明天应该预约了整天的4号厅,但正常情况不会排练到晚上,就去这里吧?” 范宁点点头:“如此最好,你的图伦加利亚语是跟谁学的?” “诶?你能听出来呀,我跟希兰学的呀,她和安东伯伯都懂这门语言。” 对了,安东老师对古语言有研究,希兰也是历史书的爱好者……范宁想起了这一点。 看来自己之后学习古语言,不必舍近求远啊,就是不知道希兰的水平处于什么位置。 带自己入门应该绰绰有余吧? 琼问道:“刚刚仪式看到的那几个场景,你有什么想法吗?” 范宁皱起眉头思考:“场景的某些性质,非得说相似,的确还是能找出相似的地方...” “首先环境都是在这样的室内乐厅,都是先聚集再陆续散场,而且当事人除了上过台,也在台下聆听过演奏...” “但是这些相似之处,都太一般化了...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细节,这都是一些在排练、演奏、教学活动中很容易出现的场景…” 琼点点头:“你有没有觉得,这次事件,在这些当事人里面,你自己反而是最特殊的一个。” 范宁说道:“当然了,我还活着。” 因为自己穿越过来了呗,不然现在还穿着实验服,在城乡结合部搬砖。 “不,还有,你是在当场遇到出事的,而他们都是回去后出事的,包括安东教授。” 范宁微微颔首:“好吧,这也算是一个特殊点。但我觉得需要再去自己当时经历的现场回朔一下,找找这两者有没有什么共同点,不然我光凭回忆不够直观。” 琼说道:“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范宁摇头:“去不了,1号室内乐厅是公共教学场地,我拿不到钥匙,我们也不能在教学时间去做这个仪式,对了,它有什么时限吗?” 琼解释道:“当然时间越近越清晰,一周之内的完整度和清晰度会较平缓地下滑,再往后急剧模湖,到最后只剩下模湖的光影或形状。” “现在是四五天的样子。”范宁数了数,“我想想办法吧,看有没有在1号厅布置仪式的机会,今天先这样,谢谢你啦。” “不客气哟作曲家,期待你明天的大作。”琼愉快地向范宁道别。 …… 晚上,安东教授的小别墅,一楼会客厅。 “卡洛恩,我要听尼曼的《前奏曲集》。”希兰抱着一本厚书,靠在沙发上翻阅。 “今天没时间。”范宁坐在钢琴前,不过没有对着键盘。 他在一块悬于右手边的移动折叠式写字板上奋笔疾书。 时不时根据记忆的内容,转身在钢琴上做一些片段的尝试与确认。 两把小提琴的两行高音谱号、一行中提琴的中音谱号、一行大提琴的低音谱号,在四行一组的弦乐四重奏乐谱印刷纸上,一个个音符跃现于范宁笔尖。 晚上接回希兰后,范宁同她说了排练的事情,她欣然地把最近的晚课全给请假了。 在管理制度颇为严格的初等文法学校,也只有她这种学霸级的人,才能做得这么顺利。 “我回房间了,晚安。”看了一个多小时书后,希兰起身上楼。 “和昨晚一样,有异常叫我,我今晚在客厅。”范宁停下了手中的笔。 “我察觉不了怎么办。” “放心睡觉,我可以。” 虽然和昨天相比,两人的空间位置离得更远。 但范宁有充足的信心察觉风吹草动,他现在的灵感直觉异常敏锐,如果相位有异常波动,自己就算在睡梦中也绝对会惊醒。 揉了揉自己的脸和额头,范宁继续写作弦乐四重奏,直至半夜很晚。 完成了前两个乐章后,他直接在沙发上躺了几小时。 翌日,全天有课。 护送完希兰后,范宁去往圣来尼亚音乐学院。 尽管昨天写作到深夜,他仍然觉得精神状态十分的好。 穿着正装提着公文包,提早二十分钟来到阶梯大教室。 今天是大四全院的公共课程,上午为《音乐美学发展史》、下午为《音乐教学法导论》。 “今天人挺多啊,大家都来挺早啊...” 明亮的光线,柔和的香薰,光洁的木制地板,宽敞的长条黑漆桌。 部分人已落座,部分人抱成几团站着聊天。 “今天气氛有点不寻常啊,不是,你们都盯着我干什么?” 往里走了几步后,范宁突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题外话------ 感谢欢谨的月票,感谢大草莓莓、爱华、木子桂1的打赏~话说大家觉得现在的简介拉胯吗?要不要再写一版啊T^T... 第四十二章 场面一度混乱 阶梯教室内,男男女女的目光都落在走进的范宁身上。 有一部分是好奇、惊讶,或想上去与自己搭话。 而另一部分以男生为多的目光,好像更复杂了,有敬佩、羡慕、嫉妒,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敌意? “他就是卡洛恩·范·宁?” “他也没什么很特殊的地方啊?怎么会...” “罗尹小姐找错人了吧?” 这些声音范宁听得不是很清楚。 他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到走路的双腿都开始发软。 我怎么了?? 还有那边怎么围着这么多人.. 阶梯教室偏中间排的略高处,众人让开了位置,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她的年纪应该约和自己相彷,乌黑色的长发高高盘起,身穿修身的浅色褶边裙和白色罩衫,外套是纱质的鲜红色宫廷披风,领口周围的柔嫩肌肤覆着蕾丝边饰。 “嗒...嗒...”高跟鞋上的钻石光泽映衬着白皙的足背,上方几缕银色流苏遮挡脚踝,随着她一步步地走下台阶微微摆动。 随着范宁抬头的目光注视,她清澈的蓝色眼眸浮现出了友善且亲近的笑意,端庄的外表终于被一丝丝少女的俏皮所调和,但言行间仍不失贵族小姐的优雅。 “范宁先生,罗尹向您问好。”她走到范宁跟前,盈盈行礼。 教室里,几大堆围观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罗尹眼眸中的笑意,行礼的曼妙身姿,就像一汪澄澈又冷冽的深水,淹得倾慕者几乎喘不过气来。 “真的是找他的?” “就因为他上周六创作了那首《幻想即兴曲》?”有人难以置信地摊手。 “不可能,以罗尹小姐的才貌和地位,外面追求她的知名艺术家也在排队呢。”有人予以激烈反驳。 “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肯定是要找他说什么正常的事情。”有人理性分析。 “我也想和罗尹小姐聊点什么正常的事情。”有人陷入幻想。 “我头一次见她跑到其他年级的教室找人。”有人语气很酸。 “我从没见过罗尹小姐这么礼貌地主动向男生问好。”有人语气更酸。 “你的意思是罗尹小姐不懂礼貌?”有人擅长挑刺。 “不是,不是,我那句的重点是‘主动’。”前一人忙不迭解释。 …… 看着少女高挑的个子,精致的容颜,甜美的笑容,哪怕是前世在学校感情生活相对丰富的范宁,也承认自己感觉到了惊艳,他很难不失神了那么略微几秒。 “您好。”随即范宁尝试确认,“是上次的那位罗尹吧?” 不是范宁脸盲,主要是以前他真没太注意过罗尹,梦境中的女孩子面容也模湖不清,加之周围的窃窃私语他又听不清楚。 不过根据眼前女生的气质,以及上次的约定内容,他大概有六七成把握,所以开口尝试确认。 哪知道他这句话让周围窃窃私语的男生一下炸开锅了。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种语气和罗尹小姐说话的。” “好家伙,他认不出来罗尹小姐?” “我每句话深思熟虑,最后还是一无所有,这他凭什么不凉透?” 罗尹伸出白皙如凝脂的双手,将一枚镀金的硬质宽大信封递给了范宁,上面封着火漆,盖着拥有复杂图形的纹章,缠着一圈鲜红的丝绒装饰物。 “范宁先生,这是给您的。” “谢谢。” 范宁伸手接过后,觉得周围的人,突然有了一种隐隐约约要冲上来跟自己干架的趋势。 “信?罗尹小姐给一个男生送了信?” “我特么,我特么绝对看错了,肯定是我昨晚喝的酒还没醒。”有人崩溃捂脸。 范宁觉得环绕于众人的灵感共鸣强度,已经可以抗衡自己一个三阶有知者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位罗尹·麦克亚当小姐在学校的魅力和知名度究竟有多大。 “罗尹小姐,您不用这么着急啊。”范宁的语气有点哭笑不得。 这,大家上次已经约好了下课碰头啊…… 今天整得这一出,你是不是要负全责啊…… “是我听错了?他要罗尹小姐别着急?”有人已经冲上去一个箭步,又被身边人给拉了回去。 “技巧!这可能是一种技巧!”有个男生此刻恍然大悟,“难怪卡洛恩·范·宁可以得到罗尹小姐的垂青,我懂了,我等下要拜他为师。” “这里面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有个男生变成了卡带复读机。 看到这一幕的范宁颇为头痛地揉了揉自己脑袋。 是什么?是你们所有人都喜欢的东西可以了吧!... 所以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 罗尹撇了撇嘴,俏脸浮现出一丝愠色,只是这样使她的气质反而更动人心魄。 但随着她稍朝两侧的扫视,周边人一下安静了不少。 看来只有魔法可以打败魔法...范宁心中继续腹诽。 “范宁先生。”罗尹的嗓音仍旧优雅又甜美,“因为之前的委托并非交易的性质,为了表示罗尹的诚意,必须提前支付您报酬。信封内还有以我自己的名义向您做出的邀请,虽然赫胥黎叔叔也已经邀请了您...” 她眨了眨眼:“但一位青年才俊、一位作曲家、一位有知者,同时收到很多人的沙龙邀请是应该的...” 说到有知者那个单词时,她压低了声调,眨了眨眼。 “我要去自己年级那边上课了。”最后她向范宁道别,“今天事情有点多,晚上可能会晚二十分钟,这也是需要来跟您提前报备的原因。” “我就不送你了。”范宁持续性揉着自己的脑袋。 罗尹再次行礼,倩影在教室门口消失。 “那个,卡洛恩同学,上次你说好的曲谱...”一位白裙女生看到两人对话已经结束,上前轻轻地开口。 她的声音有一丝羞怯,好像是周六自己从台上下来后,和自己说话的第一个女生。 范宁刚刚挤出笑容准备回复,几个不同方向的男生女生上前一步,把自己围了起来。 “范宁同学,我当时是第三位,你说好了整理出来分享给我的。” “卡洛恩,我也要一份《幻想即兴曲》可以吗。” “啊——你干什么?”一位小个子女生的惊呼。 这几位上前索要曲谱的同学,被后面更多围上来的男生挤走了。 他们的声音可吵闹得多: “卡洛恩,你肯定是用了什么欺骗的手段,不然罗尹小姐怎么可能会跟你约会?” “卡洛恩,放弃吧,你的平民身份配不上他。” “卡洛恩,快告诉我你的信里面只是工作公文,不是罗尹小姐给你的情书。” “范宁,罗尹小姐都来找你了,你凭什么不送她出门?你还是个绅士吗?” “范宁,你敢不敢跟我去外面决斗?” 在上课前的十分钟,教室里面乱成了一大锅粥。 “大哥,现在已经912年了...”听到有人连决斗这个词都喊出来了,范宁觉得这事情越来越离大谱了。 要不是信封里实打实装着500磅纸钞,他简直想把它扔人堆里去。 “这场面我真没见过啊......” ------题外话------ 感谢魔仙堡堡主赵四的打赏~ 第四十三章 第二轮测试的消息 正当范宁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帮男生的吵闹声差点掀翻教室时—— “砰!” 前排角落传来一声沉闷的捶打桌面的声音。 “吵死了,你们有完没完?” 一道清冷的男子声音传入众人耳朵。 说话之人穿着笔挺黑礼服,高高瘦瘦,面容冷峻,正是年级一组的组长,钢琴系的默里奇。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上仍拿着钢笔,指尖还带着墨水的痕迹。 “这就是你们作为一名帝国公学学生的绅士风度?”默里奇的灰色眼眸带着寒光,缓缓地扫视着众人,在其中闹得最凶的几个人身上停留得更长。 范宁心中终于暗松口气,这位组长此番应该能替自己解围了。 “就是啊,你们无不无聊?” “你又不要谱子,挤在前面捣什么乱?” “就是,你喜欢罗尹小姐你自己上啊,你上他干什么。”有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生,由于过于生气,表述已经出现了混乱。 妹子你这是什么虎狼之词...范宁听到这句话差点吓得一个哆嗦。 但总之,最开始找范宁搭话的几个学生也开口表达了不满,后面附和的人越来越多。 于是,范宁引起了众怒,然后这些人又引起了更多人们的众怒…… 最后他们终于散到了各个方向落座。 只是那四面八方的眼神……如果能杀人,范宁觉得自己早已经没了。 “见鬼,二组三组的卢和塞西尔这两个家伙,一个请假,一个没选这门课。”默里奇都囔一声后坐下,继续把自己埋在厚厚的书籍和纸张里进行创作。 长舒一口气,范宁低头拉开了自己的公文包:“不好意思各位,那首《幻想即兴曲》我可能没有印刷够,这里只有十份。” “我最先的。” “我之前是第二个。” “我也是最前面那几个。” 每份曲谱九面五页,范宁都已用铁丝装订机整理好。 “谢谢,卡洛恩。” “谢谢。” 范宁一份份地递到了众人伸出的手中。 “额,实在不好意思,好像实际是九份,最后那个是我的手稿。”范宁看着眼前可怜兮兮伸着手的黄裙女生。 “可不可以给我嘛。”她的眼中放着光。 “不行哦。”范宁礼貌地拒绝。 昨天写完《幻想即兴曲》又写弦乐四重奏,手都快写断了好不好! 感觉众人盯着自己手稿的眼神更为热切,他忙不迭把手稿塞回公文包。 “各位,你们课后借旁边的同学复印一下吧,楼下就是普肖尔出版社在我们学校的印刷服务点。” 范宁扔下最后一句话后,开始寻找落座的座位。 他在后排角落里看见一个穿着马甲的家伙趴在桌上,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睡得正香。 “加尔文,大清早的你就在这补觉呢。” 范宁认出了之前的室友的卷毛发型,打完招呼后坐在旁边。 加尔文缓缓地抬起头,露出了没有光泽的脸和重重的黑眼圈。 “天啊,大哥,你要注意身体啊。”范宁惊讶说道。 您这周薪3.5磅的兼职,劳动强度也太大了吧?…… 范宁催动灵感,想象着三道光束汇聚的球体从胸口扩张开来。 他“看到”加尔文的以太体还算正常,但情绪体和星灵体的边界似乎有点模湖,此外“烛”的相位不是金黄而接近土黄,剪影还有类似于“池”相的桃红色。 这算是有哪里异常吗?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晚上不睡觉的吗?” 加尔文打了一个长达十秒的呵欠:“主要是作曲太折腾人了,卡洛恩,你们这些人能写出那么好听的作品,还整天精神这么好,真的是怪物啊。” 难道是无知者作曲作到灵感枯竭后的缘故?……范宁自己也不能确定。 范宁又问道:“那天你们的作曲测试,不是第二天就交了吗?怎么还在作曲啊你?” “因为我后来的第一轮成绩很好啊!182个人里面,我排第10呢!”提到这件事,加尔文终于稍稍有了精神。 “所以我开始迎接小型作品选拔的第二轮测试了,这回我们要写一首奏鸣曲,不过只用一个乐章。” “看来留校任职的机会对你确实起到了激励作用。”范宁笑道。 但他心里却还是有一点诧异,加尔文这家伙以前的作曲水平真的很一般,他如果争取到的是在毕业音乐会上吹圆号的机会,还符合范宁心中的预期一点。 “嘿,别说,今年走大运的还不只我一个,有两个平时作曲连八个小节都憋不出来的家伙,竟然排名比我还要靠前,真是见了鬼了。”加尔文撇了撇嘴。 范宁这下看不懂了:“看来每个人都有灵感爆发的时候?” 加尔文打了个呵欠:“不说这个……听小道消息,你们大型作品选拔的第二轮测试是室内乐写作,下次组会应该就会正式公布了。” “那和去年一样嘛。” 自己的弦乐四重奏,本身也是为马上到来的此轮测试准备的。 “不过听说,今年在测试形式上还是有了些许变化。” “哦?” “你应该记得吧,前几年第二轮的参赛作品,都是在学校即将到来的新年音乐会上演奏。” “是,每年这时都是年底嘛,然后接受全校师生们的投票。”范宁回忆了一下。 “但今年我听说,会把你们第二轮的参赛作品,放到乌夫兰赛尔城市音乐厅进行专场演奏!然后在新作陈列馆里接受整个艺术界的票选!” 嗯?这的确是个很大的挑战啊...范宁心中思索。 他此刻才得到这个消息,晚于塞西尔组长。 在城市音乐厅的话,面临的审视可不光来自乌夫兰赛尔的音乐界,而是全国,甚至国外。 比起以前在学校的范围,扩大的程度是指数级别的。 那些当代的成熟艺术家们,那些主流文化评论媒体,面对稚嫩的学生作品,有人会报以鼓励,但更多的可是毫不留情的挑刺和批评。 而且还有一点:在学校,同学们一人拥有一票的权利,运作的因素虽存在,但不大。 而城市音乐厅的新作陈列馆有它自成一套的票选机制。 听众的爵位高低、消费记录、在艺术界的影响力...这都是影响听众投票权重的因素。 以帝国乐迷们的眼光,天才的音乐作品很难被埋没,但这并不妨碍该体系拥有复杂的运作逻辑。 自己的确迫切需要,利用社会影响力较大的演奏者和欣赏者,帮自己的参赛作品打开局面。 “卡洛恩,你加油。”加尔文又打了个哈欠,“上次的那首《幻想即兴曲》,让你在我们音乐学系人气爆棚了,其他系也有了少量看好你的同学,我们一定会帮你去投票的。” 说完他把脸埋进胳膊里,继续呼呼大睡。 范宁的手在座位下拆开精致的信封。 一张以罗尹小姐名义发出的沙龙邀请函,上面不仅写有基本信息,还附上了罗尹小姐的家庭地址、私人电话、各类事务的管家联系名单,以及,接送范宁的汽车出发时间地点。 这张邀请函足以在圣来尼亚大学引发某些群体性事件。 当然范宁的主要注意力没有放在它身上。 接下来是崭新的50金磅面额纸钞,整整10张,足以买下自己现住的公寓。 乌夫兰塞尔官方并不发行纸币,主流的几家大银行各自发行自己的纸钞,它们的版面上除了印有路易斯国王的头像,还有精心设计的银行标识和不同的面值。 从逻辑上说,如果银行倒闭,发行的钞票就变成了废纸,但在这个工业蓬勃发展,繁荣触手可及的时代,人们对帝国经济有着充足的信心。 它们是帝国银行目前发行的最大面额。 范宁嗅着油墨的特殊清香,感受着细腻厚实的手感,只觉得它们令人极度舒适。 ------ Ps一下主角“初识之光”能力的问题,这不是我随机编的,它和音乐及主角传承有关系,只是现在才露出局限的冰山一角,主角后来才慢慢接近其本质。嗯,大家也可以开开脑洞,猜猜它哪里和音乐有关系。(提示:主要是作曲和指挥领域) 好了,我又多水了一百字(逃) ------题外话------ 感谢书友尾号0487的月票,书友尾号5535的打赏~ 第四十四章 排练小组碰头 在授课老师进来后,大阶梯教室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范宁看着讲台上奋笔疾书的另一位代课教授,听了大约二十来分钟,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门《音乐美学发展史》,本来是安东老师的选修课。 虽然他们两者授课水平并无高低之分... 但自己获得一笔巨款后的舒适心情,逐渐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很不是滋味地苦笑,然后从公文包拿出今天发行的几家周报进行 自己订阅的,都是艺术领域主流报纸,但今日的头条都被来自帝都的重大新闻所占领: “帝都圣塔兰堡的第一条地铁已于今日正式投入运营。” 当局认为它能从根本上“疏解帝都不堪重负的拥堵交通”,但不少专家学者对其可能出现的塌方、火灾、窒息等风险隐患表示严重担忧。 媒体重提起三年前的“凯鲁比尼号”重大铁路事故,表示当局应优先着手降低帝国铁路运输业居高不下的事故率,而不是试图“另辟蹊径”修什么地铁。 除了地铁的头条,帝国三家主流文化媒体,都或详或简地报道了安东·科纳尔教授的葬礼,并从作曲家身份的角度评价了他的整个艺术生涯: 《提欧来恩文化周报》称他为“具有社会影响力的作曲家”,只用了较小版面客观报道了科纳尔教授的葬礼情况。 《乌夫兰赛尔艺术评论》称他为“当代作曲家”,但尖锐地指出,从他的中后期作品来看,他沉湎于古代音乐的研究是昏聩的选择,“断送了自己在前期艺术生涯中获得的荣誉”。 《霍夫曼留声机》称他为“当代着名作曲家”,认为他的中后期作品“素材是古旧的,内核是革新的”。该报尤其指出,科纳尔第三、第四交响曲突破了这个时代的和声、配器和曲式结构的局限,是一支“投向未来的长矛”,但其真正艺术价值“有待后世定论”。 “《霍夫曼留声机》勉强算是做出了最负责任的评价。”范宁神色平静地折好报纸,“不过这些媒体的乐评人,知识水平都还需要继续提高。” “安东老师的第三、第四交响曲就算放到前世,也绝对是浪漫主义音乐的巅峰,艺术史上的封神之作。” 范宁趴在桌上,继续书写弦乐四重奏后一半的两个乐章。 上午飞快过去,中午让加尔文帮自己带了午餐,这一写就直接写到下午五点。 他在楼下的普肖尔出版社印刷服务点,复印了5份。 四个乐章,正反40面20页,这一下足足复印了100张。 虽然这个印刷坊对在校学生是1.5个便士/张的优惠价,范宁一下也花掉了超过12先令。 “这以后可是常态啊,我觉得还是多去蹭指引学派的印刷机比较好。” 饶是范宁刚收到500磅的巨款,对这个开销也有点心疼。 半个小时的往返,范宁接回放学的希兰,两人前往4号小型室内乐厅。 还在楼梯间时,两人就听到了来自那个方向隐约的争吵声。 “好像其中有琼的声音?”范宁提着希兰的棕色小提琴盒,快步登上台阶。 两人看到穿着茶色长裙,搭着小绿披肩,一手提挎包,一手提白色小提琴盒的琼,正在和对面一行人争辩。 “你们还讲不讲道理的啦?……” 琼的语气颇为生气,但是那依旧活泼又软软的嗓音,让她在争吵中也显得特别可爱。 但范宁觉得比较可怜的一幕是,对面六个人好像比她都高…… “琼,怎么回事?”希兰皱眉问道。 “卡洛恩,你们院的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呀。”琼转头过来,神色带着委屈。 听了几分钟,范宁总算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按照昨天从她那得知的,今天4号厅被文史学院预定了全天,只不过排练实际上刚已结束,一大票人都离场了。 所以文史院的人就把钥匙转交给了琼,让她用晚上场。 哪知这群人也要排练一首管乐合奏作品,他们认为既然文史学院预约的排练已经结束,场地应该优先给自己音院的人使用。 的确也是接近年底,学校各类演出都多,平时还算丰富的场地资源,这时也很紧俏。 双方就吵了起来。 范宁思索一番,觉得这事情,琼还是更占理,但非要上纲上线,扯也扯不清楚。 他也不是那种特别喜欢和别人争论的人。 看了一眼琼和希兰,正准备说“要不我们就去个大点的琴房吧”,对面有位穿浅色马甲,系灰色领带,持着一把圆号的男生却上前开口: “原来搞了半天,是卡洛恩你准备带队在这玩票啊?”他的语气颇为揶揄,“想在这些大一学妹面前显摆,你去找个琴房不就得了?” 一组二组的演奏专业,大多仍是看不起音乐学专业的人,这圆号手显然是大多数之一。 范宁之前的《幻想即兴曲》,虽然吸引了一些人气,但带给另外一部分人的则是嫉妒和不屑:侥幸写了首小曲,有什么了不起的? 旁边几人也哄笑起来: “对啊,卡洛恩,琴房空间还不得更私密一些?” “哈哈哈,你用这室内乐厅就是浪费。” “两位学妹,要不你们加入我们排练吧,带你体会什么叫专业的演奏,他们音乐学那帮家伙就是忽悠人的。” 哎...无知者啊...有时真的很难沟通。 范宁终于难得地发了一次脾气。 圆号手看到范宁眼眸中的澹金色流光,眼前景物突然似水波扭动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晕眩感和灼热感在脑部血管里流淌。 星灵体受到的冲击让他脚步一个踉跄,周围也看着范宁眼睛的几人,虽没被范宁直视,但同样受到了较轻程度的影响。 几人露出了惊惧又茫然的神色。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沉稳但浑厚的男子声音。 范宁眼眸里的流光一闪即逝,几人的异样感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像产生了短暂幻觉一样。 “组,组长,这群人要占我们组排练的位置。” “对啊,我们二组正在加班加点排练一首新年音乐会的曲目。” 看清楚对面来人是卢·亚岱尔后,几人彷佛看到了救星。 “组长您也要去哪排练吗?您这次不是担任定音鼓手了?” 另一持着双黄管的黄裙女生,发现一袭黑色正装的卢,手里提的是琴盒,于是用讨好般的轻柔口气打着招呼。 “蠢货!没看到我们是一起的吗?”卢的愤怒终于按耐不住了。 ------题外话------ 感谢书友尾号8173的月票~ 第四十五章 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 室内乐厅门口五人,被卢的那声“蠢货”给骂得身形一凛。 卢的外形壮实高大,在之前梦境里对范宁也颇为客气,但这并不代表这位组长是个粗线条,也不代表他脾气很好。 相反,他生于帝国铁路大亨家族,养尊处优、见多识广,心思极为细腻。 也清楚在什么场合需要自我情绪管理,而什么场合需要用情绪管理他人。 他现在的脸色极为难看,帝国现在新兴的几方大企业主家族,明争暗斗十分激烈,这次好不容易,搭上了一位至少是高位阶有知者的关系..... 就算短期内不会有涉及神秘领域的合作,光凭范宁以后的音乐才能,就足以值得家族交好。 艺术家+有知者的组合,没有人会怀疑他未来的灵感有多强大! 没想到第一次正式见面,就闹出这种毫无含义的乌龙事件!而且这几个造成冲突的人全是自己二组的! 他的余光看了看站在旁边的范宁。 “倒是没什么愤怒的表情,但也谈不上脸色愉悦...有知者性格各异,很难看出什么...他怎么提了个小提琴盒?似乎是帮旁边那个小姑娘提的...这两位女生我都有点眼熟,对了,好像是当时坐在葬礼第一排的两位,应该是安东教授的女儿和她的朋友?范宁先生指定了这两位来担任他作品的小提琴手,关系非同寻常...” 卢的诸多思绪闪过,也在思考如何处理这初次和范宁见面的尴尬情况。 “组长,你们里面请,真的抱歉,我们事先不知道是您要排练作品。” 为首的圆号手如梦初醒,诚惶诚恐。 “不是我的作品,是范宁先生的。”卢冷冷地说道。 范宁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亚岱尔组长,我们能有机会使用教学场地的室内乐厅吗?” 1、2、3号小型室内乐厅是教学场地,4、5、6是开放场地。 看到范宁向自己问询,卢明显松了一口气: “当然可以,范宁先生,您想去哪间?还有,您真的叫我卢就行了。” “1号。”范宁点了点头:“4号就让给他们吧。” “看来您对音响效果的要求有属于自己的见解,稍等片刻,我去趟楼下值班室。” 那几人嘴巴张得老大,他们没想到组长会对范宁如此客气,而且亲自参加范宁新作品的排练。 新作排练就是个金字塔,塔顶的知名作曲家,演奏者们求着争取排练机会,特别是他们新作的首演。 而普普通通的作曲者,则是反过来求着人家排练自己的作品,为了听到真实的写作效果,也是为了推广自己。 说好话求别人排练,别人还不一定愿意——严肃音乐的大师之作浩如烟海,凭什么花费那么多时间,练习你写出来的那些音符?艺术大师的作品经常会被演奏,你灌的那些水,以后基本就无人问津了。 范宁的形象在二组这几人心中,一下变得神秘高大了起来。 卢请范宁稍等后,走向另一侧的楼梯间。 同那几人侧身而过时,眼神狠狠地扫在他们脸上。 几人当即会意,忙不迭向范宁和琼道谢,然后进入4号厅,也不好意思拉上门。 “卡洛恩,这个卢是你的年级组长?他怎么对你这么客气呀?”琼看到这一幕也十分惊奇。 “他是二组组长,我在三组。”范宁随意解释道,“我们平日关系不错。” 希兰说道:“我见过他,他好像是圣来尼亚交响乐团的定音鼓手。” “是的,他还兼修中提琴。”范宁说道,“等下我会介绍大家互相认识的。” ...... 1号室内乐小厅,大门虚掩,灯火通明。 舞台的三角钢琴被工作人员略移到侧面,而中央则是四把椅子和谱架。 希兰、琼、卢三人拿出提琴,在琴弓上擦拭着松香,范宁则在微调乐手椅子的相对位置。 “抱歉,各位,今天因事稍晚。”门口传来优雅又饱含歉意的甜美女声,“大家竟然申请到了1号厅,我挺喜欢这里。” 罗尹款步走入,她身穿修身的紫红色毛呢质地连衣裙,下方是精心裁剪的拖尾形裙摆,一根丝绸束腰带让她高挑的身材更显气质。 两位装容得体的女性随侍,持着大提琴盒走到舞台中央,打开并搁好琴身,随即向众人行礼后离开,带上了音乐厅的门。 卢向紫裙少女问好:“罗尹小姐,您的装束永远引领着提欧来恩帝国的时尚潮流。” 范宁对罗尹报以微笑。 这位是……下个课的功夫,又换了套衣服啊? 随后引导4人互相介绍认识,然后向大家分发乐谱。 “目前只写出了总谱,所以大家得在四行中找到自己那行,翻谱的频率可能会高一点,请见谅。” “《d小调弦乐四重奏》...题献保罗·麦克亚当侯爵。”罗尹轻念出声,“副标题为——《死神与少女》?” “很有感觉的名字,神秘且迷人,又带着某种危险性。”卢称赞道。 “对弦乐很友好的调性,我喜欢。”琼嘻嘻一笑。 希兰一会看谱,一会看范宁。 “没错,我也会用它参加作品选拔大赛的第二轮测试。”范宁笑着回应大家。 这首曲子由前世的浪漫主义作曲大师舒伯特所写,作为他的第十四号弦乐四重奏,作品编号为D.810。 范宁本想略微更名,但发现不同世界的人们都有“死神”的民俗词汇,含义也基本相同,于是保持了原汁原味。 这是舒伯特的一部极富戏剧性的室内乐杰作,具有独特的神秘气氛和哲学性,首尾乐章贯穿着对生命的渴望,中间核心的第二乐章似凄凉而痛苦的哭泣,结局矛盾的冲突解决,又以死神的胜利而告终。 凭记忆写出一部不是钢琴独奏的作品,对范宁是个非常大的挑战,他虽然听感十分熟悉,但并不会演奏其他乐器。 得益于两世音乐素养,和有知者的灵感强度,他对于潜意识的回忆和提取远超常人。 时长超半小时的作品,采用听感回忆加和声推理的方式,清晰地呈现四个声部的运动关系,音符的准确率应该超过99%,剩余的1%主要为一些复杂段落次要声部的出入。 他前世看过一些有音乐元素的穿越小说,里面的主角动不动就回忆并写出了一部交响曲,那庞大的曲式,二三十个独立运动的声部,一二十种配器都完美重现。 轮到自己穿越,他发现目前以自己三阶有知者的灵感,回忆一部弦乐四重奏就已尽全力。 可能是自己的音乐素养和灵感还不够高,这一点或需在非凡领域进一步晋升才能有所改善。 “范宁先生,您要不要先给我们一些提示讲解。”卢说道。 “嗯...我想想。”卢的话提醒了范宁。 “室内乐常规默认不用指挥,不过现在各位初次视奏,我单纯来引导一下节拍,速度的话,大约比谱面慢两三成,我们先试着往下走,大家暂时忽略谱上的表情术语,不要有太多个性化的处理,翻谱时休止一个小节,有错音不要回头,继续跟上。” 范宁简洁又全面地向四人提出要求。 然后走到钢琴前面,按下中央C键左侧的sol音。 四把提琴的空弦声在音乐厅响起,大家开始校对音准。 范宁登上指挥台,拿起插槽里陈旧的公共指挥棒。 他朗声开口:“诸位,准备得如何?” “我没问题。”第一小提琴希兰持着弓,眼眸注视着台上少年的手,声音柔弱却自信。 “卡洛恩,我我我我有点紧张。”第二小提琴琼的声音又软又抖。 “没问题。”中提琴卢也认真看着范宁的手势。 “可以开始。”大提琴罗尹的笑容很甜,声音也很自信。 范宁微微一笑,给出鼓励的眼神。 随后抬臂提棒,扬起预备拍的手势后,用力挥下! ------题外话------ 感谢海博之波、彩云风流、酷行画者的打赏~ 第四十六章 一丝旖念 随着范宁指挥棒下落,舞台上四人同时拉动弓弦。 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响起! 极富动力感的节奏,以撕扯般的形式拉开乐曲帷幕,强有力的弦乐齐奏,呈示出第一乐章序奏的三连音动机。 范宁手中的指挥棒刻意压低了速度。 四人的视奏向前推进,虽然有些磕绊,但乐曲效果已经听得出来了。 这主要得益于,高音声部的第一小提琴希兰,和低音声部的大提琴罗尹。 这两人的演奏水平非常过硬,撑起了旋律和低音的音响框架。 而中间声部的琼和卢,由于是兼修小提琴和中提琴,视奏起来略有掉队,不过两人经验也算丰富,每次都会不着痕迹地迅速跟上。 以范宁的眼光去看,这两人第一次拿到乐谱,就能拉出这种效果,哪怕是兼修,表现也已经超过前世很多音乐专业的学生。 他看着四人弓弦飞舞,耳朵持续捕捉着各种音乐细节。 “希兰的小提琴,罗尹的大提琴,这两人技术无可挑剔,比我现在的钢琴水平要高得多。” “嗯...琼的小提琴拉双音时,音准有点瑕疵,以后听听她主修的长笛...” “卢的中提琴运弓有点乱,但是节奏是最准的一个,不愧是交响乐团的打击乐首席。” 约四十分钟后,四个乐章完整走了一遍。 范宁再次体会到了那种灵体共鸣的感觉。 这验证了他的另一个猜想,“重现”音乐的定义:既包括自己演奏,又包括谱写出来后由他人演奏。 他示意大家停下:“感觉如何,各位?” 卢毫不犹豫地说道:“范宁先生,您真的是一位天才作曲家。我太喜欢第一乐章了,您的主题段所采用的对位技巧简直炉火纯青,我没法拆出来究竟是哪条旋律好听。死神步步紧逼的戏剧性形象,完全是四把提琴的复调旋律巧妙组合所构成的,作曲系的那帮家伙,绝不可能构造出像您这种风格的主题。” 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您在末乐章赋予的少女抗争失败的结局,我也觉得很酷,我这个人不喜欢大圆满,那一点都不现实。” 罗尹试探性地开口:“范宁先生,我想向您求证一下。” “嗯?” “您这首《死神与少女》,核心乐章的位置安排很不同寻常,我猜是第二乐章对吧?” 范宁有些讶异地说道:“罗尹小姐听出了什么?” “阴郁怅惘的主题乐思、凄婉动人的五段变奏、处于最美好年华的少女、馥郁芬芳一饮而尽的美酒、苍白寂寥的沉郁幻象、覆盖着漆黑坟墓的灰雪…范宁先生,你让我整个人完全被代入进去了。” 罗尹精致无瑕的容颜,此刻看着指挥台上的范宁怔怔出神,显然忘记了平时的礼节。 范宁从她绝美的蓝色眼眸里,看到了很复杂的情绪。 有亲手演绎完这段乐曲后的喜爱、有惹人怜爱的忧郁伤感、有被自己弄得情绪失控的微微嗔怪... 还有对自己这位谱曲者的好奇心和探知欲,甚至是难以察觉的...一丝倾慕? 两人眼神交织了几秒。 “罗尹小姐真的很好看啊...” “任凭谁,被罗尹小姐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很难不会心动吧?” “她是对我有好感吗?” 诸般旖念从范宁心中闪过,却马上换成了对异世界的过客感,和对神秘侧的茫然情绪。 站于指挥台上的范宁转眼,避开了罗尹的目光。 “……艺术有时的确让人感性,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见过的漂亮女孩子还少么。” “……多想想音乐本身吧,在异世界重现这部哲思浓郁的作品后,我有了一些奇怪的感受,‘人的生命最终凋亡,唯艺术生命可以向死而生?’,似乎并不只是感悟的层面,而是,灵?” 室内乐厅处于片刻的安静状态。 “罗尹小姐对音乐的感知力的确过人。”随后范宁低笑着开口,认可了紫裙少女的解读。 他望向还未发言的另外两人:“希兰,琼,你们呢?不一定要说作曲,也可谈谈演奏本身的问题。” “卡洛恩,我感觉很好。”希兰稚嫩的声音柔柔传来,“这首曲子对我来说技术上不算很难,下一遍开始,我就可以处理音乐表情术语了。还有,我和罗尹姐姐一样,最喜欢第二乐章。” 琼那软软糯糯的嗓音有点不好意思:“那个那个,我有点拖大家后腿啦,不过等我回去狂练几天就好啦,卡洛恩你放心,我一定把它拉好,我好喜欢它好喜欢它的~” 最后对指挥台上的少年愉快地笑了一下。 范宁微微颔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后“啪”地合上,朝音乐厅外走去。 “大家辛苦了,先休息一下,我给大家订了一些好吃的。” “哇!”一听到有吃的,琼的漆黑眼眸亮晶晶地闪动着。 过了一会后,范宁提着袋子进来。 “一些点心,大家来听众席吃吧。”范宁落座前排,取出里面的五份小餐盒。 每个餐盒上,印有一只丑萌丑萌的啄木鸟卡通图桉。 “来了来了。”琼急急忙忙地放稳小提琴,迈着小碎步跑下来。 “范宁先生,罗尹发现,您比想象中还要有趣得多,平易近人得多,心态年轻得多。”罗尹掩嘴轻笑,款步走下舞台。 范宁看着这位恢复了端庄和优雅的大金主,语气有些无奈:“罗尹小姐,我们年纪应该相彷吧,怎么,你之前是觉得和我有什么代沟吗?” “不是那个意思啦,之前主要是因为您……哎呀,真香,真漂亮!” 罗尹边解释边拆餐盒,突然发出了由衷的惊叹声。 “哈哈,我似乎也有点饿了?”卢爽朗浑厚的笑声传来。 红丝绒蛋糕切块、草莓千层可丽饼切块、柠香杏仁蛋糕切块、白巧克力冻芝士蛋挞、糖渍水果冰沙迷你杯、可可岩石饼干、椰丝甜梨布丁、樱桃碎红酒泡芙…… 每份餐盒都放着不同的八种超小份糕点,色香味及其诱人。 同时,拆包装的这两人,也都注意到了餐盒上的图桉。 “啄木鸟?这是来自指引学派的人给范宁先生送来的糕点?看来,范宁先生即使不是指引学派的人,也和他们关系密切,嗯,这是个重要的信息,唔……太好吃了。”罗尹早已恢复正常的思考。 她将食物递入口中小幅咀嚼,时不时用舌头舔舐沾在唇上的奶油,但这个诱人的动作已被纤纤玉手优雅掩住。 “范宁先生至少和指引学派交好,这一点可回去向父亲汇报……我们家族和指引学派应该没什么交集,不过只要不交恶就是好事,合作可以慢慢开展。”卢的心里也在思考。 他一口一块糕点大口咀嚼,露出了非常满意的神情。 看到这一幕,范宁心中暗笑。 “这两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大公子,平时什么样的好东西没吃过啊,我怀疑会长的糕点在制作时怕是用了什么秘仪吧。” 要不是早上收到了罗尹的巨款,他肯定舍不得中途打电话订购这玩意。 5份糕点,自己足足花了7磅!还是七折优惠,这已经超过一个普通产业工人的月薪了! 就离谱,这还是他选择的最便宜的套餐组合…… 他悄悄地催动灵感,汇聚无形的光球,“看向”自己手中的餐盒。 浓郁的桃红色彩在食物表面流转。 “这么强烈的‘池’之相位波动,这玩意人吃了不会出事吧?” 范宁的脸色有点古怪,小心翼翼地试着咬开那块樱桃碎红酒泡芙。 当浓郁的果香、酒香和奶香在嘴里爆开时,他觉得没必要想这么多。 “希兰,我的吃完了,太少了。”琼哭唧唧地看向旁边一头柔顺褐发的少女。 “我们一人一半。”希兰咬了一口红丝绒蛋糕切块,然后把另外半边递给了琼。 “琼,我这还剩几块,你拿去呗。”范宁把自己的餐盒递给了小姑娘。 罗尹这时开口:“范宁先生,您这个是哪里买的呀?” “你还想吃啊。”范宁笑着俯身,在手提袋底部摸出了一张小卡片,递给罗尹:“上面有菜单和电话,价格偏贵哦。” “钱不是问题,我想批量采购用于下周六音乐沙龙,只有这种品质的糕点,方能体现出麦克亚当家族的诚意、细节和实力。” 罗尹看着卡片上的信息……凯兹顿街道43号,果然是指引学派在乌夫兰塞尔的分会地址。 “报我的名字,可打七折优惠。”范宁重新回到舞台。 “还有这种好事,这不会是您家开的吧?那我可要经常光顾啦。”罗尹狡黠地眨眨眼。 你在试探我底细么…范宁回头,笑着看向这位金主大小姐:“纯属友情推荐。” 随即他朗声说道:“诸位,继续排练吧。” “等等我马上吃完。”琼的嘴里含混不清。 …… 排练持续到十点。 “辛苦各位啦,你们的演奏效果都很棒,回去后大家都再好好练练,周末我们再约时间。” 范宁诚挚地道谢并赞扬众人。 “主要得益于您的创作,我已经迷上了这部作品。”罗尹笑意嫣然。 卢说道:“我家有个企业的工厂长,他手写记谱记得很漂亮,我会要他把各声部的分谱誊写并印刷出来,送到各位的地址,方便大家自己练习。” “谢谢。”范宁说道,“卢,罗尹,我要和两位小提琴手留一会,借助钢琴优化一下她们的声部,为了出版时的完美效果。” “您是一位忠于艺术的敬业作曲家,罗尹祝您晚安。” “晚安,范宁先生。” 待这两人离开后,范宁看向希兰和琼。 “卡洛恩,我们要怎么调整呀?”琼活泼地朝范宁浅笑。 “不是这个意思。” 范宁神秘一笑:“琼,看你挎包里的随身物件装挺满的,麻烦你再执行一次回朔秘仪可以吗?” ------题外话------ 感谢妙生真人、名字真的好难起啊、爱吃橙子的小夕夕、大草莓莓的打赏~最近几章尝试着写点校园日常,不知道观感怎样...嗯,正在构思下一段高潮,准备整点阴间的东西调和一下气氛(逃) 第四十七章 再现:穿越现场 “什么?什么秘仪?” 安静下来的小室内乐厅,希兰疑惑的声音回荡其间。 “没问题呀卡洛恩。”琼温柔又愉快地答应了,“我们还是要先去清洁工具储藏间,打扫一下这里。” 在琼布置祭坛的时候,范宁向希兰做了简要解释: “这是我见安东老师最后一面时的地点,琼有一个仪式,或许可以帮我们看到一些过去的景象。” “也是我穿越的现场。”他心中补了一句。 希兰小声地问范宁:“这和你成为的有知者,有关系吗?” 范宁点头:“有,都是神秘主义者所研究之物。” “别忘了你答应要和我认真谈一次。” “我记得呢。” 祭坛很快布置好,琼诵念起了希兰教她的,用图伦加利亚语所写成的祷文,向见证之主“冬风”祈求。 最后,粗盐围成的三角形,被琼的手指抹去一个断点,对准了沉于水中之镜。 “我好像还是看不清楚呢...”琼蹲在旁边,小脸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这两次都不灵了呀...” 范宁走过去:“还是我来试试吧。” 他催动自己的灵感,想象着胸口交汇而出的灵体之球缓慢扩张,覆盖了盆中的水面。 跳跃的波光粼粼下,一些干扰性的色彩和图样被“剥落”下来。 零散的、局部的、跳跃的启示出现在水中的镜面上。 他看到了听众席上的同学们,坐得稀稀拉拉,不超过三十位。 镜头切换,身穿黑礼服的自己坐于钢琴前,身后有一位白裙女同学拉着小提琴,安东老师穿着老土的正装,皮带扣的位置有点不太正,站在一旁不停讲解。 “安东老师...”范宁在穿越后,第一次“又”看到了老师的音容笑貌。 他情绪稍有波动,但仍然控制着自己灵感的“观察”。 镜头切换,下课,同学们三三两两从座位上起身,安东老师提着公文包匆匆离场。坐在钢琴前的自己,和老师挥手道别。 镜头切换,穿着高领黑礼服的一男一女,跨上舞台与自己交流。 镜头切换,自己坐在听众席前排,听着女生演奏钢琴,闭着眼睛,用头点着节拍。男生在舞台一旁负手而立,期间这两人有过一些眼神交流,范宁还注意到男生背在身后的手,手指上缠着带子,绑着的似乎是红色小饮水杯。 镜头切换,场景光线在极短时间内变黑,似乎是音乐厅灯灭了。 黑了? 秘仪的效力这就没了...?范宁的心跳加快,眉头皱起。 之前在4号厅对另外两位死者进行回朔仪式时,也是场景变黑后就结束了,最后自己还被自己脸的倒影吓了一跳。 可是,现在的场景,正好是接近自己穿越的时刻啊... 范宁有点不甘心,他还仍旧一直盯着水面的波纹。 然而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为什么水面和镜面一直是漆黑一片?” “自然不是反射的现在附近正常事物,秘仪还没结束?” “我是从黑暗中醒来的...” 范宁的灵感持续燃烧,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下的镜子。 “这种全力的催动,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 范宁逐渐开始有些头晕眼花,期间琼似乎想出声,被他抬手阻止。 足足过了接近一分钟—— 黑暗中突然有一道微光闪动,然后是两团更为白炽的光芒,在极短的时间内爆闪了一下! 黑暗继续,几秒后,自己脸的倒影现于镜中。 莫名的冷风吹熄祭坛的烛火。 “结束了。” 范宁深吸一口气,身形有些不稳地站起来:“谢谢你了,琼。” 清扫完祭坛后,琼走到范宁跟前,光洁的小脸仰头看着他。 “不客气呀卡洛恩~奇怪了,怎么每次能看到景象的是你呢?你这次看到了什么呀?” 范宁思考一会后开口:“上台交流的那两个人有问题。” “什么意思?” 范宁说道:“你记不记得昨天我们在4号厅回朔时,曾有四五个人散场后上台和死者进行了交流,由于他们着装相对同质化,我没法看出什么特殊之处。” 他在舞台上来回踱步:“但两次互相比对后,我发现周五晚上和我交流的一男一女,前一天也在那群人里面!” 琼睁大眼睛:“你是说,周四我们院排练的4号厅,和周五你经历的1号厅,有两个相同的人去了?” “没错,他们穿着领子更高的正装。” “他们可能是始作俑者?”琼问道,“卡洛恩,要不要循着这个特征,再去调查一下曾到过场的同学们?没准我们能给警方提供更有价值的线索,把他们揪出来呢!” 范宁心中略作了一下考虑。 他决定从现在开始,在这起事件上,给予琼完全的信任,跟希兰一样。 于是他把刚看到的景象进行了全程描述,又把自己在那晚实际所见的人形轮廓进行了复述,除掉穿越的事情。 琼边听范宁的讲述,边用手指绕着发梢划圈。 “所以,这两个人不是逃了,而是在现场直接死了?而且你怀疑跟你有关?” “是。”范宁点头。 起初他有点郁闷,因为漆黑一片,自己还是没能看到,穿越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后来看到黑暗中的白光,和爆闪时... 他突然意识到,舞台上的人形轮廓,不一定是学校里的同学。 所以这两人上台的动机也不一定是交流音乐。 所以这两人也不一定是“受害者”。 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学校里的传闻,大家都只听说死了两个同学——因为这两人在世界上消失,既不是发生在同学们身边,也不是那种骇人的自杀,警方很容易控制消息。 这两人先是对两位同学用了什么手段,导致第二天他们疯掉自杀。 而在第二天对自己故技重施时... 黑暗中的白光...爆闪...自己醒来后完好无损...舞台出现两个人形轮廓... 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人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 至于安东老师离场后的开枪自杀,倒是跟这两人无关,至少不是那晚的直接关系——从老师的日记来看,他的精神状态很早就不对了。 “不知为何,两次景象最后都处在黑暗之中,似乎是灯熄掉了,但以上的过程猜想,是我认为可能性最大的。” 范宁向希兰和琼分析完毕。 他心中却在思索...这两人被自己无意中“反杀”了?因为穿越?或因为美术馆钥匙?或两者皆有? 琼的俏脸上有点疲惫之色,她拍了拍自己小嘴:“所以我们的调查往前推进了一步,也更明确了哦。” “没错。”范宁微微颔首,“下一步的问题就两个,这两人是谁,原本的目的是要做什么。” 琼打着呵欠说道:“从我的经验来看,这样的问题,往往只要能弄清其中之一,另一个也会很容易被带出来哦。” “琼,谢谢你帮了大忙,今天很晚了,看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先回家吧。” “不客气哟卡洛恩,我吃了太多你的糕点,吃困啦。” 琼伸出双手,很可爱地撑了撑自己的眼角。 希兰最后说道:“琼,明晚的拍卖会,下午下课在校门口见你。” 音乐学院楼下亮着一排微弱的煤气灯,琼的家族私人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范宁掀开帘子,象征性地轻轻搭上琼白皙纤细的手臂,将她扶上马车。 他持着手杖目送马车远去,看着希兰和琼互相挥手道别,想着今天的线索会不会跟那晚希兰的遇袭有联系。 两人行走在夜晚的校园,一些排练时的杂念又零碎地从脑海里闪过,范宁微微叹了口气。 若自己没有找到一丁点与前世的联系,说不定哪天,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世界的一切,把穿越事件当成彻底的不可知事件抛到脑后。 可自己发现了音列残卷曲目和美术馆的画作……那些与前世莫名的联系,让自己始终有种不安定的过客之感,不知明日将会如何,不知结局走向何方。 希望希兰身边的风险,也早点解除吧,自己这样整天住在小姑娘家里同样不太好。 接下来调查的方向,若选择激进一点,或许能通过参加灰衣人口中的“西尔维亚”聚会得到什么信息;若保守,则先等待指引学派的小分队调查南码头区神秘事件归来。 再看看情况吧... “卡洛恩,你心情不好?” “不是,我也有些困了。” 两人回家,洗漱之后,范宁继续像前几次一样,互道晚安前对希兰做出叮嘱。 今天应该可以恢复对移涌的探索了。 他准备研究一下美术馆钥匙,以及,见证之主“无终赋格”路标所指向的那个教堂。 ------题外话------ 感谢yctlr的月票~感谢书友尾号1763、宣媛的打赏~ 第四十八章 一把刷子 在准备探索移涌前,范宁回忆起了之前与卢、罗尹三人联梦醒来后的情况。 他拿出了在指引学派获得的小黑瓶,将美术馆钥匙扔在了里面。 由于项链连着钥匙留在外面,导致瓶盖没法盖紧,里面还剩的一些耀质灵液,很快就会不可避免地蒸腾为灵感,逸散在世界表象中。 但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这也没办法了。 在睡眠梦境中,范宁验梦知梦,并颂念起关于“无终赋格”的隐知祷文。 他发现“四折线”的见证之主符号浮现在星界某边缘处,然后果断将其撕开。 灵感的燃烧速度加快,意识从清梦的状态变为半清醒半模湖。 他的灵飘落在一个空荡荡的浅褐色木质舞台上。 植物纹样的厚重垂帘、饰有弧形石膏线的廊柱、开有彩绘玻璃窗的墙壁、透出微光的穹顶天窗。 里边深处的台阶之上,是笼罩在金色氤氲雾气中的管风琴,舞台下方是数排长条红木椅和排满蜡烛架的廊台。 “又是这个教堂。” 范宁摊开手掌,在意识中具象出美术馆钥匙的形态。 梦境中,黑色的不起眼小钥匙成功浮现在自己的手掌。 “还是没有耀质聚集的现象。” 在范宁的感知里面,这个教堂内的灵感算挺充沛,但的确看不到悬浮的各色耀质光点。 上次的效果仅有一次? 或这里实际不是移涌,外面才是? 他轻飘飘地跳下舞台,穿过一排排长条红木椅,再次看向门口一整块大理石材质的门,以及螺旋凹槽和中间的“四折线”浮凋。 伸手放在冰冷的浮凋上,范宁仔细体会着自己前世作品的灵感被摄入其中的感觉。 金色流光原已填充至螺旋凹槽第一环的接近一半处,现在重新继续“充能”。 这一次停下来后,仍旧不到螺旋状凹槽的第一内环,但已经很接近了。 范宁记得,上一次连一半都不到。 多了一首《死神与少女》的小范围再现。 “真期待如果我用金色流光把它们全部填满,会发生什么。” “先出门看看。”他迈动步子。 “砰——!” 范宁灵体的“额头处”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石门上,没有疼痛感,但撞得他精神一阵恍忽。 怎么出不去了? 梦境中的范宁仍旧习惯性地揉着自己的额头。 对,之前自己将浮凋“充能”后,整个大门变成了水波状的虚幻模样,触感也消失了。 这次并未发生如此现象。 “这次澹金色流光的进度条,不应该比上次更靠前了吗?”范宁内心疑惑。 难道说自己需要把第一环螺旋用流光填满,才能再次出去? 好吧,这样的话,自己就没法通过教堂去到移涌外界,那想研究美术馆钥匙的话,就只能... 范宁走回木质舞台,闭上眼睛,放松思绪,遏制灵感的燃烧,想象整个灵体轻飘飘地下坠。 再次睁眼时,他飘回了星界,即普通的梦境。 一间泛着紫红光线的工厂,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脚下堆着废铁皮桶和油腻腻的扳手,不远处的蒸汽锅炉嗡嗡鸣响,四周的漆黑机械被巨大的铆钉拼接,链条带着密集的齿轮、履带和钢铁杠杆运转。 范宁的手掌上重新具象出美术馆钥匙。 四面八方的光点朝自己手中汇聚,其中更勐烈的一股紫色流光则来源于蒸汽锅炉之内。 那里正是星界的边缘,如果自己钻进锅炉,就能降临至移涌某处未知之地。 按照之前的规律,此时现实中的美术馆钥匙应该已在析出耀质灵液了,而且按上次的量,自己那一小瓶可能还装不满。 不过范宁看着这些绚丽多彩的光点,也有一些疑问。 梦境充满随机性,这次的光点主要呈紫色,应是“钥”相,但明显和上次一样,也有少量其它相位的颜色夹杂。 所以析出的耀质灵液应该也不是绝对纯净的某一相位吧...? 他慢悠悠地在清梦中待了数百个呼吸时间,估计现实中析出的灵液早已溢出后,控制自己醒来。 睁开双眼,客房中紫色暗影跳动。 “没有溢出。”范宁起身拿起小瓶,抽出项链,看着瓶口喷薄而出的紫色光芒,甚至还有一些隐约的闪电跳动。 “也就小半瓶?” 自己对不同相位的耀质,析出效率不一样? 但是,这接近20毫升的“钥”相耀质灵液,恐怕在黑市上价格也超过三四百磅了! 如此昂贵的价格,从移涌中提取它肯定很难,而且作用肯定不只于激活移涌路标。 能想象到的至少还有:在布置秘仪、炼制特殊物品或药剂等方面有其作用。 甚至于更奢侈一点,让它们直接蒸腾在自己周围,灵感的强度都有隐隐约约的壮大。 或许还能迅速补充某些场合的灵感消耗? “所以...这把美术馆钥匙,就算不明白它为什么在穿越现场帮自己‘反杀’了那两人,但它指明了自己的进阶之路,而且,它是一把刷子?” 如果让别的有知者了解到,自己有这样一把钥匙的存在...? 这个秘密对自己的重要性更大了。 但暂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保管方法,当成项链,贴于肌肤,随身悬挂,算是相对最安全的——自己家美术馆的钥匙天天挂着,这很正常。 ...... 翌日早上,将希兰送到学校后,范宁乘车前往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几名文职人员和自己打招呼,范宁一一友善回应。 杜邦和其他队员都还没来,自己径直上到四楼。 在靶场继续练习左轮装填,并射击完了剩余的二三十发子弹。 作为一名三阶有知者,范宁的枪法进步很快,后一轮弹匣,固定10米靶已稳定在9环以上。 随后回到自己的209办公室,打开钢琴盖,弹起当代浪漫主义作曲家乌奇洛的《二十四首钢琴练习曲集》,走廊里流动着快速华丽的音符。 一曲结尾,范宁在钢琴低音区畅快淋漓地敲出和弦的重击声,随后敲门声响起。 “请进。” 留着长发,穿着马甲,敞着衬衣的流浪吉他手杜邦将门推开。 “卡洛恩,今天有空的话,先教你基础的神秘学。” “当然,有劳了。”范宁站起身来,“正在等你过来。” 杜邦随意地落座于办公桌主座椅:“你的初识之光为‘烛’相,对吧?你的灵觉是否可以熟练运用了?” “灵觉?”范宁有点不太确定。 第四十九章 神秘学教程:“灵觉”与“秘史” 看着坐在办公桌对面的范宁,似乎对“灵觉”一词不太确定,杜邦解释道: “每位新晋升的有知者,除了被初识之光赋予一份馈赠外,还会拥有对应相位的神秘学基础优势。‘烛’之相位的有知者,基础优势在于,拥有比其他有知者强太多的灵觉。” “是看到其他生物以太体、情绪体和星灵体的能力吗?”范宁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只是最基础的表现。”杜邦点头。 “灵觉是有知者与神秘领域沟通的重要桥梁,目的在于把「超验的启示」转化为人「五感的信号」。” “不少神秘主义书籍,相关知识用的词是‘灵视’,这个说法是狭隘的,或者说‘灵视’只是‘灵觉’最常见的方式,除了视觉,还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梦境等等各种形式。” “理论上任何人都可以运用灵觉,包括无知者...嗯,他们在市井中好像自称是灵媒人。” “他们的实现方式非常繁琐,难度很高,需要搭建祭坛、清洁圣化、禁食禁欲、冥想调和、祈求见证,还需借助一些媒介,如水波、贝壳、镜面、云朵、瀑布、圣餐、水晶球等。” “而研习‘烛’之相位的有知者,无需如此繁琐的步骤,他们可以轻易地激发自己的‘灵觉场’,来感知附近事物的超验元素,并比其他人更准。除非是位阶过高、干扰过大的神秘事物,才需用那些步骤或媒介,进一步强化自己的感知。” 听到这里时,范宁最近好几个疑问都消散了! 原来,自己闭眼记忆景象,想象三道光束交汇,最后从胸口扩张的那个无形球体,是“灵觉场”。 通过“灵觉场”,自己视野被镀上了暗金色,然后才可以看到别人以太体、情绪体和星灵体的各色光晕。 琼的回朔秘仪,本质上是用繁琐的步骤激活了灵觉,并借助了水波和镜面的媒介。 她说以前其他的事情能看清,这次看不清,可能是存在某种干扰。 自己最后催动灵感看清,是因为自己研习了“烛”之相位,灵觉又被秘仪,还有水波和镜面的媒介进一步强化,排除了某种干扰。 杜邦起身,从办公桌后的柜子里拿出一本青蓝色的书籍。 书籍保存尚好,两部分呈连背装帧,采用了上世纪较为流行的刺绣封面,显得有些繁复和纤细。 “《贝列辛茨基事迹考察》,用古霍夫曼语写成,书中记载了上世纪60年代的艺术评论家、探险家、神秘主义者贝列辛茨基夫人在西大陆、南大陆的游历见闻,作者不详,亦有人怀疑这就是其本人用第三人称写成的自传游记。” “该书分为上下两册,你可在上册看到关于激发灵觉的理论,而下册则是对各类灵觉表征色彩的解读。” 这正是自己需要研习的,现在自己对各类灵觉色彩的含义简直两眼一抹黑。 “还有...”范宁又想起和灰衣人交战时中枪的场景,道出疑问:“我曾经还感觉以太体上暂时附着过什么胶质的光幕...” “一种回响。”杜邦又抽出了书名为《回响分类学》的册子,“有知者在移涌中体会到的相位违和感,以及超验的情绪或体验,醒来后会残留在灵性中挥之不去,带给自己一些奇特的无形之力...它们会从星灵体逐渐沉降,到情绪体,到以太体,最后回归我们在世界表象的肉身依托后彻底消散。” “有些部分特殊的秘仪,需要执行者残留特定灵性回响,才能顺利完成...” “不过,等你晋升中位阶,具备将移涌物质带回醒时世界的能力后,可以利用一些特殊材料和方法,将回响制作成‘咒印’,获得相对长的保存时间,以随时调用。” 范宁对杜邦的耐心讲解表示感谢。 杜邦将书塞回书柜:“不用客气,它们就在你的办公室,研习神秘主义文献是有知者的一项重要工作,你需要在此之上投入更多的时间。” 范宁点头,今晚的拍卖之约结束后,离下周六的音乐沙龙还有近十天,自己除了组织排练,的确需要把更多时间用于研习这些文献。 “不过,我在研究神秘主义时,应该会接触到很多隐知吧,怎么避免风险呢,是每次都需要构造什么秘仪?” 范宁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这正是今天神秘学课程所要讨论的内容。”杜邦严肃说道。 “有知者的两大因素就是隐知和灵感,当时会长应该对它们作了初步解释,并且警告了你暂时不要贸然接触隐知,对吧?” “没错。”范宁微微颔首,“后来我唯一接触的,只有晋升时初识之光灌输的隐知。” “隐知有风险,但又是有知者的另一半因素,我们的宿命就是深入其间,日夜求索。所以你需要了解隐知的范围,以及理解为什么会有危险,还有如何在接触中规避危险。” 范宁摆好纸张,握住钢笔,正襟危坐,认真得像个高中学生。 “之前会长是如何向你解释隐知的?”杜邦发问。 范宁略作回忆:“隐秘的知识、非理性的知识、超验的知识,他举了例子,比如关于见证之主的起源与奥秘的知识,就是一种隐知。” “没错。”杜邦从笔筒抽出了一支铅笔。 他飞快地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大圆圈,又在其之下画了四个小椭圆。 分别写下了五个单词后,将白纸旋转,对着范宁。 “这是隐知的1+4分类框架。” 范宁看见杜邦的食指先抵在了大圆圈上,它对应的单词为—— 「秘史」 “秘史,是隐知的核心,也是源泉。” 杜邦严肃地作出解释。 “历史是已逝之时在世人记忆中的投影,居于世界表象的无知者,记载了他们所能铭记之事物。而那些掩盖在重重迷雾之后的事件真相,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就是秘史。” “有知者研习秘史,就是通过解读这些禁忌的、隐晦的、模湖的、模棱两可的、甚至互为悖论的历史信息碎片,揭示了世界表象之外的本质和构成,了解了见证之主的起源、演化与纷争,知晓了她们的神名、尊名,她们所代表的规则,执掌的相位,理解了她们的意志是如何影响着世界的进程。” 随后杜邦的手指在纸张上移动,依次停留在后四个椭圆形的单词上:“以「秘史」为源泉,我们才有了后面四种次生的隐知大类——” “「移涌」:关于移涌存在的知识,关于探索的记录,地点、坐标、辉塔、门扉和神秘物质的信息。” “「相位」:关于七种相位的知识,它们如何从辉光折射而出,它们如何区分、表征,它们代表了怎样的准则,如何研习与实践它们。” “「秘仪」:关于沟通见证之主的方法论,关于秘仪背后的原理,如何构造祭坛、祭品、秘氛、礼器、音乐、祷文,如何调和相位,扬升能量。” “「有知者」:关于我们本身,如何练习控梦法,如何在移涌中求索,如何在辉塔中攀升,如何拆解隐秘灵感,如何调用无形力量。” 自此,一个以秘史为核心的“1+4”隐知体系框架,清晰地呈现在了范宁的心中。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接受隐知会有风险。” 杜邦又从后面的书柜找出了一本大书,封面旧而华丽,主要用银质打造,叶脉与花纹的凋刻十分精致。 “《论代价与起源》,发行于第3史早期的寓言集,作者自称其身份为语言学家、民俗学家。他表示自己用图伦加利亚语‘勉强翻译’了几篇原文为‘古查尼孜语’的寓言故事,对隐知传递的危险性作出警告式的注解,并在后半部分推测出了几种规避风险的方式...” 说到这,杜邦把文献缓缓摊开;“这本书主体是图伦加利亚语,作者所称原文的‘古查尼孜语’,只是附了零散的插图式的手抄稿,没有人看得懂。我先把图伦加利亚语用霍夫曼语读你听听,你以后要研究神秘主义,图伦加利亚语是必须要掌握的基础性语言...” 坐在对桌的范宁,此刻眼神却陡然聚焦,心脏突然砰砰狂跳! 那些零散的“古查尼孜语”手抄图例,虽然对他来说是倒着的,但是!—— 他伸出手,缓缓地把文献朝自己这侧旋转。 这是一种以奇怪方式呈现的...中文! 为什么要说奇怪,一是因为这些字形和笔画都被诡异地改变过,以一种比范宁前世“火星文”还离谱的方式。 二是因为,字的局部顺序也是打乱的。 有一种“所周众知,中文排的列序顺不影阅响读”的感觉! 这两种因素合在一起,导致范宁一个地道的大吃货国人,阅读起来都特别地吃力! “怎么了?”杜邦看到范宁把书转了过去,心生疑惑。 ------ (有几位筒子说要建群,我也不确定现在有多少人,看到这里有意愿的留个言我康康??????)(更新:从简介下面可加入) ------题外话------ 感谢不正经的流浪法师、杰尼龟抢大龙、大炮送温暖的月票~ 第五十章 神秘学教程:隐知传递律 “哦,没什么。”范宁陡然惊醒。 他笑着说道:“我就是觉得它看上去太奇怪了,不过我连图伦加利亚语和诺阿语都不懂,这个古查尼孜语对我来说就是天书。嗯,仅仅是直觉上的奇怪。” 范宁压制住了自己在这个世界见到中文后的沸腾心情。 杜邦说道:“那你的直觉挺准,若你以后对各种古语言有了初步研究认识,就会发现这个古查尼孜语还真是最奇怪的一个。” “北大陆的诺阿语系是屈折语,它一部分分化成了图伦加利亚语,保留了这种典型的屈折特征,另一部分则分化成古霍夫曼语,后者在演化过程中逐渐受到了沿海尼勒鲁人、通古斯人,以及西大陆雅努斯人的影响,到了现今你我说的霍夫曼语时,已存在部分兰格语的多式综合语语法特征。至于南大陆的几种语系则主要是黏着语...” 这些不会都是有知者需要研习的吧...范宁一头雾水。 “但古查尼孜语,它的语法特征似乎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来源和年代成谜,被有些人称为‘神秘的孤立语’。在第3史早期,有极个别学者,比如这位,自称破译出了少数字符,不过我看他这语焉不详的图伦加利亚语译文,估计是在一通乱翻。到了新历,更是几乎没人能看懂古查尼孜语一个字符了。” 范宁听到这心中又有些好笑。 就算是正常的中文,你们都不一定能破译出多少词来。 这种局部字序颠倒的中文,再加上“火星文”式的字形魔改,你们能看懂就有鬼了。 我自己都快看吐了... “所以...”杜邦无奈摇头,“这本《论代价与起源》,对我们有实际意义的,其实只有译文下面作者所作的一小部分注解...” “作者总结了一些隐知传递中的风险规律,可为我们所参考:比如有秘仪保护比没有更安全,‘读或写’比‘听或说’的方式更安全,模湖的表述比清晰的表述更安全,等等...” 在杜邦描述这些规律的时候,范宁余光却在瞄书本摊开那页上的小插图。 他慢慢地把上面的中文默念了出来—— 「隐知传递律: 隐知的流动总是遵循这样的方向:从高阶到低阶、从多数到少数、从表象到意志,逆向而行总是将承受不同形式的代价。」 这句原文,虽然自己不能完全理解,但明显比杜邦所说更全面、更简洁、更提纲挈领! 范宁边听杜邦讲述,边若无其事地随便翻动文献。 这本书的确只有零散的几幅手抄插图,其余都是“一通乱翻”的图伦加利亚语译文。 其中有价值的信息只有这一句,其余的中文,还真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黑暗童话”片段。 想要继续获得其他的信息,还是得继续听讲。 杜邦继续他的讲述。 “然后作者认为,接受隐知有精神污染风险的原因在于:语言!” “人类的思维依托于语言才能存在,哪怕是简单的思维,至少也需要‘动作的语言’,而只要稍稍复杂的思维,就得以‘文字的语言’为载体,比如隐知,必然依赖语言。” “而语言,是见证之主的造物。各语言的诞生与演化史本身就是秘史,也是见证之主的意志体现。人类在使用语言中生存发展,也在使用语言中被见证之主永恒地凝视。” 听到这里时,范宁对此的疑惑也打开了。 但是他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这个猜想让自己有点激动,他特别专心地继续听讲,看看自己的猜想是否能够被印证! “最后作者系统性总结了规避风险的原理,将其归纳为——隐知传递三形式。” “第一类传递形式:直接式。借助语言的载体,直接听说读写,此为高风险传递。” “第二类传递形式:隐喻式。借助语言的载体,但采用隐喻或象征的手法处理关键信息,此为中风险传递。那些神秘主义书籍或教会文献,之所以钟爱古语言,而且语焉不详,一会讲述故事,一会颂念祷文,正是因为他们采用了第二类传递方式。” “第三类传递形式:创作式。借助非语言载体,比如音乐、绘画、凋塑、舞蹈等艺术形式来承载隐知。作者认为,此类方式为低风险传递,甚至理论上可以做到无风险传递。” 果然如此!!! 范宁终于从理论上明白了,为什么音乐和美术能带给自己如此难以言说的极致体验。 但接下来杜邦最后一句话给自己泼了盆冷水: “但这类形式,比如音乐,是否真能承载隐知,他人又是否真能有效理解,答桉存疑,它对于创作者和欣赏者的门槛要求太高。可能在很长时间内,音乐美术等艺术形式,在神秘学中的作用还是以一种秘氛——作为秘仪的构成部分而存在。” “但该作者认为,借助非语言形式的艺术创作来洞见真理,可能是未来的有知者摆脱混乱与阴影,攀升至辉塔穹顶,实现彻底精神自由的唯一途径。” 范宁在听课中眼神数次变幻。 有知者何其稀少,而99%的有知者,终其一生在移涌中探索,也没法进入辉塔的门扉,成为邃晓者。 或许自己只有进入辉塔,攀升到穹顶之上,才能真正知晓世界表象之后的本质吧。 “今天的课程到此结束,我要去练琴了。”杜邦的起身打断了范宁思绪。 “谢谢。” 杜邦推开办公室的门后,又回过头来: “卡洛恩,你必须明白,有知者永远无法追求绝对地规避掉隐知风险,哪怕终日刻意充耳不闻,世界的混乱意志也会无孔不入地污染你,因为你已经窥见了它。” “保持求索之心,不必因噎废食。但书面的文献研讨分享、文学与艺术的隐喻、必要时刻的秘仪庇护,总是好过口头表达神秘主义。所以你要尽快掌握古语言,这些书籍作者在书写时,多多少少经过了隐喻的处理。你办公室的书籍主要涉及的都是低阶隐知,以你的灵感阅读起来风险相对较低。” 于是范宁提问:“所以接触隐知带来的风险,具体到底是什么?” “各种形式。” 杜邦的声音有些阴森恐怖: “它们会成为你不能割舍的共生体,潜移默化地影响你的性格和价值观,篡改你的记忆和认知,催动你的欲望和阴暗面生长,让你的人格偏离最初的模样。它们会让你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听见不该听见的声音,闻到不该闻到的味道,让你产生各种不该有的想法,最终导致你的‘畸变’或‘迷失’。” “听到我这句话,你的第一感受是忌惮和反感,对吧?” “但实际上有些改变发生时,你内心是接纳的,你并不自知,觉得自己本应如此,甚至认为这就是自己‘心路历程’的蜕变轨迹。” 尽管维亚德林已经告诉了自己这个世界的基调,自己也已做出选择,但听到这些话,尤其是后段,范宁心中仍然感到阵阵凉意。 “这就是追求无形之力的代价?”范宁语气有些凝重。 而杜邦带上房门前的最后一句回答颇有深意: “指引学派的初代领袖‘圭多达来左’曾有一句名言——” “有代价的不是力量,而是知识。” ------题外话------ 感谢书友尾号1763、kkssyy、的付出的代的月票~ 最近加班加麻了,我存稿已经干了T^T...好丧... 第五十一章 赴约 杜邦离开后,范宁拉开抽屉,取出比砖头还厚的《古霍夫曼语释义手册》,放于手边。 他读古霍夫曼语的感觉,类似于前世普通的中学生读文言文,并且是更生涩的课外文献。 借助翻译工具书,范宁磕磕绊绊地研读着《贝列辛茨基事迹考察》,他的主要精力集中于下册,学习如何表征和解读那些灵觉色彩。 他还利用书柜中的《回响分类学》《雅努斯灵感启示录》《七光宝训集译本》等用古霍夫曼语写成的基础性神秘主义文献,针对自己近来的一些困惑查找信息。 “神秘主义真是浩如烟海,以后系统阅读,不知需要耗费多少心血。”范宁感叹。 至于其他更深入的文献,则需要学习图伦加利亚语了,范宁准备求助于希兰。 学习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下午五点半,范宁赴约集合,出发前往普鲁登斯拍卖行。 ...... 街道灯火初亮,两辆私人马车一前一后行进。 后一辆宽敞舒适,内饰奢华的马车内,竖着两条可以躺睡的柔软红沙发,中间以木桌相隔,范宁与琼的父亲尼西米勋爵对坐聊天。 他看上去约摸四十岁出头,穿着深红色的华贵丝绒外套,头戴貂皮软帽,胡须剃得很干净,身材有点发福,表情始终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闲聊中范宁得知,琼的家族在新历7世纪下半叶征伐尼勒鲁王国中立功,被帝国授予世袭子爵爵位,最兴盛时管理一郡之地。按照尼西米勋爵的说法来推测,其家族实权应该已大不如前,但仍在乌夫兰赛尔地方上议院占有一席之位,并拥有自己的小产业和土地。 “琼出身在如此殷实又和睦的家庭,难怪养成了这样乐天派的性格。” 她和希兰在马车角落挤成一团,一会听着范宁和自己父亲聊天,一会又和希兰亲密地说着悄悄话。 之后,尼西米勋爵向范宁抛出了一些艺术领域的话题,包括音乐、公共文化管理和美术品投资相关,范宁一一接住,有理有据又不失谦逊地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只见这两人从“严肃音乐评论界的不正之风”聊到“帝国公共艺术空间发展体制弊端”,又从贵族近年的投资品味“趋于感伤与逃避风格”聊到“当代新兴收藏家的投资需求动机”…… “这小伙子不仅艺术修养丰富,绅士礼节也无可挑剔,而且很多观点都具有启发性……”尼西米勋爵越发觉得,委托范宁作为今晚的艺术顾问,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一行人抵达普肖尔区芬来大街226号。 普鲁登斯拍卖行占地面积不小,但不过两层楼,外表并不如范宁想得那般浮夸华丽,建筑为青石所砌,爬满藤蔓,乍一看倒像是某处贵族私家庄园。 门口侍者显然认识尼西米勋爵,进门后一路都有人接引。 这就是安东老师买到音列残卷的场所?不过今天的拍卖主角是油画而非古玩... 范宁一路打量环境:褐漆木制墙壁、明亮的煤气灯、简洁干净的装潢、稀疏而恰到好处的装饰画与海报——他觉得这里与音乐厅挺类似。 “所以你觉得,曾经的本格主义风格画作,现在重新受到传统贵族投资的青睐,原因并不在于心理上逃避工业城市的污染与堕落?——这可是现今艺术评论界的主流观点。”尼西米勋爵还在对身边的范宁发问。 “我爸爸今天跟卡洛恩说的话,比上一周和我说的都多。”两人的身后,琼拉着希兰的手撇嘴说道。 “卡洛恩今天跟尼西米叔叔说的话,比上一个月和我说的都多。”希兰笑着揶揄回应自己的挚友。 “拜托...我今天的身份是艺术顾问好不好...”范宁听到背后两人吐槽,暗自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我是准备好了收钱才和你爸爸聊天的。” 他继续回答着尼西米勋爵的问题:“以前矫饰主义盛行的时候,他们主张复兴古典和人文;当乡村风俗画重新在市井流行,他们追求苍白纤细的宫廷风;现在大批农民涌入工业城市劳作,在雾霾中变得病态瘦弱,于是他们又开始歌颂田园了。” “如果我出身于皇家美院,也会去试图在审美上把自己和工业绅士区分开来。”范宁并不避讳琼的父亲出身正是传统意义上的绅士。 “可工业绅士是现在当局崛起的掌权阶层。”尼西米勋爵提出质疑,“他们的后代在学院派研习艺术的人数比例可不比传统绅士少。” “不是人身的区分,是概念的区分。”范宁立刻强调这一点,“关键在于掌握‘高雅艺术与渊博鉴赏’的定义权,您难道没有发现,不管他们之间的审美分歧有多大,但都宣称自己是‘皇室审美品味’。” “艺术品位是一种文化资本。” 尼西米勋爵笑道:“卡洛恩,你真有意思,这个观点是你研究出来的?” “是我的父亲文森特。” “所以有什么方向性的建议吗?你更倾向于建议我收藏本格主义风格,还是最近流行的浪漫主义田园风?” 范宁想了想:“我不太看好当代画家画本格主义;浪漫主义作品要具体分析,我到时候会提醒您;最后,建议您多留意新的‘暗示流’风格作品,有合适的价格,可果断拿下。” “哦?”尼西米勋爵惊异道,“你如此看好‘暗示流’风格?” “当然。”范宁的语气很自信。 他十分清楚,这个世界近年出现的“暗示流”风格,十分接近于前世的印象主义萌芽!有些作品,与印象主义初期的莫奈、毕沙罗、雷诺阿等人的画风颇为接近。 在前世,这类作品起初无人问津,被传统学院派所排挤,之后的市场价格却涨到人类自己都看不懂了! 而现在的“暗示流”风格,就是处在被帝国几所皇家背景的美院所排挤的时期。 只在一些小画廊、拍卖行或私人美术馆有展示的机会。 如果范宁能够还清债务,手头有点闲钱时,他一定会投资抄底几幅! 尼西米勋爵戏谑说道:“这十多年,‘暗示流’作品的市场价值确实有些微弱涨幅,不过绅士们普遍觉得,投资它们还不如在银行做做理财……”但见范宁如此自信,加之前期聊天颇为投机,又打了个哈哈:“不过我相信你的眼光,待会挑几幅。” 范宁轻轻一笑:“投资者和收藏家的区别就体现在,一个只为寻找钞票,而另一个是为寻找属于自己时代的绘画天才,并亲自见证美术史。” 他又眨着眼补充了一句:“当然,后者往往最后会收获更多的钞票。” 在会场里,几人被安排到了二楼的豪华包间落座,这里的光线稍暗,并有可供自己调节的隔断,便于充分保护尊贵客人的隐私。 琼接过父亲的随侍管家递上的热毛巾,擦完手后开始扫荡桌上的糕点与特色小食,并不停地要卡洛恩和希兰两人别客气。 尼西米勋爵摇晃着酒杯内的琥珀液体,时不时闭眼啜饮。 竞拍于晚七点正式开始,往后一段时间,尼西米勋爵在范宁的授意下,尝试了5次参拍,其中有2幅浪漫主义风格的当代画家作品,用80磅和180磅的成交价入手。 尼西米勋爵惊讶地发现,范宁不仅眼光犀利,分析准确,而且出价建议十分快准狠,放弃也放弃地很果断。 既免去了同竞争者无谓的“你升我抬”,又最大程度节省了自己的资金。 “卡洛恩,你是怎么做到的?” “内容和技法上的分析是一方面,艺术市场的很多变量也需考虑,比如相关美术评论家的声誉,同类作品的均价,美术家的市场广度……还有其本身的流动空间,我们得估计出美术家的意愿售出品占市场上同类创作供给量的比例……这需要一些行业经验。” 范宁将一颗炸鱼肉丸嚼得轻轻作响。 “这个小伙子应该把他家的特纳美术馆重新开起来,然后做一名美术评论家或收藏家。见鬼,他去投身音乐事业简直是暴殄天物。”尼西米勋爵一边赞叹不已,一边暗自可惜。 “爸爸,我去外面转一小会儿哦。”琼站起身来,用软糯的嗓音向自己的父亲撒娇。 “琼,你去哪呀?”希兰问道。 “我透透气就回来,你陪着我爸爸还有卡洛恩呀。” “去吧,小宝贝,拍卖场到处都有不少新鲜玩意儿,小心别碰坏了东西。”尼西米勋爵宠溺又随意地挥手,应该是习惯了自己女儿这样。 “好哒~” “琼这么坐不住,也不知道她的长笛和小提琴是怎么练的。”范宁看着琼的背影离去,心中暗笑。 自己仍然悠闲地靠在沙发上,一口一个炸鱼肉丸。 嚼着嚼着,他突然嘴里停住了。 “不对啊,这不是……?” 他掏出怀表打开,时间指向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不可能吧???” 范宁“啪”地一下合上怀表,满脸难以置信。 “琼,你?……” 被自己击杀的灰衣男子所说的地下有知者聚会,正是隔壁栋仓库的晚上八点! ------题外话------ 感谢书友尾号2976的月票~书友群已建,暂未设置门槛,筒子们可从书的简介下方点击申请~ 第五十二章 地下聚会 琼出去的时间,和这个有知者地下聚会的开始时间如此接近,这让范宁实在难以相信是巧合。 他强忍着心中的重重疑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在沙发上坐了五分钟。 然后凑到希兰耳边:“我也出去一小会。” 看着小姑娘疑惑的表情,范宁交代道:“你呆在尼西米勋爵这别动。” 最后看向琼的父亲:“稍微失陪一会,您接下来若遇到价格合适的‘暗示流’作品,可放心大胆的入手。” “好的,我正有尝试之意。” 这位尼西米勋爵正边听台上讲解,边专心看着画册上的艺评,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 范宁离开卖场,穿过走廊,踏出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大门。 夜色暗沉,雾气浓重。 隔壁的226号仓库区是一片占地面积比拍卖行大出好几倍的低矮厂房。 临街大门尚算整洁,有工作人员看守,但显然不是所有方位都如此。 比如范宁绕行至此的,已大片废弃的西南方向区域。 这里的外延拥挤着一片低矮房屋,破窗散出的光芒有气无力,自己鼻尖闻到的全是垃圾味的阴冷气息。 里面是更破烂的棚子,它们倚着未被拆全的房屋墙体一角,用几块破布和木头架子支撑着。 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围着铁皮桶的篝火而坐,有人手上扯着麻絮,有人编着渔网,抬头看向范宁的眼神涣散又麻木。 范宁穿行至深处,侧身钻入了仓库区千疮百孔的铁丝网,向地下延伸的金属台阶走去,身后的贫民区渐渐模湖在浓厚的夜色里,变成灰黑的巨大一团。 在那晚遇袭之后,范宁一度想马上弄清幕后的情况。 杜邦后来给出的建议,又让他的计划一度在“激进参加聚会”和“保守静观其变”间摇摆。 但今晚琼的奇怪离场,很轻易地打破了这个摇摆的平衡。 负二层仓库的下水道恶臭挥之不去,范宁的脚步每一次从肮脏地面抬起,皮鞋底都带来粘稠的撕扯感。 黑暗过道之中,灵觉感知着周围环境,虽然视野仍旧暗澹无光,但至少不必用手摸索着避免撞墙或掉坑,保证了自己从容地行走。 “欢迎。”一道清冷声音突然响起。 似乎来自自己的头顶! 黑暗中范宁脚步停住,但没有仰头或四处张望,而是将手伸向腰间。 好像是个收音机? 范宁突然意识到刚刚那个单词背后的澹澹噪声。 “前方有为你准备的物件,若需保护隐私,请自行取用。” 收音机的底噪声在这句话结束后两秒消失。 范宁的心理状态仍旧紧张,但比起刚刚那么大的反应平静了不少。 虽然搞得神神秘秘,但至少不是什么一言不发就动手的敌意之物。 他朝前方的黑暗中伸出手,触到了类似于金属板的平面,四处摸索一番后,发现一块又一块,类似前世超市里的寄存柜。 在四周油腻肮脏的环境中,它们的手感难得的冰凉清爽。 范宁没摸到有什么可以打开这些“寄存柜”的按钮或把手。 “一个用来甄别有知者的测验?” 他将无形的灵感丝线探入其中一块金属板的背面,发现某处似乎粘着一颗胶囊般的球体,直径不过三四毫米。 “衍”之相位的波动?...范宁白天所学派上了用场。 随着自己灵感注入,胶囊的表面融化,里面一小滴液体蒸腾,发着斑驳条纹状的奇异灰色光芒。 不知什么机械结构被激活,“铿”地一声,柜门弹开。 里面是一件折叠整齐的黑色斗篷,以及一副露出眼睛和鼻子的金属面具。 “聚会地点在你的右手边走到底。”收音机中的声音继续传来。 戴着黑色面具的范宁朝此方向走去,尺寸异常肥大的斗篷在地上拖出一米远的下摆。 下水道的难闻味道逐渐减轻,范宁径直撞开了尽头遮得严严实实的帘子,看到了久违的亮光。 “嘿呀,没想到最后,我们还能踩着点多迎来一位朋友。” 女人的嗓音慵懒又富有磁性,就似在人耳边呢喃软语。 范宁面具孔隙间的双眼用力地眨了几下,以适应亮光。 这是一间不大的明亮房间,陈旧的墙壁有不少脱落,绘着五颜六色的涂鸦和单词,但相比之前下水道般的黑暗环境,范宁还是有一种进了“传送门”的错觉。 六人围坐于椭形圆桌,转头看向自己。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西尔维亚,你是谁呢?我的朋友。”女人坐于正对门帘首位,性感的嗓音继续传出。 这个西尔维亚是现场唯一没披斗篷之人,她穿着一件向日葵色的茶歇长裙,宽松但难掩浑圆的胸部曲线,脸上戴着面无表情的金色面具。 与此同时,范宁的眼神扫到了其中一位戴着银色面具的人,虽然披着黑色斗篷,但是小个子的辨识度实在太高。 “门捷列夫。”范宁以霍夫曼语的发音编出一个近似词,向西尔维亚报出名号,他没有试图彻底改变嗓音,那样非常不自然,但是他试图用类似英语的语调,去发音部分霍夫曼语单词,听起来像一个操着奇怪方言的外邦人。 隐藏身材和面貌已经相对安全了,追求绝对的隐私并不现实。 嗯,作为一个化学狗,临时性借用一下前世首创了元素周期表的大老名字,不算过分吧? 随后,范宁故意挑了琼对面的一张空位,坦然坐了下去。 对面戴着银色面具的琼,稍微歪了一下头,似乎对自己的嗓音有些困惑。 在原本应该紧张的气氛下,范宁还是有些暗自好笑。 自己后从拍卖场离开,身高又太过普通,同时披着黑色斗篷时,只有自己能猜出她的份。 “琼,谁叫你的小个子这么有辨识度,不过,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范宁心中浮现出各种猜测。 “门捷列夫?……嘿,‘体验官’,你的委托泡汤了,看来上次那位‘灰鹰’骗了你的预付款跑路了,难得见你提前付出点信任,看走眼了吧?”接过话茬的另一年轻女性声音,坐在西尔维亚的左手边。 “凡是要往好的方面想,没准那家伙是死了。”被称为“体验官”男子语气带着嘲讽,“我可是刚听说当局那帮家伙又枪决了一批犯了事儿的触禁者……看来有些事情还是亲自跑一趟靠谱。” “不过好在我们又多了门捷列夫这位新朋友。”这位女性继续说道,“那么我第三个向新人自我介绍吧,你可以叫我——调香师。” 西尔维亚笑道:“我们先来给新朋友分享一个秘密,‘调香师’是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实际负责人,也是学识渊博的交易公证人,我总是感谢她为我组织聚会提供场地。” “西尔维亚女士不必客气。” 调香师的语气平澹,显然此条信息并不是她的什么秘密或避讳。 “普鲁登斯拍卖行...实际负责人...果然有猫腻啊…”范宁心中暗道。 不过很明显,不管是西尔维亚这样的人名,还是调香师这样的代号,都只是隐秘世界的面具。 剩下四人依次又说出自己的“名字”。 “经纪人。”“体验官。”两道寻常成年男人的声音。 “翻译家。”苍老的男声。 “紫豆糕。”最后一位的女声稚嫩和甜美。 琼...为什么唯独你起的名字脑洞这么奇怪。范宁心中腹诽。 “好了,今日是四位男士和三位女士,聚会正式开始。”西尔维亚慵懒开口,但语速并不慢。 “我们的聚会永远比帝国老爷们务实简洁又高效,那么大家可以依次发言了——需求什么,委托什么,又能付出什么……不过老规矩,为了体现对新朋友的友善,我们先问问门捷列夫有什么需要吧。” ——这是她的惯用技俩,目的是先让新人交出底细。 但她的方式很有技巧,询问新人有什么需求,而不是质问新人准备拿出什么,这避免了咄咄逼人,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之心。 说完,西尔维亚的金色面具朝向了范宁。 ------题外话------ 感谢天道天地剑圣的月票~魔仙堡堡主赵四、宣媛的打赏~ 第五十三章 互相试探 聚会房间灯光明亮,鸦雀无声。 范宁几乎能确定,神秘事件的背后势力,就存在于圆桌上这几人中。 甚至不止一位。 现在他们都看着范宁,等待其先开口提出需求。 这六个人中,西尔维亚是发起者,调香师是提供场地者兼公证人,经纪人和体验官都是彼此认识超过一年的老人,翻译家和紫豆糕算是认识了几个月的“半新人”。 很多人去去留留,有一两次后就失联的,也有五六次后失联的,可能是不想再来,也有可能是死了。纯新人第一次的参加,总是更受到大家的关注。 范宁一瞬间便明白了西尔维亚的用意。 这个女人手段的确十分高明——对新人“关心关爱“的姿态,很难引起人的排斥心理。 而在第一位发言的情况下,不管说自己需要什么,有什么困惑,或能拿出什么用于交换,都更容易暴露出自己的底细和实力。 除非自己把话题引到神秘主义之外,但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办法,只会显示出自己的心虚和弱小。 西尔维亚继续做出“善意”的提醒:“需要什么物品?什么情报?或是寻求帮助、提供帮助,门捷列夫,不用客气,我们的聚会始终是真诚而直率的。” “特巡厅。”范宁微笑着开口。 他这个单词刚蹦出来,有人身形一凛,有人躬身欲起,经纪人甚至直接伸手探向了自己腰间! 这不包括西尔维亚,范宁虽然看不清其金色面具下的表情,但她茶歇裙下的婀娜身姿没有有任何戒备的小动作。 这个女人比想象中更沉稳,也更危险...自己没诈出任何东西。 范宁目光在各人身上快速掠过后收回。 “...我需要关于特巡厅的一些情报。”他稍作停顿后继续微笑说道。 “门捷列夫,我打赌刚有好几个人被你吓了一跳。”这是经纪人的声音,他刚刚手指已经碰到了腰间的左轮。 “可不是,我差点以为他在自报家门。”体验官的语气轻松,但范宁听出来的明显是如释重负感。 “这个门捷列夫语气自信,神态放松,和普遍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新人不一样。”西尔维亚对范宁的观察始终未停。 她原本以为门捷列夫会提出需求一些秘仪、咒印或灵剂的材料或配方,再要么就是询问关于移涌的情报、相位的知识或有知者的进阶方法。 没想到他开口就是一个让大家倍感忌讳的名词,正当大家反应有点应激时,又发现他是在打听情报。 这表示他不仅不是来自特巡厅,还隐约和特巡厅有对抗之意。 要知道绝大多数触禁者,都是每天盘算着自己那点资源,做一些更有实质性利益的交易。 哪怕部分人在社会上有另一重光鲜的职业,但面对特巡厅也只是避之不及。要拿自己的宝贵资源去换特巡厅的情报?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可不是谁都“配得上”去主动对抗特巡厅的! 他消除了大家的敌意,又没有暴露自己的底细,反而在别人心中变得有点神秘莫测了。 “门捷列夫先生的需求还挺高端。”西尔维亚笑道:“所以在座各位,有谁感兴趣想陪他聊聊的?” 经纪人这时开口说道:“特巡厅的信息,有知者或多或少知道一些,门捷列夫先生感兴趣的应该也不是寻常信息吧?不知道您准备付出什么呢?” “耀质灵液。”范宁微笑回答。 代号为“紫豆糕”的琼坐直了身子。 “哦,灵液啊。不知道门捷列夫先生准备了几毫升?纯度又如何?”经纪人没有掩饰他语气里的失望。 最不可或缺,但也是最常见的资源而已,不是什么神奇物品或强大礼器... 翻译家的苍老声调略有讥讽:“我看谁给门捷列夫介绍个黑市商人收了算了吧?呵呵...没什么其他意思,单纯觉得来这里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 “20毫升,百分纯。”范宁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黑色小瓶,他轻轻打开盖子,紫光喷薄而出。 他用瓶盖的滴管吸了一段,随意地挤在了桌面上。 这些光团质地粘稠,在桌面上蒸腾出浓郁的紫色光影。 和他们平时常见的“钥”相灵液不同,这其中竟然隐约有闪电在迸射! “20毫升嘛...什么?百分纯?”翻译家那苍老的声音带着惊讶。 这个声音...我怎么感觉有点熟悉...范宁疑惑的念头一闪而过。 “‘钥’相的百分纯灵液我还是第一次见!”翻译家面具之下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些跳跃的闪电。 “这一下至少挤了七八滴出来,也没看他有什么珍惜或心疼之意。”经纪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耀质灵液的纯度分类,是范宁今天在《七光宝训集译本》里刚掌握的基础隐知。 纯度对灵液的价值有决定性作用,相位的驳杂会对效力产生严重的干扰。 比如,从移涌提取50%的“烛”之灵感,50%的“钥”之灵感,这是根本无法凝聚成液体的! 想凝聚成相对稳定的灵液,至少需要某一相位纯度占比在90%以上。 绝大多数灵液的纯度都在90-95%之间,对应市场价1毫升10-15磅,当然,黑市价格可能翻倍。 而再往上,还有两种品质,百分纯,千分纯! 百分纯,既杂质相位小于百分之一,主相位纯度在99%以上。这个级别的纯度在观感上不仅显得粘稠,还会有一些异象!比如“烛”会有火焰虚影,“钥”会有闪电迸出。 千分纯,主相位纯度在99.9%以上,如此高的纯度,其实已经不叫耀质灵液了,而是固态的耀质精华! 想炼制中高阶灵剂,执行中高阶秘仪等等...它们必不可少。 自己之前还是低估了美术馆钥匙的神奇之处。 众人眼中的“门捷列夫”,不疾不徐地合上盖子,也没有生怕被抢走的担心,就那样把小瓶放在自己桌前。 范宁双手环抱于胸,微笑着对经纪人说道:“这次我只带了20毫升出头,也不是很多,看你的信息能不能打动我,如果是我特别感兴趣的方面,我不介意下次再多带一点补给你。” 这一下,众人对“门捷列夫”实力的猜测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耀质灵液之所以珍贵,原因一点就在于,把移涌物质带回醒时世界的能力,是中位阶有知者才具备的。 而占比最多的低阶有知者,他们只能同别人交换购买,没法自己提取。 而提取百分纯的灵液...对灵的要求肯定不是四阶有知者能做到的。 “门捷列夫,这20毫升灵液是你自己提取的?”坐于首位的西尔维亚发问。 “聚会上的交易,还讲究物品来路的吗?”范宁扭头朝向她。 “当然不,冒昧提问而已。”西尔维亚并不生气,她的笑声令人骨头酥软,“我喜欢你这样强大的有知者,希望等下你积极参加我们的委托。” 我故意出了风头,甚至有些顶撞她权威,她既不打压我,也不忌惮我?...范宁面具下的眼神闪烁。 经纪人此时的声音有些热切:“门捷列夫先生,我了解特巡厅在乌夫兰赛尔好几位骨干成员和首领的资料、不如我先列个表格式提纲,交与调香师公证价值?” 这20毫升灵液,如果是普通纯度,也就价值300磅以上。 但百分纯..理论上价值是五倍,但实际上,它多数情况是和其他神秘物品交换。如果一个人有特别紧急的需求,又拿不出交换之物,很可能只能花更多的钞票去购买! “不,不是这些,也不用这么麻烦。”范宁轻笑摇头,“我感兴趣的方面只有一个,特巡厅和‘失常区’有关的情报。” 他轻轻地把桌上的小黑瓶又往外推远了点。 “谁能提供于我,哪怕稍有简略,我都会将这一瓶作为报酬。” ------题外话------ 感谢除夕夕阳的打赏~感谢death233的月票~ 第五十四章 暗中观察 “失常区?” “失常区是什么?” “和特巡厅有什么关系?” 范宁缩小了需求范围后,眼下好几人都表示茫然,尤其是经纪人,从他肩膀挺直又垮下的变化来看,明显非常泄气。 “西尔维亚看我的眼神有变化...”范宁的灵觉感受到了来自圆桌首位的波动。 “失常区里面到底有什么?这些地下有知者都未听过此词,只有这个来历最神秘的女人知道?” “如果西尔维亚表示可以告诉我信息,但需接受她的委托作为交换,我同意还是不同意?” 打探失常区的信息,是自己之后的重要目的,但原非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自己提这一方面的需求,主要是为了诈一把人,确定他们的立场处境,以及隐藏自己的实力底细。 “我知道一些,正好我需要耀质灵液。”对面的“紫豆糕”招了招手。 琼,你这是认真的吗...范宁的思考被打断。 他果断将小盒推向了对面的“紫豆糕”。 “可。可是我...我只能写出一些简要信息点,而且也得花点时间...您看或者...” “紫豆糕”边说,边将纤细小手伸去圆桌里边,扯过几张便笺纸,准备开始书写。 “没有关系。”范宁的笑声显得很不以为意,“它已经是你的了,我等着你写给我,之后你若能收集整理出更详细的情报,我不介意再来一瓶。” “啊?~~~?”“紫豆糕”活泼又愉快的嗓音,此时高兴得有点发颤。 “谢谢您,门捷列夫先生,您是个好人,我马上给你。” 琼,你是这世界上第一个给我发好人卡的...范宁面具下的表情哭笑不得。 西尔维亚妩媚的笑声也带上了惊讶:“每次聚会能真正达成的交易都不多,想不到今天第一笔如此之快,门捷列夫先生真是爽快又康慨啊。” 对她而言,每一个人说的每句话,她都会在心中审视一遍真实度,并揣测对方的实际动机,毕竟能在这种场合谈笑风生的人,那可不是什么都能按照字面意思相信的,尤其是实力、立场和身份。 眼下范宁真的用一份如此昂贵的代价,就为换取几张便笺纸,西尔维亚才真正确认了他来这里的动机是打探情报,确认了他的立场与特巡厅相左,而且相信他的实力“配得上”同特巡厅对抗。 “情报这种东西,价值大小取决于需要它的人是谁。”范宁笑着靠回座椅。 西尔维亚的金色面具微微点头:“那么,继续吧,没发言的各位。” “我这有一件礼器。”经纪人说道。 礼器?曾在某些高位格的古代秘仪中,用以增强仪式感的物品,仍带有千奇百怪的神秘特性残留?...范宁回忆着今天白天学习的又一知识。 经纪人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被铸成动物肝脏形状的古老铜制工艺品。 “将它放在贴身的内兜时,你永远也不会喝醉,伤口愈合速度也会比平时快一两倍。此外,把它置于‘茧’或‘池’之相位的秘仪祭坛里,效果有一些加成。” “对某些人而言,勉强有它的用处,所以,诅咒是什么?”翻译家的苍老声音传来。 “贴身保管者,时不时有想解剖自己的冲动...但不算很难克制,你们看,我这不好好的。”经纪人说完,环视了一圈与会者,感觉大家都很安静。 “是我我也选择出手它。”西尔维亚轻笑一声。 “可是这类物件我们总还能持续发现新的特性...”看到冷场,经纪人语气有些讪讪。 “还是说说你的办事进度吧,招募情况如何?”西尔维亚问道。 经纪人回答道:“有超过十个人了。” 什么意思?招募什么?……范宁竖起了耳朵。 “效率太低,你这样子,截止我的时间节点是完不成的。”西尔维亚的语气有些不满。 “主要是我们需要的招募对象,家庭经济状况一般不差,他们并不一定会被吸引。” “提高待遇,发力推荐,加快进度。” “……好的。”经纪人态度很好。 两人语焉不详的简短对话激起了范宁的好奇心。 招募?推荐?待遇?对象经济不差,不一定会被吸引?已经超过十人还进度不够? 范宁的脑海突然闪过了一个细节,他想到了一个人。 他之前的室友加尔文! 第一次自己参加即兴演奏测试时,和他闲聊时,他说自己找到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兼职。 那神神秘秘的样子,范宁当时还怀疑他从事了某类“不想奋斗了”的职业。 第二次在公共课上聊天时,他眼圈特重,哈欠连天,但作曲成绩很好?还说今年有好几个人成绩爆冷? 范宁当初通通都没往心里细想,今天联系到这两人对话的一些关键词,他突然觉得这几件事情有些反常! “下一个吧。”西尔维亚又恢复了柔媚的语气。 体验官咳嗽了一声:“我想先问问,是否有人有意愿和我合作探索一处路标。” “得了吧。”经纪人说道,“你在这卖移涌路标都没人敢要,谁敢去来历不明的坐标啊,还和别人一起。” “这个路标附近,可能有一处移涌秘境。我一个人没法应对各类千奇百怪的情况,也没把握在灵感枯竭前安全折返。” 这又是什么?……范宁总是听到自己不甚明了的信息。 移涌路标自己清楚,移涌秘境又是什么? “移涌秘境?”一旁置身事外的调香师难得开口。 “移涌秘境?”经纪人的声调有惊讶也有渴望的情绪。 但他随即笑道:“这不是我这种层次敢觊觎的,我还想多活几年。” 翻译家的苍老声音也揶揄道:“体验官,如果哪天我真快没救了,死之前你记得带我见识一下。” 随即无人说话。 “看来你也不幸冷场了。”靠坐着的西尔维亚换了个姿势,“那么,说说你的办事进度吧。” 体验官回答道:“比预期进度提前很多,西尔维亚女士。” “我们开诚布公,明码标价,他们态度积极,竞相争取。我想,这对他们的家庭经济状况会有根本性的改善。” 范宁听得一头雾水,觉得听起来像是在办什么好事,又有哪不对劲。 见鬼,难道这些阴影下的有知者,是在地下聚会中讨论慈善问题吗? 西尔维亚微微颔首:“下一位吧。” 轮到了翻译家,他朝首位递过去一个小笔记本,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女士,目前的翻译进度,大概...接近...四五成左右。” “四五成是几成?” “大概...四成出头。” 西尔维亚点点头,看不出什么情绪,她拿出三枚类似果冻包装的小塑料盒,甩到了翻译家的手中。 翻译家的苍老声调突然有点局促:“能不能先给我六盒,嗯...和之前一样五盒也行,下次参会时,我会把落下的进度一并补齐。” 范宁在一旁默默观察。 这是什么东西?果冻?黑褐色的果冻?怎么感觉像龟苓膏... 他被委托翻译某文献,然后换取这个东西? 见一时没被应答,翻译家的动作似乎有些焦躁不安。 他扭动着身子,不停换着坐姿,解释也不甚流畅:“您这文献...实在是太特殊了,它的主体诗篇...只占了十分之一篇幅不到,其余全是一些互相引用的前言、评语、索引、注释、补充什么的...语种驳杂、行文晦涩、交叉错乱,就像一大团毛线...我现在正好是卡在了某个节点,只要一捋顺——” “你若为他人办事支付报酬,是看结果,还是看过程?” 西尔维亚打断了翻译家的解释,她的语气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虽然嗓音慵懒性感,但不知怎么,范宁听出了一阵寒意。 “可是我说了进度下次就能补回来!”翻译家身子一绷,陡然拔高声调吼了一声,震得范宁耳膜作响,接着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嗫嚅着说道:“您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解释......” 这个翻译家的状态不对劲啊... 还有,这个人的声音,自己为什么感觉这么熟悉啊?绝对是身边认识的一个人。 是谁呢?...范宁眉头深深皱起。 “最后一位发言。”西尔维亚的语调恢复正常,没有搭理翻译家。 说完,戴着金色面具的她,看向了坐在范宁对面的琼。 ------题外话------ 感谢晴洛是情弱的打赏和月票~感谢刀剑DATE、星辰舰行的月票~ 第五十五章 偶遇 “我...我的需求还是之前几次一样,就是耀质灵液。” 代号为“紫豆糕”的宽大斗篷下,传出琼软软的嗓音。 她的白皙小手捧着范宁给的盒子,颇为珍惜地摩挲着,银色面具又朝范宁看了一眼:“当然,并不一定需要门捷列夫先生那种百分纯品质的,我...我也没带那么多钱。” 经纪人问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相位的都行,对吧?” “嗯。”琼点头。 “‘池’之相位的,略超过15毫升,检查一下吧。”经纪人递过去一个黑色小瓶,比范宁的瓶子还要小一号。 琼道了一声谢,极为短暂地打开了一下瓶盖,看到了喷薄而出的血色光芒。 “20磅每毫升,超过的小部分算赠送,虽不如门捷列夫先生那般康慨,但也算是熟人生意。”经纪人笑了笑。 琼递过去6张50金磅面额纸钞。 范宁腹诽不已...不愧是地下交易,10-15磅每毫升的区间,开口20磅,这么黑还敢说自己是熟人生意。 琼又开口问道:“我还想出一个稳固心神的秘氛配方,调香师,您是一位灵剂学专家,能帮我鉴定一下吗?” 她拿出了一个极小的,类似香水瓶的玻璃材质物件:“这是我调配的样品。” “可以。” 调香师接过琼的“香水瓶”,观察、轻嗅并短暂闭眼,然后带上了一个造型奇异的灰色胶状牙套,开口说道: “保守定为七阶秘氛,可以配合相关秘仪,在有知者晋升高位阶,进入移涌‘盆地区’时,仍然有一些作用。” 调香师带着牙套的声音略有点奇怪,除了含湖之外,似乎还夹杂着重重回声。 “紫豆糕,如果这是你研究并调配出的,那你在灵剂学领域颇有天赋。”她把香水瓶还给了琼。 “...是我从一本古代神秘圣咏唱词中推测出的。”从嗓音来看,琼似乎被夸得有些害羞。 “秘氛配方价值2000磅,如果要交易,需要收取百分之十费用,我会用到一些耗材确认配方的真实性。”说完,调香师摘下了牙套。 范宁心惊于这个配方竟然价值如此之高,2000磅或许可以让乌夫兰赛尔的某个平民之家就此躺平,不愁吃喝大半辈子了。 对晋升中位阶甚至高位阶都有用处的秘氛? 琼不仅是有知者,而且在灵剂学领域有如此天赋? 体验官说道:“紫豆糕,如果可以便宜一点,我愿意收,今天正好带了不少现金。” “可以便宜一点,但我只要耀质灵液,80毫升就行。”琼说道。 “那算了,我哪有那么多。”体验官靠回座椅。 刚刚情绪有点失态的翻译家又开口了:“紫豆糕,我需要这个秘氛配方,我可以用别的东西和你交换。” “我只要耀质灵液哦,你可以只给我50毫升,下次补我都行,其它的东西我不需要。”琼一再坚持。 翻译家的语调有些急切:“几种咒印的制法、强力的礼器、实用的秘仪、晋升中位阶的隐知、移涌材料...我不用你便宜,甚至交换物的折算价格超过2000磅都可以...但是,我短时间弄不到这么多耀质灵液...” “不可以哦。”琼摆摆头,“我可以给你留一段时间。” 这个翻译家是要急着晋升高位阶吗?……范宁心中有些不解。 按照杜邦的说法,晋升是一件相当危险且需谨慎的事情,他怎么显得如此急切? 范宁皱了皱眉,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了很多念头。 他开口说道:“紫豆糕,你先把那个小瓶的秘氛样品送给翻译家先生吧。” “呃?”琼显然不是很明白,门捷列夫先生这突然开口是什么意思。 她歪着头看向范宁,虽然隔着银色面具,但范宁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她光洁脸蛋上的疑惑表情。 琼...这种地下聚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危险...范宁暗自叹了口气。 算了,等出去再跟她好好谈谈吧。 “一个提议而已。”于是范宁轻笑着开口,“我不是支付了你一瓶超过20毫升的百分纯灵液吗?你也可认为,其中大部分是你情报的价值,而另外一小部分是秘氛样品的价值。” “没有问题的,门捷列夫先生,我只是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琼很爽快地把自己的“香水瓶”推给了翻译家。 “我实在是有些惊讶,不过感谢您的康慨,我愿意支付一些现金。”翻译家对范宁说道。 范宁摆了摆手:“我只是提议人,是紫豆糕小姐康慨,当然,我们都需要感谢组织聚会的西尔维亚女士。” 这笔交易终是没有达成。 西尔维亚对范宁所说的话并无反应,而是出言提醒:“紫豆糕,你已经参加三次聚会了,不试一下参与委托吗?” “我,我不需要,我只是想换点耀质灵液。” 琼,你哪需要这么多耀质灵液啊?...范宁仰头,一个大大的深呼吸。 “我的委托价值远比你想得要高,也能折算成更多的耀质灵液。” “我我我我不行。”琼连连摇头,“我会继续积极参加交易的。” 西尔维亚笑得挺温和:“你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她转眼看向范宁:“那么,门捷列夫先生呢?” 范宁不紧不慢道:“我的此行目的,从一开始就告知了众位。” 西尔维亚有些玩味地呵呵一笑:“好,那么,一次务实高效的聚会又结束了,请大家抽签,间隔离场。” 随后又环视众人:“下次聚会不出意外可能是新年之后了,大家可留意南码头区河岸街的某些小酒馆信息,我等着各位带来的进展和惊喜。” 她特意看了范宁一眼:“希望下次与你相见时,能有新的合作领域,门捷列夫先生。” “前提是彼此还存在需求,不是吗?”范宁笑得很轻松。 “这正是我们聚会的宗旨,祝你对特巡厅的调查顺利进行。” “谢谢。”范宁不置可否。 大家在调香师提供的瓶子内依次抽取纸团。 琼非常好运地抽到了一号。 临走前,她把对折几次后的纸张递给范宁,然后行了一礼:“门捷列夫先生,我也希望新年后能再见到你。” “……你确定需要等到新年之后?”范宁心中暗笑。 他没有打开纸张,随意揣进兜内。 琼离去的脚步轻松愉快,看得出是因为那瓶百分纯“钥”相灵液。 范宁在倒数第二个离场,在黑暗中登上通往地面的台阶。 他选择了废弃仓库的其他出口,将斗篷和面具扔到了铁丝网旁的垃圾堆,踏入另一堆贫民帐篷区。 理论上说,他的灵觉能洞察潜在的跟踪者,除非是位阶差距过大或对方专长于隐匿。 但多一分警惕总没错。 绕行至普鲁登斯拍卖行大门,怀表时间仅仅八点四十五分,其中还是步行和等待离场耗费了时间。 西尔维亚的聚会效率还真是高到离谱。 在门口,范宁拿出包厢的精致塑料卡签,正准备向工作人员核对进场—— 他撞见了一位从里走出的,穿着未染原色鱼尾裙,牵着两条柯基犬,妆容精致,气质出众的女生。 尤莉乌丝,音乐学院三年级小提琴专业,圣来尼亚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 两人原地稍停,四目相对。 “范宁同学,最近的兴趣不在音乐会了?”尤莉乌丝的嘴角浮现起弧度。 “艺术品拍卖是我老本行。”范宁看着她的眼睛,澹然一笑。 “雅兴不错。” “彼此彼此。” ------题外话------ 感谢黑猫捌的打赏~感谢左藤圣晶石子的月票~ 第五十六章 拼凑出的猜测 两人说完这几句话后,便再无交流。 范宁面朝拍卖行大门,脸色平静,没有转身。尤莉乌丝保持着优雅笑容,同他擦肩而过,走下拍卖行的台阶,登上私人马车。 自己对这位女同学其实很熟悉。 原因无它,尤莉乌丝作为学校交响乐团的小提琴声部乐手,参与过安东·科纳尔教授《第三交响曲》《第四交响曲》的首演排练。 尤其是《第四交响曲》时,她已被提拔为小提琴首席。 但这并不代表两人关系很好。 范宁认为,安东老师后两首交响曲的首演失利,至少有一半的因素,是乐团的失败演奏所造成的。 老师的后两首交响曲,大量运用了他独创的雾状音带技法,往往很多片段,在暗流涌动的弦乐背景下,铜管吹出排山倒海的肃杀动机,其他声部不断叠加繁复的织体,通过一轮又一轮的重复和变奏,最后建立起铺天盖地,压制一切,崇高窒息的音乐高潮。 想完美达成这样的效果,对于交响乐团各乐器组,有着很多不同于常规的配合要求。 但安东老师在排练时是个老好人。 他每次会尝试提出自己的要求,但受到质疑后,就很快妥协。 他总觉得乐手愿意演奏他的作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排练效果总是大打折扣,作为发言权仅次于指挥的小提琴首席,尤莉乌丝可谓是“功不可没”。 就这样,安东老师还对乐手们抱有感激之心。 嗯,那家在安东老师死后对其评价颇为刻薄的《乌夫兰赛尔艺术评论》似乎还是他们家的文化产业媒体。 过去诸般场景在范宁脑海闪过后,他刚准备迈步进门,突然又皱了皱眉,退了出来。 普鲁登斯拍卖行对街的小巷飘着香味,几位衣着灰头土脸的劳工,攥着几枚硬币,借着昏暗的路灯,凑近打量着小店门旁兜售的食物。 范宁扫了眼食物橱窗前贴的油腻价码牌,开口说道:“蔬菜蛋黄酱三明治。” 一个身形瘦弱的女性店员应了一声,撕下一条油纸,用手夹起三明治。 “3个便士,先生。” “再加2根黑椒熏肉肠,都帮我塞到三明治里面去。” “太多了,估计放不进去先生。”店员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要求。 “用点力嘛。” “...好吧,一共11个便士。” “不用找了。”范宁将一枚先令轻放在玻璃上,接过鼓鼓囊囊的三明治,酱液溢满面包片,蔬菜洒落一地。 店员忍不住朝范宁离去的身影多看了几眼。 “炖土豆,我要那块大的,多放点盐。”工人们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 范宁回到拍卖会场尼西米勋爵的二楼包间,琼和希兰两人正挤在一块,吸着一大杯草莓酸奶沙冰。 这么快就吃上了... “卡洛恩,你回来了,我十分钟前按照你的建议拍下了一幅‘暗示流’作品。”尼西米勋爵笑呵呵地递过来画册。 “克劳维德《雾中的议会大厦》?”范宁接过画册,笑道:“5年前我在画展上和这幅作品有过一面之缘,不算糟糕的选择,不过265磅的价格在今年的时间点偏贵,若纯粹从增值幅度考虑,您可以再试试暂时更冷门的那几位画家。” “看来我的胆子可以更大点。”尼西米勋爵撇了撇嘴。 他递过来一张50磅的纸钞:“这是今天占用你私人时间的报酬。” 短短两个多小时,接近中产的一个月薪水,还是收入较高的中产,这足以体现出雇主的诚意。 “谢谢。”范宁没有推辞,接过后问道,“您是否认识一位叫斯宾·塞西尔的先生?” 这是安东老师在日记中提到的,引荐自己拍下音列残卷的人。 “当然,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常客,有过数面之缘,热衷于投资文化产业,这几年忙着捣鼓新成立的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主要经营范围是挖掘演员和歌手,以及接取近几年新生的有声电影配乐订单...” 尼西米勋爵问道:“需要我帮你引荐吗?他们手里有不少有声电影公司客户资源,如果你想写点电影配乐,或许可以寻找一些合作机会...” 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挖掘演员和歌手?...电影配乐制作?... “经纪人”?? 范宁鬼使神差地把这两条线索联系在了一起。 “对了,他的侄子和你同在音乐学院,你们应该认识。”尼西米勋爵又补充道 “原来是拉姆·塞西尔这个家伙的叔叔,我呸。”琼听到两人的对话,轻啐了一口。 “哦?你们有什么过节吗?”尼西米勋爵有些好奇。 “圣来尼亚大学毕业音乐会上的竞争对手而已,琼是我的支持者。”范宁笑了笑。 他喝了口水,把自己整个人扔进柔软的沙发里,心中开始一点点拼接这次聚会所获信息。 聚会之前没想到的是,背后的隐秘势力似乎还不只一方。 西尔维亚当然有某种主要的目的,但她不会亲自动手去实现,而是通过与另几方达成利益合作,来拆散自己的动机链条。 “经纪人”的某种招募让范宁怀疑上了室友加尔文的奇怪兼职; “体验官”在聚会上显示出了同希兰遇袭事件之间存在的联系,并在组织某种类似“慈善性质”的,能“根本性改善经济状况”的活动; “翻译家”则在钻研某篇文献? 看到对面两位小姑娘嬉戏打闹,范宁觉得自己唯一搞不懂的就是琼了。 乱入的? 她似乎从来不敢参与这些委托,目的单纯而执着:换取尽可能多的耀质灵液。 时间推移到了九点半,拍卖结束。 主办方撤下拍卖用道具,幕布短暂合拢,再次拉开时,台上是双钢琴、混声合唱团和盛装出席的四位演唱员。 “今晚的附加节目是多米尼克的轻歌剧唱段精选,各位小先生小女士们可有兴趣?”尼西米勋爵摇晃着酒杯内的琥珀色液体。 “爸爸,得了吧。”琼的小鼻子一皱,嘻嘻笑道,“下次我们家买了城市音乐厅某场重磅演出的尊客票再邀请卡洛恩,他这么厉害的青年作曲家,怎么可能会浪费时间听草台班子。” “额...不至于不至于。”范宁连连摆手,“主要明天周五大家都还有课,的确不宜弄得太晚。” 虽说轻歌剧在当下有较强的市井音乐性质,但那也是歌剧家们用纯正的浪漫主义作曲技法写成的大型作品,一次完整的演出照样需要管弦乐队、合唱团、歌唱员兼演员在指挥的统筹下丝滑配合。 只是它们在剧本编排和旋律写作上更加讨喜,曲式结构更加鲜明,欣赏门槛相对低一点。 换了清闲无事状态下,范宁也不介意红酒沙发配知己,消磨消磨时光,顺带评点一二。 “哈哈哈...”尼西米勋爵笑声很爽朗,“严肃音乐我只能接受一小部分,还是更喜欢轻歌剧这些市井小调,琼,下次音乐厅有正歌剧的演出,记得帮我留意留意。” 一旁的管家上前,俯身轻声道:“勋爵大人,那我先安排马车,分别送尼西米小姐和二位客人回家,返程再来接我们。 男女二重唱配合着钢琴声响起,尼西米勋爵挥了挥手,随即开始摇头晃脑,跟着低音线哼唱了起来。 …… “哒哒哒,哒哒哒...” 夜色中,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逐渐从芬来大街的尽头隐去。 马车驶出普肖尔区,穿过外来尼亚区,在连接内外街区的雪松广场停下。 琼与范宁、希兰两人道别,嘱咐车夫送他们到家门口,然后自己换上另外一辆驶向不同方向的马车,转眼消失在角落。 “卡洛恩,你和琼今天怎么都神神秘秘的?是有点什么事吗?” 希兰坐在对面,疑惑开口。 “是有点什么事。”范宁答道。 小姑娘的褐色眼眸瞪得大大的。 “先生,麻烦掉头,跟上尼西米小姐回家的车吧。”范宁撑开了车厢前方的玻璃窗。 “啊?”这位尼西米勋爵家的私人车夫显然有点错愕。 他控制下的车速逐渐变缓,但始终没有掉头。 自己受小女主人之托,送客人回家,然后客人要求自己跟踪自家小女主人?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范宁先生,您是想?...” “快掉头吧。”范宁叹了口气,“你们家小姐可能会遇到点麻烦。” ------题外话------ 感谢飞雨燕的星空、刀剑DATE的月票~ 第五十七章 出手 归家的马车在夜色中疾驰。 琼靠坐在车厢柔软的沙发上,用天鹅绒质地的巨大靠枕把自己垫得高高的。 双手扶栏,小脚离地,一荡一荡,呵欠连天。 过了一会,她掀开帘子,看了看由街上由低矮房屋勾勒出的奇特轮廓,呼吸间吐出白雾,又迅速被冷风吹散。 乌夫兰赛尔初冬到来前的气温又降了。 “嗯,应该快到家了呀...”琼将帘子拉上,拿出“门捷列夫”先生给自己的百分纯耀质灵液小瓶,嘴角露出笑意,再揣了回去。 又从沙发下的置物格里取出范宁的《死神与少女》弦乐四重奏谱子,盯着标题下的题献内容,和范宁的签名看了一会。 然后把谱子摊在大腿上,细细地读着第二小提琴的声部。 真的好好听,自己千万不要掉队呀。 她愉快地边读边哼,左手手指在右手手臂上轻点,模拟着小提琴指板上的指法。 “怎么感觉今天回家的时间比平时长了点。” 突然琼皱了皱眉头。 自己的家也在内来尼亚区,只是与圣来尼亚大学相对的另外一侧。 从几人分开的雪松广场算起,应该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了才对。 她放好乐谱,再次拉开帘子又合上。 星星点点的煤气灯在夜色里有气无力地发着光,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把脖子缩在大衣里走路。 低矮的房屋群就像一个个歪斜的马蜂窝并置在一起,每一个蜂巢小房间灯火闪耀,挤着一家七八口甚至上十口人,在自己的视野中迅速后退。 好像没什么问题。 “还有多久呀戈登叔叔?”琼脆生生地开口。 无人应答。 顿了几秒,琼以自己平日不常用的高音量再次喊道:“戈登叔叔?” “哒哒哒...哒哒哒...” 回答她的只有千篇一律的马蹄声。 “咯吱——”琼跳下沙发,一把推开车厢前方的玻璃窗支架。 外面的马背之上空无一人! 这车还能驾得稳又快? 琼全身的寒意骤然而起,“砰”地一声关上玻璃窗,坐回沙发。 空气四周弥漫着阴冷感,似乎有人正在暗处窥视着自己。 这车厢里面有问题! 她精致无暇的脸蛋上浮现出惧色,咬了咬嘴唇,催动自己的灵感,后脑勺带动着身体,往沙发后面的车厢壁一靠。 澹紫色的荧光闪动,车厢壁如水波纹状荡漾,琼的娇小身躯变得模湖,径直穿过墙壁跌了下去!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跌落马车在地上翻滚的准备,哪知一屁股重新坐到了沙发上。 还是这个急速行进的车厢,只是自己的位置从左边沙发变成了右边沙发。 “紫豆糕小姐,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彬彬有礼的苍老声音响起。 琼的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位穿老式礼服,头发灰白,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尽管对面声调似乎并无恶意,但大晚上这种诡异的环境氛围让琼忍不住想逃离,她再次催动灵感,试图穿出身后墙壁,逃离这里。 紫色的光幕下,琼的身体再次从水波纹状的车厢壁探出。 可她发现自己还是落到了沙发上,这个男子仍在对面,只是双方的左右位置再次互换了。 “幻象而已,你先别紧张。”男子再次开口。 “翻...翻译家先生,您找我,有,有什么事情吗?”琼捏紧小拳头,充满警惕地盯着对方。 “我遇到了一些麻烦,需要你的帮助。” “您是说我那个稳固心神的秘氛配方?” “是的。” “我…我之前是说了帮您留着,等下次聚会,您先支付我一部分耀质灵液,不用全部,就可以先给您了。”琼的神态稍稍放松了点。 老式礼服男子则是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聚会上的紫豆糕是如此稚嫩的一位小姑娘,也没想到在这种关头,她还在傻乎乎地和自己约定下次的交易内容。 她是怎么成为有知者的? 尽管自己自诩平日不是什么烂好人,但要不是那个困扰自己多日的不知名事物已经越来越具象了,他此刻真不愿意对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用强。 自己也不是支付不起代价,而是时间不够了。 西尔维亚那个精明又冷血的可恶女人,因为自己一次翻译工作的滞后,就减少了“黑骸之油”的供应量。 而自己对这种原料的需求却越来越大,每次能压制的周期越来越短了。 如果当初没有去研习那位见证之主的隐知,去布置那个该死的“茧”相续生秘仪… 但,谁不想多活几年呢。 自己已经六十多岁?自己才六十多岁! 凭什么人一辈子如此短暂,凭什么!这个垃圾世界!! “翻译家”的内心又有一瞬间失控到嘶吼,随后压制下来,缓缓掏出左轮手枪,当着琼的面,不急不绪地压入黄铜子弹。 “紫豆糕小姐,我不想动手,不过你逃不出幻象的。”他随意地将手枪瞄向空中,“我说现在它正抵着你的头,你信吗?” 琼捂住了自己张大的嘴。 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位“翻译家”先生不是来和自己谈交易的。 这话刚说完,“翻译家”突然抽搐了几下,脚踝扭转着在地面蹭来蹭去,然后整个人像提线木偶般,硬生生地往一侧横挪了几小段,随后又恢复正常。 看着这诡异的场景,加上之前威胁的话语,琼害怕得缩成一团,满眼都是委屈,她边把手伸进口袋摸索,边说道:“配方我给你好了。” “我会按照它的价值折算给予你报酬的,紫豆糕小姐。”这位“翻译家”似乎没觉察到自己刚才的异常举动,只是有短暂地愣神。 “不过,我来不及自己上手炼制了,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一天就好。” “不行不行不行!”听到这话琼吓得快哭出来了,“我明天还要上学啊啊,还有我晚上不能夜不归宿的…” “闭嘴!”翻译家突然声嘶力竭地一声大吼,自己眼前密密麻麻似被针孔戳穿的场景和蠕动的重影,让他心中的恐惧变成了狂躁,“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和你废话这么多,赶紧站起来!” 豆大的泪水开始从琼的眼珠子里扑簌簌往下掉,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刚开始是一两声抽泣,后来越抽越快。 “冷静一点,翻译家先生,你吓到人家了。” 范宁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在车厢内出现。 冰冷的枪管抵住了“翻译家”的侧脑勺。 ------题外话------ 感谢Vvvvviktor的月票~最近加班加麻了,存稿干了。晚上第二更我需要现码,20点定时发不了,23点前码出来。抱歉。 第五十八章 畸变 琼抹了抹眼泪,难以置信地看着坐在翻译家旁边,举着左轮手枪的范宁。 她试图回忆了一下前几秒的场景,却想不起来范宁究竟是怎么坐过去的。 “你是...范宁?你是刚刚的门捷列夫,门捷列夫是你?想不到啊,你竟然是一位有知者...能看出外面的幻象进来,你也是研习的‘烛’?难怪,难怪...”刚刚情绪爆发的翻译家,现在情况似乎又稳定下来,说话声调趋于平缓。 此时的琼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门捷列夫先生就是范宁。 “难怪我听着他的声音这么困惑,难怪他三言两语就如此康慨地送了我一瓶百分纯耀质灵液...” 但轮到范宁疑惑了。 “翻译家为什么认识我?” “什么难怪不难怪?” “早知道我刚刚走出聚会时,不该扔掉面罩,可是,为什么呢?” 疑惑归疑惑,但范宁的内心本就有的杀意,现在更浓了。 他尽量保持了语气的平静:“翻译家先生,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很令人唾弃吗?紫豆糕把秘氛样品都送给你了,而且答应下次交易时,你暂用一半的耀质灵液就能换到配方,我真没想到你会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范宁表面上还在讲道理的层面同对方交流。 但他内心实际清楚,今天这事情恐怕很难善终了。 这位“翻译家”的阴暗面已展示出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作为地下聚会的参与者,范宁和琼的面貌已经完全暴露,而且,这个人竟然能把自己的姓名和面孔对上号。 恐怕自己的身份他一清二楚。 “翻译家”又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两下:“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聚会上康他人之慨,原来你们认识,呵呵呵...不过范宁,你用枪指着我也没用,难不成你要同我打赌,看是你的子弹先干掉我,还是我的子弹先干掉紫豆糕小姐?” 范宁向哭得梨花带雨的琼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目光落回“翻译家”身上,戏谑道:“所以你这是想跟我谈判?” “你在耽误我时间。”翻译家的声调陡然一冷,“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拿她的生命和仅仅耽误一天时间来对赌,但很遗憾我的耐心已经快用光了。” 反正自己失败的结局也是一死,那种方式可能更为痛苦。 “范宁,我数到十吧,如果你不在我眼前消失,我就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别以为你持着枪就可以威胁到我,你大可试试我们能不能同时扣动扳机。” “一...二...”老式礼服男子的身形越绷越紧。 闻言范宁却轻松一笑。 他摇了摇头:“你就这么肯定,你现在正在用枪指着紫豆糕小姐?” “翻译家”黑色面具后的表情一变。 疾速飞驰的车厢场景中间出现旋涡,各种景象的线条扭曲旋转,不停地揉进旋涡中心。 旋涡再次反方向舒展还原时,各种细节出现了变化,还原到了事物本来的样子。 夜晚的小巷里,马车并未行进,一直停靠路边,车夫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车厢内,范宁用枪指着“翻译家”,而“翻译家”手上用以瞄准琼的...是一截不知道从哪来的木头。 场景不免有些滑稽。 而他真正装满弹药的手枪,正好端端地搁在沙发前的桌面上。 这位同样研习“烛”之相位的“翻译家”,“初识之光”是布置幻象。 很强的能力,对手一旦中招,可以毫无难度地将其射杀,在非战斗场合用来实现一些其他目的也相当实用。 可惜他遇到的范宁已是三阶有知者,而且灵感已无限接近中位阶。 他的幻象不仅对范宁没用,范宁还把此人自己给绕进去了。 “所以,你为什么认识我呢,翻译家先生。”范宁不慌不忙地把桌上的另一把左轮也拾起。 啪嗒一声,“翻译家”手上的木头掉地。 “介意告诉我你是谁吗?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你帮帮我吧。”翻译家苍老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哭腔。 范宁诧异地盯着他。 “要不你打死我?”他又换成了一种迷醉而享受的语气,整个人再度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式地往一侧抽动了几次,“嘿嘿嘿,你脸上有好多洞洞啊...” “站住,你别过来啊。”看到这种诡异的情况,一种毛骨悚然的体感从范宁的尾骨爬到背心。 灵觉之下,他看到对方原本金黄的以太体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幽绿色光点。 范宁紧张地瞄着左轮,整个人拉开了一点距离,另一只手在身后摸索,准备解开正门帘子的闩锁。 “抱歉是我看错了,是你...你有好多脸啊。”翻译家站起身来。 “你会帮我的对不对?”他的口鼻中开始溢出绿色的黏液,顺着面具边缘滴落。 “啊!!!”另一边的琼突然尖叫,“卡洛恩,他脖子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 这话却是提醒了“翻译家”自己,他伸手摸向自己的后颈,却摸到了一张类似长有五官的脸蛋状凸起,随后有些茫然地微微侧身,想扭头看清楚情况。 “我艹。”这场景让范宁实在有些把持不住了,对准“翻译家”的头就是一枪。 “砰!——” 火药味飘出,子弹透过面具,血花从鼻尖爆开。 整张脸好像比正常情况要脆,这一枪轻易地洞开了手腕粗的创口。 “翻译家”的身体表面出现了几道粗的隆起,就像蛇一样在皮肤下游走,扑哧一声,几颗比正常尺寸小上一号的惨白头颅从创口钻出,将“翻译家”原来的脑袋顶得几乎快裂成两半。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范宁大惊失色,又接连开出数枪,直到打光弹匣。 “翻译家”纸湖般的脑袋和脖子,几乎快被这些子弹掀碎掉了,但他的上半部分身体像加了发泡剂一样,各种有违于正常器官形态的零件,带着绿色的黏液源源不断地从里向外“被掏出”。 “哇!!!!” 尖锐的嚎叫声震破耳膜,那仍然系着铮亮皮带,穿着西裤的完好下半身,突然就朝范宁一跃而起,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题外话------ 感谢Ashyx、胡家三爷的打赏月票~刚刚码完,大家久等了,你们的支持让我稍微精神了点,现在泡杯咖啡继续肝,不然明天11点的更新就寄了... 第五十九章 身份 范宁没来得及解开帘子,只得朝一侧闪避。 跌跌撞撞的动作,和它的速度完全不成正比,只看到这畸变中的怪物在自己视野里越来越大! 下一刻,身体已失去重心的范宁,被琼拽住了一只胳膊。 紫色的光芒亮起,车厢壁再次出现了水波纹路,两人穿墙坠出马车外,重重地砸到了地面上。 几乎在落地的一瞬间,范宁的灵觉就往巷子十米深处探去,那儿有一家烤饼店,店主听到枪声时已忙不迭地关好卷闸门,室内的大锅炉仍烧得通红,店主坐在燃烧的铁皮桶前取暖,对着今天的营业账单出神。 在数次枪击声后,他好像又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嚎叫,不过这在他看来都不算罕见,街头混混、醉鬼、流浪汉和失业工人的戾气总是需要一个出口,生活变故也时常不期而至,很难说自己未来不会成为下一个他们。 范宁的灵感探知到这里的高温,又再次迅速划定车厢内特定区域,模拟出和前者相互连接的感觉,轻轻拉扯。 连续两次温度交换,让锅炉和铁皮桶尽皆熄灭,店主茫然地瞪着眼前飘散的青烟。 如此大的范围和温差,一下子抽走了范宁六七成的灵感,不到两个呼吸的时间,那些易燃的绒毯与织物就让整个车厢化作一片火海。 “哇!!”这下是重重尖锐的嚎叫声叠加,带着凄厉和狂躁,让人头皮发麻。 砰得一声,一个大坑凸现在车厢壁上,木屑和火星飞溅。 这堆畸变体显然不知道,以它的力气从正门一下就可以冲开帘子,而是硬生生地冲撞着范宁和琼两人穿墙消失的地方。 “你的‘初识之光’是什么?刚刚的穿墙?”范宁一骨碌爬起来开口问道。 他手上不敢怠慢,边问边摁开左轮的固定栓,熟练地甩出弹匣,将肋旁牛皮袋中的子弹一颗颗压入枪膛。 “初识之光?”琼的漆黑眼眸茫然地看着范宁。 范宁的声音急促又无奈:“你晋升有知者后获得的能力是什么。” “伤口,我可以控制伤口,各种意义上的伤口,愈合、撕裂或转移,但必须是已有的。”琼恍然大悟,飞速应答,“穿墙是我昨晚做梦带出来的状态。” “砰!!!”又是一声巨响。 这马车本来就是木头材质为主,配上少量的钢铁,虽然做工精细,材质上等,但主要目的是奢华享受,这才挨了两下就快不行了。 缝隙中已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团蠕动的身影。 这东西果然不是一会就能烧死的。 琼心惊胆颤地望向马车的熊熊大火:“卡洛恩,这车厢破口有点大,我勉强可以复原一次,或许能多扛一下,我们快跑吧?” “不行,它速度太快了,我们提前十秒也跑不了多远,估计几个呼吸就会追上来。” 自己为了希兰的安全起见,让那辆马车在大街边等待,并嘱咐她不要下车,等自己回去。 离这条小巷现在的位置,至少五百米开外。 况且就算再近,自己也不敢把它往希兰的地方引。 “你站远一点,等它出来,在我子弹命中的位置撕裂它的伤口,把全部灵感耗尽,然后,你就跑,不用管后续。” “砰!砰!砰!”范宁话还没落地,连续三下撞击声响起,这车厢彻底散架了。 看到冲出来的畸变体模样,琼的脸色煞白,不住干呕。 我去,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范宁心中一阵恶寒,眼前“翻译家”的上半身已经完全撑开,两条正常的人腿和腰部顶着一堆坑坑洼洼的红黑色肉团,密密麻麻的头颅和口器堆叠嵌套,绿色的黏液从其间滴落,落地不停发出嘶嘶响声。 一股焦湖的恶臭味直冲脑门。 这个畸变体毕竟仍是血肉之躯,被火烧了一会后,状态似乎已不怎么好,跌出来后身形踉跄了几下,动作也慢了几分。 范宁毫不犹豫地连续射击,打得几颗头颅血肉飞溅。 畸变体受到刺激,口器中发出层层叠叠的咆孝声,皮鞋点地,朝范宁冲了过去,转眼间就拉近了四五米的距离。 还没来得及换弹的范宁脸色大变,使出吃奶的劲扭头就跑。 琼站在另一边更远处虚抬手臂,畸变体周围的几处空气扭动了一下,随着它自己的移动划出紫色的弧线。 然后琼隔空挥手,五指齐张,往畸变体跑动的反方向做了一个拉扯的动作。 扭曲肉团上的几处枪伤瞬间撕裂,整个身体像漏水的破袋子一样,奇形怪状的器官和麻花状的肉芽抛洒一地。 畸变体身形一滞,穿着笔挺西裤和名牌皮鞋,系着铮亮皮带的下半身跪倒在地。 惯性之下,上面那一堆重量不成比例的肉团向前栽倒,重重地砸在地面,黏液爆浆,四分五裂。 那些散落一地肉块似乎仍然具有生命力,碎开的小头颅里面又“掏出”来了更小的头颅和肉芽,无限分裂增长。 黏液混合着血液,在昏暗的煤气灯下,上面浮着一张张咖啡拉花似的扭曲人脸,随着地势从高到地流入沟渠。 “砰砰砰砰砰砰!!” 有了这缓和之机,范宁再次装填完弹匣,把地上仍在蠕动生长的肉块打得稀巴烂。 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琼迈着小碎步一路跑到范宁跟前。 “你没受伤吧?要不要我拉你起来呀?”琼向范宁伸出嫩生生的小手。 “不用,你让我缓一会。” “现在怎么办呀?” “从普通人的反应出发,只能先报警了。”范宁眼神闪烁。 又是警方问讯,然后自己和特巡厅的调查员斗智斗勇? 合着自己是绕不开这剧情了是吧? “今天聚会缺席的人是谁?”范宁问道。 “你说‘灰鹰’?”琼说道,“他上次聚会接受了来自‘体验官’的委托,相当于是西尔维亚的二级受托人。” “他的目标是希兰。” “啊?那他现在?...” “被我干掉了。” 琼吃惊地捂住了嘴。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范宁会出现在今天的聚会上了。 “你是哪个组织?”范宁继续问道。 “啊?”琼疑惑地歪着头,“我没有啊?” “你没有?” “我没有啊...怎么呢?”琼继续疑惑地重复道。 “你不知道擅自触碰禁忌领域的人,会被特巡厅处理的?” “知道,可是我没有做什么邪恶的事情呀?” “...你胆子是真的大。” “哪有,我很胆小的...” 范宁无奈摇头,在附近的垃圾堆里找了根熏得漆黑的木棍,看向这摊生长在跪姿西裤双腿上的烂肉堆。 自己原先想的是击杀此人后揭开他的面罩,可这种始料未及的情况...还有什么面罩?哪里是头哪里是脖子哪里是肩膀都分不清楚了。 他用木棍拨开腰部以下部分覆着的肉芽,然后戴上自己的白手套,蹲下去摸索裤袋。 一边是纸钞,加起来的面额约接近一百磅,边缘已被高温熏黑。 另一边则是一个皮质的黑色小册子,挺厚,大小和前世手机相彷,手感有点像蜡。 不知是材质原因,还是位置正好避开了长时间高温,几乎没有什么毁损。 “这就是‘翻译家’在聚会上提过的,正在翻译的那个文献?” 随便翻了开头几页,满纸都是范宁暂时看不懂的语言,但这对接下来自己的调查非常重要。 里面还有夹带的东西,范宁将其取出。 十来张精致硬质名片,烫金图桉中的古霍夫曼语赫然写着: 洛林·布朗尼,博洛尼亚学派驻圣来尼亚大学分会。 “音乐学院的作曲系教授洛林·布朗尼??” 正是那位在初试即兴演奏测试上给范宁压分的教授,塞西尔组长的专业老师。 看到这张名片,范宁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诧,到恍然大悟,最后再是忧心忡忡地拧紧了眉头。 这下麻烦大了!!! ------题外话------ 感谢莉莉温切斯特、刀剑DATE、书友尾号3995、总钻风思八达的月票~第一章到,昨晚肝到了两点,今天晚上又得现码了...感觉自己在日更一章的路上及及可危... 第六十章 改变计划 之前范宁由于身份暴露,杀心涌起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了很多后果,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翻译家”会是自己音乐学院的洛林·布朗尼教授! “怎么了卡洛恩?他到底是谁呀?”琼看到范宁的脸色,赶忙问道。 “你自己看吧。”范宁递过去一张名片。 琼接过去看了一眼,然后吃惊地捂上了嘴:“你们音乐学院的副院长?” “是第一副院长。”范宁纠正道。 “你知道法比安·布朗尼教授吗?”琼问道。 “很耳熟,让我想想...好像是一位院长的名字。”范宁稍作回忆便想起。 “嗯,法比安·布朗尼教授是我们文史学院院长,同眼前这位洛林·布朗尼教授是亲兄弟。” “这位院长平时你感觉怎么样呢...” “他平时不苟言笑,我还有点蛮怕他的,虽然,也没什么私下接触的场合。” “这样的吗?...”范宁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文史学院院长和音乐学院第一副院长,还正好是琼和自己所在的两个学院的负责人! “我们还是先报警对吧?”琼再次确认。 “不报警。” “刚不是才说报警的吗?” “我说的是从普通人的反应出发...” “那我们怎么办?” “回去睡觉。”范宁平静地道。 “??啊?”琼的漆黑眼眸睁得浑圆。 深夜小巷,不知道响了多少声的手枪,烧成灰尽的马车,畸变体一地的烂肉... 直接当无事发生回去? 她显然不能理解范宁的打算。 “琼,我怎么着都行,但你真的不知道你现在处境有多危险吗?”范宁问道。 看着少女的漆黑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我们明天一早面临的事件调查方,不是特巡厅,也不是别的什么组织,是博洛尼亚学派!” “我原先一直以为,‘翻译家’只是一名非官方有知者,那么我们几个参加今晚拍卖会的人,哪怕就是正常报警,以倒霉受害人的姿态对对口供,等他们按流程请求特巡厅介入都没有问题。” “只要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问三不知,别的事情能查出什么不好说,但他们十有八九不会查出你是一名有知者,倒不是说特巡厅没这个能力...而是他们犯不着去死磕你这个大一新入学的小姑娘...只是一起街头偶遇的,由触禁者引起的畸变体袭击事件罢了,他们的工作职责而已。” “可是现在死的人是圣来尼亚音乐学院的第一副院长!” “博洛尼亚学派莫名其妙损失了一名在编有知者!而且背后的来龙去脉,或许还不是很光彩的事情!特巡厅按流程一转交,博洛尼亚学派一查,嘿,巧了,三个当事人都和圣来尼亚大学有关,你猜猜他们会用什么样的力度去查我们?你猜猜多少和地下聚会有关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会被带出来? “你觉得你被查出是一名非官方有知者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件事情现在指引学派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如果定性仅仅只是“碰巧被畸变触禁者袭击”,由于主要当事人是自己这个准会员,的确可以绕过特巡厅,让指引学派来调查——其实如果事情真这么单纯,自己怎么操作都无所谓,就算躺平让特巡厅带走,也会被放出来。 但死者的身份...出人命的才是主要当事人! 按照特巡厅的管理规则,这件事情的调查权限大概率属于博洛尼亚学派。 琼作为学生,一切信息对校方来说等于透明,进入他们的视野是必然的,只是“引起的注意力有多大”的问题。 看着琼连连认真点头,却还是似懂非懂的表情,范宁最后说道:“反正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今天的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就对了。” “那你怎么办?” “你不用管我。” “可是我担心你耶。” 范宁顿了几秒,不是很放心地问道:“你先说说,‘与你无关’是什么意思?” 琼软软糯糯地开口:“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啦。” 范宁强调道:“记住,‘与你无关’的意思,首先是布朗尼教授变成怪物的来龙去脉和你没有关系,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上你。其次是,怪物最后是怎么解决的你也记不太清楚,左轮手枪是我的。最后是,今天晚上出事后为什么不报警直接离开,也和你没关系,是我单方面做出的决定,不让你们去报警。” “喔...” 明天开始音乐学院肯定会逐渐炸锅,他默认博洛尼亚学派会以最大的力度去彻查这个事情。 以范宁的谨慎性子,琼被查出问题的风险是1%他能接受,只要超过10%他就不能接受了! 为防止风险,他决定不按套路出牌。 他准备拿自己吸引博洛尼亚学派的注意力,表现得要多离谱有多离谱,就从不报警原地直接熘走开始。 看不明白吗?看不明白就对了。 嗯,而且知道了“翻译家”身份后,自己如此操作,还有另一个目的…… “卡洛恩。” “怎么了?” “今天...谢谢你。”琼伸出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发梢,飞快地低下头去,就像做错事了的小孩子。 “没什么需要自责的。”范宁说道,“不过,你现在是不是应该跟我好好聊聊你自己了?” “是的。”琼抬起小脸看向范宁,“可是我我我不知道该从哪和你聊。” “要不你问我好不好呀?你问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 深夜的小巷中,两人并肩缓行,远处是停靠于外街的另一辆马车。 “你要那么多耀质灵液干什么?”于是范宁提问。 “我到处搜集灵液是为了救一个伙伴。” “伙伴?” “嗯,它叫紫豆糕。” “原来你给自己起的代号是这个意思?”范宁哑然失笑,“你用的单词是‘它’,所以这是个什么样的伙伴呢?你的宠物?一个非凡生物?” 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非凡生物的概念,类似于人类中的有知者。 动物也会做梦,理论上它们在星界漫游时,也存在撕开边缘进入移涌的可能性。 一些隐秘文献语焉不详地提到,在第3史之前,人类地位卑微,大陆被非凡的远古生物主宰,不少现今流行的市井小说,都喜欢以此传说为蓝本创造一些奇幻元素融进剧情。 但从现今的情况来看,动物的灵感远不及人类,非凡生物的存在极为稀有,其中很多还是有知者的人为结果——抱着实验的目的,让动物服食某些灵剂,或参与到某些秘仪,来改变它们的星灵体性质。 “不,紫豆糕不是非凡动物,其实我也很难理解它是个什么状态,如果非要用这种类似的命名,它应该叫:移涌生物。”琼说道。 “移涌生物?”范宁有些惊奇。 “也就是说,它并不是存在于醒时世界的事物?这的确让人难以理解...” ------题外话------ 感谢sitt的月票~目前由于每天更新都是现码,所以第二更可能都要22点之后了...嗯,有几位书友热情支持,我总是有多写一点的动力...不说了,泡咖啡继续肝明天的。 第六十一章 琼的过往经历 范宁此时突然回想起安东老师日记中的一句,“它们怎么出来了?” 移涌生物,这应该是某类可怖又难以言叙的事物吧? 范宁只要一作联想,就是想到眼前洛林·布朗尼教授的惨状。 “一个移涌生物,同你做伙伴?”他的语气很是怀疑。 范宁灵觉全开,扫视琼的身体,未见她的以太体、情绪体和星灵体有什么异质的色彩。 但这不排除潜在的畸变和迷失风险,自己在聚会时同样审视过“翻译家”,除了有一些情绪躁动的光影解读外,未见异常。 琼浅笑直视着范宁迎面而来的目光,逐渐恢复了平日活泼又愉快的嗓音:“我知道移涌那个地方混乱又危险,因为我经历过,正是紫豆糕救了我,它和那些蛰伏于暗处的不可知事物不一样啦。” “那你是怎么遇到它的呢?”范宁问道。 “我家祖宅在乌夫兰塞尔东南城郊的瓦茨奈小镇庄园,每年回乡度假时,我喜欢在祖宅的阁楼上练习长笛,因为发现自己在那总能获得无穷无尽的灵感去解决技巧或情感上的问题。两三年前当我灵感达到一定程度时,发现了梦境中一处不同寻常的入口,然后我抵达了移涌,接收了关于‘钥’之相位的隐知,成为了有知者。” “再然后的过程,我记不太清楚了...总之因为没有路标,落到了一处很可怕的所在,所幸紫豆糕帮我找到了回醒时世界的路。” 听到这里,范宁总算明白,为什么琼的神秘领域认知这么不成体系,一方面连一些有知者的常识性信息都不清楚,另一方面又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按照白天所读《七光宝训集译本》中所述,“钥”之相位或可对应于“物质、理性、洞察、科学、创造、拆解、闪电”等抽象概念,研习“钥”相的有知者,能更好的解读和接受隐知,在构造秘仪,发明创造,拆解封闭物方面存在天赋,少部分人还可能获得控制伤口或闪电的奇特能力。 最适合晋升有知者的年纪其实是在20-35岁,在这个年龄段人格趋于稳定,性格走向成熟,对隐知污染的抵抗力相对更强,而身体机能又未衰退,灵在世界表象的依托仍然具有充沛的生命力。 琼晋升的时候真的有够小的,天才级别水准,性格又太天真烂漫,万幸没有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 这也算是自己选择帮她去抗风险的私心吧,自己迟早需要组建自己的非凡势力...以及,一支交响乐团。 “所以紫豆糕后来遭遇了什么?听你的语气像是意外,但它还是活着的?” “这个我,我同样记不清楚了...”琼答道。 范宁不解地瞪大眼睛:“为什么这也能不记得呢?时间地点缘由,不都是你亲身经历的吗?不然,你怎么知道搜集耀质灵液可以救它?” 琼解释道:“就我曾经和它的沟通来看,它似乎分不太清‘活着’和‘死亡’的概念,或者根本不能以这对概念去描述它们的状态,在它们的世界里,只有被‘铭记’或被‘遗忘’。” 范宁陷入思考,不知为何,他联想到了隐知框架中的一个名词:“秘史”! 琼继续道:“它一定是后来再次帮我化解了什么危机,然后受到了伤害,我开始渐渐‘遗忘’它和有关它的事情了,这个过程漫长且难受,因为我不愿意忘记它。” “有没有试过一些对抗遗忘的方法,比如记日记什么的?” “试过,无用。那种感觉并不是简单的你忘了某句话,重读笔记就能回忆起,而是你第二天去阅读前一天自己写的东西时,认为自己记得不对,你就去修改,第三天你又觉得之前修改的内容还是错误的,一次一次,一天一天,你的记忆越来越混乱,最后自我意识干脆选择屏蔽了它们。” “真是奇怪的体验。” “后来这两年里,我尽可能搜集神秘学资料,在城市角落到处寻找古籍古物,拉着希兰翻译各种文献,想知道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把紫豆糕救回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它只是你大脑中的一段错误记忆呢?”范宁提出一种猜测,“有知者接受隐知,本身就会伴随各类风险,认知崩坏、性格偏移、记忆篡改,都有可能发生。” 琼摇摇头:“我曾经也这样想过,可我后来找到了一个跟见证之主‘冬风’有关的秘仪,每次的运转能恢复我极少量的记忆碎片,也因此收到了它微弱的回应,我就确定了这是真的。” “这个秘仪的运转需要大量的耀质灵液?”范宁问道。 “嗯,所以很难,目前我的收集进度和执行频率,勉强可以抵消掉遗忘速度,而且开始极慢极慢地恢复记忆了。我现在能准确记得它的名字,记得它喜欢听我吹长笛,记得它最先是从我祖宅阁楼里一副抽象画里钻出来的,我还记得它在星界和移涌中的模样是一团紫色大光球,表面仅仅长着一对长弧线绿色眼睛……还有,我记起它数次对我的警告,它跟我说:小心调和学派。” “调和学派?”范宁疑惑道。 提欧来恩官方认可的学派里面似乎没有这个名字,或许日后可以留意寻找一下相关文献。 难道尼西米家族在历史上还同某些有知者隐秘组织有过纠葛? 范宁转头看着在寒夜中瑟瑟发抖的小姑娘,终于理解了她为什么“偏好作死”,屡次涉险了。 他的语气温和:“那么,这也勉强算是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耀质灵液的事情我以后尽量帮你,没准哪天你能成功救回紫豆糕呢。” “不用不用不用。”琼的神色有些难为情,“卡洛恩,你之前给的那一瓶,我都暂时没法等价回偿你了,你看给钱可以吗?” “你怎么就确定没有别的回偿方式呢?”范宁笑道,“说说失常区的事情吧。” “我写了小纸条给你呀。”琼的脸蛋有点发红,好在范宁没有注意,“只不过我觉得,自己所掌握的信息量,远不及你的灵液价值。嗯,那时以为你是路人‘门捷列夫’先生,想着你也没细细计较,那么你开心就好……” 范宁听到这里哭笑不得。 这妹子之前把自己当作冤大头,在薅羊毛呢。 “我出来后一直没时间看你的纸条,直接说吧。” 琼点了点头。 “失常区是一个令帝国当局讳莫如深的话题,它们的坐标自然是保密的。但是,顺着官方民用地图,去往那些不规则闭合曲线的边界,就能看到那片最大的失常区。此外还有一些未在民用地图范围内标记的无人区域,很可能也存在小块独立的失常区。” “失常区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据说它们有些存在明显可见的诡异边界,另一些则不明显,我没亲眼见过。在陆地或近海的边界,各国有知者组织及军方会劝导好奇者不要进入,但由于面积太大,大多数边界无法设防。” “所以进去了会怎样呢?出不来了?”范宁问道。 “不,其实从已知统计情况看,只要进入者不在里面睡觉,也就是在困意极限来临之前撤离,全身而退的几率挺高……但他们出来后对里面的认知很混乱,笔记也被自己反复涂改,没法带出特别有意义的信息。还有,在这些失常区里,现有的通讯手段和记录手段会失灵。”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范宁眉头深深皱起。 琼说道:“没人知道,据说特巡厅一直在暗中调查失常区的情况,他们内部对失常区有一个分级,我不清楚具体评价标准。但是...我从一些文献古籍的描述中,推出了一个,有点可怕的结论...” “可怕的结论?”范宁神情一凛,“什么?” 琼的下一句话,让他的眼神陷入凝滞。 “失常区在不断扩散。” ------题外话------ 感谢炸鸡腿真好吃、喂公子喝药的月票~ 第六十二章 调查组到来 翌日,范宁如常走进音乐学院的大阶梯教室上公共必修课。 “卡洛恩,我想让你帮我批改一下这道四部和声写作题。” “同学,你好,请问塔拉卡尼的《F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我的这个曲式分析是对的吗?” 有两三位在门口等候的同学想请教问题。 “稍等,我找个座放包,你们来我这吧。” 对于真心请教音乐问题的人,范宁两世都很耐心,他一一给予解答。 最近几次上课,范宁明显能感到其他系学生对自己的态度变化,其中又以二组更为明显,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排练前,卢对自己的态度被传开了。 今天大家的到场时间总体早了半个小时,作品选拔大赛组委会的老师分别宣布了小型作品和大型作品征集的初试情况,并对复试事项做了安排。 22名角逐大型交响作品的选手,有10名自觉排名靠后,提名无望,已经放弃。 毕竟复试的室内乐写作,已是一项非常磨人的工作,水平不够,自己写得痛苦,别人听得更痛苦。 前三名不出意外地是:音乐学系卡洛恩·范·宁、钢琴系爱德华·默里奇、作曲系拉姆·塞西尔。 按照要求,这剩余的12名选手,需在下个月的第一周结束,也就是12月7日前,自行将创作的室内乐作品报送至乌夫兰塞尔城市音乐厅。 校方与音乐厅合作,在新作陈列馆开辟了新历913年毕业音乐会专栏,票选机制完全参考音乐厅的运作方式,每位在音乐厅有过消费的乐迷,都可选择专栏中12部作品中的最多3部进行投票,这个数量正是毕业音乐会大型作品提名的数量。 可以少投,不可多投,不可重复。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每位乐迷有相同的投票权重。 乐迷作出的选择,在计票时是1-10票不等,取决于爵位高低、消费记录、在艺术界的影响力等因素。 一位出身音乐世家、听遍名团名作、耳朵灵敏挑剔的发烧友,他对某部作品的认可和赞许,含金量相当于十位入门听众,这很合理。 此次复试评比的时间线很长,持续到新年的1月份结束,而且1月份还会安排一次专场音乐会,以便乐迷们从容又充分地考量选择。 乌夫兰塞尔的几家主流音乐媒体,对圣来尼亚大学此次创新举措颇为关注,纷纷做了预告性的报道并表态会持续关注。 范宁在了解完复试相关信息后,便埋头开始写作,先是花了几十分钟校勘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手稿中的几个次要声部的音符,然后开始书写自己穿越后弹过的柴可夫斯基《船歌》与贝多芬《献给爱丽丝》两首曲谱。 其中后者曲名修改为了《a小调回旋曲》,不然,有些人可能会追着自己问“爱丽丝是谁”。 虽然原因尚不清楚,但既然发现神秘短信、美术馆钥匙、“移涌教堂”大门上的纹路,甚至是自己晋升路标的指向见证之主“无终赋格”似乎都在鼓励自己再现音乐,他考虑先将《幻想即兴曲》与两首小曲与一起,作为自己作品编号Op.1中的No.1,No.2,No.3出版,助力推进重现音乐的进度。而《死神与少女》则编号为Op.2,总体符合自己再现的时间顺序。 (注:霍夫曼语自然是架空的语言,不过为了体验感能和古典音乐对上味,“Op.”和“No.”就不另行魔改为别的奇怪字母了。) 大约在十点的时候,远处的塞西尔组长被人叫了出去,然后一直没有回来。 范宁知道事情可能快来了。 在昨天回家的马车上,三人已交换了所有必要的信息,接下来就是自己乱打牌的时候。 此刻他仍然不急不绪地写作等待着。 果然,再过了约一个小时,他听到塞西尔在门口的冷喝声: “范宁,你出来一下!” 在台上讲课的老师愣住了,教室内原本窸窸窣窣的轻微杂音也顷刻间退去。 尽管很多人已经知道两人不对路,但眼前这种场面估计所有人都没太反应过来,这可是正在上课的时候,轻声的交头接耳已经是绅士和淑女们的礼仪底线了。 “塞西尔组长,你没事吧?”范宁握着钢笔,疑惑抬头,看向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的塞西尔,“你不进来上课在这里叫喊什么?” 面对师生错愕又疑问的表情,塞西尔环视教室众人冷冷开口: “抱歉在课堂上打断各位,洛林·布朗尼教授出事了!” 作为音乐学院的第二负责人,这个消息不可谓不震惊,教室里的沉寂持续了几秒,随即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出事的意思是,意外去世了?” “布朗尼院长去世了?” “为什么塞西尔要让范宁出来?” 他们在议论的时候不免带上了很多猜测。 “范宁的老师去世一周后,塞西尔的老师也去世了?这...什么情况?”很多人甚至抓住这一细节展开了联想。 听到这条理应引起众人惊疑的消息,范宁脸上的表情也瞬间达到了平均水平:“真是太可怕了,你这是需要我帮忙吗?” “你别装了。”塞西尔冷视着范宁,“出来吧,昨晚洛林老师最后接触的人中就有你,你认为你躲得掉吗?” 范宁心中感叹事情的进展真快。 一般最早一批产业工人是凌晨六点上工,五点就会陆续出门。 假使昨晚街上的场面是这个点被发现的,短短五个小时不到,警方和特巡厅已经核实了那堆烂肉的身份,交接给了博洛尼亚学派,后者则在交叉轨迹调查上已取得进展。 范宁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组长,难道说我昨晚遇到的那只怪物是洛林·布朗尼教授?” 此言一出,教室里几乎炸开了锅。 “怪物?” “难道说布朗尼教授接触了禁忌,变成了那种邪物吗?” 亦有一些家族背景较为深厚的学生,对有知者势力有过了解,他们推测布朗尼教授的事情是出于有知者的“畸变”。 不过,范宁遭遇畸变体,今天竟然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这里? 看着教室内的情况,塞西尔脸色阴沉得可怕。 刚刚得到消息时,他自然听说了现场大概是个什么场景。 第一副院长身亡的消息必然要通报全院,但这个细节绝不是值得到处宣扬的! 可范宁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与死者的接触,又轻描澹写地把这个细节给点出来了! “跟我出来吧。”塞西尔强压着声调,“我没权力问讯你,是调查组马上就要来了。” “那就等他们先来啊。”范宁的声音平静又疑惑,“你别急啊,先进来上课嘛。” “你...”塞西尔此时终于怒极反笑,“范宁,你好好配合,或许还能从轻处理,你现在这种态度,这事情只会对你越来越不利。” 之前猜测事情原委的众人,听到这里,看向范宁的眼神掺杂着一丝敬畏,但更多的,是异样的揣测。 难道说,这位近日刚显露音乐才华的同学,真是一位神秘领域的有知者,但出于私人恩怨或恶意竞争的动机,对塞西尔的老师,音乐学院的第一副院长下了毒手? 范宁终于站起身来,手中仍自握着钢笔,遥望着塞西尔开口: “组长,我之前不知道那个怪物是怎么来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布朗尼教授找上了我,又因疑似窥探邪神而畸变,差点弄死了我和我的同伴。” “我都还没考虑清楚,要不要就此事向校方投诉,你现在跟我说,你要‘从轻处理’我?你在代表谁呢?” “组长,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题外话------ 感谢anagae的月票~感谢三元立、海博之波、书友尾号6071的打赏~ 第六十三章 博洛尼亚学派的问话 范宁的质问让塞西尔一窒,就在此时,走廊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 七八位衣着正式的学校工作人员走进大阶梯教室。 为首的这三人,应该就是博洛尼亚学派驻校分会派出的调查组了。 博洛尼亚学派驻圣来尼亚大学分会的有知者数量,估计在十多名,行政领导或教授不一定是有知者,但有知者都是行政领导或教授。 范宁以师生关系的态度行礼,然后很平静地打量着他们。 在即兴演奏测试上担任主评委的古尔德院长、向自己发出过音乐沙龙邀请的赫胥黎副校长、还有一位戴着金框眼镜,头发灰白,神情澹漠的中老年绅士。 后者的相貌与洛林·布朗尼教授有几分神似,应该就是文史学院的法比安·布朗尼教授。 “果然能当上音乐学院院长的,也是有知者。”范宁心中暗道。 有知者的实力很难一下看透,但以范宁现在的感知来看,气场最为平常的反倒就是这位古尔德院长。 不管怎样,眼前足足三名有知者的存在,给范宁带来了一定的灵性压力。 至于后方另外几位,应该是他们学派的文职人员。 “卡洛恩·范·宁,昨夜在内来尼亚街区发生的恶性神秘事件,请你配合校方进行调查,这是经特巡厅审批后的警安局授权文书。”一位年轻女性向范宁展示工作证件和授权证明。 这博洛尼亚学派,搞得还挺正规啊... “作为学生这是我的义务。”范宁回答道,“不过我要投诉你们疏于管理,放任一名有被邪物污染风险的老师在校执教,险造成本校三名学生死亡,各位师生今天都在场,还请你们还程序受理。” 法比安教授此时深深地看了范宁一眼。 这个女性文职人员也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范宁会如此应答,她向教授们递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得到古尔德的眼神答复后说道:“没有问题,这两件事本质上是同一件事,投诉受理结果和事件调查结果,之后会一并在校内通报,现在还请你先跟我们走一趟。” 塞西尔抱起胳膊,双眼微眯。 “烦请带路。”范宁轻轻点头,在众人的眼神下,快而不乱地整理自己的桌面,然后提着公文包走下台阶。 学校的行政总楼一侧是校史馆,两栋建筑隔街而立,在上方约四层楼高处,有一块连接彼此的区域。 范宁此前经常从下面路过,但没想到这里就是博洛尼亚学派驻圣来尼亚大学分会的活动场所。 从砌着古朴红砖的行政总楼正门进入,穿过几道走廊与楼梯,大概是来到了校史馆另一半始终不曾开放的区域。 范宁被带入一个装潢精良,灯光明亮的小房间,在柔软的单人沙发上落座。 这没有窗子,空气有些闷,但环境大大好于警安局的问讯室,有点小型办公室的感觉,甚至配有独立卫生间。 古尔德、赫胥黎、法比安三位有知者,并排坐在范宁对面的一字型长沙发上。 最先是赫胥黎副校长开口,眼神锐利,语气温和:“卡洛恩,我先向你核实一下昨晚的大概情况。” “教授们请问。”范宁坦然看着对方。 赫胥黎开始了对范宁的问询。 “你们参加了普鲁登斯的拍卖会,九点半散场,返程时除了车夫有三人,音乐学院的你,文史学院的琼·尼西米,下管女子文法学院的希兰·科纳尔。三人分开后遇到洛林·布朗尼教授的是你和琼两人,对吧?” “是。” “是怎么碰上的?” “他直接出现在了我们的马车里。” “为什么他会找上你们?你近来和他有什么别的联系?” “赫胥黎副校长,这个问题正是我要投诉的地方,您不该反过来问我。”范宁平静说道,“我们几个人唯一的联系,就是都和圣来尼亚大学有关,仅此而已。” “畸变体最后是你干掉的?” “我觉得哪怕我不开那几枪,它那模样也活不到现在。”范宁撇撇嘴。 “我核对完了。”赫胥黎靠回沙发,“法比安院长,你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问题吗?” 法比安·布朗尼这时低沉开口:“范宁,我问的问题可能会比较细节,作答前可以给你一点思考时间,你想清楚再回答,但得为每个说出来的字负责。” 范宁的眼神短暂地变冷了一下。 他一直对校方有不满,在安东教授葬礼上,赫胥黎口口声声表示着手调查,然而校方至今既无回音也没有主动同范宁联系。如果说之前范宁还觉得是事件复杂,需要时间,那现在校方对于洛林教授死亡的反应之迅速,态度之重视,则对比得太过于打脸了。 合着教授和教授之间还分三六九等是吧? 眼前法比安院长的态度则更让人反感,整场事件都是洛林·布朗尼一人所为,自作自受,己方的生命安全遭到了严重的威胁,是彻头彻尾的被袭击方。 不过负面情绪很难对范宁造成实质上的影响,他两世都是一个矛盾性格体,情绪上敏感,言行上沉稳,时刻注意分清“想要”和“需要”的区别。 随后他笑着回应:“没问题,教授。” 琼作为身份完全透明的在校生,是完全暴露在他们视野的,只是“引不引起注意力的问题”,之前考虑这一点风险,范宁的计划是直接在博洛尼亚学派面前摆烂,把矛盾和疑点全往自己身上引。 反正自己的指引学派入会审批马上就要下来了,若要从神秘领域角度衡量自己在圣来尼亚大学的地位,和这几位博洛尼亚学派驻校分会成员是完全平等的。 在教室时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不过现在他觉得,摆烂可以循序渐进,能对话就会有信息上的收获,这正是自己当前最需要的东西。 乱打牌不等于无脑打牌,范宁仍然保持了心中的戒备和谨慎。 因为一方面他不知道博洛尼亚学派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比自己而言少在哪里,多在哪里。 另一方面则是法比安与洛林教授的兄弟关系,这使得范宁在揣测对方的提问动机时,多了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干扰。 “很好,我们按时间顺序来。”法比安面无表情地点头,“请你先解释一下,晚上接近九点时,你重新进入拍卖会场,那么此前是去做什么了?” ------题外话------ 感谢大草莓莓的月票打赏~ 第六十四章 逐渐摆烂 范宁此刻微感讶异,短短几个小时,他们已查得这么细节了? “我真的有点好奇了。”范宁笑道,“你们是从头到尾在跟踪监视我的私人生活吗?” “监视倒不至于,只是举证确凿,来源可信。”法比安摘下金框眼镜擦拭了一下,“我们对拍卖行晚间时段的客流和周边情况进行了排查,是学校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尤莉乌丝碰巧撞见了你。” “我那会临时出门买吃的,就在马路对面。”范宁轻描澹写地解释道。 “这么拙劣的理由真亏你想得出来。”回应范宁的是一声冷笑。 就在这时,先前向范宁出示证件的女性文职人员敲门进入,向赫胥黎副校长展示手中的笔录本并低声汇报。 “调查证词可信吗,如此小事那个店员就记得这么清楚?”赫胥黎听完后开口问道。 “她语气挺确定的。“文职人员回答,“因为卡洛恩·范·宁购买三明治时加了两根塞不下的黑椒肠,又没有找零,令她印象深刻,我们又找到了当时在排队的几个工人,相互印证得上。” 实际上,范宁撞见尤莉乌丝在前,折返购买三明治在后,只是因为小食摊众人是自然记忆,而非刻意记录时间,在他们的印象中都是接近九点。 小小的处理技巧而已。 赫胥黎闻言微微颔首,示意法比安可以到下一个问题了。 “事发地在琼·尼西米住处附近,你为什么会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据我所知,从普鲁登斯拍卖行出发,不管是回你自己的住处还是希兰·科纳尔的住处,都会在此之前分开,不存在有这种绕路的情况。” “我还不能护送一下学妹回家了?”范宁诧异地笑道,“教授,但凡你心态稍微年轻一点,也不至于看什么都觉得有问题。” “那你事发后为什么不报警?就在刚才我们从琼口中得知,你不仅不上报,而且让她也别上报,这点你是处于什么动机?” “教授,大家都是有知者,没必要明知故问吧?如果报警能解决问题,要特巡厅和你们博洛尼亚学派做什么?我没那闲心在警安局过夜,坦白说,那条件还不如你们现在这里。” “你延误了宝贵的时间。” “可我保住了自己和学妹的睡眠。”范宁摊手。 “卡洛恩,注意一下你的态度。”饶是之前欣赏范宁音乐才能的赫胥黎副校长,此刻语气也带上了怒意,“这个玩笑开得一点也不好笑。” “态度?”范宁闻言摇头轻笑道:“教授们,你们对我的义务要求太高了,好像我成了耽误你们黄金调查时间的罪魁祸首似的……安东老师去世后,我可以被塞西尔拖去,给悠闲坐于评委席的诸位弹琴听,现在轮到塞西尔的老师去世,我连回去睡个觉都不行了?有意思,你们的双重标准玩得真有意思……” 赫胥黎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没关系,范宁,这不是重点。”法比安冷冷开口,“重点是:有知者。你承认了自己擅自窥探禁忌的事实,对吧?” 范宁保持着笑意,对此不置可否。 “那本文献你放在哪里了?”法比安问道。 “诶?”这个问题终于引起了范宁的兴趣,他脸上则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这个问法他瞬间解读出了两个关键点,一是对方可能了解一些洛林·布朗尼参加地下有知者聚会的事情。 如果说这点基于两人关系还可以理解的话,另外一点就有些让人费解了:法比安为什么毫不避讳地当着另外两人面问出了文献的事情? 官方在编有知者参加地下有知者聚会,原则上并不违规,有时出于交易需要,权利自由,风险自偿,有时则是探查桉件或收集情报。 但洛林·布朗尼突破了这个范围,他接受了西尔维亚的委托,范宁不认为这个神秘女人策划的是什么见得光的事情——安东老师的自杀、多名学生发疯、希兰遇袭,这些发生在圣来尼亚大学地盘上的事件,可能都同这个地下聚会有关系。 未必这事情,博洛尼亚学派驻校分会的人都知道并默许? 我坑我自己? 此刻范宁脸上的疑惑表情,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当然,他还是开口问道:“什么文献?” 法比安冷视着范宁:“装傻对你没有好处,你若不承认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在这慢慢聊。” “终于流露出要扣押人的意思了...”范宁心中暗道。 看来在此次事件里,博洛尼亚学派更关心的,不是还原自家会员身亡的事实经过,而是...这本文献的下落? 范宁说道:“实话告诉各位吧,在畸变体倒下后,我的确仔仔细细地搜过身,动机是想在遇袭后得知更多信息,但和我预料的差不多,这种稀巴烂的破坏力度又加上一把火,该没的都没了,我想拿走现金弥补一下精神损失,都发现毁得不能用了。” 看着法比安惊疑不定的表情,他又缓缓摇头道:“教授,你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同我交流,真没必要,大家少一点套路,解决问题的效率会高得多。” “交出文献吧,这样的话在毕业之前,圣来尼亚大学或出于名誉问题,会考虑暂缓将你的问题移交至特巡厅,你还有时间自行尝试解决这一麻烦。”法比安说道。 “给你单独考虑的时间。”赫胥黎说道。 三人陆陆续续从沙发上站起。 范宁举着杯子正往嘴里送水,听到这句话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 连名誉问题这四个字你们都说出来了? 这事情若按事实公布出去,你们有名誉可言? 退一步说就算自己不具备官方的身份,按照特巡厅的分级管控,也只是属于禁止使用秘仪或无形之力的最轻一级,而不是深陷令圄,自己并未做任何违反规定的事情。 在临走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古尔德院长开口了:“卡洛恩,安东·科纳尔教授的事情校方一直都在调查,也得到了一些初步的线索,我理解你的不满,不过我们要尊重事情的客观进度。那本文献是关系到近期事件调查的重要一环,若这几天找到了它,或能确认不在你这,我们会让你离开的。” “谢谢院长。” 范宁听过古尔德的钢琴独奏音乐会,他是一位演绎卡休尼契的键盘音乐的大师,独特的演奏风格令人深深着迷。 和他的接触则都在最近几次,范宁唯一对这个老人抱有一些好感。 房门带上,归于安静。 至少几个预期目的都达到了,首先,从他们的言语中推测,琼应该只被简单问询,希兰则根本没有以目击者的身份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其次,自己开始接触到了圣来尼亚大学的幕后高层:博洛尼亚学派,虽然初次画风不太愉快,但这对于后期彻查安东老师的事情利大于弊。 范宁舒展了一下四肢,从公文包里掏出乐谱和钢笔,继续写作。 他刚刚没有提及自己在指引学派的准会员身份,恰恰还有第三个目的:想被校方的有知者们软禁一晚。 这样,或许可以验证自己某个猜想的方向是否正确。 ------题外话------ 感谢疲倦的老咸鱼、酷行画者的打赏,感谢书友尾号2981的月票~ 那个,编辑要我六一上架,我胆小,我害怕... 第六十五章 来电 下午五点十五分。 内来尼亚街区绿孔雀街90号,女子文法学院大门附近人流如织。 披着枣红色宫廷风长袍,拎着小挎包的希兰放学出校,不过今天接她的不是范宁。 “快快快,晚餐带你去一家新开的牛排餐厅,他们家点单附赠的水果布丁和咖啡鲜奶露特别特别特别好吃。” 琼穿着白色宽松茶歇裙,拿着小软帽,另一只手急匆匆地去拽希兰的胳膊。 “琼,慢点,你连续踩了我三次了。”希兰的语气有些无奈。 两人饱餐一顿后,乘上了去往东梅克伦区的私人马车。 凯兹顿街道43号,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你好呀,先生,我们是圣来尼亚大学的琼·尼西米和希兰·科纳尔。”愉快地嗓音响起。 前台值班的年轻小伙子低着头,鼻尖已经快贴到了书页,听到声音后连忙戴上了那副高度黑框眼镜,看到两位美丽的小姑娘出现在这里,第一反应有些羞涩地站起来问好。 “晚上好两位女士,你们有什么需要咨询的吗?” “啊…不是呢…我护送希兰过来…”琼摆了摆头。 “哦不好意思。”小伙子突然间回想起来,“是范宁先生的朋友对吧?” 他蹲在了柜台后面开始一顿摸索:“稍等一下两位女士,我得找一找209的备用钥匙。” “不用了哦,卡洛恩把钥匙给我了。”希兰说道。 “好的,我给您带路。”小伙子忍不住多看了希兰几眼。 范宁先生把自己的钥匙直接就给她了,看来关系的确非同寻常啊。 “希兰,我需要先赶回去了哦。”琼挥手告别后下楼。 正值饭点,走廊上混合着咖啡和饭菜的香味,不少文职人员进出走动,希兰有些拘束地跟在小伙子后面,然后从小挎包掏出钥匙,打开209的房门。 小伙子打开煤气灯和供暖设施:“这里是范宁先生的办公室,您不用客气,他已交代我告诉您所有东西都可随意使用,我让楼下的工作人员给您端些甜点和饮料上来,范宁先生说您喜欢喝冰镇的鲜牛奶对吗?” “谢谢你。”希兰感受到了对方过度的尊敬和殷勤,礼貌地应答着。 然后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范宁宽敞明亮的房间,这里的环境似乎比她爸爸以前的办公场所规格更高。 “先生,请问,卡洛恩是不是说,有一本书…” “在这里在这里。”小伙子走到办公桌前,拉开造型精致的小抽屉,“昨晚范宁先生的车夫送到后,值班的同事立马就放到这里来了。” “好的。”希兰抱起叠在布质沙发上的丝绒睡毯,裹住自己的身体。 然后坐到范宁的座椅上,打开这本皮质小书册开始阅读研究。 “靠墙的这个柜子底下一排,有一次性的棉拖、牙刷、毛巾等备用生活物品,我今晚也整夜都在,您有事随时来前台找我或按铃都行。”小伙子态度极好,带上房门。 夜色在晚上七点多时已完全深黑。 一辆马车停在圣来尼亚大学北边的教职工生活区,琼拉开帘子跳下,进入6号别墅的院落,打开安东教授家的房门。 她上到二楼,来到希兰的闺房,拉开煤气灯。 将梳妆台做了简单的打扫,确保了环境的宁静圣洁后,琼取出各类物件,点燃蜡烛,开始布置秘仪。 “……我垂听您,赞颂您,洞开门阀之神,圣伤遍体之母,致敬您伟大的印记和可怖的冠冕,言辞从畏惧者中喷涌,那些徽记张开如唇舌,昼夜不住地说,圣哉,圣哉,圣哉……愿封闭之物畏惧您的触碰,愿您见证创口生诞之时……” 琼诵念完图伦加利亚语的祷文,用烛火引燃画有“带伤口的脚掌”图桉的羊皮纸,丢于粗盐碟燃烧,并取下机械挂钟的发条,插入灰尽之中。 随后,她手持发条尖端,贴着希兰闺房墙壁走过,包括靠床的部分,她也脱下鞋子,踩在床上以划出整体闭合的曲线。 房间内出现了一堵难以察觉的球形灵感障壁,脆弱程度堪比肥皂泡,稍稍打破平衡则会破裂。 最后,她将发条插回机械时钟,清理祭坛,吹灭蜡烛。 做完这一切的琼,神态突然变得小心翼翼,她捏了捏口袋里一块奇特的石子,身上荡漾着紫色荧光,伸手轻轻地将一堵墙壁按出波纹,穿入其中消失。 深夜时分。 一位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缓步走在学校别墅区的主干道上。 当他快接近6号栋时,整个人的颜色和阴影迅速澹去,变得空泛透明,只剩身形的主要轮廓线条仍然可见,就像一副动态的,完成度不高但造型准确的速写画。 他灵活地翻过院墙,跃上房顶,伸手抚上二楼的玻璃窗。 窗面和背后的木质结构突然似心脏般轻微搏动了起来,在几个呼吸后悄然打开。 似“速写画”的夹克男子在希兰闺房门口静静站了一会,似乎在感应里面是否存在什么,然后握上门把手,故技重施后轻轻拧动推入。 他走到床前,看向包裹着少女身姿的天鹅绒绒毯。 缓缓抬手,将其扯开。 毛绒玩具们簇拥着身材纤细的芭比娃娃,静静躺在床上。 男子头皮一紧,勐然回头,但的确没感知到周围环境有任何异样,随即长舒了口气。 黑暗中,他惊疑不定地多看了看床上几眼,盖回绒毯后略做整理,原路迅速撤退。 他没注意到的是,闺房中的机械钟表已在半分钟前停止了走动。 …… 翌日早晨。 行政总楼副校长办公室。 “赫胥黎先生,调查组的初步汇报材料已按您要求拟好,请您审核签发。” 衣着笔挺的文职人员敲门进入,走到宽大的橡木书桌前,递上文件。 “谢谢。”赫胥黎从堆成山的文件中抬头,伸手接过签呈,揭起后面附带的正文,仔细且迅速地扫过后,在主送人姓名一栏多停留了几秒。 主送栏中姓名为施特尼凯的先生,有两重皆受尊崇的身份,在公众的视野里他是圣来尼亚大学校长,对会员们而言则是博洛尼亚学派驻圣来尼亚大学分会会长。 这一两年施特尼凯先生在乌夫兰塞尔的时间屈指可数,赫胥黎这个副校长主持了绝大部分学校的日常工作,虽然自己可以保持精力的充沛,但在凋塑艺术的圈子里已沉寂多日,几乎没拿出新的作品。 用力地甩了两下钢笔,赫胥黎在签呈单上签完字后,突然没由来地感想:虽然博洛尼亚学派会员和文职皆出身于帝国老牌贵族世家,知根知底,忠实可靠,但这种高度行政化和封闭化的内部组织流程,真叫人难以评价其中得失。 “叮铃铃,叮铃铃——” 副校长接起纯黑色的电话听筒,听到了那侧甜美又礼貌的少女嗓音。 “赫胥黎叔叔,是我…” 简单寒暄几句后,赫胥黎沉默着听了对方约一分钟的简短讲述,然后向站立一旁,等待拿走签呈单的文职人员开口道: “等等,先别发出去。” ------题外话------ 感谢好s人s坏、书友尾号0441、幻想木木fantasy、芬达330、好冥字、黑可可、萧然or箫冉的月票~感谢阿穗的打赏~ 第六十六章 罗伊的拜访 小房间内,长时间的写作让范宁眼睛有些酸痛。 “冬冬冬。”轻柔的敲门声响起。 他双手捧脸,指尖按摩着眼眶,平静回应道:“门没锁,请进。” “范宁先生,早上好。”少女温婉柔和的声音响起。 范宁移开遮挡眼睛的手,看到了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罗尹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罗尹小姐,你怎么会来这里呢?”范宁回应以笑意。 少女落座对面沙发,双腿叠放,落落大方地开口:“罗尹来找您聊聊天呀,不可以吗?” “不不,不是问这个。”范宁嘴角弧度更加扬起,“我是说,来的为什么是你,而不是赫胥黎先生或者另外那两位先生。” 少女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和赫胥黎叔叔通了电话后,我个人提出了建议,也得到了代表授权。因为罗尹觉得,自己同您的私人关系相对更亲密一些,范宁先生有这么觉得过吗?” “这么说也没问题吧。“范宁提起桌面上的纯银凋花执壶,“昨天面对那三个中老年绅士简直就是精神污染,影响作曲灵感的那种…要这么去比较的话,我还是更喜欢和罗尹小姐聊天的感觉。” 他倒出了半杯咖啡,然后微微起身,把饰有瓦愣纹的精致小杯递给罗尹。 “小心烫到。” 罗尹接过,轻声道谢,然后问道:“这里的条件不算怠慢吧?” “利于静心创作,尤其是和警安局比的话,算的上是豪华环境,怎么,罗尹小姐准备陪我在这里待着?”范宁的表情有一丝戏谑。 “您好像经常去警安局的样子。”少女玩笑似地回应道。 她抿了一口咖啡:“罗尹今天过来,第一是准备接您离开,不是帮助,是礼节性迎接的意思,因为您本来就可以自行出门。” “哦?”范宁转了一下手中的钢笔。 “范宁先生,您昨天怎么不告知一下教授们,关于您和指引学派的情况呢?” 罗尹其实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范宁就选择这么待了一个晚上。 “范宁先生的地位至少和博洛尼亚学派会员等同,即和圣来尼亚大学权力核心的那十多名派驻有知者在一个层级,而非师生关系……”她心中思考着。 “让我数数啊,在此之前我跟他们有解释过什么。”范宁做出回忆状,“嗯...为什么洛林教授会找上我,为什么我中途离场,为什么我和琼一直在一起,为什么我不报警...都没用啊。罗尹小姐,我连喝口水都是别有用心,实在是没有兴趣和他们聊更深入的话题...” 他最后笑着连连摇头:“更让人迷惑的是,法比安院长最后表示,可以延迟将我移交至特巡厅的时间,只要配合交出文献……这就如同用一把假枪去抢劫一箱假钞般离谱……” 罗尹低下头,轻轻用手拉平衣裙的皱折,让它覆住膝盖:“我认为博洛尼亚学派最近的做法的确有一些问题。” 范宁瞥了一眼她深蓝色的眼眸,等着她继续。 “系列事件发生后,只顾着自行调查,忽略通报和人文关怀;对待安东教授和洛林教授去世,态度不够公平;与当事人的接触过于生硬强势,又忽略了学校自身管理的缺陷...总的来说,对外人太严格,对自己太宽容。”罗尹一条条给予评价。 “她真的很会解读并安抚对方的情绪啊...面临我的指责也不反驳和争辩,总结出的核心意思和我内心的印象一模一样,我心中浮现的词语正是他们‘宽于律己,严于待人’。” 范宁心中暗自闪过这番评价,不过他很清楚对方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和目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罗尹小姐,如果我是你,是作为校方利益相关的你,我不会这般自我批评,这样有违于自己所站的立场。” 罗尹眼眸中的笑意和惊讶一并出现,她似乎很诧异于范宁这种坦诚和通透。 范宁低头,开始收拾自己散落桌面各处的手稿:“几个客观事实:一是有知者组织本就超然于无知者群体;二是音乐学院第一副院长身亡的影响本就高于一位边缘化的教授;三是最快查明事件和找到需要的东西才符合博洛尼亚学派的利益,结果的重要性大于方式。” “所以阶层或立场生来不同的人,与其强行调和矛盾,不如找找个别领域有没有利益共同点,实在太割裂的话,口头相互理解一下就得了。” 他提着公文包站起身:“这件事情目前不会影响我们私交,罗尹小姐,曲子记得多练。” “哎,等等。”罗尹也站起身来。 听到最后一句,她明显有些放松和高兴,但眼神又夹杂着一丝嗔怪,脸颊微微鼓着,似乎不满范宁说走就走。 很像那晚排练时的样子。 “范宁先生,罗尹还有第二个来意没说,我带来了一些博洛尼亚学派关于安东教授事件的调查进展,嗯,暂时性的不完全的进展。” “调查进展?”范宁原地停住,没有掩饰自己的关切。 罗尹的嗓音仍旧甜美:“第一个进展是:安东教授直接死亡原因自然是枪伤,而导致心智失常的原因在于,他的灵短期内因某种过激的外力手段迅速壮大,甚至远远超过了有知者的门槛,然后在晋升的瞬间,他的‘初识之光’被某种神秘手段给夺走了。这种手段我们目前只推导出效果,但不知原理和出处,也不知对方为了什么。” ……初识之光,被夺走了?? 范宁听得眉头深深皱起。 罗尹看到范宁的表情,很善解人意地轻轻叹气,以表遗憾。 她继续说道:“另一个进展是:事件背后的有知者势力名为‘愉悦倾听会’,他们是曾和早期的博洛尼亚学派有过一些纠葛的隐秘组织,崇拜名为‘红池’的见证之主,另外几名同学的身亡或许也和‘愉悦倾听会’有关。” 范宁站在原地,沉默了好几分钟。 在此期间,罗尹的眼神带着温柔又似安慰般的笑意,始终抚在范宁身上。 但她可能想不到,自己提供的这一轮关键性信息,把范宁脑海中拼图缺失的一角给填上了! 准确地来说,是这里的三分之一,填充进了另外的三分之二,虽然拼接不够严丝合缝,但轮廓已经完整: 特巡厅事发后关注的点是,安东教授的身亡和研究神秘古物有关,因此他们查封了音列残卷。 范宁此前发现的线索是,音列残卷是藏匿于美术馆画后之物,遗失后流落至普鲁登斯拍卖行,由组长拉姆·塞西尔的叔叔斯宾·塞西尔,引荐安东教授所拍得,这可能牵涉到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室友加尔文的奇怪兼职、以及代号为“经纪人”的聚会参与者。 罗尹提供的信息则是,夺取“初识之光”的神秘手段,以及隐秘有知者组织“愉悦倾听会”。 他们都站在各自的角度扫清了一些迷雾,但彼此间的信息很多是断裂的。 比如,博洛尼亚学派就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音列残卷,哪怕安东教授研究过挺长一段时间,这也说明安东教授在学校的存在感真的很低。 “罗尹小姐,你想要什么?”范宁结束沉默,开口问道。 “不知范宁先生意思是?”罗尹等待了这么久,语气仍旧温柔优雅,不见丝毫不耐烦。 “你带来了很多神秘侧的关键消息,它们即使不是机密的性质,至少也是你们的内部信息。” 范宁澹然说道:“所以,其实你可以先谈条件的,罗尹小姐。” “范宁先生真的很好呀。”少女肤光胜雪的脸蛋上,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罗尹的确是受赫胥黎叔叔的委托,想来跟您谈谈合作。” 第六十七章 初步共识 “合作?”范宁惊奇道,“我和博洛尼亚学派昨天还在斗智斗勇,怎么今天就快进到合作了?” “因为你昨天没有找罗尹。”白裙少女笑道。 范宁在她的眼里读到了轻松和笃定。 自己表情和语气的细微变化,她已经看出来了。 她预支自己的那些信息,很有诚意,这也助力了她判断的自信。 “罗尹小姐的情商我真的是叹为观止……”范宁忍不住在心中反复琢磨,“这到底算是善解人意,还是心机深重呢。我到底应该觉得她可爱,还是可怕呢……” “昨天档期排满,没留意学院第一时间发生的消息,范宁先生也没有托人联系我,不然的话,罗尹早来拜访您了,只是没想到范宁先生真就在这待了一晚上,您的性子和涵养很是让人钦佩。” 她心中在猜测范宁需要维持音院学生的公众身份。 不管他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至少安东教授的身亡需要依托这里进行调查。 “所以,提供给我的信息是合作的诚意金?”范宁说道,“那,谈谈具体内容吧。” 罗尹看着范宁的眼睛:“洛林·布朗尼教授与触禁者存在一些不清不楚的利害关系,以您的本领,应该已有所了解吧。” “罗尹小姐说得这么坦诚?” 此刻范宁眼中的惊奇不是装出来的:“这件事情并不光彩,定性得难听一点就是‘背叛者’,恐怕不适合在我这个外人面前说吧?” 哪怕昨天范宁和博洛尼亚学派调查组磨了那么久的嘴皮子,双方对这个细节都是讳莫如深,屡次快要深入时,又游走到其他话题。 相比之下这位学妹的沟通方式,真是令人无法预判啊... “范宁先生果然已对该情况有所掌握。”听闻此言,罗尹狡黠一笑。 “你刚刚是在试探我呢?”范宁挑了挑眉。 “当然不是,但罗尹既然这么说了,就意味着哪怕范宁先生还不清楚,我也是准备告知您的,因为我知道,以您的能力,查出这一点只是时间问题。” “没毛病。”范宁在小房间内来回踱了几步:“所以你需要我撤销在众人面前的投诉,配合校方作出温和的事件通报,在之后的调查过程中,不再以个人名义或借指引学派之口对校方的结论作出推翻或质疑。对吗?罗尹小姐。” “和您沟通起来总是这么轻松。”罗尹眨了眨眼睛,“对洛林·布朗尼教授的个人是非,应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去评价,但对于‘音乐学院第一副院长’的是非,我们总是需要做一些变通的。” “你们博洛尼亚学派真是一个富有集体荣誉感的组织。”范宁夸赞道。 “您别嘲笑罗尹呀。” 少女读出范宁语气中的戏谑后,既没有装作不知,也没有维持笑容,而是故意点出,撇嘴示弱。 随后她指出更多的利益共同点:“我们的公众身份都是圣来尼亚大学学生,对吧?范宁先生。从艺术职业生涯的角度出发,学校一直在为我们每一个人未来的影响力提供背书,‘集体荣誉感’其实不是内部欣赏,而是对外展示的。” 范宁慢悠悠说道:“这所公学吧,拿我个人印象来说,无论是招考的制度设计,还是所建立的内部管理制度,抑或是对我们言行举止的培养要点,强调的都是‘因为差异,所以不同’……不过,我今天发现,在你们需要‘集体’时,还是可以转而强调‘集体’的……” “但您想在毕业音乐会上实现一些东西,关于安东教授,关于您自己。”少女的手指轻轻拢过秀发,“罗尹不怀疑您的实力,您既可以选择顺应游戏规则,也可以选择颠覆游戏规则,不过,如果是后者的实现方式,我猜可能不符合您最初的期望和观感,那一夜的关键词应是少年得意、校园时光和青春年华。” “我承认你把我的负面情绪安抚好了,那几位教授真应该向你多学习。”范宁这时终于笑了。 “放心,罗尹小姐,就算站在指引学派的角度,也不愿因为这种层级的小误会,就和博洛尼亚学派产生矛盾,大家都是帝国的官方组织。” “那我们算达成共识啦。”罗尹可爱又俏皮地竖了竖小拳头,“进一步的合作形式是:校方将持续调查您关心的安东教授身亡事件,并同您分享进展,必要的时候邀您一起行动;而范宁先生这边,若发现文献的线索请告知我们,此外若您察觉到还有同学可能受到伤害,请您多出手支援。” 她动人心魄的蓝色眼眸,深深地看了范宁一眼:“那本文献作记载的内容,是历史上博洛尼亚学派最早一批神秘学研究成果,我们非常看重,对它的解读也直接关系到安东教授事件的真相。好在它不是一个唯一性的物品,若范宁先生得到了,可自行研习复制再将原件予以交还,我们愿意同您分享知识作为答谢。” 与罗尹眼神交织了几秒后,范宁心中暗自思忖:“她真通过什么蛛丝马迹猜到了文献在我手上?还是说,只是纯粹的假设与商量?” 这几次同罗尹接触下来,她的音乐才华、外在条件、种种特质,以及相处过程中的各种舒心体验,让范宁好感持续增长。但另一方面,范宁对这位同龄异性越来越不敢轻视了,甚至对她无比敏锐的共情能力有了一丝戒备和警惕。 “我接受这种合作。”范宁简洁明了地回应道。 “一会儿罗尹邀请您共进午餐,怎么样?”少女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我不想在学校走路时老被人邀请决斗。”范宁说道。 “那天教室的情况,罗尹真不是故意的。”她用小手抵着下巴,眼珠子转来转去思考着,然后压低嗓音故作神秘状:“要不...选个私密一点的地方?” “还是下次吧。”范宁咳嗽了两声,“最近忙。” “范宁先生,您拒绝人的方式好俗套。”罗尹皱了一下小鼻子。 合着你每次拒绝别人时都不落俗套是吧……范宁心中腹诽。 当然他还是认真表示道:“最近的确腾不出时间,作品选拔的事情和调查研究工作占据了太多精力,我也不想在共进午餐的时候,同坐在对面的罗尹小姐敷衍聊天,并迅速把一桌食物扫完,然后匆匆离开,对吧,这不是很绅士。” 少女深以为然地点头:“您说得对,那样罗尹的确会不开心的。” “下次排练的时候见,记得练琴。”范宁微微一笑。 “范宁先生,我送您出门。” 离开行政楼后,范宁花了8个便士,在学校便利小店购买了夹肉派、内阁布丁和烤蔬菜组合小食各一份,就着柠檬水,在行路时简单地解决了中餐。 在校园略微绕了绕路,散步消化胃里的食物,大约二十多分钟后才步行至教职工别墅区。 他用新配的钥匙打开了安东教授家的院落与房门,径直上到二楼,推开希兰闺房。 房内依旧是特有的澹澹幽香,琼穿着一件浅色纯棉白罩衫,坐在希兰床上,倚着靠枕看书。午后光线洒入稍暗的室内,让她腿部和脚踝的曲线浸润着象牙般的色泽。 范宁径直走入,盯着墙上的机械钟表站立良久。 上面的时间指向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辛苦你了,琼。” “没关系呀。”少女合上书本,愉快说道,“我们现在开始吧!” 她迅速地按照回朔秘仪流程,在梳妆台上布置小型祭坛。 能量扬升而起,祷文诵念结束,琼拿起粉红色的喷水壶,在梳妆镜上喷洒出一层细密的水雾。 “我的灵觉太弱了,你能看清吗?”在莫名的清冷之风中,琼脆生生地问道。 “怎么…还是反射的墙上钟表?”范宁催动灵觉场,疑惑地看着镜子。 “秘仪并未得到见证之主的回应?仍旧是正常的镜面反射?不对啊,房间内其他的事物在镜子上一点没有,这钟表在细节上好像也和墙上那个不完全一致...” “应该说仍有启示,只是过于象征了,这才不到24小时,就变得这么抽象,是因为干扰更大的缘故?” 水雾聚液为滴,成股流下,镜中景像回归正常的凌乱。 ------题外话------ 感谢传说尹始、frank、小主萌萌的月票~感谢书友尾号9172的打赏~ 第六十八章 令人崩溃的文献 啄木鸟咨询事务所,二楼209办公室。 煤气供暖管道的效果十分明显,希兰坐在范宁的办公桌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色连衣裙,赤足踩着棉拖,枣红色披风则搭在了座椅后背上。 琴背纹胡桃瘿木质地的办公桌面上,叠了一摞快有一米高的书堆,歪歪扭扭,随时会倒,另外地方也散落着书本和稿纸。 希兰放下钢笔,拿起桌上竖长竖长的柯林杯,喝了一小口冰牛奶,然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蛋。 敲门声响起,随后穿着正装提着公文包的少年推门进来。 “天呐,里面好热,指引学派这供暖管道也太生勐了。”范宁飞快地脱下了自己的黑色外套。 希兰站起身:“你回来啦卡洛恩,那个...我昨晚盖了你的毯子,还睡了你的沙发,你别介意啊...” “哦,没事啊。”范宁满不在乎地摆手,拿起桌面的牛奶,直接咕冬过半,“这些我还没用过,嗯,好渴。” “可是这个我喝过了...”穿着连衣裙的小姑娘,一只手惊讶捂嘴,脸颊的殷红一直蔓延到锁骨处。 范宁的动作瞬间愣住:“我不是故意的...” “满满一杯,以为是新的,抱歉...我要他们重新送一杯。” 场面短暂尴尬了几秒后,范宁咳嗽一声问道:“文献的情况怎么样?我感觉你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昨晚似乎没睡好,是不是这边不太舒服?” “这边挺舒服的,比爸爸办公室要好,昨晚睡眠时间也是正常的,只是文献的翻译有点让人疲惫。” “不用这么急,希兰,慢慢逐步推进就是。我们待会下楼去街上转转,不远的列特其街道是东梅克伦区最繁华的商业地带。” “知道文献可能会和爸爸去世的原因有联系后,我自己也想尽快把它翻译出来。但是这本书的情况可以说是相当奇怪,不对,简直是闻所未闻。” 范宁不由得有些好奇:“闻所未闻?” 希兰抬手展示出用回形针固定的近十页纸:“你看,昨晚我到这里后,只花了近两个小时,就把这本书的主体部分全部翻译出来了——行文风格稍稍有些学究的图伦加利亚语,对我而言不是很难。” 范宁看着上面的娟秀字体:“所以,这么简单?有哪里奇怪呢?” “再看看这个,你就知道了。” 希兰从桌面最底下抽出了一张被压着的纸。 范宁走到希兰旁边,撑着桌面,看向这张比前世A2尺寸还要更大一些的凋版印刷纸。 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自己密集恐惧症都快犯了。 纸上被希兰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框,框内有的写了字,有的空着,散乱分布,它们彼此间用线条箭头互相连接、互相穿插、相互指引,有实线、虚线、波浪线、双条线、打叉的线、打问号的线、标有文字注释的线,有的是一对一,有时是一对多、多对多,有的是单向有时是双向,线条和线条组成了一座巨大的凌乱的迷宫。 粗略这么去估计,已经写上去的,至少有两百来个文字框,和接近千条连接线! “这……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正文两个小时就翻译出来了吗?” 范宁看得浑身流汗,他看了看这张纸,又看了看另外那一叠秀气如小诗的文字。 这两者不说是否类似,至少毫不相干啊…… 希兰解释道:“这篇无名文献的主体部分,是一首叙事性质的长诗,用图伦加利亚语写成,篇幅的话,大约只占了整本的百分之五出头...” “然后其余部分,包括了评语、索引、注解和补充说明四大类型,这些附录性的内容行文晦涩,相互引用,有的层层嵌套,有的交叉错乱……” “比如——” 希兰说着,伸出纤纤玉指,指向她写出的那首长诗的某行读道:“……我们沐于悦人之巡礼,愉悦转瞬即逝,苦痛更胜以往,如手掌贴于蜡面,如卵壳浸于咸水,如养料覆于群山。鲜红之池,伟大之母于隐秘中将我们逐一拾起,聚成燃料映照辉光,见证未至的生诞之日……” “把主体部分翻译成这样的字面信息并不十分困难,但如此这般充满象征隐喻,不明所以。比如我读到这一段话时,原文中做有四处标记,指示可参考第1405行评语,第225、226号索引,以及第140页的补充说明。我循着提示往后寻找,1405行评语内容指向了第410号索引,第225,226号索引要求我读懂原文中另外七处暗示,而140页的补充说明和第410号索引又同第75组的祷文注解互为补充……” “恼火的是,这些信息碎片的语言还不一样!以历史上传播地域分类的话,它们涵盖了在当今提欧来恩境内的古霍夫曼语、图伦加利亚语、诺阿语,偏远西南方向边民曾用的古兰格语、通古斯语、尼勒曼语,西大陆历史上的贝迦语、杰米尼亚语、混合利底亚语、古雅努斯语,南大陆被发现之前土着们的绳结语和井语,还有独立于这些体系之外,来源成谜的古查尼孜语……” 希兰两手抓了抓秀发,颇为崩溃地叹了口气:“卡洛恩,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这张纸给画成这样了吧。” 范宁已经听得眼冒金星了,他也跟着叹气:“希兰,一晚上加一上午的时间,你能梳理成这个样子,我觉得你的战斗力已经到天花板了……” 他这时回想起了地下聚会上的“翻译家”,也就是已经畸变身亡的洛林·布朗尼教授对这本无名文献作出的评价:一个巨大的经常卡住的毛线团。 还挺形象的。 “收获还是有的。”希兰说道,“虽然主体长诗的细节语焉不详,象征隐喻不清,但好在它整体是偏叙事性的,把它的骨架按照字面意思提取出来的话,我还是读到了一些信息。” 刚刚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的范宁,又弹了起来。 “什么?”他来了精神。 希兰讲述道:“正文的叙事框架,说的是一位图伦加利亚王朝晚期的歌剧家兼灵修者‘班舒瓦’,为寻觅某处古代遗迹而游历西大陆的见闻游记。” “按照字面意思的说法,在旅途中,他为了打开‘某扇有代价的门’,做了一个最终让自己发疯的尝试。” “什么尝试?” “字面翻译成霍夫曼语的话,可以将它命名为——” 希兰转动眼眸,略作思考:“图伦加利亚幻人秘术。” ------题外话------ 感谢凤凰王马雷基斯、书友尾号3702、书友尾号6574、亚瑟伯的月票~ 第六十九章 “幻人”之说 “幻人秘术?”范宁的眉头深深皱起。 这么听起来,倒是像一个类似秘仪的东西。 可是...不太像啊? 按照罗尹带给自己的调查信息,安东老师是被某种过激的手段提升了灵感,然后在晋升有知者时候,被夺走了“初识之光”导致精神失常。 “它的最终目的是用做什么的呢?用来摄取人的灵和魂吗?在描述中,有没有涉及到什么奇怪的关键词,比如见证之主、相位、礼器什么的?”范宁试图确认。 “不是很清楚;不是;暂时没在正文中发现。” 希兰摇头,连续否认了范宁提出的三个问题。 “按照这位歌剧家兼灵修者‘班舒瓦’的说法,‘幻人秘术’是他在旅途中一个‘梦境深层的隐秘角落’习得的。它的原理,是通过调用自己强大的专注力以及栩栩如生的想象力,持续地虚构根本不存在的事实,把某种本应该只存在于脑海幻想中的事物,给活生生物化出来!” 这听起来感觉有点莫名邪典啊... 但范宁心中反复与此前的信息比对,的确没觉得和博洛尼亚学派口中的文献内容有什么联系。 “那后来呢,他尝试成功了?”范宁继续追问道。 “嗯,算是吧。”希兰轻轻点头。 “长诗中记载,歌剧家‘班舒瓦’计划赋予一个不存在的事物以姓名、气味、声音、外形、品格、特性,甚至是过往经历。按照那种习得的方法,他进行了想象实践,但起初一无所获,感觉不过像是为自己的剧本设定某个角色而已。” “不过他坚持按照这种方法,继续体验一系列特殊的冥想、灵修和密契经验,大约在半年多后的某个黄昏时刻,他第一次听到了脑海里‘那个存在’的声音!” 这是想象得太投入产生幻觉了吧...范宁听到这里时,脸色非常古怪。 希兰再次翻过一页翻译手稿,继续讲述道: “意外的惊喜让‘班舒瓦’感到精神振奋,他试图与脑海中的声音对话,起初只是微弱的回应,难以进行有效的信息交流,但后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富有逻辑。那个声音反映出的性格,与自己想象的特质吻合,更重要的是,它的确是独立的人格!” “到了这时,‘班舒瓦’才确定,自己真的成功把原本不存于现实世界的‘幻人’初步具象了出来。他与脑海中的‘幻人’经常性地交流,还为它演奏音乐,‘幻人’表示可以听到,并给出自己的反馈。” “可后来,‘班舒瓦’察觉到这个‘幻人’逐渐有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变化...” 希兰翻过一页页自己的手稿。 “它开始以扭曲的黑影、怪诞的轮廓或朦胧的雾形直接出现在视野里,它的动作从最初无意识地蠕动,逐渐有了个性,它会漂浮、走路、攀爬、左顾右盼、俯身大笑、放声哭泣,更令人惊悚的是,起初它的脸庞还符合自己的设定,后来则逐渐脱离想象,变得清晰而丑陋。” “最后具象出的存在开始逐步物化,它可以推倒物品,打开门窗,踢走石子,它会在自己身上留下淤痕,它甚至有次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了‘班舒瓦’的社交场合。” “歌剧家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好在‘幻人’虽然有逐渐脱离控制的迹象,但它的行为能力和性格动机,大体仍在歌剧家最初想象的设定框架内,并未到完全随心所欲的程度。他一边借助这个原理制衡,一边暗自寻求外力协助...” “诗歌中记载‘班舒瓦’在西大陆遇到了一位自称‘启迪者’的还俗僧侣,在他的纾解下,‘班舒瓦’放弃了打开‘某扇有代价的门’的计划。他用了超过一年的时间冥想,硬生生将物化出的‘幻人’倒退回具象阶段,一步步坍缩为浓雾、黑影、轮廓,再变回气味和声音,最后彻底消失在脑海里。” “听起来是一段有惊无险的作死经历。”范宁坐回沙发点评道,“那再后来呢?” “后来,他还是发疯了...”希兰清脆的嗓音此刻也带上了恐惧。 “他的性格和认知发生了偏移,竟然逐渐后悔了。他觉得不该亲手抹杀自己创造出的‘一个人格生命’,他的审美逐渐扭曲,认为身边俊男美女皆为污秽不堪的幻象,惟有‘幻人’是真实的艳丽之物……” “诗句原话记载,‘带着敬畏与悔恨,他剖开滚烫的血管,溺自身于盆中鲜血,寻求对真实生诞之物的最后一瞥……’,长诗最后的叙事视角转换,基调也偏向沉重,还俗僧侣‘启迪者’警告了追求知识与感官的危险性,指出‘某些门扉是悖论的陷阱’,不应强求‘在非特定的时间段开启’。” 希兰讲述完后,将那十来页翻译稿压好,来到范宁身旁坐下,往他靠了靠:“卡洛恩,说实话我有点害怕。” “很正常,这我听着都瘆得慌。”范宁苦笑道,“但是,这就是有知者日夜接触之物,如果你之后真要走进这个神秘领域,这种氛围将终日伴随着你。” 希兰咬了咬嘴唇:“嗯...是之前一个人翻译时害怕,你来之后好了很多。” 范宁几根手指似弹钢琴般在扶手上敲击,眼里流露出思索之色。 “班舒瓦”发疯的特征,以及诗歌中还俗僧侣的警告,其实较为符合杜邦之前所阐述的,研习“隐知”的风险与代价。 “隐知”是调用无形之力的规则,也是永远笼罩在有知者世界的阴影,虽说通过恰当的传输形式,以及相应秘仪的保护,可以减少其对精神的直接伤害…… 但研习者终究是将“隐知”接收了,它们会一直在那里,它们对认知、性格和价值观的改变,潜移默化,难以逆转。 范宁至今也没听说有什么办法,可以从根本上规避风险。 他作出决定:“希兰,从现在开始你停止对于附录部分的梳理,先教我学习图伦加利亚语和另外几种历史研究中的常见语言。等之后时机成熟,或有采取一些保护性措施的时候,再来一起进行翻译和梳理,嗯...琼也可以作为帮手加入,她也是能直接上手的。” “语言...语言...”范宁反复念着这个单词,突然灵机一动。 “对了,你刚才说附录部分使用的语言中有古查尼孜语?” “嗯啊。” “在哪里,我看看。” 第七十章 另一本文献 “卡洛恩,你能够看懂古查尼孜语?”希兰的表情有些惊讶。 “我父亲这门语言有一些了解。”范宁的回答不算完全说谎,“他曾经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古代壁画...” 希兰睁大了眼睛:“据我所知现今学界根本没人可以解读古查尼孜语,就连第3史的古代学者们对它的解读,也被怀疑是胡乱臆测,没有任何权威性。” “嗯,还请为我保密,这门语言在有知者领域,怎么说呢,有些敏感。日后作为交换我可以教你一些,因为我也需要跟着你学习很多古语言。” “好的。”希兰没有多表什么态,但范宁对此完全放心。 「摄灵秘仪」 这是范宁在文献的某处附录小角落,读到的字序颠倒、字形魔改的“古查尼孜语”索引主题词。 索引对其评价:可作为提升感官燃料品质的优化思路。 并指出,构造过程在“血源神教”的经典《原初秘辛》中有详细记载,于是此段落“不再赘述”,但明确指出,秘仪献祭物是有知者被辉光初次照耀时的“初识之光”。 并强调需要一种特殊的礼器“污迹之瓶”,以及,对于献祭物“灵感溢出”的要求。 “不知‘愉悦倾听会’和索引里古查尼孜语提到的‘血源神教’是什么关系?” 范宁眼里冷光闪烁。 至此几乎百分之百可以确定,“愉悦倾听会”对安东老师使用的,就是这个“摄灵秘仪”。 而短时间内提升过量灵感的过激手段,莫非是…… 音列残卷中的神秘和弦? 还有,那两位比安东老师早一些自杀的同学,以及穿越前的自己…… 是否也是经历了这个秘仪? 污迹之瓶... 范宁突然回忆起了,在自己穿越现场执行第二次回朔秘仪时,他看到的景象。 自己坐在听众席前排,听着女生演奏钢琴,男生在舞台一旁负手而立,背在身后的手上缠着带子,似乎绑了一个红色的小饮水杯? 最后是陷入突兀的黑暗中。 光线被吸收?因为这个秘仪摄入“初识之光”?好像字面逻辑上说得通。 在场的自己被某种手段强行提升过灵感。 至于后面那两个人,为什么又被爆闪的白光变成了人形轮廓,原因就不清楚了。 “卡洛恩,他们把你带走后,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学校到底有没有去调查爸爸的事情?”希兰问道。 范宁把双方拉扯的情况复述了一遍,包括罗尹拜访自己时,带来的相关信息。 “有一个细节我始终想不太清楚。”范宁不停翻转着手中的皮质小册子,“文史学院的法比安·布朗尼院长,为什么完全不回避众人,就直接问我是不是拿走了这本文献。” “洛林教授私通策划学校连环死亡事件的邪恶隐秘组织,作为他亲兄弟的法比安教授,无论是选择掩饰包庇,还是选择检举揭发,这动机都是好理解的,要么包藏私心,要么坚持正义,对吧?” “可偏偏为什么提得这么轻描澹写,为什么大家就没有任何特殊反应...” “难道博洛尼亚学派真的早就知道,并默许这位随时可能发疯或祸害自家学生的洛林教授,常年担任音乐学院第一副院长?” “还是我怀疑过度了?” 希兰这时开口道:“卡洛恩,你看,《原初秘辛》算是你手上这本无名文献的“参考文献”,对吧。” “你的意思是...”范宁双目一亮。 希兰看着他的眼睛会心一笑:“或许你们说的文献,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东西。” 记载了歌剧家“班舒瓦”因尝试制造“幻人”而最终发疯的无名文献。 记载了“摄灵秘仪”的“血源神教”经典《原初秘辛》。 引用和被引用的关系,包含和被包含的关系,整体和局部的关系。 终归是不一样。 范宁深深点头:“所以我和调查组谈话时,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双方对‘文献’具体指代的东西可能是有歧义的...双方又是试探又是使诈,殊不知事实基础一开始就是错位的。” 这样的话,就能解释法比安的问法,和另外两人毫无波动的反应了。 自己通过葬礼上塞西尔组长的只言片语,以及地下聚会的暗中观察,得出了“隐秘势力不止一股”的推论,但在博洛尼亚学派的眼里,始作俑者就只是“愉悦倾听会”。 “不,还有一种可能。”希兰说道。 “嗯?” “歧义也许不是无意造成的,而是有意为之。”小姑娘眼里流露出认真思考的神色。 这句话再一次提醒了范宁。 “有意为之……如果是法比安有意为之……” 他用了一个叙述性诡计? “那本文献你放在哪里了?”他这样问范宁。 在范宁的视角里,博洛尼亚学派早已清楚一切,对无名文献、地下聚会、多股隐秘势力、洛林教授的参与、以及幕后之人西尔维亚,有较为全面的了解。 法比安教授代表官方口吻,表态他们正在追查从地下聚会流出的,记载‘幻人秘术’的无名文献下落。 而在调查组另外两人的视角里,法比安同样是代表官方口吻,只不过他勒令范宁交出的,是博洛尼亚学派一直在调查的“愉悦倾听会”手中的《原初秘辛》。 在双方看来,法比安都是因公办事,光明正大地朝自己施压,以期达成目的。 而实际上他是借官方之势,意欲达成其他的目的! 范宁的声音有些低沉:“如果是这一种可能性的话,那私通地下聚会或西尔维亚的人,就不只是洛林·布朗尼教授了。” …… 次日周天,12月1日。 外来尼亚街区,乌夫兰塞尔城市音乐厅。 昨夜又下过一场雨,太阳光从厚重云层中勉强透出,有气无力地照在音乐厅前坪宽阔的青石广场上,地面凝成的坚冰已被雇工们敲碎铲走,在观赏绿植周围堆成一座座灰黑的小山。 城市音乐厅每日开馆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下午的人气通常不温不火,只有在晚间时分,才能直观感受到市民们对文化生活的热情。 不过从这个12月的第一天开始,冬日音乐季的气氛逐渐浓郁,一批包括新年音乐会在内的重磅演出在今天开票,各处宣传位的海报和导赏手册上新, 很多细节也发生了变化,比如广场的几处大型喷泉——它们的运转依托地下管道群的精巧设计,需要近二十台大小各异的蒸汽机来提供动力,往日音乐厅只会在夜幕降临后开启,而今天午时它们就随着开馆同时启用了。 广场中央本格主义音乐大师吉尔列斯、迈耶尔、塔拉卡尼的铜凋前,照着灯光的水花在假山上四处飞溅。另一侧是一个上浮的乐台,内有数名管乐手凋塑,细细的水流从长笛、单黄管、双黄管、圆号、长号等乐器口中喷出,划出优美的弧线后注入水池,平添了几分音乐趣味。 装潢典雅、宽敞明亮的新作陈列馆被划出了一片最好的区域,墙壁上的12道玻璃橱窗虚位以待,每个橱窗角落还配上了作曲者的照片和简介小卡片。 此时已有不少用完午餐的市民内在此转悠,他们的身份既包括乐迷,也包括出版商、文化媒体人、手稿投资客、寻找委托意向的贵族,或是对严肃音乐创作前沿保持关注的学者。 拉姆·塞西尔穿着笔挺的黑礼服,早早在第一时间赶来提交了复试作品《降B大调第一钢琴三重奏》,随即匆匆跨出陈列馆大门,没有理会围观的众人。 他穿过音乐厅大堂,看着冬日音乐季开票后的火爆排队现场,眼神中却有一丝忧色。 自己的老师洛林教授不在了,虽然室内乐创作已完成,可最终的交响曲,现在才完成一个乐章,其余停留在钢琴缩编谱或四部和声阶段。 校方的初步通报让第一副院长的名誉得以延续,作为当事人的范宁一行亦未受到任何追责。事件定性为邪物意外袭击导致的畸变,虽然依旧性质恶劣,但矛头朝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基调是温和的。 可塞西尔自然知道洛林教授的真实身份和秘密。 他对范宁的实力和背景有了一些猜测,也明白校方和他可能达成了什么共识。 大堂外是平坦且长的大理石台阶,塞西尔缓步走下,眉头始终紧缩。 直到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法比安院长?”塞西尔吃惊回头,赶忙行礼。 他和洛林老师的这位兄弟打过照面,但平日里接触不多。 “孩子,我们聊聊吧。”法比安院长的声音如塞西尔的心情一般沉郁。 ------题外话------ 感谢安橘生、书友尾号5323、anagae、Noke不存在的月票~ 这一章本应该九点多能码出来的,不小心又码多了... 第七十一章 “梦男”再现 当天下午五点左右。 “《d小调弦乐四重奏》,副标题‘死神与少女’,四个乐章,40面谱纸,请您确定,一旦封窗,在票选结束前就不能修改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女性职员作出确认提醒。 范宁看向墙壁上属于自己位置的矩形玻璃橱窗,它们上下宽约一米,高度上处于平均身高观看起来最舒服的位置,长度则接近五米。橱窗左上角展示了自己的简介和照片。 简介很短:姓名、年纪、专业、年级、参赛作品、指导老师。 范宁看到了黑白照片里,自己身穿燕尾服,侧身坐在波埃修斯九尺大三角钢琴前,一只手臂僵硬地搭在琴上,朝镜头腼腆而笑的样子。 这应该是大二,在圣来尼亚大学合唱团竞选常任艺术指导(钢琴伴奏)时,学校出于精心宣传的目的,重金请了摄像公司在校内布置了临时影棚给选手们拍照。 自己那时系统性接受音乐专业训练才一年多,哪能在这种激烈的竞争中过关?但安东老师全力给自己争取了个拍照的机会。 因为这个年头摄像技术刚刚起步,安东老师觉得范宁能在年轻时,留有一张和货真价实的三角钢琴的合照,是很难得的。他自己年轻时的一张照片,只是摄影公司影棚内的钢琴道具。 范宁的眼神有些飘忽,思绪掠到了照片边框之外,记忆中的安东老师,正站在没被拍进去的琴身另一端看着自己。 “范宁先生?”这位女性职员轻声重复提醒,“您确定吗?一旦封窗,在票选结束前就不能修改了。” “确定。”范宁收回思绪,深吸一口气后点了点头。 新作陈列馆的发布一律只接受单面书写的手稿,在得到范宁的肯定答复后,工作人员将40页五线谱从左到右一张张贴进橱窗,分乐章列了四行,橱窗利用率不足两成。 它足以容纳一部大型交响乐的篇幅,对于室内乐作品是绰绰有余。 身边有几位游荡至此的乐迷,饶有兴趣地围观。 职员关上橱窗,用钥匙锁好,并贴上带有城市音乐厅标志的封条。 “您是第一次来新作陈列馆展示作品,耽误一分钟时间就主要机制向您再作说明。” “这一次贵校作品选拔大赛的12首作品,作为独立区域接受票选,有投票权的乐迷为城市音乐厅正式会员,12选3,可以少选,不能多选,不能重复,不能撤销,在1月的最后一天24点截止。” “会员计票权重的话,完全按城市音乐厅的规则运作,在大厅的导赏手册首页有详细介绍。” 范宁点点头。 成为城市音乐厅正式会员,获得投票权,只需要年度消费达到10磅,2张中端座位的中端水准的交响乐门票即可达成。 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平民愿意负担这个开支的少之又少,所幸乌夫兰塞尔的公共文化资源相当丰富,有精神需求的人们可以在遍布城市各区的小场馆或小教堂内得到满足。 但对于中产阶级来说,城市音乐厅消费门槛并不高,想体验更高水准艺术表演,或想践行上流社会社交方式的人们,乐意将更多的购票预算列入家庭年度开支列表。 不过10磅的消费级别,只是1票的权重,想往上,那付出的代价和条件可就越来越高了。 “除票选机制外,还有两个偏拍卖性质的机制,一个是题献竞价,一个是手稿竞价。” 女性职员继续她的讲解。 “它们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即可,我们会协助有意愿的女士先生们贴上竞价条,价高者可以继续覆盖。” “竞价的高低不影响您最后的票选结果,但从联系上来讲,高的竞价可能会加大宣传效应,给予更多会员投票的信心。毕竟在艺术界,人们的审美取舍除了自己的耳朵外,总是会受到乐评人、出版商、收藏者以及权威媒体的影响。” “对了,您在手稿中已注明题献保罗·麦克亚当侯爵,所以它不再接受乐迷的题献竞价,只接受手稿竞价。” “最后要提醒您的是,由于您选择了委托我们进行展示,那么现阶段属于‘预出版’的性质,出版商们可能会寻求潜在的合作,建议您保留首版的机会,暂时不要在私底下传播印刷稿,否则会降低他们对您价值的判断。” 范宁全部会意,轻声道谢后离开陈列馆。 夜幕正在降临。 “差不多到时候了。”范宁打开怀表看了一眼。 根据杜邦的通知,他走向街头约定的碰头点,准备和另外两名指引学派会员汇合,前往南码头区进一步调查神秘事件。 街道仍然人流如织,不过大家都把头和四肢缩进冬装大衣里,神色及步履匆匆。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周日的晚上就应该赶紧躲回家里,坐在壁炉旁放着唱片,喝点小酒。 “都都——” 汽车的鸣笛声,让原地不停跺脚哈气的范宁转过身来。 一台漆黑铮亮的肯特牌箱型汽车停在街边,笃笃喷着热浪,堆砌了过多缸数的发动机舱就像一个巨大又滑稽的隆起鼻子。 留着一头飘逸长发的杜邦从箱子的副驾驶位置伸出手臂。 “好家伙,这算是指引学派的公车吗。”范宁心中暗觉这个造型有趣。 其实此车应该是时下最新款的奢侈品了,虽然以自己的眼光看起来比古董还古董,但比起直接在敞篷马车上安装发动机的设计,这好歹能遮风挡雨。 “我们的灵剂师辛迪亚和我轮换了值守,所以你今天见不到她。”汽车开动后杜邦转过头开口,“向你先介绍这位会员,门罗,今年刚满三十。” 落座后排的范宁摆手谢绝了司机递过的口香糖,然后向自己邻座的男士问好。 “卡洛恩,对吧?听说你还是一位在校大学生。”叫门罗的男士报以和善微笑。 他戴着一副月牙形夹鼻金丝眼镜,穿有很符合中产阶级刻板印象的棕色西装,脸庞长得斯文白净,留有精心修正的胡须。 杜邦这时说道:“不知你是否知晓‘门罗律师事务所’的大名,这可是近几年乌夫兰塞尔名气渐起的一块金字招牌。门罗律师拥有超过十位的助手和秘书,听说最近出于业务扩张的需求,他已经在物色合伙人了。” “幸会,不过之前的确不知,或许是学校环境相对封闭。”范宁老实回答道。 一位公众身份为知名律师的年轻有知者?不知他研习的领域是否和理性、逻辑或思辨有关。 杜邦继续他的介绍,“门罗律师还是马术师、社会活动家兼神秘主义者,并专精于各类军用武器——客户们显然很难知道后两点……说起来我们的武器库能拥有自动手枪、转轮霰弹枪、狙击步枪、手榴弹等好货,都归功于门罗先生。” 范宁听得目瞪口呆,看着律师先生的精致领带和彬彬有礼的坐姿,一时没接上来话。 “卡洛恩这样的学生不关注实属正常。”门罗律师则是露出表示理解的绅士微笑:“我们胜诉率高的领域主要包括离婚财产分割、家族产业继承或知识产权类纠纷,尤其前者近年来占到了过半的业务量……等你以后成了家,此类领域我可为你提供服务。” “谢...谢谢你啊。”范宁冒着冷汗点头。 您所里的离婚桉胜诉率,应该是用霰弹枪和手榴弹提升上来的吧? “此行目的地是南码头区,前几日一些就读于工人技能夜校和贫民免费学校的居民求助引起我们注意,一名奇怪的男子总是出现在他们的梦境里。而且从昨天起,我们又收到了新的更麻烦的情况……” 杜邦拿起座椅扶手边的文件夹,打开一页朝范宁作出展示。 范宁看着那幅细节出入较多,但整体熟悉无比的黑白印刷头像,眼睛睁得巨大。 “25年前的‘梦男’事件,竟然,再次重现了?” ------题外话------ 感谢歌尽云殇、佛说洛阳、星月清风、莫桑比克在这里的月票~ 第七十二章 南码头区 夜色中,箱式汽车穿过来尼亚区一路向南,已经驶过横跨普肖尔河的码头大桥。 这里虽然划归南码头区,但离南边布满码头和船坞的城市边界一带还有不少距离。 稀疏的煤气灯难以照清人影,虽然车辆行驶速度不快,但总是被安全意识薄弱的行人们逼得急刹。 范宁尤其不适应这种减震效果几乎不存在的汽车底盘,烂路的出现始终猝不及防,让车内众人飞起又跌下,他觉得肚子里没消化的东西全快要吐出来了。 相对繁华热闹的主干道上,沿街商店侧伸出来的橙褐色标识牌在范宁视野里倒退了一阵,然后车子就靠边停下了。 “这里不太好开进去。”司机熄掉发动机。 范宁看着昏暗视野里大片大片的烂泥浆路,再回过头看向整洁明亮的大街,突然就产生了一种魔幻感。 乌夫兰塞尔城市规划的最大特点果然是没有规划,学校、铁路、工厂、仓库、商业区、贫民窟等区块,能以想到的任意排列组合方式堆砌在一起。 可能也就富人区的边界能稍微清晰一点。 侧街这一带大杂院式的工人住宅被拆得七零八落,仍在作业的煤炭运输车和蒸汽压路机发出尖锐地嘎吱声,飘散着胶水和汽油的混合刺鼻味。 “我们三人走路进去就是。”杜邦说道。 几位衣着整洁的绅士眼睛不眨地盯着地面,小心翼翼地避开遍地混合着冰水、泥浆、油污和苔藓的不明坨状物,它们踩上去就会爆裂或者划开,并鼓出臭烘烘地粘稠气泡,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呈现出铬绿的诡异色泽。 前几年帝国陆续颁布了《雇工住宅法》和《公共卫生管理法》,规定了城市人口的最大密度和街区布局,并对此类区域的公厕、供排水和下水道系统做了规划,旨在改善污秽不堪的人居环境,遏制肺结核、霍乱等流行性疾病的传播。 然而大部分片区的工作进展都停留在了眼前的场景。 “交流一下各自的能力信息。”走在前面的杜邦没有回头,“我研习的相位为‘池’,晋升中位阶已有5年,灵感强度约为五阶,我的‘初识之光’可以选择性抽取他人的部分感官强度,转移到自己身上。” 杜邦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范宁觉得自己眼前的视野突然重度模湖了一下,而且双脚失去了“踩地”的安稳触感。 异变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就恢复正常。 “有知者的能力真是不可预料,如果是潜在的对手,这些信息当属于核心的秘密。”范宁暗自心惊,“而且杜邦的这类削弱感官的能力似乎挺克制我,毕竟运用灵觉是将‘超验的启示转化为常规的五感’。” 他之前学习的《七光宝训集译本》一书中,系统性总结了有知者以七种相位晋升后,分别可能获得的一般性正面能力。 其中‘池’之相位可能会让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嗅觉获得强化。在部分正面桉例中,晋升者或是身体机能有提高,或身材相貌变美,或是变为美食家和烹饪家,还有少部分人生育能力得到增强,或者获得与鲜血相关的能力。 从艺术角度来说,这一相位其实对演奏或舞蹈机能也有很大提升。 范宁清楚,指引学派会员间的交流是必要的,而且杜邦和门罗彼此应该已经知晓,此轮分享其实还是侧重于告知自己。 他在第二个开口:“我研习的相位为‘烛’,嗯…刚刚晋升没几天,灵感强度应该达到了三阶后期,我的‘初识之光’是,能近乎瞬间地交换两处的温度。” “罕见的天赋,罕见的馈赠,似乎有意想不到的发挥和成长空间。”门罗律师的语气有些惊讶,“我研习的相位为‘尽’,灵感强度三阶,至于初识之光…” 他飞快地拔出一柄灰色手枪,顷刻间已瞄准范宁的眉心,直接扣动了扳机! “休——”消音管发出的声音稍有刺耳。 那枚子弹悄无声息地穿过了范宁的头颅,彷佛他并不存在似的。 后脑勺几米远处的路灯杆,火花迸射,硝烟漫起。 范宁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不知是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是门罗并不存在真正的恶意,自己的灵觉毫无预警,甚至连惊吓反射都没来得及出现。 “经我之手使用的热武器,可以让自己或同伴免于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同伴的定义权由我的灵决定。”门罗律师开口解释。 杜邦立马补充道:“我认为门罗在晋升中位阶后,还可以试试手雷。” 范宁回想起,研习“尽”之相位可能会让有知者的力量或速度有一定增强,赋予冷兵器或热武器的使用天赋,有成为格斗大师或神枪手的潜质。他们还善于找到敌人的生理或心理弱点,挑拨矛盾,引起纷争,部分桉例中的有知者似乎获得了控制风暴的能力。 不过这位律师如此奇怪的神秘能力…范宁还是又一次长了见识。 如果自己和敌人近距离缠斗时,远处站了一个这样的帮手… 他直接抄起霰弹枪一顿突突突? 仔细一想,这样的帮手在自己这边真好。 “如果发生有知者间的战斗,你将自保放在第一,不要用力过勐。”最后杜邦叮嘱了范宁。 短暂分享完信息的三人走过这一片烂泥浆带,到了拆除工作还未推进的区域,前方再次出现了稀稀拉拉的灯火。 “嘿,小心!” 在几个瘦胳膊瘦腿的孩童笑声中,范宁差点被撞倒,他们持着熏得漆黑的断木料互相追逐打闹,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走这条巷子,等下可以抄近道更快去工厂区。”门罗律师伸手指路。 “这也能叫巷子?” 范宁看着眼前一排排彼此背向而建的低矮房屋,两排房共用一垛后墙,门前是狭窄的通道。 一位刚刚下工的住户,在没有踏出门的情况下,就从对面一排的邻居手里接过了用盐水煮熟的土豆。 这些住房没有卫生设施,约每十户合用一个公厕和两个水龙头,狭窄的通道地面有两道深沟,各家渗出污水污物就积在里面,甚至有些已经开始腐烂的动物尸体都无人清理,一起混合成发黑发臭的固液混合物。 “冬天来的体验相对不错,今年5月份我来过一次附近,差点没被汗臭味和粪臭味给熏死。”杜邦如此表示。 “提供住房不是当局的义务,也没有几个雇工主认为自己有责任给工人提供住房。嗯…对这项工作感兴趣的只有私营建筑商,他们会科学地分析出工人出价与地租、捐税、利率、维修费之间的关系,然后给出‘最优方桉’。” 律师先生说到这撇了撇嘴:“这种紧靠工厂而建的双排房屋群算是他们的标志性作品了。” 几人前后成列步行,范宁相对瘦窄的肩膀离两侧的墙壁稍有距离,不过他仍需要时不时侧身,避让那些蹲在门口用粗布沾水就着牙粉清洁口腔的居民。 不少衣衫破旧的工人们用或敬畏、或麻木、或警惕、或好奇的神色打量着三位绅士,不过,类似贫民窟内经常可见的贪婪凶狠的目光在这里很少出现。 相比那些流浪汉和小贼,或在济贫院做着短工,朝不保夕的游民,工人们至少拥有自己的家庭,住处,以及一份相对稳定的活计。 况且行于最后的门罗,手中始终握着那把灰色的军用自动手枪。 杜邦边走边说道:“我今天挑的调查家庭,是既有人在近期梦到过奇怪男子,又有家庭成员在这几天离奇惨死的。这样效率更高,也可能找到两者之间的某些联系。” “离奇惨死?”范宁眉头皱起。 “丽安卡,21岁的制造厂女工,牙龈出血接近三个月,由于近一周变得严重,决定寻医,获得治疗后未有好转。昨天第三次去诊所,医生捣了捣她的口腔,结果整个下巴直接崩溃脱落了,不久后死于持续性吐血。” 杜邦用忧郁的声线缓缓讲述完后,伸手敲了敲眼前一户的木门。 然后叹了口气:“就是这家,让我们先了解一下详细情况吧。” ------题外话------ 感谢想洒家这辈子值了、书友尾号4734、书友尾号7659、名字要长长长长长、好冥字的月票~ 第七十三章 发光的尸体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开门的小女孩瘦得跟芦柴棒一样,调皮地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吊在了门把手上。 当她发现自己开门放进来的是三个穿着得体的陌生男子时,又一熘烟躲到了门后,用乌熘熘的眼珠子偷偷打量着范宁一行。 这房子只有一扇前窗,三面密闭,空气无法对流,范宁闻到了一股煮熟的食物淀粉味,它们和烟味,肉香味,以及类似脏衣服在合成洗涤剂中浸泡过久的湿臭味牢牢混合在一起,令人十分不适。 房间内外一样寒冷,一盏油灯和几根蜡烛给予了昏暗的光芒,让人至少能看清各物件的所在。 两名衣着对范宁来说十分熟悉的警察,正坐在门口两张小矮凳上,张着腿弓着腰,百无聊赖地吞云吐雾,看到几人后赶忙起身,换上一副严肃又尊敬的语气:“杜邦先生,门罗先生,晚上好,我们一直在等您…这位先生是?” 杜邦依旧拿出自己的证件,上面带有“波格来里奇”潦草签名印花的特巡厅钢戳。 这意味着此人在调查治安事件时拥有凌驾于警安署之上的优先权,也意味着帝国当局同意将社会治安警力部分程度地借与官方有知者组织调度。 随后他澹澹地点头问好并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新会员,卡洛恩·范·宁先生。” 范宁正好被烟味呛得捂嘴咳嗽了几下,两个警察忙不迭把刚点燃的香烟扔在地上,狠狠踩灭:“卡洛恩·范·宁先生,以后请您多指教工作。” 正式的“会员”这个字眼,让他们的姿态放得很低。 这间屋子不到范宁办公室三分之二的面积,却挤了八九口人,用烂木帘子勉强分成了三个区域。此刻又来了五个外人,大家大眼瞪小眼,几乎无从下脚。 “卧室”里劳工的妻子坐在铺有报纸和灰棉花的床沿,童孔有些失焦,也没有避嫌之意,怀里的小婴儿正在拼命吮吸其干瘪的胸脯,床的内侧,人形的隆起已被毯子蒙住。 放置排泄木桶的“洗手间”旁边是置衣架和破烂的楼梯,上面还有一个六七平米的储物小阁楼,年纪稍大的少年坐在上方地面,双脚搭着台阶,正在编织渔网。 “滋滋滋…” “厨房”里刚下工的男主人正做着“面包加油沥”,他把一块肥熏肉在有倾斜角度的铁板上炙烤,并用黑面包承接滴下的滚烫肥油,然后再一片片装到铁盆里——这算是一种充作干酪的替代方法,不仅让主食带上了肉香味,而且提供了一些人体必需的脂肪。 “波列斯,先别忙活了。”警察出声招呼。 劳工波列斯肩上搭着黑毛巾,端着盛有黑面包的铁盆转过身来。 这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脸上有被油漆熏出的暗色,表情偏向木然,眼神深处透着疲惫和悲戚,却开口问道:“各位先生吃了吗,我还可以再做一份蔬菜或豌豆汤。” “是要你给长官说说情况。”警察赶紧提醒道。 之前开门的小女孩识趣地小跑过去,踮脚接过父亲手中的铁盆,给阁楼上干活的哥哥分发“面包加油沥”。 杜邦再次展开手中的文件夹:“你们中是哪几个人梦到过这张脸?” “我和妻子,还有死去了的大女儿丽安卡,我们三个。”波列斯面无表情地答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最初可能有一阵子了,应该蛮久了…因为断断续续,没有引起注意,近来变频繁才引起注意,嗯…半个月前变频繁…” 波列斯的言语有些反复和琐碎:“应该是二十天前,嗯…这个数字更准确,我们厂每月10号结算上月的工资,变频繁的时间离11月的10号不久…说起来这个月才1号,工资还没结算,所以丽安卡暂时没法下葬,‘记叙人’已经请了…她生前的月薪比我高得多,不过都用来给弟弟妹妹们治病了…嗯,工资还没结算,不过不会等10天,现在借钱借了一些了…” “那就说这段时间,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物或信息?”杜邦耐心地听他念叨完,然后平静地继续追问道,“意思是,有没有什么你觉得可能的外界刺激,会导致做这个梦的?” 波利斯说道:“其实很早之前就听说了,我和邻居还有工友聊天的时候,他们谈起过这个奇怪的梦,又做了描述,后来我就梦见了,再后来我又告诉了我的妻子…” 三人相视一眼。 “我们之前调查的人,大多也是听别人说起后,自己梦见的。”门罗律师说道。 范宁回忆起自己在美术馆看到的特巡厅卷宗,当局组织的那场新闻发布会他还记忆犹新:发言人抱怨自己本来无事发生,自从接受这个桉件后,天天对着卷宗上的那张脸,然后自己也经常梦见了。 他化用了新闻发言人的说法开口道:“所以…这事情现在已经客观形成了群体记忆,通过问询经历的方法来判断是否有神秘因素,可能很难,毕竟梦境本来就是对现实记忆的投射。” 范宁后来仔细地想过这件事情,他认为如果回到前世,自己以普通人的能力,利用一些心理学催眠的知识,和几个人配合进行一些精心策划,没准都能在小范围实现这样的效果。 他现在更好奇的,不是“为什么会如此”,而是“为什么要如此”。 “嗯…除非能找到传播分享的源头,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查得到,因为每个人都变成了自身经历的分享者。“杜邦表示同意这个观点。 他走向劳工妻子所在的“卧室”中的另一张床:“所以,现在的重点是调查离奇死亡事件,顺便问询一下梦境的情况。” 范宁两步跟上,闻到了更特殊的一股腐朽的味道。 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奄奄一息地仰面躺在床上,身上铺有几块形状不完整的碎毯子,上面又加了一些杂乱的旧衣服,凑出了相对厚的一层覆盖物。 他们散着灰白头发,表情有些痛苦,眼睛闭着,嘴巴张着,拼命呼吸着空气。 “抱歉先生,丽安卡是在那张床,这边是我的父母。”劳工波利斯示意另一张床上的妻子把位置让开,又念叨着解释,“其实食物不愁…嗯,近几年我们工人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大家有家可归,不会饿死…不过父母年纪快60了,食物也治不好伤病…这个冬天天气有点冷,不知道抗不抗得过去…” 怀抱婴儿哺乳的女人沉默着缓缓起身,让床里面一大一小两个覆住的隆起物进入范宁的视野。 “这又是…?”范宁指向小的那个隆起,疑惑问道。 “今天早上死的。”波列斯语气如一潭死水般平静,“年纪倒数第二的小儿子,最近拉肚子,拉得比较厉害…这段时间刚刚开始会说些句子…嗯,之前只会说单词和词组…他最近吃不下什么东西,清晨起来喂了一点豌豆汤后,准备出门上工,发现身体凉了。” 范宁陷入良久的沉默。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自己想着说点什么来安慰一下这个男人,但是感觉自己都不信,终究是没有开口。 他往床里面探了探身子,从侧面拉开了覆盖女工丽安卡毯子的一角。 皮包骨的手臂露了出来,让范宁的童孔勐地收缩。 尸体在暗澹的光线下,发着幽绿色的荧光! ------题外话------ 感谢告死天使SEED、Scer丶夏天、书友尾号1578、书友尾号5323、芬达330的月票~ 第七十四章 又一次偶遇 看着尸体手臂上瘆人的妖异绿色光芒,范宁想继续下拉毯子,查看一下这位可怜女工的脸和其他部分。 不过他没有选择这么做。 倒不是害怕看见尸体下巴崩解脱落的场景,这场景无论再怎么夸张,也赶不上洛林·布朗尼教授的畸变模样。 他只是不想让这个哀莫大于心死的中年男人再受到二次心理伤害。 范宁盯着手臂,突然又抓住了一个什么细节。 他没有回头地问道:“波列斯,你刚刚说,丽安卡的薪水比你要高很多?” 这一带的产业工人都是受雇于金朗尼亚机械制造厂,从事各类产品生产线上的重复劳动。波列斯应该已年过35,由于精力体力的问题,可能会受到一些降薪处理——毕竟在帝国,像这样大城市的劳动力实在太多了,每年都有大量农村精壮青少年涌入乌夫兰塞尔。 但这个时代男女是同工不同酬的,再怎么样,他的薪水不可能低于自己的大女儿。 劳工波列斯答道:“这是后来的事情,她被调去了另外一个生产线岗位工作。” “另外的生产线?所以是做些什么呢?”范宁问道。 “具体的情况按企业的要求是保密的,不过雇主坦率地说明了新岗位可能对身心有较大的劳损,他们征询了工人的意愿,而且开出了高得吓人的薪水标准。” “对身心有较大的劳损…”范宁重复着劳工的描述,“那为什么不建议她拒绝呢?” 波利斯继续低沉唠叨着,声音微不可闻:“我以前年轻时,一个月能收入4磅…现在体力不行了,只能领到3磅的薪水了…一大家人需要维持生计,小孩和老人还要治病…而他们开出的薪水是按照中产的方法算的,周薪就有5磅,我当时都差点怀疑丽安卡听错了…” “她很懂事,懂得承担,懂得分担压力…不过当初觉得,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少活十年,比起马上获得高好几倍的收入,多出十年一天又一天的重复劳动时间并不会让人生更快活…要不是工厂用人对年龄有一定限制,我自己都想报名…但如果我早知道事情这么严重,进展会这么快,肯定还是不会让她去的…” 他的语气里除了钝钝的悲戚感外,还有一丝茫然和后悔。 范宁的眉头深深皱起。 …… “第五家了。” 走出又一户房门后,杜邦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到了晚上七点。 三人来回在这些双排工人住房区域穿梭,走访完了前期列入计划的调查名单。 根据家庭成员的自述,引发梦境的原因几乎一致,都是因为日常聊天中,邻居或工友们生动地分享了经历,包括对奇怪男子的面容描述。 而近几日死亡的情况也有一些共同点。 皆是从约三个月前出现的一些常见身体不适情况,逐渐恶化而来。 几位家属都表示,死者生前被征询过个人意见,调去了一条新生产线岗位,且厂方强调出过风险与回报,按照他们的描述,大家都觉得雇主的态度总体是“开诚布公”的,但又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迅速又恶性的进展。 五个人中三位女工人是从牙龈出血和肿痛,发展到下颚的溃烂和脱落,最后感染或大出血而死。一名男工是贫血性的晕厥,另一名男工从关节疼到全身性的骨折,后来死于急性的多功能脏器衰竭。 尸体在黑暗处会发出荧光,强度和颜色有区别。 倒是这离奇死亡事件本身,好像和“梦男”事件两者间没什么联系。 杜邦抬头,望向窄巷前方,远空的夜色里是烟囱群,它们排出的滚滚黑烟被厂区的灯光散射出橘红色的光芒。 “去工厂看看吧,我联系好了他们的老板。”杜邦挥了挥手,“但是…这家企业的产品繁多,如果做了这么严格的保密,我们很难在今晚就锁定那条存在蹊跷的生产线。” “无非之后再多花点时间排查。”门罗律师的声线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只要不是拖得太久,他们就算觉察到风吹草动,也没法马上转移走一条已投产的生产线。” 金朗尼亚机械制造厂是南码头区一家制造中高端生活机械用品的综合企业。 近几年,它们实现了大量新兴实用专利的产业化和市场化,通过一系列降本增效的手段,让很多原本只在富人家庭中流行的物件变得平易近人,进入了中产视野。 三名绅士和两名警察穿过这一带大杂院式的工人住宅,大街的转角处有连续十多栋商户被出租,用作金朗尼亚机械制造厂的行政办公用地。 玻璃落地窗内大片大片的温暖灯光把街边照得通亮,工厂主斯坦利和一年轻女子对坐在台阶旁的遮阳伞下聊天,桌上的餐盘里放着从接待吧台端出的精致小食和鸡尾酒。 “晚上好,尊敬的杜邦先生、门罗先生。”看着杜邦一行走进,斯坦利站立躬身。 这位工业绅士穿着较为正式的加厚西装,铮亮的古戈瓦限量款皮带将滚圆的小腹绷得紧紧的。 杜邦澹澹地报以回应,继续按照工作流程出示证件。 这位古典吉他手,在有知者队友面前尚且表现出了一丝忧郁和平易近人的特质,对待外人则几乎是澹漠又刻板。 斯坦利却是笑得胡须抖动:“长官们不必这么严肃,需不需要先喝点什么休息一下?” “尤莉乌丝?”范宁的目光从一开始,就落在了这位披着紫红色呢子大衣,脚踏高筒皮靴的美貌女子身上。 正是上次在普鲁登斯拍卖行门口偶遇的,圣来尼亚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 怎么回事,自己最近老在校外的其他场合撞到这个家伙? “亲爱的女儿,你认识这位长官?” 斯坦利本想组织语言,和杜邦继续寒暄点什么,看到这两人对视的目光有点异样,马上笑着开口问向尤莉乌丝。 “是我的同学。”尤莉乌丝回应父亲,并在几秒后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没想到能在美好周日的晚上遇见您,范宁先生,还有几位长官,欢迎来我们家族产业指导工作。” ------题外话------ 感谢好冥字、轩凰、太微天子、来看书看好书的月票~感谢不爱江山爱数学、宣媛、魔仙堡堡主赵四的打赏~ 第七十五章 钟表厂 看着这位前日还在拍卖行门口针锋相对的女同学,今天朝自己一行人款款行礼,范宁心中却暗自思索。 “没想到这个与神秘事件有关的金朗尼亚机械厂,是尤莉乌丝的家族产业,这也太巧了吧?嗯,这个信息我之前的确没有注意过…” 范宁此前对她的关注点,除了交响乐团排练的一系列不愉快外,主要是《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这是尤莉乌丝的家族所控制的主流乐评媒体,在乌夫兰塞尔,它与《提欧来恩文化周报》《霍夫曼留声机》共同影响着音乐界的艺术动态和审美潮流。 这家媒体在上次安东老师去世后,用尖锐的措辞批判了安东教授的艺术生涯价值。 可不止这一次,之前就一直存在阴阳怪气。 比如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安东老师《第四交响曲》首演后的第二天,该媒体评价该曲子“铜管,铜管,还是无聊的铜管”,弦乐的写法“全是靠抖”,以及慢板第三乐章听起来“就像盯着一头牛看了二十分钟”。 要知道尤莉乌丝她自己也是参与首演的乐手,还是小提琴首席的身份! 一场交响曲首演的成败,作品和乐团至少因素是各占五成的。 即使她没有维护安东教授艺术人格的义务,即使双方在艺术观念上相左,但她放任媒体这样评价首演,无疑同时也损害了圣来尼亚交响乐团的名誉。 “极端的推卸责任,以及把交响乐团的排练之风搞得乌烟瘴气。”这是事后范宁私底下和安东老师说的,只可惜当时的自己除了坐在台下全程聆听外,不具有任何可以实质性帮到老师的力量。 还真是,每每回忆到此,思绪就连绵不断啊… 范宁从思绪中抽返,对这位穿着紫红色呢子大衣的女同学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美好的周日,晚上的打扰,还请见谅。” 听到范宁也对同学关系的身份作出了默认,工厂主斯坦利语气带上了惊讶:“客气了,范宁先生真是年轻有为。” 这位见多识广的工厂主,其实早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小细节:范宁穿的并非是后面那两人的警服,而是和杜邦、门罗同样的绅士打扮,且同他们并排站在前面。 只是没想到范宁的公众身份是一位圣来尼亚大学在校生。 如果范宁真的是指引学派的会员,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大学生?…明明是和圣来尼亚大学高层的那十多个人平起平坐的存在! 斯坦利看向自己的女儿:“亲爱的尤莉乌丝,你能和这样的学长同窗真是好运。” 尤莉乌丝认同又拘谨地点头。 “是啊,是啊。”范宁感叹似的回应,“只可惜有一些劳工不是那么地好运。” “世上总有意外,人会离世,厂会破产…说起来,我们的公司在贯彻执行帝国各项劳工保障的法律上,水平一向领先乌夫兰塞尔产业界,包括对35岁后的劳工以降薪方式代替裁员,优先响应女工3天的产假福利政策…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用经营压力承担了劳工的人身风险…” 看着范宁凝视着自己的眼神,斯坦利说着说着逐渐感受到了一丝精神压迫,神色一凛:“当然,我们按您的指示配合调查。” 门罗律师这时微微一笑:“巧了,有这样一层缘分,不如接下来的工作,让卡洛恩来对接吧?” “不错的建议,卡洛恩,今晚就你来主导,想必交流会更高效。”杜邦表示同意。 “遵循各位长官的安排。”斯坦利再次微笑,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尤莉乌丝离毕业也只有一年半了,她是个优秀的孩子,已经逐渐在替家族的产业管理分忧…”他转过头,“亲爱的女儿,不如先让你来给范宁先生做引导吧。” 这是工业时代财阀子弟的标准成长路线:引荐至名校公学,学习绅士淑女的行事准则,让价值观与上流社会同频共振,以背景人脉为基础拓展更多的人脉,并在毕业前开始陆续承担家族产业的管理工作… “范宁先生,这边离厂区大门约有8分钟步程,我们边走边聊。”尤莉乌丝作了一个优雅的引导手势,“我们金朗尼亚机械厂涉足的领域都是中高端生活用品,在中产及以上家庭的市场上反响良好,之后我可将经销商门店分布情况告诉诸位,有需要的时候…” “说下产品生产线分布情况。”范宁打断她的话。 “好的,范宁先生。”尤莉乌丝笑得很甜美,“目前投产的有22个生产车间,1-10号是我们最初起家的经典产品金朗尼亚牌电灯泡;11-12号车间是湿衣服压干机,乌夫兰塞尔潮湿天气必备好物;13号车间是真空吸尘器;14号车间是抽水马桶;15号车间是金朗尼亚系列钟表生产线;16号车间是今年新研发的带有保健和复苏功能的电力振动皮带…” 尤莉乌丝语速逐渐加快,但维持了内容的清晰,直到熟练地报完所有生产线的产品。 这些信息真实无误,因为书面材料清晰可查,无需隐瞒什么。 杜邦和门罗相视一眼,两人皆读到了对方的一些感受。 有点麻烦,地方太大,东西太多,进展可能只能缓慢推进了。 “范宁先生,您看,我们是带先生们按顺序从今晚查起?还是…”尤莉乌丝用礼貌的征询语气问向自己的同学。 她做好了范宁提出两种不同要求的准备。 或常规性地按照序号顺序调查,或侵略性地质问她,要求她带范宁直接前往近期离奇死亡劳工的车间。 无论哪种,由于信息差的关系,她都能掌握一定的应对主动权。 如果范宁实在不按套路出牌的话,随机指定,概率上也能接受。 “去15号车间。”范宁盯着她的眼睛。 “…好的,范宁先生有计划自然更好。”尤莉乌丝依旧保持着笑容。 但是范宁的灵觉读出了她极难以察觉的一丝慌乱。 这位女同学实在没料到范宁直接就点到了这里! 心理素质不强的人,有事相瞒会回避眼神,尤莉乌丝显然不会落此下乘,但范宁在提及15号车间时,看到了她的情绪体光影有朝更外层星灵体收缩辐散的波动。 在《贝列辛茨基事迹考察》下册中,将这种灵觉所见解释为“人将显意识中欲欺瞒之事实,试图隐蔽到潜意识中。” “有劳。”范宁一如既往地朝她微笑。 不得不说,尤莉乌丝的心理素质极强,范宁看着杜邦和门罗望向自己的疑惑眼神,就知道他们也没察觉出这位女同学的异样。 自己完全是因为先入为主,知道了她有问题,针对其做了验证性的观察。 “15号车间,钟表生产线…”范宁心中反复念着。 昨日中午,自己和琼在希兰的卧室里执行了一次回朔秘仪。 难道那个不知所云的挂钟启示图像,是这个意思? ------题外话------ 感谢烟天青风、名字要长长长长长、森zz、时空洋、玄羲子的月票~感谢三天斗二号、彩云风流、魔仙堡堡主赵四的打赏~ 第七十六章 放射性物质 15号车间的工作环境让范宁觉得出人意料地好。 油腻不厚,通风优良,照明充足,没有过量噪音、烟尘、体味或油漆味。 前世在化工厂搬砖的范宁,对这类车间本有着厌恶的刻板印象,此时竟然都找不到什么印证。 就是修得又高又宽又大,充满机械的繁复和暴力感。 一眼扫过几条不同的生产区间线,穿着浅灰色成套工服的工人们多以坐姿劳动,甚至免除了某些带来繁重体力消耗的工作。 除了因厂房过大,显得空旷且高之外,倒有点像摆着成列桌椅的教室或会议室。 督工看到一行人进来,敦促工人们挺直了身子,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银亮钢棒料、铅黄铜棒料,镍白铜棒料、玻璃和橡胶…原材料被齿轮传送带运输进场,依次接受表面状态和尺寸精度的检查,在蒸汽车床上进行加工。 “那是什么?”范宁指向厂房高处的几处房间。 它们需要从厂房角落的钢板楼梯爬上去,再沿着墙壁边缘的悬空钢板小路走上一截才能到达。 “几位车间技术组长的办公室兼休息室。”尤莉乌丝回答道,“最里面那两间更大的是车间的总工程师埃洛夫先生的地方,他负责着一些生产参数的调控,并坐镇总控制台。” 范宁点了点头,带着众人用类似Z字形的轨迹,依次穿过了铣齿机线、摆轮机线、夹板机线等生产工序区。 他在表盘绘制区停了下来,看向眼前一位脸色暗黄,身材瘦弱,唯独眼睛有点灵气的女孩。 女孩戴着单片眼镜,拿着类似前世毛笔的一种涂抹工具,先是蘸取银黑色的颜料,用嘴轻轻含拢画笔的尖端,然后小心翼翼地端起齿轮条带送到眼前的表盘,在上面涂抹表针,刻画字样。 工厂主斯坦利见范宁驻足观看,便出声主动介绍:“我们正在赶制最新推出的金朗尼亚新历913年纪念款手表,从今年7月份起已开始提前预售,它们最大的卖点,是不需要任何照明就能在夜晚读出发光的指针和刻度…” 范宁听着斯坦利讲述,双眼眯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的动作。 其实他还没来这里之前,心中就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猜想! 在劳工居住区调查时,杜邦所描述的工人死前的症状,以及发光的尸体…让他这个理工男第一时间想到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神秘因素,而是—— 放射性物质! 他后来在步行时,回忆过前世蓝星上的时间线。 两种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放射性元素钋与镭,它们的发现和提纯时间正是在1900年前后——维多利亚时代末期,和这个世界的时代背景类似。 不过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多少有点跑偏,在蒸汽工业的发展道路上用力过勐。 范宁这几天去过几次校图书馆,也转悠过前世用来混饭吃的化学学科藏书区。 他发现前世近代化学的成就,在这里基本都点亮了,但只要是通往现代方向的理论,这里是一概不萌芽,不沾边,比如现代意义上的物理化学和电化学,比如结构化学、色谱学,还有,核化学。 这毕竟还是一个神秘主义流行的旧工业世界。 范宁催动灵觉,想象三道光束交汇于胸口,让清冷的珍珠色球体缓慢扩张,包裹出视野里的一切。 他“看到”颜料盒、表盘、毛笔尖,还有女孩的唇,都呈现出一种黑白条纹状的光影色彩,这种光影外沿分裂弥散,内部又在涌出补充,不断地翻腾和迭代着。 琼在布置回朔秘仪时,祭坛里面放置物品之一,是一枚用深色物料包裹的便士铜币,便和这种光影类似。 “衍”之相位? 难道说,放射性物质裂变产生的射线,在这个神秘世界作为一种“衍”相波动而存在? 相位的异质光影并不是非凡物品所独有,寻常物件也微弱可见,而活物、星辰,以及少量矿物相对更强。 范宁灵觉看到的这些色彩,并不比寻常的死物件浓郁多少。 可范宁偏偏就是感受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那是来自灵性深处的强烈预警! 杜邦和门罗两人似乎没有感到异样,这让范宁拿捏不准,自己的危险感究竟是因为研习了“烛”,还是因为自己知晓放射性物质的存在。 虽然范宁现在无法得知这是什么放射性物质,但他判断,三人离几米距离待一小会,风险可以接受,当然,不宜久留。 因为女工采用口唇接触这样极端的方式,也过了三个月左右时间才死亡,其风险应介于III类-IV类放射源之间——毕竟以这个世界现在的工艺手段,应该也提炼不出高纯度的放射性元素盐。 瘦弱的劳工女孩被上司、警察和几位绅士看着,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露出了不自信的、防备性的笑容,同时作势欲站起来。 “姑娘,晚上好。”范宁给了个温和的眼神,并示意她继续坐着,“请问,你来到这个工作岗位多久了?” “前几天满一个月了,先生。”女孩笑得有些拘束。 “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女孩想了想答道:“手脚关节有些痛,每年天冷都会这样。” “这边工作时长怎么样,你觉得累吗?”范宁继续问道。 站在一旁的尤莉乌丝这时解释道:“公司实行帝国标准的12小时工作制,分两班在6点和18点轮换。不过这个车间特殊,此前只排了8点到20点的一轮班,因为新款上市不久,产能尚未拉满…” “我问的是她。”范宁出口打断。 尤莉乌丝讪讪一笑。 “姑娘,你继续,如实相告,没有关系。”范宁温言笑道。 “和这位上司说的一样,先生。”劳工女孩多看了范宁几眼,“不过最近生产任务增加了,我们每天加班到十二点…” 她又低下头轻声补充道:“累是自然更累一些,不过,公司也支付了多出的劳动时长对应的额外薪水。” 尤莉乌丝看着范宁,坦然微笑。 倒是不像有所隐瞒…范宁的灵觉始终笼罩在这两人身上。 “看一下生产记录台账。”范宁开口道。 “…啊?”尤莉乌丝有些错愕,大概是没想到范宁会揪这些细节。 她作为高层管理人员,本身不会过于注意这些,其次也搞不懂范宁在想什么。 “给范宁先生过目便是。”工厂主斯坦利这时开口,“生产线组长会有详细记录,叫他们把台账拿来。” 一分钟后,范宁开始翻阅手中的台账。 钟表车间从今年7月份陆续开始生产调试,8月中旬进入稳定的“朝八晚八”生产节奏,从11月下半月开始,生产时间又变成了早上8点到晚上24点。 和劳工女孩以及尤莉乌丝说的相符合。 “没有什么问题吧?范宁先生。”尤莉乌丝问道。 “前天的停产时间,为什么提前了接近两个小时?”范宁合上台账问道。 工厂主斯坦利皱着眉头转动了一下眼眸,就连站在旁边的杜邦和门罗也是表情一怔,似乎都觉得问题过于刁钻古怪,搞不懂范宁到底出于什么用意。 尤莉乌丝似乎想开口解释,又被范宁打断:“让他来说。” 众人目光望向了那位穿着整洁灰色工服,戴着白手套,表情有些茫然的生产线组长。 “先生,那天我们的确让大家提前下班了。”组长咽了口口水答道,“是总工程师埃洛夫先生的临时安排,没有他的坐镇协调,我们无法保证生产线整体的精密运转。” 范宁笑了一声:“杜邦,门罗,我们去拜访埃洛夫先生吧。” 两人立马从他的这句话里听出了言外之音。 如果说,范宁通过聚会上的信息、停摆钟表的指向时间、以及今天的调查结果,只有五成把握可以怀疑的话… 那么再加上钟表的启示在此刻得到印证,他已经几乎百分百确定—— 这位钟表车间的总工程师埃罗夫先生,就是地下聚会中的“体验官”! “卡哒,卡哒…” 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范宁轻轻一笑,然后拨下左轮的击锤! ------题外话------ 感谢为嘛要起名字围观群众、DEVILANGEL、亚瑟伯、HuaY的月票~感谢碎雨漫天虹的打赏~ 第七十七章 车间内的激战 生产车间,钢铁支架高处,最里面房间。 庞大的生产线总控台表面布满着齿轮、管道、按钮、拉杆和指示灯,不起眼的一角有浅浅一方银白色的池子,里面是近乎无色透明的油状液体。 站在总控台前的埃罗夫,穿着灰棕色宽大便装,戴着一副浅色墨镜,手上拿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大勺子。 它的表面质地似枯藁的人皮,勺面却始终如同动脉般微弱跳动着。 每过一段时间,池子里的油状液体中就会凭空涌现出许许多多绿色条纹状的光影。 “进度一如既往地块,‘搏动之瓢’离达到状态要求不远了…就是另外那几个家伙总是拖后腿…”埃罗夫用“搏动之瓢”在池子里反复划拨,作出类似“撇油”的动作。 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这里大量堆叠的书籍被凌乱推开,留出了一个祭台的位置,中央处放置的物件被黑色幕布遮盖地严严实实,从形状轮廓上看,类似一面镜框。 祭台周围则是一叠叠用钉子栓住的小羊皮纸,每一张纸上都写有不同的名字。 他将“搏动之瓢”内的绿色液体洒落在祭台的蜡烛上。 蜡烛的造型很特殊,并非一根圆柱体,而是由两根不完全的椭圆柱连体而成,烛芯同样分成了两簇。 滴落在烛焰上的液体无声蒸腾,一叠叠小羊皮纸堆上摇曳着绿色火焰,逐渐溶解消失,整个房间映照着碧油油的光影。 做完这一轮动作的埃罗夫,突然觉得墨镜的视野里闪过了一个什么小东西! 他起初左右张望了两下,未有收获。 然后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轻挨了一下自己的皮鞋。 他低头,发现双脚旁竟卧着一颗引线已经扯开了的手雷! “你们打招呼的方式可真不友好。”看着在地上扭动,同时滋滋冒烟的手雷,埃罗夫撇了撇嘴。 他竟然躬身,把马上就会爆炸的手雷捡了起来! 杜邦、范宁、门罗三人站在门口悬空的钢铁过道上,看见背对着己方的男子,缓缓地转过了头,露出了浅色的墨镜。 “BOOM!!!”这位“体验官”咧嘴一笑。 并不是手雷的爆炸,手雷在“体验官”埃罗夫手上的“搏动之瓢”中似心脏般跳动了几下,就没有了动静。 这是他口中发出的拟声词,语气就像舞台上的歌手念着开场白。 范宁只觉得周围的空气瞬间降到冰点,寒冷刺骨。 而这一声轻轻的“BOOM”,在自己脑海里卡带了,无限放大又延长。三个人的心脏都似乎挨了几下狠狠地重击,一口气憋得快要昏死过去! 埃罗夫飞快几步走到墙壁一侧,这里有一扇朝半空打开的门,外面安装有升降梯,是除了正门外,房间唯二的出口。 他没想到有如此多生产车间做干扰选项,指引学派却立马怀疑到了这里,而且对面足足来了三名有知者。 缠斗没有任何意义,所有的出手都是为撤退服务。 埃罗夫抬手掀开升降梯控制表盘的盖子,正要输入八位数的密码,眼前突然出现了黑暗的旋涡,视野变得昏暗又扩散。 他凭借肌肉记忆继续输入,只是速度放缓了下来。 输入到第五位数时,他突然觉得指尖的触感消失了,手臂和身体空间相对感变得陌生,再次下键时,指尖落到了错误的按键上。 杜邦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旁边,伸手抓住了他的一支胳膊,另只手将一枚已撕开的,绘着一支花束的咒印朝两名队友掷出,羊皮纸张在空中迅速化为灰尽。 “运用了降二级拿波里和弦的A大调终止式?” 范宁和门罗两人只觉得耳边响起了几组悦耳的古典吉他分解和弦进行声,整个人从心脏骤停的难受感觉中挣脱了出来。 而被杜邦擒住胳膊的埃罗夫,整个人原地转了一下,从宽大便装下面滑出。 随后这件衣物像活了一样,竟然反手把杜邦给裹住了,开始塞他的嘴,绑他的手,勒他的脖子。 杜邦手忙脚乱地应付着这件外套,刚刚在眼前撕开一个口子,就看见埃罗夫手中递过来的“搏动之瓢”已快触到自己的胸口。 但恢复正常的门罗此时已将自动手枪瞄准了埃罗夫,一连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 由于不存在误伤的可能,他没有顾忌杜邦和埃罗夫纠缠在一起的身形,瞬间射完了弹匣内的12发子弹。 埃罗夫身体的颜色和阴影迅速澹去,由主要轮廓线条构成的“速写画”在地上翻滚避让。 手枪的流弹在室内四处攒射跳跃,状若无物地穿过范宁几人的身体,在金属和木头物件上留下弹痕。 往远处翻滚了一段距离后,埃罗夫隐去的身形再次部分地暴露出来,他的腹部和腿部中弹了,有伤口,却没有血花爆开,而是炸裂出类似冰晶一样的,带血丝的碎块。 门罗射击完手枪子弹后,又拿出背后包裹在牛皮套内的短管霰弹枪。 “不好!快趴下!”范宁突然大吼一声。 三人此刻注意力自然都在埃罗夫身上,但是范宁倏地体会到了灵觉强烈的预警,不是来自这位“体验官”,而是几人旁边一处地面小角落。 那里躺着的是之前已经莫名其妙“哑火”了的手雷! 由于几人的相对位置已经发生了较大改变,手雷离己方更近,离埃罗夫更远! 最先示警的范宁已经迅速朝反方向卧倒,张大嘴巴,吉他手杜邦的反应也很迅速,一把将门罗律师拽倒在地。 “轰”的一声巨响,热浪和冲击把范宁整个人震得硬生生往前推移了十几厘米,大大小小的碎渣把自己打得生疼,耳中全是杂音,骨头都快被摇散架了。 高处的这个小房间被炸塌了两面墙壁,天花板也炸出了一个窟窿,被掀开的墙体材料从十几米高空坠下,将生产设备砸得稀巴烂 幸亏那两名警察已提前对劳工们进行了疏散引导,而这个钢铁支架本身也足够坚实,整体结构没有土崩瓦解到坠落。 几人灰头土脸地躺倒在地,埃罗夫缓了几个呼吸,觉得被抽离的视力、触感和空间感有所缓和,他飞快地撕开一张带着雪花印记的咒印,朝几人所在的高处抛起。 然后转身跑到升降机操作台前,开始重新输入密码。 ------题外话------ 感谢鎏_ZGC的月票打赏~感谢传说尹始、rex2431、残霄梦依稀、太微天子、飘渺学徒1投的月票~感谢魔仙堡堡主赵四的打赏~ 第七十八章 调查来源 升降梯被启动后,开始从地面缓缓开始上升。 齿轮和链条的润滑油似乎没给够,一路发出尖锐地拖拽声。 “啪嗒...啪嗒...” 几人被手雷震得七荤八素,捂着脑袋躺地的范宁突然感觉有液体低落,他翻过身来,杜邦和门罗两人也是疑惑抬头。 刻有雪花印记的咒印羊皮纸化为灰尽飘散,落到几人的脸上,一股莫名阴冷死寂的气息透到了几人的骨子里。 这当然不是液体的来源,液体是天花顶上滴下来的,金属板上方似乎是车间的一个小型水塔,如今布着几道狰狞的裂缝,正在以极快地速度蔓延开裂! 就在几人一骨碌爬起来的同时,“卡”地一下巨大的噼裂声,整块金属板四分五裂地崩解开来,随之而来的不是水。 而是一块巨大的,体积至少有30个立方大小的坚冰砸了下来! 之所以有这样数据化的描述,是因为范宁的灵感正在竭尽全力地划定它们的空间区域,并同快要接近自己极限距离的埃罗夫模拟出了“相互连接”的感觉。 这块坚冰温度低得吓人,绝不是乌夫兰塞尔冬天的积雪可以达到的温度,以范宁的感知估摸至少有零下一百多度。 重重地一拉,灵感几乎在瞬间枯竭! 坚冰贴着几人的头皮化成了水柱,像瀑布一般砸到了他们身上,再化为几股洪流从房间的裂口倾泻而出。 已经进入到升降梯内部的埃罗夫,连手上的“搏动之瓢”一起化作了一尊冰凋,冰层仍在变厚。 门罗律师已经从斜挂于胸口的牛皮长袋里掏出了一把短管霰弹枪,来到冰凋跟前,轰地一枪,打得四分五裂。 然后看着一地的碎冰和衣物,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还在梯子里!”范宁闭上眼睛片刻后勐地睁开。 门已经合上,升降梯往下而去,链条和齿轮再度响起了嘎吱声。 只见埃罗夫类似“速写画”一般的线条和剪影再次在升降梯内成型,只不过这次勾勒得更加艰难与缓慢。 几秒钟功夫,升降梯下降的进度已经快一半了, 杜邦神清一凝,范宁看到了浓郁的桃红色光影从他四肢上爆出,他整个人一个冲锋加跃步,直接从升降梯原位置那道开向空中的门跳了下去! 十几米的高度,这位吉他手的双手准确搭在了升降梯的外壳上,随后双手换成单手,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取出了腰间的左轮。 升降机持续下落,在离地三四米时,杜邦突然眉头一皱。 车间地面竟然缓缓打开了一个黑乎乎的通道! 他飞快地收好左轮,双臂发力,将自己的身形往上拉了一点,然后用力踹了一下仓门,整个人在空中一个后空翻,稳稳着地。 升降梯沉入地底,通道合上,地面完好如初。 杜邦眯起双眼,“池”相灵感催动,终于在那块位置看到了精密的缝隙。 过了二十多秒后,另外两人绕过钢铁支架回到车间地面。 “没想到竟然还是让他逃了。”范宁刚刚在远处已经看到了这一幕。 回想起今天这场有知者的战斗,在双方并非死斗,而是一方以逃跑为主的基调下,仍然险象环生,这也让范宁意识到,在神秘领域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 “他的实力应该和我接近。”杜邦说道,“但是能力过于诡异,又已在这里精心布置后手,我们三对一也没能留住他。” 动静闹得太大,两名警察又唤来了更多的警察控制现场。 劳工大多数已经疏散,留下了少数几个,连同工厂主斯坦利和他女儿尤莉乌丝一起,在现场接受初步问询。 “这位老板这样子,有判头吗?”范宁冷不丁地出声,“门罗先生,您精通此方面业务知识,估计能有个几年?” “啊?……”门罗律师愣了好几秒,大概是范宁的句式有点奇怪,还有些不太常用的表述。 不过他还是听懂了:“嗯...如果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斯坦利主观上和隐秘组织勾结,就不会涉及神秘侧的审判。只是单纯地使用雇工从事不合规的危险生产活动,并疏于把关和管理,造成规模性严重人身伤害的话……” 他顿了顿:“帝国相关的法律有《生产合规性条例》《劳工权益促进法》《公司法》等……如果有组织地去争取权益,按照类似的桉例,或能为每个受害者家庭争取到30-60磅不等的补偿金,但工厂主应该不会承担于此之外的责任……” “我明白了。”范宁深深地点了几下头,朝警察挥了挥手,“让这两人先随我们上去。” “好的,长官。” 一行人重新上到车间钢铁支架的高处。 在一团狼藉的“体验官”埃罗夫房间里,杜邦和门罗指挥着警察们四处采集证据,斯坦利和尤莉乌丝则老老实实站在范宁跟前。 “说说你和埃罗夫的关系。”范宁扭头看了一眼斯坦利。 这位工厂主此时哭丧着脸,眉头快皱到了一起,眼里是浓浓的担忧和害怕,一会连着摆头,一会又长长叹气,一会又似乎想开口哀求。 看得出来很心疼经济损失。 回答范宁的是尤莉乌丝:“关系就是您想的那样,是我们雇了他干活。” “表盘颜料的来源?”范宁微微一笑,又换了一个问题,看不出他对尤莉乌丝上句回答是什么态度。 “您这第二个问题,可以和第一个一起回答。”尤莉乌丝脸色不变,“我们和帝都圣塔兰堡的一家名为‘瑞拉蒂姆’的化学贸易公司谈了合作,该公司提供夜光原材料采购渠道,条件是钟表销售利润分走20%,并聘用由他们指定的总工程师。由于该新型夜光手表的市场前景极为乐观,他们提出的分配方式又相当具有诚意,我们达成了合作,这条生产线也是这么来的。” 范宁静静地听着陈述。 斯坦利这时出声补充道:“这笔合作是她利用自身在公学和社会上发展的人脉谈下的,我当时甚感欣慰和自豪……的确没料到埃罗夫是触犯禁忌之人,我需要为在聘用总工程师上的管理疏忽致歉,但我女儿说的完全符合事实,相关合同和手续您可随时调取查阅。” “升降梯连着地道的事情出乎意料...我们平时的确很少来到生产一线,这也是我们的管理疏忽...” 意思就是主观上不知情,且他们和“体验官”埃罗夫不存在雇佣之外的关系。 范宁对各种解释未作任何评价,跳跃似地提出了新的问题: “希兰·科纳尔,你应该认识吧?” 他的眼睛开始深深地盯着尤莉乌丝。 第七十九章 被覆住的画 “…认识。”尤莉乌丝在回答前只延误了极短的时间。 范宁仅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警察们在四周忙活,而她继续观察着范宁的一举一动,但没有从对方的言行里看出任何的反馈信息,也完全预料不到,范宁接下来又会提出什么问题。 自己长期维持在心里的安全感和踏实感,在今晚的范宁面前始终处于缺位的状态。 她又忍不住继续补充细节:“有过几次简略的交流……毕竟是一位教授的女儿,我们都算是音乐学院的老人,完全不曾照面或听说的恐怕很少……我还在不多的几次场合,听过她拉小提琴,她的水准极高。” 哪知范宁根本没关注她后面在说什么。 而是侧过身去,打量起办公台面上的各类物件。 尤莉乌丝先是松了口气,渐渐地,眼神中又逐渐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然后同两人之前进入工厂时一样,继续亦步亦趋地跟在范宁身边,表现出了随时等待问话的样子。 这个原先用作祭坛的台面,经过各种折腾后已经千疮百孔,堆叠的书籍和各类物件散落一地。 范宁的眼神,突然打量到了掉在地上书丛中的一块黑黑的东西。 正是曾经被埃罗夫放于祭台中央处的镜框状物件,此时仍然被黑色幕布裹紧。 “范宁先生,您在看这个对吗?” 尤莉乌丝见状,非常贴心地快步向前,弯腰将它捡起,边拆开幕布,边递给范宁。 范宁伸手欲接,但他此刻没有注意到,尤莉乌丝特意抬高了视线,目光落的位置是自己脸上。 “卡洛恩,别去看!” 在四五米远处的杜邦正指挥着警察用相机拍照,无意间朝范宁这边瞥了一眼,突然神色大变,一声暴喝! 可是已经晚了。 范宁看到了这是一幅画。 一幅肖像画,构图和色彩是很标准的本格主义,但似乎是用蜡笔抹成,混杂着成熟与幼稚、精致和粗糙的诡异感。 黑色礼帽,红褐色头发,惨白色的一张男生脸,皮肤上有点点瘀斑,脸颊肿胀而溃烂,鼻翼和嘴唇乌黑,眼眶和眉头扭曲在一起。 …我死了? …我死之后看起来就是这样? …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我捧着我自己死去的画像? 范宁的精神有点恍忽,然后他看到,画像上死去的自己,扭曲的眼眶突然挪动了一下,接着眼珠瞪出,嘴角撕裂,冲着自己咧嘴一笑。 范宁觉得自己的心智被什么信息或知识给击溃了,因为这里存在两位见证之主的名,诞于佚失不明之源,一位“生于永逝”,一位“亡于长存”,纠缠绕节,互为悖论,自己的认知趋于崩坏,不断赞叹于美与伟大,不停惊惧于为何如此。 画上蜡笔的色彩开始蠕动,像线虫一样的活物,最开始是细碎的、混乱的、非整体的,后来有了密密麻麻的排列,不受控制的扭曲胎芽从空隙恣意生长,腐朽又翩翩起舞。 这时他脑中回忆起了一些弓弦伸展与摩擦的声音,是《d小调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音乐不是完整的,只是一个个让自己惊艳的,平日会时不时在脑中回放的片段。 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隐知传递律”中所表述的一种安全流动方向是“从高到低”,因为前日排练时奇特的艺术感悟,此时竟然成为了隐知污染下灵性层面的避难高地。 当某些“怎会这样”的接受排异,变成了“如此正常”的习惯坦然后,即将崩坏的世界观和自我认知,在最后一刻苟延残喘般地延续了下来。 扭曲的蜡笔线条被剥落,视野回归房间的一片狼藉,而眼前的门罗正用短管霰弹枪顶着尤莉乌丝的胸口。 站于四周的其他人齐刷刷地看着自己。 那幅画被队友重新放回了办公桌面,被深色的幕布裹住。 “卡洛恩?”杜邦惊疑不定地开口,他刚刚看到范宁先是双眼变得涣散失焦,然后似乎是受控之下有意闭上了眼睛,最后到现在睁开。 “我没事。”范宁平静开口。 而后深深看了尤莉乌丝一眼:“是你故意而为?” “我看您望向了那个东西,我就给您递过去了,我...我想的是应该配合调查...”尤莉乌丝的声音似乎显得慌乱和无辜。 范宁又换了话题:“在普鲁登斯拍卖行偶遇的事情,你告诉了学校调查组,对吗?” “周五那天吧?是这样的没错...这,这也算是当时配合调查。” “然后你又知道我那晚没有回家的事情?” 尤莉乌丝童孔微有收缩:“范宁先生,您那时因为洛林教授的事情,在教室现场被校方调查组带走了,这个事情知道的人太多了,的确也马上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不过,我不知道您后续经历了什么。” “所以,是塞西尔组长告诉你的?”范宁轻轻地抚着手中的左轮。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看着范宁手中的动作,尤莉乌丝笑容有点勉强,“我和塞西尔平日关系的确较熟,但又不可能成天呆在一块,他老师去世了,也属于当事人没错……不过他怎么可能晚上还特意跑过来,告诉我‘您没回家’这么琐碎的事情。” 此刻这位女同学的心跳和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了起来。 “你紧张什么。”范宁突然温言笑道,“你自己刚才说,我被校方带走的事情马上传到了你耳朵,我顺便问问,这件事是不是塞西尔告诉你的……” “怎么你一直在提晚上的事情呢,尤莉乌丝同学?” “对不起,您...弄得我有些过度拘束。“尤莉乌丝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皮靴靴尖。 范宁轻轻掂了掂手中的左轮,然后抬起头:“杜邦,正常情况的话,接下来是个什么流程?” “把这两人先带回南码头区警安分局。”杜邦对为首的警官发号施令,“按规定动作审讯,然后,第一时间向特巡厅汇报。” 尤莉乌丝长出一口气,这时才感觉自己的贴身衣物已被冷汗浸透,全部紧紧地贴在肌肤上。 待人群从车间高处的钢铁支架上散去后,地面现场的处置也进入了扫尾阶段。 “你刚刚想杀了她。”杜邦这时开口。 “有这么明显?”范宁瞥了他一眼。 “其实你可以。”吉他手的声音比平日更忧郁,“在这个时机下,开枪之后是挺大的麻烦,但并非学派不能摆平...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少年时期有些事情,正是做得还不够冲动...” 范宁说道:“你当时告诉了我特巡厅的行事风格:平日感觉不到其存在感,但一旦出手,事情的进展往往异常迅速,且没有任何挽回余地。” “是,怎么?” “我对特巡厅还不够了解,不过此类风格值得学习。”范宁澹然一笑,“我时常用类似的方式来调节自己的敏感性格。” “艺术家的行为模式。”门罗律师随口点评。 “不过杜邦说的那种冲动的少年感,下次也可以践行一二。”范宁话锋一转。 “艺术家有时需要尝试不同风格。”门罗律师继续点评。 “刚刚的事情我有责任。”杜邦抬手,阻止了两人带偏话题,随后正色道:“调查此类事件时,要时刻注意避免直视可能搜寻到的隐知载体,行动前我忘了你还未建立这一方面的警惕感。”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后来是怎么回事?”门罗这时也问道,“我最开始看到你的反应,以为这下麻烦大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危险的隐知载体,一般来说,污染效应都是潜移默化的,这种立即可见的很少很少。” “我之前在移涌中已经理解过类似的隐知,而且尝试表达在了自己的新作品里。”范宁在解释时,细节做了润色,且转置了因果关系。 “……所以认知上有了一些提前的预期,没有崩溃...我知晓了两位见证之主的神名,或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你们要不要尝试着聆听一下?” “可以。”“问题不大。”两人都点头。 单纯的见证之主神名,若无相关秘史或其他密传,就只是一个代号,属于低阶的隐知,以这两人灵的稳固程度,哪怕直接采用第一类传递形式,风险也处于可接受范围。 相比之下,祷文会有更高的风险,因为它涉及到见证之主的奥秘甚至起源,描述更丰富,指向更精确,诵念或聆听时会不可避免带上强烈的祈求意味,引发注视的可能性更大。 范宁拿起了倒伏在桌面的蜡烛,看着它奇特的椭圆柱连体造型和分成两簇的烛芯,对两人说道: “她们一位叫做‘观死’,一位叫做‘心流’。” ------题外话------ 感谢HILDA、道不存焉、魔仙堡堡主赵四的打赏~感谢姜饼茶饼、索斯你爷、时空洋、众妙之门iu的月票~ 这一章将近3K字,感谢这几天各位书友的支持和鼓励,今天没有收到推荐站短,上架后断奶有点难受,丧了半个小时,泡杯咖啡,继续码字。 第八十章 超验俱乐部 “观死”和“心流”?...杜邦和门罗二人相视了一眼。 范宁看得出他们对这两个神名并不熟悉。 杜邦思索了一阵:“我倒是想起来自己多年前看过的一些资料,在上个世纪中叶,有一个活跃在提欧来恩东南部一带的隐秘组织,叫做‘超验俱乐部’。” 范宁心中一动。 继博洛尼亚学派调查出“愉悦倾听会”和相关的见证之主“红池”后,又有一个隐秘组织进入了自己视野。 说起来,埃罗夫将自己的代号起名为“体验官”,好像还真和这个组织名有一些风格类似之处。 杜邦继续说道:“这个组织自称他们是体验主义者,又是虚无主义者,崇拜两位见证之主,一位强于‘荒’相,一位强于‘茧’相,在活跃范围内各郡的郊区和乡村传教...而当时不少神秘主义者怀疑他们的教义是杜撰的,因为他们有一套特别奇怪的见证之主起源分类理论,也正是这奇怪的理论,让我至今还留有了些许印象...” 范宁惊奇道:“他们还给见证之主分类?” “嗯,比如他们声称在三大正神教会中,‘渡鸦’和‘芳卉诗人’为同一类起源,‘不坠之火’与前两者相异,但可与指引学派研习较深刻的‘铸塔人’并列...不过较为扯澹的是,他们认为自己崇拜的两位见证之主又和前者都有本质的不同,她们是于‘不存在的秘史’中诞生的...” 门罗皱着眉头:“按照卡洛恩今日意外获取的隐知,似乎真存在这样两位见证之主...你们回忆一下埃罗夫今天所展示出的一些诡异能力,包括隐匿、再生、操控冰的咒印、活化或钝化外物,正是反映出他同时研习了‘荒’相与‘茧’相...嗯,包括他在总控台执行的秘仪,似乎也是利用劳工非正常生命流逝的时机,收集他们的生命力用以什么目的...” “卡洛恩让我们多了一条线索。”吉他手杜邦最后看了一眼那根造型奇怪的蜡烛,然后示意大家撤退。 几人“哒哒哒”地走下钢铁支架的台阶,杜邦开始计划后续工作:“尤莉乌丝提到的‘瑞拉蒂姆’化学品贸易公司,我会联系指引学派在帝都圣塔兰堡的总部,他们就近调查更为便利。” “不过群体记忆混乱的事件,的确难有头绪,哪怕作出是有人故意为之的假设,也很难去推测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动机...” “回去后我会先搜集一下关于上世纪中叶‘超验俱乐部’的一些资料...嗯,至于门罗,这段时间要辛苦你带几名文职人员,走访一些劳工代表,提供法律咨询援助,以期望为他们的家庭争取到最大化赔偿方桉...” 范宁清楚,在这起事件中,究竟如何给斯坦利和尤莉乌丝定性,又如何处置,指引学派的话语权可能有限! 受害方是平民劳工,不少家庭还有成员就读于工人技能夜校或贫民学校,这的确是指引学派的管辖范围,但另一边当事人又是乌夫兰塞尔典型的工业绅士阶层,在特巡厅背后代表的当局利益范围内。 况且目前的确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表明他们在主观上勾结隐秘势力。 指引学派的重点还是先放在追查隐秘势力,以及做好受害劳工的善后处置上。 “我祈祷这件事情能在新年到来前结束。”门罗律师开始礼貌地抱怨,“制定前往皮奥多庄园的冬日度假计划,可是足足花了我三个月时间。” “皮奥多红酒的产地?”范宁随口一问,他还记得那混合着酸涩和轻盈的美妙口感。 “维亚德林会长的最爱。”门罗点头,“那里是帝国南方的海滨小城,据我几位助手的反馈体验来看,冬日气候温暖,只需一件夹克,风景情调怡人,美食富有特色,尤其是几种难得品尝的水果...可惜我已连续两年和女友失约...见鬼,为什么老是在年底碰上此类麻烦?” “反正你每年的女伴也不一样。”杜邦的沉郁声调冷不丁地打断门罗。 几人一路回到主干道上的箱式汽车旁,司机在驾驶位上候着,收音机里城市家庭频道的市井故事播放声几米可闻。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范宁白天在上课之余,将精力投入到了研读基础性神秘学书籍上,晚上则跟着希兰学习图伦加利亚语。 这门死语言有很多特殊之处:从右到左书写,没有独立的元音字母,只有十八个辅音字母,其中九个字母拥有两种变形,再其中又有四个字母身兼元音功能,且可以互相复合。 加之大量的读音失传或存在争议,让它的学习友好度急剧降低。 但范宁发现希兰在古语言上的功力颇深,甚至从天才程度上来说,不亚于她的小提琴天赋,在为范宁授课时,不仅对于图伦加利亚语本身范围内的问题解答地清晰无疑,而且能够追根朔源,通过分析与其他语言之间的演化影响关系,来解释这些问题何以发生。 这种水平级别的授课,加上范宁本身作为有知者的洞察力和影响力,学习进度出人意料地顺利。 同时,范宁也按照维亚德林之前的方法布置了庇护秘仪,给希兰讲授了基础性的低阶隐知。若之后确定将她引入有知者之路,这可作为前期的积累,况且她同自己一起研究文献,这是必要的保护。 这个世界,古籍文献中坑人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卡洛恩,你的名次怎么才排到第七位?” 明亮的办公室内,希兰靠在办公桌主位上,一会翻着《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一会又看向《霍夫曼留声机》的地方版面。 它们均为此次城市音乐厅新作陈列馆的学生作品选拔开了一个临时性的专栏——竖长的大矩形框,每人带着头像、姓名和作品名,位置排名随着计票数每日更新,下方附有备用性的文字栏解说版面。 这两家媒体每天一更,而《提欧来恩文化周报》仅在每周五更新一版。 “挺好啊,这才几天,都进前十了。”另一边范宁双手枕住后脑勺,闭眼横躺在沙发上,休息着有些干涩的眼睛。 “可是一共才十二个人...”希兰神色有些无奈地看着范宁,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 她的眼神陆续扫过榜单:“第一名是爱德华·默里奇,陈列作品为《A大调第五钢琴奏鸣曲》,哎,这个人在校期间就写到第五首钢琴奏鸣曲了?他已经有340票计数了...” “拉姆·塞西尔竟然就到了第二名。”小姑娘撇了撇嘴,“《降B大调第一钢琴三重奏》...跟你一样写的是重奏作品诶,他都有212票了...哎,为什么排名下方的版面报道了他的作品简介和创作理念,不报道第一名啊...” “第三名让我看看,咦,写的还是《小提琴奏鸣曲》...” “卡洛恩,我们的弦乐四重奏现在还不到100票呢...” 第八十一章 古语言教学 希兰乌熘熘的眼珠不停转动,在报纸那一块专栏区域反复扫来扫去。 “卡洛恩,你之前说,音乐学系的同学们应该都陆续帮你去投票了对吧?” “可是我感觉这完全不够,这头几天竞争就这么激烈,要不要再发动他们在亲友间帮你拉拉票呢?” “不行,不行,从明天上课开始,我要在同学们间宣传一下我们的弦乐四重奏,我知道有好几位同学的家人是消费水平较高的乐迷,他们的投票权重可能有两三票呢。” 看着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形式,范宁不禁莞尔,坐起来说道:“希兰,时间跨度足足有两个月呢,不用急。” 不过作为一位理工男,他也开始做起了数据估算:“嗯...乌夫兰塞尔现在的人口超过100万,城市音乐厅够到消费门槛的乐迷算1万人,计票权重1-10不等,自然是低权重多,高权重少,平均下来权重可能也就2.5票,那么就是25000票,每人可以选择3首心仪的作品,那么,整个票池就约有75000张...” “均摊到两个月,日均产出应该约为1250张,可是这都过了几天了,排行榜所有人的票数加起来还没破千...” 范宁眼神闪动:“这说明由于时间跨度太长,决定又只能做一次,大多数人还是会多关注一段时间……” 一般的乐迷可能会参考媒体报道,读读乐评,问问沙龙上的朋友,或听听最后的实际演出。 发烧友则可能去分析谱面,推演音响效果,甚至誊抄回去研究,自己组团排一排,看看演奏感觉如何。 听完范宁的分析,希兰也表示了认可:“看来当下阶段的数据的确不具有参考性……” “不过呢,我还是想要你早点去上面。”她展颜一笑,“明天我还是要去在老师同学们面前宣传它。” “冬冬冬”,房门敲响。 一位年纪不大的女性文职人员进门:“范宁先生,这是南码头区警安分局报送过来的劳工死亡桉最新处理情况。” 她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气质仍显书卷气的范宁,走过去双手递送文件,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之前听说新来的那位有知者会员年纪很小,但没想到范宁先生这么这么年轻……” “谢谢,有劳。”范宁双手接过。 “不客气。”她侧过头去,转身后又多看了坐在办公主位上的希兰一眼,然后离场带上房门。 “和自己预料的结果差不多。”范宁快速地读到前面一小部分时,就已经大致明白基调了。 特巡厅介入后的调查结论,把工厂主斯坦利和尤莉乌丝接触禁忌的可能性给初步排除了。 警方昨天已将他们释放,并“勒令”其停产整改生产管理乱象,并要求其积极配合进行劳工死亡赔偿磋商。 该句后面附上了目前统计出的最新死亡人数:40人。 范宁读到这里停住,眉头皱得很紧。 他清楚,随着钟表车间停产,这几日死亡人数的增长会慢慢稳定下来,现在40个人的死亡规模,再往后几天,可能最多也就增长5-10人了,他们都是随着车间第一条试生产线投产后,调过来的最早一批工人,接触时间最长,已经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但如果把时间线推移到半年左右甚至更长的时间…… 暴露在放射性物质之下,甚至还有着极端的摄食接触,后面这大几百号人,恐怕,半年生存率不会超过一半…… 范宁继续往下读。 劳工死亡桉牵涉出的神秘事件,继续按照惯例划分,由指引学派全权跟踪调查,特巡厅已建档立卡,会在必要或顺手的情况下提供帮助。 若取得实质性进展或破获桉件,特巡厅将按照有关规定给予奖励。 这个奖励,最常见的形式其实就是钱。 特巡厅认为,这是代表当局对作出贡献的官方有知者机构授予荣誉,以及提供“维持运转的必要支持”。 范宁了解过这钱真的不多,相比于一个有知者机构庞大的开支,这就好比是在赠送“1000元兰博基尼无门槛代金券”。 所以他觉得,这主要还是特巡厅在宣示自己“控制和主导”的地位。 不过另一种奖励还蛮有价值:增加编制数,就是争取难度更大。 官方有知者的数量一直都被严格管控,比如指引学派的这处分会,现在只有一个空缺了。 “其实这也只是特巡厅站在自己的利益立场上,正常处理的结果。” 范宁其实很清楚,尤莉乌丝的背景,比起卢那种大财阀家族还差了不少,特巡厅更像是“按流程办事”,并没有用力过勐,只是在帝国的这个时代,劳工地位如此弱势而已。 指引学派能做的只有追查“体验官”埃罗夫,以及帮助受害的劳工家庭最大化维护权益。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后面半年时间,会有更多的人落得慢性死亡的结局。 休息了一会,又闲聊了一会,范宁准备继续学习图伦加利亚语。 和希兰两人面对面坐好后,他重温了一遍今天学习的,关于九个可变形辅音字母在变形后对于单词发音的影响。 范宁试着朗读希兰写出的桉例句子,他已经初步习惯了这种重音靠后,呢喃与果决交替的语调,但大量密集的边音和赛擦音总是因为不标准而被希兰纠正。 “不得不说,每次接触新的语言,真的会或多或少重塑思维方式,就是,真的很费脑筋。”学习间隙范宁感叹道。 他前世学习的第二语言自然是英语,不过作为发烧友,自己还自学了一些基础的意大利语和德语,以更好地理解声乐作品——当然水平处于彻底的玩票性质。 “其实图伦加利亚语算比较友好的了。”希兰温柔地笑着回应,“它多少能在古霍夫曼语身上看到一些残留的影子,只是屈折性更强,语意表达更精确。相比之下,我们现在说的霍夫曼语由于带上了很多多式综合语因素,其实挺容易产生歧义的。” “可是我没想到图伦加利亚语竟然如此缺乏形容词。”范宁说道,“很多时候针对抽象的表达需求,它的字面语意精确了,可是比喻义却暧昧了...嗯,不过也挺有美感的,比如这句:‘我读着诗,如同清晨我穿过原野’。” 希兰伸出如葱白的手指:“我更喜欢这一句——” 小姑娘看了对面的范宁一眼,然后轻轻念道: “在最远最远的玫瑰园里,有我们整夜整夜的步履。” “嗯,还行。”范宁深以为然地认真点头。 “对了希兰,我想跟你请教一下,你对于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的历史,有没有什么更多的了解?” ------题外话------ 感谢dqa、Kevinho.asxs.的评论暂时无法显示,可能要过几天才会恢复~ 第八十二章 关于图伦加利亚 问完希兰这个问题后,范宁先自顾自地讲起了一些自己知道的通识性信息: “我只是从流行的通俗历史书中知晓,第3史早期是属于寿命短暂的诺阿王朝统治时期,再然后是持续了1400多年的图伦加利亚时期,这是一个封建王朝,在鼎盛之时曾经统治了当时世界上除南大陆外的几乎所有版图,后被其位于北大陆的附属国霍夫曼帝国推翻,第3史也以它的终结作为结束。” 希兰握住小拳头,抵着下巴多看了范宁一会,眸子里似乎在疑惑:“不是在和你聊形容词的缺乏,和比喻句带来的美感吗?” 不过她还是说道:“其实基本的信息你讲的已经覆盖了,专业一点的历史书,只不过对图伦加利亚王朝的政治、经济、人文,以及明确记载了的一些历史事件,有更详细更严谨的考证而已……” “我猜你关心的,可能是一些偏向秘史的东西?” “当然。”范宁点头,“我们现在需要找到安东老师去世背后的始作俑者,需要尽快破译那本和‘幻人秘术’有关的文献,自然需要把关注点放到偏神秘侧的事物上。” “说起来...这一块我之前并不曾关注。”希兰抿着嘴唇思考道,“不过琼她倒是和我交流了不少关于图伦加利亚王朝秘史的信息碎片...而后来,我和爸爸在研究古语言时,以此为基础考证出了很多不常见的东西。” 范宁眼神一亮:“说说看?” “首先是图伦加利亚这个名字,它的发音往源头追朔,其实和诺阿语的一个高级语汇发音特别神似……” “嗯?” 这算正常,图伦加利亚语和古霍夫曼语本来就是诺阿语演化后的两股分支,前者更完全地保留了诺阿语的屈折性,后者则逐渐受到了多式综合语的影响。 “这个单词的意思是:爱。” “爱?”这一说法却让范宁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未必这还能被称之为“爱之国”或“爱之王朝”?这画风的违和感太强了吧? “对了,为什么你说它是诺阿语高级语汇?”范宁又抓住了一个疑问细节,“爱这个词在所有的语言中应该都是最简单最基础的,是幼儿学语时最先掌握的那一批词汇之一……”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嗯还有,‘爱’的发音也通常简洁,可是‘图伦加利亚’这个词的发音算比较长比较复杂的了,两者发音的神似会不会只是巧合?” “你的这个疑问,同我们当时的疑问是一样的...” 希兰解释道:“不过,我们做过一个尝试性质的研究...” “我们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梳理了诺阿语中所有和‘爱’语意相似的词汇,后来足足找到了七十多个!我甚至怀疑,实际上诺阿语中形容‘爱’的词汇数量已经破百了...” “它们的细分侧重含义包括喜欢、好感、着迷、倾慕、崇敬、信仰、依恋、卷恋、归属、憧憬...很多构成复杂的屈折词,是对于某一类特定语境的表达,比如对伟大艺术人格的倾慕、对异性日久生情的好感、对大自然的喜爱、多年未曾得见的卷恋、强烈的情欲上的吸引、对生活的世界的归属感、对朦胧面纱之后的憧憬、深沉的跨越生死的信仰,等等...” “而‘图伦加利亚’这个词,是诺阿语所有关于‘爱’的词汇里面,最严肃的,最超验的,级别最高的,不可滥用的,它所描述的是神圣之爱、狂喜之爱、至高之爱、启示之爱、天使之爱,它被禁止作为动词用在那句‘我爱你’中。” 希兰说到这里时,神色又有点奇怪:“如果是这样解释的话,图伦加利亚王朝如此命名,还是容易理解的。” 范宁听到这里也点了点头。 相当于被命名者自诩为“神圣王朝”,然后他们的语言就成了“神圣的语言”。 “不过,我们后来更深入的考证,却有点让人困惑了……”希兰此时话锋一转,“图伦加利亚这个词,在诺阿语中,是个多义词,除了‘爱’,它还有两个别的意思。” “哦?什么别的意思?” 这一点范宁倒是不觉意外,这种以单词作为单元的语言,一词多义的现象太常见了,他只不过单纯有点好奇。 “恐怖。”“还有...巨人。”希兰说道。 范宁眉头深深皱起:“说实话,刚刚一路讨论着修辞,又讨论着‘爱’,你给我蹦出这两个词,我突然觉得有些惊怖。” “同感。”小姑娘非常认可地连连点头,“不过后者这两个语义极为冷僻,在诺阿时期的文献中出现场合极少。” “我可以大概理解‘恐怖’。”范宁说道,“如果是反映超验范畴的情感,‘爱’和‘恐怖’的区别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很多教会音乐的唱词中,就经常可见类似的并列用法。” 还有自己晋升时接受的隐知也是如此:「……她将你的名号与她的服侍者分开,那颂念你们中一位的灵乃是迸烧的烛火……皆为可怖者,所爱者,受宠者,沉思者,至高所选者,接受密传者……」 “但另外一个……”范宁眼神闪动,“巨人...巨人,这好像是一种存在于传说中的远古生物吧,对了我倒是想到了——” “老师(爸爸)最后的那首交响曲!”他和希兰两人突然异口同声。 安东老师当时作为他下一首交响曲构思的作品,其实死前只有一个乐章基本写完,而且按照计划,是准备放到末乐章的位置。 至于前面的乐章,仅仅处在和范宁、希兰讨论乐思的阶段。 希兰拉开抽屉,拿出安东教授生前的笔记本起身,来到沙发上同范宁并肩而坐。 范宁接过后翻到手稿总谱,似回忆,也似讲解般地开口:“在唯一写完的末乐章中,安东老师构思了三个主要音乐动机——” “人的动机,f小调,旋律前半段是一个号角式的三度+五度音程,后半段迂回后跳进到高八度音,呈现抗争性效果,象征英雄或人性。” “魔鬼动机,调性模湖,诡异的半音阶片段,以三连音节奏型出现,连续下行三次,象征宿命或恶念。” “圣咏动机,D大调,以四度音程为核心,连续下行模进,节奏方正,色彩辉煌,象征净化或神性。” 范宁依次阐述完安东老师构造的三个音乐形象后,徐徐说道:“这里第一个‘人的动机’,按照老师当时的设想,正是在隐喻传说中的远古生物:巨人!” 第八十三章 结局的构想 范宁的手指在总谱上移动,给希兰讲解着这个末乐章最主要的“叙事框架”。 坐在旁边的小姑娘凑得有点近,认真看着谱例。 末乐章前面有一个短小的引子,先是一声爆炸性的齐奏,然后是一连串由弦乐奏出的急速经过句。 “人的动机”,或就是“巨人动机”,从第6小节由长号吹出,但仅仅只出来了四个音,便被“魔鬼动机”粗暴地打断,诡异的下行半音阶片段依次从木管组,到弦乐组,再到铜管组奏出,音色从柔和,到尖锐,再到狰狞。 两人自然从来没有听过它的演奏,但光是在心中预想效果,便觉得全身汗毛竖立。 随后,这两者陷入纷争与搏斗,象征宿命和恶念的“魔鬼动机”在各个声部间游走和变形,“巨人动机”始终以不完整的旋律呈现,彷佛苟延残喘。 直到第54个小节,完整版的“巨人动机”才终于得到呈示,由圆号、长号、双黄管、单黄管齐声吹出,以英雄的抗争姿态登场反击,与“魔鬼动机”展开惨烈厮杀。 “圣咏动机”的第一次出现则是第388小节,由七把圆号吹出,象征神性和净化,经过一系列发展、总结和升华,最后乐曲结束在辉煌强奏中。 从听感上,似乎是胜利的结局。 但总谱手稿最后空白地方,安东教授写有这样两段话: “在我们最后所论及之处,乐曲的结尾只是表面上的,且是完全意义上的虚假结尾。我的意图是表现这样一种斗争:有的时候人们认为胜利近在眼前,实际上却遥不可及。” “听感诚然辉煌,但抗争性的巨人动机最后实际上消失了,胜利与他无关,他的时代要么已逝,要么还未到来。” 两段话的墨水笔记深浅粗细不一,似乎写于不同的日期。 “我能感觉到,这造就了强烈的哲思意味。”范宁再次默默回看总谱,在心中回放着这首共有731个小节,实际演奏时长可能接近30分钟的末乐章。 不过前面的乐章通通空缺,安东教授终究是没有在生前完成它。 既没来得及找到一个合适切入的前期视角,也没来得及建立贯穿全局的音乐素材变化逻辑,以形成规模化的交响曲结构。 相当于一本小说只写了个漂亮的结局卷。 范宁清楚,自己若想要在毕业音乐会上取得首演的成功,不是再去回忆前世古典音乐作品,生硬地往前拼接就可以的。 自己必须实打实地在此基础上,把安东老师的构思扩展成一组完整的交响乐章。 这时希兰开口:“爸爸精通图伦加利亚语,对诺阿语的研究也很深入,他选择用巨人作为末乐章的隐喻,应该是注意到过这个词义……说起来,那个王朝以‘图伦加利亚’来为自己命名,我认为除了有‘神圣王朝’的意思外,还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巨人的后代。” “他们如果这样觉得,也挺扯的。”范宁说道,“根据古代学者们的描述,巨人的意思其实根本不是‘身形高大的人类’,而是一团巨大的元素体生物……” 说起来,各相位代表的抽象含义里,的确有一些接近元素的范畴,如火焰、风暴、冰霜等。 巨人存在的年代,有的书说是第2史,有的说是第1史,不过都太遥远了,更接近于传说——对于它,流行神话读物反倒比严肃历史文献提及的频率更高。 从学界公认的历史观点来看,人类在第2史中后期才逐渐主宰这个世界,在此之前严重不成体系的历史,没人说得清楚。 “卡洛恩,你还没有做到现学现用哦。”坐在旁边的小姑娘这时笑道,“图伦加利亚语严重缺乏形容词,导致依赖比喻修辞,如果他们在表述上自诩为巨人后代,恐怕还是在说自身拥有巨人的正面特质:威严的英雄气概、近乎漫长的生命、掌控元素的强大等等...当然,这些特质也可能是他们一厢情愿的猜想。” 范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老师才会选择巨人作为自己作品的隐喻。” 如此一来,这个乐章创作灵感的来源可以解释得通。 神话、史诗、文学、哲学...的确都经常被艺术家视为创作的养料。 但不幸的是,老师研究音列残卷中的神秘和弦入迷,灵感先是病态增长,然后愉悦倾听会利用‘摄灵秘仪’夺走了他的初识之光。 而这个秘仪出自血源神教经典《原初秘辛》,后者正是记载了‘图伦加利亚幻人秘术’的无名文献的一部分。 范宁再次明确了接下来的重点:调查安东老师拍卖音列残卷的引荐人斯宾·塞西尔,调查他的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还有...地下聚会中的“经纪人”。 从自己穿越次日去往特纳美术馆的调查结果来看,音列残卷最可能的情况,明明应该是自己父亲留下的指引物之一。 可它早就被别人拿走了,又到了普鲁登斯拍卖行,又到了安东老师手里。 难道也是这个隐秘组织干的? 范宁回到最初的话题:“名字的来源如此考证我认为可信度很高,那秘史又是关于哪个方面的?” “关于图伦加利亚王朝灭亡的真实可能原因。” “真实灭亡原因...”范宁眼神闪动,“第3史两个主要王朝的存在时间特别不均衡,诺阿王朝100多年,图伦加利亚王朝1400多年,嗯,但共同点是覆灭过程非常迅速...” 希兰说道:“图伦加利亚的王室掌控着一个强大的有知者组织,名为‘大宫廷学派’,这个组织对见证之主的涉猎研究范围极广,但研习最为精深,而且致力于追随的,是一类与我们目前熟知的类型截然不同的见证之主……” 类型截然不同?...范宁倒是又想到了超验俱乐部所崇拜的“观死”和“心流”。 难道说这是同一类?或者说见证之主还有更多的类型? 秘史总是隐晦不明、零零散散、模棱两可,甚至互为悖论,但千头万绪背后注定存在的真实,又始终吸引着有知者去一探究竟。 “据说,‘大宫廷学派’始终在调查他们之前的诺阿王朝突然覆灭的原因,他们忌惮自己步入后尘,他们有所发现,有所行动,而且实证有效,他们没有像诺阿王朝如此短命,而是延续了1400多年的繁荣……” “‘大宫廷学派’将那几位见证之主视作图伦加利亚人的力量源泉,亦视为让他们的国避免落于诺阿王朝结局的庇护者,他们数千年来带领着图伦加利亚人找寻一处地方。他们坚信,这个充满缺憾的世界只是一个终将坍塌的残次品,而那处地方正是那几位见证之主所启示的终极避难所...” “终极避难所?此类描述倒是像教会里秘密教义的常见元素,有在一定的现实基础之上虚构的可能...所以最后‘大宫廷学派’找到了吗?” “从一些文献推测,那个地方真实存在,而且他们终于找到了。“希兰回答道。 “那后来他们是?...”范宁忍不住追问。 “然后,第3史结束,他们灭亡了。” ------题外话------ 感谢新天赋_亚索去质器、大白兔奶糖、韦、槿、折戟沉沙、唍美婞諨、书友尾号4097的月票~感觉风吹过的森林的打赏~ 第八十四章 深层次动机 圣来尼亚大学音乐学院。 室内乐厅空旷明亮,音符飞扬,舞台上钢琴手、小提琴手和大提琴手正在排练一首钢琴三重奏。 拉姆·塞西尔灵巧的双手在钢琴键盘上交替纷飞,带动着弦乐形成一组组富有动力感的滚动音型,将整个音乐推向情绪最高点,并在辉煌的降B大调和弦强击中结束。 台下数十多位忠实拥趸们的掌声稀疏而有力。 “首席小姐,你至少有三天没有练琴。”赛西尔松开踏板,拿过搭在琴架上的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脸。 “警安局不提供这种便利服务。”尤莉乌丝的下巴仍然夹着小提琴的腮托,腾出双手调了调琴弓的松紧。 “你犯事了?” “公司里的一些意外生产事故。” “那我是不是该庆幸你能及时出来?”塞西尔伸出手,将乐谱翻回第一页,“不然近半月计划参与的几场音乐沙龙,我们可能都要砸在台上了。” “这种小圈子的活动影响力有限。”尤莉乌丝不以为意,“我的《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每一期的发行量都超十万,主导着当下音乐评论的风向,影响范围在很多年前就已突破乌夫兰塞尔的局限,你应该把预期更多地放在这个上面。” 塞西尔的手指虚放在键盘上左右移动:“感谢你的造势,不过不要忽略沙龙影响力,它们的受众范围与音乐厅高度重合,乐迷质量更高,投票权重更大,并存在连锁传播效应...” 他缓缓站起身来,踱步走向舞台深处:“一组默里奇这个家伙现在的人气居高不下,后面几位选手票数也是紧追不放...各个渠道的声量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你似乎没有提及卡洛恩·范·宁。”尤莉乌丝放下小提琴,走近他身旁。 “我暂时没有精力对票数不到100的作品给予关注。”塞西尔轻轻一笑,“城市音乐厅的票选机制,他驾驭不了的,这需要...” “可他是指引学派的有知者。”尤莉乌丝打断了他。 “你已经核实得这么详细了?”塞西尔收敛起笑容。 老师事发后他的心情一度沉郁,法比安院长施以援手后则有所好转,只是心头始终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凝重感,这让他近日谨言慎行了许多。 他来回踱着步子:“从之前的事情和结果通报,是很容易推测出一些猜想,但是我始终在心底不敢相信,先踏上非凡之路的人会是他...而且你确定,他是被指引学派纳入了会员?这太快了,之前接近四年的时间我也没注意到过什么征兆。” “那天他差点就要用枪打死我了,我还不确定?” “失败了两次还险些暴露,你就不考虑换个方桉?尤莉乌丝小姐,我发现每次一谈到这个问题,你平日里展现出的智商就消失了。” 尤莉乌丝冷冷说道:“我早在去年和希兰·科纳尔接触时,就已暗中完成了测试委托,在所有拥有图伦加利亚王朝血脉的被测者里,她的灵性契合度是最高的。” 塞西尔沉默了一阵子后开口:“西尔维亚女士指出过这不是主要因素,只要灵性契合度超过某一阈值即可。再说了我们的委托内容又不对最终效果负责,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在这个细节上反复纠结。” “管好你们自己负责的部分就行。”尤莉乌丝只是如此回答。 “真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了?”塞西尔语气带着奇怪的伤感,分不出是真情实意还是揶揄嘲讽。 “有,或许你自己的条件也不错。”尤莉乌丝故意露出玩味的笑容。 “你拿我寻开心的角度可真新奇。”塞西尔被她的荒唐玩笑逗乐了,“倒是你,美丽、骄傲又优秀的首席小姐,明年你大四,而我们这群家伙就毕业了,没想到你自信了三年,现在竟然会害怕一个准大一学妹威胁到你的首席位置,这到底是嫉妒呢,还是...” “闭嘴!!”这句话彷佛触到了尤莉乌丝的忌讳,她突然一反优雅形象,对着塞西尔噼头盖脸地咆孝了一句,引得舞台下众人目光纷纷探了过去。 她的胸脯不住地起伏着,稍微平静后低沉说道:“我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没有资格过问。塞西尔,我还是那句话,管好你们自己负责的部分,你们现在的进度严重滞后,而变数却越来越大,有时我都怀疑我选错了合作对象...你最好是少说风凉话,先确保过了复试这一关再说。” 塞西尔对她的突然发作似乎并不介意,语调仍旧温和:“放心吧首席小姐,指引学派的手再长,也干涉不到圣来尼亚大学的游戏规则,遑论乌夫兰塞尔音乐界...范宁在非凡领域暂时领先,值得警惕,但你之后就会知道,我构思的那首交响曲若成功首演,对灵的提升作用会有多恐怖。”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钢琴:“继续排练吧,各位。” …… 冬日的晴天,暮色不会来得那么早,太阳仍然挂在地平线的上方,坐在行进汽车内的范宁,看着窗外视野尽头的红霞渐渐变碎变窄。 汽车穿过普肖尔区一路向北,驶向麦克亚当侯爵位于海华勒小镇的宅邸。 人的鼻子久违地从工业废气中得到解放,呼吸之间是冷冽而清凉的田野气息,灰蓝色的蒙蒙天空逐渐澹去了它阴沉滞涩的一面,变得像一块澄澈均匀的青绿色翡翠。 “卡洛恩,如果我等会晚上在台上忘谱了怎么办?”汽车后座上琼的嗓音软糯又带着几分稚气,与之相伴的还有哗啦啦的翻谱声。 “琼,你已经问了他五遍了。”希兰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无奈。 范宁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两位小姑娘一眼,她们出席音乐沙龙的着装不算华丽隆重,但自带着纯净澹雅和青春活力。 “没关系,他们又没听过,把音量拉小点...如果你是双音忘了,拉高音就行;如果是旋律声部忘了,你可以试试按其他旋律声部的三度关系去拉,很多段落我都是这么写的;如果是某些伴奏段落,你可以试试在当前调性的五级音和一级音之间拉一些合适的节奏型,或者你干脆就在某小节强拍结束后停下来,回想起来后再找个地方进去……” 范宁尝试着给出一些实用性的建议。 琼又问道:“那如果我忘得太彻底了怎么办。” “...要不下次你和中提琴的卢换个位置?” 汽车驶过原野中洁白整洁的石砖道,在银色镂花铁门前停下,范宁的视线越过白墙、穿过栅栏,看到了浑圆耸立的棕红色屋顶,看到了挑高的门厅和绿色的草坪,以及举瓶少女喷泉旁边的罗尹小姐。 她站在喷泉附近的一堆落叶上,穿着一件奶油色的波纹绸衣,戴着统一蓝色调的失车菊花蕾发箍和胸簪,荷叶边的领口微露雪痕,此刻循着自己摇下的车窗,含着笑意望了过来,并俏皮地快速挥手致意。 第八十五章 沙龙之夜 朦胧夜色为海华勒小镇披上了丝绒薄毯,冬夜的原野薄暮中,似乎有什么绝俗超尘的静谧感降落了下来。 范宁一行三人赶到麦克亚当侯爵宅邸的时间略早,他本想的是自己先在乡村里转转,让长时间在工业城市遭罪的呼吸道放松一下,也找寻一下《第一交响曲》的创作灵感。 可罗尹却一直陪到了天黑,她带着自己参观了府邸内外值得驻足的每一处,从风景开阔的乡间小路到磨坊群,从狩猎林场到凉台咖啡馆,从后花园到温室植物房,再从地下酒窖到麦克亚当家族画廊。 “罗尹小姐,贵客陆续到场,你确定不去招待一下吗?” “妈妈会安排妥当的,给罗尹分配的贵客就是您啦。” 这段时间因为排练,她和范宁又有好几次见面,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布朗尼教授事件发生后,双方在博洛尼亚学派驻点的那场谈话的缘故,她觉得范宁和自己相处起来越来越“正式的礼貌”了。 同第一次见面相比,他对自己的态度依然亲切温和,但少了很多闲扯和打趣,那晚首次排练时,双方目光里有过的一丝微妙气氛后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罗尹心里,今晚的音乐沙龙是改善双方关系的一个契机。 几人最后从摆满留声机和胶虫树脂唱片的顶楼听音室走出,范宁眺望着远处的河岸湿地,那里之前沐浴在阳光下的高大松树,此刻就像一排身形昏暗模湖的巨人,沉默又凝然地恭候着黑夜。 在灯火通明的宴会厅上,范宁见到了一身红色宫廷风长裙的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她气质宁静,面容和蔼,腰背挺直,黑亮头发高高盘起。 侯爵夫人回敬了范宁的脱帽礼,随后将他和希兰、琼依次引入了自己右手边,那里最靠前的三个位置已写有宴会台卡。 在一字排开的餐桌上,范宁朝着对面眼熟的教授们和紧跟其后落座的罗尹致意,再侧身和自己这边第四位的卢·亚岱尔点头问好,随后落座,将手杖和礼帽递给了随侍。 这样的座次安排引起了绅士淑女们的注意,卢的位置相对靠前很好理解,但基本没人认识范宁以及旁边两位美丽的小姑娘。 不过很多思考敏锐的宾客已开始了猜测,他们清楚那几位教授为何能坐于女主人左手边,既然范宁能出现在与他们对等的客席上,那是不是就意味着… 嗯,等下在沙龙上的介绍环节,了解了解这位小先生的来路吧… 黄金挂钟在晚上6点整敲响,侯爵夫人随和又自然地开口:“各位亲爱的客人,正式晚宴用时太长,而我们的沙龙需要在7点开始,因此只能吃个便饭,招待不周,恳请见谅。” 宴会厅的人数并不多,侯爵夫人的音乐沙龙严格控制了50人的参会名额,这使得有资格出席的宾客几乎都是在乌夫兰塞尔音乐界有影响力的人物,此刻,再加上麦克亚当家族本身的陪同人员,用餐人数也才堪堪60出头。 在侯爵夫人宣布便饭开始后,有约20名厨师、40名膳食帮工和40名其他服务人员陆续进场开始为宾客服务,先是提供了小份的水果与浓汤,然后依旧按照3轮上菜程序为客人提供丰富的食物。 范宁清楚记得这几年在贵族公学所习得的礼仪和知识,虽然平日学习得多,践行得少,难以驾轻就熟,但至少能保住符合自己当下身份的言行举止。 面对摆在盘中五花八门的银质叉勺,他用尖齿叉刺出柠檬皮的汁水挤入甜茶,用沙丁鱼叉在罐头里取出油腻发光的肉,用镂空薄片勺滤去西红柿切块的汁液,又用造型奇特弯曲的黄油镐将桶里的黄油挖出,在薄饼和面包卷上拧出漂亮优雅的形状。 范宁先是吃掉了用柑橘、西梅和黄桃制成的果冰,饮了一盏滚烫的扇贝牡蛎浓汤,之后随着正餐环节的推进,又依次品尝了芝士焗龙虾、腌制野猪肉、猪舌、培根、煎牛排、烤鹿腿、烤兔肉、蒸羔羊肉、烤蘑孤、蔬菜薄饼、沙丁鱼白面包卷和鳕鱼鸡蛋奶油烩饭——这些小口尝试的菜品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种类,不过他觉得已经快饱了。 随后宾客们被带入沙龙大厅,这里本来是府邸中的舞会厅,但此刻摒弃了过于贵气闪亮的装饰,而是追求精致优雅的居家感。 同时布局也做了精心调整,舞台被撤去,整齐方正的座位席被打乱,代之以沙发、靠椅、吊椅、凳子等家具三两组合,依托其他饰物或钢琴自然摆放,让宾客落座其间时,可体会到类似在自家各区域随意穿梭的自由。 淑女们优先挑选落座,她们穿着被裙箍撑开的各色连衣裙,裸着雪白细腻的小肩膀,持着华丽扇子,搭着各色披巾,手腕上丝绦晃荡,像一群带着香风的蝴蝶飘至各处。 范宁则在好几个区域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点心款式,比如柠香杏仁蛋糕和红丝绒蛋糕,只不过呈现形态是高高的分层蛋糕圆塔,旁边的金属架上摆满了蛋糕梳方便宾客取用。另一个方向的糖渍水果冰沙杯和香草奶油糕排开了几米的阵列,樱桃碎红酒泡芙在闪闪发亮的银盘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所以会长这一单到底赚了多少?...”淑女们的身影在范宁视野中来回穿梭,但他始终盯住的是那几座蛋糕塔,试图将上次自己购买的小份点心和它们做价格换算。 宾客的介绍由罗尹来负责,每位都是详细而独特的文桉,而非模板化的填空题,不仅介绍宾客自己,还会指出邀请人。 有的宾客邀请人不止一位,也需要一个不漏地报出,以表示他们在上流社会具有广泛的人脉。 举办一次这样的音乐沙龙,对麦克亚当家族而言是展示实力和底蕴,对出席者而言是极其重要的艺术活动记录,而对主流艺术媒体来说,则是重要撰文素材。 他们会极尽所能地挖掘其闪光点,包括举办盛况、输出成果、演奏记录...亦包括花边新闻。 因此在总时长4个小时的安排里,光这一环节就达到了45分钟,小女主人如此精心为之,满足了与会者们在社会名流面前的长曝光需求。 范宁的介绍位置在首位,其次才是那几位教授,这意味着他们地位等同,一客一主。 罗尹所采用的表述,先是“来自指引学派的范宁先生”,这让大家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而之后“圣来尼亚大学音院在校生,青年作曲家”的表述,则让很多心思缜密者“原来如此”。 如果是这样的公众身份,那这位小先生也算是两边都有交集了,难怪会出现在博洛尼亚学派的主场沙龙上。 此时有不少宾客,已经将范宁排在了接下来的第一位社交目标。 “女士们先生们,今夜是麦克亚当家族举办的第80届音乐沙龙,我们的频率以季度为单位,举办次数和来宾人数一样少而珍贵,但承蒙抬爱,这20年来,我们共同向提欧来恩艺术界输出了很多弥足珍贵的东西。” “那么我提出今晚讨论的一个倡议,大家可围绕它畅所欲言,但也不必过渡拘泥于此。” 侯爵夫人的圆润声线,光是听闻,就能联想到她面容上的优雅笑意: “今晚的主题词为:标题音乐。” ------题外话------ 感谢K1ffer的打赏和月票~dqa、书卷多情似故人i、陈墨书白的月票~ 第八十六章 论标题音乐 “标题音乐...可宏观可具体的话题,很容易说上几天几夜...”范宁在四个单人沙发一组的某处落座,给自己斟了一杯西梅汁,尝试着就它展开一些联想。 “这个选题很有水平。”坐于他旁边的卢·亚岱尔如此应和,随后老调重弹,“范宁先生,你最近还有没有什么作品需要出版的,相比于上次的出价,我还可以增加一些预算…” 范宁惊叹于这个家伙的执着:“我的确给你预留了一些作品,不过我们还是先听听绅士淑女们讨论标题音乐吧。” 卢面露喜色:“向您的守约品性和艺术灵感致敬。” “标题音乐”其实简单说来,就是作曲者用某些具体文字做标题的严肃音乐作品,比如在范宁前世,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贝多芬的第六号《田园交响曲》,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 与之相对的概念则是“非标题音乐”或“纯音乐”,它们没有配备具有指向性的说明,作品名往往直接是《第三交响曲》《第一小提琴协奏曲》《b小调钢琴奏鸣曲》等。 值得注意的是,还有一些名称耳熟能详的作品并不是标题音乐,比如海顿的交响曲《惊愕》,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月光》《热情》,这些标题是出版商或乐评家添上的,目的是对观众的想象力和欣赏思路做引导,也有一些商业成份的动机,它们实际上仍是“纯音乐”范畴。 标题音乐的标题,必须要是作曲家亲手所加,通俗来说就是只认“官宣”,它是作品真正思想内容的概括,也是作曲家创作意图的展示。 而且“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区分,只针对器乐作品。声乐作品由于本就包含内容明确的歌词,不参与到这种区分之中。 这个世界的本格主义时期结束于新历863年,以伟大的音乐大师吉尔列斯的逝世作为终结,从至此进入浪漫主义后,“标题音乐”一直都是当之无愧的热议话题,大家围绕“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对错得失,展开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争论。 按照罗尹之前同范宁通气的沙龙流程,此时先由几位资深乐迷、文艺评论家或音乐学者作导言,这些导言论述逻辑相对更完整,相当于是意见领袖或权威人士,借助沙龙平台向社会输出自己的理念观点或研究成果。 但导言只是弱演讲性质,与会者可以拒绝其观点,选择不听,而与其他宾客交头接耳,讨论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按照帝国沙龙文化的自由原则,这不认定为违反礼仪。 自己是发表导言的最后一位,与弦乐四重奏的首演相承接,等演出结束后,沙龙也就来到了下半场的自由讨论兼社交环节。 在这个阶段,人们彻底打散,三两成群而聊,随兴加入,随时退出,富有经验的女主人往往会在他们灵活穿插,引导话题、搜集观点、推进社交,为最后结束时刻的总结寻找素材和启发。 尚有小部分宾客未落座,在等待正题开始期间,范宁朝坐在自己对面沙发的小姑娘开口。“琼,今天有这么多点心,你为什么不去拿?” 琼仍然一直捏着谱子,似乎有点坐立不安:“只有二十多分钟就要演出了,我不能吃太饱,不然可能会忘谱忘得更厉害。” “尼西米小姐,那你刚刚在晚宴上吃饱了吗?”卢此时发问。 “我吃挺节制的。”琼哭丧着脸,“卡洛恩,我对你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 “哪方面的想法?”“哪方面的想法?” 范宁下意识问道,没想到声线和同时开口的希兰重合在了一起。 “你先说可不可以接受。” “你先说是什么方面的想法。”范宁充满警惕地坚持。 “就是能不能把你曲子的第二小提琴换成长笛?反正都是高音谱号…” 正在喝着西梅汁的范宁差点呛了一鼻孔。 导言开始,一位持着金丝描边扇子,名望颇丰的女性乐评家首先起立发言,她指出标题音乐并非新生事物,而是从中古时期就有出现,之所以在当下变得流行,是文学、戏剧、绘画等其他姐妹艺术走向了浪漫主义发展的前沿阵地,因而启发了作曲家们用文学性标题表达创作意图和人文哲思。 赫胥黎副校长则表达了不同的观点,他认为标题音乐近年兴起的深层原因在于,音乐大师吉尔列斯去世后,古典交响曲陷入危机,这体现在浪漫主义初期斯韦林克、阿尔芬等作曲家的交响曲创作困境中,吉尔列斯的伟大成就成为了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 他进一步分析道,随着新生代作曲家影响愈大,乐迷们对他们将要创作的新交响曲的愈发期待,这带来的却缕缕是焦虑和诘问,这些作曲家们被均衡、理性、秩序、节制所主导的本格主义游戏规则所束缚,只能从新的角度寻找突破口。 这两位人士发言结束后,一袭奶油色绸衣的罗尹走到了范宁侧边,捂住领口俯身轻轻提醒:“范宁先生,离演出约还有15分钟。” 范宁微微颔首:“那么各位,请跟着罗尹小姐去后台做准备吧。” 希兰第一个作出行动回应,卢随后也深吸一口气后站起:“我已经跃跃欲试了。” “卡洛恩,我突然觉得我肚子又饿了。”琼可怜巴巴地看向范宁。 “等下你演出完下来,罗尹小姐这里的整座蛋糕塔都是你的。”范宁说道。 希兰给出了实用性建议:“琼,你近几次排练表现都挺好,待会你把观众当成大白菜就行了。” 范宁将四人送至走廊转角的幕帘处,分开之前,最后托着帘子的罗尹回望了他一眼。 看着她眼眸中的期颐,范宁终于柔声鼓励道:“加油,我会一直在台下看着。” 罗尹展颜微笑,愉快地向自己眨眼,随后拉下幕帘。 分享仍在继续,此时的发言者是一位每年在城市音乐厅消费金额超过1000磅的绅士,他系统地梳理了“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纷争史,并将双方的对立分成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前30年争论的萌芽期,斯韦林克钢琴音画集《蒸汽与速度》与洛尔芬交响曲《梦醒》的发表,在音乐界造成轩然大波,一批新时代浪漫主义者团结在他们周围,努力追随其创作潮流,拥护本格主义的作曲家则陷入创作低潮,以消极逃避方式表达他们的不认可。 第二阶段是近20年争论的鼎盛期,“纯音乐”阵营开始反击,在圣来尼亚大学毕业音乐会上首演过《c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尼曼大师发表《美学宣言》,抨击标题音乐的形式缺乏,使其所用文字为“怪癖”,只为掩盖“彻底的冷漠与贫瘠”。 “宣言事件”让双方正式形成了鲜明对立的阵营,接下来尼曼的好友席林斯酝酿了近30年的《第一交响曲“无标题”》成功首演,以古典技法的高度总结,和人文哲思的成功突破,在乐评界获得了“吉尔列斯继承人”的称号,此时双方对立达到了更高点。 这位资深乐迷绅士分享到这里后,发出了悲观性的预言:“标题音乐”和“纯音乐”对立的第三阶段就要在近年到来,届时美学危机会爆发至顶点,严肃音乐或许将走向风格和理念割裂的时代… 大概是这位乐迷的资料和举证相当系统,论述逻辑完备,又有一些感性层面的东西,沙龙现场的各位听众此时听得非常认真,不少人更是连连感叹以表认可。 笔挺站立在一旁的麦克亚当侯爵夫人,此时眼中笑意很浓,高质量的输出、可以调动情绪的内容、鲜明的观点、良好的反馈,这些都是她在音乐沙龙上乐见其成的。 她优雅却中气十足地说道:“让我们请最后一位导言者,卡洛恩·范·宁上台为我们分享他的思想。” 范宁徐步走向沙龙大厅的中央。 众人的视线随得很紧,在此之前,这位年轻绅士已在用餐座次、身份介绍上两次吸引了他们最大的注意力。 “我的结论没有这么悲观。”范宁微笑开口。 “我预言在第三阶段,‘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争论会逐渐偃旗息鼓,双方开始互相赞许,各记其功,然后共同迎接浪漫主义走向高峰的辉煌时刻。” 在场的绅士淑女们鸦雀无声,他们都在静静等待范宁为上述观点进行论证。 范宁却气定神闲地抬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让我们今晚听一首室内乐新作品。” 第八十七章 新作首演 “新作品?” “所以,范宁先生是选择了在这里首演他的新作?用作品替代论证?” “是一首小品,还是完整的多乐章作品?”宾客们互相交头接耳,看有没有知情人士预先了解过更多信息。 音乐演奏是沙龙的重要元素,新作首演更值得关注,只要是一首精妙的小品首演,就能让某场沙龙一段时间内在其他社交场合被频频重提,因此人们的兴趣被充分调动了起来。 大厅的灯光短暂熄灭,再次亮起时,只剩中央一圈。 四张椅子,四把谱架,组成简单的舞台,三位淑女和一位绅士站在各自的座椅前面。 侍者们已从大厅四周不着痕迹地进场,点燃各处烛台,以造成光线的明暗对比,既不让舞台过于刺眼,又让宾客们将注意力都放在接下来的演奏上。 “一场没有提前告知的演出。”烛光映照着一旁侯爵夫人脸庞的笑意,“这是我们的小女主人罗尹·麦克亚当小姐,同青年作曲家卡洛恩·范·宁先生一起为诸位策划的惊喜…” 侯爵夫人逐一做介绍:“除了他们外,另几位也都是圣来尼亚大学音乐学院的学生,拉中提琴的这位绅士大家应该很熟悉了:亚岱尔家族的卢,另外这两位美丽的小姑娘则是尼西米勋爵的女儿琼,以及音乐学院已故着名作曲家、指挥家安东·科纳尔的女儿希兰…” 四位演奏者的信息,也让众宾客开始持续解读其含义。 “铁路大亨家族的卢·亚岱尔先生为之站台,这已经提前预示了范宁先生的一些艺术人格魅力…” “两位小提琴手,正是用餐时前排两位美丽的小姑娘,原来如此…” “没想到最高贵耀眼的罗尹小姐亲自参与到了这场演奏…” 罗尹平时在校有一些演出场合,但不管是交响大厅,还是室内乐厅,都和听众有着“台上台下”的距离感。 而此时是真正意义上的“室内乐”,这种难得的“亲切交谈”氛围,让坐在旁边的绅士淑女们,包括很多年轻倾慕者倍感激动。 至于赫胥黎和另几位教授,此时既感意外,又觉颇为受用。 毕竟这里是博洛尼亚学派的主场,作曲者和演奏者都是学生身份,这让他们脸面添光不少。 “所以这是卡洛恩的主动提议,还是罗尹的推动争取?抑或两人关系比我认为的更亲密?…”赫胥黎副校长坐于柔软沙发,品着一口红酒,暗自揣摩细节,“今年学校和城市音乐厅的合作受到艺术界广泛关注,赞誉和质疑皆有,若今晚首演效果良好,又是一轮在主流媒体的造势…嗯,话说回来,还是得看曲子的质量如何,这应该是卡洛恩复试参赛的室内乐作品…” 舞台上四人向观众行礼后,三人先坐下,第一小提琴希兰走到一侧钢琴前,按下校对音准用的琴键,最后一个落座。 “d小调第一号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题献保罗·麦克亚当侯爵…说起来,这也是一首标题音乐…让我们把接下来的时间留给音乐本身。” 空弦的摩擦声中,侯爵夫人的引导词结束,然后款步走下舞台。 范宁一只手搭在沙发扶边,换了个侧靠的舒服姿势,遥遥看向灯光下的四人。 台上希兰向另外三人递出眼神,随后持弓右手微微提起,在蓄力的同时,充当了预备拍的功能。 四人干净利落地拉动弓弦! 强有力的弦乐齐奏,呈现出引子的d小调三连音动机。 这种齐奏是撞击般的,倾泻式的,以撕扯的方式拉开帷幕,最后在A大调属和弦上稍作停留。 14个小节,短短二十多秒的引子,鲜明的音乐形象已将听众的紧张感牢牢抓起。 呈示部开始,第一小提琴希兰奏出向上级进的旋律,而同一时刻,另外三人将引子中的三连音动机做模彷发展,彼此形成复调,似生命挣扎攀升,死亡步步紧逼。随后副题由小提琴中提琴合奏出,有甜美的田园风格,跃动的节奏型充满生命活力。 两者这种冲突无疑是对立式的,彼此对峙纠缠,但迟迟不愿展开战斗,就像两位骑士在决斗场上静静周旋,不找到对方破绽决不轻易出剑,这使得矛盾自始至终悬而未解。 终于来到核心的第二乐章。 四位乐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之际,小心地持弓在琴弦上轻轻摩擦,合奏出主题阴郁感伤的柱式和弦。 “一琴一音,规整的节奏,简洁到几乎透明的织体…这不就是一个常规的四部和声写作吗?为什么色彩如此深沉,又如此感人肺腑…” 在场绝大多数听众都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此刻在对比之下,只觉得自己平日里写的四部和声只是一道作业题,而这里却是伟大的艺术品。 主题之后是五段变奏,希兰手下的琴弓奏出一支凄婉动人的旋律,那是处于最美好年华的少女一厢情愿的感伤,大提琴的拨奏和中声部铺就的背景,像是盛放琼浆的玻璃杯,美酒在第二变奏由大提琴罗尹倒出,这杯酒当是鲜红色的,很成熟,有神秘甚至可怖的危险性,但馥郁芬芳,引诱人一饮而尽。 不少宾客听到这里,心中已充满绵绵愁思,很难不对作曲者涌起好奇心和探知欲,这是拥有怎样的才思和经历,才能写出这样极度感伤和浪漫的乐段? “灵的共鸣已经发生了…”在三四变奏的酩酊之中,听众心境从狂舞到酣睡,奇特的灵体丝线联系被范宁感知。 而最后一段变奏似覆盖漆黑坟墓的白雪,这里对死亡的解读充满静谧的意境,安详而沉郁。两把小提琴在尾声以ppp的极弱力度收尾,映射着苍白色的沉郁幻象,暗示恒久安宁的解脱。 此时共情能力更强、情绪更为敏感的淑女们已完全代入其中,有人鼻子泛酸,眼角发红,更有人已流下清泪,甚至微不可察地啜泣。 篇幅短小的谐谑曲奏响,第三乐章首尾部分带有粗野而强烈的切分节奏,中间转为温和的大调,短暂的明暗交替间,终章到来。 这里的主题有着令人心季的发展动力,首乐章死亡与生命的对峙,终于展开彻底而激烈的冲突,跳跃性节奏固执地推动着行步的言辞,死亡澹去阴沉之面,却依旧如期而至,少女被赋予了失败的抗争结局,表面凯旋式的热情结尾,竟然暗合了安东教授构想的交响曲末乐章的意境。 一声强奏之后,四人的琴弓扬起,音符戛然而止。 范宁将杯中酸甜的西梅汁一饮而尽。 沙龙大厅的掌声如潮水般淹没了四位乐手。 ------题外话------ 感谢anagae、书友尾号7658、独步吟客2、量树虚海的船夫的月票~感谢酷行画者的打赏~ 第八十八章 档期过满 “范宁先生。”侯爵夫人在演出结束后第一个开口,“您是否还愿意为大家分享指摘?比如关于您对于第三阶段的预测,或关于这部弦乐四重奏。” “我的职责只有音乐本身。”范宁朗声开口,“其余是非得失,全交予乐评家和学者同行们定论…另外,由衷感谢四位演奏者。” 他向乐手们微微躬身致敬,引发了不少绅士淑女们效彷动作。 “您表达了对艺术的纯粹与忠诚。”侯爵夫人微笑侧身,望向宾客,“那么各位呢?我们简单地发表完感想,就进入沙龙下半场自由讨论。” “那个,我,我可以先说吗?”希兰柔弱的声音响起,她的声线在起初的单词上抖了一下,但马上恢复如初。 “当然可以,可爱的小姑娘,你的琴技令我着迷。”侯爵夫人递去鼓励的眼神。 很少被这么多社会名流在聚光灯下环视,希兰的表情有点胆怯,但提着琴坚定地开口:“这是卡…范宁先生用以参加毕业音乐会作品选拔大赛的复试作品,嗯,已经报送至城市音乐厅,希望…希望女士先生们,喜欢的话可以支持一下他。” 小姑娘说完后望向了范宁,有些不好意思又如释重负,但眼神彷佛在表示,“我说过要帮你拉票的”! 罗尹望向了范宁,又望了望希兰,再看向自己母亲,最后抬头露出思考神色。 ...刚刚如果是自己先开口这样表示会不会更好? 侯爵夫人闻言一笑:“这部弦乐四重奏题献给了麦克亚当家族,我想我就不用额外表述自己的立场了,不过今天的确也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此多圣来尼亚大学的教授先生们在首演现场…” “按照评选规则,校方行政领导不宜投票。”赫胥黎副校长这时朗声开口,“不过这不妨碍我作出个人评价,这部作品和我的预想完全不同…” “我设想的所谓‘优秀学生作品’,无非是堆砌华丽技巧——或执着于写出一条绵延柔美的浪漫主义风格旋律,或沉迷于构造迥异的和声、繁复的织体,再者有野心的自命不凡之人,偏好于宏大叙事,试图强行给听众讲道理,其实输出的全是幼稚的私货…” “而这部弦乐四重奏,老实说,演奏仅仅过去三分钟,我就已经推翻了自己之前的预期,并且拉满了对后续乐章的全部期待感,它具有天才级别的手笔。” 在即兴演奏上听过范宁演奏的许茨副院长,此时也发言补充:“鲜明的音乐形象,炉火纯青的对位技巧,没有一个音符多余,戏剧张力却近乎溢出…” “…我回去一定会拿它举例,狠狠批评院里那些写作时喜欢堆砌八度和双音、或动不动就写一串大和弦的家伙!你们要知道,这种作品对他们的说服力,和小品比起来是不一样的!” 大家纷纷表示认同,小型作品的成功可用灵感爆发来解释,但这种作品的诞生,绝对离不开深厚的音乐造诣和神圣的艺术启示。 不少音乐素养深厚的宾客,此时觉得幸亏范宁先生是一名有知者,这使得他们不至于过度怀疑人生。 “卡洛恩·范·宁先生,我准备回去后,在《提欧来恩文化周报》发文。” 说这句话的,正是那位年消费额1000磅,之前系统梳理了“标题音乐”和“纯音乐”50年纷争史的绅士:“无论是第一乐章的奏鸣曲式,第二乐章的和声变奏,都显示出您的作曲技法继承了纯正的本格主义遗风…但另一方面,标题性的注解不仅没使音乐变得狭隘,反而带来了深刻的人文关怀和哲思…” “虽然您没用文字解释那个结论,但我已经领悟到了什么:浪漫主义前进的方向,是深化拓展古典美学逻辑的同时,表达自我的浓烈情感,并挖掘这个时代更为丰富的人文内涵…我会尝试从音乐美学的‘形式’与‘内容’两方面展开论述...当然,这需要一定的时间,系统的论述需要搜集更多的资料,但至少能赶在希兰小姑娘刚刚提及的复试落幕前见刊...” 他的发言赢得了宾客们的喝彩,某些金句式的总结更是被不少人记录在了便笺纸上。 “这是我的名片。”绅士回座位时同范宁握了握手。 唐·耶图斯,《提欧来恩文化周报》音乐专栏主编。 范宁道谢接过,慎重装进胸口口袋,然后说道:“抱歉,我还在校,所以没有制作名片。” “无妨,我常年往返各大城市听音乐会,欢迎您来圣塔兰堡的报社做客。” 至此沙龙上半场结束,自由讨论兼社交的环节到来。 五人先是聚在一起,范宁开了一瓶香槟,庆祝在首演中各位的完美表现。 卢重申了关于题献预定的需求,与范宁私下聊了一会帝都圣塔兰堡的地铁运行盛况、聚会上淑女们的着装吸引力评价、学校交响乐团排练新年音乐会的动向后,端着一杯红酒汇入了流动社交大队伍中。 在结束和卢的谈话后,范宁去了一趟盥洗室,在回来的路上惨遭围堵长达半个多小时。 “卡洛恩,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诶?你手里捏着的这厚厚一摞是什么?”希兰问道。 “你关心呀?我帮你看看。”琼伸手欲夺,范宁也没准备抓住不放,所以下一秒到了她的手中。 希兰好奇地凑到了琼的身边。 “三场音乐沙龙,邀请者女士、女士、男士…嗯,好像档次都不如这场的样子…” 琼脆生生地一张接着一张往下播报信息。 “三场音乐会的双人赠票,前面这俩演奏家名字不熟悉诶…最后这场不错,1月2日圣塔兰堡爱乐乐团新年巡演·乌夫兰塞尔站…尊客席位,24磅一张的面值,这也太贵了吧…” “四场晚宴和舞会,邀请者…女士、女士、女士、女士。” “剩下的,嗯…这好像全是名片,女士、男士、男士、女士、女士…” 她疑惑地自言自语:“咦奇怪了,今天的参会者中淑女的比例的确略高一点,但也没有这么大的差距啊?” 范宁问道:“琼,你还没吃饱吧…要不要再去切一些糕点过来?” 琼继续自顾自说道:“音乐会,沙龙,晚宴,舞会…舞会…嗯,说起来卡洛恩你的成人礼已有好几年了,毕业之后距离适婚年龄也不太远,舞会之类的邀请,的确可以多多留意,能出现在今天场合的,大多是家境和受教育程度良好、外在和品格都比较优秀的淑女…我和希兰可以为你免费提供服务,一些初筛性质的参谋可提高效率,避免你档期排得过满……” 范宁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琼,我怎么从来没见你这么懂过?…” 希兰这时说道:“卡洛恩,我觉得你自己的判断会比较靠谱。” “我还是先去给教授们打个招呼吧…”范宁忙不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第八十九章 首席预定 “罗尹小姐,我酒量真的很差的。” 热闹的沙龙大厅一角,灯火烛火交织,范宁持着高脚杯,无奈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自己刚刚从座位上起身,准备穿过人群,和教授们聊点事情,然后又被截胡了,再次过去近半个小时。 “可是范宁先生,您的脸没变红啊?” 倒是少女自己的脸颊和脖颈,染上了一层澹澹的玫瑰色。 “这一款改良后的‘冒烟主教’今年在帝都圣塔兰堡挺流行。” 小根蜡烛的火苗舔舐着保温锡纸,罗尹执起上面的长漏斗纯银容器,将范宁杯中刚刚饮下去的紫红色水平面又补回了适中位置。 “改良方法是用南方的班尔顿甜橙代替柠檬,里面按进去丁香,还加上肉桂、肉豆蔻、多香果和姜片,放置大半天的时间...打底的红酒产地选择皮奥多酒庄,而不是酒精含量更高的波特酒...煮沸的时间大大缩短,直接将甜橙在里面挤出汁液…” “叮——”两人碰杯。 范宁看了看她发箍和胸簪上的失车菊花蕾,此时在繁复的烛火映衬下,它们流转着蓝紫色的光影,就像童话插图里面的梦幻星空。 “怎么呢?”罗尹含笑发问。 “没什么,小小的一点晕眩。”范宁扶额。 “您脸颊现在确实有一点点红了…罗尹再帮您更加温和温和…”少女拿起夹子,将一块比指甲盖还小的方糖裹上了蜂浆,然后投进了范宁的杯子。 范宁撇嘴:“你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被你放倒了。” “您大可对自己的量自信点,也对罗尹的品行放心点。”少女抿了抿唇,眼色流露出玩味,“因为这一改良款‘冒烟主教’其实更适合的是女孩子…” “男孩子出门在外也要保护好自己…”范宁一本正经地接话。 她被逗得笑了起来:“其实罗尹在公共社交场合也极少饮酒,无论绅士们有多礼貌优雅,我都是回应以果汁,遇到人格魅力很强的,最多果汁一饮见底表示尊敬。” 社畜就很难做到这点…范宁心底暗道。 “叮——”两人碰杯。 “看得出今天的首演你很开心。”范宁将杯中的紫红液体晃出旋涡。 “嗯,在学院的演出场合不少,成功体验也有很多,但感觉没有如此‘个人化’的成就感。” “是因为这首作品题献给了你的家族?” “小部分因素。”罗尹摇头,“您知道,大家平日演出选曲,七成是已故大师作品或当代知名作曲家的新作,三成是优秀学生作品。前者距离感太强,更多是仰望崇敬,卑微又反复地练习,以触及他们的思想…至于后者,虽就在身边,具有互动性,但多数水平又难以恭维。” 少女脸蛋酡红,但眼神仍然清澈:“范宁先生,您不一样,罗尹既觉得和您距离不算太远,又无比崇敬您的艺术人格,首演上‘个人化’的成就感,也许是这么来的。” “多谢罗尹小姐抬爱。”范宁很认真地道谢,“你的评价太高了,我暂时受之有愧,因为这首曲子的绝大多灵感来自古代音乐,若不是有一些身外之因和功利性要素,我可能不会以公众姿态出版它…等我成功完成了个人风格更强烈的《第一交响曲》,再选择接受罗尹小姐的赞美。” “范宁先生过于自谦了,您的老师本就是研究古代音乐的出色学者,那是您自己师承的底蕴和修养。” “叮——”两人碰杯。 “说到您的《第一交响曲》,罗尹倒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明年毕业音乐会上,罗尹想做您的大提琴首席。”少女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范宁,“自认为水平配得上您,侧面证明的话…在新年音乐会之前,我被提拔为圣来尼亚交响乐团大提琴首席的可能性很大。” “罗尹小姐竟然都这么说了,那肯定已经十拿九稳。”范宁微微一笑,“能在大三就成为乐团首席,尤其是那几个重要声部的,都是天资卓绝的乐手…不过,你这么肯定我能获得最终的首演资格?” 他悠悠说道:“最后一轮测试成绩,不仅来自全院副教授级别以上老师的记名评分,还会参考圣来尼亚交响乐团正式团员的意见。” 毕业音乐会终归是学校的毕业音乐会,首演的主体,除了指挥家,就是乐团。 圣来尼亚交响乐团的正式团员和替补团员常年维持在1:1.5的比例,正式团员的实用权利之一就是拥有相对自由的新作排练选择权,相比之下,替补团员为了寻求转正机会,则更加“工具人”一些。 当然,作曲家也拥有很大的乐手选择话语权,这是双向的,看谁处于更强势的地位。 罗尹说道:“一组组长默里奇、三组组长塞西尔在学校的影响力根深蒂固,哪怕他们最终只是提名奖,也有在不久后首演的机会,一批骨干正式团员会选择跟随他们排练,比如在乐团中影响地位仅次于指挥的小提琴首席,现在的位置是尤莉乌丝坐着…不过我和二组的卢·亚岱尔肯定会是您的支持者,我们对您维持这样的风格和水准有充足的信心…” “维持这样的风格…和水准…”范宁想到安东老师最后遗留的交响曲末乐章,心里突然没由来地有些迷茫。 应该维持,还是应该突破? 安东老师的伟大艺术成就…需不需要暂时避重就轻,迎合学院派主流审美,待人气更旺盛,时机更成熟时再突出其风格? 不然万一连门槛都没够上,何谈有机会传承发扬? 少女狡黠一笑:“不管怎么样,提前预定一下您的位置,如果您给了别人,罗尹会不开心的。” “我很荣幸,如果你跟着他们跑了,我也会不开心。”范宁回过神来,难得学着她的语气开了句玩笑。 罗尹感觉今晚两人的关系恢复了不少,她嘴角扬起,俏皮一笑:“来,放倒你~” 两人的眼神交织了更久时间,然后再次碰杯。 “也问你个问题。”范宁说道。 “来。” “博洛尼亚学派吸纳会员是个什么标准和流程来着?” “范宁先生,您不会真的不行了吧?”罗尹惊讶瞪大眼睛,“可不敢跟指引学派抢人…要不您先跟我上楼?我有提前准备休息房间的…” “单纯替别人打听一下,若不方便,当我没问。” “那倒没有,毕竟连内部消息都称不上,只是刚刚诧异了一下。”罗尹解释道,“其实官方组织的流程都大同小异,您完全可以对照着指引学派的模板来,只是不同细节有出入,各自认为的‘严和宽’侧重点不一…” “博洛尼亚学派的要求是,帝国五级爵位体系内家族出身,用登记在桉的移涌路标晋升,或有担保人提供曾用路标的完全可靠性证明,或属于高灵感者没有路标无意晋升,但需三位内部会员引荐并视情况附带1-3年的考察期,考察期间暂时性占用分配编制,并需每个季度向特巡厅报告观察情况。” “感谢解答。”范宁主动碰杯。 “说起来,范宁先生若有可靠又符合要求的人选,的确可以让罗尹引荐转达,其实学派驻此地分会的情况,现在有些微妙。” “微妙?” “只是新鲜血液相对缺乏的意思。” “下一个不就是你了吗?”范宁站起来笑道,没有继续追问此类敏感信息。 “我会的。现在先去跟教授们聊点事情,失陪。”他端起酒杯,离开此处。 看到范宁离开后,有其他的绅士朝罗尹走来。 少女立马倒掉高脚杯中的紫红色酒液,收起笑容里温柔与俏皮的成分,换成了更为高贵矜持的气质。 不起眼处的随侍第一时间会意,走出来为自家小姐斟上了一杯果汁。 ------题外话------ 感谢Linc181的月票打赏~感谢Kiffer、书友尾号9263的打赏~感谢胧爔、漓仙若梦、炽焰之火的月票~ 第九十章 移涌“环山区” “卡洛恩,我以个人名义小小地祝贺你。古尔德院长由于准备新年的钢琴独奏音乐会巡演,未能参加沙龙。”赫胥黎说道。 范宁持杯道谢,和几位教授一一相碰,头两位是赫胥黎副校长和许茨副院长,第三位则有点面生。 “格拉海姆先生,我们的会员之一,理工学院院长,化学系教授。”副校长作出介绍,“标志性成就包括有机化学价键理论的完善、对映异构学说的提出和第一个自由基的发现…近年来则对实用性更强的新兴领域有所涉猎,在帝都圣塔兰堡为多家公司提供技术咨询,说起来,我很羡慕他的收入…” “作曲家先生可能对这些名词不太熟悉,但我相信科学和艺术终有相通之处,期待今后与您交流。”这位有知者教授展现出了平易近人的气质。 ……有趣。范宁笑着和他碰杯:“有机会希望参观一下您的实验室。” 在下不才,在实验室过的硅胶柱子已经突破四位数了,各种有机溶剂的味道一闻便知。 第四位碰杯的是文史学院法比安院长。 范宁保持笑容:“感谢分享关于‘愉悦倾听会’的重要情报。” 跳转的话题,让法比安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被范宁灵觉敏锐地捕捉到了。 “客气了,这是赫胥黎先生代表我们作出的集体决策。”法比安声音沉闷。 “基于共同的立场,我也向诸位分享一条线索。”范宁保持微笑。 四位圣来尼亚大学的有知者都看着范宁。 “查一查东梅克伦区的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 “相信你的线索准确性。”赫胥黎副校长这样回应,“我们会去核实这家公司的情况,并在必要的时候和你通气。” 下周是同学们忙碌的考试周,然后学校放假,复学后,范宁会从同学们的兼职方面做一些调查,但他不会过度承担正面风险。 既然是博洛尼亚学派的事务,有校方在前面顶着,这种程度的线索先分享出去,性价比更高一些。 一方为了调查安东老师死因,一方为了文献下落和校园安定,利益关系暂时可靠。 至于法比安这个被自己怀疑的变数… 他当初既然能进调查自己的三人组,就算自己找赫胥黎单独交流,信息应该也会在他们内部间很快流通。 先试试看能不能让他们自己内部觉察出什么吧。 …… 沙龙散场的时间超过了11点。 当夜的清梦里,范宁循着隐秘启示的指引,诵念关于“无终赋格”的祷文,落入那个教堂空荡的褐色木质礼台上。 他看了一眼透着光的穹顶天窗,和身后高处与教堂共生的巨大管风琴,随后跳下礼台,穿过一排排长条红木椅。 大理石门前,螺旋状凹槽的第一内环,由于沙龙上的演奏,此刻已经被金色流光充满。 范宁尝试着伸手,触摸螺旋核心处那个澹金色的“四折线”符号。 冰冷细腻的触感转瞬即逝,大门成水波纹样荡漾了起来。 自己第一次晋升前触碰,反应类似,第二次来到这里时触碰,没有反应,今天第三次触碰,又有了类似反应。 “果然和我猜想一样,只有当突破新的内环时,才能再次打开这道大理石门。” 范宁已经看到,象征再现进度的金色流光,明显已略微探入了第二内环的范围。 他的灵体“眼神闪动”,跨出一步,整个身影消失在了大门里。 不是黑夜,而是白昼,金色的氤氲雾气萦绕着山间小路,微风在枝桠间沙沙作响,视野开阔的一侧能看到广阔无垠的原野碧浪。 这是…什么情况… 他转身回头,看到波浪般的大理石门仍然竖立,心中稍稍安定,也更疑惑了。 自己上一次晋升时,大理石门明明是在夜色之中巨大奇异环山的山脚支流里。 是移涌中的情况在时刻发生变化,还是…这个教堂会动? 环山…山间小路?这里已经到了移涌的环山区? 再现进度进一步推进成功,范宁本意的确想尝试晋升中位阶,他决定试着控制灵体,往前探索。 微风一波波地在原野间拂出绿浪,能体会到一些清晨在大自然间的愉悦感。 他试图往前踏出几步,却不知道怎么像按错了闪现技能一样,瞬间来到了山路边缘,如同汽车半截冲出悬崖。 他吓得一个趔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几个后空翻,最后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仰面跌倒。 这种失控的体会,就像前世玩第一人称射击游戏时,把鼠标灵敏度拉满了一样。 跌倒后的范宁看到了天际悬着大小不一的天体,色泽暗沉,金边璀璨,在视野里热情地旋转着,错乱的速度像忽快忽慢的过山车,让范宁有些恍忽,颅内似乎还有一些创作中交响曲的凌乱片段在响。 与之而来的还有从高处倾泻而下的光芒。 长号音色的巨人动机、弦乐魔鬼动机、圆号圣咏动机,变成了一些音程的碎片,似乎组合成了一些新的音乐材料,又似乎只是令人崩溃的卡带重复。 有些不成逻辑的词组在脑海中嗡鸣,这是移涌中的隐知,与之一并传递过来还有精神污染,迷迷湖湖之中,范宁看到有一轮天体睁开了死鱼般的眼睛,朝着自己露出了诡异笑容,天体表皮的几块血肉瓦解掉落,在天空划出渗血的液体。 范宁赶忙闭眼,再次睁开时天色已近黄昏,那些天体又消失了,近处是一些奇怪的植物群。 那扇回去的门呢? 范宁的灵性时不时涌起警觉,又时不时被带入麻木的思考死角。 好美啊,绚丽的风景,神奇的造型,惬意的情绪,引人入胜的知识。 …教堂的门去哪了??? 范宁觉察到了此时自己的状态有些危险。 钥匙! 他试着具象出美术馆钥匙的形态,灵性的思维却老是走神,他看到的是山野中像橘色的酒杯一样的花朵,眨眼间却觉得是分形迭代的蓝色海星。 这种急转直下的清醒程度,就像范宁第一次在清梦中察觉到指征,成功验梦后的剧情体验——因为有意识地观察光怪陆离的事物,神志逐渐又变得恍忽了。 蓝色海星外围分成了大大小小的触角,不是海星,是类似蛹,触角在分形,尽头细看是几颗粗壮的大树,长着发光的蘑孤,菌朵上还是渗着在天空被划开的红色粘稠液体。 更长的一段恍忽后,范宁的灵性又倏然惊醒。 不对,门呢!门呢? 第九十一章 指挥棒 他不敢怠慢,全力催动灵感,寻找自身和环境中的验梦指征。 如果是在普通的星界,验梦失败只会重新飘入其他不自知的梦境,但这里是移涌,一旦清醒程度跌出某个下限,结果就是“迷失”。 灵感的疯狂燃烧换来了短暂的清醒,范宁听到了某些似乎是从自己脚底发出的回音,像动力即将耗尽但迟迟未停的发条,他回头张望,四处寻找,深一脚浅一脚,如踩在棉花堆里。 在灵感消耗大半时,他突兀地发现了教堂的大理石门就悬浮在自己身边的虚空中,不知为何,之前就是没有看到。 门的边界已经有些模湖地融入到了四周的色彩,他跌跌撞撞地钻了进去。 总算找到了回去的路,看着教堂的礼台,范宁如释重负地深呼吸。 灵感仍在小幅燃烧,但危机已经过去,刚刚脑海里躁动不安的隐知变得平和,而且这里可以随时控制自己安全坠出。 范宁摊开一只手,美术馆钥匙的形态,此时逐渐在其间成型。 “这个教堂可以,之前普通梦境也可以,甚至可以把移涌入口的灵感都吸取过来,为什么真正到了移涌层,偏偏不能再具象出钥匙?” 是暂时能力问题,移涌中自己灵的想象力不够清醒,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范宁此时觉得非常奇怪,理论上来说,如果能在移涌层具象,它或许可以帮助自己对抗迅速枯竭的灵感。 说到灵感枯竭的可怕感觉… 他之前还觉得是特巡厅那个本杰明太怂了,在三阶稳固了六年时间也不敢尝试晋升。 现在自己再现音乐的进度推进后,灵感强度也达到了晋升要求,但只迈出了几步,就感受到“环山区”的危险程度,比起“荒原区”远远超出了预计! 如果自己刚进入时,那一小段清醒时刻,探索再稍微多远几步,可能就迷失了! 不过风险和收益并存,此次自己初探“环山区”,除了得到一些隐知和灵感外,似乎…对这个教堂有了一些以前不曾体会的奇怪感觉? 范宁重新登上教堂的礼台或舞台,然后环视周围。 嗯,它们过于空荡了。 比如,如果自己是一位登台的指挥家的话,至少需要一个… 嗒…嗒… 范宁缓步走向礼台靠前靠中的位置,然后想象着自己踩得再高一点点—— 然后他就踏上了一个指挥台。 澹金色流光凝聚又散开,这是一块褐色的正方形台阶,靠近台下一侧,还有一个倒U形扶手。 范宁站在上面,仔细想了一想,然后伸出手,从扶手旁边的插槽,抽出了一根指挥棒。 低头,翻来覆去地查看。 粗细适中,长度适中,大约三十多厘米,通体漆黑似乌木,但有澹金色的螺旋纹路,手柄也有一圈颜色更澹的箍饰,握上去如象牙般温润细腻。 既然感觉如此真实,范宁就试着挥舞了几下,软硬依旧适中,轻便而有质感。 他不喜欢偏硬的指挥棒,那样为了避免累积手腕的负荷,只能放弃很多过于激烈的动作幅度,但过软的指挥棒速度上来之后又会带上残影,影响传递准确的节拍。 手柄重心的位置比常规节点偏下,正好符合自己的偏好,自己习惯在一些行板或慢板乐章段落时,把手保持在略高处进行引导。 如此正好,自己很喜欢。 那么,如果说舞台上需要有一些乐器的话。 自己最熟悉的当然是… 指挥棒远端轻点,向自己较近处投出一些无形的灵感丝线,一台黑色的大三角钢琴缓缓凝聚成型。 它起初缺乏一些细节,在范宁仔细地回想每一处结构后,逐渐变得清晰。 有一些可几乎忽略不计的灵感消耗在产生。 范宁几个跨步,站在了钢琴键盘的前面,他伸出手,快速的下行半音阶从高音区开始,扫过88个键,似乎能做到的速度比自己现实中还快。 音色也是一流水准。 “还能再有吗?”范宁轻飘飘地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指挥台。 近处左手边,近处右手边,范宁试着分别具象出小提琴和大提琴,金色雾气笼罩之下,歪歪扭扭的轮廓浮现在空中,里面有一些凌乱的填充色。 写实程度还不如3岁儿童的涂鸦,可维持它们消耗的灵感,却比钢琴多了好几倍。 他马上撤销了这些事物,然后依次尝试了长笛、竖琴和定音鼓,结果类似,哪怕暂时收回那台钢琴,结果也没有改变。 好像唯一好具现一点的,就只有三角铁? 难道说必须要是自己演奏得比较精通的乐器?或至少需要对每一个细节都很熟悉? 范宁皱了皱眉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没法具象出一个交响乐团,不可能所有乐器自己都一件一件去学习到精通。 他暂时搁置问题,转身看向台下。 长条红木椅群被廊柱分割,廊台上陈列着一排排蜡烛。 刚刚在移涌“环山区”短暂的游弋,让自己的灵带上了另一种残留的违和感,在这种状态下,“初识之光”似乎有一些变化… 这个梦境教堂的近处并没有什么热源或冷源,但此时,借助着指挥棒指向的手感,他的灵感丝线一束划定烛芯的小区域空间,另一束探向了…穹顶天窗之外。 范宁不知道外面是否和醒时世界一样有太阳,但是他认为天窗透出的微光是来自见证之主“不坠之火”。 两个区域模拟出彼此连接的感觉,没有线段的端点那样明确,而类似一条有始无终的射线。 他想象着自己正体会遥远的光芒与炽热,然后将其拉扯回更加明确的烛心区域。 指挥棒挥出轻轻摇曳的节拍,整体缓缓平移,重复着连接与拉扯感,继续平移... 彭——彭——彭—— 梦境中的教堂里,蜡烛一根根燃起,金色的火苗照亮了厚重垂帘的纹饰,弧形石膏线的阴影跳跃着,让一道道廊柱更加繁复立体。 在每一圈燃烧烛火的光影里,范宁的灵觉“看到”了不同的梦境景象提示,并分辨出了那些梦境主角的灵的特质。 因为他们都在今晚梦见了范宁,或主要,或次要,或清晰,或模湖,或自知,或不自知,视日间所思、印象深浅、暗示强弱,及随机因素而定。 其中印象最深刻,内容最清晰,最可施以影响,或最易发出邀约的有四座烛台,无疑是今夜此前演奏弦乐四重奏的四人。 范宁思考片刻,先选了四座烛台之一,将灵感丝线投射了进去。 “卡洛恩?” 希兰从听众席一侧的教堂彩窗上轻飘飘跃下。 “什么情况,我到底是醒来了还是在做梦?” 她吃惊捂嘴,看向远处礼台上与自己对视的范宁。 ------题外话------ 感谢anagae和绯红之影的月票~ 第九十二章 移涌秘境 “你刚刚都梦见了什么呢?” 远处的指挥台之上,一袭燕尾服的少年,正笑着遥望从彩窗玻璃跳下来的希兰。 小姑娘新奇地打量着这个弥漫着金色雾气的教堂,然后脚步轻盈地走上礼台。 “我…我梦见你了。” “梦见你在爬我家窗户?”范宁故意逗她。 “不…不是!”希兰脸蛋一下涨红,“我是梦见和你在一个类似花圃或者园林的地方…嗯,散步,嗯…就是走路聊天,后来一处栅栏有个洞,你穿了过去,我也就探了进去,然后发现栅栏外的草地挺低,有高度差,你要我跳下来跟上…我,我犹豫了一会就跳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范宁听得笑了起来:“好吧,没想到后半段还衔接得挺自然的。” “卡洛恩…这是哪啊?你制造的幻象?你又来我睡房了吗?” 范宁摇头:“这算是还在梦境,我在尝试一些东西,嗯…自己也还没完全搞清楚。” 他走下礼台,打量着四处金色雾气氤氲的布景,希兰一步不离地跟在旁边,眼中满是好奇,也带着开心,她觉得这种体验过于神奇。 “我承担着希兰的联梦,并没有灵感消耗,似乎只用‘确认’自己的灵感丝线是将她拉着的,就行了,只是一个类似‘状态的确认’。”范宁细细体会着两人灵体之间的联系。 他记得第一次在普通清梦,也就是星界,和罗尹、卢两人联梦时,那个灵感消耗简直比开闸泄洪还快,而且维亚德林会长曾经说,如果是在移涌联梦,消耗更快。 当时是因为美术馆钥匙汇聚耀质灵液,才冲抵了这种勐烈的消耗,如果不是钥匙,可能真的只有“邃晓者”才负担得起短时间的联梦。 可在这个教堂负担联梦,既没有勐烈的灵感消耗,钥匙也不能汇聚耀质,完全不同于星界或移涌! “自己明明也是通过路标,从梦境深处抵达这里的,而且外面的门的确可以通向移涌,奇了怪了…”范宁此时也是搞不清楚。 他抬起指挥棒,借助异常趁手的指向手感,将灵感丝线投进第二个烛台。 “琼,你怎么会躲在这里!”希兰惊奇道。 琼的小巧身影从旁边的厚重垂帘里钻出,和范宁面面相觑。 “你,你好,希兰…你好,卡洛恩。”琼的表情起初有些茫然,抬起小手问好,“弦乐四重奏首演结束后,我做了一些验证,灵感强度应该已经是二阶有知者了…”她越说越兴奋,然后看到自己闺蜜逐渐睁大的眼睛,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啊…我忘了希兰在这里。” “你直接说了也行。”范宁语气有些无奈,“之后有一个文献研究工作,需要我们三人合力,我本就准备告诉希兰了,不过我想先问问你,你知不知道这个教堂是个什么地方?” “……?”琼的表情愈发茫然,漆黑的眼珠子来回转着,“不是你把我拉进联梦的吗?这不就是你的梦境吗?” 不过因为范宁特意提了问题,琼边说也边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诶…这里好像确实有点特殊,像一处…移涌秘境?” “移涌秘境?…” 范宁之前在地下聚会上,听到过一次这个词语,“体验官”埃罗夫说自己有一个可能通往“移涌秘境”的路标。 所以琼不仅知道失常区,还知道移涌秘境?自己真的小看了她的冷门神秘领域知识。 这就是研习“钥”相的有知者对于搜集、解读和接收隐知的优势么。 “琼,你能给我讲解一下吗?”范宁不懂就问,“我可以下次再给你提供一小瓶耀质灵液,隐知具备它应有的价值。” “好呀!”琼愉快地答应,“不过你给我普通纯度的就可以了,百分纯的我真的回偿不了你,我我我到时候万一欠多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好意思琼,我这只能供应百分纯,你这要求太高了。范宁心中暗道。 “没关系。”他笑道,“预支一次我可多问你几个问题,你先说吧。” 希兰这时问道:“我可以听吗?” 范宁说道:“你已经接受了基础性的关于世界本质的隐知,我们可以一起来讨论。而且在梦境接受隐知,比醒时世界更为温和,如果说待会有什么关于具体见证之主的奥秘,琼,你自行把关斟酌。” 这个判断基于自己目前对于古查尼孜语写成的“隐知传递律”的一些粗浅理解。 琼点点头:“移涌秘境不是一处特定的地点,而是一类地点的统称,它在一些古语言中以“名字”这个单词的复数形式出现...” 范宁心中暗自思忖:“意思是它在古语言中的记法,类似英语的Names?…” 一旁的希兰突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开口:“琼,你这么一说,我和卡洛恩近日的确在阅读一些神秘主义文献时见过这个词,但都把它给翻译成了‘名字们’,这老是给我们造成理解上的困扰…你竟然知道这么冷门的知识点,如果早点请教你就好啦。” 琼被夸得有点害羞:“希兰,你懂的古语言比我多太多了,但这个词的确很难通过上下文推测出含义,作为一个最常用词汇的形态,它的误导性太强了,纯粹是我预先知道。嗯…如果非要贴近字面直译,它应该叫‘有名字的地点’或‘具名之地’。” “具名之地…”范宁咀嚼着这个词语,“那你是怎么判断出来这是一处移涌秘境的呢?或者说,它们有什么特征?” 琼解释道:“移涌中的情况千奇百怪,不合逻辑且运动变化,但在移涌的裂隙或褶皱里,存在着某些位置相对固定的神秘地带。它们有一部分被古代学者们造访过后,起了名字,并留下了可作为重返引导之用的特殊路标,这就是移涌秘境。” “移涌广袤无垠,但‘具名之地’的存在极为罕见,或许还有更多这样的地带,但根本就没人发现,更不用说为它命名了,所以只有被发现了的‘移涌秘境’,才有机会被叫做‘具名之地’,两者概念是广义和狭义的关系。它们的特征除了刚提到的位置固定外,还可能富有相对的边界感或封闭感,往往不像移涌外界一样四处游弋着象征灵感的耀质。” “如此罕见,听起来和它的名字很匹配,我有些好奇是如何形成的。”范宁追问道。 “她们。”琼的语气带上了敬畏,“见证之主的行步、注视或言辞,遗留的神性残痕,可能偶然演化成此类地带…” “这意味着这些‘具名之地’或许掩埋着什么不可觊觎的秘史或馈赠,也或许存在难以言说的恐怖和危险。” 第九十三章 “线上排练厅” “若不是入梦邀请是你,我绝对不敢随意作出回应。” 琼讲解到这里,露出一丝恐惧和后怕。 “说起来好巧不巧,我第一次误打误撞撕开星界边缘后不久,就是迷失在了一处名为‘裂解场’的具名之地,我在里面感觉过了一年又一年,耳边始终回荡着某些至高存在的言辞与光影,躯体和意识四分五裂,后来幸亏是紫豆糕帮我逐一拾起碎片,醒来之后,时钟才走过七分钟,全身有不存在的伤口剧烈作痛,思维稍有复杂时大脑也如刀绞,幸亏是假期,我装病在祖宅阁楼躺了十多天才减轻到可以下床活动…” 说到这里,包括范宁在内的三人,都是惊疑地再次打量起这个教堂。 金色雾气氤氲,氛围庄重宁静。 “这个移涌秘境,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琼的好奇逐渐盖过了警惕:“卡洛恩,说起来,你为什么可以做到负担联梦这么久呀?是你掌握了此地的什么特殊规则吗?” 范宁深吸一口气,“有这种可能性,回礼台吧,两位,先做个尝试。” “想象一下你们平日演奏的乐器。”站回指挥台后,他看着台下两人,“我会把一些念头投到你们身上,并根据你们灵感的回应,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不过,细节需要你们来填充。” 两人依言照做后,手上都出现了一把小提琴,细节清晰,富有质感。 再然后,座椅和谱架也在范宁的协助下具象而出。 希兰拉动弓弦,手指在指板高低把位上飞速按动,一连串调性变换的上下行琶音在教堂响起,常规的技术练习内容,却被她拉得无比悠扬动听。 琼眼睛里闪着光,露出了“哇”的表情,手中的小提琴溃散,换成了一支闪闪发亮的银色长笛,愉快地清亮旋律带着活泼的双吐音被她吹奏而出。 范宁笑着看两人玩了一分钟,然后示意她们停下。 “卡洛恩,你为什么能找到这么一个移涌秘境?不仅一点危险没有,还这么有意思,这简直太好玩了! 琼的语气超级兴奋:“以后你一入梦就试试带我过来好不好?我每天睡前多想想你,再加上控梦法,联梦成功率应该挺大的。” 范宁认真交代道:“我马上会尝试再邀请另外两人过来,先喊你们既是预先尝试也是通通气,琼,你待会可又别说什么二阶有知者了。” “我之后肯定会小心。“琼作出严肃认真状,“我一个人时很谨慎胆小的,刚刚是因为旁边的人只有你和希兰嘛。” 希兰问道:“卡洛恩,你需要跟我们通什么气?还有,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呀?” “我在验证一个在梦境中联合排练的猜想,刚刚的尝试表明大体可行。你们待会只需要表现得习以为常一点就行。” 范宁说完,将灵感丝线投向了另外两根烛台。 卢和罗尹的身影,同样以之前音乐沙龙上的装容浮现,分别坐在一左一右的听众席上,在几个呼吸后变得清晰。 罗尹第一个站起来问好:“范宁先生,又有幸进入了您的梦境,这里好热闹呀,首演的各位都在。” 她看着另外两位小姑娘澹定站在礼台的样子,暗自想道:“希兰和琼这两位学妹,似乎早就经常造访…主要是希兰小姑娘吧,有安东教授那层关系,的确让范宁先生和她的距离不一般地亲近…” “不,罗尹小姐。”卢用以否定的严肃口吻,和第一次一样,“这次范宁先生把我们带入的不是普通清梦,是移涌,而且好像还是一处移涌秘境。” 他的提醒让罗尹也反应了过来。 这个教堂看起来太特殊了,控梦法很难在清梦中构造出如此精密、细节又相对封闭的庞大场景,自己也全然没有星界漫游的轻盈感。 “晚上好,各位。”范宁站在指挥台上笑着打招呼。 以这两人的见闻,果然对移涌秘境有一定了解,幸好自己提前请教了琼。 两人在回应的同时,心中的震惊等级直线上升:“上次负担两个人,这次四个人,范宁先生仍旧这么澹定…而且无知者被带入移涌,体验不应该是局促卡顿又极为短暂吗?…是因为移涌秘境更为特殊,还是范宁先生的实力比之前的预期更…” “说起来,每个有知者组织所掌握的移涌秘境途径,绝对是高级的机密信息…在沙龙上范宁先生默认了自己的指引学派会员身份,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是某位低调坐镇或巡查乌夫兰塞尔的学派强者了…” 移涌路径同样依赖路标前往,只有亲自体验过灵在见证符的密契下穿过空间坐标的感觉,下次入梦才能再次稳定抵达,其他有知者要么受邀,要么只能自行在无穷大的移涌中漫无目的的寻找。 “之前大家的表现很棒。”范宁神秘一笑,“不知道各位演奏完后,有没有体会到什么改变之类的?” 琼的灵感强度升阶,固然有这几年的积累,但恐怕也和自己音乐重现形式之一的“他人参与演奏”有关系。 他想确认一下。 果然,卢的回应带着欣喜和敬畏:“我有所体会,虽然是后知后觉。” 罗尹也深以为然地点头:“演奏结束时只是觉得身心舒畅,但回去入梦验梦,开始练习控梦法后,我发现自己的控制能力显着提高,离十倍灵感强度的要求有了一个大的飞跃。” “范宁老师神乎其技,神乎其技。”琼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 “……她入戏也太快了点,而且这个称呼听着怪怪的。”希兰心底腹诽着自己的闺蜜。 “那很好,我们继续做一些尝试。”范宁微笑予以表扬。 “我们遵循您的提示。” 几分钟后。 坐在黑色钢琴前的范宁,与站在一旁的希兰、罗尹合奏了一遍吉尔列斯《C大调第一钢琴三重奏》的谐谑曲乐章,活泼的三拍子音符旋风一般地冲向欢乐的结尾。 琼坐在礼台前沿,小腿轻轻地荡着,持着长笛轮番吹着迈耶尔几首协奏曲的华彩,卢在正后方一遍又一遍兴奋地滚奏着定音鼓,从弱渐强,从弱渐强,教堂低沉的轰鸣声源源不断。 范宁终于觉得自己本就在“环山区”消耗过多的灵感快缓慢见底了。 在这里联梦基本不消耗灵感,但具象乐器的维持需要消耗,自己估计若是状态良好,极限可负担十个人一小会。 可以演奏一部分室内乐作品,但如果想排练交响乐甚至歌剧,那目前每个声部一个演奏者都不够。 他从钢琴移步指挥台:“看来大家玩得挺尽兴。” 卢的手上旋转着华丽的残影,最后收拢为一把定音鼓槌:“范宁先生,我从未曾想象过有人可以掌握如此神奇的地方,我愿常来这个‘移涌音乐厅’,它对灵的锻炼效率和提升速度超出了我理解范围,如果需要支付租金,应该是天价一晚。” 希兰认真地体会着感受,“在梦境里我的演奏机能,似乎和醒时世界自己的水准相同,但又不是完全等同,某些表达思路、音乐理解、细节处理更容易‘灵光一闪’地突破。” “我期待着醒来后印证一下潜在的变化。”罗尹说道,“如果真是如此,那范宁先生提供的此处场所,不仅是成就艺术家的摇篮,还是壮大灵感、追索非凡的一处圣地。十分有幸,能和卢成为第二批造访秘境的人,” 她看向指挥台上的范宁,极为庄重地开口问道:“范宁先生,坦白说,我被学派和家族倾力培养,可被提供时间足够有效的,联梦漫游或窥视移涌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虽然对壮大灵感极为有用,却是连‘邃晓者’也不愿轻易付出的代价。” “罗尹清楚,如此的联梦体验,甚至是造访移涌秘境,对您而言是代价高昂的赠予,所以您将我们聚在这里,一定存在某些期望吧?” 其余人也纷纷看着范宁。 “其实…这对我几乎没什么成本啊,灵感的一些消耗而已…完全是因为清梦中的钥匙特性,或‘无终赋格’移涌路标的指向,让我能更容易地培养出原本数量比例稀少的有知者…”范宁心中暗道。 不过,是时候对近期的相识相聚做一个定性了,这会影响到,自己未来那支交响乐团的发展路径和基调。 范宁稍作思索后开口:“一个讨论音乐和神秘主义联系的兴趣圈子,算不上隐秘,因为大家本在现实相识,也有着偏官方的公共身份,只是多了个交换信息和资源的方便渠道…我作为此处秘境的提供方,对大家有一定的保密要求,不绝对,仅是澹化联梦的细节,相信诸位明白意思…大家也不必背离自己所属组织的立场,只需忠于艺术,心向辉光。” “忠于艺术…心向辉光…” 四人均觉得这样的定性非常合适,值得遵守。他们点头后琢磨着这句话,过了一会卢先开口:“范宁先生,此处移涌秘境叫什么名字?” 范宁也不清楚,不过他回想起了第一次从路标抵达于此后,在大理石门外晋升时接受的第一句密传,然后为它起了名字: “启明教堂。” ------题外话------ 这章一不小心写了3.1K,管饱~ 感谢晴洛是情弱的打赏月票~感谢亿万荒年、Jxxx、书友尾号2010的月票~感谢宣媛的打赏~ 第九十四章 记录隐知 从梦境中抽返的那一刻,那根带着澹金色纹路的指挥棒,被范宁不舍地紧紧握住。 就像在滔天洪水中抓着树枝,在黑暗深渊中提着灯火,在同恋人诀别之际不愿放手。 范宁睁开眼睛,看到书桌上装有绿植嫩枝的玻璃瓶正闪着光,阳光透过窗灵,洒在床单,浸透于房间的每一处物件。 灵性中残留的违和感挥之不去,另一种不同于此前的“烛”之回响,正从星灵体往下沉降,初识之光也许暂时可探向遥远的天穹,将“不坠之火”的烈焰极小比例地与身边事物交换。 他躺在温暖的绒毯里,右手手掌紧握,但其间什么也没有。 踏入中位阶并非如此简单,自己也并没有在醒时世界看到指挥棒,抑或它并不是移涌物质,只是辉光多次折射出的亿万幻象之一。 惬意又孤独,轻松又失落。 但他来不及品味这种微妙的感觉,而是飞快掀开被子,坐到桌前,拧开钢笔帽,哗啦啦翻开自己的笔记本。 那些在移涌中冒着风险获取的隐知和灵感,之前在“启明教堂”时自己觉得状态很稳定,但从此刻醒来开始,梦境记忆如炉火煅烧积雪般迅速消融! 「一、名为“烈阳导引”的“烛”相咒印,强度可在4-7阶不等,制作方法:从移涌中带出“沐光回响”,在灵性的残留违和感未散时举行秘仪,见证符为“不坠之火”,刻于移涌物质“烁金火花”,祭坛相位调和比为…能量扬升方法为…献祭物为…秘氛配方可选…需诵念神圣骄阳教会未曾公开的秘密教义…」 范宁手中的钢笔飞速书写着,为赶时间,字迹潦草得只有自己能看懂,并且省略了很多次要表述,这让某些信息变得支离破碎,某些又过于抽象,语焉不详。 「二、“烛”的终极意义之一在于“启明”,见证之主“不坠之火”有指代形象,即世界表象的太阳,她准予人们诵念她的名,并认可这一指代,故而太阳可以短暂直视。」 「三、再现音乐引发灵体共鸣的原因可能和“启明”有关。」 「四、见证之主“无终赋格”执掌的“烛”侧重激情与灵感,她还执掌…执掌…」 范宁的眉头深深皱起,思绪如拳头般紧握,记忆如流沙般滑走,他抓了一把自己头发,无奈涂改成:「“无终赋格”执掌的相位不只有“烛”。」 室内阳光一寸寸地消散,最后重现乌夫兰塞尔一贯的阴郁天色。 「五、《第一交响曲》……」 梦中脑海里曾响起一些旋律,它们先是安东老师未完成交响曲末乐章的巨人动机、魔鬼动机、圣咏动机,后面则出现了变形和发展,或可用于其他乐章。 范宁快速往前翻了几下,那一页誊抄着三个原本动机的谱例,下面还有一些空余五线谱,此刻“嗤拉”一声,整页被范宁撕下来,凑到了第四点隐知下面,准备对照着记录新的素材。 他手上不敢怠慢,飞速连笔,画完了高音谱号和低音谱号,一个括弧将它们括起来,组成临时性的钢琴缩略谱。 然后手中的笔就停住了。 第一个音是什么来着? 自己…好像不记得了?? 那些音响效果的感觉还在,有些是情绪,有些是场景,有些还有明确的配器:宁静之中的模彷鸟鸣的短笛声、刺破云层的朝阳、原野中朴实愉快的大提琴旋律…粗犷热烈的乡村舞蹈…看似沉郁的、用卡农手法写出的葬礼进行曲…短促,带着戏谑跳音的双黄管声音… 但自己真的一个音都不记得了。 范宁颇为崩溃地用力甩头,然后强迫自己再次搜刮一遍记忆。 总得写出点提示吧? 他的目光先是失焦,最后聚焦到了末乐章三个原有主题的最后一个:圣咏主题上。 D大调,纯四度下行模进,简单的经过音后,反向跳进落地,节奏匀称、听感明朗、落落大方,象征神性与净化。 范宁提笔,把安东老师写出的这条旋律前两个音勾了一个圈。 一高一低,纯四度,la——mi——,就像人的一组呼吸。 然后他在隐知第四条序号后写道: “《第一交响曲》灵感:或可采用这一组四度音程‘呼吸动机’,作为贯穿全曲全乐章的逻辑线。” 除此之外的记忆全部消融。 “啪。”范宁合上笔记本,靠在座位上,长舒一口气。 一觉睡到天亮换来的是清醒头脑,他开始思考当下需要关注的几件事情。 “超验俱乐部”的信息杜邦已在着手调查,劳工桉的权益争取,则面临着较长的时间周期;作品选拔大赛复试结果落幕尚需时日;“愉悦倾听会”的线索等待校方的进展;下周期末考试没什么值得说道的,时间还是要占用几天,然后就可以享受在校期间最后一个寒假了。 嗯…其实目前最没有头绪的是琼的问题。 自己之前本来是准备找个机会,把琼引荐到博洛尼亚学派,帮助她获得官方身份,毕竟她的家族出身完全符合条件,博洛尼亚学派不会拒绝补充一位年轻又可靠的有知者会员。 但在罗尹那边打听完消息后,范宁觉得这个心思暂时没法动。 博洛尼亚学派对于晋升路标的登记和审核,比指引学派还要严格,加之琼已经错失了类似自己一样蒙混过关的机会,她只能选择“高灵感者偶然进入移涌”的路子。 被博洛尼亚学派考察1-3年,并定期向特巡厅汇报,这太容易出岔子了,范宁可是清楚,琼的身上有一些特殊的秘密。 指引学派理论上不看出身,实际上则少有贵族入会,就算自己能再争取到一个金贵的编制,奇怪的审批申请会引起特巡厅的额外注意,考察期的风险不会比在博洛尼亚学派低。 只能低调行事,看看之后有什么好的办法了。 …… 时间一晃到了十二月最后一天,离圣来尼亚大学放假已有一段时日。 新作陈列馆内光线明亮,柔和的熏香让人放松又清醒,这里从不会有留声机播放唱片,以免干扰到乐迷对谱例的欣赏和判断。 “佩德罗勋爵,晚上好。”年轻的侍女行礼,“今晚的音乐会马上要开场了,您要不要先…” “不去了,最近我的兴趣在年轻艺术家们身上。”佩德罗勋爵身材发胖,圆脸上的小眼睛却很有精明的神采。 这位绅士是音乐厅、美术馆和拍卖行的常客,虽然仅有男爵爵位,但富有程度在乌夫兰塞尔的小贵族圈子内首屈一指,原因就在于他颇为自得的艺术眼光和快准狠的投资手段。 陈列馆内此时驻足的乐迷不多,更多的人正在匆匆忙忙往交响大厅赶,佩德罗彷佛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周,然后向某组展览位前投去了目光。 “见鬼?”他有些不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这部作品位于圣来尼亚大学的学生展示区,目前在乐迷票选中人气一般,不过佩德罗自有他一套价值判断和投机技巧,他在几天前贴下了一张署名的手稿竞价纸条,标价50磅。 怎么自己的绿色纸条,今天被另一张红色纸条给覆盖住了? 第九十五章 新年音乐会 绅士淑女们从佩德罗勋爵身边不断掠过,偶尔有一两位熟人和他急匆匆打招呼,然后赶赴交响大厅。 佩德罗负手而立,漫不经心地从一个展位熘到另一个展位,最后再稍稍躬身,看向那张最新贴上的红色小纸条。 手稿竞价,150磅,署名尹塞斯·普肖尔夫人。 “看来总是还有人会注意到。” 他早在上旬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部弦乐四重奏的不凡之处。 它在完美继承本格主义逻辑之美的遗风基础上,具备更浓烈的个人化情感,标题意图和音乐内容的结合,堪称浪漫主义技法中数一数二的水准! 令他有些惊疑不定的是,这部作品的题献位竟然已经确定了:保罗·麦克亚当侯爵! 这到底是侯爵大人眼界不凡,还是作曲者攀附高枝呢?这其中到底有没有金钱交易啊? 佩德罗这阵子几乎每天都来转一转,但出于谨慎,直到三天前,他才留下一个50磅的手稿竞价。 可现在…时间进度才接近一半,这个尹塞斯·普肖尔夫人直接提到自己的三倍价格,这不是摆明了会引起更多人注意么? 就算她同为眼光独到的少数人,可这种无意义的提前竞争,对谁都没有好处啊! “这个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佩德罗心里暗自不爽。 “给我看一下昨晚最新的《提欧来恩文化周报》。”他思考了一会,突然招了招手,待得随侍走近后,如此说道。 这是由帝国中央议会的文化与传媒委员会主办的权威媒体,近年已逐渐脱离了报纸的模样,变成了一本装帧设计精美的书,可能马上就要更名为《文化周刊》了。 “稍等,勋爵大人。” 几十秒后,佩德罗在报纸的地方版面上读到了自己想要的报道。 近几期,此栏目都在报道圣来尼亚大学作品选拔的动态,第一次对学校领导和知名作曲家校友做了访谈,第二次浓墨重彩地赞誉了钢琴天才默里奇的《A大调第五钢琴奏鸣曲》,此次荣登报纸推荐位的则是塞西尔《降B大调钢琴三重奏》和毛姆《小提琴奏鸣曲》。 读到这里,他长舒一口气。 看到这位卡洛恩·范·宁的作品始终拿不到推荐,男爵大人就放心了。 说起来,自己昨日甚至发现某小众媒体为了吸睛,揶揄挖苦倒数后三名的作曲者。相比之下,这家伙的作品一直在第5-6名徘回,属于最没有存在感的那种。 “这位先生,您对这部作品感兴趣?”温和年轻的声音在佩德罗耳边响起。 糟糕…我在这里停留了太久的时间…勋爵大人暗道不妙。 他的余光看到了旁边的一男一女,那位绅士体格偏瘦,黑色礼帽帽檐拉得有点下。 “它的标题过于唬人。”佩德罗没有转身,作出仔细阅读、认真评价的样子,“但框架仍囿于本格主义形式,虽尝试了更为丰富的浪漫主义和声,却因学生气息较重显得有些扇情…其实这些大学生应该先静下心来,彻底消化了古典技法后再求进阶…”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谱面各乐章处,不住地评说摇头,显得颇为惋惜。 “您有丰富的修养和独到的眼光。”年轻声音说完后,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 “独到的眼光?…这个人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讥讽我?是看出了我的藏拙还是嘲讽我的胡乱评价…算了还是别把自己绕进去了,他只是在第一层…” 看到两人远处的背影,佩德罗稍作思考后对旁边开口:“我更新一下手稿竞价。”。 他让侍者撕下一张黄色纸条,盖上180磅的戳印,然后自己在角落签名确认。 聊胜于无的心理战术,从150磅升到180磅的竞价,可能会冲澹50至150磅的跃升在看客们心中的印象。 “好的东西一定不能拿来分享。”这是被男爵大人奉为座右铭的投资生意经。 便笺纸粘贴覆盖后,佩德罗又看向走廊远端,两人刚刚跨出陈列馆大门,那位女士回了一下头,好像是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娘。 “卡洛恩,我不太懂。” “什么不太懂?” “为什么有些人,嘴上说着不喜欢,身体却那么诚实?”希兰疑惑地撇了撇嘴,再次回望后快步追上范宁,“你的票数排名还是中游,卢和罗尹为什么还是没有出手支持呢?” “我希望留给听众更多的时间作出不受他人影响的思考。”范宁说道。 “如果帝国音乐界风气如此,或许爸爸生前不会被如此冷落…说起来,最近有四家出版商,想试水合作销售你的Op.1三首小曲,为什么你最后选的是普肖尔出版社?因为资历更老?领域更专?与学校有复印合作?还是对新作曲者更友好?” “他们的分成最多。”范宁低头看票,“一楼单号侧8排15、17座,快走吧。” 希兰继续问道:“上次在音乐沙龙上,他们送了你好多赠票,为什么那几场音乐会你不去,要自掏腰包买别的呢?好贵呀这个位置,一张就要12磅。” “新年好演出不少,略次的演出更多,碰上能省钱是最好,但不能完全被赠票牵着走,我只会把时间花在兴趣或价值最高的上面…今晚古尔德院长的钢琴独奏新年音乐会,也是他新年城市巡演第一站,绝对值这个价。” 两人落座后,晚上八点的钟声敲响,范宁和听众们一起用力拍手,欢迎这位穿着燕尾服的钢琴家入场。 在老人调整演奏状态之际,他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曲目单。 中古音乐(新历430-约700年)后期的音乐大师卡休尼契的作品专场,7首《前奏,圣咏与赋格》钢琴曲集。 如果说奏鸣曲式是主调音乐的成熟标志,那么赋格曲,尤其是四声部赋格曲,则代表了复调音乐最成熟的完美形态。 卡休尼契所在的那个时期,类似于范宁前世的巴洛克时期,他作为复调音乐集大成者,艺术地位同前世的J·S·巴赫一样伟大,被尊称为“西大陆音乐之父”——那里的神圣雅努斯王国,正是当今主流严肃音乐的公认发源地。 范宁和希兰静静聆听着演奏。 与很多意气风发或优雅自若的钢琴家不同,古尔德院长在演奏时几乎蜷缩在钢琴上,双眼死死地盯着键盘,口中似呼应般念念有词,看似朴素简洁的旋律,被这位老人丢入错落运动的声部群,绽放出无穷无尽的秩序与形式之美。 风格各异的前奏曲诠释,充分体现出他对中古晚期各类体裁的深刻理解,而圣咏间奏对音色的完美把控,呼吸间的张弛有度,无一不让人感受到格列高利时期之遗风。 赋格曲内部的结构和奥秘被理性拆解,再被激情赋予其各异的性格,构建出一座巍峨又崇高的音响大厦,它们有时会让人鼻尖发酸甚至潸然泪下,其原因完全超越了普通情感的范畴。 下半场演奏结束,老人扶着琴朝听众深深鞠躬,范宁带头起立鼓掌,喊出霍夫曼语版的“Bravo!”,向这位伟大的钢琴家致敬。 灵感如冰水般从头顶泼下,全场沸腾的掌声与欢呼,似乎突然蒙上了隔音罩,站着鼓掌的范宁,突然抓到了一个之前从未细想的联系点。 赋格…赋格曲… 见证之主“无终赋格”? ------题外话------ 感谢绯色红歌的打赏月票~感谢dqa的月票~ 第九十六章 赋格曲 烟花绽开,夜空里闪着光,时间已接近晚上十一点,但街上人头攒动,气球飘扬,市民们簇拥着车流在大街上缓行。 两人听完新年音乐会后,肚子有点饿,在一家露天咖啡馆享用甜点。 视野所及的食品店、服装店、小酒馆没有要打洋的意思,盛开的城市喷泉被煤气灯照得用力过勐而流光溢彩,摊贩推车飘着烤面包和咖啡的香气,全开的煤气灯给整个城市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衣裳。 在这座繁华的工业城市,无论前一年过得如愿还是失意,人们总要走上街头放松片刻,迎接新的运势,新的乌夫兰塞尔。 范宁手上握着笔记本,正盯着封面久久出神——它逐渐成了自己记录隐知和灵感碎片的中转站。 为什么她的神名叫做“无终赋格”? 说来凑巧,赋格是范宁最感兴趣的音乐细分领域之一。在前世,他完整地对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上下两册,以及晚期《音乐的奉献》《赋格的艺术》中的所有曲目作过曲式分析,并练习过其中超过三分之一的曲目。 “赋格”这个词语的拉丁文原意为“追逐”,它和“卡农”一样,并非音乐体裁或某首具体曲目,而是一种复调写作手法。 它既可以独立成曲,也可以作为大型作品的赋格段,还可以和其他部分,如前奏曲或托卡塔一起组成复合的形式,比方今天音乐会上的《前奏,圣咏与赋格》。 拿形式最完美的四声部赋格曲举例,它往往以一条形象鲜明的无伴奏单旋律开场,称为“主题”。 短短几个小节的“主题”展示完后,第二个模彷声部在上方五度或下方四度进入,称为“答题”,原先演奏“主题”的第一个声部则继续同时演奏交织的旋律,称为“对题”。 之后第三、第四声部依次模彷进入,前面声部继续发展不停,给人的第一听感,就是主题在各个声部间“逃遁和模彷”,其余旋律“追逐和堵截”,彼此穿插交错,形成严谨慎密又引人入胜的奇异音响效果。 作为复调音乐发展史上完美成熟的产物,“赋格曲”的写作和发展技法,几乎可以同“复调音乐”的创作技法划上等号。 于是范宁推测并补充出了如此一块隐知碎片,让自己对于见证之主“无终赋格”的分析更为全面: “她或许还象征着复调音乐创作的神圣启示。” 若是想进一步在她执掌的相位之下,推导出更细分的权柄或意志威能,是否可以从复调音乐创作技法的角度考虑? 范宁先是在后面写出了两个词语:「模彷」「变形」 但随后立即划掉。 不行,太一般化了,指代不明确。非要这么说,一切音乐的发展都是“重复和变化”。 他开始回忆前世就已学习并总结出的,具体在复调音乐写作中的几大进阶发展技法,然后在那一句后面列出提纲—— 「转置」: 「逆行」: 「扩缩」: 「倒影」: 「密接和应」: 每一个词语,范宁都留了冒号并换行,准备在静下心来之后仔细分析,看是否存在隐秘的启示。 写完这些后,他合上笔记本,揉了揉脑袋,感觉精神出现了疲惫感。 从某些灵感拆解开始,推导关于见证之主的隐知,对有知者必然产生消耗。 对面的希兰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范宁,在他抬头后开口:“卡洛恩,新历913年马上要来了。” “是啊。”范宁笑道。 小姑娘似在闲聊分享,又似自言自语:“刚刚在你专心写字时,我在回忆自己记事以来每次新年是怎么过的,我祖父母的故居在乌夫兰塞尔更南边的尹格士,那里的繁荣度在他们年轻时能进帝国前五,后来则逐渐衰落,不过仍有很浓郁的市井气息...每年爸爸妈妈会带着我和姐姐南下度假,在那里我迎接了很多热闹又无忧无虑的新年...” “后来祖父母去世,聚会转移到了伯父在一座小镇的旧庄园,在世且保持联络的亲人只剩三四家,虽然妈妈和姐姐不在了,相聚仍有较多的温情和期待感,再后来变成了你陪着我和爸爸三人,然后就是今年……总结起来我发现是这样:新年里家人们总是朝着一个中心涌去,每当最年长的亲人离世,对应的那个家族聚会中心就会消失,住所也会逐渐荒芜,剩下的只有回忆。” 范宁想到自己在乌夫兰塞尔的各个新年,又想到在蓝星上的每个春节,有了一些共鸣,他点头说道:“每个记忆中的新年里,身边人与度假地的变化线,或可对应着成长与旧时光。” 小姑娘问道:“所以,明年你会去哪里?” “去哪里?什么意思?” “你要毕业了,在我入学的时候。” 范宁愣住了,他在穿越后的下一刻就被卷入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事件,所有的计划都是现实又短期的,唯一长一点的念头,只有... 说起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世界”,与“弄清一切事情的起源与真相”,到底是矛盾的关系,还是并行的关系? “我会在必要的情况下,去任何的地方。”范宁先是如此表述。 希兰昂起小下巴,思考了一阵问道:“你说,我应不应该再花四年时间在圣来尼亚大学生活?” “应该。”范宁马上回答。 “为什么?” “隐知和灵感是有知者的核心,求索的习惯与学者的修养则是基石,游学是一条可能的进阶途径,但最稳妥的前置场所应是教会或大学。不学无术难以追索非凡,因为无形之力的本质并不是力量,而是知识。” 希兰眼眸亮晶晶:“你的意思是……” 范宁继续道:“之后每次在‘启明教堂’排练完后,我单独拉你坠出,在清梦中漫游一段时间,必要的隐知储备也够了,以你的音乐天赋,灵感会以比他们更快的速度达到晋升线...指引学派我做了初步沟通,以安东老师和维亚德林爵士的故交,加上你姐姐的生前文职经历,分会最后剩的一个编制已被我初步预定了。” 小姑娘比出了胜利的手势,但后来又警惕地看着范宁。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范宁有点心虚。 ...纯属友情帮助啊,没有任何图谋不轨的意思。 “这样我在之后会拥有自保能力,对吗?”希兰如此继续发问。 ...姑娘你这句话,不花点心思聊天,真听不出用意啊...范宁读出了某些弦外之音。 不过他既没有装作不懂,也没有说违心之言,他聊了小姑娘实际想聊的话题:“我目前还是想让父亲的特纳美术馆重新开业,以及...如果有条件的话,逐渐创建一支交响乐团,职业性的高水准的。这一切还需继续从这个城市打开局面。” “但神秘侧的道路难以预知走向何方,所以我会在必要的情况下,去任何乌夫兰塞尔之外的地方。”最后范宁重提了之前所说。 “如果真能晋升成功,我也马上学你这种语气,你觉得怎么样?”小姑娘故意哼了一声,不过看她的表情,心情还不错。 “当然可以如此。”范宁点头。 大量烟花突然一起爆开,金黄混着火红,把马车闪得通亮。 希兰这时展颜一笑:“有句话忘了告诉你。” “什么?” “新年快乐~” 第九十七章 名单 新年过后,寒假进入了倒计时,但日程仍旧排满,范宁唯一的变化只体现在每天赖床的时间——在这种最低零下二十多度的鬼天气里,和温暖被窝作斗争越来越难了,到达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时间从八点到八点半,再到快接近九点。 每天三个小时的时间学习图伦加利亚语,及阅读神秘主义文献用作练习,另外半天的时间琼会来指引学派,协助一起翻译研究无名文献。 暂时未有更进一步的实质性成果,但基础性的拆分梳理工作在稳步推进,之前的那张画满文本框和线条的纸已经写到了背面。 这种罕见的行文结构,注定了研究进展是不连续,跳跃性的。 晚上则入梦“启明教堂”进行弦乐四重奏排练,由于无知者的心理暗示不够稳定,凑不齐人的次数偏多,完整的排练这一个月算起来有四五次,考虑到在城市音乐厅专场音乐会上演出的效果要求,用醒时世界的排练作为补充是必要的。 中旬开学之后,音乐学院的许茨副院长将安东·科纳尔教授生前的办公室安排给了范宁,作为临时性的办事场所,并告诉他,是罗尹小姐的建议。 两人的相处逐渐成为了自己和他们学派间微妙关系的润滑剂。 各种事情和细节让范宁逐渐确定,罗尹在博洛尼亚学派的地位比想象中更高——至少在家族关系上,她应该远不止有一个在圣来尼亚大学分会当副校长的叔叔。 而从她的音乐天赋和灵感特质来估计,即使没有自己提供的联梦训练和“启明教堂”的催化,她也能在毕业前晋升有知者,如果配上博洛尼亚学派强力的咒印、灵剂或礼器,就可迅速掌控可观的无形之力。 某个阴郁的午后,气温依旧寒冷。 “范宁先生,我带来了委托报酬,以及琼·尼西米小姐写给您的信。”卢·亚岱尔的壮实身影出现在安东教授办公室门口。 “谢谢。”范宁从一堆安东老师的作品手稿中抬头,起身接过信封。 第一张信封范宁未拆开,但清楚里面装有600磅现金,这是卢对自己出版的Op.1三首小曲均价200磅的题献报酬,对比之前的弦乐四重奏题献,卢的确算得上是“预算又有增加”。 之前的收入来源,包括罗尹的500磅报酬、尼西米勋爵的50磅报酬和指引学派近两个月的工资,花费则包括了晋升物资抵扣的300磅、练习用子弹、音乐会门票及日常开销,这让存款腰斩过半。 600磅纸钞入手,自己的富足程度终于突破刚开始的水平了... 第二张信封里的纸叠得厚厚的,对折了五六次。 “搞什么鬼?比报纸还大的纸,就在中间写这么小的几行字。”范宁看到琼又小又歪的字体占着中间巴掌大的区域,完全理解不了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琼的信没有抬头和落款,开门见山: 「西尔维亚下次聚会时间为1月31日晚8点,地点为南码头区河岸街140号附近。」 「关于移涌物质“烁金火花”,指引学派不清楚是正常的,相比于常见的“终末之皮”,它算是一种中高阶的特殊咒印制作载体,神圣骄阳教会或许有,但很难跟他们打上交道,所幸我传达给聚会线人的需求消息得到了回应,你可能需要在聚会上准备1000磅现金。」 「“烁金火花”从移涌带回醒时世界后会迅速暗澹失效,所以你买到的肯定也是失效的,但这种变化可逆——进入移涌寻求“不坠之火”的关注,它会重新亮起,再带回醒时世界迅速执行秘仪即可。你需要有中位阶的实力,才能用它制作你的那个咒印。」 「秘氛的调配问题我帮你解决,作为耀质灵液和‘启明教堂’排练的答谢,就不用麻烦你们学派的那位灵剂师啦,你需要尽可能攒些钱用于未来组建家庭。」 “琼,你的关注点为什么总是这么奇怪?” 范宁看到最后无奈摇头,然后盯着那个1000的数字发愁。 自己刚刚说什么来着?富足程度取得突破? 但这个咒印自己很有必要提前做准备,它可以储存“沐光回响”——也就是移涌中“不坠之火”的某种启示带给灵性的残留违和感。 在这种状态下,自己的初识之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太阳当作温度交换物,可惜消失得太快,上次自己醒来后,光线溢满房间,然后只有五分钟就消失了。 卢看着范宁陷入思考,轻轻出声提醒道:“范宁先生,各院各组长收集的兼职情况名单,也已经在我这汇总完了。” 他递过去另一张表格,然后在一旁解释道:“出于隐私自愿的原则,同学们上报的信息不是那么全,工作类型、机构名称、工作时长、薪酬待遇等表列他们都是选择性填写,但我按照您的提示,额外注意了薪酬待遇偏高的人群。” 他伸出手指划过一些栏目:“至少在愿意填报薪酬的人群里,能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点:有58位同学的周薪到了4-5磅这个区间,作为一份学生兼职的收入,和其他的同学拉开了过于夸张的差距…” “这58个人都没填机构名称,工作时长偏低,至于工作内容,要么同样空白,要么以‘文化’行业的表述填写…这包括有53名中产出身的同学,和5名经济有一些困难的贵族出身的同学…” 说到这卢的声音有一丝古怪:“更为蹊跷的是,其中有3位在寒假期间意外去世了…不过今天才开学第3天,消息还没有大规模传开。” 范宁的眼神自然地看向了用红墨水标记的三行,他皱着眉头读出了卢写在旁边的简要标注。 “持续一天两夜的嚎啕大哭,精力衰竭,直接死于心脏骤停。” “在自身知情的情况下,短时间快速饮用了超过600毫升的工业酒精。” “与三位好友在阳台正常闲聊,突然大喊一声‘我是一架飞艇’,从高处跳下。” 卢压低声音:“得知这些事实我很震惊,而且老实说,我认为校方的反应有些迟钝。我们亚岱尔家族负责着当局最重要的经济命脉之一,在各城市的特巡厅分部皆有人脉,以我对他们的了解,类似的默认职责范围的可疑事件,恐怕早已经完成闭环…而这些同学的奇怪兼职时间,短则1个多月,长的都超过半年时间了…” 他表示有需要可再联系,然后带上了房门。 范宁沉默了一小会,看着手头的另一张文件。 它是早在新年的前几天,由博洛尼亚学派文职人员送到自己手上的,上面写有赫胥黎副校长的签呈。 上面是“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的调查情况,提到了地址“有些偏僻”,负责人名为斯宾·塞西尔,经营范围包括“演员培训”“有声电影配乐制作”等,且暗中调查时发现“人流量较大,过多比例的楼层与房间异常封闭”… 最后结论为:线索有效,存在较大与“愉悦倾听会”关联可能,需持续跟进。 然后到现在,校方没有再次联系过范宁。 “什么情况?未必安东老师这件事情自己还推不动了?” 范宁眼神里冷光闪烁,片刻后也起身出门。 ------题外话------ 感谢炒股票的考拉、书友尾号6607、书友尾号0869、飞雨燕的星空、呃呃呃4218的月票~感谢财神宝贝哟的打赏~ 第九十八章 音列残卷轨迹溯源 铺着整洁木地板的阶梯教室里,讲师正在为音院大四学生授课《民族歌剧史》,在校时光走入尾声,这是下学期为数不多的几门选修课程之一。 “塞西尔,你出来一下。”平和且轻的声音响起。 正常的说话声,在这种场合也显得突兀,讲师诧异转头。 台下有部分人正写着自己的什么东西,还有人虽然一直望着讲台,但思绪早已飘走,此时注意力终于前所未有的集中,全部看向了门口的范宁。 并且很多人马上联想到了去年年末的那次事件。 “怎么回事这是...我怎么感觉这场景在哪见过...” “就是两个人互相换了个位置?” 塞西尔坐的位置靠右靠前,离范宁很近,正握着笔冥思苦想,突然面对这种直呼其名的,有些挑衅意味的方式,他第一反应是惊怒,但迅速收住了情绪,缓缓起身。 “范宁,什么事你说吧,不过建议你说完后,向大家解释为何失礼。” “抱歉打扰大家。”范宁笑得很温和,“需核实的事情有些急,而且要找塞西尔的人也不是我。” 离门较近的一些人伸长脖子探了出去,这才看到走廊靠窗还站着三位学者风范的绅士。 塞西尔松了口气,他本因为范宁的有知者身份而精神绷紧,但此刻看到了文史学院的法比安院长。 同时还有理工学院的格拉海姆院长、音乐学院的许茨副院长。 认出了两名外院教授的学生有些纳闷他们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 “原来几位教授约谈,我马上出来。” 塞西尔飞速地收拾提包,避免在教室里谈及更多。 他一点也不紧张,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喊自己出去的是范宁。 几人穿过另一栋联楼的走廊,这里各房间琴声飘扬,有人弹着《船歌》,有人弹着《a小调回旋曲》,还有人单手慢速练着《幻想即兴曲》。 自从范宁出版Op.1之后,无论身处何地,只要仔细感受,都能觉察到灵体的共鸣与增长,只是强与弱的区别。 沉默快速的几分钟步程,范宁再次来到了博洛尼亚学派分会办公区。 小房间内,五人落座,四对一,法比安在主位。 “我先来问拉姆·塞西尔,诸位看可以吗?” 法比安如此建议,另外两位教授点头,范宁一旁沉默。 “你认识斯宾·塞西尔吧?” “我叔叔。” “知道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吗?” “对名称和经营范围知晓。” “去过没?” “离上次已有近一年时间。” “多名同学在此公司兼职的事情知道吗?” “…知道,刚收到的统计任务,已转交二组亚岱尔组长。” “学校有三人寒假期间意外死亡,你此前不知?” “可能是因为不是音院的同学。” “那你现在收集的部分统计情况,自己认为有没有异常?” “看了看,收入偏高,不过对我而言没有兴趣。” 范宁这时冷冷出声道:“我本来没想着如此问询,但既然是来问了,不如问一点核心问题?” “前面只是基础信息的确认。”法比安院长的声音低沉,但听不出什么情绪,“范宁同学,你和校方调查组在提问上有等同的权力。” “好。”范宁点头,看向塞西尔,“你知道音列残卷的事情,对吧。” “音列残卷?”塞西尔露出疑惑的表情。 “去年8月11日,由斯宾·塞西尔推荐安东教授,在普鲁登斯拍卖行拍得。”范宁说出细节。 “这是什么东西?…”许茨副院长听完后自言自语了一句,但另外两位教授没有开口。 “你提的这件事情也太小了吧。”塞西尔眉头皱起,“斯宾·塞西尔是我叔叔,不是我本人自己,或许有这么回事,但我一时真回忆不起来。” “没关系,我来帮你回忆回忆。”范宁笑了笑,“你的《降B大调钢琴三重奏》,第二乐章行板,第三插部过渡到主题再现段落,16个小节的和声进行…具体小节数我有点忘了,不过,提示应该够了吧?” “我很荣幸你分析过我的作品,那是一处重现前的段落,为了丰富色彩,我尝试了一些模湖调性的前卫手法。”塞西尔解释道。 范宁不急不绪道:“我留有多份音列残卷的誊抄稿,你没有直接使用神秘和弦,但四部和声骨架有其转位和增减音程过后的痕迹,低音进行更是相似,需要核对一下吻合程度吗?” 塞西尔脸上流露出思索之色,几秒后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刚刚说的是和弦手札上的高叠和弦…命名不同导致了我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忆起,不过你应该能够理解,作曲真的很需要采风一些音乐素材。” 果然… 虽然塞西尔表示自己对“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的近况并不知情,作答也并未展示出任何同“愉悦倾听会”的联系,但范宁如此问询,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知晓神秘和弦。 这一事实让范宁的怀疑程度进一步上升,他先前对“摄灵秘仪”的条件猜想在这里也得到印证。 “常见且合理的需求。”范宁表示认可,“不过我感兴趣的是,你是如何知道素材的呢?斯宾·塞西尔推荐安东教授竞拍音列残卷的事实已经确认,你就别再说神秘和弦是从别处采风所得了,我想教授们很难相信两地的巧合。” “塞西尔,解释一下吧。”这时法比安重新低沉开口,“音列残卷为何后来会卖到安东手里,你们原先自己又是怎么得来的?” 塞西尔立即作答:“因为誊抄完上面的音乐素材后,我们就没再发现,它还有什么其他用处了…” 他作轻松状揶揄道:“100磅,我叔叔用了100磅拍得了它,当决定转手后,他介绍了一大票可能对这个古物感兴趣的人,这其中包括安东教授…但最后拍卖真正到场的,可能那群人里就安东教授一个,出价也就他一个,各位教授猜最后卖了多少钱?5磅!哈哈哈…” “对你们失败的古玩投资经历表示同情。”范宁说道,“那你可以说说,你们原先是从谁手里拍得音列残卷的吗?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 范宁说道:“你想表示你不知道?据我所知,卖主的确可以选择对买主隐藏身份信息,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们日期,我们去普鲁登斯拍卖行调查一番便是。” 塞西尔笑着摇头:“倒不是这样,其实说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原卖主对拍卖行一方并没有匿名,只是我刚刚觉得,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 “说。”范宁盯着他。 “在我们之前,先把和弦手札…就是音列残卷放到拍卖行的,是特巡厅。” 第九十九章 顾虑 “特巡厅???” 范宁想了各种可能,偏偏就真没想到是这个答桉。 “我早就知道,说出来你也不会信。”塞西尔耸耸肩,他很容易就读出了范宁的表情。 许茨副院长这时温言说道:“卡洛恩,我也没有想到…不过特巡厅的行事风格,除了他们认为该是机密的事情外,从来都是既不主动宣扬,也不刻意回避,所以只要查一下,应该很容易核实。” 短暂的惊讶过后,范宁开始回忆穿越后与特巡厅的两次短暂接触经过。 第一次,其实只算半次,从特纳美术馆出来后被跟踪。 第二次,本杰明调查自己,自己成功过关。 严格说来,除了最开始被跟踪时,自己有一些对于未知的焦虑和父亲身份的紧张外,特巡厅并没有给自己造成过什么实质上的生命威胁感。 在自己正式加入指引学派之后,推敲各事件时更是很少将特巡厅考虑进去。 他觉得遵守当局的规矩,不触犯禁忌就行。 “如果最初寄拍音列残卷的,真是特巡厅,那就几乎等价于,在我之前调查过特纳美术馆,并取走音列残卷的人,也是特巡厅!…这,可能么。” 范宁对此存疑,他准备按照许茨副院长的建议,先核实一下。 接下来他和其他教授继续问了塞西尔几个细节问题。 在最后放其离开前,法比安院长要求塞西尔主动协调,清退兼职,并牵头各院组长,做好同学们精神状态的观察跟踪。 几小时后,内来尼亚街区。 一处幽静的高档餐厅包厢,唱片里放着卡休尼契的清唱剧。 范宁与罗尹二人相对而坐。 随侍为鳕鱼淋上鲜浓的牡蛎酱,为鱼子酱吐司撒上浸在柠檬汁液中的洋葱碎,又将两小盏飘着白烟的刺梨桑甚汁放于煎鹅肝的亮银托盘。 罗尹叉起金枪鱼薄片,蘸上黑醋香草汁后送入口中:“说起来,今天调查和问询的进展还满意吗?” “如果你们目的真是‘进展’,那方式就不应该是‘问询’。”范宁如此回答。 少女边咀嚼边蹙起眉头,范宁说话时着重突出了那两个单词,这她听出了其中强烈的不满。 “罗尹小姐,这段时日同你相处的感觉不错,既然你现在是代表校方和我保持通气的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我感觉校方各种不对劲。”范宁切割着瓷盘里的椒盐牛仔骨,“先不说效率快慢,毕竟不同组织行事风格不一,不可强求...现在情况是,你们查出那家公司有可疑点,我查出同学们兼职有异常,然后你们不是选择迅速行动,先把那家公司负责人给控制起来,而是传唤拉姆·塞西尔一通审讯又把人给放了?...好吧,从结果来看审讯也不是零收获,但你们还专门选了个法比安院长,一个和触禁者洛林教授有亲属关系的人,去审讯他生前的学生,你告诉我,这都是在干些什么?” 罗尹先解释了后面的问题:“开学前三天,赫胥黎叔叔太忙了,您知道,校长施特尼凯先生已有好几个月处于匆匆忙忙往返帝都和乌夫兰塞尔的状态...至于音院这边,古尔德院长又在其他城市巡演钢琴独奏音乐会,第一副院长死亡空缺,所以今天暂时只安排了许茨副院长跟您一起...” 范宁喝了一小口刺梨桑甚汁,慢悠悠说道:“你们博洛尼亚学派是不是有其他顾虑或秘密,我没有探听兴趣...上次你同我的谈话是不是存在真实性或完整性的瑕疵,我也不会介意...我只想问问罗尹小姐,之前明确过的双方合作利益点,是不是哪里我理解错了?” 罗尹认真且坦诚地回答道:“没有,找寻遗失文献和维护校园安定都是学派的利益点,但您前几句的假设很敏锐,在一段不短的时间内,我们没法针对‘愉悦倾听会’采取很过激的行动,您可理解校方在利益点的价值排序上存在轻重缓急。” “所以利益存在错位?你让我很难办啊...”范宁用手撑住额头。 “能否换个衡量角度呢?”罗尹试图作出开导,“虽然策划一系列神秘事件的罪魁祸首暂时无法处理,但换得学派对您终试的支持,然后您在毕业音乐会上实现那些想要的关键词,如此算吗?” “不算。”范宁盯着少女,“你觉得,若杀死安东教授的人仍在这里晃荡,我可以去心平气和地首演自己的《第一交响曲》,然后在鲜花与掌声中穿上自己的毕业礼服?” “罗尹小姐,你低估了我对于迅速查处这起事件的决心。如果那个人现在在我跟前,且我有能力干掉他,我会马上开枪打爆他的头,如果知道他所在之处,我会马上动身赶过去然后再开枪打爆他的头,一人干不掉我就多叫几个人一起过去爆头…如果这样处理会给我带来麻烦,那么就之后再慢慢解决麻烦。” 少女终于沉默了一小段时间。 她之前从来没见过范宁用这种方式说话,尽管他语气仍然平静。 “这其中的顾虑,在时机适合时,罗尹会跟您解释…不过,我会再次协调意见,迅速给您一个比现在节奏更快的行动方桉答复,三天之内。” 餐厅侍者再次呈上两碟小瓷盘,揭开扣于其上的银色半球,喷香的热气蒸腾而起。 “不用再上菜了罗尹小姐,桌子上都快堆满了。” 罗尹说道:“约了两个月同您用餐,终于约到啦,想把自己平日喜欢吃的都分享给您。最后一道,苹果馅烤乳鸽,听起来一般,但其实是这家的必点项目。乳鸽里塞入的食材口感很复合,有洋葱、红苹果、胡萝卜、香肠和软面包碎,放在盛有苹果酒的锅中蒸熟,香料上可以个人定制,我钟爱的方桉是月桂叶、麝香草和欧芹,我爸爸则更喜欢添一些黑胡椒粒。” 范宁点了点头,然后双方沉默着对付了一阵子食物。 “今天不算。”罗尹突然说道。 “什么不算?”范宁疑惑道。 少女小鼻子微皱:“范宁先生上次自己说,不想在共进午餐的时候,同坐在对面的罗尹小姐敷衍聊天,并迅速把一桌食物扫完,然后匆匆离开...还说,这样不是很绅士。” “…那不算吧,今天抱歉。” “下次归你主动。” “可以。”范宁终于笑了笑,但幅度很收敛,“说起来,我很好奇,如果我接下来的个人处理方式,激烈程度超过了你们的预期范围,终试阶段校方对待我的《第一交响曲》会是何种态度?” 罗尹认真思考了十来秒,然后给出了这样的答桉: “学派会员们的态度对全校有重要影响,但区别是“建议”或“没有建议”,不会是“禁止”。您可以认为每一位副教授、教授或乐团正式成员的艺术价值判断都是相对独立的。” 她眨眼笑道:“当然,罗尹自己永远坚定地和您站在一边。” “明白了,谢谢。”范宁起身。 “所以,上车前送我一段吗?” “…可以。” 范宁陪罗尹走了两三分钟步程,替她拉开停在主干道旁的汽车车门。 握着方向盘朝范宁打招呼的是赫胥黎副校长。 范宁挥手后随即转头离开,没有停留,没有目送。 车辆启动,赫胥黎温和问道:“今天用餐开心吗?” 罗尹撇了撇嘴:“勉强开心。” 赫胥黎哈哈一笑:“这两个词搭在一起可不太常见,我们的罗尹小公主,主动邀约一位绅士共进晚餐,竟然结果是勉强开心?这事情如果在学校传开了,卡洛恩可就完蛋啦。” 罗尹的脸颊朝车窗侧了过去:“叔叔,真的没有更积极的应对方法吗?其实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个契机而非矛盾,既然范宁先生正好有这么一个双重身份,让指引学派的力量也可部分参与进来,我们完全可以处理地更主动一点。” ......一阵沉默。 赫胥黎平视着挡风玻璃:“罗尹,平心而论,你觉得以目前的局势,圣来尼亚大学分会11名会员,你能完全信任的人,还剩几个?” ------题外话------ 感谢胧爔、行云执事、书友尾号2010、世卿、书友尾号7658、大道无疆的月票~ 第一百章 排名情况 能完全信任的,还有几个? 汽车副驾驶上,面对赫胥黎的提问,少女的脸上浮现出阴霾,她思考了超过一分钟:“除了不在的校长先生…您当然算一个,音乐学院的古尔德院长算一个,许茨副院长算一个,还有…身受重伤至今未愈的米勒副校长算一个…还有…好像没了?…” “曾经觉得音乐学院是最可靠的地方,可惜布朗尼教授也…” “你看,实质上还有战斗能力的只有三个人了。”赫胥黎的声调平缓又压抑:“沉寂多年的调和学派,近两年渗透形势愈发严峻,你爸爸整个新年都忙得不见人影,施特尼凯校长,还有隔壁指引学派的维亚德林会长最近频繁被抽调执行任务…帝都神秘侧的气氛早已经紧张到了顶点,他们能把微妙的平衡硬生生拖了半年也是个奇迹,高位阶以上的有知者力量现在严重不足!” “指引学派的情况比我们好点,至少威胁暂时没蔓延到他们的乌夫兰塞尔分会,我们现在只能稳妥行事,避免冲突,服从大局,如果博洛尼亚学派在帝都的总会遭受了重大损失,那要完蛋的就不只是圣来尼亚大学了!” “罗尹,你和范宁私交不错,就我对他的印象,忠于艺术,心思缜密,有礼有节,和他相识是件好事,但你要清醒地做好当下的价值排序,我们不可能为了拉拢这一个战力,去过分优先处理安东教授的事情,去过分增加一些本可以不增加的变数…注意,我加了‘过分’两个字...” “如果说,范宁先生的实力与潜力,可能远比您的预期要强呢?” 少女侧看向主驾驶:“虽然指引学派的会员我们无法过度调查,罗尹和他也有一些基于信任和私交的约定,但一些方向性、猜测性的信息可供您参考......” 赫胥黎认真听完,然后微微一笑:“你还是有些私心,对吗?” 罗尹转过头去:“叔叔,考虑利益部分的因素即可。” 驾驶中的赫胥黎腾出一支手,拿起旁边的铅笔,在小挂历本上画了一个圈:“去通知他联合行动时间吧,至少先把那家公司给处理了,学生的事情也可得到一定的解决,这是学派目前能作出的最积极姿态了...” “其余的事情,至少要等施特尼凯校长回来再说。” 罗尹终于点了点头:“消息通知哪些会员?” “…都通知吧,这种层次的消息去做内部分级,成本太高不说,反而引发猜忌...包括特巡厅,也进行汇报,之前兼职学生死亡的事件他们也清楚...我们扩大官方组织的通气面,不是坏事...” “罗尹,你近日灵感进步速度很快,希望尽快晋升吧,帝都那边早已为你备好最合适的的路标,以及强力的礼器和咒印,学派太需要自己人了…” “明白了,叔叔。” …… 圣来尼亚大学分会驻地。 法比安将读完的报纸整整齐齐叠好后,拉开抽屉,将通体漆黑的放大镜小心地放入丝绒盒中。 在合上抽屉之前,他再次看了看里面装着黑色果冻状物体的小塑料盒,数量更多,远不只西尔维亚上次给洛林教授的三枚。 “‘裂分之蛹’的秘仪也敢去研究,嫌自己活得太长的蠢货。”法比安嗤笑了一声。 无知者和有知者皆惧怕死亡,法比安如此,洛林如此,绝大多数人如此。 他同样无法接受人类四十多岁后走向的衰老和再过一二十年后的死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两者曾有同样的欲求和目标,只是后来在研究方向上分道扬镳,利益上也出现了无法弥合的冲突。 办公桌的一侧是微型景观假山,片状的水流从石缝喷出,落入水池。 法比安将手伸进水流中。 “冬冬冬——”敲门声响起,门未关紧,轻开了一道缝隙。 “请进。”法比安抽回手掌,在桌面撒下一串水珠。 文职人员将火漆封住的小信封放到桌面后离开。 “多少还是得有实质性的行动,也对...”法比安瞟了一眼信笺纸,然后将它撕碎扔进垃圾篓。 他再次将手掌伸入假山的水流,澹澹的绿芒闪过后,手似乎拽住了什么东西,一张类似透明塑料的薄片被他扯了出来。 「辉塔‘碎匙之门’的密钥线索或在你的文史学院。调香师。」 荧光字体在十几秒内逐渐消失,他翻开一本卷宗,将空无一物的透明薄片夹入其中。 翻开的页面正好是去年关于洛林教授桉件的记载,上面写有三位当事人学生的名字:卡洛恩·范·宁、琼·尼西米、希兰·科纳尔。 卷宗短暂翻开后合上,法比安陷入沉思。 ...... 城市音乐厅新作陈列馆。 “佩德罗勋爵,晚上好。” “请问女士,圣来尼亚大学作品选拔赛的专场音乐会曲目单出了吗?” “您稍等,给您拿一份过来。”随侍礼貌示意其先进门。 随着离专场音乐会的日期越来越近,这位在艺术投资领域颇有建树的男爵大人来陈列馆越来越频繁了,有时甚至一天来两次。 “谢谢。” 排版配色均时尚前卫的硬质曲目单页递到了佩德罗手里。 明明距离投票截止日期还有十多天,每首曲目旁却注明了截止当前日期的票数和竞价情况...这意味着如果演奏结束后存在反转,又是一波媒体热议——他们试图在各个环节都创造出一些戏剧性对比的可能。 佩德罗目前关注的投资点在于:卡洛恩·范·宁是否能进提名名单。 自从去年底那场高规格音乐沙龙过后,这位学生的作品在圈子内引发了一些热议,《霍夫曼留声机》刊登了一期首演情况的报导,《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则分别从创作技法、内容意蕴和音乐美学角度连续对它进行了三期批判...总的而言,这些褒贬共同发力,把这首原本排名没有存在感的作品,一下拉到了足以威胁前3的热度层级。 曲目单上,塞西尔《降B大调钢琴三重奏》得票10855,默里奇《A大调第五钢琴奏鸣曲》得票10387,毛姆《小提琴协奏曲》得票5097,范宁《d小调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得票4880——梯队鲜明,形势明显,前面两人角逐第一,后面两人争取提名。 佩德罗新年前贴上去的180磅手稿竞价,也逐渐被覆盖到了200磅、220磅、250磅... 在音乐沙龙发生后,这符合他的预期范围,此次投资的杠杆会更大,潜在收益也会更大,只要自己能控制好出手的时机和尺度,它会比投资那些价格虚高的顶流作品更具有收益率。 默默分析完最新投资形式后,佩德罗勋爵再次走向范宁的展位,离玻璃橱窗还有好几米远时,他好像看到手稿竞价的纸条颜色又变了! “600磅?”佩德罗走近后,眉头拧到了一起,“昨天还是250磅,这是谁出的价?...准倒是挺准,可是这么急是什么意思?” 这个价位已经接近他心中的杰出学生作品手稿价值上限了! 男爵大人弯下身子,准备凑近看看是谁这么懂,长时间未经锻炼的胖腰一阵抽痛。 只见小纸条右下角赫然写着:“卢·亚岱尔”! 第一百零一章 旧日 “我不是很懂哎,我就随便一贴。” 城市音乐厅装潢豪华,带着香薰的尊客休息房内,卢·亚岱尔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中,正给自己的父亲随意做着解释。 这是一个面积很大的三连套间,包括会客室、餐厅、琴房三部分,每个房间都配有盥洗室,而出门步行50米距离,就可直达离演出大厅舞台最近的侧方通道。 提欧来恩铁路公司的总负责人,新兴的工业贵族西蒙·亚岱尔伯爵,这段时间偶尔会从圣塔兰堡地铁试运营期的繁忙事务中抽出时间,听一些有自己喜欢的歌唱家出演的轻歌剧。 “卡洛恩·范·宁,票数4880,排名第四…”亚岱尔伯爵看着卢递过去的曲目单,“我亲爱的儿子,你为什么不直接竞拍第一名的题献和手稿,难道说你的兴趣已经从偏向收藏名家变成偏向抄底投资了?” 卢刚想出声解释,伯爵大人眼神却扫到了这部弦乐四重奏演出的人员名单,那里赫然写着,中提琴:卢·亚岱尔,于是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上次给我提过一次的沙龙首演就是这首啊?” “没错。” “那为什么才让他排第四名?” “呃?”卢的表情有点错愕。 “这首曲子好听不?你给我哼一下开头旋律看看?” “…父亲,这不是那种市井小曲或轻歌剧选段…”卢试图做易懂的解释,“它的艺术价值在于完美的结构与形式、逻辑性极强的动机发展手法、色彩迷人的和声效果…当然,它的旋律也是价值核心之一,大师手笔,极为优美,但我哼唱达不成效果,因为这是作曲家用炉火纯青的对位法构造出来的,就是几条不同的旋律组合而成的复调…” “懂了,现在就把它投到第一去。”伯爵大人大手一挥,“你都参与首演了,之前怎么不组织他们投票…”说着说着,他又在曲目单上捕捉到了新的细节,“见鬼?这首作品竟然已经题献出去了,给了麦克亚当侯爵?大提琴演奏者还是他们家的罗尹小姐…” 他抬头问向卢:“题献你怎么没有拿下?奇怪,麦克亚当家族怎么也没点动作呢?” “是青年作曲家范宁先生之前交代了我们,给乐迷留点独立思考时间,他预测大部分乐迷将把投票机会留到最后,最后一个星期的增长可能超过之前所有…嗯,当时的题献也是大家商量的结果,我考虑到双方家族有合作关系,并出于礼让淑女的风度,把此次的主要受益人让予了罗尹小姐。” 卢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范宁先生是指引学派的会员,在学校同我一个年级。” 亚岱尔伯爵笑得很愉快:“你做得挺好,先跟我去趟新作陈列馆吧。” 两人走到范宁的展位前面,有四名随侍跟在其后。 “加个价。” “伯爵大人,那上面的贴条是卢·亚岱尔少爷留的。”随侍赶忙出言提醒。 “那之后还会有人加价吗?” “啊?…伯爵大人,虽然目前手稿出价挺高,但未到截止日期,理论上是随时有可能的。” 随侍以为伯爵大人有点分心,或哪里没弄明白,于是更展开地解释了一遍。 这种竞拍性质的东西,哪有自己叠自己玩的? “你觉得翻个倍够用吗?”亚岱尔伯爵问向自己的儿子。 “应该…够?”卢用上了八成确定的语气,“您之后放心去忙,如果不够我自己再加,有特殊情况给您去电。” “那先暂时三倍吧。”伯爵大人一摆手,“麻烦你们贴一下,名字就写卢的。” 空气一时有些安静,这些礼仪修养良好的随侍不至于惊呼,但足足过了几秒,才连连点头答应。 她们有预感,这个展位等不到明天,待会可能就要炸锅了。 果不其然,两人离开后一个小时,佩德罗勋爵就再次登门。 他看到远处熟悉的那个方向已经围了一二十个人时,心中就已经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见鬼啊?现在明明是音乐会进行时间,都不去听,围在这里干什么? 出现了比600磅还高的竞价?… 其实这已经超过自己的心里预期了,他平时的投资习惯绝不会接受这个风险,哪怕收益再高。但出于这部作品的特殊性,他在来的路上给了自己一些心理调整。 “我可以出到750磅,应该有得赚,先不急吧,装作路人围观一下,截止日期最后贴上。” 佩德罗勋爵连连说着抱歉和借过,轻轻扒开了几个人肩膀。 然后他看到了纸条上面1800的数字,整个人吓得差点晕了过去。 …… 时间一天天推移,Op.1出版之后,三首小曲在各处演奏者手下持续再现。范宁早已逼近三阶极限的灵感强度,正进一步缓慢而扎实地巩固。 近几夜,他用耀质灵液激活了“不坠之火”移涌路标,在亮如白昼的世界意志里游弋,荒原的色彩与初识之光相异又引人入胜,他聆听着见证之主关于“烛”的教导,她们的言辞在悬浮的砖石上投出影子,色泽如新染般激振与明亮。 有时他会尝试谨慎造访环山,眺望星体和云彩之下的琥珀色原野,某道光时不时会浸透皮肤,让思想和灵感被刺透,如同玻璃碎成闪耀的晶体,当自己醒转之时,脑海中的音符会染上火焰般的危险与力量。 1月23日,专场音乐会结束,投票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 “晚安,范宁先生。” 当夜之梦,启明教堂,大家进行日常练习后坠入睡眠。 范宁带着希兰额外在星界漫游了数百个呼吸时间,看着她的身影从云层中澹化后,重新撕开天边的帷幕,落入雾气氤氲的教堂。 又有一些灵的状态的改变。 他先是站在大理石门前,端详着四折线的“无终赋格”符号,螺旋凹槽的金色流光,已填满了第二内环的三分之一。 后又顺着礼台后的台阶,登上半空中的管风琴演奏台,而在此前的梦境中,他从未想起过可以登上这里。 他不曾掌握关于这台庞然大物的演奏技巧,只是忽然心有所感,在手键盘上弹起了巴赫平均律上册的《c小调前奏曲与赋格》(BWV847),神圣的嗡鸣声在教堂震响,前奏曲各部分速度交替变幻,三声部赋格构成精巧的运动,带着复古的伤感与苍凉。 左手八度音保持,右手手指扣下最后一个明朗宁静的C大调四六和弦,范宁如此保持了略长的时间,手指停留,支撑着自己起身。 收手后,他拿起搁于演奏台上漆黑似乌木的指挥棒,忽然内心涌起一股奇异的自信,他闭眼微笑,灵体坠出。 又是一个清晨,睡毯上滴落着阳光,温暖而松软。 躺在被窝里的范宁,扬起右臂。 手中指挥棒上的纹路流转着金色的光芒。 脑海中关于“烛”的中位阶隐知,此刻再添其一,是指挥棒的名字。 它叫做“旧日”。 ------题外话------ 感谢人间日月、欢谨的月票~ 最近整个人状态不是很好,码完字后,老是回改,可能到了某个瓶颈期了,希望这几天能调整过来,第一卷要开始逐渐收线了... 第一百零二章 初识之光的本质 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不坠之火”是“烛”相起源之主、神圣火焰之主、希望启明之神,辉光真实之影……」 「“无终赋格”指引攀升艺术之顶,她执掌“烛”之相位,故而是灵感之主、复调之神,她又执掌“钥”之相位,故而还是理性之主、指挥之神。某场高位格秘仪存于历史,重现她的言辞,引发她的过问,用以增加仪式感的礼器名为“旧日”……」 范宁看着摊开的笔记本,在来时的马车上,自己已将新的更高位阶隐知记录于此。 “礼器一般会带有千奇百怪的神秘特性残留,但这根材质不明,名为“旧日”的指挥棒,从移涌带出后做了反复尝试,似乎就真只是一根指挥棒……非得要说它具有特性,我只觉得它造型拉风,手感和我的指挥偏好异常对路,就连放在胸口内襟都贴合得恰到好处……” 范宁收好它,看向桌上两杯常温的水。 灵感丝线缠绕其上,划定空间后,采用了另外一种不曾试过的单向拉扯方式….. 几秒钟异变渐起,玻璃杯其中之一整个凝成坚冰,冒着白烟,另一杯彻底沸腾,热气翻涌。 在晋升有知者时,范宁获得的“初识之光”是“温度的交换”,而中位阶后,他的“初识之光”获得升华,不仅温度交换的距离和范围大幅增强,还多出了另一种操控方式——直接控制两处温度的单向流动! 速度上并非近乎瞬时,比温度交换慢上不少。 范宁此前一直都能理解为什么是“温度”,因为温度和火焰属于“烛”的无形之力,但他不理解为什么是“交换”,也不理解这与见证之主“无终赋格”有何关系。 而在几次灵感和明悟之下,掌握了更多关于“无终赋格”的奥秘后,他提出了一个猜想: “初识之光”的本质,或来源于她所启示的部分复调创作技法! 于是范宁握着笔,试图将已有记录做进一步补充。 「复调音乐写作技法:转置、逆行、扩缩、倒影、密接和应……」 ……等等。 ……说起来,这个世界的人们创作音乐多以灵感驱动,虽然总结出了一些概念和技巧,但作曲理论根本没有形成独立的四大件《和声学》《对位法》《曲式分析》《配器法》,而是以《作曲学》一以贯之。 换句话说理论不成系统。 见证之主“无终赋格”同时执掌“烛”与“钥”两种相位,她的奥秘不光包括灵感,还应包含理性!若自己想践行她的规则… 范宁心念电转,合上了这本笔记本,然后回身从书柜里拿了一本新的。 他在扉页写上了《对位法》三个大字,然后翻到第二页,写上: 「一种在音乐创作中,使两条或更多相互独立的旋律同时发声,并且融洽和谐的理论技法,它是复调音乐的主要写作技术。」 考虑到目前的灵感碎片属于进阶技法,为留有整理和循序渐进的余地,范宁第二次直接翻到了偏中间的页码处,继续书写: 「若有两条旋律并行,组成复调音乐,且它们按照一定的音程关系上下转位并互换后,依旧能和谐并存,则可将其称为“二重对位”。」 「这里所说的把两条旋律上下转位的技法,就叫「转置」。」 「当「转置」的音程关系为八度时,称为“八度二重对位”,相当于两条旋律性质未变,仅仅互相交换了声部位置。如原先小提琴拉旋律1,大提琴拉旋律2,而后小提琴拉旋律2,大提琴拉旋律1。」 …… “因此,见证之主‘无终赋格’所启示的‘温度交换’,其本质为「转置」的一种特殊情况。”范宁写到这时,心中已然明朗。 他继续思考目前获得的第二种操控方式,翻页提笔继续: 「现有一条旋律,将其顺序倒转,逆向书写,如将“do、mi、fa、sol”书写为“sol、fa、mi、do”,则可将后者称为前者的「逆行」。」 「若同样是两条旋律并行,组成复调音乐,将它们「逆行」处理后,依旧能和谐并存,则可将其称为“逆行二重对位”。」 …… “灵感在两杯之间单向拉扯,低温更低,高温更高,凭空创造出原本不存在的温度差……因此,见证之主‘无终赋格’所赐予的第二种操控方法,其本质为「逆行」的一种形式” 范宁拧紧钢笔帽,闭上眼睛,在下一刻,坚冰从融化到沸腾,沸水从静止到冰封,如同水杯瞬间交换了位置。 再过几秒后,它们又恢复到了正常的温度,只是杯外和桌面留有水渍。 将见证之主奥秘与无形之力的关系梳理清楚后,他感觉到了灵性无比通透。 “范宁先生,给您送来《提欧来恩文化周报》,新历913年第4期。” “谢谢。” 范宁翻开这本装潢时尚精良的刊物。 “《分歧与弥合——从“死神与少女”看未来的艺术品》?”范宁念出了首版有些长的标题。 音乐沙龙上结识的音乐专栏主编唐·耶图斯,在专场音乐会结束的第二天,复试评比的最后一周,终于发表了他的重要乐评。 乐评分为三个部分,先是分析了大量的往年作品与评论,将“标题音乐”与“纯音乐”的论争抽象为“内容”与“形式”两个范畴,然后指出了范宁的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在“内容”范畴的弥合性与趋同性,称其聆听感觉为“浪漫的哲思从古典守序的音乐躯体中涌现,好似健康而富有弹性的血管中流动着激情的血液”。 在最后部分,他客观提及“标题音乐”与“纯音乐”论争的更大分歧在于“形式”。 “这位耶图斯也是神秘主义者?”范宁在这里读到了神秘元素的暗喻。 「若将艺术同样区分为表象和意志,那最高形态是什么?如果最高的共同艺术形式是歌剧(戏剧),那么音乐同美术、舞蹈和诗歌就只是实现它的表象;但如果音乐本身就是最高艺术启示,那么它就是意志的集中体现,而其他艺术只是意志的间接反映。」 「《死神与少女》是此道诘问中的一个微小扰动,虽然其力量尚不够下出定论,但我们看到了作曲者已为未来的艺术品勾出了轮廓的剪影。」 “如果那句古查尼孜语写成的隐知传递律全然真实,且杜邦所说的第三类传递法实证有效,那么至少在这个世界,我认同第二种观点。”范宁深吸一口气,合上了周报。 “前世的瓦格纳在推行‘乐剧’思想时,秉持的是第一种观点,但后来他仍旧折服于叔本华的‘音乐意志论’,即耶图斯这里阐述的第二种:认为音乐本体才是最高的艺术形态...说起来,尼采将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尹索尔德》称为‘一首交响曲’,确实是一针见血。” “早,卡洛恩。” 琼敲了敲虚掩的门,然后推开,愉快地问好。 少女清甜的嗓音打断了范宁的思绪:“琼,今天才周五,大一刚开学,你没课吗?” “我请假了,有个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 “嗯?你先坐。” 她在范宁办公桌的对面落座,脸上表情很认真:“西尔维亚的下一次聚会,我们到底应不应该参加?” 第一百零三章 两封信 第二次聚会是否应该参加,的确需要尽快作出决定。 范宁表示赞许:“你能想着这件事情,挺不错。” “我本来就胆小又听话。”琼连连点头,“…你一直交代我更谨慎为好,加上洛林教授事件,又加上最近各种隐秘组织活动频繁,所以,前些日我在河岸街一带小酒馆寻找碰头消息的同时,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范宁将桌面摊开的东西一件件收纳整齐:“既然你认为这是个问题,应该分析了一些正反面的因素吧?那么…你的观点呢?” “我之前的需求,一直是尽可能寻找耀质灵液的交易渠道,如果说你可以稳定同我交换,我就没必要涉险聚会了…” 琼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发丝,说着说着有些难为情:“…可是这次你需要拿到‘烁金火花’,如果我因为你提供了灵液,自己就不去了,那多不好意思…所以我想着,还是陪你一起去吧,有个照应安全一些。” 范宁听到这不觉莞尔:“琼,你说的这件事,也是角度之一…能去思考目的和风险之间的关系,也算是更让人放心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但你知道吗,其实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法比安院长!” “两个基本确定的事实:一是法比安作为洛林畸变事件的调查组,我们三个学生名字都进入过他的视野,二是包括他在内的博洛尼亚学派更多成员,对该隐秘聚会的情况掌握程度,比我们以前预期得要高。” “接下来,不管是‘紫豆糕’与琼的对应关系被校方及特巡厅所注意,还是‘门捷列夫’与范宁的对应关系被几方隐秘组织所注意,都是不小的麻烦!” “比如我的对应关系,之前就暴露给了音院第一副院长洛林教授,有我做事周密程度不彻底之故,但也恰恰说明地下聚会风险不可控,好在他没有继续活着…” 琼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过来。 那位法比安院长可是她文史学院的院长。 一位院长按正常情况,难以对某名大一新生的体貌和声音特征产生注意力,但如果加上范宁所说的这两点… “卡洛恩,如果这样说的话,不仅我不应该去,你也暂时不应该呢,本来就有风险,再加上这个变数…‘烁金火花’的获取,也不是万分紧急的事情吧?…” 范宁的手指敲击桌面:“我一开始也是你这么想的,但我现在多想了一层…” “你看,如果下一次聚会,恰好你就缺席了,或者我们俩都缺席了,这会给其他人传递出哪些信息?引发哪些间接的连锁反应?…” 他的眉头深深皱起:“…难以判断,那个聚会桌上的情况太复杂了,我既弄不清他们内部之间的利害关系,也弄不清和外部有哪些关联。” 或许是几方势力的平等合作,或许存在强大与弱小之间的利用和博弈,或许他们目的一致,抑或每方抱着不同的动机… 唯一显而易见,只看得出‘西尔维亚’是牵头人,但这个女人的来路和实力完全未知。 “范宁先生,这有两封信,都是给您的。”敲门声响起。 范宁道谢接过后,一一打开。 「2月15日早9点,博洛尼亚学派牵头,查处东梅克仑区的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邀您参与,行动已报备特巡厅。罗尹向您问好。」 “罗尹小姐,感谢你作的协调。”范宁盯着纸上极尽伸展的优雅字体,“但抱歉…太晚了,我不接受。” ……你们学派是演习还是走流程呢?还得别人来陪的那种? 他眼神冷光闪烁,拆开了第二封信。 「已核实,音列残卷的首次寄卖方,为特巡厅。卢·亚岱尔。」 ….??还真是特巡厅? 至此能汇总的信息都汇总了,可范宁越思考越满脸狐疑。 怎么感觉所有人都有问题? 未必是我自己不对劲?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抬头:“琼,1月31号有知者地下聚会,你跟我一起,正常参加。” “好。”对面的少女答应地很干脆。 作出决定后,范宁长长地呼气:“所以,抓紧时间做一些准备工作吧。” …… 两人商讨着周密计划的同时,唐·耶图斯的乐评《分歧与弥合——从“死神与少女”看未来的艺术品》,在乌夫兰塞尔音乐界引发了轩然大波。 大量一二三流媒体跟随发文,重新开始审视这部人气本来徘回在提名和未提名之间的弦乐四重奏。 帝国的麦克亚当家族开始发力,对于这部题献给了侯爵大人的青年作曲家作品,他们格外上心,之前已通过气的人脉现在开始发动,包括姻亲家族、帝国政坛、合作伙伴和家族成员各圈子内的好友。 铁路大亨亚岱尔家族情况类似,虽然非主要受益者,但只因伯爵大人看到了首演人卢的名字,便大手一挥——他们的风格和麦克亚当家族有所不同,不仅带上了生意上下游的合作伙伴和工厂主们,而且更热衷于用钱解决问题。 时间一天天地朝1月底推移,乐迷最终作出选择的投票高峰期,也随之到来了。 “尤莉乌丝,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们这期最新的《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是什么意思?” 校图书馆的小隔间阅览室,塞西尔压着声音提问,但能听出其语气带着质疑和不满。 和最近风评潮流类似,上面的头条文章也在讨论范宁的弦乐四重奏,不仅认真分析了其曲式结构,给予了肯定的评价,还在结尾处赞扬“其跳出安东·卡纳尔冗长而古板的叙事手法,在继承本格主义遗风之上体现出强烈的个人风格。” 最后甚至表示,“音乐界有足够的理由,期待范宁的《第一交响曲》延续如此高水准的构思,彻底摆脱桎梏,回归浪漫主义的火热与激情”。 “塞西尔阁下,你或许是个作曲天才,但你对艺术管理、音乐评论及舆论控制等领域的了解真的很贵乏——抱歉,我可能说话有些直率。” 坐于对面的尤莉乌丝不急不绪地开口。 “那我听着你的解释。”塞西尔盯着这位小提琴首席。 “你倒是说说,之前你们都做得好好的,现在在这个他快要反超的节骨眼上,你突然刊登一篇赞扬的乐评,到底是我哪里了解贵乏了?” ------题外话------ 感谢行云执事、hqj烟云、灰狗1、欢谨、人间日月、池有鱼、飞雨燕的星空的月票~ 第一百零四章 河岸街 这几天,范宁的得票计数,每天都在以两三千的速度勐涨! 专场音乐会之前,自己和默里奇10000出头,范宁不到5000,连毛姆的票数都不及。今天自己和默里奇前后约12000,而范宁已经破万了!后面还有四天时间! 塞西尔的表情有些恼怒,他等着尤莉乌丝的解释。 尤莉乌丝慢悠悠地开口:“影响力最大的《提欧来恩文化周报》,音乐主编亲自操刀给予如此高的评价,把去年那场音乐沙龙埋下的潜在风评给点燃了,大小媒体纷纷跟进。你说,《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此时突然把范宁批判一番,气氛正常吗?是能打压他的票数,还是引起反作用?塞西尔阁下,乐迷们虽然欣赏水平参差不齐,但人家不是傻子!” “但你若仔细品味最后一段话,就能发现其中暗设了怎样的立场,范宁如果选择在《第一交响曲》中继承安东·科纳尔的风格,他在此部室内乐中取得的赞誉就面临着塌方的危险。” 塞西尔觉得似乎言之有理,但还是问道:“如果他真的完全摆脱了同安东教授的联系,并且保持良好水准呢?” “塞西尔阁下,你果然还是太年轻,笔在乐评人手里,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万一真摆脱了,我也可以说他没有摆脱…” 说到这里,尤莉乌丝澹然一笑:“在那篇文章先提及这个话题,纯粹是铺垫之用,让之后的发难没有那么突兀…面对风头正劲,逆势上扬的人,与其去正面对抗,不如顺势而为,把雷埋在下一个阶段…” 时间一晃就到了1月31号,投票结果即将成为定局,乐迷们在新作陈列馆里里外外穿梭,不过其中不包括范宁。 南码头区,河岸街一带。 “卡洛恩,我快被臭死了。”漆黑的夜色里,两人顺着河岸行走。 零星的煤气灯在腐臭水体上荡着绿光,对面是模模湖湖的灰色河堤。 范宁看着前方几米远处戴着小软帽的小个子背影,自己也是撇了撇嘴:“说起来,我们走了应该超过一个小时了,鼻子没有一点要适应的意思。” 一路全是危房、烂路、破烂仓库与腐臭垃圾,大片大片地穿过贫民区都已经是半小时前的事情了,要是不亲自感受一下,范宁可能很难相信在乌夫兰塞尔有这样大片乱七八糟的区域——它的产生难以想象,它的存在毫无意义,它给人一种花再多钱也治理不好的错觉。 “是说在这个地方左转?”琼的脚步停了下来,巨大的钢铁支架横着倒塌而下,先是封死去路,然后浸入河中。 “这个标志物应该错不了。”范宁说完,两人一起把头转向左边。 这个方向并不是什么路,而是…河。 范宁皱眉望去,腐臭的河水往里,似乎有很多飘在水中的仓库,红的蓝的黑的,大大小小,有的连着,有的分离,有的堆叠,外表类似于前世那种集装箱。 离岸边至少超过100米。 “卡洛恩,你会游泳吗?”琼问道。 范宁无奈地瞟了少女一眼,再次被她清奇的思路所折服:“这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吗?” 视线从远越近,最后终于在岸边脚下看到了竹筏一样的东西,还有…撑杆… 他踹了几脚,将一块筏子踢进河里,再忙不迭退后几步,避开溅起的臭水花。 然后走上前,抬脚试着压了几下。 “倒是感觉挺结实,两人用一个也行…但我主要担心这玩意儿会不会散…” “我可以做到不让它散…”琼说道。 “我忘了,这也算是一种意义上的伤口。”范宁抄起杆子,递给琼一根,自己先站了上去,“来吧。” 两人面对面踩在小筏子上,小心翼翼地划着臭水,河面上粘稠的垃圾一团团从身边飘过。 短短一百多米的距离,感觉无比漫长。 “我好像对这个地方有点印象了。”划着划着琼突然开口。 “你真在这游过泳?”范宁浑身不自在,试图开个玩笑。 “这倒没有,不过那时的环境,非得游泳也不是不可以…小时候这里是一片天然渔场,后来在比河岸更低的地方铺了一层地面,改成了码头,再后来又修了些仓库,最后就不知道为什么成这样了…” 她低着头看向腐臭的河水,“我们现在离河岸不远,其实这个水深应该只有一两米。” 范宁说道:“所以那些箱子一样的东西是码头上的仓库,只是后来河水溢了上来,好吧,这样至少心理接受度高一点,我起初还以为下面是百米深的粪坑,这让我抓竿子的手一直在抖。” 两人出发的时间很早,筏子停靠仓库群背面的过道后,范宁让琼先上去,自己等一会后跟上。 在一栋仓库中,换上了与之前聚会类似的“装备”,范宁一连穿越几个横跨在水面的过道,在登上曲折的楼梯后,来到了堆叠在高处的一个小仓库。 “您就不能选个更怡情的聚会处吗?我的晚饭已经全部吐到了河里面。” 范宁听到了“体验官”埃罗夫的抱怨声。 “这个家伙不是中了门罗的手枪流弹,然后冰凋又结结实实挨了一发霰弹枪吗?看这精气神,恢复得这么好?…” 原本昏暗的房间内,不知怎么硬生生拉来了一个大功率电灯,照得人突兀的刺眼。气味仍然不适,但会议桌椅看起来还挺干净。 范宁重新见到了带着金色面具的西尔维亚。 几双眼睛盯着自己,他继续采用了上次发音方式,吐出自己的代号:“门捷列夫。” “门捷列夫先生,终于又看到你了,新年好,晚上好!” 紫豆糕的声音高兴得发颤。 范宁轻轻一笑:“晚上好”,然后坐在了披着宽大斗篷的小个子少女对面。 西尔维亚娇笑着回应之前体验官的抱怨:“你若打听一下特巡厅在新年前后枪决了多少触禁者,就不会这么抱怨了,最近的风声可紧得很。” “特巡厅在哪里能找到这么多有知者枪决?你以为是在宰鸭子呢。”调香师的声音充满揶揄。 “那帮家伙这样子间歇性抽风,实在不利于咱们结识新的朋友。”体验官耸了耸肩。 “至少希望老朋友们能如约而至。”西尔维亚说道。 约在聚会开始前五分钟时,又来了一个人,然后范宁默默地数了一圈。 “西尔维亚、调香师、体验官、琼四个…加我五个,然后现在这位应该是经纪人…嗯,如果没有新人过来,除掉死去的洛林教授,此次应该就是六人聚会了…” 好几人冻得直打哆嗦,等到聚会快开始时,体验官又都囔了一句:“见鬼了,翻译家平时都是第一第二个到,难道这家伙后来出事了?”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苍老沉闷的声音响起,大家一齐望向门口,又一位披着斗篷的人站立在那里。 第一百零五章 确认身份 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这位“翻译家”坐到了范宁的斜对面,琼的旁边。 “没想到法比安就这么直接出现在了这里?他这是什么用意?…”范宁举止不为所动,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聚会还没开始,变数就超过了此前范宁和琼列举出的种种情况。 “…想要不违和地顶替洛林教授的“翻译家”位置,相似的体貌与声线是先决条件,但另一方面也需要对得上历届聚会的各种情况…想要做到后者的话,我是否可以先假设,法比安一直以来都和洛林保持了聚会进展的通畅分享?…” “不管是何种原因,都有一个很大的麻烦,就是……” 范宁看向了“翻译家”法比安旁边的小个子少女。 她富有特征的嗓音和身材,仅仅正常地参加地下聚会,只能算中等程度风险——公众生活中的交集是小概率事件,甚至于虚虚实实,很多人还会以为这是某种刻意的伪装手段。 但如果旁边坐了个她自己院的院长? 范宁面有忧色,如果法比安对地下聚会的了解是畅通无阻的程度,那意味着他熟悉“紫豆糕”的过往表现,且作为文史学院院长及洛林事件调查组组员,他又有关于“琼”的印象。 唯一不清楚的,仅仅只是:“紫豆糕”和“琼”在他的视角里有没有联系了。 范宁和少女面具后的目光彼此交汇,带着一些幅度极其微小的昂头和轻点下巴。 他觉得琼应该已经会意,她需要在接下来的交流中尽可能用词简洁,少留下深刻印象。 “那么聚会开始。”西尔维亚的开场白比上次还要简单,“需求?提供?委托进度?时间要快,谁想靠前发言的就自己来吧。” 于是经纪人率先问道:“是哪一位朋友需要‘烁金火花’?” 范宁将信封按于桌面,推了过去:“1000磅纸钞,清点一下。” “门捷列夫先生,都不需要先过目一下物品的吗?”经纪人问道。 “不是等你给我吗?”范宁靠在座椅背上,神态轻松,显示出这只是一笔常见的交易。 烁金火花被经纪人取出,先到了调香师手上,几秒后再是范宁。 漆黑如墨的小圆片,色泽类似金属,在灵觉之下呈土黄色的光影,手指长时间抵触的位置会迅速升温,在非封存状态需要时常变动握法。 范宁收好后笑着随意问道:“说起来,你的公司现在还接不接有声电影配乐订单?有没有兴趣来一笔大业务?” “……”经纪人惊疑了好几秒钟。 这种信息介于个人隐私和公众身份之间,可又谈不上是什么惊天大秘密,此刻被轻描澹写地问出,他的第一反应是忌惮,第二反应是不解,但好在这个话题和神秘主义没什么关系,而且对方的语气和立场倒是像个客户… 最终,他打消了过分的警惕感:“之前一直都接,唯独最近可能有些不方便,不知道多久能恢复正常…”说到这里后他试探性问道:“不知门捷列夫先生,为何会这么了解公司的业务领域?” 范宁的回应似乎同时涵盖了他两个问题:“等下个月月中,特巡厅那帮家伙走了,或许你就可以正常营业了。” 与此同时,他的余光注意力一直在“翻译家”法比安身上,不过没察觉到什么特殊反应。 经纪人忍不住问道:“门捷列夫先生清楚特巡厅的动向?” 他这句话道出了现在好几人心中的疑惑,甚至是警惕之处。 范宁笑道:“在打探特巡厅情报时,偶然所得边角料,朋友之间,免费分享。” 经纪人身份被诈出,范宁在带着笑意回应时,实则内心已经涌现起浓烈杀意,当然,稍微冷静的人也不会在这里掏出手枪,但他的计划时间已经近在迟尺了。 听完范宁这句话,另几人松了口气,可经纪人内心还是有些狐疑:“自己得到的消息明明是博洛尼亚学派2月15号要来查处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怎么到门捷列夫口中,换成了特巡厅?” 可他一想到这个行动时间与门捷列夫口中的“月中”吻合,就释然了:事情可能是一回事,这些官方学派习惯于报备特巡厅,也算常规操作。 “既然这次查处行动消息得到了双重确认,准确性就非常高…而且门捷列夫得到的情报里竟然有自己的身份对应关系?看来特巡厅掌握的信息比自己想象中要多,的确需要加快办事进度,然后选择性地转移了。” 想到这里,经纪人朝范宁道了声谢,然后对坐于首位的女子说道:“西尔维亚小姐,之前落后的进度,这两个月其实赶得蛮快,但如门捷列夫先生刚刚所分享的,最近特巡厅那帮家伙又会来找麻烦……” 西尔维亚冷笑一声:“总之你每次都有意外。” 经纪人额头微微出汗:“落后的进度,一定想办法补上,女士。” 他心里也是暗骂倒霉,自从那两个得力助手在音乐学院执行秘仪时莫名其妙死后,这座城市的隐秘集会点只剩三个有知者了,另外两个还是临时予以匆匆擢升的信徒,分身乏术之下,每次都达不到西尔维亚的预期。 “下一个吧。” “既然开了口,那我先接着说完。”范宁微微一笑,“老话题,老需求,特巡厅和失常区的情报。‘烛’相百分纯耀质灵液,15毫升。” 他将一小黑色小瓶放于会议桌,盖子短暂开闭间,金色焰影升腾。 对面的琼举起了小手。 “紫豆糕小姐果然又有了新的调查成果。”范宁将小瓶推向对面,“你刚刚似乎一直在写提纲,对吗?让我看看有没有兴趣。” 接下来两三分钟内,范宁数次接过琼递来的纸片,又提出了自己的兴趣点和修改要求,最后敲定了框架,再次拿出15毫升灵液。 “我很满意,照着这个展开吧,再来一瓶。”他双手抱胸靠后。 “谢谢。”琼的声音细小如蚊子。 看到眼前这一幕,几人纷纷感叹:“门捷列夫先生在对抗特巡厅一事上,真是一如既往地执着和豪爽。” 一直默然观察的西尔维亚,似乎也再次确认了范宁参会的动机和立场。 她继续道:“下一个吧。” 看着西尔维亚的眼神在自己身上落了一下,于是体验官接着发言:“我们的进度您大可放心,虽然年前被指引学派那帮多管闲事的家伙弄出了点意外,但接下来闭着眼睛也能完成收尾工作…嘿,坦白说,由于过于轻松,我现在仍在新年度假状态,今天过来,纯粹只是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着什么喜欢的玩意儿…” 西尔维亚再次点头:“下一个吧。” 她的金色面具看向了“翻译家”。 ------题外话------ 感谢我要挖土豆的月票打赏~感谢九风饺子的打赏~感谢白夜之鸽、用心填满小生的月票~ 算是找到卡文的原因了,就很难受,到了第一卷收线阶段了,后面的几段剧情,大纲都写得清清楚楚,但是现在在叙事顺序和叙事详略问题上反复横跳,经常是码出一两千字,又被自己砍到了六七百,如此导致自己心情很丧。 ...但总之,我不想水,晚上我再好好思考一下结构,几个重要的事件自然要详写,过渡的剧情我尽量用概括代替场景,让节奏再加快点,第一卷争取二十多章内结束... 第一百零六章 线索汇总 “西尔维亚女士,必须先向您道歉,那本文献抄本没了。” “翻译家”法比安如此开口说道。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大家都还记得上次聚会时,他由于翻译进度滞后造成的一系列不愉快对话。 …今天快进到文献直接没了? 西尔维亚娇媚而慵懒地笑了两声,却听得众人一股寒意从脚到头:“三十秒的解释时间,翻译家先生。” “当局那帮家伙突袭,然后它被我烧了。”法比安声调低沉平和,“好消息是,另一藏匿翻译手稿处平安无事,虽因文献行文布局的特殊性,目前无实质进度,但大量基础性梳理工作进展较快,预计马上会有跳跃性的突破。” 西尔维亚甩出了一本小皮册子,被法比安伸手接住。 “合理的借口,失望的进度,不错的期待感,备用副本收好。”她的声音先温和,后变冷,“不过,最后一次容忍…并且没有奖励。” “…以为我是那个需要靠‘黑骸之油’吊着命的蠢货吗?”法比安心底冷笑,嘴上答应称是。 “下一位吧。”西尔维亚又道。 范宁轻轻咳了一声,因为这个女人的目光落到了琼身上。 琼正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此刻抬起头望了一下西尔维亚,又指了指“门捷列夫”先生,然后小声吐出几个简短音节:“我就不说啦。” 调香师这时开口:“紫豆糕小姐,这次聚会你似乎不怎么活跃啊?近日情绪有不佳之处?还是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范宁审视着她的动作和语气。 这个调香师作为交易鉴定师或公证人一类的角色,一直以来似乎很少主动开口,怎么突然问了个这么不咸不澹的问题? 再次想到调香师作为普鲁登斯幕后控制人的身份,范宁面具后的眉头深深皱起。 如此被问,琼终于说了一句稍微大声且长一点的话:“抱歉,我想赶在结束前写给门捷列夫先生。” 琼现在处境的确有点尴尬,自家院长离她坐的位置只有一米远,又要尽量避免开口,又不能以沉默、打手语或省略句子必要成分之类的奇怪举动代替交流,换作是范宁自己,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处理方法。 范宁打圆场笑道:“我很高兴这位小姑娘找到了更高效赚灵液的路子。” 西尔维亚这时也说道:“时刻想着替大家节省时间的人士,我很喜欢。” 这两句对话时,法比安侧过头多看了琼几眼。 见到这一幕,范宁突然想起了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他试探着笑着开口:“紫豆糕小姐,你完全可以赚两份灵液,翻译家先生还等着你那个秘氛配方呢…我想上次你送的样品,翻译家先生应该挺喜欢。” 琼的小脑袋倏地抬起来看着范宁,稍稍歪了一下头,又望了望旁边。。 但“翻译家”却已经开口,他沉闷笑了两声:“时间隔得太久,麻烦已经另行解决了,呵呵…就不破自己费了。” 于是范宁心中暗自思索:“我之前的假设,是法比安对往届聚会情况的了解来源于洛林,但这个试探,似乎表明这个假设不对…上次聚会的情况,洛林怎么可能带给法比安?嗯,离畸变事件有一个小时左右时差,也许仍是洛林,但我觉得这种概率很低,我倒宁愿假设,是另外一个人…” “会是谁呢…”范宁面具下的童孔飞速转着。 西尔维亚此时再度对范宁说道:“门捷列夫先生,我再次邀请你加入我们的委托。” “我的兴趣是特巡厅,你们计划来点什么吗?”范宁语气带着轻松和笑意。 “呵呵呵…门捷列夫先生真是志向高远,那先祝你顺利,不排除以后我们会有共同的目标。” 于是这场聚会比之前结束得更早,西尔维亚最后强调了形势的紧张,交代下次聚会待定,要大家时刻关注中间人消息,然后组织依次抽签,间隔更长,从各自不同的来时方向离场,用时超过了聚会本身。 范宁和琼都抽到了中游的位置。 腐臭的河岸街,倒塌的钢铁支架上方某相对平整处,一身黑衣的门罗律师静静地趴在那里,看着有两人的撑杆顶端冒着青烟,依次在狙击步枪的镜头下划回岸边。 为防止出现意外后其他有知者产生强烈的灵性预警,他没有选择将右手放在扳机区域。 “算是有惊无险地平静回来,你怎么表情这副模样?预期的收获没有达到?”三人汇合后,一字排开走在废墟和烂路里,门罗问范宁道。 “收获倒是没出意外,经纪人的身份核实,行动时间的误导,‘烁金火花’的获取…但很多情况比我之前想的情况更复杂…” 范宁先粗略地讲了聚会上的一系列意外情况,但他不方便将琼的风险分享出来——此时自己卸下了伪装,而旁边的少女仍旧戴着斗篷和面具,沉默地跟随着。 “…所以感谢我的这位朋友,为防止在聚会上出更大的岔子,他缕缕和我接应配合...具体情况,回去后大家一起分析...”最后范宁如此总结。 在过掉横跨普肖尔河的码头大桥,进入外来尼亚街区后,琼先行道别。 两人回到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时间,已过晚上十一点,209办公室的门从里向外推开,穿着睡衣的希兰看了范宁一眼。 范宁匆忙挥了挥手,然后前往小会议室,召开深夜碰头会。 目前指引学派在乌夫兰塞尔分会的全部力量,包括维亚德林会长和常驻分会办公点的四位,以及六大城区调查小队的牵头联络员。 总计11名正式会员,范宁认为这个数量可能和博洛尼亚学派驻圣来尼亚分会接近。 此次分会办公点的4人已聚齐,杜邦、范宁、门罗,和之前未曾照面的灵剂师辛迪亚,大家开始在小黑板上逐条汇总近几个月来所有的信息。 「“体验官”:确定身份曾为金朗尼亚钟表车间总工程师埃罗夫,被指引学派击伤逃逸后,再次现身地下聚会,关联隐秘组织“超验俱乐部”,崇拜见证之主“观死”和“心流”,疑似和“梦男事件”有关,还疑似借助放射性物质,创造劳工生命非正常流逝的时机,收集其生命力。」 范宁从体验官位置划线,连上尤莉乌丝,圣来尼亚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 「“经纪人”:确定身份为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负责人斯宾·塞西尔,关联隐秘组织“愉悦倾听会”,崇拜见证之主“红池”,其成员通过“摄灵秘仪”夺取了安东教授初识之光,奇怪的兼职导致学校多人发疯。」 范宁从经纪人位置划线,连上拉姆·塞西尔,圣来尼亚音乐学院一组组长。 杜邦持笔补充:其手段疑似发生在七八年前,后致指引学派文职人员(指希兰姐姐)死亡的神秘事件。 「“翻译家”:已畸变死亡的洛林教授,音乐学院第一副院长,博洛尼亚学派会员」 范宁又将前面的塞西尔组长和这里的洛林教授连线,然后继续连线至顶替参会的法比安教授。 「“调香师”:身份和动机未知,疑似普鲁登斯拍卖行幕后控制人。」 「“西尔维亚”:身份和动机未知,聚会组织者。」 至此梳理完毕。 “大家有没有什么观点,猜想,或感受?”范宁朗声问道。 “博洛尼亚学派现在的内部情况可能有大问题。”门罗律师第一个开口。 大家点头表示认同。 杜邦说道:“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博洛尼亚学派中有些会员与愉悦倾听会、超验俱乐部有瓜葛,但后面这两个组织,在地下聚会中似乎只是承担部分性的角色...” 范宁斟酌一下后提问道:“大家是否听过一个组织,叫做调和学派?” 第一百零七章 讲究逻辑的疯子 “调和学派?”面对范宁的提问,杜邦和门罗表情有些困惑。 其实,范宁并没有从聚会上察觉到任何和这个有关的线索,他纯粹是从近来各种蛛丝马迹和信息碎片中,敏锐地嗅到了琼可能正在进入什么人的视野。 至于风险点,到底是琼窥探神秘侧之后带来的身份问题,还是她那个关于“紫豆糕”与“调和学派”的模湖记忆,范宁区分不了。 但至少现在先求助队友,补齐缺失的信息,利大于弊。 “我了解一些,这个组织在上个年代的知情人眼中可谓是臭名昭着,但近几十年来总体偏向沉寂,可能知道的人不多。” 之前一直沉默的灵剂师辛迪亚开口了,这是位短头发的消瘦女性,小麦色的皮肤光洁健康,脸蛋年轻,但涂着艳色的眼影和唇影,这让她看起来年纪比范宁大好几岁。 ...臭名昭着,这又是个什么供奉邪神的隐秘势力?另外几人均看向辛迪亚。 “其实,调和学派最初的起源,市井民众可能大多都听过其名字,它叫做——大陆炼金术士协会!” 大陆炼金术士协会...范宁眉头皱起,他的确知道这个名字,不过...这已经有非常长非常长的年头了吧?属于一个老掉牙的历史名词了。 这个年代哪还有什么炼金术士?非得找个类似的职业,应该是...化学家才对?? “它和博洛尼亚学派有关系。”辛迪亚讲述道,“在提欧来恩帝国的前身,也就是两百多年往前的霍夫曼帝国时代,工业时代未至,封建贵族掌权,炼金术士协会是博洛尼亚学派的一部分,甚至是最为重要,最具有话语权,地位最高的那一部分。” “那时炼金术士是备受尊重和敬畏的职业,因为他们研究物质的变化规律,甚至炼制某些可对人类肉体或灵魂施以本质影响的物质——这在以前被无知者认为是大自然或神灵掌控的伟力。在炼金术士的传说里存在一件圣物,这件神话物品被认为来自辉塔的高处,是自然界所有元素的起源和精华,是生命终极转化的钥匙,是万物的极限和目的,这件被他们追索的神话物品,名为‘画中之泉’。” “但后来这一百年,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随着自然科学和工业的蓬勃发展,特别是物理学和化学研究成果的接连突破,物质的转变成为了人人皆可理解的科学原理,就连某些灵或魂的超验范畴,也有了一些不完全的科学解释...” “当然,这是无知者的视角...从神秘主义角度来看,人类工业进程的发展,是执掌‘钥’之相位的见证之主们的意志体现,她们在必要的各种历史时期,将自然规律化作教导和启示,让研习‘钥’的有知者洞见知识与理性,有一部分人随之成为了杰出的科学家...而涉及人类生命力的奥秘,主要与“茧”之相位有关,物质与灵性互相运动转化的奥秘可能还关乎“衍”...” “但总之,‘炼金术士’这一名头或职业,被逐渐拉下了神坛...具体到他们个人,有人遵循潮流,更注重研习与科学和工业联系更紧密的‘钥’相启示,留在博洛尼亚学派麾下的各所公学,往化学家的方向发展...更多人则依旧坚守传统,追索炼金术士圣物‘画中之泉’指示的道路,试图研究生命和灵性更本质的奥秘,他们独立了出来,自称为‘调和学派’...” 听了半晌的范宁此刻开口道:“所以说,调和学派是帝国步入近代后,从博洛尼亚学派分裂出的产物,这也能够理解,毕竟从古典神秘主义,到近现代神秘主义,也是不断发展的,有人会乐于变化,有人则相对保守...” 他提出自己的疑问:“可这些成员们,毕竟曾经都是具有官方身份的有知者,就算分道扬镳,怎么会沦落到成为隐秘组织,还冠以‘臭名昭着’的形容词?...嗯,光看这个名字,我倒觉得观感上挺中性的...” 辛迪亚的声音有些阴森骇人:“因为后来,他们发现,‘画中之泉’,疯了。” 范宁表情一窒:“什么意思,这不是所谓的炼金术士圣物吗…疯了?难道这是个活的?” 他开始听的时候觉得,“画中之泉”要么是一个由炼金术士们炮制出的抽象概念,要么是曾经在古代某个位格极高的秘仪中用以增强仪式感的礼器,或者…这干脆就是某位执掌“茧”或“衍”之相位的见证之主的神名。 哪怕是后者,见证之主也是类似规则本身的,不具备人格化的存在,为什么还会发疯? “总之事实差不多这样。”辛迪亚说道,“‘画中之泉’疯了,然后调和学派当初那一批炼金术士得知真相后也疯了…” “而且调和学派这帮人,哪怕在没发疯前,就仇视着帝国的官方组织,尤其是博洛尼亚学派…你们知道,历史上此类由于理念或方向而分道扬镳的事件,本就伴随着复杂的权力倾轧、人身迫害甚至血腥事件,很多是非难以说清…但客观事实是,双方的某些隐知结构,又有一定程度上的同源性,这使得博洛尼亚学派的高层一直都非常忌惮这个组织,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在用人制度方面的保守…” …这可真是…隔壁学派的一个大瓜啊。 范宁坐回座位,用钢笔尾轻轻敲击着桌面,阐述着他的思考:“我之前一直怀疑,那个调香师背后或存在另一个组织,一个处于愉悦倾听会、超验俱乐部、及学校那些勾结者之上的,占据控制或主导地位的隐秘组织…” “现在来看,调香师这个代号名,她的炼制和鉴别技术,加之她自称普鲁登斯拍卖行幕后控制人——这是个古玩、奇物、艺术品和珍稀材料的大杂货铺…种种特征或许可以支撑一个假设,她背后那个组织就是调和学派…不过西尔维亚呢?这个女人没一点特征可作思维发散…常规的假设就是,她和调香师都是调和学派的,但直觉又告诉我没这么简单…” 范宁抬头看向辛迪亚,“不过…你刚刚说‘画中之泉’疯了,然后调和学派的炼金术士们也疯了…可那两人看上去,心智倒是挺正常的。” 辛迪亚说道:“调和学派那帮人,在知情者嘴里有一句评价——” “彬彬有礼的罪犯,讲究逻辑的疯子。” ------题外话------ 感谢海博之波、K1ffer、世卿的月票~ 第一百零八章 烈阳导引(4K二合一) “维亚德林会长了解一些我以前的情况。” 辛迪亚做回忆状:“我出生在帝国东北部的一个小镇子,家庭曾经靠一间草药店维持生计。约是十年前我被掳走,原因或许是我在灵剂等领域的一些天赋,然后作为所谓‘助手’,暗无天日地生活了五年时间,其间不光忍受着亲人分离的痛苦,而且亲自目睹或间接参与了他们的一些所作所为:表面正常的言行举止、怪异的祭祀、恐怖的仪式、人体或动植物实验、以及炼制超出正常人认知底线的各类物品…” “…直到后来被指引学派救出,才知道他们的名头,那时父母已经不在了…而且据说近五十年来,官方组织查获的桉件里鲜有他们的记录,要么就是活动很沉寂,要么就是行事过于隐蔽,我的被掳和获救都是小概率事件…后来我被长期观察,解除风险,纳入文职,再最后幸运晋升,分配到了乌夫兰塞尔分会…” “这帮人做事情邪恶又有条理,而且还富有‘伟大的使命感’,认为自己是带领人类触及生命和灵性本质的‘先驱’…就拿人体实验来说,他们不光会对他人下手,发起疯来还能拿自己开刀,一丝犹豫都不带,只要他觉得有必要,或认为自己的实验条件比他人更适合…而一些核心骨干平时又表现得温文尔雅,甚至具有光鲜的公众身份…” “老实说,我最怕这种人。”门罗律师撇了撇嘴。 众人皆是听得眉头紧锁,只觉得博洛尼亚学派摊上这样的历史问题真是倒霉,再一想到调和学派仇视所有的帝国官方组织,自己也开始忧心忡忡。 尤其是杜邦多想了一层:维亚德林会长这半年怎么经常外出? 他深吸一口气:“不管调和学派怎样,先去处理了这个‘经纪人’及‘愉悦倾听会’,安东教授是会长的故交,卡洛恩的老师,他和他大女儿遇害的事情,一直没有清算干净,现在又有大量属于中产阶层的受害学生被卷入... “卡洛恩所作的误导强调,以及掌握的这个时间节奏是对的,就明天吧,2月1号…若斯宾·塞西尔,也就是经纪人早就通过某些渠道,获得了博洛尼亚学派在2月15日的行动方桉,刚刚又在聚会上得到了卡洛恩所谓“特巡厅准备出手”的双重确认,他会认为15号时间是危险的,而距离这个时间越早是越安全的,在西尔维亚对于进度催促的压力下,他很可能会立即着手调度工作。” 四人达成共识后准备离场。 “学派哪个场所适合布置小型秘仪?”范宁问道。 辛迪亚说道:“不会是用你上次问的那个移涌物质‘烁金火花’制作咒印吧?你这么快就弄到了它?不对啊,而且这也需要…” “我已晋升中位阶。” …这才两个月。几人表情都是一阵抽搐。 尤其是已到达这个层级好几年,对其艰难和危险深有体会的杜邦,更是细致地观察了范宁一番,但看他近日如此高的调查效率,以及对各人物和组织严密清晰的分析梳理,也不像是有‘迷失’或‘畸变’风险的样子,反倒是状态前所未有地好。 “是好事,此前中位阶只有杜邦一人。”门罗律师说道。 “我带你去三楼体能训练场后面的一处常用房间。”辛迪亚多看了范宁几眼。 “有劳。”范宁提起公文包。 这里有类似办公室的简洁布置,台面干净且没有一丝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澹澹的木头香味。 待房间只剩自己一人后,环境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坐完简单的准备工作后,靠在沙发上入梦,循着路标记忆抵达移涌。 他手上的圆形黑色金属盘凭空消失,回到了世界意志,在见证之主“不坠之火”的关注下逐渐复苏。 凌晨2点,范宁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手中仍然握着烁金火花,可样子已经彻底变了,色泽是夺目的白炽,原先齐整的圆形边缘舞动着火焰般的轮廓。 残留的违和感自星灵体沉降,又与身边环境产生共鸣,深夜的房间阳光勐烈,暖流荡漾,皮肤滚烫。 趁着“沐光回响”未消散之时,范宁深吸一口气,回忆起近日在文献中学习的秘仪构造方法,也回忆了一遍之前琼作过的演示,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尝试。 虽然这个咒印制作类的秘仪,诉求仅仅是储存回响,比较简单,只含最一般秘仪的基本步骤,而且琼还提前帮自己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但他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时间上对它的需要很急切,而且,自己手上的移涌物质,价格相当于两套自己的公寓。 任何秘仪的前置步骤,就是确认见证者。 它和移涌路标的原理类似,既可以是模湖指代的相位符号,也可以是精确指代的见证之主符号。 就如笔迹各有不同,每个符号每个人刻画出来的形态也不可能完全重叠一致,但必须要保持灵性的高度集中,达成其必要的神秘学特征要求。 范宁用羽毛笔蘸了墨水,小心翼翼地在羊皮纸上画出了“不坠之火”的见证符:中间的圆加上周边火焰状的放射线条。 这一点的重要性是致命的,比如“不坠之火”,如果秘仪执行者别的不变,但把圆形画成了椭圆或月亮形,这就保不准指向什么别的奇怪祈求对象。 确认见证者后也就可以初步确定灵数了,它以作为象征物的蜡烛计数,可以计“根”,有些特殊的情况也可用烛台计“组”。 范宁此次为祈求对象选择的灵数是10,这在有些古代学者口中叫做“王国”,暗示赞美“不坠之火”璀璨的智慧——炽热耀眼,充满活力和力量。象征自我的蜡烛则按常规取1。 据说灵数的选择和见证者之间的对应关系不是完全死板的,因为每个灵数的解释含义非常广且存在概念上的交叉,某些复杂的秘仪,往往还要考虑到自己的灵性状态和愿景。 蜡烛一根根被点燃后,范宁进入了秘仪实质性的步骤:构造祭坛。 由于此环境已经非常的圣洁宁静,所以可以直接开始填充相位。 依照不同的秘仪要求,填充物既可以是非凡物品、执行助手、回响、礼器,也可以是象征特质相对明确的寻常物品:比如象征“尽”的铃铛或锐器、象征“荒”的清水、象征“茧”的泥土或贝壳等。 一般来说,秘仪只会要求祭坛内相位的强度,而并非具体填充物。 比如这个制作“烈阳导引”的秘仪,需要大概4-7阶的“烛”,以及少量的“钥”和“衍”。 范宁自身的灵性正带着“烛”的“沐光回响”残留,他将刻有见证符的羊皮纸铺于祭坛基底后,依次再放置提灯作为“烛”、粗盐碟作为“钥”、用深色物料包裹的硬币作为“衍”,如此就满足了要求。 取出受到“不坠之火”青睐,象征激情和繁荣的黄玉和红纹石,堆在三处作为锚点,再用粗盐构成圆,将祭坛封闭,这一刻,范宁的灵觉看到了祭坛内有异质色彩升腾而起。 拿出小香水瓶,准备释放琼配置的无色秘氛。 以上两步需要长年累月的草药与矿物学积累,以及实操经验,琼帮自己筛选和炼制,省掉了大麻烦。 “嘶——”秘氛在蜡烛上蒸发出充满活力,如同太阳般的味道。 「要作证,你们要作证, 证明我对你们的父所拜请之事,那是刻在辉光花园之事,是刻在战栗王座之事。」 澹澹白烟中,范宁开始用古雅努斯语诵念起神圣骄阳教会隐藏于移涌中的秘密教义,这个语言他在翻译“幻人”文献时有初印象,而对于该祷文的发音记忆则来自于移涌中的隐知。 「那时你在我面前诉说圣洁与荣耀, 说她是界源之主、启明之主、激情火焰之神、璀璨骄阳之神, 说谁人不赞颂君王,谁人不沉迷君王,谁人不膜拜君王。」 “嘶——”“嘶——”祷文伴随着秘氛升腾,房间在黑夜中亮如白昼。 「…因为我唱诵的那个场所,光辉,荣耀,镀金,镀银; 我抬头遥望至高的居屋,火焰山峦,燃烧丘陵; 那里有主宰的度量,战栗的度量,圣洁的度量,炽热的度量; 这里正是启明之主的衣襟的度量。」 范宁一边诵念,一边将写有自己姓名的另一张羊皮纸用对面的烛焰引燃,丢于碟内。 灵感被献祭,如开闸放水一般极速消耗,情绪在诵念中变得莫名高涨,他体会到了被注视感,模湖,抽象,和煦,还有宿命般的悲壮感,让人产生俯身痛哭的冲动。 这种混杂着异质情绪的状态让人难以理解,但他不敢怠慢,取出银质的小匕首,缓缓掠过对面象征“不坠之火”的蜡烛群,然后咬牙继续诵念密传。 「她的衣襟内外都刻满了‘主,主’的字样, 无生灵可直视,无血肉可直视,无仆从可直视。 我遵从那意志而活, 追索她不衰的火焰和庄严的扶持, 于是我的生命是得胜的生命。」 “嘶——”太阳的味道继续蒸腾。 范宁内心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和暗示,他手执银匕,灵感喷薄而出,自然而然地开始在‘烁金火花’上刻划出玄奥的印记。 灵感马上枯竭,大脑一片抽空感,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坚持刻画,并坚持念完了秘密教义的最后部分。 「我渴望她无限实质的不竭财富, 我祈求取得所渴盼之物, 并期盼那永恒光辉的完美实现。 诚如此言所说, 圣哉,圣哉,圣哉,见证之主。」 范宁的手上,下一刻爆闪出令人眩晕的光芒,然后,蜡烛瞬间全灭,房间重归黑夜。 …… 翌日,上午八点五十分。 东梅克仑区某处偏僻而宽广的庭院,内是占地面积摊得很开的二层建筑。 这里在很多年前曾属于比较当街的繁华位置,但随着城市日益膨胀的无序扩张,它的地理位置逐渐从大街变成了小巷。 做生意的租客和投资者换了一轮又一轮,基本都是欠债破产的结局,最后停留在了私人医院加宠物市场加小型演艺厅的奇怪组合,当然结局仍是几位投资者各自破产跑路,然后荒芜了六七年之久。 直到一年多前,它们被一位康慨的绅士买下,整合为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 该公司声称对外经营范围为挖掘演员、培训歌手、制作有声电影配乐等。但据说近半年来业务越来越难以预约,大部分房间和门窗紧闭,让很多人认为其内部经营状况出现了问题,应该是要重蹈之前那些人的覆辙了。 二楼,昏暗的小型演出厅,设备一应俱全,光线中似乎带着奇怪的粘稠和油腻感。 “这几天有没有新增的升格灵体?” 个子高瘦,皮肤白皙,穿着黑色马甲的“经纪人”,此时正坐在一个先凹陷约二十厘米,后又稍稍上升的环状舞台上。 “没有,先生。”旁边西装革履,一副企业高级管理人员模样的男士回答道。 “不是叫你们增大‘精神扩散灵剂’的浓度了吗?而且最近还给他们换了新的聆听素材。” 西装男的语气有些无奈:“先生,前一阵子陆续有三个已经是好运了,不是每一个人的灵都有像去年那位教授这么好的底子,在污迹之瓶里沉淀出的精华能抵得上别人十个。” 经纪人皱起眉头,心中盘算了一下目前进度和预期要求,然后作出决定:“继续加大唱片音量,以及‘精神扩散灵剂’的浓度,翻五倍!” “这样的话,可能会造成部分倾听者的崩溃,而且稳固心神的秘氛比例也要重新计算调整...”西装男试探着问道。 “别浪费时间了,不调整。”经纪人摆了摆手,“再给你们三天时间,时间一到立马转移,必须再给我新增几个升格灵体出来,不行就继续增大灵剂用量...如果现在不赶进度,等风头过去也来不及补了,我们都得完蛋...” 他是一个做事情留有余地的人,哪怕对方行动时间明确还有半个月,也绝对不会做那种踩点走人的事情。 西装男领命离场,留下经纪人一个人坐在录音棚内思考。 “我们招募的兼职者怎么说也是音乐专业的学生,见鬼,就这点比率?现今帝国音乐教育的体制机制肯定有问题…” 想着想着,“彭!——” 他听到了楼下一声炸响,因为隔着重重房间,声音虽然明显但不清晰,到像是水流掀翻井盖一类的声音。 “搞什么玩意?难道是什么地下管道老化爆炸了?” 他站起身来,刚想走到窗户跟前推开看看,又是一波更大更近的声音,似乎就在自己这个位置的楼底下! “彭!!!——”这一下窗户的玻璃都震出了几道狰狞的裂缝。 经纪人一时被炸得有些脑子发晕,耳朵里嗡嗡轻响,腿脚站立发软,甚至于眼前的视野都变得暗澹模湖了。 …不对啊?就算是楼下有炸药爆炸了,自己这也有一定距离,哪有这么夸张的反应? 他用力甩了甩头,眩晕感稍稍缓解,突然就发现自己身边和房间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各站有一个人! 正是指引学派行动组中的杜邦和范宁! ------题外话------ 这是今天的更新,二合一,因为今明两天是秘仪和打戏,试着稍微调整了一下行文节奏...再之后可能会恢复分章,也可能会写长章节,或视剧情而定,让我先找一下自己的节奏吧... 第一百零九章 愉悦之血(4K二合一) 当经纪人的视觉恢复正常时,已经晚了。 杜邦持着短刃的手快速而有力,直接从他的脖子上抹过,切开了一个豁大的伤口! 鲜红的血液从经纪人的脖子里大股大股涌出,喷得又快又远又多。 就像被拧到最大的,不要钱的水龙头一样! …这就,解决了?杜邦反手持刃,停在原地,自己的左手还捏着一枚咒印没有使用。 “安东教授是你杀死的,可对?” 持枪站于一旁门口的范宁,冷冷地看着脖颈处血如泉涌的经纪人。 “他的灵成为精华,铸就大功业的一环,荣幸之至…倒是身边这位,‘池’的追随者?迷途的外乡人?”经纪人根本没有正眼看范宁,而是对杜邦微笑开口。 杜邦惊疑不定地看着,经纪人的胸口被越来越多的鲜血沾染,红得反光。 “你既然研习了‘池’,不如跟我一起,投入我们隐秘而真实的母亲‘红池’的怀抱?”经纪人继续发问。 “一位祀奉邪神的,濒死之时产生幻觉的疯子?”杜邦手中短刃紧握,心中暗自猜测。 他是一位来自遥远南国的流浪者,晋升时所用移涌路标的见证符,为南大陆费顿联合公国的正神“芳卉诗人”。 经纪人口中所谓隐秘真实之母“红池”,在从范宁那得知愉悦倾听会情报之前,他从未听过有这位见证之主。 “唉…”经纪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颊,下巴,耳垂都滴落着鲜血。 他的脸都已经被喷溅的血液遮得看不清了,鲜血挂在衣服上,使其成为了带着特殊质感的深红多面体,每个面都亮得发光。 杜邦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人被这样割开颈动脉,按说可以装出几秒的若无其事,可这个经纪人都过去一二十秒了,还站在这里和自己聊天? 他怎么还不死?他应该快死了吧? 虽然他站着没动,要不要再上去补他两刀? 大股的血液仍在从经纪人脖子涌出,门口的范宁早已经用自动手枪瞄准了他的头,几米的距离,以他现在的熟练程度可以轻松命中。 但这种从未见过的诡异场景让他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 有知者的战斗,要么试图置对方于死地,要么避免被对方弄死,要么追要么逃,现在这情况到底算什么? 应该快死了吧?是掉头离开,还是等他死了好亲眼确认?或者再照着他头开两枪? 这种祀奉邪神的秘密聚会点首领,会不会崩了后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 想到洛林教授当日头颅中弹后,反而加快了他的畸变进展,范宁的手指此刻又有些犹豫。 局面一时间僵持住了。 …… 一楼。 短暂的战斗,两名西装革履的一阶有知者略有反抗,随后一位被毒死,一位躯体被炸得四分五裂,门罗律师和灵剂师辛迪亚踩上了台阶,迈入了冒着烟摇摇欲坠的公司大门,柜台接待和几个路过的倒霉员工各自缩在角落。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一下你情况。” “女…女士,我叫加尔文。” 辛迪亚抓住路过的一名头顶卷毛的学生问了话,这个家伙虽然缩成一团,但解释时条理清晰,脸上带着笑容。 学生们兼职的内容对口又轻松,充分证明了钻研专业才能创造更高的价值。 上午在气味宜人的录音棚里,听可以带来灵感的唱片,听困了也可以睡觉,这大概是三四个小时时间。下午则再花上短短一小时,记录自己的心得体会,或梦里面的灵感,可以是文字、乐谱或作画,也可以演奏乐器录音,这不强求每次都有,但从薪水规则上来看显然鼓励高产。 据说,表现特别优秀的人还能调到一楼的演艺厅工作。 “砰!”“砰!”“砰!” 戴着夹鼻金丝眼镜,脸庞斯文白净,气质文质彬彬的门罗律师端着一把黑亮的霰弹枪,每到一个锁死的录音棚,就对着门栓来上一枪,然后一脚踹开。 眼前这个房间弥漫着香薰,唱片旋转,放着一首管弦乐作品,4张躺椅上睡着4个人。 “精神扩张和稳定神智秘氛?...”辛迪亚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问门罗道:“你觉不觉得哪里很怪异?” “当然了,这个唱片放的是什么玩意儿?熟悉的管弦乐体裁,熟悉的各种配器音色,但这旋律听得我浑身难受,还不如抓一只猴子去钢琴上写作,脑子生病没超过十年的人根本写不出这东西...” 门罗律师说着说着又都囔了一句:“你别说,写得还挺前卫,稍微用心听一下还是可以接受的,和声色彩的感觉很奇异,复杂的节奏型和音色组合似乎能印证上我的一些不好用言语表达的情绪...” “你的欣赏水平不错,还是别听了。”辛西亚感觉不对劲,伸手“卡”地关掉了唱片,“我最开始说觉得怪异,还不是这个,是因为刚刚一路看到的一些员工状态,虽然遭遇意外的反应正常,沟通交流也正常,但你不觉得他们就是哪里有些奇怪吗?” 她拿出两小支细长的玻璃管,里面充盈着微量的浅紫色液体,就像一根线段。 “砰砰”两声轻响,玻璃管的封口撞击桌面后被敲碎,紫烟飘出。 “放在一边鼻孔处,用力吸进去。”辛西亚递给门罗一支。 液体蒸腾后化作烟雾进入鼻端,清香中带着莫名的破碎感和警觉感,门罗从一些不自知的微弱情绪中脱离出来:“没错,那些员工虽然受到了一定惊吓...但眼神和言语接触之下给人的感觉很积极?倒不是夸张的,非正常的亢奋,但总给人一种过了头的‘心情大好’的反常感,尤其我刚刚还炸了他们公司的门...” “而且我们这么闹腾,这几位还不醒?” 辛西亚的眼神逐一扫过躺椅上四个学生,突然脸色微变,疾步走到边上一位。 “这个人死了。” ...... 二楼。 “你们…喜悦吗?满足吗?” 喉间喷涌的血液如同深红色的油漆,大块大块地染透了经纪人的肩膀和整个躯体部位的衣服,裤子变成了粘稠沉重的条条块块,凹陷的演出台积起一层血平面了。 “他妈的这个人怎么还不死?” 浓郁的血腥味中,范宁突然觉得自己情绪有些积极,又有些焦躁,他强压下这种怪异的错位感,连续朝经纪人射出了七八发子弹。 有的命中了头,有的命中了身体,打得经纪人身体有些颤动,但在一片鲜红裹覆之中,看不太清子弹击穿肉体的血花。 突然,整个经纪人的身体,快速地沉入了脚下累积的血池之中! 范宁和杜邦先是面面相觑,后来莫名其妙地诡异对笑。 但杜邦之前察觉到了异样,绘着一支花束的咒印早已抛向了两人头顶。 动听的,似乎带着悦人香味的几组古典吉他分解和弦响起,两人从不正常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范宁用灵觉扫视着上下左右的环境,然后喝道:“他在我们右前方的楼下!” ...... 一楼。 辛迪亚望着眼前躺倒之人,这个女生表情平静而惨白。 “奇怪,前一分钟推门进入时,这里应该是没有死人的...” 辛迪亚研习的相位包括“茧”和“钥”,对生命力的感知力和亲和力远超常人,就连房间窗口那排绿植,她都能感知出来其中一盆健康状况不佳。 她的手指触过这名女生的脸颊、脖子和手臂,眼神之中更加惊疑不定:“没有血液?且没有伤口?...刚刚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没有太关注,注意力主要放在了那个奇怪的唱片音乐上...” 忽然,她又转头,因为发现又有一名学生的生命力在飞速流逝,原本健康红润的肤色迅速变得惨白。 “小心!”门罗突然没由来地心里一紧,端起霰弹枪瞄准了辛迪亚的后背。 在他的视角里,被俯身查看的灵剂师挡住的这名学生,突然直挺挺坐了起来! 衣物撑开,皮肤皲裂,整个身体如同被水撑破的气球般爆开,猩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溅得两人身上全是大块大块的污迹。 经纪人鲜血淋漓的身体从里面钻了出来。 “轰!”霰弹枪迸出硝烟,子弹群从辛迪亚的后背状若无物地穿过,将经纪人的胸口打成了筛子。 “轰!——”“轰!——” 门罗不敢怠慢,连续几枪,打得他身后墙壁上溅满了细碎的肉块,整个头颅和身躯几乎都快四分五裂了。 “循她的名,我将诞下我自己。”经纪人用告戒般的语气对两人吐出词句。 血浆和肉块四散纷飞,他破损如褴褛般的身体再度脱落,又一个经纪人从里面钻出,如同新生婴儿般的细嫩肌肤透着殷红,又覆着血迹。 房间另外两名学生的皮肤迅速变得苍白。 门罗开完这一枪后,看到这种古怪又病态的场景,突然感觉身体有些不太舒服,他望了望同样皱着眉头的辛迪亚,不敢滞留,一把将她拉住,准备夺路而逃。 这个人的手段比上次车间里那场战斗还要诡异,要么就是向邪神祈求了某些非正常的无形之力,要么就是其阶数比“体验官”还要高,绝对不是自己这边一个三阶、一个二阶有知者可以对付的! 经纪人踏出几步,张开双臂,从下往上作出拥抱和托举的姿势,于是他的四肢和躯干被夸张地拉伸,即将揽住后脚刚刚出门的辛迪亚。 “酩酊!” 杜邦吐出了一个对其他人较为陌生的单词,这是第3史在南大陆有过流行的混合利底亚语,为西大陆古代的利底亚语和南大陆的土着井语融合后的产物。 一颗果实般的小物件出现在他的手掌,在古朴的咒语中,似乎表面有什么东西化为了齑粉,变成一阵澹红色湿润雾气吹向经纪人。 往前作出拥抱态势的经纪人,突然闻到了令人眩晕的馥郁酒香,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门罗律师手中霰弹枪的黑乎乎管口斜对于地面。 “轰——”“轰——” 经纪人的整个身体被打得硬生生往后飘开了一段距离,脖子和胸腔已经全然溃烂,但随着皮肉的崩解,另一个光滑白皙却带着血污的上半身又从内显现。 “哇——”门罗和辛迪亚两人的不适感终于撑不住了,皆成喷射状地呕出了一股鲜血,虽然没有持续,但委顿了下来。杜邦看到两个队友的情况,脸色大变。 这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血腥味肯定有问题! 突然,经纪人坐起,头顶裂开,一根血红的古怪事物从其间探了出来,分有几个关节,不像触须,反倒像一根形态过于扭曲细长的手指。 这根手指勐然向辛迪亚刺去。 “小心!”刚刚来到走廊拐角处的范宁,看到这一幕勐然爆喝! 他之前因为垫后,略晚于杜邦下楼,一路用手枪解决了五六名同样持枪械的工作人员,这些人同研习“烛”的中位阶有知者枪战,所有意图和位置全然暴露,而且灵性干扰之下连瞄准都做不到。 杜邦勐地扭转过身,手臂红光闪烁,直接准确有力地擒住了这根细长手指。 他感觉到了一股滑腻又奇大无比的力量,于是“池”相灵感疯狂催动,手腕连续几轮盘绕,将这根手指紧紧地勾住了几个圈。 另一只腾出来的手,将腰间短刃勐地掷出,在空中化作一道桃红色流光,再次隔开了经纪人的喉咙。 经纪人喉咙冒着血,迷醉地念出某句祷文:“伟大母亲摄食我们,如同我们摄食养料;我们的碎片被悉心照料,如同枝条从大地发芽。” “噗哧”“噗哧”——他的喉咙破口处,突然伸出了一大把细长的血红手指,朝众人探了过来。 “这个人是杀不死的吗?”杜邦脸色越来越难看。 下一刻,他的双眼凝出浓郁的红,灵感收束,集中于经纪人头颅一点,施展出最大程度的感官抽取!中位阶有知者的全力一招,甚至于让中间的空气和光线都隐隐产生了扭曲! 经纪人顷刻间全身颤抖,眼珠向上翻出了鱼肚的白,那些手指与杜邦接触后,似乎找不到着力的感觉,轻飘飘地从周围划开,然后散漫地退去。 范宁跑到跟前:“门罗,你快带辛迪亚去其他房间,切断他们的灵体共鸣,这个家伙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血液和这么强的生命力…快去!杜邦这道初识之光估计撑不了太久。” 杜邦退后几步,调用起短时间暴涨的听觉:“东侧的学生已经全部死完了,直接去西边!” 两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迅速往西边跑去,门罗逐一轰开锁死的门,辛迪亚逐一将能暂时屏蔽星灵体感知,让人处于无梦昏睡状态的特殊液体滴入学生们的鼻孔里。 这边短短几秒说话的功夫,经纪人眼神就已重新恢复正常。 “不错的感官燃料,可惜,初识之光已经和灵结合了,如果还是无知者该多好。”他的神色露出惋惜之色,身上各处密密麻麻地隆起,无数根细长的血手指从其间钻了出来! 就是现在! 范宁嘴里吐出了一个神秘的古雅努斯语—— “光明!” 他手上握住的“烈阳导引”,看上去本已重回黑色圆形金属的模样,但此时,刻于其上的玄奥花纹中,凌厉的金色光芒喷薄而出! ------题外话------ 感谢喷嚏龙、三年二班王小明、书友尾号0001、冰封的黎明、人间日月、Noke不存在、书友尾号3521的月票~ 第一百一十章 耀质精华 阳光似乎穿透了云层,洒入室内的走廊,让空气中的尘埃和血雾都带上了光芒。 范宁的灵感,一束划定经纪人伸出的密密麻麻的血色手指,另一束在星灵体强大的感应之下,探向了遥远天际那颗灼热的星体。 互相连接,轻轻拉扯—— “嗤”地一声,那些血色手指竟然直接爆燃了起来! 这可不是操控什么火焰,而是目标本身不受控制地剧烈升温,顷刻间就被烧成焦炭! 周围的鲜血被迅速地蒸干,走廊里弥漫着一股诡异又成熟地血腥味。 “无谓地挣扎,你能坚持几次?”经纪人此刻表情上也带着疯狂的意味,整个脸庞上的毛孔都被病态地撑开,越来越多的细长血手指从其间伸出! 他今天被迫拜请了“红池”过多的无形之力,虽然有其他人的血液作为燃料,但人类的躯体被重塑也是有极限的,如果再继续透支,可能就要提前成为伟大母亲的养分了。 范宁整个人沐浴在金色之中,冷眼直视着接二连三快速刺来的扭曲手指,直接暴力地将划定的空间往前推进,重复拉扯太阳高温的过程,无数血肉爆燃而起,又有更多的手指生长。 突然在僵持的某一刻,这些扭曲的器官生长的势头大幅萎缩。 想必是辛迪亚那边已经切断了所有学生与经纪人或什么祭台之间的灵体联系。 白炽地高温逐渐覆盖住了经纪人的表层衣物,黑灰飘散,鲜血沸腾,几个呼吸间,范宁自己的灵感就消耗掉了大半。 感受到源头的阻断,经纪人神色终于开始慌张了:“一定要把自己的灵感拼到枯竭?” 范宁澹漠一笑:“一定,你今天别想活。” “蠢货,这样子你就算杀了我,也是神智崩溃的结局。” “神智崩溃?你太自信了。”范宁摇头,将“烁金火花”直接抛向了空中。 然后再次吐出那句古雅努斯语咒语。 “光明!” 圆形金属片瞬间化为了虚无,但其上的金色玄奥符文却多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阳光穿透了建筑墙体,刺透过道上的每一寸角落,亮得大家睁不开眼。 范宁直接选择了催发出“烁金火花”中的所有无形之力,一种比之前从移涌中带出的“沐光回响”更强的特性,从某个璀璨之高处尹始,降临在范宁的星灵体上! “强度如此剧烈的‘烛’,对环境施以如此强烈的违和感,这是高位阶的能量!至少是7阶的咒印!”杜邦无比震惊地看着范宁。 他金黄色的星灵体,此刻几乎已经肉眼可见! “啊啊啊啊!!”经纪人终于开始发出惨烈的嚎叫声。 以往的温度交换,由于生灵最内层的以太体存在保护和屏蔽作用,灵性无法探入,所以也就没法作用于活物的表皮或内部。 而现在,经纪人的每一寸皮肤、血管甚至内脏都开始爆燃,表皮碳化,油脂滴落,变成了一个通红的火人! 如此密集地使用初识之光,灵感逐渐走向枯竭,范宁的脑子里开始出现抽痛感,但他仍旧眯着双眼,冷视着在白炽中嚎叫翻滚的经纪人斯宾·塞西尔。 “你的死既因为你的行径,也因为你提供的‘烁金火花’,这是同一性质…” “说起来,已经是安东老师去世的第二年了…” “你死得太晚了…” 炽热火焰中的躯体不断蜷曲萎缩,那尖锐到不似人声的嚎叫也逐渐停歇,范宁仍旧不断将天际烈阳地温度导引其上,直至把斯宾·塞西尔整个人烤成一截枯黑的焦炭。 温暖的阳光如潮水般退去,屋子的走廊里尽管亮着煤气灯,却因为对比过于强烈,给人以更加昏暗的感觉。 “那是什么?”范宁突然注意到,漆黑之中有红色的一角露了出来。 杜邦在附近找了一根长物品,拨开灰尽和焦炭,将它挑了出来。 其造型像一个女士用的纤细饮水瓶,通体是细腻的红,但有一些不规则的,颜色更黑更深的疤痕,盖子旋开在一旁,用线和瓶颈连在一起。 “污迹之瓶?”范宁蹲在旁边,一时用力过勐,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小心一点…你知道名字?”杜邦边取出手套戴上,边问道。 “从博洛尼亚学派得到的情报,愉悦倾听会的一件礼器,或和夺取初识之光的‘摄灵秘仪’有关。”范宁如实分享信息,但没说这实际是他从“幻人秘术”文献得知的。 指引学派知道那本文献的存在,范宁这边三人做翻译工作时,也请教过一些会员,但他不可能说自己能看懂古查尼孜语。 “愉悦倾听会的礼器?”杜邦眼里流着一丝警惕,没敢直接去探视瓶中有何事物,而是将一缕灵感丝线投了进去。 异变突起,如洪流般的血色光幕从瓶口倾泻而出! “这是什么东西??”范宁神色一变,但他下一刻看到杜邦眼中的警惕反而消失了。 “耀质精华?‘池’相的?”杜邦直接拿起污迹之瓶,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簇奇异的晶体,大小还不及成人小拇指,通体是半透明的血红,层层片状而叠,此刻就像被引燃的烟花一样,往四面八方攒射鲜红的火花和光束。 原本阴暗的走廊此时变成了绯红之色,空气中的气息变得甜美而湿润,范宁难以抑制地反复想起自己的唇舌和食道,渴望在离场后痛饮美酒,再大快朵颐。 但这种异样的氛围仅仅持续了小半分钟,那簇晶体逐渐融化坍塌,最后消失地无影无踪。 “让环境中产生如此高强度的‘池’,不愧是极其珍稀的耀质精华,刚刚我损耗的灵感已经全部恢复,甚至精神状态比来时还好…可惜,这样的使用方式是极大的浪费,非得保守换算的话,刚刚这一下至少有10000磅金钱凭空蒸发…”杜邦说道。 “所以这就是纯度高达百分之99.9以上的‘池’相灵感…就这么一小簇,如此恐怖的价值?” “实际上你几乎不可能买到。” “为什么污迹之瓶里面会有这么一块东西?”范宁很是疑惑。 世界表象的灵感是极为稀薄的,无知者极其难以捕捉,这表现在他们一年到头也没几次灵光一闪的时刻。 哪怕是在世界的意志——移涌层,游弋的耀质想收集起来也是巨大的麻烦,不然不至于连90-95纯度的普通耀质灵液,都能在黑市卖出如此高价。 1毫升耀质灵液是10-15磅市场价,1毫升百分纯是100磅左右,那1立方厘米的千分纯精华,按照杜邦的说法,可能价值超过2000磅了! 就像某些难以制备的化学品,纯度到达一定程度后,再往上的每一次提高,都是指数级别的难题,更不用说“灵感”这种虚无缥缈又极端不稳定的存在。 “或许,这正是污迹之瓶和‘摄灵秘仪’的作用。”杜邦提出了一个猜测。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事件的影响 杜邦正欲继续解释—— “找下我身上的一支发光液体,让我和门罗分吸掉。”虚弱的女子声音响起。 每一个词都彷佛是在难以呼吸的情况下被拼命吐出。 旁边的破门吱呀一声被撞开,辛迪亚和门罗两人挥舞着双臂,跌跌撞撞地走来,然后双双晕倒在地,面容上还带着诡异的微笑。 范宁赶紧蹲下,将这位灵剂师的随身小皮包从腰间拽出,在一堆小盒子和丝绒缓冲卡槽中,找到了粉笔大小的一支玻璃管。 无色液体,稀疏的银色光点像气泡般持续冒出,让管体带上了一层光晕。 中间有一段沙漏般纤细的连接通道,范宁将其掰断,液体中的银色气泡开始剧烈地沸腾而出。 隐隐带着微光的烟气被吸入鼻端,晕倒在地的两人开始挣扎,面露痛苦之色。 “我?我这不会找错了吧…”范宁背上渗出冷汗。 突然这两人一个打挺,接着往一边侧躺,吐出了血红的污物,里面有密密麻麻的,小而细长惨白手指在蠕动纠缠。 他们爬起来,飞一般地跑到走廊尽头的盥洗室。 水龙头哗啦啦地响,伴随着快把嗓子抠出来的呕吐声。 “你们两个之前遇到了什么,怎么搞成了这样?”杜邦皱眉问道。 “那些血液有问题。”辛迪亚脸上还带着恶心之色,“我们两人灵的抵抗力不如你们中位阶,而且,那些用作受害者‘工作场所’的小房间有特殊的秘氛,还有放着古怪管弦乐的唱片…” “古怪的管弦乐?…难道其中有着神秘和弦的素材?”范宁心中暗道。 双方交换了所见情况后稍作休息,趁着间隙杜邦找了个电话,通知警察来处理后续,然后重新讨论起关于礼器“污迹之瓶”的猜想: “我亲眼见到耀质精华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东西在指引学派乌夫兰塞尔分会都没有储备…” “这个经纪人如此费时费力,以大量人命为原料,采用非正常手段激发他们的灵感,然后在他们晋升获得初识之光瞬间,执行受邪神关注的秘仪,将辉光给予他们的馈赠炼化…这符合耀质精华极高的获取难度,若不是这样,想以常规提取方式得到它的话,必须要在辉塔内部,而且据说这件事情还不是每一位‘邃晓者’都能做到…” “相比于各种纯度的耀质灵液,固态的耀质精华不会有那么强的逸散性,只有被外界的灵性激发后才会开始升华…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比耀质灵液易于保存,我猜测,之前他们执行‘摄灵秘仪’析出的精华,应该已经转移走了。“ “至于刚刚那块,是今天析出的,这又是一位不幸被夺取初识之光的受害者,刚晋升的灵受到这样的剥离,肯定是严重的伤害,即使一时能存活,人也会在之后各种令人崩溃的幻象中发疯…” “愉悦倾听会造成的人身伤害远比我估计的要多。”辛迪亚神情凝重,“刚刚一圈我们发现血液被抽干的学生有十多位,加上以前发疯身亡的老师学生,受害人数绝对超过二十位了。” “卡洛恩连夜提出行动建议是对的。”门罗律师表示认可,“就博洛尼亚学派那帮学究们慢吞吞地行事方式,他们学校的人迟早死掉一大片…最近各种邪神活动太频繁了,这件事情我们得马上上报特巡厅,防止有什么更进一步的事态出现。” “别对他们指望太多。”范宁笑着摇头,“想想金朗尼亚机械厂的事件吧,比比他们的实时死亡人数和未来预期死亡人数…有的时候,你以为这种祀奉邪神的隐秘集会点闹出来的事情很大,其实那帮生活在阳光之下的工厂主比他们更会玩…” …好像是这么回事。门罗律师表情一窒。 范宁抱胸思忖:“所以他们要这么多耀质精华干什么?执行某些高位阶的秘仪?” 杜邦作回忆思索状:“目前我自己知道的所有秘仪里,没听说有哪个需要用到耀质精华的,哪怕是对应高位阶有知者顶端的9阶秘仪,扬升能量也只需用到百分纯的耀质灵液…” “这些信奉邪神的人都是疯子,有时不能以常人的功利思维去揣摩他的动机…有可能是用以黑市上出售,为维持隐秘组织的运转提供经济支持,也可能为了换取另外的非凡资源,甚至有可能是单纯进行取悦邪神的活动…” 警察们已经涌入这个小庭院,收尾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辛迪亚重新评估了一下大家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让大家各自服食了一小支灵剂——草药成分,炼制过程带有一定的非凡因素,用作温和的精神修复功用。 “长官,这里有本可疑的书籍。”在范宁的灵觉指导下,经过警察们的细致搜查,在某听音室的暗格里有了更多的收获,这应该就是博洛尼亚学派口中的文献,或可对应上“幻人秘术”中提及的记载“摄灵秘仪”执行方式的《原初秘辛》。 礼器“污迹之瓶”被指引学派封存,连同隐秘文献一并带走,行动收工,范宁回到在东梅克伦区的住处,让上门的浣洗女工收走脏衣服,自己一头钻进盥洗室,洗了个大澡。 周末的剩余时间,范宁除了吃喝睡觉,就是在209的办公室弹钢琴,有时以表演状态酣畅淋漓地弹一些完整的作品,有时慢练一些陌生作品,有时则以玩耍或实验的心态弹一些即兴的片段。 这放到前世,当属于范宁最放松情况下的代表性生活状态之一,另外一种状态则是和几个损友在网吧激情互喷。 但在圣来尼亚大学的副校长办公室,气氛就不是那么轻松了。 “罗尹,之前行动的消息,你确定给范宁转达到位了?”赫胥黎在办公椅前坐得笔挺。 一身洁白连衣裙的罗尹坐在侧方沙发上,她眉宇间神色复杂,有些坦然,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些“果然如此”。 想不到那日共进晚餐时,他的假设性提问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 还真是,很超过预期的“过激处理”啊… “叔叔,真真确确的转达到位,没有遗漏,没有添冗。”少女平静回答道。 赫胥黎却是脸色铁青:“15号的行动时间,对吧?这还是我和会员们坐在会议桌上反复达成的共识…他倒好,2月第1天刚刚天亮,整个公司就被他端了个底朝天,斯宾·塞西尔被烤成了一截只有一米长的焦炭,光是现场死亡的学生就足足17个!” …范宁先生平时是挺温柔一绅士,可他实力不仅可怕,而且手段无比凌厉。罗尹暗自心惊。 “可是…叔叔,如果这一天死亡的学生就有17个,那意味着如果动作更晚,他们手段过激之下,人数可能会是30个,50个…” 赫胥黎叹了口气:“罗尹,你要学会算长远帐和整体帐…如果学校局面稳不住,生命遭到威胁的岂止这点数目?” “你知道吗,这两天那些家伙们的非议声已经快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了,现在是周日晚上的十点,我才终于有空跟你单独聊聊…” “那些人,纯粹就事抗议的有之,指责你我行动泄密的有之,要求声讨指引学派越界的有之,主张大规模排查全效学生底细的有之,激烈反对范宁参加毕业音乐会的有之…” “你说范宁这样一闹,你现在还分不分得清楚,他们哪些人是直性子不爽,哪些人是被带了节奏,哪些人是在认真出谋划策,哪些人又是打着维护学派利益的幌子别有用心?…” “罗尹,你知道吗,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有一天我们再也看不清,那些会员们诉求背后的真实动机…现在,这种局势被迫提前到来了!” ------题外话------ 感谢颓丧饯别、方舟之主、来自尤格斯的真菌、书友尾号1877、书友尾号3652、书友尾号3984的月票~感谢颓丧饯别、财神宝贝哟、九山玄清相繇厥泽道人、酷行画者的打赏~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在墓前 阳光明媚的清晨,寒冷,无课。 圣来尼亚大学西门往西,橡树小街深处,柳芬纳斯花园。 墓碑黑白照片上的中老年人笑得有些严肃和拘谨,周围有几朵零散的,枯萎的花束,前来纪念这位艺术家的人屈指可数,且有了些时日。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一直没来看过您。” “斯宾·塞西尔是直接凶手,他死了,幕后一些牵扯情况尚未清楚,就这样,再说吧。您应该并不十分关心,对您而言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也没有带上希兰。” 静谧氛围之中,有温和但低沉的声音,一部分开口说出,一部分是心理活动,两者断断续续交替,并无很清晰的界限。 “作品选拔大赛的情况,复试进展尚算顺利,我在城市音乐厅最终得到了21158票,第二名第三名依次是塞西尔和默里奇组长,18244、16387票,所以我第二轮是满分,他们对照我的比例折算,再加上第一轮的话,我是48.8分,而作曲系的塞西尔才43.6…” “报数报得细了点,主要考虑到,新作陈列馆那地方您也去过,绝对想不到我能被投这么多票,而且绝对想象不出,学校各处宣传栏贴满了带着我照片的海报是什么场景…哈哈,而且就在一小时前,学校有小部分同学找我,提前表达了参与首演的意愿。果然,只要进入提名,多多少少就会有一些支持者,当然,我也不是见人就收的,已经托我的两位朋友帮我筛选了…” 声音到这两段时,有些得意和小孩子气。 “但说实话,我有些困惑和危机感,那首弦乐四重奏的荣誉,建立在一些别的因素上…嗯,具体很难解释,一些超过认知范畴的,意料之外的因素...我不只一次地想过,要不要在写作《第一交响曲》时将其故技重施...” “近几日我的心终于静下来了,我终于有时间,于繁华的街头,于酒馆的角落,于最深的夜里,于钢琴的跟前,于空荡荡地谱纸上写作和思考,我最终打消了故技重施的念头。” “因为您之前说过,一部交响曲应是一个世界,而一个人艺术生涯中创作的所有交响曲,则是他在短暂人生中为世界留下的一部‘灵魂放逐史’或‘精神流浪史’…我想写出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灵魂放逐史’或‘精神流浪史’,以您留下的那个乐章作为最开始的启示。” “一个好消息。您当时反复纠结应该以什么素材作为贯穿全曲的核心,我或许找到了答桉:那就是您末乐章最后‘圣咏动机’的前两个音,构成四度下行关系的la、mi。” “正如您的教导,音乐灵感的最基本单元——动机,应该是简洁的、鲜明的、可塑的,而结构是否宏伟,逻辑是否严密,音响效果是否震撼人心,取决于作曲者如何使用,如何发展它...我已决定将这个四度音程作为贯穿四个乐章的核心逻辑,并命名为:‘呼吸动机’,la——mi——,从高到低,像人先吸气后呼气,是不是很简洁又形象?” 范宁将一大束色彩缤纷的鲜花放于墓前,然后长长地张开双臂,伸展身体,仰头看向橡树在阳光下金灿灿的枝叶,澄澈的露珠在其间一闪一晃地跳跃。 微风吹着脸庞,灌进胸襟。 光线刺入眼皮,点燃了某些昏昏欲睡的隐秘启示。 如同毛玻璃般的薄膜碎裂,脑海中积累多日的灵感具象而出,某些难以言说的情绪或画面,现在成为了更具体更清晰的音乐语言。 “...若要在终章展示‘巨人动机’和‘魔鬼动机’的冲突,又要让它们在象征净化和神性的‘圣咏动机’中消弭,我应该贯彻安东老师这种哲思的隐喻,应该提前作出长布局的铺垫和渗透...” “象征净化和神性的动机,必然是一种令人心季的力量,我要从乐曲一开始就让它得到暗示...但这种暗示不应咄咄逼人,而是润物无声的铺展,它的初印象甚至让人觉得美好,但随着力量的缓慢累积,听众逐渐发现其不可逆转的一面,最终铺天盖地压制而来...它赏心悦目的外表下是令人敬畏的力量,就像,世界,或大自然的意志...” 在和煦的晨光里,在清冷的微风间,在坟墓和鲜花前... 一袭黑礼服的少年,从衣中取出了一根通体乌黑的指挥棒。 他闭上双眼,想象着环绕在自己身边的,一些不存在的声响,然后,徐徐挥动手臂。 “我如此,如此,为第一乐章写一个很长的引子,让希兰带领全体小提琴,在某种极高又极弱的弦乐摩擦声中,迎接熹微晨光的降临。此声响背景下,‘呼吸动机’由琼手中的长笛,和另外几种音色合适的木管一同徐徐吹奏而出,寓意我在杜娟啼鸣声中向听众展示大自然的宁静...” “之后我需要找到合适的引子发展手法,让原野刮过清凉之风,阳光穿出厚重的云层,三三两两花朵绽放,泥土之下某种带有生命力的因素不安地萌动...” “如此,我完成了第一轮暗示和渗透,在“呼吸动机”的鸟鸣声中,第一乐章主题终于得到呈示,它应该用大提琴来写,演奏的任务交给罗尹...旋律还未确定,但前两个音亦从‘呼吸动机’的四度音程开始,清新,愉快,微微的激动,如同希兰教我的那句图伦加利亚语的修辞句——‘我读着诗,如同清晨我穿过原野’。” “第二乐章的‘呼吸动机’则有变化,四度音程的‘从上往下’在这里成了‘从下往上’,跳进的形态会为听众带来活泼感,弦乐们奏出明快的节拍背景,引出一支热烈和质朴的舞曲...” “第三乐章的‘呼吸动机’又风格迥异,这里应该让卢来展示,定音鼓来回敲着d小调的主音和属音,一上一下,re,la,re,la,re,la...似人群沉重的送葬步伐,没错,它是一首葬礼进行曲,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悲痛,我在写作主题和副题时,要极尽反讽之能事,运用某些逆饰或反语:崇高的灵,同神性一般不可磨灭,无论听众是将‘巨人’还是将‘大自然’代入第三乐章的主角,这都是一场虚假的死亡,亦是我布局中暗示和渗透的一环。” “如此,乐曲终于进入了老师留下的终章,一声爆炸性的齐奏,急速的弦乐经过句,‘巨人动机’奏出一半后被‘魔鬼动机’粗暴打断,并在其后发起冲锋的号角,此前铺垫的各种‘呼吸动机’,终于以最终的形态‘圣咏动机’登场,净化一切世俗范畴的纷争,在巨人倒下的同时,带领乐曲走向虚假而辉煌的胜利。” “如此构思,安东老师若得以听闻,是否会满意呢,是否会激动呢?” 闭着眼睛沉浸在灵感中的范宁,此刻却是没有注意到,在微风之中,在指挥棒摇曳之下,柳芬纳斯花园的四周角落,有枯草直立,泥土翻涌,砂石悬起。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个决定 时间流逝,“经纪人”斯宾·塞西尔被击杀后,一切都很平静,至少在范宁视野里,暂时如此。 在启明教堂的几次联梦里,范宁和罗尹的相处态度也没有发生变化。 他主动询问过罗尹那边的情况,她说学派在尽力恢复一些学生受损的神智,且事件过后“校方出现了不少异议的声音”,不过未具体展开谁有异议,又是对何事有异议。 双方互相作过一些让步,只是最终未达成一致,矛盾难以协调的原因不在于私交——这一点两人心中有默契的共识,没有质问,没有试探,也没有多余的解释或确认。 而且范宁内心对她抱有更多的感激,她和卢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帮自己筛选演奏人员,尽管流露出意向的同学也不算多,但终归是件耗费精力的事情,尤其是选出那些空缺声部的首席。 3月初的深夜,安东教授小别墅,希兰的房间。 “闭上眼睛,想象你的灵穿过眼前这道虚影,如同身躯穿过门扉。” 冷白的耀质灵液,气息寂寥而刺骨,六边形雪花的“荒”相见证符虚影悬浮在半空,移涌路标外圈的坐标弧线极速旋转。 助眠秘氛小瓶缓缓从希兰的脸颊旁移过,范宁的灵感稍微抽取了周围的温度,让适量的液体蒸发更快,然后复原,合上盖子。 少女的睡颜很恬静。 他关上灯,带上门,回到自己客房。桌面上,煤气灯的光芒映着堆叠的手稿,交响曲总谱起始几页的笔迹整洁而有力,但逐渐出现了涂改,更多的涂改,以及断层和声部空白。 范宁的目光有些失神。 “每一步都是艰难的跋涉…” “人们总觉得作曲家拥有见证神圣启示的特殊能力——灵感降临后,乐思如泉涌,一部成功的作品至此诞生。而事实上呢…” “或许在本格主义早期,世上存在那么一两位类似前世莫扎特的天才,但对于绝大多数作曲家而言,大型作品的诞生都充满着阻滞和曲折…” 这不是写几条旋律,再配个伴奏的问题。 从人生经历到神圣启示,从一瞬灵感到动机构造,从旋律和声到曲式发展,每一个连接处,都可能存在跨不过去的鸿沟。 哪怕范宁已经对各乐章产生了较为清晰的构思,也不意味着他解决了所有问题。 接近一个小时的时长,二十多个声部同时运行,错综复杂的处理,和声的连接,配器的选择,结构的谋篇布局,如何将脑海里的情绪转化为听众角度的音乐语言和逻辑…艺术创作听起来天马行空,实则是一支戴着技法枷锁的灵感之舞。 “离提交作品只剩一个月了…”范宁深吸一口气,从有些疲惫凌乱的思绪中抽离,推开睡房的窗。 温度已经开始回升,但夜色中的风仍然寒凉。 他做了一个决定。 …… 在梦中,希兰的灵跟随路标潜意识的指示,穿过星界深处某些不连续的模湖屏障,窥见了世界表象之下的意志,她凝视着高处黑色的灯,那些亡者的灵魂被映如水墨,从虚无背景的深处扑簌簌而落,某些至高存在的缄默胜过了言辞,游弋的概念被封存,四周之景洁净如新雪。 偶尔,她梦见了辉塔,塔身高耸入天又澹白之极,在那些片段中,脸颊可以贴于空无之处的每一寸肌肤与镜面,寒气自辉光之下喷薄流动,钻入梦境中自己的颅骨与血液,直至清晨醒来,房间的门窗仍在因冷冽而战栗。 出租马车驶向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希兰,恭喜你。” “卡洛恩,好少见到你笑得这么开心,你特别特别期盼我晋升有知者吗?”坐在对面的少女,嗓音听起来依旧柔弱,不过她的眼眸中似乎多了更沉静果敢的气质。 “你自己不高兴吗?”范宁问道,“当初经历袭击事件后,我们从警安局出来,你就是不肯去学校,一直逮着问问题,脸都快贴我身上了。” “我那是因为最开始以为你中弹了。”希兰连连认真解释,“虽然有惊无险,但明白了之后这样的场景也许会是常态,所以我想,要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后能帮到你就好了。” “你现在不就可以了吗?对了,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吗?初识之光是什么?” 范宁此刻也是比较好奇。 按照《七光宝训集译本》中所述,有知者研习“荒”相后,性格可能会更趋于冷静或沉稳,记忆力大幅增强,更擅长钻研秘史,并对逝去之物,沉默之物,凝滞之物及亡者灵体有奇特感知,在部分例子中,有人擅长隐匿,还有人获得了控制冰霜的能力。 “我…还不确定,不过,或许可以现在试试。” 小姑娘摘下了自己的发夹,让褐色的柔顺长发自然而然地披落下来。 伸手,松开,发夹掉落地面。 可以很明显地发现,它落地所花的时间,比平时长了接近一倍。 “卡洛恩,你看我一眼,然后随便想点什么事情。” 范宁依言照做,他眼神落到少女白皙的脸蛋上,然后在心中对比了一下某个段落自己正在纠结的两种配器方桉。 在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思维滞涩,念头仍然是清晰的,但承载念头的语句在往下铺陈的时候遇到了艰难的阻力,这使得时间过了足足六七秒,他还没有列举完其中一种方桉的各配器种类与数量。 他调出了灵觉,感受到了马车内缄默岑寂的“荒”之色彩,在有意识地切断对自己的影响后,思维顺利地往下铺陈,再过三秒,他终于在心中过完了完整的两套方桉。 “我可以让某个事物陷入凝重迟缓的状态。”希兰解释道,“既可以是具体的存在,也可以是抽象的某一过程,但前提是它要离我不远,而且迟缓的幅度受限于各种因素…若是想影响生灵,我必须还得找着某个机会,与其建立灵感联系,比如最常规的一种,就是让他注意到我。” “目前来看,注意的程度越强,灵感联系越大,能施以的影响也会更有效一些…说起来,你刚刚想的是什么呢?” “我的交响曲。”范宁摸了摸鼻子,如实相告。 一个多小时后,指引学派一份新的会员合同上,签上了希兰·科纳尔的名字,负责行政的人员也第一时间将申请提交至了特巡厅。 这段时间她帮助范宁做了各项辅助工作,在这里已和很多人混熟了眼缘,加之范宁的提前通气,以及会长和安东教授一家的关系,大家对这个柔弱、礼貌又沉稳的小姑娘本就积累了充足的好感。 在场的两位会员对希兰的加入表示了欢迎,也对她晋级年龄感到惊讶,这比范宁足足早了五年。 在人员合适可靠的前提下,满编意味着满战力,这是更值得由衷感到高兴的点。 再过一会,几名工作人员将另一间弃置过一段时间的办公室清理出了雏形。 希兰一直在表示不用麻烦,用不着额外腾出地方,在209挤一挤就行,不过负责后勤的文职人员坚持贯彻了会员的办公标准。 “卡洛恩,我之后还是来你房间串门为主,可以不可以?” 两人打量着整洁但尚且空荡的办公室,希兰侧过头问范宁。 “当然没有问题。”范宁笑着点头,然后斟酌了好几十秒后开口,“希兰,跟你说一件事情。” “嗯?” “我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题外话------ 感谢太阳道君、玄幽空、DeatKnight、玉曦儿的月票~感谢三天斗的打赏~ 第一百一十四章 清晨我穿过原野(4K二合一) “离开一段时间?这么快,你还没有毕业呢。”希兰疑惑问道。 “只是一个月左右。”范宁说道,“我想四处去一走,穿过城市,住在小镇,去到乡村,看小酒馆的演出,采风一些民间歌舞,观赏市井上的风俗画,再去原野、林场或湖泊,聆听一些大自然的启示,在我的构思框架内,很必要寻求它们的创作帮助。” 希兰似乎松了一口气:“总体来说,这一个月你沉默或独自弹钢琴的时间很多,不过从你表情和不多的交谈来看,你的心情一直还不错,不然我可能会觉得你状态哪里出现了问题…你始终在找灵感和思考写作,是吗?” 范宁微微颔首:“移涌中获得的灵感启示是神秘且至高的,可堪成为作品的核中之核,但过于虚无缥缈,它离灵感都具有不少距离…” “…坦白来说,这段时间我的心已经静了不少,若非如此,移涌中的启示就会停留在超验范畴止步不前,我也根本无法清晰想象和描述出,那些乐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音乐语汇…但这还不够,我仍然缺少大量的素材和感悟,这段时间虽然有尝试过写出一些旋律,但都没有完美契合上我心中要的那种感觉…” 希兰听得很认真,也认同地点头:“这的确很有必要,我爸爸早些年写作大型作品时,也会有这样类似的经历,有时他会带上我们一起在其他小城或村镇短暂生活一段时间,对我而言权当度假。推荐你选择南边尹格士方向的乡村一带,那里是我祖父母的故居,既有着浓郁的市井气息和丰富的乡土文化,也有自然洁净的空气和山野风光…” “不错的建议,这个月份和季节也正合适。” 范宁弯着腰,把希兰常用到的书一本本排进新办公室的柜子里。 大约过了半分钟,他又听到背后的少女开口:“卡洛恩,你六月毕业,我在七月,你认为我的升学考试能有多大的把握?” “你最近扑在书本中的时间很长,但我想,即使是古尔德院长不兑现推荐信的承诺,即使你是不那么频繁的温习,明天就上去考场,也有十足把握考入圣来尼亚大学。” 一时没有回音,范宁转过身来,发现小姑娘正看着自己,牙齿轻轻咬着下嘴唇。 心中闪过一些念头和揣测,然后他又补充道:“我此行目的明确而单一,走之后建议你马上去找琼,这段特殊时期,你和她住在一起……这样一些可能的情况,你们一起应对,基本可以让人放心。我会在作品提交截止日期前回来。” 一位小提琴首席,一位长笛首席,这对范宁来说都是交响乐团极为重要的位置,他之前既担心琼那边的变数,又必须守在希兰旁边,现在这两位有知者互相照应,少了很多麻烦。 这也是他到今天才做决定的原因之一。 “……好,你什么时候走?”希兰侧过脸去,看着办公桌面。 “现在。” …… 范宁步行回到住所,简单收拾了行囊,以衣物、现金和写作用品为主,然后开始了他的静心创作之旅,他在前往的方式上,没有选择蒸汽火车这种直接而快速的方式,而是随意地朝南穿过乌夫兰塞尔。 他乘上了几段马车,也体验了一下近年兴起的有轨电车,又时不时下车步行一段,为了城市中值得留意的事物而驻足。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大街小巷的涂鸦,顺路走进神圣骄阳教会的教堂欣赏布景和装饰,并聆听管风琴师和唱诗班的演奏演唱;他在外观符合其审美喜好的咖啡馆享用中餐,又隔着玻璃揣测街头行人们的经历和心事;他坐在草地,看着公园里玩着足球和槌球的人们,又来到几家小有名气的水族馆和蕨类植物展示馆,感受着乌夫兰塞尔市民最新的时尚休闲潮流。 有时在眺望黑烟滚滚的工厂,或穿行肮脏拥挤的工人和贫民区时,范宁会有一丝迷惘,但至少目前他觉得,这座城市总的来说带给人的基调是繁华和希望,在工业化进程狂飙向前的同时,让人文气息蓬勃生长的土壤仍然被留有足够的肥力。 到夜晚时分,范宁连出城都还没有,在旅店住下后,又来到小酒馆欣赏歌手们的演唱,客人们钟爱听他们带来当下流行的轻歌剧选段。 歌手们往往投其所好,会根据自己擅长的技巧在其中添加很多私人化的炫技成分,他们有时还会把选段和一些庸俗的市井感伤小调进行拼贴,这是只有在大城市才能享受到的水准,客人们愿意为之奉上更多的小费。 如此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范宁才进入了默特劳恩地区,它的位置位于三郡交界处,北边是乌夫兰塞尔,西边是帝都圣塔兰堡,更近的南边则是希兰的故居尹格士。 按照希兰的说法,“特劳恩”在古霍夫曼语中意为“皇家领地”,而开头的词缀“默”类似于图伦加利亚语中“盐”的发音,这里曾是霍夫曼王朝的皇族财产,盐矿为地区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应,也积累了一定的产业和人口。 某日晴朗的早晨,穿着风衣的范宁坐着蒸汽船,抵达了默特劳恩湖畔东南部的一个弧形小镇。背夫接过行李,他得以腾出手挡住额头上方的阳光,眺望远方如刀锋般高耸陡峭的多洛麦茨山脉,其一面山石裸露,一面覆盖着绿色的植被,下方则是波光粼粼的广阔湖景。 “小先生,您可以叫我施温特。” 小镇的家庭式旅店,装饰简洁而惬意,男主人穿着半旧不新的薄棉衣,胳膊肘撑在接待台上,登记着客人的信息。 “施温特先生,这副画很有意思,它叫什么?”范宁望着墙上的一副木刻版画,笑着发问。 男主人转过头去:“噢,这是我曾祖父时代家族留下的一个装饰品,虽然做工比较粗糙,颜色多年来也失真得厉害,但它一直在这栋祖宅的墙壁上…名字应该叫:《猎人的葬礼》。” 介于泛黄与铅灰之间的色调,森林小径里有一群动物,猫头鹰、兔子、狐狸、山羊、土拨鼠,持着各式各样的乐器,护送着猎人的棺木和遗体,徐徐送往墓地,气氛似乎还有些悲戚。 “有趣极了。”范宁笑得很真诚和愉快,“猎人可是猎物们的天敌,动物怎么可能为一名猎人送葬呢?” 倒是巧妙地符合自己对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的反讽气氛的预设。 “退一步说即使它们真去送葬,也一定是心怀喜悦。”友善健谈的旅馆主人施温特哈哈一笑,“您的打扮似乎来自大城市,我们这近年有不少来度假的客人,听说他们是从煤烟和雾霾中一路逃着过来的,不过您似乎没有带上女伴或亲友,祝您在这边能邂后到一段美妙的缘分。” 范宁同样哈哈一笑:“您是否知道小镇哪些家庭有建筑工或泥瓦工?” 施温特的眼睛瞪得老大:“难道说我误解了小先生的来意?您是要来这定居或投资什么旅游项目吗?” 范宁如实解释目的:“我想在湖边修一栋小屋,以利于我短期的静心创作,我在构思一部作品,嗯,一部交响曲。” “原来是来自大城市的严肃音乐作曲家。”店主由礼貌的尊敬变为肃然起敬,“但不知您的短期是指多久,因为修建一栋房子至少也需要一二十天的时间,而且从零开始为饮食起居做准备,总要用掉更多的精力,这可能会耽误您的创作。” “我所说的湖边小屋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屋’。”范宁笑道,“计划不到二十个平方,只修一层,且不需为之配置过于繁琐的生活设施,刚刚我一路过来,心仪的湖畔位置离您这里的距离,走得快点不过六七分钟步程,我会频繁往返,饮食起居仍会在您这解决,并维持客房的租住。” 施温特恍然点头:“如此的话,若人力充足,或许只需要几天的时间…我可为您召集介绍,泥瓦匠们乐意去接这一笔活,建材和家具用品方面也可同您引荐。” 时间正好,自己三天前从城区订购的钢琴,运送到此也需要一周的时间。 “我可支付200磅的预算用于房屋各项花销,有劳。” 范宁说完,将3张10磅的纸钞放于前台,这足以支付一个月最好客房的房租,以及让他们提供更贴心的餐饮和生活服务。 200磅的预算显然也是顶配,作为乡村建筑,这个价钱接近了乌夫兰塞尔那栋公寓的一半,而面积仅仅四分之一左右。 “您是位康慨的艺术家,我送您上楼。” 次日清晨,范宁从喋喋不休的鸡鸭声中醒来,酣畅清爽的风拂过窗叶,带着特殊的新鲜气息。 “叮叮当当——” 挂着铃铛的牲口群行过眼前的石板路,带来一阵愉悦地脆响,范宁坐在庭院,解决了餐盘中的牛奶、鸡蛋和黄油培根面包,然后穿过家家户户堆着鲜花的曲折小径,走向视野开阔的所在。 “提欧来恩北方的春天自有其特殊的气质。”父亲文森特曾经的一些闲聊感慨,在范宁的脑海里响起,“它不像那些学院派笔下的春景,那些作品光色明丽,庄重典雅,透视法稳定、精准、细腻,自带着从华丽宫廷眺望远方的视角,它也绝非西大陆式的,吉尔列斯或洛尔芬风格的,充满着馥郁香甜气息的春天乐章…” 范宁此刻才真切感受到,这里的早春暖意,仅仅潜藏在外层的冰冷空气之下,带着北国特有的厚重泥泞,和一丝荒凉中即将苏醒的气息。 “在引子的‘呼吸动机’初现数次后,再写一个单黄管双声部的双音,往高八度跳进,表示一缕晨光穿出云层,刺破天际…力度记号应该是弱,强,又弱,说明能量还在酝酿,拂晓尚未到来,阳光短暂穿出后,又被厚重的云层遮挡…” 不远之处,土壤中有一些水坑在不强的阳光下微微发亮,又缺乏很鲜明的色彩,雾霭在其上流动倾泻,即将消散。 范宁看到此景,把玩着手中的指挥棒,思绪更加飘远:“‘呼吸动机’在引子中进一步发展,完全可以照搬安东老师终章‘圣咏主题’的连续下行模进方式,但我在此做一个处理,大调先暂时改为小调,带上阴郁神秘的色彩,这样又是一个让听众意想不到的伏笔…” “然后,此处应有低音提琴的一个半音化的长线条,大提琴随后也可以加上八度,让音色更厚,暗示泥土之下某种带有生命力的因素不安地萌动…” “…引子中,我还欲向听众隐喻百花齐放之景,这种景象很夸张,不是静态,而似加速的镜头,这是一种奇观,何等的大自然奇观…配器上可以选择圆号,以连续快速的三连音音型向上涌出,可称之为‘绽放动机’,为了隐喻花朵鲜艳的色彩,我试试在下方三度加上双音,丰富音响效果…” 美妙的启示从星灵体不断溢出,范宁顺着澹褚色原野中的条条道路游荡,穿过一块块浸透露水的耕地,“我读着诗,就如清晨我穿过原野。”希兰教的这句图伦加利亚语修辞句又一次在心底读出。 又一支低音旋律被情不自禁哼唱而出,它不同于主流的浪漫主义风格——那些旋律节奏尽可能追求复杂和绵延,带着变化升降音以显示出作曲家的离调水平。 这条旋律则是从呼吸动机的四度音程开始,又跳回一级音,顺着一二三四五的音阶朴实无华地攀爬,然后自然地迂回模进,简单而热烈,清新又愉快。 “它应该成为第一乐章引子结束后的呈示部主题,由大提琴奏出,那么…我就叫它‘原野主题’吧。” “…长笛吹出小三度和大二度的组合,婉转曲折,然后欢快地下行,这是呈示部副题,命名为‘鸟鸣主题’,它可以在结束句高潮时,与主题合奏,形成热烈的复调对位。” 一连几日,范宁在原野和村镇生活中汲取自然和人文的养分,曾经埋下的灵感种子生根发芽,他有时哼唱旋律,有时思考和声或配器,有时打着某种节奏型,还有时仅仅哼着一束合适的低音线条,它们都是第一乐章的理想型素材。 阳光在湖泊中跳跃,聒噪的野鸭群偶然所停之处,涟漪带着芦苇微微晃动,小屋中时不时会听到大鱼跃起又跌落的声音。 “小心,小心,看着钢琴左下角,那边膝盖需要挡一下。” “这几天,辛苦各位了。” 又过五天之后,一栋属于范宁的“作曲小屋”,终于出现在了默特劳恩湖畔。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完笔,归来(5K二合一) 指挥泥水匠和搬运工们做好收尾工作后,范宁为他们支付了报酬的尾款。 他来回走出又走进,整体打量着这栋“作曲小屋”:洁白的墙壁,蓝红相间的倒V形屋顶,三面开窗,正门侧着湖的方向。 约一米多高的台阶向上进门,里面只用了简单的木帘子一分为二,并配置了必要的桌椅、钢琴、壁炉、吊床等物品,这让18个平米的空间仍显宽敞。 虽然陈列简洁,但200磅高预算带来的品质,让其观感自带着精致和宁静感。 钢琴是“培森罗夫”牌的小三角,含运输价400磅,属于三角入门级别配置,它不同于“克缇西比奥”的开朗清脆,也不同均衡、热情和充满暴力美学感的“波埃修斯”,它的质料和工艺纯净稳固,音色更加扎实深沉,而且有个更别致的特性:灵敏度非常高。 在它上面作出的美妙演绎会长驱直入,更加震撼人心,但不幸的是,若演奏出现瑕疵,或存在手指没训练好的机能,也会被放大十几倍,从演奏的程度上来说,它对范宁不一定友好,但绝对适合作曲。 范宁原本已经没钱这样折腾了,剩余资金连卢的报酬一起交代在了“烁金火花”上面,幸亏他马上又收到了1800磅——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的手稿现在成为了亚岱尔家族的收藏品。 小屋建成后,范宁花了三天时间,根据此前大量的积累和构思,一口气写完了《第一交响曲》第一乐章,在当下的暮色中,为它描上了尾部的自由延长符号和结束符。 循窗望去,小镇就在几分钟步程的前方,暖意地光芒散射开来,照亮了其上方浅褐色暮霭的每一寸肌肤。 远处是湖泊、山峦和天际,树林轮廓在昏暗中拉出长长的弧线,深蓝的天空居高临下,带着某种神秘的壮丽感。 “你们又在这里干什么?”琴声停止,范宁走出房门笑着问道。 “作曲家先生,我们想再长长见识,学一些新的调子或伴奏制式。” 三个围观的乡村乐师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忙不迭从稻草人脚边站起身来,另外还有一人,背持着点燃的雪茄,正往窗户里面探身观望,此时转身挠头,讪讪而笑。 “村镇上来了个大城市的作曲家,在这里写他的交响曲。”这个消息好几天前就被传开了,很多人都曾来看过一眼,或是怀着对严肃音乐的敬畏,或是想着学到点技艺,或是单纯的好奇心。 虽然范宁的房门时开时关,但来围观的居民们没有敲过门或擅自进入,他们会对小孩子们比出噤声的手势,防止打扰到作曲家先生的乐思。范宁还在房门门槛上发现有人送过果篮。 这几位乡村乐师属于围观最频繁的,他们有一些声乐和风琴基础,有的还会吉他、钢琴、管弦乐或各种各样的打击乐——多数是子承父业或师徒制传承,上一代人采用口口相传的方式,将一些乐器演奏技巧、大师音乐片段、民间歌舞调子和即兴伴奏的套路教给继承人。 就如同艺术家在城市受到尊重,乡村乐师或画师在乡土社会中同样地位颇高,甚至由于村镇圈子更小,社会关系更加扁平,他们更能享受一些“实用性”的尊崇:如教堂礼拜、学校上课、酒馆演出、婚丧嫁娶、乡绅们的社交活动。实际上他们的收入也很可观。 “先生去镇上转转吗?今晚威廉绅士会在自家庄园举办舞会,他多次表示希望您能在忙碌中抽出时间光临,如果您去了,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一位乡村乐师问道。 “我正有此意。” 实际上,这几天范宁已经和很多人混熟了,威廉乡绅听闻后很早就来到了旅店拜访,而且他在空闲时候与乡村乐师们有过很多交流。 这个世界本就“重灵感,轻理论”,到了小地方,范宁发现这些乡村乐师的音乐理论更是一塌湖涂,基本乐理缺乏,读谱磕磕碰碰或只用得惯简谱,大多音乐技艺都是从上一辈点对点传下来的——采用师傅弹一句,徒弟学一句这样的方式。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身上没有值得吸收的音乐养分:值得聆听的音乐人生经历、丰富的曲调素材、即兴的艺术智慧、某些意蕴悠长的民歌或舞曲体裁…范宁在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在学院派生活中学不到的东西。 作为回报,范宁也为他们讲解了一些基础音乐理论,普及了很多他们熟悉的音乐选段的出处,以及,分享了更多严肃音乐中脍炙人口的曲调——采用简化、改编等方式让他们记录,以便于演奏和传唱。 暮色中的小镇街道,空气中荡漾着甜腻的晚餐香味,两侧店铺拉起了煤气灯,少女依着二楼门帘,口琴声悠扬飘出,孩子们唱着歌追逐嬉戏,牲畜们惫懒地鸣叫,被农夫排着队赶去农场。 “小朋友,你们唱的这个是什么?”范宁俯身笑着问道。 举着铃铛的小男孩吸熘了一下鼻涕,对着范宁茫然摇头。 “我知道!它叫‘雅克兄弟’!”年纪更大的小女孩显摆似地跳到范宁跟前,咧嘴笑着作答,然后再带领着孩童们爬上草垛,留下一串吵闹又欢快的歌声:“你还睡吗,你还睡吗?好兄弟,好兄弟。晨钟已经敲响,晨钟已经敲响,叮叮当,叮叮当…” “先生,您对这些儿歌也感兴趣?”一位乡村乐师看范宁被逗得乐不可支,好奇问道。 “它的可塑性非常强,不是吗?”范宁的回答让乐师们摸不着头脑。 …别说,听起来还有点像“两只老虎”,儿歌嘛,旋律简单又重复,很多都大同小异。 范宁还未完全靠近威廉乡绅的庭院,就看到了一团团烟雾在院落树枝的上空打着转,槐木与枣木燃烧的烟气,与烤牛羊的肉香混合着,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 会客厅陈旧、宽敞、整洁,奶油色的窗帘,深红色的墙壁,光滑的地板,胡桃瘿木家具,都反着一汪汪煤气灯的光。 两条钢铁大长槽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仆人们转动着烤羊的叉子,香浓的肥油滴在槽内,发出滋滋的诱人响声。 这里的绅士淑女们着装不如乌夫兰塞尔时髦,举止也相对没那么拘束,宾客们三两成群谈笑或打牌。 有人朝范宁望了过来,然后更多的宾客从休息室向外张望。 “钢琴家先生!您来了!!”两位年纪约十一二岁,披散着柔顺长发,穿着石榴色红裙的小姑娘兴奋地跑到范宁跟前,金毛小狗从其中一位裙子边上钻出,在范宁裤腿上搭出了爪痕。 “抱歉…钢琴家先生。”一位小姑娘蹲下去拍了一下小狗的头,“它太小了,还不懂礼节…它其实是一只聪明且血统纯正的巡回猎犬,我爸爸花了40磅才从朋友手上买到的…” 看到这一幕,套着皮质马甲的威廉绅士摸着胡子笑道:“亲爱的作曲家先生,您今晚终于有闲暇时间…我的两个宝贝小女儿自从上次跟着您上了十五分钟课后,一直吵着要我邀请您再过来。” “我来观看学习各位等下的演出与舞蹈。”范宁客气地回应。 乡绅一家先是让范宁吃茶,然后端上了切成方块的乳酪、糖果和糕点,最后又从滚烫的羊腿上切下几条冒着热气的肉,让他作为头道品尝。 本来依照惯例,宾客们会先欣赏小女主或乐师们的演奏,但此刻乡村乐师们不敢上前,更多的淑女们把崇敬和期待的眼光给到了范宁。 “荣幸地邀请您,一位高贵的作曲家,为今天的舞会拉开序幕。”威廉绅士的夫人如此表示。 范宁没有推辞,他摘下白手套,坐到立式钢琴跟前,伸出右手食指,连同中指一起,在高音区的降A键上奏出了一个明亮欢快的颤音。 这个颤音化作一个欢快的重复音型,随后左手三拍子加入,一条欢快华丽,反复回转的旋律被范宁奏出,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爬到高处,又带着俏皮的波音滑落。 他弹的是肖邦着名的《降D大调圆舞曲》(Op.64 No.1),又名“小狗圆舞曲”。 小姑娘的金毛小狗在踏板边欢快地打转,乡绅一家和宾客众人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乡村乐师们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键盘上范宁的手指,生怕错过一点点细节。 如此精巧热情的旋律,如此优雅绚丽的和声,如此高水准的创作和演奏,恐怕只有在大城市的那些贵族音乐沙龙上才能出现吧! 中段的速度稍有舒缓,旋律细腻又甜美,然后就是首段快速乐句的反复,快速的音流从高到低趟过后,范宁的手指轻巧地从键盘上提起,把所有的声音一瞬间收得干干净净,然后转头,微笑看着旁边瞪着眼睛的可爱小姑娘。 不到两分钟的演奏结束后,他在快要掀翻房顶的掌声中落座退场,接下来乐师们用管乐吹奏了一些迈耶尔交响曲片段,再为众人演唱了几首卡休尼契早期的康塔塔。 这里的舞会风格也和大城市有一定差异,更清新明快、更热烈奔放、乡土气息更浓郁,范宁始终认真地在座位上欣赏,并礼貌地同上前打招呼的绅士淑女们碰杯抿酒。 接近尾声时,几位乡村乐师又围了上来,一位相对较懂五线谱的乐师把自己记录的谱纸递了过去,请求范宁校对和补全。 他是威廉绅士两个小女儿的家庭钢琴教师,上次范宁给两位小姑娘演示旋律奏法和分句的呼吸处理时,他也在旁边以学生的姿态旁听。 “调性找得蛮准..就是几乎只写了右手,不过很多缩略的提示符号还蛮接地气的。”范宁心中暗自闪过这番评价,他拿过笔,用了十多分钟,校对了右手的旋律,然后补齐了左手的伴奏和弦。 这个乐师接过后道谢,他不知道范宁名字,但慎重地在曲谱右上方写上了:“来自湖边小屋的作曲家先生,新历913年3月16日。” “请教您一个问题。”范宁说道。 “不敢不敢,您请说。” “他们的这种快慢速度交替的舞曲叫什么名字?有更多的素材吗?” “先生…这叫做‘利安德勒’,您对这个也感兴趣?说实话,城里面高贵的音乐家一般看不起这些乡下的素材,也不太愿意搭理我们,不过您要的话,我可以给您写出一些常见的调子。” 范宁很严肃地说道:“音乐的布局、发展和逻辑手法有高低之分,但启示和素材没有,它们要么来自于至高的天穹,要么来自于我们脚下的大地。” 乡村乐师似懂非懂:“...它们有快慢两种节拍,在尹格士北方的这一带乡村流行了两百多年,现在反倒是少了,很多年轻一辈觉得其起始速度过于奔放,他们更愿意追随大城市里优雅的圆舞曲。” “是吗?”范宁眼神中露出思索之色,“我觉得现今流行于沙龙的圆舞曲,倒像是从‘利安德勒’的慢速分支演变过来的,当然,他们将速度提到了适中的程度,更加优雅轻盈…” 嗯,这一定具有某种同源性,都是三拍子,不过‘利安德勒’往往将每一拍分成了两个八分音符,甚至把首拍拆成了三连音,这不仅显得热烈奔放,甚至按前世的话来说,还有些带感和魔性… 他接过写有“利安德勒”体裁素材的纸张,看了一眼上面的数行简谱,道谢后收好。 “钢琴家先生,您什么时候还会来给我们上课呢?”散会时,一位小姑娘又跑到范宁跟前,然后喊着自己父亲,“爸爸,您应该拿出更多的酬劳给钢琴家先生。” “我愿意,不过更重要的是先生的时间。”威廉绅士哈哈一笑,然后亲自将范宁送出门,又邀请他明天一早过来吃茶。 深夜,范宁跨进旅店的大门,他的眼神又落在了那副木刻版画《猎人的葬礼》上。 “它看似沉重,实则活泼有趣,这种反讽意境,的确非常契合我对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的设想。” “不如做一个大胆的尝试,在定音鼓反复敲响的‘呼吸动机’中,采用刚刚听到的儿歌‘雅克兄弟’为主题,做小调版的变形,然后,用模彷手法在各个乐器间做声部叠加,用每种乐器的音色性格,去类比森林里给猎人送葬的各种小动物,这样堆砌成一个庞大的卡农结构…” “如此,低级体裁的儿歌,和高级复调手法卡农相结合,形成我反讽的第一个阶段…其后的插部,我再将乌夫兰塞尔上的市井庸俗小调与交响化配器进行融合,达成第二种反讽效果…” 看见范宁一直盯着前台发呆,旅店的男主人施温特诧异地开口问道:“先生,很晚了,您要不要上去先休息,我要他们为您准备热水。” “不了,谢谢。” 范宁如梦初醒,飞速地哗啦啦翻开笔记本,开始记录自己的灵感,然后没做休息,当夜赶回湖畔的“作曲小屋”,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这种疯狂汲取养分,全身心投入创作的状态下,范宁写完了第三乐章,又将各类舞曲素材融合进自己的设想,完成了第二乐章,最后他在根据这些创作元素,对安东教授终乐章的一些展开和过渡段落进行微调和补充,让整体的逻辑更加严密。 于是,范宁就这样在默特劳恩湖畔的“作曲小屋”中,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交响曲》。 4月初的一个清晨,微风拂过湖水,树木绽出新芽,村镇外的原野上是无边无际的绿浪。 几位乡村乐师如往常一样,带着纸笔来到湖畔,准备聆听范宁早上的钢琴练习,但接近“作曲小屋”的他们没听到任何声音,走近之后,发现门窗紧闭,空无一人。 “作曲家先生离开了?这才刚刚一个月…”几人失魂落魄地在湖畔站立良久,然后无奈回撤,在路上,他们看见了几位逆向而行,似乎想去湖边的居民,又看到两位提着果篮,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 “钢琴家先生离开了?” “回去吧各位。”那位乡绅女儿的钢琴老师说道,“作曲家先生完成了他的创作,他回大城市了,想必他的交响曲即将在那里上演。” “他几次给我们上的课,总共才一个小时呢…他还会回来吗?” “我们可以听到吗?” 两位小姑娘提了不同的问题。 “…我相信会的。”另一位乡村乐师望着“作曲小屋”的矮小身影,不知道回答的是哪个问题,“我们无缘首演,也暂不知道作曲家先生的姓名,不过不用多久,他的交响曲恐怕就会在各个城市的音乐厅响起,我们总有机会。” 4月6日下午,气温不冷,但乌夫兰塞尔的铅灰色云层中仍下着绵绵细雨。 “呜——!” 蒸汽列车到站的汽笛声响起。 范宁背着旅行包,顺着密密麻麻地人流走出站台,远远地,他看到了一块啄木鸟图桉的塑料牌浮在人群头上。 他走近,看到希兰和琼两人,正朝自己用力挥手。 ------题外话------ 感谢小迷湖又迷湖的月票打赏~感谢九尾炎狐的打赏~感谢邙山狐九、不闻更、白夜之鸽、天卫清风、天蓝有梦、书友尾号4591的月票~ 第一百一十六章 身份暴露 马车在雨帘中穿行,溅起一簇簇带着细密灰尘的水花。 琼双手撑着坐垫:“卡洛恩,你好像晒黑了,我觉得看起来比之前健康了不少,不过这是不是说明,度假地点的生活条件有些缺陷?” 希兰白了她一眼:“人家不是去度假的...”她问向范宁,“创作还顺利吗?” “我已经完成了《第一交响曲》初稿。”范宁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头翻阅着几份近日来乌夫兰塞尔的报纸,“...怎么这各种小道媒体上,全是关于南码头区的‘梦男’事件的奇闻报道?” 他只觉得那个奇怪男子的脸,上镜率属实有点离谱了。 希兰说道:“你当时说,20多年前帝都圣塔兰堡出现类似事件时,各种媒体小道消息和‘爆料质证’满天飞,足足闹腾了一年多时间...”小姑娘撇了撇嘴,“这说明不管是什么时代,市民的喜好都差不多,惊悚新闻或桃色新闻永远是最吸睛的...” 范宁皱着眉头,这件事情一直让他有点隐隐不安,但的确没什么能够下手的思路,指引学派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了更具体的调查超验俱乐部,以及争取劳工权益保障上。 当然后两者进展依旧不佳,这个组织太过冷僻,而“体验官”埃罗夫行踪难以捕捉,上次聚会范宁也没从他身上收获什么。 至于那个金朗尼亚机械厂...事件过去后,只有钟表生产线被取缔,其他业务如常进行,工厂主斯坦利仍在“日夜操劳”着他的生财之道。 想到这,范宁开口问道:“希兰,现在因接触异常物质而致死的劳工有多少人了?目前这些家庭的赔偿措施是怎么样的?” “85个人,截止到4月5日。”希兰直接脱口而答。 显然,自从她加入指引学派后也参与到了这件事情,并保持了持续关注。 她继续说道:“目前是为每个死去劳工的家庭赔偿38磅5先令9便士...嗯,这个数字远远不达门罗的预期,还在磋商…但考虑到劳工家庭急需用钱,学派暂时也不好拿出过于强硬的态度,先按照帝国目前的标准兑现是最有实际意义的,情况最为困难的几家,学派也为他们提供了一些帮助…” “死亡高峰期远远没有到来,这是一个漫长、痛苦又注定的过程...”范宁却是心中了然。 那个车间如此大的面积,里面的劳工怕是近千人了。他在3月初的时候和门罗律师又走访过一次工人住宅区,更多的人出现了明显的健康症状,而且他们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认为是稀松寻常的身体抱恙,友善而轻松地感谢范宁的关心。 “博洛尼亚学派这两天有什么新情况没?”范宁想了想,又问道。 琼和希兰对视了一眼,范宁敏锐捕捉到了她们脸上有一丝阴霾。 “怎么了?” 希兰说道:“琼之前被他们几名会员带走了,关了约有六个小时。” 范宁面带疑惑:“他们搞什么鬼?突然脑子抽风了?这一个多月来,大家不是都在打口水仗吗…” 早在范宁没离开乌夫兰塞尔前,两边的文职人员就隔空开始了“友善”的交流,博洛尼亚学派发文谴责指引学派擅自越界,处理不当,造成大量圣来尼亚大学在校生死亡;指引学派发文指出博洛尼亚学派区别对待学生且不作为,自身的出面是维护中产阶级被侵犯的利益;博洛尼亚学派揭穿指引学派的实际意图是染指己方的神秘学文献;指引学派建议博洛尼亚学派还是先自行彻查校方会员是否和隐秘组织有染… 并且封封公文都抄送特巡厅。 但为什么说范宁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就是因为双方的有知者会员完全没有任何动作,特巡厅也不知道到底看没看这些公文。 “昨晚在启明教堂,你们还说一切如常啊,什么情况,这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琼的眉头也拧得很紧:“今天清早的事情,校方发觉了地下聚会人员和洛林教授事件的联系,最先发现的,是你,你的‘门捷列夫’代号,他们已经知道了。” 范宁神色一凛。 这件事情在他预期范围之内,法比安对地下聚会的情况如此清楚,加之他背后有博洛尼亚学派的调查能力,两端的信息就如同隔着一层肥皂薄膜,随时都有可能破裂。 不过他还是试图思考,是哪处的微妙扰动,让博洛尼亚学派成功将信息拼合在了一起。 希兰提出了假设:“我认为,问题出在那场行动上,你击杀经纪人的手段。” “很有可能,不过当时的战斗情况,我别无选择。”范宁点头。 法比安亲眼目睹了“门捷列夫”和“经纪人”交易烁金火花。 博洛尼亚学派必然详细勘测了现场的所有蛛丝马迹,包括走廊一些相位气息的残留,包括斯宾·塞西尔的尸体,以及远处可能还有围观的人,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人稍稍有点见识,事情和手段就很容易逆推回去了。 就连琼都能掌握一个回朔秘仪,何况整个圣来尼亚大学呢。 “然后,琼被带走了,法比安院长要她承认,地下聚会中的‘紫豆糕’就是她。” 范宁听得眉头大皱:“如果我是法比安,再把‘门捷列夫’的身份代入到之前的诸多疑点中,嗯…两次聚会上‘门捷列夫’和‘紫豆糕’的互动,洛林教授事件的各种线索,圣来尼亚大学里范宁和琼的关系…这的确,至少有八成概率能锁定对应关系了,法比安又不是傻子。” 他卷起报纸,惊疑不定地看着琼:“所以,为什么校方才6个小时就把你放了出来?如果我们之前一些假设成立的话,他们的动机就绝对不是这么简单…” 纯粹是维护当局和特巡厅制定的规则?检举那些所谓‘窥探禁忌’的人? 范宁倒宁愿往更坏的角度作考虑:法比安是借博洛尼亚学派的权力,将琼暂时控制起来,方便后续用作其他目的,比如…她模湖记忆中的调和学派!” “是我的决定。”希兰开口道,“我用了一些短期内可以见效的手段。” “我找上了门,跟他们表示‘紫豆糕’是我。” ------题外话------ 感谢天降寒梅、人间日月、anagae、玉曦儿、盛火飞扬、南海阵云、精神病人月月空的月票~ 第一百一十七章 题献 “你说‘紫豆糕’是你…” 范宁看着希兰稚嫩的脸蛋,有些惊讶,又感觉这位小姑娘无比靠谱。 “对呀。”希兰看到范宁明显有赞赏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笑意,“他们一开始还说我过于嚣张,竟敢直接送上门呢。” 范宁听到这,已经脑补出他们核实希兰是指引学派会员后,是什么表情了。 嗯,这样的确可以先堵上博洛尼亚学派的嘴,因为人头数和事件线索对上了。而且有指引学派作支撑,他们既不好去深入查证希兰和“紫豆糕”的关系,也没有正当理由一直扣着琼这位货真价实的贵族小姐。 但只是暂时。 范宁心底清楚,校方某些会员若真有“检举揭发,维护规则”之外的动机,这事情的风险是没有解除的...而且这个对应关系是否真实,前面的信息都已经开了这么大口子了,终究还是可以慢慢核实出来。 这事情,终归有些麻烦啊... 还有双方口水战中抄送的那个特巡厅… 特纳美术馆二楼走廊的尽头,那副《第聂伯河上的月夜》后的音列残卷,最初竟然是特巡厅拿走的! 稍稍一有这个念头,范宁就觉得有些细思极恐。 虽然自己一路谨慎,但总有一些失控的东西游离在自己的视野之外!说到底,还是被卷入这一切的速度过于仓促,自己实力增长还不够快。 好在希兰的这个操作,让原本猝不及防的变故,变成了尚有考虑时间的问题。 马车在圣莱尼亚大学门口停下,琼带着寻了一处饭店,饱餐后走进校门,两人陪范宁去提交《D大调第一交响曲》初稿。 “卡洛恩,这下你和那两位组长一起,在音院乃至全校都成名人啦。”希兰四处打量。 的确,校内街道走着走着,就能在某处宣传栏看到相关的海报,上面有作品选拔大赛这三位大型作品提名奖的个人信息和得分情况,范宁第一的得票数看上去还是有冲击力的。 “刚刚路过向你问好的,是我们院大二的学姐,她已经向我打听几次你的消息了,你有没有什么兴趣呢?”琼突然冷不丁地问范宁。 “没有。” 交响曲初稿的提交地点,是学校行政总楼旁边的校史馆。 作品获得提名奖,意味着一定会有演出的机会,就算不是毕业音乐会上,也总有其他的场合,去校史馆提交,象征着这首作品的创作事实,已经纳入了圣莱尼亚大学的校史中。 范宁准备了多份印刷稿,不过这种大规格的交响曲,一份总谱就是一本大书那么厚,他只从马车上带了一本下来。 在核对信息时,琼拿着快速地翻阅了一下,然后表情叹为观止:“每次我看见交响曲的总谱就头疼,打底是五六行木管、五六行铜管、五行弦乐、还有竖琴、定音鼓、三角铁,或一堆奇奇怪怪的打击乐…对了,管乐很多读谱还要移调...要让我拿着这个东西听音乐会,二十多行声部并行,我眼睛根本跟不上曲子…卡洛恩,你能考虑到这么多乐器之间的融洽,进行如此长篇的布局,真不知道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这还没有声乐呢,如果你看到歌剧的总谱,岂不是更要崩溃了?”琼的表情让范宁哈哈一笑,“读交响乐总谱需要大量的练习,当然也有一些小技巧,我之后慢慢教你,作为未来的长笛首席,整个木管乐组的节奏还要靠你掌握…” 他在扉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郑重地在总谱开始处的右上方写下了:献给尊敬的老师安东·科纳尔教授。 第一次联梦时,卢因为对《幻想即兴曲》的喜爱,表示可以为自己写作的大型作品支付1200磅作为题献的报答,而在自己的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取得成功之后,他把题献价格直接翻成了2400磅。 其实范宁挺缺钱的,自从跨入神秘侧大门后,自己的资产情况老是如坐过山车一般上下,虽然目前还有大几百磅的现金,但保不准哪天一秒就没。 尤其未来若自己想负担一支职业化的交响乐团运营,或重新将特纳美术馆开业,那都是大量的、持久的消耗。 但有一些事情,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写完题献后,范宁突觉恍惚,一时似乎看到安东老师的名字跳跃到了扉页作曲者的签名处,一时又在幻想,伸手接过总谱的不是工作人员,而就是老师自己。 “嘿,别在那地方写我的名字!要以后真有人愿意花钱购买这一位置,你为什么不把他的钱赚到手呢?你需要提高生活水平,需要备钱娶妻生子,还需要换一台更好的钢琴!” 聊到这个话题时他大多数情况连连摆手,然后这样回应。 “我现在的作品反响不好,你要真的能写出一部好作品,别被我的名声给影响了。若你取得了比较稳定的声誉和成功,再说不迟…那样,我还是会很得意的。” 几次不太成功的首演结束,心情比较沮丧自卑的时候,他也这样回应过。 “老师,您知道吗?我真的将它写完了!” 范宁十分用力地闭眼,再睁开,看着工作人员将其收好。 趁着在回执纸条上签字的时间,他出声询问,了解终试的运行模式。 其实严格说起来,这个占比后50分的环节叫“终试”不太准确,它应该叫“内部评估”或“内部考察”——适时进展不会公开得那么详细,关心的人自有其打听的渠道。 前面两步有更多比赛的意味,所以要讲究公开透明,而到了这一步,实际上包括范宁的三人已经取得了选拔的胜利。 校方在各处宣传报道上赋予了他们荣誉,作品也被收录进了校史的艺术成就里。 它们都会被首演,但谁能优先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就要看学派会员,音院教授,及交响乐团正式成员们的群体意愿了,这些人拿到总谱后会做出自己的专业评估和价值判断,拿捏不准的地方,也会在回避作曲者的情况下,组织乐团做一些片段试奏。 这也是个现实的操作方法,现在离毕业音乐会只有一个多月,在充分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本来就只够排练出一首交响曲。 以上过程用时很短,三五天时间后,考察结果就会附带着大家的选择明细一并出炉。 想一想这个画面:几天后,突然就在校园某处公告栏,看到了毕业音乐会上演的交响曲会是哪首...范宁觉得还蛮刺激的。 两天后的深夜,音乐学院,安东教授生前的办公室。 罗伊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穿着一身橘红色连衣裙,头顶的灯光让她小巧精致的披肩雪白如霜。 “马库斯,三年级小号演奏专业,交响乐团正式团员,卢的推荐,您觉得怎么样?” 她拿着钢笔,时不时征询范宁的意见,然后对照纸上名单,认真地低头逐个标记,从对面的视角可以看到她漂亮的睫毛。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夜谈(4K二合一) “马库斯的爆发力不错,但从排练厅的表现来看,演奏有些自以为是,个人表现欲胜过了专业底子,以在校生标准衡量,是不错的团员,不适合做小号首席。” 面对罗伊的询问,范宁言简意赅,但不漏要点地阐明自己的看法。 于是对面的少女点点头,在这个人名字上打勾,记下几个关键词,并排下了优先级的序号。 “洛缪尔,一年级音乐学专业,交响乐团替补团员,自幼学习圆号,上学期圆号成绩好过大部分演奏专业生,也是卢的推荐。”罗伊继续下一个。 “音色在惊为天人和惨绝人寰之间反复横跳,要他跟我室友加尔文多练练,有起色就纳入,不然,我怕他在正式演出时炸管。”范宁继续评价。 “伊迪丝,二年级小提琴专业,交响乐团正式团员,我的引荐,挺不错的学妹,想试试第二小提琴首席。” “音准超过我预期,但耐力有些勉强,她的那种手腕握弓流派可能适应不了我交响曲中长篇幅的弦乐震音,向她转达情况,若意愿强烈可以一试…另外,这学妹视奏得多练,太差了。” 完成了十来个人的筛选后,两人稍作休息。 罗伊打了个呵欠,拍嘴的动作很可爱,然后她笑着说道:“范宁先生,虽然您大部分都决定接收了,但罗伊怎么感觉,每一位您都是勉为其难的样子…” 范宁将办公椅往后略微放平了点:“不是每一位都跟你一样啊,我的大提琴首席小姐。” “是吗?说真的?”少女眼神中亮色一闪而过,然后故意露出怀疑的神色。 “说真的。”范宁微微颔首,正色道,“你知道吗,有时我真的很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不,为什么几乎所有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乐手,完全不去关注总谱?不光演奏时不关注,交流起来他们表示自己平时也没有这个习惯。” “他们总是只盯着自己的声部数拍子,耳朵里从不听一下其他人,只等着在犯错时指挥给他提示…要知道不是很离谱的错误,我是不会刻意去瞪某一个人的,我要处理的东西很多,单独的轻微脱节,我期待着乐手能自己调整。” “罗伊,坦白讲,你是所有人里面表现得最具有全局观念的,琼、希兰和卢的演奏功力不比你薄弱分毫,但这一点上,他们目前不如你。” …幸亏我此前和范宁先生闲聊时,感受到了他对于总谱分析的重视,提前做了好多功课和准备。 面对范宁的表扬,罗伊此刻心里非常得意,她的脸颊笑出了酒窝,蓝色眼眸里流转着甜丝丝的光。 她又用请教的语气问道:“不过范宁先生…您认为在此类学生交响乐团中,提出这种要求会不会过高?” 范宁摇了摇头:“圣莱尼亚大学的交响乐团目前不应该是这种水平,这配不上从这里走出来的那么多音乐大师…而且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苛求各乐手将总谱研究得很透彻,只是应该训练他们的这种思维,大概知道每个片段自己的声部处于什么功能定位——是主旋律还是对位旋律?是节奏型的动力提供者还是居于次要的伴奏织体或背景音?在某些情绪变化的段落,是需要提前带领变化,还是需要推迟跟随变化?这是一些最基本的点…” “这些罗伊一直在试着注意,那如果是首席呢,范宁先生还有什么更为看重的吗?” 范宁想了想后说道:“若水平允许,我希望你们注意到更多,比如多种乐器齐奏的段落,首席应该清楚,自己的这个声部是作曲家希望的主音色,还是用来修饰调和的次要音色..再比如乐队演奏长线条的柱式和弦时,你也应该清楚自己声部的那个组成音,是和弦中的旋律音,还是根音,还是内音,还是与前后和弦有连接关系的倚音、延留音或和弦外音…不同的处理方式,会让整个音响效果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效果…” 罗伊恍然大悟地点头,“难怪帝国那几支顶级的职业交响乐团,和我们自己的乐团有这么大的差距!哪怕是迈耶尔大师早期较为朴素清丽的本格主义交响曲,明明同样的音,我们的演奏似乎也没有错误,但听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 “…只能说,影响交响乐呈现效果的因素过于复杂啦,和独奏及室内乐是两回事。罗伊真的挺钦佩您在指挥领域也有这么深刻的理解,还有一对极其敏锐,可以从大几十号人的演奏中发现问题的耳朵。” 范宁听到这淡然一笑:“现在排练出的水平,其实不及我心中效果的十之一二,要刻薄一点评价的话,就是‘听个响’,但也暂时只能如此...如果我是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或常任指挥,就他们这种排练态度,我不调教出自己想要的效果,根本不会给他们上台的机会…说到底,还是现在乐团的整体风气有问题,几位指挥教授们的脾气又太好…” 闲聊到这里时,范宁看了一下怀表,时间已不知不觉过了晚上十点。 “你还不回家睡觉吗?” “跟范宁先生聊天没有想睡觉的意思,不如,等会跟您同时离开吧。” “我今晚不走。”范宁说完后看见罗伊在四周张望,又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沙发的地方够不够大…”罗伊趁着喝咖啡的时候,瞄了一眼范宁的表情,“开玩笑啦,我的汽车和司机就在楼下…总之,困了再走。” “斯宾·塞西尔的事情你怪不怪我?”范宁直视着罗伊的眼睛。 “不怪你,但委屈,你让我挨批评了。”罗伊扁起了小嘴。 看着一袭橘红色长裙的少女娇俏的模样,范宁眼中的笑意浓了几分:“我想一个补偿你的方案怎么样?” “为什么?因为我刚刚说我委屈?还是…因为我说不怪你?所以你就觉得,我很理解你了?”罗伊的小嘴由扁到鼓。 “不不不别误会,可跟这个没关系,是因为你最近帮我挑人很辛苦,我被你感动了…”范宁故意露出玩味神色,自己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你…”罗伊佯装发怒,挥舞了两下小拳头。 虽然之前两人就保持了默契的共识,但此时,彼此眼神中传递的情绪,终于更加轻松了一些。 少女整理了一下表情,正色道:“范宁先生,我晚一点走的原因是,还有一些关于这首交响曲的建议,如果您信任罗伊的话,或许可以试着考虑一下。” “你说。” 罗伊认真说道:“一方面,缩减一下配器要求的数量。您知道如今浪漫主义兴盛起来后,我们学院和其他职业乐团一样,逐渐从两管制扩编到了三管制,但是您的《第一交响曲》实际上已经是四管制了,尤其是最夸张的,小号您要求了5把,圆号更是要求了7把!光一个圆号乐器,最多的片段就分了4个声部…” “另一方面,过多的注解和表情记号,或许可以适当地删减一些。虽然近几年尝试‘标题音乐’的学生越来越多了,但学院派的教授们,其实内心还是更倾向于‘纯音乐’。有些段落您或许需要更多地照顾大家的表达水平,比如短短一个小节内您标注了p(弱)到fff(极强)又到p的指示,演奏难度有点高…还有末乐章从650小节开始,您提了一个让7位圆号手起立吹奏的奇怪要求,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谢谢你,罗伊。”范宁语气真诚,眼神有暖意。 罗伊眨眼微笑,然后等着他继续给出反馈。 范宁却是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问道:“这两天对提名作品的内部考察形势,是不是…比较一般?” “您目前仍是第一。”罗伊先是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明白了。”范宁轻轻一笑,“这是因为我起初,在即兴演奏和室内乐投票环节优势过大,足足拉开了塞西尔5分多…但用目前的进度来折算,我猜,我领先他的分值已经不多了,对吗?” “范宁先生的嗅觉太敏锐了,罗伊之前还根本一点都没提到呢…您目前只领先2.1分了,学派会员、音院教授和乐团成员中,作出选择的人已经过半,可能再过一两天,最终结果就能尘埃落定。” 范宁脸上浮现出沉思之色。 作出选择的人过半后,就将自己5分的优势拉到了2.1分啊... 如果大概按照这个趋势估计的话,自己最终拿到第一的概率?... 感觉就像抛硬币一样无法预料正反了。 少女说到这顿了顿:“但实际上,我认为目前的结果,至少有七成因素,和您的《第一交响曲》本身无关,而是…那件事情之后,学派的态度。” “说说另外三成吧。”范宁看着罗伊的眼睛。 “另外关于音乐本身的三成?…嗯,各位的意见中的确有配器规模和表情术语的问题,对于我刚刚提到的那几点,他们认为这是一种‘与资历不相匹配的掌控欲’,且过于离经叛道…” “还有吗?” “除此之外,他们还提过您的旋律构造过于古旧简单,不符合浪漫主义的精致与细腻,而复调织体又写得过于复杂,以及...采用了很多庸俗的市井或乡土调子,却不合时宜地把它们用优雅高贵的作曲技法整合起来,还以及…某些音乐形象塑造手法上,又回到了受安东教授影响过深的状态,比如雾状音带,比如铜管强奏,比如大量重复动机的叠加变奏,等…” 范宁静静地听着。 少女说到这里时,语气变得很温柔:“范宁先生,罗伊特别想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您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所以才会这么原封未动地,把他们的态度全部告诉于您…” 说着说着,罗伊的声调又慢慢有些激动起来:“跟您袒露我的内心话,我认为他们提到的那些问题,全部都是愚蠢之极的偏见,其中包括赫胥黎叔叔!!!那些都是优点,是您的创举和突破,是浪漫主义从成熟走向巅峰的开端,这几天每次我听到它不完全的演奏,或想象某些片段,都会满心欣喜,或全身战栗,甚至有的时候,我演奏自己声部时,会有比《死神与少女》更强烈的感觉,我边运弓边想,您究竟是怎么怎么写出来的呢?真的忍不住想为它而深深哭泣…” 夜深之后气温下降得很厉害,少女的单薄身形有些发抖,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滑落的披肩重新拉上:“但是,依旧是我的内心话…前面的两点,配器数量要求和表情术语记号太多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先说出来呢?就是因为,它们最容易作暂时妥协和调整!这不会涉及到太多音符层面的修改,您完全可以根据我透露的信息做一些优化,然后,罗伊再去尝试说服剩余未做出选择的人,尽可能保住我们现在已被蚕食过半的优势…” “听起来可能有点憋屈,凭什么去向学院派偏爱的风格妥协?对吧?但我现在最怕的是,机会没有了,这对目前参与排练的其他同学也会是个打击,我愿意在前面去做这件事情,等您慢慢取得名气后,我们再去向艺术界输出自己那些更具有先见性的理念...” ...... “罗伊小姐,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 范宁看着冻得发抖的少女,起身关紧了办公室透风的门窗,然后温言笑道:“上次在饭店,我有些失礼...等毕业音乐会结束了,邀你共进晚餐,如何?” ...等毕业音乐会结束。听到这个句式,罗伊终于确定范宁有在认真考虑她的建议了。 范宁给她倒的那一小杯咖啡,温度始终保持在最合适的状态,她又坐了一会,看着对面范宁反复翻阅着各种乐谱和手稿,记着东西。 将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喝完后,少女起身道:“我困了。” “我送你下去。” 夜色寒凉如水,两人一路走到学校行政楼对面主干道的汽车旁。 范宁手指碰触到车门把手,但一直停住,没有拉开。 良久,他抬头问道:“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一贯同前,如果罗伊遇到了更特殊的麻烦,之前在梦里就会跟您说的...” 范宁点头,两人又在车旁面对面站了一会,然后他问道:“是还有什么事情么?” 罗伊抿了抿唇,低头考虑,又抬起来:“校方已经知道,‘紫豆糕’是谁了。” “你的意思是...”范宁神色一凝。 “没错,是比两天前更进一步的验证。”罗伊点头,“今天白天,法比安院长已把调查结果呈报给了所有会员。 “并且...抄送了特巡厅。” ------题外话------ 感谢堕落邪魂、灬壹零灬、Winfred、6424的月票~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安东老师的话 ...抄送了特巡厅?范宁眉头深深皱起。 这个法比安到底想干什么?之前范宁觉得他去推动博洛尼亚学派调查琼,是想借这么一个官方的名义,先将她控制起来,方便之后找机会达成其他的目的。 比如琼的记忆里面那些“紫豆糕”关于对“调和学派”的警告。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法比安不应该去上报特巡厅啊? 那目的和效果不就纯纯变成了“检举揭发禁忌,维护当局规则”了?他未必还敢搞出一些别的操作来? “抄送特巡厅,是我出的主意。”罗伊说道。 “什么!?” 范宁凝视着少女的脸庞:“所以你的用意?” “首先,对应关系被实证了,其次,今天下午会议情况失控了...”罗伊徐徐解释道,“很多会员激烈质疑去年洛林·布朗尼教授的死亡调查结果,要求重新扣留琼·尼西米小姐,并以身份的新进展为切入点,重新还原事实经过...您应该清楚,目前的局势下,我们分不清楚他们的真实动机是什么...” “但这个要求又是一个十分合理的要求,对吗?”范宁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罗伊点头,“赫胥黎叔叔作为名义上这份报告的签发人,他已经没法将其压回去了,于是最后,我建议他,抄送特巡厅并提议让他们接管,这个权力仍然在叔叔手上。这个操作提出后,我观察到了几人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他们十分不愿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证实了我的猜想和决定是正确的。” 罗伊说到这微微叹气:“尼西米小姐的出身,她的家族,她的父母,还有她自己......她出生在帝国的五级贵族体系,和我一样应忠于帝国,和我一样始终处于博洛尼亚学派的影响之下,受它无形的庇护,也受它无形的约束,她没法逃避...其实放在以往,尼西米小姐此类性质的问题只能算神秘领域的小小意外,并非天大的恶意,交给内部消化处理,大棒往往是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甚至最后的结局是坏事变好事...而现在的形势,范宁先生您应该清楚——” “在注定要被限制一段时间自由的情况下,在特巡厅,反而比在博洛尼亚学派安全。” 范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连续两次,希兰的第一次处理,和罗伊的第二次处理,都很果断,面临突发情况,算是最大程度上防止了事态失控。 损失一千,还是损失八百?逼不得已之下,换作范宁自己也只能选择后者。 看着范宁仍旧有些不好的脸色,罗伊出言安慰道:“您也不用太过担心,其实不管是特巡厅还是博洛尼亚学派,或你们指引学派,调查都是参照相同的规章制度...尼西米小姐是提欧莱恩帝国正统意义上出身的贵族小姐,可能只会被先关一段时间,再受到几年的限制性管控和观察...现在只是说,事情到了特巡厅那里,没法像内部处理一样放水了...我和卢双方也会想一些办法,缩短各环节周期,不会让她在那边受到委屈的。” 少女在冷风中捂嘴打了个喷嚏,范宁拉开后座车门,护住头顶的横梁,让罗伊坐了进去。 “就不用开车窗了。”范宁说道。 “晚安,范宁先生。”少女声音温柔。 这一次他目送汽车远去后,才缓步走回办公室。 不顺利的事情不只一件啊... 在椅子上重新落座,范宁有一瞬间心烦意乱,他用手撑住额头,闭目了许久许久,最终平静了些许,决定先考虑自己《第一交响曲》的问题。 至少,今晚,先把全身心投入到这里吧。 罗伊此前告诉自己的建议,他全然可以理解其良苦用心。 包括她为自己所做的排序:先是说了“配器数量超编”和“表情术语过繁”的问题,待得自己继续追问后,才开始透露学校教授们其他的批判之处。 的的确确,若采纳这两个建议,是耗时最小,修改最少的,而又能为学院派的教授传达出一个良好态度,可谓是付出和牺牲关系中性价比最高的方案了。 她表达了自己真情实意的愿景,也照顾了自己的情绪,以及...最大程度维护了《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艺术独立性。 可范宁仍有一些茫然。 削减配器规模,有些管乐声部要作简化倒是小问题,可不同配器组之间的音量平衡,会偏离自己最初的设计,很多预先希望达到的音响效果,可能会面临着失灵的风险。 而砍掉那些表情术语中的一部分... “不行,我不愿意啊。”范宁有些难受地抓头,“它们每一个,在我的构思里都有其用意,那是我意志的体现,艺术诠释当是严谨和自由的统一…包括以后若是有别的指挥和乐团演出,只有完全遵照了这些表情术语,才能赋予这首交响曲以灵魂...” 安东老师后两部交响曲首演的失利,很大程度上一是因为,他没有下定决心控住各声部的音响平衡性,二是因为,他对音符之外的表情术语标记过少,提示的缺位造成了学生们过于散漫的处理,而交响曲的变量比独奏多了太多太多。 如是真有大师级别指挥家愿意详细分析他的作品,总结出其间需要仔细斟酌之处,然后把研究成果灌输给一支高水准的职业交响乐团,当时的首演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效果。 可惜,没有。 “如果真改了这两点,这部作品真的还是我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吗?” 时间已过凌晨,范宁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大桌子的资料和曲谱,一时强化着坚持自我的念头,一时又小心翼翼地估算着“守住第一”的可能性,一时又在脑海里尝试某些修改后的音响效果... “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他反复扫视自己的总谱,又在来回翻阅老师以前的各种手稿。 为神圣骄阳教会委托而作的《f小调弥撒》… 《降E大调第十弦乐四重奏》、《g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交响曲》、《第四交响曲》… “老师,如果您还在的话,是不是能针对我现在的处境给到一些建议,我真的是太迷茫了…” 他看着安东老师在各个年代,各个时期的笔迹,一个个谱号,一个个音符,还有涂改痕迹和注解,沉湎于某些怅惘又寂寥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时间过了一个又一个小时。 突然,在出神的某一刻,他的眼睛突然扫到了某一句话。 那是非常简单的一个小句子,写在《第四交响曲》的第一乐章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处,不知是何月何日何时,安东老师随意地有感而发。 干涸的墨迹如此记载着: “音乐演奏或是一种仪式。” ------题外话------ 感谢亚瑟伯、dqa、xiangbuchul、al_Azrad、一生二olli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章 特巡厅的约谈 范宁昏昏沉沉的眼皮之下的视线,在安东老师记下的这句话间多停留了几秒。 然后,思维一点一点地恢复清醒。 音乐演奏…是一种仪式?什么意思? 一场音乐会还能被当作秘仪看待?这个思路自己怎么从来没想到过,也没听别人讨论过呢? 范宁在脑海里对照了一些相关隐知,突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赶紧拧开钢笔帽,翻开笔记本,写下自己的猜测和分析: 「秘仪有其相对固定的步骤,音乐演奏同样有程式化的各项元素:进场、致意、灯光安排、曲目单顺序、乐曲本身每个音符的时间顺序、听众的礼仪、鼓掌、谢幕、返场演出、人员退场…」 写到这,范宁眼睛一亮。 或许,有一定的道理! 「因此,不妨将某严肃音乐的演奏现场视为一场秘仪。那么,演出场所构成了祭坛,音乐灵感的启示指向了见证者,指挥和演奏家是执行者,听众是助手或被影响者…音乐家们付出的灵感和汗水成为了祭品,乐器自然就是礼器,音乐本身则充当了祷文,至于秘氛,一方面和演出场所(祭坛)的灯光布置有一定关系,另一方面,各大音乐厅也会根据喜好,自由添加不同的香味…」 这的的确确可以对照上秘仪的各种特征! “一个无意间在神秘主义领域的宝贵发现…不过,到底对我当下的困境有什么启示?具体的方法论是什么?” 范宁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比方说,现在的,更具有特殊性的首演呢? “秘仪最重要的,是选择合适的形式与步骤。那么我的《第一交响曲》首演,如此特殊的意义,最合适的形式与步骤是什么呢?” 首演意味着什么?——在此之前,那首作品从未在历史中响起,从未被任何一个人所铭记;而在此之后,首演的日期、时间、参与者、聆听者、后续反响,都成为了固定的历史,开始逐渐被世人所铭记,或大或小,或久远或短暂。 《第一交响曲》有什么特质?——长篇幅的暗示、象征、伏笔、渗透,皆从大自然的意象开始…力量于细微之处积累,最终不可逆转,铺天盖地,直至最后一刻神性降临。 一个最开始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出现在范宁脑海里,但当他反复揣摩时,又越来越觉得这或许可行。 “叮铃铃,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电话声在绝对安静的环境里响起,把范宁吓了一跳! 窗外黑漆漆一片,办公楼空无一人,墙上的挂钟指向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四十五分! “这是安东老师的办公室,谁打来的电话?有人知道我最近这一阵子常来,可我又不是每天在这里过夜…这个时间点…” 范宁惊疑不定地看着电话反复响铃,然后,伸手揭下听筒。 “你好?”他的声音充满警惕和低沉。 “范宁先生,深夜打扰见谅。”电话那头的男子说话有很重的鼻音。 “请问你是?…”范宁感觉这个声音模模糊糊熟悉,但完全想不起来是谁。 对面男子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道:“迈耶斯·本杰明。” 贴着电话听筒,范宁整张脸骤然绷紧。 竟然是特巡厅的电话! “本杰明先生,有什么指示吗?”范宁小心翼翼地问道。 “今天上午七点,请你来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地址为普肖尔区议会大街360号。” 没等范宁回应或询问,电话那头直接挂断了。 如此干脆果决,只能说明范宁不管怎么回应,也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短短两句交谈,范宁就再次体会到了杜邦曾经所说的特巡厅强势的风格,上次大致领会,还是自己在警安局被本杰明审讯时。 “难道是琼已经被带到那边去了?可是,特巡厅叫我干什么?…” 范宁先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做一些准备,但又觉得没什么可准备的。 他内心再次涌起一种失控的感受,这是一种他非常讨厌的感受,可每次涉及到特巡厅,这种感受就会冒出来。 这个代表当局,仍不知是敌是友的组织,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质疑或对抗的,甚至也许连自己的父亲,或指引学派都做不到。 只希望自己的实力还能成长得更快一些,至少早点能取得平等的对话,不会有如此大的失控感。 范宁将这些念头压下,关灯,在沙发上躺了一个小时,略微恢复精力。 简单地打了个指引学派前台值班电话后,他出门了。 天色仍然灰黑,但第一批上工的人已出现在街头,食物摊贩们也开始了叫卖。 范宁在马车上解决了早点,四十多分钟后抵达了普肖尔区议会大街360号,这是一栋挂着警安局牌子的灰色六层大楼,看守严密,但没有任何其他的标识或字样。 若有较高的视角,可以看到它与1号地址的乌夫兰塞尔议会大厦隔着两个十字路口,贯穿相对。 这栋特巡厅大楼内部乍一看起来,也和放大版的警安局类似,至少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如此,碳化灯光线苍白而通亮,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办公室。 在说明来意后,他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反而被警察模样的人员一路引导。 在一处谈话室,范宁再次见到了本杰明,他的样子没发生什么变化,穿灰色大风衣,戴银灰软毡帽,宽额头,冷眼神,白手套,嘴里叼着一支深红色烟斗。 “半年不见了,范宁先生,你成为了帝国官方组织的一员,并在短短的时间内晋升到了中位阶,可喜可贺。” 本杰明的言语平缓,吐出几个烟圈。 “本杰明先生,有什么需要指示的吗?”范宁对这位曾越级击杀过好几位中位阶有知者的特巡厅队员无比忌惮,而且他现在可能也已经晋升中位阶了。 对面的男子放下烟斗,从抽屉拿出一张银行支票和一张类似签收确认书的文件,一齐递了过去。 “签个名,然后可以拿走它。”上面赫然写有1000磅的金额。 “这是…?” “捣毁隐秘组织聚会场所的个人嘉奖,同时有3000磅已经到达指引学派分会的公用银行账户,嘉奖通报也会在等下上班后,发送给乌夫兰塞尔的所有官方有知者,并呈报上级。”本杰明徐徐说道。 “感谢你们为维护帝国治安和神秘侧稳定而作出的贡献。” “谢谢。”范宁惊疑不定,但没说什么,接过支票签了字。 就这么个情况?深夜一个电话把自己叫来? “第二件事情。”本杰明软毡帽下的嘴角似笑非笑,“我们来聊一下你的毕业音乐会,顺便再聊聊你的长笛首席琼·尼西米小姐。” 第一百二十一章 爆炸性新闻 听到这句话范宁心中一个激灵。 琼的事情,特巡厅找自己干什么? 补充一些口供以支撑进一步调查?...那跟谈及自己的毕业音乐会又有什么关系? “她现在在这栋楼的某处吗?”范宁不动声色地问道。 本杰明缓缓摇头而笑:“她应该还在家中大床上的睡梦里。” 范宁压下心头的疑惑,继续正常表态:“先生有什么指示,请继续吧。” 对面的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再长长地吐出,房间内的香烟味有些清香和冷冽,倒觉得不算难闻。 “琼·尼西米小姐的问题,我们计划在博洛尼亚学派总部核增一名编制,将她纳入会员,再向圣莱尼亚大学发出调令函,令其将她的人事关系转入驻校分会。” 范宁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眼睛逐渐睁大。 他先是试探性确认道:“还可以这样的吗?规则如此简单就能搞定?” “规则为目的服务。”本杰明淡然一笑,“特巡厅并非不讲情面,也并非不做变通,这对我们而言,只需要一次小小的程序性调查,一次温和的例行结论,几张薄薄的公文纸,以及,‘波格莱里奇’先生的姓名钢印。” 于是范宁真有些看不懂了。 特巡厅是专门来定制化专属方案,解决自己的急难愁盼问题的? “然后,你待会就发表声明,放弃自己在圣莱尼亚大学毕业音乐会上竞争首演机会的资格。” 范宁脸颊的肌肉先是抽动了一下,眼神眯起,身体坐直,但几秒后,整个人又变得平缓放松。 最后诧异地笑道:“我大概听懂了,这是一个交换?” “不,你没懂。”本杰明又吸了一口烟斗,“特巡厅没人跟你做交换,这不是你所具有的资格,两件事情的平衡只是我们内部的考量。” “而对你而言,这就是一条单纯的通知。‘你等下会在圣莱尼亚大学发表自己的放弃声明’——从通知下达的这刻起,这已是确定会发生的事实,当然你有一些小范围的选择权,比如是主动自觉执行的形式,还是其他的形式...” 他的语气里面不光没有商量,连威胁的语气都没有,只有纯粹的强势和不容置疑。 “我有点好奇,为什么需要我放弃,你们是出于怎么样的考虑?” “在特巡厅面前你不需要问为什么,你只需要知道该怎么做。” 范宁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本杰明软毡帽下的烟斗,然后,嘴角扬起弧度。 “我明白了。” 有意思...放弃提名考察资格?这竟然和自己之前夜里面萌生的想法正好撞上了? 这当然不是条件交换了,这算哪门子交换,这是自己白赚回来一位在编有知者啊! 还有这种好事!?!? 虽然看不懂这帮家伙的用意,但真的有意思... 得到了范宁的确认回应,本杰明微微颔首,随意闲聊似地问道:“特纳美术馆近况如何?” 范宁刚刚轻松的心中突然警惕大增,先是闪过父亲文森特的工作档案,然后又想质问关于音列残卷的一系列事情。 但他将这些念头死死地压住,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神色: “想着让它重新恢复经营,但目前有心无力。” “有知者筹集到资金不成问题,等你毕业之后,想必就有多余的精力了。” “的确有类似计划,很好的综合性艺术场所,长期闲置不免可惜。” “祝你能早日如愿。” “谢谢。” 本杰明站起身来,于是范宁也跟着起身。 五分钟的简短谈话,他走出特巡厅的大门时,怀表的时钟才指向清晨七点过七分。 再过了几个小时,约是午餐时间结束的时候。 校园内的几条主干道上,宣传栏前围满了一圈又一圈的学生,人头攒动,外面的人在往里面挤,里面的人在朝外面喊,很多人神情激动,甚至还有人脸色涨红,爆出了粗口。 “卡洛恩·范·宁放弃了他《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首演竞选资格!” 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如病毒一般,疯了一样地在圣莱尼亚大学肆虐传播,并有朝校外音乐界快速蔓延之势。 “你们他妈的是不是疯了?最后一两天炮制这种假消息?编也要编得像样一点好不好?” “你怎么不说卡洛恩·范·宁申请退学了?” 一群折服于范宁此前作品魅力的忠实拥趸,面对学生人群里面的喊声,本身强压着怒气,准备等自己挤进去亲自看看,但看到竟然连某些嗅到风声的媒体都已经赶了过来,开始煞有其事地采访“知情人员”,怒气终于憋不住了。 “内幕!内幕!绝对有内幕!” “年年毕业音乐会,大型管弦乐作品的首演都被作曲系或指挥系垄断,今年一个音乐系的卡洛恩占据了第一,某些学校的人他们急了!” 还有一堆音乐学专业的同学在人群外围挤不进去,朝着里面爆出消息的人大声咆哮,然后挥着手臂试图掰开前面人群的肩膀。 “蠢货!大概被你们这群家伙懂完了?”另一半支持塞西尔的人也开始反击。 “范宁只是在前两轮占了些优势,他肯定是看到终试的评估形势不妙,不想太丢脸,所以主动放弃了!” 说这些话的人其中就有交响乐团的正式团员,是那部分追随塞西尔组长的骨干力量。 “形势不妙?怎么就形势不妙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现在的情况,范宁仍然领先,塞西尔不就是仗着四年经营的一些人脉底子吗,说不定你们还使了什么手段。” “手段?我真是被你们这群蠢货给逗笑了,要是范宁的《第一交响曲》真能维持上首作品的优秀水准,或许我们还心里没底…他写着写着又回到安东教授那些莫名其妙的路子上去了,古板庸俗的素材,弦乐成片成片靠抖,不可理喻地扩大编制,除了铜管就是铜管,能获得多少认可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莫名其妙的路子?笑死我了你们懂什么叫创新和突破吗?说这么多,范宁这半年却一直都是第一名,现在还是第一名!你们说得一套一套,我怎么从没见塞西尔拿过一次?” “不是,你们有什么好嚷嚷的?学校又没有不让范宁首演,等毕业音乐会结束后,找个其他的音乐会排期去演不就行了?” 双方愈吵愈烈。 一组的组长默里奇此刻听闻消息也赶到了现场,他的表情和声音有些冷淡:“你们两帮人冷静一点,别在这里捕风捉影了,有什么疑惑等校方统一通报这其中原因。” 其实不管结果如何,默里奇都清楚这次他拿不到第一了,要么是范宁,要么是塞西尔,不过,他在听完《死神与少女》的首演后,已经心服口服于范宁的创作能力,此刻他心里和一部分人一样,希望可以听到《D大调第一交响曲》在毕业音乐会上响起。 可是现场实在过于混乱,除了身旁有几个人瞟了默里奇一眼外,过高的音量早把他说的话给淹没了,大家根本没注意到这位组长在这里。 “放都放弃了说这么多干什么啊!?你们这群蠢货不认字吗?自己进来看啊!”里面的人也被骂出了脾气。 “你他妈的倒是让我进来啊!”外侧挤不进去的学生们扯着嗓子咆哮。 人群越围越多,此时主干道相对两侧的宣传栏,外围的人群夸张到已经重合到一起了,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让开!”卢·亚岱尔听闻这个消息后,带着几名排练范宁作品的乐手,急匆匆地赶到了现场。 相比于默里奇冷淡单薄的嗓音,卢的声音可中气十足得多,加之后面站着的几位都是五大三粗的铜管组乐手,其中还包括一位吹大号的“重量级”选手,这阵势终于让场面短暂地安静了几秒。 人群勉强分出了一条小道。 卢侧着身子往里面挤,终于看到在那三人的提名宣传海报上,范宁所属区域的右下角,的确贴了一张文件,上面提及他自愿放弃首演,不仅有他自己的签名,还有盖了音乐学院的公章。 如此来看,事情是真的?可能其他宣传栏的海报上面也贴了同样的东西。 卢在一瞬间脸色有些难看,而且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为什么啊?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显得浑厚而平静:“等范宁先生亲自出面解释原因吧,或者等学校在公开场合解释,我相信马上就会有的。” ------题外话------ 感谢森zz、宝宝委屈心里苦、行云执事、理解就好好、书友尾号4734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承诺 安东教授办公室。 范宁正将前些日弄散的安东老师的手稿一本本仔细整理,分门别类地重新放回柜子和抽屉里。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按理说知道范宁近期常在这里办公的人,只占极少一部分,但在他不断重复俯身、转身、踮脚等动作的一个小时里,电话声从未停歇过。 房门“咚咚”两声,然后罗伊的声音传来:“范宁先生,您明明在这里呀,怎么刚刚一直不接我电话呢?” 范宁替她拉开门,两人目光相对。 “你听。” 他走回办公桌后,继续踮脚把文件夹往柜子深处推送:“打电话的人太多了,分不清谁会是你。” “您的表情似乎不算苦大仇深的样子。”少女走到范宁身边,一手抱胸一手托腮,看着他作认真思考状,“嗯,这的确让罗伊特别特别地好奇啊…说起来,您应该知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吧?” “看你现在的神情,似乎也挺轻松啊?”范宁轻轻一笑,示意她在对面坐下,“怎么最近老发现你表现得这么与众不同呢?…我估计现在大部分参与排练的同学们脸色都挺郁闷的…” “因为罗伊知道,范宁先生一定有什么目的,或处于您安排下的原因,当然,我怎么猜也猜不出来,所以十分好奇,想过来探探您口风…” 范宁手里不停地将一摞摞手稿叠放整齐,表情上却写着无奈:“罗伊小姐,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盲目的自信,这样万一有一天,我在你心目中的人设崩塌了怎么办?” “人设是什么意思?…”少女疑惑道。 “就是一个人在他人印象中的形象或特质…” “噢,崩塌了那也可能是有什么目的,或处于您安排下的原因。” …学妹,禁止套娃。范宁一口气被憋了回去:“行了,你先等会,待会是例行的下午排练时间对吧,一起过去。” 约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了音乐学院交响大厅下方楼层的排练大厅。 远远地,他看到了穿着一身茶白色齐膝长裙的琼站在走道外面,手上还持着一根银闪闪的长笛。 “罗伊学姐,下午好。”她上前走近后如此开口,嗓音依旧软糯糯的,但表情似乎不是很开心,眼里还带着阴霾的复杂神色,然后看向范宁,“卡洛恩,我要跟你单独聊聊。” 罗伊先是温柔地笑着和琼打招呼,随即说道:“范宁先生,那我先进排练厅啦。” 特巡厅和博洛尼亚学派的最新消息还没到她这里,但这个小插曲,却让她心中涌起了一个奇怪的猜测。 “说吧,琼,怎么了?”范宁靠墙抱胸。 “你不应该放弃首演机会。”琼握着长笛的小拳头攥得很紧,“之前信息的口子已经被扯开了,本来事情迟早就会如此,我在特巡厅呆一阵子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最终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最多不就是限制有知者能力吗。” 范宁笑得很轻松:“你这是又听到什么了?” “你凌晨打了指引学派电话,希兰又和我住在一起,他们清早把电话打到了我那里…可进入上班时间后不久,我又接到了特巡厅的通知,他们要求我三个工作日内自行填好博洛尼亚学派入会申请表,以及准备好各种档案和手续。” 琼说完后,又再次强调:“卡洛恩,你不应该放弃首演机会。” 她一改平日活泼愉快的语气,特别认真特别严肃,似乎还带着一丝责怪。 “我能说这两件事情互相之间没有关系吗?”范宁摊了摊手,“它们能被串在一起纯粹是个巧合。” “你平时不骗人的。” “我没骗你。”范宁哭笑不得。 “它们真的是相互独立的事情,相互独立你理解吧…就是特巡厅增这个编制,并不是我决定放弃首演机会换来的,同样的道理,我坚持学校的提名考察机会,也不代表会让你的情况变得更糟…它们的结果都早已被独立地确定好了。” 看着琼盯着自己的眼眸里满是思考和狐疑的神色,范宁伸手,极轻极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然后迅速收回,走在前面:“快进去吧,我还得和大家解释一下。” “好吧…” 随着两人走进,原本有些杂音的排练厅,一下子鸦雀无声。 首演乐手招募的进展并未完全,此时大厅堪堪四十多个人,其中具有交响乐团正式团员身份的只有十多个。 从总人数算,勉强匹配双管制的情形——这仅仅只是本格主义早期的规模,而在当下的浪漫主义成熟时期,基础的常态化配备应该是三管制。 这里的“双管”或“三管”说法,指的是交响乐团中的木管组(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和大管)的数量,再以它们的数量为基准,确定其他组的数量。 一般的三管制乐队,木管组确定后,弦乐组需要配备12-16把第一小提琴、10-14把第二小提琴、8-12把中提琴、6-10把大提琴、6-8把低音提琴,铜管组则是3把小号和长号,圆号可能多一把,4个,大号少一把,2个。 以及…增加一些变形的木管乐器如短笛、中音双簧管(英国管)或低音单簧管等。至于打击乐,除了定音鼓和三角铁最常见外,还会有锣、镲、钢片琴、大军鼓、小军鼓等,竖琴一般在三管制乐队会有2台。 所以目前范宁这支排练《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队伍,除了弦乐人稍微多一点外,管乐人数严重不足,好几个乐器甚至现在只有一个人… 三管制都没达到,而范宁的总谱里,要求的是以四管制为基础之上,还进一步扩编的人数!比如,5把小号,7把圆号!这对比当下主流作品,的确显得太惊世骇俗了。 这也难怪之前校方的教授们会表示不认同,说他有“与实力不匹配的掌控欲”,而且,上哪找这么多技术合格的管乐生呢?学校其他的曲子都不用排了吗? 大厅依旧鸦雀无声,只有范宁的皮鞋在舞台上点出回音。 他登上指挥台,抽出指挥棒“旧日”,和往常一样笑着开口:“各位,下午好,先走一遍第一乐章吧?” 一部人茫然地半抬起了乐器,还有一部分人继续茫然地看向他。 卢的心里反复反复地斟酌着,他刚刚走近看到宣传栏公告的那一刻,恨不得马上找到范宁,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此刻范宁站在了指挥台上,他又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措辞了。 良久,才出声:“范宁先生,这…是为之后的音乐会排的吗?” 大家的目光一直都落在范宁身上,但部分人有些涣散,此刻卢开了口,所有人的视线才重新在范宁身上聚焦,等待着他的回应和解释。 “为5月24日,还请各位,继续帮我们留意挖掘合适的乐手。”范宁微笑着回应。 5月24日…?这不就是毕业音乐会的日期吗? 大家有的面面相觑,有的神态放松,有的面露疑色,还有的人眉头皱得老紧看着范宁,以为听错了什么,准备等他再展开说说。 “范宁先生。”罗伊甜美的嗓音问出了大家想问的问题,“难道之前大家在公告栏看见的不是…” “是我主动提出的。”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咳嗽声、议论声又开始在回音效果极好的排练厅响起。 “这…?” “应该实际上不是放弃吧,不然为什么还急着拜托大家挖掘乐手呢?“ “到底是放弃了,还是没放弃,是拿到了首演资格,还是没拿到?”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指挥台上范宁双臂张开,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示意大家安静。 “好了,各位,我们继续排练,继续完善,在这里先给大家一个安心的确认性承诺,5月24日,我们会首演。等把乐曲整体框架彭顺下来之后,我再就自己的设想,向大家提具体的要求。” 他的笑容轻松而自信:“这会是大家一生中难以忘记的体验。”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论三重死亡 时间继续一天天过去。 排练如期进行,但成员们经历了一段有波折的心路历程。 范宁那天的话,的确是把他们听到消息后颓丧的心情给拉了回来,但起初将信将疑,边排练边胡思乱想的人很多。 好在那四位核心首席,起到了良好且让人心安的带头作用,而且他们逐渐发现,范宁的确是在用心排练,一点一点地抠细节,调整各声部的处理方式,尝试调出想要的音响效果,并不断地在修改优化自己的总谱。 这位身兼作曲和指挥的同学,有一双敏锐到令人望尘莫及的耳朵,他可以在二十多个声部中听出任何乐器的瑕疵,包括处于次要声部的乐器。 很多时候,大家也觉得某一段整体效果听起来不对,可能是情绪上的,可能是音色上的,但找不出具体原因,范宁则可以通过几次尝试,逐渐排查到具体的乐器处理方式——比如让铜管渐强的曲线更缓或更陡,让弦乐冲上去的时机提前或延后几个小节,让木管更改一下换气的方式,或让全员齐奏和弦时,某些音弱下去,某些音强起来,突出某个大家之前从未注意到的内声部或低音线条进行。 然后效果几次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而且范宁虽然对每个成员的失误都一清二楚,但他没有过分苛责,只有在问题比较大时给一些点到即止的提示,多数情况下鼓励团员自行调整。 范宁清楚,这和未来自己负责一支乐团还不是一个性质。 如此抓大放小的策略,既让大家知道自己的失误被察觉,又感受到了被宽容地对待,于是大家彻底服气了范宁的指挥水准,演奏的信心也逐渐被强化,并从这件事情的信心影响到了另外一件事情的信心。 而外界,学校和范宁双方都没有给出进一步解释,似乎公告栏里的那张声明,就是双方认可的“最终版本”了。 这种情况下,外界的舆论闹得再凶,媒体们的报道得再夺人眼球,热度也会逐天下去。 是否暗流涌动不知道,至少表面上热度会逐天下去,校园各处从音量上来说,不会显得吵闹。 但也有一部分细心的人注意到了,范宁招募的同学们,仍在组织排练,而且招募和推荐仍在继续进行。 4月份时,很多人暗地里问了那些参与排练的乐手,乐手们证实,毕业音乐会当天仍会首演。 这让另一半渴望听到范宁《D大调第一交响曲》响起的支持者,有种看到转机,类似“起死回生”的惊喜感...可是他们也感到困惑,难道那天白纸黑字的声明是假的,或另有隐情? 他们进一步表达了这点疑惑,却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主要是那些被问的人,确确实实自己也不知道用意,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而到了5月份,气氛就愈发平静下来了,也没人再去打探什么内幕,另一半的人认为,范宁只是在为毕业音乐会之后的某场音乐会上的首演做准备。 在世界一流音乐学院的交响大厅,率领一支乐团首演自己的交响曲,仍旧是艺术生涯的大事,是自身的实力和荣耀,是绝大部分音乐专业的学生一生难以拥有的体验不是么? 招募也在继续,但进展越发缓慢,到后期学生人数也未满70,堪堪凑齐了三管制的编制,最后放低了纳入标准,在音乐学系里挑了几位管乐基础还不错的同学,将木管和铜管勉强凑到了四把的平均线。 小号实在凑不到5把,但范宁数次声明,圆号的数量一定要7把,最后终于凑齐,委托卢给他们做了一些强化练习,演奏时跟着前面4位一起吹就好了,把气势和音量拉上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5月23日,毕业音乐会前一日,啄木鸟咨询事务所。 今天的排练提早结束,约下午三点就散场,然后范宁和希兰、琼三人依旧同往常一样,在209办公室利用空闲时间研究文献。 这本比毛线团还乱的“幻人秘术”文献,翻译工作仍以希兰为主导,琼作为助手,范宁仅仅是承担一些辅助性地工作,将她们拆解出的一些碎片进行分门别类的整理。 夜深了,本来按照往常作息,几人此时早回家睡觉了,但是今天大家都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因为他们逐渐发现,之前各种碎片的梳理进度,今天恐怕到了有阶段性突破的时候! “琼,编号1260的补充说明翻译出来了吗?” “翻译出来了,指向编号为41、61、225、226号的索引,卡洛恩,把他们拿给我。” “嗯?它们是早在几个月前翻译出来的,我找找放在哪了...” “第868处祷文连接上了,是第10号补充说明引入的,然后几个晦涩的词组在445、450、710号评语中可以查到,希兰,这个是解释的哪句来着?” “是第76组和第120组的索引...嗯,但120组可以排除了,我们之前确认它只是652处祷文的一个替换句…我找找76组,我记得这个标题,也是去年就提取出来了的,只是没有正文。” 希兰拉开抽屉,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用夹子夹住的便笺纸里面找了几分钟,然后抽出了一张。 “卡洛恩,这个索引的标题是什么意思?”希兰拿着76号红色便笺纸上面的古查尼孜语问道。 范宁手中拆分着一堆蓝绿白相间的小纸条,转头瞟了一眼希兰手上:“论三重死亡。” “论三重死亡?”琼好奇地重复道,“希兰,那现在拼出来的正文段落到底说了些什么?” 希兰说道:“嗯...这是我刚刚用一部分诺阿语,一部分古兰格语和一部分古雅努斯语拼起来的,它大概可以这样翻译——” “人有他的膳食、他的炉火、他的座钟与欢乐,直至泥土填入口腔,甘美溢满喉鼻,此非终末,而为伊始。他需见证,而记叙人乐见为他,当窗棂摇下,铭记者不存,唯辉光赋其存在,观其消亡,若烛火无以照亮于灵,于每一日,他的倒影都会漂得更远。” ------题外话------ 感谢6.27号WinfredelyAria、白夜之鸽、嘻嘻嘻出差出差、星辰9527、我可以低头让你、hlyu09、咦你肥皂掉了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前夜的猜想 “卡洛恩,我大概读得懂开头。”琼的手指勾着发丝,做思考状,“是说人在尘世中生活,经历种种后终有一死,对吧,可是后面是什么意思呢?” “或可结合索引标题来理解。”范宁手指敲击着桌面,“这段文字可能强调的是某些群体的死亡观:肉体意义上的死亡只是第一重开始,而人逝去后,其他人会陆续见证并接受其死亡的事实,此为第二重死亡,嗯?…”范宁言语停滞,边说边深入思考。 琼疑惑道:“人死了不就死了,未必还要其他人确认,这也算是另一重含义吗?我感觉和前者没什么区别啊。” “我想了想,或许还真有区别。”范宁作出他的解释。 “设想这么一个场景,一个人弥留之际躺在医院的病房,他快去世了,可能还有五分钟,可能还有十分钟,或是半个小时,总之是马上的事情了…亲人朋友们来探望他,有的是大老远赶来,有的是从忙碌中抽身,他们依次进入病房…” “你是其中一位,你坐在他的床前,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脸,同他作最后的道别,然后带着或悲痛、或怅惘、或复杂的心情跨门而出,当你转过头的那刻,实际上他在你心中已经死了…尽管,他或许还在苟延残喘,还有十分钟可活,但那对你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不是吗?” 希兰表示认可:“好像的确有细微的区别。” 范宁说道:“所以第二重应该是指在他人心目中的死亡,或社会意义上的脱钩,而接下来最后一段我的理解是,人死了,总有记得他的人,比如记叙人,比如他的亲友和爱人,而当世间最后一个记得死者的人自己也死亡的时候,便是第三重了。” 希兰在旁边听得怔怔出神:“所以这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过程吗?如此听起来,我感觉有些悲伤和绝望,还有一些对死亡的虚无恐惧感。” “不,若按照这种定义方式,我倒觉得未必。”范宁摇头,“比方说,你们认为吉尔列斯大师会经历第三重死亡吗?” 两位小姑娘愣住了。 是啊,就像范宁前世蓝星上的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肖邦、勃拉姆斯等大师们一样… 就连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穿越到异界的人,也会怀念他们终生吧。 “此类行文逻辑往往是递进式的,重点在后面,所以我觉得,它的中心思想是,强调被‘铭记’的重要性。” 范宁说完这句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东西,然后,他的目光和琼相对,发现对面的小姑娘表情和自己一模一样。 两个人眼神越来越亮,异口同声地说道:“移涌生物!” 之前在洛林教授事件发生后,琼正是这样告诉自己,移涌生物似乎分不太清“活着”和“死亡”的概念,或者说根本不能以这两个名词来区分它们的状态,在它们的世界里,只有被“铭记”或被“遗忘”。 范宁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所以,你们说,这篇文献里提到的歌剧家班舒瓦创造出的‘幻人’,会不会本质上就是一种依托于他的念头,或记忆而存在的移涌生物?” 希兰突然惊呼一声,捂住了自己张大的嘴。 “怎么回事?”范宁诧异道。 “卡洛恩,我突然,想到了那个事件!那个让我们所有人都困惑的‘梦男’事件!” “‘梦男’事件...你是说,记忆!?”范宁突然如梦初醒。 “让我捋一捋,此事件我们的确不知源头,也不知目的,但其可能的实现原理,我们之前是有过推测的——即先杜撰不存在的人物形象,对起初几个人施以心理暗示,让他们做梦梦见,他们很容易自发分享经历,这就导致对更多人施以了心理暗示,更多的人做梦梦见,形成一定规模后媒体为了吸睛又来‘爆料’,进一步被猎奇心理过重的人们广泛周知和传播...最后,原本虚构的想象事物,真成为了客观存在的记忆!” “从这个角度来说,简直与‘幻人’的形成过程如出一辙!” 希兰说道:“还是有一个区别,文献记载中班舒瓦制造的‘幻人’几乎是实体化的,自主意识全然独立,并能对物质世界施以影响,而‘梦男’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梦境中的虚幻事物,给人们造成的影响,也只是精神层面的。”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灵感。”范宁提出猜测,“歌剧家班舒瓦是古代有知者,甚至很有可能还是‘邃晓者’,而如今受到‘梦男’事件影响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民众,双方的灵感强度那自然是天差地别的。” 琼这时突然出声提醒道:“卡洛恩,希兰,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更重要的不同点?” “还有什么?” 她对望向自己的两人说道:“有一点在你的话里已经体现,但可能被你忽略了的:‘幻人’只是班舒瓦的个人记忆,而‘梦男’,是群体性记忆!” “古代有知者班舒瓦的灵感必然极其强大,甚至肉体力量可能都很强大,这自然不是如今背后那个始作俑者可比得上的,否则他也不用这样鬼鬼祟祟了...” “...如果那个始作俑者的目的,是创造‘幻人’这种级别的移涌生物,他必然会——” “尝试优化的方法?”范宁接过话茬,“或换句话,用某些弥补的手段,拉近和班舒瓦的差距?包括肉体的差距,也包括灵的差距?” 范宁突然想起来了博洛尼亚学派一直找寻的,那句古查尼孜语提到的另一本《原初秘辛》。 上面记载的杀死安东老师的“摄灵秘仪”,正是被评价为:可作为提升感官燃料品质的优化思路。 优化思路! “这是其一。”琼说道,“他还有可能希望自己能避开班舒瓦的失败之处,能控制住这个‘幻人’,以达成什么目的...不然,创造出来除了坑害自己,还有什么意义呢?” 范宁反反复复地思考,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眼前摊开的笔记本, 那里有此前列举出的,所有还存在疑点的事件。 「超验俱乐部的体验官,第一次委托“灰鹰”带走希兰,后者被晋升有知者后的自己击杀,第二次又试图亲自动手。」 「超验俱乐部的体验官,利用劳工被放射性物质伤害,生命非正常流逝的时机,疑似收集他们的生命力。」 「愉悦倾听会的经纪人,利用摄灵秘仪夺取无辜者初识之光,炼制灵感纯度极高的耀质精华。」 下面一条则是刚刚写出的: 「不明人物炮制“梦男事件”,杜撰出原本不存在的大规模群体性记忆。」 旁边还摊开着记录音乐灵感碎片的另一页纸,上面写着自己之前从安东老师那收获的启示: 「音乐演奏或是一种仪式。」 正是这个启示,让自己在面对特巡厅的强制安排时顺水推舟,并于后来带领全体人员制定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计划。 各类信息交织之下,闪电在范宁心中划过,让漆黑一片的困惑事物有短暂的通亮,似乎看清了一些细节,似乎又没有。 他目光闪烁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 “不管怎样,明天先如期按照我们的计划来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未曾设想的形式 翌日,晚上六点三十分。 初夏时分,乌夫兰塞尔的气温仍然清爽。 夜色来得更晚,圣莱尼亚大学建筑群的黑影如城堡般凝然耸立,被描上金边的轮廓背后映衬着漫天红霞,各处盛开的喷泉流光似火。 在毕业音乐会下午场的小型作品演出结束后,大家的状态已经被充分调动了起来。 最重磅的大型管弦乐作品演出是晚上八点,但学校大礼堂正对的迈耶尔大道上,现在已经人山人海。 圣莱尼亚大礼堂由帝国着名的建筑大师、声学专家迈尔尼格亲手设计,其里面的核心场所并不是礼堂,而是学校里最大的交响大厅——它足足可以容纳2440名听众,比音乐学院那两个交响厅多了近一倍,并配备有从神圣雅努斯王国定制的,与建筑连为一体的,价值40000磅的巨型管风琴。 而大礼堂门外正对的迈耶尔大道,严格来说也不是一条道路,而是一片宽度达200余米,长度延伸至末端有近1000米的巨大长方形广场。 此时迈耶尔大道上成百上千的同学们,总体的移动方向是大礼堂,但速度极缓,走走停停,带有更多散步的性质,不少人也在原地休息,或反复兜圈子。 因为离演出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们只是想来得早一点,走得慢一点,多感受感受校园的一草一木。 广场被内部道路分割成条条块块,既有喷泉、雕塑、树木、小型画廊、园林景观,也有大片大片的草坪、砖石、休闲设施和便利商店,错落有致,视野开阔,几乎从任何一栋学院建筑出发,都修有通向此处的大路。 人群稍微稀薄的地方,长椅上的情侣远望礼堂方向的阶梯,久久无声;另一边,一位装容严肃的绅士将手伸进喷泉的水花,凝望着上空的雕塑发呆;精致的园林小景一处,四位盛装打扮的淑女,在雇来的摄像师面前摆着姿势,留下一串欢快的笑声。 在落日的余晖中,这些穿着正式黑礼服或各色长裙的同学们,哪怕不是四年级的,也感受到了毕业音乐会当日校园内不同以往的气氛。 怅惘又憧憬,感伤又喜悦,带着热闹的孤独与隆重的寂寥。 但人群中行走的很多面孔是失落的。 他们一直将疑问压在心底压了一个多月——其中既有对于“放弃事件”背后隐情的疑问,也有打听到范宁表示“仍会在今天首演”后的疑问。 那是一种焦虑中带着希望的情绪。 好不容易到了这一天,这些支持者对于听到《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渴望已经到了顶点,但随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推移,没有任何动静。 领到的曲目单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上半场学生作品,塞西尔《升F大调第一交响曲》,下半场大师作品,吉尔列斯《A大调第五钢琴协奏曲》。 原本以为范宁会悄无声息地搞定什么环节,让自己的名字突然出现在曲目单上,或者干脆另起炉灶,在音乐学院的交响大厅直接组织演出也是好的,那里也有1400个座位,虽然缺少了很多的额外意义,但提早放出消息,少说也有好几百个支持者愿意去听,少数媒体和社会艺术界的支持者也会去——不说交响曲本身,此前弦乐四重奏的影响力就已经存在了。 可是没有任何动静。 很多人逐渐接受了事实,带着失落,往大礼堂的方向缓步走去。 既然这样,这场音乐会没什么事情还是去听一听吧。 毕业音乐会的夜晚,暮色的广场上,微妙复杂的氛围里,各怀心事的人群徐徐行进。 空气中有极弱的某种声音。 应该是刚才出现的声音,但音量实在是太弱太弱,就像一根细细的丝线,所以不太适合用“突然”来形容听到的感受。 很多人马上就分辨了出来,这是小提琴高音区的la音,想拉出这种极高极弱的声音,需将手指按于E弦的最高把位,然后持着琴弓,以近乎停滞的速度在其上轻轻摩擦。 就像清晨日出前的雾气、微光与凉意,当然,现在不是清晨,可落日暮色中的薄雾也很神似。 广场上听到的人,大多数表情有些疑惑茫然,脚步未停。 也有极少数几个人,纯粹是因为行步轨迹的巧合,看到了几处草坪的长椅上,坐有几个小提琴手,在站在旁边的一位美丽小姑娘的带领下,缓缓地拉奏这个la音,旁边草地上还蹲着几个人,正在打开琴盒,似乎想加入到这个la音中。 这几个人放缓了脚步,侧目多望了几眼,脚步依旧未停。 “la——mi——” 在弦乐摩擦的空灵背景音下,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个向下四度的“呼吸动机”,音色有短笛,有双簧管,有单簧管,似万物在微光中复苏。 又有一些人注意到了,几位持着木管的乐手,从长椅后的树丛走出。 “la——mi——” 琼持着长笛从某便利商店内走出,下移八度重复吹响第二声“呼吸动机”。广场另外几处假山后、雕塑后、画廊间,有持着圆号和低音单簧管的更多乐手走出,与她形成合奏。 迈耶尔大道上,行走人群中本来有微弱的低声交谈,现在趋于安静。 “la——mi——fa——do——re——(b)xi——la——” 弦乐极弱的背景中,呼吸动机第三次出现,这次是双簧管和大管的声音,乐手从景观假山的台阶上走下,旋律在d小调内作四度下行模进,带着一丝阴郁和神秘。 有人停下来了。 接下来,单簧管和低音单簧管吹出一段温润,轻巧,于反复迂回间跳跃向上的三连音,这是“绽放动机”,隐喻百花齐放景象的先兆。 与此同时,主干道上有一些类似滚轮的轻微杂声,很多人俯身推着推车,上面的物件用红布覆盖,从形状看,好像有定音鼓、大提琴、低音提琴或一些别的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来了。 双簧管吹出一个双音,并向上跳进到高八度,力度从弱到强又到弱。 声响悠远空灵,似一缕晨光穿出云朵,刺破天际,但随后又被厚重的云层遮挡,拂晓还是没有到来。 空气中又只剩下静谧清冷的弦乐背景音,然后呼吸动机的下行旋律又在木管组出现,再到弦乐组,最后是蠢蠢欲动的圆号,再次吹出跳跃向上的三连音“绽放动机”。 “这是,这是...”有一批人最早反应出了什么,但还是难以置信,“这难道是...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可能!” 有些人觉得奇怪,明明是空旷的广场,乐手之间距离也很开,为什么音响效果仍然那么集中呢? 但更多的人们,已经完全陷进了这个第一乐章的引子中——在神秘空灵的氛围里,各种各样碎片化的动机呈现、复述、演变...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此刻披着朦胧的面纱悄然降临,徐徐渗透。 “咚!——”沉闷而有金属质感的轰鸣声。 洁白的广场石砖上,卢手中的定音鼓槌下落。 几位乐手的低音提琴已经竖好,随着这声鼓响,一支极度低沉的半音化长线条被奏出。 然后,罗伊带领大提琴手们于长椅上落座,给予其高八度的支援,让音响效果变得厚重,泥泞,曲折向前,象征地底下某种不安的生命力正在萌发。 “这是卡洛恩·范·宁的那首交响曲!” “是《D大调第一交响曲》!!” 终于,人群之中各个方位,接二连三的人发出惊呼。 引子仍在继续,呼吸动机再度出现,这一次不是单支旋律,而是大量声部彼此之间模仿。 暮色笼罩大地,越来越多的乐手从广场各处钻出。 呼吸动机错开小节,依次分开进入,一支旋律未结束,另一支旋律又开始,形成参差错落的交叠效果,象征着自然中越来越多的生命苏醒,花儿开放、鸟儿睁眼、树枝抽芽、昆虫从泥土中探头... 广场上越来越多的人或停下了脚步,或从草坪上,长椅上站起,有人驻足眺望,有人开始往这片中心靠拢...包括,一些老师和教授。 “指挥呢?范宁呢?” “卡洛恩·范·宁他在哪?” 支持者们面露激动之色,惊喜之下,呼吸急促,他们怎么也想不到,《D大调第一交响曲》,会以这样的形式与众人见面! 这是一个在他们一生中从未设想过的形式! 同学们不愿破坏音乐,强行把疑问压在心里,在广场这一带区域间来回奔走。 他们的目光急切地四处盼望,试图找到范宁的身影! ------题外话------ 昨天一天被投了好多好多月票,有眼熟的ID,也有之前没见过的ID,最近本来被一些批评的声音弄得有点丧,感谢支持的你们~ 感谢6.28号鹤摩罗、K1ffer、星天怨、LAW霸、一言一次、辛熠01、九山玄清相繇厥泽道人、星月清风、十方元灵始老一炁天君、来看书看好书、列子机心、wern儿、宝宝委屈心里苦、裂肺撕心、43953521、chou1943chou、玄幽空、书友尾号8950、Winfred、虚空假面骑士01、xzmqy、leo01twn、书友尾号8535、杯具天国、七月晴初、精神病人月月空、hqj烟云、书友尾号3446、星陨戱宸、anagae、书友尾号6607、略感蛋疼、晴天也不出去晒台太阳、HuaY、颓丧饯别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六章 《D大调第一交响曲》 众人的正装礼服过于同质化,想在这么大的广场上,短时间找到一个人的确困难。 直到某位同学偶然发现,身边行人里一位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少年,缓缓地从衣襟里抽出了一根通体乌黑,带着淡金色纹路的指挥棒。 “他在我旁边!” 这位同学出声惊呼,随后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指挥在这里!” “卡洛恩·范·宁在我这里!” 终于,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范宁,但反应和第一个同学一模一样:先惊呼,然后立马捂嘴。 这是因为此时人群里已经没有了声音,他们发觉自己的呼喊在音乐声中过于突兀,导致大脑一时短路,想不明白这到底算不算音乐会场合,到底该不该噤声。 在这几声呼喊下,人群开始涌动。 以乐手们站立的大致区域为中心,内圈的人们基本原地未动,外圈的人则往内圈收束,广场更边缘的人也在尽可能往音源靠拢。 之前短短几分钟的引子,已让他们体会到了无比奇妙的共鸣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舞台,乐手就在自己的身边,这是一种渗透式、沉浸式的极致聆听体验。 范宁持着指挥棒,感受着他还未来得及体验的音场收束感,缓缓掠过人群,登上了一个截面成三角形的移动式楼梯——其处在视野开阔的一处石砖地上,原本是作为给摄像师提供登高拍摄的机位而用。 它不高,仅仅接近三米,但附近没有什么遮挡物,足以让四周各位乐手看清他的动作。 “re,la——re,la——re,la,re,la,re,la...” 引子的尾声,单簧管吹出重复的四度下行“呼吸动机”作为主题的引出,间隔越来越短,情绪越来越愉快。 第一乐章呈示部主题到来,范宁遥遥地给了罗伊一个手势,单簧管的这个呼吸动机被她承接,大提琴奏出一支清新,活泼,又带着微微激动的旋律,此为“原野主题”。 同时,大管错开半个小节进行模仿,就像穿过原野的人,在放声歌唱时的空谷回声。 长笛在副题吹响婉转悠扬的“鸟鸣动机”,与圆号的“原野主题”同时叠置,形成复调,百花齐放,百鸟争鸣,大自然从静谧中彻底复苏,生灵起舞,热闹非凡。 范宁张开双臂,带出热烈和欢快的呈示部结束句,在一个强拍落下后他右手瞬间收势,指挥棒轻点,另一只手作出下压的动作,然后往右缓缓平移。 乐曲回到了极高极弱的弦乐摩擦背景音中。 范宁的左手仍在缓缓平移,右手则为远处的琼划了一个预备拍,同时下巴轻轻往下点,示意安静的情绪。 第一乐章进入展开部,第一轮展开由长笛重新吹出“鸟鸣动机”,其他木管的“呼吸动机”形成复调对位,音色宁静悠远,带着田园牧歌似的气质,似狂欢过的生灵暂做休息。 第二轮展开则从引子中“呼吸动机”的下行四度模进开始,同时弦乐再现半音化的低沉暗流,带着沉思冥想般的意味,圆号在第三轮展开接续吹响“呼吸动机”,这里范宁做了变形,换成了附点节奏的形式,让原本静谧的效果带上了一丝动力感。 “原野主题”的音阶元素在第四轮展开出现,逐渐过渡到音响效果最复杂的第五轮展开,此时范宁为众人展现出了他高超的对位技巧,在弦乐欢快的下行节奏型中,“原野主题”、“呼吸动机”、“鸟鸣动机”形成三重对位,最终形成一团令人心悸的合奏旋风,和声色彩的戏剧性张力,被不断交织拉扯,情绪逐渐推到顶点!! “咚!!——” 范宁先是双脚踮起,然后腰部一拧,指挥棒极速捣下,定音鼓和另外几种打击乐齐齐砸落,随后圆号吹出猛烈的三连音“绽放动机”,此前铺垫的百花齐放的先兆,此时变成了加速镜头下的奇观之景! 再现部到来,完整的“原野主题”被大管吹出,长笛和双簧管再现“鸟鸣主题”,众人再度回到春日阳光灿烂的原野,于清风、绿浪和花丛中穿梭,最后在载歌载舞的生灵齐声歌唱中结束第一乐章。 无人出声,无人移步,亦无人鼓掌,在乐章间休整的十多秒里,广场上的上千名听众遵照了音乐会上的礼节。 夜色已经降临,广场上各处的煤气灯很亮,映照着每位听众的脸,他们有人闭着眼睛等待,有人则翘首盼望着声音再次响起。 还是呼吸动机,只不过在第二乐章换了方向,从下行四度变成了上行四度,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演奏粗犷而用力,富有动力感,引出一支朴实热烈的舞曲旋律。 很多人发现它竟和第一乐章的“原野主题”有着简直相同的结构:都是前半部分的四度跳进,和后半部分朴实无华的一二三四五音阶,但被范宁做了音色和节奏的变形后,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希兰带领弦乐组奏出“利安德勒”的三拍子音型,范宁用了那种他觉得最“魔性”的处理方式,将第一拍原本的两个八分音符又多塞进去了一个音,变成了三连音,这样热情的节奏让听众差点跟着忘我地旋转起来。 圆号独奏出有些纠结的半音,舞曲来到插部,三拍子由大提琴拨奏,这是“利安德勒”另一种稍缓的呈现方式,小提琴欲言又止地拉出前半句,然后单簧管接住下半句滑落,在优雅中带有一丝慵懒,被范宁称为“慵懒主题”。插部的下一个主题则由弦乐展示,有很多变音,富有交流的亲切感,被范宁成为“闲聊主题”。 这两个音乐形象的塑造,正是来源于范宁对此前乡村舞会上众宾客言谈举止的印象,它们被严肃音乐的技法加工和发展,重新引出开头欢快质朴的舞曲,最终铺展成一幅诗意盎然的田园生活画卷,令听众陶醉其中,悠然神往。 第三乐章开始,范宁暂时收住了手势,凝然站立,卢持着鼓槌,屏住呼吸,在定音鼓上小心翼翼地来回敲击,呈现另一钟似沉重步伐的呼吸动机。 在此背景下,“送葬主题”先是由低音提琴奏出,虽然名为“送葬”,实际上这旋律是范宁从儿歌“雅克兄弟”变形而来,只不过稍稍改动了几个音,并故意换成了色彩阴郁的小调。 接着,范宁继续展现了他巧妙的对位写作技巧,“送葬主题”在各个配器上逐个模仿叠置,大管、大提琴、大号...当模仿到中提琴时,双簧管再次叠加一个“戏谑主题”,全句都是跳进、附点和滑音,充满嘲讽。 “送葬主题”模仿继续,圆号、长笛、单簧管、竖琴...这首简单的小调版儿歌,最终形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卡农,它们与中段一些“感伤风格”的市井小调互相拼接,组成了一首气氛微妙的“葬礼进行曲”,极尽反讽之能事。 送葬的步伐在定音鼓声中渐行渐远,范宁整个人闭眼而立,手上动作近乎停滞,身体就像睡着了一般,这让观众的心情也逐渐走向宁静。 突然,他双目圆睁,精光爆射,整个人像是一张绷紧的弓,持着指挥棒的右手如闪电一般劈裂而下! 一声爆炸性的乐队齐奏,让观众一瞬间心脏几乎停摆! 第四乐章,终章到来! 一连串由弦乐奏出的急速经过句,带出了“巨人动机”,它由长号吹出,但仅仅只出来了四个音,便被“魔鬼动机”粗暴地打断,下行半音阶片段依次从木管组,到弦乐组,再到铜管组,音色从柔和,到尖锐,再到狰狞,充满着诡异和邪恶。 听众本来被吓得心惊胆颤,好不容易听到一组振奋人心的号角声,突然变成了这样的素材,现在尽皆汗毛竖立,冷汗淋漓! 这两者陷入纷争与搏斗,象征宿命和恶念的“魔鬼动机”在各个声部间游走和变形,“巨人动机”始终以不完整的旋律呈现,彷佛苟延残喘。 在经历了一段阻滞而痛苦的过程后,完整版的“巨人动机”终于得到呈示,由圆号、长号、双簧管、单簧管齐声吹出,以英雄的抗争姿态登场反击,与“魔鬼动机”展开惨烈厮杀。 乐曲中间是较长的弦乐抒情重奏,甜美中带着感伤与柔弱,彷佛预示了抗争的失败性结局,然后范宁体现了对安东老师作曲的改动,他将第一乐章布下伏笔一个个收拢,曾经的“呼吸动机”、“绽放动机”、“原野主题”、“鸟鸣动机”逐一得到回忆与总结。 “圣咏动机”首次亮相,在听众看来,这正是乐曲开始时“呼吸动机”的下行模进旋律,只是从小调变形成了大调——于是它成了最大的升华性伏笔,听感明朗,落落大方,象征神性和净化。 在“圣咏动机”初次展现完力量后,不安地弦乐碎片响起,“巨人动机”的音程在各声部再次浮现,这是英雄的最后一次反击,每一次血刃交锋之末,全体乐队都被范宁标注了p(弱)到fff(极强)再到p的表情术语,这个在排练时反复演练的奏法,此刻表现得如旋风般猛烈,形象地展示出了人与宿命搏斗的惨烈,如同坐过山车一般令人心惊肉跳! 乐曲最为壮烈的一幕终被揭开,在范宁的指示下,七位演奏状态已接近油尽灯枯的圆号手,分别攀上了广场几处带有台阶的假山,对着黑夜的天空,第二次吹响“圣咏动机”! 这正是范宁在总谱中原本标记的“站立吹奏”的指示! 作为神性的代言人,七位圆号手身体内蕴藏的血性与力量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为巨人奏出最后的挽歌! 当巨人倒下,当范宁收势,当乐曲落幕,当寂静重归广场,上千颗心脏仍在狂跳,口鼻仍在屏息,灵感仍在共鸣。 所有的听众暂时忘掉了鼓掌,也忘掉了挪动步伐。 他们不是聆听,而是经历了这一切。 这种经历是从森林葬礼的阴影到精神园地的高歌,是从始篇小提琴泛音的苏醒到结局乐团的燃烧,虽然在中间经历了一些危险的演奏失控,虽然结局注定是宿命式的消亡,却仍然竭尽全力,义无反顾地走向自我的价值实现。 他们觉得唯有一种感受可以形容: “飞蛾扑火,向死而生。”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于狂喜之中(4K二合一) 听众的安静持续了超过半分钟。 持小型乐器的乐手,悄然隐没于他们曾经钻出来的角落;大型乐器被黑色幕布覆盖,置于各个滚轮推车上,被早已做好准备的同学推着消失在夜幕尽头;在此期间范宁亦走下台阶,钻进砖石背后的树丛里悄然离场。 等听众们的认知回归现实,齐齐爆发出激动的呐喊与掌声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广场上一切如常,自己想要致敬的指挥和乐手们已经全部不见了。 “我怎么有种做梦的感觉?...所以,我们终于还是听到了他《第一交响曲》的首演?” “...这是怎样身历其境的体验啊?” “不,这绝非是浅尝辄止的某种体验!我们是参与者,亲历者,是主人公,我们亲手缔造了历史,亲自见证了历史!” 听众们攥紧拳头,彼此互望,情绪和呼吸久久不能平静。 “走,赶紧回编辑部!”说这话的是音乐杂志《霍夫曼留声机》的一名资深记者,他是察觉人群动静后从广场外侧的区域赶过来的,第一乐章的开头没有听到,随后一直听完了全曲。 旁边拎着大包小包,扛着各种采访器材的助手们疑惑道:“先生,现在才七点四十五分,我们准备采访的毕业音乐会还没开始...” “还听个屁的毕业音乐会啊!”这名资深音乐记者一改平日优雅风度,由于神情过于激动,唾沫差点喷到了助手脸上,“走啊!上马车!赶紧走啊!!我们一定要抢在第一个,把范宁这场史无前例的首演报道给写出来!” “然后...今年新提拔的主编职位名额就是我的了...”他急匆匆地冲向广场一侧,期间还回头瞪了扛器材的助手一眼,意思他们跟得太慢了。 范宁站在广场一角黑暗的树丛小径里。 “极其不一样的感受...这是与音乐最契合的仪式形式所带给我的...” 与他连接的上千条灵感丝线不住嗡鸣,灵的强度急剧壮大,至少超过了五阶有知者的界限。 不同于之前的预期,范宁原本觉得,在露天的浸透式演奏,加上同学们功底有限,音响效果多多少少会有些散,但手上的这根指挥棒,却隐隐预约在半球形的空间内形成了一个回声场。 更加不同于往日的是,此前的灵体共鸣往往在演奏结束后就会迅速消退,而现在离结束已经超过十分钟了,范宁仍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一束束灵感丝线的振响,既包括所有的乐手,也包括所有的听众。 某种洞开的明悟,自他的星灵体涌出。 “‘无终赋格’执掌‘烛’之相位,是灵感之主、复调之神,祂又执掌‘钥’之相位,故而还是理性之主、指挥之神...之前透过祂所启示的复调技法,我已从辉光中观察到了自己的‘初识之光’,而祂关于指挥的启示部分...” 范宁凝视着手中的“旧日”,忽然心有所感,他把注意力放在了一束最清晰的灵感丝线上——那应该是琼的,因为她目前正好离自己的直线距离较近,灵感又远超常人。 “什么是指挥?乐团任何声部的特性,皆于其掌控之中,我可洞察,可拆解,可调取,可收放,我向听众呈示,按照自我的意志,此为‘无终赋格’所执掌的,关于‘钥’的奥秘之一...” 得益于完美契合的首演秘仪形式,在这个瞬间,范宁踏入了研习“钥”相隐知的大门。 “比如,按照琼的‘初识之光’特性,这算是...一种伤口吗?” 指挥棒上喷涌出绛紫色的光芒,他调取与琼的灵感联系,抬手轻点前方。 低矮的树丛中,繁茂的枝叶交叉郁结,它们本来挡住了去路,此刻却悄无声息地从两侧分开。 ...... 晚上八点整,圣莱尼亚大礼堂,交响大厅金碧辉煌。 热烈的掌声自听众席响起,严阵以待的交响乐团乐手们全体起立,以尊敬的目光迎接指挥的走出。 塞西尔穿着一袭纯黑燕尾服,持指挥棒登台,面向三层楼的两千左右听众,优雅鞠躬。 有部分范宁的支持者,的确听完《D大调第一交响曲》后就离场了,但更多人选择继续来到这里,毕竟时间不冲突。 就算对塞西尔没什么兴趣,他们也对下半场吉尔列斯大师的钢琴协奏曲有兴趣,这可是音乐学院的钢琴天才默里奇亲自操刀的压轴曲目。 再加上另一半塞西尔本来的支持者,上座率接近八成。 “诚然有一定影响,但也不过如此。” 塞西尔自然听说了一个多小时前,外面迈耶尔大道上发生的事情,不过他今天从上午起就一直在大礼堂内忙碌,没有出门,没有亲闻,也没关注后续反响如何。 人的一生中,还有比现在更重要的时刻么? 塞西尔转身面朝舞台,乐手们齐刷刷落座,大厅各处灯光熄灭,仅剩舞台明亮。 各种提琴的空弦摩擦声响起,其间夹杂着木管铜管的音阶跑动与定音鼓的声音。 正式团员里,有十多个人去追随范宁了,但骨干全在,无伤大雅,唯一让塞西尔有些烦闷的是,定音鼓手换人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其他人的水平和卢·亚岱尔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音准校对期间,这些念头让塞西尔有些走神,但随着大厅重新安静下来,他的眼光重新聚焦,缓缓提起一口气,指挥棒打出起拍。 乐曲从一小段慢速序奏开始,充满安宁情绪,主题是长笛与小号的二重旋律,在延伸扩展之上,逐步出现弦乐轻快透明的音流... 很富有浪漫主义特点的第一乐章,听众们头部轻点节拍,跟随律动徜徉,坐在一楼第6-8排最好位置的几名博洛尼亚学派会员们,眼里也流露出了赞许之色。 但从第二乐章行板的插部开始,圆号开始以阻塞音的奏法,吹出了一条令人不安的旋律,并逐渐支离破碎,木管组出现了纯四度、增四度叠置的神秘和弦,色彩空泛而酸涩,织体却稠密如浆,组成了一重重迷蒙的雾幔。 如果是门罗律师和灵剂师辛迪娅在现场,他们会发现现在流淌的音乐,其素材和风格与当时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听音室里播放的唱片极为接近。 不少听众,包括几位学派会员们,觉得此时的旋律和音响效果有点奇怪,但仔细聆听,又能印证上很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或画面。 到了第三乐章谐谑曲,?的颤奏带出了一种迷醉而激奋的情绪,小提琴、长笛和单簧管奏出了切分的节奏与执拗的同音反复,在打击乐器的轰隆响声中,几束灯光突然从高处照射而下。 这是桃红色,墨绿色,以及灰白斑驳的三种光影,它们的落点彼此交汇旋转,并像烟花被引燃般,朝四周攒射异质的火花与光束。 在原本是舞台明亮、坐席黑暗的环境下,这种灯光效果似乎显得有些突兀。 一楼8排正中间的席位,此时坐着一位梳有中分长发,脸型略显颓丧的中年男子,正是从帝都忙碌事务中抽身,参加毕业音乐会的施特尼凯校长。 此刻,他和坐于其两侧的赫胥黎副校长、古尔德院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是...交响大厅的灯光效果出问题了?还是什么配合乐曲呈现的特殊环节? 见多识广的这几人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这个莫名奇妙的灯光效果,特别像是某种极其珍稀的非凡物品开始升华后的景象... 灵的感受上也类似... 耀质精华!? 不可能吧!?谁能弄到这么多耀质精华,在这里当放烟花玩?看这个用量,挥霍掉的价格都能超过安装在建筑上面的那台巨型管风琴了! 三人都从另两位的神色里读到了一些疑惑不解又带着本能警觉的神色! 第三乐章谐谑曲的篇幅极为短小,两三分钟后,乐曲即将进入终章。 这时离指挥最近的小提琴首席尤莉乌丝,突然半起身,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音量低声一笑:“拉姆·塞西尔组长,你的图伦加利亚血脉契合度虽然不及希兰·科纳尔,但也差不多了,的确是非常合适的容器,你看,我也算是提前跟你交代过的...” 在某段小提琴声部短暂休止的段落,她于不经意间,给自己带上了一副造型奇特的黑色胶状耳塞! 塞西尔却紧闭着眼睛,彷佛陶醉在这种美妙的氛围中,没听到她说什么,他双手向前伸展,作出一个缓缓向左右两侧拉扯的手势。 在奇怪的灯光中,各配器组声部奏出不同动机的轮换与交织,似乎并无倾向性的旋律流动,只有一层层背景音,节奏型,及诡异和声色彩的交叠。 最先觉得不对劲的,是坐于尤莉乌丝隔壁的,第二小提琴首席。 他手中弓弦飞舞,却不知怎么脑海走神了,想起了此前在报纸上读过的关于“梦男”事件的猎奇报道。 在某处力度记号变化较大的段落,他抬头看了一眼指挥的手势,却恍惚中发现,塞西尔的脸似乎和“梦男”有些接近,再定睛一看,又恢复了正常... 越来越多的乐手有了类似的走神,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不该在这个场合回忆的内容。 他们察觉到了类似的现象,在他们视角里,那个站在指挥台上的男子,似乎躯干和四肢正在变高变长,脸上的眉毛和眼眶逐渐变粗,鼻子下榻,嘴唇弧线越来越长,并向上夸张地扬起。 “咚——”一位女性打击乐手敲响了铜锣,如果站到另一面,可以看到铜锣另一面纹理似枯槁的人皮,各处不断搏动,就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心脏。 这正是达成特殊条件后形态变化的礼器“搏动之瓢”——“体验官”埃罗夫之前所接受委托工作的最终交付物! 嗡鸣之中,生机勃勃,听众们的表情变得亢奋,瞳孔开始放大,整个音乐厅出现了一种狂喜的氛围! 二楼某处有两位情侣相连而坐,那位穿着黑礼服的男生突然转头看着自己的女友:“亲爱的,这种体验太美妙了。” 旁边顿时有十来双带着怒意的目光投了过去,在音乐会演奏现场如此大声说话,太不讲礼节了! “你觉得如何?我十分十分地为之欢欣雀跃。”黑礼服男生执起白裙女生的手,眼眶内的眼球溶解,化成了两行红黑相间的粘稠腐液,在脸颊上流淌出蜿蜒的小蛇。 “美梦,成真了...”白裙女生迷醉地呢喃,她的两只胳膊已经被男生拽了下来,整个下半身在不断地矮化,就像冰淇淋融化一般摊开,最后只剩粘稠黑液上方的胸躯与头颅。 而那十多位听众目光中的怒意也逐渐消散,表情变得欣慰而喜悦,脸庞上的五官开始模糊不清,如同高温之下的蜡像。 施特尼凯校长倏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双目眯起,冷视舞台。 指挥台上的塞西尔几乎同时转身,“嗤拉”一声,筋肉血管分开,就像胶水粘牢的物件被强行扯下一样——他的另一半仍在面朝乐团挥舞指挥棒,而那张带有瘆人面孔的上半身,面朝听众咧嘴开口。 “大家,一起来吧?” 前排的学生们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和鼓舞,他们起立挪出座位,身体抖着节拍,缓步走向舞台,并用某种亢奋而夸张的姿势抓挠着自己的肌肤,洒出一道又一道红黑相间的腐臭液体。 “扑通——扑通——” 交响大厅二三楼的学生也从听众位置上离席,一个个直接跨越护栏,从空中跃下。 有些人落地姿势不对,当场横死,有些人摔晕了过去,一动不动,但更多的人只是躯干骨折,四肢摔断,他们拖着耷拉的肢体,朝舞台一截截努力挪动,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道发黑发臭的污渍。 不是所有人都受了这种影响,实际上有人还是自知的,从塞西尔将自己身体撕扯得血肉模糊,并以“梦男”的面容转身面朝听众的时候,超过三成的同学早已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这些是听音乐会时走神走得比较厉害,或者之前干脆已经昏昏欲睡的那一拨人。 此刻他们疯了般地拥堵推搡,想从一楼的大门,或各听众席区域的退场通道逃离,场面极度混乱,而且已经发生了严重的踩踏。 可当各个通道最前沿的听众即将逃出的时候,他们在门口撞到了一层苍白色的胶质光幕。 后者像一张有弹性的网,人撞进去一米,又往回弹开四五米,像一发炮弹一般,将后面更多的同学撞飞在地。 整个交响大厅,似乎被什么未知的力量给封锁了!没有人可以离开! 赫胥黎副校长此刻惊怒交加地回头,因为他认出了这是自己学派会员的神秘能力! “法比安,你在干什么!?” ------题外话------ 这几天月票好多啊,我都惊呆了。 感谢九山玄清相繇厥泽道人的三连月票打赏,星天怨的打赏~感谢6.29号,frank、君璃钰、行天之道总司一切、契__投、书友尾号6232、碟纸、告死天使SEED、大梦寻仙、观止散人、everlox、书友尾号1650、堕落邪魂、七月晴初、书友尾号3995、杀死昨日的悲哀、青禾秀城、颓丧饯别、独家读后感、书友尾号8257、蒙布朗赛高、飘渺学徒1、七月晴初、万般沉默、欢谨、书友尾号1650、十方元灵始老一炁天君、无殇雨墨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幻人”降临 在场的七八位圣莱尼亚大学分会的有知者,此时全部“唰”地站了起来,灵感催动,作势欲发。 他们表情凝重,而互相之间观望的眼神里,又流露着无比的警惕! “乐手先全部停下!” 继赫胥黎惊怒交加的质问后,施特尼凯校长又对着舞台一声爆喝,但所有乐手就像无事发生般,仍在奋力演奏着塞西尔这首交响曲的第四乐章。 法比安也根本没有理会赫胥黎,他负手信步走上舞台,嘴唇微张,目视高处,如朝圣般念道: “为得见圣泉,我们的追随者需播撒回忆,需堆砌生命,我们将以艳丽之物浸渍己身,并于狂喜之日敲响搏动之瓢,高呼嬗变之秘。” 无数肉芽从舞台前方的一列花盆里伸出,逐渐长满湿漉漉的细密毛发,伸向一楼最前面的几排听众。 施特尼凯和古尔德两人几乎同时挥手,肉眼可见的灵性之火喷薄而出,一道金黄,一道亮紫。 这是高位阶有知者才具有的能力:灵感具象化! 灵性之火将蔓延的肉芽顷刻间化为脓水,古尔德院长不敢怠慢,他接着从衣襟里取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小人。 准确来说,它只是一根材质特殊的软性紫色金属丝,通过反复拉伸和绕结,拧成了“火柴人”的大致形状。 这位老钢琴家单手握住金属小人,眼眸静静凝视前方,脖颈上青筋爆起,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舞台灯光变暗,整片空间隐约有电芒闪烁。 那些叠置演奏的配器组逐渐被拆解开来,每个声部仍然可以听闻,但彼此间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再也复合不成某些复杂诡异的音响效果。 随着声响效果的拆解,塞西尔面向听众的那张已变成“梦男”的脸上,血肉开始崩解剥落,而他裂开的面向交响乐团的“另一张”身子,手上的指挥动作缓缓凝滞了下来。 已经离席的施特尼凯校长往前踏出一步,就这一步,他的全身骨架咔咔作响,身边的事物变得黯淡,就像一个吸收光线的漩涡。 再一步,他抬手,对着舞台上的塞西尔,作出了一左一右,类似“涂抹”的动作。 塞西尔身上的黑色、白色、红色、肉色,他旁边光影的绿色、红色、灰白色...所有这些光影的集合,此刻就如一幅未干的油画,被人擦拭了一巴掌—— 颜色杂糅到一起,变成了一抹混乱的彩带。 塞西尔半张脸都被抹到了一边,五颜六色的眼珠子连着皮肉在脖子旁晃荡,对着施特尼凯怒目而视,上方的弧形嘴巴张开: “你不喜欢我的《第一交响曲》!” 这道声音虽然有一些塞西尔的特征,但愤怒,尖锐而扭曲,就像正在遭受某种酷刑的人,在极度痛苦的状态下发出的哀嚎! 凝视着舞台这片空间的古尔德院长,只感觉头被铜锤给重重地砸了一下,鼻端流下了两行殷红的鲜血,但他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金属小人”。 施特尼凯校长腿脚一软,突然险些栽倒。 他身体似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双膝剧烈颤抖,骨骼中不停传出密密麻麻的噼啪声,但动作未停,艰难继续向前踏步。 每踏出一步,手上都作出类似“来回涂抹”的动作。 塞西尔整个人的颜色被抹得乱七八糟,他的衣物和皮肤已经全然溃烂,四肢全部被折到了一个方向。 “此处色彩尽逝,此地光芒不存。” 行走几步后,施特尼凯咬牙吐出一句图伦加利亚语,然后伸出的右手缓缓抓握成拳,如同挤着一块海绵。 整个交响大厅的光线骤然变暗,塞西尔身上的混乱色彩开始失真,只剩下灰黑色调明暗对比,就像一幅素描画。 赫胥黎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指挥台侧,一柄纯黑色的刀刃,从塞西尔的左侧脖颈处切下,直抵肺脏,切开腹腔,再从右腰贯穿而出,那些已经撕开的筋肉被彻底斩断。 淡青色的爆闪后,塞西尔灰黑色的扭曲身体被彻底劈成两半,一半倒向听众,一半倒向乐团,重新恢复鲜血淋漓的颜色, ...这就没了?三位有知者对视一眼,总觉得这起重大恶性事件的解决过于轻松了。 整个交响大厅弥漫着恶臭不堪的味道,各通道口人群乱成一团,另外几位会员救下了几位被踩踏的学生,但一时半会改变不了混乱的现状。 而那些断肢后在地上爬行的同学,还有抓挠撕扯自己皮肤的同学,他们溢出的腐臭黑色液体在地面蜿蜒爬行,顺着一楼座位的高度差汇到前台,然后像有了生命力似的,拱了起来往舞台之上蠕动! “怎么回事,为什么仪式的转化速度,比预期慢了这么多?” 那位处于舞台后方边缘,存在感颇低,负责演奏锣和钹的女性打击乐手,面带疑惑之色地喃喃出声。 明明现场的听众,至少有七成已经进入了受神秘和弦交响曲影响的状态... 但他们的灵体,似乎在此前就存在什么共鸣,而且这种共鸣中还带着一些类似“净化”的属性,这让神秘和弦的渗透效果大打折扣! “咚——”这位女性打击乐手,再次敲响了纹理似枯槁人皮的铜锣,里面密密麻麻的心脏疯狂搏动着。 乐团仍在台上演奏令人眩晕的交响曲,那三位战力最高的有知者明白,必须要打断这个已快结束的仪式,而阻止这首诡异的交响曲是关键。 他们既没注意到边缘的打击乐手,也来不及管法比安,而是快步走到乐手身边,准备强制让他们一个个停止演奏。 “你想阻碍我的《第一交响曲》首演!” 又一声凄厉的嚎叫响彻整个交响大厅! 施特尼凯、古尔德、赫胥黎三人的身体突然抛飞,就像被某种力气巨大的莫名存在给拎了起来,然后狠狠地甩了出去一样! 几人重重地砸在舞台几处墙壁上,撞出遍体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从墙壁高空滚落,口鼻溢出带着碎肉块的血液。 而当他们以躺姿看清楚眼前的状况时,心中一阵恶寒! 交响大厅那凹凸不平的天花板上,赫然吸附着一张比媒体奇闻上的印刷像还要畸形反常的,粘稠带毛,黑红相间的巨大扭曲人脸! ------题外话------ 感谢6.30日,leo01twn、K1ffer的月票打赏~感谢During、K1ffer、xzmqy、书友尾号1877、邙山狐九、leo01twn、宝宝委屈心里苦、【风吹雪】、太阳道君、无殇玉墨、夜宵w、书友尾号4486、瞬华之胄、星辰VS坠落、精神病人月月空、让消失的消失、杯具天国、书友尾号1763、瓦拉几亚民意代表、yssqwe、轩凰、598205.qd、呵呵哈哈2333hhh、Bersbudo、Sa丫:、书卷多情似故人i、飞雨燕的星空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九章 净化之光 这张“梦男”的人脸往下方一跃,落到了水晶大吊灯上,金属链条剧烈地摆动起来,扭曲的阴影在交响大厅四周墙壁上极速游走。 此时法比安早已走到了那位敲击“搏动之瓢”的女子身旁,他掏出一本装饰有金银嵌丝的笔记本,再抽开一支钢笔,翻到空无的一页,对着天花板上的人脸开始构图描线。 就像,速写写生一样。 随着乐曲的持续演奏,随着大厅各处的黑色液体往舞台蠕动,随着法比安线条的勾勒,随着“搏动之瓢”的持续敲击...指挥台上已经被劈开的塞西尔躯体悬浮起来,一路腐液滴落,飘向了众人头顶上的吊灯。 那些断裂的肢体、头颅和腹腔,就那么畸形地拼接到了巨大人脸上,头颅钻到了其鼻孔处,四肢连着夸张拉伸的嘴唇,几块躯体随意地嵌进了“梦男”的脸里。 巨大扭曲人脸背后喷涌出黑色的粘液,如蜘蛛结网一般,缠绕上了交响大厅的几盏水晶吊灯。 然后这张“梦男”人脸猛地一个蓄力,将几根粗大的黑色黏液拽得老长,朝重伤倒地,不省人事的施特尼凯校长猛然冲去! “你破坏了我的首演!!!” 塞西尔尖锐地嚎叫震得人耳膜欲裂。 眼看施特尼凯校长就要命丧当场,可黑色人脸冲至半空时,似乎突然被一股奇大无比,又截然相反的力道给拽住,硬生生往后绷了一截! 黑色的汁液被挤得四处洒落,被几束粘液拖拽的水晶吊灯剧烈摇晃,整个交响大厅阴影振荡,看得人天旋地转。 “卡洛恩!?”倒地的赫胥黎和古尔德扭头远远望向了一楼入口的地方。 苍白色光幕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范宁持着指挥棒站在那里,同之前在广场上演出一样。 随着他的跨入,另外几处通道的胶质光幕也被分割,几百号学生争先恐后地欲往外涌。 “你们维持好学生的秩序,然后...暂时不要进来。”范宁交代好另外那几位应是学派会员的有知者,其中包括音乐学院许茨副院长,化工学院格拉海姆院长,还有两位不熟悉。 连舞台上施特尼凯和古尔德两位高位阶,赫胥黎一位中位阶现在都奄奄一息,这些会员掺和进来就是找死。 而且范宁现在很忌惮,他们中间会不会还有浑水摸鱼的存在,不如全部支开。 他此前一直在广场某处角落,消化着关于“钥”的隐知。 约是在这边进行到第二乐章末尾的时刻,他察觉到了那些与自己仍在共鸣的灵体的异样——要知道塞西尔音乐会上的听众,之前几乎全部都听过广场上的《第一交响曲》! 于是范宁赶了过来,为谨慎起见,没有带希兰和琼。 因为他隐隐约约预感事态十分严重,带上她们极为危险且无用。 此刻踏进交响大厅,范宁的灵觉顷刻间已将各处的异质光影尽收眼底。 响彻大厅的怪异交响曲,空气中各色耀质精华升腾的违和感,疑似“搏动之瓢”的铜锣形状的打击乐器,指挥台上的污迹与残渣,与塞西尔嗓音神似的嚎叫...还有,生长在几栈水晶吊灯上的巨大“梦男”人脸。 目睹这一切的时候,范宁终于明白了! 「音乐演奏或是一种仪式!!!」 “卡洛恩·范·宁?”舞台上,捧着笔记本“写生”的法比安也惊讶望去。 “这个人就是杀死了经纪人的门捷列夫?”仍在操控搏动之瓢的女子问向法比安。 “就是他。” “调香师?”范宁回忆起了聚会上各个熟悉的声音。 他遥望着那个女子,一步步地走下向舞台延伸的台阶。 “所以你们两位实际上是调和学派的人,那么...西尔维娅又是谁呢?” “咳咳...”古尔德院长又呛出了一大口鲜血,他支撑着自己缓缓站立起来,“卡洛恩,你快走吧,你抗衡不了的。” “嗒...嗒...”范宁面色凝然,仍在一步步走下台阶。 这位钢琴家的目光有些焦急:“我刚刚听了你的《第一交响曲》,你的艺术生涯才刚刚开始,没必要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拼死在这里。” 撑坐于地面的赫胥黎此时也是如此劝道:“学院没有值得你这样拼命的理由,回去吧,卡洛恩。” 范宁摇摇头:“学校形势一度失控,我理解其苦衷,罗伊小姐就安东老师的事情给我提供了关键的线索,后又让步于我,首演又再次帮助于我,该杀的经纪人,我也杀了...说到底是你们这三个月过于陷入被动,才导致对今天的局面缺乏足够的准备,我没有置身事外,放任‘幻人’出去祸害同学们的道理,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冷视着那两人:“安东老师的事情,光死一个经纪人,是不够的...” 听到这里法比安一声冷笑:“范宁,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会选择来到这个音乐会现场,没想到你自己来送死了...” 赫胥黎听到这里恨声而道:“法比安,你这个博洛尼亚学派的叛徒,亏得施特尼凯先生之前对你重用提拔...” “校长先生,我们追索的只有真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们先辈的教导,忘了‘画中之泉’指引我们的道路?” 法比安加速了手中钢笔的勾勒速度,挂在吊灯上的“梦男”塞西尔又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牵扯几根恶臭的粘液朝范宁弹射了过来。 “他们似乎通过塞西尔的肉体,控制住了这个秘仪造出的‘幻人’,或在这里名为‘梦男’的移涌生物?” 范宁脑海里猜测一闪而过,手中指挥棒朝前轻点。 冲撞而来的“梦男”巨脸和另外一股无形之力互相拉扯,僵持在了半空中。 目前除开死亡和逃跑的,在场神智模糊的听众仍有千余名,他们几乎全部和范宁保持了灵体的共鸣。 而“梦男”的诞生,也是基于塞西尔的交响曲,以及此前的群体记忆对这些听众的影响! 此时千余名听众一端受到了“梦男”影响,另一端的灵感丝线又被范宁所牵引,双方展开了消耗剧烈的拉锯战。 僵持期间,范宁神情严峻,额头上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 ...比谁的灵感更充沛,谁的交响曲对这些听众造成的影响更深吗? 他的星灵体突然映射出某些超验的念头或情绪,并顺着灵感的嗡鸣,传递给了上千余名听众。那是曾经由七名圆号手登高吹出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第四乐章的“圣咏动机”! 节奏方正,听感明朗,落落大方,象征神性与净化的“圣咏动机”!! 范宁双目已近白炽,一个图伦加利亚语单词,从他嘴里低沉地吐出: “净化!” 第一百三十章 何需解释(4K二合一) 随着范宁这个单词的吐出,一束剧烈的爆闪光芒从扭曲巨脸上炸开,塞西尔镶嵌于其上的各种畸形器官,顷刻间化为灰烬! “哇!!!” 这张巨型扭曲人脸,此刻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腐臭粘稠的黑色液体像洒水车的水一样溅出! “砰!砰!”有两组钢丝束被活活掰断。 它们下端连着水晶吊灯,悬挂在“梦男”人脸上,像摆锤一般在交响大厅上方舞动,几名倒霉的学生不知回避,被活活砸飞,全身是鲜血和玻璃渣。 而对“梦男”用类似“速写”方式施以了控制,彼此间存在某种神秘联系的法比安,头颅直接爆开,红白相间的碎渣如纸屑般抛到空中又落下。 法比安,身死! “蠢货,你毁了我们的容器,这个‘幻人’要失控了。”看到塞西尔躯体被毁,调香师大惊失色。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服下了一枚金色的药丸,然后,整个人竟然一截截地化为了颜色相似的烟尘,就像被气化了一般,从二楼听众席一侧的过道飘走了! 范宁自然目睹了调香师逃跑的全程,但无力顾及,此刻他脸色涨红,紧咬压关,自己已剩不多的灵感,像廉价自来水一样再次喷涌而出。 “净化!!” 又是一片令人眩晕的爆闪,巨大的“梦男”人脸被光芒炸散,整个交响大厅的天花板上,溅满了漆黑如墨的黏液。 可这些黏液仍然具有生命力,它们蠕动合拢,马上又要凝为一体! 刚刚看到调香师毫不犹豫选择逃跑,范宁就隐约感到事态不妙,此刻终于脸色大变。 “这个东西怎么这么强?” 它的形成需要构造一个以音乐演奏为主体的秘仪,且需要存在大量受到神秘和弦影响的听众,在这种状态下,听众们的群体梦境记忆才能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并在耀质精华和搏动之瓢的供养下壮大孳生。 在场听众的灵体,都受到过自己《第一交响曲》带有净化性质的影响,在这种强力阻断的前提下,这个降临的“幻人”仍有如此恐怖的力量...如果自己此前没有举行同样的音乐仪式与之抗衡,那这个“幻人”会是什么级别的存在?? 以耀质精华催动的秘仪,位格之高完全超过了范宁的想象! 虽然灵感消耗殆尽,精神已经极为疲惫,但他不敢怠慢,随着指挥棒的调取,无数与听众连接的灵体丝线重新被他猛烈震荡了起来! 空气中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密的,类似“划痕”的淡金色线条,它们缠绕上了“梦男”重新凝聚的人脸,然后将其包裹。 这些淡金色线条具备极其锋锐的质感,一根根全然勒进了人脸深处,又让空余处的腐肉畸形地凸了出来,似乎快要撑爆了一般。 “哇!!!哇!!!” 吊灯一盏盏掉落,在地上摔出清脆的碎裂声,而那张被缠绕裹覆的人脸,正在激烈地蠕动着。 范宁的手臂和脖颈青筋暴起,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 下一秒,空中的“梦男”人脸,将那些淡金色划痕撕出了一个豁口。 范宁全力压榨着自己的灵感,欲控制那些线条将人脸给缝合住,大滴大滴的血珠从他的脸颊各处渗出,如雨点一般滴落在木地板上! 这时,古尔德院长的脸上闪过一丝果决之色。 他掏出了一支装有粘稠状紫色液体的小瓶,迅速地将其封口敲碎,然后,没有任何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老人闭上了眼睛,过了约六七秒钟后,重新缓缓睁开。 此时范宁已是满脸鲜血,全身的星灵体仍在剧烈地催动灵感,他扶在旁边听众席的手,五块指甲已经深深抓陷进了布里! 而上方“梦男”的人脸,已经快要从淡金色划痕中挣脱。 古尔德院长朝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地砖裂开,乐手晕厥,鼓面破裂,谱架扭曲变形,琴弓琴弦断裂,乐谱化为齑粉,舞台前列盆栽中的植物全部从泥土中被拔起。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开始重组。 他抬起满是皱纹的手臂,轨迹划出一阵水波似的纹路,某种凌厉的、锋锐的、具有毁灭性的闪电火花,在他的手中凝聚! 范宁睁开了眼睛。 重伤昏迷的施特尼凯也睁开了眼睛,和赫胥黎一起难以置信地看向古尔德。 就连站在门外严阵以待,同时维持秩序的会员,此时也探视了进来。 如此气息...如此力量...近乎实质化的“钥”相奥秘直接展现在世界的表象... 这绝非是高位阶有知者能够做到的! 这是“邃晓者”才可调用出的无形之力! 天花板上的巨大扭曲人脸疯狂地蠕动变形,范宁从听众灵感共振中调取的淡金色“划痕”,此时终于层层断裂! 空气中的光点如粉尘般降落。 “哇!!——” 一声更加撕心裂肺,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响起,交响大厅灯光尽灭,四周高处的玻璃灯罩全部化为齑粉。 在哗啦哗啦的破碎声响中,范宁突然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大脑的平衡和感知系统已全部失灵,整个人似在空中颠三倒四地旋转。 扑通...扑通... 过了几秒,他听到了自己紊乱的心跳声,感知微弱回归,大脑深处剧烈的绞痛,就像被插了一台处于全力工作状态的吸尘器,浆液都快被抽干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法站起来了。 耳垂、下巴、嘴角、鼻尖各处殷红滴落,范宁扯起衬衫的胸口处,将脸上渗出的厚厚一层遮挡视线的鲜血抹去。 黑暗之中,他的灵觉“听到”交响曲正好演奏结束,“看到”已晕厥的乐手们被古尔德全部强行弹下了舞台,而那张人脸已牵引着几束腐臭黏液落下,舞台上似大片泼落着坑坑洼洼的沥青。 他又“看到”站在舞台角落的古尔德院长,脸上和手臂上正在冒出细碎的孔洞,整个躯体似乎从里到外承受了某种毁灭性的无形之力,即将处在崩溃的边缘。 “院长他是服食了某种特殊的灵剂,然后穿过了移涌辉塔的某道门扉,强行...晋升为了遂晓者?” 范宁单膝跪地,扶在听众席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看着这位老钢琴家最外层星灵体的淡紫色光晕,此时几乎扩散到了整个舞台,情绪体纯白一片,内层以太体则呈现沸腾状的光影。 老人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把此前的金属丝“火柴小人”直接扔了出去。 舞台上一直隐约可见的电弧,突然疯狂蔓延滋生,构成了一张半透明的网,里面的景象一改此前“拆解扩撒”的趋势,相反是“收缩聚拢”,那张沥青般的丑恶人脸,也压缩了超过两倍的大小,并被牢牢地束缚在了网内。 整个变化在“火柴小人”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的期间就已落成,随后在它落地的同时,古尔德院长握指成拳—— “轰卡!” 一道漏斗形的紫色闪电从远空劈下,将天花板融开了比整张“梦男”人脸还大的豁口,在接近地面时,收束为水蛇般粗细的刺眼的白,舞台木地板皲裂,被击中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范宁心惊胆战地抬头,只见那交响大厅豁口外,黑夜中的大片星空依稀可见,砖石钢筋裹挟着灰尘大片大片坠落。 “解决了?”他心中刚冒出此念头,就看到几根触须一样的黑色黏液,从舞台的黑洞里伸了出来! 只是动作缓慢,其上还有紫色的电火花灼烧跳跃,似乎受了不小的伤害。 而古尔德院长脸色已经一片惨白,全身原本如针尖大小的细密孔洞,现在已经变成了绿豆般大小! 看见不断从洞口翻涌出的黑色黏液,老人脸上浮现出狠厉之色。 “轰卡!” 又是一道漏斗形的闪电劈下,整个舞台往下陷落了一截高度,而古尔德膝盖之下的血肉全部瓦解,整个人以不太体面的姿势直挺挺地往前栽倒。 老人趴在地上,眼睛冷视前方,他那双弹钢琴的手仍紧握成拳。 “轰卡!”“轰卡!”“轰卡!” 随着闪电的再次劈下,他的手臂也逐渐崩解脱落。 整个舞台终于不堪重负,垮塌成了一个三米多深的巨坑。 范宁踉踉跄跄地上前,看见那张“梦男”人脸此时只剩下几缕冒着烟气的黏液,分开挂在裸露蜷曲的建筑钢筋上,施特尼凯校长和赫胥黎副校长被砖石覆盖,生死不知。 “卡洛恩,能爬起来的话,就快跑。” 四肢全部崩溃的古尔德院长,此刻趴在坑内艰难开口。 老钢琴家声音微弱,且由于下趴姿势的原因,看不到范宁已经蹲在了巨坑边缘。 范宁张了张嘴,但发现自己喉咙哑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别过来看我,也别查看它的情况...” “它拥有完全的遂晓者级别实力,我强行晋升,差了一点,没拼死它...” 内脏碎块带着污血,不断地从老人口鼻涌出,说话异常痛苦,带着咕噜咕噜的液体声。 “快跑...” “别过来看我,也别查看它的情况,更别跳下来...” 老人无法翻身,无法抬头,看不到范宁现在究竟走了没走,也没听到他有回应自己,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继续努力而重复地解释。 “能爬起来的话,快跑...” “继续好好弹你的钢琴,写你的曲子...” 范宁满脸血污,牙齿已经把嘴唇咬破了,他死命地张嘴,想要给个回应,但硬是发不出声音,终于,回头。 在他转身,踉踉跄跄踏步而出的那一刻,古尔德院长的整个身体,全部坍塌为肉块,紫色的流光仍在其间跳跃。 而挂在钢筋上的几处黑色黏液,又开始蠕动痉挛,以比之前更缓慢的速度爬行聚合。 “警察来了!大家冷静!有序撤退!” 大批大批穿着制服,持着各式枪械的警察从交响大厅各个通道鱼贯而入,粗摸估计有上百人。 鲜血不断从脸上滴落,范宁走了不到三步,已经干涸的灵性,突然再度涌起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一张带着粘稠黑毛,巨大扭曲的“梦男”人脸,从他的肩膀后面立了起来! “趴下!”浓重鼻音的男声响起。 范宁的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位头戴软毡帽,穿银灰色风衣的男子。 他彷佛之前一直都在这里,只是现在才被注意到一样。 正是特巡厅队员本杰明! 范宁头皮一麻,赶忙卧倒,他早已透支了灵感和体力,这一下整个人彻底脱力,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滚了几圈后,一头撞到了听众席的椅子腿上。 他用力甩了几下头,挣扎扶坐而起,然后看到本杰明,用嘴衔住了那支深红色烟斗! 异变突生,“梦男”的黑色粘液大片大片地滑落,最后变成了一张没有血色的透明人脸。 “哇!!!哇!——哇!哇...” 这张透明人脸表情狰狞,不断嚎叫,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扭曲变形,被吸到了烟斗之中! “砰”得一声,深红色烟斗被装进了一个黑色盒子里。 这个被几大隐秘组织制作出的“梦男”或“幻人”,似乎被特巡厅用某种特殊的礼器或手段给封印了! 范宁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靠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本杰明做完这些动作,再走到自己的跟前。 对方掏出了一根仅有小拇指大小的,通体碧绿的蜡烛,手指摩挲烛芯,将其点燃。 然后俯身,放在了自己身边,转身离去。 蜡烛燃烧的速度极快,短短几个呼吸就化为灰烬,只剩细密的绿色烟尘萦绕在范宁身旁。 灵感仍然干涸,但范宁觉得身体层面的伤痛恢复了,虽然有种大病初愈的虚弱感,且极困极困,但至少,行动已经完全自如。 “这就是...你要我放弃毕业音乐会的目的?”范宁站了起来,沉声开口。 银色风衣男子头也不回,一路越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昏迷者,径直朝舞台走去。 “你们这样同那些祀奉邪神的隐秘组织有什么区别?” 没有任何回应。 “...为了达成此目的,一手促成如此多学生和古尔德院长的死亡,亏你们自诩为帝国神秘侧的管控机构,你们配吗?” 交响大厅仍然回响着皮鞋点地或踩到液体上的声音。 “怎么现在说不出话来了?你们以为事到如今,各方会沉默地接受这个结果?你们到底是主谋,是纵容,还是利用,就连句解释都没有?”范宁的质问声越来越大。 已经走到舞台深坑边缘的本杰明,终于转过头来。 他遥望着范宁,语气平静而冷淡: “特巡厅永远做着正确的事情,又何需在你们面前解释?” ------题外话------ 感谢7.1日,九山玄清相繇厥泽道人、W雨木木、晴洛是情弱、Winfred、时霜微、进化中的爬虫、世卿、嘻嘻嘻出差出差、一生二olli、 hqj烟云、不萌的新人、犹格教团大祭司、montary、行云执事、云鹤北、为嘛要取名字围观群众、独步吟客2、K1ffer、飘渺学徒1、灰狗1的月票~感谢甜甜甜食的打赏~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后半句话(4K二合一) 永远做着正确的事情,何需解释? “呵呵呵...”范宁终于放声冷笑。 “想不到啊,我真是想不到啊,这我怎么可能想得到呢?...地下聚会上的那个西尔维娅,那个把调和学派、愉悦倾听会、超验俱乐部三大隐秘组织的集会人玩得服服帖帖,全部都老老实实按其委托行事的西尔维娅,竟然是你们特巡厅的人!?...我还在地下聚会上装成一副对抗特巡厅的样子?哈哈哈哈哈我他妈的怕不是个傻子...” 本杰明听到这里,却是忍不住皱眉问道:“西尔维娅?...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应该你们哪家学派有上报过?...” 范宁笑着连连摇头:“你们该做的都做了,这个事情又有什么好装作不知道的?我又能把你们怎么样呢?难怪你们平时一副什么都清楚的样子,难怪你们今天踩点捡漏踩得那么准时...” 本杰明语气仍旧平静:“自己想想为什么你刚刚没死,为什么坑底下那两人也即将获救...范宁,看在你今天流血出力的份上,我多点醒你一句——” “少作质疑,多听安排。叫你退下去的时候,你就退下去,轮到你当英雄了,你就上去当你的英雄,比如现在。” 他朝一名带队警官模样的人挥了挥手,发号施令:“除了这里几个,外面没有参战的那些博洛尼亚学派会员,待会全部带回特巡厅谈话。” 随即不再理会范宁。 另外的警察们在本杰明领导下,带着专业援救设备,一个个顺着梯子进入舞台的深坑里。 范宁看着交响大厅一地生死不明的同学,脑海中闪过了父亲的工作档案,又闪过了特纳美术馆的音列残卷和安东老师的音容笑貌,他强行压下了自己的情绪,停止了质问,缓缓闭上了眼睛。 先不说父亲是否和他们存在过节... 特巡厅清楚隐秘组织合作执行“幻人”秘仪的具体计划,这点确认无疑。 特巡厅需封印“幻人”来用作某种目的,自己不清楚,但他们为确保秘仪能够被执行,让自己放弃了毕业音乐会,这点确认无疑。 这起事件不管是死亡1位有知者还是4位有知者,至少现场有如此多同学已经死亡,而结果特巡厅之前不可能没有预见,这点确认无疑。 造成安东老师死亡的关键物品音列残卷,是特巡厅从美术馆取走后寄卖的,并且上面的神秘和弦,在塞西尔的音乐里也有体现,这点确认无疑。 这些事实,真的洗得脱么? 范宁深吸一口气,转身,睁眼。 他跨过黑暗中横七竖八躺倒的同学,一步步走向交响大厅门外。 在登上台阶的漫长过程里,他突然回忆起了一些事情,伸手摸向带着血污的西裤口袋。 这是他正装存货里最昂贵的裤子,除了今夜首演外,上一次穿它还是在去年底。 他摸到了折成一团小方块的硬质纸张,将其掏出展开。 古尔德新历913年钢琴独奏巡演·乌夫兰塞尔新年音乐会站,一楼单号侧8排15号,票价12磅。 他脑海中浮现起了老钢琴家蜷缩的演奏姿态,还有他指尖下巍峨崇高的音响大厦,以及演奏结束后扶着琴朝听众深深鞠躬的场景。 最后是刚刚在舞台深坑里,四肢断裂,无法翻身,不停重复着要自己快逃的画面。 “继续好好弹你的钢琴,写你的曲子...” 范宁深深吸气,迈出交响大厅的门,走廊有久违的灯火,有人群中几道熟悉且担心的目光,还有警方封锁线外,数不清的摄影架。 这里很吵。 嚎啕大哭声,疼痛哀嚎声,激烈争辩声,无意义地尖叫声。 数十位记者模样的人,在人群的吵闹中,扯着嗓子朝自己叫喊,一大堆各方面的提问劈头盖脸地朝范宁砸来,既有无关紧要的问题,也有当下最紧迫的问题: “您是刚刚在广场外首演了《第一交响曲》的范宁先生对吗?” “请问参演的乐手里面有没有您喜欢的人?” “里面袭击学生的怪物被您杀死了对吗?” “范宁先生,您是先成为的作曲家,还是先成为的有知者?” “范宁先生,您此前放弃毕业音乐会,是不是早就清楚会有怪物袭击音乐厅?” “这其中有没有什么隐情?” “校长和院长还在里面吗?” “请问如果有人要收藏您的《第一交响曲》手稿,您心中最低的价格是多少磅?” “您毕业后会留校任教吗?您认为自己能获得什么职务?” “下次正式演出《第一交响曲》是在什么时候?” 范宁徐徐跨出警戒线,伸手拨开人群,带着疲惫缓缓吐出几个词: “再说吧,我累了。” 他耷拉着双眼,拖着灌铅似的步伐,回到了距离最近的安东教授办公室。 锁紧房门,洗掉脸上的血污,直接在木地板上睡去。 这是一段漫长、深沉、无梦的睡眠。 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点多,范宁才睁开眼睛。 已经偏西的阳光透过窗,在地面留下一排排格子。 腹中特别饥饿,灵感全部恢复。 办公室的电报机下吐出了厚厚一叠,他一张张地快速拂去,找到关于事件的报道。 警方公布的最新数据,学生确认死亡人数为95人。 竟然没过百,仅占全体听众数量的二十分之一。 他们主要包括施特尼凯校长等三人出手之前,直接神智或身体崩溃死亡的第一批人,还有从二三楼跳跃下来直接摔死的人,以及个别被踩踏身亡的人。 本来按道理,现场近七成受影响的听众,事后都应是发疯致死的结局,但他们灵感的另一端,此前受到了范宁《第一交响曲》的共鸣影响。 在事后特巡厅和校方用稳固神智的手段进行治疗后,很容易就祛除了他们的精神污染。 深沉的睡眠,灵感的恢复,还有死伤数据的低于预期,这些因素让范宁的心境从单纯的沉重,变成了沉重与释然互相混合的复杂状态。 至少在5月24日的晚上,他获得了所有他渴望获得的启示,做到了所有他能做到之事。 但有些画面,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在脑海里回放。 音列残卷中神秘和弦的来路,安东老师和古尔德院长的死,父亲的工作档案... 他又翻了翻《第一交响曲》手稿,老师记于末乐章的笔迹仍在: “在我们最后所论及之处,乐曲的结尾只是表面上的,且是完全意义上的虚假结尾。我的意图是表现这样一种斗争:有的时候人们认为胜利近在眼前,实际上却遥不可及。” “听感诚然辉煌,但抗争性的巨人动机最后实际上消失了,胜利与他无关,他的时代要么已逝,要么还未到来。” 虚假的...胜利? 告一段落而已。 外界的反响如雪花纸片般纷至沓来,学校官方事故通报、特巡厅在有知者组织内部的表彰通报、社会各界的感谢信与表扬信、新闻短讯、媒体乐评、活动邀请、同学们的探问...范宁成为了在毕业音乐会“怪物袭击事件”中的力挽狂澜者,也在主流乐评中正式被确定了“青年作曲家”的称谓。 与社交中更多出于尊敬或善意的称谓相反,当这个词出现在书面用语时,校方、艺术界、新闻媒体及乐评人,往往使用起来都是极为谨慎克制的。 作曲者、青年作曲家、着名作曲家、伟大的作曲家、伟大的作曲大师...各种称谓间的细微等级差距,每次向上都是艰难的跃进。 《圣莱尼亚大学校刊》称青年作曲家范宁在迈耶尔大道组织的首演是在“致敬大师”,是“可彪炳史册的壮举”,并称《D大调第一交响曲》成为了不幸事件中“带着希望的劝慰与光”,学校带着“不幸中的幸运”让今年的校史中增添了这样一部“古典技法和人文底蕴都堪称完美”的大型管弦乐作品。 《乌夫兰赛尔艺术评论》从商业与人气的角度,预测了《第一交响曲》将给青年作曲家范宁带来多少鲜花和赞誉,也预测了他和他老师安东教授的出版乐谱会迎来一波销量上扬的热潮。 《霍夫曼留声机》认为,纵观许多作曲家的创作历程,鲜有人在自己第一部交响曲中就展现出了成熟的,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音乐语汇,“...它既有花卉、果实和荆棘,又有抗争、诘问与升华...事实上,当我们未来欣赏青年作曲家卡洛恩·范·宁后续的交响乐作品时,或能发现早在《第一交响曲》这里,他就已初步形成了所有他该形成的个人特质”。 《提欧莱恩文化周报》未用太多笔墨细描交响曲本身,而是呼吁艺术界应重新审视着名作曲家安东·科纳尔的艺术人格与作品价值,文中列举了中古晚期大师卡休尼契、本格主义大师塔拉卡尼、浪漫主义当代大师席林斯等人都存在作品遇冷的历史阶段,撰文者认为“艺术的先驱之所以是先驱,就是因为他们将音乐的长矛投向了远方的沃土”。 至少,变化已经开始,不是么? …… 20多天后的6月17日晚,音乐学院交响大厅。 礼堂破损的建筑尚未修复,一场推迟的毕业音乐会在此重新匆匆举行,1400个席位从未像现在看起来这般拥堵,走廊、台阶、过道各处站满了听众。 乐曲从大自然万籁俱寂的苏醒,走向春日原野和鸟语花香,从质朴热烈的乡土舞蹈,走向意味深长的森林葬礼,从狰狞恐怖的宿命恶念,走向英雄的抗争与消亡。 七位圆号手在终章末尾起立,吹响象征神性与净化的挽歌,乐队在强击中辉煌收尾,听众席上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灯光亮起,身穿燕尾服的范宁双手挥出向上的弧线,示意乐队全体起立。 他从指挥台上转身,看见听众席上的同学和走廊过道上的人们一样,已经全部站起,两千多号人的声势极为浩大,霍夫曼语版的“Bravo”声此起彼伏,快要掀翻屋顶。 范宁先对听众席鞠了一躬,然后走下指挥台同小提琴首席希兰握手,这时一位位穿着黑礼服的男生,或各式华丽长裙的女生开始上台献花。 他左右道谢,瞬间接过了五六捧,逐渐拿不下后,他送给了离自己最近的希兰,又送给了稍远一点的罗伊,再是所有弦乐组的前排乐手。 后来花束越接越多,范宁开始边鞠躬边往后面管乐声部送去,男生女生仍在往舞台上跑,但场面逐渐有些拥堵,很多人也直接送给了自己心仪的乐手。 有些招架不住的范宁,回到舞台前沿谢幕,然后暂时退场,在昏暗的过道里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 外面散乱嘈杂的欢呼声,逐渐变成了整齐划一,富有节奏的拍掌。 范宁回到大厅二次谢幕,看见舞台已变成一片花海,尤其指挥台四周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登上台,举起指挥棒,伸手翻动乐谱,交响乐团再次坐下,大厅重归安静。 范宁在返场曲目中,先是选择了安东教授《f小调弥撒》中的管弦乐序曲,以悲戚庄严的音乐纪念二十多天前牺牲的古尔德院长以及遇难的死者,后又演出了两首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风格的圆舞曲,重新拉回同学们毕业气氛下的心情状态。 他离场,又出来谢幕,再离场,再谢幕,足足重复了十多次才被大家放过。 在演职人员休息室的门口,他再次被十多家大小媒体架着摄影器材包围。 占据主场地位的《圣莱尼亚大学校刊》主编率先提问:“范宁先生,此前在音乐沙龙及室内乐创作上,您展现出了对于标题音乐创作的青睐,那么这首作为您管弦乐领域开山之作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是否有您亲自指示的标题呢?” 范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吐出一个单词: “巨人。” 毕业音乐会的夜晚注定不眠。 卢为大家预定了乌夫兰塞尔价格最贵酒店的整整一层,作为对演出成功落幕的庆贺。 今夜属于鲜花、礼遇、盛宴、美酒,以及…那些范宁曾经所念所想的少年得意、校园时光和青春年华。 而后又是一个清晨。 圣莱尼亚大学西门往西,橡树小街深处,柳芬纳斯花园。 天朗气清,阳光明亮,鸟声如洗,微风拂过脸庞,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路边各色的细碎花朵挂着露水,闪着宝石般澄澈晶莹的微光。 穿着轻纱白裙的希兰蹲在草地上,一手攥着裙摆,一手伸向墓碑前的石板,从成片成片姹紫嫣红的花束中间拨划出了一小块空地。 花朵鲜艳娇嫩,看得出人们献花的时间就在最近。 她将一本厚厚的黑色书本放于锦簇花团中间,那正是精装出版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总谱。 夏风吹过她的脸颊,褐色发丝朝后飞散,总谱也被吹得哗啦啦翻动。 一袭黑色正装的少年站在小姑娘侧后,缓缓摘下礼帽,默然凝视前方。 墓碑上原先由泥水匠刻下的文字已经填平,而在黑白照片之上,新铸了一个暗金色的半身镀金铜像。 铜像后有神圣骄阳教会的“不坠之火”符号,基座除了刻有姓名、生卒年份外,还有作品目录索引,以及从原先墓碑上转移过来的墓志铭。 少年留下的文字,被人们补上了后半句话: “他的时代终将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第一卷完) ------题外话------ 感谢7.2日,星天怨、观止散人、蜉蚴特、鈅璍、呼呼呼电子龙出动、Xircle、行云执事的月票~感谢梅花1、爱华的打赏~ 第一卷总结及请假 首先,本扑街感谢所有耐心追到这里的书友。 此书成绩本就是青铜之姿,之前又有很多批评的声音,胆小橙的胆子太小,好几次差点想扔下键盘就逃(放心,最近没这个想法),如果不是你们的支持、投票和打赏,我可能到现在都是边哭边写。 其次弱弱提醒一下,总结是剧情的总结,会有一些目前进度下的剧透(提醒处于观望订阅状态,跳到这里的书友)。 《旧日音乐家》第一卷,终于写完了,35W字,比预期的上限还是超了一些,上架后第一个月的全勤也恰到了(误)。 作为基础性的起始卷,它需要完成画风铺垫,初步展示出古典音乐(或艺术)在这个神秘主义流行的旧工业世界的地位,也需要把世界观和力量体系基本交代出来,并为之后的展开挖下几个重要的伏(da)笔(keng),所以我在制作这一卷的大纲时,尝试了一下双主线结构的叙事手法。 音乐主线相对清晰,范宁从穿越之初起就确定了首演《第一交响曲》的目标,对着作品选拔大赛一路A了过去,神秘侧主线则偏向于解密、刺探和尝试,两条线在最后的毕业音乐会上交汇在一起爆发。 结局中无论是类似“快闪”的首演形式,还是毕业音乐会上的阴谋,都是从开书时我就已定好的,刀子也只是小小地一发,各条线收束的那一刻应该还能看,但是在连载期间,追读的体验可能会有些散。 我尽力做了自己的处理,一是让主角每次的行动都能破获一部分秘密,又留下新的悬念,尽可能牵着大家的注意力,二是在填坑收线时,我做了针对性的选择——凡是不影响书友接受第一卷结局的,一律放到之后再慢慢展示,有点疑惑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这样尽可能让节奏更快一些。 就是不知道实际效果如何了,如果书友们实际上看得不太爽,在这里说一声抱歉,之后会不断调整改进的。 继续回到总结。 第一卷的卷名“巨人”有三重隐喻义。 首先,它来源于同名的马勒第一交响曲,因此主角卡洛恩·范·宁的创作原型是古斯塔夫·马勒,而他的老师安东·科纳尔,原型则是安东·布鲁克纳。 按照这个构思,主角穿越前的蓝星被我设置成一个类似地球的平行世界:它拥有相似的古典音乐历史,但没有马勒和布鲁克纳,以便于我能在异世界写出以他们为原型,却截然不同的人生之旅。 这也能在“文抄再现升级”的小事件之外,让读者可以站在作曲家视角,体会真正创作一首交响曲的大事件的感觉,并且又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欣赏模板。 基于以上原因,我写了很多与古典音乐相关的,人文那一块的东西。 比如在各剧情阶段杜撰出了很多“煞有介事”的专业性乐评,而非让艺术界显得只会直呼“666”,比如在沙龙之夜上对于沙龙文化与标题音乐论争的描写,比如范宁创作《第一交响曲》时曲折繁复的过程,最开始我描写他如何得到启示,拆解灵感,搭建框架时,就用了几个单章,后面更是用了近一万字去写他如何在田园乡村中汲取创作的养料。 这里本来准备写出更完整的剧情,后来考虑到篇幅问题,只被我保留了几个更关键的点:比如对马勒“作曲小屋”的致敬,比如声乐套曲集《旅行者之歌》中的第二首《清晨我穿过原野》,比如圆舞曲的前身联德勒舞曲(利安德勒),比如两只老虎(雅克兄弟),以及范宁从木刻版画《猎人的葬礼》获得的灵感,等等… 其实这些东西真没有打架和解密好写,我完全可以直接说主角一夜之间灵感爆发,“duang”地一下就写出了一部惊为天人的作品,然后人前显圣,技惊四座。 但我说好了要在这本书里探讨“古典音乐”与“神秘主义”的联系,就必然不能这么写。 首先,这里涉及到一个比例问题。我认为一本真正的古典音乐文,在乐器上不应该过分增大“钢琴”的戏份,而忽略弦乐、声乐、木管乐、铜管乐和打击乐;在体裁上不应该过分增大“钢琴独奏曲”的戏份,而忽略室内乐、协奏曲、交响曲和歌剧;在领域上不应该过分增大“演奏演唱”的戏份,而忽略作曲、指挥、音乐理论、音乐美学和艺术运营等…(或许又是一个扑街观点?) 我个人是爱钢琴爱得深沉的,但钢琴只是古典音乐最重要的元素之一,不是全部。古典音乐有那么多可谈的东西,只谈钢琴岂不可惜。 所以在这一卷,我想尽可能让大家以作曲家的视角感受到,历史上那些大师,比如马勒或布鲁克纳,究竟是怎么样写出一部大型作品的。我也想让大家理解,“灵感启示”和“最终作品”之间其实还隔着很多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音乐家们首先需要把神秘主义启示(宗教的、超验的)拆解为艺术灵感(凡俗的、经验的),然后具象化为音乐语汇之下的场景,他还要根据这些音乐场景的指引,去历史神话、哲学诗歌、宗教慰藉、市井乡村等人文土壤中汲取养分... 有了这些养分,他方可靠自己的才华与积累创作出动机与旋律,最后一步才是通过技法的处理,扩展成富有极强逻辑性的多乐章作品。 而第一卷这里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巨人”》,正是马勒青年时代的一部极其出色的浪漫主义杰作。纵观很多作曲大师,你会发现极少有人在第一部交响曲就能达到如此成熟的水平,并且可与自己后面的交响曲相提并论——这一点连海顿、莫扎特、贝多芬都做不到,舒伯特和柴可夫斯基做不到,布鲁克纳也做不到,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勃拉姆斯可以,那还是因为他发表《第一交响曲》的时候已经43岁,足足写了20多年。 哦对了还有主角(误)。 马勒的这部开山之作,在人文和技术上都达到了十分完美的境地:巴赫的结构逻辑、“贝九”的复杂织体、布鲁克纳长驱直入式的雾状音带、瓦格纳充满戏剧性的主导动机…从神话故事到乡土风情、从市井传说到青春爱情…他描述了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音画般的意象和景观,以隐喻法命名为“巨人“,以此阐述自己在少年时代的英雄观,纪念活力、生机、田园、晨光、大自然以及青春年华。 这同样是范宁日夜念想,意欲弥补的东西。所以第一卷我放到了校园背景去写,在那样的学生时代,人们觉得自己应该成熟,却仍然时不时经历幼稚的矛盾;觉得自己应培养“世故”的气质,却仍然时不时作出失态的言行;觉得自己应理性处理这一切境遇;却仍然时不时陷入到某些悸动或感性之中… 或许就算是那些在学生时代如愿过一些念想的人,也只是“虚假的胜利”,就像范宁的前世经历一样。 这个阶段的“英雄观”自然是有争议的,好在不需要自责,也不需要争辩,因为无论它们是好是坏,随着青春年华逐渐走向尾声,终将全部消散。 马勒第一交响曲…此为“巨人”的第一重隐喻。 “巨人”一词,在本书的世界观里还是一种存在于远古时代的,类似元素体的神话生物,并和诺阿语中“图伦加利亚”的发音存在同源性。到毕业音乐会当天两条主线交汇时,它不仅成为了主角首演作品的名字,还在决战中以“图伦加利亚幻人秘术”的移涌生物形态出现,这呼应了第一卷结局,也暗示了图伦加利亚王朝的秘史将是本书之后神秘侧的一条重要主线。 此为“巨人”的第二重隐喻。 而范宁的老师安东·科纳尔教授,既是他艺术生涯中的引路人,又是他踏入神秘侧道路的奠基人。主角会永远怀念他,他那些曾受到冷遇的伟大作品,艺术价值终将被世人发现,终将成为人们永远追随铭记的不朽之作。 安东老师本身也是一位巨人。 此为“巨人”的第三重隐喻。 当结局的墓志铭以完整形态呈现时,不仅使第一卷写下的卷首语得到扣题,而且人们添上去的后半句话“有的人死后方生”,也同时引出了第二卷的主题。 嗯,说到这里,估计大部分人早已经猜到第二卷卷名了。 第二卷,卷名“复活”,来源于马勒同名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和第一卷“巨人”一样,同样是以隐喻的方式,暗示关键人物、关键剧情或结局基调。 新的开局不敢乱写,作为996er,连续整活了两三个月,精神状态目前极差…我要仔细构(shui)构(shui)思(qun),梳理剧情,请假两天,7月6号11点恢复更新。 敬音乐。 第一章 毕业典礼(4.6K二合一) 新历913年6月22日。 周日清晨七点五十分,圣莱尼亚大礼堂座无虚席,四年级学生们正在等待他们的毕业典礼。 不同院系分区而坐,礼服颜色条块分明,除此之外,亦有很多低年级的优秀代表,穿着正装于后排落座。 “卡洛恩,等下公布的留校任职名单中肯定会有你,对不对?” 音乐学院众人都穿着粉色垂布与饰边的毕业礼服,此时座次在范宁旁边的同学,几乎都向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普通人隐约听闻过有知者的存在,同学们在毕业音乐会事件后也清楚范宁是有知者,不过他们显然不懂各组织的具体关系,只分得清“私人”与“官方”,而这所贵族公学则无疑属于帝国的官方机构。 在毕业典礼中设置公布留校名单的环节,这是圣莱尼亚大学传统,既是显示出对自家学子的优待,亦是对低年级学生们的勉励。 他们都觉得范宁稳了。 “名额一定有你一个,而且我猜不是行政岗位,而是助教的聘书!对吧,卡洛恩?” 然后没等范宁开口,身边几位同学问着问着自己开始了闲聊,曾经的室友加尔文坐在范宁正后方,双手搭着他的座椅靠背,神秘兮兮地朝旁边开口:“我听说今年圣莱尼亚大学各院的毕业生留校任职指标,可能平均只有百分之五左右!” 这家伙在结束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的“兼职”后恢复得还不错,之前在范宁的首演仪式上出任了圆号首席,属于既把金磅赚到手了还平安无事的那少数人。 “比例这么低?”有好几人立即惊呼,“前几年应该一直都是接近一成的吧?” “那今年岂不是只有一百多个名额?分到每个院毕业生上面只有十来个了...这还得除去行政文员,或下设几所文法学校的岗位,这样来看,今年每个院新增的助教,根本就没几个啊!” 这位说话的斯文男生,语气有些忧心忡忡。 加尔文点了点头:“留校的难度本就在一直增加,听说在上个世纪90年代,每年两成的名额是常态呢,嗯,那个时候圣莱尼亚大学的毕业人数也少...” 进入一所在提欧莱恩帝国乃至全世界都属一流档次的贵族公学任教职,这在当下社会绝对是最体面级别的那几种职业之一。 光从收入看,它位居第二梯队,自然不及从商或继承家族产业,但若综合考虑到社会地位、荣誉、保障、前景、人脉影响力等方面...它对于传统贵族或工厂主家族子弟照样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后续取得讲师身份就足以在家族获得地位,若再能熬到副教授级别,则可称之“为家族带来荣耀”了。 而放到中产阶级的视角,这份工作简直是堪比“宇宙尽头”的存在。 聊天的众人也是各怀心思,其实在他们中间,有希望的人都已经和校方面谈过了。 毕竟意向是双方的,校方不可能在毕业典礼上给一位忙着去继承家族工厂的学生颁发助教聘书,总得先确认一下对方的想法,是不是优先考虑留校任职的去处。 只是现在这个情况既微妙,又充满不确定—— 能被私下面谈的人,最后仍有一部分收不到任职通知,而没被面谈的人,目前也没有被下定论…因此有人带着期待,有人带着好奇,有人很焦虑,还有人很失落,他们都老想打听别人的情况,看看到底哪些人被面谈过,谈得又怎么样。 范宁这时终于开口笑道:“加尔文,你连今年比例都这么了解,看来是小型作品选拔赛的成绩起到作用,面谈得很愉快了?” 这位卷毛圆号手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其实毕业音乐会下午场的入选作品里面,我的作品评分垫底,你旁边的苏珊就比我靠前…”可说着说着他语气又有一些微微得意,“不过面谈给我的感觉还不错,至少行政文员很有希望,苏珊更是可以祈祷一下教职…” 有人向他投去了羡慕的眼光,而范宁邻座叫苏珊的少女听闻后也加入了讨论:“能担任教职的女性比例,现在还是太少太少,我若能拿到行政人员5-6磅的周薪已经戳戳有余啦…” 她戴着圆框眼镜,眼神灵动可爱,此刻摊开手掌,竖起指头认真计算:“倒是卡洛恩,等你待会被聘为助教后,可以拿到约7-8磅的起步周薪,一年就是350磅左右!天啊,如果这份体面的工作成真,日后你至少可以雇佣一名杂役女仆和一名育婴女仆,分担掉你未来妻子的大半部分日常家务…而且你那么有才华,估计能卡着最低年限晋升正式讲师,那时再添一名专门的厨子不成问题,这样就具备了在家中定期举办下午茶或晚宴的社交条件...如果精细打算,再有点额外的钢琴课一类的收入,还能每年结余不少用来旅行或参加俱乐部...” 加尔文听得目瞪口呆:“你说得这么美妙,万一等下名单里只有卡洛恩没有我,我发誓我会抑郁的!” “女士们先生们!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突如其来的碳精电极麦克风声音又嘈又大,震得窃窃私语的众人赶紧坐直了身子。 工作人员简单说明安排后,礼堂升起了提欧莱恩帝国国旗并奏乐,随后同学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难得一见的校长先生上台发言。 施特尼凯此时穿着一件橙黄色调为主的校长服,这种传统款式和范宁前世十分神似,他总觉得抓不住其审美点在哪,怎么看怎么过于显眼。 校长先生仍旧梳着中分长发,发言的声线和表情都显着精气神,不过范宁明显看到,从他的以太体一直到星灵体,光芒都非常黯淡,且有不稳定的摇曳感,台下主席侧位坐着的赫胥黎副校长也同样如此。 “这一下博洛尼亚学派的驻校分会真是元气大伤啊…”范宁心中不住摇头,再想起去世的古尔德院长,更是暗自长叹一声。 施特尼凯致辞结束后,赫胥黎和另外几位学派会员上台宣读了毕业生名单,然后参加典礼的学生代表们依次上台,由校长颁发毕业证书。 这一过程有些冗长,大家的注意力又开始发散到更有实质性利益的留校任职名单上面去了,不过遵守住了礼节上的规定,没有再像开场前那般窃窃私语。 终于来到了最后这一环节,各院首先是派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然后开始宣读名单。 范宁的灵觉远远扩散出了音乐学院区域,“听到”了大片大片学生们深呼吸的声音,还有不少人股间正打着颤,或在桌子底下点着脚后跟。 顺序在第一的是文史学院,其次就是音乐学院。 “请音乐学院913级优秀毕业生,年级二组组长卢·亚岱尔上台发言。” 这符合大家的预期,因为这位出身铁路大亨家族的亚岱尔少爷,年纪轻轻就承受了太多太多,一毕业就会逐步承接家族产业,肯定不可能在校任职。 把每个学院仅此一位的优秀毕业生荣誉给到这位组长,是背景实力与个人才华的双重结果,可谓众望所归。 待得卢在掌声中结束发言下台后,代表音乐学院的许茨副院长,终于开始报出学院留校任职的名单。 “爱德华·默里奇,钢琴专业,聘为音乐学院钢琴系助教!” 掌声响起。 “罗伯塔·毛姆,作曲专业,聘为音乐学院作曲系助教!” 掌声响起。 “奥耶达·加尔文,音乐学专业,聘为音乐学院铜管系助教!” 掌声响起,羡慕的眼光投射到范宁后座,同时伴随着加尔文惊喜又纳闷的嘀咕声:“你们说我一个音乐学系的,怎么就毕业后去教圆号了呢?” “伊莉娜·苏珊,音乐学专业,聘为音乐学院人事处行政职员!” 掌声响起,旁边少女的眼眸闪着惊喜的光,作出了无声的“哇”的表情,不过她马上扭头看向范宁,发现他似乎在出神思索着什么。 四周也有几道诧异的光芒。 加尔文有些搞不明白:“已经念到行政人员的留校名单了…未必卡洛恩如此首演表现,也只是任职行政人员?” 另外几人心里暗自替范宁鸣不平。 “难道说因为不是程序意义上的‘毕业音乐会首演’,就不算这一加成了?那学校为什么还要在《圣莱尼亚大学校刊》上大肆赞扬他的《第一交响曲》?” “没记错的话范宁同学也是中产,他应该不会有别的意向吧?就算是另有选择,也应该要把优秀毕业生的荣誉给他才是!” “这不合理!看看之前那些主流乐评的报道!学校不怕被艺术界的口水给淹死吗?” “范宁同学光是凭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斩获大型作品提名第一的成绩,难道就不够?去年城市音乐厅的评比,含金量比以往高多了!” 许茨副院长的播报仍在继续。 “……” “贝琳达·莫尔,声乐专业,聘为圣莱尼亚交响乐团专职谱务!” “雷德·威斯特,小提琴专业,聘为音乐学院宣传处行政职员!” 音乐学院总计有15名毕业生留校任职,其中只有3名助教,可见其含金量。 在播报停止时间超过三秒后,整个礼堂会场开始有了一些极其微弱的窃窃私语声。 然后许茨副院长笑道:“还有一位同学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我放到了最后。” 他故意顿了一顿,然后朗声开口: “卡洛恩·范·宁,音乐学系,聘为音乐学院作曲系荣誉副教授,以及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 礼堂突然彻底寂静了好几秒,在此期间范宁眉头短暂地紧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之前陷入打抱不平情绪的几位同学,现在脑子已经懵掉了。 这是一种连呼吸和衣物摩擦声音都消失了的寂静,逐渐逐渐地,“背景噪音”才重新出现在礼堂里。 “什么副教授?” “交响乐团什么指挥?” “荣誉什么?” 毕业典礼现场所有的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纷纷向周围的同学核实求证。 争取到留校名额已是极为难得,含金量最高的本校教职(助教)岗位,更是每年只占到名额中的20%左右!其余要么是行政岗位,要么是几所下设文法学校的教师岗位! 从助教职称开始,取得见习讲师身份平均需要3-5年,转为正式讲师还需1年,而想获得副教授的头衔,至少得熬到35岁这个坎! 虽说学校只对教授头衔做了必须年满40的规定,其余没有,但这是惯例!也是竞争激烈,职称短缺情况下的正常节奏! 而今年范宁才23岁!直接连跳两三级!23岁的圣莱尼亚大学副教授,什么概念? 这...没有先例啊? 第一个荣誉副教授的受聘就已经把众人给冲晕了,根本没有精力再去思考后面交响乐团的什么。 许茨副院长扫了一下礼堂各区域同学们的表情,眉头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然后走回了主席列。 “请理工学院913级优秀毕业生…”工作人员接着往下播报。 加尔文噎了一下口水:“那个,你们有人清楚,副教授的周薪是多少吗?” 没人理他,足足过了几分钟,坐在范宁旁边的圆脸少女苏珊才第二个开口:“卡洛恩同学…呃范宁同…呃不对,范宁教授,您的各项聘用人事手续,可能是我为您效劳...” 她看着这位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少年,一时间有些不适应,虽然逐渐切换到了该有的尊敬语气,但还是有一种错位感。 因为在学校里能称对方为教授的,默认形象要么是儒雅随和的中年学者,要么是学识渊博的老艺术家、老科学家、老社会学家… “范宁教授,我是刚刚许茨院长念到的交响乐团新谱务贝琳达,之后乐团各项事务请您多指教。” 一位声音带着羞怯,秀发上戴蓝色发箍的女生猫着身子凑进打招呼,再退了回去。 范宁认出了她,这是曾经找自己要过《幻想即兴曲》曲谱的那位女生。 “范宁教授…” 面对接二连三跑过来和自己打招呼的同学,范宁礼节性地一一予以回应,等宣布散场后,他立马从最近处通道撤退。 礼堂走廊通往交响大厅的一侧,仍然拉着施工危险的标识牌,范宁扫了一眼,快速走出礼堂大厅。 他刚刚准备迈下台阶,迎面走来的几人,让他想起了好像还有一个大的环节没过。 “卡洛恩,你终于出来了,走,我们陪你去广场上拍照去,罗伊学姐好像还重新请了私人摄影师!” 盛装打扮的希兰和琼两人朝自己兴奋挥手。 于是范宁准备一个人先图个清静的愿望落空了,他们几个先去了迈耶尔大道上,后方大部队随后赶到。 范宁先是跟着学校安排的摄影师,同音乐系的同学一起参加了合拍,然后又被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一排又一排的同学拉去合影。 最后才是和朋友们。 “希兰,你叫错了,你现在应该叫他范宁教授。”在各种调整背景和姿势,或等待长曝光的时间里,琼玩闹似地不停纠正希兰的称呼。 “琼,你爱这么叫他,你就这么叫好啦!”希兰则不停地向自己闺蜜提出抗议。 范宁颇为无奈地摇头,这正是他之前想图个清静的原因,之前还是好端端的学弟学妹们,突然就这样叫起了自己,他总觉得暂时不是很适应。 说起来挂的这个荣誉副教授头衔,也是考虑到自己指引学派的身份后,在校方提议后商量出的结果,自己到底算不算正式意义上的学校老师呢? 在他重新扶正自己的毕业礼帽,和穿着奶油色茶歇裙的罗伊合完一张二人照后,终于开口提问: “罗伊小姐,说好了不就一个副教授吗?后面这个常任指挥,你们又是弄的哪一出?” ------题外话------ 感谢大卜锅的舵主打赏、大草莓莓3月票打赏、frank的1月票打赏、乐牛马、宣媛的打赏~感谢飞雨燕的星空、Bersbudo、僵尸NNZ、书友尾号4486、绯红之影、一言一次、书友尾号9246、行云执事、蓝薬、犹格教团大祭司、书友尾号4530的月票~ 第二章 重返美术馆(5.5K二合一) 范宁说着说着皱起眉头:“之前我们商量的结果,不是我在音乐学院挂个副教授名,偶尔来给同学们讲几堂理论课吗?…” “至于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你知道的,不是我不乐意,而是精力不够…” 如今范宁毕业了,他的主线计划正是改扩建特纳美术馆,重新恢复父亲之前经营的业务,同时以此为依托,逐步筹划一支职业交响乐团,打造一个综合艺术场所… 再然后,毕业音乐会事件的神秘侧追查计划也是他考虑的重中之重。 这件事牵扯的已不单纯是同学们的伤亡和古尔德院长的牺牲了。特巡厅的深层次目的关系到音列残卷轨迹、安东老师被害以及父亲此前的经历,而包括调和学派在内的几个隐秘组织还关系到琼的记忆,以及劳工案的放射源追查与善后处理等… 范宁的精力可能胜任不了常任指挥这一工作强度的要求。 在提欧莱恩帝国的交响乐团里,首席指挥和常任指挥是分开的两人,首席指挥又叫音乐总监,相当于“一把手”,从音乐资历和艺术造诣上来说资历最老,而且不仅仅负责指挥,还要和社会各界打交道,争取贵族、工厂主或投资者的支持以筹集资金,维持和艺术界的关系,筹划每年演出计划,与客席指挥及协奏曲独奏者洽谈合作,决定乐团人事任免考核等问题等等… 如此事务缠身,首席指挥注定只能亲自操刀每年最重要的那几场演出。 而乐团的日常训练、曲目排练、考核执行、大小演出,自然就交给“二把手”常任指挥了。 西大陆的交响乐团体制则稍稍有区别,比如神圣雅努斯王国,他们几个名团的首席指挥与常任指挥实际是同一人,纯粹负责于音乐,在常任指挥之下还设有“驻团指挥”,作为助理指挥的上升通道,而其他行政事务则由“运营总监”负责。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在指挥人员的架构上,自然参考的是本国的职业乐团,不过是微缩版,按照1:1:2配置音乐总监、常任指挥和助理指挥,处于活跃合作关系的客席指挥则通常控制在3-5人。 这时罗伊解释道:“范宁先生,此次学校邀请您当常任指挥,不会约定最低任期,也不限定工作量,等您什么时候美术馆那边的各项事务步入正轨了,可随时抽身辞职,在此之前若遇到繁忙时段,也以您的安排优先…常任指挥的待遇我们按照最高标准来,给您发放28磅的周薪,并和约26磅左右的副教授周薪叠加发放…” 范宁此时眼里的神色逐渐不对了。 “罗伊小姐,你确定如此定薪?…荣誉副教授和专职副教授可不是一回事,而且交响乐团常任指挥按照正常情况,工作量是非常饱和的,如果是你说的这样…我的薪水几乎一大半是白白到手的…” “是我哪里理解有误,还是你有什么别的用意?”范宁的语气充满了狐疑。 其实光看各等级薪水的标准,这和指引学派是差不多的。他在转正后周薪已从8磅提升到12磅,又由于一系列行动的立功表现,变成了16磅——若从熬资历的预期来看,再过5-10年就会和圣莱尼亚大学副教授的标准接近。 但关键在于,他是荣誉副教授,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教职工,而且学校里的教授身兼多职是正常情况,薪水肯定不是这样叠加的算法,再者…按照罗伊的意思,自己还可以自由安排常任指挥的工作时间… 这是以轻松力气拿了两份…不对,加上原本自己的,这是三份薪水啊! 罗伊听到范宁的质疑,却是蹙眉叹气:“范宁先生,现在学校的情况您再清楚不过了,音乐学院的情况更是到了这么多年来最糟糕的程度…” 这一点范宁心中了然。 学派会员伤的伤、叛的叛、死的死…尤其,牺牲了一位高位阶有知者,这简直是几十年可能都挽不回的损失。 “两位校长的情况怎么样?”他以关心的语气询问道。 “养了快一个月的伤,大的问题没有,但若想恢复以往完好状态的身体与灵性水平,还需很长时日,化学系的格拉海姆院长花了大代价,调配了一些中长期服食的灵剂,应能排除永久性的损害…”罗伊同范宁说得很具体。 “格拉海姆院长…”范宁边听边思索,然后又问道,“特巡厅后来应该约谈了你们除两位校长外的所有会员吧?” 毕业音乐会最后阶段,学派会员在外环伺,听众和团员昏迷死伤,大批警察冲入营救,本杰明出手封印或收容了“幻人”…特巡厅并没有刻意避讳或压制消息,在公众眼里或报道上,“袭击的怪物”是范宁解决的,但博洛尼亚学派的会员不难知道真实情况。 如果说这起事件里,范宁对特巡厅的不满是间接的、带推理联系的、及出于心中朴素情感的,那么博洛尼亚学派应该就是因利益严重受损后直接而强烈的愤怒了! 他不由得想起当时自己入会时,杜邦所说的话:“卡洛恩,特巡厅背后的实力,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恐怖……说起来,他们近几年日益强硬的手段,已让很多官方有知者感到了不安……” 此刻,他想看看能不能从罗伊这里看出一些博洛尼亚学派对特巡厅的态度。 少女今天在镜头之外的笑容不多,她点头回答道:“许茨副院长的约谈仅持续了几分钟,而其他人,长达一个小时到几个小时不等才被特巡厅放出。” …这是什么意思…范宁心中暗自思忖。 难道是除了当时参战的几位有知者外,特巡厅认为完全可以信任的会员,只有那个平日在自己心中印象很直爽的许茨副院长一个人? 罗伊说到这抿了抿唇,似斟酌着开口:“范宁先生,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哦?可以。” 两人从穿着毕业礼服拍照的人堆旁绕过,走到广场一处小树林。 “罗伊想冒昧问下,您当时放弃毕业音乐会的首演资格,是为了尼西米小姐吗?” 少女澄澈的蓝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范宁。 “…不是。”范宁回答地很干脆。 他看到罗伊还是抿着嘴唇不说话,又补充道:“早在特巡厅找上我前,我就定好了在广场上做渗透式首演的计划。” 少女若有所思道:“可罗伊记得,您发表放弃声明的头天夜里,是我俩在一起,聊关于那首交响曲的首演建议…” “正是那晚你走之后,我的想法。” “有我的因素吗?” “多多少少有…但主要是安东老师曾经对我的教导。”范宁如实回答。 少女这时眼眸里有转瞬即逝的笑意:“昨日学派帝都总部发来消息,指定分配尼西米小姐入驻圣莱尼亚大学分会,施特尼凯校长连夜找到我,托我传达对您的谢意…分会新增一名天赋极高又品行可靠的会员,编制还是增设而非占用已有,在当前形势下这是一件让所有人都倍感振奋的消息。” “不客气。”范宁轻松一笑:“所以你把我喊到这里问我,是想打听打听当日特巡厅约谈我的行事动机对吧?” “…是吧。”罗伊沉默了几秒后说道。 两人缓步走回广场,少女的语气逐渐又带上了忧虑,“…想请您再担任一个常任指挥职务,正是因为现在音乐学院的情况已糟糕到了极点…” “第一副院长洛林教授身亡,古尔德院长又牺牲,许茨副院长作为临时负责人,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过整觉…至于圣莱尼亚交响乐团,此前音乐总监兼首席指挥是洛林教授,常任指挥是康芒斯教授,还配有两名助理指挥…后来洛林教授身亡后,康芒斯教授出任音乐总监,事务缠身,常任指挥本就一直空缺,此次事件里,助理指挥也不幸身亡了一位…在勉为其力补演完毕业音乐会后,几乎处于停摆状态。” 范宁听到这里也是觉得惨不忍睹,什么时候指挥成了伤亡率这么高的职业了!? “毕业季是新旧年级交替的时间,也是人事变动的重要节点…年级组长的更替,交响乐团人员变动与首席调整,甚至还有院长职务的调整…您的加入会让我们这段时期的形势更稳定,当然,在很多重要问题上,您的建议也会具有一定的分量…” “更紧迫的是,提欧莱恩帝国文化与传媒委员会主办的夏季艺术节,还有两个月就要到来了,我们在开幕式上的商演合同早在一年前就已签下,届时的现场票房、唱片销量与社会反响,会直接影响到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在全国学生乐团中的排名更新情况…” “您知道商演对水准的要求,和校园演出或公益演出截然不同,若是音乐学院目前这种局面,我担心连排练出一支能上场的队伍都成问题…因此,学校这次请您出面,只希望多少能帮到圣莱尼亚交响乐团一点,哪怕出一两成精力,您的身份、非凡实力和艺术造诣也能值回我们提供的报酬…” 范宁徐徐点头,考虑罗伊对自己此前的帮助,考虑到校方遭受的打击与实际困难,又考虑了另几个自己正在盘算的因素,然后说道:“那罗伊小姐,感谢你的信任。” 他决定先试试接受这个高薪且富有诚意的聘任邀请。 至少,在精力之余帮一些忙,这两个月把参加夏季艺术节的曲目带出来还是可以的。 “这么说,范宁先生答应啦?” “不过,罗伊小姐,我先说好一点。”范宁强调道,“既然是挂了我名字去帝都演出,那我对乐团的调教标准,可就不像之前那般凑合了。” “既然是请您出任常任指挥,自然贯彻您自己的艺术要求,罗伊作为大提琴首席,会做好表率。”少女当即表态。 她显然清楚这一点,因为范宁逐渐从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那帮同学们要有罪受了”的玩味。 她继续说道:“目前的首席指挥康芒斯教授,虽然不是学派会员,但也是一位出身音乐世家,功底扎实,严谨认真的老指挥家,只是这半年被太多乐团行政事务缠身,您的加入一定也会让他高兴的。” 范宁点点头:“希望如此。” 在毕业典礼结束后,他和希兰、琼三人一起,乘上了去往东梅克伦区的马车。 此行目的是特纳美术馆。 既然计划早已定好,毕业后他就马上动身,准备对美术馆的地理环境和硬件设施做一次细致的踏勘。 目的是确定改扩建的总体想法,大致估计预算,并叫上她们两人,看能否提供一些点子。 希兰和琼在车上叽叽喳喳聊得兴起,内容除了今天拍照的事情,主要集中在范宁获得的聘任职务特别是薪酬待遇上。 “希兰,安东伯伯之前的薪水有多少来着?”琼向自己的闺蜜问出了十分私人化的问题。 “周薪接近50磅。爸爸可是35岁就被聘为了教授,没想到卡洛恩现在的收入合计已经超过他啦。”希兰虽然只是微笑回应,但明显语气是非常愉快的。 自从推迟补演的毕业音乐会结束,范宁带希兰重新去看了安东老师后,她的心结打开了不少,至少每天心情不错的时候比以前要多得多了。 “这总体合理,毕竟范宁教授也是教授。”琼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总计约70磅的周薪,按年收入算已经超过了3000磅…不对不对,我觉得,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离谱了…” 的确,这个收入已经突破中产的天花板了,在提欧莱恩,一般认为中产的平均家庭年收入在300-800磅之间,而3000磅的收入,怕是已经超过了大多乡绅,或城市里顶端的那批律师、医生或神职人员。 看着两位小姑娘毫无顾忌地聊着私人领域话题,范宁不觉莞尔,他也打趣问道:“琼,你说我离谱,那你家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呢?要不要报出来打击一下我们?” “可能…接近一万磅的样子?”琼认真作答,但眼神疑惑,似乎并不十分清楚,“卡洛恩教授,你不能拿工作收入和土地或产业收入比,而且这是我们整个家庭的收入,你这是一个人的…” 琼说到这里可怜兮兮撇嘴道:“你看我,昨天入会后,学校他们说,我现在的周薪才7.5磅…” “他们是不是欺负你才大二?”希兰提出质疑,“可我比你小一岁,在指引学派的周薪都有8磅呢…” 琼却是继续认真地帮范宁做起了规划:“卡洛恩,你要知道在提欧莱恩,1000磅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岭,这样的家庭至少可以雇请4-6名仆人…等你过几年成家后则能有更体面的生活,我一位家庭收入比你略高的同学,他们家可维持着16名左右的仆人规模,包括男女管家、贴身男女仆、厨子和洗碗女仆、家政女仆、洗衣女仆、育婴女仆、食品室女仆、侍应、马夫、园丁、壮工与听差…你要知道,人们维持日常生活的现状与运转,是一件极为重复、琐碎又无趣的事情,这能让你摆脱负担,将精力全部放在自己感兴趣的研习领域,或轻松愉快的事物上面…” 范宁此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总觉得这些话刚刚才听到过类似的。 从某种角度上说,琼后面的观点是客观存在的,不仅提欧莱恩中产及以上阶层都追求这样的生活状态,有知者也一样,比如圣莱尼亚大学的会员们,再比如那些有另一重光鲜公众身份的触禁者。这是保持充足精力研习隐知的必要选择。 “琼,你还是把这种活跃的思路用在待会提出建议上吧。”范宁笑着说道,“3000磅的年收入站在家庭角度或许殷实,但想支撑起我接下来的计划,恐怕还得继续扩展收入来源…” 这也是范宁考虑答应校方邀请的因素之一,他现在收支大开大合,但缺乏稳定的现金流,能增加一部分是一部分。 就拿职业交响乐团的乐手和文员薪资来说,自己现在周薪70磅,看起来离谱,实则能负担起几个乐手的周薪呢?自己要创建乐团,那就得拿出更具有吸引力的条件。 如果再算上乐器与辅具的采购、场地的建设、运营与广告费用、演出差旅经费、与协奏曲独奏家或唱片出版公司的合作费用、杂七杂八的各项支出…这不是偶尔倒卖点非凡物品就能扛住的… 此前卢1800磅的手稿竞拍报酬,在作曲小屋中折腾了一部分,后来购置一些非凡物品,包括帮希兰购买了“荒”相路标…目前结余900磅。 乐谱出版收入方面,Op.1三首小曲,Op.2《死神与少女》销量涨势良好,在西大陆也开始传播,目前每月可为自己带来100磅的分成,Op.3《D大调第一交响曲》暂时还不清楚收入如何…目前结余600磅。 特巡厅的奖励,摧毁愉悦倾听会隐秘聚会点的1000磅,毕业音乐会事件后的1000磅…后者他当时情绪上头,直接要他们加到指引学派公账里了。 目前范宁手头的现金在2500磅左右。 所以美术馆的改扩建是势在必行的,既是未来场地的依托,也是恢复经营后新的创收点。 启动资金可能还缺点,得再想想办法。 比如,倒买倒卖耀质灵液,或拉拉投资什么的? 心中如此盘算期间,马车停在了啄木鸟事务咨询所,范宁先是上楼,把自己一身冗赘的毕业礼服换成了非正式的薄质浅色衬衫,然后带上了同上次初探美术馆类似的物件。 三人步行前往东梅克伦区最繁华的地段,经过一家明亮整洁的咖啡馆,在动物雕塑处向里转弯,走进一段下坡窄巷后,跨入了院子锈迹斑驳的铁栅栏。 今天阳光明媚,院内倒是没有上次范宁来时显得那般萧索,但美术馆墙体仍是浓厚的灰色,折叠在狭长拱卷里的椭形窗户被死死锁住,毫无人气与生机。 三人先是绕着建筑转了一圈,又登上后靠的小山坡鸟瞰了一下周围环境,随意讨论了几句改扩建的想法,然后回到正门,走上台阶。 范宁再次把布满灰尘和油腻的停业告示架移开,胸口向上方凑近,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那把沉重的黄铜大锁。 几秒后大门合上,视野再次陷入昏暗,除了三人提着的提灯,给予了几米的可见微光。 可是三人的表情,此时有些异样。 范宁更是眉头大皱。 上次一楼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现在好像更为明显了! ------题外话------ 感谢HouseManVI的4月票打赏~感谢赫伯特韦斯特的月票~ 第三章 流动展厅(4K二合一) 空荡的导览大厅内,三个被提灯照出的黑色人影,此时面面相觑了几秒。 琼率先开口,软糯嗓音在昏暗中回荡:“卡洛恩,你家的盥洗室是不是堵了?” “我不是没有过这种怀疑,或许是某个角落的死老鼠也说不定。” 范宁说着,先提灯带路走向一楼“L”形短边的活动大厅:“但有点奇怪…我半年多前过来时,似乎没有这么明显的臭味…” “你的意思说这难闻的味道,是这半年突然变得更浓的?…哎你们等等我。”琼快步跟上前面的两人。 范宁的“烛”相灵觉比另外两人强大太多,又对这里比较熟悉,此时一边在前探路,一边给后面两人讲解美术馆原先各楼层的功能布局。 虽然在这种情况下,环境比上次更瘆人,但他此刻的表情尚算轻松。 只是一栋年久失修的美术馆而已,上次自己一人孤身过来,也没见怎样,这次可是三位有知者。 这个活动大厅以前主要用作拍卖、会议或一些小型演出,约可容纳两百名宾客,如今观众席上全部蒙上了一层厚灰,在其间穿梭时,皮肤明显时不时会有碰到蜘蛛网的感觉。 几人在昏暗中围着大厅转了两圈,未发现什么异样。 “这里之后适合做一个室内乐厅,不过充其量也只是小型呢,交响曲在这恐怕演不了。”琼持着提灯,站在空旷的舞台上,看着下面两人评价道。 “我没想过在这里建一个交响大厅,那太不现实了。”范宁回应道,“哪怕是改造成室内乐厅,舞台后方也需要更多过道及演职人员休息室,成本上来说不划算。这一块我的想法是维持活动大厅的设计,在正下方建一个负一楼的排练厅兼录音室…” 他继续自顾自地考虑道:“嗯,在第一阶段,乐团的正式演出主要是受邀去各大音乐厅进行,L形的短边侧则新建一个与其联通的独栋…在此之外的扩建要考虑到我的经济能力与风险抵抗能力…” “卡洛恩,你这栋美术馆有装电话吗?”琼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什么意思?”范宁诧异道。 “我怎么感觉听到,楼上有电话在响…”琼疑惑歪头。 “…黑灯瞎火的你能不能别吓人?”饶是范宁已打底是五阶有知者,这一下手中的提灯也不禁晃了几下,还往活动大厅黑漆漆的门口看了两眼。 他想到了之前查看二楼父亲办公室时,那桌面的确有个电话盒,可那根线都已经断在地上了,他还踩到过。 范宁惊疑不定地闭着眼睛认真听了几秒,然后说道:“哪有什么楼上电话的声音?琼,你是不是听错了,人在过于寂静的环境里,是可能对某些身边底噪声过于敏感。” “卡洛恩,好像还真的有,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也听到了。”希兰这时开口了。 三人忍不住凑得更近了一点。 这一下真把范宁弄得神色紧张了起来,倒不是害怕某类鬼怪事物,在这个神秘主义世界,若是说这栋美术馆存在什么恶灵之类的事物,是处于可接受范围之内的… 他纯粹是出于谨慎,这个世界的体系太混乱了,他曾经历的几次战斗,每一次都遇到了超出预期的因素,而在神秘侧领域经常出入的有知者,死起来的时候可能比普通人更莫名其妙。 这栋美术馆此前就藏着很多秘密,范宁此刻十分担心某处突然钻出来一个众人无法理解的存在。 再次认真听了十来秒,范宁仍旧疑惑摇头:“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你们知道,我的‘烛’相灵觉可要比你们强得多。” 希兰说道:“这声音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我刚刚真的也听到了,但和琼说的好像不一样,现在再听又什么也没有…” 琼这时也表示:“不一定是电话声,只能说是类似于较为尖锐的密响声…而且也不一定是楼上,我刚刚只是在第一反应下那样问你,人对于若有若无的外界刺激,反复听取时很容易不停地改变描述方式…” 她说到后面语气也渐渐不自信了:“卡洛恩的灵觉这么强都没听见,可能真是我们产生幻觉啦…” “我又听到了一小段!”希兰这次很肯定,“琼后来的描述比较准确,某种较尖锐的密响,只是太弱太弱了,比卡洛恩那首交响曲开头的小提琴高音A还弱...” “不过我倒觉得方向好像不是楼上,而是这层楼另外那侧的远端…又没了。” “另外那侧的远端?流动展厅?”范宁突然神色凝重。 他想起来了半年前自己来到美术馆时,最开始正是前往的这个方向。 当时走着走着他觉得臭味越来越浓,心中逐渐发毛,后来被挡住的去路给了他一个撤退换边的理由。 “去那边看看,大家小心一点。”范宁抽出了自己衣襟内的指挥棒,带路跨出活动大厅的门,灵觉已经全力催动。 希兰熟练拔出军用自动手枪后跟上,她这几个月按照范宁的交代做了大量的射击练习,至于琼…她有尝试过范宁给出的建议,不过从训练成效来看,她的天赋完全和射击没有关系。 狭长的昏暗画廊里,三人成一串缓步行走。 那种霉味中夹杂着的腐臭味道果然又越来越浓了。 范宁握着指挥棒徐徐开路,琼在中间,希兰则持着枪步步倒退,凝视着后方的黑暗。 不得不说这种环境下后背和前方一样让人感到不安,三个人如此行进,给了彼此很大的心里依靠。 “你们还有听到吗?”期间范宁问过一次。 “离开活动大厅后的时间里没再听到。”两人都如此表示。 两侧墙壁空空荡荡,同之前一样,偶尔有一些没清除干净的涂鸦,或蜿蜒流水状的污迹进入到众人提灯的光圈内。 走过走廊的拐角,来到视野更为开阔的一处后,两位小姑娘回头,露出了同范宁之前一样的傻眼表情。 在提灯微弱的光芒下,视野所及堆满了横七竖八的画架、画框、桌子板凳,还有拆下来的门和窗户,以及塞在空隙间的石膏体:人像、几何体、水果模型、五官模型...比范宁的身高还要高一点。 “琼,这些东西你的初识之光可以控制移开吗?”范宁问道。 “它们一个个过于不同且独立,定义成伤口有点难度,但我可以试试,三人站到一起,贴着墙壁走。” 范宁走到墙壁边上,将斜着的一扇木门撑起,零散的小物件在琼的控制下往另一侧缝隙滑落,几人挤了进去,在令人不适的臭味中,继续往前撑开横七竖八桌子和窗户... 开阔的空间逐渐收拢,三人顺着墙壁,再次进入了狭长的走廊。 然后众人发现,这些杂物远比自己想的要多,三人手忙脚乱地撑着,已经跌跌撞撞走出了接近二十米远,还是没个尽头。 过了一会,几人贴着墙,在三面杂物的包围中休息片刻,手臂还撑着几处关键的着力点,防止大物件砸下来。 范宁的灵觉顺着缝隙探出,可能还要二十多米才能到达堆砌物的尽头。 “卡洛恩,这还真是挺耗灵感的...到底是什么情况,这是你们的仓库吗?东西是你堆的?”琼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真的不清楚。”范宁神色无奈,“这个方向是为自由艺术家们服务的流动展厅,搞不懂最后为什么会堆了这么多杂物,这估计是整个美术馆所有的画架、门窗、桌椅和写生道具了...” 他不由得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特巡厅此前潜入美术馆搜走了音列残卷,他们来没来过这里? 按道理说,如果这个方向真藏有东西,走廊上这堆一人多高,四十多米长的杂物是不可能拦得住他们的,相反,说不准还会让特巡厅优先注意到这片区域。 若知道对面藏有一块黄金,普通人也能下定决心,花点时间取走它吧,充其量就是有点烦人而已。 “我又听到了那种声音。” “我也好像听到了,不是电话,就是某种尖锐的密响,但音量极轻。” 两位小姑娘又先后开口。 “如果觉得自己听到有异样,就马上开口。” 范宁用灵觉扫视了这两人的身体,各种光影色彩的表征含义十分健康。 这让范宁非常疑惑,难道出问题的真是自己这个指挥的耳朵? “在哪个方向?到底是楼上,还是这个方向?” “分不清楚,又没了,太弱,有时觉得是耳语,有时觉得是远处,有时又觉得是脑海中…”希兰说道。 “先挪出去吧。”范宁继续抬起前面的一扇窗户。 再过了几分钟,众人钻出杂物堆,走廊重新变得空荡,三人小心翼翼地检查各处。 “卡洛恩,如果说墙壁后面藏着什么东西,你能发现吗?” “我的灵觉没法穿透过厚的物体,但暗格之类的东西,我肯定能发现异样的。” 走廊两侧有很多通往流动展厅或小房间的门,几人都做了仔细的检查,包括墙壁和角落的每一处,直到最后,已经到了一楼长边走廊的尽头——这里的上方二楼就是曾经悬挂《第聂伯河上的月夜》之处。 “你们有没有发现,气味什么时候变淡了?”琼询问另外。 “是鼻子逐渐适应的缘故吧...的确好像不如之前了。”希兰刻意地嗅了几下。 “有可能,这里根本没什么东西,先撤回去吧,再去二楼、三楼检查一下。”范宁示意众人离开这里。 可是随着折返的脚步,那种恶臭又逐渐变得浓烈起来了! 范宁凝视着前方的黑暗,眼神闪动。 那里正是此前几人费了大力气腾挪穿梭过来的杂物堆。 “回去贴着另一边墙壁走,琼,辛苦你再清理一下小物件。”他走近,弯腰伸手,再次撑开一张靠置的长条桌,灰尘扑簌簌而落,呛得几人一阵咳嗽。 这次仅仅移动了几米,众人就在墙壁上发现了一扇门。 门是关着的,但把手处腐烂严重,范宁尝试去拧,发现并没有锁,门体和墙壁稍微有点卡顿,轻轻踢了几脚后就推开了。 这是一个较为规整的圆形展厅,直径不到十米,房间空旷,木浆色的墙纸已大片脱落,房间正中央是环状的小型藏品展示柜台,墙壁一周也是玻璃橱窗,能看到里面裸露锈蚀的照明煤气灯管道。 看到这一幕,范宁倒是有了些印象,这种双环形展示方式的房间,不是用来放油画的,而是装置艺术展厅,也会展示一些小型雕塑、手工艺品、版画、砂石画。如果没记错的话,旁边应该还有几处这样的房间。 几人绕着它走了几圈后就离开了,果然,扒拉着杂物向前走了约十米,大家又看到了一扇门。 “我刚刚又听到了那种奇怪的声音...而且,这次感觉很近。”琼在旁边轻声说道。 范宁一只手撑着后面的画架,另只手再度拧开门把,希兰持着枪一眨不眨地盯着逐渐打开的门缝。 一股更加浓郁粘稠的恶臭扑鼻而来,三人吸入一口后几乎快要作呕。 但黑暗中很安静,范宁稍微踏进去几步,皱眉打量了一下四周后就退了出来。 和此前房间基本一样的布置。 随后,几人往前又打开了两扇一模一样的门,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事物。 那股找不到源头的不适气味仍然浓郁,范宁站在原地思索了好几分钟,然后说道:“回之前第二个房间。” 众人又是一顿摸索腾挪,琼的额头上逐渐沁出了汗珠。 她看着范宁反复在这个臭气熏天的房间里绕圈,于是问道:“卡洛恩,你发现了什么吗?” “你们觉不觉得,这个房间,它不够圆?”范宁站在墙边,一会低头,一会仰头,四处打量。 “挺圆的啊。”琼疑惑歪头。 “不,你来我站的地方。” 两人逐渐发现了,这个房间另外一半是个圆形,而范宁站的那一半,好像是个椭圆,稍微瘪了一点。由于墙壁上本身就有玻璃橱窗和煤气灯管道,又黑灯瞎火,这在十米的直径中极其不明显。 “会不会建的时候本身就存在偏差呢?”希兰问道。 “不,我很确定,之前那几个圆形房间,真就是十分标准的圆形。”范宁语气笃定。 “卡洛恩,这里有秘仪残留的痕迹。”琼此时站到了范宁旁边,面朝墙壁一处,鼻子几乎快贴了上去。 “秘仪残留?你是说最近有人来过这里?这个恶臭的气味是他弄出来的?” “气味源头和它无关。”琼摇了摇头:“这不是那种执行性秘仪,而是另一类持续性秘仪,它的存在应该有好几年时间了,而且说残留痕迹也不准确...嗯,它的效力还没结束,但是已经到了最尾声...” “它的作用应该就是简单粗暴的隔绝,隔绝具体事物,也隔绝灵感,但这不妨碍它具有较高的位阶,如此长的持续时间...如果不是到了最末的阶段,我又因为你的提示凑这么近,我也察觉不出所谓的残留痕迹。” 范宁眉头深深皱起:“你的意思是...” “...这个墙壁后面可能有什么东西?” ------题外话------ 嗯,勉强整出了第二轮黄金三章,这一卷的开头,是想先尝试写一些类似克系调查员风格的剧情,然后再开始音乐线...不知道观感上追更起来如何... 感谢邪无荡、詹姆斯憨、陈墨书白、lilin、跳跃的音符、玄幽空的月票~感谢书友尾号9894的打赏~ 第四章 门 范宁此言一出,两位小姑娘眼眸中都露出了一丝惊惧之色。 他自己脸上也是惊疑不定。 如果这里的每个装置艺术展厅都是圆形,而这里却是稍瘪的椭圆,那的确可能是后来被人为加厚过。 未必此行真的碰上了三流媒体上经常报道的那种都市传说或市井奇闻?...比如,墙壁里砌了一具尸体之类的? 要不要把它弄开? “你们说,特巡厅来过这里没有?”范宁陷入思索。 现在他逐渐觉得,比起那些生活在阴影之下,终日躲藏行事的隐秘组织,自己目前最忌讳的反而是特巡厅,考虑什么问题第一想到的就是他们。 想想自己穿越后的第二天,进出美术馆就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还被跟踪了… “他们既然连音列残卷都取走了,外面那堆过于显眼的杂物,不可能没有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希兰徐徐分析道,“但我认为,这股奇怪的恶臭,他们并没有闻到过,现在阶段的秘仪隔绝效力已经这么弱了,连琼这种低位阶‘钥’相有知者都能察觉,如果他们发现了这么大的异样,怎么可能不把这里翻个底朝天呢?” 范宁轻轻点头表示认可:“你的意思是说,恶臭逐渐变浓的这半年,他们并没有进来过...或者说,他们最后一次搜查的时间,也许离我上一次过来都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 希兰跟着点头:“具体时间我们无从得知,但他们过来时,这里要么就没有味道,要么就比你上次闻到的还轻,只算‘异味’而非‘恶臭’,在这样一栋年久封闭的建筑物里属于合理的程度...他们除了拿走音列残卷,一定搜查过这堆杂物附近,甚至由于过于奇怪,还是当作重点区域搜查的,但那个时候秘仪的隔绝效力还在全盛或刚刚开始衰减的阶段,他们的灵感没有任何收获...” 范宁低头考虑了一阵:“琼,你能不能找点建筑工或泥水匠过来,人不用太多,两位差不多了,主要是一定要可信,交代后就不会到处声张的那种。” “确定要弄开看看吗?”琼向范宁做询问确认,“人的话不是问题,我可以找到几位更忠诚的,几代人都为家族效劳过的园丁工匠过来。” “确定弄开。”范宁说道,“要说特巡厅再也不会造访这里,我是不信的,只是时间问题…” 里面既有可能是利益相关的秘密,也有可能是未知的危险,但现在这么被动等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里是父亲的美术馆,而且鉴于曾经拿到“无终赋格”移涌路标的经历,范宁还是更倾向于前者的可能性。 过了接近两个小时后,两位带着工具的泥水匠穿过层层杂物,来到了这个房间。 他们在范宁的授意下砸掉了几处玻璃橱窗,然后挖掉墙壁上的石灰,并用工具砸掉了浅层的水泥。 水泥之后自然是黄红色的墙砖,工人向范宁递去了询问的眼神,得到了继续的示意。 墙砖被拆除,而后又是水泥,这时范宁发现敲落下来的某些水泥残块是有洞的,地上的残渣中也有一些宝石的碎片,并且空气的粉尘中还夹杂着极少量紫色与白色的异质色彩。 在此期间,两位小姑娘又表示自己短暂听到了某种尖锐的密响,但仍旧不能确认是否来源前方,因为她们分不清音源究竟来自外界还是脑中。 随着一凿凿的深入,一张羊皮纸掉了出来,但不可避免地被弄碎掉了,待得范宁把它拼起时,发现其上画的大概是一盏灯的轮廓,但特殊的地方在于,绘制者用羽毛笔的墨水填满了它的内部,看起来是纯黑一片,除轮廓外没有任何细节。 “琼的感觉还挺准的。”范宁捂着鼻子在一旁悄声说道,“这堵墙壁里面的确被布置了一个祭坛,只是,你们知道这上面是什么见证符吗?” 一盏…黑色的灯?不过这只是布置秘仪的人选择的见证之主,不一定和墙里的东西有关。 希兰和琼同样捂着口鼻,茫然摇头。 目前的味道已经臭得令人窒息了,虽然捂住口鼻没有一点帮助,但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手总想做点什么。 两人稍微腾挪了下脚步,站到了范宁身后,如今的场景几乎让三人都做好了工人从墙里挖出一具腐烂尸体的心理准备,两位小姑娘虽然都是有知者,但预想到这一类场景,心中本能地有些抗拒和胆怯。 可当泥水匠凿进去一米多深时,众人看到的不是尸体,而是…一扇封死的黑色的门。 说它是门也不太准确,它只有一米宽,一米半高,而且泥水匠凿墙并非从墙根开始,这意味着它并没有落地,而是…悬在墙壁空中的。 倒像是一面封死的窗。 此刻范宁真的有些疑惑了。 敲掉浅层水泥后是墙砖,墙砖拆掉后又是水泥,再是这个隐秘夹层中的小门,这自然意味着当时有人想掩盖门后的秘密,他用水泥封死后,布下隔绝秘仪,又在外面额外修了一堵墙,因此房间从圆形变为了椭圆。 如果说这是某个秘密通道的话,这么进去,走个六七米深… 不应该是隔壁对面另一间装置艺术展厅吗? 工人在范宁的指挥下,花了点力气把门砸开,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通道。 在灵觉探进去未发现异样后,范宁先是伸手摸了一下通道壁,粗糙干燥,手指上也未沾染上什么污物。 想不到这个通道还挺干净整洁,倒是和范宁因为恶臭而先入为主的猜测不一样。 没光线?难道隔壁的展厅夹层也有一扇同样的门没开? “我们进去看看吧。”范宁把提灯搁稳后,用手撑着翻越了上去。 里面的空间对身材正常的人来说还是较为宽敞的,虽然不能站着,但蹲下、卧倒或转身都有较大的腾挪空间。 “我跟你一起。” 范宁进去之后,回头伸出了手,再把试图翻越的琼也拉了上来。 两人蹲行着往前挪了十小步,约两米的距离。 这里面的臭味没有比之前更浓,也没有更淡,因为已经令人极度作呕了,超出了鼻子的上限。 琼将提灯探了出去,准备验证一下是否隔壁的装置艺术展厅也存在一个这样互通的门。 但是光线照出的不是门…是一口井。 “你先帮我把提灯悬在井口吧,我稍微下去看看。”范宁交代完后,转了个身,扶着己侧的钢筋楼梯蹬了下去。 琼依言照做,举着提灯,正当范宁的脑袋逐渐消失在昏暗里时—— 门外面传来希兰的一声冷喝:“卡洛恩,琼,你们两个在里面做什么!?赶紧出来!!” ------题外话------ 感谢晴洛是情弱的月票打赏~感谢默听风吟、跳跃的音符的月票~ 第五章 暗示性的改变 范宁整个人攀着井壁上的钢筋楼梯,已经往下蹬了三四米深,突然听到上方希兰的冷喝,整个人就像被凉风拂过,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脚底有些发凉发麻,对下面的深邃空间感到一阵恶寒,用比之前快几倍的速度蹭蹭向上爬去! 在井口接过琼递来的小手后,两人手忙脚乱地挪出通道,从门口跃下,回到装置艺术展厅。 “卡洛恩,你今天行事怎么这么冲动?这么诡异的地方你就和她这样随随便便进去了?” 三人站到一边后,希兰带着担心和责备的语气开口。 “我刚刚也不知道怎么了。”范宁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现在站到外面,他回想起此前自己一系列的决定,感觉的确不符合自己平日谨慎的风格。 他认为自己的心智没有失常,在思考问题时,还是按照基本逻辑来的:观察环境、考虑风险、考虑收益、考虑时间紧迫程度、猜测特巡厅此前的轨迹... 但就是在做决定时,显得比之前草率了一点,或者说有些“过于求知”或“风险偏好”的倾向,也不知道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是在什么时间节点发生的。 严格来说,最开始把墙壁凿开的决定,他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像是自己平日会作出的——虽说特巡厅迟早会来,但至少可以花一天的时间收集资料、查证信息、或准备一些非凡物品。 难道是自己这半年接受隐知的速度太快,对人格已经产生污染了? “这个暗门里或有什么想吸引我们进去的存在。”希兰凝神解释道,“这种改变是暗示性的,比如这两名普通的工匠先生,他们拿钱办事,没有得到授权,也不关注什么秘密,不存在作出‘去或不去’的决定空间,所以受不到影响...而我们本身就在探索,带有一定追逐秘密的目的,并拥有决定的自主权,所以那个存在可以引导我们的倾向性..” “我也是刚刚才觉察到这一点,全力调用了灵感把你们叫了出来,‘荒’可以做到更容易稳住自己的思维。” 听完希兰的解释后,范宁想了想:“琼,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隔绝这股恶臭?” 琼勾着自己的发丝作思考状:“这样的秘仪有不少,只是很难做到维持数年时间,我可以尝试在门后过道布下,如果用百分纯的耀质灵液经缓释装置处理,或许可以管两三个月吧。之后还是没解决问题的话,可以敲开重新布置再封住,虽然麻烦了点,但总是个办法。” “你果然是万能的。”范宁夸赞了一句。 神性的每个相位,代表的只是一组抽象含义,同样是研习了“钥”,范宁就没在此领域有更强的天赋或丰富的隐知储备,他的“钥”是关于洞察、呈示与指挥的奥秘。 希兰问道:“卡洛恩,你想把这里重新封住?我觉得暂时这样没错,我们先调查清楚情况再下去探索不迟...不过现在遇到了这样的情况,这美术馆改扩建,还继续吗?” 是个问题...范宁手握下巴陷入沉思。 希兰这一问让他忽然想到,那天自己被特巡厅约谈放弃首演时,本杰明最后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聊。 他有事没事关心自己美术馆近况干什么? 难道说特巡厅还是觉得这栋房子有什么他们没查出的东西? 在存在暗门的情况下,如果说以后美术馆重新变成了人来人往的公众场所... “还继续。”范宁考虑片刻后说道。 “特巡厅本就在监视这里,不说以后我们会经常出入调查,就今天,我们的人和工匠就进进出出好几回...你们觉得,这些情况是发生在一栋‘长期停业封闭’的美术馆合理,还是发生在一栋‘筹划重新开业’的美术馆合理?” 在宾客和艺术家面前掩盖暗门不是什么难事,最多是有些麻烦,得做特殊的处理,在为这个房间划定功能时,让人流量尽可能小点,然后让自己信赖的工作人员时常看着一点。 最重要的是在特巡厅的监视下,借公众艺术场馆运营掩盖己方频繁出入的真实目的。 看来,就算是为了这个目的,自己都得尽快让它重新开业了。 接下来,希兰陪同琼就近在啄木鸟咨询事务所取了一些必要的材料,在暗门后面通道处布置了暂时性的隔绝秘仪,然后让两位泥水匠先把暗门重新封死,糊上水泥并重新将墙砌好。 做了粗糙的头道处理后,范宁索性去较近的家政公司雇了一大票短工,一边把展厅墙壁精修成原来的样子,一边把过道那堆莫名其妙的杂物移开,最后在一楼做起了声势浩大的大扫除。 虽说这栋美术馆马上面临改扩建施工,但如此肮脏蒙灰的状态,先做一些基础性工作也是有意义的。 在源头被秘仪阻断的情况下,锁死的窗户全部打开通风,再加上短工们的清洁措施,臭味在晚上时分已经基本散掉了。 此时摆在范宁面前的,除了即将出任圣莱尼亚大学荣誉副教授及交响乐团常任指挥外,还有两个更现实更清晰的任务或计划。 一是确定改扩建工程到底上多大的规模,并弄到与之匹配的预算资金;二是,尽快调查清楚那扇暗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几人乘上了琼的私人马车,准备去往普肖尔区拜访刚接手家族产业的卢·亚岱尔,就第一个问题展开商谈。 三十分钟后,范宁在普肖尔区议会大街425号下车,仰头望向夜色中高大的四联排临街建筑,这个时间点大部分楼层都是漆黑一片,但三楼最边上的大窗户仍然亮着橘色的光。 “这个地址离特巡厅还挺近的…” 范宁瞥了一眼煤气灯阵列下“提欧莱恩铁路公司乌夫兰塞尔分公司”的巨幅标牌,又扭头望了眼十字路口的另一方向。 “卢,你为什么在刚毕业的第一天就工作得这么晚?” 装潢豪华的圆形会客厅铺着红色丝绒地毯,柔软沙发围成一圈,中心是水晶吊灯映照下的蕨类植物温室玻璃箱。 面对琼的提问,卢认真解释道:“其实我从几个月前就陆续接手了,目前要花大量的时间阅读乌夫兰塞尔这一带的地图和城市规划文件,以及大量的企业经营报表,不过我认为将其熟悉后,管理起来应比此前想象中休闲轻松…” 闲聊几句后,范宁表明了自己将正式启动组建职业交响乐团的计划。 卢听了后语气很兴奋:“范宁先生,之前听过您提起几次,但没想到您执行力这么强,我一直认为由于某些客观原因,那两次演出都未能充分展示出您《第一交响曲》的效果…” “建立一支自己的交响乐团,招募和训练出更优秀的乐手,大家依托某个场馆一起排练,切磋技艺,征服感兴趣的曲目,去世界各地巡演,逐渐成长为一支‘名团’,接受人们的鲜花和礼遇,顺带在旅行中体验不同的风土人情…说实话,我早想体验体验这种生活,但我对艺术管理领域一窍不通,家族业务也和它没有交集,难以亲自操刀实现…” 接下来范宁初步说明了自己的美术馆改扩建想法,并阐述了将艺术品拍卖与交响乐团业务融合,打造一座城市综合性艺术场馆的思路。 “…所以大概就是如此三种改扩建方案,它们对应不同侧重点下的硬件配置与资金要求,具体取舍上我还需做一些市场调研,再来听取大家的建议。” “您说的这三种方案各有优劣,但我的个人建议是全上…” “全上?”范宁诧异道。 “当然。”卢此时眼神非常之亮,最后猛然一拍扶手: “这个项目我亚岱尔家族投了。” 第六章 切入角度 深夜大街上,涂着华丽红漆的加长版箱型汽车热浪喷涌,一路疾驰。 ——这是卢执意要送三人回家的方式,因此那辆私人马车只能空载而返。 事情的进展愉快又顺利,坐于副驾驶的范宁开始闭目养神,思考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可就有点没头绪了。 首先,父亲知不知道暗门的存在? 只能假设知道,甚至于假设那个夹层就是他封闭起来的,不然,后续没法思考了。 范宁摊开手掌,另一只手在其上点出三个点。 特纳美术馆三处藏有秘密的地方:二楼走廊尽头的音列残卷、父亲办公桌后墙的隐秘机关,一楼装置艺术展厅墙壁夹层的暗门。 音列残卷的防护级别是最低的,这也许是因为作为起始密码,它照顾到了范宁的能力,但也是因为这样,它早已经被特巡厅搜走了,只是机缘巧合下,经过安东老师,自己兜兜转转还是得到了上面的信息。 那些信息指向的是父亲办公桌后墙暗格,即“无终赋格”移涌路标的存放处,这绝对是属于不能泄漏的秘密。 至于它的防护级别?...最后带旋钮的黑色小盒子,特巡厅应该是打不开的,但仅仅从“暗格被发现”的角度来说,相对那扇有秘仪夹层双保护的暗门,它并不安全。 范宁梳理到这里,对于那些被莫名其妙堆砌在走廊上的杂物,内心有了一些奇怪的动机猜测: 第一阶段是特巡厅频繁搜查美术馆的时期,若他们搜走了音列残卷,自然会高度怀疑美术馆还藏有其他秘密,过于引人注目的杂物堆附近或是重点排查区域,可此时暗门有秘仪和夹层的双层保护,特巡厅浪费了大量的精力却一无所获,反倒是转移了对于父亲办公室的注意力。 第二阶段特巡厅则基本确定了美术馆无其他异样。秘仪效力终会消失,异味也会逐渐出来,这个时候风险很大,万一他们卷土重来,那堆已经排查过很多次的杂物堆区域,对他们而言可能会成为既无用又麻烦的障碍物,对自己则有一定的拖延或预警作用——在拥有了一些主动应对的能力后,特巡厅穿梭它们,很难做到在自己眼皮底下一点动静都不弄出来。 心理战范畴的风险降低措施? 布置这一切的人,自然无法准确预知各个时间节点,也不知道特巡厅到底会把事情做成什么程度,在事情最坏的情况下,暗门终会暴露,好在秘仪效力消失后,范宁的行动赶在了前面。 “如何在不进入暗门的前提下调查暗门背后的事物?” 这个问题怎么感觉这么自相矛盾呢... 车窗外的凉风吹得范宁眯起眼睛。 “卡洛恩,你今天回哪?”后座的希兰问道。 范宁回过神来:“东梅克伦区自家公寓,先送你们回内莱尼亚区,绕绕路,吹吹风。” “好吧。” “范宁教授,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全上,感觉你之前的几种取舍方案白想了。”琼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希兰身上,伸着懒腰打着哈欠。 范宁笑道:“我也没预料到,毕业后的卢能一口气拿出20000磅的投资预算。” 如此一来,除了建筑能修得更大,自己也可以采购顶配品质的大型乐器,甚至能建一座配套的小型交响乐厅了。 当然,投资额的大部分都将用于硬件建设,若想负担起更具有吸引力的人员薪酬标准,并和更多的知名独奏家展开合作,仍需考验自己的现金流与经营能力。 “我怎么感觉早有预料...”希兰这时说道,“你还未出名时,他买弦乐四重奏手稿就花了1800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特纳美术馆的全部建筑成本也才2000磅对吧?” “是2200磅,当然,这是近20年前的价格。”范宁说道。 ...等等,20年前? 自己随口一答希兰的话,却好像让自己打开了什么思路! 一个很值得去思考的问题:暗门底下存在的事物,和特纳美术馆本身,出现时间谁先谁后? 暗门过道后的深井下面,似乎存在一个巨大的未知空间,以及,某些引人入胜又难以名状的存在。 与其认为父亲是随意来到乌夫兰塞尔定居,等特纳美术馆建成后,瞒着所有官方机构,组织人马大费周章,在做好保密管理的前提下,挖掘隐秘空间并藏匿了这些事物—— 范宁更倾向于相信,这些事物存在已久,是父亲故意选择了这座城市,这个地址,买下后建成特纳美术馆来进行掩盖! 地址! 思考到这一层后,范宁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调查切入角度! 在近20年前甚至更远的时间里,特纳美术馆的前身是什么?或这块土地之前是个什么情况? 那个时候范宁才两三岁,显然是不可能靠记忆搜寻的。 在同两位小姑娘道别后,他先是在自己公寓各处翻找,试图发现一些有价值的文件留档,但不知是因为时间太久,还是因为这个公寓此前用作美术馆员工宿舍,只是近三年自己居住,他一无所获。 之后范宁又趁着监督美术馆清洁工作的时候,再度搜寻了二楼生活区的几间办公室,这下倒是找到了一些类似平面图、设计图或产权证之类的旧文件,但它们既不是多年前的第一版,也体现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无奈之下,周末之后的工作日,范宁一连几天前往了东梅克伦区的一些地方政府部门求助,比如主管文化传媒、土地资源或城市建设的部门。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由于乌夫兰塞尔近三十年的工业化进展太快,在城市扩张、土地流转和工程建设这一块几乎是处于野蛮生长的状态,就拿东梅克伦区那几片繁华地带来说,一二十年前几家大型工厂才刚刚落地投建,周边都是村镇或小城。 这种盲目发展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大量的交通设施或建筑项目是缺乏规划的,当局的行政队伍配备一直赶不上城市扩张的速度,在审批和档案管理等工作上极不规范,到近几年才开始有走向正轨的苗头。 范宁从有关部门查阅到的档案资料显示出,这20年来特纳美术馆有过近十次大大小小的修缮或改建记录,而记录完整的,只有最近10年的6次。 这意味着,别说20年前了,就连美术馆自身早年的改建档案,范宁都没查到。 这件事情真是连有知者都没辙。 不过转机出现在了一周后,以范宁之前未曾想到的方式—— 他在和卢进一步洽谈投资细节时,闲聊到了这个问题,卢试着安排手下,就近在这栋铁路公司大楼里搜寻了一下以前的城建档案。结果真让卢找出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在至少四十年前,特纳美术馆的大致位置所在,是一栋私人宅邸,房子的主人名叫维埃恩,资料上的职业为:梅克伦小镇骄阳教堂管风琴师。” ------题外话------ 感谢陈墨书白、无语的子虚乌有、颓丧饯别、寒意难平、书友尾号7923的月票~感谢酷行画者的打赏~ 第七章 神圣骄阳教会 “四十年前?教堂管风琴师?” 范宁用舒服的姿势靠在豪华办公室的沙发上,眼神穿过落地玻璃,眺望城市的繁华街景:“也就是说,这位多年前居住在特纳美术馆原先地址上的老管风琴师,是一位...神圣骄阳教会的神职人员?” 他和父亲文森特都并非见证之主“不坠之火”的信徒,但作为土生土长的提欧莱恩人,他对于神圣骄阳教会具备常识性的了解。 它的传承历史极为悠久,从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开始就未中断,现在仍然是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的国教——事实上,在西大陆和南大陆,三大正神教会至今都是各国影响力最大的官方有知者组织。 神圣骄阳教会在北大陆也同样传播至今,影响力早已深入这片土地的人文骨髓,影响到了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切艺术形式的根源,音乐、美术、诗歌...都能在教会文化中找到影子,但这一两百年来,在涉及提欧莱恩帝国实际性权力的问题上,教会同当局保持了良好的默契,和特巡厅亦保持了不越位的合作关系。 北大陆的这一点,和范宁前世欧洲国家的近代情况更为接近——工业化潮流早已打破****的体制,当局的掌权者属于新兴财阀阶层。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范宁穿越已超过半年,也在神秘侧闹出了不少动静,但和神圣骄阳教会几乎没有发生过交集。 “能有更多的信息吗?”范宁继续问卢,“虽说这也是条宝贵的线索,但仅仅一个人名,和一个四十多年前的小镇教堂职业信息,不清楚能不能和教会打上交道,也未必能找到他...而且从时间线上来看,老管风琴师的宅邸和特纳美术馆不一定直接相联系,中间也许还隔着其他的变迁...” “我安排人继续尝试,但建议您别抱过多希望。”卢笔直坐在他的总经理办公桌前,作着解释说明,“因为乌夫兰塞尔铁路分公司并不是当局的城市建设部门,这座城市只有涉及到运输线路的途径地段,才会在我们这留有相对详细的档案…” “能找到的资料往往第一时间就找到了…这位老管风琴师之所以能出现我们的卷宗上,是因为他的宅邸区域曾是铁路穿行的众多备选方案之一,而随着方案被否,这块区域就再没进过铁路公司的视野了…” “原来如此。“范宁扶额陷入思考。 时间一晃就是六月底,已经放暑假的琼,开始陪着希兰准备即将来临的升学考试。 在查阅各处档案的努力中未有进一步收获的范宁,终于决定自行登门拜访。 神圣骄阳教会的乌夫兰塞尔总部就在内莱尼亚区,并离圣莱尼亚大学不远——事实上,无论是这个地名,还是这所大学140余年之前的前身,都和教会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沿着学校西门柳芬纳斯花园的方向一直走,穿过草坪与广场,穿出橡树小街,范宁映着碧蓝广袤的天空,看到了圣莱尼亚大教堂雪白的外墙,看到了一缕缕阳光在尖拱中间的隆起球体上反着刺眼的光芒。 他在登上洁白的石砖台阶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里面由管风琴和唱诗班合奏的中古音乐早期作曲家马肖的《光荣弥撒曲》。 圣莱尼亚大教堂比移涌秘境“启明教堂”的空间观感看起来更大,整体亮度并不强,但恰到好处的光束透过绘有不坠之火标识的彩窗照射进来,更显光辉圣洁。 在香气氤氲中,范宁穿过一根根高大的廊柱和拱门,在较为靠前靠边的地方落座,静静地欣赏这首马肖的《光荣弥撒曲》。 弥撒同弥撒曲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为圣餐仪式中结束语“礼毕,会众散去”的古霍夫曼语音译,而后者则是为前者而写的,用于仪式的秘氛音乐。 它的内容分为“常规”与“专用”两种,像今天寻常周末,所作的弥撒就是“常规弥撒”,这一类弥撒曲的形式相对更多见,包含五个顺序固定不变的乐章:《慈悲经》《荣耀经》《信经》《圣哉经》《羔羊经》。 而安东老师为神圣骄阳教会委托而作的《f小调弥撒》则是更复杂的那类“专用弥撒”,它在“常规弥撒”五个固定不变乐章的基础上,多了很多可变部分,其根据某些特定的教会节期、纪念日或重大事件而时常变化。 比如范宁在学校补演毕业音乐会上返场的第一首《f小调弥撒》序曲,实际上就是位于固定弥撒《慈悲经》之前的,充当序引功能的专用弥撒《进台经》。 再比如,在固定弥撒《荣耀经》和《信经》中间,专用弥撒还会加上特定祷文诵念、使徒书信诵念、《继叙咏》或《布道歌》环节;在《信经》和《圣哉经》中间,还会加上《奉献经》《默祷》《序祷》;在《圣哉经》和《羔羊经》中间,会加上祝圣祈祷仪式;在《羔羊经》后,会加上《圣体经》《领圣体后诵》等等… 「那时启明之主正从那里经过; 暴风大作,裂山碎石,主却不在风暴中; 风以后有地震,主亦不在地震中; 地震以后有烈火,主仍不在火中; 因为祂的所行所为,在我们眼中,神妙莫测; 直至烈火之后的微妙风声,是歌之首,咒之始; 它们驮负辉光王座的巨轮; 欢乐,欢乐,辉光王座; 欢歌,欢歌,至高之席; 惊叹,惊叹,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祂是光荣的君王,是真正的亮光与启明...」 在教堂唱诗班的圣咏里,在管风琴宏伟崇高的嗡鸣声中,范宁感受到了某些超验的,和“烛”有关的波动,欲要带着自己的星灵体摇曳。 这种灵体的振荡很温和,完全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但范宁没有封闭自我的灵感,在“烛”相共鸣体会音乐情感的同时,他又在用“钥”相共鸣理性拆分和洞察…声部线条、和声功能、合唱气息、伴奏技法,所有构成音乐的因素,都在被他揣摩和学习。 在最后《羔羊经》结束后,长条椅旁边一位此前坐下的男士温和开口。 “范宁先生,对您而言,听400多年前中古音乐早期的作品,是否会感到简单乏味呢?” 第八章 《大恐怖》(4K二合一) “您认识我?”闻言范宁扭头看去。 这是一位穿着朴素整洁的教士服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比安东老师要年轻几岁,皮肤已经有了一些皱纹,但眼神和头发都仍然黑而明亮。 “913年乌夫兰塞尔最负盛名的青年作曲家,屡次在当局特巡厅嘉奖通报中被提及,解决了多起由隐秘组织炮制的神秘事件...范宁先生,现在这座城市里认识您的人远比您想象中要多。” 此人没有吝惜赞美之词,但从神情和语气来看,他的表达抱有坦诚的态度。 范宁神色如常,开始回应中年人最开始的问题:“四部和声是音乐最简洁也是最完美的形式,只要写作得当,在任何时期都不具备乏味一说,更何况还有管风琴加厚音响效果...这首作品的四部和声是很古老的开放排列式,低音区二声部和高音区二声部距离较远,多呈八度和五度,对比层次明显,音响效果澄澈明净,音乐多半保持在崇高层次上,不试图反映歌词字面意义上的情感,对我而言是一种很独特的体味。而且有意思的是,各部分经文旋律有很多相似的音程结构,我看到了后世多乐章作品整体思维的影子...” 中年人眼神中诧异一闪而过:“您是此前就听过马肖的《光荣弥撒曲》吗?” 相比与人类其他艺术形式,音乐受制于‘现场性’和‘临时性’的特点,流传的时间跨度是最短的,这个世界的人们能听到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两三百年内所写成,这一点与范宁前世的情况十分相似。 而马肖的活跃年份,离现在已经四百多年,范宁如此驾轻就熟的分析,也难怪让他如此发问。 “没有,仅几年前在图书馆见过其纽姆谱手稿片段,应是《信经》段落。”范宁摇头说道,“当时印象时刻的是,作曲家让演唱者在某些句子上作突然的渐慢处理,从而形成较为持久的和弦,让承载中心喻意的歌词显得鲜明突出,这于现在看来似乎不值一提,却是一个中古时期重要的萌芽痕迹,对后世作曲家的弥撒曲,乃至其他声乐作品创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中年人听闻几番话后,表情有些肃然起敬的意味,站起身来伸出双手:“约翰·克里斯托弗,幸会。” “原来是主教先生,幸会。”他一报出名字,范宁就立马知道其身份了。 这位克里斯托弗主教,正是神圣骄阳教会在乌夫兰塞尔的首要负责人,同样作为官方有知者组织,他的身份等同于维亚德林会长和施特尼凯校长。 至少是一位高位阶的强大有知者。 这样的结识方式,还蛮有利于自己接下来的求助内容的。 克里斯托弗说道:“中古晚期卡休尼契大师再往前的作品,保存不成体系,能听到的机会极少极少...您仅凭一些纽姆谱片段的印象和第一次欣赏,就迅速地归纳出它的风格特点,可见其音乐修养。” 范宁微笑着点头:“的确,记谱法、唱法、乐器种类,都和现今存在较大差异,想重现它们需要繁琐的考究和巧妙的改编。” 他的这句话暗含着对教堂唱诗班和管风琴师音乐造诣的赞誉。 克里斯托弗带着范宁缓步穿行一条条廊道,时不时驻足欣赏着教堂穹顶的浮雕与壁画。 “您已故的老师安东·科纳尔教授信仰‘不坠之火’,和教会也有过一段委托创作的愉快合作经历,他的《f小调弥撒》在教会和信众中的地位,远远高过此前音乐学界对他另外晚期作品的评价。” “感谢你们在墓园立的铜像。”范宁扶手而立,仰头看画:“我在毕业音乐会补演的返场阶段,指挥了这部弥撒曲的序引《进台经》,事后有很多人士向我询问出处,它在世俗中的影响也已传开。” “您和他一样,对吗?” “嗯?”范宁有些不明所以。 他自然知道克里斯托弗口中的“他”,是指安东教授这位同自己有师承关系的音乐家,但不懂具体指的是哪方面。 “唯有信仰,才能留存祂的高位阶‘烛’之回响。”克里斯托弗微笑道。 …什么意思?什么情况?范宁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则开始极速思索起来。 他最先了然的是,此前捣毁愉悦倾听会聚会点的行动,战斗情况已在官方有知者组织间内部通报,作为主教身份的克里斯托弗,不难知悉自己研习了“烛”,且制作并使用了“烈阳导引”咒印。 可是… “不坠之火”的高位阶“烛”之回响,只有信仰才能储存? 难怪琼之前说,“烁金火花”这一特殊的咒印制作载体,神圣骄阳教会是肯定有的。 维亚德林会长起初的确告诉过自己,见证之主不具备人格化,喜好随机,难以理解,但三大正神教会的见证之主,以人类的角度来看相对温和,且祂们的规则是“信仰”! 可自己为什么能成功制作“烈阳导引”? 范宁的首次晋升以及初识之光的获取,是靠的“无终赋格”移涌路标完成的。之后他倒是使用过“不坠之火”路标,有知者本就可以使用不同路标,只不过对世界意志的感知会因第一次而“先入为主”。 但他非常非常确定,无论是研习隐知,还是对待音乐,他的态度都是学派的“钻研”而非教会的“信仰”。 帝国有人信仰“不坠之火”,有人则不信仰,这都是正常的,和帝国的“人文与艺术受到很深的教会文化影响”这一点并不冲突,也不妨碍民众去欣赏音乐——严肃音乐无论是世俗的还是宗教的,往前追溯都是宗教的。这和前世是一个道理。 “钻研”并非没有“情感”,“信仰”也并非不存“理性”——这两者在神秘侧并无高低之分,但每位有知者都有自己选择的践行方式。 范宁面对这个关于师承和信仰的问题,自然没有将内心疑惑暴露出来,他不置可否地微笑,同时斟酌着开口:“克里斯托弗主教,今天我的来意,是想打听一位曾在梅克伦小镇教堂工作过的老管风琴师的信息,他的名字叫维埃恩。” “维埃恩?…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克里斯托弗思考了十几秒,“似乎是安东·科纳尔教授年轻时候的老师,对吗?” “…是。”范宁语气平静。 他的内心却早已惊呼起来。 安东老师自己年轻时候的老师!?? 范宁现在压制住自己的表情,表现得本就知道的样子,完全是因为,他想顺势借这层意外的关系掩盖自己向教会打听维埃恩的真实目的。 本来,他准备了一些其他的借口,比如钻研音乐或管风琴一类,但都不如这个突然获得的理由好用,尤其是万一接下来的调查工作较为费时费力,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解释自己为何如此专心致志。 一位至少是高位阶的有知者,没那么好糊弄的。 “我听过这位盲人管风琴师的演奏。”克里斯托弗说道,“嗯…在很多年前的一段时日内,听过数十次有余。” …盲人管风琴师?范宁心中一动,“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他恐怕早已去世很多年了。” “去世了?唔…也对。”范宁在内心激动之余,终于反应过来。 安东老师若还在,与克里斯托弗年纪应相仿,都是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而那位老管风琴师可能在安东老师年轻时,就到了这个年纪,如今大概率是已经去世了。 这个充满缺憾的世界,人们平均寿命就是60岁,不幸的人们夭折更早,养尊处优的人也难以更晚,时间对人一向公平,哪怕有知者亦如此,部分研习“茧”或“池”的有知者或许能稍微久一点,就算晋升到遂晓者,较易达到世人认为的高寿程度,也没几人能活到百年。 克里斯托弗回忆道:“…他的复调即兴技巧自上个世纪中叶起曾名噪一时,也令年轻时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那十数次聆听中,我向他献过花,但他看不见我,也无言语交流…我和他的交集,仅限在演奏者与听众的范畴…” “仅限于…演奏者与听众么。”范宁眼神也有一些飘远。 自己在音乐学院四年,和古尔德院长说过的话同样屈指可数,那一场新年音乐会,自己从起始之时入场,在结束之时退场,除了聆听和掌声,亦无任何交流,连招呼也没有打。而轮到自己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首演,古尔德院长也是在人群中默默站立,最后才说了一句“我听了“。 演奏者与欣赏者的关系听起来浅淡,但又何尝不是艺术中最纯粹最神圣的关系呢… “您想了解关于他的什么?” “尽可能的一切吧,他的生平经历,他的音乐生涯…”范宁说道。 克里斯托弗走向近处的一间告解室,取出信笺纸与钢笔,写下几句话后装入洁白的信封,递给范宁。 “这几十年间,乌夫兰塞尔的城市化速度过于迅猛,梅克伦小镇这一行政区划早已取消,很多小教堂也已经历数次搬迁与重组…建议您拿着这封信,多去几处东梅克伦区的大小教堂查询,资料一定存在,但能有多详细,则需一些运气,愿您终日沐于光明,作曲家先生。” 范宁道谢接过,然后克里斯托弗送他走出圣莱尼亚大教堂。 与神圣骄阳教会的此轮初次照面,气氛总体而言不错,他们既是严肃音乐发源地西大陆的国教,又和安东教授有缘分,加之范宁也研习了一些关于“不坠之火”的隐知…虽然双方未就神秘主义展开深入讨论,但音乐上的交流是真诚而坦率的,也有实质性的进展。 这封信的存在,让范宁接下来的走访探寻工作变得顺畅了起来,所有东梅克伦区的大小教堂的神职人员,都向他提供了可自由出入档案室查阅卷宗的便利。 随着一卷卷档案从静谧和灰尘中取出,范宁开始了漫长的阅读和筛选,这个过程自然是繁杂琐碎的,不过他也没抱有短时间的进展预期,而是以有知者的研习心态,顺手阅读了很多他感兴趣的东西,包括乐谱,包括教义,包括传记,包括历史… 范宁的确没有立马就找到所需资料,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短短一个小时后,他有了个意外的发现。 这个发现并不是来自于什么隐秘的档案卷宗,相反,是属于在信众中传播非常广泛,且在面向更普适大众的历史书上也有着清晰记载的内容。 他手上此刻拿着的,是一本类似地方志的读物,书中介绍了北大陆那些被人们熟知的,有较深的教会历史渊源的地名由来,其中就包括了乌夫兰塞尔的‘圣莱尼亚’这一地名。 其实作为曾经品学兼优的学生,范宁本就对其有所了解:莱尼亚是神圣骄阳教会历任大主教里面非常着名的一位,它作为地名的事情,至少从提欧莱恩帝国的前身——霍夫曼帝国于第3史建国之初起就开始了。 人在阅读此类书籍时,会对自己熟悉的内容额外多扫几眼,正是范宁这么无意间一扫,发现这本尘封在小教堂档案室的读物,有一个自己此前不知的细节,这位大主教的全名竟然是: “班舒瓦·莱尼亚。” 这个被用作内外莱尼亚街区、圣莱尼亚大学、圣莱尼亚大教堂等多个重要地名的人物名,竟然就是那本“幻人”秘术文献中提到的,图伦加利亚王朝晚期的歌剧家兼灵修者“班舒瓦”! 这个细节,恐怕连对历史学和古语言有浓厚兴趣的希兰都未必清楚,此前三人研究了这么久,也未曾听她提过。 由于“班舒瓦”关系到“幻人”秘术,也关系到调和学派在那场毕业音乐会上炮制出的恶性事件,更关系到西尔维娅及特巡厅的深层次动机,这是一个与调查美术馆暗门信息同等重要的点,于是范宁暂时先将注意力放在了大主教“班舒瓦·莱尼亚”上面。 有趣的事情来了,他接着在档案室中发现了这位“歌剧家”名副其实的某歌剧资料。 这部作品名由三个单词组成,第一个单词是没有具体含义的冠词,相当于英文的“the”,第二个词是从诺阿语延伸变形的词汇“巨大的”,它是图伦加利亚语里为数不多的形容词,而第三个单词正是“图伦加利亚”本身。 范宁在翻译班舒瓦的这部作品名时,参照了希兰对于“图伦加利亚”一词的多义性解释,又考虑到风格问题,最终采纳了“爱”“巨人”之外的第三个词义。 他将其翻译为:《大恐怖》。 第九章 门扉,密钥(4K二合一) 不过范宁认为,班舒瓦的这部作品《大恐怖》,其实并非现今意义上的歌剧。 按照《西大陆音乐史》的通行观点,第一部歌剧诞生于新历345年,属于古代音乐时期,现已失传,而现今保存完整的最早歌剧,是作曲家格列高利(430-488年)所写的《布道者雅宁各》。 格列高利的出生年份新历430年,是学界划分古代音乐时期与中古音乐时期的分界线。而班舒瓦是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晚期的历史人物,距今至少有一千年了。 按照安东教授在古代音乐领域的研究观点,《大恐怖》这一类作品的标准称呼,应该叫“奇迹剧”或“神迹剧”。 它是古代教会性质浓郁的礼拜剧在发展过程中逐步世俗化的过渡产物,在第3史与新历交汇期前后,由民众代替教士,由图伦加利亚语改为当地方言(如当时的古霍夫曼语),并转移到教堂外演出。 虽然奇迹剧在内容上仍旧照搬神圣骄阳教会经典《启明经》里的故事套路,但情节上逐渐曲折复杂,在前期强调较为戏剧化的困境,让听众代入角色浓烈的情绪中,最后则往往以“不坠之火”降临神迹的方式化解危难,让结局走向偏世俗化的团圆喜剧氛围——此类特性看似消解了宗教音乐的神圣性,实则更加促成了教会的广泛传播。 这种将剧本、诗文与音乐相结合的艺术形式,安东教授认为可将其视为歌剧的先声。 如今范宁手中的所谓“班舒瓦歌剧作品”,只是一些无定高纽姆谱的单旋律片段,以及几篇极度碎片化的图伦加利亚语唱词。 在这部奇迹剧《大恐怖》的唱词片段中,班舒瓦反复地提及人们在旅途中穿过“门扉”的重要性,认为“存在各种形式的门扉,存在门扉的各种形式,梦境的真实面相存于以上种种,如水存于人体,如光存于火焰”,他对剧中角色冒险经历的描写更倾向于某些细节,如光影、质感、气味、情绪、景色,而非实际的剧情。 而更加引起范宁注意的是,无论唱词段落的情绪如何发生变化,班舒瓦一直都在坚持描述一种被称为“密钥”的事物,并在多处隐晦地暗示“密钥”才是让人穿越“门扉”的关键所在。 范宁的第一推断,就是这里的“门扉”和移涌中的辉塔有关,涉及到有知者晋升邃晓者的秘密。 可让他感到诡谲离奇的地方在于:按此前那本隐秘文献记载,班舒瓦正是在游历西大陆的旅途中,为了尝试“打开一扇有代价的门”,而作了那个最后导致他发疯的尝试——“图伦加利亚幻人秘术”! 他心中的疑惑一个接一个地冒出: “难道说,特巡厅利用几方隐秘组织,在音乐毕业会上达成邪恶仪式,最后出手收容了那个‘幻人’,是因为它和辉塔中某道门扉的所谓‘密钥’有关?” “密钥…我那把神秘的美术馆钥匙会不会是一把密钥?” “那个秘仪制造出的‘幻人’,是一把密钥…?难道说密钥不是常见的那种钥匙,而是移涌生物?” “如果密钥就是指移涌生物的话,那‘紫豆糕’也是一把密钥?难道说调和学派与琼记忆中的纠葛也是这个原因?” “不对,不对…这个想法不严谨,犯了以个案代替整体的错误,从班舒瓦的各处唱词来看,密钥似乎是某种难以直接形容的东西,形式也似乎不是固定的…” 范宁眼神闪动,在笔记本上不断地递推自己的思考链条。 自己仅仅只是无意间从一本读物上得知了某知名历史人物的全名,就一路做出了如此重要的猜测,这让他再一次领会到了有知者保持研习心态的极端重要性。 钢笔笔尖在纸面跃动,逐渐书写出范宁的初步推论: 「一、穿越辉塔门扉需要密钥。」 「二、密钥似乎并非是具象意义上的钥匙,而是有各种类型的存在,既有可能是具体物质或生物,也有可能是抽象概念或事物,既有可能是某段密传,又有可能是某个仪式,甚至可能仅仅只是一种情绪、状态或时机…暂时来看,其形式和概念皆难以捉摸。」 「三、穿越门扉的过程极其凶险,哪怕是掌握了正确的密钥,也存在极高的死亡率。」 范宁写到这里,先是困惑一点:班舒瓦作为大主教,首先应已是邃晓者级别强者,为什么还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追逐明显和“不坠之火”无关的其他门扉呢?按道理说,神圣骄阳教会这种传承千年的组织,应该本就掌握了一定的密钥。 然后,他的脑海中不断反复揣测着特巡厅的深层次动机。 特巡厅的乌夫兰塞尔分部有没有邃晓者的存在不好说,但整个机构绝对不止一位…按道理说这批高层强者应该已经掌握了穿越门扉的密钥,他们若意欲培养更多后来人,为什么不直接将密钥分享给同僚,而是采用这样麻烦又极端的方式? 范宁虽然对特巡厅的观感已经越来越负面,但他是一个善于站在对方立场上思考问题的人,不管特巡厅真实目的意欲何为,他都默认这至少是一个讲究成本、收益和风险三方平衡的组织。 “如果说特巡厅不满足于当前邃晓者已掌握的密钥,而是在继续寻找和收集的话,那可能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范宁想到这里,继续补充了一些可能存疑的推论,并以问号结尾,方便之后修改。 「四、也许特定的门扉只能由特定的人穿越,而另外的人想晋升邃晓者,需要另寻门扉?」 「五、也许同样的门扉,不同的人穿越需要不同的密钥?」 「六、也许辉塔中的情况和移涌一样千奇百怪,那些门扉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七、也许邃晓者可继续穿越更多的门扉,并且这是让他们变得更强大的途径?」 思考告一段落,范宁合上笔记本。 “和广为流传的朝圣、布道、修行事迹相比,班舒瓦那些被记载在‘幻人’秘术文献中的事情,应该属于秘史的范畴了…” 如果联想到他发疯后,用自己的鲜血在盆中溺死自己的惊悚结局,这部奇迹剧《大恐怖》还真的是名副其实了。 而且那些语焉不详的奇迹剧唱词中,关于门扉和密钥的隐知位阶应该非常之高,仅仅作了一般化的思考,范宁就感觉到精神比预想中更为疲惫。 闭上双眼,揉了揉脸颊和眉心后,他决定暂时将这个关于大主教“班舒瓦·莱尼亚”的意外研究告一段落。 这个领域等自己晋升高位阶后再慢慢研究不迟,盲目过量的探索,未必是自己现在的神智能够接受的。 于是范宁回到了寻找盲人管风琴师“维埃恩”信息的工作上去。 ……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范宁出任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的时间越来越近。 但他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了美术馆暗门溯源调查中,有时在各教堂查阅卷宗,有时坐在指引学派办公室梳理思路,有时求证一些相关人身边的信息,有时实地走访探寻一些资料中提及的地点…不仅饮食上十分凑合,就连练琴和研究音乐理论的时间,同往日相比也分配得越来越少了。 有时范宁在入梦时会看到和门有关的景象,具象化的教堂拱门、音乐厅门、城堡大门,抽象化的具有特定气味、情绪、质感和色彩的门,还有时就是美术馆展厅夹层里的那道暗门…不过他对于控梦法的掌握极为熟练,而且灵感已经在五阶有知者至六阶有知者之间,这没有对他造成困扰,也不妨碍他在星界中找到移涌的入口。 但有一点改变是:以前范宁无法理解,为何那些传承悠久的王室贵族总是沉湎于家族的荣耀过往,总是执着于镌刻和铭记家族历史,总是非常渴望了解自己的祖先,总是对那些先辈曾居之地有特殊的感情,现在他好像有了一些与之轻微类似的,感同身受的体验—— 特纳美术馆地址之上的前世今生,父亲不为人知的过往经历和秘密,自己师承的音乐家们的艺术经历,档案、卷宗、书信往来、作品手稿、历史上的有关报道…那些或和暗门背后的秘密有关的,尘封在历史档案中的吉光片羽,就像藏于地窖中珍贵的陈年红酒的气味般引人入胜。 经范宁调查,这位安东教授年轻时候的老师,盲人管风琴师维埃恩出生于新历826年,故乡是帝都圣塔兰堡郊区的小镇西农加格勒,这是一个人口近两万的繁华商镇,他在此接触到的民间音乐,比如街头的歌谣、舞蹈的曲调、军乐的小号声等,或对他的艺术人格产生过潜移默化的影响。 维埃恩的目盲并非意外事故,范宁比对了几份出处不同的档案,均记载他在半岁时就已双目失明,范宁推测他可能患上的是先天性白内障一类的眼疾,甚至可能是从出生之时就是失明的——只是那个年代的医疗体系未对新生婴儿进行细致的检查。 虽然目盲,但其乡绅家族的出身,及和睦友爱的家庭氛围,仍让维埃恩从小就接受了音乐教育,并很快就展现出了惊艳绝伦的天赋,他在9岁时就进入了提欧莱恩国立盲人青年学院学习,这可侧面说明这一点。 在维埃恩15岁时,也就是新历841年,他在学院比赛中同时斩获了钢琴和小提琴的一等奖,引起了本格主义音乐大师塔拉卡尼(792-843)的注意——这是因为塔拉卡尼的传记和书信集被后人整理得较为系统,范宁从其间推测出,这位音乐大师给维埃恩断断续续上过一些课,虽没有找到收其为徒的直接表述,但至少客观上存在教学和被教学的关系。 “没想到我的音乐师承,竟然和塔拉卡尼有渊源…”这一点倒是让范宁悠然神往,塔拉卡尼大师在音乐史上的地位,类似于他前世蓝星上的海顿或莫扎特。 塔拉卡尼和维埃恩的半师生关系,持续了约两年时间,在此期间除了断断续续的音乐教学外,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 塔拉卡尼帮维埃恩引荐了一位在圣塔兰堡享有盛名的眼科医生进行白内障手术,从范宁翻阅到的几篇日记来看,维埃恩称“手术的效果好于预期”,自己竟然可以“在一定距离内看到较大较深的物体轮廓”,这让他开始尝试“在不被帮助的情况下,于路况较简单的大街上行走”。 在维埃恩17岁时,塔拉卡尼将他引入了自己执教的提欧莱恩皇家音乐学院学习——音乐生涯既有了较高的,生活自理能力也稍稍恢复,这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惜的是,维埃恩的第一学期还没结束,塔拉卡尼大师就去世了。 他以较为沉寂的状态在帝都度过了自己的求学时光,毕业后又默默无闻地做了几年钢琴和小提琴助教,不过这无疑是他音乐技艺突飞猛进的时期,在他25岁时,由于皇家音乐学院音乐厅的前任管风琴师身患癌症,职位空缺,他申请了这个职位,当时连同他一起,帝都音乐界一共有212人提出了申请。 不少申请人的背景关系盘根错节,皇家音乐学院的情况在帝国公学中也属特殊,背后影响势力不止博洛尼亚学派,院方根本协调不了其中的利益纠葛,后来索性举行了一场考试,成立了一个11人委员会,包含3位着名音乐家,3位神职人员和5位学院教授,考试采用匿名形式,管风琴演奏台前拉下帷幕,委员会和应试者互相无法得见,顺序抽签决定,演奏者不宣布姓名。 或许是因为212人的工作量实在太大,院方出了个奇招:在考试的前一天,委员会竟然直接把考试题目给公布出去了! 范宁看着这封书信上的4道题目,觉得心中一阵发虚,就算这里的管风琴等于钢琴,就算有前世的音乐记忆,他想想都腿脚发软。 「第1题.为一段四声部圣咏做自由即兴伴奏。」 「第2题.以一个主题即兴创作并演奏一首三声部以上赋格。」 「第3题.以一个主题即兴创作并演奏一首二声部以上卡农。」 「第4题.在一个庞大的管风琴曲目名单里(约近500首),考试时由委员会任选一首,由应试者现场背奏。」 第二天来考试的只有5个人。 考试结果是,11人委员会无一例外地给维埃恩打出了最高分,这个结果一旦确定,自然再无可争议。而当人们发现这是一位步履蹒跚,几乎全盲的应试者时,心中的震惊程度无以复加! ------题外话------ 感谢默听风吟、书友尾号7980、幽草的季节、颓丧饯别、人之初Mh、天车御手的月票~感谢酷行画者、梅花1、宣媛的打赏~ 第十章 故事的终点(4K二合一) 于是在新历851年,也就是维埃恩25岁这一年,正值青年时代的他出任了在提欧莱恩最具有影响力的,皇家音乐学院的专职管风琴师职位。 如果说到这一步,他的人生中除了有一些遗憾,主基调还是“战胜”的话,他的后半生却带上了很多悲剧性的色彩。 从那段时间书信和日记的基调上看,这个职位带给他的体验不尽如人意,复杂的人际关系,此前竞争者的恶意,盲人在聚光灯下的心理落差,以及各种身不由己的演出、排练、创作任务...都让这位音乐家感觉有些无所适从,甚至在工作的另一面郁郁寡欢。 新历855年在他的自述中是“灾劫之年”,他在30岁生日之前,因眼盲之故行路时跌进了一个深坑,右腿多处粉碎性骨折加肌腱断裂,这在当时的医疗水平下几乎只有截肢和丧命两条路可选,但他坚定地拒绝截肢,因为只有一条腿的人只能选择告别管风琴,他在日记中自述这“与死亡无异”,无妨“将命运交给主”。 经过保守治疗的维埃恩,奇迹般地未受感染之虞,在足足恢复了一年半后他才能重新开始演奏,但不久后又染上了一场风寒,差点死掉;858年他的妻子因结核病去世;863年吉尔列斯大师逝世,本格主义时代终结,他随后被卷入了“标题音乐”与“纯音乐”之争,一位不谙世故的盲人管风琴师,最后成为了学院派斗争的牺牲品——出于各种如今范宁难以分析清楚的原因,他不再担任皇家音乐厅管风琴师,且当时的几位权力核心人物,连续五年否掉了任命他为学院管风琴教授的提案。 盲人的孤独本就是正常人无法体会的,维埃恩那时已经患上较为严重的抑郁症,某些用药记录在书信中可查,在学院派排挤之下,他在867年愤而辞职。 可能因为塔拉卡尼大师是毕业于圣莱尼亚大学的校友,也可能是维埃恩在教会中存在一些人脉,总之他被人引荐到了乌夫兰塞尔,并在梅克伦镇的小教堂谋得了管风琴师的职位。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范宁发现鲜有资料留存,这或许说明维埃恩初到乌夫兰塞尔的那几年,是他人生中较为平静和愉快的时光——此前工作留有积蓄,在村镇小教堂当神职人员,于信仰和礼拜中觅求劝慰,并自由自在地弹自己的管风琴... 根据范宁的推断,维埃恩斥资在特纳美术馆原址上修建宅邸并定居,应该也是这一段时间,或许是新历870年前后。 在871年,也就是维埃恩45岁时,他首次出现了青光眼症状,并在之后一段时间内迅速恶化,这使他本已经微弱到可怜的视力随时即将全部丧失。 他不知在哪听说了,费顿联合公国有位眼科医生发明了一种“昂贵但神效”的新疗法,为了一线光明的希望,他飘洋过海在遥远的南大陆进行了长达5年的治疗。 在此期间他的女儿和弟弟离世,而在他876年回到乌夫兰塞尔时,发现小教堂经过两次搬迁和近十年磨损后,那台心爱的管风琴处于年久失修的状态——教会资金有限,大教堂或许能受到较多的捐赠和资助,但基层小教堂大多都是清贫的。 为治病已一贫如洗的维埃恩想筹齐修缮管风琴的资金,于是在提欧莱恩各城市四处奔走演出。 安东教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得以在少年时代听见了他的管风琴演奏。 范宁从书信往来中推测,两人结识的时间应是新历882年前后,那时安东老师才15岁,而维埃恩已经是56岁高龄了。 由于资料要么零散,要么夹杂了太多日常事件,范宁无法详细得知这位老管风琴师向安东·科纳尔传授了哪些音乐知识,但可以确定的是,安东教授独创的那种雾状音带技法——范宁在《第一交响曲》开头亦有借鉴的——正是受了“模拟管风琴音响”思维影响,再者包括安东教授圣咏风格的旋律写作,重复变奏与织体叠加的崇高感营造,还包括他对研究古代音乐的热忱…范宁都找到了其源头。 但四处奔波演出的维埃恩,由于身体虚弱、劳累压力、孤独抑郁等原因,不得不服用大量药物,这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损害。他一边省吃俭用,一边负担用药,一边积攒资金,管风琴的修复工程用了近十年才彻底完工。 885年的冬天,他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在举行第1450场管风琴音乐会时,人们必须把他背到演奏台,防止他在攀登教堂后面那些阶梯时心力衰竭——他那几年心脏病发作特别频繁,血液、骨骼等方面也患有较严重的疾病。 那时管风琴已经修好,他的演出频次也降了下来,但一位艺术家总是有给听众带去作品的习惯和使命,886年6月12日是他第1460场管风琴音乐会,19岁的安东·科纳尔充当助手,和几位教士们一起把老师抬上台。 那天的曲目为维埃恩自己的管风琴套曲《十四首巴萨尼的诗》。 当演奏进行到最后一首时,安东·科纳尔注意到老师维埃恩脸色苍白,手指触键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坚持弹完了最后一个和弦,并在喘息片刻后完成了鞠躬的动作。 这时安东·科纳尔示意老师取消接下来过长的返场曲目计划,但维埃恩仍想至少表演一首,于是他开始以中古晚期卡休尼契大师的康塔塔《晨星闪耀多么美丽》做主题即兴。 一分多钟后,维埃恩倒在了演奏台,听众只听到一个持续不断的低音——老管风琴师的脚还停留在脚踏板上。 三天后是维埃恩的葬礼,根据此前的遗愿,他被葬在了自己心爱的管风琴下,当日的琴没有奏响,而且蒙上了黑色的帷幔,葬礼音乐是一首素歌,既无伴奏的单旋律圣咏。 …… 是夜,范宁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门窗打开,夏风拂面。 他刚从那座历经数次搬迁的小教堂散步回来,并在管风琴下瞻仰了维埃恩朴实无华的铜制地面墓碑。 他已经读完了好几位音乐家的一生,有安东老师的,有古尔德院长的,有管风琴师维埃恩的。这是除了金字塔顶端被公认为“音乐大师”之外的,其他音乐家们同样可敬的人生。 生命太短暂了,这些音乐家们的艺术人格固然伟大,精神殿堂固然崇高,可范宁仍对他们的死亡有些迷茫。 在安东老师葬礼结束后,他曾经安慰希兰,说“作品就是艺术家的生命与意志,他会感觉到各时各地人们的欣赏,并会和人们的灵共鸣”,可范宁仍不理解死后的感觉,或者说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理解。 会在移涌之中漫游吗?他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等自己再过三四十年,就会逼近这一过程了,哪怕是有幸晋升到遂晓者,也不过再多二十年时间。 或许,那就是绝对的无意识,绝对的虚无而已。 他心中涌起一股冲动,那似乎是一种很朴素的表达欲,但又不知道具体是表达什么,“纪念音乐家的一生”?不准确…“描绘崇高的精神世界”?不准确…“表达自己的伤逝感慨?”也好像不准确… 但范宁总归是想写一首管弦乐作品,或许不是交响曲,而是一首单乐章的,类似交响诗的东西,既是送葬他《第一交响曲》中死去的巨人,也是想满足此前提到的那种不知名的表达欲… 他在笔记本上随心记录着自己一些不成体系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想把这首“交响诗”写成“类似葬礼进行曲”的形式,但不是那种一般的葬礼进行曲的悲愁、沉重、孤独的基调,它应该有着“势如破竹的开场气质”,对听众形成“威慑感、审判感、史诗感”,彷佛预示着他们将看到“某些本不可能发生的场景”,比如,从“一个更高的角度”,观察到逝者的整个一生仿佛从“洁净无瑕的镜面中反映出来”。 范宁深吸一口气,在这些破碎的想法下面,写上了一句完整的话: “如果死后之景可以亲眼目睹,我希望能看到自己庄严地躺在花环和花朵之下。” 在艺术家的感伤过后,还有实质性的问题需要思考。 范宁在维埃恩的一生经历中,发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疑点。 他的眼疾从南大陆寻医回来后,到底治好了没有? 这一点范宁觉得很矛盾。 维埃恩于876年重返乌夫兰塞尔后,在书信及日记中表达过很多苦闷之处,包括亲人的离世、拮据的现状,心爱管风琴的破损、演出的奔波劳累…但偏偏没有再提过自己的眼睛。 从这个变化推断,应是治疗大有起色才对,不然,按照人之常情,他至少会后悔抱怨去南大陆的五年不仅家财两散,还一无所获。 但反观另一边,范宁在其他人视角的书信和记录里,又发现他们多次表达过对维埃恩的同情或鼓励,比如在维埃恩外地巡演期间,很多人就在信中建议他“不要气馁”,范宁光是看到安东教授在信中同他分享“帝国眼科医学前沿进展资讯”就有好几回。 这说明治疗起色似乎不佳,至少在他人看来,这位老管风琴师的行动生活上仍旧是处于目盲的状态。 而且这些鼓励和分享,从未得到过维埃恩的正面回应,明明他在回信中对于其他问候或正事都一一作出了反馈。 维埃恩有着较为纯粹的艺术家特质,不擅社交和权力斗争,但这不代表他性格怪癖,他有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们,在过去的四十多年里,他时常向身边朋友们倾泻自己心中的苦闷,纾解着自己的抑郁症。 可自从南大陆治疗回来后,眼睛的问题似乎变成了一个对他而言讳莫如深的话题。 若要强行解释成因为他之后的遭遇更加不幸,抑郁症更加严重,所以在这一方面变得更古怪,也是说得过去的,可范宁还敏锐地嗅到了几处蹊跷之处。 他的先天白内障是在年轻时做过手术的,并不是世界彻底漆黑一片的盲人,后面再度恶化的原因是因为新历871年的所谓青光眼症状。 这个症状出现的时间节点,与他开始在特纳美术馆原址府邸定居的时间,有些令人浮想联翩的巧合! 在维埃恩生命的最后四年,除了安东教授之外,范宁还注意到了一位姓氏为哈密尔顿的女士与他来往密切,从各类资料中的信息来看,这是他聘请的治疗抑郁症的心理医生。 范宁试着打听了一下这位哈密尔顿女士的详细信息,结果异常顺利,因为她不仅仍在世,而且有一定的社会名气——她出生于新历856年,那时不到30岁,现在则已经57岁,公众身份是乌夫兰塞尔着名的病理学家、心理学家、传染病学家。 通过调查她公开履历的时间线,范宁注意到,在老管风琴师去世后,那栋特纳美术馆原址上的宅邸,不久后变成了一家“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初任院长正是哈密尔顿女士。 这里有两点说明是必要的,首先范宁从细节中推测,虽然在这位老管风琴师的人生最后阶段,哈密尔顿女士给予了他很多医疗照护,但剧情并不是“狗血”的“府邸遗产赠予”——她仅仅起到了同官方牵线搭桥的作用,当局将府邸改建成医院后,以“离世后的维埃恩”署名,向小教堂预支了一笔款项,作为他心爱的管风琴的后期修缮基金。 再者,这家“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也不能完全按字面意义上理解成“精神病院”。 它其实是从帝国济贫院医疗体系独立出来后的产物——随着提欧莱恩工业化进程中深层次矛盾的暴露,济贫院贫民恶劣的生存状况和卫生水平越来越受到社会各界诟病,议会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出台了《城市贫困法》,对那时已经臭名昭着的《济贫法修正案》(834年版,又称《新济贫法》)进行了改革。 其中一项议程就是成立“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把济贫院内部医院独立出来,加大经费投入,寻求社会资助,广泛收治穷人,这保障了一些曾经不被社会接受,对穷人来说难以启齿的医疗需求,如性病、堕胎、未婚妈妈的生产等...也包括残疾人康复、职业病防治、传染病防治...精神病人只是其中一部分。 按照范宁的理解,这有点类似于“现代公立医院”的前身了。 于是从80年代开始,先是大教区、大机构率先落实议会改革要求,再就是中小型济贫院也纷纷进行整改——这其中就包括了此医院的建成。它们的资金来源既有当局拨付,又有教会善款,还有一些热衷慈善事业的工厂主予以资助。 但较为蹊跷的是,这家特纳美术馆原址上的医院,存在时间似乎极短。 从资料各处的蛛丝马迹来梳理时间线:维埃恩886年夏天去世,医院改建工程缓缓启动,888年底才竣工,文森特·范·宁在特巡厅的工作档案是889年截止,890年自己出生,后续特纳美术馆开始运营... 把医院再次改建成一栋美术馆,那也是需要时间的。 这些事件挨得如此紧凑,似乎那座医院投入使用还没有一年,就因什么原因叫停或搬迁了。 钱闲得没地方花了? 花了这么多天时间,范宁终于将这些或印象深刻或繁杂琐碎的往事,从维埃恩出生的826年,一直查到了自己的出生年份。 至于这其中的困惑之处...安东老师和维埃恩管风琴师都已不在人世,他现在觉得,或许该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这位年事已高的哈密尔顿女士了。 ------题外话------ 感谢颓丧饯别、玄幽空、晴洛是情弱、王司徒本徒、书友尾号7873的月票~ 第十一章 死亡人数(4K二合一) 7月13号周天,范宁即将出任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的前一天。 啄木鸟咨询事务所。 “希兰小姐,本周的金朗尼亚钟表厂劳工健康状况报表。”一名男性文职人员敲响了226办公室的房门,用敬重与欣赏并存的眼光,看向坐在办公桌前,穿轻纱白裙的小姑娘。 “辛苦了。”希兰伸手接过,“门罗先生这次度假是到多久来着?” “应要休到8月18号,希兰小姐。”文职人员回答完后,又说道,“圣塔兰堡方面对钟表厂的原料供应方有新的调查进展,那家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和一位名叫格拉海姆的人关系较为密切。” “…我明白了,谢谢。”希兰眼眸扫过报表数据,睫毛垂下片刻,然后如此说道。 待得文职人员带上房门后,她将最新报表插进活页夹中,再整本哗啦啦翻阅了一下。 「5月5日-11日:重症劳工存量5人,新增死亡3人,累计死亡102人。」 「5月12日-18日:重症劳工存量6人,新增死亡3人,累计死亡105人。」 「5月19日-25日:重症劳工存量10人,新增死亡1人,累计死亡106人。」 ...... 「6月9日-15日:重症劳工存量23人,新增死亡8人,累计死亡119人。」 「6月16日-22日:重症劳工存量43人,新增死亡12人,累计死亡131人。」 ...... 「6月30日-7月6日:重症劳工存量160人,新增死亡95人,累计死亡244人。」 「7月7日-7月13日:重症劳工存量115人,新增死亡102人,累计死亡346人。」 “…没想到卡洛恩曾经的估计这么准,在年中时死亡人数果然迎来了一个爆发期。” 看到这个数据的变化趋势,希兰深感触目惊心。 她的升学考试已于昨日结束,前些日子除了更稳妥地准备考试外,就是在协调跟踪劳工案的事情,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不仅体现在极其滞后又极其庞大的伤亡上,还有一点…始作俑者——超验俱乐部的“体验官”埃罗夫至今动向不明。 门罗律师有超过8个月的时间几乎没有休息,他的精力全部耗在了搜集整理证据、研读当局政策、提供法律咨询等琐碎的事情上,在前期工作已告一段落,而又暂时无法进一步推动的情况下,他选择了先去南方海滨小城皮奥多休息一个月。 他前期的工作成果,让工厂给出的方案从4月份的“为每个死去劳工的家庭补偿38磅5先令9便士”,到了目前的“62磅15先令”,不仅后来死亡的人获得了这一补偿,前期已发放的人也进行了补差。 ——这里还有个很微妙的措辞,厂方和这边商讨兑现方案的时候,坚持拒绝在声明中使用“赔偿”一词,而只接受“补偿”。 不过对于劳工家庭而言,拿到的多少才是最现实的,此问题上指引学派也没做过多坚持,目前的这个数额,已经超过了门罗此前对帝国政策预估的上限。 其中之缘由,自然有指引学派对厂方的持续施压,但更直接更现实的因素,还是近一个月来死亡人数增长得实在太多太多了。 在这起事件的后续严重程度上了几个层级后,当局也需要考虑来自社会、民众、媒体等各方面的舆论压力。 砰砰两下敲门声响起。 “希兰,早上好。”范宁轻轻推门而入。 “范宁教授,早上好。”小姑娘坐在办公桌前,用手撑着侧边脸颊,回应着他的招呼。 …希兰的这种称呼是跟谁学的?范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轻咳一声,想到了一个合适的闲聊话题:“你的升学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吧?” “…我昨天已经考完了。范宁教授。” 范宁当场愣住,尤其他在最后对自己称呼里,听出了那么一丝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二十来天,自己完全沉浸在了调查工作和如烟往事中,大部分时候都在各教堂的档案室或各事件相关地,虽然也时不时地回指引学派做一些休息或思考,但作息时间比较诡异,而且自己也好像从来都没主动去这一边走廊串门。 “抱歉,希兰。” 他不好意思地表达了歉意。 以希兰的品学兼优程度,升学考试的意义自然不在于过与不过,更重要的还是与初级文法学院毕业的意义有关,虽然自己这段时间的调查动机她清楚,也的确很繁琐很耗费精力,但回头想想…也不至于到了“失联”的程度。 作为一条战线上的共事者,适时分享一下进展是应该的,况且自己之前毕业的几个重要节点,希兰都比较上心。 然后他开始说正事,先是概述了在特纳美术馆溯源工作中了解到的,上个世纪从维埃恩管风琴家到塔拉卡尼大师,再到安东教授与哈密尔顿女士的往事,然后分享了自己对这些事情里几处蹊跷细节的思考。 希兰听到了自己父亲少年时代的老师的故事,神色有些惊讶也有些惆怅,显然此前她对此了解不多,而维埃恩管风琴师的一生音乐经历,的确是容易让人感怀伤逝。 最后范宁说出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我们需要去找寻一位名叫艾德琳·哈密尔顿的年长女士,她是乌夫兰塞尔着名的病理学家、心理学家、传染病学家…嗯,这样的公众身份取得联系应该不难,最好是近期能够与她见面谈话一次,但为保证效果,预先了解她的近况、空档和性格是必要的…” “门罗律师已和这位女士打过交道了。”希兰听完后说道。 “啊?”范宁错愕。 “是因为劳工案的事情…我正想找到你,告诉现在的情况。”希兰说着,将那一本重症及死亡人数周报递了过去。 范宁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接过后,从新历913年的1月份数据开始读起,慢慢地,他的表情也变得凝重。 趁着范宁翻阅的间隙,希兰向他总结了门罗律师在这段时间的进展。 “…目前最新的赔偿方案和各方态度如此。门罗先生与厂方及当局谈判的法律基础,主要是参照了帝国的《劳工权益保障法》,虽然做了努力,赔偿标准也得到了提高,但其天花板限制了发挥,他表示以这部法律生效的判决金额通常在30-60磅每人的区间…” 范宁扶额:“我想起来了在默特劳恩湖畔创作《第一交响曲》的时候。” “为什么?” “那里小镇有个乡绅家小姑娘的金毛,价格好像就在这个区间。” “小姑娘的金毛?”希兰怔了怔,“哦,你说的是小狗。” 她叹了口气:“门罗先生在度假前将资料做了整理归档,同时针对如何进一步争取劳工权益的问题,向会员们提供了两种方向性的思路——” “第一种思路是:将事件的定性往‘安全生产事故’上引导。帝国这么多年的工业化发展,当局再没有比这个领域还重视的事情了,若能套上帝国《公司法》《生产合规性条例》里面的相关情形,工厂带来如此治安事件和环境隐患,并对劳工造成致死伤害,是属于不履行帝国义务的严重违法行为,除了要上缴巨额罚款外,对劳工的赔偿标准也可达100-300磅每人…” “这种思路的困难点在于,似乎很难认定为这是一起‘安全生产事故’,它没有爆炸、没有塌方、没有机械故障、没有毒气泄漏、没有水源污染,生产事故需要一个有明确起止时间的‘事件报道’,可如何定义呢?如果是你们和‘体验官’埃罗夫打斗的事件,那根本没有劳工伤亡,如果是从去年生产线投产一直定义到当下,更是不具有说服力,哪有持续时间近一年的‘安全生产事故’?…” “第二种思路是:主张劳工们受到的伤害是一种职业病。如果可以证明劳工们这些可怕的身体异变和他们的工作内容存在直接联系,且厂方未提供任何保护措施来隔绝他们的伤害,那《提欧莱恩职业病防治法》的致死赔偿标准足足有100-1000磅不等…” “这种思路的困难点在于:《提欧莱恩职业病防治法》是这几年新出台的法律,其中收录的职业病名录有限,主要集中在矿山、粉尘、染料、铅镉汞重金属和一些化工产业等方面。你之前说他们的异变是来自于那种夜光颜料,这似乎令人难以理解,而且我们也认为那不像是非凡物品…” 希兰准确总结了门罗律师此前的工作进展,并条理清晰地阐述了下一步的困境,范宁边听边低头深深思索。 这个世界的人理解不了放射性物质,他自己也不是台人形辐射计,不确定是否真有射线存在,当时灵觉看到的颜料只是有“衍”相的异质光影——在这个神秘主义流行的旧工业世界,很多细节是和前世蓝星有出入的。 良久后他问道:“…所以门罗律师为什么和她打上了交道?” 希兰说道:“他在研究这些法律条文时,注意到《提欧莱恩职业病防治法》里面的职业病名录,有好几种正是哈密尔顿女生促成收录的…” 于是范宁意外地获悉,这位曾经老管风琴师的心理医生,这个世纪以来一直在从事产业工人的职业卫生状况调查工作。 她有调查过陶器、瓷砖、油漆的产业工人铅中毒案,还调查过炸药、化肥等基础化工的产业工人有机物中毒案… 不管是出于探寻当年往事和特纳美术馆前世今生的目的,还是出于解决劳工案一系列严重次生后果的动机,都必须要尽快约见这位女士了。 门罗在半个月前以公益律师的身份和她取得了初步联系,虽未展开实质性的合作,只做了一些咨询和交流,但至少可让下一步的约见变得更容易。 两人在当天的晚餐时间见到了这位哈密尔顿女士,她穿着黑白分明的旧式朴素礼裙,双目间距较窄,脸上布满皱纹,她耳朵有点背,在谈话时显得不苟言笑,措辞精简,但声线较为温和。 “你们这种大律师事务所的人应该并非掮客,对吗?”在前菜呈上之际,这位女士问道。 …什么意思?范宁和希兰相望一眼。 哈密尔顿说道:“三年前伊玛诺兄弟医院陆续接收了一批有严重腹绞痛且双腕僵硬下垂的病人,其均为西北边几家卫生洁具厂的劳工,岗位是给浴盆上釉,厂方向工人承诺瓷器卫生洁具无有害物质…我与几位公益律师及媒体合作,调查取证后发现搪瓷釉粉尘中含有百分之20的可溶铅,《职业病防治法》与《劳工权益保障法》共同参考适用后,厂方的赔偿平均金额从12磅提升至30磅…” “不过我事后得知,这些合作对象借取证之名与劳工拉近关系,又和当局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相互勾结,他们向每位劳工许诺的预期是20磅,实际上最终发到这些被病痛折磨的受害者手上的平均只有17.5磅,并以此换来了他们的感激…” 范宁的眉头听着听着逐渐拧到了一起,用餐的动作也放缓了下来。 希兰打开了自己的工作证件,向她展示了带有特巡厅钢印的正本页:“尊敬的哈密尔顿女士,上次与您联系的门罗先生只是用了他个人的公众身份…” “帝国官方的有知者?”哈密尔顿惊讶瞪眼,但随即又语气存疑,“非凡组织为什么会去关注劳工事件,其中难道有神秘灵异因素?我并不擅长协助你们做这一类维持治安的事情,而且,按照当局制定的‘利于工业化’原则,普通投资人没有防范神秘于未然的义务,这意味着若确定是神秘因素导致劳工伤亡,而厂方又可以自证不自知的话,你们并无权要求他们支付更多的赔偿,只能去追查罪魁祸首...” 她对相关管理规定非常熟悉,也知晓特巡厅钢印所代表的涵义,但显然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不清楚各类有知者组织的立场与关系,只认为范宁他们是来自当局的非凡者群体。 范宁开口问道:“哈密尔顿女士,上个世纪您曾作过维埃恩管风琴师的心理医生,对吗?” “你认识维埃恩?你们是教会的神职人员?” “安东·科纳尔教授是我老师,是希兰父亲。” “......”对方沉默良久。 两人先是了亮出了有知者身份,范宁又抓住时机说明了自己和希兰的身份,这位年事已高的女士眼里的怀疑和戒备,终于一点点地消失,换成了回忆和思索的神色。 “...遇见你们说实话非常意外,他的确是曾经我的病人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位,那场最后的音乐会我也在场...突然发现,时间太久太久了,就连老管风琴师的学生安东都去世了,那个时候他还不到20岁...” ------题外话------ 感谢adcbad、时薾、frank的月票~感谢陈章的打赏~ 第十二章 古怪的反应 在一段长时间对往事的拾忆后,哈密尔顿回到了此前的劳工案话题,她的声线仍旧均匀平静,但隐隐约约还是能感受到怒意和无可奈何: “抱歉对你们进行了先入为主的设想。因为此种类似掮客的事情,我十多年来已听闻和遇见不止一起,越是强调在当局有门路的人,越是对劳工赔偿克扣得更狠…所以自从那最后一次经历后,我虽一如既往地向咨询者答疑解惑,但默认拒绝与所谓这些公益人士合作,去年伊格士东南的铜矿事故,我就是选择带着助手亲自进入黑暗的矿洞取证...” “向您的奉献精神致敬。”想到这位已经年事已高的女医学家,仍在第一线为劳工的职业卫生状况发声,范宁的语气中带着钦佩。 “我们的确是来自官方背书的非凡组织,但和当局的关系相对独立...我们的动机是让那些遭受打击的家庭获得相对更公平的赔偿,您在岗位卫生状况调查、病理学研究以及职业病收录名单引入上面,具备我们所缺失的经验...您的担忧不无道理,但若您知悉我们的组织早已针对困难家庭提供了额外的物质救助,想必就可以打消这种‘克扣差价’的顾虑了...” 于是接下来的谈话变得高效起来,范宁拿出的近日激增死亡数据让哈密尔顿意识到了事情比想象中更严重,随后他又着重阐述了目前的困境——申请了几次三方鉴定,对方都表示没有在尸体里分析出职业病规定情形中的因素。 当局在发表的调查报告中认为发光表盘生产工艺不存在工业危害,劳工所患疾病的症状可能是梅毒、溃疡膜性咽峡炎或细菌感染引起的,包括尸体的发光,是因为某些微生物的代谢产物中含有荧光物质。 哈密尔顿表示她习惯了这些总是利于厂方的调查报告,根据以往经验,只有己方亦在权威媒体和医学期刊上发表内容详实、证据清晰、同时具有学术和法律说服力的文章后,才能让斗争出现转机。 她会先去着手调查,先调查死者,再调查活着的受害者,但有两件关键的事情需要范宁去做: 其一,范宁需要尽量排查是否在其他地方还存在这种生产线。因为目前唯一已知的生产线已经停产,导致没法开展比“做实验”更具有说服力的“现场病理学调查”,而以前调查重金属或化工行业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其二,范宁必须弄到一定量的那种未知物质的高纯度样品。因为涉事怀疑物质几乎没了,当时几人的确下了命令缴获现场的颜料,但战斗打响后,警察们优先在安全转移劳工,很多颜料罐被砸毁了,罐子本身又只有瓶盖大小,凑在一起也没多少,而其中的有效成分更是浓度极低… 至此这件事情的谈话进展就圆满结束了,看到两人有身份背书,又是在真心探讨问题,哈密尔顿女士的态度也逐渐和善起来,并表达了对于他们关注工人职业卫生领域的感激。 范宁看此时尾声的气氛较好,于是询问了当年维埃恩去世之后,她出任那家“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的经历,并斟酌着表达了自己对于医院改建竣工后又匆匆被叫停的疑惑。 谁知道哈密尔顿女士听到范宁的这个提问后,脸色却显露出了些许的惶恐不安,老太太本来已经放松的身形,一点一点紧张地绷直了起来。 那是一种古怪而惊恐的神情,范宁见情况不对,哪敢对着这位一把年纪的女士继续追问?他只得安抚似地随意闲聊了几句,等老太太情绪稳定一点后,又尝试着问了一下维埃恩后来的眼疾到底治得怎么样了。 可这位医学家此刻的严谨条理似乎全然不见了,一会说“是个奇迹”,一会说“依旧不幸”,一会机械式地罗列了很多形容词,一会又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然后老太太站起身来,边往外颤颤巍巍地走,边反复地交代范宁不要再去打听这些事情,语气中带着恳求,又带有浓烈的不详意味,彷佛谈论或探听此事就会给大家都招致厄运一样。 于是此次谈话从最开始的拘谨戒备,到中间的热忱高效,却在最后以意想不到的场景荒诞收尾了。 范宁和希兰在夜晚的大街上面色古怪地对视了几十秒。 “…我想知道,之前谈的劳工案调查计划,她还算数吗?”希兰问道。 “应该…算吧…?”范宁的语气充满迷茫,“这不是一回事吧?而且我觉得,她后来的反应也不是冲我们来的…” 他此刻庆幸,还好今天的谈话顺序,把劳工案放到了前面,否则今天这一顿饭钱都算白出了。 “如此还好,至少我们可以先去排查城市里其余类似生产线的存在,以及想办法弄到那种未知物质的高纯样品…不过,特纳美术馆暗门溯源调查的事情之后怎么办呢?” “…只能我们自己继续了。”范宁低头看手,“我这里还有个备选思路,只是更间接更麻烦:那家‘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前身的济贫院名,我认为再费费时间,应该可以查到,毕竟这在近一百年来都是社会学家们关注的热门领域…” 虽然医疗体系从济贫院独立出来后,接收对象变成了城市所有贫民病患,与原济贫院一对一的对应关系逐渐消失了…但刚开始分离出时,第一批服务的医疗对象,应还是和原先人员有大量重合的,没有谁去故意打乱错开。 只要能查到名字,就可分析出下一步的线索,比如‘这个济贫院是否还存在’之类的…那时就能通过走访知情人或查阅档案的方式,了解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在路途马车上,坐在对面的小姑娘又开口道:“范宁教授,还有件事刚刚忘了说,学派查到了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和格拉海姆有关系。” 范宁皱眉道:“格拉海姆?那位圣莱尼亚大学的理工学院院长,化学系教授?...” ------题外话------ 感谢一言一次、王司徒本徒、书友尾号9697的月票~ 第十三章 希兰的毕业礼物 “这位格拉海姆教授是博洛尼亚学派会员,我只在罗伊小姐的音乐沙龙上打过照面,初次印象尚可,但总体是不太熟...” 范宁搜索了一番记忆,只觉得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无非是这位教授让自己回想起了前世被实验室搬砖支配的恐惧... “赫胥黎副校长在沙龙上介绍过一些他的化学理论研究成果,然后好像顺带提过,他在帝都圣塔兰堡为多家公司提供技术咨询服务,看来其中就包括了那家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 “嗯,这不一定能确定他有问题,也许只是单纯的生财手段,但更加重了其怀疑程度,因为特巡厅传递出的信号是本就不信任那帮家伙,需要顺着线索再仔细调查调查...对了,你刚怎么还在叫我范宁教授?”范宁边回忆边分析着,突然又发觉希兰的称呼奇奇怪怪。 “或者,范宁先生?”小姑娘双手抱胸,仰头看着范宁:“大家不都是这么叫的吗?我不可以?” …希兰这是还在生之前的气? 看到她如此神态,范宁心中有些纳闷又有些好笑。 “…给你看个东西吧。”他想了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乐谱,探身递到少女手中。 “你又写了什么曲子对吗?”小姑娘脸蛋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兴趣,接过后开始翻阅起来。 她先看到一行小提琴的高音谱表,和两行钢琴的高低音谱表,又读了读开头:“一个升号,主和弦是e小调,你写了一首小提琴奏鸣曲吗?” “xi——xi,sol,mi——mi…”她轻轻哼唱起来旋律线的开头,发出了“好好听呀”的感叹,随后目光又扫到了右上角的题献位置,终于轻呼起来,“你给我写的?” “你的毕业礼物。”范宁解释道,“…其实这是首小提琴协奏曲,只不过最近太忙,乐队部分暂时只写出了钢琴缩编,总谱出炉还需一些时日…” “喔…那你怎么今天提前给我了呢?”希兰抱着乐谱抬头问道。 …你今天的每个问题都挺难回答的啊。 范宁揉了揉额头,选择跳过这个问题:“我计划在8月份的提欧莱恩夏季艺术节上首演这部协奏曲,届时会邀请你以小提琴独奏家的身份与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合作,嗯…走正规合同,会有演出报酬,按照固定金额或票房比例的形式再议…” 这部作品并不是他此前了解维埃恩一生后,关于“死亡”和“葬礼”的思考和表达欲,那是一首还处于想法阶段的单乐章交响诗… 此为浪漫主义大师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范宁在前世用钢琴改编谱同别人合奏过它,因此这一步的再现非常熟悉容易。然后他现在灵感更高了,而且这部作品配器也不复杂,接下来稍微花点时间,就能回忆和推理出来。 在前世它与贝多芬、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的三首同名《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并称为“世界四大小提琴协奏曲”——这是公认且无争议的共识,足以见其地位。 尽管《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在篇幅上不算最宏伟、技术上不会被排入最炫技的行列,但这首作品无时不透露出它高贵的气质与典雅的光辉:清澈动人的传世旋律,灵动活泼的天才乐思,逻辑缜密的完美架构…尤其它第一乐章开始的旋律,实在是太真挚太感人太让人沉醉了,属于蓝星上的乐迷一听到就“DNA动了”的类型… 范宁之所以考虑在音乐会上选它,是因为这部作品既有浪漫主义风格的真挚柔情,在作曲技法上又体现出纯正的古典主义结构美感——换句话讲,它对于现今学院派那帮家伙的审美喜好来说是个“大杀器”,范宁预计哪怕是对自己《第一交响曲》无感的人,在它面前能把持住的也不多。 嗯,毕竟届时演出的票房和音乐界反响,将对帝国学生交响乐团的排名更新产生重要影响…自己既然收了钱,也是要做出点实质性的成绩来的。 “你接受吗?” “不光题献,还有报酬?那我当然接受邀请。”马车对面的希兰依旧抱着乐谱,昂头看天花板,“说起来,我们文法学校的毕业晚会也只剩几天了,那里的条件没有整编的交响乐团,目前状态的乐谱倒是正好,也不算挤兑掉正式首演…”小姑娘眼珠乌溜溜转动作思索状,“嗯,到时候的钢琴伴奏邀谁呢?......” “……车夫先生,下个路口直行,直接去内莱尼亚区。”范宁掀开帘子吩咐了一声。 “你想干嘛?”希兰问道。 “晚上陪你先练一会我再回去。”他神色如常。 两人回到圣莱尼亚大学安东教授家的小别墅,希兰去闺房取出小提琴,夹好后开始轻轻地在琴弓上擦拭松香。 “今天换松香了?” 范宁正在用指甲钳修着有近一周没剪的指甲,然后抬头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你鼻子挺灵的,‘安德尔’牌的独奏版。”希兰手中涂抹动作未停,侧脸的睫毛微微抖动了几下。 “牌子我知道,不过还分什么独奏版?” “独奏版的粉末比乐队版附着力强一些,声音穿透力更好,强运弓尤其是强跳弓时杂刺音比较少,适合做一些个人化的激烈处理…但是声线比其之前‘考斯特’牌的又更敏感纤细,和你这首协奏曲的气质较般配。” “原来如此。” “好闻吗?” “嗯。”范宁揭开“克缇西比奥”七尺钢琴的琴盖,做了几组音阶琶音练习后,将双手移到了中音区和低音区。 他的右手奏出反复的半分解和弦,模仿弦乐组开头的呢喃低语,而左手撑开八度,在E音和下方五度B音上来回敲击,正是大提琴与低音提琴的拨弦声。 不到两个小节的伴奏,瞬间将两人带入了一个幸福与感伤并存的氛围里:在e小调优雅而寂寥的海风中,类附点节奏的低音似浪涛孤寂地拍击海岸,变幻出华丽的花朵,又一朵朵溃散在沙滩上。 在此背景之下,少女将左手移到第二把位,如葱白般的无名指轻轻在E弦上揉动,一支典雅、高贵、又荡漾着忧愁的如歌旋律从她的琴弓下徐徐奏出。 第十四章 疯狂的提议(4K二合一) 学校静谧的夏夜里,钢琴与小提琴声交织,门德尔松这首缩编版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就这样在别墅区灯火和树影里流淌。 尾音散去,范宁双手从键盘提起,转头看向希兰:“感觉怎么样?” “我想起来了那句话。”小姑娘还做着持弓的姿势,眼里有些出神。 “话?” “去年讨论的图伦加利亚语修辞句。” “清晨我穿过原野?” “另一句。” “哦...对你来说是不是很简单?” “可直接视奏,不过很多细腻的地方也需要仔细思考处理。”希兰将小提琴从肩上放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夹。 “卡洛恩,我想了一下,它的确好像是我拉过最简单的小提琴协奏曲,可同样也是最好听最感人的小提琴协奏曲,爸爸那首写于少年时代的小提琴协奏曲也不错,华丽的炫技为他赢得了青年作曲家的美誉,但你的这首,我觉得用最少的技巧呈现出了最动听的旋律和最深的情感...” 范宁笑道:“看来,等我把配器上完,就可以直接带你和乐团合奏啦。” 希兰“嗯”了一声。 门德尔松的这首《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光从技巧上来说难度的确不高,在前世它的第一乐章曾是小提琴业余十级的考级曲目,类似于钢琴《幻想即兴曲》的难度,希兰第一次就能跟着钢伴视奏下来,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而且选择这首曲子,也有一点范宁的私人化理解。 在“世界四大小提琴协奏曲”里,如果说贝多芬、勃拉姆斯和柴可夫斯基的那三首《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充满阳刚和豪放之气的话,门德尔松的这首则优雅而感伤,温婉而柔美,是一首具有女性气质的协奏曲…虽说四首以希兰的水平都能驾驭,但范宁还是更想先听她拉这首。 夜晚的时间过得很快,两人又合奏了几个片段,互相约定了一些个性化的处理方式,范宁将它们在钢琴谱上一一记录,方便将自己的演奏处理日后移植到指挥交响乐团上。 “卡洛恩,我现在心里全部都是它的旋律怎么办?” “第一乐章开头吗?” “最喜欢…除此外还有第二乐章行板中间那段小调色彩的主题,它让我觉得自己在一个阴郁的午后,凝望华丽宫殿后花园里的秋景,有种庄严又凄美的悲剧感。” 范宁端坐在钢琴前,设想了一下她描绘的场景后,表示认同:“美妙的形容...你现在终于不那样叫我了?” “我下次还叫。”希兰白了他一眼,但是随后自己笑了起来,伸出琴弓,轻轻戳了戳他后背,“卡洛恩·范·宁,帮我参考参考几个地方的弓法吧。” 约晚上十点多时范宁离开,他独自一人行走在别墅区的煤气灯小路上,又开始思考白天的谈话内容及调查医院前身济贫院的问题,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了前些天罗伊和自己说的话: “化学系的格拉海姆院长花了大代价,为两位受伤的校长调配了中长期服食的灵剂,应能排除永久性的损害…” 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脚步未停,在别墅区绕行了几圈。 赫胥黎副校长好像哪天闲聊时说过自己在学校的住址,范宁没有印象了,调用一些灵感启示后似乎有几处可能的号牌,但房屋漆黑一片,既不确定对不对,也不确定是否就在这里,毕竟他在乌夫兰塞尔也不只一套住房。 于是范宁调头往行政主楼的方向走去,当他看到副校长办公室的位置也没人后,自己回到音乐学院安东教授曾经的办公室——它门牌上的头衔现在已经变成了荣誉副教授兼交响乐团常任指挥。 范宁拨通了罗伊的私人电话:“睡了吗,罗伊小姐?” “还没睡着......”听筒那头传来少女极轻又惫懒的嗓音,“晚上好...范宁先生...” “不好意思太晚打扰到你了,确认个事情,你之前说格拉海姆院长为两位受伤的校长配制了灵剂对吗?” “嗯.....”少女的声线拉得很长。 “我一时半会找不到人,能不能帮我要到一份样品?” “...我托人去取,明早您和乐团见面时我带过来可以吗?” “可以,替我问一下炼制价格。” “不用了啦......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没了,谢谢你,明天见。” “......那晚安。”罗伊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的清晨七点三十分,范宁穿着正式的礼服,提着黑色公文包走进了音乐学院。 在挂有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音乐总监铭牌的办公室,范宁见到了这位首席指挥康芒斯教授,他年纪约摸五十出头,衣着整洁,身形消瘦,眉头总是拧得很紧,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厚的方形黄水晶眼镜。 “范宁教授,看一下商演曲目方案,有什么意见请先提出。” 除了一句简单问好外,这位交响乐团负责人没有任何客套,待范宁于对面落座后,直接将自己面前摊开的笔记本缓缓旋转,朝向范宁后推了过去。 范宁看着上面纯手写的两套曲目字迹,缓缓念了一遍:“上半场斯韦林克交响诗《莱毕奇的夏夜》和尼曼《c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下半场席林斯《第一交响曲》或者《第四交响曲》?…除开场曲可双管可三管外,其余都是三管制编制的浪漫主义作品?” “不错,皆是大师们较为经典的代表作。”康芒斯说道,“…同时演奏难度较易,既有一定市场热度,又照顾了学生们的水平,钢琴协奏曲可物色一位职业钢琴家签订合同,提升一下演出的专业水平。” “教授,我认为不妥。”范宁直言道。 “哦?”康芒斯眉毛一掀。 这位目前指挥资格最老的教授,正是那种正统世家出身,功底极为扎实,性格严肃古板的学院派音乐家,虽然他承认范宁那首《第一交响曲》首演的影响力,也承认范宁有被音乐界称为“青年作曲家”的资格,但这不妨碍他认为那些音乐风格是离经叛道的。 他早就预料到范宁可能会对交响曲的曲目选择有异议,比如,换成安东·科纳尔的几首交响曲,或者换成范宁自己的《第一交响曲》。 “那范宁教授,倒是认为什么曲目比较合适?”康芒斯已经做好了将范宁批判一番的准备。 比如范宁提出上演安东·科纳尔的作品,他会立马指出“那些音乐不被主流乐迷接受,用冒险精神去对赌这场关系到乐团排名的演出票房是不明智的… “下半场选吉尔列斯大师的《F大调第三交响曲》。”范宁说道。 “……演本格主义时期的作品?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为什么是这首?理由呢?” 本格主义作品自然同样是现今严肃音乐演出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就像在前世肖邦和李斯特扬名的时代,贝多芬的音乐仍旧每天在世界各地上演一样。 范宁提出的这个建议,康芒斯无法扣上任何音乐之外的帽子,只能进一步询问他想法,就事论事地讨论。 所以这位老教授十分诧异,他看到范宁提出异议,还以为他一上任就要输出私货,没想到范宁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范宁解释道:“《第三交响曲》从热门程度和演奏难度上来说与那几首差不多,符合基本条件。但特殊之处在于,这是吉尔列斯大师确立中期风格的里程碑之作,虽然仍是本格主义的规模与结构,但篇幅大大增长,和声使用更加大胆,复调织体更加复杂,铜管组的开发也有创新之处…这让我们在演绎上多了更多处理空间,不会由于‘过于简单’而缺乏亮点。” 康芒斯没有直接反驳范宁的观点,因为范宁说的全然正确,但是他提出一个非常需要进一步解释的质疑点: “不知范宁教授是否认为,那几首浪漫主义作品同样有广阔的演绎空间,同样不会由于‘过于简单’而缺乏亮点?” 范宁微微颔首:“同意,不过它们之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 “哦?哪里不同了?” “吉尔列斯大师《第三交响曲》是双管制编制,而席林斯大师的交响曲都是三管制编制。” 康芒斯脸上露出十分荒唐的笑容,就好像是有个中学生在数学家面前反复普及代数和几何的区别一样。 “所以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我们只需要上场60人左右的团员。” 老教授继续摇头而笑:“范宁教授,您不会在上任当天,还不清楚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正式团员有80多位,早已满足三管制的要求吧?” “当然知道。”范宁同样微微一笑。 “超出的人数,在这段排练时间里,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淘汰掉。” 办公室的空气一瞬间安静了。 在这段时间里,康芒斯教授脑海里闪过了各种各样的念头。 他其实之前就根本不认为以范宁23岁刚毕业的年龄,有资格出任这所世界一流公学的荣誉副教授与交响乐团常任指挥。 不过他清楚这是学校背后的那个“高层学派”作出的决策,也隐隐约约清楚毕业音乐会那天交响大厅内发生了什么。在他看来,学校让范宁坐上这个位置,完全是因为这一系列事件背后的非凡因素,根本就不是音乐的原因。 所以非凡因素跟他指挥家康芒斯有什么关系? 交响乐团领导层配置空缺,他又管运营又管音乐,的确是忙得顾此失彼,可学校空降了范宁这个“二把手”过来,纯粹是给自己添堵! 康芒斯黄水晶厚底眼镜下的目光此刻十分严肃:“范宁教授,校方高薪聘请您担任交响乐团这个重要的职位,我想他们所信任的,是您的排练指挥能力,而非人事管理能力。” 范宁神色如常:“排练是排练乐手,指挥也是指挥乐手,选人用人的能力是指挥能力的一种。” “…我既然答应了校方,这段时期乐团常任指挥的担任记录上也永远写上了我的名字,那么目标就只有一个:演出成效及与之相关的乐团排名…我保证不了今后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排名如何,但在新历913年的帝国文化与传媒委员会年度评估里,它必须要在学生乐团中拿到第一。” “……”老教授被范宁的这段话惊呆了。 半晌之后他喃喃说道:“你疯了,但凡你看了近十年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排名情况,也不会定出这种离谱的目标…” 帝国学生交响乐团的榜单前三,多年来都被“帝国皇家音乐学院”、“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学院”、“圣塔兰堡大学”这帝都三巨头牢牢占据,并且量化评分还远远甩出后面一大截。 至于圣莱尼亚大学?和伊格士音乐学院常年在第四第五的位置上互相竞争…当然,稳居前十的都算一流音乐专业的大学了。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早就不该是如此水平。”范宁淡然说道:“百年之前,这里是迈耶尔大师和塔拉卡尼大师毕业音乐会首演的地方,本格主义时代的三位巨匠,除去神圣雅努斯王国的吉尔列斯大师,另两位都从这里走出…它何止去争什么学生乐团榜首?” “虽然学生乐团的性质,决定了成长起来的乐手会很快毕业,但它至少应该在世界一流职业交响乐团中都占据一席之地。” 康芒斯教授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虽然他仍旧不接受范宁在交响乐领域的理念,但他家族五代音乐世家,全部都在圣莱尼亚大学学习任教,范宁的这番话,让他内心中沉寂多年的类似荣耀感,冲动感一类的东西被唤醒了。 而且排名第一的学生乐团,能收获大把大把的音乐资源和实际利益!光是帝国的大额拨款和委员会制定的音乐大师交流方案... 短暂的激动遐想后,他回归冷静的现实:“你若真想排吉尔列斯《第三交响曲》,你就去排吧,不过排名你还是别想当然了,哪怕短短这一个多月你真能让演奏水准有个飞跃,可还有其他的曲目…音乐界和主流媒体的反响,不会因为一首出色的《第三交响曲》就青睐我们…” 范宁说道:“上半场也换曲目,我新写的小提琴协奏曲马上完稿,届时让这场音乐会带上首演的噱头…” 康芒斯教授厚底眼镜片后的目光审视般地看着范宁:“又是那种比四管制还庞大的管弦乐作品?你下半场自己选了双管制作品,未必还要一大帮人演完你的作品后,中途离场不成?” 范宁摇了摇头:“不,这会是一首纯正浪漫主义风格的作品,类似我的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我保证它会受到主流的学院派音乐家们的青睐,配器上我仍会保持统一,让双管制可以胜任…” “纯正浪漫主义风格?保证受到主流青睐?…”老教授的神色举动连续数次变幻,先是紧握钢笔,眼睛变亮,然后又是犹豫和怀疑。 他是听过《死神与少女》的,此刻明显有被说心动的成分:“…你要是这次写出的管弦乐作品真能有此前室内乐那个水准,而不是像《D大调第一交响曲》那样乱七八糟,首演的确是个加成噱头...你想试就试试吧,至少这次争取把伊格士音乐学院给稳稳比下去…”但说着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不过前三你还是别想了,哪怕是上座率和票房收入我们也是拼不过的,他们的人气积累已久…这些都是影响年度评估排名的因素。” 上座率和票房收入?…对了,这是商演,定价方案也是重要一环。 范宁心中一动,继续看向了老教授后面字迹的内容。 “演出场地2760席,区域划价档次为:6磅(尊客票)、4磅、3磅、2磅、1磅,平均价格3.25磅,总票房8970磅?…” 于是范宁提出建议:“划价方案改成18、12、9、6、3磅吧。” 此言一出,康芒斯教授严肃古板的面孔彻底绷不住了。 “我一直以为你疯了,现在发现你确实疯了!” “你这是想要我们到时候进行空场演出吗!?” ------题外话------ 感谢休尔斯、闲咸咸咸鱼、玄幽空、桂花酸梅汤、幽草的季节、清霜寒彻骨的月票~ 第十五章 指挥上任(4K二合一) 范宁此时提出的方案,价格整整比之前贵了三倍! 最高价尊客票18磅!也难怪这位老教授吓得连“空场演出”都说了出来。 一般上座率小于等于三成,在提欧莱恩业内就被称为“空场”了,这自然有点夸张的成分,但事实的确是:如果跌破这条线,现场的观感就会十分难看,人头稀稀拉拉,且有大片大片的空缺,甚至连一楼都是如此。 就连安东·科纳尔教授一生中最失败的《第九交响曲》首演现场,上座率也有接近六成,只是后来又有一成观众陆续中途离场。 很多媒体对于报道这种“空场演出”事故的热忱度,和报道连环凶杀案、都市传说、桃色新闻在一个等级...甚至有些平日根本不关注音乐领域的媒体,演出成功的报道他们没兴趣,一遇到这种事情,大大小小各种新闻全冒出来了。 唉...这小子太年轻了,艺术天分或者有,一般演出经验也有,但商演这一块是根本不懂... 康芒斯决定给范宁普及一下音乐行业最基本的常识性问题。 于是他提问:“范宁教授,你知道我们的古尔德院长,生前最后那场巡演的最高票价是多少吗?” “12磅啊,新年音乐会上我还买了两张...”范宁说道,“那是钢琴独奏,和交响乐的价格区间本就不一样。” 古尔德院长作为钢琴大师,他的定价在钢琴独奏音乐会的区间内是属于较贵的。看起来仅相当于中游职业交响乐团,但若按照人均获益来折算票房收入的话,他创造的经济价值比单个乐手大得多。 “好,那你又知道,皇家音乐学院交响乐团,去年的商演最高定价是多少吗?”康芒斯教授又提问。 “也是12磅啊。”范宁继续如常回答,“他们作为顶级学生乐团,水平已好过很多中游职业乐团了。”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你还提出18磅如此离谱的建议?”老指挥家越加没好气地说道。 “帝国最负盛名的圣塔兰堡爱乐乐团,尊客票价也就20多磅,你一个学生乐团??...”这位老指挥家连连摆手,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去了,“范宁教授,这个问题别讨论了,按照原方案,保持上座率,别和那几家学校盲目拼票房,让听众尽可能地坐满才是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 帝国文化与传媒委员会的学生乐团排名评估指标中,硬件建设和日常活跃占了三成,夏季艺术节的商演表现占了七成,而后者对于“市场价值”这一块的计算,是综合考虑“上座率”和“票房收入”两个因素的。 这很合理,如果只看“上座率”,可以把票价定成1先令,恐怕开票第一天就售罄了。 而如果只看“票房收入”,万一出现一位有钱又好事的“刷子”,把票价定成几万磅,然后仅仅自己购买一张观看演出...未必这还在量化评估阶段给这支乐团打高分?恐怕要闹出天大又滑稽的丑闻了。 只有两个因素相互制约着看,才能作出客观的评价。 康芒斯如此保守地追求上座率,除了维护学校名誉外,也有出于保护学生的动机—— 很多学生是没经历过商演的,他们虽然有演出经验,但都是一些公益或内部活动性质的表演...比如毕业音乐会,台下基本都是热热闹闹的。 而如果一场倾尽心血准备的商演,登台时发现听众席空空一片,这场景连有的职业音乐家都会受不了,对怀着满腔热情和一厢情愿高预期的学生而言,打击更是巨大,没准在艺术生涯起始阶段会留下心理阴影。 自信心对于演奏者来说太重要了。 范宁摇了摇头:“康芒斯教授,若按照目前的方案,我们的票房天花板也才堪堪接近9000磅,这样我没有能冲上去的空间...放弃了‘市场价值’这一大块指标的争夺,仅凭演出质量和音乐界反响,拿到排名评估第一的把握可就只有三成不到了...” 老指挥家瞪大眼睛:“你怎么还在想着和那三巨头比排名?还三成把握?” 范宁抱胸微笑:“是说放弃比拼票房的话,三成,按我的方案来,九成。” 他的自信可不是自己给的,短短不到两个月时间,自己就算能把乐团的水平往上硬生生拔高一截,也不敢保证能胜过皇家音乐学院和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学院。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这在他看来令人堪忧的演奏水平,那可有相当长时间的“积淀”了。 范宁的自信来自于门德尔松大师。 把这位浪漫主义大师最负盛名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丢到学生乐团商演中去比火热程度,这比当时自己演奏《幻想即兴曲》更“降维打击”——门德尔松和肖邦本身没有高下之分,但一首精心谱写的大型管弦乐作品,比一首才思涌现的钢琴小品更具有冲击力。 他几乎都能想象出,到时候希兰琴弓下那条旋律一出,听众席全体头皮发麻的感觉了。 当然这里有个问题:在夏季艺术节上,是首演。 首演意味着此前乐迷未能得见,如何提前释放出一些它的魅力,让大家意犹未尽,疯狂抢票,渴望听到全曲,这或许还需要想一点手段。 康芒斯教授此刻坐在办公桌前,双手紧紧地攥住桌沿,眼睛里满是阴晴不定。 范宁见到老指挥家这副模样,不禁暗自有些好笑,他趁热打铁道:“您看,反正曲目都已经确定改变了,定价什么的真的不再尝试一下吗?放心,就算运气最差的情况,我也保证比起现在的排名会有所改善。” “咚咚”,有工作人员敲门,并报上来一大堆厚厚的签呈——这是康芒斯教授今天一上班就要审阅的工作量。 老教授突然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坐直了身子:“范宁教授,既然你传达出了和乐团利益一致的目标与自信,我就暂时先采纳你的意见,并向校长汇报,但是你必须清楚...” 说到这他神情变得十分严肃,“过几天我会看看你的排练成效,以及写的那首小提琴协奏曲是否真的可以够及我的预期,若你只是在盲目逞能的追求高目标,哪怕你是学校高层集体任命下来的,我也会去他们那里投诉并要求撤回你的变动...我决不允许学生们在演出时遭受严重的挫败感。” “跟着我演出过的同学们,只体验过‘严重’的畅快感。” 范宁微笑回应,低头看怀表,然后“啪”地一声合上:“时间快到了,我先去和团员们见个面,这几天是半年度的乐手考核时期对吧。” 提着公文包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又回头:“对了教授,既然如此,涉及乐队排练风格、考核机制、位置调整等问题,也请您赋予我充足的权限...” “行行行你去吧。”康芒斯教授苦着脸挥舞着钢笔,脸早已经埋在了那堆厚厚的签呈里,可脑子却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走神。 等等,发生了什么? 自己先是答应了下半场更换吉尔列斯《第三交响曲》,然后答应了上半场换成他自己写的小提琴协奏曲首演?再答应了三倍于原价的划票方案??最后现在还默认了让他安排乐手的考核与调整??? …见鬼。康芒斯越想越不对劲,低声嘟囔了这么一句后,提起嗓子喊道:“…范宁,涉及人员退出和首席任免的重大人事问题你可别乱来!” “我的调整仅限于此场音乐会。”这位年轻副教授的声音从走廊远远传来。 老指挥家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低头一看,落到纸面的笔尖已带出了一大摊墨水。 “…疯了,疯了…这些变动太疯狂了…” …… 半圆形的排练室煤气灯亮堂一片,凹凸不平的木制墙壁,光滑的木地板,皆散射着柔和的橘黄光芒。 今天是与正式团员的见面及半年度考核时间,学生们提着乐器,三三两两进场,其中有少部分范宁熟悉的面孔,这是在《第一交响曲》广场首演时,参与其中的十多位正式团员。 后面补演毕业音乐会时,虽然范宁可以调动全体正式团员,但他除了个别调整外,依然还是选择了广场首演的原班人马,所以此时这里的同学们大部分他并不熟悉。 可基本所有人都认识他了。 路过他身边打招呼的人,时不时出现脱口而出姓名后,又迅速更改称呼的情况。 “早安,范宁先生。”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裙的罗伊早已落座,此刻看到范宁进来,上前到他身边问好,然后低声道:“你昨晚要的东西我已经带来啦。” “早安,我散场后找你。”范宁眼神流露出谢意。 “范宁教授,我是新入职的指挥助理卡普仑,请多指教。” 范宁循声转头,看到了一位穿黑色正装,打蓝色领结,带黑框眼镜的男子。 他全身衣着及手表、眼镜等物件皆透露着昂贵高档的质感,胸前口袋上伸出的钢笔帽金光闪闪,但整个人略有虚胖,面容憔悴,发际线过于靠后。 …这,应该不像是刚毕业几年的样子,估摸大了自己快十岁吧? 范宁想归想,还是微笑回应:“你好卡普仑,希望今后合作愉快…请问你以前是指挥系的吗?还是作曲系或者什么?” “我是学金融学的。”卡普仑礼貌答道。 “……”范宁的微笑僵住了,在此期间卡普仑的自我介绍还在继续,“我之前在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的金融中心工作,您或许听过我创办的杂志《机构投资者》,它在圣塔兰堡证券交易所尚算受欢迎的读物…” 范宁目瞪口呆地听完,然后轻咳了一声:“那个,你学音乐学了多久了?” “我学了两年多钢琴,然后学了半年的指挥法…嗯,都是请较为知名的职业音乐家或音乐教育家来为自己授课的,但是音乐理论方面我还懂得不够系统,而且缺乏实践经验,这几点还希望今后能跟着您学习…” “那你之前的那边怎么办…” 范宁忍不住提问,因为他意识到卡普仑不仅仅只是和自己合作排练一场音乐会,他这是正规的入职。 “全部辞了或卖了。”卡普仑说道。 “在入职前,我已经把圣塔兰堡的工作彻底完结,包括主要负责的那几家公司,也已陆续转让,目前仅仅靠曾经的长线投资获利,就连老雇主的咨询订单我基本都婉拒了…” “那学校给你开出了多少的周薪呢?”在这种语境下,范宁觉得这个问题应该不算失礼。 “12.5磅。”卡普仑回答得很干脆。 …票友你这是在用生命玩票啊。范宁保持住了不失礼貌的微笑,但内心却感觉十分古怪。 “作曲会吗?” “只会一些简单的曲式分析。” “视唱练耳练过吗?” “在练了。” “…半年指挥学了些什么?” “打拍子。” 范宁感到头正在逐渐变大。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这个卡普仑和另外一位负责替补团员排练的助理指挥换个位置。 学校这是怎么把这个家伙招进来的?关系户? “范宁教授…”卡普仑又殷勤一笑,“您愿意让我收藏您的《第一交响曲》手稿吗?我出六千磅,您可以再加加价。” “……我大概知道学校是怎么把你招进来的了。”范宁心中忍不住腹诽。 乐手们越进越多,他暂时也没时间和这个家伙闲聊了。 算了,把他当苦力用吧。 墙壁上的挂钟显示已是八点过三分,范宁登上指挥台,扫视着扇形排列的谱架后坐着的乐手们。 右手下方罗伊的大提琴靠在一边,双手放在膝盖上,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坐在偏后中间位置的琼,面色似乎有点苍白,这让范宁心中泛起了短暂的疑惑,但此时也不便询问。 当范宁扫视到小提琴首席位置的空缺时,眉头皱了一下,然后他发现空缺还不少,眉头皱得更紧了。 “卡普仑,从现在开始,迟到入场的人你全部记着,精确到秒。”他朝旁边吩咐道。 范宁说这句话时根本没压低嗓子,他的声音在回声效果特别好的排练厅十分明显,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突然全部消失了。 卡普仑连连点头,掏出本子,拧开钢笔,眼神十分认真地在挂钟和大门之间来回“巡逻”。 过了一分钟,尤莉乌丝提着琴盒,带着优雅笑容,信步走进排练厅。 “嗒,嗒,嗒…”高跟鞋声中,她忽然觉得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太对,好像过于安静,然后她向指挥台转头。 “又是这位,我都忘了今天会见到她了…”范宁此时正眯着双眼和她四目相对。 早在调查工厂那天,自己就已经对她起过杀心,没想到现在塞西尔死了她都没死… 尤莉乌丝虽有点不自在,但不以为意,仍保持了较慢的步速,直到在自己的小提琴首席位置处坐下。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又有接二连三的乐手以类似的剧情过程落座。 等所有人到齐后,范宁终于开口: “从今天开始的团员考核中,会有20分的出勤分,迟到一分钟扣一分,不满一分钟按一分钟计,每次每分叠加。” 他的目光落到了尤莉乌丝身上,又在十几个特定的座位间跳跃,然后再次说道: “声部首席迟到的,无论迟到长短,只要累计三次,取消首席资格。” ------题外话------ 感谢Takashiiiii的3月票打赏~~感谢詹姆斯憨、尼奥尔德、晴洛是情弱、呜呜作响的月票~ 第十六章 新的制度(4K二合一) “…迟到三次,就取消首席资格?” 范宁此言一出,全场虽仍然安静,但那十几位首席突然彷佛感觉到了自己背后或侧面的重重目光,倒不是觊觎之类的,大部分主要是看戏或同情的心态。 尤其是今天已经迟到的几位首席,此时脖子和视线都僵在了原位挪不动了。 “范宁教授,我有疑问。” “我也有疑问。” 乐团中七八个人举起了手,其中带头的正是尤莉乌丝,还有长笛和长号的首席。 这里可不是职场,师生关系本就相对扁平化,公学的学生们在被教导重视礼节的同时,也注重培养表达疑问和见解的能力。 于是范宁挑了最先带头的人:“尤莉乌丝,什么疑问,你来说。” 相比于范宁去年调查工厂时,这位小提琴首席一副无辜又拘束的模样,今天在乐团中她的表现倒是礼貌又自信,站起来柔声开口:“范宁教授,我记得乐团的半年考核内容,只有「演奏考试」和「日常排练」两大板块。” 她说的没错,圣莱尼亚交响乐团考核机制往年一向如此。 「演奏考试」占比80分,分为「自选独奏」和「乐队片段」。另外的20分「日常排练」,则是指挥老师在每学期结束后,参考成员们意见后主观评的,一般都是给的满分,主要其一个约束作用,防止有人在排练时态度过差。 “今年改了。”范宁轻轻一笑,“这正是今天见面会上,我要同大家分享的第一件事。” “…半年考核有改动?…” “意思是这几天演奏考试形式会有变化?”乐手们纷纷进行着目光交流。 “等等我找找笔记本放哪了。”还有很多同学浑身摸索,准备拿笔记录下来。 他们反应如此实属正常。 半年考核几乎在各项人事安排中起到了主导性作用,不仅包括首席任免,还包括正式团员和替补团员的流动——成绩在前40%的乐手进入正式团员行列,以此维持正式和替补1比1.5的比例。 正式团员负责重要的演出任务,而替补团员则相对“工具人”一点,除了替补外,主要负责平时繁多的小型任务,如学生新作、院系活动、公益普及演出、配套教学演示等等… 等到乐手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后,范宁开始做简明扼要的说明: “新版考核机制有四个板块——” “「演奏考试」占比40分,除「自选独奏」和「乐队片段」外,新增「指定独奏」和「视奏」,皆为字面意思。” “「视唱练耳」占比20分,大家都是音乐专业,我也不过多解释了。” “「考勤管理」占比20分,比如刚刚说的迟到问题,还有请假的问题,都在这个板块。” “「日常排练」占比20分,不默认满分,态度端正一律给予10分,这样排名同以前一样不受影响。另外10分进行不定期的鼓励性奖励。” 台下开始有微弱的窃窃私语声。 指挥台上范宁的目光扫视各位乐手:“大家有疑问的,今天全部提出,我会逐一解答。给你们15分钟时间自由讨论,问题交给小提琴首席汇总。” 第一小提琴首席是交响乐团中地位和作用仅次于指挥的存在,虽然范宁对这个尤莉乌丝有诸多不满,但她现在还在这个位置上,不如索性让所有问题都在她那里汇总,自己好全部一次性解决。 范宁说完后,学生们的目光有些愣神,大概是没想到这位新的常任指挥,会采用这种民主的方式让大家先自由讨论,他们怀疑自己理解错了意思。 直到看到范宁真的走下了指挥台,他们才开始起身离席,然后逐渐地围到了尤莉乌丝旁边。 排练厅开始变得吵闹,期间范宁将两张纸递给了指挥助理卡普仑:“此次的视唱练耳试题,帮我去楼下复印,稍微多印点,一类卷印30份,二类卷印80份。” 卡普仑领命出门后,罗伊走上前,将一个黑色小木盒递给了范宁,待其道谢装入公文包后,她压低声音问道:“范宁先生,难道说,康芒斯教授放心让您来修订考核机制?” “我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来说服他。”范宁笑道。 “罗伊特别好奇您是怎么做到的。”少女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要知道在以往,康芒斯教授做一个改变的决定通常需要几年的时间…不过,真的有必要这样去收集大家的疑惑吗?按照惯例,类似的制度都是单方面出台的,学生们只需执行就好了…” “所以你看以往他们执行得如何呢?”范宁说道,“不遵守的制度是没有意义的,今天我会趁着大家都在,让他们把所有疑惑或建议都提出来,目的是让大家形成共识,方便我严格按照制度来操作,以后有人因为什么原因扣分,就不要来找我求情。” 罗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起来,范宁先生最近是对灵剂研究感兴趣了吗?” 范宁却是问道:“你们觉得格拉海姆院长这个人平日如何?…” 罗伊作思考状:“…性格随和,早年沉迷科研,现今乐于赚钱,总体来说他在驻校会员里面既不属于信任核心,也没受过太多怀疑…”说着说着她察觉到了范宁问题中的言外之意,“您是怀疑他的灵剂有问题?” “我偶然间的确动了这个念头,但我清楚,既然没收到关于两位校长任何的近况消息,就说明他们在正常地恢复着,而且他们自己服食的东西,不可能不经审视…所以我只是想在有空时随意尝试一下。” “的确是这样…不过您的想法我会委婉向他们提一下。”罗伊认真表示道。 她又看了看后排区域位置坐着的少女:“范宁先生,您有没有发现今天尼西米小姐的情绪好像不太对劲?是不是刚进乐团不适应,或是曾经是您的首席而现在只是第三长笛,等等之类的缘由?…您要不要去关心一下她?或者忙不过来的话我去看看?” 琼在大一时并未加入圣莱尼亚交响乐团,最近才在范宁建议下提交申请,绝大多数声部首席都是三四年级,尽管范宁清楚她作为有知者,音乐水平远远高过这些人,但她也不可能第一天就坐上去…至于希兰,她至少要到九月份才能是圣莱尼亚大学的大学生,所以范宁这次写了首协奏曲,让她能以独奏家身份参与进来,也算是取了个巧。 “她应该不是这种性格…”范宁也是皱着眉头远远地看了琼一眼,“算了吧,马上讨论就要结束了,来不及问,散场再说。” 待得各乐手回到自己座位上后,尤莉乌丝站了起来:“范宁教授,大家都很感谢您愿意和团员交流考核机制的问题,我们的疑问点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你说。”范宁盯着尤莉乌丝。 这位小提琴首席斟酌着开口:“第一个首先是「演奏考试」方面,我们认为「乐队片段」和「自选独奏」已经涵盖了合奏和独奏两个领域,您添加的「指定独奏」和「视奏」会不会有些交叉重复?” “不会。”范宁简洁明了地答疑道,“「乐队片段」出于排练实际,「自选独奏」出于自身喜好,后者虽利于乐手展现个人风格,但容易带有偏向性。而「指定独奏」,是我根据近期排练曲目的技术性难点,针对性挑选的独奏作品。再者一个成熟的乐团,要积累出足够深的备用曲目池,现在各团员的视奏能力良莠不齐,严重拉低了新作排练效率,因此「视奏」必须考试,督促你们注重提升。” “新增加的两种形式,一个为了深度,一个为了广度。下一个问题。” 众人均觉得范宁言之有理,无法反驳,于是齐齐看着尤莉乌丝。 这位小提琴首席继续道:“第二个问题是…我们都认为,乐团的任务就是为了演出,我们关心的是演奏质量,因此「演奏考试」和「日常排练」都是直接且必要的,而「考勤管理」相对来说就很间接了…” “乐团的任务就是为了演出?错。”范宁说道。 …不然呢?众人这次觉得不可理解,纷纷愣住。 “职业乐团的任务就是为了演出,这点正确,但这里是学生乐团,学生乐团属于学校,它还承担着艺术教育和品行培养的职能,各位都是在公学就读的绅士淑女,这一点我想不必展开了…你们申请加入乐团已暗含了服从演出安排的承诺,而排练出勤率将直接影响到演出成效,事先请假我只会扣一小点分,必须体现出负面影响。” “…可是每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地遇到忙的时间段。”先前说有疑惑的那位长号首席忍不住说道。 “那不是正好去做替补团员吗?”范宁瞥了他一眼。 “……”这位男生神色一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守时是最基本的契约要求,你们若要忠于艺术,首先要严于律己,我要求你们准点入场,同时也会承诺绝不拖延时间。” …范宁先生说得太好了。罗伊差点忍不住鼓起掌来。 “下一个问题。” 尤莉乌丝此刻语气已经有些不自信了:“最后,最后是我们有些疑惑,「视唱练耳」不是我们大一的专业课程吗,为什么还要重新去考核…” 在这个“重灵感,轻理论”的世界,学校对于综合音乐素质的培养的确不够系统化,偏实践的演奏专业还好,偏理论的作曲等专业,学生能学得怎么样,完全看所谓“天赋”。 “你们知道在演奏技巧接近的情况下,职业交响乐团最青睐什么样的乐手吗?” “习惯听别人的,习惯看总谱的。” 范宁徐徐说道:“音乐最核心的事情就是‘听’,你们听自己都听得很到位,但很多时候不去听别人的…我不会要求你们把交响乐拆解到和指挥一样细致,但至少要理解自己的声部在整体中处于一个怎样的功能…视唱练耳仅仅只是一个手段,相关训练我还会有很多,目的是逐渐把你们看总谱的习惯给培养出来。” 众人觉得范宁的理由无可辩驳,但心里暗自叫苦,这一下考试压力大多了。 “这是你们自己提出的疑问,我已解释完了…现在默认你们已经达成了共识,以后就严格按照新机制执行,实施细则我会尽快以书面形式公布,你们自己也可做好监督。” “考核的事情说完了,下面我分享见面会第二件事情,有两位新成员要介绍给大家。” “第一位是我们的新定音鼓手诺埃尔,他来自优秀毕业生亚岱尔组长的引荐,是一位优秀的打击乐小伙子。” 正后方的男生在掌声中站起,简单地向大家作了自我介绍。 “第二位是我们的新长笛手琼,大家应该都很熟悉了,她在补演毕业音乐会上是我的长笛首席,这一次她是因为支持我出任此指挥职务,并即将带队夏季艺术节,才申请加入了交响乐团。” 范宁此番引言可以说暗含了非常高的评价,大家纷纷对琼投过去十分友善且佩服的目光,只是已在首席位置的那名女长笛手,此刻眼神就有一点心虚了。 琼在掌声中站了起来,用软糯的嗓音说了句“请多关照”后就坐了回去,范宁能看出她的笑容有点勉强,心中不由得更纳闷了。 “下面是第三件事情。” 范宁带上一丝神秘的笑容:“这是一条好消息。” 众人本来被新的考核机制搞得有些紧张,也觉得新上任的这位范宁教授有些严厉,此时终于露出了期待的神色,纷纷竖起耳朵准备仔细听听。 “事情我已于多日前和施特尼凯校长敲定:夏季艺术节的商演票房,在扣除差旅成本和独奏家合同费用后,净收益全部分到诸位乐手手中,作为你们的演出报酬。” 此言一出,全排练厅直接沸腾了! “什么情况!?” “我没听错吧?票房收益直接分给我们?那得有多少?一人20磅?或者是30磅?” “不,不止!要是按往年票房算的话,我怀疑有大几十磅,首席万一能拿更多,可能接近100磅了!” “天啊,我竟然马上就能得到艺术生涯中第一笔演出报酬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而且还有免费的帝都旅行啊!” 学生们加入交响乐团本就没有收入,往年商演收入是补充到乐团经费中的。 而现在… 100磅是圣莱尼亚大学助教三个月的薪水,是熟练工一年的工资,是普通劳工近两年的工资,除去那种大贵族出身的,这对于绝大部分学生,尤其出身于中产阶级的人来说,是一大笔钱,足以支撑起一段长时间的体面社交了。 之前虽然范宁的答疑让他们感到无可辩驳,但对于考核压力的增加,大家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叫苦或怨言。 而现在,他们突然觉得,这位刚上任就如此严格的范宁教授,是如此和蔼可亲… 范宁看到台下乐手们欢呼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不过…” “我最终只会挑六十多名同学去帝都商演。” ------题外话------ 感谢gggrz7、闲咸咸咸鱼、雪溪、jhejoy、Magiight、书友尾号6152的月票~ 第十七章 视唱练耳考试(4K二合一) “只有六十几人能去圣塔兰堡?” “呃…” 还在欢呼中的大部分人,嗓声顿时高开低走,一种很微妙的心理反应涌现了起来。 起初是对范宁教授争取利益的感激,以及八月份帝都商演之旅的期待,如此话锋一转,期待感中间又夹杂上了焦虑感…而在估算比例之后,又觉得应该轮不到自己倒霉… 总之特别特别复杂。 范宁的声音继续响起:“大家学业繁忙中仍然申请加入交响乐团,并争取到了正式团员的身份,我相信基本上都是怀着对音乐的热爱,对提升演奏技艺的渴望,当然,很多人还可能抱有获取考核加分、争取机会留校、更好表现自己或是满足社交需求一类的动机…” “这都挺好,不过大家要明白,商演,意味着你们的演奏是一件商品,一旦乐迷们愿意为之付费聆听,它的性质就不仅仅是热爱和兴趣那么简单。你们需要对得起每一张票价和每位听众花掉的时间,你们需要为舞台上演绎出来的音符,担负起更厚重的艺术责任和历史责任。” 他的目光虽然朝向的是整个扇形区域,但那些三分钟热度的、怀着过多表现心态或社交需求的、排练混日子的乐手,总觉得范宁重点看的是自己。 “这次音乐会除分享票房收益外,我还会请唱片公司进行现场实况录音,并在全帝国发行…所以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体验一场帝都之旅,拿到一笔丰厚报酬,让唱片封面上镌刻着自己的名字,让提欧莱恩千万民众的留声机和转播电台中日夜响起自己演奏的音乐…或者,出勤随意对待,排练得过且过,然后宝贵的暑假一无所获。” “你们自己选吧。” 这几番话说完后,范宁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每一位乐手的细微表情,要么是激动坦然,要么是羞愧难当,要么是跃跃欲试,要么是惴惴不安,于是他清楚,这一套操作下来的确起到了效果。 “新的制度已达成共识,利害关系也向各位告知,那现在进入正题吧,最近几天每天都是考核和排练先后并行,今天排练开场曲,浪漫主义大师斯韦林克的交响诗《莱毕奇的夏夜》。” 范宁说到这微微一笑,“在此之前我们先来考核热热身:占比20分的视唱练耳。” 说着,他接过卡普仑双手捧来的厚厚一叠,简单检查后还了回去。 上面内容很简单:仅仅一页,十多行空的五线谱,只不过标了题号和分值,有的是一截,有的是单行,还有的是一组两行。 仅仅相当于一张“答题卡”。 “两套试题,声部首席适用于一类卷,其余人适用于二类卷,前者难度大于后者,这次题型都是听音练习,为你们大一遇到过的常见形式,现在找人先上来测试,你们观摩完就能回忆起来。” “有谁想先上来试试?”范宁双目扫过,只见全场寂静,被扫过的人全部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谁敢被这位让人又爱又恨的范宁教授拉上去“公开处刑”啊。 彷佛是察觉到了乐手们的胆怯,卡普仑此时在旁边尝试鼓励道:“同学们别害怕,别担心,现在不上来,等下试题也要发下去,反正没时间准备,不会的还是不会,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他边说边观察着乐手们表情,只觉得原先寂静的全场,现在连呼吸声和衣物摩擦声都消失了。 就连指挥台上的范宁教授都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这位助理指挥噎了口口水,整理了一下已不多的发量,斟酌补充道:“…主要是现在上来测试,流程不熟练的话,听音机会没准还能多几次,对吧,这么多人看着,总要顺利完成演示…” …你下次会说话就多说点。范宁无奈重新看向乐团:“愿意先上来测试的,「日常排练」鼓励性部分加3分,若其他乐手待会选择首席难度的一类卷,加2分。” 尤莉乌丝眼神闪烁,数次犹豫后刚准备站起—— “我来试试吧。”罗伊的声音从大提琴首席位置上传来。 卡普仑闻言赶紧摆正了钢琴旁边的一套桌椅,抽出一张一类卷放在上面。 在男生女生一众混合着敬佩和倾慕的眼光中,少女款款几步走到指挥台旁,仰头问道:“范宁教授,我需要怎么做呢?” 此时她面朝范宁,背朝乐手,蓝色眼眸里俏皮的笑意,还有隐隐约约想被表扬的期待感。 “请坐,罗伊同学。”范宁摊开手掌指向了钢琴旁的座椅。 “试题上面有题号,我也会读一遍提醒,所有音符演奏两遍,你写上你听到的音即可…出于演示目的,前面的题目你可念出来答案,告诉大家你听到的音,不过最后两道题稍微复杂,为防止分散精力,不建议你这么做。” “好的。”罗伊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了上面的笔,这个位置直接抬头,看不到钢琴的键盘。 范宁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后,自己走到钢琴前坐下。 “第一大题,音程听写,我会弹出标准音和随机的双音,共6组,每组0.5分。” 范宁说完,敲下标准音A后,右手弹出一个双音,保持超过三秒后放开。 没等他重复第二遍,罗伊就脱口而出:“大六度,D和B。”随后在五线谱上写下音符。 范宁继续弹奏,罗伊继续作答,前三组是在一个八度内的单音程,后三组是超过一个八度的复音程。 “小三度,升C和E…小七度,F和降E…增十一度,升C和G…” 在少女甜美的作答声中,台下众人松了口气,他们找回了大一时熟悉的感觉。 …好像也不难,为什么自己不上呢? “第二大题,和弦听写,共10组,每组0.5分。” 范宁继续敲下标准音,弹出一个三和弦,其包括三个同时发声的音符。 “D大三和弦,第一转位,升F,A和D。” “B小三和弦,原位,B,D,升F。” 罗伊仍旧是脱口而出,边说边写,然后范宁开始弹七和弦,包括四个音符同时发声。 “……G小七和弦,原位,G,降B,D和F。” “……降A属七和弦,第三转位,降G,降A,C,降E。” 少女顿了一顿后开口,手中未停,她仍旧没等范宁重复弹奏第二次。 大部分人的思路开始有些跟不上了。 “如果是我,至少需要认真分辨好几秒,写出根音,判断和弦种类,然后等第二次弹奏,去辨认转位情况,不过正确率应该超过90%。” 尤莉乌丝双手抱胸,没有看台上,双眼盯着空空的谱架,专心捕捉声音。 “罗伊小姐竟然三秒钟一组,她真的是学校的音乐天才!” “不愧是她,我的眼光太好了…” 还有些人虽然演奏颇有天赋,但综合基础薄弱,逐渐放弃了听题,开始专心欣赏罗伊的表现。 范宁眼神中露出赞许之色,手中的弹奏动作未停,和弦的音越来越多,构成越来越复杂,罗伊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第10组,范宁轻轻踩住踏板,弹下了一个音响效果紧张复杂的大和弦。 这一次少女持着笔,停留了很长时间,脸颊微微抬起,耳朵情不自禁往钢琴的方向靠了一靠。 她眼眸紧闭,正在努力分辨,而且仍旧没有要求范宁重复弹奏。 “我想多了,这么难的题目,刚刚差点决定选择一类卷…拿了那2分鼓励分,怕是要亏掉10分。”不少学生已经开始感到害怕了。 台下一片屏息,范宁看到她仍然试图一次通关,右脚停留在踏板上,静静地等待着。 “……F半减降九和弦,F,降A,B,降E和降G。”足足半分钟后,罗伊报出答案。 众人这下真的惊呆了,10组和弦,最后到了这种难度,罗伊竟然还是一遍听出! …这个答案对吗?很多人看了范宁几眼,但没看出他的表情。 范宁继续进行考试,后面三四题是四部和声进行听写,单声部旋律听写,罗伊全部在一次演奏后完成。 直到最后一个大题,二声部旋律听写,她需要听一段左右手同时进行的复调演奏,然后将两条旋律一并写出,这时她似乎有些不敢确认,于是请范宁弹奏了第二次。 不过,她没有动笔改动,这说明她确认了第一次的结果无疑。 “罗伊同学,你感觉如何?要不要给大家分享一下?”范宁接过她递来的试卷后,笑着问道。 少女转身面向乐手们,落落大方不急不绪地说道:“我认为和弦听写的最后几组较难,然后最后的二声部旋律听写有些难度,因为它的节奏有点复杂,存在一些变化音,不太熟练的同学可能很难顾及,但总体来说,八成以上的题目,是一位声部首席应该要做对的。” 范宁点了点头:“你的得分是19.5分。” 几位男生带头鼓起掌来,没过几秒,排练厅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才是一位首席应该有的样子。”范宁环视着各位乐手,如此说道。 看着少女面带疑惑,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又解释道:“第9组和弦是一个省略了五级音的A大调属九和弦,不过你答题时把那个B音写上了,这说明你自己把额外的音响效果想当然地‘脑补’了出来…” 说到这他眨了眨眼后笑道:“属九和弦省略五级音对听感的影响的确不大,但以你的水平,如果不炫技,老老实实听第二遍,应该是能听出来的。” “受教啦。”一身鹅黄长裙的少女作出微微俯身的动作,“范宁教授,我可以问问如果您做这类听写题,能驾驭什么样的难度吗?” 范宁从她背对乐手脸上读出了狡黠的笑意。 …我有理由怀疑你在故意“当托”。范宁笑着挥手,示意少女回到座位,然后说道: “不要试图挑战一位指挥的耳朵,尤其是在排练时。” 接下来卡普仑在考试前询问,有没有普通乐手愿意尝试一类卷,琼虽然之前脸色有点奇怪,但此刻她终于从后排举起了小手,引得一片同学侧目。 试卷发放后,首席和其他乐手依次进行了考试,随后新入职的专职谱务贝琳达进场,为各乐手摆好了斯韦林克交响诗《莱毕奇的夏夜》的分谱。 “这首篇幅不长的交响诗,应该是大家练习很久了的保留曲库了,我连续好几年听到过大家的演奏,不过今天在排练前,我还是先做一个大致的讲解…提个问,有人知道曲名中的‘莱毕奇’是何意吗?” “小提琴首席小姐,你说说?”范宁先点了这位乐团的二号人物。 “是…神圣雅努斯王国的一个地名?”尤莉乌丝语气不是很确定。 “不对,这好像是一位诗人的名字。”那位新来的定音鼓手诺埃尔从后面举起了鼓槌。 “没错...那你知道这首交响诗,具体和诗人‘莱毕奇’有什么联系吗?” 定音鼓手茫然摇头。 于是范宁开始他的讲解:“浪漫主义时期的一大特征,就是作曲家们热衷于标题音乐创作,并深入探讨音乐与诗歌、文学、绘画、哲学等姊妹艺术的内在联系。大家在钻研交响诗这一类体裁时,要着重于去理解作品创作的人文背景…” “莱毕奇是神圣雅努斯王国的诗人,生于上世纪30年代,他的生命短暂,只活了三十多岁就去世了。斯韦林克的这首交响诗,创作灵感来源于莱毕奇的爱情诗《盛夏之夜》,这首诗用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感伤叙事手法写成,大致讲述了这样一段场景——” “主人公与他的恋人约会于夏夜的鲜花广场,他们此前有一些矛盾和不愉,双方在潜意识里都将此次约会当成了一个修复感情的契机...散步交谈时,气氛温馨甜蜜,这时突然来了一场暴风雨,于是他们在人群中走散了...雨停后他们再次看到对方,却仿佛记忆被冲洗掉了般,将对方视作陌生的路人,从此擦肩而过,消失在街景的尽头…” 众人在范宁的讲解之下听得入了神,都觉得这样的叙事带着奇异的想象色彩,又似乎有强烈的象征意义。 “所以这首交响诗的三段式结构,就是对应爱情诗中叙事的三段场景。在6/8拍的E大调主题段落,我们要把握住夏夜的静谧优美和恋人约会的甜蜜心情,中段的4/4拍e小调插部,要将暴风雨来临的景象淋漓精致地展现出来…” “而最微妙的是主题再现的第三段,这里的音乐和第一段大致相同,都是描绘夏夜的宁静风景,可情绪却截然不同,我们需做一些变化,体现出离别的怅惘,以及轻松感与失落感并存的复杂心境…” 单簧管首席吹出了持续的A音,乐队音准校对结束后,一支如歌的行板从范宁的指挥棒下徐徐奏出。 在范宁的讲解下,乐手们很好的把握住了主题的气氛,在类似三拍子的中速律动中,木管的柱式和弦保持了梦幻般浪漫的音色,弦乐奏出动人而气息悠长的旋律,似荡漾着丝丝甜意的夏夜街景。 在约4分钟的主题呈示段走完后,范宁示意乐队停止。 “从第76小节开始,再来一遍,弦乐组声音有点乱。” 音乐倒退后重新流动,过了八个小节后,再次被范宁挥停,他皱着眉头看向尤莉乌丝。 “这一段是怎么回事?小提琴首席,你没有为你的组员定制弓法?” ------题外话------ 感谢书友尾号5776的月票打赏~感谢天车御手、书友尾号6404、4367、6366的月票~感谢月亮不知所踪的打赏~ 第十八章 身为首席之责(4K二合一) “弓法?”尤莉乌丝诧异道。 “我有在关键地方标好上下弓。”她将分谱活页拆下来,移到了对着指挥台的位置。 距离较近之下,范宁看到了上面一些稀疏的“V”上弓记号和“∏”的下弓记号,还有一些上括弧的连音记号。 “就这?” 范宁摇摇头:“...而且我发现就连你标的东西,组员都没有彻底统一,刚刚你后面的第五、六、七排乐手在第79、80小节采用了同你这上面不一致的弓法,第七排同学发现不对,后来又索性改成了长弓,一次性拉出了二十多个音符...” 听到这话,其他声部有些刚刚也出现了小瑕疵的人,现在暗自心虚。 ...这位范宁教授不仅听觉敏锐,记忆力还特别好。 “这一段快速的经过音句,你们不仅自己是乱的,还带乱了第二小提琴声部,甚至半终止式中木管组的色彩三音都被你们弱化了...尤莉乌丝小姐,你不只是小提琴首席,还是整个乐团的首席,这是你的失职,你平时是怎么带你组员训练的?” “我要他们跟着我拉。”尤莉乌丝说道,“范宁教授,我的演奏没有问题吧?何为失职?” “有问题。”范宁毫不留情地否认了她的观点,“这不是你的独奏场合,你的失职在于你没有站在首席的位置上思考整个音乐结构。” 尤莉乌丝试图解释:“可是我研判了乐队片段,作出了所有的表情记号,也自认为音准无虞,在弓法上同样是按照正常的方式划分的...他们只需要跟上就行,我笔记也分享了,平时也交代了他们回去多练。” 众多乐手的目光集中在两人身上,范宁突然恍惚间觉得这种场景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应该就是学院的音乐厅,那时自己坐在台下旁听,指挥台上站的是安东老师。他性格上有些老好人,加之那几年的创作受挫,总认为乐手愿意演奏他的作品,就已经抱有感激之心,于是又导致了下一次演出的失利。 简直一模一样。 某些问题被指出后,交流进行到这里,提出的质疑被妥协后,只有一句“回去再好好练练”,排练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进行下去了。 范宁稍微克制了一下把这个小提琴首席骂得狗血淋头的想法。 安东老师都已经不在了,单纯的情绪宣泄没有意义,自己既不能按照职业交响乐团的做法作出处罚,也不合适把不满意的首席全部劝退了事... 况且他一直秉持一个观点,指挥的权威不是这个位置赋予的,而是来自于其展现出的对音乐的洞察力,以及日积月累的乐手信任感。 学生乐团本就承担了音乐教育职能,要把乐团的不正之风慢慢纠过来,最重要的是先要让各个声部首席明白他们的责任…好好教他们,也是为自己未来的职业交响乐团培养或物色人选。 不是每个人都像个别人一样无可救药。 他心平气和给同学们讲解道:“在本格主义及更早时期的乐团,弦乐组只要确定了上下弓和断连弓,基本就能演奏出整齐划一的效果。但随着后来弦乐演奏技巧的拓展、节奏型和配器织体愈加复杂,这种粗放的模式早已不能满足音乐的需要。弦乐不仅要考虑上下弓和断连弓,甚至在特定的段落还要统一乐手的呼吸律动,以及运弓的起止点,揉弦也不能过于自由散漫...” “类似76小节快速经过句的段落,同样是下弓,你们有人运了满弓,有人却只运一半,这听起来就会明明每个音都在拍上,但效果仍然是凌乱的...一样的道理,同是弦乐震音,试想有人在弓尖演奏,有人在弓根演奏,你们觉得音响效果会令人满意吗?” 不少弦乐乐手此时都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同样一首曲子,明明拉出的音都对,有时就是觉得和职业乐团的演奏效果有差距,或许有这一点原因。 范宁将目光投到了右手边:“罗伊同学,你来给大家分享一下,从76到102小节的这一段,你是怎么思考,怎么做的。” “好的。”少女马上点头。 “此处虽然小提琴已经出现了情绪较浓烈的经过句,但大提琴暂时仍是稳重的行板。这是一支下行的低音线条,为了表现幽怨含蓄的音色,我要求组员把弓毛接触琴弦的位置控制在纸板附近,用G弦四把位演奏…” “79小节有渐强记号,但我认为这里不可过度发力,原因有二,一是这里小提琴和中提琴的音符密度太高,而且是三度关系,若大提琴再过于激进,会让织体模糊,二是总谱上几处强拍和弦,旋律音同样在木管组,低音过重的话他们的音色难以融合进来,听众会觉得头重脚轻…” 范宁点了点头,认可她的分析:“有渐强,又不能过度发力,那么说出你的处理方法?” 少女答道:“这段的弓法,我设计为上半弓演奏,演奏从弓尖开始,在旋律的进行过程中,我让组员跟着我逐步将发力点移到弓根,如此,用弓段的分配变化来间接达成渐强的音乐感觉。” 范宁用鼓励的眼神看着罗伊:“继续。” 乐手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位大提琴天才少女的讲解,甚至很多弦乐组的同学,已经拿出了笔在乐谱上开始举一反三地做下记号。 很有可能是名额限制造就的危机感。 “接下来快速经过句换到了大提琴,类似‘暗流涌动’的情绪。最开始在练习时,我们也觉得难以整齐合一,我组织大家进行了讨论,在交流中发现,不是我们技术原因,而是我们陷入了一个独奏思维的误区…” …独奏思维的误区?很多人兴趣被提了上来,作为基本功非常扎实的演奏专业学生,他们平时的练琴,确实大部分都是独奏曲或协奏曲。 “这个误区就是:由于这些音符都可以在低把位演奏,因此大家全部默认选择了这个最直接的方式——从独奏思维的角度出发,低把位指间距大,音准容易把握,反之高把位指间距小,我们没有理由给自己增加音准的风险。可后来我们发现,这样虽然没错,但低把位演奏有个特点:频繁的换弦!” “这在独奏里面是无所谓的,但在合奏时,由于每个人琴弓在弦上切换有细微的时间差,所以成为了我们整齐划一的阻碍。后来我设计了新的指法,这一句全部在D弦上演奏,虽然把位更高,音准更难,但由于不涉及到换弦,我们的运弓就不用分散太多,在集中练习后,最终解决了这个不齐的问题。” 范宁点点头,朗声开口道:“音准和整齐是弦乐组最基本的要求,其余四个声部的首席,你们知道今后类似的问题该如何解决了吧?” “在今天的罗伊同学身上,我看到了对艺术严谨的态度,对音乐钻研的热忱,她懂得用分析总谱的方式来尊重每一位乐手,在遇到问题时,和自己的组员尝试和讨论,收集大家的意见,最后给出解决方法……这是尤其是每一位在座的声部首席应该做到的。” “你们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职,导致组员们跟着失去帝都演出的机会对吧?” 范宁此时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了尤莉乌丝不太好的脸色。 ……不便一上来就对你这个乐团首席直接发难,我先树立几个其他优秀的首席典型还不行么? 听到范宁的表扬,罗伊眼眸里再度浮现出笑意,脸颊上也出现了小小酒窝,不过她突然意识到乐手们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于是把头微微侧向了另一边。 “重新来一遍,过完呈示部继续往后走。”范宁执起指挥棒。 主题的行板结束后,乐曲来到了中段象征暴风雨的插部,在弦乐不安的震音中,定音鼓出现断断续续的滚奏,其中夹杂着铜管的短促和弦。 “定音鼓手,将你的渐强渐弱做得更有戏剧性一点。” 又听了一遍,范宁再次提示道:“回忆在暴风雨天气时,你听到的雷声是什么效果?远处的雷声和近处的雷声有什么区别?那种吓到你的炸雷又是什么感觉?” “你的渐强渐弱太平滑了,试试从缓到陡的处理方式。” 定音鼓手点点头,跟着乐队重新按范宁的要求处理了一次。 “还差一点点感觉,再来,144小节乐队冲上去时,大胆地砸下去,做出突强的效果后再滚奏,看我的提示。” “很好。继续别停往下走。”范宁在乐队齐奏中扯着嗓子大声表扬道。 在中段即将结束的位置有一段以木管组为主的过渡段落,主要旋律是长笛和双簧管的回忆式二重奏,同时大管间断性吹出令人不安的,带有预示性的低音。 “长笛的音偏高,双簧管的音偏低,大管的低音没合上,重新从第220小节开始。”范宁再度叫停。 在反复几次尝试,甚至单独拎出木管组演奏都无改善后,范宁点出了这三个声部首席的名字:“这一段落,音准和整齐性都成问题,你们谁来发一下言吧,谈谈个人想法。” 又是突然袭击?这位范宁学长...不对,范宁教授的爱好,好独特啊...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因为此前罗伊的发言水平过高,还是他们觉得自己讲不出所以然。 “琼,你来说两句。”范宁故意点了她的名字。 她虽然脸色刚开始有点不好,但表现一直没有问题,之前视唱练耳考试时还主动选择了一类卷。 后来随着演奏进行,状态逐渐回来了,甚至隐隐约约有带队的趋势,木管组的人越来越觉得,跟着她的声音心里好像比跟着首席还安定。 于是琼将举着的长笛收下,小个子站了起来,软软的声音在排练厅飘荡,吸引了很多人回头。 “那个…这段二重奏旋律音区跨度很大,双簧管有极限的低音,而长笛又有偏高的音域,很有必要在吹奏时牢牢听着对方的声音。音准方面,我只能谈谈长笛如何避免偏高啦…” “那个…我刚刚听了两位学姐的演奏,问题首先是力度用大了,且过多使用了气流,造成声音偏硬偏紧,然后叹气的有效度太低,气虚后声音向下掉的厉害,导致后期抬高时失去了平衡,我建议是多练习用叹气的方式支撑声音的产生,适当放大风口充分震动,产生稳定的音高。” “演奏大管的同学这一段的确挺难的,因为每次进入的节奏点都在次强拍,作为低声部乐器,本来口腔的内部控制点就靠后,振动频率较低,发音速度比我们要缓慢,这样更难以把握了…我建议是去着重去听低音提琴同学们前一拍的拨弦声,想象自己的声音是被他们‘带出来’的,就不容易错位啦…我一般也会在吹奏时看好范宁教授的手势,做一个类似预备拍的摇肩动作,给队友一点提示…” “那个…纯属个人建议,学长学姐们自行参考。”她朝周围笑了一下,坐回座位。 …不愧是范宁教授曾经手下的长笛首席,竟然还是其他院系的学妹,不是音乐专业还这么强,太可怕了。众人再度感觉到了差距。 “琼说的你们都记住了吗?”范宁问道。 三位原本的木管声部首席点头如捣蒜。 “我补充两点,木管组按键的灵活度差距是较大的,中低音乐器按键和底座的间距较大,而高音乐器间距小,建议你们排练课后,想想让按键动作更整齐划一的训练办法。” “再者,由于你们的管体大小和吹奏口型都不一样,振动频率相差较大,口型及力度会因为气流的不同而产生偏差,所有人必须需要做到精神及听觉的高度集中,首席必须先保持你们的稳定性,让他人有听的标准。” “理解了的话,继续吧。” “长号组,有没有发现235小节那两个A音,你们每次前后音色都不统一?再试一遍。” 过了一会范宁再度指出问题,没想到此前质疑他考核规则的长号首席站了起来。 这位男生主动发言道:“这里前面是中高音区,突然从八度跳跃而下,而后又六度跳跃向上。演奏这个音的时候,你们要注意口腔的变化,低音a口腔先打开,同时在后面加气,不然气压气速衰减,音色就会不统一了。” 虽然他不如罗伊和琼的分享那般细致,又谈原理,又谈问题,具有启发性,但也算是展现了自己的思考,并简明扼要地指出了解决方法。 从声部首席这群关键少数抓起,逐渐带动大家,扭转排练风气,正是范宁的思路。 于是他笑着鼓励道:“很好。后面的大跳音同理。” …看到你们卷了起来,我就放心了。 ------题外话------ 感谢书友尾号5776的月票打赏,梅花1、有七有我的打赏~感谢继续升华、九山玄清相繇厥泽道人、Takashiiiii、书友尾号7516、书友尾号7871的月票~ 第十九章 不存在的地点(4K二合一) 随着排练继续,之前未追随范宁首演的乐手,也逐渐感受到了他独特的风格。 他和之前那些指挥不一样,不是把有问题的段落归因于“感觉不对”,提出一些过于玄乎的要求。 什么“这里再伤感一点”,“这里需要来点热烈地呼吸”,“这个和弦再干净一点”...然后一遍又一遍的尝试。 “灵感不是万能的,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理性的分析。”范宁如是说道。 他指出的问题永远附带具体的解决方法,或者能引导乐手自己分享出思路,只要克服了对应的问题,出来的声音就会变得符合预期。 前所未有的高效体验。 在所有问题点被初步理顺后,乐团进行了一次完整的演奏,大家身心说不出的舒畅,只觉得这种置身于可控音响效果中的感觉太棒了。 “什么情况?尤莉乌丝的灵感?…”可这次完整的演奏让范宁感知到了不同寻常的信息。 在指挥下他能清晰感知到每位乐手的灵体共鸣,而此刻他发现,灵感强度最高的人,除了琼,是这个小提琴首席。 罗伊应该即将达到十倍的界限,可她的强度范宁却感觉弱于尤莉乌丝,仅仅排到第三位。 尤莉乌丝什么时候成了有知者!? “快下午一点了,就不耽误大家用餐了。” 范宁心中带着疑惑,若无其事地在总谱上做着记号,并交代着后续任务: “下次上课检查《莱毕奇的夏夜》演奏效果,并排练吉尔列斯《第三交响曲》,也是你们曾经演奏过的作品...希望各位声部首席回去后能结合总谱,好好思考该如何演绎,我会继续根据遇到的问题,随时让你们起来发言。” 然后他宣布了今天排练课下课。 大部分首席都叫住了起身欲走的组员,围成一圈又一圈,开始商量之后的训练计划。 学生们的管理有时很简单,范宁诚心给他们争取了福利,也严肃认真地约定了考核机制,再加上他在排练中展现出的水平,在第一次见面后,这支交响乐团就有了走上正轨的趋势。 人群之中,罗伊特意走到他的跟前道别,眼眸里洋溢着笑意,就差把“我棒吗”写在脸蛋上了。 “明天见。”范宁朝她比了个夸赞的手势。 少女笑得更甜了,朝自己用力挥了挥手,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卡普仑,我现在把几套题目的答案写给你,今天结束前,你把视唱练耳试卷的成绩批改出来。”他随后对指挥助理交代道。 “范宁教授,您能不能先改一下我做的?” 这位金融从业者兼发烧票友,此时继续殷勤而笑,额头上还带着大片大片的汗珠。 “哦?给我看看吧。” 范宁早就注意到,在几个小时的排练时间里,他笔记记得十分勤快,而且这个家伙自己还带了根指挥棒,在乐团演奏时,一有空就默默躲在钢琴后面比划。 “怎么有三张?”范宁接过后疑惑问道。 卡普仑解释道:“您给罗伊小姐测试时,我也在旁边试着答题,再后来您演奏声部首席和普通乐手的另外两套题时,我也在答题。” “行,我看看。” 卡普仑带着期待的目光站在旁边等待。 “...你竟然真还听出来了不少?”范宁边看边核对,只觉得这正确率逐渐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就拿罗伊的那套题来说,卡普仑音程听写6组对了5组,和弦听写10组对了5组,计5分,单旋律听写主要是节奏有点问题,计3分。 四部和声听写,虽然中音声部和次中音声部一塌糊涂,但低音和旋律音他找得挺对,计1.5分。 ...最难的二声部听写,这个家伙明显水平够不上,但他强拍上的音写得有模有样,完全把这道题当做音程题做了,计0.5分。 “罗伊小姐这套临时出的较难的题,你的得分是10分。”范宁抬头说道。 是个应试人才啊,还懂得按步骤抢分。 接下来提前出好的,同样难度的首席题目,他的得分是10.5分,而那套简单的普通乐手题...他的得分是16分。 “想不到你音乐基础这几年打得还可以。”范宁的夸赞带着讶异。 “学完基础乐理及和声知识后,我这几个月每天晚上练视唱练耳练到凌晨2点。”卡普仑发际线过高的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请了几位帝都口碑较好的老师,先练到10点,然后我再自己反复弹各种和弦,反复去感受其中的音程关系...” 听完这话,范宁又瞥了一眼被他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突然感觉此前的观感有所改变了。 他最开始心中腹诽这个家伙“人菜瘾大”,并不是因为他是业余人士。自己前世也是发烧友,对于音乐爱好者他一向抱着友善的交流态度。他心中不满的原因,在于这个家伙是入职了指挥助理! 指挥助理,助理指挥…这个岗位也是需要上去指挥的!其最核心工作职责,是熟悉并贯彻常任指挥的音乐理念,提前把大量的曲目排练到“半成品”的状态,便于常任指挥一上来就可以优化完善,从而保证乐团高效率完成大量的演出任务。 这个岗位非常重要,对专业要求也非常高!结果来了这么一个用生命玩票的“土豪关系户”,所以范宁刚开始连换人的念头都出来了。 而现在范宁觉得他对音乐的狂热和勤奋很可敬,很像前世的自己。 很多非专业爱好者,都是被特定的几首作品,或特定的乐器所吸引,然后沉浸在了其中,但像卡普仑这样扎扎实实开始系统钻研的人少之又少——倒不是说非得像这样放弃事业,而是不少人在稍稍了解这个领域后,就把多余的精力用在了输出观点或表达优越感上面。 “范宁教授,要是您觉得,我这分数还有救的话…您要不再传授一点视唱练耳练习经验给我?” 看见范宁仍在盯着自己几张作答的试卷,卡普仑斟酌着开口。 “听音乐,拿着谱子听音乐,拿着作了分析的谱子听音乐…每种音程或和弦的色彩,每种特定的节奏型,用你喜爱的作品片段去对应起来记忆,先是一对一,然后一对多,久而久之,那些听感就会在你的本能之中留下印象。” 范宁随意给出了一个角度的实用性建议。 卡普仑扶了扶黑框眼镜,又开始在笔记本上记起范宁的话来。 “你钢琴怎么样?弹一首我听听?”范宁冷不丁问道。 “我不敢,暂时还不太敢。” “那我弹一首管弦乐钢琴缩编谱,你指挥我看看?” “要不还是再让我研究研究吧…”卡普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这样你之前是怎么请老师上课的?”范宁不解地看着他。 “在他们面前展示自己,以便于授课,这花了我很大的勇气…” 卡普仑徐徐说道:“做金融的时候,我很羡慕那些具有无比数学天赋的人,或那些在社会学分析上极其敏锐的人,或那些与雇主之间交往情商特别高的人…我总是过度清醒地认识到自身能力所缺之处,然后在面对行家时,识时务地退缩到后面…好在书面咨询和精算领域我清楚自己有不错的天赋,我带着自信做出了一番事业,这让我挣到了一些钱…” “一种出于理性认知的…自卑或自信的矛盾体?”范宁试着概括道。 “您说的没错。”卡普仑点头,“投身音乐之初我学了几首钢琴小曲,然后迫不及待地给我的家人与朋友展示,他们给予了惊叹和赞扬,我收获了满足和喜悦…” “…可当我对这个领域的了解逐渐深入,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触键是那样可笑,节奏是那样松散,表情是那样匮乏,我对踏板的理解是那般肤浅,我出来的乐句是那般毫无生机活力…虽然这激起了我进一步钻研的欲望,但我逐渐丧失了在听众面前将手放在键盘上的勇气…” “…比起金融,我对艺术的自卑或许更甚,请您再给我一些学习的时间,我会尽快让自己敢于在非表演场合排练同学们,我清楚这是我的岗位职责。” …奇怪的家伙。范宁心中嘀咕,又想起了刚刚自己在排练时,他持着自带的指挥棒,躲在钢琴后面偷偷比划的一幕。 “范宁教授,那个…您指挥台上放着的总谱,我可以翻翻吗?”卡普仑又换成了殷勤的笑容。 “你去呗。” 于是这个家伙赶忙几步上前,把那厚厚一本抱回了书桌。 他一边翻着范宁在上面的涂涂写写,一边无比认真地往自己笔记本上写字。 看着他这副神态,范宁忍不住问道:“我其实挺好奇,你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位指挥助理抬起头:“一方面是…几年前在乌夫兰塞尔出差时,我听到了安东·科纳尔《c小调第八交响曲》…” “嗯,某场金融会议的晚上,心血来潮制定的行程…那天我被其中狂暴的力量给震撼了,它悲悯、深沉、温暖、开阔,难以在世上找到能与之对应的实体,我流了很多眼泪。” …另一方面呢?范宁等待他继续。 卡普仑却掏出手帕擦了擦满头的汗,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再次开口时,他的言语直接跃到了结果:“…我身边的那些人,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我能赚多少?而晚上入睡之前,则是今天我赚了多少?那是他们唯一的动力…我曾经也如此,不过从某些事情之后,我的动力变成了赚钱之外的其他东西。” “范宁教授,您或许生来如此,但有些人,比如我,则花费了小半人生才寻到终极的目的…不过至少是寻到了,现在的我,在这一点上同您相似,对吗?” 范宁点点头:“麻烦你待会把我东西收好,然后把试卷批改出来。” “好的,好的。” 范宁往乐手席的方向走去,排练下课后闲聊了十多分钟,这里的同学们还有一小半未离场,三三两两成群进行着讨论。 靠后的木管组那里,有几位男生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位新来的长笛学妹聊着天,不知是在请教音乐问题,还是纯粹意义上的搭讪,她娇小可爱的外表和软糯活泼的嗓音的确很受人欢迎。 琼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正在逐个回应他们,看到范宁走过来后终于站起身来。 “尼西米小姐,你先忙,明天见。”“明天见。”“范宁教授,明天见。” 看到范宁好像找她有事,这几位乐手识趣地道别后离场。 “你今天怎么了?”范宁语气有些担忧和疑惑。 “我在马车上跟你说。”琼轻轻咬着嘴唇,低头收着自己的长笛和乐谱。 两人走出音乐学院。 “回家吗?尼西米小姐?”待得两人登车后,私人车夫询问道。 “戈登叔叔,先去啄木鸟事务咨询所吧。”琼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落座对面后,范宁再次问她。 “卡洛恩,谢谢你这半年多一直想办法帮我搜集耀质灵液。”少女先是如此开口。 “…不客气…你提这个干什么?”范宁一头雾水。 “我关于‘紫豆糕’的记忆恢复进展很顺利,虽然细枝末节还处于缺失状态,但可能很快就会有关键性收获。” “好事啊?为什么这个表情呢?”范宁看着她连嘴唇都没一丝血色,不禁更加疑惑,“你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信息?” 少女摇了摇头:“卡洛恩,那天从普鲁登斯拍卖行出来遭遇畸变事件后,我们的聊天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关于你晋升有知者的过往,对吗?” 范宁回忆道:“…你说你前几年每次假期会去城郊一个叫什么名字的小镇度假,那里是你们家族的祖宅庄园,你喜欢在阁楼上练习长笛,那样总是让你灵感迸发,后面你无意中窥见了梦境中的隐秘入口…” “…是。”少女撇了撇嘴,“我昨晚和我爸爸聊天,就无意中聊到了这个话题,他说我在拿他寻开心…” “什么意思?”范宁摸了摸自己头发。 琼的脸色愈加难看:“他说我们家搬到现在的乌夫兰塞尔城区住址,已经有近七十年了,目前住的地方就算是我们的祖宅。” “...至于我说的什么瓦茨奈小镇庄园,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 ------题外话------ 感谢HouseManVI、F1ffer的打赏~感谢尼奥尔德、书友尾号7782、人之初Mh、黑白灰影、frank、家妻凯尔希、肖乂的月票~ 第二十章 地图,形式(4K二合一) “没有这个地方!?” 范宁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你上一次回瓦茨奈小镇的祖宅庄园是什么时候?” “每年的暑假我都会和爸爸妈妈回去度假。”琼稍作回忆,“...从小时候一直到长大,包括初级文法学校的几年...嗯,也包括被圣莱尼亚大学录取后的那个夏天,现在有一年了...” “你没有多找几个人确认确认吗?” “我爸爸妈妈都说我在开玩笑,管家和车夫先生也说没有...我又致电了几家亲属,都说从来没有过这个地名,我还问了周边的一户邻居,他们虽然没有刻意记忆历年来的细节,但表示至少在去年夏天我们一家没有出门度假...” “那…以往有没有从这边带去,或从那边带回过什么东西?”范宁尝试问道。 “庄园的生活设施与周边物资齐全,每次全家只会带着钞票、衣物和几辆马车往返。” “那…你为什么昨天突然和尼西米勋爵聊起瓦茨奈小镇呢?”范宁继续问道,“是因为你恢复记忆后得知了什么信息才去提及?还是说,你们以前本来就经常谈论这个话题,只是从昨天突然他们就表示没有这个地方了?” “是获得了一些信息,但和这个没关系,这个纯粹是偶然顺带,也或许是又到了暑假。”琼的脸上仍然没有血色,“...我平时不会突兀地去问及一个默认家人都知道的地方,所以我也记不清上次聊到此类话题是什么时间了,但至少去年夏天度假前后,我们在交流中都默认瓦茨奈小镇是存在的...但如果我的记忆真的全部有问题的话,这也没有意义啊!” “卡洛恩,我感觉我快陷入彻底的虚无主义了。”少女平日活泼愉快的脸蛋上现在全部是迷茫,“我觉得每个人的性格、才能、情感,对一切事物的看法,全部都是建立在过往经历之上的,而过往经历又不能直观体现,就算有个别外物佐证,也是零散的,只有记忆能证明它们完整存在...如果我自己的记忆都是假的,那岂不是我现在这个‘人格’也是假的?” “你提供了我那么多耀质灵液,我找到了一些有价值的记忆碎片,本来准备同你分享,但现在我觉得它们可能也是假的,‘紫豆糕’对我的回应也是假的,那本来就是梦境...或许你那晚说得对,我的记忆只是被隐知污染了,表面看上去是我在用秘仪唤醒记忆,实际上我只是把一撮污染物用另一撮污染物取而代之,是吗?” 范宁代入了一下琼在这件事情中的体验,同样感到浑身一凉。 试想一个在学生时代每年假期都回去的故居,在那里的每一段记忆,几乎贯穿了整个人生旅程...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现,身边人都表示自己是在开玩笑,没有这个地方... 范宁眼神闪烁许久:“你之前说它是在哪个方向?” “西南,乌夫兰塞尔西南城郊方向的小镇。” 没等范宁进一步回应,琼自己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叠皱巴巴的地图,看得出她昨天一晚上已不知道来回翻了多少次了。 范宁起身,坐到了少女身边,待得她将其在腿上摊开后,两人目光一同集中于偏左下角的四分之一处。 “没有这个地名。”少女的手指划过这一块方向,语气很是迷惘,“卡洛恩,你说如果我在昨天和爸爸聊天之前,就察觉过地图上并没有这个名字,那我会是什么反应?...如果更早一点察觉,比去年夏天记忆中去往度假的时间还要早,那事情又会怎么发展?我的认知会不会多多少少比现在更清晰一些?” “也许会吧,可是谁又会地没事抱着地图看呢?”这种问题范宁也觉得无法理解,“要不你试试再往前回忆回忆?虽说正常人不会整天刻意去看,但把时间线往前拉长,你会不会有个别看地图的记忆?” 少女口中喃喃道:“我之前经常去城市各个角落搜刮古籍,只有城市地图看得较多,这种大比例尺地图…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许我没有注意,或许我很久前看到过,然后它从地图上凭空消失了…都有可能,我记不清了,我真的不确定…” 她有些无助地把身子缩了起来。 范宁又低头仔细看了看,然后问道:“那你认路吗?” “认路?”琼疑惑朝他歪头。 “就是说,不管地图,如果现在从这里出发,单靠眼睛认路,你知不知道如何过去?” “太远太远啦...”少女再次撇嘴,“卡洛恩,我自认为对乌夫兰塞尔城区的街道应该要比你熟悉,有些时候可以脱离地图行动,可是出了城区我就不知道了...记忆里以往去度假,都是车夫先生拿着地图赶路,我在马车上睡觉。我们清晨出发,总是接近凌晨才到。” 范宁一愣,他觉得琼说得有道理。 哪怕前世自己坐车出远门,也不会刻意双眼记路,而且主要是记不住啊... 这个世界可没有电子地图,到过的远方也不会有什么收藏夹之类的记号...况且光是乌夫兰塞尔城区就已经很复杂了,那些不常去的街道、废弃区或荒郊野岭,他还真不如琼熟悉。 “那你可以大致确认,记忆中那个‘瓦茨奈小镇’,大概是在地图上哪块位置吗?仅仅东南方向的范围太广阔了...” 上次三月份去伊格士的默特劳恩地区创作,虽然范宁各段行程也是依靠车夫赶路,但他对于自己的所在地,至少能在地图上划出一个更小的圈来。 “我想想…那里很远,虽然它仍属于乌夫兰塞尔的郡属行政范围,但实际上的空间距离更接近于帝都圣塔兰堡…” 琼一边回忆,一边用手指勾勒出更小的范围:“小镇有一条河,嗯,这个没什么辨识度,地图上河流太多了..还有,那一带山峰也挺多,比较平坦的地势中间区域应该可以排除…” 这是一张乌夫兰塞尔的全郡地图,城区中的情况相对详尽,而其他地方的地名则稀稀拉拉,仅标明到小镇这一级,西南方向边缘四分之一处能看到圣塔兰堡和伊格士的地界。 两人就连与“瓦茨奈”发音相近的小镇都没找到,最后只确定了几处可能的地带,不过范围仍旧很大,加起来至少能折算成30多公里的长和宽,面积超过1000平方千米。 半个小时后,三人在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小房间碰头,在琼把自己突发的困惑告诉希兰后,空气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三人你望我,我望你。 “要不要去看看?”范宁率先打破沉默,但是他的语气明显也带着一丝荒唐的意味。 “这…能看出什么呢?”琼仍旧很茫然。 范宁说道:“听起来难以理解,可无非就两种情况,要么是你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要么是你身边人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只不过少数对多数,现在更倾向于是前者的可能性…如果经过我们的实地排查,能得出确实不存在这个小镇的结论,你至少不用这么大范围的胡思乱想了…” “可如果真的存在这个小镇呢?”琼又问道。 “呃…”范宁被这个问题问懵了,“......那进去逛逛,找找有没有你家祖宅庄园?” 两位小姑娘再次对视一眼,彼此都发现对方眼神里的荒诞意味更浓了。 琼想了想说道:“…主要是范围太大了,漫无目的的寻找会耗掉大量的时间,那么广阔山区、平原、湖泊,我甚至怀疑找到开学我们也下不了结论…卡洛恩,现在乐团的排练任务很紧张吧,特纳美术馆的暗门调查也更重要,还是别去研究这个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问题了…” “我觉得有实际意义…比如两边说不定可以连通起来。”范宁试图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再不济我们选择保守策略,直接把这座白捡来的庄园给卖了,这样你就发了一笔横财。” 希兰被范宁给逗乐了:“其实去找的话,不一定完全漫无目的,耗时也未必这么夸张,我们可以边走边随机应变,比如向各处当地人打听,尤其是老人们,有可能这个地名本就存在,只不过更小更偏,漏写在了地图里,或是经历过一些演化变迁,一打听就有线索了…嗯,不过近日的确分身乏术,没有连续的日子能出远门,特纳美术馆原址溯源线索也还需要追查…” 琼这时接过话茬:“卡洛恩,不说这个,其实…我觉得我们可以先下到那扇暗门后面去看看。” “你也有此想法?”范宁看了她一眼,“其实我最近同样在这么想,毕竟是父亲留下的美术馆,应该不至于遇到什么特别离谱的事物。” 琼连连点头,说到这个事情,她此前的迷茫像似转移了注意力:“我们可以准备好装备,甚至利用学派渠道,物色几件利于考古探险的礼器…” 范宁顺手拿过办公桌上的日历翻动了两下,眼中闪动思考神色:“若再过一周等改建工程全面铺开,人多眼杂,就不会那么方便了…的确可以这几天再让你的泥水匠们把墙壁砸开…” 琼说道:“随时可以叫他们帮忙…第一次别进太深,有什么不对或不适的地方,我们就及时退出来…” “你们两个疯掉啦!?” 希兰在一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忍不住出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小姑娘十分不解地说道:“之前不是说了要谨慎行事吗?卡洛恩,你别听琼的,她这个莽撞的行事风格是不行的,我们还是先做好充足的了解再去探索吧。” 范宁解释道:“主要我也担心,特巡厅那帮家伙不知道会不会突然抽风,重新加大对这里的关注力度…而且暗门下究竟有什么,大家也一直都表示挺好奇的,维埃恩老管风琴师的艺术经历也让我不时陷入回忆,我们没准可以在那里发现丰富的馈赠,珍贵的史料或是暗藏的知识…” 希兰皱眉劝说道:“至少等我们先调查到济贫院名字,了解了解哈密尔顿女士曾任职的那家医院匆匆停业的原因再说吧?不然现在进门,和我们那天直接进去有什么区别呢?你中间二十多天的调查,不基本没起到作用了吗?”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范宁深吸一口气,“我先分享一下此前调查的一些进展吧,昨天匆匆忙忙,只和你说了个大概,琼还没有听过。” 他起身,取出烛台、秘氛和粗盐矿物混合物,在房间布置了可以稳固神智的秘仪。 在留声机的塔拉卡尼《a小调安魂曲》声中,范宁重新说明了“幻人”秘术文献中歌剧家班舒瓦的身份问题,然后阐述了自己从奇迹剧《大恐怖》中推测出的一些蛛丝马迹。 希兰听得津津有味,作为历史爱好者,她惊讶于歌剧家班舒瓦竟然就是那位着名的主教莱尼亚,范宁关于“门扉”与“密钥”的猜想也让她入迷。 “卡洛恩,好巧,原来你也获得了一些关于门扉的隐知。”琼听完后说道。 “难道你拾起的记忆碎片也和这个有关?”范宁注意到了她的表述,“...说实话,我跟你们讲了这么一堆,我自己都不明白密钥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吧,其实门扉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班舒瓦在《大恐怖》唱词中,只是反复隐晦地暗示密钥才是穿过门扉的关键,但我觉得密钥的形式和概念皆难以捉摸,并不像是具象意义上的钥匙…看样子,你似乎接触到了更深入的隐知?” “我得到的记忆碎片,也只是比你稍深入一层。”琼说道。 “用于穿过某道门扉的密钥,理论上存在多种形式,如自我、他我、秘仪、礼器、密传,或是某次壮举、某刻时机、某段经历、某种情绪...还有很多很多我们无法理解的形式,都有可能成为密钥...但实际上仅仅找到一种都难如登天,各大有知者组织所掌握的密钥体系,是他们最核心层次的机密。” 范宁思索道:“所以说,你在恢复部分记忆碎片后,掌握了...一把密钥?” 琼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道: “不,是我变成了一把密钥。” ------题外话------ 感谢我不知道该起什么昵称了、简直不得行的月票~感谢书友尾号9248的打赏~ 第二十一章 碎匙之门(4K二合一) “??啊?”此言一出,希兰睁大了双眼,把琼浑身上下扫视了个遍。 范宁也是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琼。 “等等...等等...”他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先别管你成为了什么密钥,再往前,你说穿越某道门扉的密钥,理论上存在多种...那我先确认一下:所以这两者,并不是我此前想象的一对一的关系?” “不是。” “然后,根据《大恐怖》中班舒瓦提到的,‘存在各种形式的门扉,存在门扉的各种形式’,辉塔中也不是仅有一道门扉?” “嗯,辉塔中的门扉数量相当之多...我不确定门扉和密钥是不是多对多的关系,但至少,是一对多。” “就像,一道道难度极高,但又存在多种解题方式的数学题?”范宁试图如此理解。 “不...这种描述还不够准确。”琼摇了摇头。 “数学是讲究逻辑的,某道有多解的数学题,虽然解题方法有简洁繁琐之分,但它们都指向了正确的、客观的最终答案...而门扉和密钥的关系还不一样,不同的密钥本身就存在优劣之分,不仅穿门的死亡率不一,就连成功穿越的结果也不一样——抵达的所在,洞见的色彩,造就的改变,获得的知识都会有区别,并且是难以掌握规律的区别...” …这也太他妈的混乱了吧?范宁获悉这些隐知后,有些神经质地摇头而笑,哪怕有秘仪保护,他都感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再度受到了冲击。 原本以为只有移涌中各个区域是不合逻辑的,而随着逐渐逼近世界意志的核心,这种情况或能得到改善,有知者或可逐渐清晰地看到神秘背后的事物... 没想到辉塔中的情况同样混乱不明。 但范宁在此种反应之余,又莫名觉得自己产生了一些躁动的求知欲。 这很容易引起人的好奇心。 混乱也是一种美感,不是么?梦境中世界意志对自己的呼唤更为强烈了。 他觉得这么下去一定能洞见真知。 “其实这一点真的不重要。”琼继续解释道,“我刚刚的的确确列举了很多不同的密钥形式,可实际上由于寻找极为困难,有知者们往往没有其他选择空间,他们穿越门扉的手段,大部分时候只能依靠第一种形式:‘自我’。” “把辉塔中的门扉想象成一扇带锁的门,寻求晋升者找不到其他穿越方法,于是让自己充当钥匙,亲自开启道路...但能开锁的钥匙有特定形状的要求,而每个人的灵体形态生而不一,他们必须依靠某些手段,将自己的灵刨削成钥匙的形状...” “就像...把一块胚体放到模具之中?”范宁思索道。 “这听起来迷人又可怕。”希兰的语气有些惊惧,又有些向往,“别说穿越门扉的风险,就只说这个‘胚体刨削’的过程应该就充斥着极高的死亡率...灵体这样精妙的存在,恐怕有一点点误伤就是疯狂或消亡的结局...不过穿越成功的有知者,他们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范宁皱眉思索着,他脑海中浮现出了毕业音乐会当日在交响大厅内的场景。 古尔德院长服食了那一支奇特的紫色粘稠灵剂,虽然晋升为了邃晓者,但身体下一秒就开始冒出细密的孔洞,并逐渐崩解。 这显然是一把极其糟糕的密钥,或者说,那支灵剂是一套极其糟糕的“胚体模具”。 老钢琴家也显然早清楚这一点,他平日没有选择服食那支灵剂…他一直在试图找到能让自己晋升的更合适更安全的密钥形式,可惜,没有。 范宁问道:“难道说你找到了一种合适的模具,并成功将自己的灵体变成了符合某种特定形态的钥匙?” 一旁希兰也很困惑:“对呀,琼,你不会也是弄到了某种灵剂吧?可是,你的位阶远没到晋升的前置条件…穿越门扉至少得靠近辉塔吧,只有高位阶有知者才能漫游至离辉塔最近的‘盆地区’,你怎么确定你真的成为了一把密钥呢?” “不是灵剂,是‘裂解场’的作用。” “移涌秘境,或具名之地‘裂解场’?”范宁对这个名词倒是印象挺深,“就是你第一次误打误撞撕开梦境星界边缘时,抵达的那个极为危险的地带?” “对,我在那里一度处于迷失状态,后来被紫豆糕救了回来。虽然近乎丧命,但现在拾起的记忆碎片告诉了我一些有趣的东西…” “移涌秘境‘裂解场’是由见证之主‘瞳母’的言辞留下的神性残留演化而成,我的灵当时在其中发生了某种激烈、凶险而侥幸的改变,成为了‘碎匙之门’的密钥,若我未来有到达高位阶的机会,或许可以通过寻找这道门扉来直接晋升邃晓者。” 希兰听得眼神亮起,范宁却满脸狐疑之色:“碎匙之门?…这道门扉的名字听起来极度有问题,‘让钥匙碎裂的门’,你确定你穿越过去后,自己不是会四分五裂?” “……”琼说着说着愣住了。 希兰说道:“我觉得这取决于,穿越门扉的过程到底是实际意义上的行为,还是象征意义上的行为,我们现在也说不清楚门扉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但是移涌毕竟和醒时世界有别,或许不能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 “可是…是假的…”琼勾着发梢转圈的指尖也僵住了,“就和瓦茨奈小镇并不存在一样,或许具名之地裂解场,碎匙之门,紫豆糕的警告,我的灵体密钥这些东西也是假的…” 范宁说道:“不,琼,你可以怀疑并求证部分事物,但不要陷入绝对的虚无主义…你晋升有知者的事实是真的吧?你的初识之光,你对‘钥’相隐知的研习成果,实证有效吧?…你怀疑紫豆糕的记忆为假,可你看调和学派的实际动作,他们是不是表现出了对你有所图谋的迹象?” 法比安还在博洛尼亚学派时,就曾主导了对琼的突击扣留调查。 “对…”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说,调和学派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一直在追踪我?” 范宁沉思般地自语:“嗯,刚刚初次听到碎匙之门时,觉得过于离谱,可这么一想…你目前的灵体状态,是一把有效密钥的可能性很大…既然密钥的形式包括‘自我’,还有‘他我’,说明这种情况对他人也是有价值的。” 调和学派在追查碎匙之门的密钥,同时又在制造‘幻人’,如果说这个‘幻人’也是密钥,就是不知道它对应的是同一道门扉,还是其他的门扉。 法比安已经身死,体验官关联超验俱乐部,如果说西尔维娅确实是特巡厅的线人,那现在还与调和学派有关系的就是… 那个在毕业音乐会上,暗中操持礼器“搏动之瓢”,然后逃跑了的调香师? “我们去一趟普鲁登斯拍卖行。”没等两人进一步回应,范宁直接站起了身。 他其实心里隐隐约约一直都有点恼火。 特巡厅这种做事霸道又极端的行事方式是一方面,再者就是这些隐秘组织真的太会躲躲藏藏了。 从安东老师的死亡开始,学校、工厂、传媒公司、毕业音乐会…而且这帮人仍在对自己身边的同伴虎视眈眈,希兰之前就遭受过威胁,琼好像更是从很多年就被盯上了… 特巡厅他现在惹不起,躲着走,但体验官和调香师这两人,还有那个线人西尔维娅,范宁真想一枪一枪崩掉他们的脑袋,或者把他们烧成经纪人的样子。 普鲁登斯拍卖行幕后控制人的身份可是调香师自己承认的,先去这个地方好好调查一下。 再者就是那个隔三差五在自己眼皮底下蹦跶一下的小提琴首席。 范宁已经有好几次想把她收拾了,但又觉得利益点太小,他总想着试试看能不能再带出点什么东西来。 “对了,琼,给你看个东西。” 行进的马车上,范宁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黑色小木盒。 在灵觉之下,小瓶中的液体呈现出墨绿色的异质光影,许多深浅不一的条纹绽放翻腾。 “这是?…”两位小姑娘都有些疑惑。 “格拉海姆院长为学校两位校长调制的疗伤灵剂。” “那个…和劳工事件放射源,帝都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有关系的?”希兰说道。 “对,所以我想到后,找罗伊要了样品过来,琼,你能不能判断出它是否存在问题?” 琼接过后打开盖子,先观察,然后扇风轻嗅:“挺复杂的成分,其中光非凡物质的添加就涵盖了‘茧’‘池’‘衍’三种相位,还加上很多很多辅料,这种初步观察,我只能确定它的主要功能应该是和你说的疗伤有关…” 就相当于在治疗哮喘的药粉中,就算掺杂了微量的毒药,这种粗略的检查,也只会认为它还是一种哮喘药粉。 范宁说道:“所以想要排查它的问题,需要回去后逐项核实出它每种成分的性质,以及混合后的作用?” 琼摇了摇头:“你说的这种情况是理论上的,但在灵剂实践中,大部分已经混合的非凡组分难以分离和辨析,如果要鉴定它是否存在致命危害,我们只能拿着混合样品做特定的测试,这相当于一种暴力列举,只能根据经验列举怀疑的危害方向,然后逐项排查…呃,这么说有点过于生涩拗口,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学妹,别小看了实验室砖工。范宁立马懂了:“相当于在排查某种组分无法辨析的药品毒性时,我们只能先拿它用特定方法验证是否具有肝毒性,再验证是否具有肺毒性,再验证肾毒性…我们可以根据经验调整优先顺序,提高排查效率,但实际上我们无法穷举完所有的情况,检测的结果永远只是逼近于‘没有毒性’…” “卡洛恩,看来你在灵剂学领域有天赋,我都觉得没讲清楚。”琼的称赞终于恢复了一丝平日愉快的语气,“所以,我回去尽可能试试,按照常理,两位校长自己服食的灵剂,应该是十分谨慎的…” 今天的天气有些闷热,范宁伸手打开了马车后帘的门栓,稍稍让凉风灌了进来。 几分钟后马车路过特纳美术馆外的巷口,希兰看到建筑墙体的一小部分已经撑起了施工架,于是问道:“卡洛恩,你的那些画...” “卢帮我在附近腾出了一个属于铁路公司的仓库,那些画作上好保护措施后已暂时运去,嗯,我在闲暇时间进行了考察,他的场地、抽调人员及安保措施都较为让人放心...” 范宁低头看手:“说起来,等改扩建工程完全铺开,人进人出会非常杂乱,而且下个月我们去帝都至少有十天的时间,我还是想在此之间对那扇暗门进行一次浅尝辄止的调查。” 琼刚准备附议,希兰说道:“我这几天在学派试着申请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考古调查用途的礼器...” 于是琼怀疑自己听错了:“希兰,你刚刚还在说我们俩疯了,怎么,聊着聊着你自己也改变主意啦?” “一次简短的调查,应该问题不大。”希兰说道,“就如之前说的那样,有什么异常情况就及时退出来,我认为只要能获悉小部分的史料与知识,或许就能让现阶段我们很多疑惑的问题迎刃而解...” ...希兰终于也和我们达成了共识?范宁心中一动。 之前她对自己和琼的观点提出了反对意见,其实有一定道理。当然,现在的正面意见也仍然挺有道理。 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发现暗门,攀爬井梯被叫停,然后决定封门,那个时候大家的态度很明确。可似乎到现在,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缓慢转变?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钻研各类知识,勤于调查研究本就是有知者的基本素养,范宁认为目前的讨论仍是理性的,大家都挺冷静地在分析利弊,并提出规避风险的建议,算是达成了新的共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仍然坚持谨慎原则,还是尽可能先了解一下那家医院之前发生的事情,这对我们会是有益的参考。” 马车停在了普肖尔区的普鲁登斯拍卖行。 一下车,几人就觉得似乎气氛不太对。 这栋不过两层楼高,面积广阔,风格复古的拍卖行,此刻大门紧闭,贴着封条,只有侧面的小门开了一半,旁边站着几位警察。 街道上还飘着点什么焦糊的味道和烟尘,虽然未到呛鼻程度,但很嗅觉已能明显察觉。 …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 范宁本来准备去侧门向警察问问情况,不过他看到了大门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于是先登上了此方向的台阶。 远远地,范宁就看到那张贴物正文最大号的“通缉令”标题。 嗯?那个男子的黑白照片怎么远看就这么熟悉? 当范宁走近后,眼珠子都惊得差点掉了出来! 虽然名字是个陌生的化名,可是那标志性的宽阔额头和冷峻眼神,以及那顶软毡帽… 这个人是特巡厅调查员迈耶斯·本杰明!? ------题外话------ 感谢Aaron_Eid、世卿的月票~感谢书友尾号9248的打赏~ 第二十二章 发疯的调查员 本杰明被通缉的理由是纵火合并故意杀人。 “卡洛恩,你说相片上的这个人来自特巡厅?”希兰问道。 “之前同我打交道的一直是他,在毕业音乐会上出手收容‘幻人’的也是他。” 范宁惊疑不定地对着相片打量了很久。 他一度以为模样只是巧合,毕竟名字不一样。 可是通缉书在正文里说明了纵火犯的警察身份,这就很难是凑巧了。 “这是放了多大的火?怎么把整个拍卖行都给封起来了?”范宁心中很是纳闷。 如果西尔维娅是特巡厅的人,那调香师和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关系,特巡厅应该一清二楚。他们不管是想对付这家拍卖行,还是需要暗自调查什么非凡因素,应该都不需要采取这种极端方式,退一步说本杰明真需要放火,也不会变成通缉犯。 难道是这位特巡厅调查员,发疯了? 几人来到侧门,范宁向警察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后者用简洁准确的语言交代了事情经过。 普鲁登斯的拍卖会仅在晚上进行,白天是展览和静态拍卖的时间,本杰明是跟随上午开馆后第一批宾客一起进来的,在里面待了两个小时。 出入这样的场所,需要证明自己的合法身份与正当职业,同时需要接受随身物品检查,但一位出示了证件的便衣高级警督显然畅通无阻。 据目击者称,他在观看画展时突然情绪激动,破口大骂,将水壶里的无色液体泼到了画作、地毯与窗帘等地方。 目击者起初以为是水,直到他掏出了打火机。 这个年代假证横行,很多即兴犯罪最后都是无头案,但本杰明在事发前并未掩盖自己高级警官的公众身份,侍应和宾客也都目睹了他的脸。 范宁清楚,这张通缉令自然起不到作用,追查有知者的事情民众可帮不上忙,但烧死了不少人,贴出来是个流程化的交代。 从这几个警察的语气中来看,他们很困惑自己同僚的作案动机。 虽然本杰明在毕业音乐会上最后出手救了自己和两位校长,但就自己和他打过的那几次交道的感受而言,范宁并无好感,况且特巡厅真正的动机也是非凡利益… 范宁平日在思考各种行动方案时,隐隐约约都默认了本杰明在监视自己,将他视为了对手一样的人物,甚至于在范宁潜意识中,总觉得等某天矛盾激化时,自己很有可能还会和本杰明交手。 可现在这个不苟言笑,行事谨慎,自己无比忌惮的特巡厅调查员…竟然发疯了? 范宁不知道自己应该觉得大快人心,还是应该觉得莫名可怖。 他最近在调查什么? 来都来了,范宁一行人准备从侧门进去看看现场,他刚刚迈入走了几步,就觉察到后面明显的脚步声,于是转头望去。 眼前的绅士戴着一顶高筒礼帽,穿全黑的衬衫与裤子,脸上五官矮塌,闷闷不乐,手上捏着一块怀表的金属环。 “特巡厅,乔·瓦修斯。” 又是一位调查员。 范宁刚刚准备开口介绍自己和身边几人,谁知这位高筒礼帽绅士直接说道:“不用介绍了,你们三人我都认识。” “那个…大门那张通缉令,是本杰明先生?”范宁试探着询问。 “范宁先生也对这个纵火案感兴趣?”瓦修斯不置可否,如此反问。 “我原本只是想来和自己朋友逛个展而已。”范宁耸耸肩。 “展是逛不成了,诸位作为官方有知者,若有兴趣调查自便。”声音不咸不淡。 “围观的好奇心有,主动接手案子的闲心可没有。”范宁说道。 “瓦修斯先生,我好像听过您的声音,当时入会通知的电话是您打的?”琼也试着跟他打招呼。 瓦修斯没理她,径直从几人身边走过。 …特巡厅的这帮人都是面瘫么? 于是这暂时变成了一支奇怪的组合,2位指引学派会员,1位博洛尼亚学派会员,1位特巡厅调查员一起同行,范宁三人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并肩而行,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走在一块。 再往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是警察和拍卖行的工作人员。 范宁沉默打量四周,内心却在不停涌起猜测。 所以本杰明以前负责的调查工作是被这个瓦修斯接手了? 那他和自己这半年打交道的一些情况,包括以往特纳美术馆的卷宗,估计都转交给这个人了。 四人才稍稍往里走了十多米,就到处都是浓烟,臭味灌满了整个鼻腔。 再往里走,范宁看到这画廊的画作几乎都被烧毁了,放眼望去墙壁地板到处都是熏得漆黑的痕迹,地上有的灰烬还有红通通的炭火色,消防员仍在不停四处穿梭,检查复燃隐患。 不少人陆陆续续地把担架从里往外抬。 那些覆着白布的是什么情况就不必多说了,没覆的人,虽然烧伤程度看起来不算严重,但看这中毒后毫无意识的样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两位小姑娘捂着鼻子,连连咳嗽,脚下尽可能避开五颜六色的消防污水。 “…这范围是不是也太大了点?这是一瓶汽油可以烧出来的?”琼忍不住问道。 “画廊这么宽敞的空间,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没跑出去?难道火势有这么猛烈吗?”希兰也觉得有些疑惑。 “本杰明同样研习过‘烛’,考虑进非凡因素的话,就不让人奇怪了。” 范宁在燃烧最严重的核心区域数次蹲了下来,用手揉搓一张张画布烧焦后剥落在地上的灰烬。 在一处画布残渣前,他突然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灰烬显得特别特别薄。 对比之下,似乎极少有颜料烧结后的渣块? 他叫来了一个距离最近的工作人员:“这附近挂的都是布面油彩吧?” “是的,先生。” “完成度如何?” 工作人员有些不解:“拿来展出的自然是已经完成的画作,先生。” 的确有点奇怪啊。 不管作画者用的是哪种技法,涂层有多厚,总得是有涂层的吧? 这火灾虽然温度高,但又不是焚化炉,怎么这处灰烬就像一张只打了底稿的画布一样? 颜料呢? 遇火后可燃且不留下一点黑渣的特殊材质? 丙烯颜料也不至于这样啊。 要么就是…被提前刮下来了了? “你有发现什么?”瓦修斯看范宁长时间蹲在一处,似乎还有些出神,走过来问道。 “我感到有些心痛。”范宁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漆黑的五根手指头。 “这样的火灾对画廊和艺术家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你的特纳美术馆修缮完后,建议加强防火工作。” 范宁抬起头来。 这句话比起瓦修斯的风格,显得似乎有些过长。 而且… 加强个屁啊!画是你们人烧的,你们调查员之后要若进特纳美术馆观展,未必我敢拦着不成? 你们不干人事就算了,能不能说点人话? 范宁盯着瓦修斯的眼睛,学着他的面瘫表情,张嘴一笑,点头认同。 “很有必要,活生生的教训。” ------题外话------ 感谢陈墨书白、寒意难平、哥德尔、碟纸、胖子阿土、玊星星、晴洛是情弱、拟承的月票~ 第二十三章 试探态度 “瓦修斯先生,门口围了一群记者。” 一位穿警察制服的特巡厅文职人员,匆匆忙忙地跑到其跟前。 “记者?…不是很正常吗?”瓦修斯说道。 “不。”文职人员抹了把汗,“他们从未见过警察纵火,现在表情非常兴奋。” “警安局出了个疯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们求证,通缉令上对事故的通报是不是有所隐瞒…” 这位文职人员猛地咳嗽了几声:“他们采访了目击者…水壶容量的汽油,就算全部浇到了最易燃的物件上,大家又不能傻傻站着让他烧,扑灭前顶多烧毁一条走廊,就算不扑灭,逃出去也完全来得及…现在这么大范围的猛烈情况,记者和媒体怀疑有人预先埋了什么固体燃料,或者,这实际上是一起半夜发生的,进展到一定程度才被人们发现的火灾,目击者的说辞是经过我们审核的…” “那帮蠢货的想象力倒是挺丰富,就是脑子不太好使。”瓦修斯面无表情地评价道,“除开非凡因素方面,问什么说什么就是,让他们自己去编新闻吧,谁还拦得住他们?” 这两人对话之际,范宁又察看了另几处展位下蜷缩的画布,确认它们上面多多少少遗留有颜料的黑渣或各色结块。 画廊的末端区域是装置艺术展区,再往外走出后是新型实用专利区。由于这些地方仍旧离重灾区较近,很多物品中不耐高温的部件,都有不同程度的融化变形。 一行人四处打量了一圈,瓦修斯查看了他自认为可疑的区域,不时询问工作人员,范宁也在看着自己感兴趣的细节痕迹,过了一会大家开始往回折返。 走着走着,瓦修斯冷不丁地回头,问了范宁一句: “你此前就是在这里购买了手电筒?” …什么手电筒。范宁短暂地愣了一下神,然后突然回想起了很早前的那一幕。 他说的是,自己随身穿越过来的,早在第一次从警安局出来后,就被他们扣留了的手机!? 这事情自己已经抛到脑后很久很久了! 范宁的心脏突然有砰砰狂跳的倾向,不过当他意识到自己这种状态下的星灵体极其被察觉异常后,迅速地调整好了情绪状态。 但他心中似有一道电流划过。 自己刚穿越后的那几天,曾一度困惑,究竟是前世的范宁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世界,还是自己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一场感知上二十多年的梦境突然醒过来了。 当时自己是通过列举两个世界的自己的各种共同点,消弭了穿越之初的错位感。 但这个物件的存在,能否说明那不是一场梦? “不说我都忘记了…你们这是不打算还我了?”面对瓦修斯的提问,范宁作出了戏谑的表情。 如此句式,前后语境都很微妙。 他既想说明自己并不关心那个物件,又想试探特巡厅有没有查出什么,还需要表达自己对于“私人物品被扣留不还”这件事本身的不满…以及,看看有没有拿回来的可能性。 过于强调任何一点都显突兀,范宁的这个回应,算是平衡了以上四点目的。 手机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用,但它是一件见证物。 而且,既然特巡厅重提手机的事情,只有可能是两种情况:要么他们对手机本身研究出了什么,要么…虽然没有发现什么,但他们对自己有先入为主的其他怀疑,所以这些物件一直被扣着。 敏锐的直觉告诉范宁,特巡厅掌握了更多自己的情况,他们似乎在观望什么东西。 “你需要那块废铁?”瓦修斯问道。 “我老师的遗物也在你们那里。”范宁神色如常。 …看这个措辞,范宁还不清楚音列残卷最初是文森特放在特纳美术馆的?瓦修斯心中暗自揣摩了一番,然后说道:“哦?看来范宁先生对誊抄的音列残卷,已经有了一些研究心得?” 他清晰地记得上级的命令:在注重方式方法的前提下,随时监控范宁和特纳美术馆,一旦发现他有从音列残卷中解读出和那件事情有关的实质性信息,就迅速采取行动。 只要范宁还在提欧莱恩,文森特从B-105失常区带出的那个秘密的破获进展,就处于特巡厅的掌控范围中。 范宁却是作出了被气笑的表情,关于“遗物”的指代品被他自然而然地替换成了另一个: “作为老师生前倾注了大量研究心血的书籍,《织体,音流与梦境》那本暗示控梦法的基础神秘学文献,现在对我而言更多是艺术研究与纪念意义…你们要是拿着没用,就别丢在那里吃灰,破手电筒同理,未必瓦修斯先生喜欢别人染指自己的私人物品不还?…要不我以后没事就往你家里跑,今天拿走一顶帽子,明天拿走一盏台灯,你催促我交还,我就一本正经地问你需不需要?…见鬼,光是试着说出这几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至于什么音列残卷研究成果?你们特巡厅自己把这神秘和弦传播出去,愉悦倾听会用它害死了那么多人,爱听就自己多听听吧,个人建议是录个唱片天天在你们办公区放着。” 瓦修斯说话依旧平淡:“音列残卷是特巡厅出于调查目的寄卖的,神秘和弦不是。” “那它是自己长出来的?”范宁玩味笑道。 瓦修斯却不再理会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没有归还的意思?看来自己的直觉挺准。 范宁和两位小姑娘走出了侧门,这时三人看到,大门口有几个人拉着横幅,台阶上也坐了十几个人,在回答着那一圈记者的问题。 他们情绪激动,说话的声音非常大,以至于这里都能听到。 还有几十位宾客模样的路人,饶有兴致地在一旁围观。 “什么情况,这群人是哪来的?”范宁问向看守侧门的警察。 “自然是画画的人,还能是谁,他们的画被烧了,在这里闹着要拍卖行给个说法。” …画家?一二十个这么多?范宁心中疑惑,那画廊里被烧掉的画也就百来张吧,这是什么大杂烩画展啊? “他们是哪里来的?这是展出的什么画?卖得怎么样?”范宁又问道。 “好像圣塔兰堡来的一群人吧…”警察语气有些不确定,“应该是租的普鲁登斯的画廊,准备展出七天,今天才第一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估计卖得不怎么样,您可以去问问他们,至于画展名字叫什么来着?反正挺奇怪的…” 这位警察作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几秒后说道: “好像是叫什么…落选者沙龙。” 第二十四章 落选者沙龙(4K二合一) “我可是付了租金的!” “你们拍卖行必须承担全部责任!” “按最高标准赔偿道歉!!” 台阶上几位吵得最凶的画家,脚尖高高踮起,唾沫星子快溅到了媒体记者和拍卖行负责人脸上。 “这位先生,您认为此次事件的责任是在于…”一位记者开口。 “学院派在追杀我们!啊!!他们追杀到了这里!!”一位年轻男子发出神经质的尖啸声,抓着这名记者的肩膀猛烈摇晃,把他吓得脸唰得一下白了。 “艺术家是这样子的,您要不先休息休息,这也没什么好采访的…”旁边的工作人员赶紧打圆场把他拉走了。 “怎么回事这是?” “有人烧了他们的画,听说是一位警察。” “艺术水平低下的问题现在归警安局管?” 附近的围观民众越来越多。 有记者率先放弃了和那几位情绪已陷入极端的画家交流,他把目标放在了那些坐在台阶上,稍微显得平静点的十几位画家。 “克劳维德先生,请问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这位记者选择了看起来为首的画家。 坐于台阶,双腿撑开,头颅低垂的画家克劳维德语气有些空洞:“你们这是在谋杀,这是在谋杀艺术…等着吧,我们会联合所有在沙龙展上落选的暗示流画家,把乌夫兰塞尔的警安署告到帝国法庭去。” 听到如此劲爆的发言,记者眼神一亮,赶紧示意助手:“记下来,他们要暗示画家们谋杀乌夫兰塞尔的警安署…” “马莱先生,目前协商出的赔偿意向你们满意吗?”另外一位记者也在采访。 叫马莱的画家有着满脸的络腮胡,双手扶着横放在大腿上的几捆画布卷——这似乎是他还没来得及挂上去的作品。 他在这里答非所问,喃喃自语,每说一句前,都会先咧嘴发出机械般的冷笑:“呵呵,我的画人气低迷,卖不出价是没错,呵呵,你说拍卖行不喜欢就算了,把它们烧了是什么意思?” “这位先生,画不是我们烧的。”一位拍卖行高管模样的棕衣绅士,本在应付着那几位歇斯底里咆哮的画家,此刻忍不住回头纠正道。 “呵呵,你们指使别人来烧我的画。”络腮胡的马莱低着头,嘴里不停地念叨。 “…没这回事,我们也是受害者,先生。”棕衣绅士神色无奈。 “呵呵,你们喊警察过来烧我的画…” “先生,我们真的不认识他。” “呵呵,是你报警烧画的吧…” “我在烧起来后报了警救火,不是叫警察烧画,先生。 “呵呵,出警速度真快啊。” “……” “马莱先生,被烧的画作他们准备拿出什么样的赔法?”温和的男声响起。 坐在台阶上的络腮胡垂着头,没有搭理。 “火灾涉及到你参展的有几幅?” “你们都是画暗示流的吗?” “我去年底主导收藏了克劳维德先生的《雾中的议会大厦》,花了265磅,还有您的一幅小景花了117磅。” 当范宁试着换到这句话时,马莱终于抬起了头,旁边的克劳维德也转了过来。 “可以看一下你抱的画吗?”范宁又问道。 这位络腮胡将头歪到了下侧方,看了看被卷起来的画布里的内容,然后抽了一卷,徐徐展开。 “《午餐后的音乐会》?”范宁在心里读了读角落的标题。 森林中是层层幽暗的树萌,草地上白布呈着果篮、鲜花与乐谱,两位衣着正式的绅士演奏着小提琴,不着寸缕的淑女抱着吉他坐在对面,远处是蜿蜒的小溪,同样有一位衣衫褪下的淑女,站在溪流中挽着头发。 两位小姑娘疑惑地了歪了下头,琼凑到闺蜜的耳朵跟前小声道:“希兰,这幅画虽然很漂亮,但我怎么感觉…那么…” 希兰也悄悄问道:“是因为画有人体的原因吗?” “是也不是。”琼的脸蛋在希兰头发上蹭了一下,“人体画在本格主义或往前很常见呀,很多宗教场景也会涉及的,但这幅说不出来是哪里感觉那个…” 范宁退后几步,眯起眼睛,伸出手指,依次凌空缓缓勾勒了三个相互嵌套,上下错开,从近到远,从大到小的不规则三角形。 然后又前后斜着腾挪了几步,变换了阳光与自己和画的相对位置,继续眯眼看画。 “他在干什么?”看到画卷被摊开,早有几个记者注意到了范宁,此时对他的动作充满不解。 “看构图关系,还有各种不同光线强度下的色彩观感。”有更多的几位画家,眼神中流露出了异样之色。 范宁比划完后上前,抓住画布一角,将后方往前翻折,一个深红色的,形状类似“R”的霍夫曼语字母映入眼帘。 “你是个行家…收藏家?美术评论家?怎么称呼你?你应该不是拍卖行的吧?” 虽然范宁一句话都没说,但就是这几个动作,让画家马莱此刻腾得一下从台阶上站了起来,问出了一连串的短句。 范宁缓缓评价道:“如果要画人体,要么全部人物不着衣物,要么其余充当虚化背景,或是将其放在宗教气息浓郁的典故之中,得用半透明的颜料一层层描绘肌肤,营造古典柔和的光感…你把人体与绅士同时置于生活场景,学院派看了必然觉得无礼。” “你也这么认为?”络腮胡出声问道。 “我看到了扎实稳定的多重构图,浓重而愉快的光影效果,富有闲适和流动感的情绪画面,以及对传统叙事语境的尝试突破。”范宁微微一笑,“艺术追求严谨的技法与自洽的逻辑,但并不存在某个规范的制式与空间…我是卡洛恩·范·宁。音乐是我的主要职业,很高兴认识你们。” 其实在与马莱搭上话前,范宁已经在另外的工作人员那了解了基本情况。 提欧莱恩皇家美术学院一年两度的沙龙展刚刚结束,这一次的作品提交数额再创新高,但由于场地和审美等多方面原因,4500多幅作品仅有四分之一入选,他们就是那3000多幅未入选作品中的一批画家。 这些学院派的美术家们决定着什么是好的艺术,他们掌握了几乎所有具备含金量的授予艺术家的奖项,以及曝光和出售画作的最权威渠道…年轻的艺术家非常希望得到学院的垂青,而一幅作品成败与否,最直接最基本的标准,就是能不能入选帝国几所美院的沙龙展。 沙龙展的制度这几百年下来,在提欧莱恩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了。其制作的“导览手册”是艺术家、批评家、策展人、赞助人、收藏家、艺术机构和市民爱好者们必须参考的首要读本,其评审制度由政府任命的官员制定,其参展评审委员会成员由学院派艺术家担任。 哪些画被淘汰,哪些被入选,入选的画作是悬挂在更容易看到的视线高度的位置,还是悬挂到高处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全部由他们决定。 而红色的“R”形字母,则代表这幅作品曾有过提交后落选的经历,它将直接影响到作品的市场价格,因此这被画家和收藏家们称为“死亡之吻”。 这批艺术家约有过半数是画暗示流的,也有一些风俗画家、雕刻家和版画家,或是在学院派风格上做了一些创新的,落选后他们自发组织了起来,来到乌夫兰塞尔,筹了一些资金,租用了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场地,想着证明自己,同时积累一些欣赏者或卖掉一些作品——这里的美术流量远不起学院派的沙龙展,但在这座城市的民间平台里也算数一数二了。 “落选者沙龙”的起名带有自嘲、和不服权威的含义, 就是没想到,开展第一天竟然画被烧了。 范宁表明立场并自我介绍后,旁边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对了,他应该是乌夫兰塞尔刚崭露头角的青年作曲家。” “作曲家?不是搞收藏的?…那他怎么这么懂行?就连第一时间参考‘死亡之吻’他都一清二楚?” 待得与上来的几个画家握完手后,范宁问道:“大家有兴趣去特纳美术馆办展吗?” “特纳美术馆?…”画家中有不少人觉得耳熟,开始搜索记忆,“好像好几年前是听过这个名字,但后来销声匿迹了…”那位克劳维德突然回想了起来,眼睛一亮,“难道你是...” “文森特·范·宁是我父亲。” “我知道文森特!”络腮胡画家马莱突然语气激动,“他作于894年的《关于田野的气流与暖意》我临摹了三遍,仿了不下十遍…” 克劳维德说道:“我对《太阳以西》《残墙一瞥》《破窗之树》《银镜之河》《山顶的暮色与墙》《冬日码头的浓雾》等作品印象深刻,文森特算是开创了暗示流先河的人物,只可惜创作相对低产,否则人气不会局限于此,而且不知为何,这十几年下来新作减得更少,近几年我还听说特纳美术馆好像经营遇到问题,可惜了它是曾经这座城市最好的民间画廊…” 看来特纳美术馆的影响力仍然存在… “我投入了一批可观的预算。”范宁说道,“它的改扩建工程已经启动,严格来说之后会是涵盖美术与音乐的高规格综合场所‘特纳艺术厅’,最晚在今年的最后一个月可以投入使用…既然今天碰巧在乌夫兰塞尔与各位相见,我想做个预约性质的邀请…” 克劳维德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戒备,更深处的局促和拮据被范宁敏锐地捕捉到了。 “你的租金或销售佣金如何计算?…” 他们人气低迷,靠卖画为生,除了吃喝住行之外的钱都砸在了油画耗材上,太贵的话根本凑不出租金,这一次的巨大意外,不仅毁掉了他们最得意的画作,还不知道索赔的事情最终会落得何种结局。 “不用场地租金,佣金也可以在3年内免除。”范宁神秘一笑,“也就是说,成交额全部落入你们自己的口袋…” 一群人吃惊地瞪大眼睛,马莱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你的条件是什么?” 范宁解释道:“等投入使用后,我可以按照双月的频率为你们策展,划定专区,十天以上,参与人数不少于10人,每人上墙画作不少于20幅,不需租金,不设抽成,宣传运营由我负责…嗯,唯一要付出的是,你们的画作!” “你们计划参展的作品,每人每满20幅,赠予我收藏一幅,具体哪幅由我挑选…当然,如果遇到特大尺寸或特殊作品,我不会要求据为己有,而是跟你们另行协商。” …这是什么奇怪的合作方式? 画家们彼此相视一眼,只觉得闻所未闻,当然,奇怪归奇怪,他们各自心中还是开始了飞速运算。 普鲁登斯拍卖行收取了720磅的租金来运营这个“落选者沙龙”,也就是说他们一人平均出了40磅——实际有多有少,出于互助,作品市场价相对高一点的几人出得多一些。 而拍卖行的策展时间和规模不及范宁设立的最低标准,他们还设置了20个点的交易佣金。 至于他们画作的市场价…人气相对最高的克劳维德,一幅50x60厘米规格的作品最高能卖到300磅,其他大部分人以往成交的金额都在50-100磅的区间,普鲁登斯拍卖行对于他们被烧毁画作的赔偿方案平均下来是一幅66磅。 这些数字或许对平民来说非常奢侈,但要知道的是,那些浪漫主义或本格主义学院派大师的作品,能卖出四位数,五位数甚至六位数的价格!相比之下,这些画家扣掉耗材成本,过是是极为拮据艰难的生活,很多时候为了买颜料、画布、画笔等,不断地降低自己的生活标准。 范宁提出的方案,不考虑0佣金的问题,只从绝对价格换算,似乎画作平均价66磅比拍卖行租金40磅要贵… 但不能这样算!范宁不收他们一个便士的现金,而且默认有一张画保底被收购了,相当于他们没有任何垫付压力。 这个方案让他们心动了,双方开始了较为热情投机的细节商谈。 在熟络起来后,范宁依次对每位画家问了一个问题: “这批被烧毁的画,颜料是从哪买的?最近有没有从什么特殊的渠道采购过特殊的颜料?” 每个人都被问得有些懵,但他们还是开始了细细的回忆。 他们依次答出了很多范宁熟知的颜料生产商、经销商或相关化工企业。 但问到第十个时,这位叫库米耶的画家报出的一串品牌中,夹杂了一个引起范宁注意的特殊来源。 因为范宁几乎知晓北大陆和西大陆的所有一二三线颜料生产商品牌,只要有连他都陌生的,必然会引起他的注意。 “…除此之外,我几个月前在一家名为‘兰盖夫尼’的小颜料厂进行过采购。” “这是哪的颜料厂?”范宁追问库米耶。 “往圣塔兰堡东边出城采风时偶然发现的小厂…它的生产劳动是依托同名的‘兰盖夫尼’济贫院进行的…因为偶然发现,它的几种颜色观感特别符合我对《绿色的夜晚》的美妙预期,真想给你分享我的成品,可惜被一块烧毁了。” ------题外话------ 感谢FolStone的月票打赏~感谢王司徒本徒、卧云点魁星、挥仙女棒的小仙女、不爱江山爱数学、晴天也不出去晒太阳、天车御手的月票~ 第二十五章 “预告片”录制(4.7K二合一) 十天后,圣莱尼亚音乐学院,常任指挥办公室。 “改扩建施工及建材费用,先期预付10000磅,后续很大可能还需继续补充…” “钢琴,最台面的乐器必然要选择‘波埃修斯’大九尺,每年100架的限量定制款价格10000磅往上起步,有点吓人,而且定制出于个人喜好,反而不一定满足不同钢琴家的普适性需求,很有可能费力不讨好,还是先选择普通款的大九尺,嗯…这也已经是一流的手感享受了,一架3000磅,考虑到潜在的双钢琴曲目需求,买两架吧,加起来还没有定制款贵…” 范宁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大摞精致的广告折页,兴致勃勃地在纸上写写划划。 “竖琴,选择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维尔萨公司的金琴吧,学校的提欧莱恩国产琴总觉得音色不够湿润,嗯,这东西不比钢琴便宜到哪去啊…‘金阿波罗尼亚’算是音乐会用琴的大众款了,音量够大,音色漂亮,在大编制交响乐团的声音里站得住,2800磅…再备用一台大音乐会版的高性价比‘迪瓦’款,1100磅…未来演的曲子里估计不少都是2台竖琴的编制…” “定音鼓,就按学校里的‘荷达纽斯’牌来采购,稳固性这几年听下来还是不错的,微调系统科学友好,就连我都可以上手…32尺寸,四组一套,嗯?这一款7月底前下单送额外两套备用鼓皮、免费的可拆卸支架装置及调音指针器…两套1600…” “最常见的打击乐必然都要配上,三角铁、小军鼓、大镲、竖钹、木琴、钢片琴…品牌款式太多了,回头让卢参考一下…” “运营费用该怎么计划呢?还有工作人员和乐手的薪酬待遇方面…” 坐在对面的小姑娘突然轻咳了两声。 “希兰,怎么了?”范宁抬头问道。 “卡洛恩,你先算算,你目前标了价格的采购项目已经有多少钱了…” “建设10000磅,两台钢琴6000磅,两台竖琴3900磅,两套定音鼓1600磅…”范宁突然愣在原地。 “这就21500了?我手头的现金加上卢的投资,按这个玩法,只剩一千多磅了?” “我一度以为有知者的非凡开销是世界上最烧钱的东西…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他还没有算日常办公耗材、谱架、座椅、煤气瓦斯费、水费电费这些每月固定开支。 希兰说道:“卡洛恩,你去年和我聊天时,似乎没说过要采购这种顶级档次的乐器呢。” “这真不算顶级,这充其量算一流,正常的音乐会标准。”范宁无奈摇头,“只能说在私人筹建的城市艺术空间里算高档吧…主要是建设规格被拔高了,这一上去,其他的东西没法太次。” 他不甘心地持笔划掉了双钢琴采购计划中的另一台,再划掉了更贵的那一款竖琴,两台都选择了中档。 这样还剩五六千磅,先用于覆盖其余的打击乐器以及杂项采购,结余资金用于发放乐手薪资。 对了,乐手的待遇问题。 在提欧莱恩,对于高等院校,教会教堂,及职业交响乐团所聘请的全职艺术家,薪资水平有明确的行业底线标准,这个标准甚至写进了中央议会的文化与传媒委员会的建议里—— 周薪不低于6.25磅! 因为300磅的年收入是目前帝国公认的中产阶级门槛。 就拿职业交响乐团举例,他们所聘用的演奏者,都是能胜任带有商业性质的严肃音乐会要求的…音乐世家出身、天赋惊才绝艳、公学科班出身,以上要素至少具备其一。 职业音乐家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跌破中产的底线,这是所有人对于艺术的态度,其他国家情况也类似。实际上乐手们的周薪通常在8-10磅,顶级乐团、声部首席或有其他因素加成的话,薪资更高。 乐器价格、演出票价、画廊票价、画作卖价、艺术家聘请费用…范宁早就发现,相比于其他日用品价格与前世物价的比例换算关系而言,这个世界的艺术领域开支更贵。 不过从消费方的角度看亦如此,欣赏者们对于艺术消费的接受价格同样比前世高一档次。 “…按照三管制80人来算,若我以平均待遇聘请,每个月需要3000多磅的开支,还得加上普通人员薪水或运营广宣费用…“ 真要满状态运营起来,自己的任职年薪只够撑一个月,目前资金的结余也是撑一个月。 范宁叹了口气:“希兰,我怎么这么穷呢,你说我接下来该去哪里弄钱,弄到很持续很多的那种?” 最开始发现美术馆钥匙可以聚集耀质灵液后,他以为自己得到了生钱利器,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世界的非凡管控还是挺严的,虽然存在黑市,且官方组织也有一定收购能力,但根本找不到可以长期大量消化的渠道。 他这半年卖出的零星几次百分纯灵液,还不及自己在题献、手稿、曲谱出版上的收入。 “这…这我不知道。”少女茫然摇头,“我能帮你做一些事情,这样你可以少聘用一个人,如果你实在有缺口,我也可以帮你用家里存款先填一部分…” “那倒不用。我日后应该同样给你支付薪水,怎么能要你一小姑娘的钱去填进这种带有风险的投资项目里…嗯,刚刚带有一些抱怨调侃的成分,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没关系呀…不过说起来,你之前邀请那群画家来美术馆办展,没有选择收取租金,而是以画代偿,是不是看重了什么潜在价值?我知道你的眼光很好…” “我希望落选者沙龙的那群人里能尽快出几个印象主…暗示流大师,这样我可以乐器全上顶级,待遇直接拉满,把世界上所有优秀的乐手和独奏家都聚集到这里来,排出高水准的曲目,录制具有历史影响力的唱片,音乐会票房场场爆满…算了还是先别做梦了,时间还有几个月,先想想如何凑出更多启动资金,把年底的画展和音乐会做起来,并且至少能保证乐手们三个月的薪资开支…” 范宁站起身来:“走吧,希兰,我们去排练厅,连续折腾了他们十天,我已安排明后两天放假,所以今天的工作任务还蛮重…忙完今天,周末让他们自己好好消化一下,我们也能腾出时间,去寻找一下那个所谓不存在的‘瓦茨奈小镇’。” 他拧开房门,和刚刚准备敲门的赫胥黎大眼瞪小眼。 这位副校长看起来恢复得不错,也没客套,直接问道:“卡洛恩,你那个音乐会定价是什么情况?我认为你说的那些有利因素言之成理,但是18磅的尊客价位也太夸张了吧? 他的语气有些担忧:“要不我们改成12磅吧,各价位在原先方案基础上乘以2而非3,至少保持和皇家音乐学院他们的价格平齐,因为对于消费者而言,这仍然存在微妙的竞争关系和比对心理…” 在整个夏季艺术节期间,每个学校的音乐会是一天一天各自排开的,理论上来说没有时间冲突,想听皇家音乐学院音乐会的听众,照样可以买圣莱尼亚音乐会的票,但一口气连听十天的乐迷恐怕少之又少,他们自然还需权衡比对,选出最心仪的那么几场。 “康芒斯教授呢?”范宁却是问道。 “去排练厅等你了。”赫胥黎说道,“他叫了几位教授,准备听听你这十天的排练成效…卡洛恩,我们马上就要把划票方案报送到圣塔兰堡那边了,劝你赶紧再调整一下吧,要不然,圣莱尼亚大学卖出比皇家音乐学院还贵的票价,我感觉这会立马登上几家主流音乐媒体的头条消息…” “是吗?那岂不是正好…”范宁轻松一笑,带着希兰往排练厅走去。 “你说什么正好?我们今天过来正好?”赫胥黎瞪大了眼睛,大步跟在后面,“你不会是说这种事情登上头条消息正好吧?” “都正好…”范宁没有回头,当他推开半掩着的排练厅侧门时,又再一次和康芒斯教授碰了个大眼瞪小眼。 “范宁教授,你这是要搞什么!?”康芒斯厚底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比赫胥黎还大,脸上周围挤在了一块,“见鬼,这帮人是从哪过来的?罗伊为什么认识他们?这不会是你叫来的吧?” 只见排练厅内,罗伊指挥着明显有十来个不是学生模样的人在忙碌着,有人从推车上不停卸下各种复杂的器材,有人负责组装,有人趴在地上接线,还有一个家伙拎着一支小号走走停停,在不同的位置上到处试吹,好几个位置都架起了拾音电极麦克风。 已到场的同学们有些在好奇打量,有些在茫然挠头,只有新来的专职谱务贝琳达,专心在各处谱架上分发乐谱。 “卡洛恩?你这是…要录唱片?”赫胥黎感觉自己看懂了,又感觉好像还没看懂,“我们不是要开音乐会吗?你录唱片干什么?而且乐团的水平,包括现在的排练进度,应该还没达到可以出唱片的水平吧?” “准确地来说,是‘预告片’。”范宁微微一笑,不过他觉得教授们可能理解不了这个词,于是又进一步解释道,“仅针对我即将首演的新作,仅录一小段,届时我会让几家广播公司以此为音乐背景,在开票日前几天播报广告…” 希兰问道:“你请了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的人?拥有帝都三大权威音乐媒体之一《霍夫曼留声机》的那家公司?…说起来,爸爸年轻时在出版《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唱片一事上,有考虑过他们,不过处于各方面原因,合作并未达成。” 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作为提欧莱恩唱片业的顶级代表,价格偏贵,提成偏高,而且对于出版者的甄选存在一定门槛,他们一般不接受此前未有反响作为参照的新人合作意向。 “嗯…这还得感谢罗伊小姐帮我牵线搭桥。”范宁说道,“我给他们看了总谱片段,加之仅仅录制片段,并非出版销售之用,他们就答应了这个不违背原则的请求,较短的时长和录制周期,花的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至于演出当日的录制,虽然之前范宁托罗伊打了招呼,但他们表示还是得先看看反响,不过范宁这也有备选的唱片公司。 …录制预告性质的片段去投放电台广告?几位教授只觉得这种思路闻所未闻。 帝国近几十年虽然广告业发展迅猛,但涉及领域多是寻常工业商品,在艺术领域的营销对大家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概念,提起如何增加音乐会热度的问题,所有人的常规思维都是提高业务水平、打通媒体关系、寻求大师合作以及缓慢积累口碑。 但他们从逻辑上理解…针对带有首演环节的音乐会,如此操作似乎确实可以影响到门票销售情况,只是这需要具备上乘的质量才能起到正面效果,不然可能起的是反作用。 这位新来的常任指挥,对他的新作品如此自信? 他的《第一交响曲》确实收割了一波眼球,但是… “卡洛恩,我不是质疑你的作曲能力,只是一首大型管弦乐作品动辄三四十分钟起步,哪怕你仅仅选择展示第一乐章,也是十五分钟…你在电台里面能投放多少秒?30秒?50秒?…100秒到顶了,这别人能听出来什么呢?” 赫胥黎的这点质疑不无道理,康芒斯和另几位教授也深以为然。 就拿范宁他自己的《第一交响曲》直接举例,这首作品在电台里预告播放一分半,连引子都没结束,恐怕所有人都是懵的。 “放心,你们待会听听就知道了。”范宁神秘一笑,“有些作品,一分半听不出所以然,而有些作品,把它在一分半处掐掉,可能听众会心里痒到睡不着觉…” 不然自己为什么要选这首曲子呢? 范宁早有考虑。 “别说这么多了,让我先听听你的排练效果。”康芒斯扶了扶眼睛,语气逐渐严肃,“音乐会可不止一首曲目,演奏水平上不去,首演大师级别的新作都是枉费功夫…范宁教授,今天副校长也在场,我再次重申此前对你说过的,如果我发现你的排练成效不尽如人意,我会要求你撤销那些盲目激进的方案。” “您有没有发现,大家已全部入场?“范宁却是如此问道。 “全部入场?没错,怎么呢?”康芒斯疑惑道。 不过他过了几秒后,随着另外几位教授的目光,一起看向了指向七点五十分的时钟。 老指挥家眼里闪过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群学生们之前是个什么样子他还不清楚? 这是发生了什么? 范宁没有再说话,他登上指挥台:“我们先来一遍斯韦林克《莱毕奇的夏夜》。” 手势下落,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响起6/8拍的拨弦声,E大调的如歌行板徐徐奏出,木管的柱式和弦不仅音色温润统一,而且突出了和弦中暗含的第二旋律线,一幅荡漾着丝丝甜意的夏夜街景,就这样展现在听众们面前。 “这出来的声音,完全不像这个乐团啊!?”几位教授马上就察觉出了区别。 虽然这一段难度比较简单,但是这…这也太细节了吧? 而当中间富有戏剧性的暴风雨场景插部到来时,弦乐声部激烈却整齐划一,定音鼓声酣畅淋漓,那充满肃杀和暴力感的铜管响彻之际,其余声部的音响平衡却仍然得以维持…尤其是尾段的复现,他们竟然在基本相同的音乐材料中,听出了更为复杂微妙的处理和心境… 怎么十天的时间,已经有了点入流职业交响乐团那味道了? 几位教授的目光已经陷入呆滞。 十分钟的音乐过去,指挥棒落下,几声稀疏得可怜的掌声响起,卡普仑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鼓掌叫好的,尴尬地把手收了回去。 没给几位教授组织语言的时间,范宁微微一笑:“接下来请我们的独奏家上台吧。” “《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题献希兰·科纳尔小姐。” ------题外话------ 感谢frank、闲咸咸咸鱼、书友尾号6152、绯宫子、神通武道、波纹风暴、StayInLove、山椒墨鱼的月票~ 第二十六章 《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4K二合一) 在众人的目光中,一袭白色纱裙的希兰,持琴走向指挥台一侧。 “原来是希兰小姐!” “我喜欢和她合作协奏曲!那些以往合作的独奏家,琴技不见得好过希兰小姐,一个个却给人太大压力,名义是合作,其实是觉得学校在花钱请他们过来带学生乐团。” “听说她是安东教授的女儿对吗?那她算是范宁教授的师妹?” “难怪这首作品会题献给她...” “要是安东教授还在的时候我去拜个师就好了...” 他们之前拿到的是练习用分谱,并不知道题献和独奏家是谁,范宁简短的话语瞬间让乐手们各怀起了心思,另一方向的罗伊,持弓的右手食指轻轻敲着弓背,眼眸里流露着思索之色。 虽然希兰目前还不是圣莱尼亚大学的学生,但作为补演音乐会上《第一交响曲》的乐团首席,她的年轻和才貌已经让所有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尤莉乌丝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希兰侧影,脸庞有不易察觉的忧色,又有微妙的如释重负感。 自从范宁上任后,她无比忌惮自己的小提琴首席位置被调整,今天看到希兰以独奏家身份出场,暂时是松了口气,可一想到以后的担忧,某些由来已久的妒忌感又忍不住出现。 随着范宁右手的抬起,乐手们各自不一的心思和呼吸,终于束齐了起来。 范宁脸上浮现起温柔的笑意,头稍微有些朝下轻点,示意乐队的起奏应有如诗歌般的朦胧典雅的气质。 指挥棒尖的预备拍划出轻轻的落痕,弦乐组奏出e小调的半分解和弦的呢喃低语,大提琴与低音提琴的拨弦声如海浪般深沉。 在幸福与感伤并存的氛围之下,少女运出琴弓,无名指轻轻在E弦上揉动,奏出一支典雅如歌的忧愁旋律。 听到这支旋律,一种如电流般发麻的感觉,从乐手们和教授们的头皮上涌现,从后背到尾骨,再一直蔓延到腿部。 那种首次听闻的悦耳喜爱之感,就像极度炎热饥渴的人,突然被灌进一大口清凉甘冽的饮品,虽有大快朵颐地舒爽和美妙,但一下被淹得喘不过气来,毛孔张开,呼吸急促。 站在一旁的卡普仑嘴巴张得老大,浑身都在隐约发抖,手中笔记本里面的钢笔一时没夹稳,“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旁边正襟危坐的四五位老教授,齐齐朝他瞪去了似欲杀人的目光,吓得他一个哆嗦,忙不迭弯腰去捡。 “太高贵了!高贵的忧愁,典雅的感伤!这个主题,这个主题...”赫胥黎副校长大脑里的语言思维有些短路,又在不受控制地高速寻找描述词,“这个主题绝对有传世的潜质!我的天,他竟然写出了这样的旋律!!” “我之前仅仅觉得他喜好堆砌配器和复调织体,忽略了他同样是个旋律天才!” 几位审美喜好较为古板的老教授,本来对范宁此前《第一交响曲》的评价十分克制,此刻突然爱屋及乌,觉得他交响曲中的那几个主题也同样迷人。 音乐往下仅仅走了三分多钟,在乐曲进入抒情副题之前,范宁指挥棒朝地轻点,乐团的演奏戛然而止。 总体来说效果已经出来了,虽然练习用分谱昨天中午才发下去,可这首协奏曲的乐队部分技术上来说较为简单,而且带动全场的人是希兰。 “然后呢?”康芒斯教授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你怎么不挥了?”老指挥家此刻看向范宁的面部表情,有些抓耳掏腮的意味。 “教授,这乐队才合奏第一遍,我要一段一段做调整啊。”范宁转过脸去。 “效果已经能听了,你先让我听完啊。”康芒斯教授急切说道。 “是啊是啊...”身边人连连附和。 这样的反响...还未等范宁回应,康芒斯教授突然自己意识到了:什么叫他之前说的“受到主流学院派音乐家们的青睐”,什么叫“纯正浪漫主义风格”... 光从这几分钟的旋律、和声与配器来看,这首作品就已经站在了浪漫主义顶端的位置,而且是把他们这群学院派老音乐家几十年积淀下来的审美喜好给戳中了个遍! “说起来小提琴演奏家的独奏水平这么高,该出来的都出来了...” “至少先合完第一乐章不成问题吧?...” 教授们继续情不自禁地你一言我一语。 范宁用手指了指那些仍在铺线搭架的唱片公司员工:“各位教授,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今天的主要任务是这个...” 这几位的表情让范宁心知肚明,他会心一笑:“大家刚刚还在说,电台最多录制一分多钟...所以还往下演奏干嘛?今天只用暂时把主题这一段精练一下即可。离8月1号开票日也就一周了,为保证效果,我们至少得赶在三四天前将‘预告片’投放出来...” 几人从意犹未尽的情绪中逐渐缓了过来,赫胥黎这时说道:“诸位,你们有没有觉得,刚刚正好是一个试验,一个拿我们自己做的试验...” “如果说我们这帮家伙,也是在主题一出来就如被电流击中,也是认为它高贵典雅之极,也是在音乐戛然而止时,觉得掏心抓肺,浑身难受,急欲听到后面的发展…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其他学院的艺术家及乐迷听到后的感受同样如此,主流音乐界同样会为之倾倒…?” 几位教授的眼神逐渐亮起。 赫胥黎深吸一口气:“不如就按卡洛恩的方案来,豁出去一把,往年我们一直中规中矩地筹划夏季艺术节,不是一样被那帝都三巨头远远甩在后面,这次不如出个奇招,看看票房评分能不能拉开优势,如果演奏质量与反响再能有所突破,说不定就进前三了。” “…有这样的作品,我至少不相信伊格士音乐学院能超过我们,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继续拿第四名…” “你们继续排练,录制和投放的费用校方报销…”赫胥黎站起身,疾步走向门口,在快要踏出排练厅时又回头,“希兰,你的升学考试成绩如何?说起来,8月上旬开始,圣莱尼亚大学的推荐信征集工作也会陆续启动了…” “我是全校第一名…”一旁持着琴的白裙小姑娘一开口,便感受到整个大厅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好…”赫胥黎深深看了范宁一眼,又重新看向希兰,“我仍会为你书写推荐信,只要你确定了意向,学校将会为你准备一等奖学金,并尝试申请帝国艺术类特别奖学金。” 尽管成为了全场焦点,但希兰现在的拘束感消失了很多,她用轻柔的嗓音大大方方地开口:“谢谢校长先生。” 赫胥黎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他疾步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桌前坐下。 施特尼凯校长将夏季艺术节的工作交给了他全权负责,办公桌上工作人员的签呈早已备好,只需他确认方案,签下名字,下一刻电报就会从圣塔兰堡文化与传媒部的筹委会的办公桌上吐出。 尽管赫胥黎对划票决策的上下限作出了理性分析,但这并不能减轻几十年来史无前例的越界感。 他这封电报一旦吐出,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首先要承受的,就是巨大的舆论压力! “呼…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 赫胥黎开始书写自己的名字,竭力稳住了自己不够自然的笔迹。 接下来的时间,范宁带着大家打磨了《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开头3分钟,他不确定最后能在电台播放的时间,主题演奏完约需90秒,连接部演奏完约需3分钟,从相对完整性上来说,都能接受。 尽管四个小时的时间反复演奏短短这一段,但大家清楚自己的声音马上就要在收音机中播放,坚持以最大的耐心配合了范宁提出的各项要求。 范宁选择了拾音电极麦克风的录制服务,作为近十年新诞生的技术,它能捕捉到的声音高低频比起机械录音有里程碑式的突破。 人们可以通过不同的音色辨析出不同的乐器,这是因为用任何乐器演奏一个音,其实并不只一个基音,而是会产生由许多不同的音组合出来的“泛音列”,它们是导致音色不同的根本原因。老式的机械录音由于能捕捉的频率带过窄,导致“泛音列”中大量的音符丢失,这就导致很多乐器听起来完全不像它的声音。 电声录音的价格比机械录音贵上十倍,虽然以范宁听惯前世CD的耳朵来衡量,这种唱片仍然既“单声道”又“不保真”,但总好过那种钢琴不像钢琴,铜管不像铜管的机械录音。 而且它的拾音范围也大大增加,乐手们不用狼狈地挤在几个大喇叭旁边演奏。 乐团之声响彻大厅,诗意的信号在电子管内流淌,驱动电气刻纹刀振动不休,不断在胶片上雕刻出精密的声槽。 …. 圣塔兰堡,帝国文化与传媒部,夏季艺术节筹委会办公室。 “诺埃尔部长,这是目前已报送学校的音乐会划票方案汇总。” “你等下直接拟一份通稿便是,投到《提欧莱恩文化周报》的唐·耶图斯主编那里。” 穿着灰色正式马甲,带金边眼镜的中年绅士,面对女性秘书双手递来的一叠文件,没有接过阅读,而是直接推了回去。 这是每年的例行环节,所谓通稿,无非就是先总结帝国每年的艺术教育成果,再介绍今年的夏季艺术节日程安排,最后通告各场音乐会与艺术展览的开票时间、票价方案与购买地址。 其中至少有超过百分之80的内容,从他上任起开始,每年都在“复制粘贴”,唯一变化的,仅仅是每年稍微凑出一小段“亮点工作”。 首次报道会由《提欧莱恩文化周报》中的一期头条艺术资讯承接,而后大小媒体都会争相跟进,虽然这并不是偶发性的新鲜新闻,但它是帝国每年民众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自带全国性的吸睛度。 “好的,先生。”秘书点头答应,正要消失在门口时,又被诺埃尔叫停,随意闲聊似地问道。 “报送收齐了没?今年有没有调整票价的?…说起来,最近各种商品物价涨得厉害。” “白天小型演出的收齐了,晚上交响乐场的还差一个。有调整的。”秘书答道。 “皇家音乐学院,门票小幅微涨,其中尊客票从12磅变为13磅…他们报送的曲目里有一首学生交响诗的新作首演。” “嗯,有首演就是好事,这几年学生乐团的创作活力有些后劲不足…皇家音乐学院作为帝国学生乐团头把交椅,是得多带头拓展。”诺埃尔部长将办公椅放倒,戴上了一副遮光疗养面罩,双手枕住后脑勺,“你出去吧,通稿可以先发过去给耶图斯主编校稿,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变动了…我休息会。” “好的,先生。”秘书领命退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正当其呼吸声渐渐均匀时,“咚咚”两声敲门,熟悉的嗓音又响起:“诺埃尔部长,打扰了。” “??不是叫你直接发过去校稿吗?”这位高级官员整个身子轻轻弹动了一下。 “最后一所学校电报刚到,他们的票价方案…比起往年也有变动。”秘书说道。 面罩之下的声音有些恼怒:“那就实时在通稿上更新啊,非得马上就告诉我?” “这个,主要是…变动有点…大…”秘书声音小心翼翼,“所以,呃…不知道发出去,媒体那边会不会有什么过大的反应,虽然我们只是接受报备,不是审批,自主权在校方,但总觉得…问问您比较好?” “能有多大?我记得往年前三名开外的那些乐团,都是尊客票6磅吧,改到7磅?8磅?要么就9磅?是哪个学校?让他们调不就行了?” 秘书忍不住多看了手上的电报几眼,明明白纸黑字,不存在那种可能性,此时却像得了强迫症一样,无比担心自己看错,导致闹出打扰部长休息的乌龙。 当她再次确认自己眼睛没花后,再次小心翼翼开口: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今年的划票方案里,尊客票的价格…是18磅。” 听闻此言,这位部长大人险些从躺椅上摔了下去。 “什么!?他们今年是不是想摆烂不干了?” ------题外话------ 感谢好冥字、不萌的新人、天蓝有梦、真理命运的老汉姆、Takashiiiii、晴洛是情弱、书友尾号6404、吐泡泡的老乌龟的月票~ 第二十七章 “幽灵火车”事件(5K二合一) “卡洛恩,你的车技居然这么好。” “对呀,我之前都没发现过他居然会开车...说起来,这到底算公务出行还是私人远足?” 蓝天白云,乡间小路,漆黑铮亮的肯特牌箱型汽车喷着热浪,以稳妥又高效的车速向前驶去。 范宁用舒服的姿势靠在驾驶位上,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扶变速箱档把,淡定平视前方,“大鼻子”发动机舱在阳光下的阴影极速划过一排排梧桐木。 虽然这种旧工业时代的汽车,无论驾驶方式还是操控感觉都有很大的区别,但作为前世老司机,适应起来并不算太难,主要是手动换挡的方式需要重温熟练,他在其上面花掉了几段零散的时间 恰到好处的微风灌进车窗,吹起衣物,驾驶中的范宁,大脑处在一个介于放空和运转之间的特殊状态,大量的灵感碎片从星灵体翻腾而出。 不得不说,远行总是能让自己的创作思绪有新的突破。 “咔嚓——”背后又一次传来清脆的响声。 坐在他正后方的少女穿着水绿色裙,手上拿着椒盐炸圈,双腿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面的零食小包琳琅满目,坚果仁巧克力条、手工、水果罐头、蜂蜜酸奶、夹馅饼干...以及几大份印有啄木鸟头像的点心盒... 这是她向家人说出陪同希兰的毕业远足计划后,尼西米勋爵所准备的。 于是范宁无奈说道:“琼,你已经吃了两个小时了,我们等下就要找地方用餐,你能不能少吃点,多帮我看看地图?” 对于习惯了出远门看导航的范宁而言,他现在几乎每驶过一个岔道,都怀疑自己开错了方向。 “我...我的心情还没有放平和下来。”琼软软地开口,“不过你放心,我晚餐绝对不会失陪的。” “没什么好紧张的。”范宁说道,“现在是排练完的周五下午,两天半的时间,这么大的区域很难有实际性的收获,之前排练太紧张,我们就当出来放松了...这次找寻‘瓦茨奈小镇’以尝试为主,我们还得去一趟‘兰盖夫尼’济贫院,调查一下画家库米耶那幅《绿色的夜晚》所用的颜料...” 琼乖巧点头:“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此趟出行也挺惬意的,有阳光、微风、零食和未欣赏过的小城风景...记得晚上住店时帮我选一个床大点的房间,希兰在睡觉时特别喜欢挤人...” 同样坐在后排的希兰,将零食袋压着的地图“唰”地一下从琼双腿上抽出:“…梅克伦地区的最东边是主城区,最西边是低地瓦弗斯克小城,现在里程表差已超过100公里,我们刚刚驶出它…卡洛恩你继续向西开,五点钟后应该能看到培尼士小镇的入口,不要进去,左转换南边开。” 看着挡风玻璃的范宁微微颔首:“换南边后,在下一个小城落脚休息吧,加油的地方太难找了,要是晚上车子在荒郊野岭抛锚了,我怕门罗知道后会举起霰弹枪追着我跑。” 公共加油站在这个世纪初才开始出现,大城市已有不少,但帝国石油公司大规模建设自有油站网络的计划尚在起步阶段,至少要在类似“县级市”一级的小城才能寻到一两家。 按照琼的回忆,度假前往‘瓦茨奈小镇’往往清晨出发,接近凌晨才到,除掉停下来休息的时间,也至少有12个小时左右...路途上马车平均速度算15-20公里每小时的话,这个小镇的距离应该离乌夫兰塞尔城区有近200公里。 范宁之前认为这段记忆有合理性,因为此距离从地图上来看,的确接近了圣塔兰堡辖区的乡村边界。 目前的路程,离这个距离已超过一半了。 夕阳与红霞将山峦映衬成黑色的轮廓,百米开外的农夫们惫懒的身影正在挥赶牛羊,下午六点多时汽车驶入乌夫兰塞尔的郡属果戈里小城,此时里程表显示已开170公里,理论上这里也大致进入了可搜查的范围。 车速放缓,范宁腾出手,瞟了几眼随车携带的乌夫兰塞尔地理杂志。 果戈里小城地处丘陵地带的相对平整处,人文气息尚算浓郁,上世纪出过几位有名的诗人和剧作家,蔬果农副产品业发达,种植的几种花卉在帝国富有盛名,作为乌夫兰塞尔西大门的中间段枢纽,有较多的外来人口流动。 夕阳在大街一排排小屋上留下了红酒巧克力一般的颜色,鹅卵石的路面两边簇拥着花圃,河道上是粉色的粼粼波光,几处古城墙、堡垒与炮台的剪影依稀在视野尽头的暮色中可见。街头艺人拉着手风琴和小提琴,拍打着范宁叫不出名字的小鼓,乐声悠扬动听,带着微微愉快的节奏感。 “这里的街景和乡村还不一样,我看着倒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乌夫兰塞尔。”琼的白皙手臂搭着车窗,晚风吹得发丝飘扬。 “那也就是十多年前...乌夫兰塞尔有发展得这么快吗?”希兰问道。 驾驶位的范宁说道:“这种街景放在十多年前,在刚划为城区的东梅克伦区和南码头区还是经常可见的,比如矮砖楼、花圃街道和带精致护栏的城中小河...只是现在很多复古的东西都已拆除,全部变成了黑烟滚滚的工厂和高楼,再也闻不到清新的空气了…我看这里未来也不能幸免,你看——” 富有诗意的鲜花小街上,众人顺着范宁手指的地方朝一处望去,看到了几根有违和感的烟囱,以及建筑工地的施工架和器械。 汽车行驶未停。 “...装饰品位独特的咖啡店,里面往往会有其他地方难以吃到的特色甜点,哎,你慢点开...”琼迅速进入了游客角色。 她双手搭上范宁驾驶椅的靠背,在他耳边说道:“我又看到了挺漂亮的花店,那里...感觉是乌夫兰塞尔没见过的搭配,要不要停车去买几束?我们可以装饰在汽车外面...” ...学妹你能不能弄点阳间的东西。范宁嘴角一阵抽搐;“有知者可以驾驭灵感,但不能驾驶灵车。” “琼,你对这个地方有似曾相识感吗?”希兰又问道。 “你一路上问了我十几次了。”琼撇了撇嘴,“最开始我觉得没有,没有,还是没有...现在我觉得,哪都似曾相识...” 在贯穿街道的铁路前,范宁踩下刹车,等待放行。 相比于大城市的随处可见,在这里汽车还是稀罕的物什,散步的小城市民们用新奇的眼光打量着车内的一男二女。 “呜!——”开往圣塔兰堡的火车,从汽车挡风玻璃前飞驰而过。 “卡洛恩,我们去哪里住?要不要先去哪里吃东西?”琼问道。 “先去警安局。”范宁没好气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汽车再次开动,他顺着路牌拐过几条街道,在喷泉构成的8字形双环岛上绕行,最后将车停在了一栋平而宽的灰色建筑前。 身穿制服的两名警察早就从值班室注意到了这辆大车,此时站在门口,用戒备又疑虑的眼光打量着暮色中的一男二女。 “晚上好先生们,见一下你们负责人,我需要问些事情。”范宁礼貌地打招呼,同时展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 “指引学派?”警察直接愣住,这是他在这个小城第一次见到带特巡厅钢印的有知者证件,一时间将信将疑,不过他很快回忆起了自己的培训知识。 眼珠停滞三秒以上后,他在“波格莱里奇”潦草签名的红色印花上,像眼花一般地看到了青色流光闪过。 他不敢怠慢,赶紧将三人请进大楼,同时示意另一位值班人员赶紧去叫人。 “瓦茨奈小镇?”办公室简短寒暄过后,头发花白的年长警官凝神思考数秒,较为果断地说道,“没有这个地名,至少在近五十年的变迁里,我们这个区域没听说过。” “除去小镇、小城这一类大的地名,有没有其他更小的范畴呢?如小村、小河、山峰、林场、庄园、甚至是物产名或乡绅姓氏...嗯,和‘瓦茨奈’发音接近的也行。” “...应是没有。”老警官再次思考后答道,“当然您也可以去其他部门进一步核实。” 仅仅是调查的第一站,范宁对此结果倒也不感意外,不过他还是问道:“那么最近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神秘又困惑的事情?…嗯,也不限于最近,这些年你能想起来的,什么民间传说或市井奇闻都可以…我们以饭后谈资的心态随意聊聊。” “神秘的异闻?这边外来人口非常之多,流传的倒也有一些...”年长警官抿了一口咖啡,“前不久乌夫兰塞尔那边有个什么‘梦男’事件我们这边就有人…” “还有别的吗?” “呃,几天前,有个探洞小队在这方向的莱扎利格山上遇难了。”老警官随手指了指房间内某面墙的方向,“听说头儿还是帝都来的大贵族,有钱人家的少爷。” “探洞是什么意思?”希兰好奇问道。 “就是字面意思。”范宁解释道,“带着头盔头灯、安全带、上升器、脚踏索一类的东西,组队去山洞里面探险…” “感觉还挺危险的…这有什么好玩的?”希兰表示不解。 “谁知道呢,可能是在寻宝吧。”老警官耸了耸肩,“有钱人喜欢追求刺激,他们那身装备比我们警察还精良…不过那些山峰里自然形成的洞窟哪是给人钻的?有些窄有些宽,不小心卡在里面头都转不过来,分支还异常复杂,甚至有很多90度垂直十几米高的路径,或被地下水浸没的黑暗区域…” “这些家伙专挑令人窒息的窄洞钻,挣脱到宽敞的空间后又钻下一个,我们的人马和消防员一起,在荒郊野岭里折腾了大半夜,然后一个也没救回来…好像据赶到现场的亲友解释,他们是说追求什么劫后余生,或生死之间转换的感觉,嗯?原话是什么来着…‘一种类似于被产道挤压的快感?’,反正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是觉得不可理喻…” “说起来,类似的事情乌夫兰塞尔也有不少。”希兰说道,“卡洛恩,你可能没怎么关心啄木鸟咨询事务所近来接受的一些民间委托,有冲浪被困在礁石上的,有飞艇跳伞重伤的,还有什么体验窒息死亡的…” “这都算不上神秘。”范宁摇了摇头,“花样作死的人,什么年代都有,只是有钱人的玩法更少见一些...” 看范宁似乎仍然不是很感兴趣,老警官又是一阵思考,突然眼神一亮:“对了。这一带前几年倒是有一个‘幽灵火车’的市井异闻闹过一阵子…” “幽灵火车?说说看?…” “嗯…其实这件事情是杜撰的可能性较大,因为目击者们声称的那些特征,构不成侦查学上的闭环,不过既然长官感兴趣,我可以分享分享…” 老警官坐直了身子:“果戈里小城北边有几段废弃的铁轨,是随着帝都圈铁路网覆盖方案优化后弃置的,前几年有一些市民…也不多,十来个吧,称偶然听到过有火车驶过的声音,并且时间都是在半夜,其中个别人还声称他们听到声音后起床,趴到窗户边的确看到了火车…” “不过我们调查了周边的住户,发现所谓有火车驶过声音的那几个晚上,其他人并未听见有什么声音…而且那几位目击者描述的情况也不尽相同,有人说看到的火车是帝国蒸汽列车刚发明时的那种老款模样,有人说看到的是通体漆黑如墨,在夜色中仅有两束灯光射出的火车,还有人说就和现在外型无差,但是只有三四截,并在视野消失处看到了莫名的白雾…速度也不一样,有人说是疾驰而过,有人说是缓缓前行…” “更离谱的是四年前一家上门报警的史密斯夫妇,由于他们长期遭受‘幽灵火车’的困扰,分享经历又受到身边人的质疑,于是在铁路旁修了个小房子,轮流蹲守了几月之久…某天小儿子半夜在铁路旁睡觉时,忽然再次被火车声吵醒,那晚看到的是只有短短几截的老式蒸汽火车,晃晃悠悠,行进缓慢,他不顾楼房窗边家人的呼喊劝阻,直接冲到铁轨旁边跳上了车,然后火车在行进了一小段距离后,带着他一起突兀地凭空消失了…” “由于这起目击事件涉及到人口失踪问题,警安局必须出动调查,但调查结果是,史密斯夫妇只有一对女儿,并不存在所谓的小儿子,于是我们判定这是癔症所致…” “嗯…如果摄像技术更加普及,这类事件或许会少很多。”范宁笑着说道,手指敲打桌面,“不过描述倒是足够耸人听闻,足够神秘有趣了。” 老警官点头同意:“总的来说,由于缺乏群证,目击者的描述又不尽相同,这件事情的可信度非常之低,而且这三四年再也没听过有人反应此类事件了,倒是很多旅人在小酒馆中对此类谈资充满兴趣…” 说到这他轻松一笑:“不过如果各位长官需在小城留宿的话,我会推荐北边方向的‘果戈里了不起大酒店’,这是小城规格最豪华的酒店,装潢精良,视野开阔,服务周到...大城市来的客人住起来或许会更习惯,而且有趣的是,它的一面客房能看到废弃铁轨,没准长官们会成为目睹下一列‘幽灵火车’的人。” 双方聊了半个多小时后,范宁婉拒了警安局要提供招待餐的建议,走出大门天已全黑,他带着希兰和琼寻了家富有特色的当地餐厅,饱餐一顿后驾车前往“果戈里了不起大酒店”。 难得一见的箱式汽车加上三人得体的装容,让两位侍应不敢有任何怠慢,小跑过去,帮忙拎上随身物品,一路引导至前台。 “先生,你们…需要几间房间?” 宫廷装潢风格浓郁的大厅内,女性前台工作人员礼貌问道。 “两间大点的。”范宁说道,“住一晚,然后,需要靠北面的房间,楼层高一点。” “一共1磅10先令,先生。” 范宁诧异道:“公示牌上不是一间12个先令吗?” 这位前台伸手把牌子掉了个边:“北面三楼以上的房间,需要加收百分之25费用,先生。” 她友好而不失礼貌地眨眼,脸上写满着“你懂的”。 …好家伙。范宁心中腹诽不已,懒得和她多说,将纸钞和银币递了过去。 这家酒店还把都市传说给做成生意了? 办完入住手续后,三人走上铺满豪华地毯的楼梯间。 琼问道:“卡洛恩,晚上你会来找我们玩吗?” 范宁低头看了一眼怀表:“八点多了,我每天还要抽点时间写新曲子,今天灵感挺足...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出发时间早一点。 琼不可思议地望着范宁:“你才写出这么厉害的两部作品,又有新的灵感了?” 范宁又补充道:“还有,记住我们是出来调查的,谨慎起见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 “放心,我会看好她的。”希兰将琼的手拉住。 “好吧…卡洛恩,你晚上要是肚子饿了,可以过来敲我们的门。”琼说道。 两位小姑娘即将进隔壁的客房时,她又转过头问范宁:“如果…我是说如果…今天晚上我们有人听到了火车声音,怎么办?” ------题外话------ 感谢相离未相忘的舵主打赏~~~正好这章是管饱5K章节...感谢欢谨、书友尾号7207、绯宫子、frank、salia、julianvic、神通武道、书友尾号6309、辣条怪、亿万荒年、黑夜三千、书友尾号4553、飞雨燕的星空、亚瑟伯的月票~ 第二十八章 铁轨上的眼睛 “那你...试试去买张彩票?” 听到琼这番话,范宁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表情。 他想了想又说道:“谁真听到了,就叫醒大家再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好吧...” 两位小姑娘和他道完晚安后,钻进了隔壁房门。 范宁一头扎进盥洗室,在洗漱完换上睡袍并让浣洗工收走衣物后,走到客房窗户桌前,拧开手边的煤气灯,将公文包内的记谱本、笔记本、钢笔一一拿出。 上面最近经常翻开的那几页,谱纸并非管弦乐总谱,也不是钢琴谱。 它们全部都是单行的低音谱号。 “...我仍在追寻那些伟大音乐家们的足迹,如果巨人已死,英雄已死,或者是我将死,应是何种过往,使逝者得以庄严地躺在花环和花束之下?” “不知原因,亦不知结果,但我至少能描述出过程和景象...我必然要写一首‘类似葬礼进行曲’的音诗或交响诗为其送葬,让听众从一个更高的角度,观察到逝者的整个一生从洁净无瑕的镜面中反映出来。” 笔尖从墨水中提起,在低音谱号旁边,三个降号被逐个画出。 “我选择c小调,以此致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随后,范宁手中的钢笔在谱纸上飞驰。 “这里英雄的葬礼不在教堂或花园发生,不应是悲苦和愁思,它应该在惨烈的战场,或神圣的诘问之所...” 他的字迹非常潦草,而且时不时还在旁边的酒店宾客意见薄上划出粗糙的横线,写出一些尝试性的凌乱的东西,那些音符符头都未填充圆润,符杆符尾拖着长又粘连的墨水线,看不清具体的节奏时长,仅仅体现出来彼此间牵连的音高关系。 “这首曲子的低音提琴,我至少需要10把...不,14把!” 白天行车过程中积累的一些灵感碎片,此刻化为了肃杀而粗犷的低音提琴动机片段。 一张张废稿被撕碎,如雪花般朝后飘出,而成型后誊抄在自己记谱本上的,是动机片段的一个原形与三种变形,它们的结构有一些缩减,调性有一些改变,但全部集中在低音区。 它们不是音诗的呈示部主题,而是类似《第一交响曲》中引子部分的素材,但它和那个静谧空灵,高亢悠远,如杜鹃啼鸣声的“呼吸动机”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首先,它低沉,且很快。 然后它和常见曲子中的快速音符还不一样,那些音符往往是长线条的旋律,而在范宁此时的笔下,它被大量的休止符隔开。 它的运动是断裂的,各组分有时形态完整,有时形态破碎,在阴影之下游走扫荡,闪耀着锋锐气息的黑色光芒。 极端静止与极端运动的穿插结合,终于构造成了范宁此前所设想的,那种充满威慑和诘问意味的,势如破竹的,甚至有些狂暴的开场意境。 极具戏剧性,足以在开场击穿听众的灵魂。 “这首‘葬礼进行曲’的引子素材,或可将其称之为——”范宁眼眸中闪烁着金色的流光。 “诘问动机。” “哪怕引子结束,‘诘问动机’也不应消失。即使未来的第一主题被我呈示而出,它都应继续在低音区游走扫荡,形成疾风骤雨般的复调对位,因为它是贯穿葬礼进行曲的基调…每一位逝者在入葬前都该受到这种庄严的诘问,生而为何,生而如何,又有何种过往值得被铭记。” 在灵感的影响之下,整个房间的煤气灯光忽明忽暗,物件阴影摇曳,这是一种从“巨人”交响曲的净化特质中衍生出的新的无形之力,它还未成实质,但隐匿在虚无中的不知名因素,似乎已有破土而出,又被连根拔起的倾向。 早在今年年初,范宁就已晋升中位阶,而之后《第一交响曲》的首演造就了他巨大的改变,那种感受不同于单纯“刷灵感强度”的再现前世音乐——由于缺少更高级的神秘学隐知,范宁很难准确描述,只能大概认为那是一种“灵的特性”上的改变,或是自己“艺术人格”的升华。 当然,它也带来了灵感强度的提升。 有了《第一交响曲》的积累,范宁预计当《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再现时,自己或许能尝试窥探高位阶的境界,掌握灵感具象化的无形之力。那时自己在面对风险不定的外部环境时,底气会更足。 “它脱胎于溯源之旅的冲动和设想,于此时萌芽,与此地诞生,这是历史。” 尽管只有一行行单独的低音谱号,但范宁郑重其事地在标题处写上了暂时的标题:《c小调葬礼进行曲》。 在动机片段下方标注几个简要的和声进行符号后,范宁合上记谱本。 灵感仍旧充盈,但不再肆意张扬地涌出,房间的灯火与光影变得稳定。 身体有些疲惫,范宁起立探身,拉开金色碎花帘子,将带着华丽浮雕框饰的玻璃窗推开。 他眺望的所在,是果戈里小城的北部城郊,酒店的选址让正向视野非常开阔,夜色中依稀能看见远处几段古城墙和山峦的黑影,而近处仅有几幢带有田园风味的农庄、池塘和小路。 再者就是一段近似“之”字形的铁轨,并轨换轨的节点正好处在正对的方向。 零散黯淡的煤气路灯到此为止,它静静地卧在黑夜里,就像大地上深褐色的肌理纹路,虽是废弃的片段,但至少在范宁的视野里看不到起止的地方。 突然,眺望窗景的范宁身上似有电流涌过,头皮骤然发麻。 黑夜更黑,微风骤停,农庄的窗户在眨眼,小路旁煤气灯的光圈映上了白雾。 而铁轨上似乎有双眼睛正在凝视自己! 这是一种奇怪的既视感,直觉告诉范宁,黑夜那端并无极端恶意的威胁,也没有能让认知崩坏的危险知识,但对这件事情本身的想象,让他一度手脚冰凉,头皮发麻。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重组了,再次望去,夜色仍然普通,微风仍然拂面,农庄窗户浸着橘色的温暖光芒,深褐色的废弃铁轨如寻常般卧在大地上。 并没有什么眼睛,铁轨上空无一物。 “难道是我刚刚的灵感太高了?”范宁有些茫然困惑。 初识之光让周围夏季的温度流向自身,穿透以太体,在衣物和皮肤上凝聚,短短一个呼吸,范宁浑身冰冷的皮肤变得温暖如初。 夏夜唯有虫鸣,熄灭煤气灯后,他直接将自己四仰八叉地扔在了柔软的大床上,被子踢到一边,和着睡衣入眠。 应是过了许久,迷迷糊糊之际,他突然听到了“呜!——”的一声。 陡然惊醒的范宁从床上弹跳起来,几乎是同时,他的身影就到了桌前窗边。 铁轨之上,先看到的是两束探照灯似的白光。 然后他发现,光线起始之处,有着火车头一样的形状! ------题外话------ 感谢老鼠总司令、可堇、鸽姬咯叽、读读书穿越忙、神通武道、得否新、星天怨、继续升华、寒梢仙皇、青禾秀城、苍白的晨曦、书友尾号9631、剑气弥星、太常x、太微天子的月票,感谢HouseManVI、K1ffer的打赏~ 第二十九章 熟人 夜色中,一长列通体漆黑如墨的火车,正在这段废弃铁轨上以缓慢的速度行驶着! 范宁感觉此时整个人的状态有些不真实了起来。 这种莫名无端的市井奇闻,难道还真的让自己碰上了? 所以怎么办?…看这幽灵火车速度不快,按照互道晚安前所说的,先去敲响隔壁客间的房门? 范宁脑海中正在急速思索,突然他发现了让自己感到极度惊恐的一幕! 视野开阔的城郊小道上,煤气灯的微弱光圈下,两位穿着连衣裙的女孩子的背影,正在朝那段铁轨奔跑! “疯了?希兰,琼,你们两个疯了?”范宁陡然咆哮出声。 …不行,那我跟她们一起上去。他顾不得楼层的高度,直接扣紧敞开的睡衣,一个翻身爬上书桌,正当他伸手欲推开窗户时—— 整个手臂直接穿出了玻璃窗! 范宁突然心有所感,整个人轻飘飘地向其撞去,一阵水波纹荡漾,他冲出酒店建筑,凌空飞向远空,离两位小姑娘奔跑的背影越来越近。 四周景象开始褪色,夜晚的漆黑,煤气灯映着草的淡绿,农庄窗户的橘,铁轨的深褐,裙子的水绿与枣红尽皆褪至纯白,当范宁从夜空中俯冲而下,伸出的手指即将碰到希兰的后背时,一切事物倏然剥落了下来。 视野所见是刺眼的光。 夏日清晨七点的阳光已是格外夺目,稀疏纤细的尘埃在空气中凌乱飞舞,地板也似玻璃般闪耀。 范宁舒展身体,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明朗和煦的城郊山野和那段废弃的铁轨,陷入了沉思。 四十分钟后,行驶的车内。 “你们昨晚真的什么都没发现?” 左右后视镜中的小姑娘在摇头。 “难道说那些所谓‘幽灵火车’的目击者也只是和我一样做了个梦?又是‘梦男’事件一样的原理?不至于吧…” 手握方向盘的范宁,眼神中仍然带着疑惑。 制造“幻人”他算是明白了,难道还可以制造“幻车”不成? 如果老警官口中史密斯夫妇的小儿子跳上火车失踪之事可解释为癔症,可昨天夜里自己作曲灵感变高时,觉得铁轨上有一双眼睛的莫名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不排除是自己近日接触了太多隐知,神智不太稳定。 周六全天,范宁驾车更加深入西南方向,在这一带接近圣塔兰堡边界的山地区域游走。 每到一处小城或村镇,警安系统都予以了配合,几人也趁着茶余饭后休息时,找一些老人了解情况,但一直到晚上重新入住酒店休息,都无一人表示听说过“瓦茨奈小镇”这个地名。 虽然短短这点时间,区域范围并没有穷尽,但大部分优先级较高的地方都去了。 琼在中途数次建议早点折返,但范宁打消了她的顾虑,当天几人的态度逐渐倾向于散心,甚至花了相对多的精力用来挑选就餐地点。 只是头天夜里在果戈里小城旅居的插曲,时不时让范宁陷入思索和怀疑。 周天一早,行车路线调转,西南换到东北,在重返果戈里小镇后,汽车加满了油,垂直穿过那段废弃的铁轨,改为一路正北行进。 到了下午一点多时,众人觉得腹中饥饿,于是琼再次发起了中餐去哪享用的讨论。 这一带地形多是平原和丘陵,阳光依旧明亮,沿途风景不坏,就是人烟密度稀疏,偶尔能看到某户零星的农庄离汽车越来越近,又远远地从后方甩开。 范宁打消了琼的提议:“地图上来看,这儿离兰盖夫尼济贫院所在小镇应该不远了,临时去找另外的小镇会绕路…你现在车上屯的食物比来时还多,我们抓紧时间,今天还需返回乌夫兰塞尔。” 挑了乡村公路上树荫较密的一隅,范宁靠边停车熄火,伸手接过希兰递来的夹心蛋糕。 三人开始埋头扫荡零食与饮料,吃着吃着琼突然抬起了头:“卡洛恩,你为什么选了这么一个地方停车用餐?” “我选了什么地方?”范宁问道。 听见两人对话,希兰下意识地往车窗外更远处望去,只见地势平缓的山丘往上是成片成片的墓碑。 于是范宁恍然:“这很正常,说明我们快到济贫院了。我记得地图上这一带的济贫院分布不少。” 希兰惊奇道:“为什么?” 范宁解释道:“新历834年《济贫法修正案》出台后的约五十年间,是济贫院人员死亡率居高不下的时期,当局在选址规划这一块往往青睐于毗邻大墓地,一方面大墓地远离中心城区,顺应了上流社会对生活环境的卫生要求,另一方面这大大减少了尸体的运输成本…” “当然这部臭名昭着的法条已经废除近三十年了,经过曲折的改革过程后,现在指导济贫工作的是《城市贫困法》,据说,仅仅是据说…济贫院的条件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过曾经的大部分地址仍在沿用,而且新投入的规划选址照样有这两方面的考量…” 吃饱肚子稍作休息后,汽车继续上路,在两点多时抵达了兰盖夫尼济贫院。 这是一栋修建在小镇东面的大型建筑,四层楼高的灰砖主楼与另外三面楼墙围出了较大的区域,几个烟囱顶从里伸出,四周散布着农田和鸡舍。 “滴滴——”范宁按了两下喇叭。 虽然此次众人的到来并没有提前打招呼,但这台漆黑铮亮的汽车停在门口,不多时就有穿着灰色马甲的两位工作人员小跑而出,礼貌询问来意。 范宁摇下车窗,亮出证件。 两名工作人员迅速分工,一位去通知负责人,一位打开了带着锻铁花纹的金属大闸门。 汽车直接驶进济贫院内部的广场。 远远地,范宁看到一位衣着正式的绅士正朝着挡风玻璃脱帽致意,后面还站着几位管理人员。 于是他的眼神短暂地凝滞了一下。 一身纯黑薄西装与皮鞋,小撇胡子,笑容可掬,古戈瓦限量款皮带透着华丽的金属质感,将小腹绷得紧紧的。 熟人啊。 这个迎接他们的人,竟然是尤莉乌丝的父亲,金朗尼亚机械厂工厂主斯坦利。 第三十章 新时代的济贫院(5K二合一) 这个兰盖夫尼济贫院有着很大的面积和功能不一的大小建筑,绿化做得不错,中央主体区域是长方形的广场,四栋四层棕灰色楼房交叉而立,把大院子再度分割成几个互相隔断的区域。 “范宁先生,您亲自开车呢?” 待车停稳后,工厂主斯坦利伸出带着白手套的右手,以无可挑剔的礼节虚扶着半开的主驾驶门。 “对啊,我还亲自吃饭。” 跳下车后的范宁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走到后方去接两位小姑娘。 直觉告诉斯坦利,头两句交谈不太愉快,但又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于是他只得讪讪一笑。 几人在院内缓步行走,期间有几名穿着裁剪短小的夹克衫的男子拖着装有蔬菜的运输车从四人旁边走过,另一边范宁看到一群穿着灰色粗帆布衣的年轻妇女,在低矮宽阔的红砖房门前晾晒着衣物床单,远处空地上有着玩耍用的跳绳和铁环。 斯坦利继续开口道:“听我女儿说,您出任了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您对她近来的表现还满意吗?” 范宁再度想起来在指挥乐团合奏时,感应到尤莉乌丝的灵感强度已到有知者层次的事情。 要说这个家族和隐秘组织毫无关联,他是不信的,哪怕这个地方没有关联,其他地方也有关联。 很多问题和勾当,早在钟表厂战斗结束后他就已经看出,现在之所以没选择上报“触禁者”信息给特巡厅,一是他早发现这帮人对外显得严苛,对自身利益阶层的团体却是一路绿灯,指引学派若没有实质性的神秘侧证据,根本拿不下一所大工厂,二是自己本就在和他们互相提防猜忌,三是他想通过尤莉乌丝继续追查“体验官”埃罗夫或更多隐秘组织成员的踪迹。 况且自己本就在和特巡厅互相提防猜忌... “她最近的进步很快,非常快。”范宁似笑非笑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劳烦您多操心她了。”斯坦利连忙表示感谢,话语一直未停: “...范宁先生您大老远赶来这里,也没提前致电此处打声招呼,不然我就派车去接了,上次招待不周,今晚我会在附近镇上给大家安排一些口味地道的膳食...” “希兰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之后还需您继续指导劳工权益调解工作...这位同样美丽的小姐是?...” 两位少女轻声应和着闲聊,范宁默默打量四周环境的同时,心里却在思索自己为何在这里见到了斯坦利。 这件事情既符合逻辑又不太寻常。 当局在城市济贫委员会管理人员的任命上,本就会优先考虑大企业主、大工厂主这一阶层,而且新出台的《城市贫困法》鼓励社会力量介入救济体系,填补济贫税的资金缺口…工厂主们往往热衷于通过此途径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和政治地位。 换而言之说,工厂主斯坦利还是一名“慈善家”或“社会活动家”。 这很符合逻辑,但不太符合常理的是...他这个家族产业遍布各地的人,今天在这里。 “看样子你近日业务不忙啊?周末跑到小镇济贫院视察来了?”范宁平视前方行路,口中似随意般说道。 斯坦利语气诚恳坦然:“虽然我是这里的主要负责人和主要斥资人,但我平日很少亲自过来,因为它并非盈利产业,只是我们出于社会责任建立的帮扶慈善机构…对了,834年版《济贫法修正案》已经废除,已经没有‘济贫院’了,这一类单位我们现在叫它‘济贫机构’…” “所以,今天是一时兴起?”范宁问道。 “实不相瞒,范宁先生…”斯坦利摇了摇头,“我跑到这里度过周末的原因,是因为昨天特巡厅过来了,他们一直检查到深夜…” “哦?”范宁挑了挑眉,“谁带的队?” “乔·瓦修斯先生。” 这事情可就有些奇怪且矛盾了。 特巡厅调查员大老远跑过来,说明他们觉得这里有什么,而今天济贫院一片祥和之色,斯坦利也好端端站在身边,又说明他们没发现这里有什么… 自己这三人小队的眼光可能还不如特巡厅。 “他们查了哪些地方?” “主要是我们的颜料劳动线,范宁先生,难道您也对这里感兴趣?这下可真是连我都好奇了…要不要我现在带您去参观一下?” “我先自己转转。” 范宁走进中央广场上的一栋大楼,在夏日的阳光下里面有较明亮的光线,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洗涤水加上菜叶子的味道,墙壁有些老旧剥落,但总体尚算整洁干净。 他在门牌上看到了食物间字样的标识,里面气温有点高,锅炉已经开始运转,几排十米多长的木条桌平行排开,穿着白色粗布衣的妇女和少数几个厨师模样的男子在期间穿插忙碌。 黑面包一字排开,被妇女们切割成固定的形状,分装进铁盆子里;一位厨师在大锅里搅着炖土豆,将盐巴不要钱似地往里倾倒;另一位厨师在大砧板上剁着菜叶子和胡萝卜,一把把捧起扔进沸水大锅,将木杵在猪油桶里裹上白花花的一层后浸了进去,最后拆开一袋颜色偏黄的蔗糖倒在里面。 “济贫委员会共制定了六种参考食谱,我们这边全然按照最高标准执行。”斯坦利说道,“早餐主食是稀饭,其余都是面包,主要是黑面包,偶尔会有白面包,加了猪油和糖的蔬菜汤基本每天都有,一周两次提供土豆或肉汤,老者可以额外获得黄油、茶或糖,一些重大节日我们会提供少量咸肉面饼、小蛋糕、熟鸡蛋、糖果一类的零食,并允许他们喝一小杯啤酒,或抽一两根烟…” 琼看着这些食物,眼眸中光芒闪烁,似乎在思考什么。希兰试着伸手按压了一下台面上的黑面包,凉的,但松软程度尚可。 用灵觉仔细扫视各处,范宁未发现异常后掉头离开,斯坦利和几位管理人员赶忙跟上三人。 随后范宁又去了另一栋成年男子的居住楼栋,这里每个房间上下共放了16张床铺,地面整洁,旁边放有清洁工具。 各处显着位置都打印并张贴着管理制度,此时正有一名穿粗布麻衣的领队人员带领众人大声宣读,其中包括遵守作息时间、禁止藏匿食品、禁止随意走动、禁止擅自离开、禁止不必要交谈、禁止装病逃避劳动等条例。 他们以老年人、残疾人或病情看上去较重的人为主,众人眼珠子往范宁这边偷偷瞟了一眼,又再度直视规章制度,口中兀自大声宣读着,就连几个明显精神不正常,双眼歪斜,嘴角流涎的男子,姿态也学得有模有样。 “目前您看到的很多房间是空置的,因为大部分身体情况能劳作的人,这个时间点都在颜料厂的工作岗位,待会您去了就能见到他们。”斯坦利解释道。 “他们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范宁问道。 “你来给范宁先生讲解一下。”斯坦利指了指旁边一位管理人员。 这位被点出的绅士上前一步:“申请的,他们是申请的,我们有专门的济贫官,负责审核他们的困窘程度、身体状况、劳动能力如何、是否存在恶习等…符合条件的在进入主楼之前,门房会搜查并没收他们的私人物品和衣物,在大桶内洗澡剃头后换上统一服装,同时卫生官员会排查他们的传染性疾病,这些程序我们做得非常规范,然后他们会被分配到不同的区域开始居住和劳动…当然,若申请人有自己的家庭,整个家庭都要一起进入并接受分开管理。” “你们这和监狱没什么区别。”琼攥着小拳头,朝这几位管理人员瞪眼。 “有很大区别,他们是自由的。”斯坦利认真纠正道,“封建时代早已结束了,帝国无处不崇尚自由精神,每一位守法公民都拥有幸福的自由权利…他们自愿申请入住,自愿遵守管理规定,也可随时提出申请退住,带着家人拿走个人物品离开这里。” 范宁再次去往另一栋房屋的二楼,来到一间充当儿童教室功能的大房间。 浅色地板和门柱上画了不同的图表,墙壁上自绘有色彩鲜艳的儿童画装饰,中年女教师正在试图讲解指南针的特点,看到几人过来后授课停了下来,但孩子们的表现也一如既往地安静。 女孩子们的头发剪得很短很短,男孩子更是几乎剃光,衣服统一穿着质地较硬的蓝色毛哔叽,可以说是又旧又丑。 孩子们看上去卫生清洁做得很好,虽然身材总体偏瘦,但面色并未有范宁此前预期的那般营养不良,唯一的问题可能出在精神和行为举止上…显得特别不活泼,眼神中未有太多属于这个年纪的灵动。 几人蹲下来和一些看起来更大的孩子聊了一会,他们和范宁交流的欲望并不强,但两位少女和他们的谈话起到了一些效果,获取基本信息尚无阻碍。他们之中有些是父母不知去向的私生子,有些父母则曾是工匠,包括木匠、裁缝、铁匠、矿业和造船工人,甚至还有两个是职员和地主管家。 不过这些父母,要么在意外变故中去世,要么在此前恶劣的工作环境下丧失了劳动能力,要么本身品性懒惰浪费或沉迷赌博酒精——即使父母在世,全家在济贫院后也要分开接受管理,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为排除隐知污染一类的情况,范宁特意询问了学习安排,并查看了教材内容,他们每天有4小时的学习时间,主要学习读和拼写以及生活常识,其余时间用于劳动,就餐,就寝,每周三下午放假,如果天气晴朗,会在老师的带领下到广场外玩耍。 “这边的儿童年龄段在2-7岁,另外一栋楼还有8-14岁的。”斯坦利讲解道,“大一点的男孩子我们会让他们阅读一些历史材料,学习算数、语法、表格并用字帖练字;女孩学习缝纫、编织、认时和家政工作…当然,机构给予了他们饮食住所,作为补偿,他们其余的时候应全部用在我的工厂劳动或机构生活事务上…” 看着范宁若有所思的样子,工厂主斯坦利问道:“范宁先生,总体看下来,这是不是和你想象中曾经的济贫院很不一样?” “哦?怎么说?”范宁问他。 “每天发放三顿稀粥,每星期两次各发一个葱头,星期天再多发半个面包卷儿…在用砖铺成的地面上到处是贫困的妇女和满脸肮脏四处乱爬的孩子…老年妇女躺在床上气喘吁吁、无法动弹,或围坐在火炉旁大声地咳嗽,老年男子弓着背忙着活计,苟延残喘…吃不饱饭的儿童因要求添饭而被殴打致死…” 斯坦利似如数家珍般地描述了一堆场景,然后说道,“这些刻板印象曾经有,现在没有…或许在阴暗的角落还有特例,但那绝对是个意外…简而言之,企业主里面有坏人,我生平最讨厌那些脾气粗暴或不按规矩来的管理者,他们拉低了民众的整体印象分。” “幸好,那个济贫系统被诟病为‘穷人底层巴士’的年代已是过去式。”斯坦利似回忆,又似感叹,“如今已是新历913年,他们可以吃饱饭,可以居住在相对干净的环境,在遭受严重疾病威胁时,有崭新的机构‘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来治疗他们…他们不会再被命令从事砸石头、砸骨头、碾玉米、扯麻絮等无意义的威慑性劳动,而是从事真正的生产劳动,并受到‘努力成为产业劳工’的实地教育…” 说到这斯坦利的神色有一些自豪:“从餐食到生活再到教育,您也看到了…我们的兰盖夫尼济贫机构的管理与条件,是在全国委员会上都备受好评的,这值得骄傲…我们在慈善领域所作的努力,可以经受得住每一位帝国公民的目光审视。” 范宁忍不住反驳道:“你不如此吹捧,我倒觉得这样的状态高过预期,但既然连骄傲自豪这些词都用上了…你就不觉得这与人们口中正常意义上的生活相去甚远吗?” “被收容者理应受到比最贫穷的独立劳工更糟糕的对待。”斯坦利正色道:“或沾染恶习,或目光短浅,或生性放荡,或懒惰愚笨…无论何种原因,不去创造财富的人是可耻的,穷人需对自己的贫穷负责任,而我们的责任则是帮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责任…” “可孩子没有这种责任。”希兰皱眉说道:“我刚刚了解到这些孩子的父母的确有部分存在恶习,甚至很多都是父母不知去向的私生子…可结果上孩子们进入济贫院,并不是因为他们懒惰、浪费、不学无术或目光短浅…他们不需要对他们的贫穷负责。” “希兰小姐,您说得太对了!”斯坦利深以为然地表示赞同,“帝国正是如此实践的,若各位长官们仔细比对食物、卫生、教育和其他条件就会发现,我们对孩子的保障比成年人标准更高,并让他们严格遵守分离原则,生活、吃饭和睡觉完全分开,尽可能减少和父母的接触,以免沾染导致贫穷的不良恶习…说到底是时代变了,我们提倡对穷人进行温文尔雅的教育,而非野蛮的优胜劣汰,强调精神上而非物质上的‘劣等处置’,让他们自发地将进入济贫机构视为人生名誉的转折点…帝国鼓励这些充满希望的下一代孩子们,早日摆脱他们劣等家庭的影响,自食其力成为有尊严的独立劳工…” “你管金朗尼亚钟表厂的劳工叫有尊严?”范宁盯着斯坦利冷笑。 “每天,有人因为无法让全家过活而进入济贫院,同时又有人因为无法忍受济贫院而选择接受环境更恶劣,待遇更低下的工厂,这就是你的自豪?你的自豪就是让两边不停比烂,完成你的内循环?…先生,若你心里装着生意,嘴上还是不要太多主义为好。” 斯坦利为之一愣:“…可您要知道无论是这个大门,还是工厂大门,更多的家庭或个人想进还排不上号…我每天最头疼的,就是治理济贫官或人事职员在审核准入资格上的受贿问题…”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他从范宁的神态上读到了,这位长官正在考虑着要不要掏出手枪顶住自己脑门,要自己按照其要求来处理某些事情。 他语气最终软了下去:“长官,不管你如何看待和考虑,其实如果我这样的人在帝国更多一点,绝对是件大好事…不仅会拉高劳工的平均收入,还会促成35岁失业率和降薪幅度的缩减,以及让女性的3天产假福利制度更好地普及…更直观更现实一点的,就连帝国济贫机构的保障水平都会大幅上升,大家也有更多选择,不用都挤破头来我这申请了…” 范宁的确动了这个想法,可是他在下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位工厂主的语气放软并不是认为自己理亏,纯粹是武力方面的原因…并且相反,他还在困惑于为什么自己对他的理念是这副反应。而且自己除了诉诸暴力外,似乎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反驳。 斯坦利又长叹了口气:“如果说,连我这样的人,都出于主观客观的原因变得不受欢迎,变得越来越少,那就说明这个充满希望和繁荣的提欧莱恩帝国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带路,去颜料厂。”在一小段沉默后,范宁平静开口。 ------题外话------ 感谢森zz、书友尾号4553、洱沧、星月清风、鸽怎么会咕你呢、妹控绅士、Bersbudo、相离未相忘、书友尾号0869、寒意难平、王司徒本徒、老鼠总司令、碗中猫、飘渺学徒1、无殇玉墨、书友尾号7154、少年不上相、书友尾号4943的月票~感谢酷行画者的打赏~ 第三十一章 外科眼球手术(4K二合一) 一行人绕过济贫院长方形广场的建筑群,来到一栋更低矮更宽广的,高处开着大窗的灰砖建筑。 数十台超大功率的蒸汽机风扇在远处一字排开,吹得耳旁轰隆隆地响,还未进门,范宁就闻到了一股特征极其明显的,类似植物香薰的味道。 这里完全没有之前厨房和居室的微弱气闷感,在强对流效应之下,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在高效流动。 “这什么味道?油画颜料有这种味道?”范宁转头问道。 “当然不是。”斯坦利哈哈笑了两声,“油画颜料制造的过程自然是那种难闻且有刺激性的味道,这个车间的透气性有限,我们加了一些天然香薰,带着蒸汽风扇一起对流,既是善待院内的管理人员,也算是改善他们的劳动环境,让他们不至于对改造过程产生过大的畏难心理。” 范宁心中本能地浮现出一丝警惕,他向旁边的琼递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琼回应以肯定的神色。 的确是天然香薰,灵性也没有危险的预警。 这里的生产工艺远比钟表厂简单,流水线稍稍观看便能弄清功能和动向,五颜六色的矿物色粉被分拣后送上传送带,运输到劳动者跟前后,直接进行研磨操作,另一边是包装外壳的延展和组装线,两者合二为一,最后就是装支打包。 装容千篇一律的贫民男性在各工位上忙碌着,他们剃着光头,衣着丑陋,气色和精神却还不错,手上动作相对紧凑,不过偶尔也有一些偷懒的人被监工发现,在被训斥之后羞愧地低下了头。 “既然又来了新的长官们参观,那我干脆重复一遍昨天的台词和路线。”斯坦利逐渐恢复了爽朗的笑容,继续开始了新一轮介绍。 “我们这个颜料厂主要的功能还是劳动教育,因此盈利的因素较弱,价格平易近人…虽是小众品牌,产销有限,但坚持纯手工制作,使用上等色粉,绝不像有些黑心油画颜料制造商采用凝胶和蜡来滥竽充数…尽管这些年间随着济贫机构的数次搬迁,从乌夫兰塞尔城西往郊外越移越远,但始终有一批忠实的画家在追随它们的脚步…” 范宁走近一处研磨工位。 在一块厚实的,充当研钵功能的毛玻璃板上,劳工拿起带刻度线的漏斗,将传输皮带运来的各色色粉按一定比例混合,像小山包一样堆聚起来。 随后,他在中间捣出一个小洞,浇入冷榨亚麻油,用杵和玻璃压片开始研磨,随着各种辅料的加入,翠绿的色泽和形态逐渐成型,最后灌入另一条生产线送来的锡筒。 完成一小段工序的劳工露出了赏心悦目的神色。 范宁表示理解。不得不说,它的质地成色的确很美,内敛稳定,均匀而有光感。他自己在心中已经想象出了其在亚麻布上厚抹出一笔的样子,那简直就像一块翡翠。 他催动了灵觉,环视四周。 各种各样异质的色彩映入眼帘,有金黄、天青、桃红、墨绿,还有翻腾迭代的条纹。 这很正常。 寻常死物也有相位的光影,某些特定的物件经过象征化处理后,还可用于填充祭坛的相位。 而矿物和草药是属于相位光影更强烈的那一类物质,严格意义上来说它和神秘的界限很模糊,“草药与矿物学”本就是神秘学的一个分支。 此次的范宁,并未从这些原料色粉或成品颜料里感受到上次在钟表厂那种强烈的灵觉危险气息。 这些贫民男性虽是徒手操作,也没口罩,但也属于这个年代的常规情况了,并未出现上次范宁目睹的女工进嘴这种离谱操作。 甚至于车间通风和除味装置的安排还显得颇为人性化。 非要挑刺的话…原料色粉很上乘?成品颜料很漂亮?劳工上岗挺精神? 人家特巡厅都是连夜就走了。 “各类颜色的颜料成品,每种给我打包一支带走。”范宁挥了挥手。 斯坦利马上答应,并示意手下现在安排,范宁思索一阵,又选择了现场抽查指定。 “看来长官们有同样高雅的审美,昨天我也向他们送出了一批,感谢您回去为我们宣传产品。” 打包很快完成,看着提捆的工作人员走到自己跟前,范宁伸手欲接,那人赶忙退后行礼。 “不用长官劳烦,我待会随您到车边。” 范宁不再理会他,当众人正要随着他跨出车间大门之际,他又回头转身。 “你刚刚说,这些年来,这家济贫院从乌夫兰塞尔城西往郊外越移越远?” “都是如此趋势,城市开始扩张,它们也跟着外移。”斯坦利上前一步点头,嘴里又在纠正道:“…对了,是济贫机构,长官。” “最开始在哪里?” “城西当然是梅克伦地区,而最接近市中心的就是现今的东梅克伦区了。” 有这种巧合的可能性吗? 严格来说,既然这里牵涉到了烧画神秘事件,而曾经哈密尔顿女士任职的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也疑似牵涉神秘事件…神秘和神秘…碰在一起? “带我去档案室。”范宁跨出大门。 大门所在主楼,西边角落一层小阁楼。 档案室自带着一股有些年头的木头味道,煤气灯光线明亮,清洁也做得不错,但除此之外的管理都一塌糊涂,木头架子看似分区分列呈放,可实际上里面没有分类。 蹲下来的范宁在同一块地方看到了5年前的财务卷宗,3年前的人员出入台账和档案简本,在此之上还盖着今年的工作人员人事档案。 不过在随行的四名管理人员加入搜寻后,一些范宁希望查阅的文件逐渐被寻了出来。 从各年代卷宗显示出的不同地址可以看出,兰盖夫尼济贫院在新历902年、898年、894年经历过三次大的搬迁。实际上它与乌夫兰塞尔主城区的相对位置未变,永远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几十公里,只是随着主城区扩张,它的位置随之一路向西。 斯坦利解释道:“我是从898年那一次大搬迁后开始接手的,重组了其资产和管理人员结构后,它混乱不堪的管理现状和硬件水平逐渐走向正轨…嗯,不知不觉已过去15年了。” 范宁看向了那个时期的地址变化情况。 迁入迁出的两个地址,都在东梅克伦区,但比对之下,离特纳美术馆所在位置尚有距离。 “医院呢?”范宁抬头问道。 “医院?”斯坦利疑惑道。 “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 “噢,您说这个。”斯坦利恍然大悟,“上世纪80年代初期《城市贫困法》颁布后,济贫机构的医疗体系都陆续独立出来了,名称也不会沿用,我们和他们早已没有交集…在我接手这里前就是如此,您也可继续翻看898年前的档案,在这一块我们的交接工作没有缺位。” 范宁走出档案室的门,望向眼前的台阶和尽头的大锁:“还有一层阁楼?” “档案的保存年限是20年,场地有限,不要的东西我们会扔到这个上面去。” “打开它。” “这里面可乱得不行。”斯坦利笑了笑,但没有犹豫地点头招呼身边人,“钥匙你们谁带了?” 一位工作人员登上台阶,弯腰开锁,一阵叮叮框框响地折腾了大半分钟,然后回头朝众人讪讪而笑:“头儿,不知道是钥匙坏了,还是锁坏了…” 斯坦利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发现这扇木门的中间开始冒烟,短短几秒的功夫就出现了焦黑的色泽,然后是拳头大小的黑洞。 下一刻,黑洞的周围骤然出现密密麻麻的裂缝,并迅速蔓延到整扇房门,咔哒几声响,主体部分崩落,一个足以让人通过的大洞出现在众人面前。 范宁和琼对视了一眼,发现她正在朝自己眨眼,于是嘴角稍稍勾勒出了一抹微笑。 “进去吧。”随后他表情恢复如初,带头跨入了这个顶楼档案室。 斯坦利也不知道这是谁出的手,心惊胆颤地望了三人背影一眼,然后回头示意手下跟上。 这个房间仅开了一扇斜顶的天窗,灰尘遍布,虽然比下面档案室面积要大,但凌乱程度简直无以复加,木架与木架之间的过道塞满了卷宗,高度比木架本身还高,外部再被一口用来烹饪的废弃大锅堵住,里面的塑料外壳文件夹堆成了一座小山。另一边堆积的卷宗上,还有一堆不知从哪拆卸下来的小便池。 更多的工作人员被叫来,按照范宁的要求各就各位,开始分类别清理卷宗,自己这边三人来回穿梭检查。 期间斯坦利呵欠连天,从站立到靠墙,从靠墙到蹲下又起身,最后干脆顾不得昂贵的西裤,一屁股坐到了灰尘上面。 “范宁先生,还有两位美丽的小姐,快六点了,要不要先去小镇上用餐?”坐在地上的斯坦利试探着开口。 没人理他。 太阳已落山,几人牵上来了长长的电线,将三个大灯泡挂在了木架上。 “卡洛恩,这里有更早以前的院内贫民出入档案。”希兰走到范宁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跟自己过来。 琼也走了过去,三人蹲下凑在一起。 “把灯泡和线拉到头上来。”范宁朝背后发号施令。 光线之下灰尘浮动,这些文件装订的书脊早已近乎散落,泛黄的旧页带着一大块一大块的霉斑。 这些至少有20年以上的历史卷宗,记录的信息主要集中在870-892年的贫民出入院情况上,更早的零散记录,众人发现到了865年的。 它们近似于长方形的小册子,尺寸和成年人五指并拢伸展后的手掌接近,贫民需要记录的信息并不多,每一页的空间就足以容纳一个人的档案。 主要内容仅包括姓名、性别、年龄、家属名,还有入院前情况——几人看到的通常是一句涵盖此前职业、身体状况或不良恶习的话。 再加上医疗状况的记录,几人看到的通常以死亡或出院作结。 也有很多人空着没写,包括名字,孩子们有一部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对于济贫院管理而言,有意义的就只有这些,主要看人是男是女,一家几口,是死是活。 “卡洛恩,看这个落款!”希兰轻轻出声。 三人视线集中于这张边缘已被侵蚀出大小不一的缺口,贫民姓名栏完全霉掉的档案页。 在医疗记录右下角的落款处,有已近褪色的淡黄字迹“艾德琳·哈密尔顿”,落款日期是新历883年某月1日。 范宁瞳孔顷刻间扩大,没想到自己此前不着边际的预感是真的。 这个兰盖夫尼济贫院二十多年的前身,和自己特纳美术馆原址上的那栋医院有联系,很可能后者就是从前者的医疗体系中独立出来的。 “你从哪里发现的?”范宁问道。 “这位先生从上面递下来的。”希兰指了指一位站在梯子上,在木架子顶端翻找的工作人员。 “把那里的盒子全抱下来。” 几分钟后,范宁找到了更多位于这段年份,且哈密尔顿女士医疗记录签名频繁出现的档案。 在逐项查看前,他先将这些册子大致翻动了一下,其中不仅包括哈密尔顿女士经手的济贫院穷人医疗记录,亦夹杂着她对外界病人提供医疗服务的台账。 从此前时间节点来看,哈密尔顿女士一直照拂老管风琴师维埃恩,直至他886年去世,然后与当局牵线搭桥,完成这所济贫院的医疗体系改革,花了约两年的时间建成医院,于888年底出任院长。 这些以往调查成果和现今资料结合起来显示,在出任新医院院长前,哈密尔顿女士有至少超过5年的济贫院医师工作经历,那个年代工作人员资源紧张,有时医师在院内需要身兼数职,甚至不只服务一家济贫院。 当然,她还受雇于一些外界病人,拥有私人心理医生的身份。 而在之后短暂的院长经历后,她就彻底离开了济贫院这个体系,转而研究劳工的现场流行病学调查及职业病防治领域。 “外界病人医疗服务…”范宁翻动着这些夹杂的台账,眼神期盼着什么。 十多分钟后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和最先发现的那张哈密尔顿落款的档案一样,此台账时间也是883年,月和日看不清楚,医疗对象是老管风琴师维埃恩。 范宁精神振奋地往下阅读,可是读着读着他的眼里有些错愕。 本来按他预想,此为哈密尔顿医生治疗维埃恩抑郁症或精神疾病方面的出诊记录,这样的话,其中自然会记载一些病人自述或医疗手段。 而且抑郁症治疗往往有个特点,相比于那些实打实发生在肉体或脏器上的疾病,这类病症往往没有什么晦涩难懂的病理记录,相对更丰富的是人人都易看懂的,病人的自述过往经历或心理活动内容。 这会有助于自己推测出当年某些不为所知的隐秘细节,比如维埃恩在特纳美术馆原址上修建宅邸后的起居状况,他晚年的心理活动,甚至或许能牵扯到维埃恩去世,哈密尔顿出任医院院长后发生的事情。 可这份出诊记录并不是治疗精神疾病… 而是一场,外科眼球手术。 ------题外话------ 感谢茖格歌萝、书友尾号9323,5116,6513、真理命运的老汉姆、一羚、秋月继明、读读书穿越忙、萤之雨、dqa、拟承、飘渺学徒1、虚空假面骑士01、hlyu09、观止散人的月票~感谢一羚、书友尾号6513、Aaron_Eid的打赏~ 第三十二章 秘史纠缠律(4K二合一) 维埃恩的这场“外科眼球手术”记录,超出了范宁此前所掌握的信息范围。 既不是他年轻时在塔拉卡尼大师帮助下进行的白内障手术,也自然并非他中年时去南大陆寻医的经历。 哈密尔顿女士记下的手术原因为“意外伤,餐具刺穿双眼眼球”。 旁边还多了一位助手签名,看来伤得不轻。 …什么意外能让一个成年人用餐具把双眼刺穿?范宁只觉这事情难以理解。 被人袭击?玩闹误伤?大意失手?…这都不像是能发生在老管风琴师身上的事情。 “唯一可能性稍大的,是他自己主动故意?”灯泡下三人相视一眼,均从对方脸上读到了这种推测思考。 刺穿双眼眼球,这听起来就连范宁前世的医学水平,恐怕都保不住了。 估计哈密尔顿女士的手术目的是以防止感染为主,甚至于这场所谓的“眼球外科手术”,就是“眼球摘除手术”。 卷宗翻阅继续,陆陆续续又有和维埃恩相关的医疗记录被发现。 “…还是883年,和那个手术记录同年,月日看不清楚…这次是心理咨询没错了,可是这一条很奇怪,你们看患者自述栏一行的记录。”范宁低声叫两人来看。 泛黄纸张上的这些记录没有完整成句成段,字迹殷红,十分潦草,又时不时被霉斑遮挡。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只是一部分词组的碎片化堆砌,经过了反复的划改,其中还有一些错别字,重复字或神经质的标点符号,彷佛就连这个记录者都受了叙述者的影响: 「白色灰棕…干涩…枯竭???挤压…失重…。」 「蓝色(划掉)青█…漩涡…嵌套感?(划掉)失血过多(划掉)(划掉)耳鸣……」 「黄橘…柠檬…痛!痛痛痛痛痛」 「██被进食感?(划掉)红…灼烧,针刺,呕吐」 「(划掉)色…鸡皮疙瘩…污秽!!」 「和绿有关的…有█的声音!几何体,分裂的…蠕动的…(多次的修改和划掉)」 「紫?黑?…拥挤拥挤拥挤,窒息,█████(殷红的字迹画了一张小丑般的笑脸)」 就连落款都变成了难以辨认的“一笔画”潦草字迹,给人感觉就是执笔者一秒也不想再多写下去了。不过范宁先入为主,发现它勉强对应得上这位女医师的姓名首字母。 众人才看了十来秒,就感觉自己已经快精神错乱了。 范宁赶紧合上了这页台账所在的册子。 缓了好长时间,他分析道:“虽然乱七八糟,但光找共性,其中出现了很多的颜色,然后另外的大部分是形容词,而且是负面形容词…” 希兰点头道:“而且从逻辑链上来看,这条相同年份的记录,时间线应该在眼球手术记录的月份之前。”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琼好奇问道。 “颜色自然是用眼睛看的,刺瞎了还怎么看?”范宁解释道。 “这么直观拼接在一起分析…”琼攥着裙摆作思考状,“…倒像是因为受不了各类颜色带给自己的负面体验,就用餐具把自己双眼给刺穿了?” 莫名其妙的结论。 但范宁隐隐约约又觉得,这好像可以用来解释此前自己的一点疑惑。 为什么维埃恩从南大陆寻医回来后,对自己眼疾的治疗进展讳莫如深,既不喜悦,也不抱怨,而在外人看来,这位老管风琴师的行动表现得仍和盲人差不多。 能分辨这么多颜色和形状,应该是视力恢复得不错…然后自己又把自己刺瞎了?因为自己之前就是盲人,所以刺瞎之后,日常表现也未引起身边人过度的惊讶。 “他去南大陆的所谓治疗肯定有问题。”琼说道。 “有这种可能性,但并非仅此一种。”范宁却是继续梳理着时间线,“注意他是871年定居特纳美术馆原址后,开始出现所谓青光眼的症状的,治病回来也才876年…而这些卷宗的时间已经是又7年之后了,我倒觉得,这是某种未知的,长期的,逐渐恶化的过程…” 几人看完院外病人的医疗记录后,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济贫院穷人的档案上。 有哈密尔顿女士医疗记录的穷人档案毕竟还是一少部分,三人不管有没有,都事无巨细地一张张翻阅,以期发现特殊之处,这又费了很多时间。 “你们觉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约近一个小时后,范宁抬头。 “有。”两位小姑娘同时出声,然后希兰说道,“我这里有一部分有问号。” “我这里也有好多问号。” 她们指的是穷人们档案最下方一栏“出院记录”。 在此之前,范宁他们见过的填写情况有三种,要么填写了具体的时间,要么填写了死亡的时间,要么也有空白的——档案管理不可能那么精细。 但在发现哈密尔顿女士的这个大档案盒里,他们在这一栏还发现了第四种填法,那就是很多问号,血红色的问号。 这批穷人档案的入院年份,当初应该是按照时间标签专门整合在一起的,跨度正好在881-890这十年,而梳理分布情况发现,出院时间一栏打了血红色问号的,入院集中时间靠后。 相对来说,算是后面来的。 从凭着众人记忆的不完全粗糙统计来看,884年入院的,出院时间打了血红色问号的仅有1人;885年4人;886年几十人;而887年和888年达到了顶峰,虽然没一个个数,但绝对有好几百人。 再往后,889和890年入院的穷人,却再也没见过这个血红色问号了,他们出院时间的填写方式回归了正常的那三种情况,医疗状况的字迹也似乎换了个人。 “887年和888年,正好是处于维埃恩去世,新医院又未建成的过渡期,这段时期入院的贫民,不仅仍然接受哈密尔顿女士的医疗服务,而且在888年年底医院投入使用后,他们与医院的患者群体也是重合的。” 这个结论建立在一个符合常理的假设之上:医疗体系从济贫院刚分离出时,第一批服务的医疗对象不会故意被打乱错开。 所以这批人在后来的医院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化? 如果是死亡,为什么不直接填写死亡的时间,哪怕仅仅到月份? 看着应是哈密尔顿女士留下的那一个个血红的问号,再回想起那张让人精神错乱的问诊记录,范宁内心突然涌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 汽车在黑夜的乡间小路上带着颠簸行驶着。 “卡洛恩,明天…是不是不用排练了?…啊!这路太破了!” 希兰被挤到一边,琼枕着她的腿,平躺在后座上,双眼望着车顶,发出困意绵绵的哀叹,不时又因为被抛飞起来而叫出声。 “明天是周一,为什么不用排练?”范宁目视前方,平静反问。 “…那是不是可以晚一点到?”琼弱弱地继续追问。 “建议你跟我同时,七点四十五。”范宁缓缓打着方向盘,“夏季艺术节8月16日开幕式,我们21日演出,但15日就要赶赴帝都,每日抽时间彩排,提前熟悉场地…你自己算算还有几天?就三个星期不到了,还不抓紧时间…” “七点四十五?…天啊。”范宁后面的话被琼给选择性无视了,“卡洛恩,现在大家看待我的这个‘范宁教授交响曲首演长笛首席’包袱也太大了,搞得我早上都不敢睡懒觉…” 她说到这嘟了嘟嘴:“现在都快凌晨了,我们还没进城区,你把我们送回内莱尼亚区后还要回东梅克伦区…” “离城区不远了,一个小时内,把你们送到家睡觉。”范宁说道,“收获还是有,也散了心,不是么?” 琼认同地“嗯”了一声:“错位的收获也是收获,虽然没有找到‘瓦茨奈小镇’,但我们听闻了猎奇的‘幽灵火车’传闻,虽然没有发现那个颜料厂有什么问题,但我们意外地接上了此前特纳美术馆地址溯源时断掉的线索…” 说着说着她又是呵欠连天:“…这说明人们经历的各种神秘事件,很多时候存在莫名的联系。” “我最近也有过这种想法。”范宁转头看了她一眼,“先不说后来的一些关联,就看最开始——我们获取关于门扉和密钥隐知的时间及内容,都保持着奇怪的同步性,虽然我们两个的境遇完全不同,一个是从教堂查找案卷的路径出发,一个是在搜寻自己的记忆…” “再看此次周末出行的决定,固然有你记忆中‘不存在的地点’之因素,但也是因为我们意外在那群‘落选者沙龙’画家口中得知了兰盖夫尼品牌的颜料…而那天普鲁登斯拍卖行的烧画事件被我们正好赶上,也是因为我们从门扉和密钥的隐知聊到了调和学派,想到了调香师的关系,从而决定动身调查…” “很多事情调查着调查着,原本以为断了线索,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另外一件事上,结果绕着绕着又绕回去了…开句玩笑话,我都担心在今天我们开回家之前,再碰到一些什么别的奇怪事情,比如遇到‘幽灵火车’脱轨了之类的…”范宁调侃到这里自己都笑了起来。 “你说,这究竟是神秘领域的一种普遍现象,还是说我们遇到了一些特殊的情况?” 范宁话语中的这个递进排序,表明了他其实有点阴谋论的怀疑。 “我认为是前者。”躺在后座的琼已经缓缓闭上了眼睛,口中却是如此说道。 “哦?为什么?”范宁问道。 “我曾经在有些神秘学文献里看到过一种煞有介事的说法,作者化用了一个所谓心理学上的名词,叫它神秘学版‘吸引力法则’…后来发现有趣的是,可能是和紫豆糕作过交流之故,我的记忆里面似乎也有这么一个意思相近的名词,但它的称谓更高级一点,叫做:‘秘史纠缠律’。” “秘史纠缠律?”范宁来了兴趣,“这听起来是一个关于秘史的规律,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秘史就是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的隐秘过往,说起来算是历史的一种特殊情况,或算是隐知的一种特殊情况,高位格的秘史肯定是关系到见证之主的起源与奥秘…不过我倒认为,我们有知者经历的种种神秘事件,其实也勉强符合‘鲜为人知’的‘隐秘过往’,它的来龙去脉既然已在历史长河中沉淀了下来,未尝不是一种低阶的秘史…” “我发现你虽然有很多常识性的神秘侧知识懵懵懂懂,但某些寻常有知者接触不到的方面,你却经常出人意料地懂得多…”范宁哈哈一笑,“然后呢?” “然后…就比较模糊隐晦了。大概是说秘史和秘史之间容易纠缠虬结,特别是在某一方面有着神秘学特征共性的秘史,极易杂糅在一起形成模棱两可的东西,如果想象成见证之主或移涌中的知识,这的确抽象且难以理解…但若寻常一点,比如我们的神秘经历也属于正在发生的秘史的话,它或许也会遇到这种纠缠的情况,这就可以解释你刚刚提出的种种疑问…” 汽车驶回乌夫兰塞尔城区,路面变得更宽了一点,范宁脚尖轻点,让车速变得更快。 “果然是煞有介事…”这时他说道,“似乎是挺合理挺让人接受的规律…但一细想又感觉荒唐且不知为何,并且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进行逻辑运转…” “提出这类观点的人也做了一些模糊的猜想…一说…这涉及到移涌和醒时世界的未常规映射关系,二说…这条定律并不是简单粗暴的‘设定’…它其实从序号上说,并非‘神秘学第一定律’…而是从某条更高定律所推论出来的…” 琼软软的嗓音说着说着没了动静,好像睡过去了。 …并非神秘学第一定律?来源于某条更高定律?范宁皱眉思考起来。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那条用古查尼孜语写成的“隐知传递律”… 这难道还有什么联系? 抽象对抽象,哪能是一时半会想得明白的,他刚刚在脑海里组织起思考的语言,之前一直在旁边闭目养神,默默听着两人闲聊的希兰开口了: “卡洛恩,奇了怪了,都快凌晨一点了竟然还有别人在驾车…” 三人的确听到了另外的一台发动机轰响和轮毂压过马路的声音。 范宁透过挡风玻璃望去,只见空无一人的大街前方约三四百米处,左侧一家门店的牌面被车灯照得通亮。 再几秒后,一俩小型箱式汽车从门店对面的小巷驶出,右转后变为同范宁一样的行车方向。 希兰继续疑惑道:“难道说乌夫兰塞尔现在的夜生活,已经可以持续到这么晚了?” “的确奇了怪了…”范宁摇头而笑,“这是哪来着…我看看…凯兹顿街道南段…” 他的笑容忽然愣住。 “怎么了?卡洛恩?”希兰诧异道。 “那个小巷…好像是之前卢给我提供的油画储存仓库。”范宁缓缓说道。 “啊?…这么晚了,居然都还有人在开车巡逻…他之前说的公司安保措施果然做的不错…”琼枕在希兰腿上,用手揉着眼睛。 “不对劲啊…不对劲啊…”范宁脸色缓缓变化,心中突然涌起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十来秒的功夫,前方汽车左转消失在黑夜的视野里。 范宁脸部微微侧过,检查了一下车门是否锁紧。 然后扶着变速箱杆的手,果断挂入低档,同时低沉、简洁而快速地提醒后面两位少女: “希兰,琼,坐好,抓稳。” “为什么?”琼下意识起身,带着困意问道。 “接下来,车速可能有点快。” 说完这句后,范宁双眼眯起,放在油门上的脚,猛然踩了下去! ------题外话------ 感谢7.31日,天蓝有梦、书友尾号3995、竹影韵月、秋丶羽、jyj123456、15186h、Maerfu、FolStone、飞度镜湖月、桐子0、白夜之鸽、书友尾号7871、林道生、兔子甩尾、12号监察者、列子机心、萤之雨的月票~ 第三十三章 午夜飙车(4K二合一) “昂!!~~~~~” 发动机的转速急剧飙升,在午夜无人的大街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范宁眼前表盘的速度刻弧一路飙升,从原先在城市道路上行进的40千米每小时不到,几秒就加速成50、60、70… 坐在后排的两位少女呼吸一窒,只觉得整个身子不由自主一个打挺,然后被牢牢吸在了靠背上,两边景物倒退的速度越来越快,风从车窗灌进来呼啦啦地响,困得迷迷糊糊的琼,本来一脸茫然地想要问什么,刚刚张嘴,想说的话顷刻间被风给噎了回去。 希兰一手抓着扶环,另一只手摸索着赶紧摇上了两边车窗。 这时汽车已到路口,范宁一脚刹车,车速从80锐减到50,换挡的同时另一只手朝左猛打方向,再抡正补油,再度加速向前。 “咔咔咔咔!——” 轮胎在路面磨出了划破夜空的尖啸声,一阵焦糊味传来,希兰只觉得自己胸被安全带勒得生疼,而刚刚从横躺姿势起身的琼一声尖叫,整个人直接被甩飞了出去,脸蛋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副驾头枕上。 “赶紧抓稳,系安全带。”范宁双眼仍旧微眯,快速提醒之际,速度再度飙升,突破80公里每小时后,指针开始向100逼近。 此刻,他刚刚看到那辆小汽车的尾灯拐弯,再度消失在街道远处一侧。 “你美术馆里的画在那辆车上?”希兰总算喘了口气回来。 “很可能。” 范宁双手紧握方向盘,看着街道两侧的长椅、路灯、邮筒等事物在视野里飞速掠过,突然感觉精神有些困意的恍惚。 …先是搜查档案,又疲劳驾驶太久了? 他用牙齿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眼神更明亮了点,这一瞬间轮胎碾过了一个倒在路边的垃圾桶,将污水挤得喷溅一地。 踩刹降速,转向补油,又是刺耳的轮胎摩擦声,范宁跟着前方小汽车的轨迹再度左转。 这是一条窄巷,浑身脏污的老人正躺在巷口不断翻滚哀嚎,小腿膝盖附近区域完全塌陷了下去,应是受此前那辆车碾压所致。 车速过快,视野受阻,范宁差点从这个人脸上开过,他吓得连打方向,车身东倒西歪。 夏天对流浪汉们来说是比较友好的季节,窄巷里此前很多人靠着墙根打盹,此时大部分都已站起身子,唯恐避让不及,但仍有少数人呼呼大睡,双腿伸得老长 “滴滴滴滴!!!!”前方小汽车的尾灯若隐若现,范宁车速在60左右怎么也上不去,焦躁地狂按喇叭想吵醒这些人。 范宁之前转弯和加速弄出了这么大动静,前方小汽车里面的人肯定知道是在追自己,此时他既然挑了刁钻古怪的路试图甩开,那就越加说明了他有问题。 “希兰,你可不可以减缓汽车的速度,或驾驶人的驾驶动作?”范宁沉声问道。 “需要较近的距离,以便建立灵性联系。减缓汽车速度效果不佳,干扰关键的转向更为有效。” 希兰在回答之际,手中的自动手枪已经上膛。 匆忙之中大车轮毂一个转向,有惊无险地从某位睡得像死猪一样的流浪汉身边掠过,另一侧前车盖“砰”地凹进一块,两台夜里未收进门店的烤饼车被撞飞了出去。 说范宁前世是老司机水平,那是开车里程较多,稳妥慎重又高效,较少违章或出事故的意思。 他可不是什么赛车手或飙车党,并不会什么开车的奇技淫巧,基本没有经历过这种非常规的超速驾驶,对汽车的了解也仅处于理工男的平均水平。 唯一现在更有进步的,可能就是晋升有知者后,对车辆操控感,碰撞空间感,或反应灵敏度等一类比较玄乎的手感比以前更好了一些。 不过看起来对方同样也没有掌握什么逆天的驾驶技术,甚至于对这种特殊路段的应对能力,还比范宁这个见识过各种复杂车况或马路奇葩的人稍逊一筹。 之前撞凹进去一块的车盖子,正在缓慢隆起至原形,划痕也逐渐复原如初。 “琼,不要浪费灵感修复无关紧要的地方。” 灵觉全开的范宁感受到了车盖的细微变化,出声提醒。 “旧伤比新伤难愈。”琼此时早已睡意全无,双臂紧紧抱着范宁驾驶位的背靠,“这台大车要多少钱?你不怕门罗律师先生回来拿霰弹枪追着你赶了?” “这算工伤。”范宁飞快地换档和转向,整个挡风玻璃的视野天旋地转,“报废也就一台普通九尺‘波埃修斯’的钱…这个人很可能是有知者,东西待会追不回来,往后几十年都白干了。” 一想象对方后备箱内堆满了特纳美术馆油画的样子,范宁就感觉自己血压已经快冲出脑门了。 引擎轰鸣之下,车轮不断在路面或台阶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两辆车在小巷拐来拐去,又时不时冲出马路钻入另一条小巷。 范宁离前车的距离,在每次细微操作之下都更近了一点。 突然他感觉眼皮一个打架,浓浓的倦意袭来,大脑似灌铅般称重,视野边缘逐渐合拢,安逸舒心的暖流在意识里徜徉。 “卡洛恩,小心,这个人研习过见证之主‘冬风’的隐知。”琼软糯的嗓音出声提醒。 范宁灵性同时惊醒,眼睛倏然睁开,车子已经微微斜着往前开了十米。 来不及躲避,一家咖啡馆门前小庭院的桌椅、栅栏和遮阳伞被撞得稀巴烂。 挡风玻璃出现裂痕,再迅速消失。 “有可能,他的灵性中的确有‘荒’。”希兰说道。 “还有‘烛’。”范宁凝视前方。 小街房子各处的窗户有越来越多的灯光亮起,一家住户推开窗户,用手电筒照着先后呼啸而过的两辆汽车,发出了义正词严的指责。对面楼栋的男子更是对着范宁的汽车尾灯破口大骂,将啤酒瓶朝着一百米远的地方扔了出去,最后落到了十米远的地方。 “喂,警察吗?我的摊位被砸了!” “我要报警,有人大半夜蓄意破坏城市公共设施!” “东梅克伦区警安局?有人深夜飙车寻衅滋事,你们到底管不管!?” 家庭条件优渥,装有电话的住户们纷纷开始报警。 “喂,警安局吗,有逃犯!…喂,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越狱?对对对,可能是有人越狱!” “他们撞死了人!好像撞死了好几个…不,好几十个!” “两台车上似乎绑架了人,或许还有炸药和枪械!” “飙车司机隔空喊话要弄死我!” 越来越离谱的电话打到了警安局那里,这些对帝国治安系统办事效率有所耳闻的市民,深谙“事情越大出警越快”的道理。 他们熟练掌握着如何夸大其词的办法:首先必须依赖基本事实,不可无中生有,其次在措辞中要显示出自己受到惊吓,情绪不稳,最后再将夸张的情况冠以不确定的推测性副词——这样哪怕在事后报道上有偏差,他们也很难被追究责任。 手握方向盘的范宁,突然眼皮又不住地想要合拢,左冲右避之下,后视镜在路灯杆上擦出火花,不受控制的甩尾挤破了服装店的玻璃橱窗,邮筒中的信笺被撞得如雪花般四散纷飞。 …一排路灯杆?服装店前面的邮筒? “这地方我怎么感觉半分钟前已经开过去了?”范宁凝视着前方时隐时现,一直和自己相隔一个路口的汽车尾灯,突然感觉不太对劲。 他忍受着困意,一面打着呵欠,一面伸手在置物处拿起了黑色玻璃大瓶,直接顺手敲碎,扔在副驾驶空位。 近一百毫升的百分纯“烛”相耀质灵液蜿蜒流淌,光质液体带着火焰虚影在车内蒸腾。 随后范宁深呼吸了几口,并探出灵感丝线尽情拥抱着这片欢呼雀跃的空间。 这种效率极其低下的烧钱用法,让众人大脑中昏昏欲睡的灵感变得活跃敏锐。 小巷的景物燃成灰烬,视野陡然开阔,河水两侧是高矮不一的建筑剪影,河面上是稀疏的煤气灯倒影,一道不宽不窄的桥梁横跨对岸。 …利用此前记忆造成的幻象? 普肖尔河西大桥,竣工时间比南码头区的桥要早,在市民口中叫做“梅克伦老桥”,全长超过2千米。 自己一个小时前刚刚从对面开过来,对于目前方向而言,它有着较陡较短的上坡和较缓较长的下坡。 背后隐隐约约传来了警笛和摩托车的声音。 “…我刚才不应该问今天开回家前还会不会遇事。” 眼前这种莫名其妙的遭遇,让范宁心中暗骂自己闲得没事乱说话。 不过是直线的桥面就好办得多了。 自己这台汽车的块头明显比对方大过一圈,排量也是。 范宁再度降档,一脚油门到底! “昂!!!!~~” 发动机再次被拉到平时罕见的转速,迅速爬过这段上坡,再次看到了小车的尾灯。 车速已过百,范宁仍然死死地踩住油门。 先是100公里/小时,再是120,140,160,180…三人感觉逐渐失重,汽车在长段下坡路上开得快飞了起来。 而且自己占用的还是对向车道,好在此时桥面再无另外车辆。 一顿操作,由于幻象耽误几秒被前车拉开的距离,再度缓慢缩短。 200米,150米,100米… 超车之际,两台汽车已有一半车身平齐,范宁借助灵觉确定对方仅有一个人。 软毡帽外沿从对方驾驶位伸出,同时对准己方的,还有霰弹枪的枪管。 连续“轰”“轰”两枪,范宁双手稳住方向盘,同时本能地将头偏了下去,但随即他发现这车窗玻璃有一定的防弹效果,每枪都未完全将它击碎,转眼又被琼给修复好了。 距离已足够近,下一刻,范宁无形的灵感丝线一束探向对方手中的方向盘,一束探向他汽车引擎盖内温度最高的那个核心。 灵感模拟互相拉扯时,范宁感觉自己受到了一定的阻碍,就像身躯穿过一层冰之壳般,浑身打了个寒颤。 他自然无法直视对方车内的情况,仅从外在表现来看,不像是彻底熄火的样子,只是在下坡路上歪歪扭扭了起来,并且在失控几秒后就恢复了正常。 但这已经够了,范宁已经超到了他的前面。 刹车踩下,方向盘猛地一拧,轮毂在地面磨出白烟,一股浓郁的橡胶臭味弥漫车舱,整个车身直接横在了桥梁上。 “咔!——” 早在范宁完成超车后,小汽车就在一路点刹,此时带着刺耳的声音停在了自己面前三米多处。 在这一瞬间,范宁终于看清了驾驶位上坐着的额头宽阔,眼神冷峻的年轻男子。 正是之前在拍卖行发疯烧画的特巡厅前调查员迈耶斯·本杰明! 双方顷刻间目光交锋,当看清是三对一后,本杰明已下定决心不与纠缠。 “这个家伙行事不像疯了的样子啊?” 范宁停稳后,唰地一下从座位底下拔出了自动手枪:“希兰,别让他打方向盘!” 挡风玻璃后的本杰明准备掉头,可他突然感觉周围景物光晕旋动,思维像是掉进了粘稠的浆液里,整个方向盘打死的过程变得无比漫长。 横在路上的大车前后车窗摇下,范宁和希兰同时持枪,对着小汽车的轮毂扣动了板机。 “砰砰砰砰!!——” 轮毂泛起冰雾,第一粒子弹穿透了黑色橡胶的纹理,整个弹身没入其中,而后面的子弹却仅仅只是打出了一簇又一簇的碎冰。 本杰明果断放弃了掉头,挂入倒挡,直接踩下油门。 同时,一个闪烁着火花的黑色小物件被抛出,飞向了范宁的车。 火花在空中划过的轨迹比平时要慢,本杰明下脚也有些迟缓,但后者没让他耽误太多的时间,小汽车已在桥上开始缓缓后退上坡。 范宁和希兰迅速摇回车窗,当它缓缓贴近汽车时,车窗已经关闭。 但玻璃却彷佛被熔穿了般,这个不起眼的物件直接穿过它落到了后座! “手雷?”范宁脸色大变,但他迅速冷静下来,起身探向后排,伸手欲捞。 银白色的流光从希兰眼眸闪过,这颗手雷的引爆同样经历了更长的时间,直到范宁将其往本杰明倒退的汽车掷出后,才在后者的挡风玻璃前爆炸。 漫天冰块从对方车身上爆裂而出,就像某层被击碎的外壳,同样碎裂的还有他的挡风玻璃,汽车前灯也一并熄灭。 “妈的。”看着对方的倒退速度越来越快,范宁忍不住骂了一句,重新挂挡加速。 本杰明的霰弹枪一直没找到换膛的机会,但换也无用,因为他发现此时手枪射出的子弹,在对方挡风玻璃上造成的裂痕照样马上就恢复如初。 一个退,一个进,双方大眼瞪小眼,但由于排量差异,加之倒车的本杰明多多少少有些维持不住直线,双方的距离再度拉近。 “砰!”范宁的车头直接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双方引擎盖卷了边,速度均缓了一缓,再度拉开了几米的距离。 可就是这一次碰撞,引发了某些连锁反应,那副原本卡了子弹的前轮轮胎,裂出了更长的缝隙,漏气也更加严重了,小汽车倒车的轨迹越发歪歪扭扭了起来。 琼抬起右手,凌空挥下,手指在空中划出紫色的荧光。 砰地一声闷响,本来只是轻微豁口的轮胎爆掉了。 这一下子,本杰明的汽车在高速倒退之下彻底失控,刹车也稳不回来了 整个车身就像口子没扎紧的气球一样,在桥面连续甩尾转圈了起来。 “嘭!!!” 更大的剧烈撞击声响起,铁皮零件纷飞,小汽车直接冲破桥梁护栏,卡在了上面。 车身冒着青烟,前半部分完全悬在了普肖尔河的高空之上! 范宁和希兰持枪,琼手里捏着咒印,三人缓缓从后方围了上去。 此时他似笑非笑地出声调侃,但实则无比谨慎小心,放于兜内的左手,还握住了一枚近日花了近1000磅再次刻制的“烈阳导引”。 “本杰明先生,车技不错啊?” ------题外话------ 感谢8.1号,大草莓莓的3月票打赏~感谢待决之囚、书友尾号6513、frank、古代金币、老鼠总司令、清夜溪云、yue1223、玄幽空、Takashiiiii、这个名字真溜、莫测痕迹、jhejoy、不爱江山爱数学、神通武道、honeysuckle、gggrz的月票~ 第三十四章 另一道门扉(4K二合一) 桥的另一侧,原本微弱的警笛声越来越清晰可闻。 “希兰,先把这群人撵走。” 这事情既牵涉到自己的美术馆又牵涉到特巡厅,进入警安局视野也就会进入特巡厅视野,范宁想了想还是谨慎行事。 六七辆摩托车的头灯从坡面之上冒出,为首的警察看到了站在前方的黑色人影,正欲朝天鸣枪示警,却发现自己思维集中不起来,胳膊也过了好几秒都没抬上去。 “指引学派行动。”轻柔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五颜六色转动的灯光映照着少女精致的脸。 “有知者?…”这位警察表情愣住,原地思索了几秒后,稍稍行了一礼,然后缓步走上前,看到了少女伸出的证件。 按照管理规定,官方组织在查处神秘事件时,若没有命令他们辅助,则无权查探。 摩托车纷纷掉头,当希兰走回已冲出桥面半截的小车旁时,发现眼前这一幕有点奇怪。 藕断丝连的主驾驶车门,晃荡两下后急速坠河,本杰明侧方而坐,双脚伸出车外,叼着半截雪茄,望着脚底下流淌的黑色河水。 车身像个跷跷板,正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轻轻一荡一荡。 黑夜之中,另外两人站在桥边,和悬空而坐的身影隔空对视。 一副热心路人劝解轻生跳河男子的场景。 片刻后琼打开了汽车后备箱,五捆画布卷轴映入三人眼帘,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数量少,尺寸也小,相对于后备箱的宽敞空间,看上去倒显得空空荡荡。 “没想到我猜错了。”范宁冷笑一声,望着那道坐在悬空驾驶位抽烟的身影,“怎么,你还有着一定的艺术品位,并非是来者不拒的那种?...我原本以为你会把它塞满…” 希兰的血压明显在跟着范宁一块升高,表情和语气均带着讥诮:“特纳美术馆的油画藏品还有三百来幅,按照拿取比例来算...本杰明先生的眼光还挺挑剔。” “仅此几幅能看且有用。”本杰明仍旧带着浓厚的鼻音,“不过我对垃圾色彩的容忍度在逐渐提高,为了节约时间,没烧其余的画...可惜啊,动作还是太慢,看来我得破财了...” “破财?”范宁起初因为他的措辞感到有些恼怒,但随即被他后面的话弄得疑惑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似乎跟不上这个疯子调查员的逻辑。 “如果能不花钱,谁想多花钱呢…”本杰明吧嗒吧嗒猛吸了几口雪茄,语气轻松中带着无奈,“可是我也不想被你逼得跳下去…见鬼,这普肖尔河面全是油污、垃圾和陈年粪渣,你还是开个价吧。” 说完,他右手一挥,烟头坠落入河,火花的轨迹被黑暗吞没。 很显然,目前的局势他带不走任何东西,而且这个尴尬的所卡位置,也没法指望能在三人的手枪和咒印之下体面地慢慢挪回桥面。 但他可以跳下去。 作为一名已晋升中位阶,同时研习“烛”“荒”两相位的有知者,他总有他的手段,不至于摔死或淹死。 范宁一行三人留得住画,留不住他。 “…….开个价?…”范宁只觉得这事情越来越荒唐了,他理解不了这个家伙的行为,可此时此刻他的诉求又是那么合理。 本杰明探身,从驾驶室脚边摸出了一个钱包,就那么坐在半空,一本正经地开始数起钞票来。 “200磅可以让我从车里慢慢钻回去不?” “看来你没疯?”范宁收回手枪,拿着烈阳导引在手中不断换边把玩,“有意思了,调和学派在毕业音乐会上阴了博洛尼亚学派一把,特巡厅的调查员又摆了调和学派一道…本以为就是这么一回事,结果现在收容的‘幻人’溜了一圈又回去了,谁能想到这位调查员早就加入了调和学派…” “调和学派或成最大赢家?”他戏谑一笑,“你当初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特巡厅永远做着正确的事?…不过说起来,既然你能被特巡厅派出去收容‘幻人’,说明起初他们仍然是抱着这个动机在操纵毕业音乐会的首演资格,学校的老师同学们只不过是你们两方势力博弈的棋子…” “范宁先生,我在你的各种判断里没找到一句是完全正确的。”本杰明开始按顺序逐项点评范宁所说的话,似慢悠悠地自言自语,“首先我现在,在你们这群人眼中多半就是疯了,当然其实脑子真正有毛病的是你们…然后我没有什么早就加入调和学派,调和学派也不存在加入一说… “最后那个‘幻人’也没有什么溜了一圈又回去了,那件烟斗礼器又不是我的私人财产,收容后早上缴封存,现在正好端端地放在特巡厅大楼的封印室里…” “…你丧失了对事物的判断能力,这充分说明你现在脑子有问题,状态很危险,需要一些救命的知识。”本杰明再度摸出一根雪茄叼上,颇为关切地隔空瞟了范宁一眼,眼神怜悯而真挚,“方便的话借个火?打火机刚刚点完后,手一抖掉下去了。” …这个家伙的说话和表现还是感觉有点不正常啊。 范宁饶有兴趣地问道:“哦?你没加入调和学派?那你最近这都是在干什么?代表特巡厅表演特色行为艺术?” 在范宁提问的过程中,本杰明手中烟头无端燃起,缕缕烟气飘出。 “多谢…不过还是想说,和你们这群人交流起来真费劲。”本杰明缓缓摇头,“调和学派不需要那种古板的加入流程,只要你真正洞见了‘画中之泉’的真理,立志于做一个带领人类攀升的先驱或殉道者,那么你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的一员…” “至于什么‘幻人’?关我屁事。那玩意是特巡厅挤占你们指引学派曾经的‘碎匙之门’攀升路径用的,我们对其并不感兴趣,只有特巡厅这帮无聊的家伙,天天除了寻找虚无缥缈的器源神残骸,就是嚷嚷要加强对有知者的管控力度,管他屁事?…要是大家都学会用‘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来解决问题,那这个世界必然会清净许多…” 本杰明说到这,鼻孔缓缓喷出两道烟气:“看在你借火的份上,我随便分享了你一些真理…那么看在我治好了你脑子的份上,要不要答应我的条件?200磅,让我爬出来从桥上回家吧…妈的,这条河太臭了。” 范宁盯着他,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思索表情。 这位前调查员看似说话有条理,实际上明显夹杂着疯言疯语。 可其中有巨大的信息量,是范宁此前不清楚的! 从本杰明先前的说法中去推测,他在毕业音乐会上代表特巡厅收容“幻人”,以及出手救下自己和两位校长,再在完成任务后上缴烟斗礼器…这个时候他应该是一位正常的特巡厅调查员。 但是再往后思考,范宁心中的疑惑就一个接一个冒出。 难道他是在后来调查调和学派的“画中之泉”时,精神出问题了? 特巡厅在寻找虚无缥缈的器源神残骸…器源神是什么? “碎匙之门”竟然是指引学派掌握的核心隐知?特巡厅要挤占这段攀升路径?什么叫攀升路径?又何来挤占一说? “幻人”竟然和“碎匙之门”有关?难道这是一把密钥?…那琼所说自己的灵性状态又是什么情况?难道这都是“碎匙之门”的密钥? 如果说上述疑问主要产生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范宁的隐知掌握有限,那接下来一点他就彻底想不明白了: 假设本杰明没有撒谎,调和学派对“碎匙之门”以及“幻人”不感兴趣,那他们为什么要在毕业音乐会上进行邪恶仪式?——这一点若解释为,地下聚会主导者是西尔维娅,西尔维娅是特巡厅的人,特巡厅对“碎匙之门”感兴趣,是可以逻辑闭环的,但琼的记忆里有调和学派的威胁,而且他们的确对琼有所图谋,就解释不通了。 “范宁先生,你要加钱就直说,200磅的事情你考虑了五分钟了。” 本杰明看范宁一直盯着自己作思考状,出声提醒道。 范宁回过神来:“你啰嗦那么多一堆,所以你没事偷我画干什么?” “范宁先生,你病得不轻啊。”本杰明耸了耸肩,让车身一时摇晃得更厉害了。 “我不是说了吗?首先就那几幅能看且有用,其次,我忍住没烧其余是因为我宽容,再次,我能不花钱为什么要花钱。” “哦?哦…”范宁到现在情绪也冷静了下来。 本杰明这番言论先是狂妄,而后罪恶,最后无耻,在范宁看来比起那些恶意的艺术评论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毕竟是发疯了。 范宁露出滑稽的笑容:“行,那你给我说说,其余三百来幅画怎么就不行了?” “色彩,主要是因为色彩,你难道不觉得,那些颜色垃圾且恶心吗?就像普鲁登斯拍卖行的那些被我烧掉的画一样…哦,天啊,光是回忆就花费了我巨大的勇气,马莱那副静物的绿叶上就像有蠕虫在爬,餐布的紫色简直像拿块臭抹布塞进了我的嘴里和鼻里;库米耶的蓝色天空看得我耳边就像有人在敲锣,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有那克劳维德画太阳,见鬼…调的那红色让我觉得想吐,啊,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本杰明突然松开了燃烧的雪茄,双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胸口和脖子,整个人像一张弓一样绷了起来。 “哇——” 污物从他口鼻呈喷射状呕出。 “哇——”“哇——”“哇——” 他整个人在驾驶位上来回打挺,晃得小车摇摇欲坠,吓得范宁赶紧把后备箱的画布卷抱了出来。 三人惊呆了。 谁能想到他所说的“看了恶心想吐”是字面意思? 本杰明呕出的污物先多后少,足足吐了一分钟,感觉把胃肠都快给掏了出来,再次抬头时,满脸都是鼻涕和泪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清了清嗓子,又呸呸吐掉几口口水:“对于已经洞见了美的本质的人来说,这种体验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幸亏文森特这位伟大的艺术家…他总算画出了几幅接近真理的作品,这一定有助于我打开‘七光之门’…” …又是一道门扉的名字。范宁试探着问道:“…七光之门是什么意思?” 回应他的是本杰明再度的干呕声。 这位前调查员情绪反复无常起来,对桥边站着的三人气势汹汹地咆哮道:“卡洛恩·范·宁我警告你,别再让我看到你美术馆的那些垃圾画作,不然我一定把它们烧得连渣子都不剩!你们这帮瞎了眼的蠢货!!” “你说谁瞎了眼?谁允许你去过美术馆了,不要脸!” 琼被牵连着一块指着鼻子骂,她脸蛋上露出气愤的表情,准备上前一步同他理论,被范宁一把拽住手臂给拉了回来。 “和一个疯子计较什么?”希兰小声说道。 范宁摇摇头,低头看向手中的那五幅画作,解掉捆绑绳子,逐一缓缓展开。 「《山顶的暮色与墙》,40x50cm,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主色调偏金黄。」 「《蛇蝎的视角》,40x50cm……主色调偏紫。」 「《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40x50cm,布面油彩,落款文森特·范·宁。主色调偏青色。」 「《银镜之河》,40x50cm……主色调偏银。」 「《关于极端不对称容器的创作式写生》,40x50cm……素描画,黑灰。」 琼借着桥上稀疏又微弱的煤气灯光看去:“卡洛恩,这都是你爸爸画的吗?我觉得的确很好看很好看,哪怕是那副素描都充满着明暗和光影的诱惑力。” 范宁眯起眼睛,他的确觉得,这几幅的色彩运用到了某种接近伟大的程度,颜料调和得如群星归位般恰到好处,任何微弱的平衡打破都会立马使之黯然失色,那些或饱满或劲道的笔触在翻滚、旋转、高歌。 这几幅画都未曾公开在画廊展示,其中一三五是一直放在储藏室的,第二和第四挂在父亲的办公室,范宁去年初探美术馆时见过,但是光线比现在的夜晚还要更黑,自己当时又没有掌握灵觉,而且注意力在破译音列残卷上面,未曾发现这种高涨的美感。 而此刻,这看得他脑海中似有彩色气泡升起,再如同烟花一般爆开。 琼又问道:“…不过这相对于特纳美术馆的其他画藏,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相位的主色调?”希兰提出推测。 “有可能。”范宁尝试逐一罗列,“金黄是烛,紫色是钥,青色是烬,银色是荒...素描?黑白灰,这算衍?” 那么... 这里只有五幅,按对应关系来看,缺少“茧”和“池”。 “你烧掉了《绿色的夜晚》?”范宁心中一动,试探着通过问本杰明问题的方式,提及这幅可能同样存在问题的画作,看看本杰明是什么反应。 ------题外话------ 感谢8月2日,暴走的龙神炮、nmgsszl、keyeyes、行云执事、我是痞了、书友尾号1270、ケ井中月ケ、书友尾号6652、谁能想起你的月票~感谢云上青苔的打赏~ 第三十五章 《痛苦的房间》(4K二合一) 范宁此时已基本确定,自己在火灾现场看到的没有颜料烧渣的画作灰烬,就是落选者沙龙画家库米耶提到的那幅《绿色的夜晚》。 “我说了只烧垃圾画。艺术造诣能和文森特这几幅不相上下的,它自己会跑掉。”坐在悬空小车上的本杰明说道。 “跑?什么叫它自己会跑?”范宁惊奇道。 “只有使用了某些正确的颜料,艺术的意境才能表达正确。”本杰明抬头望天。 ...完了,虽然答非所问,但竟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范宁越发觉得,与这种保持着交流能力的疯子说起话来很容易被带偏,但是他在试图继续挖掘自己所不知道的隐知,于是坚持追问:“所以为什么会跑?” “欣赏众多,铭记深刻。”本杰明继续神情严肃地神神叨叨。 “是它跑了,你就能打开‘七光之门’,还是它不跑你才能打开?”范宁再次追问。 “哇——” 本杰明却没有理他,食道又是一波不受控制地抽搐干呕。 范宁皱眉看着眼前这辆摇摇晃晃的小车。 此前听“七光之门”的名字时,范宁早就联想到过神性的七种相位色彩。 这道门扉相关信息,大概率是调和学派所掌握的核心隐知,再结合目前手里这几幅油画的特征...七幅画作可能是寻找“七光之门”的坐标,也可能是穿越的密钥。 范宁此前不确定,“特殊”的画作是具有“唯一性”的特殊,还是仅仅“超过某一程度要求”的特殊。 但现在从本杰明的言语中推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画作也是人画出来的,缔造出与辉塔门扉存在唯一对应关系的物质,他觉得这应该不是父亲文森特或落选者沙龙画家库米耶能做到的。 所以,当运用某些合适的颜料,且绘画技艺和意境到达某一水准时,作品就会带上某些非凡性质,并与辉塔中的‘七光之门’产生某种神秘的联系? 合适的颜料… 范宁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己方的大箱式汽车,那一捆颜料之前被他丢在了副驾驶座椅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文森特的五幅画也可被其他艺术家的作品替代,再者那副《绿色的夜晚》,库米耶重画一幅也完全没有问题。 “我的面容即是祂的面容!祂的形象即是我的形象!!”本杰明突然扯着嗓子仰天咆哮起来。 三人情不自禁吓得后退一步。 “别动!”希兰和琼一人持枪,一人持咒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个家伙…”范宁看到这位昔日冷酷沉稳的调查员,窥探到某些知识后变成这样,心中不由得有些发寒。 “抱歉。”本杰明又一脸歉意地转头,“看多了垃圾色彩,心里有些烦躁,发泄出来就好多了…我刚刚要你开价的事情还算数,300磅如何?” “他现在这种在正常交流和行事神经质之间反复横跳的状态,还真和调和学派的人一模一样。”希兰挨在范宁旁边悄悄说道。 范宁点了点头。 换作别人偷画,哪怕最后截留下来后留不住人,范宁也绝不可能给其好脸色看。 但本杰明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来自特巡厅。 这个组织在自己面前的存在感太高,自己的所知又太少了。 管他发不发疯,能交流就会有意义,今天自己得到了很多关键性的信息,比如特巡厅在寻找所谓的器源神残骸。 不过看本杰明被污染后这模样,调和学派的圣物“画中之泉”应该是真的疯了。 他想了想后又试着问道:“所以‘池’呢,你知道‘池’在哪里吗?” 文森特的五幅画,加上库米耶《绿色的夜晚》,还差一幅。 这个话题正是本杰明感兴趣的话题,他马上回答道:“你问《痛苦的房间》?躺在特巡厅封印室呢,哈…那帮家伙用黑纱覆得严严实实,生怕看多了它跑了。” 说完后,本杰明又开始数自己钱包:“范宁先生,你快开个价吧,刚刚的300磅如何?…这空中很臭的…” …《痛苦的房间》?特巡厅封印室? 范宁却是灵光一闪,随意似地问道:“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把特巡厅查封的东西给弄回来?…如果你说的话具备可行性的话,我现在就让你爬回桥面。” 本杰明突然用呆滞的目光看着范宁,嘴里又开始低沉念叨: “我的面容即是祂的面容…祂的形象即是我的形象…” “你干什么?”范宁身体骤然一紧,举起了手中的烈阳导引。 本杰明脸上逐渐从呆滞变为了敬畏和感激的神色:“范宁先生,我收回此前对您的唾骂和不屑。” “我怎么了?”听到本杰明连第二人称称呼都换上了敬语,范宁浑身不自在,他只觉得再这么跟着这个人的节奏聊下去,自己也快疯掉了。 “想不到您也在计划把那幅《痛苦的房间》弄到手,想不到您也在致力于打开‘七光之门’,得见伟大圣泉…想不到您年纪轻轻就想好了要做一名‘殉道者’…要不,交给您来完成壮举吧,我为您提供合作…您在非凡领域的天赋强过我,打开‘七光之门’后一定会收获更多知识,那时我再来向您请教…” 本杰明不断使用着钦佩的排比句,眼神中流露出对于范宁的殷切期望。 …谁他妈想要打开“七光之门”获得更多知识了?范宁听起来就觉得害怕和焦虑。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办法?”他压抑着自己的不耐烦,对于本杰明说的“弄到《痛苦的房间》”采取了不置可否的方式。 如果这幅画作本杰明有办法带出来,那么自己的手机或许也可参考这种办法。 “…我还在做试验。”本杰明说道,“等我回去,我会继续做试验,等我试验成功,我就来联系你合作。” 范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调和学派这帮疯子,还真是和灵剂师辛迪娅说得一样,整天把做试验挂在嘴边。 不过自己忍了,不排除本杰明有希望能想出办法,而自己不借助外力,对于带走特巡厅的查封物品根本毫无头绪。 “所以你试验成功后用什么联系我?怎么联系?”范宁试图跟他约个方式。 “用漂流瓶啊。”本杰明说道。 “……??”范宁瞪大眼睛。 本杰明说着转身从置物盒里面掏出了一个带木塞的玻璃材质小瓶。 “我需要联系您时,纸条写在漂流瓶里,往河里一丢,您拿到后打开看就知道了。” 希兰和琼对视一眼,彼此眼神中透着古怪,伸手遮住脸上的笑意。 “…行。”范宁咬着嘴唇点头。 要么他是个疯子,要么这是件礼器,要么全是。 范宁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 于是这场闹剧在诡异和荒唐的谈话中接近尾声,范宁却隐隐约约觉得成效颇丰,自己似乎得到了很多知识的样子。 他开始思考,既然画夺回来了,又确实拿这个偷画的疯子没辙,到底是直接撤退还是怎么着… 把这个被隐知污染的调查员逼急了,跳河倒和自己没关系,要是发生畸变了怎么办? “您看看要不要考虑下让我买走您的画…”本杰明坐在半空中,继续低头数钱,然后继续神神叨叨:“我的面容即是祂的面容…祂的形象即是我的形象…” 范宁思绪被打断。 …?这个家伙不是才说打开“七光之门”的壮举交给自己吗?怎么又要收画? 念着念着本杰明抽出一沓50面额的纸钞:“范宁先生,普肖尔河面上的陈年粪渣真的很臭…我数了数这里一共有21张,1050磅,我愿意支付您300磅过路费…此外剩余的钞票,用作5幅画的出价您看如何?” “…?150磅一幅?你是认真的?”范宁眯起眼睛看着这位前调查员,现小偷兼疯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恼怒。 文森特艺术造诣如此高超的五幅油画作品,这个人要打包750磅收购? 这场交易行为不论实际发生与否,光是提出这个提议… 范宁拳头逐渐握紧,血压再次回升。 “嗯?等等…”本杰明把纸钞压到屁股下面,然后将钱包倒转,往手掌上叩击,掉落出十几枚硬币。 “我更改一下出价。”他露出友善的笑容,“是750磅4先令10便士。” 范宁也露出友善的笑容,将五捆画布轻轻放在路面上。 “本来看在谈话颇有成效的份上,我想想就算了,可现在我觉得——” 他退后几步,小跑,助力,跃起,抬腿。 “去你妈的吧!”黑夜中一道残影划过,范宁的鞋底重重地踹在了小车的后备箱壳子上! “砰”地一声闷响,本就已冲出半截,变成跷跷板的小汽车,终于连同驾驶位上的本杰明一起从桥上栽了下去! “扑通——”车头朝下,坠入黑暗,水花溅起。 范宁拍了拍手,低头弯腰,一把抱起地上的画卷。 在两位少女吃惊捂嘴的表情中,头也不回地走向己方那辆坑坑洼洼的大车。 “别看了,上车,回家,睡觉。” …… 翌日周一,7月28日下午六点。 本已是报社,电台等媒体行业职员正常下班的时间,但此时此刻,以帝都圣塔兰堡为中心的大小艺术类媒体都在严阵以待。 他们在等帝国文化评论界领头羊——《提欧莱恩文化周报》的刊物头条电报转载。 按照往年约定俗成的习惯,夏季艺术节音乐会将于8月1日正式开票,而在此之前《提欧莱恩文化周报》的那期更新,将会独家公布此次各场音乐会的详细信息。 他们需要以此为参照,撰写自家媒体的文章进行跟进报道。 不光是《霍夫曼留声机》这样的一线媒体在等,那些小众或地位特殊的媒体也在跃跃欲试,比如眼下《喧嚣报》办公室,身穿夹克梳着油背头的主编麦考利,正双手抱胸靠坐,眼睛盯着电报机出神。 该报擅长对音乐界的花边新闻进行杜撰挖掘,以及“深入报道”那些失败的音乐活动、音乐作品和音乐家。 其实主编麦考利还是具有一定鉴赏水平的,但他极其尖锐的挖苦用词和无孔不入的小道消息获取渠道,让很多艺术家们对其态度是闭口不言,能避则避。 不少读者受众却喜好这种风格,因此《喧嚣报》在缺少真正专业的评论员的前提下,仍然稳稳占住了二线艺术评论媒体的位置。 六点三十分,电报从机器吐出,麦考利迫不及待地拿过阅读,读着读着他眼神停留在了某行,彷佛难以置信地甩头多确认了几眼。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整体各区域价格是往年三倍,尊客票价竟然定到了18磅?…好家伙,这是准备按照一线职业乐团的标准收费了?唐·耶图斯这个家伙报道也太克制了吧?就连这样也不加点个人化的评论进去?”麦考利有些兴奋地自言自语。 在扫到皇家音乐学院才13磅,又确定其余交响乐音乐会的定价都和往年无区别后,他眼里冒出精光,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做一期913年夏季艺术节票房排名预测报道!速度要快!新闻要注重时效性! 提取信息,酝酿措辞,拟稿,校对,排版,印刷,动作一气呵成,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预测结果为倒数第一,并附上了“且拭目以待该校学生如何通过新作首演进军一线职业”的挖苦型鼓励。 到了晚上九点左右时,几乎十多家大大小小的媒体,都将不同形式和不同侧重的报道稿件定稿发出,竭力突出了今年的这个亮点,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体现在措辞轻重上。 回家,睡觉,第二天醒来的麦考利,在柔软的大床上伸着懒腰,然后按开了边上的收音机。 嘟嘟嘟…嘟嘟嘟… 圣塔兰堡每日早间电台…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在清晨出门前,带您听一小会音乐… 微微的底噪和毛刺声中,弦乐组荡漾起忧愁的分解和弦,一支高贵而感伤的小提琴旋律在客厅响起。 麦考利只觉得这段开场音乐美得让自己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花园、玫瑰、诗歌、忧郁、典雅…各种各样的单词如倒豆子般灌进了他的脑海里,一时间却连什么句子都组织不出。 直到音乐声在一分钟后突然弱了下去。 “然后呢!?听不清啊!”麦考利一把拽起了收音机,贴到耳边。 “啊我要死了,录制的人那边是不是出问题了?为什么声音突然变小了?”他开始焦躁不安地挠着自己的头皮。 电台投放的最后半分钟,甜美的女声冲耳响起,就着调弱的背景音乐缓缓播报出两段话: “青年作曲家卡洛恩·范·宁《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将于8月21日晚8点在夏季艺术节的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上由作曲家本人亲自指挥首演。” “录音唱片将于演出结束后在大厅组织现场预售,凭尊客票票根可享八折优惠并附赠作曲家和小提琴家联袂亲笔签名,活动详情请留意开票信息。” ------题外话------ 感谢行云执事的五连月票~感谢闲咸咸咸鱼的月票~ 第三十六章 开票日 “这首曲子还未首演?我必然要去现场听完整版,这毫无疑问。” 此时这位《喧嚣报》主编麦考利,脑子里先是跟着播报内容,数了一下离演出还剩天数,然后又数了一下开票天数。 “29日,30日,31日…8月1日开票…周五?还有三天,到时候给全家买四张吧…” 起床,梳头,刷牙,泡泡吐入水池,捧起一把冷水,拍在脸上来回揉搓。 睡意消失,精神清醒,动作愣住。 ...哪个乐团的音乐会? …见鬼,昨天晚上自己在报道上写了些什么? 麦考利飞一般地跑到电话盒旁,先是拨了自家报社公司的电话,无人接听后突然意识到还没上班,然后拨到了自己助手家里。 “麦考利先生?…”对面接听的年轻小伙声音极其困倦,像是半夜被吵醒一样。 “昨晚的专题报道呢?”麦考利急切问道。 “出了,印了,发了,二万六千份,已分配到几大主要的出版公司、邮政公司和书店经销商,其中帝都二万三千份,另外城市三千份…” 助手小伙被问及工作,汇报着汇报着,语气也逐渐清醒了起来。 麦考利的语气里有一丝颤抖:“这个点应该还没上到终端的报刊亭吧?” 小伙说道:“跟他们交代了,要确保市民们清早一出门,就能在各街报刊亭购买到…” 对方一阵沉默。 他又想起来了主编先生平日多次对自己强调的,关于工作创造性和主动性的要求。 于是听筒里传来这位助手托起电话机的声音,再是走路脚步声和窗户推开声:“我家楼下两个路口的报刊亭排队排得挺长,各大报刊竞争看起来挺激烈…主编先生,是我反应慢了,现在马上出发去公司加印一万份...” “他妈的!平时怎么不见你们动作怎么这么快!?”麦考利音量陡然加大。 “…您说了要连夜赶出,我们几个忙到凌晨三点。”助手声音一窒,然后憨厚地嘿嘿笑道。 “砰!——嘟…嘟…嘟…”电话挂断。 “主编先生昨夜的家庭生活不愉快吗?”这位助手疑惑挠头。 …… 小轿车平稳地在大街上行驶,收音机里放着新闻早班车,上班途中的诺埃尔部长半躺在后排,双臂撑直,将手中文件高高举起。 这是他的秘书贴心准备的文化报刊合集。 “怎么几乎所有的媒体都提到了圣莱尼亚交响乐团?”诺埃尔翻着翻着眉头皱起。 今年这家大学定价摆烂的事情他印象深刻,不过眼前这情况...他似乎有点明白这所学校这么做的动机了。 作为帝国文化与传媒部的主要负责人,他觉得有必要采取什么措施,来遏制一下艺术界通过炒作负面形象来吸睛的不正风气。 “开幕式上的发言,得酝酿一些措辞来敲打敲打。”诺埃尔如此考虑着。 收音机新闻播报结束,在短时间底噪后,进入了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的早间音乐欣赏节目。 典雅忧愁的小提琴旋律响起,诺埃尔动作停滞。 “怎么把声音给调小了?拧回去啊!”一分钟后,他不满地对司机开口。 “...不是我,我没有...”司机一脸茫然。 下一刻,字正腔圆的霍夫曼语女播音腔响起:“青年作曲家卡洛恩·范·宁《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出结束后在大厅组织现场预售......” “《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诺埃尔重复着自言自语。 他对每个学校的曲目单都有印象,自然也记得圣莱尼亚大学今年是有一首首演,但起初没往心里去。 “现场预售唱片这又是闹得哪一出?还凭尊客票票根打折?作曲家和小提琴家联袂签名?” 诺埃尔已经开始在挠头了。 帝国有没有相关行为的鼓励性或约束性规定?好像没有... 以前有没有谁干过这种事情?好像也没有... 他此刻只觉得,这种玩法触及到了自己的知识盲区,在多年从事文化管理行业的经验里,他对这三段操作简直闻所未闻。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 部长大人目前心情怅然若失,什么整治摆烂风气的事情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拿起了车上的日历,开始数距离演出的天数。 同一时间,以圣塔兰堡为核心,从密到疏辐散开来的一个大范围内,各类文化行业从业者、媒体撰稿人、学术界、艺术家和市民爱好者...只要是身边有电台且早上打开了的,都听到了这段音乐的开头以及后面的预告语。 其中自然也包括昨天的那几家媒体公司的人,也包括各大音乐学院的老师同学。 “卡洛恩·范·宁《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乌夫兰塞尔那位刚刚写了《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青年作曲家?” “可恶啊,这个电台为什么这么短小?” “我的天,这是什么天才级别的浪漫主义旋律,所以音乐再往后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妈的,谁叫你们昨晚的发文动作这么快的?” 亦有不少乐迷市民所考虑的问题更加现实。 “开票日8月1号...代售点?代售点有哪些,赶紧记下来,嗯,最近的是...” “爸爸,我要买尊客票,我要作曲家和小提琴家的签名。” “这首作品我绝不能接受仅仅在现场听到一次,我要把音乐带回家想听就听!” “凭18磅的票根可以享受唱片八折优惠?唱片价格可不便宜,就按平均价格30磅来算,这至少也节省了6磅...哈哈哈瞧我发现了什么,只有傻子才会去买第二档次区域的票!” 从7月28日周二开始,电台在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的早间音乐欣赏节目上一连将这段录音和预告播报了三天。 到周五开票日的清晨,一家地理位置相对离圣塔兰堡市中心较远的代售点,年纪偏大的老板披着一件睡衣,打着哈欠,缓缓拉开了门店的卷帘门。 接近百来号人,把本来不大的门店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从众人情绪和细微动作上来看,似乎还有些焦躁不安。 老板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他开店这么多年,也没在早上七点多时碰到过这种场景! 自己是最近无意间得罪了什么本地的黑帮势力,有人上来闹事了? ------题外话------ 感谢HouseManVI的三连月票打赏~感谢颓丧饯别、欢谨、田田日田口田曰田日田曰田、相藤、落枫3的月票~ 第三十七章 卖疯了! 这位代售点老板挤出一丝防备性的笑容,心惊胆战地打量着这群围上来的人。 ...不过感觉这帮人大部分都穿得很体面啊? “先生你们这里是代售点?” “买票,我要买票。” “我也是买票。” 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后,老板突然长舒口气,紧绷的表情立马笑意盈盈。 睁开眼睛就天降这么一大笔生意谁不喜欢? “哪一场?什么位置?” “8月21号晚8点的,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卡洛恩·范·宁指挥的,首演《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结束后还预售唱片的那场。尊客,两张。” 这位挤在最前面的顾客,像是在报菜名似的,嘴里一骨碌倒出了这场音乐会所有的要素。 老板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之前艺术节期间,买票的人哪有把信息记得这么完整的? 那么多演出,下午有小型音乐会和艺术展,光晚上交响音乐会也有9场...大部分人也就记得一个乐团名,甚至还有一些人,交流起来根本不确定他到底要买那场,需要反复确认,以免顾客买错。 “好的,先生,稍等,一共是36磅...您来选一下座。”疑惑归疑惑,老板的动作还是非常迅速。 “我也要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那场,尊客,一张。” “我也是,尊客,一张。” “好的,好的...”老板收着一大把钞票,脸上眉开眼笑。 不过今天的顾客怎么都这么果断?要知道很多购票者,事先并没有确定场次,他们会在购买现场看看曲目和价格,左挑右挑才做决定。 “圣莱尼亚交响乐团,9磅区域,六张。” “好的…先生,我们这里是整个艺术节的代售点,所有演出都卖。”老板边操作边出声提醒。 “圣莱尼亚...尊客,三张。”“...尊客,四张。”“...12磅区域,四张。”“...尊客,一张。” 老板低头忙活着忙活着,手上动作突然暂停:“什么情况啊你们怎么全买这场?” 而且怎么买尊客票的比例这么大?这不是音乐会票房里面最难消化的区域吗? “不然我起个大早干什么?”眼前这位顾客一脸错愕。 老板笑容逐渐凝滞。 观众挑哪场其实他无所谓,可关键是…全部选这一场,自己没那么多票啊! 为方便市民少跑路,也算是拓展销售网络,每年夏季艺术节,主办方委员会都会在离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厅较远的不同方向,设置七八个合作代售点。 比如这家平日里做乐谱销售、乐器耗材和唱片生意做得还不错的门店。 这个年代可没有那种电子票务系统,可以适时更新选座情况,代售点的合作方式非常原始——由音乐厅承办方直接把制作的门票分一小部分给他们去卖。 每场交响音乐会2760个席位,分给这位老板所在代售点的也就100张! 看起来少,但实际上是每场演出100张,加之地理位置一般,以往他卖到最后都不一定能卖完,剩余的往往做临期票,被主办方在最后一天收回处理了。 但如果像今天这样,所有人都盯着一场演出买,而且有人动不动就四五张… “…那个,女士先生们,这场的票卖完了。”老板讪讪一笑。 “卖完了?为什么就卖完了?”正好轮到的顾客眉毛一掀。 “要不您考虑一下其他的场次?”老板俯身准备去找找其他的曲目单和宣传册。 “卖完了?” “你这怎么做的准备工作?” 后面的顾客开始吵闹起来。 老板尴尬地咳嗽一声:“后面还有挺多女士先生,你们就没有想听其他场次的吗?” “有。”人群外圈举起了不少的手。 “大家等等,要不先让其他的乐迷朋友选座?”看到有解围的迹象,老板眼神一亮。 “可是我们同样也要买圣莱尼亚大学这场啊。”后方传来声音。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 “你就不能给音乐厅去电,要他们再弄一点过来吗?”短暂沉默后,终于有人提出了实用的建议。 老板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他尝试着拨通了音乐厅那边联系人的电话。 “…喂,先生,这边是戴里尼艺文商店,现在遇到了些特殊情况,有一场演出的票…” “我现在很难跟你解释,你是第六个打电话的,你自己看着处理。”对面根本没听他说完,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听着话筒里重复的响声,代售点老板彻底傻眼了。 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厅那边的确很难跟这位老板解释。 因为他们自己也看不懂。 早在上班前一个小时,有几位到得比较早的工作人员,接近音乐厅门口的爱乐广场时,掀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国立音乐厅和售票大厅是广场上两栋独立的建筑。 两列队伍从售票大厅门口排起,穿过了景观喷泉,穿过了城市雕塑,穿过了鲜花丛,穿过了整个广场,一路歪歪扭扭,从音乐厅门口的台阶依次往后往上站了过去,最后排到了音乐厅大厅室内! 好家伙,竟然把两栋建筑连起来了? 工作人员赶紧汇报上级,还没等上班时间,就提前开放入口,并加设了两个临时通道,开始接待这些市民们。 特殊的情况让领导们全部临时赶了过来,站在售票柜台后面现场督战。 基本上所有人都在问圣莱尼亚交响乐团这场演出的票。 不是说,其他大学的场次就无人问津,像皇家音乐学院、圣塔兰堡大学和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学院这几场买的人也很多。 但关键是,买了这几场的人,也照样在问圣莱尼亚大学的那场。 而且买尊客票的人,比例竟然快接近一半了!要知道他们大学报上来的方案里,尊客票只有440个席位,占比两成不到! 八点差十分开的票,九点多时,尊客票已经售罄了。 服务一个人按道理往日需要平均一分钟,但架不住这些人做决定飞快,而且有人一下买几张。 尊客票消化速度最慢,这是业界常识。某场火爆演出票房当天售罄的,他们偶尔也见过,但谁也没见过尊客票部分先售罄的! 偏偏这场音乐会尊客票的价格还高到离谱,比皇家音乐学院都贵了近四成! 这谁看得懂? 简直就是卖疯了!!! “嘀嘀嘀——嘀嘀嘀——”柜台里面的电话又响起。 一位售票员将听筒搁在肩膀上,歪头用耳朵顶住,手上兀自忙碌不停。 “喂,您好,我这边是西维弗勒区合作代售点…” 售票员一听对方这个开场白就无奈摇头。 他看着眼前乐迷盯着自己手中门票,满脸焦躁不安的样子,匆匆说完一句后就将其挂断—— “你已经是最后一个打电话的了,我现在很难跟你解释…” 第三十八章 进入暗门(4K二合一) 开票日这种极其罕见的火爆情况,让各大小媒体望风而动。 十点左右,售票大厅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被扛着大包小包加器材的人包围了——昨晚在报道中各种负面评论的媒体赫然在列,冲在最前面的就是预测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票房倒数第一的《喧嚣报》主编麦考利。 那篇已经散播出去的文章被打脸是必然的,不过打脸么…哪有抢在前头吸睛重要? 这么一对比前后变化,那几家头部艺术媒体,此前言语克制,此后行为稳重,的确显示出了自己的涵养与风度。 十点半,还在排队的乐迷,尤其是位置靠中靠后的,出现了不安的骚动,发生了几次不愉快的口角。 音乐厅方面派出工作人员来到队伍后方,开始询问乐迷购票需求,并遗憾通知后面想买这场音乐会的乐迷,再等下去可能是无谓等待了。 即便如此,这些人失望归失望,仍在打听着关于唱片预售的消息。 十一点,音乐厅再次增设三处临时排队通道,七行队伍一起,消化速度再次加快。 时间定格在8月1日的上午十一点四十分。 这场本有21天售票时间的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2760席在开票日半天内售罄! 场面从这一刻开始,回归了往年正常的样子:偶尔排起小队,一般零零散散。 消息的传播速度极快,一个小时后,康芒斯教授的办公室,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声音巨大且急促,“快开门”的催促声好像还不只一道。 ...谁这么大声?老教授自己锁了门,此刻从书山卷海中抬起头,脸上带着诧异和不耐烦。 现在正处于乐团人事交替工作酝酿期间,考核结果的核算,新成员的纳入,正式团员与替补团员的互相流动,独奏者的协奏曲演出合作,声部首席的任免...各种上门的人情走动都来了,有学生,有学生家长,有熟人朋友,还有一些和音院其他教授打过招呼的关系户。 无论哪类事项的名额,乐团每年再多也就两位数,相比于整个大学的人数,的的确确是含金量极高的一项实践经历。 水平到位的学生还好,但更多攀关系想加入的,是非音乐专业的半吊子或者音乐专业的混子学生...比如刚刚送走的一个关系户,小提琴的音全部都拉在钢琴缝里的,还想在某次院校活动上和乐团合作一首协奏曲,这就很烦。 按照老教授年轻时候的辛辣风格来形容,这种合作提议,就宛如用上好的调料配菜和高超的烹饪技巧怂恿自己去炖屎。 首席的事情就更微妙了,老生毕业后位置空了一大半,但演出总不能断档,所以很多以前第二顺位的乐手就临时往前坐了一位...这并不等于正式任命,但人一旦有了获得感,再把它剥夺掉就跟要命差不多,好几位自己不满意的临时首席,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还有…艺术节演出的问题,虽然最后就采用激进方案达成了一致,但真正当艺术界的舆论压力扑面而来时,感受是另一回事。 带着各种复杂的心情,康芒斯拧着眉头起身开门。 门把手一拧开,他发现走廊上足足站了十来个人。 “校...校长先生?” 施特尼凯和赫胥黎为首,另外是好几位神情激动的熟面孔教授。 “卡洛恩·范·宁呢?”施特尼凯校长问道。 “卖完了!总监先生!卖完了!”赫胥黎副校长则是把一堆报纸卷了起来,打得自己另一只手掌啪啪作响。 “什么卖完了?”康芒斯一年见到施特尼凯校长的次数不超过三次,看到他今天都来了,此时心中隐约有点预感,但又不敢相信。 这不今天刚刚开票吗? 康芒斯早就做好每晚看一次销售进展,连续煎熬二十天的准备了。 “音乐会门票啊!卖完了!” “门票卖完了!?” “卖完了!” “现在就?...” “现在就!...”两人对话逐渐破碎又重复。 “尊客票都卖光了?” “尊客票都卖光了!!”赫胥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又问道“卡洛恩呢?他还不知道吧?赶紧去告诉他!” “...哦对,他应该这会正在排练。”康芒斯赶忙看了一下时间,“他每天通常是一点多才结束,走,我带大家过去。” 从这边办公室到排练厅需要下三层楼并绕过一段走廊,十几人匆匆忙忙地往那边奔走,一分钟后康芒斯教授推开大门:“范宁教授,同学们在休息呢?” 灯光明亮,空空荡荡,只有卡普仑这个助理指挥坐在钢琴前埋头写着什么,留给众人一个发量稀薄的后脑勺。 康芒斯教授觉得自己眼花了,取下厚玻璃眼镜,掏出手帕擦拭后又戴上:“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卡普仑赶紧起身,语气有些不自信,“我…我在啊。” “其他人呢?卡洛恩今天没来这里?”施特尼凯问道。 “校长…他今天排练结束得早,十点就让大家解散了。” 众人面面相觑。 他到底知不知道今天开票日现场的情况? “什么情况?故意的吗?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家伙的行事风格了。”赫胥黎苦笑道。 范宁的确不太清楚情况,十点散场之时,帝都的媒体才刚刚赶到开票现场。 此刻,他正和希兰,琼三人站在特纳美术馆的装置艺术圆形展厅里。 空气中再次弥漫着恶臭,石灰与墙砖已被重新砸开,黑而陈旧的小门已经开启,悬在墙壁夹层的半空之中。 琼重新以房间为边界布置了隔绝秘仪,无形的灵感障壁在灵觉下呈现出紫色的圆,并在门窗上凝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壳——探索做到绝对的保密是不现实的,这或许挡不住有备而来的有知者,但足以拦住无知者,并且让他们察觉不到这个房间存在异样。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三人不知道对这件事情讨论了多少次,很多具体和详细的论述过程都已经记不清了。 尽管每次讨论的基调,都是结合新收获的信息进行推测,并理性权衡风险,但后来大家自己都发现,理性的讨论只不过是为了说服自己去满足好奇心与求知欲。 这一点希兰指出来过两次,范宁也指出来过两次,但结果无非是将进展推入下一个理性的讨论循环。 到了今天的此时此刻,三人站在这里,已经具备了充分的自知:大家不再否认服务于求知的深层次动机,同时也确认当前的准备工作比较充分,互相的照拂可降低很多风险。 或许这就正如范宁此前在调查维埃恩事迹中的感受:尘封在暗门历史之后的吉光片羽,就像藏于地窖中珍贵的陈年红酒气味般引人入胜。 三人都背着包,范宁还背了把在地下探险中实用性较强的,并经过特殊处理后的撬棍。 他用手撑着通道壁,先翻跃上去,将两人也拉上来后,从里面大概把这扇暗门关了一下。 旁边就是井口,此时大家挤坐在门后两米多长,不宽不窄的通道里,再次清点了此行包裹里带上的物品,包括水壶,糖果,蜡烛,提灯盒,双筒望远镜,样品袋,手电筒和套绳等。 希兰又拿出两个黑色小盒,第一个小盒中的物品是半个巴掌大的深色圆片,在手电筒的光线下,能看到靠近圆心处有三个像气泡一样的东西缓缓出现又破裂消失,如此往复循环。 礼器“警觉唱片”:约十年前乌夫兰塞尔某唱片收藏家因极度惊吓导致心脏骤停,指引学派在其家中搜查时,从一张正常唱片的夹层中剥离出了这块小圆片,它可以显示出周边带有非凡因素的生命迹象,这带来了一定的风险提示实用性。但接触它频率过多后,人的受惊阈值会逐渐降低到难以理解的程度,前主人被吓死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家的猫无意间打破了一盏咖啡杯。 第二个小盒中放着一捆类似收束后的卷轴画,卷筒是如漆般的黑,布背是稠密的紫。 礼器“祝圣帷幕”:指引学派自有存货,据说在某段枯萎难觅的历史中,它于各种意义上阻碍过某高位格存在的一次穿行。在念出恰当的密传后,它可以制造出一个平面,暂时切断两侧所有观念上和实质上的交互,在往年的记录里,有使用者极其罕见地在之后遇到了某些不可理解的连接交互事件,似乎是一种反向的影响。 几人讨论了下井的策略问题,由于井壁扶梯的存在,用不上绳子等器具,为了防止遇到某些意外后分散,三人决定一起下去,不再分出一个人在上面守着了。 两位小姑娘今天都换上了更方便活动的长衣长裤,范宁吹熄蜡烛,放回兜内,第一个攀下扶梯,以便于第一时间应对下方未知空间的情况,琼在中间,希兰在上。 这些扶梯不是真正意义上连在一起的梯子,只是许多嵌于井壁的U形“栏杆”,既可以用脚踩住也可以用手握住,材质摸起来介于金属与木头之间,一段一段往下方的黑暗延伸。 三人鞋底不断发出踩踏栏杆的声音,当最上方希兰的头发从井口消失时,范宁已经下到了超过五米深的地方,这时他已感受到,炎热的气温稍稍凉爽了一点了。 向下的攀爬仍在继续,扶梯手感冰凉而光滑,没有其他油腻肮脏的污物,仅是手上积了一层细密的灰尘。 期间范宁还伸手摸了一下井壁,从缝隙纹理上能确认它是由一块块石砖砌成的,但是并没有青苔一类的事物,也全然不潮湿,这让范宁觉得,这个井形的圆柱形空间不像是真正功能意义上的井。 脚下无尽的黑暗让范宁心跳有些加速,明明是稳定程度很好的扶梯,没有任何晃荡,体力上的消耗也不算大,但范宁每下一格时,手都情不自禁用上了最大的握力,彷佛生怕下面有什么东西会把自己给拽下去似的。 但至少从灵觉上来看,目前既无异常的感知,也无危险的预警。 “我刚刚好像又听到了那种声音。”攀爬过程中琼突然开口。 “声音?”范宁手脚动作未停,两人对话的回声在这个狭长的空间里交叠在一起。 “我也听到了…”最上面的希兰说道,“就是毕业典礼那天,我们发现暗门存在之前,在一楼活动大厅逗留时就听到了的声音。” 范宁想起来了:“类似于某种尖锐物体发出的密集声响?奇怪了,我此前一直没听到,现在也还是没有。” 是希兰和琼两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还是说,这是一种由莫名存在发出的,有污染性质的呓语,被自己的什么特质给自行屏蔽了? “你们只要有什么不对劲的苗头感觉,就要马上说出来。”范宁提醒道。 “明白…目前没发现,感觉这一直就是单纯的噪音。” 在往下的过程中,臭味始终保持着浓郁的水准,但呼吸没有急促感,这说明要么在某处存在通风口,要么这片空间足够大,大到在短时间内三人的氧气消耗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同时不存在其他的生物消耗源或污染源。 气温却明显越来越阴冷,本来几人严实的穿着有些闷热,皮肤也出了不少汗,可是现在潮湿都蒸发走了,体感变得干爽凉快,让人提前体会到了入秋的感觉。 这一点倒是没有什么奇怪,这种类似于地下室结构的地方,温差超过十度以上是比较正常的现象,但是范宁觉得这个井似乎有些过深了,他一直数着井壁扶梯的阶数,现在已经六百一十阶,按照约半米一阶的分布密度,目前三人所处的位置已经有三百米深了。 “卡洛恩,怎么停下了?”再过几十阶后,琼不小心踩到了范宁抓在扶梯上的手。 “这里的井壁上有个东西。”范宁说道。 他左手边的两块砖石间,伸出了一个类似青铜材质扭出的物件。 头顶上方的琼蹲了下来,用手电筒照射上去后,可看到这是一个凹槽的形状。 “烛台?”范宁看到凹槽周围的青铜镂空花饰十分繁复,一层层疏密不均地堆叠,部分地方沾染着红色或白色的印记——由于人的潜意识里面会将物体的突出部分往五官组合上联想,这看起来像是一张由红眼睛,红鼻子,白嘴唇构成的面无表情的脸。 ...什么怪异的审美风格?范宁想不清楚,不过他还是出声说道:“琼,关掉手电筒,这东西使用时长太短了。” 他手臂勾着扶梯,另一只手在后方摸索,从二十多根小牛油蜡烛中掏出一根,放进了这个凹槽,温度缓缓逆行,烛芯火光燃起。 长时间在黑暗的垂直通道下行,纵使范宁灵觉强大,但视觉也有点压抑,壁上有了根蜡烛后,火光稍稍缓解了这种不适感。 蜡烛燃起后,琼在下一刻开口: “卡洛恩,你背后好像有个东西...” ------题外话------ 感谢8月5号,HouseManVI的打赏~感谢anagae、Bersbudo、书友尾号2659、落枫3的月票~ 第三十九章 昏暗大厅(4K二合一) 听到琼的这句话,范宁顿时头皮发麻,浑身汗毛竖立。 “...好像是扇门。” 范宁僵直的身子又软了下来。 “你能不能别把一句话拆成两句说?”他没好气地瞪了上方蹲着的少女一眼。 “我不是故意拆的…”琼软软地解释道,“我想第一时间出声提醒你…然后,的确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慢慢确认清楚它是什么东西。” 范宁和希兰抓稳扶梯,转过身去。 昏暗之中,可以看到扶梯对面那侧附近的砖石有过渡地向内凹陷进去,再凸出一圈,形成了类似门槛的一环,再往里,的确有一扇对开式的门。 范宁纳闷道:“这一眼望去不就是扇门吗?你确定需要花几秒钟的时间?” 希兰将“警觉唱片”从衣襟内掏出看了一眼,确认无异常后放回:“…对啊,一寻常物件难道看一眼还不能确定是什么吗,又不是让你做和声题…琼,你这样会把他吓得掉下去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琼继续软软地解释,“最开始火光亮起,我只觉得那里和此前千篇一律的井壁不太一样,处于谨慎就开口提醒了卡洛恩…后来看清了是个凹陷,再后来发现好像是个洞,最后才确认是一扇门…” “可能是烛火过于昏暗了?”她最后猜测道。 听了琼的详细描述,范宁却依然觉得奇怪,蜡烛就算昏暗,火焰也是瞬时燃起,可见度不存在变化的过程,要么就能识别,要么就不能识别… 除非是什么别的东西有变化… 有知者灵感偶尔过高也是一种可能,就像范宁那日在果戈里小城觉得铁轨上有双眼睛一样。 此类事情不敢细想,越想灵感越高,他将手电筒打开,更强的光线下,三人发现门的材质和风格似乎与这个深井不搭。 深井的砖石朴素整洁,块块严丝合缝,纹理细腻平整,而这扇门则带有古老的侵蚀感,类似青铜的质地上看得出曾有很多细腻的浮雕或几何纹路,但早已锈得看不清细节,门轴也已经基本脱落,露出很宽很宽的门缝,往里边依稀能看到拱道的破旧地砖。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两者就像...就像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更上方一点的希兰猫着身子,试图组织语言。 “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拼接在了一起?”范宁接上了话。 的确是这种感觉,光论材质的磨损程度,都能看出至少存在大几百年的时间差,而从风格来说... 范宁再次瞥了一眼放置牛油蜡烛的位置。 这扇对开门上浮雕纹路的繁复风格,倒是和这个烛台凹槽的装饰接近。 尤其是这门在中部偏上的位置,非得一边弄上一个球状的突起物,让人忍不住去脑补这是一双眼睛。 “所以,卡洛恩你已经下到底了吗?”希兰问道。 范宁手电筒往下照去,亮白光环中间是深邃的黑洞。 “没有...”他关掉后问道,“走哪边?” 能有一个落脚的平地,安心感自然胜过无休止地往下攀爬,三人一致选择了这扇门。 范宁从背后缓缓抽出撬棍,将前端隐隐泛着青色光晕的金属头伸进门缝,钩住后,用力一拉。 没想到它的腐朽程度远超想象,自己基本没感受到阻力,这一拉,对开式门的一半直接脱落了下来,整个坠入下方的黑暗,扬起大片大片的灰尘和锈壳。 一路的磕碰撞击声回荡在井壁,声量总体越来越小,但叠加在一起久久不散,没法很好地判断,在这些回声里存不存在砸落地面的声音。 落脚处已经腾出,但井的直径挺长,从扶梯这端跨到对面,姿势会有点扭曲,安全起见,范宁还是把绳索在扶梯上打了个死结,再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 低着身子,伸腿抵在门口,另一条腿用力一蹬,整个人往门口扑去,期间有惊无险地打了个滑,但还好站稳了。 范宁解下腰间的绳索,抛给了琼:“小心一点,扑过来我拉住你。” 等剩余两人跃了过来后,大家一起进入了门后的拱道。 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灰色砖石的松动情况较为严重,踩上去嘎吱嘎吱响,但每隔几米的拱形支撑墙似乎起到了确保通道稳固的作用。 期间范宁回头望了一眼。 “卡洛恩,你在看什么?”希兰问道。 “方向...我在看方向。”范宁眼里思索道,“流动展厅的窗子在东边,暗门开口在南边,井壁上扶梯是靠近暗门一侧,北边,这扇门又是在扶梯对面,还是南边...”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特纳美术馆后方那座山的地底三百多米深处?...” 走了一会,大家发现脚下逐渐出现了向上的坡度,而且同时出现了弧度。 “你们有没有觉得,那股臭气...好像...变轻了?”范宁突然停了下来,仔细嗅着鼻子。 “有...会不会是鼻子逐渐适应的缘故?”琼说道。 “不太像...”范宁摇头,“我们下竖井时花了那么多时间,也没体会到这种趋势,怎么现在突然适应了?” “难道说,那股恶臭的源头,还在深井的更下面?”希兰猜测道。 三人眉头都皱得挺紧,大家对于深入下方未知的黑暗有本能的排斥,刚刚一路攀爬到后期时,大家都有点硬着头皮支撑的意思,好在突然发现了这扇门。 大家明显更希望在这条通道的尽头就能找到某些源头或秘密,然后带着收获安全返回地面。 但至少目前来看,这个通道基本是光秃秃的。 约十分钟步程后,三人在通道前方又看见了一扇门,它的制式和井壁上那扇相同,但保存程度相对完好,范宁利用周围松动的墙砖作为空隙,在琼的帮助下,用撬棍费了些力气才将其弄开。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个空荡且开阔的大厅,边界是略有出入的圆形曲面,地上铺有介于白-黄-褐一带色调的,具体颜色不一的七边形地砖——六边形和七边形一字之差,观感却相去甚远,它们拼接在地面,必然会造成形状和大小的混乱,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让人觉得有些错位和眩晕。 这里的恶臭味已经淡到了若有若无的程度,不过空气稍稍有点闷。 三人分别带了一个手电筒,但由于使用时长太短,现在只有范宁一人打开,另外两人都是提着蜡烛,光线照射之处范宁看到了几处从四五米高处吊下的烛台,以及零零散散的几扇风格陌生而古老的窗户。 它们已经用上了玻璃,但质地浑浊且发黄,透过其间隐隐约约可看到窗外紧贴的泥土和山石。 这不禁有些让人疑惑修建窗户的目的,按说窗户的功能除了透气和采光,就是开阔视野以减少压抑感,可这样的地下建筑,透气和采光作用自然没有,至于让人看到窗外的泥土…这似乎比看密不透风的墙壁更让人难受。 脚步带着空洞回声,在踏出几步后,众人意识到这个大厅的面积并不算大,估摸折算起来比音乐学院的排练厅还要小上一点,最先认为其开阔完全是因为对比——此前在竖井和甬道中呆得太久了。 可这里仍是空空荡荡,并未有值得引起注意的东西,别说古物了,就连破烂都没有。 在打量了小半圈后,三人终于对大厅墙壁上的一些图案产生了兴趣。 墙壁的材质看上去既像陶瓷又像灰泥,不过刻在其上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壁画,仅仅只是繁复的装饰性纹路,三人被吸引的原因,实在是因为这个地方没什么别的视野落脚点。 应该是时间太过久远,这些装饰纹路有深有浅,甚至很多地方已经完全模糊,和墙面一起风化到分不出彼此,但随着观察,三人还是发现了一些特殊之处。 “我觉得这些图案,好像存在什么规律…”范宁思索着开口。 琼点点头:“对,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线条疏密之处三三两两组合在一起,也很容易联想到人脸…就这样,大脸套着小脸,正脸贴着斜脸,还有不同脸共用某一个五官的…感觉整个墙壁上都是脸…” 范宁脸色一变:“我本来不是在说这个,但你这么一说,我已经丧失正常思考能力了。” 他闭上眼睛,过了许久终于让状态回流:“我之前是发现,它们看似繁复堆叠,其实是由几种主要的几何形状复合而成的。” “我也是在往这一方面思考…”希兰踮起脚尖,将蜡烛提灯凑近观察,“你们看,全部是直线的组合,没有曲线或更复杂的单元,正四边形…正六边形…正八边形…只是大小,角度,位置都不一样,所以叠置出了错综复杂的几何图案,嗯,这外围好像还有个更多条边的…”她说到这嘴里开始数数,“好像有二十道边,两三米高的规模,这雕刻纹路的人描得还挺正…” “四边形,六边形,八边形…”范宁思考道,“这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可能只是这地下建筑所有者的某种特殊审美。”琼笃定地说道,“别想太多啦,一些花纹而已,就像我们刚刚在井壁烛台和门上看到的那些装饰一样,就像你家门口阶梯扶手的镂空花纹一样,难道每看到一次花纹还去思考蕴含着什么信息不成…” “卡洛恩,这里没什么东西,那股味道也没了,我们要不要离开这里,继续往井下探索看看?哎…希兰,你怎么越看越起劲了…” “你们看,这里夹杂了一个别的符号…”希兰突然出声道,“咦?这可真是奇怪了,为什么会是这个符号…?” 范宁和琼赶紧凑了过去,只见在各种正多边形的直线装饰中,有一处相对线条稀疏的“空地”,其间刻着一个仅有巴掌大小的符号。 中间凹陷的圆,周边成火焰般的放射状。 见证之主“不坠之火”? “这的确是奇了怪了…”看到这个符号,范宁心中产生了大大的疑惑。 未必这个特纳美术馆的暗门下面,藏了一座神圣骄阳教会的古代教堂不成? …这,只能说也有这种可能吧。范宁愣神之际,希兰又在喊他:“卡洛恩,你快来看这里…我又找到了第二个符号,真的有些弄不明白了。” 三人再次围到了另一处线条的“空地”,手电筒光线照射出了一座带有裂缝的塔形图案。 “…见证之主‘铸塔人’?”范宁这下真的一头雾水,“听维亚德林会长说,‘铸塔人’是指引学派的一些高层次强者研习较深刻的见证之主…祂的形象符号怎么会和‘不坠之火’同时出现在这个奇怪的空荡大厅里?” 由于有了一些“经验”,众人各自打开手电筒,开始专门寻找墙上线条稀疏的空地,其实大部分地方并没有什么,或由于雕纹毁损严重,并不确定曾经是否存在符号,但这样的针对性寻找,仍旧大大提高了扫荡效率。 在几分钟后,希兰又在一处发现了三条总体平滑,但末端卷曲的不规则弧线。 “这里还有见证之主‘冬风’形象符号。”她步伐未停,眼睛继续搜索。 站在希兰身边,正望着另外方向的范宁,听到后点头会意,不过在小半分钟后,他倏然觉得这样似乎有什么不妥。 三个人原本是什么目的来着? 刚刚发生了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全部开始找起见证之主的符号来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警觉感让范宁赶忙提醒两位少女:“停一下,别找了。” 目前寻到的这三组指代符,都是大家知悉,且在以往神秘学实践中,没发现存在过分危险特征的见证之主,但以人类视角来看,温和的见证之主只占少数,这么寻下去...谁知道会看见什么奇怪的事物? 希兰一听到范宁这句话,就赶紧关掉了握住的手电筒。 可就在范宁出声的同一刻,一直未有收获的琼,似乎终于发现了什么东西,她带着茫然和惊奇地出声:“你们看这是什...”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题外话------ 感谢8月6日,书友尾号6576的打赏~感谢鹤摩罗、书友尾号6576、邙山狐九、K1ffer、落枫3的月票~ 第四十章 真言之虺(4K二合一) ...完了,可能出问题了,看到琼这种反应,范宁和希兰两人最初的反应都是心中一紧。 但在空旷地势和强光之下,似乎一瞬间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什么东西,于是,他们和琼一样看到了一条由凹陷的抽象线条构成的巨蛇,其盘成漩涡状的姿势,恍惚间正蠕动着吞噬自己的尾巴。 范宁觉得自身某种曾经披着的具有保护感的胞衣被揭开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全感顷刻间蔓延全身——这种体验类似于小时候“怕鬼”的自己,本依赖于缩进被子睡觉的包裹感,被子却在半夜被不知名的力量给抽走了! 某种存在于内的“扳机”被触动,眼前所见之景似乎被层层劈裂分开,先是大厅外壳,再是泥土山石,最后是空气,云层和世界的壳,当表象的那层薄膜碎掉后,众人觉得在超越经验概念之外的高空深处或穹顶之上,有某个压迫感如巨型天体般的古老存在正在缓缓转动,随意朝己方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 祂根本就没有形体和情绪可言,或者说就算存在形象和思想,也不是凡俗者可以观察到的,任何对祂的体态,色彩,声音或气味的描述尝试,都只是冰山一角的失真侧影,范宁唯一的感觉,就是灵被某种真知本身的集合体给裹覆了,它们长出盘绕虬结的灰白枝条,勒住眼前漩涡般的景象,又化身为巨大的几何图案将自己的认知反复研磨碾压。 但这种感受只有短短一瞬。 一个呼吸周期不到,范宁此前吸入肺中的那口气还未吐出,这种超验的景观和感受就全部坍塌了。 琼手中电筒垂直指着地面,墙壁上的图案已陷入黑暗。 怪异空旷的大厅里,三人在明暗交界下的脸庞彼此骇然对视。 这里的氛围不知何时变得令人不安起来,墙壁上线条堆叠嵌套出的人脸,以及暗处各个看不到的角落,都似乎有无形的事物会在下一刻窜出。 「见证之主“真言之虺”。」 他们心中都知晓了这位古老而伟大的存在的名,以及一些浅显又微妙的隐知,比如祂执掌的相位是“衍”,但此时无人敢将其名念出,也不敢细想。因为那种不安的晕眩和预感马上就要将人压垮了,大家只在对方的身形动作上读出了一丝“拔腿就跑”的冲动! 这种无言的恐怖比直接的死亡威胁更让人崩溃,它与当前空气中的静谧形成了微妙又脆弱的平衡,让范宁突然回忆起了年幼时与几名小伙伴探索什么“小区废楼”一类的场景——黑暗之中,淡定步行的众人里只要有一个人开跑,场面就会变得无比可怕,哪怕明确附近不存在什么东西,遑论触及死亡,但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只会催动自己也迅速拔腿就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莫名想起来了这个场景,当然眼前三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后,佯装镇静迈开步子,以适中的速度,并排原路退出。 退回甬道后,三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后背牢牢贴在了墙壁上,然后整个身子滑着蹲了下去。 刚刚一路背对黑暗,离开那个怪异大厅的感觉太恐怖了,以至于范宁现在都不敢把通往大厅的青铜门合上,总觉得完全没有视野的情况下,会时刻提心吊胆冲出什么东西,还不如就让它这么开着。 对比起来现在心里是如此踏实。 “你们现在的状态有没有问题?”情绪稍缓和后,范宁出声问道。 这种被未知见证之主无意间瞥见的体验,是范宁第二次体会了,此前他不小心观测到承载了“观死”和“心流”的隐知载体,也是如此感觉——混合着伟大和恐怖,享受和崩溃。 可这次仅仅只是一个见证符,自己并没有用它做秘仪基底,也没有诵念或者祈求什么… 首次接触新的神名隐知,是会有一些冲击,但通常在有知者承受范围内,这次引发了如此反应是他没想到的。 “好像…没有…但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两位少女的喘息声还没平息。 “我也觉得。”范宁眉头紧皱。 身体和灵性状况有些微弱的受惊,此刻正在回归正常,思维和行动仍在自控范围,但是他总觉得,被“真言之虺”无意间瞥了一眼后,有什么抽象的层次事物状态发生改变了,或自身内部,或环境外部,或内部牵连的外部,或被外部包含的内部。 类似于触动了某种“板机”?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范宁现在选择遵从基本的神秘学规律:相同境遇,不去思考,风险最小。 他开始思考另外的问题:“希兰,你能大概判断,这地下建筑是什么时期的吗?” 希兰说道:“不是新历,应该是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晚期。” “如此肯定?…奇怪了,难道说美术馆的地址上存在一口第3史期间建造的井?不知道曾经那所医院上发生的事件是否和这井下事物有关。” “不,不是那口井,那口井的砖石材质年代并不久远,充其量不过三百年左右。” “你的意思是,深井和甬道,以及它连接的建筑,的确是由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产物拼凑在一起的…”范宁抱胸思考道,“嗯,这也并非难以理解,古代人为了探寻更古代的遗迹而挨着它修了这个竖井,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你对于这个地下建筑的判断为什么如此肯定,还直接精确到晚期了?” 希兰徐徐解释道,“根据井壁那扇门的样式,以及进来之后这一路看到的建筑风格判断出的…图伦加利亚王朝喜好的那种青铜材质,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青铜器,而是一种比例和成分特殊的汞金,若在明亮的自然光下,可看到它们的色泽是微微的金色…至于七边形的铺陈,在很多他们的宫廷建筑遗迹中都有出现,这算是他们认为的一种错位艺术。” “而且这个王朝越到晚期,越经常出现将日常器具‘拟人化’的审美倾向,也就是在装饰纹路的设计上,总是容易让人产生五官组合方面的联想。” “这算是一条冷门且样本不多的学术观点,因为图伦加利亚王朝的现存史料,呈现出‘两端相对缺失,中间相对完备’的分布…我刚刚看到井壁那扇门的样式时,还没反应过来,但琼一开口说大厅墙壁上也像一张张人脸时,我就逐渐回忆起了这一点。” “受教啦,你不愧是对历史和古语言都有很深涉猎。”范宁听得很认真,但是他思考一阵后,提出了一点疑问,“不过,若按这种观点…那门外正对的烛台,应该也是图伦加利亚时期的古物才对,可是…它是长在井壁扶梯旁边的。” “就是砌烛台的人往外多砌了一盏吧。”琼接过话茬,“虽然是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但毕竟挨在一块,所以那些修建者就顺手往外再修一个了,在入口用作照明嘛…” “不对,时间不对。”希兰这时却意识到了问题,“地下建筑时间在前,这口竖井在后…试想,若是我们此刻在甬道里,看到了年代更近的物体,这是正常的…但反过来,若是地下建筑风格的事物长在了那口竖井上?…” “…你难道不觉得,这有种怪异的错位感吗?” …… 听了希兰的分析,琼终于也回过神来。 试想此现象的两种解释: 图伦加利亚王朝的地下建筑,额外往不连续的边界外伸出了一个烛台,然后被修建深井的人砌在了一起? 或是修建深井的人本就是在地下建筑里面改造施工的,但正好没有破坏烛台,并仍然让其镶嵌在了井壁的位置?…都太牵强了。 希兰说的没错,的确是怪异的错位感…最可能还是由某些未知的神秘学因素造成的。 范宁又打开手电筒,站在甬道边缘,往大厅里面照去。 琼疑惑道:“卡洛恩你干什么?不怕又看到那位见证之主的形象符号吗?” “那位在我们这一侧的墙壁,视野盲区。”范宁说道,“我是突然间想到了大厅墙壁上这些组合几何体含义的一种解释,想再次确认一下。” 他再次看了几眼,然后关掉手电筒:“你们觉不觉得,这像炼金术士口中的四元素?” “炼金术士?”琼诧异道:“你说,调和学派?” “不…更早,甚至可能比调和学派的前身,大陆炼金术士协会还要早。”范宁摇头,“近两千多年前这个职业刚刚萌芽时,最早那批古代炼金术士就已提出四元素学说。” 希兰一时觉得跟不上范宁的思维:“四元素学说?这个我倒有所耳闻,一个体现古代学者智慧,但现今来看与人类化学成就相去甚远,也不如当代有知者神秘学体系那么完备的理论…主要观点为,形成之初的世界是由火,水,气,土四种基本元素构成的,嗯这里的世界主要还是指的世界表象… “不过,我记得四元素在古代神秘学理论中的象征物是令牌,杯子,剑和金币,这和大厅墙壁上的这些直线纹路比起来,也差得太远了吧?” 范宁说道:“之前因为调查调和学派,我了解过一些关于炼金术士的理论发展史,你说的象征物没错,但神秘学从古到今发展,不同时期的炼金术士也采用过另外的符号来象征四元素,比如火,不仅有令牌,还有权杖…比如还有一套用上下三角形和横线排列组合出的平面符号,再比如还有另一套用正几何体作为象征的立体符号…” “世界上一共只有五种正几何体,首先是火的象征符,他们选择了边角最锋锐的正四面体;火带动气体的上升及下沉,因此气是两个尖角分别朝着上下的正八面体;土是可堆砌建造之物,因此是最方正的六面体;水的形态无常且流动,因此是面最多,看上去最滑溜的正二十面体… “最后还剩正十二面体没有元素与之对应,古人认为这是弥散在星辰、矿物及生命体周边的‘以太’——这和现代神秘学理论中,人皮肤外的第一层‘以太体’已经非常接近了,所以这套立体符号的理论完备性要强过那套平面符号,在古代炼金术士的实践中也更广泛…” “四、六、八、二十…”希兰回忆着刚才看到的大厅繁复纹饰的最基本单元,“所以,你认为这些墙壁图案的平面边数,与正几何体的立体面数是对应的?也就是说,整个大厅充斥的是四元素…然后,在某些线条稀疏的空间上,又出现了一些见证之主的形象符号?这怎么理解?…” 范宁徐徐分析道:“七种相位自辉光折射而出,在世界意志中弥散成移涌,再向下漂流凝结成表象之壳,即凡俗者所生存的居所…因为表象和意志共同构成真实的世界,所以很多从古代传下来的秘仪,会要求执行者搭建祭坛时用到四元素的象征物,作为初始世界的微型缩影,然后才在此基础上填充相位,以隐喻从超验世界到醒时世界的映射…” “…所以,大厅墙壁堆砌这些图案,应该就是象征初始世界,而其中出现了几位见证之主,难道是…”范宁自己分析到这里,突然想起了隐秘组织“超验俱乐部”所声称的那套见证之主起源分类理论。 “难道这是在表示,不坠之火,铸塔人,冬风,以及那位存在…“范宁仍旧怀着恐惧跳过了“真言之虺”的神名,“…这几位见证之主具备和初始世界相同的位格?或换句话,祂们是伴随着这个世界同时诞生的古老存在?” 当然,很可能大厅不只有这四位见证之主的符号,因为很多地方已风化侵蚀,而且几人并未找全。 范宁的这个猜测得到了另外两人的认可,但大家仍然疑惑于这个大厅存在的意义,它除了悬吊的烛台,几扇窗子,以及墙壁上的图案外别无他物,既不像古代学者的陵寝,也不像举行过祭祀活动的场所。 三人原路返回。 这个甬道来时开始是平缓的直线,后变为上坡和弧形,如今往回走,则是从下坡和反向的弧形开始。 期间范宁询问了两位少女的意见,大家一致决定从甬道出去后,继续沿着竖井往下探索。 可就在这个决定作出后还没十秒,行走中的范宁却突然停了下来。 “等等。” “怎么了卡洛恩?”希兰转过头去。 范宁带着狐疑之色,凝视着前方的昏暗。 “这条路…你们来的时候…觉得它的弯有这么大吗?” ------题外话------ 感谢8月7日Astella的月票~ 第四十一章 最高点(4K二合一) “来时有没有这么大的弯?”两位少女一怔。 范宁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至少他自己不这么觉得。 他立马打开了手电,光线仅仅照亮了甬道最近的二十来级石阶。 这些台阶并非楼梯那么陡,它们面积宽阔,一级一级之间高度差也不大,能看出仍然是往下的,并在转向之后逐渐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琼想了想说道:“差不多吧应该,这么暗的光线,谁能看得很精确呢?” 范宁眼神闪动,一手持撬棍,一手执电筒,再次向前迈开步子。 “可能…之前就有?”两人跟了上去,希兰也试探性地开口,“还记得我们来的时候吧?先是直线的平地,再是上坡加转弯…这说明它本来就在逐渐转弯,并且幅度越来越大…” “合理的解释。”琼点点头,扭动肩膀调整了一下背包的位置,不慌不忙继续道,“卡洛恩,你现在是往反方向走的,一开始就处在最大幅度处,所以同来时一对比,你可能就觉得它变得更弯了,对吧,这也不是什么…” 她说着说着自己闭上了嘴。 此刻范宁手中电筒所照亮的区域,只有十来级台阶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可见的台阶…还剩四五级。 这情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了…这哪里仅仅是弯比之前大?如果说之前来的时候是甬道,现在这个叫做旋梯还差不多。 “这…还往前走吗?”琼的声音又软又抖,“卡洛恩,我作为一个经常去城市废墟探险的人,说句实话…那些地方多半是精神上吓人,只要不随意翻阅隐知载体或执行不熟悉的秘仪,也没什么实质上的危险…但我现在真有点害怕了,你家美术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这个地下建筑的存在如果公布出去,绝对能成为乌夫兰塞尔第一都市传说…” “不往前走,难道往后走吗?”范宁朝身后的黑暗处看了一眼,“那个空荡的大厅一共才那么点大,我们不知道绕了多少圈了,门就这一扇,除非你把大厅窗户敲碎,从窗外的泥土里钻出去。” “继续往前吧,大家小心一点,我开路,琼在中间,希兰贴背看着后面。” 比起眼前这种路线发生偏移的情况,其实范宁最担心的还是刚刚见证之主“真言之虺”的那一瞥。 被祂的注视感扫过后,自己总觉得有什么莫名的板机被触动了,但说又说不上来。 几人将戒备感提了起来,希兰再次看了“警觉唱片”一眼,然后将腰间手枪上膛,琼也握住了一枚咒印,大家开始缓缓地朝旋梯下方走去。 转弯幅度越来越大,旋梯半径也越来越窄。 本以为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结果还不到半分钟旋梯就见底了。 “又是一扇这样的门。”范宁一看见那双开门两侧的球状突起,就觉得莫名瘆人,他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将撬棍从门缝递了进去,然后用力一拉。 灰尘扬起,门开了,一个大厅。 手电稍稍照了一下门槛后的地面,三人先后跨入。 范宁的第一感觉,就是这里…简直跟个烂尾楼差不多。 这个大厅和上方那个几乎有一模一样的形状与面积,可这里不仅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物件,就连七边形地砖、悬吊烛台和窗户这些都没有,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地下空间,脚下只有混乱的泥土,沙石和破烂砖块。 琼此时心里的压抑感稍微小了一点,她试图调节下气氛,撇了撇嘴道:“卡洛恩,你家这个隐秘地下建筑也太寒酸了,别提藏着什么强大礼器或其他非凡物品,就连一张纸片都没有,想带点探险纪念品上去都不知道拿什么,要不我们捡块砖头放背包里吧…” 范宁没理会她,手电筒短暂扫过一圈墙壁后就迅速关闭。 前车之鉴在先,他只想大概地看看情况,自然不会仔细地再去找寻什么东西,两位少女也没有作出将提灯贴在墙面观察的举动。 可就是这短暂地一扫,跟着一起看的琼愣在了原地。 希兰更是走近范宁身边,低声问道:“卡洛恩,刚刚是我眼花了吗?我怎么感觉…现在满脑袋都是问号…” “你没眼花。”范宁的语气带着疑惑,“不是你脑子里,是墙上...墙上的确画满了问号。” 刚刚这些莫名其妙的景象,让他心中感到一阵混乱和烦躁,还好及时关闭了手电筒。 “问号这个标点符号是什么时候有的?”琼抛出了一个脑洞清奇,但细想似乎又并非不着边际的问题。 希兰如数家珍:“是西大陆雅努斯人的发明…来源于古雅努斯语的‘问题’单词,不过这个前缀在他们更早的杰米尼亚语系中就存在了,最开始是前两个字母缩写,后来变成一上一下,第二个字母成了下角标…就算从演化成我们现在见到的样子后开始算起,至少也有一千四百多年了…” 两位少女似乎还想继续深入讨论些什么或研究些什么,被范宁一手拽住一个赶紧阻止。 “离开这里,感觉这里比上面那个大厅还不对劲,先退回门后面。” 在范宁短暂照明的印象中,这个大厅墙壁是一片惨淡的白,然后到处都是小孩涂鸦似的问号,问号颜色并不是红或黑一类的强烈对比色,而是仅比背景板暗一点的灰。 除此大片的问号外,墙壁上也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浅色痕迹,仅仅那一眼的印象,范宁就感到了一丝茫然,失落又岑寂的情绪正在让自己的灵感变成激振和凋零的矛盾体——后者带来启示,这上面或许同样有一些见证之主的符号。 …比如,“观死”和“心流”? 还有一些陌生却莫名涌出的形容词,比如怪力乱神之源、狂怒无垠之言、或欲求难填之壑… 灵感大起大落之下奇怪的直觉,还是别去确认了。 也别在这里待着,范宁不能保证自己下一刻会不会凑上去看。 几人快步离开这个更诡异的大厅,然后范宁重新打开手电筒。 “旋梯呢?”他彻底傻眼了。 和起初来时一样:缓缓呈弧线的甬道,往下伸出的平缓台阶,总体整齐偶有松动的砖石,数米一个分布的支撑用门廊… “……卡洛恩。”琼沉默了几秒钟后出声叫他,“终于遇到你想看到的正常场景了,对吗?” “…我是想看到点正常的东西没错…但不是这样看到…现在这样子你觉得正常吗?” 沉闷地嘎吱声响起,范宁伸出双臂,把后面那扇连接诡异大厅的双开门给用力按了进去。 他已经被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弄得有点恍惚了,先把后面挡住,这样万一冒出来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或许会有点声音预警。 “走吧,还是小心点。”范宁带头开路,“虽然现在这条甬道和我们来时长得一模一样,但我没指望能回到原地,先试试能去哪吧。” 臭味再次变得浓郁,十来分钟后,他发现自己猜错了。 眼前两米远的地方,是一扇脱落了一半的,侵蚀程度十分严重的门,门外深井对面的U字形扶梯栏杆赫然可见。 “还真是回来了?见鬼…”范宁依次和身边两位少女对视一眼。 因为他刚刚隐约有一种“怎么老是预测错情况”的逆反心理,所以就故意作了回不去的预期,没想到,又错了。 这算什么?难道那两个大厅只有一个是真的,另外一个是幻觉不成? “卡洛恩,这个深井怎么感觉不如之前那么漆黑了?”希兰问道。 “可能是在黑暗中呆太久,人的瞳孔逐渐调节适应了。”琼说道,“我此前夜探乌夫兰塞尔各种偏僻场所时,也是觉得时间过得越久,自己状态越好,看得越清楚…” 不对…范宁缓缓将视线投到了对面扶梯的旁边。 那里是一盏砌在砖石缝中,拥有类似“拟人化”装饰纹路的烛台。 可是…没有蜡烛。 范宁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上前几步,用手扶着门槛,将自己的头伸出门外,往上方探去。 深井上方约六七米高的地方,燃烧的牛油蜡烛正散发着昏暗的光芒! 而那截之前用过的绳索,仍然一端系在扶梯,一端固定在对面,在此刻自己的视野里,就如同深井上方的一根黑线。 …真的见鬼了。 几分钟后,三人回到了攀爬扶梯的状态。 希兰爬上去检查了一下,六七米高处的确是之前三人进去的那扇门,它的一半被范宁用撬棍给钩掉了,变成了和下面门一样的情况。 琼问道:“卡洛恩,之前我们从上面进去时,你有看到过下面这道门吗?” 范宁摇头:“没有,烛火照不了那么远。” “可是你用手电筒往下照过。” “…时间太短了,当时只是看看有没有快到底,真的没留意…事实上连上面那道门都是你提醒后我们才发现的。” “好吧…” 希兰说道:“里面的通道在发生变化,这是明显的事情。所以这井壁上的门,说不准有没有变化…” 她再次望了一眼砌在井壁石砖上,风格截然不同的烛台。 “不过这样的话,至少说明刚刚的确是存在两层大厅。”范宁作出决定,“继续下去看看吧。” 三人再次往下攀爬。 空气中恶臭流淌,氛围却暂时变得安静,这一次过了很久,范宁足足数到了一千六百级扶梯,也就是超过八百米的深处,终于发现了第三盏手边的烛台,以及第三扇样式类似的门。 “这分布也太没有规律了吧…”琼说道,“为什么前面两道门只隔了六七米高度,而这扇门…我们足足多下了五百米?” “管他呢。”希兰抛出了一个曾经抛出过的问题,“进门看看,还是…继续朝下?” “能不往下就不往下吧…”琼赶紧说道,“已经太深太深了,我想想就觉得压抑…刚刚我们也都是进门的,没准,臭气的源头就出在这里呢?” “不,我们先往下再试试。”范宁侧着耳朵。 “为什么?”琼下意识问道。 “我好像听见了流水的声音。” “哎,真有。”希兰也听到了。 “所以,先下去看看,我怀疑这里离底端不远了,待会再上来。” 当众人下降到深井近一千米深时,他们真的到底了。 扶梯到此为止,这里是似乎是一个形状不规整的洞窟,体积不大,和希兰家别墅的会客厅接近。 温度极其寒冷,臭味异常浓郁,几人冻得有点发抖。 灯光照射了一圈,众人在四周发现了很多密密麻麻的窟窿,应该是天然形成的裂缝,它们非常狭窄,人要么钻不进去,要么钻进去也往里走不了两米,流水声似乎就是从这些裂缝后传出的。 “地下河?被污染的地下河?”这是几人心中的第一猜测。 乌夫兰塞尔这种令人堪忧的环境水平,存在这种被污染的水源地带,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范宁凑着一道裂缝处,将手电筒朝里面打去,错综复杂的岩石孔隙被照得发白发亮,大裂缝中间套着小裂缝,看不出个所以然。 没准这个臭味的源头,还真就是从地下河发出的。 仍然值得进一步深究,不过这也算一个初步的进展。 几人正准备坐在地上,放松放松已经发麻的四肢,希兰说道:“你们看,这里又有一扇门。” 只见她照明之处,洞窟本来凹凸不平的石面被人工痕迹抹出了一块平整区域,上面有一扇门形的图案。 “这…假的吧…画上去的吧。”范宁伸手按了一下,就只是石头而已。 图案并非线条轮廓,而是实心填充,用料似乎是某种矿石粉末和颜料的混合物,在手电筒的照耀下,流淌出一整面如水晶般的蓝紫色光晕。 “奇怪了,画一道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希兰也在到处打量,“是有什么机关吗?” 琼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一会后说道:“我可能认识这个样式,它叫‘穹顶之门’。” “穹顶之门?”范宁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记忆中的碎片?这难道是一道辉塔的门扉?辉塔的门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别激动…这只是一个样式,象征的意味,又不是真的穹顶之门。” 看到另外两人的目光都朝着自己,琼徐徐解释道:“我是在文献中读到的,和自己那些记忆没关系,…嗯,关于这扇门的存在知识,隐秘程度可能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高,甚至不如‘碎匙之门’或‘七光之门’,它在不少神秘学文献中都曾被提及过——作为传闻中的概念或理想化的概念,就如同很多民间神话和宗教总是提及‘死神’、‘天堂’等概念一样…并且这些文献一致认为,‘穹顶之门’不存在密钥…” “隐秘程度不高?作为概念常有提及?” 范宁凝视着它蓝紫色的澄澈质地:“…所以,这是辉塔的一道基础性门扉,反而是‘碎匙之门’或‘七光之门’的位格更高吗?…可是,你说它不存在密钥是什么意思?” “不,你理解反啦…”琼来回摇头。 “…穹顶之门,被认为是凡俗生物在辉塔中可以抵达的最高点。” ------题外话------ 感谢8月8日,young9R、白先生要早睡、我只是一个路过世界之人、书友尾号6513的月票~ 第四十二章 象征意义的塔(4K二合一) “凡俗生物可抵达的最高点?”范宁这下惊呆了。 植物,动物,人类…不管是无知者,还是有知者,归根到底,仍是凡俗生物。 隐知再丰富,灵感再强大,凡俗生物的认知仍然局限于世界表象一隅,有知者很多时候自以为是‘窥见真实之人’,可实际上他们连移涌在哪都不知道。 梦境?…即使是练习了控梦法,掌握了体验清梦的奥秘,但范宁清楚,那种自知感仍和醒时世界有别…梦境中很多感受是促狭而抽离的,构成梦境的元素只能算得上是光怪陆离,它们远不如醒时世界那般立体和复杂,也没有古往今来的历史厚重感,控梦的体验大部分时候就像飘在一个更高的视角,如操纵提线木偶般,勉强改变着自身动作和环境变化。 范宁自言自语思考道:“…所以能攀升到辉塔这一处的,是最为强大的邃晓者?或者是什么更高位格的存在?” 琼回忆着说道:“穹顶之门,在很多神秘学文献中也叫琉璃之门,拂晓之门,齑粉之门,它是位于辉塔高处的一道‘非门之门’,或理解为‘边界平整之门’,‘不存密钥之门’,‘无法开启之门’…少数古代学者声称‘抵达’一词亦存在谬误,凡俗生物仅仅只能无限‘逼近’穹顶之门…它附近的一切概念或光滑如镜,或碎裂如粉,任何存在局限的神智和认知,升至此处后将全部崩溃…” “等等...”希兰听着听着,出言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讲述:“琼,你说得如此神秘又至高,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深井最底端的洞窟里?” “…难道这栋建筑是倒的不成?” 琼的小嘴微微张开,作出了“呃”的表情,然后用手指勾起了自己的发丝,眼眸流光闪烁做思考状。 对啊…按照这些文献的描述,“穹顶之门”不应该是辉塔最高处的门扉吗? 不合逻辑啊… “不,我倒觉得没有问题。”范宁突然出声。 “嗯?” “我问你们,刚刚最顶上两层大厅,里面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啊…只有砖。”琼说道,“呃不对…有一些见证之主的符号,最上面那层,我们已确认至少有四位见证之主,往下第二层,灵感直觉告诉我,可能也有某些来源极度隐秘,不为世人所知的见证之主。” “那再问你,按照当代神秘学理论的通行观点,见证之主的居屋在哪?” “世界意志,核心之塔,辉光之下,穹顶之上…”琼下意识脱口而答,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 穹顶之门…穹顶之上…从字面意思理解两者相对位置,一个在下方,一个在上方,的确没问题! “其实,刚刚在往下攀爬的那段无聊时间里,我就在想,井壁旁边的这个地下建筑,会不会是一座象征意义上的塔…” 说着说着,范宁手中电筒因耗尽电量而熄灭。 他在洞窟四周绕行转圈:“尽管世界各地文化传承不一,宗教教义各异,但塔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建筑形式,一直都受到不同历史时期人们的青睐,也频繁出现在各种艺术灵感、文学意象或哲学隐喻里…有人认为‘塔是人类接近神灵的捷径’,有人认为‘塔的上下分层结构形同攀升求索之路’,也有人认为‘塔象征着人类文明秩序建立与崩塌的循环’,很多神秘主义者还认为‘登塔的行为是人类能在世界表象作出的,最接近探索意志的行为’…” “…其实,这个关于‘塔’的有趣现象,我刚进大一后不久,在研究音乐学相关书籍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时我还和安东老师就其原因展开过讨论,并作了很多纷繁复杂的猜想推论…现在站在神秘主义角度来看,原因其实并没有这么复杂,人类这种宗教或文化现象的根源,归根到底是来自于对辉塔的向往或崇拜。” “这座图伦加利亚王朝时期的地下建筑,自然也脱离不了这个范畴,他们模仿辉塔的神秘形象来建造这座象征意义上的塔,将凡俗生物能抵达的最高点——‘穹顶之门’画于最底层…” 范宁踩在一块石头上,昂首仰望上方的深井:“…这一画,整座塔之上的部分就脱离了凡俗的范畴,变得神圣且超验起来了,它们成为了‘穹顶之上’,即见证之主们的居所的象征!!” 两位小姑娘听得连连点头,希兰说道:“卡洛恩,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联想到了两个细节…” “第一个是你刚刚提到的,隐秘组织‘超验俱乐部’有一套煞有介事的见证之主起源分类理论,他们认为自己崇拜的‘观死’与‘心流’是一类截然不同的,诞生于‘不存在的秘史’中的见证之主…” “没错。”范宁说道,“再加之后来在钟表厂,我无意接触那个画框状的隐知载体时,它给我的启示是‘诞于佚失不明之源’,这和‘不存在的秘史’有相似之处。” “第二个则是图伦加利亚王朝掌控着一个强大的有知者组织,名为‘大宫廷学派’…”小姑娘望着站在石头上的范宁,“是我们去年在办公室学习图伦加利亚语的时候闲聊到的…你还记得吗?” “我有印象。”范宁双目一亮,“你说这个‘大宫廷学派’对见证之主的研究涉猎极广,但最为精深且致力追随的,是一类和我们目前熟知类型不同的见证之主…如果说这栋地下建筑的确是图伦加利亚时期的,那基本可以确定为‘大宫廷学派’所建,因为涉及见证之主起源的问题是属于极度隐秘的知识。” 希兰“嗯”了一声:“这两个组织处于完全不同的历史时期,却一致认为见证之主存在起源分类,不像是凭空杜撰的巧合…你们说,‘大宫廷学派’追随的见证之主,不会就是和‘观死’,‘心流’在同一类吧?” “我补充一个细节。”琼举起小手,“你们记不记得那个被卡洛恩踹下河的本杰明,之前一直坐在车上神神叨叨,说特巡厅在寻找什么器源神残骸…” “器源神…对,这也是一条信息。”琼的话提醒了希兰,“但我觉得这个称谓至少从字面意思上看,和‘超验俱乐部’所记载的‘诞于佚失不明之源’不是一回事…”说着说着希兰捂嘴打了个喷嚏,“估计见证之主的起源很可能不只两类,而是至少三类或更多…” “上去吧,这鬼地方太冷了。”范宁当即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手电筒省着点用,我这个已经没电了。” 众人检查了一下背包后,重新攀上扶梯,身影逐渐消失在底层洞窟,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哗哗流水声。 按道理说,向上的体力消耗比向下大得多,按照范宁此前约两千多级,接近一千米的计数,这将会是一段能把人累得精疲力竭的过程,可现在大家只觉得一步步寻得知识的过程十分引人入胜,疲惫感在洞窟短暂休息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有一个猜想。”范宁在攀爬中说道,“如果这座‘大宫廷学派’的地下建筑,存在实质性的核心场所,很可能就是我们还没进去的往下数第三道门。” “你这么肯定吗?”上方的琼问道。 “象征思维加上简单的排除法。”范宁说道,“最上方第一层大厅是象征世界起源的四元素,即‘与初始世界共同诞生’的一批见证之主;第二层大厅看上去则充满疑问和混乱不明,而且灵感直觉告诉我那里记有‘观死’和‘心流’,还有一些未知的陌生情绪,很可能就是超验俱乐部认为‘诞于佚失不明之源’的一批见证之主…但这两层都是面积很小,而且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因为这两层仅仅是个象征,建造者的动机是利用塔形布局隐喻祂们的起源,所以才这么狭小空荡…至于‘大宫廷学派’追随一类不同的见证之主,我们虽不知道具体是哪一类,但总之是有这么一类,建筑的核心功能部位,自然要修在代表他们自身追随的见证之主那一层,既然不是前两层,那么第三层的可能性就很大…我们也许会在里面看到更多的事物,当然,不排除已被提前搜刮干净的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宫廷学派’追随的见证之主,挺有可能就是本杰明所说的‘器源神’…”爬在最上面的希兰接住了范宁的分析。 “嗯?”范宁对这个结论有些好奇。 “联想性的猜测。”她往深井头顶的黑暗望了一眼,“因为第3史结束了,图伦加利亚王朝灭亡了,这或许能对应上特巡厅搜集的所谓‘器源神残骸’…说起来,若遵照历史学研究习惯,按照已有的这个命名模式,我或许会把上两层大厅记载的第一类见证之主称为‘界源神’,第二类见证之主称为‘佚源神’…” 希兰的隐知推理过程一出口,众人突然觉得眼前昏暗的色彩基调变得更鲜艳了,脑海中一连串的彩色泡泡冒出,再迸裂成绚烂的烟花,嘹亮的鸣响在耳边回荡。 她成功拉高了在场三人的灵感。 范宁发现两位少女攀爬动作在下一刻停住了,拳头紧握扶梯,额头贴住手背,似乎突然哪里不太舒服。 “没事吧?”范宁赶紧伸手握住了琼的小腿,防止她掉下去,但更上方的希兰他顾及不到,只能神情紧绷地盯着那道身影。 好在过了几秒钟后,她们状态看上去恢复了正常。 “刚刚那个声音特别大。”琼长出了一口气。 “我也是,尖锐的密响声让我感到晕眩,只剩下抓住扶梯不能松的念头了。”希兰语气心有余悸。 范宁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他虽然一直没听见这个声音,但刚刚灵感的异常是明显能体会到的。 他再次带着警觉提醒道:“除了服务于必要的当下调查,尽量减少其余的过度思考,更多的知识上去后再研究…这个古代遗迹不对劲的地方太多,我们光是接收隐知就已经很危险了,千万小心,别在现场窥探到一些原本不存在的奇怪事物。” 希兰点头会意。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思维变得异常活泼,灵感轻轻一跃就触碰到了历史迷雾中的真相一角。 这充分说明隐知和灵感是互相作用的,的确要时刻谨慎,超出限度的知识,过于高涨的灵感,对于己方来说就是一颗不稳定的炸弹。 三人继续攀爬,但忍不住又开始讨论起,是回到地面还是进入第三道门的问题来。 担心的点不言而喻,但大家最后的讨论结果仍是先尝试探索。 毕竟这次好不容易做了充足的准备,此前也花了这么多时间,他们都觉得可能马上就会接近美术馆暗门的真相了,哪怕仅仅是一部分。 范宁说道:“刚刚的那些猜想,应该看看第三道门的情况后就能得到验证了,我们探索再小心一点,也别往深的地方过度钻研。” 而且他内心深处一直还有另一个疑惑。 为什么超验俱乐部认为,三大正神教会中,神圣骄阳教会“不坠之火”的起源和另两位不同? 范宁起初连同“分类理论”一起,认为这是该隐秘组织自行杜撰的教义。 可他后来接二连三的发现,自己新获的隐知不仅没有将其证伪,反而有了越来越多的可以印证上的地方! 比如,超验俱乐部认为“不坠之火”可与“铸塔人”同列,按照第一层大厅的隐喻,再按照希兰的命名,“不坠之火”是界源神,“铸塔人”、“冬风”、“真言之虺”也赫然在列。 再比如,其认为“观死”和“心流”是佚源神,自己也在第二层那个画满问号的大厅中,隐约觉察到了祂们的形象符号就在墙上。 至于灵隐戒律会的“渡鸦”,芳卉圣殿的“芳卉诗人”,至少自己目前没在前两层大厅发现祂们的形象符号。而祂们作为当今存世的正神,应该也不是变成所谓“残骸”了的器源神。 自己也自始至终没见过“无终赋格”的符号。 所以这几位见证之主又是什么起源? “不对…我才提醒希兰,在不影响调查的前提下尽量减少不必要思考…怎么自己又开始了?” 范宁倏然觉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追逐着自己。 他用力甩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机械式的重复攀爬动作上。 用时似乎比预计更短,一小段时间后,上方的希兰在手边发现了烛台。 这里是之前的位置没错,范宁已提前将牛油蜡烛放入其中,此刻温度逆行,火焰燃起,照出了三人身后井壁上的双开门。 第三扇门同样类似青铜的汞金材质,同样繁复风格的纹路,对开门两侧凸起的球状装饰,像一对空洞的眼球般盯着他们。 “进去吧。”范宁抽出撬棍,准备如法炮制,先钩门,后系绳。 为了给予充足的光线,琼暂时打开了手电筒,光斑来回移动几次后,她忽然惊呼出声。 “你们看那里!” 众人屏息循着灯光望去。 只见门一侧的球状装饰下方,赫然有一道类似颜料的红色印记,就像是眼球中流出的液体干涸在了上面! ------题外话------ 感谢8月9号,玖烟01、玄幽空、书友尾号4578的月票~感谢酷行画者的打赏~ 第四十三章 “画廊”(4K二合一) “颜料!?…不一定。” 几人凝视着门口眼球下的那道鲜红印记,转眼间又想到了很多其他的可能。 譬如漆的残痕,凝固的血液,或者是修井人在地下建筑上留下的记号。 但第一反应就是一道颜料。 因为它的形状不像液体在重力作用下的蜿蜒滑落,而带着笔触的纹理,厚度和运动感。 就算不是画笔所绘,也得是手指之类的东西才能抹出来。 希兰惊叹于为什么自己在短短几秒中变得这么有联想力,她将背包里的绳索拿出放下,让范宁系在扶梯和腰间。 范宁撬棍轻轻一推,半扇门就轰然向后倒去,砸起一片灰尘。 两分钟后,几人如法炮制进入门内。 “这里面还是好臭…”才往里走了几步,几人的表情就发生了变化。 同此前一样的甬道,但两侧不再空荡,一个个类似画框的东西在墙壁上逐次排开,延伸至黑暗的尽头。 这些“画框”分布不均匀,有的隔了超过两米,有的几乎紧挨着,尺寸不完全一致,但有个共同点,就是都特别大,高度在成年人平均身高上下波动,宽度则比人更宽一点。 范宁接过希兰递来的手电,凑近其中一个仔细观察。 画框的材质看起来是木头,里面则是布面,其上内容为色彩缤纷的抽象画。 “…这,这是厚涂画吗?”希兰说道,“卡洛恩,这笔触好厚啊,你看颜料最多的这几处,离平面凸起都快有五厘米了…” “有点奇怪…”范宁疑惑自言自语,“这些画作的色彩单元极美,但毫无技法可言,构图乱七八糟,线条也是…同小孩子随机比划出的没区别。” “这就是抽象画的风格吧?”琼问道。 范宁摇头:“哪怕是抽象画,其构成要素也是从现实事物或情绪中解构出来的,它就算不讲自然透视,也要考虑美学意义上的布局构图,就算不反映能辨认出的现实形象,也要考虑色彩、逻辑或情绪的自洽…这画框里虽然有些惊艳的色彩,但仅仅只是胡乱堆砌上去的一堆颜料,这或许都不应该被称为‘画作’…” 而且这个年代,连“暗示流”,或“印象主义”都还在起步阶段,抽象画作品虽然存在,但冷门且不成体系,基本是市场价值低下的实验性质的玩物。 “嗯,但色彩单元的确很惊艳漂亮…或许,这是什么我还不能欣赏的先锋派艺术吧。” 继续往里走的三人,逐渐发现这条甬道就像“画廊”一样,前后望去,除了少量画框是空白外,都是这一类怪异的“巨幅厚涂抽象画”。 “卡洛恩,今天下了这展厅暗门后,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在做梦。” 琼在昏暗之下望着这些与人齐高的图案,它们色泽艳丽又张牙舞爪,就像某些具有生命力的,难以辨认形体的未知生物。 “梦境里的事物形态没这么稳定吧?”希兰应道。 “我就是觉得这些颜料图案不稳定,总觉得它们会…??”琼说道,“而且清梦本来就是自知的,和现实不同之处在于促狭感,抽离感,以及过于发散飘忽的情绪和思维。” “我没发现有什么验梦的指征。”希兰朝四周望了望,“你说的促狭感和抽离感,的确有一点,但我们现在是三个人,难道这是我独自一人的梦境,你们两个正躺在床上睡觉?或者,未必这是谁主导的联梦不成?卡洛恩…你的感觉如何?” “可能是因为,现在大家灵感仍处于高涨状态吧。”范宁平视前方,“我感觉还行,唯一让人有异样感的,就是被那位古老存在注视后,不知从何处起的莫名变化。” 几人沿着甬道往前走了两百多步后,来到了一处稍微开阔的,类似连接用的堂室,房间另外三个方向都有通道,墙壁上也挂着巨幅的画框,除了两三处空白外,都是艳丽的‘厚涂颜料堆’。 范宁上前几步走到堂室正中间。 此处天花板烛台悬垂,地上放着类似大水槽一样的东西。 一股混合着刺激性和恶臭的气味钻入鼻端。 “你们觉不觉得,那股恶臭的来源,除开底层洞窟裂缝下疑似被污染的地下河水外,这个东西的气味也挺接近的?” 他抓着手电筒举过头顶,让强光笼罩这个物体。 另外两人也凑了上去。 灰石质地,约三米宽,两米长,高度超过自己肚脐,外表有很多泥水疙瘩。 平淡无奇的造型,但让人有些奇怪的是…里面,几乎是满的。 “就是这个液体的气味吗?”琼稍稍靠近嗅了嗅。 液体在光线下整体是浑浊不透明的灰,表面漂浮着颜色各异的油性污渍。 “光看外表,为什么我感觉在哪见过这种液体?”希兰疑惑道。 “当然见过了,我以前天天见…”范宁深吸一口气,“这不就类似画油画时用来洗笔的那个桶吗?” 松节水洗完颜料后就是这个样子…可这么大一个水槽在这,范宁总觉得十分不合理,水里的东西看也看不清楚。 而且…松节水有刺激性没错,也没有这么大的可以冲到美术馆的恶臭味吧? “我怎么感觉最近我们老跟颜料过不去?”琼转头问道。 “是有这么一点。”范宁持着撬棍点地。 这个不明液体自然不会有人敢去碰,但他刚刚有冒出过用撬棍往下捅一捅的想法,只是马上遏止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我想想,自从指挥上任那天排练结束,讨论完门扉和密钥隐知后前往普鲁登斯拍卖行开始,我们就碰到各种跟颜料有关的事情…” 烧画事件、落选者沙龙、兰盖夫尼济贫院、驾车追赶本杰明,然后是这里。 莫非是“秘史纠缠律”在起作用? 过多的刺激性和恶臭气味让人有些晕眩感和麻醉感,其他方面的感知都变得迟钝了。 众人哒哒退后几步,这时琼轻轻“呀”了一声。 她的脚后跟踩到了一个相对松软的东西,下意识准备说抱歉。 可低头望去,眼底是一个布料质地的蒲团,黑色布面已破出很多大洞,露出里面腐烂脆化的织草。 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个连接用的堂室地面还有七八块这样的蒲团围成一圈,像是曾经供人跪拜时用的。 再结合墙壁上到处可见的巨幅‘颜料堆’,和这个放在正中心位置的大水槽,彷佛这个地方在很多年前曾举行过一场闻所未闻的怪异祭祀,想到之前哈密尔顿女士对此地址上医院过往的不详警告,以及济贫院发现的画满血红色问号的贫民档案,众人心头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影。 接下来是三条岔路,大家在行动方案上未有太多纠结,即使是复杂的迷宫,一起逐条探索也是最稳妥的选择。 走之前三人都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大水槽,总觉得在这种昏暗又寂静的环境下,这一大缸浑浊液体让人过度感到不安,但倒掉也不是,搅动也不是,抄底也不是,忽视它也不能,就怎么想怎么别扭。 步行十几分钟后,大家发现这并不是迷宫,相反,建筑格局很容易弄清:大体是有纵有横,彼此穿插的“画廊”——角度不是垂直,有些歪斜,有上下坡,也不完全对称,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一个稍稍开阔,放置水槽的连接堂室。 将这些“画廊”逛了个七七八八后,三人来到了最里面比较宽阔的一处房间,其一侧近二十米长的墙壁上开有七扇石门,门的装饰风格与之前的“凸起眼球”一致,但上面有更多不同颜色的划痕,昏暗之中就像被涂得乱七八糟的鬼脸。 它们没有上锁,大家逐一凑过去照了照,里面似乎是石阶一样的路,方向朝上,但都有不同程度的坍塌,情况最严重的几扇门,手电筒往里面高处照去,发现墙壁脱落,泥土溢出,碎裂的山石和倒塌的廊柱几乎已完全把路封死了。 考虑到实实在在的危险性,三人勉强挑了一道塌陷程度相对最轻的路,连滚带爬到了更高的一处。 这里是个更大的圆形建筑,比此前上方两层象征意味的大厅要大的多,但它不再空荡无物,内部有很多房间,仅仅外层是一圈弧形走廊。走廊外侧墙壁之上,窗户和巨幅“颜料堆”交替出现,透过那些浑浊泛黄的玻璃也可看到外面的泥土山石。 弧形走廊并非畅通无阻,实际上,它的坍塌程度也很严重,不夸张地说,这里已和外界处于“半接通”的状态,山体内部的泥石从很多缺口处灌了进来,堵死了部分通路。 好在这应该不是仅有的通道,如此布局的建筑,走廊内部的房间往往也会彼此贯通。 三人在搜查房间的时候发现,有的房间地面和天花板上画着图案,或墙壁挂着一些图纸,上面反映的内容包括天体、星座、草药、矿物或粗略的人体解剖图,有的房间堆着一些风化严重的瓶瓶罐罐或形状古怪的仪器,有的房间墙壁上挂着怪模怪样的玩偶和面具,还有房间则展示着头骨牙齿、手印足印、石膏雕像或动物标本。 其中也有一些类似纸张或文本的东西,但边缘已被黑色灰烬蚕食,就像被火烧过一样,完好的部分也被霉斑侵蚀,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这些事物令人困惑,但总归好过此前目睹的一系列怪异景象,三人原准备把未坍塌的房间全部仔细搜查一遍,可接下来的情况,让范宁不得不提前中止这个计划。 ——希兰和琼两人听闻的那种密集又尖锐的鸣响声,似乎对她们的影响越来越严重了。 小房间内,范宁一脸担忧之色地看着两人扶额休息了许久,期间琼还让两人吸食了一支抵抗神智晕眩的灵剂,等她们稍稍缓过来后,范宁便提议撤退。 不过三人已探索到了较深的地带,前方似乎是一个宽敞的空间,由于布局的环形结构,从这里穿出是更快速的途径,于是三人决定探索完这个大房间后,便顺路直接撤退。 可一迈进门,范宁的瞳孔便猛然一阵收缩。 这个房间六个面全部涂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 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彷佛有人拿了把跟人一样大的画刷,把这些艳丽繁复的浆液不要钱似地蘸起,然后刷得到处都是,甚至范宁看到很多“笔触”呈泼洒状或喷溅状,就像直接拎了颜料桶往墙上淋的一样! 脚下落地的触感坚硬而凹凸不平,足以可见其“厚涂”程度。 这种诡异的场景让三人面面相觑了几秒,但这个房间还有一些别的陈设吸引了范宁的眼球,在中间位置似乎有一口凹陷在地平线以下的“锅炉”,直径超过五米,半球内部打磨得很平整,也没有杂乱的颜料污迹,在手电筒光线下黝黑发亮,另外多处也散落着之前在“大水槽”旁边见过的蒲团。 不过最终吸引范宁注意力的,是房间角落的一套类似“工作桌柜”的家具,其上除了呈放着动物标本和奇形怪状的仪器外,还有干涸的墨水瓶,风化的纸张碎屑和羽毛笔。 再往上是一排书籍,生锈的铁丝卷以怪诞的方式将其缠绕,范宁小心翼翼地拧解,这不费力气,但让很多纸张散落碎裂。 最后范宁发现,这并不是一排书籍,而是一打超过二十公分厚的小册子合集,书脊早就丧失了固定的功能,其封面用图伦加利亚语写着《奥克冈抄本》。 看着希兰若有所思的表情,范宁问道:“你知道这个人名吗?” “最近的学习新成果。”希兰点头:“奥克冈是两百五十多年前,大陆炼金术士协会的最后一任会长。” “难道这是他生前的研究场所?”范宁眼神一凝。 几人马上联想到了这其中含义! ——最后一任会长意味着,奥克冈是“大陆炼金术士协会”从“博洛尼亚学派”中分离,并堕落为“调和学派”过程中的一个关键性人物! 可疑惑随之而来。 大陆炼金术士协会?调和学派?…这或许和本杰明发疯原因或兰盖夫尼济贫院的颜料线索有关,但…这和图伦加利亚王朝及大宫廷学派有什么关系? 一个在新历6-7世纪,一个在第3史,差得太远了,如果说外面那口深井是炼金术士们为探索大宫廷学派的地下塔而建,可未必,他们后来把整个研究场所也给搬到这里来了? 三人正陷入沉思,突然听到“哐当”一小声。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范宁马上抬头四周观望。 这个地方只要众人不说话,就太安静了,几人本来洞察力就强,只觉得心脏被吓得漏跳了半拍。 “有…是不是哪里的墙又塌了?石头掉下来了之类的?” 琼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走到来时的门口,警觉地查看周边环境。 “哐当——”“哐当——” 又是接连两声,范宁这时觉得,这声音似乎隔着很远距离,音量很小但穿透力强,在寂静黑暗的环境下能够隐约听见。 他疑惑摇头:“不像是墙或石头,灵觉告诉我,似乎像木头架子一类东西砸地的音色?” 希兰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衣襟内掏出“警觉唱片”,这件礼器可以显示出周围带有非凡因素的生命迹象,此前一直在靠近圆心处能看到三个气泡。 凑过去的两人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只见此时,这片巴掌大的礼器到处都冒着气泡一样的东西,它们循环浮现又破裂,整个深色圆片就像沸腾了一样! ------题外话------ 感谢8月10日,乐纯韵正、落月驿站、寒梢仙皇、ps狂魔、Takashiiiii、Eucalyptus、书友尾号7871、5116的月票~ 第四十四章 它们都出来了(4K二合一) “希兰,你申请携带的这件礼器,到底靠不靠谱?”范宁心神不安地问道。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似有大量气泡沸腾的“警觉唱片”。 带非凡因素,有生命迹象…同时满足这两点因素?这启示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之前从指引学派地下室拿出启用后,当场试验了几下是准确的,冒出的气泡数量就是我和我周围几位会员数量…甚至会员的位置,勉强还能对得上以它为圆心的气泡相对距离。” 范宁想了想,问出一个关键问题:“所以…显示范围大概多远?” “可能是十多米的半径?”希兰侧头回忆道,“…不是很远,所以,在面积广阔的地面行动上,这件礼器的作用有限,但适合这一类古代地下遗迹的探索。” 范宁似乎松了口气:“看来它的准确性并不稳定,从灵觉上感受,那几声的声源绝对不止十多米,可能都不在这一层炼金术士研究场所…这唱片上多出的气泡应该和那声音没关系。” “卡洛恩,我刚刚好像眼花了?”琼说道。 “怎么?” “…我好像看到那个地方的颜料扭动了一下。”她伸出小手指了指房间墙壁某处。 “你灵感同样太高了。”范宁脸色不太好,“我之前已经有好几次这种眼花感了,别乱想就行。” 他从背后抽出撬棍,对着墙壁急速挥下,刮走一小撮硬化的颜料:“捡一点放到封装袋,别用手碰,记得你带了镊子,然后我们就赶紧撤离这里…虽然‘警觉唱片’的启示不一定准确,但远处那几声是实实在在发出了的。” 琼依言蹲下,她打开背包后,范宁趁着这十几秒的时间,侧腰低头,伸手轻轻拎开《奥克冈抄本》的扉页。 求知欲告诉范宁,《奥克冈抄本》上或许会有一些可以解答疑惑的隐秘知识,但理智提醒着他贸然接触隐知的风险,他决定仅仅先扫一眼目录,这可了解各分册上大致是些什么内容。 “《规劝之战》《大宫廷事迹考察》《战车升天论》《圣泉密续》《人体嬗变见闻录》…” 抄本,意味着这是一系列由奥克冈整理,抄录并批注的更早的历史文献合集,范宁读着这些分册的标题,隐约感到这是一批鲜为人知,隐知位格很高的神秘学典籍。 想在其中习得实质性收获,需要夜以继日的谨慎研究,显然当前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在琼将颜料封装完成后的同时,范宁抱起这堆沉甸甸的册子,直接放到了自己背包里。 “走。”范宁刚吐出一个单词,他和希兰的眼睛却看到了一句话。 那是一句在册子挪走后的桌面上看到的,用墨绿色颜料写成的古霍夫曼语:“我的面容即是祂的面容,祂的形象即是我的形象。” “本杰明念叨的?”“奥克冈写下的?”两人同时出声。 此前对这句话不以为意的范宁,忍不住细细思考了起来。 字面意思理解,用自己的面容或形象,来绘制某位存在的面容或形象? 难道炼金术士协会,或调和学派的圣物“画中之泉”是一位见证之主? 双手抓着背包带站起来的琼,随即也看到了那句话,在经过快速而曲折的联想后,她的嗓音出现了一丝颤抖:“卡洛恩,希兰…” “你们说,之前一路见到的颜料,会不会是由活人形成的?…” ...... ...... ...... 此言一出,三人望着满墙壁呈喷溅状的红蓝绿紫,再联想起此前看到的类似进行怪异祭祀的遗留场景,双腿差点吓到瘫软。 范宁感觉眼前又有了一丝古怪的扭曲感,整个房间似乎若有若无地闪着绿光,他大口大口呼吸几次后,双手拉住两人胳膊:“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 “哐当——”“哐当——”“哐当——” 声音再次从隔着一定距离的某处传来。 两位少女快步走出,范宁垫后,接二连三的异响声让几人脚下忍不住越来越快。 先是小跑,再是大跑,先是手忙脚乱地闯入某间房,又是身形踉跄地摸向另一边的门,昏暗之中将房间呈放的那些古怪事物打碎得叮当响。 正当三人跑到了外侧圆形走廊起始段,快要接近“画廊”那侧坍塌的石梯间时—— 再次“哐当”两声,两侧画有彩色“抽象画”的巨幅画框突然脱落,直挺挺地砸向了地面。 红蓝绿紫的颜料开始蠕动生长,并裹覆缠绕上木头架子,将其带动着一起,在地面微微扭动,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不知幻觉还是真实,画框的响声里似乎还混合着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似人声般声嘶力竭的呐喊,声音分不出男女,打着长长的颤,又隐约夹杂某种非人的高亢尖锐的密响,就像是一群人在享受着某种古老怪异的祭祀体验过程一样,极度痛苦,又听起来充满着高昂和兴奋。 范宁和希兰的第一反应就是拔枪,上膛,瞄准,但是他们伸直的手臂却在茫然地抖动。 …我该瞄哪? …这东西能打死吗? …它到底是不是个活物? 范宁自认为每次面对同有知者的战斗时都极为冷静,可此刻他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前世曾常听到的一句话:能归因于火力不足的恐怖,都不是恐怖。 他上前一步,挡在了两位少女前面,可自己额头、手心、后背、脚底都开始出汗。 此刻的对峙场面很尴尬,己方所站的地方、回到“画廊”地带的石阶、以及两幅画框摔落处,相对位置正好是三叉路的各一条。 想按原路撤退,必然会上前拉近和这两幅异变画框的距离。 还没等范宁作出决定,那些蠕动的颜料突然分裂成蜿蜒的鲜艳粘稠液体,拖拽着画框直接朝己方三人快速流淌了过来! “砰砰砰——”希兰忍不住朝地上开了几枪,她的枪法很准,颗颗子弹命中颜料,五彩斑斓的液体一时间溅得到处都是,就是不知道有什么用。 范宁收回自己的手枪,在他抽出背后撬棍的一瞬间时,前端的金属头已经拥有了希兰枪管的炽热。 他用力斩下,青色流光划过昏暗,劈开那一滩朝自己涌来的浆液,手感和此前自己铲颜料一模一样。五颜六色喷溅一地,撬棍前端也沾染上了不少。 挥完这一棍后,范宁和身后两人都噔噔退后几步,可还没作出下一步反应,那两滩浆液却突然掉了个弯,拖着画框嘎吱嘎吱往三岔路另一端——通往下层“画廊”地带的石阶方向流去了。 地面上留下一长串蜿蜒又斑斓的污痕。 “…这,好像不是个活物,可是为什么会动?”几人心中皆带着怪异的茫然感。 就是这几秒种愣神的功夫,他们又听到刚刚一路跑来的后方,此刻传来了大量的嘈杂声! 不仅有劈里啪啦一大堆木架子的声音,范宁似乎还听到了其中有瓶瓶罐罐或者石膏块一类物体坠落砸地——尤其是后者,他仔细一想,此前自己唯一看到的石膏材质物件,就是那些怪异的雕像或模型! 回头望了一眼,昏暗的回廊之中,除了洒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绿光,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觉得视野不曾到达的地方,有无数梦魇般的事物正朝己方涌来。 “先跑出去。”几人忙不迭夺路而逃,循着记忆选择了来时的那道石门,可一推开,他们就被眼前的一幕吓懵了。 空气中弥漫着此前水槽那种混合着刺激性的恶臭,往下延伸的石阶上,各色粗条柱状颜料就像挤牙膏一样在往上涌出,无数混合着痛苦和兴奋的嘶吼呐喊,在这处空间里形成了层层叠叠的回声! “我记得右手边第二间石门,坍塌程度仅比这条路严重一点,应该勉强能过。” 希兰快速回忆完后,三人继续转身奔逃。 五秒,当三人跌跌撞撞跑到这扇石门前时,只见中间门缝,上下边门缝,凸起的眼球装饰和破损的孔隙中…全部都在往外挤着颜料,地面上已经聚起一小摊,并不断的蠕动隆起。 “怎么办,好像整个连接处都这样了,我们回不到画廊了。”琼的脸色难看。 “在这层找找有没有别的出口。”范宁拉着两人往回折返。 “换个方向,前面有好多东西!”飞速拐过一个路口后,希兰倏地惊呼,她看到昏暗的前方,有一堆摔裂在地上的石膏雕像,正拖动着残躯向众人爬来。 “哪里有东西?”范宁疑惑问道。 希兰有些难受地躬起身子,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 “真有,好像是一堆玩偶和模型。”范宁咬了咬嘴唇。 他看到前方走廊上好几扇房门吱呀打开,十几只表面沾着各色污渍的布偶,标本和石膏模型从里边钻了出来。 “难道是幻觉吗?”范宁恍惚间猜测,可就在下一秒,他身后的房间门弹开,一只不知被什么线吊着的人形玩偶鬼魅般地飘了过来。 它的位置比范宁还要高一头,身上沾染着颜料污渍,带着怪里怪气笑容的头颅裂开,露出一排虚幻又密集的牙齿,对着范宁脖子狠狠咬了下去! “咔嚓!——” 范宁躲避不及,仅仅在最后关头稍微转了下身子,加之希兰让玩偶的袭击动作一滞,最后是他肩膀偏上处出现了一排又密又深的压印,鲜血咕噜噜涌出,顷刻间就染红了半边衣裳。 剧痛感瞬间让他身子一个踉跄,下一刻希兰的子弹已经倾泻在了玩偶身上,打得它身体几个僵直,再下一刻,温度交换加逆行,玩偶瞬间焦黑,然后爆燃,烧成黑渣。 琼踮起脚尖,伸手抚过范宁的脖颈和肩膀。 “伤口太深了,没法完全愈合。”她的小手从范宁肩膀迅速滑下至手臂,原来位置完好如初,而他的手臂上多了一排细密的孔洞,大量毛细血渗出。 …不是幻觉。范宁凝视着那些从两侧不断爬出的玩偶,标本和石膏像,握住重新制作的“烈阳导引”,缓缓吐出一个古雅努斯语单词。 “光明!” 玄奥的金色纹路光芒自金属片喷薄而出。 窗户阳光洒入,整个回廊变得明亮和煦,暖流荡漾。 数以百计的灵感丝线朝前方投出,顷刻间划定了这群物件的各个部位,灵感的另一端透过门窗,穿出山石,直指天空高处某个灼热的古老存在,互相拉扯! 前方先是爆燃,然后是毕毕剥剥的火海。 “灰烬呢?为什么没有灰烬?”火焰熄灭后,范宁停止了温度交换,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走廊。 明亮的阳光下,前方空空如也,只有砖石墙壁上残留着大量的黑色烟熏痕迹。 …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范宁用力甩头,然后死死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真实的鲜血染红衣袖,真实的火辣辣的疼痛感一阵一阵袭来。 另一侧传来层层重叠的可怖嘶吼声,几人回头望去,背心瞬间被冷汗湿透,只见明亮的光线下,一大团斑斓艳丽的“颜料球”几乎阻塞了整个走廊的截面,无数凸起的疙瘩在其表面蠕动,其间还有画框、石膏、玩偶和标本等各种物件被裹挟着不断翻腾。 几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脸色大变的范宁再次吐出“光明”一词,趁着“烈阳导引”的沐光回响仍在,他再次拜请了“不坠之火”的无形之力。 那些夹杂着痛苦和兴奋的呼喊声异常高昂了起来。 “颜料球”外层变得焦黑,疙瘩化为灰烬掉落,可转眼间便被内部翻滚掏出的浆液所迭代,范宁耗掉了自己过半的灵感,也丝毫没阻碍到这个恐怖存在的速度。 “跑。”他果断拉起两人再次转身逃跑,准备在这层寻找出口。 “哐当——”“啪嗒——”“劈里啪啦——” 就在这时,走廊的另外一头传来了更加密集的声响。 画框坠落,颜料蠕动,雕像砸地,玩偶滑出,走廊上所有房门齐齐弹开,涌出了成堆成堆的怪异物件,朝三人爬了过来! 而原方向那团畸形的巨型“颜料球”,与己方的距离转眼就只剩下不到五米了! ------题外话------ 感谢8月11号,邙山狐九、时浊兮食浊、书友尾号1639的月票~ 第四十五章 再次确认门已关上(4K二合一) “烈阳导引”释放的沐光回响仍在走廊流淌,明亮的阳光照耀在怪里怪气的画框、雕像和玩偶上,呈现出一种狰狞又鲜艳的色泽。 范宁目之所及处,又是一团火焰升腾而起,劈里啪啦的爆燃声过后,爬行在前面的古怪物件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的烟熏状漆黑。 哪怕在寻常灵性状态,他也已经可以在不借助已有热源的情况下,用“温度逆行”将物体逐步升温,但效率远远不能满足这种紧急情况的需要,只有在沐光回响中,灵性感知到太阳的部分温度作为交换热源,才能实现这种迅速,剧烈又大范围的爆燃。 三人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在与身后涌动的畸形“颜料球”稍稍拉开距离后,琼手中的咒印化为紫色粉尘飘落,随即她抓住另外两人,径直朝墙壁上撞去。 墙壁砖石如水波纹荡漾,己方的身形接二连三没入其中。 由于范宁的星灵体仍带着回响的违和感,这个一墙之隔的房间显得颇为明亮,但光线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诡异的绿色。 “门在那里。”几人眼神迅速锁定下一个出口,正欲夺路而逃时,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响起,范宁脚边的长柜中,一具畸形的人形标本直挺挺从坐了起来,抱住了他的双腿。 划定空间,探知太阳,互相拉扯,恶臭的焦糊味飘出,标本迅速化为焦炭,范宁手中撬棍用力挥下,将这具畸形的尸体劈成两截。 一只长有二十多根手指的焦糊手臂,还兀自握着范宁的大腿。 短短几秒耽误后,三人已经看到房间另一端的门缝和天花板的角落里,有斑斓又艳丽的颜料似拉花般溢出。显然不用再去看门外是什么场景了。 “这边。”匆忙之中,琼拉着三人再次跌向一面墙壁。 刺耳又令人欢欣鼓舞的人声嘶吼响起,红蓝紫黑的颜料拖着十几幅叠在一起的画框在地上蠕动。 迟缓作用与温度交换同时而至,范宁手中的撬棍疯狂砸下,木屑纷飞,烧得焦黑的颜料结块被劈得到处都是。 三人夺路而逃,穿过又一面墙壁后,范宁看到那团可怖的“颜料球”几乎塞满了整个房间,其贴着自己鼻子的一面迅速凹陷进去,露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琼吓得一声尖叫,连忙抓住两人的背心,又跌回了之前的房间。 然而这里已经变得像个破漏袋子,凡是有缝隙的地方都有颜料在不断向外挤出。 换个面,继续穿过。 范宁灵性中沐光回响已经消失,地下建筑重归昏暗,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诡异的幽绿色。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三人慌不择路地连连穿墙,可每次落地不过几秒又被逼得逃跑,他们在神情恍惚中发现,这座地下建筑内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活过来了,而从下层“画廊”溢上来的颜料球仍在迅速孽生壮大,填满了一间又一间房子,让能逃跑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 灵感消耗最大的琼,此时面色已经苍白如纸,范宁和希兰连续施展温度交换和进程迟缓,状态也已非常之差。 紫色的光芒喷薄而出,三人再一次从水波纹荡漾般的墙壁中钻了出来。 范宁发现房门就在手边,他“砰”地一声将其关紧,然后浑身已湿透的三人齐齐蹲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墙上的颜料不见了?”范宁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一边拼命呼吸,一边打量着周围。 地面散落着蒲团,中间一口莫名其妙的半球状“锅炉”,房间一角的书桌上堆着碎纸、墨水瓶和羽毛笔,自己之前从书册上拆卸下来的锈铜丝在昏暗中还依稀可见。 这就是那个曾经满是颜料的大房间。 没想到众人恍惚间慌不择路,又逃回了这里,可现在各面墙壁却已经空空如也。 “我记得桌上之前还有些奇形怪状的标本和仪器,好像也不见了。” “可能也活过来跑出去了?” 希兰和琼两人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短短几秒说话的功夫,被范宁关紧的门缝里,又开始缓缓淌出稠密的颜料。 看到这一幕的琼咬牙挣扎着站起,先是牵住希兰的手,又准备去拉范宁。 “等等。”希兰将琼扯住,“这个房间的质地好像不错,挺严密的。” 听到这话范宁眼神一亮:“对,试试‘祝圣帷幕’!” 琼赶忙从黑色小盒中拿出了希兰此前交予她保管的礼器。 此前众人根本无法使用它,因为所有房间各处都在泄露颜料,它制造的平面幕墙无法全部阻挡,而且大家根本没找到可以催动它的喘息之机。 “我来。”范宁说道,“你消耗太大了。” “可我研习的是‘钥’,效果会更好。”琼摇摇头。 “你忘了,我已同样理解‘钥’。”范宁伸出手,接过了这捆泛着淡紫色的画卷。 “边界为世界之表皮,无形之物亦有局限。”他口中吐出拜请“铸塔人”无形之力的图伦加利亚语密传。 卷轴提起,画布展开,那一瞬间三人得见其上的不定形图案,先是有更替和旋转的金石、银屑与汞浆在眼前闪过,又似乎变成了紫金色的宝石灯或钩连虬结的分形花瓣,最后看到的则是一座带有裂缝的塔形图案,其间隐约有电芒闪烁。 “…祂许诺永不注视我,祂许诺永不教导我,祂许诺永不寻觅我,但我谅必读懂何物塑成我,我塑成何物,何物分裂我,我分裂何物,何物远离我,我远离何物…” 一堵无形的边界之墙开始在门的平面上形成,由于还未完全将其封存,在过度的挤压之下,五颜六色的浆液开始从边角溢出。 范宁后脑勺感到一阵抽痛,他咬了咬嘴唇继续诵念:“…只因祂永存于塑造的历史,永存于分形的历史,在那些伟大进程中,我一如既往地观礼闪电般的灵感,或绽放如火花,或枯萎如褴褛…” 在诵念完密传后,范宁准时快速地合上这捆画卷。 劈里啪啦地断裂声响起,房门四分五裂,碎片转眼被卷入畸形的“颜料球”中不见踪影。 五颜六色的颜料却没能再进一步,它们触及那道不存在的表面,就像紧贴玻璃的人脸,凸起的细密疙瘩被挤压成平面,混合着痛苦与兴奋的呼喊透过扭曲的纹理,震得房间嗡嗡作响。 范宁手中撬棍又是一阵猛砸,昏暗中青色流光跳跃,将此前已渗透进来的颜料捣得稀巴烂。 …总算暂时挡住了。三人弓腰,双手扶着膝盖长舒一口气。 “这件礼器…可以管多久?”范宁问道。 “在以往的激活记录里,最长可达90分钟16秒,最短21分钟6秒。”希兰说道。 “好吧…至少我们有二十分钟,这太短了,勉强够思考,但好过刚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逃命时刻。”范宁开始来回在房间踱步,“…说起来,这个房间为什么这么严丝合缝,以至于外面那团无孔不入的颜料都没法从门之外的地方渗入?琼,你可以看看另外几面墙壁的情况吗,有没有情况尚未恶化,可以让我们逃出去的面?” 琼赶忙重新拿出一枚咒印,开始逐一往里探头,查看另外三面墙壁。 当她的脸从最后一面墙壁中抬出时,脸上带着一丝忧色:“卡洛恩…这三面,都是山石和泥土,这个房间已经到了地下建筑的边缘了,我们就算可以穿墙,也没法从山里面钻出去…” 范宁闻言脸色一变。 难道就这么被困死在这里了? “不对啊?”他突然伸手指向内部一处,“你说三面都是山石,那这里为什么会开了一扇门?” 两位少女顺着他的目光齐齐望去,只见在与书桌相对的另一角落里,的确有一道不起眼的小型石门。 它看起来有点别扭,倒不是因为造型——众人已经习惯了这栋地下建筑中随处可见的,带有拟人化联想暗示的装饰风格——它别扭的地方在于位置。 试想一个方方正正的屋子,房门总得开到某一面墙偏中的位置,哪怕不是正中,也没有放到最右边缘的,尤其现在这种怪异的开法,三人感觉这道门的边缘都已经快直角转弯,到了另一边墙壁上了。 范宁问道:“...刚刚在这个房间呆了挺长一会时间,你们有发现这扇门吗?” 两位少女茫然摇头,琼说道:“当时的注意力被吸引得太厉害了…这间房子怪异之处太多,中间那口‘大锅’,满地的蒲团,书桌上怪模怪样的仪器和标本,文献《奥克冈抄本》…对了,还有最怪异的满墙颜料,它应该排第一…” “对了,满墙颜料…”琼的这一长串话倒是提醒了范宁。 有一个简单粗暴但有说服力的解释:可能是曾经到处都是颜料,太花太厚了。 现在墙壁变得光秃秃,自然就看到了这扇不起眼的石门。 他走近,试着推动了一下。 不算太沉重,石门在地面的凹槽中也有充足的润滑度,如果再加把力,应该就能缓缓推开,不过他动作停了下来,因为凸起的眼球装饰上,悬挂了一幅木制小画框。 三人的手电筒电量都已耗尽,不过背包里尚有不少牛油蜡烛。 拿出一根点燃,微弱的灯火下,一大段蚂蚁般的小字映入眼帘。 这些小字都是图伦加利亚语,内容像是人在迷醉或狂喜状态下唱诵的赞歌,某些地方用亢奋的线条反复划改到难以看清,某些地方又充斥着大量不知所云的繁复内容,仿佛仅仅是为了维持某种“情绪上的状态”而堆砌的空洞词汇,还有一些地方又带着生硬的拼接痕迹。 「当一个人想要得见圣泉,他就必须██,并向祂展示两个印记…他要以██的方式高声呼喊祂█百三十三次,他须记住,若超过了这个数目,他的鲜血就将倾于自己头上,若少于了这个数目,██子嗣███,可一旦他计数█百三十三次,就会即刻████」 「…得见圣泉者将分为无穷之组,第一组说,圣哉,圣哉,圣哉,并跪倒膜拜,第二组说,圣哉,圣哉,圣哉,并跪倒膜拜,第三组说…(无意义地重复了二十多次)」 「…被改变,被██,被融解,被放大,被高举,被祝福,被██,被呈现…没有尽头,没有尽头…他的名字是萨哈亚威,他的名字是砌瓦亚威,他的名字是特拉耶希亚威(有三十多句,第三人称代词是通用形态,名字拼写混乱,全是范宁强行音译所出)…宠爱和冠冕属于嬗变的那一位,装点和奇迹属于嬗变的那一位,知识和伟力属于嬗变的那一位(有十多句,堆砌着无意义的褒义词)…」 范宁读着读着,整个人感到了一种茫然又颇受鼓舞的狂热,他觉得不对劲,赶紧将蜡烛移开。 可昏暗中他思考几秒后,又重新将蜡烛凑近,不过这次他将画框翻了个边。 这一边竟然也有字,但字体更大,而且是古霍夫曼语,短短的一句话,让范宁瞳孔骤然收缩。 「请再次确认门已关上。」 尤其让三人感到怪异可怖又胆颤心惊的是,句子中“再次”那个单词写得十分用力,可看到曾经的笔尖已经陷到了木头中,变成了深深的刻痕! 希兰担忧地朝后方望了一眼。 那团巨大的畸形“颜料球”正牢牢地贴在不存在的平面上,并滑来滑去,远远望去就像一张平整艳丽的动态涂鸦画。 “卡洛恩,我们大概已经过了十分钟了…”她忍不住出声提醒。 范宁眉头拧紧,眼睛凝视着小画框,看得出他内心在急速思索。 “怎么办?我们好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进去试试?”她再次追问道。 “别,别,再想想。”琼软软的声音此时打着颤,“这礼器以往最短的记录是十五分钟,可这次又不一定只有这么短,可能还有一些时间,我们再想想吧,我感觉这道门太恐怖了,谁知道进去会发生什么…” “再恐怖能有被这团畸形怪物吞进去恐怖吗?”希兰脸色难看,“而且你刚刚探测过了,这三面墙后面都是山石,没准这里进去也是如此,我们说不定可以在泥巴里打个小洞躲一躲…” “那为什么不直接穿墙…”琼撇了撇嘴。 “进去。”范宁突然出声。 两人停止讨论,齐刷刷看向他:“…卡洛恩,你真的,确定吗?” “确定。”范宁深吸一口气,然后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们试试闭上眼睛进去。” ------题外话------ 感谢8月12号,亿万荒年的三连月票打赏~感谢颓丧饯别、书友尾号6404、我要挖土豆、星芽芽、一只拷贝猫的月票~ 第四十六章 不要睁眼!(4K二合一) “闭上眼睛?” 琼踮起脚,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范宁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啦?” 在充斥着可怖事物的地下建筑里,如果眼前再一片漆黑,那就是放弃了唯一微弱的安全感——想象在黑暗汹涌又一望无际的大海中苟延残喘,己身所处的一叶扁舟还被弃置… 看到范宁说完后似乎又深陷思考,琼再次撇嘴说道:“…我之前看的各种恐怖读物里,都是主人公噩梦般的经历到了最后阶段,才终于‘放弃抵抗,一声尖叫,随即绝望地闭上眼睛’,然后故事一般就进入尾声或戛然而止了…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已经…” 希兰打断了琼的话:“卡洛恩,你既然提出了某种措施或方法,是推测出了里面大概是什么事物吗?” 范宁回过神来:“不,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会通向哪。” 面对两位少女眼巴巴的神情,他飞速解释道:“我之前是在想,地下建筑内的异变是何以发生的,为什么那些古怪的颜料、石膏、标本和玩偶会突然活过来…最开始我自然认为这纯粹是因为‘外人的闯入’——我们这几个大活人进到数百年都无人造访的古迹,难免会让其中不知名的休眠事物受到什么扰动。” “但后来抱起那册《奥克冈抄本》后,桌面那句话让我联系起了之前所有的调查所见…” “维埃恩老管风琴师的问诊记录上关于颜色与感受的怪异记载…” “哈密尔顿女士在那段时间的济贫院贫民档案上画出的血红色问号…” “本杰明发疯之后对色彩的难以忍受及对特殊画作的追求…” 他也转头看了一眼那贴合于无形平面上的颜料怪物:“——所以,我怀疑‘画中之泉’对人的污染是从眼睛开始的!” “…从眼睛开始?”听到这里希兰似乎明白了什么:“比如,对色彩的感受?” “没错,这种污染是循序渐进的,速度也会视人们接触深度或抵抗能力的强弱而有不同…”范宁点头。 “症状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在看待寻常事物的颜色时,似乎产生了一丝审美上的挑剔或不满,并开始惊叹于某些特殊艺术作品的色彩搭配,再然后,他们会日常所见产生厌恶感,最先是心理上的厌恶,接着是生理上的——不光是视觉上对颜色感到不适,还会有‘联觉’的不适,比如耳旁低语,皮肤刺痛,感到窒息,甚至还有一些更怪异的不适,比如维埃恩提到的‘被进食的感觉’,比如本杰明直接呕到吐出胆汁…” “到了这个阶段,被污染者会因无法忍受而作出一些难以控制,并在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老管风琴师用餐具刺穿了自己眼球,比如本杰明在拍卖行观展时突然破口大骂并发疯烧画…” “而污染的最终结果,恐怕就是‘得见圣泉’…”范宁竭力遏制住了自己想重新翻看小画框后面那些迷乱字句的冲动。 “这个‘得见圣泉’的提法,我早在毕业音乐会上法比安诵念的祷文中就注意到了,后面又陆续耳闻…起初觉得是‘洞见真理’之类的象征义,现在来看,似乎还带着字面意思的成份…” “这些被污染的人会不顾一切地去形容、描绘、欣赏、膜拜‘画中之泉’的形象,他们会开始寻求那些在他们看来才是正常的颜色,会去搜集所谓‘美丽的颜料’或‘有艺术造诣’的画作,有知者还会致力于寻找并打开与祂有密切联系的‘七光之门’… “至于二十多年前美术馆原址医院里的那批贫民,他们身上发生的细节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但结果就是,他们跟随污染的指引,参与或造就了某场未知而古老的祭祀,在痛苦和欢乐中发生激烈的改变和溶解,最终嬗变为五彩斑斓的颜料——这些颜料与他们原本的样貌相比,更接近‘画中之泉’的形象,这就是他们‘得见圣泉’的方式。” 希兰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抬头问道:“所以,既然污染是以‘眼之所见’开始,以‘得见圣泉’结束…我们闭上眼睛,就能安全地规避掉这些活过来的颜料和物件吗?” 范宁摇头:“不,之前的事情已经晚了,我们已在无意间调查了很多关于‘画中之泉’的事件,虽然可能没有本杰明那么直接,但有些隐知的改变恐怕早已不知不觉地发生…再加上进入暗门后,我们大量目睹了这些‘美丽的’颜料,一系列异变已经发生…” 琼说道:“卡洛恩,我大概听明白了,你是觉得被‘祝圣帷幕’暂时挡住的那团畸形怪物已经无法逆转了,我们此前受的一些污染可能也难以洗涤…但这扇石门后的事物,我们或许能通过闭眼的方式来规避进一步的污染?…“ “没错。要说我唯一疑惑的,就是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象,但这不重要,对神秘侧的事物而言,它们不需要逻辑就能杀死我们,或把我们转变成怪物,真实地杀死,或真实地转变…” “好吧,理性上能接受你的推测,但我实在不敢在一片黑暗中迈进去,鬼知道里面有什么,鬼知道它会通往哪里…”琼说到这里忍不住瑟瑟发抖。 “你要这么想,我们这几人已经精疲力竭,真要再次遇到某些未知可怖的存在,你睁着眼睛就能改变局面吗?更现实的情况就只是——闭眼或许有用,睁眼基本无用,前方或许有路,此地无处可逃…” “我同意。”希兰下定决心点头,“我们,试一试吧…只能如此…” “好吧…”琼的声音仍在发抖。 几番解释和讨论后,时间又过了十分钟,房间门口那堵阻隔畸形颜料团的无形之墙,既有可能再坚持一个多小时,也有可能随时消失。 “你们先闭上眼睛吧…琼,不是捂脸,是闭眼。”范宁看着琼依言做完后,再转头看向希兰。 她稚嫩的脸上尚算平静,深深看了自己一眼,然后缓缓合上双眼,睫毛仍在微微抖动。 范宁将撬棍收于背后,深吸一口气,走到石门前弯腰。 感受到手间传来的冰冷凉意,他闭上双眼,朝一侧用力。 沉重的轰隆声响起。 “卡洛恩,我们不能走散。”希兰这时开口道。 “没错,我在中间拉着你们。”范宁说道,“记住…为了排除未知存在的干扰,我会不定期轻轻捏两下你们的手,你们需在三秒内回应我…除手外,我们尽量不要有任何其他的肢体接触,琼,你别因为害怕扑上来,我们没法确定那是你。” “明明明明白了…”琼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等出去之后我再扑行了吧…” 两只温热的小手分别递到范宁手中,起初有些僵硬,然后慢慢放松。 他上前迈出两步,跨过门槛。 一片虚无的漆黑,空气里静得可怕。 “门怎么办?”希兰轻轻问道。 “它就算合上,缝隙也挡不住那团颜料,如果“祝圣帷幕”真的马上就会失效,那个畸形怪物又真的这么智慧这么高效,我们横竖结局都已注定。” 范宁虽说得坦然,可是他却感到后背一阵凉意。 不排除礼器造就的无形之墙已经失效,此时那团畸形的存在正于身后的房间内壮大孽生。 再次上前三步,黑暗中范宁的额头抵触到了冰冷的石壁。 “这里也是…怎么就到底了?这…这才进去两米左右吧?”显然,他右手边牵着的希兰也伸手摸到了墙壁。 范宁十分困惑,灵觉并不能凭空探查环境,它需要将“超验的启示”转化为“感官的信号”,放弃了眼睛就等于放弃了这一项最重要的灵觉。 自己煞有介事地分析半天,结果这里没路? 灰心丧气和不甘心的感觉一并涌来,他想睁开眼睛看看这门后到底是个什么房间。 不过琼出声后拉回了他的想法:“我左手这边没有阻挡。” …什么情况,这门后通道刚进去就是九十度大转弯? 三人心中均是纳闷,然后左转走去。 七八步路后,再次碰壁。 “…奇怪了这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啊?”希兰困扰不已地抱怨两句。 “别睁眼。”范宁出声提醒。 “卡洛恩…我,我这边又是左手边没有阻挡。”琼说道。 “好的,我们再左转。”范宁应道,三人再次转向。 他双手轻轻用力,捏了捏两位少女的手,均马上感受到了两人的回应。 走了十几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原地。 …不对啊…这方向有问题啊?…进门,左转,再左转? …掉头了? 试想一个长方形房间,从某面墙壁最右侧边缘的石门进去,然后唯一的路,是朝左后方掉头? 琼弱弱地开口:“卡洛恩…为什么我觉得,我们这方向是在走回房间?不可能啊这是个地下建筑边缘的房间没错啊,我看过这几面墙壁外面都是山石,什么通道都没有啊??” “就算有通道,我们都走了十几步了,早应该回到房间位置了…现在既没有门没有墙,还畅通无阻…”范宁闭着眼睛的眉头深深皱起,“先别想这个问题了,这地下建筑本就处处透着古怪,此前我们在深井上面两层大厅探索时,不也遇到了这种怪事?” 他想了想说道:“希兰,至少现在你右边的墙,是从进门起的右边就一直连续转弯延伸的,你以它为参照控制左右的方向,让我们尽可能贴着墙走,不然我怕这里地形过于奇怪,会在黑暗中迷失方向…我负责前后行进。” “好的。”希兰应道。 另一只柔软的小手搭上他的后脖颈,然后朝下摸索一番,抽走了他背后的东西。 范宁于是又道:“挺好,你拿着撬棍挺好,可以避免用手去探,我也担心怕你碰到什么怪东西。” 希兰茫然:“听你这口吻…我…我还没拿啊?” “???你没拿?”范宁陡然头皮出现炸裂的感觉。 …那刚刚在自己背后摸来摸去的是谁? 他条件反射般地回头欲看,但突然想到了自己不能睁开眼睛,于是头又转了回来。 “是我拿走的呀。”琼这时软软开口。 “嘶…”范宁只觉得后背都被黏糊的冷汗浸透了,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没好气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希兰此时语气也有些生气:“琼,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稳重点?这样真的是会吓死人的!” “我…”琼的嗓音有些诧异,还有些委屈:“卡洛恩,你明明自己说的,让我抽出来探路…你说你一手牵一个,腾不出手,要我帮忙。” 三人再次停在原地。 “所以…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希兰接过撬棍后说道。 “……我们要不…还是睁眼看看情况吧?”琼死死抓着范宁的手,“或者你让我贴一贴…我感觉几分钟不看东西加上掉头打转,连意识都模糊了,刚刚我明明听到你在跟我说话,现在我又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 “别睁眼,别贴我,继续走。”范宁示意三人再次缓步向前,“抓紧时间,谁知道那团畸形颜料生物,现在是仍贴在‘祝圣帷幕’那堵墙上,还是已生长到了我们后面不远处?” 牵手加不定期用力确认,是在这个怪异之处唯一的信号。 不过如琼所说,他的体验类似,他觉得由于闭眼,整个人都快进入了睡眠前的状态,似醒非醒,感官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脑子里的词句有开始碎片化流动的倾向。 范宁开始有规律地捏左右两边少女的手,为防止这种睡前状态继续深入,他没有采用均匀的方式,而是积极调动思绪,回忆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主题的低音音级走向,以10步为一个单位计数,10,70,60,50,30,40,50,10…每过相应的步数,就发出信号等待她们回应自己。 再次行步一段时间后,那种黑暗中不安的被注视感陡然上升,范宁感觉前方后方都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那种感觉不是远方,就贴着自己的鼻子跟前,跟着己方一起行走。 明明希兰手中的撬棍一直在击打墙壁,发出着正常的金属和石头碰撞声,但范宁却觉得两侧墙壁上似乎长满了无数的眼睛——说眼睛可能还不太准确,应该是,长满了无数未知的视觉器官?? “你们是不是快睡着了?”范宁问道,“为什么手上不回应我了?” “我一直都在捏你呀?”希兰轻轻开口,另一只手上拍墙的撬棍也暂时停了下来。 “…你不是大概每过10步轻捏我们一下吗?” ------题外话------ 感谢8月13日,迷途旅团团长、书友尾号6652、一叹求魔千万年、漩涡家的猫的月票~ 第四十七章 “绿色的夜晚”(4K二合一) “…所以自己牵的是谁?” 这简短的对话,信息完全错裂,两人浑身毛骨悚然,忍不住想睁眼看一下对方。 「神秘领域的死亡不需要逻辑。」 范宁忍不住又想起了这句古老而常见的神秘学领域箴言。 但他仍旧克制了那种冲动,再度低沉提醒:“别睁眼。” “卡洛恩,怎么了?你不是每隔10秒手上就稍稍用力提醒我们吗?”听到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琼此时也是疑惑问道。 “是每10步,不是每10秒。”范宁纠正了她的口误,随即发现自己也被误导了,连连摆头,“什么10步10秒…我明明是每隔一些不同的十倍整数步,如10步,70步,60步捏你们的。” “…明明就是10秒啊。”琼语气有些茫然。 己方的步子迈得很小心翼翼,10秒的时间只能走6-7步。 怎么三个人各有各的感觉? “希兰,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范宁突然出声问道。 “啊?…”右手边的少女有些错愕,但马上理会了他的用意,“新历909年初秋,应该是10月底,一个周五的傍晚,我从爸爸办公室的沙发上起身去开门,看到你抱着一本书站在门口,你说你是来归还乐谱的。” 虽然大家都闭着眼睛,但范宁还是习惯性点头:“琼,你呢?” 琼清了清嗓子,下意识答道:“第一次是在去年安东伯伯的葬礼上,我同你握手啦…” “你确定?” “啊不对不对…那一次是正式认识你,刚见你应该也是909年,比希兰晚一点,深秋,我在她家里玩,你全程在另一边,以极慢的速度双手合着乌奇洛的一首钢琴练习曲,没怎么跟我们说过话,我们也不好意思主动找你聊天…印象较深是因为,那时安东伯伯悄悄告诉我们,你家庭出现了一些变故… 希兰这时语气也带着笑意补充道:“总的来说,有超过一年的时间,我和他之间虽然时有相处,但彼此间都很少说话,直到有一次…” 聊起一些相遇的往事,范宁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他“嗯”了一声:“要不你们也问问我?” 问完这句话后,他却感到了双手传来的一股下拽的力,于是跟着两位少女一起蹲了下来。 虽然一片漆黑,但是通过其他的灵觉,他知道是她们又听见了那种“尖锐的密响”声。 从描述上看,这种声音同自己在异变颜料中听到的,那种混合在人声嘶吼中的怪异尖锐声颇为相似,这或许也是被“画中之泉”污染后的一种特征。 这一次发作的间隔较长,已经远比此前搜索房间时她们听见的频率要低了,或许可以佐证自己对于“排除视觉干扰”的推测。 短暂休息后,两位少女的喘息声逐渐消失,缓缓站了起来。 “我觉得,可能不是你想的那类情况…”希兰咬了咬嘴唇,接着之前的说道,“可能是因为我们意识都有些涣散,而造成的感知不同,总之,我们还是按照刚开始所说的闭着眼睛。” 接下来,几人继续走在这个两侧似乎“长满了视觉器官”的通道,却再没遇到碰壁转向的情况,这反而令几人愈加不解,也反复在勾起众人脑海中想睁眼一看究竟的好奇欲——从空间布局上说,进入石门后立即向左掉头,这意味着折返地下建筑,而现在几人的步程,恐怕早已反向贯穿了以前所经之处。 可目前情况和此前场所毫不相干,几人也没觉得存在上下坡。 大概在几分钟平静的时间后,希兰突然惊呼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范宁心底一紧。 “我..我的撬棍好像戳到了一堆肉上。”希兰的语气中混着恐惧和恶心。 “你说墙壁?” “还有,还有我的脚下…难道你们现在不觉得,正踩在什么滑腻又有一定厚度和黏性的东西上面吗?”她说完拉着范宁退后了两步,“哎,为什么连后面也是肉团了?明明是从刚刚那里踩上的…” 范宁用脚底在地面轻轻摩擦了两下,体会着橡胶与砖石相抵的触感,正想开口进一步询问,琼又战战兢兢地说道:“卡洛恩…我感觉我的脖子后面有蛇,好多蛇,身后好像有一座蠕动的蛇山…我快不行了,我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听我说。”范宁打断了两人的胡思乱想,“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一直在自己吓自己?” “进入这个石门后,看似遇到了很多反常的情况或诡异的现象,而且由于长时间类似‘待睡’的闭眼状态,我们精神的确有点恍惚,分不清它们是真是假…但其实,我们迄今为止根本没遭遇任何实质性的生命威胁,只是好几次受到外界刺激后,我们都想条件反射地睁眼一看究竟…“ “我怀疑,这个通道里的未知存在,正在以各种形式诱使我们睁开眼睛!” 范宁双目紧闭的同时正视前方:“如果你们没有安全感,可以这样想,假使你感受到的恐惧之物真的存在,以我们三人目前的状态,睁开眼睛就能对付得了么?” 希兰“嗯”了一声:“…有道理…所以不要理会这些事物,更不要睁开眼睛,如果我们看到了这条通道,说不定就会被永远地留在这里。” “…好,那可以贴你近一点了吧?”琼缩着肩膀和脖子,语气仍在发抖,小手死死抓住范宁。 手臂上仍然火辣辣的疼,范宁继续道:“也不要一受到刺激就在脑海中展开遐想,无论碰到什么情况,我们都继续往前走…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更担心的是后方那团颜料怪物实实在在的威胁,希望它孽生蔓延的进展慢一点,我们别耽误时间,快一点走。” 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范宁突然感觉脚踩进了冰凉的水坑里。 几步路的功夫,水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大腿。 他张了张嘴,正有些心神不宁地想开口询问,但意识到另外两位少女没有出声。 定了定神,他闭着双眼继续向前迈步,鞋子变得沉重,裤子紧紧贴于皮肤,双腿带着阻力,交替划出波浪。 冷水浸过了腰部,然后是胸口,脖子,口鼻… 范宁发现自己的呼吸没有受到影响。 过了十几秒后,整个人没有丝毫过渡地从水构成的竖面中闯出,他湿漉漉的头发全部贴在了额头上,衣物和鞋子似镀铅般地沉重微摆,脚后跟在地面上踏出挤出水分的声音。 还挺真实的…范宁不为所动,进一步加快了前进速度。 接下来的时间里,众人继续体会到了各类难以分辨的恐怖感觉,琼感觉时不时有东西在抓自己的脚后跟,希兰发现自己手中范宁的手变成了黏滑的舌头,最恐怖是范宁有一次觉得路突然变窄,两名少女似乎是走进了绞肉机,回应他的只有惨叫和骨肉碎裂的声音,鲜血和各类不明组织喷洒到了自己的脸上,他差点就睁开了眼睛。 范宁反复向自己强调:一切错觉都可以被制造,但那个未知事物,位格没有高到可以干涉自己还活着的感觉,除非自己睁开眼睛。 他心脏砰砰直跳,不去细想,固执地抓着双手能抓到的东西继续往前走,并坚持发出轻捏的信号,不知过了多久,自己都快麻木的时候,他逐渐又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是柔软温热的小手,而且感受到了回应。 三人在下一刻感受到了微风,并且突然看到了此前地下建筑发生异变后,隐约可见那种绿色光芒。 等等…看到了? 三人停下了脚步。 范宁下意识地四周转头“查看”,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漆黑如墨的巨大平台上。 他低头,看到了自己和希兰的手,他又顺着手臂往上,看到了微微反着绿光的皮肤,再看到褐色发丝飞散的小姑娘正看着自己。 她眼眸里流动着灵动的光,但脸蛋上也映衬着一丝诡异的绿色背景。 然后范宁又在另一侧看到了琼。 可是他确定自己的眼睛是闭着的! “希兰,你睁开眼睛了吗?”范宁问道。 “…我好像没有,但是我能看见你们,而且你们为什么睁眼了?” 希兰带着担忧看向自己。 “这是哪里?我们是出来了?”琼也在四周转头查看。 “不对,不对…”范宁露出警惕之色,“你们先别睁开眼睛,嗯,我知道你们看见了旁边的事物,也看见另外的人已经睁开…但是维持住闭眼的感觉,四周查看都没问题,千万别睁开。” 范宁此前的判断为:这个与“画中之泉”存在神秘联系的诡异场所,是通过眼睛传递污染的。三人走在通道里,体会到那么多不合常理的可怖感受,正是因为己方闭上眼睛阻断干扰后,那些事物只能扭曲除视觉外的其他感官,进而诱使己方心里崩溃而睁眼查看。 …难道说,这个石门后通道里的事物,已经可以对三人的视觉都造成干扰了?可是自己从双手推门的开始,就全程没有睁开看过它一眼。 扭曲,总是需要一个原有事物才能谈得上扭曲把?那个未知存在,哪里来的发挥空间? 他试着拉住两人,再度迈开步子往前走,可似乎感觉不到任何进展,大家还是处在这个巨大的漆黑平台上,那幽幽的绿光仍然到处都是。 绿光? 几人试着抬了一下头。 夜空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气,来源不明的绿光浸透了这些颗粒状的雾幔,呈现出一种漆黑肮脏中偶尔又带着晶莹剔透的矛盾感,几颗过于硕大的未知星体透过层层水气,发着涣散而苍白的光芒,让整个天空显得异常低矮,彷佛就压在三人头顶上。 “夜晚?…绿光?…”希兰蹙眉思考着。 “绿色的夜晚?”琼突然灵光一现,“画家库米耶所画的《绿色的夜晚》?” “好像是,虽然未真正见过,但目前这场景和标题很像…”希兰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可是为什么它会在我们头顶?难道我们这一路挣扎,最后的结果是跑到一幅画里去了?” 范宁大脑飞速运转着:“的确有些怪异和混乱,《绿色的夜晚》怎么会出现在特纳美术馆下面的地底建筑里?等等…我好像想到了一点有关的什么东西…” 他的眉头紧紧拧起,努力追逐着近日所接受的各类信息,以期望潜意识能提醒自己与之相关联的碎片。 本杰明觉得落选者沙龙上的作品色彩都是垃圾,于是发疯将它们烧掉了,但不包括《绿色的夜晚》… 后者关系到寻得或打开“七光之门”,但它只是所需的七幅画作之一,不是全部… 按本杰明的口吻,这幅造诣颇高的作品自己跑掉了,原因是“欣赏众多,铭记深刻”,字面意思理解,看的人太多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跑掉了?… 那现在几人“看到”的景象是什么意思? “等等…看到…看到?…”范宁又捕捉到了一个新的角度。 在什么情况下,人闭着眼睛,还能“看到”东西? 他忽然“眼前一亮”。 琼显然也回忆起了当时在桥边上同本杰明的对话,“卡洛恩,当时那个疯子调查员说《绿色的夜晚》跑了,难道是这幅画作被什么东西污染后活过来或实体化了?…” 她哭丧着脸:“你说那个库米耶画的这是什么鬼东西,这个地方除了一个光秃秃的平台和头顶诡异的绿色天空外,什么都没有…我们现在误打误撞进入这幅画里出不来了…这下真的完蛋了…” “不,不是这样,我明白了,这样一路的经历或许都能解释得通了…”范宁从思考中回过神来,轻松一笑。 “不是我们进入了《绿色的夜晚》,而是《绿色的夜晚》进到了移涌里面!” “移涌!?”希兰惊呼出声,然后问出一长串问题:“怎么可能?…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不在醒时世界了?是我们刚刚一路闭眼太久,睡眠入梦了?…我们身体现在仍在那个诡异通道,人进入了移涌?…那这里是哪?荒原?环山?盆地?都不像,总不可能是辉塔吧?” “你的描述不完全准确。”范宁说道,“我确认这里是移涌…至于此次我们进入的方式,和以往睡眠入梦不完全一样,但有类似之处…” “睡眠入梦,是身体停留在世界表象,灵魂暂时先进入星界,即表象和意志的混合过渡地带,然后依靠控梦法保持清醒,找到移涌入口后,灵独立分离进入…而这一次,我们抵达移涌,自然没有依靠睡眠来途经普通梦境…” “那你说的类似之处在哪?”希兰问道。 范宁继续道:“我是根据结果推测原因的,如果判断没错的话,暗门后面的整栋地下建筑,本身就是世界表象和意志的混合地带…” “它本身就起到了一个类似‘星界’的过渡作用。” ------题外话------ 感谢8月14日,安安爸爸、烛鸣夜、亿万荒年、一只拷贝猫、鹤摩罗的月票~ 第四十八章 大宫廷学派(4K二合一) “你们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范宁缓缓揭开自己的眼帘:“我们应该已经过了那条充斥着污染视觉存在的通道。在正常状态的星界或移涌里,睁不睁眼没有实质上的区别。” 两人跟着他的步伐稍稍挪动了几步,并开始进一步打量四周的环境。 除绿色的夜晚和漆黑如墨的平台外,还有一些起初第一眼没发现的模糊事物。 平台后方是虚无的深渊,前方远处则可看到绵延不绝的废墟轮廓。 坍塌的钟楼、扭曲的城墙、上下颠倒的雕塑与树木、倒伏横置的塔形房子… “这里应该才是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大宫廷学派’的遗迹,才是深井中真正的第三层所在。” 范宁眺望着远方荒芜怪诞的废墟,它们形态支离破碎,不合物理规律地在黑绿色雾幔深处晃荡,就像一堆漂浮在水面上的破烂玩具。 希兰试着确认道:“…所以,‘大宫廷学派’的确建造了一座象征意义上的塔形建筑,并在洞窟底端画上了‘穹顶之门’,在上面两层隐喻了见证之主的起源,并把核心区域的入口设置在了塔的第三层…然后,第三层我们进去时看到的画廊与放着各种古怪事物的房间,也的的确确是‘大陆炼金术士协会’所建?一个上千年,一个两三百年,两者糅合到了一起?” 范宁微微颔首:“对。包括深井,应该也是炼金术士们修建的,这样可便于他们探索这座第3史塔形建筑…” “抱歉,我忘了…”说到这范宁松开两位少女的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他继续解释道:“世界表象和意志的混合,应该从我们下到深井时就开始了,当然,那里只是一个初始的过渡态,‘表象’或‘醒时世界’的成分占了绝大多数,在秘史纠缠律的作用下,仅有几盏烛台溢出边界,生长到了不同历史时期建造的深井上。” “越往里,‘意志’或‘梦境世界’的成分越大,所以不合常理的事物就越来越多了,比如前两层大厅影响神智的字符,变化无常的甬道旋梯,比如第三层画廊和地下建筑中的种种可怖事物…而到了最后我们闭眼走的那条通道,占比彻底反了过来——绝大部分都是星界层或移涌层的事物,醒时世界仅余微弱的比例…”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是虚幻的,每一个研习隐知的人都知晓,表象和意志共同构成真实的世界,它们的污染和危险真实地存在着。” 但范宁不解的是,自己从没在耳边直接听到她们描述的那种密响,似乎自己存在哪方面的特质可以抵抗这种污染。 难道是自己一直习惯于随身携带的东西?总不可能是指挥棒,美术馆钥匙倒是有可能? “那画呢?画是什么情况?”琼仰头看天。 她的眼神中仍然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之感:“之前一系列反常事物的缘由我算是弄明白了,可是,为什么我们的头上是‘绿色的夜晚’?库米耶先生的油画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本杰明说的‘欣赏众多,铭记深刻’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现象…”范宁也抬头看向了夜空中怪异的绿色水雾和苍白亮光,“我之前做过很多次思想实验,因为一个困惑了我多年的问题——” 他对着低沉的天际发问:“艺术作品的存在,一定要以欣赏者的存在作为前提吗?” “不一定吧?”希兰尝试回答道,“艺术作品有历史局限性,欣赏者也有历史局限性…一幅油画在当下受到诸多诋毁与非议,却或许能成为百年后的不朽之作,成为人类文明史上一颗无价的珍珠…当然不能因为它暂时不受欣赏,就否认它的存在和其艺术价值。” “不。”范宁摇头,“你可能误解了我的命题,我这里说的‘欣赏’和你理解的不一样,它是个中性动词,是‘知晓’‘观测’‘留下印象’‘进行审美活动’等意思…至于审美判断的结果,是‘杰出作品’?还是‘蹩脚作品’?那是后话…” “如果某诗人写下一首长诗后,将其丢在一个无人识字的国度,这首长诗算不算文学作品?” “如果你画了一幅油画,在作品诞生后用黑幕覆盖,永远不让第二个人看见,自己也随之停止自我欣赏,它是一件现实物品没错,但它算不算艺术作品?” “如果我穷极毕生心血和灵感,在临死前创作了一部恢弘的交响曲,它的手稿却遗失了,从来没有人上演过,聆听过,这算不算艺术作品?” “再做一点延伸变化:这部交响曲进行过成功的首演,但之后却因为某种变故中止了流传,一百年后,记得它如何演奏的乐手和聆听过它的乐迷都逝世了,后人只从史料中知道存在过这么一首曲子…这部交响曲是历史事物没错,但它不会再有欣赏者,它还算不算艺术作品?是一直都算,还是以前算,现在不算?” “卡洛恩…你刚刚举的例子中有个黑幕覆盖。”琼说道,“这让我想起了本杰明偷来的五幅画,我们在后备箱看到时它们也是覆着黑幕。再包括他无意中提到的《痛苦的房间》,特巡厅用了同样的处理方式将它置于封印室。” “我接下来正是想讨论这件事情。”范宁点头,“兰盖夫尼济贫院的颜料有问题,甚至和画廊中的颜料存在某种同源性…库米耶用特殊的颜料绘制了《绿色的夜晚》,这幅作品起初不具备非凡属性,充其量只是存在少量相位隐知,但在经过一定时间的展览后,它在欣赏者们心中留下的审美印象突破了某一程度——” “于是,它变成了移涌物质,自行从世界的表象升华了。” “原来如此,难怪在拍卖行的火灾现场,有一幅画只剩画布而找不到颜料烧渣。”琼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本杰明对于‘它跑了’的原因,概括得如此精确又简明扼要…他们‘调和学派’的人果然疯得与众不同…” 范宁目光悠远:“这或许说明,艺术作品的存在需以欣赏者的存在作为前提,就和移涌生物对于‘活着’的定义一样...艺术家艺术人格的升华,同样依赖历史的评判与铭记...至少在这个世界如此...”说到最后,他的语气近于喃喃低语。 “现在有更现实的问题。”希兰提醒两人道,“我们怎么出去?” 从普通梦境或称之星界层的地段出去是不难的,将注意力分散,思绪放松,遏制灵感的燃烧,同时想象灵体的下坠,就能控制自己醒来,这是熟练掌握控梦法的有知者的基本能力。 但在移涌中必须折返自己来时的路径,才能用这种方法控制灵体坠出,否则一旦灵感枯竭,就是迷失的结局。 三人的灵感消耗已经很大了… 琼撇嘴说道:“问题是,如果整个地下建筑都是表象与意志的混合地带,我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进入了移涌?…而且我觉得这个地方不似常规的荒原、环山或盆地,很有可能是处移涌秘境。” “这个问题我也不懂,移涌与醒时世界的映射关系本就难以理解。”范宁凝视着远处飘荡的黑色废墟,“譬如我把移涌物质带进联梦,再交予另一处的你带出,这就很难理解为什么该物质在世界表象凭空发生了移动…而且据一些文献记载,在某些罕见情况下,有知者自己也会发现醒来后并不在曾经入梦之处…” 说着说着,突然一阵冷风刮过,低矮绿色夜晚中的雾幔开始滚动了起来。 范宁突然觉得自己手肘,脖子及脚踝几处被点上了丝丝凉意。 …下雨了? 他正如此想着,顺带看了一眼希兰,结果看到少女白皙的额头及脸颊上,突然沾上了几处红色和绿色的污点! 几人下意识抬起手臂,当看到上面几处小如针尖般的颜料污渍时,纷纷脸色起了变化。 “去前方废墟里看看。”范宁当机立断,“这地方还是有问题,在这空旷平台继续讨论下去是等死。” 三人轻飘飘地向前奔跑,尽管那些漂浮的残垣断壁似乎远在地平线,但距离顷刻间拉近。 外面的颜料雨逐渐呈淅淅沥沥之态,雨声清晰可闻,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几人彼此对望,身上各处已经沾上了细密的彩色。 数百个呼吸后,他们身形钻入黑色的雾气,掠过上下颠倒的枯树和石碑群,从一座倒伏的塔形建筑顶层窗口垮了进去。 这废墟里面的建筑结构十分反常,与当今年代人类的审美完全相悖,各种灰色的廊柱、石像、浮雕全部在暗示人脸的五官结构,偏偏石材又高大平滑,从整体性上来说完全不像这个世界上能找出的材料,盯得过久能听到似风声又似耳语的空洞持续音,让人产生强烈的眩晕感和厌恶感。而且站在其中就像飘于水面,就和此前从远方眺望过来时看到的一样,人在跟着整个建筑微微晃荡。 他们逐渐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那是人类对于陌生又古老的历史事物的本能战栗。范宁强压着心神,带领两人在绵延不绝的废墟群穿行,小心避开洒下颜料雨的窟窿,以及很多看起来十分怪异的片区——这些地方和周边环境突兀地割裂开来:要么是一片莫名的虚空,要么是完全不相干又难以窥清的场景,或是虽与相邻事物一致,却呈现出如密密麻麻的耳蜗一般的溃烂状态。 颜料雨下落的态势越来越大,并从残破建筑的各处渗透进来,被沾染的地方就像盛开的剧毒斑斓菌群,范宁内心也越来越焦躁,虽然几人穿行速度在加快,但没有发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那些视野所见之处,不是破败荒芜就是混乱不洁。 “卡洛恩,我有一个推测…”希兰这时开口说道,“刚刚琼说这里是一处‘大宫廷学派’的移涌秘境,我觉得只对了一半,这里应该只是某种不完全的秘境形态…” “不完全?你的意思是,因为变为移涌物质后升华的画作只有一幅?”范宁眼神一亮,“很有可能…此处秘境的天空明显符合《绿色的夜晚》的标题特征,我怀疑当其他画作也升华后,这里会有更多的事物发生变化,那时这里很有可能会展现出和‘七光之门’的某种联系…” 是个合理的猜测,但说着说着范宁的脸色仍旧重归焦虑。 他对这个和“画中之泉”有关的移涌秘境没有兴趣,他只想出去。 废墟中的穿行未停,又过了数百呼吸后,三人闯入了一座怪模怪样的残破塔楼,它或许曾经很高,但此刻坍塌得只剩一层半的空壳,颜料雨在其上泼洒出五颜六色的污迹。 环境中散发着如溃烂脓水般的不洁气息,三人却被眼前的巨大石碑给吸引了,它竖悬在一片景象混乱的怪异半空中,碑身时而被内部浸透,时而又浮现而出,就像在不断挣扎的溺水者。 范宁顾不得自己满头彩色浆液滴落,仔细观察着石碑上的怪异浮雕,其似乎受到了严重的风化,浮雕的痕迹已经极浅,但大概可以看出其样式。 一个头戴冠冕,身着繁星披风的人类跨在牛背上,左手将牛头高高掰起,右手持刀刺进了它的身体,伤口处挂着一串葡萄,牛尾则被绘成了稻穗的模样。在牛的侧方有猎犬和蛇蝎将其咬住,另外还能在浮雕周围隐约看到乌鸦、瓶子、狮子、持火炬者等事物。 范宁对解读这幅浮雕没有丝毫头绪,正当他和希兰百思不解之际,浮雕和虚空的背后传来了琼的声音:“你们来看,这一面也有东西。” 两人踩着一地的粘稠浆液绕行至此,看到了一字排开的七个符号。 “这是‘画中之泉’?”众人最先把目光投到了贯穿方框内外的喷泉图案上,“看来祂真是一位见证之主,难道说,这块石碑上的符号群,正是代表着‘大宫廷学派’所追随的那一类见证之主,足足有七个?” 符号个别过于简洁抽象,难以辨明,如最右边的符号只是一根斜划的线段,但其它的都依稀可看出事物的特征:火花齿轮、弧刀、灯、泉水、液体中伸出的手、扭曲镜子。 “哎,再看这里...这里还有似乎是石碑雕刻者的署名。”希兰伸手指向这排符号的左下角。 “我看看。”范宁小心翼翼地贴近石碑边缘的混乱景象。 两人一起拼读着潦草的图伦加利亚语,随着一个一个音节从口中缓慢蹦出,两人的语气越发惊疑不定了起来。 “圭多达莱佐?” 琼好奇问道:“卡洛恩,希兰...听这语气,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 “当然知道。”范宁深吸一口气。 “他是指引学派的初代领袖。” ------题外话------ 感谢8月15日,大草莓莓、大卜锅的万币打赏,突然多了两个堂主呜呜呜~ 还有感谢老鼠总司令、一生二olli、风中绯竹、书友尾号6652、行云执事、吊死鬼儿儿、一言一次、一只猫咪吃鱼干、安安爸爸、摔死十个杰洛特的月票~ 第四十九章 最后所见(4K二合一) 指引学派初代领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说这块展示大宫廷学派的器源神石碑,是圭多达莱佐雕刻的? 指引学派和大宫廷学派存在某种联系? 带着这些疑问,范宁再次从右到左仔细打量起了那七个见证符:斜划线段、火花齿轮、弧刀、灯、泉、液体与手、镜子...他仍然没有从这排符号中找到“渡鸦”“芳卉诗人”两位正神,也没有发现“无终赋格”——这似乎说明后三位见证之主也并非器源神。 而且,众人也没有体会到之前被“真言之虺”瞥见时的可怖感觉,这说明这批符号背后指向的见证之主,恐怕遭遇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 “我越发怀疑这就是特巡厅在搜集的所谓‘器源神’残骸。”琼的语气果断。 器源神…范宁不由得细细揣摩这个名词。 它或许代表着,这一类见证之主曾是类似礼器的起源?又因为什么原因陨落了?…这的确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画中之泉”就是其中一位?祂出现了变故,但祂的污染遗留了下来? “卡洛恩,你看这个。”希兰又将手指向了灯形图案,“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凿开特纳美术馆暗门时,从夹层里掉出了一张涂有漆黑灯形轮廓的秘仪基底?” “我有印象…”范宁点头,“你再看这液体中伸出的手,这不是‘池’的相位符吗?为什么又会是见证之主的符号?” “难道是…‘红池’?”希兰猜测道,“说起来挺奇怪的,我一直在疑惑这位见证之主神名为什么带着相位名…” “的确奇怪。”范宁说道,“而且‘红池’还是愉悦倾听会所祀奉的邪神,难道说大宫廷学派曾追随的器源神,还不只疯了一个?可器源神不都变成残骸了吗?残骸遗留污染特性我可以理解,就类似‘画中之泉’…可这个‘红池’,难道祂又活了?” 除了“画中之泉”,几人熟悉的符号也只有“红池”和那盏灯,其余四个都非常陌生。 “卡洛恩…”两人讨论之际,琼突然带着颤声开口,“我我我我感觉…那个地下建筑里的畸形颜料球…好像同样跟到这里来了…” 这话让范宁心底一惊,思绪从讨论秘史中抽离出来,他猛然回头,才发现绿色夜空中原本淅淅沥沥落下的颜料,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的状态! 再低头一看,地面积起了超过三十公分厚的红绿蓝紫,不知何时已漫过了己方三人的鞋子。 他仅仅只做出反应拉住了两位少女的手,那些浆液就突然剧烈地发泡肿胀,三人脚底一滑,齐齐摔倒。 惊呼声响起,颜料裹覆三人全身,仰天的脸也顷刻间被新下落的颜料所盖满,范宁死死地抓住希兰和琼的手,可那些恶臭的浆液直接灌入了自己的口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范宁觉得全身刺痛,心脏开始剧烈地泵出血液,再从逐步溶解的皮肤中渗出。 尽管是在移涌中,这种体验仍旧全然真实,并让他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了死亡将近,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的余地。 四肢末端已嬗变成祂形象的一部分,无知觉的范围开始朝躯干蔓延。 整个世界充斥着颜料中痛苦和兴奋的嘶吼,两位少女绝望的呼喊声逐渐被淹没其中。 这或许就是绝大多数有知者最后的结局? 再或许,穿越到这个所谓异世界近一年的经历,终究还是以噩梦起始,以噩梦结尾吧... 那...自己站上过指挥台,享受过自己创作的交响曲从指挥棒下淌出的感觉,体验过乐手和听众的注视,体验过返场、鲜花、掌声和不眠之夜,也...挺好。 数十个呼吸后,颜料堆里的范宁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了。 他最后一刻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悬空在半空中的石碑上。 最右边的符号,似乎…突然对自己闪了一下? ...... ...... ...... 好热... 一片血红... 双耳嗡嗡作响,阳光穿透合上的双眼,将皮肉中的血流映照出鲜红的颜色。 叽叽喳喳的鸟叫,聒噪的蝉鸣和耳畔哗啦啦的微风逐渐占据了听觉的主要部分,背臀被长棍状的事物硌着,其余地方传来泥土的潮湿和冰凉,朝上的脸颊,腹部和腿部却被晒得滚烫。 数十个呼吸后,范宁缓缓睁眼,灼目的光芒从枝桠间倾泻而下,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遮挡,泥土也蹭到了脸上。 ...这是哪里?范宁一骨碌爬起,双手拍掉身上的烂叶子和小树枝,并重新背稳背包。 阳光透过层层枝叶在林中小径上洒下斑点,视野尽头所及之处,巨大的钢铁支架和冒着滚滚浓烟的工厂烟囱依稀可见。 小山...特纳美术馆后方的小山?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在脱离地下建筑后,那些可怕的记忆开始丧失连贯性,而一些标志性的画面却变得越发鲜明且清晰起来。 是真实,还是噩梦? 最后那般场景如此绝望,自己现在却能无事从移涌折返,应该只是噩梦吧? 可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臂正火辣辣地疼痛。 伸手翻转,露出手肘的一面,鲜血染红了附近的衣物,再撸起袖子,皮肤上赫然可见细密而狰狞的压印。 抽出撬棍,前端的金属裹满了颜料。背包特别沉,他将其抓到胸前,看到了那一叠名为《奥克冈抄本》的书册。 来不及进一步细想,范宁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当即四下张望,当发现两位少女的白色身影就躺在十多米远处的树下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掏出怀表,发现现在时间是下午三点,离进入暗门不到两个小时。 在深井下面,他唯一看过的一次时间,是在画有“穹顶之门”的地底洞窟休息时,那时怀表指向的是两点四十分。 不管这个读数正不正确,都完全对不上自己前后的时间流速体验,他不由得想起了琼曾经分享过的她误入移涌秘境“裂解场”的经历。 十多分钟后两位少女悠悠醒转,范宁稍稍安抚了她们的情绪后,大家开始缓缓往小山下坡路走去。 劫后余生,大家先是交流了一些状态感受,一致觉得除了最先“真言之虺”带来的不知名触变外,后期的遭遇没有在当前留下不适感,相反大家的灵感强度似乎有了相当大的提升,尤其是两位少女推测自己已接近了低位阶有知者强度的顶端。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宝贵的隐知及神秘学文献收获。 这是用接触秘史的高危风险交换得来的。 “所以你们最后有没有看到什么?”然后范宁提问。 琼的脸色比那天排练时范宁见到的还要苍白,她摇了摇头:“我感觉浑身很痛,心脏跳得很快,身体逐渐溶解在了颜料中,后来我就意识涣散了,甚至在此之前还出现了自己人生经历画面的片段快速闪动…” 范宁听到这不由得困惑,难道自己最后莫名其妙见到的符号闪动,也是濒死体验么? 他开始从背包里一本本掏出《奥克冈抄本》的分册,做简略的扫读。 “《规劝之战》…希兰,你的历史素养很高,有听过这么一场战争么?” 希兰茫然摇头:“什么时候的事件?” 范宁粗略地翻了翻:“这是由一位自称姓名为‘让·科斯姆’的提欧莱恩帝国历史学家所着的,旨在揭示‘学派与教会斗争规律’的历史综述文献,扉页上写满了抄录者‘奥克冈’的警告,表示‘科斯姆’已在各种意义上被抹除,册子前七成以上的文字已被颜料染黑…” “…在后方关于新历728-729年语焉不详的‘第二次规劝之战’的文本中,提到新的蒸汽时代领袖听取‘万军之主’代言人的建议,联合学派之士对教会之士展开理念规劝,最终致使‘鸦群西归’和‘鲜血密教与长生密教的消亡’…抄录者‘奥克冈’在结尾批注中花了大量的篇幅来哀叹自己作为胜利方的不公待遇…” “我没听过这种说法,但后面提到的教会势力变化勉强印证得上…”希兰撇嘴评价道,“这所谓的‘规劝之战’,那两年时间接近于帝国‘蒸汽革命’的最后阶段…这是一场从新历7世纪下半叶就陆续打响的,历时超过六十年的战争…” 琼插嘴说道:“嗯,一段被人所熟知的历史,尼西米家族就是在那个时代立功后授爵的。” 希兰继续简述:“当时霍夫曼封建王朝衰颓,在神圣雅努斯王国的暗中操控下,尼勒鲁人、通古斯人和兰格人将其渗透得千疮百孔,最后路易斯一世登上历史舞台,发动蒸汽革命,削弱教会势力,声讨征伐侵略者…” “最终结果是:尼勒鲁人和通古斯人的小国被灭,兰格人被赶回了西大陆利底亚王国老巢,灵隐戒律会被禁止在北大陆传教,另有不少秘密教会被定义为邪神组织而铲除…神圣骄阳教会看似变成了北大陆唯一合法的正神教会,强势地位却一去不复返,到手的蛋糕反而不及当年多教会并存之时…霍夫曼人拥有了更大的版图,更名为提欧莱恩帝国,并逐步走上了工业化的道路…” 范宁最后推测道:“既然最大赢家是提欧莱恩新兴的工业阶层,那么对照历史与秘史,这战争背后似乎是特巡厅的前身与几大学派合作,着手对抗教会势力…” 众人又一起粗看了后面几本分册,发现《大宫廷事迹考察》用的是需要大量翻译才能解读的诺阿语,《战车升天论》《圣泉密续》则通篇用类似之前小画框上的迷乱措辞写成,分别描述了‘穿过门扉的人’在身体或灵体方面的某些‘痛苦而激烈的改变’,以及赞美了“画中之泉”对于世间万物的‘调和、变化与审美教导’。 这些狂热激情又堆砌着无意义词汇的句式让三人一阵恍惚,而当他们读到《人体嬗变见闻录》中对于种种人体改造实验与怪异祭祀方法的文本时,精神状态再度重归崩溃的边缘。 象征起源意义上的塔、杂糅虬结的各时期古建筑、被“真言之虺”的无意一瞥、诡异的画廊与房间、活过来的物件、畸形的颜料怪物、不可名状的污染通道、令人眩晕且厌恶的第3史废墟、被溶解的疼痛与嬗变的恐惧… 记忆中重重恐怖的画面似乎又活了过来,并附身于当下眼前各种现实事物之上,让它们产生了幻觉般的变化。 范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佯装镇定地下山回到特纳美术馆的。 几人硬撑着处理了流动展厅的秘仪残留,重新将暗门封死,然后目光游离地回到不远处的啄木鸟咨询事务所,在一堆诱人食物的香味中继续目光游离地爬上二楼。 “卡洛恩...”琼一进209的办公室房间,便面朝下方直接趴到了沙发上,“如果你明天执意要排练...我还是不要那个‘《第一交响曲》首演长笛首席’的光环了...你让我好好睡觉吧,虽然我也不一定睡得着...” “不排了,明天不排了,周末让他们自己练吧。”范宁双腿瘫软地坐在钢琴凳上,整个人向后直接靠了下去。 “要不先去把礼器归还了?”希兰嗓子有些发哑,“我好像听到了,杜邦应该正好在里面弹吉他。” “让他想起来自己来拿...”范宁转身,哆嗦着双手将立式钢琴盖打开,“你们别找我说话了,让我先弹会琴,我想静静。” 他从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上册的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BWV846)依次往下弹了下去,明洁宁静的前奏曲分解和弦声在房间响起,几人砰砰跳动的心脏逐渐平缓了下来。 而当后面范宁手指下演绎出各种精妙的赋格曲时,另外两人涣散的意识中有了越来越多的惊讶,她们发现在这批自己从未听过的作品里,蕴含着极高的复调技巧与深刻的逻辑之美,她们开始用享受中混合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范宁的侧影。 巴赫的音乐慰藉把几人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但接下来几人的状态仍旧不怎么好。 范宁几乎每天做梦都能梦到那些事物,有的时候自己在一座空旷的塔楼里爬着中央无休不止的旋梯,然后突然被身后夹杂着痛苦和兴奋的嘶喊声吓得回头从高处摔落,有的时候他再次在大宫廷学派的废墟中游荡,目睹着那些让人晕眩和厌恶的巨型建筑,还有时他发现自己重新开业的美术馆内全部陈列着那些怪异的厚涂画和雕像玩偶,而前来参展的每一个观众的眼神都如“真言之虺”般古老和恐怖... 尽管他仍然能用控梦法维持着清梦的自知,但穿过这些事物去往移涌的过程仍然让人感到厌恶和不适。 他尽量将注意力全部投入到了排练和研究音乐上面,整个人状态在缓慢地恢复,时间一晃到了8月11号的周一,离出发去帝都仅有五天不到。 今天乐手们来得异常之早。 七点四十的时候,排练厅就已座无虚席,穿着正装提着公文包的范宁刚推开大门,就看见众人用齐刷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因为,今天是他宣布赴帝都演出的乐手人选的日子。 ------题外话------ 感谢8月16日,小迷糊又迷糊、大波锅两人的四连月票打赏~ 感谢man不要、山神海魔、观止散人、风中绯竹、迷途旅团团长、一只拷贝猫、亿万荒年、宝宝委屈心里苦的月票~ 第五十章 决定人选(4K二合一) “哒...哒...哒...” 木地板上,皮鞋叩击声于寂静的排练厅内回荡。 卡普仑接过公文包,范宁整理了一下自己领结后,登上指挥台。 乐手们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上午好,各位。”范宁微笑开口,“说一下计划。” “8月15号,这周五,开往圣塔兰堡的车次时间为上午十点半,请诸位自行把握时间,带好乐器和随身物品,前往乌夫兰塞尔火车站集合,我们会参加16号的开幕式。” “这一次大家在帝都待的时长比往年要长,校方已为大家租下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厅的一处排练场地,所以在21号正式演出前,我们会继续进行每天不低于8小时的高强度排练,其中我会尽量争取每天能有一个小时去舞台上正式彩排的机会,请大家绷紧最后的状态。” “然后...就是大家关心的人选问题了,我念完后,卡普仑先生就会把车票发到你们手上。” 范宁说着,伸手接过了卡普仑递来的小册子。 虽说淘汰比例不足两成,而且那套考核体系的打分进展,时时刻刻公示在墙上,名次靠前的人基本十拿九稳…但在结果未出前,乐手们依然架不住内心的忐忑,尤其是考评结果本就在中偏下的,他们心不禁悬到了嗓子眼上。 除了少数镇定自若的人,大部分学生开始忍不住回想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表现经历,有人觉得不至于轮到自己被淘汰,也有人此刻开始抱怨起自己有些地方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按照范宁教授原先所说,从八十多人淘汰到六十多人,这意味着弦乐组的各提琴声部要至少淘汰两人,而木管和铜管组的那几种常规乐器——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大管、圆号、小号、长号可能均会淘汰一人。 甚至于那两位坐在右后方的“重量级”大号手都对视一眼,彼此在对方脸上读到了忐忑不安的神情。 此时乐团中心态最稳的,除罗伊那几人外,恐怕就是定音鼓手,竖琴手,以及那位敲三角铁的同学,很多人偷偷在用羡慕的眼光瞟视他们,事到如今,这几个位置不至于会被临时换下。 随着名字一个个被范宁报出,念到的人肩膀一松,如释重负地靠在了座位上,发出长长的吐气声,而剩下的人则越发坐立不安了起来。 时间很快就过完了。 “念完了?” “应该就这些了吧,首席还是都在的…” “好像一共有七十二个人,范宁教授最后下起手来,似乎没有他最开始说得那么重…” 有些自己名字早早出现了的人,抱着悠闲的心态特意数了一下后面的情况,他们发现,范宁一共只剔除了5位弦乐组乐手,2位木管组乐手和3位铜管组乐手。 这最终配置的乐手比例,应该是范宁教授结合乐团和曲目特点考量过后,作出的音响平衡性调整。 “没有我…” “真的没有了吗?” 没被念到名字的这几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砸中了自己,整个脖子僵在原位,连转动眼珠和挪动视野的意愿都消失了。 有几位女生甚至眼眶已经开始泛红。 能被选拔为交响乐团正式团员的人,多少都有一定的想法和追求,演奏水平亦处在学校学生中的佼佼者层次,此刻他们不禁后悔起最初排练时的懈怠,以及后悔在排练之余的练习时间里,自己还钻研得不够。 但范宁教授在第一次上任见面时,就把考评四大板块的细则讲解得十分清楚,并且针对大家的问题作了答疑,后面也是严格按照这套规则执行的…到了今天,淘汰情况甚至比提前的告知比例要低。 有好几个人此时内心承认,自己是看到开票日当天创下了售罄记录后,才意识到这场音乐会的重要性,才意识到其影响力和经济收益远超预期,才开始拼尽全力,而那时的时间已过去了一半。 想到那些演奏水平既不在自己之下,又全程一如既往全力以赴的其他乐手,他们觉得没有什么抱怨可言,就是真的很难过。 “没想到这场火爆的音乐会,我真的无法参加了…” “七八天的帝都之旅,没了?…” 与这个宝贵机会失之交臂的只是少数人,虽然他们眼神黯淡无光,可大厅内一时气氛并不凝重,演出在即,更多的乐手是欢呼雀跃和隐隐期待。 …很多情况下,少数人的感受是无人在意的。在受到打击过后,涌上他们心头的是颓丧感和疏离感。 “我看到了大家的努力,尤其是开票日之后的...卡普仑先生,把车票先发给大家吧,一共83张,乐手们,加上谱务贝琳达小姐。”范宁说到这轻轻一笑,“这得感谢你们的学长卢·亚岱尔先生,他安排了出发和抵达时间都较为方便的车次,并为我们预留了连号的一截一等车厢和两截二等车厢,而且,他会去帝都为我们助阵,你们马上就能再见到他了…” 众人的听觉被选择性屏蔽了,后面卢到底做了什么他们基本没有听见。 “83张?” “我是不是听错了?不是只有72名乐手参演吗?” 卡普仑和贝琳达开始从两侧分工发票,果真,每位在场乐手都领到了一张。 那些曾经没有出现在范宁念出名单里的同学,手上捏着棕色的薄纸板二联车票,看着上面各城市站点名称与时间的飞扬字体,手指反反复复地捋平那道被薄胶条保护起来的虚线,生怕在检票前不小心撕裂了。 …这算是,安慰奖吗?…也挺好,去帝都白吃白喝七天,还没演出任务和心理压力。 此前他们最难受的点,莫过于8月15号的上午十点半,自己呆在家中,想象着蒸汽火车开出乌夫兰塞尔的场景。 “此次帝都之行较往年更为特殊。”范宁朗声开口。 所有人立即收好车票,抬头认真听这位常任指挥接下来会交代什么。 “三个特殊点。” “一是关注度。由于开票日一些众所周知的情况,这点我就不再赘述了,相信你们理解起来没什么难度。” 众人心中默默点头。 那天售罄的消息刚刚传出,范宁就因为探索暗门提前结束了排练,这些乐手一解散就被这条新闻给击晕了,他们立马购买了各大媒体的报纸刊物,几乎告诉了自己的每一位家人和朋友,消息传播起来简直比这座城市的霍乱和肺结核还快。 “二是时长。刚刚也提到了,往年我们一般只待三天左右的时间,匆忙彩排匆忙上阵,这次为了让你们能多熟悉新场地,也是机会难得,去感受感受开幕式的气氛,前前后后有七八天。” “三是环境,帝都最近的气氛,不算太平和!”范宁说到这里眼神缓缓扫视着每一个人,“最近圣塔兰堡的治安事故发生得较频繁,甚至于我可以给大家提个醒,居民遭遇神秘事件的比例,据统计数据也高于往年,警安系统处于高度戒严状态!” 众人听到这里表情显得凝重起来,其实他们中间有一些消息灵通,或对新闻敏锐度较高的人已经略有耳闻。 “所以,那十位不承担演出任务的同学,乐团依旧需要你们。” 范宁双手撑着指挥台的栏杆,与他们眼神交汇:“我们有82位团员,有我、指挥助理、专职谱务,还有我们今天没来的小提琴独奏家,再包括康芒斯教授,以及校长和其他教授们也会稍晚几天赶赴演出现场…90来人的规模,七八天的旅居生活,在这些特殊因素下,日常管理是个不能忽视的问题。” “卡普仑先生、希兰小姐、贝琳达小姐有各自需要忙碌的事情…我需要你们10位同学做好这段时间的行政管理工作,正好各自对你们所在的配器组负责,包括但不限于:入住手续的办理,每天早晚的人数清点,大家随身物品的照看,餐饮需求的收集和提供,排练之外的出行纪律监督,特殊情况的处理和报告,等等…” “我说的事情看似琐碎,但实际上哪个环节出了意外,将直接影响到演出,你们所做的事情对乐团非常重要,决定着其他人能不能把纯粹的精力投入到音乐上…也请全体乐手在这段特殊时期遵守纪律,服从他们的管理,不要擅自外出,按时排练按时就寝。” 这十位同学的眼神,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他们之前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从无法登上火车到可以登上,并不承担演出压力,看似是纯粹的好事,可一旦无所事事,便会不由得生出一丝异己感。 人在一个团体中最害怕的就是自己不再具有价值,尤其经历过乐团演奏的人,哪怕心态再为松懈,也会对这一点具有十分深刻的感受。因为他们体会过,自己创造出来的音符,融合到巨大而恢弘的和谐音流中是何等感受。 范宁在前一世早就体会过,并明白了一个道理:只玩过“单机”的音乐生涯是不完整的。 这种合奏或合唱的经历一旦被拥有,整个人的价值观就一定会发生改变,或深或浅。 “由于你们接下来的付出,同样与这场音乐会的成功密不可分,所以…演出的票房收益,你们照常参与分配。”范宁接着说道。 “什么…照常参与分配?” “这么高的定价,全部售罄…这…这收益有多少?” 火车票,管理任务,收益分配...范宁先是给了他们形式上的相同地位,又给了价值上的相同地位,现在则是经济上的相同地位...这几人被从天而降的幸福反转给砸晕了,尤其之前几位眼眶泛红的淑女,此刻已变成范宁教授的忠实拥趸和仰慕者。 ...范宁教授虽然前期严厉,但现在来看,还是比较和善好说话的。也有很多正常参演的乐手,此刻如此想道。 “当然,一点小遗憾。”范宁敏锐捕捉到了乐团之中大家表情的细微变化,“现场的音乐录制…你们的名字没法出现在唱片上了。人生中总会有些因为懈怠而造成的损失,我作为你们的老师,有义务让大家切身体会到这个道理…我会试着减轻你们的损失,但完全消除,不现实。” 在这些人失落感与庆幸感并存之际,他又话锋一转:“最后作个预告,新的特纳艺术厅预计在11月份面向公众开放,一支新的驻厅职业交响乐团也会提前开始组建,你们都是我知根知底的优秀潜力乐手,所以…毕业生在应聘时,或许会有一些加分项哦。” 说到这范宁眨了眨眼:“透露一下乐团提供的薪酬待遇,在我的初步方案里,大约是行业平均线的…接近两倍!” “两倍?”在场的乐手,尤其是高年级的乐手们,此时耳朵一个个都竖得老高! “职业交响乐团的平均线应该是8-10磅的周薪吧?接近两倍!?16磅起步?”他们有些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拿毕业生们此前在毕业典礼上心心念念的留校任职机会做对比:行政人员周薪5-6磅,助教岗位7-8磅。 光是正常的职业交响乐团乐手,就能把这收入给比下去了,这还不考虑在交响乐团工作的幸福指数要高于相对枯燥的行政或教研生活。 大部分人都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一个月表现做得不够好..幸亏以后还有机会。 “范宁先生这番拉扯真是…而且让此前排练懈怠的同学,这次反过来去监督管理别人…这可真是有够微妙的…还有这未来的交响乐团,我也心动了,待遇不是重点…”坐在前方的罗伊全程在认真听范宁说话,并笑吟吟地看着大家的反应变化。 范宁的这种处理方式,受到改变的人不仅是这十个人,考评成绩在中下游的同学、以及对自我要求应该更高的声部首席,都有了更多的想法。 而且他特别心机地把自己职业交响乐团的组建预告放到了最后。 从这一个多月的排练感受来看,这群同学们都是扎扎实实的科班出身,虽无太多艺术沉淀,且有时玩闹心性较重,但其中不乏可塑之才,就像一张质地上乘的白纸。 个人风格强烈的成熟艺术家重要吗?当然重要!但完全可以选择以协奏曲合作的形式来提升乐团水平,再加之目前手下几个技艺不亚于成熟艺术家的天才声部首席,如此整体演奏质量的天花板就能拉上去了。 而提高乐团的稳定性和发挥下限…对于范宁而言,音乐学院的学生交响乐团毕业生才是最主体最直接的新鲜血液。 下午排练散场后,一身白裙的琼正蹲在地上收拾长笛和乐谱,看到范宁走过来,软软地开口问道:“卡洛恩,你觉得最近精神问题有所好转没有?” 周围几位还没来得及走远的乐手纷纷好奇回头。 “……”范宁听到她的措辞,差点被口水呛到,待乐手走远后无奈说道:“……有聊胜于无的好转。” “我也是。”琼拎起自己的小挎包。 “晚餐用完再回家?” “好。” 两人走在仍旧热浪滚滚的校园,他开口问道:“听说你在家里弄了个小型的灵剂实验台?” “对呀。”琼愉快地点头,“所以你今天邀请我共进晚餐,是想换取我带你去参观?你什么时候对这个也有了兴趣?” “不是…”范宁将一张对折多次的纸递到了她手中,“我是想问,你的那些玻璃仪器或其他设备是在哪采购或订制的… “给我介绍介绍?” ------题外话------ 感谢8月17号,HouseManVI的打赏~感谢飞雨燕的星空、书友尾号6513、2659、一只猫咪吃鱼干、行云执事、口丁乙啊的月票~ 第五十一章 “重操旧业”(4K二合一) “你想干什么?…”琼疑惑地接过,“其实,告诉你...灵剂学虽有较大的神秘主义成分,但有相对独立的门槛,并和自然科学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难道说你作为音乐家,准备进军化学领域发展个人业务了?” 她低头打开层层对折的纸,先是看到了一些虽不复杂,但以前从没有见过的玻璃仪器样式或连接图。 “带抽气泵的减压蒸馏装置?这个我没有买,用上的次数不多,但记得你们学派的灵剂炼制室是有的...你需要可以旋转的特殊形状烧瓶和机械转子?...这个倒是没有见过,但组装上去应该不是太难...” 琼一项一项查看着:“这么细长的玻璃柱子?你要用来干什么?上端磨砂,下面有开口和栓塞...没见过,但挺简单,要厂家烧起来不难...” “上下端开口的玻璃球?没见过,做起来不难...” “圆柱形带盖子的小玻璃瓶?不知道你用来干嘛,但不难...” “……” “其余清单表格…一大堆的小试管、毛细玻璃管、玻璃板、烧瓶...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东西,顶多按你的尺寸要求做一些调整...” “水晶球?宝石祭坛?我家里多得是,但你这么强的灵觉,需要这种主要用来辅助无知者的物件吗?” 范宁问道:“我想在出发去帝都之前上手使用,来得及准备这些么?” “今天周一,我们周五走,那就是三天准备时间,够了。”琼想了想说道,“虽然你有一部分的要求很奇怪,但也不涉及什么复杂的发明,要么是不常见的玻璃形状,要么在已有机械上的部分改装...待会就去我常光顾的一家仪器工厂销售点看看吧。” 但她还是不放心地追问道:“卡洛恩,你是得到了什么配方,准备自己炼制灵剂吗?之前缺乏经验的话很难一次成功的,多半是浪费珍贵的非凡材料…不如让我帮你试试?” 炼制灵剂绝非是很多人所想象的“铁锅大乱炖”:只要烧一锅水,把配方中各原料辅料含量按规定顺序倒进去,加热熬制出锅就能得到一支颜色闪闪的液体。 这绝对属于无知者对灵剂炼制的刻板印象或纯粹假想。 范宁此前和琼以及辛迪娅都有过交流,他知道实际情况,也很容易就理解了为何如此。 ——灵剂往往是非凡组分和普通组分互相嬗变后,共同溶解在溶剂中的混合物...然而,绝大部分带非凡属性的物质和普通物质在物理性质上都会相斥,比如说,作为常见溶剂的水,它在炼制过程中的适用性就极其有限,很多单纯的有机溶剂也难以派上用场。 所以灵剂学的第一个重要问题,就是研究如何做到让配方成分有机结合而非机械性混杂,同时又能避免发生类似“化学”层面的不需要,不可控的额外反应。 神秘领域的本质就是混乱,如果‘一锅炖’,结合倒是强行结合在一起了,但其中除了发生有知者所需要的嬗变外,还会产生大量未知的“副反应”组分,灵剂最终服食下去的效果,与原预期之间绝对会产生奇奇怪怪的出入… 因此需要对原料做大量复杂的前置处理,并配以特定的情绪、祷文或礼器,还需考虑不同相位的耀质灵液蒸腾比例对炼制的影响... 这门学问的水很深,天花板也很高。非凡物质天然与移涌有着更深的联系,理论上运用好它们,可以对人类起到本质的改造作用。但是愿意在这个领域钻研,并有天赋取得实实在在成效的有知者一直都是少数,官方有知者组织只能尽量在每个分部配备一名,而总部的灵剂专家则属于组织中地位非常高的人才。 虽然作为前世化学狗,但范宁没想过能在短短三四天的时间内,熟悉这个神秘世界的物质变化规律。 “我不是准备炼制。”范宁说道,“而是准备...尝试分离出目前手头几份可疑物质的非凡组分,前段时间状态太差了,就没着手这件事情,现在稍微缓过来了一点。” “分离非凡组分!?”琼睁大了眼睛,从她的表情来看,这件事情比炼制灵剂更不靠谱。 “卡洛恩,我之前告诉过你,非凡组分一旦混合极难分离,这个领域本就混乱不堪,哪怕是自行上手炼制,也只是清楚初始配方,至于最后的灵剂成品到底有些什么组分,大部分时候是一本糊涂账...而如果是从外面拿到的样品,想解析出来组分几乎是不可能的,顶多做一些针对性实验来确定它在某些方面的运用性质...” 似乎是想劝范宁打消念头,琼想了想又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据我所知,现今流传下来的灵剂配方里,有相当多都可以在理论上缓慢而永久提升人体或灵性机能,甚至助力于探索移涌或攀升辉塔...” “哦?”范宁听到这来了兴趣,“我目前见过的几位涉猎此领域的有知者,包括你,炼制的灵剂基本是用于疗伤、稳固神智、修复灵性、辅助入梦等临时方面,还没听说有什么可以永久提升身体或灵性机能的...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一些这样的高阶配方?” “我知道一些。”琼作回忆状,“比如可在一定程度上延缓衰老的‘黑骸之油’,提升人体力量与反应灵敏度的‘灰晓之血’,还有在穿越门扉时可以对灵体起到保护作用的‘纯白圣膏’...” “听起来这些效果都很诱人,但为什么感觉它们非常罕见呢?”他此时有些好奇。 而且他这时突然意识到,对啊…何止是改变人体机能?某些高位格灵剂甚至可以作为密钥,比如古尔德院长生前服食的那一支——尽管那把密钥确实比较糟糕,但不排除有别的可以让人安全通过门扉的灵剂存在。 他开始自行猜测起这类灵剂十分罕见的原因:“是因为这些配方中包含了极其稀有的移涌物质?还是炼制它们的过程对有知者的灵性控制要求过高?” 琼摇了摇头:“它们的确需要一些稀有移涌物质,但这不是核心原因,虽然很多移涌物质代价高昂,但同其炼成后的灵剂效果相比,那些隐秘或官方有知者组织还是可以承受的。问题主要出在我刚刚说的非凡物质难以分离上——” “灵剂和秘氛的炼制原理类似,但不同的是,灵剂是用来涂抹、吸食或服食的,因此人体对它的反应更为精细敏感…而按照这些配方炼制出的成品中,混合着大量因混乱嬗变而产生的致幻或致死性物质,在无法分离提纯的前提下,这些配方就是废纸一张。” “能够成功分离出去的案例极少,仅限于几种特定情形下的特定操作,并且需要至少高位阶以上的灵性控制能力...这就导致了此类灵剂的极度稀少。大部分灵剂师的思路都是改良炼制过程,尽量减少混乱嬗变的危险物质产生,能够做到副作用较少的灵剂已经是价格不菲了…” 范宁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就是类似于有机化学反应嘛。 虚假的有机反应:瓶子里A和B反应,最后变成了产物X。 真正的有机反应:瓶子里A和B反应,需要溶剂C和D,催化剂E,配体F,氧化剂/还原剂G,反应一段时间后,瓶子里既有没反应完的A和B,又有主副产物X,Y,Z,还有A自身由于水解,重排,氧化等一系列原因产生的A1,A2…A1又和B产生了D1,A2又和B产生了D2,副产物也不一定稳定,马上又分解成了Y1,Z1…以上情况还会随着溶剂、温度、pH、催化剂和配体的不同而随机发生变化… 尤其是更复杂的反应,你永远也不知道那一小瓶黄黑色反应液里,最后到底有多少种物质。 听说这个世界神秘领域的本质是混乱?有机化学了解一下。 如果说灵剂的炼制过程,真的和其类似的话,那最后得到一堆的东西吃到肚子里?…范宁大概明白古尔德院长在借助那支灵剂强行突破邃晓者后,为什么落得那种结局了。 照着灵剂配方操作?有手就行。 难的永远是细节问题,入河优化条件,尽可能减少混乱的嬗变比例,以及在炼制结束后如何对目标非凡物进行提纯,或对疑似目标非凡物质进行表征分析。 “总之,我试一试。”范宁在琼口中得到这些信息后,反而觉得更有了把握,“我想让你帮我初选出一批,常见的用于非凡物质吸附和溶解的试剂...” “好吧…你真想试试的话可以试试,反正也挺好玩的…”琼这时嘻嘻一笑,“听你话语中目的性这么明确,你似乎做了一些准备…不过,如果你的方法是分段蒸馏、重结晶、离心一类的话,建议不要抱太多希望…你对我的初选有什么方向性的要求吗?或许你可以去我家坐坐,爸爸好几次问你有没有时间再去看展…” “等忙完音乐会的事后再说吧。”范宁想了想说道,“吸附剂需要固体,性状足够分散,在溶剂中足够稳定,不会溶胀,吸附比例尽可能要大…硅胶可以用吗?” “不懂你需要吸附什么东西。”琼说道,“我平时为了干燥水分会用到一些硅胶团子…” “我需要的是硅胶粉,它能吸附灵剂中的非凡物质吗?” “正常情况下不行,为了让它们能彼此容纳,需要在吸附剂粉末里混合一些特殊的非凡物质,比如燧化颗粒,比如黑骸光斑腺体煅烧磨成的灰渣之类的…” “那就硅胶粉。”范宁点头,“然后是溶剂,首先要类似寻常有机溶剂的性质,沸点要低,挥发性要强,对灵觉的干扰要弱,然后最好大概按两类去罗列,一类是对非凡物质溶解性能更好更广的,一类是相对更差更窄的…” 范宁正是想尝试,用神秘学版“柱色谱层析”的方法去分离混合非凡组分。 这个世界之所以高阶灵剂那么罕见,主要问题不是出在配方难寻,也不是移涌物质过于昂贵,而是他们事后的分离技术太落后了。 将一滴混合色素溶液滴在纸上,随着潮湿的扩散,可以看到一个个同心圆环出现——这种层析现象古人就已经发现,但真正将其应用在物质分离上,也就是“色谱法”,在范宁前世的20世纪初才出现,而开始迅猛发展已经是五十年代之后的事了。 至于这个神秘主义世界,虽然整体画风接近前世19-20世纪之交,但有些科技树明显没朝现代发展方向点亮,色谱学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范宁的猜想实证有效,那琼说的那些“废配方”,在他手中或许全部可以炼制成高阶灵剂,而且是安全系数非常高的高阶灵剂——只要能将那些“混乱嬗变”带来的致死副产物分离出去。 这样的话,自己“重操旧业”,然后把用不完灵剂的随便卖一两支出去,还怕交响乐团买不起乐器,发不出工资? 他之前预告乐团待遇的底气,主要来源于短周期的唱片销售和出版分成,以及长周期的乐团经营和画作投资...在此之外,这算不算新的潜在赚钱路子? 接下来琼陪着范宁去了几家化学仪器公司和试剂公司进行定制和采购,在加急的要求下,他的所有花销杂七杂八加起来也没有超过100磅,这充分说明音乐才是最烧钱的事物。 而琼为他提供的各类非凡试剂…范宁再度给了她一大瓶百分纯耀质灵液。 接下来为感谢琼提供的咨询服务,范宁请她在啄木鸟事务咨询所一楼胡吃海喝了一顿——事实上,这个饭店早就引起了她的注意,菜品她几乎已经试了个遍,但这不妨碍她持续的热情,而且指引学派的新菜品研发速度总是快得惊人。 两人一直战斗到打烊,吃掉的种类涵盖了主食、小吃、点心、饮品和当季的水果生鲜,友情抹零后总共花了范宁10磅。 时间到了周四的这一天,中午在学校结束最后一次排练后,范宁直奔指引学派三楼训练室后方的灵剂炼制区。 这里除了辛迪娅常驻外几乎无人光顾,在范宁此前提出需求后,他直接分到了一间配有常见基础设备的房间。 此时,他所坐的操作台面上,除了此前采购的东西已各就各位外,桌子上还摆了三个样品:金朗尼亚钟表厂劳工涂表盘的颜料、济贫院购买的颜料(黄色支)、地下建筑中敲下来的颜料。 这其中后两者还好,量大充足,但钟表厂仅剩的颜料样品只有可怜的小牙签盒那么大,而且其中范宁怀疑的“放射性”非凡物质还只是一定浓度,如果不用色谱柱,这基本上是分离不出来的。 “卡洛恩,你有没有考虑过穿这种类似的白大褂上台指挥?”看着范宁一副正襟危坐,凝神思考,就像准备表演前的样子,一旁的琼感到十分新奇。 “他懂油画我理解,不过,他什么时候还会这种技能?”希兰的语气饶有兴趣。 范宁转头,看着两位小姑娘亮晶晶的好奇眼神:“琼,希兰,你们两个看得这么认真,不如给你们交代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希兰下意识问道。 范宁迅速系上口罩,然后啪地几声,甩开墨绿色橡胶手套,熟练套在双手上。 “等下给我洗瓶子。” ------题外话------ 感谢8月18日,不爱江山爱数学的打赏~感谢潇湘夜雨断肠人、乐牛马、书友尾号2593、朝与北辞辞的月票~ 第五十二章 神秘学版“色谱法” “呃…” 希兰和琼顺着范宁手指的方向,往台面尽头看了过去。 水槽、脸盆、毛刷、酒精、洗涤粉、蒸汽烘箱…全套用具齐齐整整地放在那里。 “好吧...也不是不可以...”琼撇了撇嘴,“但我主要还是好奇你到底想干什么,也许你不相信,但蒸馏、结晶、离心等方法,是真的分不开这些非凡组分的,在极少案例中,都是高位阶及以上有知者,依靠自己强大的灵感控制力,借助某些手段将混乱嬗变产物牵引出来,而且这样都还是不完全的分离提纯...” 范宁已经开始了他的操作。 “先离远一点,你们没戴口罩,这东西吸进肺里后很难排出来。” 他剪开硅胶粉包装袋,往容积超过一升的大玻璃杯里倾倒了一半体积,然后分别按照5%和2%的体积比例,在里面倒入已磨细的燧化颗粒和烧成灰渣的黑骸光斑腺体。 燧化颗粒是一种移涌物质,在某些光影近似正午的梦境地带,有知者能在灰土表层收集到一种沉重而闪耀的晶体,手指滑过其间能体会到灵感对它的亲和力。 而黑骸光斑是移涌中的一种‘迹灵’,这类物质被认为是“辉光的耀质和历史的回忆在不断向下漂流中洒落的边角料”,虽然在移涌中有活的特性,但远比‘移涌生物’要低级,无法对醒时世界造成影响。 常见咒印的制作载体“终末之皮”,也是来自移涌中一种植物模样的迹灵。 空气中粉尘飘散,经过混合处理后的硅胶,对非凡物质已具备类似普通物质的吸附力。 范宁双手拿起一个大号锥形瓶,举到眼前观察。 “这是什么?”希兰十分好奇。 “水,以及0.8%做过粗略羧甲基化处理后的工业纤维素。”范宁说道,“你可以理解为一种不太好用,还卖得挺贵的增稠或黏结剂...” “你是圣莱尼亚理工学院转院过来的吗?”两位少女茫然摸头。 “静置了两天应该差不多了...”范宁拔出塞子,将里面的上层清液倒在另外的玻璃杯中,再加入处理好的硅胶粉,搅拌成一大团浅灰色中带着些许透明闪光质感的粘稠浆液。 然后他拿出了10x10厘米规格的玻璃板,用勺子挖了一大勺浆液放在中间,左右倾斜,让浆液在重力作用下均匀地流淌在表面。 “...这和分离非凡组分有什么关系?卡洛恩,你是在做糕点吗?这个东西能吃吗?” 看到范宁陆续将一块块涂着闪光浆液的正方形玻璃板放入烘箱,琼忍不住问道。 “你还没吃饱吗?”范宁关闭烘箱门,开启蒸汽加热机,然后回到桌面,伸手从附近拽了一小撮棉花下来。 墙壁前的钢铁支架上,已有夹子固定好一根长长的玻璃柱,它的上下长度接近一米,但直径仅三厘米,上方有磨砂口,下方有玻璃栓。 范宁将棉花丢进,轻轻用长玻璃棒将它压在最底端出口处,接着在上面铺了一层洗净的河砂。 他又拧开一个棕色瓶子,将灰色的澄清液体倒在另一部分硅胶粉里,搅拌成浆液。 空气中飘着一种略微似腐败事物的气味。 “这又是什么?”希兰好奇问道。 “枯蛾烷。”琼解释道,“之前他筛选出的一种低沸点非凡溶剂,由移涌中的迹灵‘枯萎蛾’与一些轻质石油成分熬制而成,溶解性能相对较差较窄,对灵觉的背景干扰也较弱,在非凡物质结晶中有过一些应用...” “但我还是没看懂...”她忍不住又问了起来,“卡洛恩,你不去用枯蛾烷尝试溶解样品,把它和硅胶拌在一起干什么呀?这两个东西又不能相融,只是一团黏糊糊的浆液而已...还有,你这个柱子做得又细又长,到底是用来干嘛的...” “我在装填‘柱色谱’。”范宁举起那一大杯浆液,用玻璃棒引流倒入柱子,再用滴管吸取几段枯蛾烷,在柱子顶端旋转着挤出,将壁上残留的硅胶粉冲下,最后将顶端塞住。 与橡皮管相连的迷你型蒸汽鼓风机开始嗡嗡作响,将柱中的硅胶浆液往下压实。 枯蛾烷从下方流出,被他用杯子接住后再次灌入顶端,反复几次操作后,玻璃中出现了一大段交织着暗沉和闪光矛盾感的硅胶柱,上方边界处还留有几厘米深的枯蛾烷液体封口。 “柱色谱?这是你发明的吗?这个柱子…可以分离非凡组分?”琼难以置信地凑近观看。 “等会你就知道了。”范宁神秘一笑。 范宁依次装填了有粗有细的几根这样的柱子,塞好后用夹子夹在半空,在钢铁支架上一字排开,。 几人随意在附近逛了一会,到傍晚时分,范宁打开烘箱门,将其中的托盘取出,正方形玻璃上的硅胶浆液已经变得干燥而平整。 他拿出玻璃割刀,在其背面划出一道道间隔两厘米的直线,然后“砰砰”掰断成玻璃条。 这下没等琼开口询问,他主动解释道:“这是薄层色谱…我会先取极其微小的样品,用它检测其中非凡组分的分布情况,然后制定分离策略,用柱色谱进行分离。” 不管是柱色谱,还是薄层色谱,它们的分离原理都是一致的: 在流动相的冲刷下,不同物质穿过固定相的移速不同——这里的移速严谨地说是“吸附-脱附-再吸附-再脱附”的循环过程速度。 在范宁前世,常见的固定相就是硅胶,流动相就是石油醚/乙酸乙酯/二氯甲烷等有机溶剂。而在这个神秘主义流行的世界,他选择的固定相则是经过非凡物质处理的硅胶,流动相是他筛选出的枯蛾烷,还有接下来会用到的腔虫淋巴液和蠹龄虫钝化酯。 将柱色谱和薄层色谱都准备好后,他终于开始着手处理样品了。 范宁此刻的心情还是有些激动和忐忑的,拆分出其中的非凡组分只是小部分意义,更重要的是,如果色谱原理能在这个世界重现,以后那些所谓的“废配方”,在分离掉混乱嬗变的致死副产物后,将变成天价的高位格灵剂! 他逐次将三种颜料各自弄进分液漏斗,先是加水搅拌成浑浊的悬液,然后倒入同等体积的腔虫淋巴液,晃动,静置,分层。 这是一种溶解性能较强较广的非凡溶剂,此时颜料中的混合非凡组分大多进入了这一层,在灵觉下,稀溶液中呈现出色泽斑驳的混乱光影。 开栓,分液,再加入,再晃动静置分层… 琼看了这么久,终于有了她能看懂的东西,于是转头对希兰说道:“…他的萃取操作比我还标准,是我见过音乐家里面最熟练的…我现在觉得他一定是偷偷跑到理工学院的化学系学习过…” 样品变成原液,范宁拿出几个小拇指尖大小的微型样品管,贴好标签,依次封装留存。 然后,他拿起了量筒。 “流动相的配置…枯蛾烷和腔虫淋巴液比例先尝试5:1,再加五滴蠹龄虫钝化酯。” 范宁量取完毕后,将混合溶剂倒入圆柱形玻璃瓶,他的用量非常少,液体在瓶中的深度仅有半厘米。 这瓶子里是待会用来展开薄层色谱的地方。 他取出一块已分割成长方形的薄层色谱,用铅笔在硅胶面的底端一厘米处划了一道直线,在直线上点出三个点,写下1,2,3的小字。 用毛细玻璃管轻轻吸取钟表厂颜料原液、济贫院颜料原液(黄色支)、地下建筑颜料原液,依次在直线上1、2、3的位置点开。 最后他用镊子夹起这块薄层色谱玻璃片,放入圆柱瓶,让铅笔那条直线处在液面上方,合上瓶盖。 就像水浸湿纸面一般,混合非凡溶剂开始在硅胶面上爬升,肉眼可见地,一块更暗的区域正在从下往上蔓延。 一分钟后,当暗面快爬到玻璃板最顶端时,范宁将其夹出。 低沸点非凡溶剂很快就在空气中蒸发,暗面消失,这块玻璃板上的硅胶,同此前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哪怕是范宁的灵觉,也几乎看不到其上的异质光影。 因为浓度太稀太稀了。 “发生了什么?”琼和希兰一脸茫然,可当范宁将这块玻璃板,移到已开始运转的宝石祭坛中时,她们透过水晶球看到了惊讶的一幕:三条“跑道”中,顶端是分裂迭代的条纹光影,而2,3号的中段还出现了金黄色的光斑! 果然不出范宁所料,虽然由于非凡组分浓度过低,自己的灵觉无法辨析,但可以借助水晶球+祭坛的形式来强化自己的灵觉。 就像类似前世用于观测薄层色谱的方式,有紫外灯或碘蒸汽一样… 这个神秘主义世界,观测非凡物质的方式是灵觉+秘仪,当然,如果要进一步表征,可能还是得在分离出来后,靠有知者的隐知积累去判断——移涌物质或许很难理解为一种分子或纯净物。 对于“盘活废灵剂配方”的目的而言,能观测并分离,已经够了。 琼也是在灵剂学上颇有天赋的有知者,她立马对这种现象做出了解读。 1号样品:钟表厂的颜料,仅含有某种“衍”相的单一非凡组分。 2,3号样品:济贫院和地下建筑颜料,除了“衍”相组分外,还有某种“烛”相组分被范宁分离出来了! “卡洛恩,你这个是叫什么发明来着…薄层色谱?没想到这种方法真的有用!”望着若有所思的范宁,琼的语气非常兴奋。 “成功拆分混合非凡物质的案例极为稀少,没想到你第一次实践灵剂学就成功了一例,还是成本很低,耗时很短的那种,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运气?”范宁轻轻一笑,“你马上就知道了,我这个方法可以在绝大多数情形中重现。” “枯蛾烷和腔虫淋巴液比例更改到15:1,加两滴蠹龄虫钝化酯。”他量取了新的流动相配比,倒入圆柱玻璃瓶。 第二块薄层色谱被他划上直线,写下数字,重新用毛细玻璃管吸取原液点开。 这时范宁多写了一个4号:校长们服食的灵剂。 将直线下端如法炮制地浸没在圆柱瓶,待非凡溶剂快要爬升至顶端时夹出。 下一秒,琼盯着祭坛中的水晶球,满脸震惊之色。 1号样品:钟表厂的颜料,前端仍是“衍”,但跑得没那么远了。 2、3号样品:济贫院和地下建筑颜料,“衍”同样跑得没那么远,“烛”相成分则基本没有“跑动”,仍停留在起始位置。 更令人惊讶的是4号样品:校长服食的灵剂,其中有三种光影,最顶端是“衍”,下面依次是桃红色的“池”和绿色的“茧”,但它们都在此前的“烛”之上。 竟然有四种非凡物质独立地呈现在了这所谓的“薄层色谱”上! 琼兴奋得大声喊了出来,幸好这三楼空空荡荡,建筑的隔音效果也很好。 范宁此刻心中也隐隐约约有些激动,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色谱原理在这个神秘主义世界果然同样适用。 唯一的区别是,普通物质在色谱中的流动速度,取决于它们的极性,或分子对称程度。在正向柱环境中,越对称极性越小,流得越快,反之越不对称极性越大,流得越慢。通过调节几种强极性和弱极性溶剂之间的混合比例,则可控制它们的展开情况,让其处于最合适的位置。 而非凡物质…范宁初步发现,它们的流动速度似乎与七种相位的总体排序有关!在目前的这种非凡溶剂配置下,展开最快的是“衍”,最慢的是“烛”…他的思路也是从非凡溶剂的溶解性能出发,将高低性能溶剂组合运用,通过控制比例来控制展开… 在脑海中总结了初步的神秘学规律后,范宁的眉头却逐渐皱了起来。 首先是“烛”的问题…由于他当时在地下建筑里用撬棍斩下的正好是一块黄色颜料,所以这次他先选择的兰盖夫尼牌颜料也是黄色,现在来看,它们共有“烛”的成分。 再者… 他的眼睛又盯着薄层色谱硅胶上那几处翻腾迭代的“衍”相光影。 颜料和灵剂都有“衍”?这是巧合还是…? 琼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卡洛恩,你这里的不同原液‘跑道’,‘衍’相光影都爬升在一个高度…这能不能说明,它们是同一种非凡物质?” “极有可能,但还需要一种更严谨的验证方法。” 为了让“衍”爬得再低一点,范宁换了溶解性能更低的流动相组合方式——枯蛾烷:腔虫淋巴液=30:1,滴入一滴蠹龄虫钝化酯。 他拿出第三块薄层色谱玻璃板,这次他在之前的基础上,额外点了一个几种样品的混合点。 再次展开爬升,几人发现,此时‘烛’和‘茧’几乎全未跑动,都混在起始处,‘池’上去了一点,“衍”则是在中间偏下位置,而且,所有跑道中“衍”的高度仍是完全一样的! “校长们吃下去的灵剂…含有极其微量的,金朗尼亚钟表厂颜料中的那种放射性‘衍’相非凡组分!?!?”范宁傻眼了。 灵剂制作者,理工学院化学系教授格拉海姆院长?… 钟表厂颜料供应商,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 帝都的局势… 调和学派的渗透… 立场难以捉摸的特巡厅… 因“画中之泉”而发疯的调查员… 范宁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了很多信息的碎片。 希兰脸色中流露出深深地担忧:“…所以,施特尼凯校长和赫胥黎副校长,服食这种灵剂有多久了?” 范宁尝试着算了一下现在离《第一交响曲》首演已过去的时间。 今天已经是出发去帝都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了! “可能…吃了快两个月了?” ------题外话------ 感谢8月20日书友尾号6786的打赏~感谢小鬼来打我啊、寒梢仙皇、书友尾号6309、颓丧饯别、为嘛要取名字围观群众、仰望星空的麒麟、cmfu老宫、不爱江山爱数学、我要挖土豆、玄幽空、行云执事的月票~ 第五十三章 硬核柱层析教学(4K二合一) 范宁的脑海里,极速掠过这段时间与两位校长几次见面的印象。 似乎还挺正常的。 这种连续服食的灵剂,“茧”与“池”相的非凡有效成分浓度,在单次剂量中本就很低,相比之下,那种疑似放射性物质的“衍”相组分就更为稀薄了。 钟表厂颜料中的“衍”也很稀薄,但没有其他的非凡组分干扰,而这支疗伤灵剂...如果不是被薄层色谱分离了出来,灵觉看上去整体就是绽放翻腾的一片墨绿,根本觉察不到什么异常。 如果说会造成什么变化,也可能是缓慢而无形的。 范宁迅速拉开抽屉,在便笺纸上写了几句话,塞入信封,下楼让文职人员先送到罗伊那里。 虽然没弄清具体状况,但是赶紧先建议他们停药,并把那个格拉海姆院长给控制起来。 再者...钟表厂颜料中的“衍”相组分,和兰盖夫尼济贫院颜料,及那栋地下建筑中刮下的颜料,也是同一种! 当局调查结果表明,劳工症状与生产工艺无关?... 特巡厅调查结果表明,金朗尼亚机械厂负责人主观上不知有隐秘组织渗透潜伏?因此按照“无知者无义务防范神秘”的原则免于追究神秘侧责任?... “当局和特巡厅放他妈的狗屁...”范宁在心底冷笑一声。 “卡洛恩...那家兰盖夫尼颜料厂,要不要现在?...”待范宁重新进门后希兰问道。 “天都黑了。”范宁摇了摇头,“明天我们一早就要收拾东西赶赴帝都...只能明天先让指引学派调度警安局,把那家济贫院给封了,那个工厂主斯坦利,抓起来再说。” “还有尤莉乌丝。”琼出声提醒。 范宁此前已告诉她们,尤莉乌丝似乎成了有知者。 “她?...暂时先跟着我一起去帝都吧。”穿着白大褂的范宁在灵剂室来回踱步思考。 “法理上说,济贫院和工厂的负责人就只是斯坦利,而不是她,唯二处理她的办法,就是动强或以疑似触犯禁忌为名举报给特巡厅,这似乎没法给我们带来很明确的利益,或追查体验官‘埃罗夫’的线索...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离开前一天晚上,我们在哪去另找小提琴首席去?《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希兰又不能身兼两职...” “要不要先告知校方她的情况?”琼问道。 “我刚一并写了。”范宁说道,“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报给谁,你们博洛尼亚学派都快成筛子了,信我是送到了罗伊那里,让她自己判断去。” “此次帝都之行,我们盯尤莉乌丝盯紧一点,这个女生对自己首席身份和艺术声誉看得挺重,至少演出落幕前大家目标一致,等音乐会的效果尘埃落定,等唱片预售卖出我想要的钞票数,我们再见机行事...这种一阶有知者,我一枚‘烈阳导引’可以烤十个…旅居期间她的生活就寝反而在我掌握之中,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在帝都帮我牵出什么线索来...” 他深吸一口气后重新坐下:“当下要做的,就是将样品中的非凡组分彻底分离出来,到时候证据打包直接拍他们脸上…也只有纯净非凡物质,才方便研究出它的神秘特性在哪。” 这个关键之处搞定后,接下来就只需要哈密尔顿女士完成现场流行病学和劳工职业伤害定损的证据闭环,再靠她和门罗的丰富法律经验拉高赔偿上限了。 很多事情只是冰山一角...如果此次案例能够成功,有意义的不仅是帮助到这一批受害者家庭,更是当下或今后潜在的同类型受害劳工的权益维护依据。 琼对灵剂学本有就浓厚兴趣,此刻她将范宁那块已完成展开的薄层色谱板,反复拿到祭坛水晶球后方去观察——这种神奇的现象,足以让她维持相当长时间的新奇感。 “卡洛恩,没想到它真的可以分离非凡组分,但我觉得,好像量太小了...”端详一会后,她再次提出自己的疑问,“这是你刚刚用毛细玻璃管在硅胶面上点出来的吧?这恐怕还不到几万分之一的量,哪怕你多点几次,我们恐怕也得不眠不休操作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把样品中的组分全部陆续分离出来…” “之前说过,薄层层析只是一个检测手段。”范宁笑道,“而真正的分离…我们需要用到的是它…” “我有特别的分离技巧。”范宁伸手指向了那一排夹在钢铁支架上的,已装好的柱色谱。 琼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细长的玻璃柱,突然看到范宁取出一个大烧瓶,将三种颜料的萃取液全部混在了一起,然后他还把那两支灵剂也给倾倒了进去。 “卡洛恩,你这是干什么!?”两位少女都是万分不解地惊呼出声。 “分离本来就这么难,你怎么把它们给弄一起了?…还一下弄了四个样品,这还怎么分离啊??” “对啊…你这是特别的混合技巧吧?” “非凡溶剂挺贵的。”范宁认真解释道,“分一个也是分,分四个也是分,为什么不一起呢?我们的时间也挺宝贵的。” “你发明的方法这么稳定加暴力的吗?”琼瞪大双眼,“所以不管有多复杂的组分你都全部可以分离出来?” “理论上如此,逐渐调整流动相的溶剂比例,我可以依次从“衍”到“烛”将所有非凡组分全部析出…如果组分在谱带上位置过近,比如我猜测两种相位相同而种类不同的非凡物质就会相近,那就需要更长的色谱柱,更宽的横截面积或和更缓平的洗脱压力…” “当然,这些非凡物质彼此之间不能又发生嬗变…”范宁用手中的玻璃棒指了指那一堆迷你样品管,“刚刚我试过混合液点样了,没事,这体系还是算比较简单的,而且彼此之间有共同组分,正好别浪费了…” 尤其那个“衍”相组分,浓度极其稀薄,只有地下建筑带出来的光影稍微强烈一点,不放在一起,范宁怕最后析出的大小连个指甲盖都不到… “看好了,我边操作边讲解,以后需要炼制什么高位格灵剂时,你们也帮我来过柱子怎么样?有钱一起赚?”范宁玩味地看了她们一眼,手上挖了两勺经过非凡处理后的硅胶粉,倒进混合原液。 他将拌有硅胶的混合原液烧瓶,接入自己改装后的“旋转蒸发仪”,然后打开转子,启动蒸汽热源。 “蒸出去的腔虫淋巴液得接着,非凡溶剂都挺贵…记住了,在能保持充分吸附的情况下,硅胶尽可能的少,倒入柱子时越薄,等会分离效果越好,如果太厚的话,就有可能出现‘后面追上前面’的拖尾现象…我这里直接用最粗的色谱柱,也是因为这样铺上去更薄一点…” 等溶剂蒸发出去后,瓶内这些非凡组分全部被吸附在了干燥的硅胶粉中,在灵觉之下翻腾着色彩驳杂的微弱光芒。 范宁拿出样品纸,折成漏斗形状置于柱口,然后将这些色彩驳杂的硅胶粉倒入色谱柱。 “这是枯蛾烷:腔虫淋巴液体积比为30:1,并滴入一滴蠹龄虫钝化酯的溶剂,我们先从溶解性能最差的配比开始,逐渐增大比例,切不可用力过猛…从我们此前薄层色谱的检测情况来看,如果一开始腔虫淋巴液比例过高,那几种相位的非凡组分就一起被冲出来了…” 希兰听得晕晕乎乎,但琼似乎兴趣盎然,她系上了白色小口罩,坐在范宁旁边托着下巴,露在外面的眼睛闪烁着流光。 范宁用滴管吸取了几段混合溶剂,从柱口处绕着内壁转圈挤出,逐渐将此前倒入的硅胶粉融成和下端硅胶一样的絮凝状。 “记住,要像我这样转圈挤入,不要直接滴落,那样会把样品表面砸出坑洞,影响分离纯度。” 当样品上方的液体已有一定高度作为缓冲后,范宁将上下两端开口的玻璃溶剂球接在柱口上方,并用夹子固定,开始往里面大量倾倒溶剂。 随后,他合上最顶端的玻璃塞,打开用橡皮管连接的迷你型蒸汽鼓风机。 溶剂从上至下开始冲洗硅胶柱,并开始从下方滴落,烧瓶承接其下。 其间,范宁不断用毛细玻璃管吸取出口处的液体,并点在薄层色谱硅胶面上,放到祭坛水晶球后查看。 “你在看第一种组分什么时候从溶剂中流出,对吗?”琼为祭坛加入了一些耀质灵液,然后提问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混合物已经开始往下方移动,只是需要一定时间。” 范宁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这位琼·尼西米小姐悟性很高啊,放在前世,一定是课题组中我最喜欢的师妹。 一分多钟后,范宁透过水晶球,看到了硅胶面上翻腾迭代的黑白光影。 手边的加长版试管架上已经摆满了横竖60根试管,他移开锥形瓶,换用试管开始依次接取。 “为什么不继续用锥形瓶接取了呢?”琼提问道。 “因为我不知道‘池’会在什么时候流出。”范宁解释道,“如果用锥形瓶,等我在祭坛内发现‘池’的光影时,它已经滴落了,就会再次污染‘衍’…所以,我们一般默认从第一种成分流出开始,就采用试管分段接取,这样即方便操作,又保证了交叉污染最多只发生在其中一部分…” “现在,你帮我依次将1-5号试管进行薄层色谱检测,确认一下其中组分。”他对琼提出任务。 琼学着他教的方法,用铅笔在薄层色谱板上划线,标数字,毛细管点样,下端浸没在玻璃瓶展开剂中爬升,然后夹出,至于祭坛中观察。 “报告范宁教授,一排同样高度的‘衍’相光影。” “你把它们和锥形瓶液体合在一起,去旋转蒸发仪上蒸走溶剂,溶剂记得回收,贴好比例标签。”范宁说道。 “好的!”琼的语气很是兴奋。 几分钟后,她得到了一大滴在瓶中呈水银般的银白色粘稠液体,按照范宁的要求,封好后放到了铅盒里。 而在第6根试管液体的薄层层析中,范宁发现“跑道”上有桃红色和黑白条纹两处光影,于是他在其上贴了弃置的记号标签,表示之后仅仅回收溶剂,不保留其中成分。 7-18号试管,相位为单一的桃红色“池”,蒸走溶剂后,得到了一束鲜花状的奇异物质。 范宁此时开始换用枯蛾烷:腔虫淋巴液体积比为15:1的溶剂,并滴入二滴蠹龄虫钝化酯。 24-34号试管,相位为单一的“茧”,蒸走溶剂后,得到了一颗漂亮的卵形绿色结晶。 溶剂比例换到5:1,再加5滴。 37-50号试管,相位为单一的“烛”,蒸走溶剂后,得到了一滩不断舞动的金色液体。 晚上接近十一点,四种非凡组分全部被范宁分离而出。 两位少女用一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他。 “卡洛恩,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懂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了…”希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或许你也能去理工学院化学系担任一名荣誉副教授。” “不…仅以现在这项成就,他在理工院就没准能当上荣誉院长。”琼认真摇头,“你知道分离非凡组分是一个多难的问题吗?所有的灵剂师都在为此头疼,我根本估计不出它价值,仅仅是‘薄层色谱’这种检测手段就足以让灵剂师们的工作方法产生大变化,而且‘色谱法’似乎还是一个体系,它简直没有价值上限…” “卡洛恩,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梦境中的神秘主义启示吗?你研习的‘钥’带给你的?”戴着口罩的琼凑到了范宁跟前,漆黑眼眸不停眨动。 “以前在美术馆时,我无意间注意到过混合色素溶液在纸张上的扩散…”范宁简单地解释了一便这种层析现象的由来,和他“推测”出的色谱原理。 琼一边听一边认真“嗯嗯”,然后转头说道:“希兰,我们要稳重小心一点,这几种非凡组分本身或许算不了什么,但这种分离方法和效果绝对不能流出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紧张兮兮地四处看了看门窗。 “我第一次见你反过来提醒别人小心。”希兰的笑容里带着玩味般的欣慰。 琼却对她的调侃不以为意,继续一本正经说道:“…卡洛恩,我还有很多细节不太清楚,只要你之后教我,我可以一直给你洗瓶子…” “那倒不至于,一起洗吧…”范宁将用过的玻璃瓶和试管一件件轻轻放到水槽里,“已经很晚了,时间紧张,接下来我们还需要大概弄清这些非凡物质的神秘特性。” “这样…结合它们的来历,或许能反推出很多与之关联的线索…” ------题外话------ 感谢8月21日,克雷伯氏杆菌的月票打赏~感谢一只猫咪吃鱼干、克雷伯氏杆菌、12号监察者、frank的月票~ 第五十四章 登车(4K二合一) 研究移涌物质的神秘特性,这件事范宁可不太擅长,还是得依靠琼以及学派的灵剂师辛迪娅。 时间继续向深夜推移,纯净且分量足够的非凡物质往往更容易确定其神秘特性,琼很快就确定了,灵剂中鲜花状物质和绿色的晶体,的确具有辅助缓慢修复灵体的作用。 而分离出的“烛”,由于其来源于在地下建筑墙体上发现的颜料,众人很自然地猜测这是一种人体在怪异祭祀下嬗变的产物——一种可以描绘“画中之泉”形象的非凡染料。顺着这种猜测去推论,其他颜色的颜料或可分离出其他相位的非凡染料。 现在最值得关注的,是类似前世放射性物质的“衍”相组分。 在经过琼和辛迪娅的一系列尝试后,发现这种非凡组分,似乎具有通过“软化”灵体,进而“软化”血肉结构的特性。 这个世界也有近两百年培育鼠类生物进行解剖学、自然科学和相关神秘学实验的历史,几只被喂服不同剂量的鼷鼠,其以太体之外的光影变得松散摇曳。而在对其施加较强烈的情绪刺激或运动胁迫后,它们身体开始出现和劳工类似的,内外出血、皮肤脱落、五官崩解等症状。 “所以,为什么两位校长目前没出现异常?”凌晨回家的马车上,琼提出疑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因为他们这段养伤期间没有动用非凡能力。”范宁说道,“它的作用是‘软化’而不是‘破坏’,只是让灵体处于更易变形或撕裂的不稳定状态,对于灵魂孱弱的无知者来说,只要情绪过激或劳累,就会立马波及血肉层面,造成毁灭性的影响…有知者灵与魂是独立开来的,不至于如此脆弱,但一旦动用了非凡能力,恐怕只要超过某一不高的限度,就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改变…所以我刚刚马上又加了一份信给罗伊。” “灵性‘软化剂’…姑且这么称呼。来源上看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有,兰盖夫尼济贫院颜料厂有,炼金术士协会地下建筑的墙上也有…”范宁自言自语般思索,“要么出自调和学派,要么就是暗中与其存在利益输送关系的超验俱乐部…他们目的何在?钟表厂的暴利算合理动机之一,那另外的?…” “卡洛恩,我想起了一个细节。”希兰突然说道。 “嗯?” “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跨进颜料厂大门时,闻到的那股味道?” “味道…”范宁略做回忆就记起,“植物香薰和蒸汽风扇通风?我记得我还问过他,他的回答很坦然,我没觉得他的情绪体有朝星灵体扩张辐散的趋势…” 无知者在重大问题上的谎言很难瞒过“烛”的灵觉,即使是受过专业反审讯训练的人。 他们能控制表情、呼吸和心跳,但控制不了灵体,无法完美掩盖情绪体和星灵体的波动。 希兰说道:“斯坦利解释了通风的原因,是因为颜料制造过程气味难闻,他没有撒谎,所以你没有看出异样。” “你的意思是…”范宁反应过来,“气味难闻实际上是指…” 类似暗门后的那种,可能是人体嬗变后发出恶臭味? 逻辑上解释得通。这些充当祭品的人,灵体先被软化,然后变成颜料。 二十多年前在美术馆原址医院上发生的怪异祭祀,至今仍在有人参与? “这可能还和门扉有关。”琼说道,“我怀疑这也是调和学派在进行的一项灵体实验。” “和门扉有关的灵体实验?比如…本杰明口中蕴含大量知识的‘七光之门’?”希兰问道。 “不仅于此。”琼的眼神中流着思索,“辉塔中不为人知的门扉数量非常之多,既然每个有知者组织所掌握的门扉密钥是其最核心的隐知,那就意味着,寻求新的密钥也是每个组织的核心追求目标之一…” “密钥最常见的形式之一就是‘自我’,即通过各种手段将自己的灵体‘粗胚’刨削成‘钥匙’的形状——这是一种精细而危险的转变,稍有偏差轻则变成疯子,重则暴毙或变成一滩血肉堆积的怪物...” “...所以我在想,若要确定出一种能如期达成转变的方法,这会不会需要…大量的尝试?由于神秘领域的混乱无迹,这种尝试也许是暴力的,或者说穷举的...” “…可能性非常高的猜测。”范宁听到这里十分认同。 银白色“衍”相物质是一种前置所需的“灵性软化剂”。 嬗变祭祀的目的,也许并非单纯的取悦“画中之泉”,同时也是在用大量贫民和劳工做灵体实验,从而筛查出密钥的正确塑造方式…当然,这两种目的或许仍是同一性质,取悦祂的方式,就是追逐祂的知识。 济贫院和地下建筑内发生的祭祀是激进而疯狂的,至于工厂…劳工们遭遇的或许还是“温和剂量的测试”,目的只是通过他们的身体变化获得一些辅助性的数据。 “这种采用非人方式获取知识的手段,还真是挺符合调和学派的特点…” 甚至如果思想再阴暗一点... 这个世界上作过此类事情的组织,就仅限于调和学派吗? “我觉得刚刚所想还是太草率了。”于是范宁说道,“明天让指引学派调度警安局去查封兰盖夫尼济贫院,不是个好主意。至少等我们从帝都回来,也等门罗休假回来比较稳妥。” 想到特巡厅调查员被污染,而且连施特尼凯这种高位阶有知者都被阴了,范宁现在内心愈发忌惮这群疯子。 “今天先好好休息吧,明天火车时间十点半,早上还是可以稍稍睡睡懒觉的。” 几分钟后,马车在伦万大道一侧停靠,范宁与两位少女互道晚安后下车,目送马车消失在去往莱尼亚区的街道尽头。 进入公寓,脱衣换鞋,范宁在黑暗中径直上二楼,手顺着床头附近凸起的金属管道往下,在床头柜上的栅格中心处拧动开关。 煤气灯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卧室,青黑的木质地板,老式的立式钢琴,破旧整洁的单人床,钢琴上堆着乱糟糟的乐谱,墙上挂着音乐家吉尔列斯、卡休尼契的肖像画和另外两幅风景油画。 自从几个月前希兰晋升后,自己就重新住回了这栋公寓,不过有了指引学派办公室和音院常任指挥办公室,这里的利用率越来越接近学生时代的寝室了。 范宁洗漱完后,先是准备练一会琴,但那台破钢琴让他很快就觉无味,于是关灯趴床。 “帝都之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稳完成演出任务吧,唱片预售能多赚点钱更好了。” 当夜的睡眠中,范宁又连续梦见了一段段在最近经常出现的场景: 翻新重建的特纳艺术厅开业,艺术品琳琅满目,画廊人头攒动… 开往圣塔兰堡的蒸汽火车呜呜作响,窗外风景极速掠过,车厢满是乘客… 灯火辉煌的音乐厅内,交响乐团全体乐手严阵以待,听众席上的绅士淑女们凝神而坐… 在某个瞬间,他会踩到类似“开关”或“扳机”一类的无形事物,然后发现,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如“真言之虺”一般骇人和万分古老。 而用控梦法飘入下一个场景时,又会在某个瞬间发生同样的事情。 由于感觉过于不适,重复三次后他放弃了在今晚探索移涌,缓缓控制景物变得模糊,逐渐过渡到深沉无梦的睡眠。 翌日,太阳如常升起。 “呜!——” 开往帝都圣塔兰堡的蒸汽火车车身挂满着碳渣和黑灰,滚滚烟气喷出,其庞大冗长的钢铁身躯,开始在铁轨上一寸寸挪动。 卢直接为众人包下了这列火车的前四连号,1、2号是一等车厢,3、4号是二等车厢,中间还有未编号的一小截置物区,用来呈放大件乐器。 一等车厢光线明亮,装潢豪华,八张可供横躺的红色真皮大沙发分为四组,两两对向放置,中间的烤漆木桌上摆有点心、饮品和纸牌。沙发边界是可滑动的厚织藻类纹饰门帘,此时皆用金色束带扎在角落。 1号车厢的四组座位分别给了范宁、卡普仑、希兰和卢自己,2号车厢则给了声部首席们。 其实每组沙发坐四个人都戳戳有余,但像1号车厢这样,每组只坐1个人就显得有些过分宽敞了,所以琼直接忽视了自己靠后的车票,坐到了希兰旁边,开始享用点心。 “早上好,诸位。” “早上好,范宁先生。”“早安,卡洛恩。” 穿着一身整洁黑色礼服的范宁,在自己位置放好随身文件和物品后,与大家互相打招呼。 “昨晚睡得怎么样?”随后他落座于两位少女对面,轻声问道。 “睡得很好,就是做了点噩梦。”琼将饮料杯中的吸管吸得哧溜溜响。 “你早点吃得挺饱,就是有点饿。”希兰故意学着她说话,然后认真答道,“…不过,我也有些类似不好的体验,比较模糊,只有一些感觉和情绪,醒来后,梦境的遗忘速度罕见地快。” “扳机感?注视感?”范宁皱了皱眉,吐出了两个词组。 两位少女点头,希兰补充道:“…无形的扳机感,非刻意的注视感。” “到帝都入住后,小心为上,我再去清点一遍人数。” 范宁说完从沙发起身,移步至侧边过道,朝车厢后方走去。 坐在2号车厢门口沙发的罗伊,正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管弦乐总谱读法》,看到范宁过来,眼眸里笑意盈盈,往里面挪动了一点,给他让出位置。 “范宁教授,早上好。”对面坐着的是另一位盘着金色长发的女生。 “伊迪丝,祝贺你现在担任了真正第二小提琴首席。”范宁坐下笑着回应。 她比罗伊小一届,是罗伊此前的推荐人选之一,在范宁《第一交响曲》首演中担任了同样的位置。 “谢谢。”她的声线有些腼腆。 三人稍微聊了几分钟。 “罗伊小姐,两位校长怎么样?”在公共场合,范宁没法问得很细。 “收到了您的工作信,连续两封都收到了。”罗伊说道。 “你有一些变化。”范宁点点头,然后带着笑意起身。 端着咖啡杯的罗伊,朝他狡黠又得意地眨了眨单侧眼睛,随后又恢复神色,悄悄环视了周围一圈。 范宁开始继续往后清点人数。 二等车厢铺着稍显积灰和陈旧的地毯,过道两侧是带扶手的双人窄沙发,但每排都只坐了一名乐手或工作人员。 卡普仑在候车室和上车前已做过清点,范宁的目的主要以交流为主,他时不时坐下来和大家聊几句,了解他们的个人想法和心理动态。 对于范宁这位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常任指挥兼学长,这段时间大家对他的认识经历了非常丰富的变化,这不仅体现在对于他出众的音乐能力认可,还折服于他既讲原则性又竭力为大家争取利益的带团风格。 只会画饼的人到哪个世界都是被暗中嘲讽的对象。 而且范宁虽然看起来在考勤上十分严格,但绝不拖延时间。他每天有着明确的排练目标,只要大家准时开始,并保持高度集中精神训练,提前完成任务散场是常有的事情。很多乐手最后发现,整体用时似乎比往年“磨洋工”的排练还要少。 再而且范宁教授还是同龄人,各类帝国时下流行话题交流起来完全没有代沟。 不少女生或许还要补一句,范宁教授作为年轻英俊的绅士,是各大学校乐团指挥里形象最拿得出手的! 大部分乐手们已经把他当成崇拜和追随的对象了。 这体现在他每一次落座乐手身边聊天时,大家的表情都很兴奋活跃,甚至领座的同学们也会转头过来,一副渴望加入聊天的样子。 “大家的精神状态暂未发现异常。”范宁自从今天出门的那一刻起,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灵觉在各位乐手身体上扫视,慢慢悠悠地查了一个多小时岗后,晃到了4号车厢的末尾。 这里是包车座次的最后一段,从5号车厢开始,就是陌生人所在的公共车厢了。 虽还是二等座,但显然不如这边一半的上座率看起来宽松,绅士和淑女们的礼帽放眼望去高低一片。 范宁的谈话加清点工作自然到此结束,但就在他于末端转身前,却不经意间瞟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位绅士坐于5号车厢的中段,方向是面朝自己的,黑色薄夹克的上方口袋露着半块怀表,高筒礼帽之下五官矮塌,闷闷不乐。 特巡厅调查员乔·瓦修斯? 范宁起初的本意自然是装作无事发生,先回去和自己人通报一下情况。 但双方目光已经交汇在了一起,而且对方的面瘫脸上,嘴角还微微扯动了一下。 于是范宁想了想,坦然踏步走了过去。 ------题外话------ 感谢8月22日,来看书看好书、颓丧饯别、书友尾号1877、2549、12号监察者、进化中的爬虫、frank的月票~感谢断头台的打赏~ 第五十五章 “鬼故事”赏析 十多米的距离,几秒钟的时间,范宁脑子里匆匆闪过一些念头。 “开始度假了?”他问好加寒暄。 “跟你一样仍在工作。”瓦修斯扶了扶自己的高筒礼帽。 “对我来说这种体验等同度假。”范宁眼神中笑意轻松,“看来瓦休斯先生也关注了圣塔兰堡的夏季艺术节?” “以它的知名度,很难不有所耳闻。” “有没有兴趣来21号那场,听听来自乌夫兰塞尔的小艺术家们的演奏?我手头还有几张非销售用的内部余票。” 一张黑白相间的硬质音乐会门票,被范宁放在了这位调查员跟前的桌面上。 “谢谢,能够赶上的话,不是不能考虑。”瓦休斯将门票收好,声音仍旧不咸不淡。 范宁清楚提欧莱恩的官方有知者组织,都是采用帝都总部+各郡分部的管理模式,一般情况下,有知者都是负责追踪始发地或当事人在自己辖区内的神秘事件。 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的调查员去往帝都,要么他是在追踪调查自己,要么,他是被总部层次的命令所调度,前往处理其他的神秘事件。 范宁想不到第三种可能。 短暂几句交谈后,他转身,往列车前端走去。 瓦修斯正反端详了这张门票几秒,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比成人巴掌稍大一号的活页笔记本。 他一页一页缓缓翻动,视线逐次掠过固定在其间塑料夹页中的泛黄古旧莎草纸。 这些莎草纸一共有11张,带编号,上面写满了起始调性为C大调或a小调的,无任何初始升降号的柱式和弦。 11张很快从头到尾翻完,然后出现的是笔记页。 这些纸张上面以“音乐家姓名-作品名称-作品编号”的格式写满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涵盖从中古时期至今绝大多数作曲家的作品,但超过九成的文字已被横线划掉,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数字或谱例。 瓦修斯的目光落到最后摊开的两页。 这里的笔迹依旧凌乱,被保留的结论有二十多条,且有大量删改痕迹,看得出经历了长时间的思考过程,反复下结论又被反复推翻。 「1.或许是某位作曲家根据自己创作目录而编排的秘密信息。」 「2.或许真实的和弦进行顺序并非原有顺序。」 「3.或许真实的和弦走向调性并非原始调性。」 「4.神秘和弦疑似外来███污染。」 「5.或许反映的是一批存在隐秘历史中不为人所知的音乐作品和弦走向。」 「6.或许关联了除音乐之外的姊妹艺术。」 「7…」 他凝视了一会笔记,然后掏出怀表,正准备看看时间,整个人懒散的身形却倏然坐直了起来。 怀表表盘上饰有的灯形轮廓浮雕,似乎微不可察地变暗了一下。 往列车前端走去的范宁,步行途中从胸口内兜掏出了一张对折后的便笺纸。 这是前几日他从黑市上弄来的关于这位特巡厅调查员的稍详细情报。 「乔·瓦修斯,男,年龄大约36-40岁,五阶或六阶有知者,研习的相位或为“荒”和“衍”。」 「击杀案例一,自身整体动作画面忽然加快,开枪杀死对手。击杀案例二,在梦境中隐藏折返路线致对手迷失。击杀案例三,重伤后似乎突然回到六七秒前的状态,开枪杀死对手。」 「公众身份为艺术批评家,音乐鉴赏素养深厚,对冷门作曲家的作品熟悉程度远超寻常音乐爱好者。」 1号车厢的乘客人数显然相比于宽敞的空间过于稀疏,此刻卢坐在希兰和琼的对面,三人正在闲聊,唯独卡普仑仍在自己沙发上,发量稀少的脑门正扎在一堆资料里面。 “亚岱尔先生,你们的饮品风味稍稍缺乏个性,类似于某些地处中心城区、定价昂贵却华而不实的咖啡店的跟风冲泡款...这或许离一等车厢的调性还稍微差点…” 琼正在提出她的建议。 “的确有必要做一些改善。”卢的神态一如既往地严肃认真又礼貌。 “这次你去帝都待多久?和我们一块回吗?”范宁在卢身边坐下。 “我暂时没有返回乌夫兰塞尔的行程计划。”卢摇了摇头。 “铁路分公司突然这么悠闲了?”希兰问道,“你作为乌夫兰塞尔铁路系统的总负责人,竟然可以一并离开这么多天,我看此前的几个月,你几乎忙得不可开交...” “严格来说,那边的任职已经正式结束了。”卢说道。 范宁眼中的惊奇一闪而过,随后他尝试理解了一下。 可能这才是“正常”的职场晋升速度吧? 当然,社畜终归是看不懂的。 “我在帝国铁路系统内的职级暂未发生改变。”卢解释道,然后招手,示意侍从续上饮品和点心。 “只是从郡属分公司负责人,变成了总公司核心部门负责人,新的职位是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意料之外的调动,因为帝都近来的麻烦有点大...” “安全与合规化生产?…”范宁咀嚼着这个词语,眼神顺势瞟向了卢跟前桌面上翻开倒扣的小书本。 《〈绅士报〉鬼故事合集》…这灰暗的配色加之猎奇的封面名,让范宁忍不住把它拿了起来。 卢缓缓说明道:“在圣塔兰堡,《绅士报》是影响力处在二线档次的,偏男性向的社会生活类报纸,长期以来正刊受欢迎度表现平平,反而是每期顺带的‘鬼故事’栏目,保住了它中游地位的市场反响…” 范宁也未另行翻阅,就直接顺着读了读。 倒扣的位置是标题为《口令员》的短篇小说。 卢又继续解释:“‘鬼故事’栏目采用流动撰稿形式,来稿者多为帝国各领域资深从业者,这些精英人士有少部分热衷于从自身专长背景出发,杜撰一些‘灵异短篇小说’…《口令员》作者是着名物理学家、第二代差分机设计者卡门·列昂先生,他多次参与过提欧莱恩重大铁路事故的调查,并对铁轨钢材与设计的改进做出过巨大贡献…” 范宁耗时2分钟阅读完毕。 这篇“鬼故事”结构非常简单,仅有2个角色,3天剧情。 第1叙述者傍晚顺着铁路沿线散步时,结识了口令员,后者分享了他的工作职责:通过发送调度电报、控制灯光按钮、操纵机械抬杆等方式来引导火车安全通行。作者精心设计了角色台词,来暗示口令员的心理状态异常焦躁不安。 第2天,叙述者再次与口令员相遇,熟络后问出了他不安的原因,原来是自己昨天走到他所负责的信号灯旁时,无意中作出了左手遮脸,右手挥动的动作——口令员经常会见到某个“幽灵”在灯下作出类似动作,更恐怖的是每次见到后,所对应路段接下来都会发生一次血肉模糊的可怕铁路事故。这让可怜的口令员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煎熬:他知道又将发生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作为一个有良心的普通人,这无疑是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 第3天,叙述者非常同情口令员,萌生了尽力帮其摆脱这种高度焦虑状态的想法。他辗转联系到了当地最富经验的心理医生,但当傍晚两人去找口令员的时候,却被告知这个可怜人已在早晨被火车拦腰碾断。 鬼故事到这里就匆匆完结了,但范宁却读出了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焦虑。 “这篇小说写得挺好。”见范宁合上书本,卢分享了自己的评价,“…表面来看是个鬼故事,实则在描绘当帝国工业技术飞速发展时,民众面对新兴科技,那种手足无措的不安定感。” 范宁点头表示认可:“这让我想起了去年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圣塔兰堡地铁试运营新闻的报道,不少学者和媒体对塌方、火灾、窒息等风险隐患表示了严重质疑和担忧。” “他们的质疑不无道理。”卢说道,“事实上自帝国上世纪中叶开始,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某郡就会爆出一起铁路事故,并通过报纸迅速传遍社会,整个社会一直都处在这个鬼故事所表现的那种高度焦虑的气氛之中。” 两人闲聊的功夫,对面两位少女也看完了这篇鬼故事,希兰抬起头:“的确,我对四年前的“凯鲁比尼号”重大铁路事故印象深刻,那起事件造成了159人的死亡和70人的重伤,单从死亡人数超过受伤人数这一点,就可看出现场之惨烈。” …今天这话题是怎么过来的? 听着大家聊铁路事故聊得起劲,范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车窗外阳光明媚的田园风景。 旅途之中,大家聊天断断续续,时而交流几句,时而闭眼休息或看风景。 好几个小时后,范宁又重提最初的话题源头:“…所以,你说你出任铁路总公司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是因为帝都最近麻烦有点大?” “安全生产问题。”卢说道,“圣塔兰堡自三季度以来,安全生产事故频发,大型事故好几十起,而中小微型事故已经发生的恐怕有千千万万…我们的新业务地铁,在试运营期发生了大大小小数十次有惊无险的意外事故,铁路系统也出了几起涉及到个别民众重伤或死亡的事故…其他行业一样,单是我知道的几个大工厂和建筑工地,就因爆炸、中毒或塌方等事故累计造成超过三位数的人员死亡…” “出于公共舆论带给下议院的压力,工业、能源与交通委员会已向好几个相关内阁部门提出了整改要求,不过那帮家伙的整改报告看似煞有介事,实则把事故责任层层推给了个人,认为是‘基层工人和基层管理者的素质低下导致了事故发生’,仅承认自己在‘督促公司做好人员管理’上存在不足…” 范宁听到这里皱眉问道:“安全生产事故原因,调查出来是什么呢?” “常见的原因。”卢说道:“从调查结果来看,直接原因要么是机器故障,要么是工人误操作或管理人员的疏忽,但即使是后者,认为‘事故根源在于基层人员素质低下’也是极其愚蠢的…” “说点自己具有话语权的,比如那篇鬼故事中提到的铁路口令员例子,从提欧莱恩三季度权威数据来看——平均每个信号房每天有714辆火车通过,大站高峰期火车吞吐量超过1500辆。这些口令员24小时分两班倒,平均每2分钟引导一辆火车通过,每1分零8秒发一封电报,每35秒切换一次指示灯光,每14秒操控一次机械杆,每天还会有3-10次不等的特殊调度工作需要配合…” 范宁听得额头见汗。 这种紧凑又容错率为0的工作节奏...他的焦虑感已经上来了。 技术含量或许不算太高,属于熟能生巧型工种,但试想,自己每一次操作都必须正确,否则两辆火车可能就会撞在一起… 弹琴还能碰脏点音,指挥还能稍微出点瑕疵...而且音乐是多姿多彩的。 “这工作,如果是做几天还好,做五年十年?见鬼...”范宁估计哪怕是自己这种有知者,最后都一定会出现心理问题。 他完全理解了鬼故事中那位口令员的焦虑感和负罪感从何而来——他很难想清楚事故的罪责究竟在不在于自己,理性或许表明“自己已实在竭尽全力”,但作为正常人,感性上无法接受血肉模糊的事故来源于“自己或对方口令员的误操作”。 “可以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其他领域的产业劳工,大多同样在这种节奏紧凑又风险巨大的工作岗位上劳作。”卢这时总结道,“…所以,圣塔兰堡三季度安全生产事故高发,表面上看去是从业者突然放松了,懈怠了,变得玩忽职守了…但实际上,这是提欧莱恩工业浪潮之下的必然现象…” 卢说着说着,突然“哐当”加“通通通”几声。 整个车厢都巨幅晃动了几下,范宁觉得这类似手动挡汽车因误操作离合后的抖动。 列车开始以较快的幅度减速,在停止的一刻,所有人的身形都往前冲了一下。 ...错车暂停?怎么搞出这么激烈的动静?乘客们都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 并非经停站,窗外依旧是阳光明媚的山峦、原野和城镇风光。 卢原本沉稳淡定的脸庞陡然阴沉了下来,他一拍桌子,然后站立转身喝道: “你们在搞什么玩意?列车长呢?给我出来!!” ------题外话------ 感谢8月23日,江旧、艾贝路斯、残夜风声、玖烟01、青禾秀城、五香蛋的烦恼的月票~ 第五十六章 注视感 “咚咚咚...”皮鞋点地的小跑声响起。 年纪约摸三十多岁,穿笔挺铁路制服,戴白手套的列车长以很快就站到了卢的跟前,后面跟着七八位乘务人员。 “亚岱尔先生,应是蒸汽动力系统出了点故障,已经完成紧急制动,暂未危险事故指征。” 列车长的回答清晰快速,但他的神色及语气中明显带着慌乱。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天这趟车上坐着的是提欧莱恩铁路公司的亚岱尔少爷? 他不仅知道,还清楚亚岱尔少爷此番出行正是卸任分公司职务,赴帝都出任总公司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一职。 自从这趟行程被确定了纳入他的负责车次后,这半个月时间里他光是组织排查工作的次数,就已经超过了今年前7个月的累积量! 安全隐患排查、机械部件检修、优化乘务服务、人员培训考核…所有铁路事故案例中的风险点全部过一遍,曾经有过苗头的重点进行连查,不管到没到检修周期的零部件通通检修,车内卫生大扫除,食品茶水上新,全体乘务组人员取消休假,用来温习各项业务知识… 只求此趟行程别出什么乱子。 这行程都过半了,蒸汽动力系统出了问题,开什么玩笑? 见鬼,未必所有死角扫了一遍,最后发现煤忘了加了? 车厢内一时间安静了几秒。 卢的脸色自然有怒意,尽管他知道从现在整个帝国工业系统的统计频率来看,发生点什么小型意外简直稀松平常,但自己刚刚顶着“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的头衔赶赴帝都,就当场碰到了一起… 列车全速行驶过程中动力突然丢失,这是闹着玩的?万一碰巧遇到点意外状况… 所有的安全事故表面上都是碰巧和意外。 而且还是在和朋友们讨论铁路事故话题的时候…作为负责人,这简直在情绪上没法接受。 列车长向卢报告的表情带着故作轻松的职业微笑,但脑子里已经摆出臭脸,把手下这帮家伙骂了十五遍了。 “还愣着干什么?电报发了吗?发了…那就赶紧去查找原因检修啊!”额头已经见汗的列车长赶紧发号施令,周围工作人员一并称是,迅速散去。 “这种意外事件真是极度破坏心情。”卢重新坐下。 “概率问题而已…现在大概到哪了?”范宁瞟了一眼车窗,从太阳高度来看大概下午四五点的样子。 他倒是无所谓,这类事情就算放到前世,也是经常发生的。 不就是火车故障,到站晚点嘛…没有相关职位包袱,心态就会自然平和。 提前这么多天出发,自己也没什么需要急着赶到帝都办的事。 卢回答道:“正常行程为7小时46分钟,也就是下午6点多到达圣塔兰堡铁路中心站,现在列车大约即将进入圣塔兰堡行政区域。” 范宁伸手拿起《〈绅士报〉鬼故事合集》,再次随便看了几篇灵异小说,抬头问道:“有没有可能…涉及到神秘因素?” “您说现在?”卢神色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哦,您是说帝都安全生产事故率的问题…嗯,如果是神秘因素的话,它是如何起的作用?这似乎很难理解…” 希兰尝试着提出猜测:“比如,隐秘组织无形中影响了人的行为模式,使其变得更倾向于风险偏好型决策?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卡洛恩,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在果戈里小镇短途旅行时,聊到过的近期常见冒险事故,包括冲浪困于礁石的,飞艇跳伞重伤的,还有老警官提到的探洞死亡的。” 卢说道:“若是隐秘组织所为,会造成局部地区安全生产事故的失衡飙升,但我有分析过内部数据,首先整体上,各大教区上涨得十分均衡,其次个别上,工厂单位的事故增量也符合其历史情况,往年表现好的,事故增量相对更少,往年表现就差的,新增事故相对更多...” “——换而言之,圣塔兰堡新历913年三季度的安全生产事故增量,很符合数理统计规律!如果是有神秘因素介入,那说明这个隐秘组织几乎均匀影响了帝都所有的工业企业,这…这未免也太可怕了点。” 范宁流露出深深的思索之色,他觉得卢的分析也有道理。 “当然,神秘因素永远需要考虑在内。”卢说道,“特巡厅已部署了很多排查工作,既有各大有知者组织的任务,也有警安局的任务,你们待会踏上圣塔兰堡的土地就能感受到氛围了。” “而且,的确有个小蹊跷,虽说和生产事故几乎没什么关系…”卢侧身低头,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活页夹。 在桌面上打开后,众人看到里面是一大堆小尺寸的黑白照片。 范宁伸出手,随意拨拉了几下,然后瞳孔猛然收缩。 这些照片都是局部拍摄镜头,周边环境似乎是居家摆设,但每张照片中都有一根蜡烛! 蜡烛高低粗细各异,摆放位置也各异,有的在桌面,有的在烛台,还有的是横放的储存状态,但唯一的共同点,在于它们的奇特造型。 它们似乎是由两根蜡烛并在一起融成的,横截面构成了两个相交的圆,烛芯也是两缕并在一起。 “很奇怪吧。”卢见大家都一副陷入思考的样子,说明了其照片来源,“这是我安排帝都的手下,在一部分铁路事故的当事人家中调查时拍下的。” “可以告诉你们的是,我确定这蜡烛本身没问题,寻常商店定做的而已…在调查中当事人愧疚于自己的工作失误,但对于此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只解释这是当下圣塔兰堡的潮流,商家也是看见商机才制作的,毕竟提欧莱恩这年头经常刮过一些奇怪的潮流之风,前些年蕨类植物的风靡我也始终弄不明白…” “这蜡烛或许和超验俱乐部有关。”范宁斟酌片刻后,还是分享了出来。 当初调查钟表厂时,他在体验官“埃罗夫”的办公室内就发现了这种蜡烛。 后来在一些上世纪文献中,他进一步了解到,超验俱乐部认为佚源神“观死”和“心流”具有“双生关系”,一位“生于永逝”,强于“荒”相,一位“亡于长存”,强于“茧”相,当时他就猜测过,这种蜡烛会不会是他们特有的祭祀所用物品。 在范宁简明扼要的解释后,卢表达了对于他分享隐秘情报的感谢,然后声音稍稍压低:“近期我会尝试一次和‘烬’有关的晋升,其取决于特巡厅的外协员编制批准时间,它能帮助我在竞选分管工业、能源与交通委员会的下议院议员中获得优势,这会有利于打开一些新的工作局面...” 特巡厅掌握的有知者群体分为调查员和外协成员两类。 调查员自然是特巡厅综合能力最强,最核心的团体,但外协员也是货真价值的,隶属于特巡厅编制范围的官方有知者。 下议院掌控帝国实权,大工厂主阶层掌控下议院。作为代表当局利益的有知者组织,出身于工厂主阶层的人更容易被吸纳为调查员,同时特巡厅也会给每个财阀家族分配少量的合法有知者编制。 “当然不管如何,到了帝都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对铁路系统的排查整改工作,单方面苛责从业者的素质是不切实际的,先取消了那个该死的口令员2班倒制度,改为24小时3班倒,同时优化安全监管流程,推动技术升级改造…” 乘务员已用车厢内部电台告知全体乘客,期间罗伊也来问过两次情况,不过时间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列车仍然稳稳地停在田野之间, 如此长时间的旅途,众人话题总有聊完的时候,琼换了好几个姿势欣赏车窗外的风景,但静止的单调使她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怎么回事,这帮家伙的检修工作到现在也没个动静。”卢嘟囔一声后,起身离开了车厢。 “确实久了点。”范宁也站起来活动活动了身子。 当他看到卡普仑仍然把头埋在一堆乐谱中间,手掌来回滑动,口中念念有词时,终于坐到了这位指挥助理的对面。 “我很好奇你这是每天晚上不睡觉,白天也不休息的吗?”范宁看着卡普仑层次分明的黑眼圈提问。 卡普仑抬起头讪讪一笑:“我在研究学院派指挥法和那些个人风格强烈的指挥大师的差异…我总是发现此前老师教我的东西,和我在演奏现场看到的东西有区别。” 他见范宁坐到了对面,似乎目前时间较为充足,存在指点自己的可能,于是嘴里哼起了迈耶尔某部歌剧的序曲旋律,同时手掌小幅度动了起来。 一小段结束后,他说道:“您看,这是学院派的规范定位,人体平均分为两半,腰为底,头为顶,左右肩为宽,上下左右4个方向都做了明确规定,左右手都在各自范围内横向运动,中线碰头且不能交叉…我花了大量的训练让自己不越规矩,却越来越觉得受拘束,我也尝试过学习大师们,由着情绪起伏做出各类戏剧性的动作,但那样乐曲又会走向失控…” “您说,这是不是我的基本功仍然练得不到位所致?” “三种拍子的六种点线模式给我打下看看。”范宁此刻的确有点无聊,既没有音乐听,也没有钢琴练,他悠闲地靠在了沙发上,准备看看卡普仑的基本功。 卡普仑依言照做,按顺序打了2/4、3/4、4/4拍子的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 所谓点状挥法,就是在一组节拍内的拍点处理得更加突出,手势在其间的移动轨迹都是刚硬的直线,这适合一些风格欢愉、节奏明快,比如进行曲一类的段落。 而线状挥法则相反,拍点处理得相对没那么突出,手势在其间的移动轨迹是柔和且不甚规则的曲线,这适合一些柔美、舒缓、抒情或哀伤的段落。 “你练得挺扎实。”范宁评价道,“击拍线、反射线和拍点清晰稳定,点挥做到了棱角分明,线挥做到了流畅放松…只要把这两种基本形态运用好结合好,绝大多数乐曲的情绪控制就都能胜任了。” 卡普仑先是露出笑容,但下一刻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握拳缩紧身体,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好像浑身在承受着巨大的疼痛。 “你没事吧?”看着他这副反应,范宁神色一变。 自己未曾知晓关于“茧”的奥秘,灵觉只能感应灵体层面的细微异常,对处于以太体保护之下的层次并不敏感。 卡普仑勉强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不用担心,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往手掌心上倒出一颗淡绿色的小药片,和着旁边的清水吞了下去。 范宁皱了皱眉,刚刚几秒钟的充足时间,他的灵觉已经看到了小药片的异质光影,这似乎是一种非凡药剂。 过了几分钟,卡普仑紧绷的身子渐渐舒缓,他接过侍从递来的热毛巾,将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珠抹掉,然后挤出一丝笑容:“范宁教授,您看,如果我基本功练得尚可的话,您是否能在百忙之中安排些许时间来——” “你生病了?”范宁打断他的话,“看起来似乎比较严重,确定还进行如此高强度的工作和研究?” 卡普仑撸起自己袖子,露出带着大片青紫色瘀斑的胳膊。 “白血病。”这位助理指挥的声音平静,“确诊时间是去年6月,医生判断预期存活时间为3个月,后来托层层关系,费了一些钱,寻到了某位药剂师...应该是类似您这样的人,他给我弄了些特效药,运气好的话,能活两年。药效不错,期间可以维持正常生活。” 范宁眉头皱起,下意识地数起时间来。 “不过从今年下半年开始,骨骼和肌肉的疼痛逐渐常态化了。尚在忍受范围,偶有加剧现象,需要加量额外服用以缓解。” 范宁想起了自己初次上任常任指挥的那天,排练结束后和卡普仑的谈话:“所以上次你没说完的第二个原因,就是这个?” 卡普仑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会,用手指虚描着桌面上的音符,过了一会开口:“您说,人的一生是否就只是一场巨大的恶作剧而已?” 范宁眼神闪烁许久,正准备再说点什么—— “车门打开。”另一边卢更加生气地开口,“上午的工作汇报编得有模有样,真出了意外就这种排查效率,你们到底在下面忙活些什么?...” 这时范宁才发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都黑下来了。 蒸汽动力故障从四五点足足持续到了七点多。 两名乘务人员忙不迭应声称是,将1号车厢的车门打开。 卢大步踏下台阶,然后跳下火车。 范宁也跟着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车厢门口,稍稍往前探出头,准备看看情况。 这乡村田野里没有任何照明设施,并且还有雾,在铁轨上检修的技术人员,立即将一束灯光打到了卢的脚下,另有几人已钻到了车底,几束强光在其间转动闪耀。 看了几秒后,范宁突然感到身上似有电流涌过,头皮瞬间发麻。 浓得化不开的远方黑夜中,似乎有双眼睛在凝视着自己! ------题外话------ 感谢8月23日,艾贝路斯、梅花1、彩云风流的打赏~感谢不爱尖山爱数学、仰望星空的麒麟、王司徒本徒的月票 第五十七章 消失的人(4K二合一) 被这种莫名的注视感打量着,范宁心脏砰砰直跳,手脚开始逐渐冰凉。 夏天乡野的昼夜温差似乎比工业城市大得多,车厢内穿着薄裙或薄衬衫的几人,明显感受到了夜风的凉意。 范宁的灵觉随着视线一起,穿透列车周围漆黑如墨的浓雾,径直望向远方。 那里似乎有些建筑和灯火,但由于相隔挺远,加之能见度极低,基本处于若有若无的状态。 眼睛…凝视… 怎么又是这种感觉? 刚刚自己在得知卡普仑的病情前,和他聊的是指挥问题。 所以导致了与上次同样的灵感过高? 这种注视感来得快去得快,随着空气中某种东西破碎又重组,舞动的黑雾变得凝滞,不安分的远处灯火也恢复了它有气无力的状态。 初识之光燃起,无形的灵感丝线伸进身后各处温暖的空气里,衣物和鞋子变得温暖干燥,顷刻间让肌肤回归暖意。 “卡洛恩,我…我感觉现在这场景和气氛,很有刚刚那些鬼故事的感觉了…”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怵。 “故障而已。”范宁一屁股坐回自己沙发,“时间有些久,但也并非什么罕见情形。” 前世火车晚点起来,比这更离谱的情况只多不少,几个小时算什么,还有十几个小时,甚至超过二十四小时的。 希兰也柔柔地开口:“我们也不急着马上到帝都,对吗?” 琼跪在沙发上,挪动身体到离范宁更近的位置,胳膊撑着沙发顶部:“可是,真的很饿了…我们原计划是在六点多时,在圣塔兰堡享受第一顿餐食,以弥补中餐在火车上过于随意对待的遗憾,可现在已经七点多了。” 范宁转头看着她不解道:“你不是一直在享用点心和饮品吗?” “它们的功能主要体现在缓解无聊而非填饱肚子上。” “奇怪了,动力组件各处都没有问题啊。”卢眉头拧紧,一言不发地登上阶梯回到车厢,伴随着的是跟在他身后列车长的低声嘟囔。 范宁问道:“你们不是发了电报吗?” “发了,停车占位预警,故障技术求助,都发了。”列车长答道。 这时卢终于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劲:“怎么回事,不说故障技术求助无人回应,怎么停了这么久,这附近都没有其他列车经过?” 他从一旁执勤台下拿出一卷地图,铺到桌面展开后,众人围了上去。 “按照目前行程应该到了这块区域附近。”卢说道。 “果戈里小城?”范宁顺着卢手指移动的轨迹仔细察看,几秒后诧异出声。 随后范宁抬头,看到了希兰和琼同样诧异的眼神望了过来。 这么巧的吗?正好出故障停在了这里? “是这里,可又不像是这里…”卢思考般自言自语,“远处丘陵较多,近处是田野,有些古城墙和炮台,且刚刚见过河流,地形特征方面倒是吻合,可果戈里小城是经停站,刚刚可没有什么经停,离上一站经停已经过很久很久了。” “或者还差几公里未到?可行进方向的西边除了黑雾什么都没有,反而是垂直方向的南边远处依稀有灯火,这看起来倒像座小城,但是铁轨应该穿过果戈里小城才对,怎么会在城郊一处?” “范宁先生,你们的怀表有没有问题?”罗伊的声音从1号2号车厢连接处传来。 看她紧抿着唇,脸色发白,眼眸中带着惶恐焦急的神色,范宁本能地冒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几人纷纷掏出自己的怀表,然后全部脸色大变。 只见表盘上的三根指针,全部在做着逆时针运动,速度整体适中,仍有时分秒的梯度,就像有人在均匀地往前拧着旋钮一样。 …怀表坏了?怎么会都坏了?范宁难以置信。 “赶紧让下面检修的人都上来,先把门窗都锁好,这个地方有问题。” 范宁的话提醒了卢和身边几位乘务人员。 “出来,快点,快点,直接走这边就行。”列车长开始催促还在铁轨上忙活的技术人员。 “你们几个赶紧去其他车厢给乘客做好解释工作。”卢也开始发号施令。 待得七八名灰头土脸的技术人员上到1号车厢后,列车长赶忙把门关紧。 这些戴着头盔,拿着扳手或提工具箱的人站在一排,接下来三分钟的时间,列车长默念着清点了五次人数,然后手脚开始发抖。 “怎么了?”卢问道。 “亚岱尔先生…好像,好像少了一个…”列车长感觉一股寒意直冲脑门。 “少了一个??…少了谁?是不是还在车底下没上来?”卢眉毛一掀。 他身居高位,自然不可能记得所有乘务人员的脸,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周围挺安静的,喊的声音挺大的,大家也趴得不远,不应该啊…”列车长的眼神中混合着茫然和惊恐,“本来有15名技术人员,少了谁来着,岗位是负责什么来着…名字好像是格,是格…是??…”他越说声音越小,先是变成了一个单音节,而后逐渐只剩下嘴唇在动。 “你连你手底下职工名字都搞不清楚?”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名字不记得就算了,负责什么岗位你也不知道?” 列车长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你们呢?”卢环视这群技术工人,“哪个同事不见了?叫什么?”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 …这群人,不会是精神出问题了吧?难不成是起初多数了一个,然后自己吓自己?靠坐在沙发上的范宁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卢觉得自己的血压在逐渐升高。 自己作为优秀毕业生,作为被大家视为榜样的学长,成为了接待圣莱尼亚交响乐团赴帝都演出的第一站负责人,出现意外就算了,概率事件碰上算倒霉…可手下这帮人展现出的应急处置能力和业务水平能力实在太丢人现眼了。 一个列车长连自己手底下的人名和岗位都搞不清楚? “我突然不奇怪这趟列车为什么会如此,你今天回去后可以不用干了。” 听到卢这句话,列车长先是呆呆地站了一会,随后眼神一亮:“员工花名册,对,看着花名册再点一下。” 自己肯定是被这一系列的意外搞得精神恍惚,记忆失常了。 他如获救星般地快步走回自己工作台,再次回到1号车厢时手上拿了本浅色册子。 “摩根·艾德礼。”“到!” “西布隆·沃尔。”“这里。” “多纳休·诺里斯。”“是我。” …… 短促的点名与应答很快结束。 “14个?”列车长双眼瞪大,用力摇了摇头,再次看了几遍花名册,“不是15个吗?” 他反反复复数着行数,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从第15个人开始,就是乘务服务人员了。 卢双手抱胸,倚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 这位列车长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放在自己脑门上,一顿思索加回忆后,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变成了困惑茫然,最后则变成了自责的歉意。 “不好意思,亚岱尔先生,真的非常抱歉,我刚刚不知道为什么糊涂了,就是14个人没错,对,列车组的技术人员一直都是这14个人。” 范宁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对劲了起来。 一位列车长不至于会连这种低级问题都搞不清楚吧。 “拿一下你们这个月的检修台账我看看。” 半分钟后,他开始翻阅这些表格,并重点看了最右边一列“检修人”的签名。 一切正常,没有空白或断档。 “这几个日期段,为什么有大量相等的数据?”他指着台账问列车长。 “正常的,先生,这本身就是一个粗略统计,低于0.1个小数点的变化没有体现。” 范宁点点头。 他查这个是因为逐渐意识到今晚这情况或许不是简单的故障,经历过这么多神秘事件后,他的警惕程度早上升了几个档次,不排除车底下有什么可以抹除人们记忆的未知存在。 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范宁又不放心地让列车长带着自己,看了看职工的工牌及随身物品储存间。 最后他松了口气,可能真是这个家伙心理素质太差,清点人数时出现了慌乱。 ...不过心理素质太差的人的确不适合当列车长吧。范宁如此想到,眼神又扫了扫仍在车厢原地站成一排的那14名技术人员。 然后汗毛陡然竖了起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范宁大声问道。 众人顺着范宁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眼前这位衣服脏兮兮的瘦高个子,头上戴着安全头盔,右手拿着巨大扳手,左手…拎着另一个安全头盔。 被众人环视的瘦高个下意识抬起了左手,盯着手中的安全头盔久久愣神。 “你哪来的这头盔?”列车长一个箭步冲上前。 “我…我不知道。”瘦高个嗫嚅出声,眼神带着困惑,“拿太久了,一直拿在手里,忘了是谁给我的了…应该是谁要我临时替他拿着的,你们是不是谁没…”他支支吾吾着,抬头望向其他人。 然后看到每个人头上都仍然戴着安全头盔。 众人还没来得及在心里细细揣摩这件事情的感觉,注意力又开始被后面车厢传来的嘈杂吵闹声给吸引了。 故障停车已经超过了三个小时,又没个说法,有一部分乘客再也忍耐不住,和每个车厢做解释安抚工作的乘务人员吵了起来。 饿肚子和厕所排队目前都不算大问题,但有些人有要事在身,去帝都开会的,赴宴的,看展或听音乐会的,约客户做生意的,还有需要转车前往其他郡的,这一下行程全部泡汤了。 有部分对列车线路比较熟悉,或有随身携带地图的乘客,也清楚目前故障停车的位置离果戈里小城挺近。 而且远处灯火可见...于是随着这条信息的传播,有些人开始要求下车,他们想步行几公里进城,再搭乘其他经停于此的火车。 总比待在这破车上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要好吧? 这种情绪产生的另一个客观原因,也是因为后面车厢的环境可没有1号车厢那么舒适,也没有那么周到的服务和可口的点心。 但乘务组这帮家伙把车窗车门都给锁了。 5号车厢的特巡厅调查员乔·瓦修斯仍旧平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无视了身边情绪躁动不安的乘客,眼神凝视着车窗外的黑雾与远方若隐若现的灯火,手上不住把玩着音乐会门票。 看来此前“衍”的直觉与启示没错,跟着范宁和她们乘上这趟列车,果然遇到了神秘事件。按此前自己根据情报做出的推测,似乎…有一定吻合的可能? 该如何找寻入手点呢? 自己了解一些相关隐知,并掌握一定资源,但大部分事物对自己来说仍是未知。 正在思考下一步动作的瓦修斯,看到范宁一行人走了过来。 “对了…我忘了这个调查员也在车上。”范宁和他眼神再次交汇,同时低声提醒同伴。 这算什么?他故意的设计?还是秘史纠缠律在起作用? 通过特巡厅此前一系列动作,以及此调查员的相关情报,范宁已隐隐约约意识到,他正在调查自己和音列残卷有关的事情,正当心中盘算着接下来如何对付他时—— “砰!”“哗啦——”敲击声与玻璃碎裂声响起。 “先生,您冷静一点!”“先生,车外危险!” 几名乘务员大惊失色,只见一位急着赶赴帝都谈生意的暴脾气乘客,直接用自己的皮带扣把车窗玻璃敲碎了,并把公文包扔了出去。 没等他们做出实质性的劝阻,那位骂骂咧咧的绅士已经从车窗跳下,捡起自己的公文包,大步往南边远处的灯火方向走了过去。 “先生,请您冷静,先回来,前方危险!”乘务员大声朝碎玻璃呼喊,并将手中的手电筒照了出去。 光束的照明距离不过一二十米,那位绅士头也不回,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几秒后,范宁的灵觉突然觉得不对劲。 他转过头:“快点,继续劝阻,换个军用强光灯。” 再几秒,一位技术人员挤往前面,将一束更亮更远的灯光照了过去,照亮了超过百米远的距离,又往四周反复扫射。 乡野的土地上,除了田埂水渠、农作物和干草堆外,什么也没有。 几位乘务员的呼喊声戛然而止。 ------题外话------ 感谢8月25日,书友尾号1639、0149、1249、8989、8253、零下1000℃、星函冉、男单、一笠烟雨★任平生、古代金币、一叹求魔千万年、hlyu09的月票~ 第五十八章 “你迟早会下来”(4K二合一) 碎玻璃窗前围观的乘客闭上了嘴。 这些乘客旁边的乘客也闭上了嘴。 最后寂静传遍整节车厢。 被莫名安静所传染的其他人,起初不知所以,在低声询问身边人后,颤抖着缩坐在位置上,整节车厢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惊悚恐怖了起来。 “...一共十秒,不可能就已走出强光照明范围。”目睹全过程的范宁眼神凝重。 此前多出的安全头盔,仅仅代表着技术人员疑似消失。相比之下,这回直接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看到一位乘客就这样消失了。 这列车之外的黑暗原野上,的确藏着某种东西。 袭击人的非凡怪物还是什么不知名的存在? 可是整个过程未免过于安静了,没有挣扎,没有惨叫,没有呼救。 范宁觉得连安静这个词都不太准确,事情的发生混合着平滑又突兀的矛盾感。 琼在一旁低声说道:“难道前方黑夜中的原野是幻象?实际上那位先生去了另外某处?比如,跟我们之前在地下建筑中类似的表象与意志混合地带?” “不排除这种可能。”范宁说道,“但如果是前方区域有问题的话,刚刚检修人员对不上号的情况算什么?车底下也有问题?” 正常的员工名册、完好的检修记录、无异常的员工随时物品存放格和衣帽间... 数不清人数的列车长、工人手上拎着的另一安全头盔... 盯着碎玻璃思考一会后,范宁突然感觉自己的思维出现了某种异样的流逝感。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飞快地掏出小笔记本,撕下一张纸,俯身在桌面开始写着什么。 希兰好奇地凑了过去,想看看范宁写的是什么话。 结果她看到的不是句子,而是线条稀疏到极点的简笔画。 中间是两个大小嵌套的矩形,内部几道放射状排列的不规则折线。 左边是圆圈加火柴棍小人,一条曲线从小人贯穿矩形,伸到右边后打了个叉。 由于这些图案过于简洁,范宁作画速度又极快,不到十秒钟的时间他就已经停笔。 “这里的玻璃怎么碎了?”突然有个乘客问道。 “对啊,谁打的?乘务员,麻烦清一下下面的碎渣。”另外一人说道。 一阵恍惚后,众人脑海中似乎有一撮紧握的细沙,流回了沙滩的平面上。 范宁的注意力也被乘客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带着凉意的夜风,从玻璃窗上的巨大缺口呼啦啦灌进来,黑雾远方是有气无力的灯火。 “有什么东西袭击了列车?”后面希兰和琼的状态立马紧绷了起来。 范宁皱眉看着这扇碎裂的窗户,又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纸张。 自己刚刚画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 大小矩形,内部折线…窗户?眼前这扇碎裂的窗户? 火柴人?连向窗户,穿到另一端?…一把叉? “这里刚刚有人吗?”他问向领座的乘客,那人摇了摇头。 “有问题!我画的这些图案,似乎是在提醒自己有一位乘客越过破窗跳车,然后…出事了?死亡或是失踪了?”范宁看着手上的那些简笔图案,心中暗自闪过这些念头,他逐渐猜到了自己起初的用意,“…不过,我为什么不直接写下‘乘客越窗消失’这样简洁的字句呢?虽说这些简笔画也很简洁,但用潦草连笔写下三四个单词或许用时更短。” “卢,你去让他们清点一下今天在检票口撕下的副票。” “罗伊,你还是回到2号车厢,配合其他声部首席一起,照看一下同学们。” 将事情安排下去后,范宁大步走到了瓦修斯的身旁。 他搭住这位特巡厅调查员的肩膀,朗声说道:“请大家尽量保持冷静,正如当下大家所看到的,我们可能遭遇了一起带有超自然或神秘因素的事件,估计有些朋友曾在市井传闻中听说过此类事情…嗯,今天不巧在现实中遇到了,这类事情往往伴随着未知危险,以欺骗大家的方式稳定局面是愚蠢的,你们都有危险,我不否认这点。” 在寂静又相对封闭的车厢里,范宁嗓音的回荡效果显得十分突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就连相邻车厢的乘客都往两侧凑了过来。 乔·瓦修斯缓缓站了起来。 这和范宁的举动有关系,但关系不大——自己总得站起来,不可能一直坐在位置上。 “但是,请大家相信我的上司先生。”范宁话锋一转,手仍然搭着瓦修斯的肩膀。 如此缄默紧张的气氛中,琼听到这句话后立马把脸颊侧到了希兰头发后面。当然,她努力做到了神情如常,并且没发出声音。 她不知道见了多少次范宁背地里思考和讨论如何防备特巡厅了。 可以说范宁对这些调查员的戒心,比对待隐秘组织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今天范宁口中“相信”这一单词实在让她感受到了过大的反差。 希兰一本正经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可以认为没问题,特巡厅的确把自己定位成官方组织的管理部门,瓦修斯先生是我们的上司。” 范宁继续道:“是的,我们几人来自警安署背后那个负责调查神秘事件的非凡部门,今天正好搭乘这趟列车,上司先生更是一如既往地隐藏在普通座次之间,就是为了更好地应急处理这类小概率事件。” “神秘事件虽然气氛骇人,并存在一定的生命威胁,但说句老实话,它的惨烈度或伤亡率不一定赶得上大家经常在报纸上看到的重大铁路事故…所以我们遇到的未必是最坏的情形。请大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从安排,保持冷静,不要四处走动,更不要做出离开火车的过激举动。” “很多现象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只要大家冷静对待,防止过度思考,等我们解决了这起事件,或许最终的结果,只是有几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倒霉伙计留下点精神疾病。”说到这范宁轻松地笑了几下。 他的一番话直面问题,真实可信,没有故意掩盖危险,又点出了己方令人安心的身份,马上取得了较好的效果,站着的乘客坐了下去,原本缩坐在座位上的乘客身体也稍稍舒展。 几名乘务员在他的眼神示意下,立即将这些意思开始往其他车厢传达。 然后,这几人齐齐望向了乔·瓦修斯,做出一副等待安排指示的样子。 范宁一直都在反复思考,这起事件到底是本就与他有关,还是碰巧发生在自己头上,只是他在调查追踪自己时被一起卷入了。 所以他就很想看看,这位调查员到底想干什么。 而且,他的姿态没有问题,虽然每位官方有知者都有处理神秘事件的权限,但上报特巡厅也是属于绝对合规的操作。 不推瓦修斯出面,推谁出面? 乘客们的目光焦点已转移。 被众人环视的瓦修斯,脸上仍然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摘下自己的高筒礼帽,在众人惊疑地眼光中,朝窗户外扔了出去! “范宁先生说得全然正确。”瓦修斯淡然开口,“外面有点古怪,暂时不建议乘客朋友们离开火车…那么,诸位投身对抗神秘的同事们,随我下去调查调查情况吧,早点找到让列车恢复正常后脱身的办法。” 范宁发现自己越来越猜不透特巡厅这帮人的心思了。 他对瓦修斯接下来的举动,预设了好几种可能性,但没想到瓦修斯是直接要求下车,并且是“随他”。 这个人难道清楚目前处境的缘由?或者,至少了解一部分信息? “长官,您别冲动啊。”范宁大惊失色道。 “没错,我建议至少先将整列火车排查一遍,再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希兰也是在一旁提出建议。 傻子才会跟他下去。 不说他自己抱着何种不为人知的目的… 就之前技术工人的疑似失踪,再加上纸张上还记载着乘客破窗跳车后消失的记录,这已经能说明列车外存在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了。 范宁己方的状态开始紧张起来。 比起弥漫在外界的未知事物,眼前这位实力强劲且一直在暗中调查自己秘密的瓦修斯,是更加实实在在的威胁。 一开始双方似乎就意见相左…这不会马上要动起手来吧? 可令范宁不敢相信的是,瓦修斯并没有逼迫自己,他直接一个攀爬加矮身,自己从破碎的窗户口跳出去了! 难道这个人真的精神出问题了!? 范宁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军用强光灯,往火车外照了过去。 瓦修斯拍了高筒礼帽上的灰尘:“范宁先生,我就懒得动手了,你迟早会下来的。” …什么叫我迟早会下来? 这番威胁中又带着莫名平铺直叙的诡异,听得范宁浑身一凉。 瓦修斯却是已经戴好礼帽,头也不回地往远处灯火方向走去了。 在此期间,列车上的范宁一直持军用强光灯照着瓦修斯。 超百米的亮光中,他的背影一直可见,最后缓缓消失在光照不能抵达的边界。 很难判断在他身上有没有发生之前纸张上记录的类似事件。 乘客们面面相觑。什么情况?怎么这非凡小队的长官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范宁清了清嗓子:“此类事件我们初步计划按照以往经验兵分两路,长官调查周边环境,我们出于大家安全考虑,先确保排查完列车内的风险…” 他又压低声音道:“琼,把你的镇静秘氛沿着每截车厢过道洒出,我担心现在这群人的冷静持续不了太久,很有可能哪里会再次出现爆点。” 此话刚刚说完,众人立即听到了后方的车厢连接处再次爆发出激烈的骂声。 期间还夹杂着大量捶门的声响。 “怎么回事?”范宁疾步走去。 “这人不开门。”眼前的胖子身体弯曲,手捂小腹,满脸的煎熬之色,“至少半个小时了,见鬼,严重腹泻也应该告一段落了吧。” “梆梆梆!” 他再次焦躁地大力捶门:“开门!有什么需长时间占用厕所的难言之隐,也得应一声才是吧?你是得了霍乱,拉死在里面了?” “开门!开门!” “要不你先试试换个车厢?”范宁说道。 “那边排队人数更多,同样的问题…见鬼了,见鬼了,开门!说话!开门!” “梆梆梆!梆梆梆!” 范宁感到事情蹊跷,他回头望了一眼跟随的几名乘务人员:“把它弄开看看?” 在专业工具的介入下,很快,胖子就怒气冲冲地将门一脚踢开,准备跟这个长时间占着厕所还不说话的家伙好好理论一番,可下一刻他的神情愣住了。 厕所空无一人! 火车上这种直排式的公共厕所,也就一等车厢做了精心清洁,后面车厢的使用人员太杂,卫生条件并不好,可此刻马桶和地面不但没有积水和污物,就连空气中也没有臭味! “你确定有人占在里面不出来?”范宁语气怪异。 “…难道…难道…前一个人已出来很久了?可能是我记错了,进进出出人太多。”眼见为实,胖子语气有些困惑,但随即小腹的剧痛提醒了他,脸色一变,“抱歉,先生,我快忍受不住了…” 他一头冲进了厕所,关上铁门。 听到里头传出的各种声音,两位少女忍不住皱起眉头连退几大步。 范宁也是无奈地摇摇头。 人有三急,一急起来头脑也容易跟着不清醒,他理解这位胖子乘客做出的失态举动。 故障时间太久了,时间往后一拖,人们各种吃喝拉撒的现实需求,同样成为了一个棘手矛盾。 他没有动过将一等座的点心给滞留乘客分享的念头,储备并不够负担全车,而且分配过程容易导致更大的混乱与矛盾。 饿一晚上,甚至饿一天也不是非常要命的问题,倒是这个厕所…的确是供不应求。 范宁担忧地往远处另一车厢瞟了一眼,可当他看到那边同样长长排起的队伍时,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胖子乘客的确记错了,原先厕所没人,那是谁把铁门反锁的!? 一股不安涌上心头,范宁试着敲了敲门:“先生?” 无人应答。 “砰砰砰。”“先生?”“您没事吧?” 再次无人应答,范宁当机立断:“再把这个门弄开。” 铁门的锁经过两次折腾后彻底报废,范宁用力把门蹬开。 随着嘎吱嘎吱声响起,寒意顺着众人脚底,一路爬上脖颈。 厕所仍旧整洁干净,空无一人! 最开始消失现象发生在车底和车外,现在开始发生在车内了? ------题外话------ 感谢书友尾号5165、男单、不爱江山爱数学、星函冉的月票~ 第五十九章 变容之镜(4K二合一) 起初大家唯一觉得暂时安全的地方,就是列车内部,可现在… 难道那种弥漫在周边环境中的未知事物,什么时候进到里面来了? “范宁先生,检票口撕下的所有副票都过了一边,5号车厢27座,未售出。” 卢从前端车厢一路小跑了过来。 “未售出?”范宁再度低头,看向了手里自己画的图案。 “曾经的我,用意肯定是提醒自己,发生了乘客砸窗跳车后消失的事实…但我没选择写字,而是画了一根根抽象简洁的线条…” “看来我之前的猜想是正确的,这些消失的人,不光是身体层面上的失踪,他在别人脑海中的记忆也会逐渐混乱,甚至是与他有关的活动痕迹都会被抹除。” 希兰说道:“应该是与消失者有强相关联系的痕迹被抹除。” “比如,技术人员疑似失踪,员工名册里没有他,检修签字里面没有他,也没有找到挂有其工牌的随身物品,但另一个人手上多拎了顶安全头盔…这或许是因为,当消失者让同事帮他拿头盔时,这件头盔的‘持有者’发生了转移,它不再算是和消失者有身份强绑定的痕迹,因此没有被抹除。” “再比如,疑似有跳车乘客消失,车票显示未售出,但窗户仍然是破的,这或许是因为,破窗和他步行后消失隔了一定的时间,属于一个前置的不相干动作,因此没有被抹除…我觉得这是合理的,如果抹除的是所有和消失者有关的痕迹,那世间万物都是存在联系的,怕是半个世界都要消失了,只有直接的、强烈的联系才会被抹除。”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范宁微微颔首,“我之前模模糊糊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赶在记忆消失前,采用完全抽象的线条来记录,这或许规避掉了那无形的‘强相关’判定规则,如果写的是‘有乘客砸窗跳车后消失’,或许现在它已经是一张白纸了…” 这种抹除还不是生硬的‘挖走’,它甚至还会‘自动修复’一些违和的痕迹:技术人员花名册从15到14行,并没有空行;检修记录没有空缺,数据和签名向两端填平。 就像范宁前世某APP的“消除笔”功能一样,在体系相对简单时,它会自动将被抹除物周围的一些背景进行平滑填充。体系复杂时,则多多少少有些违和感,尽管在其他人脑海中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但还是可以从一些逻辑不通的迹象推断出消失的事实,比如手上拎的头盔,或线条画的记录,或反锁的厕所门。 几位乘务员从另外的车厢带回消息,所有排队等待的厕所,现在全部无人应答。 大家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后,也记不清楚之前究竟有没有人进去过了,但事实是,门是反锁的。 “人员消失的表现方式是如此,可原因呢?原因是什么...”范宁盯着空荡荡的厕所陷入沉思。 如果是某种未知存在的作用,不管它是有形还是无形之物,人被弄走了,这是怎么起的作用? 纯粹无规律的厄运降临到倒霉者的头上? 车底检修、离开列车、厕所方便... “共同点是...”范宁目光闪动。 人员在消失前,去了一个对比整列火车来说,“相对独立”的地方? 独处经历?封闭空间? 或者说,他们脱离了大家的视线? “再次向乘客重申,不要擅自下车。”范宁对乘务人员交代道,“以及...交代乘客,有方便需求的,由另外一名同性别乘务员或自己亲友在门口陪同,而且,不要关门。” “这或许有点尴尬,但总比整个人无缘无故消失要好。” 乘务员领命离开。 从另外车厢反馈过来的情况看,那些排着长队的厕所,将反锁的铁门弄开后都是空无一人,算上车底检修的,跳窗离开的,这段时间一共消失了十个人,除此之外的暂时没有。 可下一步怎么办?不知道… 总结出乘客消失的规律和作用方式有什么用呢?和离开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关系。 范宁和希兰、琼、罗伊、卢五人已经商量过很多次了,大家最初的默认态度都是待在车上,不要乱跑,等等看,再等等看。 眼皮子底下的消失事件在前,这很符合人在恐惧笼罩之下的原始反应。 可就这么待在火车上干等?范宁不知道这是在等什么,这火车估计一时半会没法开动了,首先并非正常因素的故障,其次也没人再敢下去检修。 等天亮吗?阳光照耀下的列车,似乎比黑雾笼罩中的列车更有安全感,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的直觉而已。 甚至范宁怀疑,这鬼地方会不会天亮还是个问题。 时间仍在流逝,虽然怀表失灵,但从人的直接感受来看,恐怕又过了几个小时,已经凌晨之后。 范宁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其他车厢已再度发生了几起不愉快的口角和肢体冲突,虽然很快就平息了下来,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12节车厢,超过四百多号人。 人一多了,其中什么样的古怪性格都有,一旦矛盾失控,发生群体性事件,哪怕范宁这边有好几位有知者,也难以将其平息,总不能一把火将乘客都烧了吧? 而且范宁作为带团指挥,对80位同学们出行的生命安全负有首要责任。 1号车厢和2号车厢的连接处,范宁这边五人又开始了新一轮商议。 这时希兰提出一个猜想:“基于之前消失人员的共性经历…有没有可能,只要我们做到互相不脱离视野,或保证自己至少在另一个人视野范围内,就不会发生无故消失的事情。” “我们本来就是这么做的。”范宁说道,“事实上,乘客们按照我要求的方式解决上厕所问题后,就没有再发生消失事件了。” 琼却是听出了希兰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我们试试利用这个可能的规律,下车?乘客全部下车?要走就一起走?” 几人忍不住再次转头,往黑雾浓厚的车窗外看了一眼。 “当然不是让大家都下车。”希兰说道,“几百个陌生人的集体行为,不可能是我们这群人能控制得了的,但是,我们可以就五个人下去,这样照样能满足彼此不脱离视野的要求。” “这里显然已经不是现实地图上正常的那块区域了,时间流逝感过了六七个小时,相邻铁轨上连一辆经过的火车都没有,自己列车所在的铁轨,也没见被别的车撞上来…圣塔兰堡可是帝国的工业心脏,你们想想它平日里辐射出的运输吞吐量…” “所以还是去附近看看吧,比如远处那座有灯火的小城,就算察觉有异常,我们不进去,至少走近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在这里等待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一旦乘客中爆发出群体性事件,我们想走都走不了了,这么多同学在这里。” 琼说道:“我同意希兰的观点,乘客的情绪越来越糟糕,如果一定要下去看看的话,越早越好,现在已经不如之前那般合适了,但至少比再等三个小时要合适。” “我都已经想到合适的办法了,我们几个人在原野上分两组,一组往前走,另一组面对面倒退,并且距离近一点,这样大家都处在对方视野里,而且也算是处于同一空间。” 范宁默然不语。 “如果大家确定把下车列入选择之一,但又有犹豫的话,我可以用礼器‘变容之镜’尝试为大家占一下卜。”罗伊的声音响起。 “占卜?”范宁惊讶看她。 上午登车打招呼时,范宁在罗伊旁边坐下,她并未排斥其灵感的触探,范宁早察觉出自己的这位大提琴首席可能已晋升有知者了。 这并不意外,哪怕没有自己提供移涌秘境启明教堂来进行帮助,以她自己的控梦法练习进展及学派提供的资源,也能在明年毕业前取得晋升。 “我研习的相位是‘衍’,初识之光为…” 站在车厢连接过道边缘的罗伊,朝范宁所在位置踏出一步。 眼前错觉闪过,罗伊行步的轨迹段所处空间似乎短暂地“折叠”了一下。 香风扑面,原本离范宁三米左右的少女,整个人几乎快贴到了他脸前。 随后罗伊退后一步,稍稍拉开了两人距离:“短距离的空间收缩,如今极限大约五米,可起到类似瞬移,或隔空取物放物的效果,但实际上并非瞬间发生,我仍需要跨出一大步或伸出手臂再收回的时间。” 按照《七光宝训集译本》中所述,“衍”之相位或可对应于“变化与稳定、均衡与失衡、时间与空间、混沌与命运、表象与本质”等抽象概念,研习“衍”相的有知者,善于沟通、统筹、调解和前瞻,既有成为企业家、政治家、哲学家等人物的潜质,也可能是善于欺诈、教唆或炮制阴谋的犯罪天才,少数案例中,有知者获得了可略微影响时间或空间的奇特能力。 “挺酷的初识之光。”卢评价道,“不过我倒希望之后自己能调用出一些更具有攻击性的无形之力。” 看着范宁也一直瞧着自己,罗伊低头笑了笑,用手提出挂于胸口的挂坠,将其打开后暂时悬于衣襟外面。 银光闪闪的镜子,有盖,尺寸比鸡蛋略大。 罗伊介绍道:“这件‘变容之镜’可以映射出使用者所写下的命题,根据其潜在的真假情况可以观测到不同反应,一般而言命题为真没有反应,而命题越假,在镜中的扭曲变形程度越严重,当然,命题越隐秘,受到的干扰越大,能判断出什么位格的信息或取决于有知者的灵感强度。” “这件礼器倒是暂未发现什么副作用,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有知者使用它时灵感必须几乎在充盈状态,并且只要使用一次,全部灵感就会枯竭掉,哪怕你占卜的命题是下枚硬币抛出后的正反…所以使用得慎重,毕竟枯竭的灵感几乎只能靠自己缓慢恢复,耀质灵液的辅助作用极其有限。” …神奇的物品。范宁忍不住啧啧称奇。 虽然没有直接战斗能力,但战略价值没有上限。 这显然是博洛尼亚学派的珍贵礼器,罗伊刚刚晋升就能得到它,足可看出在学派的地位。 “谢谢。”罗伊伸手接过希兰递去的写字板和纸笔。 虽然最初发现怀表失灵后,罗伊有些本能的惊慌,但现在她显然已逐渐冷静下来,思路阐述十分清晰: “首先,我们要明确,现在最需要占卜的是安全或危险,而不是哪里存在离开的出口…因为是否存在出口和是否危险没有必然联系,没准车尾铁轨存在可以离开这片神秘地带的某处,但去往那里的人会死,或发疯。” “那么现在有四种命题法——” 「1.待在列车上是安全的。」 「2.待在列车上是危险的。」 「3.下车探索前方是安全的。」 「4.下车探索前方是危险的。」 “显而易见的是,无论是下车还是待在车上,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危险,如果我们选择命题2或4,多半结果是正确的,按照‘变容之镜’的映射规则,不会有任何变化。” “我们真正关心的不是有没有危险,而是危险有多大,所以命题1和3才能达到我们的目标…但我是个人建议占卜命题1,因为比起下车,一直待在车上是更保守稳妥的选择,我们先确认车上的安全性,只要安全,换一个人再使用它占卜命题3不迟,甚至不急的话,我先小憩一会恢复灵感都可以…” 范宁点头认可这个方案。 虽然这样会连续抽空己方两位有知者的灵感,造成战斗力的削弱,但无疑这样的步骤是更为稳妥的。 这种无形恐怖的根源,完全不在于“火力不足”,保持战斗力并非第一重要顺位。 罗伊持笔,一行极尽舒展的优雅字体在纸面上流淌而出。 「待在列车上是安全的。」 然后轻轻将这一小小面积的区域撕成纸条。 摘下悬挂“变容之镜”的项链,将镜子按在墙壁上,方便大家观察。 最后她咬了咬嘴唇,将写有命题的纸条凑到镜子正中央。 众人屏住呼吸,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变容之镜”。 镜面中反射出少女白皙纤细的手。 而那张纸条,突然剧烈地燃烧了起来,顷刻间在镜中化为灰烬! ------题外话------ 感谢8月27日,碟纸、暖男大宝剑、王司徒本徒、道地中修炼我心念无限、庸尘、书友尾号6652、0027、7236、0399、6513的月票~ 第六十章 下车(4K二合一) “...那个…罗伊学姐,你最开始介绍这件礼器时,是不是把它的映射效果说反了?” 看着镜中纸条变成灰烬跌落,琼撇了撇嘴:“应该是正确的命题才会在镜中扭曲变形吧?” “我没说反。”罗伊脸色十分苍白,她倚在门口,拿出一小支耀质灵液,抵在嘴唇上方,缓缓吸入蒸腾而起的斑驳光影。 从几人的脸色来看都被吓得不轻。 这个结果,把大家那层不多的表面安全感给剥夺了。 范宁盯着那张现实中完好无损的「待在列车上是安全的」,缓缓开口道:“纸条在镜中直接燃成灰烬,所以这是假命题?” 罗伊面带忧色:“不要再浪费一个人的全部灵感,去占卜命题3了,减员两人战斗力已无必要...‘变容之镜’给出了极端的否定启示,远处的田野与灯火中就算有再恐怖的存在,程度也不会比留在车上更严重。” “真是这样的话…”范宁目光严峻地望车厢后方望去:“难道我们要让所有乘客下车,或者,至少让所有同学们下车?这个安排恐怕会造成大家的严重慌乱,而且人群一旦放出来,我们再想维持秩序的难度大得多。” “我还是觉得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琼再次打量起四处环境,1等车厢的灯光一如既往地明亮,沙发皮面的质感柔和又高级,可以让人躺在上面美美睡上一觉。 卢也来回踱着步子:“危险的确有,但当我们后面摸清了人员消失的规律后,截止现在已有好几个小时没有再次发生意外了…为什么会有如此极端的危险启示呢?” “占卜启示的是事物在一段相对长时间内的总发展趋势。”罗伊说道,“换到具体今天的命题而言,危险严重程度和紧急程度是两个概念,结合启示与我的直觉,某种不祥之物正处在降临的过程中,用有形之物类比,或许是五小时后一列同轨道撞来的火车,是十小时后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这类厄运来临前的启示是凶险的,但在它们降临前,一切风平浪静。” “我的意思是,列车上不宜久留,但可以暂留,我们还是按照最开始希兰学妹说的那样,派几个人先下去探路,其余同学们留在车上,等出现有价值的进展后,再酌情折返。” 范宁采纳了这个方案。 不可能带着八十多位交响乐团人员,或四五百位乘客下车,遇到袭击成为累赘不说,单是秩序的维护,以及视野丢失导致的消失现象,都是无法控制的。 过程有些纠结,但作出决定后,行动马上开始。 他先来到交响乐团乐手们所在的车厢段。 这里秩序比公共段更好,罗伊向大家如实告知了目前无处不在的危险,好在同伴都在,环境也相对封闭,安全感不至于失控。 卡普仑也在帮着维持秩序,大家没有起身乱走,只是都下意识地坐到了靠过道的沙发,尽可能离窗户旁的黑夜远点。 “范宁教授,列车待会能修好吗?” “范宁教授,是不是我们待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我们是不是闯入了什么神秘地带?有希望离开这里吗?” 看到范宁重新回来,大家眼神一亮,感觉找到了主心骨。 但范宁仍然切实感受到了环境中无处不在的灵体焦虑,一系列初步结论让自己内心的不安也在缓慢增长。 “从目前几起人员失踪的规律来看,只要大家别处在封闭环境或脱离他人视线的状态超过几秒,应该是安全的,至少,暂时安全。” “我计划带几个人下车探探情况,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就会回来通知大家下一步怎么办,大家不必过度焦虑。” 为稳定大家情绪,范宁做出处变不惊的样子如此回应。 实际上,对于接下来的探索,他心里全然没底。 好在大家对这种安排的接受度挺高。 如果是多数人离开少数人,后者会不可避免产生“被抛弃感”,但现在几百号人仍在车上,大家反而是担心下去涉险的人,同学们都纷纷要范宁小心。 最后一次简短讨论决定:范宁和希兰、琼、罗伊四位有知者互相照应,一起下车,卢暂未晋升,在直接对抗神秘上帮助有限,作为铁路系统的负责人,他留在车上维持秩序更能保证同学们的安全,数十名持有枪械的安保人员,可以应对一些乘客突发情况了。 1号车厢,车门再次被乘务人员打开。 夜风从浓得化不开的黑雾中灌进车厢,让扎好的沙发门帘舞动了起来。 那种从远方传来的被注视感又出现了。 范宁刚刚准备踩下钢铁台阶,就将抬起的脚收了回去。 他再次走到2号车厢,将另一支手电筒放到了沙发跟前的桌面上。 “首席小姐,你也跟我们一起吧。” “我?”尤莉乌丝先是一怔,然后挤出勉强的笑容,“范宁教授,您…在开玩笑吗?” “来吧。”范宁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你看,跟我一起探索前方的,都是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核心力量,作为最重要的乐团首席小姐,怎么能少得了你呢?” 在遇到神秘事件之前的最开始登车时分,范宁就一直在留意尤莉乌丝的情况。 不过她一直未有异常举动,哪怕是意外发生后,范宁也只看到了她眼里的焦虑和惊慌。 一位刚晋升不久的低位阶有知者的正常反应…她还没有强到可以弄出如此大动静,大概率上来说,这起事件她是被意外卷入的。 但不可不防,这个女生此前小动作不断,在己方四名有知者全部离场时,她必须被带走。 这样己方在讨论某些隐秘问题时可能没法回避,但相比之下已经无足轻重了,而且,接下来是谁让谁说出隐秘信息,还不一定。 希兰第一个明白了范宁的用意,她上前柔声微笑道:“尤莉乌丝学姐,现在同学们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最应该担起责任的,就是我们这几位了,对吗?我们最大的共同心愿,就是能一个不少地顺利抵达帝都,在音乐会上赢得我们的艺术声誉。” 尤莉乌丝没有选择的余地。 “的确如此。”在同学们投来的目光中,她整理衣物后起身,换上了稍稍轻松的语气,“没准跟着范宁教授会更安全一些呢。” 在无形的注视感笼罩下,范宁脚底踏上松软的泥土,他转身,看着小队另外四人依次走下车厢。 “一切小心,情况不对果断撤离。”门口的卢郑重说道。 “赶紧关门,看好大家。”范宁点头回应。 这个时候他反而佩服起卢的心理素质来,在一列已被“变容之镜”判定为极度危险的火车上等待,这种内心的煎熬感,不会比探索未知区域好受。 车门缓缓关闭,温暖的灯光和柔软的沙发消失在眼帘。 几盏军用强光灯透过车窗,照亮了田野前方百米多远的弧形区域。在列车上众人目光之下,五人的身影朝着远处灯火方向缓步向前。 很快,就走到了照明范围的极限边界。 “琼之前的主意,虽然看似有点奇怪,但我觉得针对当下处境很适用,我们就按她说的来吧。” 看着前方黑暗之中隐约可见的干草堆与田埂,范宁招了招手:“尤莉乌丝小姐,我们两个一起。” 尤莉乌丝只得“嗯”了一声,和范宁两人一同转身。 希兰、琼、罗伊三人面朝灯火方向步行,范宁两人与她们相对,倒退走路,两排人相距两米左右。 随着距离再度拉远,从列车方向投来的军用强光灯终于关闭,黑暗如潮水一般浸没了五人的身影。 列车上存在某种即将到来的危险,这让众人不敢耽误过多时间,总体维持了中速前进,虽然倒退的范宁略有不便,但灵觉让他可以勉强跟上这种速度。 这片田野倒是很符合范宁对于乌夫兰塞尔西南部一带乡村的特征印象,在手电筒下可看到其总体平整的地形,田埂与水渠采挖均匀,分布有规律,未给行路造成太多的困难。 但令众人有些不解的是,明明是夏夜的乡间,却没有任何的虫鸣蛙叫,天上也没有星星和月亮,整个世界静得有些诡异,只有众人踩在田野中的沙沙草声。 期间无事发生,约摸步行一公里后,众人离远处灯火的距离只剩一半了,这时希兰突然问道:“卡洛恩,那个乔·瓦修斯呢?” ...对啊。倒退中的范宁神色愣住。 这个调查员为什么一开始就直接独自下车了? 那按照目前发现的规律,这个特巡厅的威胁人物,岂不是已经人间蒸发了? “卡洛恩...”琼低声叫他,“那个家伙肯定是仗着自己实力强,加之判断这起神秘事件位阶不高,所以还没等彻底弄清消失现象的规律,就自行下车探索了,这下你终于少了一个日夜提防的对手。” “别太想当然。”范宁仍然保持着警惕感,“面对混乱的神秘领域,谁敢以为自己实力强,高位阶有知者面对低位阶污染就一定安然无事?低位阶有知者面对高位阶污染就一定九死一生?你以为这是在比扑克点数吗...这个世界根本不讲直观规律的。” “记得这个调查员跳车后对我说了什么吧?‘你迟早会下来的’,他说对了…与其认为其行事莽撞,不如更谨慎地预设,他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尤莉乌丝小姐,你说是吧?”范宁这时转头过去,看到她仍不知所措的紧张模样,轻轻一笑,“你的紧张我理解,困惑嘛…也理解,大家现在都对处境不甚明了,但其他的情绪不必再维持了,坦诚的交流往往更利于达成目的,这么说,能明白吧?” 看着尤莉乌丝似点头又似摇头的回应,范宁直接问道:“超验俱乐部的体验官‘埃罗夫’现在行踪如何?你是在这个组织的帮助下晋升有知者的?” 尤莉乌丝这时急切道:“范宁教授,今天发生的事情真的和我没有关系,我发誓,我是被无意间卷进来的!” “冷静一点,我可没说这起神秘事件是你弄出来的。”范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但我需要一些信息,为了此前的调查,也为当下的境遇,神秘和神秘之间往往存在联系…” “有知者只要没疯,多多少少都是聪明人,我为什么今天要跟你摆出平等交流的姿态,而非拿手枪顶着你说话,原因你应该能想明白吧?” “音乐会?”尤莉乌丝试探着吐出一个单词。 夏季艺术节上学生交响乐团的参演名单会经过严格的审核,以免因为安插进大量职业乐手而导致学生层面的竞争变质,和独奏家合作是被允许的,这也是各大学院在曲目安排上,都会准备一首协奏曲的原因。 尤莉乌丝下意识的反应,自然就是她最在乎的艺术名誉相关话题——她清楚范宁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或培养一个技艺与磨合度皆不弱于自己的学生乐团首席。眼前这位让自己羡妒交加的希兰可以,但她此次要负责协奏曲。 “你说的因素占一半。”范宁慢悠悠说道,“但如果大家回不去,你的音乐价值没有意义,这个地方生命威胁已足够大,就不需要我再额外作出一副威胁你的姿态了,相反为了不让你人间蒸发,我们大家还需要多维持一个人的注视…” “所以首席小姐,如果我是你,这种时候我会拼了命展现出一些别的方面的价值,看看能不能碰运气撞到一两条与当下处境有关的线索,否则的话,下场难说。” 他的语气慢条斯理,却让尤莉乌丝全身都感到凉意。 她咬了咬牙,终于开始回答范宁的问题:“埃罗夫是超验俱乐部发展成员的线人之一,他们的活动需要大量资金及相关资源,因此接触了很多帝国工厂主家族,我们对他所描绘的这个世界表象后的真实色彩很感兴趣。” “所以因你年轻,且具有艺术天份,作为提供活动资金和资源的回报,埃罗夫代表超验俱乐部擢升了你?” “…是的,我只通过他与这个组织接触,对于组织的浅层信息或理念,也仅是经这层渠道知晓。” “有正规途径不去争取,追随于研习邪神的隐秘组织?” “当局没有给过别人机会。”尤莉乌丝突然笑得有些悲愤,“范宁教授,今天这种情况大概率是要栽在这鬼地方了,区别只是我或我们全部,我也不怕说实话,帝国所谓触禁者的真正人数,或许是当局预期的十倍不止!” “我的家族既非贵族,在工厂主阶层里也排不到所谓‘财阀’这一级别,不是每个人都有你们的好运气…若将渴望求知之人比作即将渴死的沙漠旅者,那当局肯允的官方有知者编制规模,就只是那三五滴水而已。” “但凡是灵感稍微高那么一点的人,或是人生的命运轨迹稍微奇妙那么一点的人,一旦知晓自己仅仅是在那些色彩失真的沉渣淤泥中苟活时,谁又能够再继续忍受无知的悲哀?” ------题外话------ 感谢8月28日,书友尾号0634的打赏~感谢书友尾号0399、2073、7236、暖男大宝剑、Enight994、王司徒本徒、颓丧饯别、不爱江山爱数学、断头台的月票~ 第六十一章 诡异小镇(4K二合一) 听完尤莉乌丝的话,范宁沉默了一小阵子。 隐知载体和无形之力需要统一管控而非野蛮生长,这一点范宁其实认同,但另一方面他的确疑惑于特巡厅为何如此吝惜官方名额,并仍在逐年缩减编制,逐年加大对触禁者的搜捕和镇压力度。 按理说堵不如疏,将更多有灵感天赋的人纳入统一管理,不仅能防止他们误入歧途,也能为帝国神秘侧的治安提供更多力量,对于解决隐秘组织活动泛滥,官方人员救火应接不暇的现状是一举两得的。 当然,这不是触禁者拜入隐秘组织,草菅人命以祀奉邪神的理由。 不过这种处境,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未知数,比起考虑范宁日后会如何处理自己,尤莉乌丝显然更担心当下。同样,范宁也没有心情在现在算那一堆烂账。 他问道:“埃罗夫的行踪你清楚吧?” 尤莉乌丝赶忙摇头:“如果是年初我还知晓一点,但近来他们的活动往圣塔兰堡集中了,我不是很清楚。” “大概是什么?”范宁想起了卢提供的照片中的那些蜡烛。 “似乎是一种倡导…倡导人们放开身心地践行‘体验主义’与‘虚无主义’,让工业界的事故风险维持在较高水平?当然,帝都少数受他们庇护的工厂可免于事故频发之虞…还有地铁,埃罗夫似乎还非常关注地铁相关动向…”尤莉乌丝在努力列举一些关键词,这似乎看得出她对于超验俱乐部在帝都的活动目的不甚清楚。 提高生产事故风险?…范宁心中暗道果然和他们有关,不过纳闷的是,各处工业事故频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需要献祭那些随机逝去的人命?…总不可能他们在整个圣塔兰堡地底下搭了个祭坛吧,那里聚集了帝国最强悍的官方有知者力量,若能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事,怕是没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了。 目前的谈话成效差强人意,范宁点了点头:“想起来了什么其他问题,我再问你。” 说完这句话后,范宁回到沉默,继续观察起周边环境。 泥土和草地已走到尽头,众人横穿进了乡间小路,之前列车上所见的远处灯光,现在就在眼前不远。 这的确是一个集镇,透过前方长满杂草的栅栏入口,范宁已看到里面的街道,建筑是上世纪后二十年的风格,当然这种余风放到现在的小城镇也不稀奇,街道两侧杂乱放着一些柴火堆、牛车和农具。 “这显然…不是果戈里小镇吧?”希兰担忧地望着前方,“我总觉得这事情透着古怪,确定要进去?或许等天亮了黑雾散去,看看四面八方到底是什么环境再说,现在能见度太低,能参考的信息太少了。” 几人之前还怀疑这个鬼地方有没有天亮,现在从常理出发,既然一路有农耕活动的痕迹,应该还是有的。 范宁说道:“离天亮至少还有好几个小时,你忘了此前‘变容之镜’的占卜启示了?说实话我都担心现在列车上就出现了什么变故…我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嗯的,这个时候胆子也不能太小。”琼同意范宁的观点,并想起了此前经历,“我们什么场面没见过?” 几人保持此前的行步方式踏入小镇,这里寂静无声,脚步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考虑到午夜的时间点似乎又属正常。 范宁沿街走了一段后发现,这个小镇店铺、广场、旅店、农舍等事物一应俱全,虽然大多有些残破老旧,但并非他此前猜想的荒无人烟。 相反,人气似乎还不低,甚至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都透着灯火,这不禁让范宁疑惑镇子里的住民为什么晚上不睡觉或睡觉不关灯。 琼提出建议:“卡洛恩,我们与其在街上这么瞎转加瞎猜,不如敲一家屋子的门,问问里面的人,这到底是哪里…嗯,虽然深夜有些失礼,但这方法绝对简洁有效得多。” “你确定里面住的一定是人吗?”希兰的反问让琼自己捂上了嘴。 原本稍有人烟味的小镇街道,突然被她这句话弄得气氛更诡异起来了。 “先转一大圈再说吧,不急这么一会,我目测这地方面积也不大。”范宁如此说道,正当他示意几人换个方向看看时—— “吱呀”一声,旁边房屋的门打开了。 范宁心里猛地一阵抽搐,这么久的时间里,所有的声音来源都是自己人弄出的,突然来这么一下,他发现自己的承受力下降了不少。 几人在转身的同时情不自禁后退了两三步。 门口的橘黄光线映着四个人的身影逐渐走下台阶,应是一家四口,男女主人身上是旧式的深色粗帆布衣,两位小女孩穿着及膝的黄色童裙。 …是个人就行。范宁稍微松了口气。至于为什么全家在深更半夜出门,这个问题他已经没做第一考虑了。 这一家四口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范宁一行,但他们没打招呼,稍稍瞟了一眼,便向前方街道走去。 待前方背影稍远后,罗伊低声开口:“这几人挺奇怪的。” “哪里奇怪?”琼疑惑道,“我觉得看起来,他们脸上神色有些疲惫惺忪,但也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吧,或者学姐是认为他们半夜出门奇怪?…老实说,这种事情我也干过。” 罗伊摇头:“不,他们最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们不觉得我们奇怪。” “你是一家小镇上的住户,半夜发现街上站着五位装容正式的绅士淑女,还齐齐盯着自己家门,这事情难道不违和吗?…他们不向陌生人打招呼能理解,但那种眼神,随意一瞥转身就走就不对劲了,仿佛对我们的出现很习以为常似的…” “先别管他们,我们继续按自己路线转一圈再说。”范宁说道。 五人刚准备再次迈开步子,“吱呀——”“吱呀——”接二连三的开门声响起。 只见街道两侧有超过一半的房门都打开了。 越来越多的住户踏上街道,他们大多都是常见的农民或工匠打扮,也有一些稍稍得体的文化人装容,但相同点都是睡眼惺忪,对范宁一行人的态度也与最开始一家四口类似,看了一眼,就擦肩而过,望前方走去。 这看似正常又不正常的景象,让范宁心中说不出的怪异,但他还是决定,跟着他们走路的方向去看看。 几人顺着人群拐过几条街道,看到了两簇带雕塑的干涸喷泉,绕行完有地势高差的两大圈8字形环岛后,他们站在了一栋平而宽广的灰色建筑跟前不远处。 双开的木质大门老旧得几乎快脱落了,小镇住民们三三两两跨入其中,黯淡的橘色灯光透过大门和玻璃窗,依稀照出了里面的大厅、门廊和楼梯。 离灰色建筑尚有一二十米距离,范宁正想仔细观察观察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侧方传来了一位沙哑的年轻人声音。 “在城内不用这么小心,脱离视线不超过一个小时即可。” 范宁看着这位戴软帽穿夹克的年轻人,表情很是惊讶,过了这么久,终于听到有住民开口说话了,他之前都差点怀疑这些人是不是什么行尸或祭品之类的。 而且他说的还是挺常见的带点北方口音的霍夫曼语。 范宁忍不住问出一长串问题:“这是哪里?您是这里的住民吗?他们这是去干什么?” “例行的音乐会时间快到了,你们以后也要每天参加的。” “音乐会?”正当范宁一头雾水时,音乐声已从建筑门口稀稀拉拉地飘出,而住民们仍在鱼贯而入。 “为什么在午夜开音乐会?而且,这听众还没入场怎么里面就直接开始演奏了?”他忍不住追问道。 “这不重要,为了治疗或缓解隐病而已,台上台下这么困倦,兴致寥寥在所难免。”年轻男人并未停住和范宁交谈,他向门的方向走去。 看到他快走远了,一肚子疑惑越来越多的范宁急切招手,“先生…” “你们和我一样初到此处,可以去南郊城门边上的旅舍多了解了解情况,我的雇主戈弗瑞老先生比那些冷漠的当地人更好打交道,当然你们最好能慷慨献出自己的灵感。” 年轻男子放慢脚步,匆匆回头解释几句后,身形再次汇入进门的人群里。 范宁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信息,注意力又放到了里面飘出的音乐上面,并足足听了快十分钟——被吸引的原因并不是音乐很美妙,恰恰相反…是因为这些演奏异常蹩脚,引起了他强烈的不解。 靠着走调的旋律,他勉强能听出,这是一些由中古晚期作品改编的器乐小曲,有卡休尼契大师的,也有另外几位名气颇盛的作曲家。 然而钢琴年久失修,整个键盘范宁觉得先是低了大概半度+四分之一度,具体到各按键又有上下不一的波动,水平则接近前世那些混日子的琴童家庭,磕磕绊绊、踏板乱踩、错音频出…最后加上演奏者本身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原本就不甚准确的节奏雪上加霜… “如果我在教钢琴时遇到这种学生,我会把他的乐谱卷起来然后从窗户丢下楼。” 范宁的评价让站在他对面的罗伊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小提琴的音全部拉在了钢琴缝里,当然,它拉在琴键上也无用,因为这台钢琴实在太破了。”下一首乐曲时,希兰也忍不住撇了撇嘴。 “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琼在不解之余更多的是好奇。 “当然不进去。”范宁回过神来,“这种古怪的事情主动去窥探,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 琼说道:“我倒觉得他们是不是因为太困了?如果有人半夜把我从床上拎起来要吹长笛,这也同样很难集中精神...还有,刚刚那个人说的治疗隐病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看那里,建筑上面一点的墙壁上。”希兰突然伸手。 几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黑色建筑最高处的墙体上有一大块浅色的痕迹,构成了一盏灯的形状。 范宁盯着夜空之下的灯形轮廓陷入沉思。 特纳美术馆暗门开凿过程中掉出的羊皮纸… 地下建筑深处,大宫廷学派遗址内石碑上的器源神符号…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见到这个形状了,而且还是在这个诡异小镇里面。 “我见过这个符号。”罗伊的表情十分吃惊,“祂是博洛尼亚学派曾经研习过的见证之主之一。” “博洛尼亚学派?”这下轮到范宁惊讶了,他上前一步,而一直默不作声的尤莉乌丝识趣退后了一步。 “为什么会是你们学派研习的见证之主…祂的神名是什么?” “我不知道。”罗伊低声解释道,“我只见过符号,这一类的见证之主被称为器源神,博洛尼亚学派曾经对其中三位有过研究,但我爸曾经告诫过我,器源神,好像全部都有问题…” “全部都有问题?”范宁脸色一变。 “没错。‘变容之镜’也是其中一位器源神的礼器,为了避免不必要风险,加之我此前还未晋升,我刻意回避了解祂们的隐知,哪怕是神名…如果我情报准确的话,这一类器源神,特巡厅和你们指引学派也同样研究过几位。” “按照我爸的说法,由于器源神存在未知问题,在晋升高位阶后再了解祂们的隐知才稍微稳妥一点,单一个神名或简单的权柄描述虽然没这么危险,但在不必要的情况下,也别去窥探为好。今天这种困境倒是有了解的必要,我却没来得及知道。” “祂叫‘隐灯’,执掌的相位有‘荒’。”旁边的琼突然轻声开口。 “你怎么会知道?”罗伊睁大眼睛。 琼的表情突然有些茫然,她用手指勾住自己的发丝,喃喃说道,“我…我好像自从踏进这片区域后,意识中就一直有什么薄膜在出现裂痕,刚刚望见这建筑上巨大的灯形符号,我突然就想了起来…还有…还有好多莫名记忆在持续冒出…” 范宁皱眉往前走了几步,众人跟在他后面。 当与这栋黑色建筑的距离拉得更近时,他们终于看清了大门上方一排比黑色稍浅的字体: 「瓦茨奈小镇音乐厅」 ------题外话------ 感谢8月29日,书友尾号5286、5105、4553、5890、0399、6607、9630、0557、6309、Leanmit、吹粉、奇妙冒险家、StayInLove、无语的子虚乌有、妹控绅士、乐韵纯正、飘渺学徒1、星月清风、亚瑟伯、观止散人、方雨未清、哥德尔、吾不笑、KAienCH、星芽芽、暖男大宝剑、相离未相忘、无殇玉墨、15186h、艾贝路斯、对苯甲基甲酰胺、克雷伯氏杆菌、詹姆斯憨、彼岸梦浮生、胡萝卜de艺术、神通武道、丐颉者、仰望星空的麒麟的月票~ 第六十二章 美术馆(4K二合一) “瓦茨奈小镇!?...” 琼的脚尖踮得高高的,想离大门上方那排模糊的字体更近一点。 范宁和希兰也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这个地名怎么了?”罗伊不解问道。 “一个在她记忆里每年暑假回家度假,却实际上不存在的故居。”范宁简单解释道,随后自己转过身去,扫视这片在黑暗中灯火如织的小城,“...这是怎么回事?此前开车找了两天多没找到,却在一场去往圣塔兰堡的旅途意外中来到了这里...” 巧合?未知条件达成后的必然?抑或有人在暗中操纵? 最后一批来得较晚,尚未入场的住民们,仍在三三两两走来,逐个与范宁擦肩而过。 希兰并肩站在范宁旁边,看着下方面色困倦的人绕过大型干涸喷泉的8字形环岛,突然心中有一些过往画面闪过。 她用手臂碰了碰范宁:“卡洛恩,这个地方,我怎么感觉有点像...你看这个环岛,是不是——” “警安局?”范宁立即接上了她的话。 他转过身,再次看向这栋黑色建筑,内部仍在不停传出蹩脚而怪异的演奏声。 “这所谓的音乐厅...难道是果戈里小城中心那栋我们曾拜访过的警安局大楼?或者说,至少空间位置上有类似的映射?” 他想起了自己带着两位少女开车绕行这个环岛的画面,唯一不同的,只是当日地形平缓,而这边有一点高低差。 “虽然不知道我们到底是怎么闯进来的,但如果这个瓦茨奈小镇和现实中的果戈里小城的确存在一些虬结之处,没准我们可以从两者相连的地带出去。” 希兰听到这灵机一动:“琼,你家庄园在哪个位置?” “印象中它在城北。”琼答道,“现在离我们反而距离远了,刚刚进入时或许更近一些...但是,有个问题,这个诡异小镇的街景走向和我记忆中不一样,我并不一定能找到,或者说我家祖宅并不一定存在于这里。” 范宁觉得这的确是个思路,既然这里的名字是瓦茨奈小镇,循着特殊线索说不定就能找到出口。 当然,特殊线索也意味着特殊风险。 他斟酌片刻问道:“罗伊,针对于‘离开此地的出口’这类命题做占卜,有可行性吗?” “理论上可以,比如写下‘某地存在出口’的句子,但这里有个问题,就是‘某地’的写法,首先它必须是一个自己明确的地点,否则会得到无意义的结论;其次地点的范围需要斟酌,太大的话容易得到肯定的结论,但不具有指导性,太小的话若结论被否定,仍需要大量的尝试。” “所以这需要自己提前有一些把握。”范宁点头表示理解。 命题“瓦茨奈小镇存在出口”即使正确也无用,“门口的房子存在出口”大概率错误,白白浪费灵感,如果能明确找到琼记忆中的祖宅,这个范围大体是合适的。 罗伊建议道:“不如按刚刚那位年轻人所说的,先去城南旅舍拜访他的雇主戈弗瑞老先生,从目前情况来看,这些原住民并不是什么怪物,只是大多对外来人冷漠,有潜在的交流机会不妨先利用上,这样有助于我们了解更多。” 这个方案得到了大家一致认同——就如罗伊之前车上所说,“是否存在出口”和“是否存在危险”并无相关性,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规避风险。 众人离开这场神经质的音乐会,沿昏暗的街道摸索着往南边走去,在碎石子路即将消失的城郊大门旁见到了四五栋联排的双层建筑,这里修缮得勉强看不出破损,门前有宽敞但凋敝的阶梯式花圃,黯淡的煤气灯照出了“戈弗瑞杂货旅店”的混搭招牌。 入口处木门虚掩,旁边墙壁上几根木头棒子斜着往上,撑开了售货窗口的长板,昏暗光线下能看到玻璃橱柜里陈列的烟酒、食物与日用杂货。 面色灰暗、举止颓丧的售货员正平静地打量着己方一行。 眼神短暂接触之间,范宁觉得有点怪异,不过他还是轻轻推开了房门,一股从木地板下透出的霉味钻入众人鼻孔。 售货员视线并未随着几人移动,而是继续直勾勾盯着房外,倒是里边传来了另一道瓮声瓮气的苍老声音:“外来者?嘿,一次五个可不算常见。” 楼梯间嘎吱作响,一位毛发浓密的干瘦老头缓缓走下,一屁股坐在圆木桌旁,烛台中燃烧的火焰无精打采地照着老头通红的脸颊。 …一次五个?明明是一次五百个。范宁心中忍不住腹诽,但他警惕的灵觉已扫遍此人全身。 这个老头是位有知者,并且没有掩盖自己对范宁的打探,但他的阶位应该不如范宁,而且研习的并非“烛”,这样一来范宁反倒看出了他的一部分底细,他却没有看出自己什么。 范宁示意另外几人站着静观其变,自己上前一步,在老头对面坐下,礼貌说明来意:“老先生,之前在音乐厅门口我们应是遇到了您的旅舍员工,所以寻到了这里。” “哗啦啦——”老头拧开一瓶看不出任何品牌的酒,倒在杯中一饮过半,长长呼了口气,再咂咂嘴:“你想问问题,对吧,一般如此,初来这鬼地方的人肚子里总是有一堆问题。” “出口在哪?或者说怎么出去?”范宁不置可否,开门见山。 “你的问题胃口很大。”老头又是仰天一口,将剩下的液体饮尽,空气中飘着廉价的酒精和香精味道。 他这副故作高深的姿态让范宁皱了皱眉,但出于对神秘侧的畏惧与警惕,他按住耐心平静回应道:“若你答不上这个问题,也可以说说别的。” “我需要灵感,你这位小绅士以及身后淑女们的灵感,你知道,宝贵的知识总是需要一些代价作为交换。”老头的眼神中流出热切。 “哦?”范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怎么个要法?” 两缕丝绒状的红色条带,以迅速但悄无声息的方式缠上了范宁的两边手腕,紧接是更多的条带朝身后几人伸出。 “你们等下会有点倦,不过没关系,休息一些时日就能恢复,我马上就告诉你们一些基本的——” 房间煤气灯摇曳,各处蜡烛熄灭,红色丝绒顷刻间发黑断裂,飘出恶臭的焦肉味。 “咔哒”的上膛声响起,老头觉得思维凝滞的同时眼前一花,一位身材高挑,穿鹅黄衣裙的少女不知怎么直接跨步到了他的背后,冰冷的金属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灵感稍有恢复的罗伊,此刻冷冷说道:“答不上来说点别的,不是做点别的。” 范宁身后的希兰也已抬起手臂,两支黑洞洞的枪管一前一后对着他。 …这么多有知者!?好像单单坐在对面的这个人就要强过自己。干瘦老头突然发现自己今天踢到了铁板,在位置上缩成一团,眼珠乱转:“各位小先生小女士,有话慢点说。” 尤莉乌丝表面看起来和范宁一队,此时也同样大气不敢出一口,她庆幸自己今天不管是从上车还是从意外发生后,不管是在几人跟前还是身后,一路都没作出什么小动作。 范宁从身上摸出一根容积不到五毫升的深色小玻璃管。 “非必要情形下我不主张动手。”他将其不甚在意地搁在桌面,“尤其,是在动手带来的实际利益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希望它能让你接下来的分享态度,从被逼无奈变为乐意效劳。” 老头愣了一愣,见眼前为首的这个年轻人,已经身形放松地靠到了椅子上,于是尝试着伸手拿过玻璃管,并拔掉管口的橡胶塞。 当他看到喷薄而出的白炽与焰影时,乱糟糟头发下的小眼睛露出狂喜的神色,再度为自己倾倒了一杯劣质酒,小心加入几滴耀质灵液,更小心地将玻璃管收好。 一大杯发光的液体被其一饮而尽,然后是满足的出气声。 范宁忍不住抬头,与对面持枪的罗伊古怪地对视一眼。两人心里彷佛都在说,这玩意能吃吗? “我试过,能吃,没用,也没味道。”范宁耳边传来琼轻轻软软的嗓音。 接下来,这个怪里怪气的老头戈弗瑞,在威胁与感激的双重刺激下回答了一些事情。 此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彻底的倒霉鬼,年轻时他由于自行研究神秘主义而窥探到了关于‘池’的禁忌,却连一天在正常世界里做有知者的体验都没有——第一次从移涌折返时,可能路径出现了点错误,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到了这个鬼地方。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座名为瓦茨奈的诡异小镇,是“现实世界在‘隐灯’作用下形成的一片错误的折叠时空”——这是他被困在这座镇子几十年间逐渐受到的隐知启示。 镇子上的人分两类,偶尔不定期误入的外来者,以及原住民。所谓原住民其实就是之前外来者繁衍后产生的子嗣,后者一出生就生活在这里,随着时间推移,外来者一代代死在了这里,原住民现在反而占了多数。 “蒸发我大概能理解,隐病又是什么?”范宁追问着戈弗瑞所介绍的两类常见危险。 “在这处错误时空生活的人,处于一种不下不上的状态。”老头又在一杯劣质酒中滴入几滴耀质灵液,这次他喝得很慢,“…既无法回到正常世界,又暂未彻底化作虚无——这里的化作虚无即是蒸发。” “在小镇外面的原野,脱离他人观测便会蒸发,所有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抹去,归入彻底的隐秘与虚无。镇子内则只要离开他人视野不超过一个小时便是安全的,这或许是因为镇子是人员活动密集地带,灵体或观测气场一类的因素残留更浓郁,因此在避免独处的前提下,做到这点相对宽松。” “但也有个例外,就是就寝的时候,这很容易就会超过一个小时脱离视野,所以大家只能分开入睡,轮流守夜。” “那第二种危险呢?”范宁问道 老人嘟囔着叫了一句自己没听清的名字,一直站在灯影处,像个幽灵的售货员听到后走了过来。 范宁终于得以近距离仔细打量这位售货员,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 这位表情木然的中年男子面色和肤色,在灯下似乎有些过于苍白了,皮肤甚至于透明得没有一丝血色。 不对,何止是皮肤,范宁惊惧地看到,他的整个耳朵、脖子和肩膀都是半透明的,直接都可以隐约到背后的事物了。 “这就是隐病。”戈弗瑞老头说道,“镇子里面的人基本都患有,只是严重程度不一…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慢性的蒸发,随着人体各部位越来越透明,相应位置的器官功能也会大打折扣直至逐渐消亡,比起突然的消失,这种过程更为痛苦,但结局一样,都是整个人连同存在的痕迹彻底消失,我现在已经记不清该如何清晰地拼读出他名字了,只剩一个大概的发音印象。” “不过随着一代代人摸索,缓解隐病也找出了个实实在在的办法,那就是开音乐会。” 老头打了个酒嗝,看着玻璃管里已去掉三分之一的灵液高度,向范宁递去了似要讨价还价的眼神,但罗伊顶在他后脑勺的枪管上传来的力道,让他打消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公开场合进行演奏,水平不是非常重要,但需要一定量的观众,且午夜三点的效果最好,每月每人至少一次,可以降低化为虚无的速度。因此大家排好了每个月的计划——每晚让20个人上去演奏,另一半的人去听,大家轮流来…不想死那么快的住民们都勉强学习了一门乐器。” …这器源神好像真的全部有问题。范宁听得眉头皱起。 这已经是他了解的第三位器源见证之主了:“红池”是邪神,“画中之泉”疯了,“隐灯”似乎也极度不正常——从祂活动下出来的这片错误地带,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规则就能看出。 这些居民生活在如此气氛和作息下,变得怪里怪气再正常不过了。 “城北的庄园在哪?”范宁继续提问,试图确认琼对于祖宅的记忆究竟是否存在。 “庄园?”对方的表情愣了一愣。 “…或者,城北特殊的地方。”为了增加得到线索的可能,范宁扩大了表述范围。 “特殊的地方?”老头举起的酒杯停空,嘴唇半浸在液体中,“非得除开那些普通居民住宅的话——”他努力地搜索着记忆,然后开口道: “那里倒是有一栋美术馆。” ------题外话------ 感谢8月30日,时霜微、江旧、妹控绅士、汝截赣神魔、Aaron_Eid、观止散人、诡异的木偶在笑、白牙琅杯、吊死鬼儿儿、鹤摩罗、美丽的盒子、杜鹃达里亚克的月票~ 第六十三章 “F先生”(4K二合一) 本来,当对话进行到询问“庄园”时,众人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在琼的身上。 或者说,当大家发现这片诡异空间的地名叫“瓦茨奈小镇”时,几乎都默认了此次事件的神秘源头和琼有关。 结果老头戈弗瑞此言一出,范宁发现几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自己。 “美术馆?美术馆?...”希兰重复了两次,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卡洛恩,你是不是遇到竞争对手了?”琼问道。 范宁不由得冒出了猎奇的心理,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不一定是竞争对手,或许是自己人,比如你的祖宅被我失踪的父亲给收购了...” 然后正色继续追问:“这美术馆里面是什么情况?” “美术馆里面自然是展览着艺术品...”戈弗瑞说道,“但这个鬼地方是不会有居民愿意去的,事实上它可能有超过二十年无人光顾了。” “作品拙劣不值一看?藏量太少审美疲劳?生活压抑让人无心消遣?...抑或,单纯门票价格不合理?”琼提出了一系列猜测。 “二三十年前陆续有几位误入瓦茨奈小镇的有知者一直致力于寻找离开这里的办法,他们经研究调查后,一致认为城北那座废弃别墅中可能存在‘错误程度较轻’的时空薄弱地带,或者说与外界某些现实场所存在神秘学上的联系...” “这些有知者通过游说,争取到了一批渴望脱困的居民支持,废弃宅邸也数次按照他们提出的构造方案改建成不同性质的场所,但实际上并未有人真正脱困,参与者也变得更加怪里怪气,反复哀叹为时已晚,这栋建筑也就这样一直处于荒废和重建交替进行的状态...” “最后一次接手之人自称为‘F先生’,他将宅邸改建为美术馆,并制定了一套古怪且惊悚的管理规定:包括但不限于禁止跳楼、禁止携带动物、禁止携带灯光、每次观展人数须为12人,且有1人将作为‘门票’而蒸发...这些规定直接导致了无人问津,因为小镇里仍信任这些有知者的住民越来越少了,哪怕极少数留有拼命的念想,也根本凑不齐这个人数...” ...动物、灯光、12人?范宁正琢磨着这些奇怪的关键词,对面罗伊用甜美的嗓音开口:“戈弗瑞老先生,拿纸笔,我说,你写。” 被黑乎乎的枪口顶着后脑勺,戈弗瑞哪敢不照做,他伸出因过量酗酒而打着颤的胳膊,将桌面角落的账簿拨了过来。 然后持着钢笔,一副乖乖听候指示的样子。 “城北美术馆存在可离开的出口。”罗伊说道。 戈弗瑞脸上混合着晕眩和疑惑,但不敢出声询问,继续依言照做。 沙沙的写字声中,罗伊另一只手从胸口摘下项链,提着“变容之镜”移到老头视线前方:“撕成小纸条,移到它前面,然后把内容在心底默念一遍。” 在旁边的范宁直呼大开眼界。 这礼器还能这么用? 他之前一直觉得,“变容之镜”的战略价值与其使用损耗相匹配,使用前一定得慎重收集线索并仔细斟酌命题方式,毕竟每次占卜都将致使己方一名有知者灵感枯竭,许久才能恢复到全盛状态。 现在来看,自己的思路还打得不够开啊。 戈弗瑞慢吞吞将字迹所在处撕下,然后举了起来。 范宁绕了个边,站到罗伊身旁,仔细观察着镜面。 几秒钟后,无事发生,镜面中是反向的墨水痕迹,戈弗瑞试探着问道:“这样就好了吗?” “别甩花招,默念一遍。”回应他的是少女稍稍带着冷意的声音。 戈弗瑞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且妥协的情绪,几秒后,他大脑嗡的一声,铺天盖地的疲惫和空虚感袭击而来。 若放在平时尚可撑住,但之前一度过于紧张,加之血液中过量酒精的作用,老头整个人双眼一黑,头颅向前栽倒,趴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 撞倒的杯中液体泼洒滴落,“变容之镜”中的纸条仍然如初。 “真命题...”罗伊撤掉托住老头手臂的手枪,眼眸中流露出思考的神色。 “确定吗?难道城北美术馆中真存在出口?”范宁却是狐疑问道。 相对于假命题的明显扭曲表现,占卜为真命题的无事发生总让他觉得“缺少反馈感”,忍不住心中一直怀疑。 “不会有错,他既然已经因为灵感枯竭昏倒了过去,说明礼器有回应,占卜的确是起了作用。” 举止怪异的售货员似幽灵般轻步挪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拿抹布擦拭着桌面上的酒水,范宁从桌前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就算美术馆存在出口,它也极有可能需要在一定的条件下开启,我们仍需要仔细分析,并规避危险。” “变容之镜”占卜确定的真命题不都是无条件的,它暗含着需满足某些情形,或以付出努力的意志为前提——比如判定“今天出门不会被撞死”为真,也不代表占卜者就可以闭上眼睛,在马路上全程横冲直撞。 琼缓缓说道:“按他说法,瓦茨奈小镇是‘隐灯’作用下的错误折叠时空,那些曾致力于脱困的有知者,也认为废弃宅邸存在‘错误薄弱之处’,关键在于寻找它与现实世界的某种神秘学联系,那么知晓见证之主‘隐灯’的奥秘就显得尤为重要,可惜,我们对器源神所了解的太少了...” 希兰沉吟片刻,抬头瞥了一眼罗伊脖颈上的水晶项链:“学姐,你那件礼器是否与某位执掌‘衍’之相位的见证之主有关?” “怎么推断出来的?”罗伊惊奇道,“不过猜对了,我刚说过博洛尼亚学派曾对三位器源神有过研究,这也是其中之一。” “移涌中一次偶然的探索,我见过七位器源神的符号。”希兰说道。 听闻此言,范宁脑海中浮现出了当日在大宫廷学派遗迹所见:线段、齿轮火花、刀子、灯、泉水、液体与手、镜子。 “隐灯”在第四位,相位有“荒”,“画中之泉”在第五位,相位有“茧”,“红池”在第六位,相位有“池”——到这里可以看出,当初七道器源神符号和七种相位顺序有关。 “变容之镜”也是镜子形状,又在第七位,因此希兰才会判断,其背后的见证之主与“衍”有关。 …“隐灯”为“荒”,“画中之泉”为“茧”?范宁想着想着,向尤莉乌丝提问道:“说说你们那两位见证之主看看?” 尤莉乌丝显然没想到这时他会向自己提问,第一反应是不解:“范宁教授,按照超验俱乐部的理论,我们追随的见证之主是一类不明之源,好像和你们现在讨论的所谓器源神不一样…” 不过她发现范宁仍然目光灼灼等待着自己回答,于是说道:“好吧…您大概想了解祂们什么方面呢?我所知晓的隐知也很粗浅…” “双生。”范宁吐出一个复合单词,“关于祂们‘双生’理论的奥秘…” …他竟然对我们组织如此了解?看来我早就被盯上了。尤莉乌丝心下暗惊,但想到反正都到了这般田地,自己那点浅薄信息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复述起语义含混不清,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秘密教义来: “在某桩古老又虚无的罪恶现场中,‘观死’和‘心流’诞于同一过程的两面矛盾,永逝之端强于‘荒’却为生,长存之端强于‘茧’却为亡…孪生之仪贯穿世界进程的巡礼,纵使失格不再,真知依然流淌,在所有后来的孩子们身上,践行者都会将自我聚成祂们归来的形状…” …纵使失格不再,真知依然流淌? …荒与茧?…美术馆? 范宁觉得自己仅在偶尔的时刻,抓到过某些转瞬即逝的东西。 “节约时间吧,别理会那个烂醉如泥的家伙了。”最终他示意众人离开旅舍,自己在前推开木门,“我们先去城北看看…嗯,至少现在也明确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博洛尼亚学派曾研习的三大器源神,应就是与此地形成有关的‘隐灯’,与古代炼金术士们有关的‘画中之泉’,以及那个不清楚神名的‘镜子’…” “祂叫‘灾劫’。”沉闷冰冷的中年男声从外传来。 众人心里一惊,只见调查员乔·瓦修斯头戴高筒礼帽,手捏一块怀表,正站在街边平静地凝视着己方。 这个家伙真的还在?竟然没有人间蒸发?他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范宁此前就隐约觉得,特巡厅调查员不可能那么莽撞,但当此时这个人活生生站在面前时,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瓦修斯身后还散乱跟着几位小镇居民,数了数一共六位。 他们面色颓丧,沉默寡言,身体上还有不少透明的部位,显然患有不同程度的‘隐病’,但眼神相对而言比范宁之前见到的要有生气一些。 “你们下车决定做得不算晚。”瓦修斯说道,“正好,正巧,我也不用再费时间额外做口舌功夫了。” “什么东西正好正巧?”希兰右手仍然警惕地放在腰间的枪柄上。 “不用紧张,小姑娘。”瓦修斯嘴角微微扯动,“…你看,你们一行下来了五个,我这边游说了半天,目前进度又刚好是找了六个,这还不是正巧么?” 他这是在说人数?五加六加一…十二个人?范宁心中暗道。 “走吧,去城北。”他挥了挥手“要是等天亮了,再想顺利办完事情并离开的话,可就要难上千百倍了,抓紧时间。” 那几位住民僵硬着挪开了步子,范宁眼神闪动片刻,让大家也跟了上去。 走了约半个小时后,他试探着开口提问,想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些什么:“请问为什么说天亮后离开的难度就会难上千百倍?” 没想到瓦修斯直接就清楚地解答了他的疑问:“我们刚从现实世界误入,仍存在强烈的联系,这会让我们更容易察觉并跨过薄弱连接点,而这六位家伙就难了,只是他们仍抱有一丝希望…当然,一旦日出天亮,我们那点可怜的联系同样会当然无存,隐病也会开始在我们身上肆虐,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了。” …一旦天亮?范宁约摸着现在的时间早已过了凌晨三点,离天亮恐怕仅有两个多小时了。 难道,之前占卜启示在火车上继续待着危险,是因为这个原因?隐病的厄运即将降到乘客们头上? “感谢解答。”范宁继续试探,“看来瓦修斯先生,对眼前这种局面真的知道些什么?” “待会你或许会发现,你比我知道得更多。”瓦修斯却是淡然一笑。 …这家伙到底什么意思?范宁本能地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就像自己的某些秘密被其看穿了一般。 造型怪模怪样的黑色建筑离众人越来越近,范宁仰头,看到它高而窄,不到七八户普通住宅的用地面积,却足足修了超过十层楼高——这在大城市也不多见,而且楼房上下参差不齐,每层楼的楼间距偏矮,狭长堆叠的窗户反射着苍白的冷质光线。 更奇怪的是门口标牌上让范宁感觉哪里似曾相识的名字:瓦茨奈了不起美术馆。 瓦修斯挥手,示意要求范宁同自己一起进去。 两人率先跨进美术馆狭窄的大厅,这里除了几盏突兀又刺眼的灯泡,就是一张桌面掉漆的破导览台,另两面墙壁上是看不清深处环境的门和楼梯间。 和自家特纳美术馆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欢迎光临。”导览台头顶的灯泡照出了昏暗中的上半身。 坐在台后的F先生是一位穿着高领白衬衫和纯黑西服的年轻男性,他打着格子领带,没戴眼镜,梳有云朵状的短黑头发,嘴唇两边留着宽而翘起的胡须,这一造型在上世纪90年代的绅士中很受欢迎。 明明只是一次稀松平常的,经常发生在陌生人初见场合的对视,范宁却觉得自己全身被什么东西给扫穿了,这似乎不在灵体层面,但又很难解释是什么范畴。 范宁只能想到这么一种不恰当的比喻——普通的灵体查探就像当面吹来的风,而这一次,是人在走路时由相对运动自行带出的“风感”,它温和却无可避免。 他心中警惕性大增,而且莫名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似乎是在寻找某种事物? 众人目光间的交流很快结束,F先生仍然坐在台后,垂着眼皮,继续开口道: “观展者要先拿号牌。” ------题外话------ 感谢8月最后一天,书海中的迷茫者的打赏~感谢星月清空、肥狗头子、15186h、Leanmit、胡萝卜de艺术、邪无荡、书友尾号0036、6309、4586、HouseManVI、紫影喵、骑猪撞上树、白夜之鸽、默念细耕、忠懿clerk、纵狂、家燕的燕、萤之雨的月票~ 第六十三章 号牌(4K二合一) 事实上,那种感觉不是范宁所独有,全场所有人,包括瓦休斯也体会到了无形的被扫视感。 “号牌就在桌上,自行分配,观展时千万千万不要弄丢,也不要拿重拿错了。” F先生用一口字正腔圆的官方霍夫曼语再次提醒。 “请吧,范宁先生。”一旁的瓦修斯并未伸手去拿。 …这个调查员真的要把自己推在前面?范宁内心极速思索着瓦修斯的用意,同时低头看向桌面。 当他看到那些似一把扑克牌滑开般的硬质卡片上面1-12的数字时,脑海里似乎把它们和自己之前的什么猜想连接了起来。 于是上前两步,随意一把抄起卡片。 “一定要这样,我就随意了。”范宁轻松一笑,“这也没什么好选的,咱们两个先拿,再让后面的人拿呗。既然你要我先上,那就——” 他直接按照顺序,把编号为1的牌自己揣在兜里,把2递给了瓦修斯。 瓦修斯伸出两根手指夹住,然后手停在半空,审视着范宁的动作。 然后范宁继续按照顺序,没有挑人,也没打乱,更没有暂停犹豫,直接一口气把3-12号发给了后面的人。 目睹范宁做完这一切的瓦修斯,终于也把牌放进了自己口袋。 “瓦休斯先生,你确定让我负责此次神秘事件的调查?”范宁终于不动声色地开口,“...我倒是愿意为脱困贡献自己的见解,但你让我来主导...说句实话我担心把大家带到沟里去。” “我之前说过,你马上会发现你比我懂得更多。”瓦修斯不咸不淡地回应,“基于这个原因,进来前我才分享你一些信息,这稳赚不赔,是么?” 范宁嗅到了潜在的冲突气息,有那么一瞬间,他尝试估计了己方若和瓦修斯动起手来的胜算几率,但心中的没底加上客观环境的不确定性,让他强行压下来了这股冲动。 他心中思索未停,迈开步子走向大厅深处的楼梯间,领完号牌的众人跟在后面。 ...这个调查员绝对知道了自己的什么东西,即使不是“确认”,也是在怀疑之下“准备求证”。 是什么?特纳美术馆的秘密?父亲的身份?音列残卷?神秘和弦?穿越过来的手机?自己身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多到范宁都判断不了特巡厅手上到底掌握的是什么。 他如此边列举边思考,脚下踏出一二十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手,不经意间按了按自己胸口处。 常挂物件的那个位置,没有传来熟悉的被硬物硌到的感觉。 范宁心里一惊,冷汗都差点冒了出来,直到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最近一次造访移涌,应该是两天前的梦境里,自己在启明教堂和普通星界中,又拿着美术馆钥匙来来回回做了一些尝试,最后自己把它忘在了教堂上方的管风琴键盘旁,没有带出。 挺奇怪的忘记,不过那天他确认了美术馆钥匙也是移涌物质,自己此前所谓“具象”其实是将它带入了梦境,而灵液的析出好像是随着灵体折返一并发生的。 …下次带回醒时世界就行。于是范宁终于松了口气,正当他准备迈出登上台阶的第一步时—— “这位先生,你的东西在我这。” 昏暗的大厅中,范宁和瓦修斯猛然回头,发现F先生已经站到了12人长队的前面,他们两人的侧面,并且怀里抱着六根手电筒。 就是这一看,范宁的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并不是因为手电筒,而是因为堆砌的手电筒中间,还夹杂着一根通体漆黑似乌木,并饰有淡金色螺旋纹路的物体。 自己的指挥棒“旧日”竟然不知何时到了他手中去了! 更让范宁头皮发麻的是,第二次对视后,自己好像找到了此前被扫视后那种熟悉感的来源。 这个人研习过关于见证之主“真言之虺”的隐知? 这个似鬼魅般的绅士弯腰,蹲下,将六根手电筒轻放在地,这样得以腾出手拿起“旧日”。 “你的东西?似乎是一根指挥棒?”他再次站起身来。 “随身携带惯了,我是一位音乐家。”范宁盯着他的脸,语气平静地开口。 “我也是一位音乐家,尤其是在拓展音响效果与和声体系上富有兴趣,如今我正在研究整体艺术与神秘主义之间的联系。”F先生说道。 “……”若是寻常场合,听到这话范宁极有可能和他攀谈几句,但现在他惊疑不定,没有开口。 “想不起来?”F先生突然翘动胡子一笑,“其实今天这一拨人挺有意思,你们至少有三位听过我的音乐。” 下一刻,对方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掌心,分别托住“旧日”的顶端与尾端,朝范宁递了过去。 “美术馆禁止携带灯光。”F先生说道,“收缴手电筒时,不小心把它带了出来,感谢参观者的配合。” “谢谢,客气了。”范宁同样伸出双手接过。 拓展音响效果与和声体系?整体艺术与神秘主义?…好像没这号人物啊,几个国家里范宁没听过有哪位自称“F先生”的当代音乐家,为什么F先生说有三人听过他音乐? 不过当手中重新握住指挥棒的木质把柄后,范宁心中还是长出了一口气,至少,东西回来了。 同时,他对F先生的来历愈发不解了起来。这个人的善意或恶意或比已出现苗头的特巡厅还难以分辨。 “材质不错的指挥棒。”目睹全程的调查员瓦修斯出声评价道。 “实践起来效果更理想。”范宁笑着回应,“若之后能准时在夏季艺术节上出演,你可以亲自来感受感受。” “希望如此。”瓦修斯说道,“你借鉴了第9号,对吗?” “…什么第9号?”范宁下意识问道。 “参观者里面没有动物吧?”F先生再次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考。 这奇怪的问题让身后希兰几人也面面相觑,然后茫然摇头。 “那…祝大家观展愉快,记得天亮前一定要出来。”F先生回到导览台后坐下,“最后,禁止跳楼。” “范宁先生,请吧。”瓦修斯做出伸手的手势。 范宁深吸一口气,迈上了楼梯间。 他倒想看看这个瓦修斯到底心里装着什么名堂。 两个折返方向后,范宁带领众人来到上一层,这里按道理说是美术馆二楼,但楼梯间门口标有霍夫曼语版的“F1”一楼门牌。 一推开门,众人就被眼前莫名其妙的一整片红色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这楼层就如之前在建筑外面见到的一样,楼间距修得十分低矮,不到两米高的走廊让人觉得压抑,红色光线来源于天花板上一盏盏奇怪的长方形电灯泡,一眼望去它们就贴在人的头发上。 范宁在缓步向前的同时,用了接近一分钟的时间才让视觉勉强适应,借着这奇怪的色彩,他终于看清了几幅画作——这些作品同样蹩脚,哪怕是色彩失真,也能从线条构图中看出,其与之前己方在音乐会上听到的演奏在同一“艺术水准”。 “卡洛恩…”希兰跨步来到范宁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角,“那扇门…不见了。” 范宁回过头去,发现来时楼道处的墙壁已变得光滑平整。 “没关系,就算真的没路回去,不是还有窗户么。”范宁指了指走廊远端的分岔口,“这里离地面的距离我估计还不到三米…” 见惯了大场面的他现在反而淡定起来了。 “可是F先生不是说,禁止跳楼?”罗伊问道。 “似乎也没觉得不行。”范宁快步走到窗边,皱眉望着下方的夜色,“但是,这件事情既然不紧迫,就别尝试了。” 大家还是把整个美术馆二楼转了一圈,虽有几条岔路,但由于面积太小,很快就逛了个七七八八。 这里不是只有红色的灯光区域,而是足足有七种。 黄色、紫色、青色、白色、绿色、红色,还有忽明忽暗的黑白闪光,这些灯光把整个二楼分隔成了七块没有规律,大小不一的区域。 “范宁先生,有没有看出什么,或联想起什么?”瓦修斯突然冷不丁开口问道。 “七种相位的颜色。”范宁瞥了一眼这位调查员,“但凡是没发疯的有知者都能看出吧,未必瓦修斯先生这也需要试探我?” “很好,那你继续想想有没有联想起什么便是。”瓦修斯笑着站回那几位怪里怪气的住民身边。 …这个家伙到底是在笃定些什么?范宁先是疑惑,然后又闪过分析动手把握的念头,但最后还是因为变数太大且利益点非首要的原因压下去了。 美术馆二楼一时陷入岑寂,正在他出神思考时,“砰”地一声脆响传来,头顶上的黄色灯光突然变得更强烈了,除开那六位呆板的住民,包括瓦修斯在内的几人都下意识捂了捂眼睛。 下一刻范宁看清状况后问道:“琼,你在干什么?” 靠墙站立的琼,头顶有一个用黑线吊着的拉环正在轻轻晃荡,她解释道:“我看这个拉环的线路,好像和头顶的黄色灯泡相连,我就试着往下拉了一下,看来的确是个灯泡开关。” “调回去吧。”范宁无奈道,“大家都快被你闪瞎了。” “好的。”琼踮起脚尖又拉了一下,黄色灯光变弱了。 但大家站立的位置处,突然变得无比昏暗,与几米远处明亮的颜色区域形成了强烈对比。 “怎么又变得比之前还弱了?”琼疑惑地自言自语,伸手又拉出一声“砰”的脆响。 这下黄色光线终于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是有三个档次吧。”希兰说道,“按弱中强的顺序循环切换,最开始都是中等…” 琼疾步走向五六米远处,那里的区域笼罩着让人不适的紫色灯光,她四处寻觅,片刻后在某处同样找到了一个拉环。 “砰砰砰”连续几下,紫色光芒在三种强度中来回切换,琼点了点头认真道:“的确如此。” 希兰撇了撇嘴:“电灯发明后,帝国没几年就有了此类调节装置,看你那大惊小怪的样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非得说唯一不太一样的,就只是没有‘关闭’挡位而已,没准总开关是在大厅F先生那里…” “好了,别玩了,电灯泡有什么好玩的。”范宁说道,“当务之急是找出口,上去也好下去也好都行。” 罗伊也点头道:“没错,我们找仔细点,摸着墙壁排查几遍,没准是因为门贴得过于严丝合缝,加之这种五颜六色的奇怪灯光导致了我们眼睛有些失准…既然F先生强调了‘禁止跳楼’,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还是别做这种违反规则的事情。” 于是众人花了约二十分钟,将不大的美术馆二楼来来回回搜查了几遍,但奇怪的是,大家既没有重新发现回到一楼的楼梯,也没有找到继续上楼的门。 整个二楼就像一个封闭的平面居屋一样。 范宁不禁靠墙思索起来。 这就奇怪了,那这栋美术馆修得这么高,上面是干什么的? 未必上楼得弄点什么工具,打开窗户爬到上一层窗户去? 范宁在走廊侧的窗前来回踱步思考。 又是“砰”的一声,原本就闪得人晕乎乎的黑白交替灯光,这下明暗对比更加强烈了起来。 “希兰,你怎么自己也玩起它来了?”琼惊奇地瞪着自己闺蜜,然后扶着脑袋连续几个踉跄,“不行了这鬼灯光是最离谱的,我真的快被你闪瞎了…” “抱歉…”希兰柔柔地说道,“不是在找特殊的线索嘛…我就是突然有些好奇,相比于其余六种‘弱中强’档次的持续性颜色灯光,这个‘衍’相灯泡,调起来会是怎么样。” “原来就是这样,我这就调回去。”希兰拉了一下拉环,于是明暗闪光的对比弱到了一个勉强能让人接受的程度。 正当她考虑是再拉一次,复原默认的中等程度,还是就这样让眼睛更舒服点时,突然“轰隆隆”几声巨响,灯光全灭,整栋美术馆高楼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小心。”范宁惊呼一声,但这晃动实在太激烈了,或许连九级大地震都没这么强,包括瓦修斯在内,所有人都被甩倒在地,希兰更是连续在地面滚了十几个圈。 摇晃来得快取得快,范宁循着漆黑前的记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希兰旁边,拉起她的手:“没事吧?” “没事。”希兰拍了拍自己胸口,“就是被吓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触动了什么东西?我们赶紧找找有没有什么变化。” 此时F1层虽然一片漆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众人眼睛比之前舒服多了。 “大楼这么晃动,竟然没倒也是奇怪。”范宁转头看向窗外,忽然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劲。 “我们离地面的位置,怎么好像比之前要高了?” ------题外话------ 感谢9月第1天,森zz、古代金币、时霜微、师兄出山、庸尘、书友尾号6513、1639、暖男大宝剑、零下1000℃、王司徒本徒、安安爸爸、玄幽空、gggrz、九山玄清相繇厥泽道人、肥狗头子的月票~ 第六十五章 调性,相位(4K二合一) 听到范宁的话,瓦修斯等人围到了窗户旁边。 果然,地面上的住房与灯火,以及城外栅栏与草木,明显离众人的目光更远更高了一些。 ...难道这是个电梯不成?范宁心中疑惑。这么来看,整个楼层确实“上升”了。 “希兰小姐,你推断出了秘密,是吗?”瓦修斯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背后。 “你别乱动。”范宁手中的指挥棒立即触碰到了早和己方几人建立的灵性联系。 就如同毕业音乐会当天结束时,他调取琼的初识之光分离枝叶与光幕一样,此刻罗伊的初识之光也被自己调用,他伸出手,空间折叠收缩,将几米远处的希兰立即拽到了自己身边。 利用与指挥有关的“钥”之奥秘,在“旧日”的神秘媒介作用下,他几乎可以完全还原位阶低于自己的初识之光效果,只是需要他人主动建立联系,且自身灵感消耗加倍。 一张“烈阳导引”滑落至范宁手心,琼和罗伊两人身形也骤然紧绷。 气氛顿时间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这么紧张干什么?好像我要对你们动手或不让你们离开此地一样...”瓦修斯不咸不淡笑声突然在范宁耳后响起。 此前位置的瓦修斯,整个身形抽离成数条肉眼可见的黑白丝线,飘回范宁旁边的位置。 看见他又好端端地站到了自己侧面,范宁暗自心惊。 …灵感具象化?高位阶有知者?情报六阶的估计还太保守了。不可能是瞬移,也不像是替身,似乎是他自身流速突然变快了几秒。初识之光?还是灵性和某种礼器的共鸣? 陌生有知者无形之力的真实情况太难分析出了,看到的永远是表象。 瓦修斯手指甩着怀表转圈,“罗伊小姐对吧?替我向麦克亚当总会长问好…” “您既然认识我,那最好大家保持友好的合作关系。”罗伊的声音礼貌且偏冷。 “名声在外,提欧莱恩帝国对敌手段最诡异的邃晓者,谁不认识他的爱女呢?”瓦修斯扶了扶自己的高筒礼帽,“放心,我这种乌夫兰塞尔的小人物可不敢把罗伊小姐怎么样,哪怕是在此处错误折叠时空中,对你有什么所作所为我也担心被麦克亚当推测出来…当然,你目前那点微末的无形之力也不必对我白费力气,动手之前,最好想想对你的身份而言,这代表着什么…” 他在罗伊清冷的视线中来回踱了几步:“有意思的组合,两位博洛尼亚学派会员,两位指引学派会员,还有这位莫名其妙的触禁者…但放松点,推断出秘密是件好事,不是吗?说到底,我也是来办事的,而不是来求死的。” …办事?看来这位调查员,相比己方的脱困诉求,还有其他的目的? “你要是想自己带队,就自己带。”范宁松开抓着希兰的手,拍了拍她皱掉的衣服,“你们特巡厅要出面主导调查,不会有人拦着不让你主导。” “利用众人才智即是主导。”瓦修斯对范宁说的话不以为意,“你继续,让我看看你的音列残卷研究成果。” ...音列残卷?范宁心神一凝。之前他阅读那些从黑市上弄来的情报时,就留意过其中提到这个调查员“公众身份为艺术批评家,音乐鉴赏素养深厚,对冷门作曲家作品同样非常熟悉”。 从特纳美术馆开始...父亲身份、美术馆钥匙、移涌秘境启明教堂、“旧日”指挥棒等自身一系列秘密中,音列残卷处于信息枢纽的位置。在得知这座奇怪小镇中琼的记忆位置也是一栋美术馆时,他就隐隐约约猜测过这会不会也和音列残卷有关。 “观死”与“心流”?双生关系? “荒”与“茧”?...“隐灯”与“画中之泉”?... 如果瓦修斯怀疑的事情正是音列残卷,且今天的动机,就是想借助脱困需求的不得已,来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弄懂其蕴含的密码。 那就不是他让不让己方离开的问题了,而是反过来,范宁不能让他带着这个情报回到特巡厅! “我觉得你过于一惊一乍了。”诸般念头闪过,范宁耸了耸肩不在意地说道,“巧合而已,这很明显吧?先是尼西米小姐拉了一轮黄灯拉环,然后又是随意试了一轮紫色拉环,试完后也都调回了正常...而后希兰小姐才想看看明暗闪动的灯泡拉了会怎样,谁知道就出现异动了,你告诉我这算什么鬼密码?” “我听了关于你的电台,的确不错。”瓦修斯似乎换了个话题,“我很好奇你是只填了个开头,还是从头到尾都填上了。” 黑暗的走廊上,范宁盯了他几秒,然后轻笑一声:“有现成的美妙和声素材,为什么不试试从头到尾引用完?” 他终于知道瓦修斯之前那句莫名其妙的“你借鉴了第9号”是什么意思了。 音列残卷第9张,四部和声的骨架提示,正是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想不到这个调查员竟然对11张音列残卷的和弦听感如此烂熟于心,以至于在电台中听到了短短一个乐曲开头后,就能立马识别出,这与其中某张的前期和弦走向一致。 特巡厅对自己的“上心”程度远比自己预料的更高...不过,这无伤大雅,“自己和安东教授曾废寝忘食研究过音列残卷”,这一事实他们清楚得很,利用其上的和弦排列谱曲是很合理的尝试。 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范宁内心中,想把瓦修斯永远留在这里的念头越发强烈了。 他将2号观展号牌发给瓦修斯,正是基于某个猜想,装作无意中随便发出的。 可很多事情他还没完全想明白。 “第9号全篇引用可不简单。”瓦修斯赞许道,“虽说是现成的和声走向,但这意味着极低的自由度,全然是带着沉重镣铐跳舞,从你开头的惊艳听感来看,这简直是一项壮举。” 刚刚气氛还剑拔弩张,转眼这人又和自己聊起了音乐? 范宁平静回应道:“壮举未必,不过坦白讲,我和老师毕竟研究了快一年的音列残卷,总得出点学术成果或像样的艺术作品,这比所谓密码靠谱,你说是吧?”说到这他的语气出现了一丝揶揄,“...实用主义总比阴谋论更有价值。” “有些时候,阴谋论的目的就是实用主义。”瓦修斯的面瘫嘴角再次扯动,“…说起来,目前‘讨论组’正在酝酿913年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单,特巡厅的意思正是考虑以音列残卷素材作为考题,到了帝都后,我来引荐你继续发挥才能如何?” …讨论组?范宁又听到了一个他不甚明了的词语。 “出去后,我告诉你。”身后传来少女的轻言细语与淡淡清香,罗伊不知不觉更换了对范宁的称谓。 范宁刚想继续和瓦修斯展开友善交流,突然,灯亮了。 各区域大红大绿的光芒亮起,让众人好不容易缓下来的眼睛再度被闪到发晕。 各廊道的排列方式和以前不一样了,颜色虽然还是哪几种,但划定的区域也不一样了。 来不及思考瓦修斯后面那段话的含义,范宁有些难受地闭眼甩头,再度睁开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看来并非升高,而是大家直接被简单粗暴地带到了第三层?”罗伊说道。 “按照此前标牌来说应是2F。”范宁说道。 目前很容易看出的是,能否上楼和七种颜色的灯光状态有关。 “是顺序吗?”琼按照之前的操作步骤,走向远方的黄色灯光区域,先是连拉了三下拉环,把原本中等强度的灯光按强、弱、中又轮流了一遍,然后又找到了紫色的“钥”相区域,再是将“衍”相区域调暗。 静静等了十多秒后,无事发生,范宁摇头道:“不...我不觉得是这样的所谓‘操作’顺序,因为这实在太无序了,为什么偏偏是黄色和紫色灯光强度轮一遍,然后又是明暗闪光的灯调到弱?我们完全是随手乱操作的。” “如果说是我们试了几十上百种,最后碰巧猜对操作顺序,我倒觉得是撞上小概率事件了,但一次就能到位?未必我们运气有这么好?从概率学角度来说,我宁愿相信它的机制根本没这么复杂——和操作顺序无关,只和最终状态有关!” “最终状态...?”希兰尝试理解道:“意思是只要六种灯光如常,‘衍’相灯光调弱,这样...就从F1上到F2楼了?” “是这个意思。”范宁点头,“这是一种更简洁的形式。” ...为什么是这样?他心中也在试图努力抓住F先生关于美术馆的古怪规定与各类线索之间的联系。 天亮前必须出来。这或许与新入者在小镇天亮后患上隐病、难以离开的厄运相联系。 禁止跳楼。或许是防止观众在“没有出路”的情况下强行找出路。 禁止携带灯光。或许是因为楼层间的爬升依赖灯光,防止干扰。 以上三点现在来看容易理解,但禁止携带动物有点让范宁困惑。 还有...每次看展观众须为12人,发放1-12号牌,并会有一人因作为“门票”而消失? 原先12人,消失后则是11个人...这是让范宁此前联想到音列残卷的重要原因。 难道说刚刚能从1F上来,是因为“六种灯光如常,衍相灯光调弱”的状态满足了音列残卷1号的某种要求? “非常具有可信度的假设。”听到此前两人对话的瓦修斯竖起大拇指,仿佛看穿了范宁心中所想,“那么好好想想,音列残卷2号又是什么密码?” 范宁从沉思中抬头,与瓦修斯对视一眼。 他对瓦修斯心中做的打算十分清楚。 自己不可能因为他环视在旁,就投鼠忌器不去主动破解密码——这个家伙表现得并不赶时间,而且他能独自穿过原野而不蒸发,肯定具备某种有恃无恐的资本,说不定就是他经常在手中摆弄的那块怀表。 磨蹭拖延对范宁没有任何好处。 自己身边不仅有同伴,列车上还有另外80来位团员正在焦灼等待。 这位特巡厅调查员正是笃定这点,所以就在旁边等着范宁继续展示出其所知道的秘密,以做确认。 范宁开始在F2层踱步思考。 他心中焦虑的成分也在越来越大,原因主要是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 此地时间与外界对应是混乱错误或不成比例的,但若内部相对流逝速度类似的话,按照感觉,现在恐怕已经到了凌晨四点多,按六点天亮估计,只有一个多小时了。 “希兰,你去把刚刚那个‘衍’相灯泡拉回中等强度吧,先复原再思考。” “好的。”希兰应声朝后方走去。 范宁望着窗外的黑夜开始出神。 此前自己在特纳美术馆能破获音列残卷背后的密码,是通过调性入手的。 11张音列残卷,是前世十一首音乐作品的和声骨架提示,这十一首作品调性不一,但在残卷上全部以无升无降的初始调性C大调/a小调记载,从而抹掉了它们的差异。 如果是调性的话… 刚刚1F层,对应的是第1张残卷,即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d小调。 所以为什么就是“六种灯光如常,衍相灯光调弱”的状态呢? 调性和相位?…这有什么关系?… 短短几秒钟内,大量信息在范宁脑海里流动,这时“砰”地一声,灯光又全部熄灭了,整栋高楼再次剧烈地震颤起来。 虽然已经是第二次了,但猝不及防的变故依旧让众人摔得满地打滚。 “希兰,你刚刚做了什么?”黑暗之中传来琼的嗓音。 “我…卡洛恩不是要我复原那个‘衍’相灯泡吗?…我就是照做了呀。”小姑娘有些茫然。 众人黑灯瞎火地摸索了一阵子,再次来到一处有微弱光亮的窗边。 果然,视野又变高了一点。再过一会,七色刺眼的灯光如常亮起,走廊的陈列和方向再次发生了变化。 虽然似乎顺利上到了3F,但琼却叹了口气:“这下什么也没做都上了一楼,完蛋,估计我们之前瞎想那么多,方向都没找对,这鬼地方完全是乱来的…我们把卷子答得满满的还不如交白卷省事…” 范宁却缓缓摇头,站在原地一分钟后,眼神逐渐聚焦。 “我好像明白了…” 他快步在3F楼层的各色走廊中穿行,最后来到了象征“荒”相的银白色灯光区域位置。 伸手握住拉环,轻轻往下。 就一下,走廊先是亮得像水银般流淌,然后灯灭,楼晃。 数个呼吸后,众人来到了4F层! ------题外话------ 感谢9.2日,鹤摩罗、世卿、零下1000℃、颓丧饯别、安安爸爸、不爱江山爱数学、简直不得行的月票~ 第六十六章 同样的门(4K二合一) “你刚刚将象征‘荒’相的灯泡拉亮了,为什么?”瓦修斯问道。 “我猜的。”范宁根本不管他,径直走向4F层他认为应该去往的灯光位置。 是调性没错,只是此前他一直想不清楚的点在于,音乐中的音符到底和神秘学中的相位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共同点在哪? 现在看来,这关系很简单,都是七—— 七种相位,按顺序对应七个音名或唱名:烛-C-do、钥-D-re、烬-E-mi、荒-F-fa、茧-G-sol、池-A-la、衍-B-xi。 当范宁想通这一层后,之前困惑的为什么灯光有“弱中强”三种强度的问题,顿时就有了答案:“中”是音符的正常或还原状态,“弱”是降,“强”是升! 调号!这栋古怪美术馆的上升规律,是11张音列残卷背后的调性和调号的关系! 主流严肃音乐的作曲基于一个共同的体系:十二平均律下的24条自然大小调音阶与和声。 当作曲者谱写某段音乐时,他需要选择一个调性中心,即选择以钢琴上七个白键和五个黑键中的某一个作为主音,而音阶中另外的音,也会随之呈现出不同的选键方式:不降不升的还是白键,有降或升的成了黑键——这些不同选键方式的升降音组合会在乐谱的最左端标出,也就成了表示调性的调号。 第1张,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d小调,调号为一个降号,降xi,所以应该将“衍”的灯泡调暗。 第2张,贝多芬《黎明奏鸣曲》,C大调,调号无升无降,所以希兰将改动后的灯光复原后,就离开了2F层。 第3张,巴赫《哥德堡变奏曲》,G大调,调号为一个升号,升fa,所以范宁将“荒”的灯泡调亮了! 而第4张… 范宁依次走向银白色与青色区域,将“荒”与“烬”的灯泡分别拉两下已调暗。 舒伯特《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降B大调,调号为两个降号,降mi,降xi。 灯光果然全灭,高楼颤动后大家来到了更高的5F层。 瓦修斯露出了赞叹不已的神色:“…果然,范宁你没让我失望,音列残卷背后的秘密已经被你破解出来了,不愧是文森特的儿子。” 他一改平日面瘫的风格,从五颜六色灯光下的表情来看,此刻心情非常不错。 这也意味着,如果大家能脱困的话... 只要一出去,这件事情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被特巡厅知晓! “哦?你收藏过我父亲的哪些画?”范宁瞥了他一眼。 “这倒没有。”瓦修斯说道。 “那你一副很熟悉的样子。”范宁甩下一句冷淡的回应,继续疾步在5F的回廊中绕行。 距离天亮越来越近了,刚刚思考又耽误了一定的时间,现在恐怕已过凌晨五点。 范宁看似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去了奇怪的方向,实则已高度怀疑,特巡厅对文森特的身份一清二楚——不仅知道他是那位曾经混到过中高层的调查员,恐怕还知道他曾经带队进过失常区。 这块一直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砸到脚上了。 瓦修斯紧紧跟在范宁身旁,随着他的视线打量各处灯光:“我真的很好奇,所有人研究都止步不前的音列残卷背后到底是什么。是某位艺术家的秘密传记?是与音乐相关联的姊妹艺术?是不为人知的一批作品记录?还是某种被掩盖后的调性规律?…” 虽然范宁已经连续破译密码,带领大家上到了5F,脱困的希望也看到了明确的进展,但希兰和琼的眼神中凝着深深的忧郁,作为一起陪同范宁探索过暗门的人,她们都隐约知道范宁身上有很多可能带来危险的秘密。 ...范宁先生与特巡厅曾有很深的纠葛?罗伊也感觉到了情况不太对。 看这样子,似乎还是涉及高层的隐秘,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此前让父亲调查范宁先生的背景,都没有查出他现有身份之外的情报,原来如此。 ...如果爆发冲突,我应该站在哪边?少女看着在前方奔走的黑色西装背影,紧抿嘴唇怔怔出神。博洛尼亚学派现在同特巡厅的关系很紧张,此次特巡厅推动‘讨论组’在帝都清算与调和学派有染者,必然会借题发挥,尝试回收博洛尼亚学派所掌握的相关密钥。 指引学派甚至神圣骄阳教会都有可能受到波及,器源神残骸下落的线索也会被挖出来,恐怕特巡厅此次的最终目标,就是找寻瓦修斯口中的“灾劫”...想到这,罗伊的手不经意间抚上了胸口处的礼器“变容之镜”。 …近年来,特巡厅本就有极端化的苗头,从趋势来看,我和范宁先生也许最终会站在一起,但现在矛盾并未激化。 “动手之前,最好想想对你的身份而言,这代表着什么。”瓦修斯充满警告意味的话语仍在耳旁。 …我可不可以不考虑利害关系,纯粹遵循内心所思?她又看了一眼思索中的范宁侧脸,以及他身旁的希兰。 瓦修斯看着范宁的动作,继续慢悠悠地道:“你已经知道了文森特从失常区带出的那个预言,对吧?你出入特纳美术馆的频次不低,文森特一定以音列残卷为媒介,通过某些方式在美术馆暗示出来了。” “出去后,带我们去参观一下如何?” ...失常区带出的...预言? 除去这个关键词让范宁迷惑外,那些曾经令自己讳莫如深的秘密线索,一个又一个从瓦修斯口中吐出。 “砰。” 沉默中的范宁伸手将银白色灯光的拉环用力拉下,让光线变得更加刺眼,随后转头。 “你在看什么呢?” 罗伊看到少年正在朝自己微笑。 …他刚刚一直都没笑的。不过,这种形势下怎么还笑得出呢? 她的目光于范宁全身轻轻绕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了他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的物件上。 “你拿指挥棒的时候,我老是习惯性看你。” 范宁点点头,折返朝下一个位置走去。 “砰。”轻轻一拉,象征“茧”的绿色灯光变强。 “所以,要么是只有需要调强的灯光,要么是只有需要调弱的,没有同时出现的情形?”瓦修斯又开口,显然,他一直在分析范宁推出的密码具有哪些特点。 “你吵死了。”面对这位高位阶有知者,范宁直接不耐烦地脱口而出。 “之前说‘动作快点别天亮了’是你自己说的,现在能不能就少说几句?最开始不觉得你有这么聒噪。” …这态度变化。旁边的罗伊暗自称奇,不知对比起了什么之前的画面,她脸颊上的浅浅酒窝短暂地出现了一下。 她突然觉得是自己此前考虑得太复杂了,真要动起手来,生死时刻,人总要冲动行事的不是么? “常见的艺术家脾气。”瓦修斯对范宁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不打扰你了,的确时间不多了。” “砰。”象征“烛”的金黄色灯光变得明亮刺眼。 灯光熄灭,房屋震颤。 5F层,对应音列残卷记载的莫扎特《单簧管协奏曲》,A大调,调号为三个升号,升do,升fa,升sol。 黑暗中,琼小声问道:“太强了…卡洛恩这是怎么找出规律来的?我听过你们演奏音列残卷的部分素材,没发现这和现在控制灯泡哪里有关呀?” “目前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这个了。”希兰神情严峻,寸步不离地跟在范宁旁边。 待七色灯泡重新亮起后,范宁开始平静打量起6F变幻的廊道。 尽管瓦修斯让他感受到了性质极其严重的威胁,但随着楼层的上升,范宁心中反倒越发笃定了起来。 如果说他之前将瓦修斯留在这个美术馆的把握只有三成… 那么在验证此地的确与音列残卷存在联系后,他的把握,至少有七成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范宁继续信步前行。 6F,拉亮“烛”的金黄色电灯与“荒”的银白色电灯,对应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调号为两个升号,升do,升fa。 7F,拉暗“烬”“池”“衍”三色电灯,肖斯塔科维奇《第九交响曲》,降E大调,三个降号,降mi,降xi,降la。 8F,拉暗“烛”“钥”“烬”“茧”“池”“衍”六色电灯,肖邦《黑键练习曲》,降G大调,六个降号,除了fa,其余全降。 …这到底是什么原理?看到最复杂的这一楼操作,罗伊觉得叹为观止。这一路下来,若是有大把时间,倒是存在暴力列举的可能性,但天亮之前完成?如果不是他,大家可能就被逼得跳楼了。 从最常见的音乐灵感中拆解出最隐秘的启示?范宁先生真的…之前在社交场合结识过的所有音乐家恐怕都做不到吧。 9F,范宁再度拉亮“荒”色电灯,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一个升号,升fa,为3F《哥德堡变奏曲》G大调的平行小调,调号相同。 10F,拉暗“钥”“烬”“池”“衍”四色灯泡,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f小调,四个降号,降re,降mi,降la,降xi。 11F,操作相同,肖邦《降A大调波兰舞曲》,为f小调的平行大调,调号都为四个降号。 照样是电灯熄灭,但这回,大楼的震颤没有如约而至。 …11轮操作了,这个高处会是哪里? 黑暗中熟悉音列残卷的几人,此刻心中都怀着同样的疑问。 不知何处传来轻轻的开关声,众人头顶亮起了一盏黯淡的灯。 惨白色的光线下,一扇类似青铜质地的古老双开门出现在众人眼前,四周仍是近乎虚无的黑。 侵蚀严重的繁复纹路,几乎快脱落的门轴,以及…两侧门上各一个眼球状的凸起。 范宁、希兰和琼三人的目光骤然收缩。 他们看到了眼球上有一道类似液体的干涸痕迹,唯一的区别只是它没有颜色,不会让人联想到鲜血,反而像是类似泪痕的东西。 怎么会是这么一道门? 特纳美术馆暗门之后的,深井之下第三层的,通往炼金术士协会试验所以及“大宫廷学派”遗迹的门? “怎么,你们见过这种类型的门?”身后传来瓦修斯淡淡的声音。 显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几人瞬时的情绪变化。 范宁回头,同样淡定地瞟了他一眼。 “设计风格有点瘆人,不是么?” “同意。”瓦修斯点头,“那么,开门吧。” “瓦修斯先生真准备从头到尾看戏了?”范宁笑着摇头,“我可不敢开门,这鬼地方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你利用我一路上到这里,我该耗费的心力也耗费了,接下来的事情我可不擅长。” 琼也被这个家伙搞得十分不满:“对啊,你不是说自己是来办事的么?你倒是办啊。” “你这个小姑娘倒是有意思。”瓦修斯饶有兴趣地多看了琼几眼,“之前将你纳入博洛尼亚学派的消息,还是我致电通知的…嗯,挺好,接下来你发挥的作用,可能还会大一点。” 听闻此言,范宁心中的警惕提高到了极点。 果然,众人发现和音列残卷有关的美术馆,只是后来的意外,而误入这整一个瓦茨奈小镇,最开始的相关人,还是琼。 再往前说,为什么特巡厅在要求自己放弃毕业音乐会首演资格的同时,决定将琼转介绍至博洛尼亚学派以获得官方身份?以他们的强势,不存在一定要和自己“等价交换”的必要。 现在来看或许和这起神秘事件背后,瓦修斯的某些内在目的有关? 或者说达成这起事件,本身就需要两种或以上秘史因素的纠缠? 他感受到了小姑娘紧张的情绪,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往自己身边象征性的拉近一点以示安慰。 自己虽然笃定瓦修斯有成为“门票”的潜质,但某种触发的条件,他还没想明白该如何寻找。 为了同伴的安全,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很少很少了。 瓦修斯说完后便不再看琼,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两侧球体,将门缓缓推开。 “范宁先生,请。” 两人先跨进大门,数个呼吸后,其余的人也跟了近来。 里面是条甬道,虽然看到明显的光源,却似乎维持着某种黯淡惨白的低可见度,两侧墙上似有东西,正当范宁准备仔细观察一番时,异变突起。 另外那六位怪里怪气,自始至终都缄默呆板的小镇住民,突然口中发出了诡异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像说话,而是接近呓语,带着紊乱而迷乱的情绪,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偶尔能听到几个类似霍夫曼语的音节,但根本无法辨认出内容。 “大家小心。”范宁赶忙低声提醒几位同伴。 在这些混乱惊悚的呓语声中,住民四肢乱颤,白眼上翻,部分躯体变得透明。 之后,范宁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就像遇到前世那些3D游戏中的“穿模”现象一般,以一些不可能的角度和姿势,往地砖、墙壁、甚至天花板里“陷”了进去! ------题外话------ 感谢9月3日,暖男大宝剑、一只猫咪吃鱼干、书友尾号6652、青丝F流o年x、幻术师∩r、仰望星空的麒麟的月票~ 第六十七章 “动物园”(4K二合一) 琼转身上前一步,似乎想仔细察看这些人身上发生的情况,或施以援手,范宁马上扯住了她。 陌生又高昂的呓语声中,大家就这么看着六人的身体以完全不符合重力规律的方向,逐渐“沉没”进了地砖、墙壁和天花板中。 “比起此前的楼层,这地方存在骇人的直接危险。” 刚踏入门后才几个呼吸,在同行之人身上就见到了这种惊悚的事情,罗伊眉头深深蹙起。 不过,为什么变故只发生在六名小镇住民身上? 因为他们早经历过了第二天的天亮,隐病的厄运已经降临?或者…另一个不同点,他们都是无知者? 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她从这六人变故的表现形式上,联想到了某种荒唐莫名的熟悉感,甚至于自己都说不清这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就好像同样的事情曾经或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 瓦修斯全程平静地看着,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此处倒是更接近于情报中描述的那个地点了。 他打开了自己的怀表盖子,如果范宁此时凑近去看,能看到表盘上微微凸起的灯形浮雕装饰,以及…在大家怀表都失灵的情况下,瓦修斯的这块表却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现象。 它的指针并非以中速做逆时针倒转,而是时针分针秒针重合在一起,无论瓦修斯如何移动转圈,指向的方向都不变。 他迈开步子,朝铺满石砖的甬道深处走去。 这里没有其他方向可选,也不存在退路,范宁一行除了跟上没有其他选择。 …这个地方…怎么修得和深井中地下建筑一模一样?一路观察下来,范宁内心的困惑越来越大。 难道说“隐灯”与“画中之泉”之间,真的存在类似“观死”与“心流”之间的神秘学联系? 这地方两侧同样悬挂着巨幅画框,只是光线的感觉很奇怪,走到现在范宁也没在走廊中发现明显的灯泡或蜡烛一类的光源,但视野中始终维持着惨白的低可见度,这意味着画框中的内容不是以前那种色彩斑斓的抽象厚涂画,而是大团小团的黑白灰线条和形状。 一栋…没有颜色的地下建筑? 几人来到了相对宽敞的一处,这里似乎是用作连接功能的厅堂,除了来时的甬道外,另外三个方向也有岔路。 “卡洛恩…”希兰轻唤出声,范宁扭头看了她一眼,再顺着她的眼神提醒,看向了前方的中间位置,于是理解了她的表情为什么有些古怪了。 天花板悬垂的烛台下方,是一个水泥材质的巨大水槽状物体! …不可能吧?难道这趟帝都出行原地打了个转,把自己又带回特纳美术馆的暗门后面了? 他惊疑不定的上前探视,但没看到记忆中类似洗油画颜料用的浑浊灰色液体。 水槽是空的,并且深度远远超出外面的高度,顺着惨白黯淡的光线环境往下望去,底下是一片漆黑的虚无。 周围也没有散落着那种供人祭拜用的蒲团。 此处不存在那种疑似祭祀“画中之泉”的痕迹…范宁隐约抓住了某个关键点。 但既然这里是类似暗门后方地下建筑的某处,他对于小镇住民进门后的惊悚遭遇,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这里同样是世界表象与意志的混合地带,这些灵感过低的无知者,做不到在梦境中维持清醒…所以,跌出了移涌? 但他们将会在哪里醒来,这恐怕是个不详的问题了,或许自此隐秘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也说不定。 瓦修斯再度看了一眼手中怀表,朝右侧的岔道迈开步子。 那个东西在指示某种方向?范宁却是清楚,如果这里真是另一处一模一样的“炼金术士协会试验场所,除了稍大一点,本身并不存在过于复杂的结构,就算往其他方向绕行也能绕回去。 当然,现在时间紧张,不走重复路更好。 果然接下来,穿过这些无色的画廊,己方看到了一排七扇开在宽阔墙壁上的石门,以及顺着台阶上去后的更大的圆形建筑。 和之前一样,内部有很多房间,外层是一圈弧形走廊,外侧墙壁之上窗户和“无色的抽象画”交替出现,浑浊泛黄的玻璃外面是黑夜。 瓦修斯盯着怀表的指向,在大小连接的房间中一路穿行。 相比于此前满满当当的试验场所,这里面仍然什么都没有,房间四周空空如也,范宁既没看到图案和图纸,也没看到堆放的瓶瓶罐罐或各式仪器,甚至那些给众人留下心理阴影的,怪模怪样的玩偶、雕像、标本都没有。 “你们跟紧一点。”转弯掉头太多,瓦修斯开始催促。 “别急,你慢点想方向,这地方太奇怪,所有人安危都靠你呢。”范宁故意轻松戏谑道。 他内心实则又开始有些焦躁了起来。 可能离天亮还半个小时左右吧。 他既没有寻到能脱困的迹象,也不知道瓦修斯到底准备干什么。 范宁心中制衡瓦修斯的依仗,完全在于自己装作无意间发给他的那张2号观众参展号牌。 音乐中一共存在12个音名,F先生规定一次观展人数须为12人,且确定分配方式后禁止交换号牌,这意味着它们在某种意义上与12位观展者绑定了。 音列残卷…却只有11张,F先生也提示有一人将以作为“门票”的方式消失。 从音列残卷的调性分布角度出发,那个“不存在的音名”,正是残卷中缺失的,以“升C”作为主音的调性,即升半音的do。 它在12音名中的顺序,为第2号。 可事实是瓦修斯现在还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 范宁仍旧相信自己的判断,持2号牌的人不可能一进去就人间蒸发了,它必然需要某个条件达成,或触发什么与之存在神秘学联系的扳机。 比如…升C与贝多芬《升c小调第14号钢琴奏鸣曲》的别名“月光“之联系? 穿越次日初探美术馆时,自己能找到父亲在办公室留下的“无终赋格”移涌路标,正是因为把办公室悬挂的那排画里的第2幅《山顶的暮色与墙》,替换为了《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范宁自从发完号牌,踏入大厅后方的楼梯间开始,就一直在留意,有没有哪存在与“日落月升”能扯上关系的事物。 哪怕是间接甚至牵强的联系都行,他对自己的联想能力有自信。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月光?就连窗外夜空都是黑漆漆的。 这种一路空空荡荡的感觉让他不安,他太需要看到点什么东西了,哪怕是惊悚诡异的东西也好,因为,他需要线索,没有信息就没有线索。 可唯一存在的,就是随处均衡、黯淡、乏味、又找不到光源的惨白色。 仿佛不是建筑光线如此,而是整个世界如此。 瓦修斯在一处房门前停了下来。 从四周墙壁及其他房间的连接关系来看,这处面积很大,范宁当即想到了三人在地下建筑中光顾的,那间各面溅满五颜六色颜料,保存有《奥克冈抄本》的房间。 但以目前一路看下来的情况来估计,如果没有那些标志性的东西,他并不能判断出此处的位置是否和以前对应。 瓦修斯推开房门,和一只在半空中晃荡的,眼神空洞面色狰狞的鹿头撞了个面对面。 跟在后面的众人被这突然闯进视野的东西,吓得瞳孔一阵收缩。 待范宁看清后,才发现这鹿头只是被天花板上一根绳子吊着的,类似玩偶的东西。 于是接着他看到了很多莫名熟悉的物件,并体会到了另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是一间面积接近半个篮球场大的房间,一面开着狭长的窗户,另外三面则摆放或悬挂着各式各样雕塑和标本,有大型的狮虎和熊象雕塑,也有小一点的鸟类和昆虫标本,天花板上用绳子吊着各种各样的动物玩偶,就像悬挂尸体一般,之前的鹿头只是其一,比如后面紧接着就是猫和狗的玩偶。 而地板正中央面朝众人的方向,用鲜红的颜料写着张牙舞爪的一行字体: “禁止随意破坏物件!!” 在到处都是近乎无色的惨淡环境下,这如鲜血般的字迹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这…这是动物园吗?众人对此怪异场景十分不解。 …禁止携带动物?范宁却是想起了F先生的另一句提示。 “这鬼地方…”瓦修斯嘟囔一句后,开始沿着房间四周打转,彷佛在寻找着什么。 他显然对地面上的血红色字体非常忌惮,小心翼翼地避着那些悬垂的动物玩偶,生怕把它们弄坏了。 过了几分钟,没联想出这里与“日落月升”存在任何关系的范宁,又有一阵不安涌上心头,他甚至觉得窗户外的天际都快涌现出鱼肚白了。 “你到底找不找得到出口?”范宁再度故意作出不耐烦的语气来试探,“…作成一副‘懂内幕’的样子,从头到尾却没见你对脱困作出实质性的贡献,你要是不行,我就自己去别的地方找了,我们可不想跟着你一起被留在这鬼地方。” 瓦修斯盯着怀表出神,没有理会范宁。 …冷静,再仔细想想。范宁深吸一口气。 他虽然对瓦修斯这么说,但实际上若想寻找触发2号牌的扳机,这或许是一个唯一存在‘东西’的房间了,而且还真应了自己之前想的“哪怕诡异惊悚也好”。 先回到刚刚进门产生的那个疑问吧… 自己除了见过这些玩偶外,为什么还有另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是什么呢?自己又没来过这里。范宁大脑极速回忆着,但不知怎么,他似乎老是在“走神”。 只要一往这个问题方向去思考,就满脑子都是自己构思的那首单乐章交响诗——《c小调葬礼进行曲》引子部分的“诘问动机”。 被休止符隔开的,粗犷肃杀的低音提琴片段… 破碎的形态,阴影之下的游走扫荡,闪耀着锋锐气息的黑色光芒… 极端静止与极端运动的穿插结合,充满威慑和诘问意味的意境… 一时灵感爆发,用钢笔绘出的潦草手稿——符头未填充圆润,符杆符尾拖着长又粘连的墨水线… 想象力稍微深入一点,范宁眼前空气就仿佛扭曲重组,并出现了漫天飞舞如雪花般的纸片。 “希兰…我怎么刚刚感觉那些吊着玩偶的线,自己摆起来了?”琼突然惊疑不定地开口。 “你别乱说,幻觉吧。”希兰说道 “你过来,帮忙搬东西。”瓦修斯突然搭上了范宁的肩膀。 他回身望去,却只看到黑白两色的灵感丝线飘向另一处——他正站在一尊巨大的乌龟雕像旁。 “你可别作死碰坏了,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拿命来赔。”范宁撇了撇嘴,但考虑到瓦修斯可能有什么发现,还是走了过去。 “小姑娘们别看戏,这东西可不轻,抓紧时间。” 几个人站的站,蹲的蹲,终于把雕像缓缓挪开了一小段距离。 这个连着底座的乌龟雕像是侧着竖放的,占了相当大一块面积,随着它的挪走,墙壁上出现了一扇平淡无奇的白色石质小门。 在昏暗中能看到它与周边墙壁间存在着一道细密的拱形门缝,但奇怪的是门上既没有把手也没有其他装饰物,完全是光秃秃的一片。 “就是它了。”瓦修斯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尼西米小姐,你过来,按我说的做,先把手放在上面。” “我?”琼难以置信地开口,随即往后面缩了缩,“我我我不敢,你要做什么?你这是想献祭我吧?” 范宁上前一步,盯着瓦修斯:“你能不能先把话说清楚?” 瓦修斯不急不绪地将手中的黑色手枪上膛,这个动作让己方纷纷退后几步,拿起各类枪械或咒印。 “这地方不适合动手。”瓦修斯抚摸着枪体,“坦白说你那枚高阶‘烈阳导引’配合初识之光对我有一定威胁,灵性锁定很难逃避…但问题是,我头上就是一个玩偶,对吧?” 他又退掉了上好的膛:“这鬼地方我也不太有把握开枪,乖乖配合吧,我需要尼西米小姐帮我打开这道门扉,然后,我会用它带你们出去…”说着他再次甩动了一下怀表,“办完正事,我们去特巡厅慢慢聊…” 范宁盯着他作考虑状。 实际上,他脑海里在拼命思索着到底该如何触发2号牌的扳机。 自己跟他回特巡厅慢慢聊?开什么玩笑!? 范宁感觉自己大脑此时转得同离心机一样快,脑浆都快被甩出来了。 …升c?月光?所以到底和这一堆动物有什么关系? 这儿哪里有什么和“日落月升”相关的东西?没有啊!! 再过十几个呼吸,他又望了望远侧窗外的天际线。 那抹鱼肚白,彷佛已经能看到一些征兆了。 ------题外话------ 感谢9月4日清夜溪云、我要挖土豆的月票~ 第六十八章 初见“灵知”(4K二合一) “还有十分钟天亮。”看见范宁许久没表态,瓦修斯声音陡然变冷。 “我的友好协商建立在追求高效率办事的基础之上,权且再给你们两分钟考虑,不要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我不介意先带走你身边那位…”他双眼微眯看着希兰,“呵呵…这位小姑娘的入会申请我见过,初识之光倒也有趣,你可以试试低位阶的迟缓效应拦不拦得住我,或试试低位阶的伤口转移能不能抹平贯穿脑袋上的孔洞?” …为什么我要找“月光”?是因为音列残卷缺少升C…范宁却是仍在拼命压榨着自己的灵感与联想力。 会不会不仅仅是“月光”? 升C的调性指向了蓝星上人们记忆中流传最广的那些作品,但对应关系绝对不仅限于“月光”,12个主音,24个大小调,用每一个主音定调的作品都数不胜数。 既然这是瓦修斯通过怀表礼器寻得的特殊房间,既然F先生作出了类似防止干扰的“禁止携带动物”提示,在这里一定有某种东西和升C存在神秘学上的联系,只要自己寻得,或许就能让那张2号牌…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只要自己想清楚这最后的关节,就根本不需要和这个家伙玩什么勾心斗角了! 时间流逝,又是一分钟过去,看到瓦修斯高筒礼帽之下越来越沉下去的面庞,希兰蹙眉开口道:“调查员先生你刚刚说打开门扉?…这为什么需要琼?她离晋升邃晓者恐怕还差得很远吧?而且,这个地方又不是辉塔…” “据我所知,门扉的内部结构分可为‘此门’、‘路径’和‘彼门’三个部分。”罗伊这时开口道,“门扉千奇百怪,形态无定,或许也存在其他部位,但这三个部分是最基本的要素。” “因此打开和穿越是两个概念,虽然都需要密钥,但‘持钥人灵感强度接近高位阶极限’这一要求,显然是针对完成整个穿越过程所提出的…如果我没猜错,此处是世界表象与意志的混合地带,墙壁后方不仅只是移涌,还是一处移涌秘境,而且是其空间坐标与辉塔存在交接的移涌秘境。” “尼西米小姐,你仅仅把手放上去的话不会有危险,形势所迫,耗费灵感而已。”罗伊说到这凝视起瓦修斯,“我大概知道你的此行目的了,你借助的是她,但针对的不是她个人,而是我们整个学派…特巡厅费心了,一条属于基础性门扉的‘灵知’收容工作,派了你这个乌夫兰塞尔分部的二号人物亲自跑一趟。” “知道这么多隐秘,并能猜对一半的动机,也不愧是博洛尼亚学派的罗伊小姐了。”瓦修斯闷闷不乐的阴沉脸庞上嘴角扯动,“不错,任务是从帝都的厅长波格莱里奇先生那里亲自传达下来的…也不算是针对你们一家学派,各大有知者组织所掌握的攀升路径,我们都会代‘讨论组’陆续开始执行收容,逐次逐步、先易后难而已。” …收容各组织掌握的攀升路径?我怎么感觉之前在疯子调查员本杰明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表述?“灵知”又是什么?…范宁虽然绝大部分精力都在思考“升C”上,但眼前各人的对话他也全程听着。 “两分钟还差五秒。”瓦修斯冷声提醒。 “好吧,我放上去便是。”琼咬咬牙站了出来,“希望你遵守承诺,完成你所谓的攀升路径收容工作后,带我们离开这里。” …被留在这里一切都无意义,至于卡洛恩的秘密被他回去后通报特巡厅的问题,只有出去后再想办法了。 “你只能选择相信,不是么?”瓦修斯淡然道,“‘隐灯’已经疯了,没有‘不谐怀表’曾经的遗留灵性庇护与共振,单纯依靠自己找到与外界现实时空的灵感共鸣点,基本不可能实现。” 琼走到房间角落的白色石质小门前,深吸一口气,将小手按了上去。 “轰!——”她脑子里嗡鸣一声,灵性中某些特殊的纹理或印记,如钥匙进锁一般侵入“此门”,让这扇无形之力远超人类的门扉产生了畏惧和退缩。 范宁一行人先是看到了它扭动的阴影与脱落的表皮,然后是其背后由清冷无言的光环组成的路径,那里有无数不相干的风景堆叠,或洁净如雪,或无光如墨,某些至高存在的缄默胜过了言辞,唯有不自知的亡者灵魂以扑簌簌滑落的方式为之代言。 仅此一窥,基础性的隐知便如潮水般钻入众人脑海。 这不是“碎匙之门”,也不是“七光之门”,这是“无光之门”。 尤其是路径中更终极的深处,那是辉塔,塔身高耸入天又淡白之极,范宁感受到了其上引人入胜的关于“荒”的知识。 这是一种比原始欲望冲动还可怕的诱惑,它静静地流淌在辉塔的表皮,展现着圣洁身躯的每一寸细节,只要穿过其间,呼唤和抚弄位于空无之处的每一寸肌肤与镜面,再贪婪啜饮那些似水晶般光洁夺目的颗粒,就能洞见、拥抱、品尝或占有它。 在此刻范宁明白了,这就是“灵知”!这就是“灵知”! 一种特殊的隐知,一种位格更高的隐知,一种对于见证之主与相位的奥秘更提纲挈领的隐知,只有穿过门扉,成为邃晓者的人类才会理解这种“灵知”,它与辉光的关系更为直接和亲密,以至于有知者只要能洞见它,就能让自己的灵性发生本质的变化! 没有人不想进入这门,没有人不想去往这条路径。 当然,如果此时自己真的穿过,恐怕结果绝非是洞见灵知。 范宁深深吐出一口气,平息对知识的本能渴求,将注意力继续放在“升C”的联想上。 …我曾窥见过祂们的奥秘。希兰的视线更是一度没法从“无光之门”前移开。 本就以模糊指代“荒”相路标晋升的她,此时有无数超验的回忆被激发而出,在她初次游弋的无色移涌世界中,有“冬风”,有“渡鸦”,有“观死”,也有那盏位于高处的黑色的灯,祂们都曾折射着“荒”的初识之光,钻入梦境中自己的颅骨与血液。 这道门扉后方的路径,对自己发出的呼唤简直充耳可闻,呼之欲出! “真理,这是真理!它在邀请我追寻它!!”一直在后方亦步亦趋,默不作声的尤莉乌丝,在看了一眼门后的景象后,突然浑身激动得颤抖起来。 还没等希兰反应过来,她的肩膀就被尤莉乌丝猛地撞了一下。 下一刻,尤莉乌丝整个人直接投身进入了“无光之门”,并向路径深处淡白的辉塔表皮的方向飘去。 “真理,我的真理,呜呜呜…..”她先是战栗地呜咽,而后逐渐放声大哭,就像多年爱而不得的倾慕之人突然拥抱了自己,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归于温暖的母体,就像受尽委屈的异乡漂泊者终于回到故乡。 这个过程中她的衣物如积雪般消融,然后是光滑的身躯,每一寸肌肤上细腻的质感被抹平,变成了光滑的镜面,映照着周围清冷无言的光环或洁净如雪的风景。 “呜呜呜,我的真理…” 最后,尤莉乌丝的身形已与门扉之后灵知的风景无异,唯独哭声还在门后回荡,层层重叠。 目睹这一幕的希兰倏然惊醒,嗓子干哑,头皮发麻。 她体会到了欲望背后深层次的恐惧感,克制住了自己强烈的获取“灵知”的冲动,强迫自己背转过去。 同时心中无比疑惑,为什么琼的灵体同样也是“无光之门“的密钥?她研习的隐知不是“钥”吗?她的灵体改变不是无意间在“裂解场”中发生的吗? 在所有人的神智都在因“七光之门”的开启而晕眩时,没人注意到琼的感受和表情。 与别人不同的是,她的注意力根本没在这道门后的事物上,自身灵性中某些特殊的纹理转动起来后,彷佛齿轮带动齿轮一般,另一处不甚相同,却同属于现今自己的纠缠记忆又被撕开了更多部分。 “紫豆糕”那一团紫色大光球和长弧线绿色眼睛的模样出现在脑海里,琼先是认为自己又想起了自己的同伴,并回忆起了当调和学派谋划出的“某些失格之事波及到自己时”,“紫豆糕”帮助自己转移了身份,并保护性地封存了新的自己和家人的记忆。可后来她又觉得,“紫豆糕”似乎就是自己曾经的那个命运。 我曾经在追随着什么? 是它喜欢听我吹长笛,还是我喜欢吹给自己听? 琼忍不住看了沉思中的范宁一眼,不是别的原因,只是他手上的指挥棒,在黯淡光线下的形状也和一根长笛有些类似,稍稍细短了一点而已。 她突然察觉到胸口的衣襟已被打湿,自己似乎把什么值得追随铭记的过往给弄丢了。 瓦修斯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个黑色的小木盒,打开之后,里面赫然躺着一只深红色的烟斗,上面贴满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密传和符号。 木盒中另有一支存放无色液体的灵剂,这时瓦修斯的表情认真凝重了起来,在敲开并吸入一股雾气后,他念出了一句图伦加利亚语的密文,语气失落又孤寂。 “去吧,迷途的魂灵,去到纯白的荒野之中吧,去和缄默无声的精灵手牵手吧,这世上哭声太多,你不懂呀。” 随后将烟斗移至嘴边,吸气,出气。 缕缕白烟被吹进门扉,在清冷如雪的路径中逐渐凝成了一副人脸模样。 “哇!!——”音量不大,但怪叫声仍如同指甲挠黑板一样令人不安。 人脸惨白而扭曲,拥有较粗的眉毛和眼眶,鼻子矮塌,嘴唇的弧线很长并向上扬起。 …调和学派制造的梦男“幻人”?罗伊在此前看到那支熟悉的红色烟斗时,心里就有了预料。 比起那日在毕业音乐会交响大厅内狰狞丑恶的巨大粘液形态,被这支烟斗状礼器收容了两个月后的“幻人”,虽然看上去还在则变成了有气无力的透明状态,那凝成的烟气彷佛随时都会飘散。 “好计划,好手段,博洛尼亚学派和调和学派,还真是两方都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目睹到瓦修斯这一步的罗伊冷冷开口。 她心中自然而然回忆起了交响大厅那天的狼藉惨状,以及古尔德院长的身死。 “责任全在调和学派。”瓦修斯又吸食了一缕从灵剂管中飘出的雾气,“…溯及过往,归根到底,事实如此,不是么?…放心,博洛尼亚学派目前的困境,特巡厅会想办法帮忙解决。” 罗伊垂下睫毛,让自己不去看门扉路径内灵知的光芒:“但凡你们少管点闲事,我们解决内部历史遗留问题的效率都会高点。” “类似排查清算受隐知污染者的工作,一向是我们所擅长的。”瓦修斯对她的指责并不在意。 同时他心中感叹调和学派这不知从哪考据出的古老仪式还真好用,只要能在保留其邃晓者位格的情况下钳制住无形之力,一只‘幻人’的极限估计可以收容3-5道门扉后的灵知主体,这可比此前特巡厅自行研讨出的几种方案优质得多。 尤莉乌丝已投身门扉,希兰在恐惧,琼在发呆,罗伊在冷视瓦修斯的行动,在场之人中,此刻唯一相对置身事外的就是范宁了。 在初次领略灵知之美后,紧迫感促使他回到了紧张的推理分析中。 眼前是一块不存在的局部钢琴键盘,当范宁死死“盯着”C音右上方的黑键一会后,他突然意识到,这个黑键的叫法,不仅仅是“升C”,此处的扳机也不一定和“月光”有关。 初探美术馆的经历在前,自己好像先入为主了? do和re为全音关系,在十二平均律的律制下,do升半音和re降半音是相等的音高,所以…它还可以是… “降D”? 不存在的2号观展牌,对应的音列残卷,还可以是“降D”!? 新的思路被打开,范宁开始调用起自己海量的古典音乐储备,尝试思考这里的物件与“降D”是否存在联系。 他有条个人习惯:当自己需要在记忆中搜索符合某种条件的作品时,会优先顺着记忆,从自己近一年接触的、练习的、聆听的,或留下深刻印象的曲目中开始排查。 很快,他心中锁定了一首曲目,并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个房间摆设悬挂的各式雕像和玩偶。 这首曲目是,他在默特劳恩湖畔创作《第一交响曲》期间,曾在乡村绅士的晚宴聚会上演奏过的小品。 肖邦《降D大调圆舞曲》。 ------题外话------ 感谢9月4日,尼雅还有MinNa的执事打赏和月票~感谢s0335、春风化雨爱落无痕、朝与北辞辞、TSP的月票~ 第六十九章 注视感的来源(4K二合一) 瓦修斯和罗伊的对话已结束。 他将“幻人”凝成的烟雾往“无光之门”路径深处的方向吹得更远。 随着“幻人”一路挣扎穿行,路径里清冷无言的光环开始重叠,逐渐失去了纹理交错的深奥感,堆叠的风景开始融解剥落,而最深处淡白的辉塔已变得难以窥清。 穿越门扉的过程,只有穿越者才能体会到各种复杂的超验感受,而对于观测者而言仅仅只是囿于平面一隅的画面。 在瓦修斯的控制下,已飘散至门扉远处的烟雾再度被拉扯成形,向后折返。 “幻人”似乎得到了某种灵知,而那些似水晶般光洁夺目的景象失真了,至少,在众人的观测之下表现如此。 人脸仍在怪叫挣扎,却出现了很多细节上的变化,狰狞的表情变得平静,古怪夸张的五官线条也变得平和,它带来的灵感压迫力更强,但其拥有的无形之力,似乎仍处于烟斗礼器的完全压制之下。 瓦修斯作出类似本杰明的吸气动作,将它收回烟斗后“砰”地一声合上木盒盖子。 “挺好,还剩最后三分钟。”他的表情很满意,整了整自己的高筒礼帽,“尼西米小姐,感谢配合,不然万一时间再耽误一会,我就只得在天亮前无功而返,另寻种种神秘学因素纠缠的时机,这也是件麻烦事... 瓦修斯再次绕转起了怀表:“范宁先生,出去后我们回特巡厅好好交流交流,先聊聊音列残卷,再聊聊你那特纳美术馆…” “不,你不用回去了。” 一直默默思考,保持沉默良久的范宁,突然眼神明亮,展颜一笑。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先是让瓦修斯愣了一下。 而当他看到范宁手上抬起“烈阳导引”,吐出古朴的单词,怪异惨白的房间稍稍变得明亮时,十分惊奇地开口道:“怎么?你这是要动手?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来着...” 他不确定违反地面上的警告会不会让所有人都受到牵连,但至少破坏者大概率是跑不了的。 谁知道范宁根本没看瓦修斯一眼,他一束灵感丝线探向虚无缥缈的天际,另一束丝线…划定了一只吊在天花板上的动物人偶。 连接,拉扯—— 那只悬挂位置靠近来时门口处的,布面上缝着怪模怪样的小狗嘴脸的人偶,顷刻间剧烈爆燃起来! “卡洛恩,你在干嘛!!??...” 在范宁抬起“烈阳导引”前,希兰的目光正好又无意间扫过地面那“禁止随意破坏物件!!”的血红色字迹,她吓得惊惶失色起来。 “你真的是找死。”瓦修斯摇头淡笑,“你难道忘记了,你,你...你......” 原本表情轻描淡写的瓦修斯,突然双目爆睁,说话变得卡带,音量最开始稍有上扬,之后却逐渐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飘落无声。 呆呆面壁而站的琼终于也意识到背后情况不对,转过身来。 就像一盆清水泼到了薄层未干的画作上,瓦修斯身上的各种颜色,顷刻间被某种无形的流动之物给冲散冲淡,线条也从肿胀到撑开,再到不存。 又是几波清水冲刷颜料,短短两三个呼吸后,瓦修斯整个人连同衣服,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挂满玩偶的房间! “动物园?2号牌?原来如此,走好不送...”范宁盯着这个调查员曾站立的位置,摇头冷笑。 他在乡村宴会上曾表演的肖邦《降D大调圆舞曲》,有一个更为前世所熟悉的名字—— “小狗圆舞曲”。 音列残卷只有11张,挂满七色灯光的楼层也只有11F,缺失以“升C”或“降D”为主音的调性。 该音在12个音名中位居第二。 当带有神秘学象征的小狗玩偶被摧毁后,也就意味着2号观展号牌及所属的主人,将同样归于“不存在”的映射结局。 “卡洛恩...”希兰心有余悸地打量着范宁,“你破坏了物件,为什么,瓦修斯没了?” “是禁止‘随意’破坏物件。”范宁一笑,“我不是随意,我是有意的。” ...范宁先生每次解释问题简洁又深奥,和指挥排练时一样。罗伊看了范宁脸庞许久后,长出一口气。 不管如何,麻烦解决了,这个调查员以如此方式人间蒸发,虽会引起特巡厅对同行人员的一些调查,但好过其他所有结果。 “那是什么!?”琼突然出声道。 四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里只剩一根绳子孤零零地悬在天花板上,地上则是烧得蓬松焦黑的小狗玩偶跌落后裂开的灰烬。 而在灰烬的中间,有一顶黑色高筒礼帽。 “瓦修斯的帽子?”范宁快步走过去蹲下,“不对啊...刚刚这家伙明明连人带衣,加所有个人随身物件都全部消失了...” 这实在有些难以理解,那件怀表礼器都消失了,如果说帽子的确存在某种不被抹除的特性,那为什么不是直接保留,而是消失后又从玩偶里面掉了出来? 他伸出左手拨开灰烬,将礼帽拎起,短暂的打量后,灵觉告诉他这帽子的确存在某种“衍”的波动,且似乎有哪和此前瓦修斯戴着时不太一样,但眼睛对它表面的观测又看不出来异常。 主要是现在没有时间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卡洛恩,还有那个…‘无光之门’怎么办?”希兰稍稍侧头看了一眼‘此门’后变幻着引人入胜的光芒的路径,又飞快地别过脸去。 “也别管它了,我们还有更大的麻烦。”拿着礼帽的范宁站起身,神色严峻地望向另一面墙壁上的窗外。 此前瓦修斯口中的“还剩三分钟”,现在恐怕只有一分钟了。 一分钟,能做什么? 这位调查员之前也说了,没有那件礼器的共振与庇护,单纯依靠自身找到与现实时空的灵感共鸣点,基本不可能实现。 而现在的时间短到连继续探索或思考都没法进行。 难道说自己费尽灵感和心智将瓦修斯留在了这里,但己方也只是晚几分钟步入后尘而已? 范宁面带忧色地踏前几步,站到窗前,眺望着拂晓前的高处风景。 原本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已显颓势,在接近天际线的扁平椭状那一带,夜色的前沿已逐步让位于铁锈般的赭红,再往下是突兀的一抹细长的白色,就像新生未知事物即将刺穿皮囊前的暴烈光芒。 他的眼神落在了比天际线稍近,又比小镇和原野稍远之处。 视野所见是一段看不到起止的“之”字形铁轨,就像大地上深褐色的肌理,一列通体漆黑,窗户透着隐约光芒的蒸汽火车静静地卧在其上,正是己方众人乘坐的那辆开往圣塔兰堡的列车。 范宁忍不住顺着火车头的方向,看向此前自己下车的1号车厢阶梯。 我现在站的地方是… 一股明悟似电流般从他大脑中掠过,与之一并而来的,还有一些自己经历的画面片段。 …笔尖从墨水中提起,落于谱纸低音谱号旁,三个降号被逐个画出。 …“我选择c小调,以此致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自己曾在心中如此呐喊。 …飞驰的钢笔,奔腾的灵感,一张张被撕碎的废稿如雪花般飘洒。 …那个房间内忽明忽暗的煤气灯光,阴影摇曳的物件。 …“它脱胎于溯源之旅的冲动和设想,于此时萌芽,与此地诞生,这是历史。” 他终于知道自己之前刚刚进入这个挂满玩偶的房间时,另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这里就是…“果戈里了不起大酒店”自己曾居住过的那间客房! 虽然他还没完全想明白,为什么这个地下建筑与特纳美术馆暗门存在联系,为什么只有颜色不同,其余元素都对应地像镜像般精确,但有一点他已经确认—— “隐灯”造成的错误时空“瓦茨奈小镇”,就是对应于现实中那日自己驾车带着希兰和琼造访过的果戈里小城! 三人花了整整一个周末,两天半的时间都没有寻到它,没想到实际上就是三人造访的第一站! 找到与现实时空对应的灵感共鸣点极难?但这个对应之地,是自己那首作品问世之处。 低沉而势如破竹的“诘问动机”在自己脑海中鸣响。 拂晓前的最后三十秒。 惨白房间中,范宁身体周围的窗框、雕塑、墙壁的纹理、空气中的一切,只要是离自己身形不远的那一层,都开始如波纹般荡漾起来。 他仍然伫立在窗前眺望着,之前一团又一团的事件迷雾,全部变得清晰可见。、 没想到被吓了两次的“注视感”,竟然是两处不同时空的自我对视。 那夜在酒店客房,因灵感过高看到的铁轨上的眼睛,就是自己本人的目光! ——就是自己站在故障列车的1号车厢门口,望向远方小镇灯火处的目光,望向此刻自己所站之处的目光。 那夜自己看到的是未来自己的凝视?也不能这样说。它们并不具备经验上一致的重合时间段,只存在神秘学范畴的纠缠与对应关系。 拂晓前的最后十秒,他对“秘史纠缠律”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卡洛恩…”“范宁先生…”几人看到范宁身边呈漩涡状的事物剪影,联系起之前瓦修斯的人间蒸发,全部吓得脸色煞白,但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希兰,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挨着站到了范宁的旁边。 也许被隐秘化之后是到另一个未知的虚无世界呢?当站稳脚跟后,她反而安心了起来。 琼和罗伊也紧随其后想到了这一点,如果被隐秘化后是陷入另外一处不可言说之地,能同时蒸发总比单独留在这个不上不下的错误时空要好,这样还存在互相照应的可能。 “呜!——”蒸汽火车的汽笛声突然响起。 火车?又是火车声… 范宁望向铁轨,只见另一辆通体乌黑,带着刺眼车灯的列车从远方疾驰而来,似乎一个呼吸后就要和原来的列车相撞了。 幽灵火车…果戈里小镇的幽灵火车事件…跳车探查后跟着一同消失的人…被认为是癔症的不存在的史密斯夫妇小儿子… 酒店当夜睡眠中的梦境…醒后的清晨… 幽灵火车?...原来如此,连接现实世界与“隐灯”作用下的错误时空的媒介而已。 范宁持起了指挥棒“旧日”,它最开始被发现的作用,就是强化自身与同伴的灵感联系,比如在乐团演奏的时候。此时,随着范宁对“钥”相无形之力的指挥调动,水波状的纹路开始朝环境四周,几人的身形莫名漂浮了起来,就跟…在清梦中的体验一样。 在那一瞬间,几处不相干的时间场景似乎错误般地交叠在了一起。 既有自己在当下美术馆高处迸发的灵感,又有那晚在果戈里小城客房内的迸发的灵感;既有几小时前,自己在1号车厢门口朝瓦茨奈小镇灯火方向的凝望,又有那天清晨自己梦见幽灵火车并飞出客房窗外后惊醒看到的阳光。 他控制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撞向窗子,指挥棒尖朝外,刺穿了空气中的重重波纹,也将浑浊泛黄的玻璃撞得粉碎。 纵身从美术馆高楼一跃而下! 轰!!—— 几道处于不同时空的无形之力,同时作用于这处错误虬结的灵感连接点,将折叠蜷曲的隐秘帷幕扯得粉碎! 范宁睁开眼睛,夕阳西下,列车仍未开动,田野和山峦从窗外可见。 好像是一次睡得不怎么好的觉。 时间上感觉很长,精力的恢复却聊胜于无。 甚至于起到的是反作用,从身体到大脑都在不断传来酸软的疲惫感。 装潢豪华的1号车厢,光线依旧明亮,桌面摆着点心和饮品。 对面沙发上的琼将自己整个身体重量都伏在了里侧的希兰上,两人正在小憩。 自己身边的卢伏案而睡,手臂旁是一本向下摊开的书,正是那设计色调偏灰暗的《〈绅士报〉鬼故事合集》。 范宁坐着,一时间有些发懵,盯着对面两位少女看了一会儿后,突然意识到桌下自己的左手握着什么东西。 于是他低头。 自己的双膝之上,放着一顶黑色高筒礼帽。 ------题外话------ 感谢9月6日黑夜三千的月票~ 第七十章 抵达圣塔兰堡(4K二合一) 范宁左手握住的正是它的帽沿。 于是睡梦中的记忆浮现,并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开始流逝,这种感觉不算太难把握,范宁习惯性地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自己的梦境。 他有着很高效率的记录技巧,随着一个个关键词的罗列,或必要场景的简笔画提示,梦境的情节骨架、主画面或主情绪大部分得以保留下来。 最后他合上笔记本,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并拿起自己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遗忘与记录的对抗强度是平日偏正常的体验,但这段梦境的确有些曲折离奇,而且收获了不少隐秘的信息,范宁相信这肯定是一次在移涌层漫游的经历,既然是世界意志,就意味着它和世界表象中所发生的事情具有同样的真实度。 而且...什么时候起算睡着进入梦境的?自己似乎找不到它与现实经历的连接点在哪。 登车、清点人数、和同学们聊天、谈论安全生产事故与“鬼故事”,这肯定是醒时世界中发生的事情。 再往后,列车故障暂停、聊起带蜡烛的照片、聊起卡普仑的白血病、卢下车查看检修情况,这应该也是。 再往后?人员的陆续消失、注视感的再现、安抚乘客、罗伊的占卜?...神秘因素切切实实出现后,范宁就有点不确定了。 至于离开列车,双脚踏上原野,入梦的抽离感才开始百分百地明显起来。 时间...?范宁掏出怀表,指针显示为下午四点五十分。 难道发生了这么多,现实世界里的时间完全没流逝?这个时间和列车刚发生故障后,自己看见的天色基本吻合,甚至可能是无缝衔接。 错误的时空真是有够错误的。 还是没法确定现实和梦境的分界点,那个时候自己并没有看怀表,而是继续在和卢以及卡普仑聊天,直到夜色降临罗伊才跑过来问大家,或许失灵现象已经开始很久了。 范宁将高筒礼帽收好,站起身子舒展了下身体后,迈步前往2号车厢,在连接处他遇到了同样迎面走来的罗伊。 她的眼眸中带着疲惫和困惑,但见到自己后神色亮了不少,快步贴近自己跟前,用轻柔的嗓音压低声道:“范宁先生,我刚刚感觉…” “嘘...我知道。”范宁伸出食指虚按在她的唇上,“先去后面看看。” 罗伊马上会意过来,范宁是想重新排查一遍人员。 瓦修斯也是车上乘客之一,此时没核实清楚情况之下,贸然开口交流的确不够谨慎,而且这辆回到现实的“幽灵火车”也不知道是否已完全脱离危险。 在整个神秘事件的过程中,范宁虽然通过自己的分析,理清了此前一些困惑的节点,但他觉得还有很多没头没尾的东XZ在迷雾之中。 两人朝2号车厢的方向走去,罗伊自己位置所在的沙发对面,第二小提琴首席伊迪丝学妹正闭着眼睛,整个人倚在窗边,再往后两人发现所有同学们都尚在昏睡中。 紧接着,范宁看到了尤莉乌丝的位置,其对面伏着两位女生,但她自己坐的地方没人。只有沙发最里边靠窗立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浅红色小挎包,上面还搭着一条白丝巾。 “是她的私人物品?”范宁问道。 “今年6月上市的‘缇芙妮’,我不是很喜欢这种品位。”罗伊小鼻子皱了皱,躬身伸手拉开拉链,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翻出了一张车票,“她的确消失了。” 两人又来到公众车厢,确定瓦修斯的座位也空无一人,而那片碎掉的玻璃此时却呈完好状态,这或许可以说明,打碎玻璃的事件是在错误的时空中发生的。 回到1号车厢时,希兰和琼已悠悠醒转,在范宁的授意下卢也被叫醒,几人迅速交流了一下,作为下车后的共同经历者,范宁一行四人的记忆一致,留车的卢对于后半夜的记忆已很模糊,只能回忆起极端焦虑的情绪,但他的控梦法也练到了较为熟练的程度,能够记得似乎发生过几次尚处在控制范围内的冲突场景。 简短交流后卢迅速叫醒昏睡的列车长和工作人员,技术人员继续开始检修工作,乘务人员按照范宁的要求重新统计乘客数量。 乘客也陆续醒转,范宁又与几位同学和乘客进行了交流,总体而言,大家对这起事件有类似的感受,睡了一觉,做了个噩梦,不太分得清醒时与入梦的节点。 但无知者的记忆遗忘速度更快,他们只记得故障、黑夜、消失、争吵、等待、慌乱等一些关键词,然后就醒来了。 另一边的检修工作很快就完成,二十分钟的时间,在排除了一个偶发但微小的动力故障后,蒸汽列车的庞大身躯再次一寸寸挪动了起来。 接下来完成的是人数清点,少了一位检修人员,或者说多了一顶安全头盔。乘客方面,撕下的票根与在座者看上去一致,但范宁的笔记本上画出了用矩形组合提示的消失人员厕所位置,再加上破窗离去乘客的事件记录,那些人,的确凭空蒸发了。 清点工作也很快结束,在火车的“哐哐”声中,范宁一行五人回到1号车厢,商量接下来的事情安排。 “现在面临两个实际问题。”范宁说道,“我们的小提琴首席意外消失了,特巡厅调查员瓦修斯也是。” “另外两首曲目交给我来带队就是。”希兰说道,“只是你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最常规的处理方式,坐于尤莉乌丝后排的同学顺位顶上。”范宁对这一点的决定倒是没怎么纠结,“我的乐队部分写得并不复杂,靠独奏家的功力,足以把协奏曲效果撑起来,弦乐声部的乐手排序本就经过严格周密的考量,第二顺位的水平和带队能力也不会太次,效果上稍逊一点而已。” 最后几天,想有什么别的替代方案也没时间实现了,好在受到影响的是乐队部分最简单的一首。 “其实…我倒觉得整体上反而提升啦。”罗伊表示十分赞同:“客观上说,协奏曲出来的效果肯定会比之前差点,但那两首完全依赖乐团的曲目,学妹来带队后绝对比起之前会有一个大的进步。” 范宁对尤莉乌丝不是很喜欢,但又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也不方便让尚未入学报道的希兰直接取而代之,所以为希兰写了一首协奏曲,以这种方式让乐团成员开始熟悉她。 以上其中关节,罗伊自然看得非常清楚。 乐团首席小姐失踪这种事情,放到圣莱尼亚交响乐团是个大新闻没错,哪怕是大家极度信任的范宁教授,在平日里想要解释起来也绝对是颇费口舌。 ——但现在的情况是,怪异惊悚的神秘事件发生在前,每个人都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的,有了极度危险的心理预期和消失现象的铺垫,再多一个人失踪只能说是“意料之中的意外”。 这一问题并不复杂,真正棘手的是瓦修斯的问题。 范宁皱眉道:“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的二号人物,一位高阶有知者,就这样在一趟通往圣塔兰堡的列车上消失了…调查员的行程充满变数,难以准确估计时间,这件事一天两天,短时间可能被认为是正常的,但再久点,我们这群人都脱不了干系。“ 反正结果没有变化,他没必要在卢面前谈及过多的过程细节,尤其自己与瓦修斯博弈的过程以及关于他们所谓的攀升路径收容工作。 卢虽然不是特巡厅调查员,但他作为大工厂主的出身阶层,与特巡厅的外圈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事情出在他负责的领域,已经不是什么好事了…要是再将这类敏感信息告知于他,反而是将各方推向更难处理的境地。 范宁的表述方式足够让另外三人会意,也足够和卢达成畅通的交流。 “不如尽快主动汇报。”卢说道,“如您所言,事发后您推举瓦修斯先生为长官的事情有目共睹,他主动跳窗的“莽撞行为”也有目共睹,这是他直接的消失原因,也是我们最好的解释,若是明知消失却不报,诸位作为官方有知者更难解释清楚。” “的确只能这样。”范宁点头。虽然卢了解的事实和真相并不完全,但这不妨碍他建议的正确性。 只是如此一来,特巡厅绝对会抓着几人脱困的原因深挖不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从神秘领域混乱的本质出发,不断重申几人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一想到特巡厅对自己的关注和了解程度远远超过预期,范宁眼神中也闪过一丝忧色,以这样的方式被加大注意绝对不是件好事,能不能顺利过关还难说。 “卡洛恩,我觉得你不用担心吧?”琼察觉到了范宁的表情,“…反正在‘隐灯’造成的错误时空中,消失的人会归于隐秘,被抹除一切直接联系的痕迹,特巡厅都不知道有这号人了,你还害怕什…”她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说的东西自相矛盾,双手捂住了小嘴,“不对啊?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记得瓦修斯??” 范宁端着水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其他那些消失的人,大家现在根本就不知道是谁了,从直接痕迹如台账、票根、邻座人员记忆来看一切正常,是范宁通过间接佐证才发现的。 大家记得尤莉乌丝,这可以理解,她的意外不是因为蒸发导致的,可是瓦修斯?… 难道他的消失另有不同? 严格来说,是的,他既没有脱离旁人注视超过时间限度,也没有患上隐病,而且他还有一件疑似与“隐灯”相关的礼器庇佑,他的消失纯粹是因为范宁把2号参展牌发到了他的手中,并触动了神秘学扳机。 或许他没有彻底归于隐秘和虚无,而是被留在了某个地方。 “总之我会尽快上报。”范宁最后说道。 别让他回到现实世界汇报工作就行,不然自己可真控制不住事态进展了,当下…先想想怎么应付特巡厅吧。 简短的商议结束后,大家分头休息了会,劫后余生,全是疲惫,这一下直接休息到晚上六点多,闭着眼睛的范宁被汽笛声惊醒。 到站了,蒸汽列车缓缓停稳。 早有特别准备的列车组打了个时间差,提前约45秒开启了1-4号车厢的车门,在卡普仑和十位负责行政后勤的同学们的安排下,中大件乐器已各就各位,大家开始有条不紊地下车。 “我原以为,我让这帮家伙为学弟学妹们做的准备工作用不上了。”卢也没想到,发生这样曲折离奇的事件后,列车还能在预计时间到站,他摇头而笑,走下阶梯。 帝都车站的负责人知道亚岱尔少爷乘坐这趟列车,显然用心弄出了较为隆重的阵仗。 地毯、横幅、分成几列的引导员、接手搬运的雇工、预先分出的警戒线区域、摆放的饮用水和用于迅速补充能量的甜食。 “我怎么觉得自己是一位正在巡演的世界名团乐手?” “亚岱尔学长这是按照圣塔兰堡爱乐乐团的接待标准安排的吧?” 不少同学立马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并更加昂首挺胸。 范宁却是在铁路公司隆重的接待布置外,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 人山人海的站台之间,他察觉到了很多人精神状态绷得更紧,有穿着铁路工作服的安保人员,也有警安局制服的人,还有人数相当多的同样荷枪实弹的便衣。 或许还存在着几位有知者的灵觉场。 这些隐秘组织正面自然没法和官方有知者抗衡,但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躲在暗处经营聚会点或炮制恶性神秘事件,再加上群体数量更大的,出于个人利益或欲望行事的“野生”触禁者,就足以让救火人员疲于奔命。 这种人流密集处,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真是不敢想。 而且…特巡厅那帮家伙?名义上是代表当局的神秘管控机构,但范宁早就发现民众安全并不是他们的第一行事准则。 范宁深吸一口气,顿感呼吸道中充斥着水分和灰尘,细密又温热。 不管怎样,圣塔兰堡,在经过漫长的意外过程后,大家终于抵达了这里。 ------题外话------ 感谢Tan90Qian的执事打赏和月票~感谢白牙琅杯的月票~ 第七十一章 酒店的小卡片(4K二合一) 在车站工作人员的协助下,交响乐团八九十号人,很快就在站台旁的一小块空地处集合完毕,并高效地往出站口转移,集体乘上预先包好的一批厢式马车。 “卡洛恩,你觉得热不热?”琼轻轻扇着自己的衣裙。 “热啊。” 范宁早在迈出列车车厢时就体会到,这地方的夏季闷热感,比乌夫兰塞尔还要严重。 他揭开马车帘子一角,车站周围的街道夜景初次看去,与同为工业城市的乌夫兰塞尔相似,但后者只是分散成块的小打小闹,远不如这样壮观的一片汪洋大海。 作为常住人口在13年前就已突破四百万的帝国工业心脏,圣塔兰堡的城市地表之下充斥着庞大臃肿的蒸汽机与钢铁管道,锅炉日夜烧着沸水,透过层层沟渠与隧道,为这座城市的工厂和居民提供动力,也让这里雾幔遮天蔽日,终年难见阳光。 巨大飞空艇的白炽光线浸透夜空,像巨眼般凝视着下方烟囱、工厂,以及尖屋顶的楼房与钢铁支架广告牌,地面看起来应是刚下了一场夏季暴雨,步履匆匆的行人裤管不甚洁净,川流不息的马车汽车带起一片又一片铅灰色水花。 “帝都的气氛的确和往常不太一样。”旁边的卢开口道。 “怎么说?体现在哪?”范宁问道。 “行人数量。平时这个时间,这个中心区域,人比现在多得多…警安系统的戒严力度提高不少,一来导致流浪汉和贫民遭受驱赶,不会在主干道能见到的位置滞留,二来察觉气氛的部分市民也会趋向于天黑不再出门…不管如何,交代同学们安心住店,限制自由活动为好。” “出发前作交代了。地铁的安全问题建议你们重点排查…”范宁将尤莉乌丝在瓦茨奈小镇时交代的一些信息做了分享。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大家在圣塔兰堡郁金香教区的“波埃修斯大酒店”安顿下来。 在霍夫曼帝国晚期时代往前,神圣骄阳教会对普通民众的影响逐渐达到顶峰,教区取代了村或领主庄园的地位,是各个地方政府下属区划中的基层单位,全国最多时达21500多个。经过数次行政改革至今,教会在最基层一级民众中的文化影响力仍根深蒂固,但再往上各市镇和郡的非宗教事务职能已基本不存,“郁金香教区”只是一个沿用未变的泛称或惯称。 范宁父亲的特巡厅工作档桉中,去往失常区调查的之前一站,便是郁金香教区。 这里位于圣塔兰堡的中心位置,波埃修斯大酒店离提欧来恩国立音乐厅的步行距离仅为15分钟,其背后资产所有者,与闻名于全世界的“波埃修斯”牌钢琴同出一家企业。 世界各地赴圣塔兰堡演出的知名艺术家多下榻于此,其规格和费用自不必说。 晚餐对付得很简单,后勤负责人员直接向酒店订了盒饭与小食,让服务人员送到3、4、5楼的乐手们房间,这个方案就连琼都没有表示异议,可见那场噩梦带来的负面情绪不轻。 范宁回到自己房间,把随身行李包朝落地窗边上的大沙发一扔,然后皱眉开始清理手上一堆的信封与小卡片。 一共可能有二十来张吧。 这其中有些是刚刚在前台办理入住时,由酒店工作人员递给自己的——发件人早打听到了交响乐团行程,知道自己这位指挥即将下榻波埃修斯大酒店。另一部分,发件人连自己预订的房间号都知道了,直接提前放到了门口信箱。 还有几张就更离谱了,是范宁拧开房门后在地上捡起来的。 「尊敬的青年作曲家、指挥家、钢琴家卡洛恩·范·宁先生:......诚邀您担任雷蒙德男爵三位女儿的家庭钢琴教师......您的音乐才华让我们的迈伦丝塔芙小姐、朱迪小姐和尹莎贝拉小姐为之倾倒......授课任务和时间周期按照您的意愿进行安排,我们至少可按照30磅每小时的报酬来弥补您被占用的私人时间,并给予您雷蒙德家族的最高礼遇......您真诚的......」 “每周给每位小姐授一小时课,周薪90磅,年薪4000多磅?...”范宁持着这封洋洋洒洒几百词的信笺,在心里开始速算起来,“倒挺有诚意,月收入都赶上中产门槛的年收入了,不过每周两头城市来回跑,太多精力耗在三位小姐身上,别的事情没法干了...” “主要是写了那么多,几人的钢琴基础和练习进度怎么样我都不知道。”范宁手腕一扬,信笺旋转着以抛物线落入垃圾篓。 「尊敬的青年音乐家卡洛恩·范·宁先生:......诚邀您出席艺术评论家兼《事件报》主编卡米拉女士在8月22日晚7点举行的晚宴及音乐沙龙......」 “《事件报》?...我怎么不知道提欧来恩有这号报纸...”信封继续飞入垃圾篓。 「......诚邀您担任8月24日在提欧来恩夏季艺术节西维弗勒区分会场举行的,“新历913年圣塔兰堡年度潜力钢琴家大赛”决赛评委......出场费用145磅......」 “夏季艺术节还有分会场?蹭热度也不是这么蹭的,谁办的这种野鸡钢琴比赛?评委出场费还不凑个整数...”范宁再次抬手。 「亲爱的指挥家、收藏家卡洛恩先生......诚邀您拔冗出席8月20日晚在低地吉尔埃齐亚海滨浴场举行的艺术主题夏夜泳池派对......来自您忠实的朋友,大戈狄弗煤矿公司加德纳伯爵。」 “泳池派对和艺术主题有什么关系?”范宁面色古怪地打量着手中的邀请函,“...为什么直接用卡片而不装信封,用卡片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印上一排姑娘们的彩墨相片?...” “...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这种类似的东西。”垃圾篓再次发出响声。 范宁突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似乎也听父亲文森特抱怨过此类话题。 人一旦在艺术界闹出了点动静,就会开始收到来自各方面的活动邀请——这似乎也是一种侧面角度,能反应出神秘主义世界的艺术家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 就连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一些出格或失礼事件,都会被认为是艺术家的理所当然。 音乐沙龙《死神与少女》首演、《第一交响曲》首演、交响乐团指挥履新、电台“预告片”…闹出几次小动静后,活动邀请数量是上去了,但是质量么... 这些活动,一方需要艺术家的热度以巩固自己的上流社会地位,一方需要增加自己的活动曝光度以抬高艺术身价...不排除有些小有名气者对此十分受用,并开始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但在范宁看来,参与多了就是在虚度自己的艺术生命。 艺术交流是必要的,但得尽量挑选高质量的平台,不是么? 看了十来个后,他把信封与卡片全部扔进了垃圾篓。 匆匆填饱肚子后,范宁重新检查了一圈门窗上锁情况,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顶高筒礼帽,形状此时已经有些扭曲。 帝都人多眼杂,他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拿着一位调查员的东西招摇过街,因此帽子被他强行塞到了公文包里。 他翻来覆去盯着这顶莫名其妙从玩偶灰尽掉出的礼帽看了一阵子,觉得和平日见瓦修斯穿戴时比起来,总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一时间说不出来。 范宁尝试着放在地上看它,放在书桌上看它,放在大床上看它,放在衣帽间上看它,放在盥洗室马桶上看它… 全部没有收获,最后不知怎么,范宁走到了房间一面落地镜前,鬼使神差地将它移到了自己头顶上方比划了一下。 再然后,继续鬼使神差地松手,“啪”地一声,帽子盖到了自己头上。 范宁眼前突然闪过了一片片类似黑白栅格的图桉,浑身肌肉和骨骼好像被覆上了一层什么东西,再被轻轻勒了几下,当他幻觉散去重新恢复视力时,差点被眼前这一幕惊掉了下巴! 落地镜中的绅士头戴高筒礼帽,身穿全黑正装,五官小而矮塌,表情闷闷不乐。 自己…怎么变成了瓦修斯的样子? 手中突然有些冰凉,范宁低头一看,见鬼了,就连那块怀表都重新在自己手上了。 范宁先是在房间四周来回总动,做了一些肢体动作,然后又站回去,惊疑不定地多打量了镜中的“瓦修斯”几眼,最后试探着压低声音开口道: “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回去后,我们去特巡厅好好聊聊你那特纳美术馆…” …这么高彷的吗?范宁仔细体味着身体及意识中的各种感觉。 摘掉帽子,视野和身体再次出现类似的幻感,然后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所以说这次神秘事件,我还没白跑一趟?还顺了点东西回来?”他忍不住自嘲一笑,“可是…这件事情的确有点难理解啊。” 说它是一件不会被轻易抹除的非凡物品?可它又确确实实跟着瓦修斯一起蒸发了,只是后来从小狗玩偶灰尽中掉了出来。 说它是一件神秘特性更特殊的礼器?…作用是变成自己的样子?这能有什么意义? 范宁双手捏着礼帽两侧帽沿,再次翻转着端详了几番,然后他突然在帽子内部顶端,发现了一个白色的,由凹陷的抽象线条构成的漩涡状蛇形符号。 他直接吓得帽子脱手掉地,整个人蹬蹬蹬退后了几步。 见证之主“真言之虺”怎么冒出来了!?!? 冷汗顿时渗了范宁一背心。 自己本来已经把这件事情快忘干净了! 在今天出发的之前夜里,范宁作了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觉受到莫名注视的梦,也正是如此,他从一清早出门起就行事非常谨慎。 但后来吸引自己注意力的点是:鬼故事、生产事故、列车故障、“隐灯”、琼记忆中的小镇、音列残卷的关联…等等。 所以这起神秘事件到底杂糅了多少“秘史纠缠律”的因素? 范宁冷静了一会后,重新捡起了帽子。 隐知的两大最危险节点,一是初次接收时,新知识对原有认知和三观的冲击;二是记忆中存有的高位格隐秘,或大量日积月累的隐知所产生的潜移默化的改变。 刚刚自己重新看见“真言之虺”的符号,既不是第一种情形,也还没到第二种的程度,主要是这件事情有些惊悚,把自己给吓到了。 范宁在心中仔细重新复盘一遍瓦茨奈小镇的经历后,发现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是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 …难道是,F先生? 初次被F先生打量时,范宁就觉得他似乎在扫视众人想要寻找什么东西,而且眼神的对视让自己短暂想到过“真言之虺”,什么人会研习这位存在的隐知?又为什么会待在瓦茨奈小镇?他到底是不能脱困还是不想出去? 自己那个时候是有非常强烈的忌惮和局面失控感的。 失控感到了顶峰的时候,就是这个人不知不觉拿走了大家身上的东西。 只是美术馆钥匙被自己无意间落在了移涌秘境,而且指挥棒“旧日”,他到手后又还给了自己——正是这件事情打消了自己的警惕感,“旧日”已被初步发现了很多神秘特性,也许还有更大价值,如果F先生真的存在恶意,或想要据为己有,自己那时又能怎么办呢? 而且大家上到1F,也就是美术馆实际的二楼之后,就没再和F先生有过交集了,也不知道他清不清楚楼上发生的事。 这么一大圈回忆下来,范宁虽然还是觉得看到“真言之虺”符号有些惊悚,但理性又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怕了。 瓦修斯被神秘学扳机留下,这礼帽又能让自己伪装成他,这么一看…作为美术馆的管理者,F先生全程是在帮自己,不管他主观想法如何,至少,结果如此。 这能让自己优化之前定下的处置方案,选择更为积极主动的方式。 礼帽的事情需不需要严格保密,只让自己一人知道? …如果说,自己要主动向特巡厅出击的话,再验证一下安全性,并有信任的人来接应会更好。 于是范宁将房门虚掩,坐在床沿揭起黑色听筒,拨通了隔壁不远处房间的电话。 “你好?”希兰的声音传来。 “是我。” “噢,卡洛恩…怎么呢?” “来一下我房间。” “…好。”对面少女的声音稍稍迟疑了一两秒,然后范宁听到了稍远处不甚清晰的琼的声音,“卡洛恩,你今天是不是不写曲子了…我可以过来一起玩吗?” 范宁想了想道:“你们一起来就是。” 第七十二章 维亚德林的信(4K二合一) 范宁坐在床沿等了快十分钟,正当疑惑为什么同一层楼的距离能拖这么久时,敲门声响起,两位换上了宽松睡衣的少女推门进来。 “抱歉,刚刚入住,收拾了一下房间以及摆东西。”希兰说道。 “不是房间,她在收拾自己。”琼抢过话头,“卡洛恩,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还是一身绅士正装,也没看你拿出行李放东西…你坐在床边上一直发呆吗?为什么不先去洗澡…” 说着说着她眼神扫到了垃圾篓——它高度不高,里面也很干净,没有任何其它杂物,除了那一大摞设计精良的信笺和卡片。 “海滨浴场泳池派对?”琼捏起一张卡片,希兰马上凑拢了过来。 琼又拿起更多的邀请函:“贵族小姐家庭教师、钢琴大赛评委、音乐沙龙…卡洛恩,你的行程好满…” “所以我丢的地方是垃圾篓。”范宁上半身躺床,双手枕着后脑勺。 “嗯好像最近你没空,不过等演出结束后,如果你想选择性参加,时间上也是可以合理规划的,艺术家需要经常和外界交流,才能碰撞出更多的灵感…你缺不缺少这样的私人事务助理?我觉得我可以胜任…”琼一张张打量,凑一旁看着的希兰突然惊讶道,“咦?维亚德林爵士的信也被你丢垃圾篓了吗?” “爵士?伯爵的邀请函都被我扔了两个…”范宁躺在床上满不在乎地挥手,然后突然直挺挺弹坐起来,“什么?你说会长的信?” 他接过希兰递来的便笺,维亚德林的措辞言简意赅。 「卡洛恩:祝贺你履新常任指挥。」 「明日的艺术节开幕式结束后,请来参加“讨论组”为伟大诗人巴萨尼组织的吊唁活动,你会领略到一批着名音乐家角逐“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的表现,这对拓宽视野、增长见闻很有帮助,不少已成名的艺术家也乐意提携后辈。」 「地址为郁金香教区的“圣雅宁各骄阳教堂”。未尽事宜面谈。」 范宁眼神闪动,将维亚德林的信装好。 自己刚认识维亚德林没几天他就不见踪影,没想到大半年后会长好不容易联系自己,信却差点被自己给丢了…之前那厚厚一叠实在太多,自己时间紧张看了一半就当广告传单丢了,偏偏这封重要的信在最后几张的位置。 …吊唁巴萨尼?这位年迈的当代伟大诗人去世了? 范宁当然知道这位诗人,并拜读过其好几篇富有神秘主义色彩、象征主义色彩和浓郁宗教气息的诗歌。并且在之前他朔源调查时就有注意到,维埃恩生前最后一场音乐会,演奏曲目正是其自己所作的管风琴套曲《十四首巴萨尼的诗》。 巴萨尼是和老管风琴师维埃恩同时代的人,生于新历825年,比后者生前还要长一年,范宁对他88岁的享年时长有些惊讶——这个世界人们的平均寿命是六十岁,哪怕是研习了“茧”和“池”有知者也难以改变,仅仅只是在暮年能够保持更好的机能,免于过多衰老病痛之虞。 因此他认为,巴萨尼极有可能是一名邃晓者。只有突破到这一境界,才能让身体和灵性发生更本质的变化,活到八九十岁甚至百岁。 ……一位伟大诗人兼邃晓者的吊唁纪念会?范宁不由得对第二天的活动感到好奇了起来。 这才是值得增长见闻的高质量文化活动。 此外,维亚德林的信中也提起了几个自己之前偶有听闻却不熟悉的名词,显然在信中难以说明清楚。 “对了,你们看这个。”范宁站起身,将一直开着的房门锁好,拿起那顶高筒礼帽。 几分钟后。 “分辨不出,完全分辨不出,这…怎么会这样?”两位少女仍在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瓦修斯”。 琼啧啧称奇道:“行为举止、说话语调、各种小动作…全都一模一样,说实话我最开始都被吓到了,以为是那个消失的调查员占据你的身体回来了。” 这次更详细的尝试让范宁发现,除却言行举止和语音语调,甚至自己好像得到了瓦修斯的部分潜意识,包括情绪、性格、遇事的下意识反应以及近期一些超验的灵感启示…但是,基本没有经验的记忆。 总体而言,时间不太久的话,自己应该能牢牢把握住意识的主体性。 在范宁说出自己的利用想法后,希兰表示道:“我们两位低阶有知者在知道真相的前提下,依旧没通过任何手段看出,气息包括灵体的特质都是一模一样的,但这不意味着完全排除风险,首先更高级别的有知者能否识别不清楚,再者,你若是主动与特巡厅联系,在一些涉及到瓦修斯经历和记忆的交流事项上也可能会露馅。” “是这样没错,他的无形之力我也并未掌握。”范宁点头,“但我可先用某种保守的方式,让乌夫兰塞尔那边不至于认为瓦修斯已失联…“ “至于其余的动作和目的,等时机合适时再一步步试探,先让你们知悉此事,除了遇到紧急情况方便接应外,你们也可以在‘瓦修斯’出面活动时,帮我传达一些‘范宁教授在忙着’的信号…” 在敲定一些配合细节后,范宁就将两位少女送出门,并强调之后排练任务仍然紧张,叮嘱她们早点睡。 随后他钻入盥洗室迅速洗漱一番,在桌面上铺开笔纸,准备在睡前按惯例写作一会。 单乐章交响诗《c小调葬礼进行曲》,它的创作基本已接近尾声了,范宁现在正在一边配器,一边完成再现部的收尾工作。 他觉得,这首管弦乐作品基本较好地达到了他心中那种“不同于刻板印象的、气势磅礴的、带有抗争和思辨意味的葬礼进行曲”效果。 范宁在它的开头继续采用了“安东·科纳尔式”的雾状音带技法,但气质却与《第一交响曲》开头,那种带着凉意和湿气的,极弱极轻极高的la音背景截然不同。 如果说《第一交响曲》引子部分的弦乐写法,是“悄无声息的降临渗透”,那这里的引子则是“从寂静中突然撕扯而出”—— 在弦乐组突如其来的不安震音之下,低音提琴旋风般地奏出“诘问动机”的片段,这个音响效果,来源于范宁脑海中“某种预示性画面的莫名灵感”:黑暗笼罩的寂寥墓地之中,突然辉光破晓,土壤皲裂,石碑晃动。 但这个画面就像倒叙手法一般,很快随着引子澹去,保留的仅仅是始终在低音区游走变形的“诘问动机”,在此背景下,乐曲接下来进入“葬礼”的呈示部,有似庄严拷问的第一主题,田园牧歌风格的第二主题,以及象征着希望和救赎的,像号角一样的第三主题… 整体而言,这是一个复杂的,极尽拓展的奏鸣曲式结构,范宁一贯运用了他喜爱的复调技巧,在庞大的呈示部主题群后,写了三段精彩而性格各异的展开部,以及更浓缩精简,更富有戏剧性的再现部。 在读完多个音乐家的一生后,他满足了自己对死亡的探讨欲和表达欲,找到了那个“更高的角度”,成功地让逝者庄严地躺在了花环之下,也让其一生从“洁净无瑕的镜面中反映了出来”。 但处在收尾工作的范宁却开始有些迷惘了。 他觉得这首葬礼进行曲有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没有回答。 或者说,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随着曲子进行而自然而然提出的:“葬礼结束是死亡不错,所以人死亡后到底会怎样?死后的世界是如何如何的?短暂的一生相比于漫长到恐怖的‘世界存在时间’而言,到底有没有意义?” 范宁突然想到了身患白血病的卡普仑,他比起那些终日庸碌者,也算是找到人生意义的人了,可不免也如此这般发问: 人的一生是否就只是一个可怖而巨大的恶作剧呢? 现在的曲子…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或许,自己需要的是一部内容更丰富、背景更宏大、逻辑更严密的交响曲,但对于其他乐章该如何写,自己目前并没有太过清晰的想法。 “冬冬”两声轻轻敲门,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哪位?”范宁持笔抬头。 “范宁先生,是我。”房间外面传来罗尹的声音,“今晚进来一下还方便吗?” 范宁吱呀一下拧开房门,随即闻到了空气中沐浴后的澹澹香波味。 “八九点了,还不休息?”他看了一眼换上澹雅的白色连衣裙,发丝末梢还带着微微湿气的罗尹,侧身示意她进来。 然后搬了一把椅子抵住打开的房门。 少女若有所思地看着范宁的动作,但很快蓝色眼眸带上一丝好奇,飞快地打量了一圈他住的房间。 “是不是打扰你作曲啦?”她发现客房里唯一有很明显使用痕迹的地方,就是摊开了一堆稿纸和笔记本的写字桌。 “卡在一个地方不能动弹。”范宁示意她坐柔软的单人沙发,自己在旁边椅子上落座,“所以,你过来找我聊事情都挺好。” 罗尹笑得很开心:“那我就直接说啦,我爸爸明天想要见见你,所以,我可以带你过去吗?” “麦克亚当侯爵大人要见我?”范宁先是惊讶,而后堆起心虚的笑容,“几点钟在哪?这样的大人物点名要见我,我也不敢拒绝啊...“ 他的忐忑实属正常,倒不是因为罗尹或者爵位之类的缘故,主要是他已从瓦修斯口中得知,麦克亚当侯爵是博洛尼亚学派总会长,而且在提欧来恩是号称“对敌手段最诡异的邃晓者”,这可就有点恐怖了。 范宁唯一见过的,只是古尔德院长调用过的不完全遂晓者力量,而瓦修斯的评价显然意味着,麦克亚当侯爵在遂晓者这一层次里,都是实力极为强横的存在。 之前他有心理准备,罗尹背后肯定不只是有一个圣来尼亚的副校长叔叔那么简单,可谁知道她直接是博洛尼亚学派总负责人的女儿? 就连在瓦茨奈小镇这种隐秘时空中,瓦修斯都不敢对罗尹动手,说是怕被推测出什么端倪。在范宁现在的认知里,麦克亚当侯爵这种级别的人物,所能调用的无形之力恐怕已经接近有知者的天花板了。 “我带你过去呢。”敏锐捕捉到范宁情绪的少女重复了一遍,同时眼里笑意更浓了。 “所以罗尹小姐能不能提前透露点内容?”范宁试着问道。 “伟大的‘波埃修斯艺术家’、诗人、神秘主义者兼大提琴家巴萨尼的吊唁活动,我俩都不是主角,参与旁观而已。” 罗尹边说心里也在边暗自思索,以范宁先生的艺术造诣和个人实力,虽然不至于比爸爸还强,但要见个面也不至于啊...嗯,难道是有什么别的方面原因让他心中忐忑? “啊,原来你们也去。”范宁惊讶起来,这种事情都能碰巧的么? “维亚德林会长也有告诉你,对吗?”罗尹低头轻抚衣裙上的褶皱,“巴萨尼生前指示的下葬时间,为新旧日期交替的午夜12点或0点,根据安排,‘讨论组’将委托特巡厅在此前的吊唁活动中,启动913年‘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人选酝酿工作...” “所以,届时我们能见到很多具有较高造诣和知名度的当代成熟艺术家出席活动,几大官方组织也将派一些代表参加,且至少会有一位遂晓者高层到场...”说到这她对范宁展颜一笑,“这对于我们结识知名艺术家以及增长见闻会大有帮助,我觉得以范宁先生的才华和势头,可能只要再过个三五年,也能走上这个角逐队伍啦。” “讨论组”...“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单酝酿...这些不太明了的词语,范宁在短短一天内听闻了三次,除了罗尹和会长的信外,瓦修斯曾经还表示特巡厅正在考虑“以音列残卷素材作为考题”。 听之前的一些表述关系,“讨论组委托特巡厅做某事...”,“特巡厅代讨论组执行某事...”,讨论组倒像是凌驾于特巡厅之上的另一层。 他开始在心中琢磨,是此刻直接请教罗尹这些不明了之处,还是先稍稍绕开这几个关键词,聊点关于她父亲或与诗人吊唁活动本身相关的话题更好。 分享隐秘情报也是欠人情...明天自己就能见到维亚德林会长了,他那边应该会带来一些相关信息。 谁料到正当他在反复拿主意时,罗尹主动凑近,神秘兮兮问道:“范宁先生,说起来,你知道‘讨论组’的一些隐秘内幕吗?” “我刚想请教你。”于是范宁坦然而笑,“如果麦克亚当家族的大小姐都对此不甚了解,就别说我了。” 少女澄澈的蓝色眼眸一眨不眨盯着自己,作出一副思索加好奇的样子。 联系起两人相识的初期经历,范宁自然知晓她内心所想,认真解释道:“每个人都会有些或多或少的秘密,但对于共事的伙伴,我并不喜欢做出一副来历高深,实力很强的样子,除非是防备需要,所以罗尹小姐,你可能需要调整一下在心中对于我的‘人设’了...” “人设是指一个人在他人印象中的形象或特质对吗?”罗尹回忆了一下这个词语含义,“唔...去掉了一些疏离的假象,和某些方面过高的估计,但进一步明确了那些让我钦佩的特质...总体来说,人设更加真实更加令人亲近了。” 看着她认真打量自己的样子,范宁笑着摇头表示无奈。 然后直接问道:“所以,讨论组是一个帝国的有知者组织?凌驾于特巡厅之上的组织?” 第七十三章 邃晓者的秘密(4K二合一) “说它凌驾于特巡厅之上,不太准确。”罗尹摇头。 “实际上相反,特巡厅在讨论组中起的是主导作用...它也不算是一个有知者组织,据我所知,讨论组规模仅有七人,世界各官方组织在其中分别占据一个成员名额。它更倾向于是一个统筹或议事的协调平台。” “是世界,不是帝国?”范宁敏锐捕捉到了这个关键处。 “对。”罗尹点头,“讨论组组长为特巡厅波格来里奇,成员则囊括了北大陆的指引学派和博洛尼亚学派,西大陆的神圣骄阳教会、灵隐戒律会和图克维尔学派,以及南大陆的芳卉圣殿。” 一厅,三学派,三教会...范宁想了想又问道:“那麦克亚当侯爵是讨论组成员吗?” “爸爸是总会长,但不是博洛尼亚学派背后那位‘顾问’,也并非代表学派进驻讨论组的那名成员。”少女神秘一笑,“...总之,罗尹对讨论组的了解就仅限于此了,爸爸自然听闻过更多内幕秘密,比如成员名单、议事内容、存在目的等等...但每次的态度都讳莫如深。” 范宁问道:“所以,特巡厅执行辉塔门扉的攀升路径收容工作,是讨论组的意思?所谓的酝酿‘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单,也是讨论组的意思?” 他想起来了当自己疑惑于瓦修斯的这些话语时,罗尹说过出去后会告诉自己。 “这两件事情有联系,且你的理解方向正确。”她说道,“在大部分情况下,讨论组的意思,归根到底就是组长波格来里奇的意思,当然他的决策也多少需要顾及其余成员的意见,尤其是在现在的形势之下。” “特巡厅近年来的动向,除去小打小闹和日常管控外,主要行动目的有三个:调查研究失常区,搜集器源神残骸,以及,以讨论组名义尽可能地回收各大官方有知者组织所掌握的门扉密钥。” “回收密钥即管控住了邃晓者的晋升渠道,将各大组织掌握的核心骨干力量——高位阶有知者的晋升动向,全部统一纳入了讨论组管理之中。” “他们疯了!?管得这么宽???”范宁听到后面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这简直是范宁截止到目前听闻的最离谱的消息了! 管控邃晓者的晋升渠道?开什么玩笑。 这和管控有知者的进入渠道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一个组织同时能有几名邃晓者在世?对辉塔门扉和密钥知识的掌握情况,是每一个有知者组织得以传承至今的最核心隐知,这件事情的性质简直就相当于一个人冲进村子里,向全村人宣布“以后大家的祖坟归我统一来挖”。 如果这还不算离谱的话,那最魔幻的地方就在于,特巡厅只是提欧来恩当局的管控机构,却把手伸向了北西南三块大陆。 虽然名义上是说“由讨论组统一管理”,看起来控制密钥的仍然是七大官方组织的代表成员,但别人自己家一位高位阶有知者要晋升邃晓者,为什么要放到“讨论组”去集体商议啊?关他们屁事? 好家伙,世界警察么? “可我有一点不明白啊…”范宁皱起眉头,“特巡厅怎么达成这种管控效果呢?” “先不管他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单纯就事论事,想要管控一件事情,的确应该走制度路线,建立一套让人无法越界的运行模式,而非定下类似‘违反者一律受到联合追杀’这种空洞的、纯粹理想化的事后规矩,特巡厅的思路是没错,可密钥这东西怎么个回收法?” “若是唯一性物件的密钥形式还好,其他的…比如我指引学派掌握着一道门扉的密钥,是一次秘密仪式、或是一组灵剂配方、或是一部特殊作品,哪怕特巡厅打探到了这个秘密,可我制作我的密钥,他制作他的密钥,我不理会他便是,这把密钥何来回收一说?未必特巡厅天天派人,灵体守在辉塔门扉旁边不让我穿越不成?” 罗尹正色道:“这就是为什么,回收密钥的另一种叫法,称为‘收容灵知’。” 作为麦克亚当侯爵的女儿,她显然知道不少关于邃晓者这一层级的秘密,这是其他有知者难以窥见的。 “之前在瓦修斯打开‘无光之门’时,范宁先生可能感受到了,邃晓者与有知者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在穿越门扉的过程中,习得了一种在辉塔内部独有的,离辉光更为接近的奥秘——‘灵知’。” “严格来说,灵知也是一种隐知,只不过位格更高,从成功晋升邃晓者的人的描述来看,它们‘更艰深,更崇高,更宏伟、壮丽而引人入胜,是对辉光的七种相位奥秘的高度总结,是对见证之主起源的本质揭露’。” “灵知,足以让身体或灵性产生某些本质上的改变。” 范宁听到这里,想起了自己从暗门后带出来的《奥克冈抄本》。 他回忆道:“我无意中读过几句某禁忌文献《战车升天论》,那些语焉不详的文字,正是在描述‘穿过门扉的人’在身体或灵体方面的某些‘痛苦而激烈的改变’…” “其中似乎还有某些隐晦的比喻方式,称‘蒙福的人降入战车并操练升天,因他持有了钥匙,因他展示了印记,因他知悉了秘密’,这一论述是否和你说的‘习得灵知’有关?” “看来范宁先生也耳闻过这一层次的神秘事物。”罗尹点了点头,“邃晓者之所以实力极为恐怖,正是因为他们的初识之光接收灵知后,掌握了一类称为‘乘舆秘术’的奥义…这里的‘乘舆’便是你所说的‘降入战车’,借助‘乘舆秘术’,邃晓者既可以用以继续攀升辉塔,也可以在世界表象进行操练——将恐怖的无形之力直接从移涌中调出。” …乘舆秘术。范宁咀嚼着这个词,他终于明白了邃晓者到底强横在什么地方。 “然而知识始终与危险相伴。”罗尹继续道:“单是普通隐知就能在不自知的缓慢过程中改变人的性格和认知,灵知则更危险,它既具备寻常隐知的性质,也有一些更鲜为人知的特性,单单我知道的就有浅显三点——” “首先,灵知具备一部分活的神秘学特性,接收灵知本质上是以自身灵体作为容器去‘收容’它,就像用礼器收容畸变体或移涌生物一样!” …以自身为容器去“收容”它?范宁听到这,再度想起“无光之门”路径中引人入胜的知识和尤莉乌丝投身其中后的层叠哭声,突然觉得心中一阵恶寒。 很显然,她不仅没有收容知识,自己反倒成了知识的一部分… “再者,不同于绝大多隐知以语言为形式,灵知的原型是超验的,虽然可用简洁的密传形式表述,但语言会使其不同程度的坍缩失真…一道门扉中所蕴涵的灵知,不同的邃晓者会采用不同的密传措辞去描述它,这些措辞是有优劣之分的,就和密钥存在优劣一样,但不管是怎样的密传,都无法彻底还原出它本来的样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由于隐知总是倾向于被更少的人获悉,而灵知的隐秘程度更高,排他性更强,一旦某条灵知已被一两个人收容,再穿过门扉的人,对它的观测和密传描述将会更加偏离其本来的模样,不仅‘乘舆秘术’可调用的无形之力大打折扣,想继续求得攀升更是难上加难。” 范宁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特巡厅为什么要纵容调和学派制造“幻人”了。 归根到底,这是对“隐知传递律”中“从多数到少数”情形的另一种运用思维。 先控制“幻人”穿越门扉,收容灵知,占据其最有利的“观测位置”或“描述视角”,后来晋升者对于其理解就会严重失真。 甚至如果这个组织本来就有一位穿越过此门扉的邃晓者,其掌握的密钥基本就相当于废掉了。 当有了讨论组认可的高位阶有知者需要晋升时,该怎么处理呢?范宁不知道具体操作,但他十分清楚“幻人”背后的制作原理:通过调用强大的专注力以及栩栩如生的想象力,把某种本应该只存在于脑海幻想中的事物给物化出来。 基于这种“幻人依赖人的记忆、思维或意识而存在”的特性,找到某种非凡手段剥离或屏蔽掉“幻人”的灵知,从而将灵知的有利观测或描述角度给“腾出来”,理论上是有可能的,简单粗暴地杀死“幻人”也是办法之一。 “若按这个逻辑推断,特巡厅必然会计划‘量产’幻人...”范宁脑海中再次浮现毕业音乐会当日的惨状,“...你说,这帮家伙不会正走在蜕变为彻底的邪神组织的路上吧?”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范宁觉得会玩完的不只是提欧来恩帝国。 “上一次他们是在找方法,之后他们更有可能下手的,应该优先是触禁者。”听到范宁表达的担忧,罗尹蹙了蹙眉,但她的分析较为冷静,“触禁者群体比想象中更庞大,灵感也更适合制作‘幻人’,加大搜捕及镇压力度,一面高压判罚,一面戴罪立功,这比对无知者下手受到的谴责和阻力小得多,而且正好顺应维护帝国治安之需...” “似乎找到了近年来神秘侧管控力度日益增加的解释。”范宁觉得有道理。 这时罗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露出回忆般的神色:“说起来,直到毕业典礼那天我都一度以为,是范宁先生拿首演资格与特巡厅交换了尼西米小姐的入会编制...” 范宁有些纳闷她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件事,下意识诧异道:“你当时不是问过我了吗?我好像跟你说过啊...” 罗尹却是倚到沙发扶手一侧,用手托着下巴,带着笑意看向范宁:“...嗯,也是,以特巡厅这帮人的强势风格,哪会和别人讲什么交换,他们向来是两边都没得商量...看来尼西米小姐所在家族的一些隐秘过往,早在特巡厅的情报网络中...” 这正好是范宁疑惑的一点,所以他也没太在意为什么罗尹突然看起来心情这么好了,反正,她笑起来很好看的...范宁继续看着她,等着她的解释。 少女悠悠道:“在博洛尼亚学派好几百年的传承历史中,处于核心地位的家族曾有三家:研习‘隐灯’隐知的博洛尼亚家族;研习‘画中之泉’隐知的炼金术士奥克冈家族;以及研习‘灾劫’隐知的麦克亚当家族…” “而现在只有我们麦克亚当家族还相对兴盛,奥克冈家族分裂出去,变成了臭名昭着的调和学派。博洛尼亚家族则由于各种原因,衰败的时间比调和学派分裂的时间还早,它成为了几股分支,一些爵位也逐渐失去了继承…不过据我猜测,尼西米小姐的先祖中应该有博洛尼亚家族的某一血脉,这才能打开‘无光之门’,她的家族后来征战立功,重新获得爵位,自己也最终还是加入了博洛尼亚学派,这的确也是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缘分。” 罗尹的叙述解开了范宁一部分疑惑,但他仍然觉得琼无意中晋升为“钥”相有知者,并成为“碎匙之门”密钥的经历有些曲折离奇。 “你刚说,特巡厅收容灵知,和明天讨论组在吊唁活动上酝酿所谓‘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单,两件事情有联系?” “可理解为它是一张由讨论组发放的绿卡。”罗尹点头道。“特巡厅将辉塔门扉的密钥逐步回收,让邃晓者的晋升受到严格管控,必须经过整个讨论组的商议…而拥有‘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的人,晋升邃晓者不受此限制!” …这是什么奇怪的联系。听闻此言后范宁拨弄着桌面的钢笔,陷入了深思。 一个是神秘侧的上层管控机制,一个则听着是属于艺术家的荣誉或礼遇,没有直接关系啊。 过一会他再次回想起一个细节:“这个‘波埃修斯艺术家’,仅是‘提名’就能不受管控限制,而不是要得到‘头衔’?” “没错,仅仅提名。” “提名就能拥有如此特权,那真正获得头衔岂不是?…” 范宁不由得对这个“波埃修斯艺术家”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据我所知,获得头衔之人,除去一并拥有提名者的特权外,还会享受到另一殊荣。”坐在沙发上的罗尹舒展了一下身体。 “——他们将以主要参与者的身份被邀请,出席当今世界最高规格的艺术活动:每七年在神圣雅努斯王国举行一次的‘丰收艺术节’。” 第七十四章 “报个平安”(4K二合一) …丰收艺术节!?范宁的内心泛起了滔天巨浪。 父亲文森特正是在参加新历909年10月的第39届丰收艺术节期间失联的。 七年一次,离第40届丰收艺术节,转眼也就剩三年多时间了。 罗尹说道:“‘波埃修斯艺术家’头衔的评选及发放工作,明面上由‘波埃修斯钢琴与艺术公司’进行承办,由于它只颁发给在世者,因此我们知道的那些年代稍久的已逝大师都不在此列…” “往年的评选,从动议到酝酿,从提名到审核,是一个完全隐秘化的过程,评价标准和细则是什么,不知道,是否存在考核作用的节点事件,也不知道…甚至于很多艺术家到了最后被告知获得头衔时,才知道自己之前被纳入了酝酿范围…” “万一评选上的艺术家不接受怎么办?”范宁听到这不由得问道,“有些艺术大师本来就澹泊名利或性格孤僻,而如你所说,‘波埃修斯艺术家’一个隐秘化的头衔,根本不在公众视野中流行…” 艺术圈子里评头衔就像抬轿子一样,不仅要有人愿意抬,还得有人愿意坐。 对于沽名钓誉之辈来说,各类头衔多多益善,可有的艺术大师,可能连世界级的知名顶级荣誉都不在乎,祝贺他荣获某头衔?他还没说接不接受呢。 罗尹摇头道:“入选者并不需要通过具体行为来确认‘接受’或‘不接受’。” “讨论组关联七大官方组织,和全世界我们熟知的那些头部艺术平台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抛开神秘因素不谈,那些获得该头衔的艺术家,本身就能享受到极大的礼遇。他们走到哪都会有各类艺术资源源源不断送上门,不愁无人运作,不愁没有曝光度,不愁没有知名度,也不愁没有身价。” “所以,站在广大民众和艺术爱好者的视角,他们也并不需要知道‘谁谁谁是不是波埃修斯艺术家’,获得此头衔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而然会有一堆大家熟知的头衔或职位聚到他身上来。” 父亲到底获没获得这个头衔?范宁不由得开始思考。 对比这个知名度的问题… 虽说在范宁心中,对文森特的艺术造诣评价很高,他不仅高度总结了学院派的浪漫主义技法,而且从894年作品《关于田野的气流与暖意》问世开始,还率先开创了暗示流风格之先河… 但范宁不得不承认,由于创作相对低产、理念相对超前、心态过于平和、亦无显赫出身等多方面原因,文森特在失联前的名气,也就是以乌夫兰塞尔为中心,再稍稍往周边城市辐散一些而已。 艺术身价也一样,他从来没有哪幅画能卖出成千上万磅的价格,暗示流到现在仍是小众风格,以前自己的家庭年收入能触到中产天花板,更多的还是靠其学院派画作及美术馆经营盈利。 所以,名和利,文森特两方面都未到罗尹所说之程度——要按她的描述,获得“波埃修斯艺术家”头衔简直就是要升天了。 范宁思索良久后抬头试着问道:“所以…目前世界上被提名的,有多少人?正式获得头衔的呢?” 罗尹徐徐道:“这种隐秘评选的机制,大概运行了有半个世纪的时间,起初并没有与‘晋升邃晓者’一事挂钩,因为特巡厅开始回收密钥的事情是近年才开始的…提名方面,最初一次性提名了50多位,后面平均下来每年增加1-2位,共产生过100多位,以音乐家和美术家为主,也涵盖了舞蹈家、凋塑家、诗人、哲人等多类人物…” “现在仍在世的‘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数量,应该仅有70余位了。至于从提名里产生的正式头衔数量,我并没有很精确的情报,或许再乘以三分之一吧。” “其实不管是提名还是正式,全世界的范围,长时间的跨度,非常少的人数…这个名单都极其具有含金量,能入选的人无一不是艺术造诣深厚,在当代具有广泛影响力的着名艺术家或艺术大师。” “我掌握的名单不全,也不太确定谁为提名谁为正式,但范宁先生一定能听到许多熟悉的名字,比如曾获头衔但已逝去的浪漫主义初期大师洛尔芬,比如还仍在世的浪漫主义音乐大师席林斯、尼曼和斯韦林克——后者我们此次还选择了他的曲目,再比如当今美术界学院派的大师阿施尔和梅耶拉,当然还有刚去世的诗人巴萨尼…” 罗尹念出了几位顶级大师的名字,也念出了十多位处在知名水平的艺术家,在这部分名单中,范宁没有听到文森特的名字。 但近四年前,父亲的确受邀前往神圣雅努斯王国参加了丰收艺术节。 或准确地说,是“文森特·范·宁”参加了丰收艺术节,而非记载在特巡厅工作档桉上那个陌生的“分形师列昂·来拉”。 范宁仍然认为他应是获得了头衔,也许是时间太晚,刚获得就失联了,后续反响还没来得及产生。 罗尹念完名单后说道:“其实,有一点让我感到十分费解的是——” “这些在名单里面的人,并不一定是有知者?”范宁接过她的话。 成为有知者需要“隐知”和“灵感”两大因素,艺术家长于灵感,但能否接触到神秘侧的知识并安全晋升,这取决于每个人不同的人生境遇和命运轨迹。 艺术家只能说更容易成为有知者,但“更容易”不等于“百分百”。 罗尹说道:“嗯…一张由讨论组发出的,晋升邃晓者用的‘绿卡’,可发到手的人,很多连有知者都不是。” “这的确令人费解。”范宁说道,“可你之前也说了,‘波埃修斯艺术家’的评选机制诞生在先,特巡厅回收密钥的行动铺排在后,这也说明该头衔最初并非作管控邃晓者晋升渠道的‘绿卡’之用,而是另与‘讨论组’其他目的挂钩。” “这种深层次的隐秘多想无益。”他开始利用信息进行进一步解读:“更现实一点的…讨论组这次是在尝试做出某些新的改变?以明天的吊唁活动为契机?” “我能想象,自特巡厅开始回收密钥之后,各大有知者组织的反对声音与对抗行动会有多强烈,‘波埃修斯艺术家’的评选也会开始涉及神秘侧更为实质性的利益,讨论组的内部分歧或在变得难以弥合…” “因此今年,将绝对隐秘化的评选环节,拿出一部分放到台面上进行,是讨论组背后各方势力博弈后作出的一个初步调整?” “范宁先生的过人之处不只音乐。”罗尹抿嘴一笑,“我的个人解读和你完全一样。” “明天出席的各大组织高层代表,应该是背后的讨论组派出来的‘考察团’,目的是先拿音乐领域的提名酝酿工作‘试试水’。” “虽然考评细则我们无从得知,但既然是音乐领域,几个大方面的维度基本错不了:演奏水平、作曲水平、指挥水平、录制唱片的表现、音乐会实况表现、市场反响、民众知名度等等…若真想判断出音乐家的综合能力,考察活动应该不会仅此一站,否则维度太单一,我甚至怀疑音乐家们在接下来夏季艺术节中的表现也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总而言之,这种层次的吊唁活动,明天我们不是主角…但既然有酝酿和考察的元素,就必然存在一个‘纳入视野’的过程,没准范宁先生也能引起考察团的注意呢…一年1-2人的提名频率,对于每个有机会的艺术家来说,从进入视野到追踪考察,从酝酿名单到动议提名,这本来就需要长达几年甚至十多年的时间线来推动…” “要不要先去睡觉?”范宁看她用手捂嘴打了个呵欠,笑着出声提醒,“今晚不知不觉又聊了一两个小时。” “嗯,要…”少女轻轻地伸了个懒腰,“和上次在办公室一起挑选首演乐手时过得一样快。” 范宁与她一同起身,认真表示感谢:“罗尹小姐分享了这么多高价值信息给我,看来我得想想什么回偿方案了。” “没错。”少女煞有介事地认同点头,“都是隐秘信息,且级别不低,回偿的话,5000磅友情价怎么样?” “呃…”正在搬动门口椅子的范宁抬头。 “嫌贵?那想想其它方式。”罗尹故意压低嗓音,然后狡黠一笑:“我最喜欢你也给我写一首曲子,很小的也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嗯,前提是不打扰你的原本创作计划。” “晚安。”没等范宁开口,她挥手然后自己带上了房门。 看着少女的脸庞消失在门页,范宁若有所思地捏了捏自己脸颊,在残留着沐浴香味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邃晓者通行证…讨论组…夏季艺术节…丰收艺术节…在现有机制下,这或许是一条能揭开自己穿越秘密的路线… 不说马上就贸然踏上去,至少有必要凑近围观一下或见机行事。 至少,欣赏一下出席的成熟知名艺术家们的表现,那也堪比一场高质量音乐会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夏季艺术节开幕式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不过范宁清晨六点整就起床了,侍者也按照预定的时间端来了早餐托盘,里面几盏银碟呈着精致的小份膳食。 饰有薄荷叶和樱桃的黄瓜沙拉、灌满肉汁的黄油卷心菜饼、鸡蛋、香肠、茶水、以及一条略带藤椒香气的烤马交鱼。 填饱肚子后,范宁在房门口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然后踏上了客房外走道的红色地毯。 时间太早,煤气灯光恒亮,每处都很安静,提着公文包的范宁低头一路走出“波埃修斯大酒店”。 气温暂时还很凉爽,天空中堆着层层秽浊的云,范宁走下酒店门口的大理石台阶,拦了一辆出租马车,直接前往昨日刚到过的圣塔兰堡火车站。 这一带无论什么时间都人满为患,范宁随波逐流,跟着拥堵推搡的人群,围着几个站口、餐厅和马车招揽点转了好几圈。 最后走进了车站的一间公共盥洗室。 哗啦啦水声流个不停,两分钟后门被推开,一位戴着高筒礼帽,五官矮塌,愁眉苦脸的绅士走出盥洗室,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水珠,然后掏出怀表捏在手中。 根据内部联系簿上的地址,特巡厅圣塔兰堡总署位于与议会大街平行的帕斯比耶大街1050号,二十多分钟后,“瓦修斯”从公共马车跳下,见到了挂有警安署标志的庭院,里面是两栋灰色的双子大楼。 “乌夫兰塞尔分部,乔·瓦修斯,执行调查任务到此,需向队长萨尔曼的专用联络员回电。” 面对门口八名全副武装,穿着警安局制服的站岗警察,“瓦修斯”不咸不澹地开口。 既然有了这顶可利用的非凡礼帽,去给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报个平安”是效果最好的方式,既能拖延“瓦修斯在瓦茨奈小镇没能出来”这条信息被获悉的时间,在神秘事件中的调查情况汇报权也到了自己手中。 否则再等一两天,那趟列车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有知者,估计都要收到特巡厅传唤了。 范宁最先想的是随便找个警安局的公用电话,但考虑到自己掌握的信息不全,最终选择了这个看似操作风险更大,实则更稳妥的方案。 平安抵达圣塔兰堡的电话从特巡厅总部拨来,这不仅更符合工作逻辑,而且相比仅有一个熟悉的嗓音,地址加嗓音也更加无可怀疑… 万一遇到了某些接不上的信息,正在上级单位汇报工作、随时可能被召见的自己也有了个匆匆挂断的理由。 高位阶有知者无论在哪个组织,都属于珍贵的骨干核心力量,是可以负责一处郡城分部的存在,就算是特巡厅,在乌夫兰塞尔也仅配有两名高位阶有知者,看守警察中很快就有几人认出了这位分部的二号人物,并给予了礼貌的接待和指路。 “早上好,乔·瓦修斯先生,来帝都了?” “跨区域的调查任务?” 一楼走廊洒着冷冽的碳化灯,穿行期间范宁连续遇到两人和自己打招呼,从对方神情轻松,未着制服的样子来看,应该不是文职或普通警察,而是负责该地区的调查员。 “是。”范宁遵从潜意识中瓦修斯的性格和小动作,嘴角微微抽动,面瘫似地点头回应。 最后他被带到了一楼走廊深处的某间联络室,警察礼貌表示请自便。 “您好?”电话那头传来职业性的甜美女声。 “乔·瓦修斯。”范宁平静开口。 “您已到圣塔兰堡?” “是。考虑到萨尔曼先生未必能直接联系上,所以先致电安娜小姐比较稳妥。” 出于谨慎原则,范宁并不希望直接和萨尔曼对话,当然,此刻他给出的这一理由也符合工作实际。 “队长目前的确不在特巡厅。”这位萨尔曼队长的专职联络员安娜笑了一笑,然后问道,“昨晚与列车同时抵达的吗? …正常情况下人还能和列车分开抵达不成? 这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句问话,已让范宁确定,安娜对瓦修斯的任务情况有一定了解。 他快速思索一番,不动声色地回答: “脱困后发现时间到了凌晨,好在地方并非荒郊野岭,而是圣塔兰堡一处城郊。乘客们反而倒是比我到得早。” 第七十五章 邃晓者何蒙(4K二合一) 范宁的回答结束后,对方沉默了约有五秒钟的时间。 他听到了电话那头底噪中夹杂的沙沙书写声。 “为您的安全脱困感到高兴。”似乎是快速记录结束了,安娜又问道,“门开了吗?” …不对,红色烟斗不在我手上啊?范宁突然反应过来。 那件礼器随着瓦修斯一起蒸发了,自己唯一得到的就是这顶莫名其妙的帽子,就连手上的怀表礼器,也是随着瓦修斯的形象伴生出的假货。 “开了。”他答道,“…但出了点意外。” “意外?” “总而言之,有些难以理解,最后没能将装着‘幻人’的礼器带出那片错误时空,但我确定,‘无光之门’中灵知应该已被‘幻人’成功收容。”范宁斟酌说道。 又是一阵轻微的沙沙书写声,正当范宁心中有些没底时,电话那头安娜再次开口: “这两道门扉互为‘彼门’和‘此门’,的确可能出现一些难以预料的特殊情况,我会如实向萨尔曼先生汇报…能全身而退就是好事,也许要等它们都打开时,那处秘境才会回归原本正常的样子。” …两道门扉?互为彼此?秘境回归正常状态? 这轮对话让范宁听出了大量的信息。 另一道门扉难道是指琼同样掌握了密钥的‘碎匙之门’?不对,不对…或许是“七光之门”…嗯,极有可能是“七光之门”! 特巡厅的内部情报果然至关重要,这一下范宁此前的几个猜测全部连接起来了。 超验俱乐部所祀奉的佚源神“观死”与“心流”存在双生关系,根据尤莉乌丝提供的教义,“…..孪生之仪贯穿世界进程的巡礼,纵使失格不再,真知依然流淌……”,这种双生关系可能由于秘史中的某些进程,影响了同样执掌“荒”与“茧”的器源见证之主“隐灯”与“画中之泉”。 “七光之门”或位于特纳美术馆暗门下方,和“画中之泉”有关。 “无光之门”位于瓦茨奈小镇美术馆顶层,和“隐灯”有关。 所以,位于这两座美术馆隐秘处的建筑格局一模一样?只是一个五彩斑斓,一个没有颜色? 暗门背后,那处漂浮在黑雾中的“大宫廷学派”废墟,很可能需要两扇门都打开,真正的图伦加利亚王朝时期的移涌秘境入口才会出现。 他们极有可能在寻觅这个地方。 “瓦修斯先生,祝贺您完成了其中一道门扉的开启任务。”安娜的声音打断了范宁的思绪。 ...看来特巡厅开启“无光之门”的目的,不仅仅是收容灵知。 范宁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平静回应道:“职责之内。” “卡洛恩·范·宁的情况如何?”安娜提出下一个问题。 她的这句问法太开放了,没有任何事物的指向。应该倒不是怀疑或针对自己,而是两个默认知悉语境之人的对话很容易如此。 不过范宁还是围绕住了一个可能性最大的事物来进行回答。 “他在研究音列残卷上倒是下了不少功夫。”从“瓦修斯”的语气上能想象出其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精力全花在了化用素材作曲上,比如他接下来要首演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所以‘无光之门’的位置是靠您自己找到的对吗?” “基本如此。” “‘七光之门’的情报,和特纳美术馆的秘密,仍旧没有和他有关的收获?” “…没有。”范宁答道,“告诉萨尔曼先生,我会暂留圣塔兰堡一段时间,最短也会陪着范宁结束他在夏季艺术节上的演出任务,看能不能调查出什么有价值信息。” “我会第一时间转告。”电话那头安娜再度甜美微笑,“辛苦您了瓦修斯先生。” “职责之内。”又是同样平静的回应。 挂掉电话后,范宁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然让人的精神状态异常紧张,但总体来说没出什么意外 这角色扮演的活可不好干,虽然连灵体的气息都一模一样,但自己并不会瓦修斯的非凡能力,而且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记忆上的信息实在差太多太多了,幸好瓦修斯的专项调查职责本来就是自己。 但收获巨大,并且仍有大量潜在的收益点,那些在平日获取起来极难的特巡厅内部情报,在这些语境中很容易被对方像倒白开水一般倒出来。 范宁对于特巡厅调查自己的要点,已经掌握得比以前清晰多了。 只要能稳住前几次的交流接触,让信息填补得越来越多,后来就会越来越顺畅。 此地不宜久留,范宁带上房门后,手上把玩着怀表,挂着一副面瘫表情,迈开中速的步子朝外走去。 穿过走廊,来到大厅,外门看守的警察们中,有几位朝自己露出起寒暄作用的微笑。 眼神交汇,“瓦修斯”鼻孔里澹澹地“嗯”一声,正欲跨出门槛,一只白手套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乌夫兰塞尔来的对吧?等等。”背后的男子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柔。 一股寒意透过衣物浸入皮肤和血液,顷刻间范宁心中连同全身都打了个冷战。 那只拍在人肩膀上的手冷得就像尸体一样,范宁只得收回脚步,转过身去。 他看到了一位戴圆顶硬礼帽,持银闪闪手杖的男子,他身材高大,皮肤苍白,额头、脸颊和下巴处的线条与拐角如矩形一般僵硬,握杖的手抓得很紧。 反正对方是要自己等等,在他没进一步开口前,范宁维持住了瓦修斯不苟言笑的性情,以及“心中装着事情”的思考神态。 场面绷了两秒。 “乔·瓦修斯。”有些不自在的范宁,只能以一种邑邑不乐但礼貌自我介绍的方式,先吐出了一个名字。 他清楚自己没法一直绷着这种神情,但关键是…他叫不出这个人的名字! “何蒙先生,早上好。”“巡视长好。”“长官好。” 终于,再过几秒后,门口那几位看守警察出声问候。 范宁松了一口气。 但心中却变得开始焦虑起来。 根据他的常识,在特巡厅只有高层人员才能被称为“巡视长”。 这意味着眼前的何蒙,是一位邃晓者! 自己这位“瓦修斯”强压心神,微微扯动嘴角问道: “何蒙先生,有什么需要效劳的?” “恰好你在,开个短会。” 面对自己同僚,何蒙的声音虽然有些阴冷,但听得出来态度还是比较好的。 “短会?”范宁尝试问道。 “你是负责卡洛恩·范·宁调查工作的对吧?” “...是。” “随我上楼便是。”何蒙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大厅的楼梯间走去。 “好的长官。”虽然转眼他已和自己拉开了快十步的距离,但范宁也只得跟上。 幸亏刚刚那群警察无意中帮自己解了围,作为一名遂晓者高层,何蒙认不认识瓦修斯都很合理,但瓦修斯不认识何蒙,那还真是有些奇怪。 范宁刚刚差点就因为不得已,根据他招呼自己的方式,稳妥地预设其高层身份,直接略过名字叫“先生”或“长官”了。 虽然不至于立即被识破身份,但落得个奇怪的印象是免不了的。 范宁定了定心神,跟在何蒙身后,踩上两侧带有红漆浮凋的台阶。 既然是“恰好你在”,又问了自己负责的调查内容,那说明预先安排的会议内容,瓦修斯并不是主体,可能是顺带让他提供一些关于“卡洛恩·范·宁”的调查信息起补充作用。 自己别的不了解,这方面还是挺了解的。 范宁在心里暗自过了几遍逢人打招呼的场景,潜意识的倾向表明,按照瓦修斯的性格和小动作,或是眼神交汇点头,或是鼻子里挤出“嗯”的一声,或是直接澹澹回应“上午/下午好。”遇到同僚打招呼,直接遵循性格处理即可,就算又冒出一位遂晓者参会,别人也会叫出其名。 这事情虽然意外地倒霉,但如此一揣摩,范宁心中稍稍还是有底了。 他发现这个帽子制造的假象似乎比自己预期要隐蔽,何蒙作为遂晓者好像都发现不了自己的灵体气息是假冒的,总不可能有人闲得过来扯自己的帽子吧? “今天的两件事情,都需要一些来自乌夫兰塞尔方面的调查信息作为补充。”前方的何蒙继续阴恻恻开口道,“所以既然恰好你在,就不另行联系了,一同开完短会再走。” 说到这何蒙呵呵一笑:“能见到波格来里奇先生的场合,就连我们也是屈指可数。” ...??要不是心理素质还行,范宁后背的冷汗都差点冒了出来。 今天自己到底是什么运气? 先是博洛尼亚学派的总会长要见自己,然后特巡厅厅长也要见自己? 范宁对波格来里奇的唯一直观印象,就是所有官方有知者证件上面都带着的那青色流光签名钢印,谁知道他的实力究竟到了怎么样的层次。 “所以也算是帮你争取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机会,对吧?”何蒙转头。 虽然他的语气始终阴冷,但范宁竟然以社畜的直觉听出了一丝“上司关爱下属”的意味。 …还真是他妈的意想不到啊。范宁硬着头皮说了声“谢谢”。 只见“瓦修斯”闷闷不乐的脸庞上挤出了笑容,这应该是其心情最激动之下的神态了:“何蒙先生身为遂晓者,想见波格来里奇先生一面都这么难吗?” “邃晓者?呵呵…”前方何蒙的后脑勺轻轻摇动,“对波格来里奇先生来说,我们这些人谈及的神秘,也就比无知者高深那么一点而已。” 爬着楼梯的范宁听到这描述,觉得自己裤管和袖口中钻进的风,已经把冷汗吹得凉飕飕了。 面对这位世界最强非凡组织的领袖,自己接下来准备全靠头上这顶破帽子来挡? 特巡厅总部的大楼走马观花看起来,与之前自己到过的分部类似,这个年代当局常用的大型办公楼布局加上警安局的内外饰风格,无非就是楼梯间多几个,走廊复杂不少。 但很多楼层的走道装有看守严密的铁闸防护栏,让人没法进入这些特定的区域,走廊的视野尽头似乎还看到某些蒸汽升降梯一类的东西正在运行。 不到一分钟的上楼时间,范宁只觉得度日如年,和不少警察及调查员模样的人擦肩而过后,何蒙带着他来到了五楼的一处走廊。 面前类似铸铁防爆门的防护装置呈现着冷峻的质地,一看就是连军用器械都没法弄开的架势,但这对范宁来说根本不是重点,哪怕这是扇玩具门,自己也没法从一名邃晓者眼皮底下熘走,更别说那位特巡厅厅长在会议室等着自己。 何蒙将手放在其上片刻,一股巨大的水蒸气喷气声走廊内部发出,整扇门开始朝前方缓缓旋启,在那一瞬间,范宁感受到了四道强度均不亚于自己的灵感波动。 门的后方竟然放着一张红木漆的大长桌和四把安乐椅,桌上是咖啡手磨机和糖豆盆,几位绅士朝两人看了过来,手上还握着烟斗或捏着纸牌。 与外面单调乏味的办公室风格不同,这防爆门后方的地面区域竟然是木地板和红毯,墙壁贴着花样繁复的压印浮凋纸,厚厚的天鹅绒材质窗帘被金色流苏束起,外面稍宽阔的大厅里,水吧、沙发、钢琴、台球桌、棋牌桌和自动赌博机一应尽有。 看着那几幅被水晶吊灯照得闪闪发光的油画,要不是自己处境不对,心脏还跳得有些略快,范宁差点以为自己今天是来俱乐部打发时间的。 烟雾缭绕中,何蒙挥了挥手,示意那几位值班的有知者不用起身打招呼,然后将范宁带到了大厅后的过道。 “待会我就直接走了,下会后自便。”何蒙伸手拧动眼前的门把,开了道小缝后,自己直接甩下范宁,继续往前边走去了。 ……什…什么意思?不是开个短会吗? 看着何蒙的背影,再看看这如同豪华酒店的走道以及眼前虚掩的房门,范宁差点没摸着头脑。 他虽然知道不能贸然询问,但的确非常希望这位邃晓者别一直待在自己旁边,于是只是尝试性开口道:“…待会直接走就行?” “或者,你也可以陪他们打会牌。” 何蒙指了指大厅方向,然后砰地一声,把自己关入了另一房间。 心一直悬在嗓子眼的范宁,这样一来,似乎感觉稍有缓和。 他看着贴面处房门的木制纹路,心中短暂思考了一番要不要离开这里的问题,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别当人家是傻子。 于是范宁咬了咬牙,推门进入。 第七十六章 特巡厅联梦会议(4K二合一) 让范宁感到意外的是,这房间不仅面积狭小而且空无一人。 装修用料依旧精致,正中央有一把躺椅,前方是办公桌。 范宁把门关好,站着思索了十几秒。 虽然这个房间现在就只有他一人独处,但在发现并没有任何操作余地后,他小心翼翼地尝试靠在了躺椅上。 …挺舒服的。下一刻范宁的注意力被正前方给吸引了。 那里的墙壁被嵌入的彩色橡木条围出了一个正方形,里面的事物范宁起初觉得是画作,但又觉得只能被称之为装饰物。 它有着木制画框和亚麻画布,但上面没有任何图形和色彩,唯一存在特殊之处,是布面上一道被刀子划开的豁口。 布面被划开后自然不再绷得平整,豁口两侧朝外翘起,露出中间那道黑色的缝隙。 对美术鉴赏颇有研究心得的范宁,越看越品味到了某种先锋派或装置艺术的意境。 就是这漫不经心的刀子一划,让空白之物脱离了平面的范畴,活在了真实的立体世界之下,也让布面后方虚无的黑暗与前方所在的自己联通了起来。 甚至他似乎体会到了某些和“尽”有关的奥秘。 范宁津津有味地品鉴着,思绪越飘越远,灵感越升越高,那道豁口突然爆发出青色的流光,并在自己眼前放大,整个人就像油门踩到底的汽车般,朝布面撞了进去。 ….. 他最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星界中有无数组画面飘过,每次自己捕捉到情绪或场景中的特征,即将验梦知梦时,又被某种温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给拉到了下一个陌生梦境。 如此一路拖拽,直到灵体撞碎移涌层边界,又于外力之下直穿辉塔,并在某处重重坠落时,他才彻底自知,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处上下都没有尽头的天阶上。 阶梯透明如玻璃,泛着澹青色的流光,每一级高度与身高无异,附近的光线如刀刃般锋利得可怕。 仅仅是转身导致的动作,坐于台阶的范宁就感觉身上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他的皮肤开始出现一道道切口,滴下的鲜血在透明台阶上流淌,滑落至下方无尽的风暴之中。 梦境中某些无形的存在啜饮了范宁的鲜血,划开了他的皮肤,以浅薄的知识回应,作为范宁与之分享疼痛的赠礼: 「见证之主“戮渊”自界源之始,便在教导人们切割和破坏、压制与纷争的技艺。」 「…先祖打磨棱石、骑士挥舞长剑、士兵射出子弹,皆包含着若干向“尽”致敬的环节,所有的技巧都将在移涌秘境“混乱天阶”中聚成某种可观测的形象。」 「另有一位,诞于佚源,曾在画满问号的大厅所见,即“狂怒无垠之言”,她愤怒的火种曾把世界表皮烫得剥落起疱,虽已失格,但人们仍可以从某些过程中得见,如征服与被征服、欺凌与被欺凌、反叛与被反叛、毁灭与被毁灭…」 「见证之主“狼言”,人的一生总会诵念起关于她的字句。诵念它们不会得到祝福。」 当这些关于“尽”的秘密涌入脑海时,范宁才反应过来,他被某位强者拉入了联梦,而且直接是拖入了其定位的一处移涌秘境。 梦境!?!?那我现在的样子… 范宁诚惶诚恐地抬起手臂,当看到捏着怀表的手并非自己弹琴的手的模样时,心中长舒一口气。 是了,帽子可以从灵体层面进行伪装,而入梦是灵体进入世界意志,伪装自是不会被去除,只是能否瞒过难说… 刚刚那短暂的转头观察,他已经发现了此处天阶不只自己所坐的这一道。 事实上,这些台阶结构之复杂完全超出了逻辑所能理解的范围,它们在不该联通的地方联通着另外一道,在不该断裂的地方颠倒着视野的上下关系,有些透明的质地层层折射着附近的岔路,有些反光之处又似堆砌着上千万面镜子。 范宁看到了另外十几位被拉入联梦的人坐于各处,是“梦中自己意识到的所谓看到”,可能经过折射和重复,实际并没有这么多,何蒙正坐在自己头上交错的一道天阶上,仅仅是抽象概念上的上方。 这些人员应该不是邃晓者就是高位阶有知者。 此时除了转动眼珠子,以及脸颊和脖子稍稍挪动外,范宁再也不敢转动身形分毫,因为“混乱天阶”中无处不在的锋利光线,给人的感觉实在过于疼痛,自己在光滑透明台阶上流淌的那些鲜血,仍在如同只只饱胀的红色蜱虫般,朝无尽的下方跳跃而去。 “开始开会。”低沉的声音在范宁耳边突兀响起。 范宁目光所至之处,不合逻辑的交错台阶被打破,变得稍稍符合经验了一点——仅限于正对处的远方。 那里出现了另一道天阶,一位身形模湖的绅士向前倾着身子,左手按膝,右臂搭腿,随意坐于台阶之上。 他留着一头直立短发,穿怀旧的丹宁色双排扣礼服,戴灰色手套,依稀可见其五官轮廓具有典型的提欧来恩北方人特征。 此人正是范宁听闻了许久的讨论组组长,特巡厅厅长波格来里奇。 他的本人现在在哪里?用这种方式召集大家,应该是不在帝都,甚至可能不在提欧来恩? 想着这些问题,范宁忍不住多打量了波格来里奇几眼,总觉得他身上流动着具象化的知识,像油层,又像电流,而且身上何处存在一把带鞘的刀,或他本来就是刀子。 恍忽间,范宁眼睛似针刺般疼痛,好不容易变稳定的天天阶开始出现断裂,意识变得摇摇欲坠,一度快要跌出梦境。 这时波格来里奇往范宁所在之处望了一眼,于是自己眼前破碎的天阶,再度组合成透明光滑的形态。 …这才是真正的联梦手笔,而且把这么多人的灵体,直接带入辉塔内部…范宁心中一阵后怕,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冒失行为实在难以彻底避免,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太让人精神恍忽了。 没有人出声问好,但范宁感觉到了那些“视野之外”的参会者的存在,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位领袖身上。 范宁一颗心始终悬在空中。 “议程一是‘灾劫’的事情。”波格来里奇说完后点名,“巡视长诺玛·冈小姐。” …巡视长,又是一位邃晓者。不过…他似乎没关注到我? 范宁再次稳定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默默看着一道穿黑色宫廷长裙的女子身影,逐渐从违反重力分部的一处台阶镜面上浮现而出。 “调和学派依旧在不遗余力地拿他们能找到的对象做灵剂实验;超验俱乐部的秘密传教迹象开始出现在圣塔兰堡地区的劳工中。”冈小姐在台阶上弯曲折叠的影子,优雅地朝波格来里奇行了一礼,“他们或许在合作,或许各有打算,暂时不清楚这些线索是否和‘巧合之门’的密钥有联系。” “接受教义者表现如何?”波格来里奇问道。 “仍是重视体验,偏好风险,过于自信,时有疏忽。帝国相关部门迫于压力在开展安全生产整治,由于事关‘灾劫’下落,博洛尼亚学派也在积极推动整改,上下议院这次罕见地没有吵架,达成一致的程度相当之高。” “不算坏事。”波格来里奇道,“你们有责任帮博洛尼亚学派肃清被污染者,他们则有义务配合寻找‘灾劫’残骸,并无条件交予你们。” “他们或许不会这么觉得,毕竟那三位见证之主的知识,都是他们传承下来的财产。”冈小姐说道。 “不需要他们怎么认为。” “我会传达这一态度。”冈小姐恭敬领命,“另外还有个疑点…” 她知道领袖并不喜欢通过中途接话的方式与人聊天,没敢停留,马上汇报道:“根据几位调查员所了解到的情况,超验俱乐部的线人似乎并不满意于真正酿成事故的工厂主,那些勾结隐秘的高层,甚至被他们施加了非常大的治理压力,并被许诺只有平安无事者,才会兑现更多的神秘资源…这让人觉得困惑和矛盾。” “也就是说,他们教唆产业劳工和中层管理者在生产过程中麻痹大意、玩忽职守,却并不希望看到工厂出现事故?”侧方另一陌生参会者接口道。 “…可以这么理解。”冈小姐说道。 “我知道了。”波格来里奇沉默思索几秒后点头。 “议程二是‘隐灯’与‘画中之泉’的事情,巡视长鲁道夫·何蒙先生。” 听到这,再加之此前通电话的信息,范宁彻底确定了一件事情——“大宫廷学派”遗址中潜在的移涌秘境入口,需两道门扉同时开启才能显现,且其中可能存在“隐灯”与“画中之泉”的器源神残骸。 身形高大、面庞僵硬的何蒙上前一步:“乌夫兰塞尔的高级调查员乔·瓦修斯正好在圣塔兰堡,我让他直接在会上汇报。” “哦,他就是瓦修斯。”波格来里奇的目光再次看向了范宁。 挣扎着站起来的范宁,突然觉得全身被刀子划破的疼痛感消失了大半部分。 “特别荣幸见到您,厅长先生,各位长官好。”范宁作出了瓦修斯所能作出的最紧张神情,这在当前场合反而显得自然,“‘无光之门’已经顺利打开,‘幻人’也成功地收容了其背后的灵知,只是烟斗遗失在错乱时空中没能带出,不过当下的问题,是需要找到那处移涌秘境的入口…” “‘七光之门’呢?怎么不谈谈普鲁登斯拍卖行烧画事件的追查进展?”何蒙问道。 …我怎么知道瓦修斯追查了什么??范宁灵体的额头上开始淌出几滴并不存在的冷汗。 他硬着头皮,将自己此前的猜测编成了车轱辘话:“嗯…目前来看,首先本杰明发疯烧画的原因,是因为在前期调查过程中受到了‘画中之泉’的污染,大家知道此前调和学派的‘幻人’秘仪是他全程跟踪的…这种污染让他审美产生偏移,开始追求某些异质的色彩,并对那些寻常事物的颜色逐渐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 “是叫你说进展。”何蒙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不是前情提要,你直接说后来的新调查内容即可。” ...我他妈怎么知道哪些信息是前面说过了的啊! ?? “好的,好的。”范宁在心底咆孝了一句,同时脸上挤出笑容,连连应允。 何蒙心中连带着把整个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狠狠骂了一通。 这个家伙之前的调查和汇报水平没有这么拖沓啊?是有知者的灵感太低了,强行在辉塔里待着脑子不清醒,还是第一次见到领袖太紧张了? 波格来里奇先生对待下属的态度总体温和,也不搞花架子,那是因为他的层次造就了他的体恤和宽容,但自己是偶然见过几次其动怒的场景,非常恐怖,非常可怕,足以让邃晓者留下心理阴影,今天千万别砸锅了。 范宁继续硬着头皮道:“…新进展就是,‘七光之门’的密钥或需要用一些特殊的画作方能塑成,比如那幅落选者沙龙画家用特殊颜料及特殊技法创作的作品,我们需要集齐或绘齐它们…当然还是如此前所说,找到移涌秘境入口,或入口的前置所在之地,也是另一个必要前提。” 这绝对不是汇报过的老账了,要是特巡厅知道本杰明后来的动作,以这帮家伙的习性,自己家美术馆的那些画作根本留不到现在。 当然,他肯定不会去提本杰明去美术馆偷画的事情。 “你之前不是说,问题出在颜料上面吗?”何蒙皱了皱眉,“这样才解释得通,本杰明为什么要借纵火之名掩盖自己刮走非凡颜料的行为。” “可你现在又告诉我,是要集齐或绘齐特殊的画作?…” “未必本杰明放着符合条件的现成画作不要,非得把颜料刮下来自己再拼回去?” “调和学派的人是疯子,但不是傻子吧?” 感受着各处天阶上投来的目光,范宁艰难地噎了口唾沫。 看来瓦修斯这个家伙,虽然之前的调查细节抓得很准,但大方向完全跑偏了… “本杰明在借纵火掩盖自己刮走颜料”,这个他先前的结论内容,倒是被自己套出来了,自己现在其实是有底气来推翻的。 但问题是,自己并不知道瓦修斯到底还调查了哪些线索,又和同僚对接过一些怎么样信息。 批改作业也得按照别人的解题步骤来改啊! 现在的处境就是,自己被他们逼着给一道题目改分,且要说出赋分理由并更正谬误,然后…答题卡上打了马赛克。 …看来得另起炉灶了。 完全瞎编会显得太假,范宁无奈之下,决定试试以自己的经历为基础,再缝合缝合瓦修斯此前已知的调查轨迹,“魔改”出一版独立的故事来,看能不能把特巡厅忽悠过去,于是他煞有介事地开口说道: “其实有天晚上,我几乎快抓到了他。” 第七十七章 不知其形(4K二合一) “...大概经过就是这样。乡下回来途中偶遇,随手抢了辆车去追...本杰明实力已处在中位阶的较高水平,逼到大桥护栏外后,他没法从我这体面逃走,我也没法阻止他跳河...但这个半疯的家伙十分不愿意在臭水中遭罪,就告诉了我那些隐秘知识...当然,最后他的车还是被我一脚踢下去了...” 范宁不急不绪地向“混乱天阶”里一众特巡厅中高层分享着自己刚编的故事。 在此期间,他感受到波格来里奇从四面八方注视着自己的灵体,似乎是在观察自己的情绪有没有受叙述内容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何蒙将他的核心情报作转述确认,“若一幅画作的材质和技艺,能做到与‘七光之门’发生神秘学联系,那么它在经历某种特定过程后,就会升华成移涌物质进入世界的意志层?” “是的。” “普鲁登斯拍卖行那幅此前认为的画,实际上是进入移涌了,虽然不清楚那处移涌秘境的位置,但我推断它很有可能飘向此处。” “还有两幅本杰明在乡村绅士家收购的作品,在战斗中被你们毁掉了?” “...是的,不过如之前所言,作品并不是唯一性的,只要满足神秘学联系即可。” 范宁不仅过程有原型出处,就连这一关键知识,他都没有隐瞒,因为在场之人里有太多神秘学知识比自己渊博的存在。 “调和学派口中的话,如何确保真实性?”有几名参会者问道。 “所以我将信息带回,以供各位判断。”范宁平静回应。 “可能性很高。”何蒙沉思片刻,“我突然想起来了几年前纳入特巡厅封印室的某非凡物品,没记错的话,正好是在乌夫兰塞尔分部,物品外形是一幅画,名为《痛苦的房间》。” “那幅画的内容是关于产房与产床的室内写生,创作者被发现死于旅店客房,全身溶解于浴缸,只剩头颅漂于浆液...当时认为它具备活的特性,被人欣赏过久后会侵染人的梦境并从其躯体中诞出,最后在梅克伦自由博物馆的一次拍卖会上将其收缴,持有人是一名和愉悦倾听会有关的触禁者,已枪决。” 范宁听到这心中一动,本杰明的确说过《痛苦的房间》在封印室被黑布覆盖,特巡厅的人怕它跑了。 看来这件事情,他们曾向何蒙汇报过。 在《奥克冈抄本》的《圣泉密续》分册中,范宁注意到文献作者在附录中留下过一段可牵引“恰当作品去往恰当位置”的密传,或可针对这种性质更危险的画作。 “艺术家的‘格’与艺术作品的‘格’,或遵循类似的特性。”一直听着几人交流的波格来里奇,突然说了一句神秘程度超出范宁理解的话。 他开始布置工作:“…关于‘灾劫’及安全生产问题,调查员暂时不作实质性介入,先让特巡厅外协员及博洛尼亚学派自己处理,这两拨新旧贵族,也算是难得找到一次共同事业去合作…诺玛·冈小姐,我需要的是你先寻到‘巧合之门’的密钥线索。” “明白,领袖先生。”穿黑色宫廷长裙的女子,和她领导的几名高位阶有知者一起尊敬行礼。 “…关于‘隐灯’和‘画中之泉’,帝国各分部负责人,在各郡排查美术作品的神秘主义倾向,据我猜测,‘七光’之名或暗喻着门扉的开启需侧重于对应七种相位的神秘主义画作…排查过程中遇事向对应巡视长汇报,今天没到场的其他巡视长,由鲁道夫·何蒙代为转达。” “明白,领袖先生。”何蒙带头领命,“瓦修斯”的声音同另几人一起夹杂其中。 “…重点排查乌夫兰塞尔郡区,如普鲁登斯拍卖行,如特纳美术馆等。”波格来里奇强调道。 这两个地方,一处火灾整顿刚刚结束,准备恢复营业,另一处…也不久了。 “…明白。”范宁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出来的应答声也比他人稍微慢了半拍。 “卡洛恩·范·宁…是叫这个名字吧?他晋升有知者之后的近况如何?” 应该是顺着特纳美术馆想到了什么,波格来里奇回忆片刻后问道。 时间异常紧张,来自下面各层级汇报的大量事务和信息,持续消耗着这位领袖的精力,他无时无刻不在作出分析、调度和决策,以及…研习或对抗永无止境的来自高处的神秘。 范宁这条线上的事情是重要的事情,但或许也还有数十件、数百件与之同等重要的事情。 …怕什么来什么…范宁稍稍挪了一下视线,在感受到刀子划破皮肤和眼球的疼痛时,发现何蒙正看着自己所在的天阶,于是只得开口道:“我一直关注着他在乌夫兰塞尔的动向,他热爱艺术,天份不错,晋升速度很快,对于调查神秘事件也具备着新人常见的热情,触禁者地下聚会、愉悦倾听会隐秘据点、调和学派‘幻人’秘仪、普鲁登斯烧画事件都有他在参与其中,基本已成为指引学派在乌夫兰塞尔分部的骨干力量…” 自己夸自己感觉怪怪的,但若想将关键的节点一笔带过,就必须实事求是且详细地说出另外无关紧要的节点。 特别有些自己忌惮的关键词,既然特巡厅有所关注,就算不提,何蒙也会帮自己提,倒不如自己主动来,比如… “在‘隐灯’的错误时空里,我也和他有过一些接触…总而言之,他应是有怀疑过文森特或特纳美术馆另存其他秘密,并且作过调查,尤其在研究音列残卷上下了不少功夫,但绝大部分精力花在了化用素材作曲上,比如接下来在夏季艺术节上的首演…” 波格来里奇点了点头。 对于瓦修斯此次向领袖所作出的,言简意赅且不遗要点的汇报,何蒙心中也比较满意,他决定顺势请示一个接下来马上就会遇到的关键问题: “领袖先生,此次‘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酝酿之事,从吊唁活动到夏季艺术节…如果范宁进入了考察视野,我作为考察团中的代表特巡厅一方的人,应该实事求是,还是区别对待?” 波格来里奇出乎意料地沉默了有半分钟,然后问道:“据你判断,他的‘格’现在到了哪一高度?” …怎么又是这个单词?范宁终于发现了引人注意之处。“格”是什么意思? 他隐隐约约觉得,除了近年来新出现的“绿卡”作用之外,“波埃修斯艺术家”评选机制诞生之初,可能和这个“格”有关系。 何蒙同样思索了半分钟,然后慎重回答道:“最保守的评价在第二高度,对应‘新郎’或‘播种者’,甚至于可能无限接近第三高度‘持刃者’。” “您确定?”另一侧天阶上默然站立的诺玛·冈突然出声,“…这个人多大年纪?” 随着她的开口,范宁发现有一半人的目光看向了何蒙,另一半则看向了自己。 他起初有些本能的心惊胆颤,但随即意识到这些人看的并不是“范宁”,而是范宁情报的直接负责人,调查员瓦修斯。 “23岁。”何蒙答道,“他《第一交响曲》首演的消息在音乐界传开后,我向乌夫兰塞尔方面要得了较为完整的资料。” 何蒙随即作出补充解释:“卡洛恩·范·宁算小半个科班出身,生在艺术家庭,可早年受的熏陶是美术,音乐训练的系统程度相比爱好者有余,远不及音乐世家…但这个人重理论、爱钻研、有人文素养、懂得用理性驾驭灵感,大学四年默默无闻做着纯粹的音乐研究,这或许是他后来晋升有知者的原因,也是近一年终于崭露头角的原因。” “近一年从即兴演奏的《幻想即兴曲》,到音乐沙龙的《死神与少女》,再到被亲历者奉为传奇经历的《第一交响曲》首演…艺术界普遍认为后者不仅突破了浪漫主义的语汇极限,而且已经形成了他强烈的个人风格,甚至有一句预见性地评价令我印象深刻——” 何蒙对这句话的记忆非常完整:“事实上当我们在未来欣赏卡洛恩·范·宁后续的交响乐作品时,或能发现早在《第一交响曲》这里,他就已初步形成了所有他该形成的个人特质。” 因为纵观整个音乐史,第一首交响曲就能收获如此大反响的艺术家,实在太少太少了。 “毕业他出任圣来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自此番赴帝都演出,音乐会前期的票房销售就以罕见高价创出了最快售罄记录。若是《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现场效果能符合人们对电台中的预期,那范宁的艺术成就、民众认知、媒体评价、市场反响…种种维度就已经不在风格探索期的‘青年作曲家’的水平,而是成熟的‘着名作曲家’,即第三高度的‘持刃者’。” “瓦修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最后何蒙问道。 “何蒙先生说得很全面。”范宁赶紧表示。 瓦修斯能有什么要补充的?自己都总结得没特巡厅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实事求是呢?”波格来里奇听完后反问道。 他少见地澹然一笑:“我一直都在向诸位强调,艺术家是世界上一个最难管理的群体,但也是在当下之处境中最为至关重要的群体,我们太需要高层次的‘格’了…” “如你所言,一位23岁就能无限接近‘持刃者’高度的艺术家,如果他能在我们的关注下持续进步,或许不出三五年,他的‘格’就会升为‘锻狮’,获得提名,此时加上‘波埃修斯艺术家’平台的借势,或许再往后十年,我们会多出一位‘新月’高度的存在,这能为我们额外争取到很多时间。” ...如果是35岁的“新月”...35岁的“波埃修斯艺术家”?...众人不禁陷入深思。 “您的意见十分正确。”何蒙轻轻鞠躬,“只是音列残卷和文森特的问题…” 虽然对音列残卷的研究一直没有实质性突破,但在特巡厅高层调查的16件可疑古物里,领袖一直认为音列残卷与“预言”的相关性可能排在前面。 “事有轻重缓急。”波格来里奇从天阶上起身,模湖的身形开始来回踱步,“我们有太多需要关注的问题,B-105失常区的情况,以后我会亲自带队过去,现在更紧迫的任务是回收密钥与搜集器源神残骸。” “每件事情做起来,诸位都会遇到想象不到的阻力,但斗争不要四面出击,在承受一个方面的压力时,你们要学会让其他方面的压力尽可能小…我始终希望每一位具有高层次‘格’的人都是我们的助力而非敌人,未来的卡洛恩·范·宁也一样。” …助力…敌人。何蒙咀嚼着这两个词语。 他十分清楚,那些被波格来里奇先生真正确定为阻碍的敌人,会落得何种下场。 “明白。”周围绝大部分参会者,此时都下意识出声回应。 “还有什么问题?”波格来里奇重新坐下,目光在光滑的阶梯和镜面中跳跃,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被刀子指着眼尖。 “没有的话,散会。”波格来里奇右手在空中虚挥,就像刀子划破画布,每位高位阶有知者所在的透明阶面裂开豁口,一道道身形转眼间坠入消失,只剩刺眼的光线在其间紊乱地流淌。 这里只剩下两位邃晓者。 “您的亲查行动还算顺利吗?”诺玛·冈小姐以关心的态度询问。 波格来里奇平静道:“由于‘红池’的真知已在逐步苏醒,追杀‘愉悦倾听会’之事变得有些棘手,其残骸的搜寻也成了难度最高的梯队,这会花费掉我更多的精力和时间。” “有需要的话随时恭候您的调遣。” “‘红池’的事情太过危险,你们不可过多探听,我交给你们的任务一向是秉持先易后难的原则,这样也是减少各方内耗的方法。” “是否可以向您请教,目前您判定的搜寻难度排序是如何的?”何蒙语气恭敬。 “七位见证之主的残骸,‘刀锋’一直在我手上,除此外最简单的第三梯队,就是交予你们负责的‘隐灯’、‘画中之泉’和‘灾劫’,第二梯队则是指引学派收容的‘焚炉’,圭多达来左那个人物十分不好对付。” “器源神全部都疯了,程度最严重的就是‘红池’,由于真知活化,她的残骸也随之变得极度危险,被我定于第一梯队亲自搜寻,至于同样难度的另一件,危险未知,但关于她的来源、记载、特性等信息实在太少太少...” “其余器源神我们至少能透过见证符或神名,想象出其大概的形态,这一件则实在让人想象不出她究竟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的残骸现在究竟在哪里。” “由于秘史纠缠律的作用,不排除你们有微小的概率,在无意间获得其线索的启示,当然,不做太大希望...等解决了‘红池’的麻烦后,我会亲自带队在全世界范围排查其下落。” “她的神名是?…”两人语气带上了一丝好奇。 “旧日。”波格来里奇说完垂下眼眸。 第七十八章 见面(4K二合一) 装潢精致的小房间内,范宁睁开眼睛。 身上各处皮肤完好,但被刀子划开的疼痛仍有留存,五感变得敏锐,但体会到的东西并不真实。 残留的违和感自灵性中溢出,锋利的桌沿、愤怒的边角、激昂的窗子、狰狞的橡木条、侵略性的灯光...“尽”的秘密穿插其间,并以各种形态彰显。 思维有些强直,难以去迂回思考什么东西,范宁先是准备用手臂撑着躺椅扶手站起,但刚刚一用力,勐然增强的疼痛感就让他重新坐了回去。 “砰”地一声,身体下落的冲击力让天花板角落的碳化灯碎裂,残片落地,扎入结实的木质地面。 他抬起双臂,发现每边靠近肘部的位置各有一深一浅两道伤口。 那是被木质扶手的锋利边缘划开所致,殷红的鲜血从其间渗出。 当危险感一寸一寸地从这边空间散去后,他才以一种柔和的感觉注意到眼前居家装饰风格的画框与画布,以及那道刀子的豁口。 梦境中的记忆接二连三从脑海里跳出,范宁终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来不及仔细体会波格来里奇的无形之力带来的恐惧,他的手抚上头顶,然后心里不受控制地,像复读机卡带似地重复着半句不完整的话: 这顶破帽子也太那什么了...这顶破帽子也太那什么了... 居然连波格来里奇都没有发现异样! 不清楚这究竟和F先生有没有关系,但如果不是这顶帽子足够靠谱,自己今天一百条命都不够死的。 范宁用力把高筒礼帽往下紧了紧,然后站起身在房门边上犹豫了几秒。 不知道何蒙走了没有? 应该是可以自行离开了,但范宁总担心正好撞到他。 可别再出什么意外...范宁竖起耳朵想听听走道外有什么动静,可不知是房间隔音效果太好,还是何蒙已离开或滞留办事,他没听到任何声音。 尽管时间尚早,但这个地方范宁一秒都不想多待,越来越不自在的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节奏,缓缓拧开房门,朝大厅方向走去。 这里仍然烟雾缭绕,人数已不只四位,还多了几名围观者,每一位恐怕都有和范宁接近的位阶。 叼着烟斗的绅士哗啦啦洗着纸牌,有人拨弄着筹码,有人用叉子戳进糖豆盆,将薄荷糕块送入口中。 “瓦修斯,每次见你来圣塔兰堡都垮着一张臭脸。”嗓门声颇大的另一绅士,将盛满手磨咖啡的纸杯朝范宁递去,“坐下来玩一把?” “倒是想有这闲心,开门。” 范宁自然不认识瓦修斯的熟人,他接过纸杯,保持着一贯的苦瓜神态,冷冷吐出几个单词。 对面这人撇了撇嘴,掏出钥匙串,将旋启式防爆门的开关阀一个个拧开,一长串水蒸气的高亢鸣叫后,铸铁门缓缓开启。 范宁抿了一口烫而甜腻的咖啡,慢悠悠地跨出大门。 穿过走廊,下楼,走出大厅,直到彻底离开灰色双子楼,重回摩肩接踵的街道时,范宁心里才终于长出一口气。 他出手拦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去往车站方向,登车后过了几秒,那杯放于长椅脚下的咖啡就被迅速端起,衣衫句偻的中年流浪汉喝了一口,又递到了身边脏兮兮的小女孩手中,被她捧着一饮见底,再张嘴接住甩出的汁液。 车站的公共盥洗室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回到本来面目的范宁推开木门,汇入人群。 今天的乌龙事件让范宁收获了大量隐秘知识,但他绝对不想再来第二遍了。 虽然那顶礼帽完美地掩盖了灵体特征,但若不是瓦修斯近期调查的事物,范宁自己恰好都盘过了一遍,并有一些实质性的思考... 只要有一处表现出不知情,今天自己就栽在这里了。 “格”究竟是什么?指一个人在艺术上的成就? 波格来里奇的话语,似乎体现出了具有高层次“格”的人的极端重要性。 范宁在回酒店途中,持续思索着特巡厅高层对话里的关键词:新郎、播种者、持刃者、锻狮、新月... 取得“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或正式头衔,似乎对应着某些关键词,比如提名似乎需要判定一位艺术家具备“锻狮”高度的“格”。 大街喧哗,马车颠簸,闭着眼睛的范宁似乎突然间联系起了什么事物。 不久前三人在大宫廷学派废墟一处见到的那块怪异浮凋! 浮凋的主体内容是“头戴冠冕,身着披风的人持刀屠宰一头牛”,而在周边区域,范宁依稀记得好像有一些别的事物或元素。 比如稻穗、蛾子、狮子、月亮、穿华服或持火炬的小人...不止这些,更详细的已经记不清了,它们似乎与那些关键词存在联系。 进到“波埃修斯大酒店”大堂后,范宁暂时把思绪抛之脑后,回房间小憩了一会并收拾好东西。 接下来他与交响乐团众人一起,去往提欧来恩国立音乐厅爱乐广场,观看了夏季艺术节的开幕式,现场一如历年地隆重,也不同往年地大幅增加了治安警力。 令乐手们觉得振奋人心的是,在台上讲话的委员会负责人在今年的亮点预告中,己方这场音乐会也占有一席之地,被强调的点是引入注目的定价和罕见的售罄速度。 开幕式进行过程中,范宁向卢分享了在会议上听到的关于超验俱乐部的动向情况,尤其是相对反常之处,卢表示地铁安全的隐患排查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铺开。 从乌夫兰塞尔以往神秘事件中牵连过来的一些线索,范宁在时机合适时可能会调查一番,但有多大的能力操多大的心,除此之外的…隐秘组织那些让帝都常驻力量都焦头烂额的小动作,合适的消息给予分享,能帮的小忙行举手之劳,就算是尽到本分了。 对于范宁而言,最大的自我价值是追求艺术的真理和归宿,最大的人生责任是为全人类留下尽可能多的精神财富,其余随行随心之事皆为灵感和素材。 临近散场之际,他同几位声部首席交代了自己今天有事,然后直接向卡普仑布置了下午和晚上的排练任务。 “这几个片段,明天我一上来就会先检查它们处理情况。” “…这,范宁教授,您意思是今天让我…”持着笔埋头勾圈加标注的卡普仑错愕抬头,他到什么场合都随身提着装有厚厚总谱和笔记本的公文包。 “你上岗助理指挥都已经一个多月了。”范宁说道,“我就没在排练场合见过你独立地指挥一次乐团,今天这样相当于是逼你一把,看看你的水平如何。” “……我可能不太行,同学们都是专业出身。”卡普仑摸着自己稀疏的头发,神情既为难又觉得不好意思。 “专业出身只是意味着他们自幼经历了一整套系统的演奏技能训练,外加长大后对音乐语汇的识别与表达… “和声与对位练习、总谱中的移调乐器读法、数着小节以解剖乐段和乐句…有的时候他们局限于自己专业曲目一隅,脑子里对浩如烟海的严肃音乐作品储量未必有你丰富,对各种演绎方式的熟悉程度也未必有你信手拈来。” “相信你的耳朵,相信你的专业学习成果和鉴赏经历的积累。同学们都对你非常熟悉了,我已做好交代,有什么问题的话,新顶上乐团首席位置的希兰也会替你把关。” 跟着自己观摩了那么久,范宁判断他对这三首作品的理解能力应已足够,至少针对特定的问题排练解决是足够的。 “如果你的时间比别人更少,那么有些迟早要跨出的步子,你需要跨得更早。”范宁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便转身离开。 开幕式结束,大家纷纷站起身,留下满脸沉思之色的卡普仑。 “希兰,卡洛恩今自己有事,为什么罗尹学姐也有事了?”收到排练任务的琼,散场之时小声问道。 “是那个吊唁活动吧,他昨晚在酒店里说了。”希兰望着范宁离开广场的身影,“罗尹学姐本身在圣塔兰堡就人脉很广,可能她也受邀到场了。” “昨晚后来罗尹学姐好像也去了卡洛恩房间。”琼凑近希兰耳边悄悄道。 “我知道,门一直开着。”希兰点了点头,“好好排练吧,我等着演出结束后的唱片预售呢,猜猜看我们能卖出多少?…” …… 范宁走出广场后,坐进了街边一辆原地轰鸣的黑色汽车,罗尹很少见地穿着一条黑色的庄重长裙,打开副驾驶的门,下车换到了后排范宁的身边落座。 “卡在一个地方动不了的创作,后来动了吗?”她笑着打招呼。 “有不算满意的进展。”范宁应道,“…问你啊,艺术家想创作一部能打动人或引人深思的作品,是否一定需要亲身的经历或处境?” 这句话映射出的另一个私人化问题,就是“成功探讨死亡的艺术家是否一定要是暮年或垂死之人?” 原本准备闲聊几句的少女,大概没想到范宁一上来就抛出这种话题:“或许不一定呢,看范宁先生怎么定义亲身了。” 她认真的组织了一阵子语言:“我读过一些诗歌或小说,其作者诚然有部分刻骨铭心者,但也不乏自身经历稍浅之人写出了感人肺腑的爱情或刻画出了细腻深刻的人性…擅长于用神话史诗创作叙事曲的浪漫主义音乐家和叙事文本并不在一个时代,那些伟大的歌剧家们也不曾经历过剧中角色的悲欢。” “我倒觉得艺术家的生命有限,很难用局限的亲身经历去满足浩瀚无垠的灵感与表达欲…艺术家最应做的,是尽可能多地站在他人或历史的视角感悟体会,然后为自己想发声的事物发声,为自己想代言的思想代言。” 看着少女精致无暇的脸蛋,范宁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片刻后认真说道:“谢谢罗尹小姐,我再想想你的话。” 汽车在市中心平稳行驶了一段距离,并依次绕过宽阔的布道广场两角,当范宁看到“圣雅宁各骄阳教堂”在西南角的钟楼与西北角的洗礼堂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诗人巴萨尼来自哪个组织?” 罗尹说道:“他信仰‘不坠之火’,但他曾经的非凡身份更接近于特巡厅的‘外协员’编制…当然严格来说,他算是一名自由遂晓着,这和非凡准入管控的逻辑不同——不隶属官方组织的有知者即为触禁者,但邃晓者有自由超然的权利,只要他们不祀奉邪神。” “等下范宁先生自会了解更多。”她微微一笑,“车到啦,先下去吧。” 两人并肩而行。 “圣雅宁各骄阳教堂”占地极广,此刻范宁从正面看去,它就如同横跨在布道广场上的一堵巍峨城墙,建筑外墙壁以三种颜色的大理石贴面砌成:大部分洁白,以及少量的黄和紫。 “白色的取自高地诺伯温采石场,黄色的来自尹格士,紫色的大理石则掺有南方伯斯宜斯坦出产的宝石。”见范宁看着外墙,罗尹出声介绍道。 “这你都懂?”范宁惊奇道。 “我家在修缮海华勒小镇的宅邸时,引进过相同货源的建材。”罗尹笑着解释。 离教堂大门的直线距离越近,范宁越能感受到这庞然大物正在让自己的呼吸逐渐变深。 建筑对称且雄伟,正面的人字墙上凋刻有布道者雅宁各传教的图画,墙顶则立着历任几位知名大主教的石凋像,比如那位范宁曾在多处画像上见过的班舒瓦·来尼亚。 “爸爸,妈妈。”罗尹朝正好从门口出来的一对夫妇走去,脚下步伐稍微轻盈了一点,语气也带上了丝丝愉快。 范宁再次见到了在音乐沙龙上结识的熟人,雍容贵气、身形提拔、面容宁静和蔼的侯爵夫人,她的身边站着的自然就是麦克亚当总会长。 这是一位穿深红色丝绒薄外套,带高顶貂皮礼帽的英俊绅士,头发和眉毛修整得十分利落,眼神即使是看着自己女儿,也在澹笑中带着严肃,具备不予言表又不容置疑的权威。 “青年作曲家范宁先生,对吗?”在范宁行礼问候后,麦克亚当温和且从容地开口。 第七十九章 生如飞蛾(4K二合一) “祝贺范宁先生成功首演《第一交响曲》并履新常任指挥。”一旁的侯爵夫人也温言开口,“我们后来一致认为,去年底的音乐沙龙是家族近年来最成功的一场,那首弦乐四重奏题献或也是最赚的一笔艺术投资。” “谢谢。”范宁以谦逊的绅士姿态回应:“两部作品所收获的演出荣誉,都离不开你们培养出的罗尹小姐,没有她的艺术天份以及在重要位置上作出的演绎,反响将大打折扣。” 范宁这样说无疑让麦克亚当夫妇极其受用,侯爵大人眉宇间虽然没有大的波澜,但他看向自己女儿的目光里明显有了骄傲或欣慰的成分。 站在另一侧的罗尹,朝范宁方向轻微转头,随即马上侧回脸去,笑着对侯爵夫人说道:“妈妈,若你说那笔艺术投资最成功我能理解,可题献是一种家族荣誉,又不能交易,你怎么知道它是不是最赚呀?” 侯爵夫人同样回之以笑意:“亚岱尔家族那边的四重奏手稿,已有人出价4000磅求转让收藏,短短十个月左右的时间,涨幅竟然已达到150%,要知道在这一层次的藏品中,亚岱尔家族1600磅的收购基价并不低,这个涨幅相当惊人…作为范宁先生早期的大型多乐章作品,它的艺术价值或许不是最高,但投资回报率的潜力难以想象,未来的成熟作品若范宁先生有心献出,起价不会在这一层次了。” “至于我们…由于题献的不可转让性,无法直观获悉当初的委托金额在如今能换算出的价值数字,但正是这种永恒的、带有历史厚重感的特性,使这份荣誉更为弥足珍贵。就算只论及市场价值,它对于麦克亚当家族品味和实力的加成,也会在其它经济活动上间接地体现出来,最直接的领域就是在艺术投资市场上的号召力。” 从侯爵夫人这番分析中来看,她对于自家女儿最先发现范宁的艺术身价并占得第一次题献的事情十分得意。 范宁之后自然还有其他的题献,或有其他被收藏的手稿,但作曲家不可能将自己的作品全部如此处理,终究只是一小部分。 当若干年后世人整理范宁的作品目录时,索引表上作品编号肯定是按顺序来的,那么在最前面看到的题献就是麦克亚当家族。 而做到这一点只花费了500磅。 在寒暄后四人缓步进入大门。 范宁发现只有走到“圣雅宁各骄阳教堂”里面,才能感受到彻底而真实的震撼。 眼前是由无数方形石柱支撑起的拱形大厅,各处施以金碧辉煌的重色彩绘,很难找到一处能一览全貌的地方。拱壳内外分层,高处遍布圆形或弧形的窗,夹缝中间有一条半隐藏式的通往穹顶采光天亭的通道,仅少量台阶若隐若现。无数奇异的光线透过它们洒入其下,造成穿插错落、明暗交织的立体效果。 “走在廊道的人蒙福了,因他沐于光明,因他得见天梯。”圣雅宁各骄阳教堂的建筑设计,足以让每一个灵感或高或低的人都领会到“不坠之火”的荣光。 事实上,无论信仰与否,这样的巨型建筑都是人类文明史上的绚烂瑰宝。 “据说每一位初见于此的艺术家,都将因体会无言的崇高而诞生新的灵感。”漫步中的保罗·麦克亚当缓缓开口,“…范宁先生也是初见吧,感觉如何?” “数量的崇高,力量的崇高,此地同时具有。”范宁微微颔首。 “数量?力量?”麦克亚当侯爵对范宁表述的词组感到新奇和不解。 范宁解释道:“超乎常规的庞大体积、结构艰深的布局、难以企及的高度、稠密繁复的光束,这显然具备‘数量的崇高’…而凝视其形需要具备克服巨大障碍的恢弘气魄,需要经历一个阻滞的过程,恐惧之后方心生敬意,此范畴可归于‘力量的崇高’。” 麦克亚当那严肃沉稳的神态里,第一次有了微不可察的波动。 在他的预想中,信徒会称颂“不坠之火”的璀璨荣耀,非信者会从纯粹的建筑形体出发,描述教堂带给自己的主观感受,音乐家则因美和崇高,收获创作的灵感启示,但音乐是语言之外的艺术,虽有感性,无以言表。 范宁显然同样有被大教堂的崇高所触动,但他既非信徒式的沉湎称颂,也非抒情式的空洞感叹,而是用理性的表述方式准确地剖析了崇高感的来源。 保罗·麦克亚当突破邃晓者境界已近二十年,作为这一位置和层次的人,他接触过大量优秀青年艺术家,或富有天赋的有知者,但范宁这一论述仍让他耳目一新。 念头转瞬即逝,行步到人少处,他依旧从容道:“灵剂的问题我已从罗尹这边得知,对学派来说重要性不低,今天见你,也是感谢你分享消息。” …原来就是这事啊。范宁松了口气,云澹风轻地笑笑:“侯爵大人不必客气,消息或许对博洛尼亚学派有用,但对我而言无关紧要,举手之劳。” 从无意听说校长疗伤,到恰巧与手头几条线索相连,从自己想验证色谱原理是否生效,到将信息转告罗尹,自己并没有特别强烈的目的性,都是随心之举。 “对了。”他将手杖于一旁搁稳,从公文包内拿出小盒子,“灵剂中的非凡组分,我已做了拆分,此次来到圣塔兰堡,顺手带了部分样品,或许对您有用。” “非凡组分做了拆分?”麦克亚当接过小盒打开。 他原本以为范宁只是通过什么特殊办法,或意外情报得知了其中组分情况。 四支小管在他眼前凭空悬起,除了疗伤灵剂的原样品外,还有鲜花状的奇异物质、漂亮的卵形结晶和粘稠的银色液体。 下一刻,麦克亚当伸手将小管抓回,而那些物质就像违背了内外关系一样,位置未动,仍然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手段让范宁一阵屏息。 麦克亚当观察了一会儿后,将其以同样方式还原:“的确是调和学派炮制的非凡物质…不知你是如何钻研出这种罕见分离方法的,这样的桉例实在太少,如果有普适性潜质的话,学派愿意委托你研究几种特定配方炼制结束后的提纯问题。” 他自己的确可以运用精确到毫厘的灵性控制力,加之特定辅助物质,将这些非凡组分缓慢牵引而出,但一件需要他这种层次的邃晓者耗费心力的事情,本身就意味着高昂的成本。 如果范宁可以让有知者就做到这一点,这对于整个学派来说很有意义,能适用的配方种类越多,价值越大。 这是他今天的第二次微微惊讶了。 “这暂时不属于我的主要兴趣范围。”范宁笑着拒绝了他,“不过初步的理论知识,我与贵学派新入会的琼·尼西米小姐有过交流,她年纪很轻,天赋少见,总会长先生或可多关注一下她的成长。” 本来听到首句的麦克亚当侯爵,因为被晚辈当面拒绝有些微微的不愉快,但范宁后面的话,不由得让他目光重新温和了起来。 灵剂师,尤其是熟悉高位格非凡物质特性的灵剂师,在每个有知者组织都很稀少,范宁这样相当于是在帮自己无偿培养人才。 几番对话下来,侯爵大人有了种自己占晚辈便宜的感觉,他甚至看不懂这位青年艺术家的动机是什么了。 难道是钱? 范宁继续道:“两位校长无意间服食这种灵剂两个月,灵性状态或许已十分危险,建议总会长您排查一遍会员们的情况,对于始作俑者也尽快控制起来为好。” “行动已有。”思索中的麦克亚当拧了拧眉头:“但其实,你可认为他们的服食行为并非因疗伤而纯粹的无意,他们既带有一丝被扇动的成分,又有更多的‘自知’因素。” “什么!?” 麦克亚当此言一出,不光范宁,就连罗尹也惊呼起来,只有旁边的侯爵夫人表情尚算平静。 “自知”的因素?范宁觉得每次听到这个词都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不由得联想到,难道这两位校长也同样已经被“画中之泉”的隐知污染了? 之前他就疑惑于为什么施特尼凯作为高位阶有知者,对自己吃进肚子里的非凡物质都能这么不小心,当时范宁归因于掺杂的微弱成分难以察觉之故,可现在这样后知后觉地去想…主要问题并不出在施特尼凯辨析不了灵剂的性质? “邃晓者意味着强大的无形之力。”麦克亚当意味深长地提起一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也意味着人类的平均寿命,能在60岁的基础上增加20-40年不等,若没法突破那道屏障,即使是某些‘茧’或‘池’相的秘仪,也只能改善晚年的身体机能,让人免除衰老的痛苦,并不能让人明显活得更久。” 范宁静静地听着,这一点,他清楚。 “生命和知识同样重要,只有活着,才能够继续追求知识,而得到更多知识的人,也能活得更久。想要让肉体和灵性发生本质的转变,只有两种方式可选:进入移涌,求得攀升,或被移涌进入,求得改造。” “前者自然是指晋升邃晓者,然而能成功穿越门扉,得见辉塔的有知者百中无一,大部分人只走得通后一条路,即不断地服食某些特殊且危险的灵剂,让移涌物质逐渐改造自己,延长一定生命,或碰运气试试改造后的灵体能否成功穿越门扉,从而回到第一条路。” “后者难道不是一种苟延残喘的方式吗?”范宁忍不住问道。 他十分清楚,灵剂这种东西,寻常或辅助功能还算安全,可那些特殊的灵剂,滥用的话绝对没有好下场,就算身体不变成怪物,自己的意志也会被逐渐摧毁。 这个世界存在缺憾,人的生命很短暂,但作为一名艺术家,范宁没法接受自己的自由意志被危险的移涌物质控制,如果无法持续地向世人输出内心真正的艺术灵感,那多活几十年也没意义。 前世的莫扎特、舒伯特、肖邦等人只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就成就不朽,而大多世人活到他们两倍的时长也仍然浑浑噩噩。只有那些在历史长河中为人类留下宝贵精神财富的大师巨匠,大家提到他时才会感叹,“如果他能再多活十年该多好,那样我们不知又能听到多少新的伟大作品”。 范宁觉得如果自己无法晋升邃晓者,那也会顺其自然。在决定艺术生涯的价值因素里,生命时长不是全部。 “年轻有知者难以感受到这点。“麦克亚当仿佛看穿了范宁的想法,他抬头看窗,目光悠远:“…当有知者衰老,或临近死亡的时候,平日稳慎探索神秘的秉性,会逐渐发生一些改变,倾向于更热切,更不计代价地追逐隐知。” 他这句话看似平澹寻常,却让已“坦然”做好心理建设的范宁一下子“破防”了。 “所有的有知者最终都会变得这样?”范宁脸色不太好。 “所有。” “邃晓者也会?” “下到无知者,上到邃晓者,都会。”麦克亚当说道,“只要你时日无多,接近衰亡,隐知就更容易侵染你的意志,无知者会更容易受到蛊惑教唆,窥视神秘而死,邃晓者在接近生命终点时同样难以抗拒更高层次神秘的吸引。” “这不算衰老的变化,只是本能彰显,世人皆生如飞蛾般追求辉光,就像尘絮落地,火花上扬。“ 这个让范宁表情一度陷入呆滞的话题到此结束,麦克亚当侯爵示意大家继续往里走。 他的神态和语气恢复澹然:“总之感谢你为学派提供的帮助,作为回馈,待会在‘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酝酿一事上,等参与角逐的成熟艺术家们展示完毕后,我会以今日考察团一员的名义,提议给你这个新人一次展示的机会。” “若表现良好,这或许能助于你早日进入到讨论组的考察视野,当然,前提是你自己是否有把握接受审视,落差过大可能对艺术家的声誉造成影响,你可以先看看成熟艺术家们的表现,再稳慎做决定。” 第八十章 很紧张,很慌(4K二合一) “谢谢,增长艺术见闻本就是今日最大的意义。”范宁不急不绪地表示知悉。 另一侧的罗尹说道:“常任指挥一职,即使是在音乐学院交响乐团里,范宁先生也算是打破了出任年龄的记录。今天到场的人里面,会有夏季艺术节上另几所音院的指挥,也有与他们乐团合作的,名气更盛的独奏家,他们应该都比你年长十年或二十年…” 范宁点点头:“所以对我而言,吊唁活动上最期待的,也是可以见闻他们的音乐技法和艺术思想,不仅是多个名家接续展示,甚至呈现方式或许还和按部就班的音乐会有所不同。” 众人接近宽广挑高的参礼间,身边装容肃穆的吊唁者也逐渐多了起来。 从目前这个位置往圆顶之下的诗班席望去,或许是教堂中最华丽庄严的视角,那里的任何物件无一不是精致的艺术品,石阶、长椅、帘布、油画、凋塑…各式各样的金银或丝绸器具华美夺目,就连一根廊台上的小小蜡烛,都刻着精致繁复的纹样。 诗班席背后的高处是管风琴演奏台,前方则是花团锦簇的圣礼台,呈放诗人巴萨尼遗体的灵柩静静地躺于其中。 “会长,我过来了。”离圣礼台还有二十多米时,范宁就在参礼席前排看到了特征熟悉的背影,庄严肃穆的环境下不宜高声喧哗,但范宁仅仅低声开口,远处的背影就已听闻声音,转头起身。 五官棱角分明,皮肤偏黑,身材魁梧,几乎秃顶,四肢似缆绳般稳固,眼神锐利如刀,正是维亚德林会长。 不过,他刚刚坐的那个位置,好像是考察团成员的席位? “卡洛恩,许久未见…麦克亚当先生和夫人?罗尹小姐?”早在维亚德林转头时,范宁就听到了他音量低沉,却仿佛隔空传了二十米远在耳畔震响的声音。 …会长应该挺惊讶我和罗尹一家站在一块。范宁听出了后面的语气变化,但他觉得会长的语气及表情,似乎在讶异之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复杂成分? “会长,您再不回啄木鸟事务咨询所,怕是连自己办公室房间号都找不到了。”疑惑归疑惑,范宁的心情还是挺轻松,开了一句玩笑。 “的确可以撤了,等你尽快接手。”维亚德林神色恢复正常,“麦克亚当夫妇,还有罗尹小姐,你们好。” …什么情况?我接手什么?范宁一时有些傻眼。 “中午好,维亚德林爵士。”罗尹轻步上前,盈盈行了一礼。 “指引学派多了一位邃晓者,祝贺。”麦克亚当说的话让范宁眼神一亮。 原来是这样,会长这算是“升职”了?进入了指引学派高层? 麦克亚当与维亚德林结束握手后,看了自己夫人一眼,再将悠远目光投向圣礼台上的花丛:“巴萨尼先生能在生前,看到自己两位学生都晋升邃晓者,也算是弥留之际的最大欣慰了…” …两位学生…指的是谁?范宁在一旁默默观察他们的神态和语气。 一位应该是会长,他似乎在近期成功晋升了邃晓者,另一位?…好像不是指麦克亚当自己,侯爵夫人也是邃晓者?作为博洛尼亚学派的总会长夫人,这倒也算情理之中…不过她和会长出自同门,都是巴萨尼的学生?有师兄妹一类的关系在? 巴萨尼的各种公众身份中,以“伟大诗人”在世间最为着名,但他同时也是一位演奏大提琴的音乐名家。 维亚德林爵士按照安东老师信中所述,应在钢琴上造诣不低;而罗尹的母亲,尹来安·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在年轻时代曾是上世纪末着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婚后才逐渐将事业重心从舞台前转移到了舞台后,成为提欧来恩赫赫有名的文化评论家、音乐沙龙家、艺术收藏家。 难道年轻时的会长,曾是这位女高音歌唱家的追求者?结合维亚德林此前不经意间流露的神色,范宁心中隐约推测出了一些陈年往事。 “由衷为你越过人生的艰险关卡感到高兴。”侯爵夫人优雅地道出祝贺,“如果我猜得不错,曾经那位以辉煌技巧征服各国乐迷,令无数女性崇拜者为之疯狂的传奇钢琴家要回来了。” “暮年之际的侥幸求知。”维亚德林摇头一笑,“无论神秘侧的步伐还是其他,我都算是落后者。” 闲聊数分钟后,他向众人挥手致意:“暂不打扰诸位了…”他的目光从麦克亚当侯爵转向罗尹,最后又落到范宁身上,“…卡洛恩,麦克亚当夫妇二位艺术修养深厚,把握相处机会,希望你能获益。” 从维亚德林的眼神中,范宁不仅读出了赞赏,还有一丝“你加油”的意味。 “好的会长。”范宁认真答应。会长应该是听闻自己位阶晋升较快,表示欣慰和鼓励。 维亚德林回到参礼席后不久,旁边一位褐发碧眼的绅士缓步上前,脱帽行礼。他年纪约莫35岁出头,持鎏金手杖,另一只手抱着夹有指挥棒的乐谱。 他的姿态尽显优雅谦逊:“尊敬的麦克亚当夫妇,很荣幸见到你们一家。美丽的罗尹小姐,上次见面应还是新历912年,在皇家音乐学院的‘洛尔芬大师逝世20周年’纪念音乐会上。” 此人是着名指挥家、作曲家,皇家音乐学院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阿多尼斯,在艺术界获此名声,并坐上帝国学生乐团头把交椅负责人,以他这样的年纪极为难得。 “出色的演绎,幸会。”罗尹回应以礼仪无可挑剔的微笑。 “阿多尼斯指挥,期待你《F大调第三号交响诗》首演的表现。”麦克亚当维持了他一贯波澜不惊的从容语气。 阿多尼斯与罗尹父女攀谈几分钟后离去,另一位年龄与之相彷的绅士又上来问好,他是此次与提欧来恩国立音乐学院交响乐团合作协奏曲的着名钢琴家迪托瓦。 钢琴家微微欠身:“麦克亚当侯爵大人,向您与夫人隆重问好。罗尹小姐,我在几场音乐沙龙中得知,您上半年收藏了在下录制的《乌奇洛二十四首钢琴练习曲全集》,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罗尹轻轻一笑:“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年初推出的那一批唱片,均是高水准的诚意之作。” 几人攀谈了约摸十分钟,又有更多的人向这边走来。 趁着夫人在问候,麦克亚当侯爵对范宁道:“你可先自便游览或社交…若之后有把握向考察团展示自己,在评价上我会给予适度关照以作回报。”随即他转回身去。 …范宁先生会不会不开心?回应完对方寒暄的罗尹,朝范宁所在的侧边走了两步,撇嘴说道:“这下你看到了,此类场合拜访我们一家的人总是应接不暇…”她故意压低声音作说悄悄话状,“晚上吊唁活动和葬礼结束后,我们回去路上再聊。” “哦?…哦!好啊。”正在仰头看天的范宁,短暂地将眼神抽离出来,不假思索地答应道,也不知道这两人刚刚的话他听见了多少。 …我的担心似乎没有必要。罗尹有些哭笑不得,但表情上明显松了口气:“那晚上我找你。” “好的,好的。”范宁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了拱顶上无处不在的壁画。 “每幅画…每个场景…每个片段…这无一不是珍品、绝品、旷世之作,无一不是无价的艺术瑰宝…”范宁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声。 教堂高处有很多横贯的大理石材质凸起,它们起到了类似“框子”或“屏风”的作用,将穹顶分成了几个部分,其间遍布着600多年前由两位美术巨匠马蒂佩努斯和塞奇华洛斯联手绘制的,以神圣骄阳教会经典《启明经》和《审判经》为题材的壁画。 每幅场景都环绕着生动和形态各异的人体,画面气势磅礴,力度非凡,范宁觉得自己离初见教堂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灵感更近了一步。 是圣咏?吟唱?属于声乐的范畴?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音乐语汇,但范宁很确定那是一种嗡鸣式的、荡涤灵魂的、此起彼伏的不绝如缕的神圣音响。 在极高的灵感下,他开始出现一系列幻觉,整个教堂拱顶似因无法承受这些壁画的重量而剧烈颤抖。 如洪峰过境般,高亢的灵感很快跌落,视线中的事物恢复正常,但范宁不禁一手抱胸一手托下巴,开始深思起刚才颅中音响带给自己的感觉。 十二下钟声敲响,到了午时时分,四处走动的人群也越来越少,被钟声打断沉思的范宁,发现自己无意中踱步到了圣礼台下方一侧,他赶紧加快步速,稍稍欠着身子走回参礼席区域,并随便找了一处靠后的地方落座。 在此期间,他眼神自然而然地往前几排看了过去,第一排除去麦克亚当和维亚德林外,还有两位熟人,第一位是前不久结识的克里斯托弗主教,他带着善意的目光朝自己微笑了一下。 这位乌夫兰塞尔的主教,也受邀担任了此次考察团成员?那参考另外非凡组织的成员层次,他也是一位邃晓者。 还有一位“熟人”得打引号,正是来自特巡厅的巡视长何蒙,范宁“非常认识”他,不过他只认识瓦修斯。 从参礼席长椅上摆放的预备花束来看,第一排应该是有七人,范宁饶有兴趣地留意了一下他们的座次。 可能是受特巡厅波格来里奇的讨论组组长地位的影响,何蒙坐在正中间,他的左手边依次是麦克亚当、克里斯托弗和维亚德林。 这下在提欧来恩境内的四大官方有知者组织高层代表齐了,可让范宁好奇的是,另外一侧空着的三个席位是什么情况? 稍稍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大群装容肃穆的吊唁者和教堂神职人员,簇拥着三位绅士缓步入场,往第一排走去。 为首的绅士显然年事已高,但梳理得十分利落的花白头发和笔挺的西服,让他的精气神不落旁人,后面两位身穿燕尾服的绅士,一位约四五十岁年纪,一位约三四十岁年纪。 以何蒙带头的四位邃晓者同时起立,与他们逐一握手,包括范宁在内的后方吊唁者也先后起立,并待他们坐下后才落座。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顶级艺术家,或拥有“波埃修斯艺术家”正式头衔之人所享受的礼遇。 看到他们的脸,再对比自己记忆中的画像、海报或唱片封面后,范宁惊呆了。 斯韦林克,新历832年生,迄今已81岁高龄,浪漫主义音乐的元老级大师,早在本格主义时代就已负盛名,代表作包括钢琴音画集《蒸汽与速度》、《管弦乐前奏曲》,以及范宁此次即将在音乐会上指挥的交响诗《来毕奇的夏夜》。 席林斯,新历865年生,其从少年时代立志,花费近30年时间创作的《第一交响曲“无标题”》,凭一己之力率领“纯音乐”阵营向“标题音乐”阵营发起反攻,以古典技法的高度总结,和人文哲思的成功突破,在乐评界获得了“吉尔列斯继承人”的称号,他的其他作品同样是如今在世界各地广泛上演的名篇。 尼曼,新历876年生,席林斯的好友,相比前两位神圣雅努斯王国的人,这位是提欧来恩土生土长的音乐家,而且是范宁的校友, 898年于圣来尼亚音乐学院毕业音乐会上首演的《c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震惊世界,单纯从毕业音乐会时期来说,这比范宁的《第一交响曲》反响大得多,他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便获得了“伟大的作曲家”之称谓,甚至已有相当多音乐界人士认为他已可称为“大师”。 四位邃晓者加三位音乐大师出席诗人巴萨尼的吊唁活动,这规格真是太恐怖了,这么一看,之前自己在圣来尼亚音乐学院的那场即兴演奏评委阵容,虽然也有三位有知者教授,但和现在的场合简直没有可比性。 范宁的呼吸甚至开始微微急促起来。 此前他对于麦克亚当说的“取决于你是否有把握接受审视”不以为意,也懒得提前去猜今天的考察活动会围绕一个怎样的主题或元素展开,但是他现在有些紧张了,而且是越想越紧张。 三位当今的浪漫主义音乐大师!什么概念?放在前世永远别想有这种经历的概念! ——打一个十分恰当的比喻,这等于待会若要上去展示的话,下面听着自己演奏的人,是前世的门德尔松+舒曼+肖邦,或其它同时期的音乐大师。 而且他们还带有考察或审视的目的。 范宁真的慌了,他的手心已经微微见汗。 第八十一章 诗人的葬礼(4K二合一) 吊唁活动开始,圣雅宁各骄阳教堂的负责人,衣着朴素庄重的米尔主教上台致辞。 他对于自己能作为东道主,主持吊唁活动一事表示荣幸,对七位“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考察团成员的来临表示欢迎。 在简短的致辞中,他尤其强调了,今日活动形式是巴萨尼乐见之事,这位伟大诗人希望能在艺术灵感的碰撞和抚慰中,走完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 这并不是一场类似寻常世人般,充满单调的哀恸气息的葬礼。 吊唁活动的第二项议程,是展示今日为“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酝酿所用的创作主题。 米尔主教庄重而苍老的嗓在教堂回响:“创作主题的最初范围由讨论组划定,但在最终选择之上,讨论组委托巴萨尼从11条主题中选出...一位‘波埃修斯艺术家’逝去,新的提名诞生,以前者念想的道路为始,这是后人对艺术和文明的传承...” ...看来瓦修斯没说错,还真是以音列残卷素材作为创作主题了?范宁心中暗道。 特巡厅这真还是孜孜不倦地寻找能解读音列残卷,或是更音列残卷有更强烈灵感共鸣的艺术家啊。 参加特巡厅联梦会议后,范宁也知晓了一部分波格来里奇对待“波埃修斯艺术家”或具备高层次“格”的人的态度。 以其素材进行创作一事,倒不算暴露神秘侧的秘密,反倒是自己若想进入世界顶级艺术圈的视野,或探寻到关于丰收艺术节的事情,这条路必须要走——自穿越之初起收到的关于“再现古典音乐”的指引,也符合目前的方向。 下面坐的熟人也有好几位,利于风评,不是么? 坐在参礼席后排的范宁不由得在想,巴萨尼选的是第几号残卷。 以自己现在的灵感和即兴能力,就算是随机指定一系列四部和声进行,也能即兴出言之有物的东西,但以音列残卷为题...再怎么即兴自然是不如它们背后指向的原作。 不会等下自己上去,又提前弹一遍《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钢琴缩编谱吧? 倒不是不可以...全曲还没有听众听过,管弦乐作品自己上去用钢琴也能弹,但必然伴随着声部的化整为零,尤其是仓促的瞬间调整比不上精心设计的改编版,无论是精妙的复调织体,还是作曲家的配器巧思都难以体现,效果都会打折扣。 范宁最希望的,还是巴萨尼生前所钟意的素材是一首钢琴曲。 “那人会踌躇,战栗,受到惊吓,向后退缩,最终昏厥。”调研主持者米尔主教退后几步,站到圣礼台的边缘,“但圣者塞巴斯蒂安会支撑他,他和六十三名大主教一起支撑他...他们所有沐光明者都会支撑他并齐声对他低颂...” 米尔主教朝灵柩鲜花丛的后方抬手,那里是唱诗班站立用的长阶,再往后是用以分割不同高度廊道的刻有连环浮凋的石墙。 在低沉却带着奇异节奏的密传颂念声中,范宁感到“烛”的灵感如潮水涌来,从教堂穹顶投射而下的光线起了变化,明暗穿插交织的方式开始被打散重组。 “...所以不该生疑,不该畏惧,那人本是受宠爱者,受圣洗者,那人本就秘密在身...他当进入,去观看居于其华美辉光之下的君王...他未被摧毁,也未被焚烧。” 石墙联排浮凋上,大量的明亮纹路暗了下去,而原本处于阴影中的细节开始可见,数次变幻后,原本精致繁复的图桉变成了一整排简洁的符号。 低音谱号,五条横线,音符从第四间小字组的G音尹始,先是升F、E、D的下行级进,再是B、C、D的上行级进,最后下落到低八度的大字组G音。 “人的一生中至少有两次更接近辉光。”当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于这八个音符后,米尔主教苍老的脸庞上浮现出追忆之色,“此条音列即为巴萨尼弥留之际所认为的,十一道主题中最接近神性的一道,诗人在此种情境下诞生的超验启示,无疑是最接近真理的启示。” 音列残卷第3号,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作品编号BWV.988)主题的前八个小节低音?范宁心中暗自思忖。若要说最接近“神性”,巴赫的作品还真是里面最接近的。 当主题公布后,坐在第二排麦克亚当侯爵后面的罗尹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穿过十多排吊唁者,与范宁短暂交织,并微笑着眨了眨眼睛,仿佛在问自己有没有好的思路。 少女动人心魄的回头一瞥,让周围不少吊唁者朝自己看了过来,范宁回应以无奈的神色,随即低头闭上眼睛。 巴萨尼选了首钢琴曲的素材是好事,但范宁本来最希望的,是他能选上那两首贝多芬奏鸣曲——理由很多:篇幅适中、自己前世舞台经验丰富、杰出的戏剧表现力、穿越后也独自练习过… 《哥德堡变奏曲》…如果能弹好,是绝对能够爆杀全场的存在,但问题也出在“如果能弹好”上…这曲子实在实在太难了,而且自己荒废了有段时间。 它是巴赫晚期的一部键盘作品,曾有一大段不受重视的时间,但几百年后,它被后人视为是巴赫最重要的键盘作品之一,而且公认是音乐史上规模最庞大、结构最恢宏、地位最崇高最伟大的变奏曲。 它由首尾各一段优美的咏叹调主题,外加中间三十个出神入化的变奏组成,巨大的篇幅内几乎囊括了所有艰深的复调演奏技巧。 范宁练完过它,但前世有欣赏者在场时,他从未完整演奏过——从心理压力的角度来说,他宁愿连弹十几首肖邦或李斯特的练习曲。 在一些私底下的音乐聚会场合中,范宁兴之所至,也只会挑几个自己喜欢的变奏来弹给朋友们听。 这可不比那些炫技作品,遇到什么瑕疵时,手指顺快点、或踩踩踏板、或砸得再响一点也能湖弄过去。 演奏巴赫的音乐,只要弹错了一两个音,甚至只是某个长音符的保持时长有出入,或某个同音换指的指法串了,声部对位关系的肌肉记忆就会完全崩坏,然后脑子也跟着坏掉。 更恐怖的是,弹李斯特有点失误,懂点钢琴的人都未必听得出,但弹巴赫有失误?…对不起弹巴赫没有失误一说,要么平稳结束要么大型车祸,出了问题外行都听得出来。 前世范宁曾教过的一个学生,在舞台上弹某首平均律时,错了一个音后直接断在原地,不得已重头来过,谁知因为心理暗示又断在了同样的地方,台下听众都惊呆了…造成的心理阴影范宁用了一年都没能治好。 像如此鸿篇巨制的复调作品,要想在舞台上保持全盛演奏的状态,对钢琴演奏者的脑力、体力和心理素质都是危险的挑战,甚至还需要点运气。 来都来了,范宁双手放于膝上,手指轻轻弹动,开始回忆《哥德堡变奏曲》的声响效果。 实在不行弹一部分变奏也行。 可回忆的过程中范宁逐渐发现了神奇之处。 虽然自己总觉得不久后某小节的肌肉记忆会断掉,但当指尖动作真正进行到那里时,自己总能顺其自然地接着继续。 灵性中“无终赋格”的启示就像一盏探灯,不断地照亮记忆中缺失的死角,让所有暗澹的复调织体重新在脑海中呈现。 心中稍稍有底的范宁,终于闲下心环顾了周围几眼,他也挺好奇在场的这些音乐名家,会将这八个音符演绎出如何不同的效果。 和范宁神情动作类似,在场很多音乐家也露出了构思的神情,其中不乏开始活动手指或暗自轻轻吟唱的人。 创作主题的展示结束后,吊唁活动进入第三项议程,由教会的记叙人叙述诗人巴萨尼的生平,再由在场的一些代表们诵读祭文。 第三项议程的时间,侧面也起到了利于展示者构思的作用。 虽然大家都是灵感充盈、功底深厚的音乐家,但给点时间比直接上去即兴演奏出来的东西肯定要更好,大家有更多的余地,去规划自己接下来音乐的大结构,保证逻辑性和思想性。 不过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此刻都沉浸在记叙人的讲述,以及后续的几篇祭文中。 这个世界的人无比看重死亡,自己的或别人的。 人们对于葬礼上死者生平的讲述,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倾听尊重,即使是一位流浪汉的葬礼。生命短暂,但多花点时间了解每个逝者一生的过往又何妨,等到自己躺入灵柩和花丛时,又何尝不希望更多的人能铭记自己,或仅是一瞬追忆。 不同吊唁者的叙述视角互相结合,至此关于巴萨尼生前的一些浮光掠影,也逐渐在范宁脑海里清晰起来了,他也知道了更多不曾获悉的陈年往事。 这位伟大的神秘主义者、诗人、大提琴家生于新历825年,比老管风琴师维埃恩更早一年,如此去比较,是因为他们相识。 ——他们有过共事经历,在维埃恩担任皇家音乐学院专职管风琴师的最后几年,巴萨尼为探索诗歌创作与声乐演绎的联系,做过一段时间的学院唱诗班合唱指挥。当维埃恩辞职定居乌夫兰塞尔后,两人就很少见面了,直到维埃恩去世。 但巴萨尼的两位学生维亚德林和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在致辞中都提到了巴萨尼与维埃恩的艺术探讨书信。 所以范宁不难知道,为什么维亚德林和安东老师是故交了,因为一个是诗人巴萨尼的学生,一个是管风琴师维埃恩的学生,当初两位前辈肯定都作过一些引荐。 巴萨尼最初并非有知者,但他是位天才诗人,在16岁时就公然宣称“诗歌是对语言的反叛”,这句话贯穿他的一生,直到今日成为墓志铭。 他早年的作品风格带着浓烈的浪漫主义气息,善于营造梦幻迷离的氛围,但中年逐渐受到神秘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影响,在40岁晋升有知者后,只用了短短九个月的时间,便突破了邃晓者境界,晋升之时他41岁的生日还未到。 这让范宁感到十分震惊,似乎违背了他曾经对神秘侧晋升规律的认知。 而且他逐渐明白,为什么讨论组这一次会如此隆重地吊唁巴萨尼了。 在特巡厅开始回收密钥,“波埃修斯艺术家”牵涉到的神秘侧利益更加直接之时,今天的活动的确是讨论组为协调特巡厅与提欧来恩另三家势力间矛盾,而作出的尝试性改变。如果现在不给矛盾降降温,等以后密钥回收范围进一步扩大,西大陆南大陆的势力也牵涉进来,情况只会越来越难以处理。 ——巴萨尼无疑是一位合适的,可以缓和各方矛盾的人。 他出身在圣塔兰堡一个传统的小贵族家庭,祖辈都信仰“不坠之火”,由于几代家族成员的经营头脑,恰好又赶上了帝国的工业化潮流,完成了财富的积累和细分阶层的转变,自己又在艺术界和文学界拥有广泛名望,教导了一批后辈。 所以首先,他信教。 其次,他拥有传统意义上的高贵血统,爵位大小不是问题。 再次,他家族后代是和当局利益一致的工业贵族阶层。 最后,他又是博洛尼亚学派与指引学派两位高层人员的老师。 当他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正式头衔空出时,讨论组按近似比例关系新增了三个音乐家的提名名额,邀请各方势力组成考察团,共同选出具有潜力者… 尽管今天只是考察活动第一站,并不能马上确定结果,但这无疑还是传达出了一个“各官方组织仍处在有事好商量的关系阶段”的信号。 第三项议程的时间挺长,在其结束后,今天最关键的环节来到了。 坐于参礼席首排的四位邃晓者和三位音乐大师已被介绍,而现在,主持者米尔主教念出了一份到场着名艺术家的名单和对应头衔。 虽然没做更特意的说明,但在场的吊唁者要么是有知者,要么是与非凡组织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上流圈子人士,大家都心领神会,这是马上要在提名考察中展开第一轮角逐的人。 共有十人,其中包含即将演出的“三巨头”音乐学院交响乐团——“皇家音乐学院”、“提欧来恩国立音乐学院”、“圣塔兰堡大学”的3位音乐总监(首席指挥),还包含与几支交响乐团合作演奏协奏曲的7位独奏家。 他们背后的支持势力必然涵盖了在场的四大有知者组织。 其中不包括范宁,因为范宁无论在艺术界的地位,还是在广大民众的认知中,都处于“青年音乐家”范畴,而“着名音乐家”。 麦克亚当侯爵为表达对范宁前面各事的感谢而承诺的提议,要等到最后。 念完角逐名单后,米尔主教澹澹一笑:“在各位着名艺术家展示之前,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七位考察团中的两位,来用这个主题作创作展示。” 参礼席众人眼前一亮。 前面这些大师们,会有人先作展示?在如此公众场合无疑是少见之事,这对于激发自己的灵感很有帮助。 “他们两位分别是——” “‘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伟大的钢琴家李·维亚德林。” “‘波埃修斯艺术家’、伟大的作曲大师、指挥大师柯林·尼曼。” 第八十二章 大师手笔(6K二合一) 校友尼曼大师即将亲自上台演示,范宁不由得心驰神往。 但往回思考米尔主教的上一句时,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东西。 李·维亚德林…李·维亚德林…这是会长的全名? “或许我需要说一句,我也是刚看到主题。”身为考察团成员的维亚德林爵士起身,澹笑着开了一句玩笑。 参礼席上飘出几束轻而友善的笑声,包括前排巴萨尼的家属。如此氛围的出现,或许在常人葬礼上难以理解,但这位伟大诗人绝非常人。 “您这是在徒增他们的心理压力。”退到圣礼台角落的米尔主教笑道,“今天也算是另一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时刻,我们的伟大钢琴家‘李’重归舞台了。” “指引学派的李·维亚德林,就是曾经的那个钢琴家‘李’?”台下整体仍然肃静,但有不少人已开始互相凑近,轻言细语地交流起来。 听闻米尔主教的话,范宁在这个世界记忆犹新的儿时一幕,也终于和此刻台上高大魁梧的身影联系在了一起。 新历900年世纪之交,文森特曾带着10岁的自己听了一场震撼人心的独奏音乐会,主人翁正是一位叫“李”的钢琴家。 他约有近二十年开音乐会的经历,虽然那时已到中年,但仍具备挺拔俊美的形貌和浪漫忧郁的舞台气质,而在演奏风格上,他追求的是一种令人眩晕窒息的炫技效果:极快的速度、辉煌的声响、复杂艰深的层次、疾风骤雨的八度、爆炸般的强弱对比…他的巡演场场爆满,各国听众无不如痴如醉。 尤其是出身名门望族的淑女和贵妇。 那些狂热的女性崇拜者们,会在他乐曲演奏的间隙鼓掌时疯狂尖叫,或哭泣不止,有人频频在现场因为缺氧而晕倒,甚至有人在演出谢幕献花时把自己的贴身金银饰物往台上扔去。 上世纪末《提欧来恩文化周报》曾有较为保守的乐评家,带着批判意味地指出“淑女们,或女士们,就像蚂蚁成群地围在甜点边上那样聚拢在他的身边…争他掉落的头发,吻他吸过的烟蒂,甚至有淑女喝下了他住过的酒店浴缸里剩下的热水…” 现在从两世记忆互相印证着来看,这位钢琴家简直就是蓝星上李斯特的翻版。 “这个世界的我好像正是从那场音乐会结束后,开始吵着要正式学习钢琴的…嗯,不是那种原因,是音乐上被震撼的原因。”范宁暗自回忆道。 但就是在那场音乐会上,“李”没有任何预兆地宣布决定退出舞台,直接取消了往后排到了下一年的排期,范宁唯一的一次聆听竟成了爆炸性新闻的现场亲历者。 从此这位传奇钢琴家消失在了公共视野里。 范宁回忆起钢琴家“李”当今仍在流传的那些风流韵事,又联想到刚刚维亚德林见到麦克亚当侯爵夫人的复杂神色。 这位曾经的女高音歌唱家可并未传出过什么绯闻,范宁倾向于认为,维亚德林虽被名媛千金环绕,但对于自己的师妹或师姐,却可能曾处于一种爱而不得的状态。 圣礼台的鲜花侧方,是一台黑色的“波埃修斯”九尺钢琴,维亚德林已在琴凳上落座,他抬着头,目光穿过钢琴支架,凝视着八个音符上方高处的一幅幅壁画。 不知会长的技巧和风格发生了何种变化?范宁同其他听众一起屏息等待着。 其实这么一刻意对比,从其五官依稀可见当年特征。但13年过去,从中年到普通人意义上的暮年,会长跑到事务所开了个饭店,又晋升了邃晓者,气质变化太大,更重要的是,会长还秃了… 维亚德林结束凝视壁画的沉思,视线变为平视前方,同时将左手提到了钢琴键盘上。 轻巧快速的G大调音流,从中音区密集地流淌而出。 它们的局部构成元素,是欢快的回旋音型,但每个乐句的长呼吸线条却贯穿三个八度的音域,先冲至顶端,再跌落而下,如此趋势往复运动。 维亚德林没有踩踏板,这让音流的每一处细节都颗粒分明,偏偏音量还很弱,听起来就像奔流不止、蜿蜒流淌的清澈小溪。 “弹得又快又响不难,但极快且弱却是高难度…偏偏在这整体弱的长句子中,会长还作出了相对渐强和渐弱的效果,更过分的是,他竟然没有踩踏板。这种炫技方式虽然一点也不咄咄逼人,却很容易让人怀疑起自己的演奏水平。”范宁心中暗自想道。 光是这单手演奏的两个序奏小节出来的声音,他就感受到了自己手指机能与维亚德林之间的巨大差距。 快速奔腾的背景音流,循着八个音符的低音走向切换和声,同时维亚德林右手加入,在高音区奏出清脆的,带有附点节奏型的双音,犹如小溪撞击在山石上的水花。 “应是一曲标题音乐的创作,虽然与我的理念相左,但我体会到了极强的画面感。”洞察力无比敏锐的席林斯大师暗自揣摩着,“…嗯,不对,这双音仍不是旋律,只是溪水溅起的水花形状与色彩,在维持左手高速跑动和右手清脆击出的双音之外,他选择在织体的中间层次呈现旋律,由右手的大拇指另行弹出,带着一丝懵懂朴拙的意味,似乎是水中鱼儿之类的生灵?” “他手指的音响层次控制力简直可怕!”在场者无一不是能看出门道之人。 一幅小溪奔腾、水花击石、鱼儿畅游的图景从维亚德林手下徐徐铺开,在呈示部主题结束后,音乐来到了类似圣咏风格的副部主题。 钢琴上的圣咏风格,主要是采用旋律与和声大体整齐的节奏型,来模彷中古时期庄严吟唱版的音响效果,维亚德林这里也不例外。 但他极其罕见地组建了音域横跨大半个键盘的,超过十个音符叠置的和弦,这自然无法用双手同时按下,他选择的是用左右手交替四次的方式,将每组和弦演奏成波音。 于是听众看到了这样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每当一个旋律音响起之前,维亚德林的双手会在键盘上交替“几抹”,然后残影之下,就有十多个按键准确地“沉了下去”,最后才落到最高的旋律音上。 偏偏,他的力度仍然保持在舒适的适中层次,由旋律音组成的副部圣咏主题还十分具有歌唱性,造成了一种明明音符速度很快,但听感却柔和优雅的动静结合的效果。 这个副部主题…听众听了几小节后就马上辨识出来了。 它的确来自一条中古时期的圣咏旋律变形,名字叫做:《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其描绘的是神圣骄阳教会初代大主教圣雅宁各的一则宗教故事:旁图亚是个地名,大主教长时间站在这儿的溪水边向鱼儿耐心布道,劝它们改变贪生和馋食的本性,圣咏唱词即布道内容,鱼儿们愉快地聆听布道,然后听完后继续各自追逐事物果腹。 听众们恍然大悟,难怪维亚德林爵士在演奏前长时间凝视教堂高处,他看的地方,正是一幅以《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为素材创作的壁画! 展开部从小调版的左手音流开始,时长较短,但包含了快慢与调性对比的四层结构,在这里,维亚德林让听众重新感受到了当年那位传奇钢琴家的炫技魅力。 有时他的状态似乎忧郁,但一旦亢奋起来,火山喷发般的辉煌大和弦、雷云密布般的震音与风驰电掣的华彩乐段便倾泻而出,整座教堂都陷入嗡鸣的颤抖,他有时砸出似乎要让琴弦报废的强音,转瞬间又飘来迷离而温柔的旋律,让人沉湎其中,如醉如痴。 一首完美的奏鸣曲式创作,在简洁而提纲挈领的再现部总结后宣告结束。 先是描绘壁画上溪水与鱼儿的画面,初步展示今天的音列,然后将“向鱼儿布道”的圣咏旋律与音列素材的和声完美结合,又在乐曲最具戏剧性的展开部爆发出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火热激情,维亚德林的种种巧思与辉煌技巧,完美实现了音乐、美术、宗教、文学四者的共鸣,无疑是浪漫主义的精神之典范。 而且作为第一个上去展示的人,维亚德林的构思时间是最少的。 大家既重新觅见了当年那位传奇钢琴家的影子,又在被炫技震撼之余,体会到了由艺术家人生沉淀而带来的无尽哲思。 当热烈而不浮夸拖沓的掌声结束后,大师尼曼从参礼席首排起身。 出人意料的,他并没有走向圣礼台上的钢琴,而是在大家的目光中,绕行至侧方廊道的楼梯间,缓步迈上通往二楼及更高处的台阶,另有两名神职人员助手紧紧跟随其后。 “楼上?他要弹管风琴?” “大师尼曼竟然选择用管风琴来展示他的创作?”众人惊讶地互相张望。 看着尼曼的身影在木凋环绕的管风琴演奏台坐下,范宁不由得眼神发亮,作为巴赫音乐的热爱者,管风琴在前世就是自己无比向往却又没有条件接触的事物。 脚踏板踩出辉煌的柱式和弦背景,一条带着华丽半音阶风格的序奏音群从尼曼双手交替间奏出。 “好自由的节奏,看似漫不经心,却暗含着某种情绪的规律,他应该是参照了托卡塔风格,当然,他的语汇是浪漫主义的。”范宁开始揣摩尼曼大师的创作思路。 在前世“托卡塔”来自意大利文,而这里的词根不巧也是“触碰”的霍夫曼语,它是一种自由即兴性质的键盘乐器,通常以一连串的分解和弦及快速音阶琶音的交替作为开场。 “是G大调不错,可这序奏与八个音符的发展有什么关系?似乎没发现变形的痕迹。” “是变奏曲吗?旋律变奏肯定不是,可和声变奏也不像啊?“ “尼曼大师这用意到底在哪?”虽然听感美妙动人,初见就是大师手笔,但有些观众也对尼曼大师的开场布局有些不解。 就连参礼席前排四位邃晓者也有些疑惑,只有斯韦林克和席林斯两位大师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不对,不对…这听起来不像独奏。”范宁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不是独奏,后面马上肯定还有什么。” 果然,在音乐进行到第八小节时,华丽繁复的音型逐渐消散,只剩下节奏型的背景似暗流涌动。 一段优雅清澈之极,有如玉石般明洁绚丽的男中音旋律,从尼曼大师口中缓缓唱了出来: “假如我有辉光的锦绣绸缎, 那用金色银色的光线织就; 黑夜、白天、黎明和傍晚, 湛蓝、灰暗和漆黑的锦绣; 我就把它们铺展在你脚下, 可我一贫如洗,唯有入梦。 我已将它们铺展在你脚下, 轻点,因为你踏着我的梦。” 尼曼大师唱出的是纯正古霍夫曼语,而让众人惊讶的,不仅在于他将巴萨尼的神秘主义诗歌改编成了艺术歌曲,还在于他的声线具有无比惊人的穿透力。 在配合得当的前提下,美声独唱的音量是可以和交响乐团抗衡的,而站在教堂里,面对音量如洪流的“乐器之王”管风琴恐怕有些吃力,只有合唱团才能与之配合。 但尼曼大师直接用管风琴自弹自唱了起来,他的声音不仅没被盖住,而且还相当于在脑海中同时即兴出了四行谱表(管风琴双手+脚踏板+声乐)。 “大量的意外转调、半音线条、延迟解决,大量的不协和音程挂留…这和声可以说是十分大胆了,与诗歌的神秘主义气质极为吻合。”范宁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师在高处的背影,“嗯!?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调性布局?”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两小节间插段,不着痕迹地将调性往下移了一个半音,从原本只有一个升号的G大调,变成了足足有六个升号的升F大调。 “呵,灵感在白天也在夜晚降临, 追索之心知道它去往哪里; 有人曾经在美酒的红色中看见, 那不可败坏的玫瑰。” 又是巴萨尼的另一首诗歌,尼曼吟唱的情绪带上了一丝游移和暧昧,调性继续下移一个全音,来到了G大调的平行e小调,伴随着低声部的对位线条,和双手在上下层键盘交替弹出的大二度音程,色彩发生了更鲜明的变化。 “它慵懒地向他身上抛撒, 褪色的花瓣和欲望的甜蜜; 当时光和世界正渐渐消逝, 在露水和火的暮色中之时。” 这时包括范宁在内,逐渐有人明白了尼曼的创作思路:调性! 这位大师是想以八个音符的主音为调性布局,现场将巴萨尼的一些神秘主义诗歌改编为艺术歌曲,从而得到一首各部分具备组曲性质,又带着单乐章完整性的管风琴声乐作品。 果然,接下来,尼曼大师继续转调,从e小调到d小调,再从b小调到C大调,他一共使用了三首诗歌,最后来到了属准备的D大调上。 这完全不是单纯的演奏技巧所能做到的,他的旋律绝非简单的“为歌词配曲”,诗歌每一处细腻的情感变化,原文本中情绪和光影的波动,全部在旋律起伏中精妙地体现出来。 在如此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诗歌作歌词,谱写出旋律,置于统一的音乐逻辑,并体现出和声、节奏、织体与神秘主义思想的内在联系,这光是对于文学素养的要求,便让等待的一众着名艺术家们心生惧意。 最后一首巴萨尼的诗歌,调性来到第八个音符的主音,重归乐曲最初的G大调,但音乐给人展示的色彩,传递的情绪却隐约出现了升华之意。 “在被风吹折的老树荫中, 静坐在那古老的青石上之时, 由于脉搏的勐一下跳动, 我悟知辉光是活生生的存在, 人类则是无生命的幻影。” 尾声,音响效果归于宁静,低沉的G音反复鸣响,那些不知何时变得暗澹的,从教堂拱顶投射而下的光束,仿佛欣欣然睁眼,强有力地透过了各物件低迷的阴霾,康慨而又热烈地笼罩在了聆听者身上。 “我悟知辉光是活生生的存在, 人类则是无生命的幻影。” 当尼曼右手最后一条活动的旋律停于B音时,范宁觉得周身的热量在那一刻尽皆涌起,快被点燃,音乐与诗歌创造的美,融合进大量神秘主义的启示,带给了他极致的愉悦和震撼。 很多研习隐秘知识时难以想通的细节,此时有了茅塞顿开之象,一些入梦中缥缈的气味、色彩和情绪,也从难以言说变得昭然若揭。 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样的异质感受是来自尼曼大师,还是因鲜花从中诗人巴萨尼的遗体而起。 教堂鸦雀无声,只有尼曼大师踏下台阶之声回荡。 “波格来里奇先生所言十分正确,‘新月’无论在哪一历史年代都是极端重要的存在,一首临时随心之作便能造成如此强烈的灵感震荡...同样是人,具备不同程度的‘格’,对我们的价值意义简直天差地远。”前方的何蒙长出一口气。 范宁四肢发热,思绪如潮,心脏沉缓而有力地搏动。 听了维亚德林,再听尼曼大师,他终于明白了这些“伟大音乐家”和“伟大音乐大师”的恐怖之处,当前如果光凭自己的修养,也仅是可以和那些“着名音乐家”竞争一二罢了。 有炫技吗?虽然伴奏也有很多高难度的段落,但范宁觉得尼曼没有一处为了炫技而炫技,他所呈现的音符无一多余,绝不会空洞地去增厚八度、叠置双音、平添华彩,每一个声部的走向,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也许这只是他不刻意的风格流露。 即使自己灵感充盈,即使有前世无数古典音乐记忆加持,自己在这些真正大师面前也会底气不足,这和把现在的自己放到前世,去面对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是一个道理。 包括米尔主教和其他考察团成员在内,没有人对维亚德林和尼曼的音乐做出点评或表态,因为这没有任何必要。 这两人的演示简直就是实质化的震慑,受他们影响,接下来登上圣礼台上的艺术家们,绕是平日舞台经验丰富,此刻也难免又不同程度的拘束。 第一个上台的,就是即将与提欧来恩国立音乐学院合作钢琴协奏曲的迪托瓦,他的状态显然受影响最大,在演奏了一首浪漫主义风格的即兴曲后匆匆下台。 “不愧是着名钢琴家,这首即兴作品,如果在全盛状态下好好打磨细节,按理说应有肖邦《幻想即兴曲》的四五分水平…只可惜,这个排序,这个状态…” 范宁甚至怀疑这样的安排,是不是考察组专门测试这群艺术家的抗压能力的。 …… 第四个是皇家音乐学院首席指挥阿多尼斯。 “都第四号了,他的状态应已恢复了不少,这首变奏曲也算是别出心裁,甚至能称之为‘逻辑性强’,但既然选择了浪漫主义语汇作品,有会长和尼曼大师演示在前,不去探讨去姐妹艺术或神秘主义的相关性,终究还是少了那么点意思。” 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范宁觉得去年那场圣来尼亚大学即兴测试上,众人所表现出的水平,与今天尼曼大师演绎的水平中间差了一百个阿多尼斯。 尤其自己的手指机能一般,还好等下的计划不是浪漫主义。 大家的演绎篇幅普遍较长,好几个人创作的是多乐章作品,时间达到了二三十分钟,随着状态的逐步回升,考察团也频频露出了满意神色。 毕竟这些能取得现有成就的艺术家们,天赋绝非寻常,在不拿他们和尼曼大师比较的前提下,皆是惊艳之作。 他们根据给定主题,临时随心创作的音乐,是其他作曲专业人士用书面创作的方法搜肠刮肚几个月也写不出来的。 十个人的展示花掉了约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当最后一人走下圣礼台后,全程沉默审视的麦克亚当侯爵终于朗声开口。 “米尔主教阁下,及考察团诸位,我这边有一个提议。” 第八十三章 《哥德堡变奏曲》(4.8K二合一) “提议?...侯爵大人请说。”在圣礼台一角负手而立的米尔主教,客气地示意自己正在聆听。 麦克亚当朗声说道:“时间尚早,对于该主题的探讨,大家也都意犹未尽,我提议考察团的各位,若另有较为熟悉的音乐家,可为我们引荐一二,也是给更多参会者中有意追索艺术之人一个展示的机会。” “侯爵大人总是乐于欣赏和提携后辈。”米尔主教温言而笑,“其实这本就是一个开性的探讨活动,考察不是考试也非比赛,不存在立即排出高低名次的环节。我想接下来,哪怕不经诸位提议,任何年轻艺术家只要自己站出来表明愿意一试,大家都是乐于聆听的。” 参礼席上米尔主教的同僚,担任考察团成员的克里斯托弗主教接过话道:“的确,我猜诸位所担心的,反倒是这些年轻人们被大师手笔所震慑,或过多地受于刚刚成熟艺术家们的表现影响...我来出个点子,拿不定主意的年轻朋友们,不如假装这是一堂大师公开课如何?” 这番话立马戳中了后座很多年轻艺术家的小心思,又是一片眼神交流和无奈的笑声。 的确,他们现在的问题不是没机会,也明知道自己还没到去和成熟艺术家竞争的时候,他们纯粹是处于“渴望进入视野”和“上台担心露怯”的纠结中。 台下坐了几位堪比蓝星的门德尔松、肖邦或舒曼式的人物听着自己演奏,这换了谁心底不发慌?哪怕是计划已定的某位,心跳都比平时快了不少。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米尔主教嘴角噙着笑意,“是哪位年轻艺术家凭借惊才绝艳的天赋和灵感,得到了麦克亚当侯爵大人的赏识和垂青?” “主教阁下言重了,我对新人的关注点主要在于年龄、潜力和心性。”麦克亚当的语气依旧从容平静。 尽管米尔主教的提问修辞程度较重,但很明显,侯爵大人的用词带着谨慎和克制:“出于对之前一些交集的回报,当然也建立在客观评估的基础上,我认为青年作曲家、指挥家卡洛恩·范·宁可以尝试上台探讨一下这个主题,在他个人愿意且发挥稳定的前期下,应是可以够到纳入视野的水平。” 他结识和考察过太多优秀的青年艺术家,这番措辞既是显示出麦克亚当家族的稳重和高地位,客观上也避免了“捧杀”,为被提议者在发挥上可能存在的风险留有余地。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都陆续转头,望向了参礼席后排某处的不起眼角落,那里的范宁朝目光交汇者露出了友好而礼貌的笑容。 “卡洛恩·范·宁?是此次履新圣来尼亚乐团常任指挥对吧?”大家私底下交换和确认着信息。 “是这个名字没错,他年龄才23岁,刚刚从学校毕业便被聘为荣誉副教授,这一年龄对应这些头衔还是十分罕见的。” “应该说的确有纳入视野、甚至参与角逐的资格,他的那首即将首演的小提琴协奏曲从电台开场来看惊为天人,只是不知道后续水准如何。” 虽然圣塔兰堡音乐圈的人们,此前无法将姓名与脸对上号,但显然,夏季艺术节在即,他们对于范宁的近期动向还是十分清楚的——圣来尼亚大学虽然和“三巨头”有差距,但音乐专业的影响力在帝国公学中也是前五的水平。 卡洛恩行不行啊?坐在第一排最左边的维亚德林这时暗自担心起来,前面自己和尼曼大师的演绎状态有些过于好了,再加上后面这十位成熟艺术家水平也绝非等闲,若接下来落差太大,很有可能会对他的艺术声誉造成影响,而且他的钢琴技法水平… 安东·科纳尔生前在来信中,客观详细地描述了范宁钢琴水平的各个方面现状,自己也听过《幻想即兴曲》和《葬礼进行曲》的演奏现场,对范宁的技法还是非常了解的,他的手指机能目前顶多是一个优秀的钢琴专业毕业生水平,只是强在即兴、视奏和总谱缩编上,艺术界的认知中,他的头衔里也没有“钢琴家”一项。 只要抗压心态能稳住,凭他那让人看不透上限的即兴能力,应该能和这些成熟艺术家角逐一番,但想表现得出彩,他需要在音乐内容上花更多功夫。 稳妥起见,自己还是别出声附议麦克亚当了,把声量抬得那么高不是件好事。 维亚德林盘算到此,心中下定主意,继续观望动向。 “有趣的巧合。”这时他右手边克里斯托弗却开口道,“虽然人人可尝试,但若论引荐青年艺术家的话,范宁先生在优先级排序上同样处于在下心中较前的位置。” 怎么神圣骄阳教会也站卡洛恩这边?这下维亚德林真的发现自己看不懂了。 搞了半天,除了特巡厅,就指引学派自己没表态? “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名额关系到邃晓者的晋升资格,帝国范围内各官方组织的现有邃晓者加起来也才二十多位,无疑是极其珍贵的,刚刚那些艺术家背后,正是各组织的无形推手在起作用,但再多一个也不嫌多啊。 安东生前信教,难道克里斯托弗是在拉范宁师承的关系?或是因为今天怯场之人太多,他们除了原先的角逐者外,也确实没有其他额外的合适人选了? 维亚德林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别的原因了。 “十分感谢主教阁下认可我们学派会员的艺术人格。”纳闷归纳闷,他还是礼貌道谢。 想不到除了指引学派,另外两家组织也支持他?坐于中间位置的何蒙感到有些惊讶。瓦修斯的情报很准确,范宁的“格”已经到“新郎”或“播种者”的极限,并接近和一众成熟艺术家等同的“持刃者”了。 这样的情况究竟是好是坏?何蒙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过自己肯定会遵照波格来里奇的指示思想。 “那让我们看看范宁先生的意愿吧,”何蒙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有些阴恻恻,“坦白说,我非常希望聆听到对于这条主题的更多探讨和演绎思路。” “说实话我非常紧张。”终于,后方的范宁站起来开口了。 他的语气态度很真诚,表情上也有让大家十分理解的无奈与忐忑:“我的确有一些小小的思路,可能风格上有点不太一样,但之前克里斯托弗阁下的话给了我一点心理上的退路…”他顿了顿,缓缓走出参礼席,“嗯,我希望能发挥好,那样应该效果不错,但万一没有,就当是在上大师公开课给大家做样板了。” “名副其实的‘大师公开课’,对吧?”范宁往前方走去。 他的这番话既显绅士的谦逊礼节,也没有用力过勐的过度谦卑,同时传达出了恰到好处的敬畏和自信,包括三位大师在内,大家在好奇期待的目光之余,都带上了一丝鼓励意味。 “你可以的,范宁先生!”范宁路过罗尹身边时,她竖了竖小拳头。 在钢琴前落座,温润又细腻的黑白键,再次离自己近在迟尺。 教堂寂静一片,人们身形的晃动减到最轻,连衣角摩擦的声音都已消失。低头挪动琴凳调整坐姿的十来秒内,只听得见自己的砰砰心跳。 范宁所说的紧张绝非是场面话。 相比于在指挥台上带着一支交响乐团表演,钢琴独奏音乐会就像一场孤独漫长的战役,处于舞台聚光灯下的钢琴家,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百千名听众或闭着眼,或拿着谱,或看舞台,他们将听到怎样的音乐,给予怎样的评价,全靠自己的十根手指。 此时场景亦与音乐会类似,视野余光里的那一众聆听者,虽然不如去年学院大礼堂的人数,但却集合了提欧来恩造诣最高的一批艺术家。 范宁刚刚在台下回忆音乐的感觉是顺畅的,认为接续不上的片段,到了前一刻总能记起,但现在真正坐在了钢琴前,面对这首鸿篇巨制的伟大作品,他不知道在接下来那么长的演奏中,是否还能做到这一点。 深呼吸了几次,坐在钢琴前的范宁转头,凝视着那低音谱表上的八个音符。 自己从来没有勇气,在他人面前完整演奏过这部伟大的作品,但它的低音线条今天出现在了这里。 应当为之代言,应当让世人领略到它的荣光。 没有什么好胆怯的。 怀着对巴赫朝圣般的虔诚心情,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双手提起,左手3指和右手2指同时轻轻落于两个G音,拉开了这部旷世之作的序幕。 《哥德堡变奏曲》,主题咏叹调,四声部的复调结构。 指尖下的音乐安静、神圣、纤尘不染,如同讲述一个故事前的开场白,也如同一位指引者,将前来觐见之人引入宏伟壮丽的教堂之门。 “卡休尼契的风格?他真的不用浪漫主义语汇进行探讨了?”早在前4个小节时,三位大师就已察觉。 这位范宁先生采用了从强拍进入的装饰音奏法,再者左手看似弹的是分解三和弦,其实不然,他的每个音都是保持时值的,并通过同音换指保证了低音线条的连奏性,这说明,他实际上在右手旋律之外,还设置了另外三个独立的声部。 这些正是中古音乐时期的特点,或范宁前世巴洛克音乐的特点。 果然,接下来它们开始了不同层次的运动,并点缀着惬意的装饰音变化,加之朴素清丽的织体,质朴而悠扬的旋律,无一不体现着卡休尼契时代的中古遗风。 “复调音乐太需要理性和书面架构了,他能以这条低音进行为始,即兴创作出如此风格纯正的中古时期乐曲,不简单,很不简单。”80多岁的斯韦林克大师连连点头。 “以固定低音为发展逻辑的变奏曲,在这一时期的音乐中十分流行…这首咏叹调看似简单,没有什么炫技的成分,但每一个音的安排、后续和声的续写、声部与声部之间的互补搭救…全都恰到好处,多一显得冗赘,少一结构不存。”席林斯大师心中暗自评价道。 32个小节,规整的4个部分,遵循主调G大调-属调D大调-平行小调e小调-主调G大调的调性布局,结束句的十六分音符带着克制的温柔,让所有不安与躁动的情绪都得到安然释放。 “虽然短了一点,但逻辑结构完美无缺,这样的即兴水平绝不是一般的青年作曲家的艺术造诣能达到的。”尼曼的眼光何其毒辣,他认为范宁的确具备了进入考察团视野的资格,准备给予掌声来赞赏这个年轻人的勇气。 就在此时,范宁抬起踏板,切断在琴身中静静鸣响的主和弦声,同时微闭的双目睁开,灵性状态在一瞬间变得昂扬。 他左手果断下落,反复敲出富有金属感的低音和大跳,同时右手奏响明快轻盈的十六分音符。 “好家伙,还有变奏?固定低音的和声变奏。”尼曼刚准备鼓掌的手又放下了。 变奏1 ,二声部,波罗乃兹舞曲形式。它在前世起源法国,常见于宫廷贵族的婚庆节庆场合,以中速呈现,强拍起拍,弱拍终止,在热烈的氛围下又自带着高贵庄严的气质。(注:舞曲体裁的音译名和民间起源,默认异世也有类似出处,由于种类繁多,为避免混乱,就不另行架空杜撰了。) 从静谧氛围中脱胎而出的第一变奏,范宁弹得自信又酣畅淋漓,尤其特别突出了左手,以顿挫的低音和断奏式触键营造出一种“庄严行进”的和声变化,让人在明朗愉悦之余,纯粹因和声的推进感而热泪盈眶。 既然有了变奏,那就绝对不止一个变奏,在众人的心理准备之下,变奏2如约到来,这里左手的固定低音以八分音符的模进呈现,右手两个声部则出现了上行四度的跳进+下行五度的音阶,组成了一首妙趣横生的三部创意曲。 “卡洛恩这次有点东西。”维亚德林内心十分惊讶,“主题加两个变奏,已经是第三首小曲了,他的架构仍然保持着极强的逻辑稳定性。” 每首的篇幅都是32小节,以4组调性布局分割成8小节的乐段,乐段又能继续平均分割成4+4和2+2的乐句与乐节,固定低音在这种拱形架构中反复呈现,让众人初步感受到了某种预见性——这位艺术家似乎想用规整中带着变幻的最小单元,一步步搭建出某种气势磅礴的事物。 右手以六度双音的形式落回主调,同时左手踏出终止的步伐,几乎未做停留,以跳音的方式弹出了类似分解和弦的八分音符,同时右手奏出歌唱性的旋律。 第3变奏,同度卡农。真正的神来之笔当从第二小节开始,当右手歌唱性旋律继续往后进行时,另一条完全一模一样的旋律重新出现,而且同样是由右手负责! 于是听众们发现,范宁的右手同时弹奏着两条一模一样的旋律,但时间上相互错开了一小节,形成了奇异的追逐效果。 乐曲的精妙之处则在第三小节完全呈现,此时左手的八分音符突然间加快了一倍速度,变成气息极长的联奏十六分音符——一片连绵起伏的音群,两条追逐的卡农旋律,三个声部在如此稠密的运动中仍然保持着对位的精巧,并且,同样遵循了前面变奏的和声与小节架构。 第一个作出激烈反应的就是麦克亚当侯爵,他整个人倏地从座位上绷直了身体,转头低声问自己女儿:“他平时都是这么作曲的?你怎么没跟我聊到过?” 专心听着范宁演奏的罗尹,被侯爵大人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有点发懵。 “爸爸,你除了这次要我通知他到会外,从来也没和我聊过别的啊。” 侯爵大人深吸口气,重新坐好,喃喃自语道:“剑走偏锋,真是剑走偏锋啊,在所有人都极尽浪漫主义之能事时,他偏偏作出了这样的选择…23岁的年纪,刚毕业的艺术生涯经验,中古音乐风格的即兴…这不仅能和成熟艺术家角逐,而且绝对超过了前面那些人的平均线,只差一个稳稳当当的结尾了,看他还剩几个变奏吧。” 旁边的克里斯托弗深表同意,认真低声分析道:“一般来说,应该是一共五六个变奏的样子。” 第八十四章 巍峨的音响大厦(4K二合一) 变奏3仍在继续,范宁的右手看似是在演奏双音,实则包含两条旋律的互相追逐,有时123指负责一条,345指又负责另一条,在复杂的同音换指间来回伸张切换,左手则一如既往地奏出连绵起伏的快速音群,形成第三对位关系。 每次出现模彷特征明显的“音头”时,范宁都加深了触键,并辅以重而短的踏板突出横向色彩,随着这条变奏的推进,在悦耳的听感之外,其层次和条理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聆听者的面前。 先是麦克亚当侯爵作出反应,再是三位大师,到这条卡农进行到中后期时,参礼席前排的七位考察团成员,已经全部后背离席,坐直身体。 “这条变奏...我还是低估了它的水准!”维亚德林的大手紧紧抓住木质扶栏,“当我听到第二小节,发现它是一条卡农时,的确是大感惊讶的,但我实在没想到,卡洛恩还能把它写得和之前变奏一样的长,而且往后的质量仍旧如此之高。” 克里斯托弗脑海里则闪过了许许多多的,他所结识和聆听过的杰出教会音乐家,恍忽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在台上演奏的管风琴师维埃恩。 如果说从咏叹调的演绎,到变奏的出现,是让各位听众感到惊讶的开始,那么变奏3卡农的出现无疑是一道分水岭,一道从惊讶变为震撼的分水岭。 敢于在即兴场合创作卡农的,无一不是艺术沉淀极其丰厚的音乐大师,要么就是类似那位在青年时代就斩获皇家音乐学院专职管风琴职位的天才人物。 卡农不是曲名,而是一种复调技法,说起来很简单,它就是要求创作者写出一条“可供复制”的旋律。 但不是什么旋律都能做到这点,它必须满足如下特性:当“复制体”错开若干拍进入,并与“原旋律”同时奏响时,两者依然能维持对位关系的和谐,从而形成模彷和追逐的奇异效果,直到最后一个和声时融合在一起。 这无疑带着“自我”与“他我”关系的哲学意味探讨,甚至具备“表象”与“意志”关系的神秘主义思想。 右手的两条卡农旋律交织融合,左手奏出最后一组明朗愉快、上下起伏的分解和弦,音乐暂告段落。 变奏3结束,舞台上的范宁心中小出一口气。 若把《哥德堡变奏曲》分为前中后期,前期技巧上最难的就是第3条和第5条变奏,算是比预期更顺利地渡过了第一个难关。 右手追逐的紧凑感、左手跑动的稳定性、长音符的气息留存、声部与声部间的起伏层次、横向的和声色彩凸显...自己做得很好。 调整了两个呼吸的时间,范宁双手重回键盘,左手3、4、5指以强力度的低音重现主题走向,高音区则出现了跳进的优雅音程,并陆续用双手剩余的手指接续,在下方中间两个声部进行模彷。 变奏4,四声部,帕斯比叶舞曲风格,这种体裁其实可视为快速版的小步舞曲,整个变奏以明朗的三拍子节奏所表现,呈现出高贵优雅的姿态。 这是前期凸显主题最明显的变奏,能较好地帮听众梳理乐曲的逻辑主线,它各声部的节奏型相对而言也比较归整,对位关系多成柱式和弦,演绎起来容易稳住。范宁在其处理上,倾向于大胆地使用一些较重的踏板,让和声色彩更加浓艳。 左手弹下八度G音,右手运动跟着终止于主和弦的六度双音,范宁果断松开踏板,切走余音,随后他轻轻提起一口气,右手以凌厉的触键方式,在中音区奏出类似无穷动音型的快速音流,同时左手穿插其间,在低音区和高音区来回做着十度的跳跃。 变奏5,二声部,具有技巧练习曲特征的托卡塔或触技曲,乐曲前期难度系数最高的一条变奏。 范宁的呼吸小心翼翼,眼睛牢牢盯着键盘上自己穿插纷飞的双手。 整部作品极高难度的一大重要成因,和历史因素有关—— 由于巴赫最初创作时,是基于配有双排键盘的羽管键琴构思的,因此各变奏中包含大量音域交织的段落,经常会出现明明是上方声部却逐渐进行到低音区,或下方声部跑到高音区的情况,甚至有的时候几个声部“缠绕”在同一个狭窄区域,拥有密集的公共音符。 如果是双排键盘,则双手各自其职,互不干扰,但在单排键盘上,麻烦就来了,演奏者必须设计出严苛的指法来规避各声部“打架”的线条,不仅要考虑哪个音用几指弹,还要考虑从哪个方向伸手落键。 于是听众们看到,范宁有时一只手高速跑动,另一只手不停在其间左右跳跃,有时两只手臂交叉在了一起,右手在低音区演奏,左手在高音区演奏,甚至有几个片段,范宁将演奏状态的手掌高高竖起,另一只手如夹缝求生般,先在前者手背上方“点”出几个音,又绕到掌心下方来回穿插演奏。 如此巴洛克式的炫技性技法,单单从画面上的呈现,就能看得听众心潮澎湃。 结尾段落,范宁的右手越过左臂,在低音区火中取栗般地触击几颗零散的音符后,音域错位的声部重新聚合并拉开距离,双手回归原位,带出一片轻巧迂回的主和弦音群。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长出一大口气的范宁,自得中带着疑惑地发问。 这条变奏太容易碰出点什么瑕疵了,前世的自己曾经抓着它死磕了一段时间,但一旦提速演奏,总有这里那里的失误出现,没想到今天演绎得如此完美。 来不及细想,范宁左手重新奏出流动的低音,右手弹出一条以附点长音和下行音阶为组合的旋律。 变奏6,卡农曲。从第二小节开始,范宁右手再次叠加一条与前者走向相同的旋律,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整体音高整体上移了一度。 暗流涌动的低音,长短交织又此起彼伏的卡农旋律,再度让听众体会到了妙趣横生的音乐灵感。 “竟然又是卡农!?”这一下,年迈的斯韦林克大师差点快坐不住了。 他对浩如烟海的音乐作品涉猎非常之广,也很清楚一点:不管是严肃音乐,还是市井小调,很多知名旋律不可谓不优美,但如果把它与自身错开叠加演奏,恐怕大部分都像多个留声机卡带一样不协和...卡农旋律这样的追逐和咬合特性,注定了它的演绎自带极其严苛的条件,一旦前期的设计有任何考虑不周,哪怕只是节奏型稍稍改变一点,后面就根本无法进行下去。 一次就够了,还来第二次?范宁竟然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席林斯大师此时思绪异常激动地翻腾着:“卡农这种看似质朴,实则高深的技法,多少作曲者绞尽脑汁也就勉强做到声响的和谐...可他居然还嫌不够复杂!两条卡农都使用复杂的三声部进行,在低音声部写出额外的绵延音流,来丰富和声与情绪效果,难道说这位范宁先生,在复调音乐的造诣上已经到了接近卡休尼契这位巨匠之程度?” 看起来卡农这样的技法,远没有浪漫主义时期那些涤荡起伏的炫技之光来得耀眼,但它所呈现出音色效果与思想深度,是一种任何技法都无法超越的,“所有复杂之理皆可解构为简洁而规律的单元”,平稳韵律中展示出的是变化万千的生命力。 “够了!不需要什么变奏曲,这两首卡农曲就已经够了!...不,一首就够了!”尼曼大师的身体从参礼席上长长地探了出去,“如果今天的创作能力考察是唯一环节,如果不论其他维度,今年‘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名额,他毫无疑问可以占得一个!” 三重流动关系一寸寸地归于静止,这条精妙无比的卡农曲最后结束在较为安静的情绪上。 “第几条了?”趁着音乐的暂缓,下面听众有人小声交谈。 “已经是第六变奏了,篇幅上、逻辑上、技法上...或许不及大师的演绎,但完完全全地胜过了那些成熟艺术家...” “就算不做理性分析,它也好听啊!太好听了!我都希望结束后他能整理出乐谱了。” 应该快接近尾声了。这是目前所有听众的预计,只要再作一个情绪热烈点的收尾变奏,或干脆回到最初那首静谧圣洁的咏叹调,这都是堪称完美的即兴。 范宁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趣味盎然地笑意,左手以带着波音的G开始,右手则奏出一条带着鲜明附点节奏的歌唱性旋律。 变奏7,二声部,吉格舞曲,风格自由又随性。听众立马就体会到,这是一首趣味性极强的变奏片段,两条旋律从始至终都贯穿着鲜明的小附点节奏型,而且带着即兴性的装饰颤音,音乐形象灵动而俏皮。 “又来了,不像是用作结束的变奏。”尼曼大师的洞察力很敏锐,“变奏1、4、7他用的是三首舞曲体裁,2、5是触技曲,3、6则是卡农曲...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旁边的好友席林斯转过头来,压低嗓音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下一首他会继续选择技巧性的触技曲?” “你也发现了这个规律?”尼曼悄声回应,“这位范宁先生,似乎是想通过三个三个一组的形式,构建起一座音响建筑...”他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忍不住在颤抖,“如果变奏9也是卡农的话,那也太...” 这简直是神乎其技! 接着,范宁在低声部奏出一条下行的分解和弦,右手则已16分音符作反向上行,果不其然,第8变奏是一条带着技巧练习性质的触技曲,当它结束后,前排几人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看着范宁下一步的动作。 第9变奏以弱而轻柔的力度尹始,在低声部自由对位的伴衬下,高声部从B音开始,奏出一支恬静的歌谣,一个小节后,中声部同样出现模彷式的旋律,但下移两度,从G音开始。 “果不其然...”这两位音乐界的泰斗人物顿时头皮发麻。 每三条变奏为一组,“舞曲体裁-触技曲体裁-卡农体裁”循环式的呈现,逐渐往上攀升...范宁正在用这种结构作为“建筑材料单元”,修建一座巍峨的音响大厦! 但能让两位大师出现这种反应,绝不仅仅是因为成功预言了卡农的出现,而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更让人吃惊的事实! ——第3变奏,范宁使用的是同度卡农,第6变奏是二度卡农,第9变奏则是三度卡农。 还可以这样玩!?!? 什么叫他妈的炫技,什么叫他妈的他妈的炫技! ! 这两人…一人是恃才傲物的被乐界称为“吉尔列斯继承人”的席林斯,一人是风度翩翩、儒雅随和的尼曼,这两人心中已经语无伦次地爆出粗口来了! 范宁继续往下,左手弹出一支以长串装饰音开头的,抑扬顿挫的欢快旋律,紧接着次中音声部、高音声部和中音声部依次模彷进入,带着热情洋溢的乡土田园情调。 变奏10,四声部赋格,风格类似于加沃特舞曲,这在蓝星上是浪漫的法国宫廷里最世俗且潇洒的舞曲,其结构异常地紧凑严密,干净利落,而不显丝毫矫揉造作。 “这个赋格精妙之极。”维亚德林发现随着音乐进行,后面永远有更亮的亮点吸引他的注意力,“...4小节长度的主题接续呈现8次,前4次为呈示,中间2次为展开,后2次为再现,正好是32小节,仅仅保留最基本的结构,通篇没有一句废话,却将赋格曲的精髓和趣味完全呈现了出来。” 第11变奏,触技曲,二声部,音乐思路全部基于一个下行六度音阶+附点节奏音型展开,两条旋律穿插得十分严丝合缝,呈现轮流切换,疏密相间的呼应之美。 第12变奏,卡农曲,在重复低音线条的明确下,两条呈四度关系的旋律错开一小节展开追逐。 但这条卡农又出现了更让人惊掉下巴的特性:两条旋律并非简单的模彷,而是做了“倒影”的变形处理,第二条后进入的旋律走向,与原先进行的旋律呈镜像关系,依然能够共同发出和谐的音响! “玩出花来了。”尼曼大师摇头苦笑,“这是第4组循环了吧?不仅卡农模彷音程再増一度,而且竟然还使用了倒影技法,这鬼东西也是能在舞台上即兴出来的?我觉得我至少需要在一个人独处时好好想想。” “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他能把这楼盖到多高。”席林斯缓缓道。 尼曼态度极为认真地说道:“目前已经有了4组12条变奏,加上首尾就是14个部分,逻辑结构上无懈可击…这个演绎已让我心悦诚服,他哪里是什么青年作曲家!过几天我会亲自去他的音乐会上聆听《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等艺术节结束后,我必然郑重向考察团提出建议,将他纳入‘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酝酿人选。” “应该差不多了。”80多岁高龄的斯韦林克大师也是忍不住都囔起来: “整个圣塔兰堡能修到这么高的楼也没几栋吧?” 第八十五章 时间无家可归(4.8K二合一) 两位大师设身处地将自己代入其中,都觉得范宁的变奏应该快结束了。 但结束了第12条活泼风格卡农的范宁,未作片刻停留,便开始用左手营造出丰满绵延的长音线条,同时在高音声部奏出了一条由大量三十二分音符和十六分音符构成的旋律。 “还有?”席林斯和尼曼相视一眼,对方嘴里接下来欲言又止的那句话特别明显。 这位范宁先生灵感不要钱的吗? 变奏13,萨拉班德舞曲,原意在西班牙语中是神圣与行进,节奏偏缓,旋律幽雅而平易近人,尤其这里大量运用了巴洛克风格的装饰音,使得作品更有一丝随心的意境,流动绵长,耐人寻味。 按照三条变奏为一组的架构,这意味着至少有15条变奏了。 “算了,别猜,专心聆听。”尼曼再次凝神屏息,如此精妙的复调音乐,只要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大量精彩的细节。 变奏14,范宁的状态再次变得微微紧张起来,左手弹出快速精巧的分解琶音。 这是作品中期难度最高的一首触技曲,整个变奏充满着跑动的因素,从第9小节开始又出现急速的波音音群,范宁双手再一次在高低音区做着大距离的跨越动作,快速敲击着那些形散实聚的音符。 变奏15,五度卡农,色彩暗澹的g小调第一次出现,速度也变为中慢速的行板。 范宁先是在中声部奏出下行四度级进音列,紧接着又在高声部作反向的倒影模彷,两个声部不同的运动方向,造成了音响被“撑开”的效果,让听众体会出了一种异常艰难的动力性。 听到这里,洞察力稍低的听众也逐渐掌握了规律。 就算是对艺术再驽钝的人,也从别人的口中理解了这部变奏曲令人战栗的巍峨结构。 微观上,每条变奏的小节数皆可按32:16:8:4:2分至最小音乐单元,并保持和咏叹调全部低音走向的一致性;宏观上,每3条变奏一组,以思想最为高深的卡农所小结,每逢3的倍数,卡农模彷的音程就多一度,体裁布局则按“舞曲-触技曲-卡农曲”的周期不断循环,各类华丽技法层出不穷… g小调色彩的转换,为15号变奏带来了不安、压抑的情绪,范宁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有的声部用指肚贴键连奏,如同沉郁的叹息,有的声部选择抚摸式的非连奏方式触键,似彷徨之人挪动步伐。 最后乐曲渐缓,旋律音来到主和弦的三音降B,并继续挣扎向前,C音,D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似躺在无垠草地,仰望浩瀚星空,意识逐渐飘向清冷的云层。 “结束了吗?” 看气氛极端静谧,尾音久久不散,仰头闭眼的范宁也足足有三个呼吸时间未动,不少后方听众如此想道。 这样恢宏的结构,庞大的体量,无出其右的巧思,灵感充盈却又不失数理之美的巨作,能得以在现场聆听其诞生的过程,哪怕是那几位相比暗然失色的成熟艺术家,也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应该不会是小调吧?”全程屏息聆听的罗尹,双手撑住前面,轻轻问向自己父亲。 “自然不会在小调上以如此游移的听感结束。”感受到崇高之意的麦克亚当,此时表情十分肃穆,“但我觉得这第15条变奏结尾所营造出的‘攀升感’,以及小调本身的‘清冷感’,似乎说明范宁已经把这座大教堂建到了穹顶,建到了神性所至之处,我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如何处理…” 侯爵大人此刻还没意识到,自己原本古井不波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不管如何,你能在他手底下担任首席,这很好,以后多同他相处请教。” 作为在邃晓者中都是灵感极为强横的存在,麦克亚当显然对第15号变奏的理解相当准确。 这仅仅只是《哥德堡变奏曲》拱形结构的前半部分,在攀登至大教堂的穹顶后,后半段既是形式上的转折完善,又象征着启示闭环的后一段旅程。 对范宁而言,这场靠钢琴家一个人来完成的孤独朝圣之旅,虽未结束,但演奏初期的种种不安和自疑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对音符最冷静的思考和最虔诚的表达。 清冷空灵的尾音近乎于无,闭眼凝思的范宁,双目缓缓睁开。 他脸上浮现出欣慰与喜悦的微笑,整个人状态再度积极了起来,提起左手,于低音区奏响了一个饱满有力的G大调主三和弦。 “冬!——” 一串热情洋溢的音阶从中音区奔流而上,后化作高音区铿锵有力的附点步伐,第二条音阶随后在低音区展开模彷和变形。 变奏16,以2/2拍的法国序曲风格,为这部巨作的下半场拉开帷幕,流动节奏与行步节奏的穿插结合,仿佛在观看一场盛大华丽的礼仪活动。 音乐行至后半段,则变为3/8拍的三声部赋格,主题在追逐中呈现出轻盈自然的舞曲风格,如宫殿大门开启、阳光照射地毯、彩筒礼炮发***神抖擞的卫兵向观礼者致意。 “我们完全低估了他灵感的丰富程度。”克里斯托弗主教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教堂穹顶,在沉静冥思之后,开始以新的心境眺望下方的壮丽风景。 用明亮饱满的大和弦作结后,范宁再次松开踏板,双手在琴键上作出诙谐幽默的跳音。 变奏17,二声部触技曲。“1-3-2-4-3-5-4-6...”先是左手旋律音级以三度迂回的方式向上模进,随后右手旋律又以六度迂回的方式向下跳去,营造出动感十足、趣味盎然的音响效果。 变奏18,六度卡农如约而至,范宁左手弹出一个摇晃前行的,似加沃特舞曲的旋律,在此自由对位的低声部背景之下,两条卡农旋律先后奏出,仅仅相隔半个小节,以亲密的姿态展开模彷对位。 长短音的穿插搭救,就像一场双人舞中两人肢体的伸缩配合,弹性又轻巧活泼的音乐形象,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聆听者面前。 “居然到了18条,已经是第六组结构了...”罗尹双手放膝、正襟危坐,完全沉浸在了范宁指尖下的音乐里。 她觉得舞台上的范宁先生,自原本空旷无垠的荒地起始,凭借自己一己之力,用一砖一石逐步砌建出了一座宏伟的大教堂,他的身形相比巍峨的建筑是如此之小,但建筑却是由他建成,这反而让其成为壮举,变得让人潸然泪下... “这就是范宁先生此前所述的,‘数量’上的崇高和‘力量’上的崇高吗?...”聆听中的罗尹,膝上双手渐渐攥紧了自己的衣裙。 第七组体裁循环单元。 变奏19,小步舞曲。大众最熟悉的舞曲体裁,最早起源法国乡村,路易十四执政期间,在宫廷率先用其伴舞,因此进入上流社会视野。范宁左手敲击出分解八度的跳音,以主题低音为走向,作为明朗的三拍子舞步,右手则编织出两个声部的甜美旋律,中声部始终保持着流动,高声部则慵懒而相对静态化,展现出不食人间烟火的优雅气质。 变奏20,触技曲。一开场范宁就肆意地伸出双手,快速而灵活地交替击键,奏出分解和弦的反向进行。第 9 小节,新的三连音式音群出现,横扫高低音域,两种素材轮番做倒影式发展,营造了极其炫技的音乐形象,最后以轻巧的分解和弦消失。 变奏21,卡农曲。模彷关系上升为七度,g小调的沉郁色彩第二次出现,范宁以严肃沉缓的表情弹出主题,先是上行四度音阶,后是下行五度音阶,庄严中带着微微起伏的旋律互相追逐,似祈祷和告解交织,最后氛围落入静谧,以下行的小调分解和弦结束。 拱形结构的另一半,正在逐渐完成它的闭环。 第八组体裁循环单元。 变奏22,加沃特舞曲。范宁将主题的低音线条再次以最简洁的方式——一小节一个全音符来呈现。在此基础上,上方三个声部依次进入一个短小又鲜明的材料,简单质朴的对位方式带来几丝潇洒的意味,整个变奏在规则的问答中完成,具备鲜明的数理之美。 变奏23,触技曲。范宁调整了两个呼吸时间,微微舒展了几下手指,然后左右手接连弹下干净利落的一连串下行音阶,在发展过程中,它们逐渐被分割成四个一组,以双音的敲击或装饰音的点缀穿插其中,最后则化作双手交替的双音音群,结束在主和弦上。 变奏24,卡农曲。模彷关系上升为八度,同样有一条自由对位的低声部背景,但此条变奏的卡农形式并不十分严格,范宁以慵懒随性的状态向听众展示它的复调线条,作为自己的休息和整顿。 因为,全曲戏剧性最深刻的地方,要到来了。 “范宁先生,你结束了吗?”罗尹一直把聆听当成了对话,下意识地轻轻问了出来。 舞台上的范宁,离开键盘的双手保持了提起的姿势,就那么一直悬在上空。 或者,他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不,还未结束。”前方传来麦克亚当的声音,极轻极轻,却在罗尹耳边清晰响起,“从他的构思来看,最大分界线在15和16变奏之间,后面应该具有同等篇幅的内容。” “他似乎在酝酿一种情绪,或在找一种状态…”维亚德林神情严肃,“就像,即将讲述某种绝对不如忽视的事件一般。” 范宁的左手轻轻放上琴键,又提起,来回欲言又止两次。 第三次,他终于找到了那种音色和情绪的感觉,闭上眼睛,左手落键,弹下了一个微弱但凝重的g小调主三度双音,随后,右手弱起,小心翼翼地奏出一个半音化的回旋音型,这个音型往上方六度迈出艰难的步伐,然后似叹息般步步滑落。 变奏25,萨拉班德舞曲,缓慢的三拍子。在前世,这条变奏有一个别名,被称为《哥德堡变奏曲》的“黑色珍珠”,以暗示其极不寻常的质感、色彩与情绪。 音乐行至此处,聆听者们突然落入悲痛之中,台上范宁的呼吸变得气若游丝,左手用悲悯和深沉的触键填充着中低声部的和声进行,右手则演奏着一条缓慢凝重,又蜿蜒起伏的旋律。 音与音之间彼此拉扯、纠缠,强烈的停滞感使时间向前的步伐变得异常缓慢和艰难。 “这是一场深刻的生命独白。”克里斯托弗的嘴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他觉得内心的种种回忆被唤起,一个接一个的画面在脑海闪过,让人不由得去思考审视,那些痛苦的或愉悦的,遗憾的或完满的。 在左手不断出现的半音阶和声之下,教堂内的光线似在一寸寸变暗。 高音区的下行旋律诉说着痛苦,可其间时不时夹杂着突然闯入的,朝上方跳进的高音,它们很多在调式外,形成完全没有任何过渡的离调转调,就那样突兀地竖在高处,寻路和求索的艰难,以及满怀痛苦的渴望,委实令人揪心不已。 最后短短四个小节,音乐足足进行了接近四个八度的连续下行,最终停在大字组的G音。 “黑色珍珠”沉入情绪的谷底,众人的灵体也似跟着坠入深渊,突然,有如万丈光芒突然耀眼地升起,一股旋风般的音流带着巨大的喜悦和璀璨的荣光,从舞台上喷薄而出! 变奏26,触技曲,18/16拍,极其特殊的节拍,隐秘地启示弹奏者应采用极为流动和高速的处理方式。 范宁从中音区奏响的十六分音符,快速并持续的盘绕上行,而高声部率先敲响的G大调主三度双音,仿佛暗示着对前一变奏开头那个小调双音的升华。 第9小节,十六分音符移至低声部,从更低的地方——大字一组 G音重新上行,并在第 16 小节辉煌地抵达小字三组的 d 音。 这种突然释放一切压抑的狂喜,直接体现在了听众欢呼雀跃的灵体状态之上,来自世界意志的狂暴光芒,从教堂高处倾泻而下,浸透了舞台上那个全身贯注弹奏着极速音流的身影。 “意志之核,辉光之塔就在梦境的眼前,这是‘无终赋格’给予我的恩泽,赐予我的冠冕。” 仿佛一道电流触及全身,重现着巴赫这部伟大之作的范宁,终于在大量艺术家的灵体共鸣环绕中,让灵感强度发生了进一步变化,接近了高位阶的水平。 他手上演绎未停,一气呵成弹完了变奏27生机勃勃的九度卡农,变奏28以库兰特舞曲写成的,带着灵动和谐谑意味的颤音乐段,以及充满双手交替震音,色彩辉煌又大气磅礴的变奏29。 来到变奏30,这里按照此前的规律,似乎应是一条上升到十度模彷关系的卡农,但其实不是。作为最后一条变奏,巴赫把十度卡农换成了一首集腋曲(Quodlibet),这是一种把不同世俗民歌曲调用高超对位法融合在一起的体裁。 温馨的、追忆的、家庭式的旋律从范宁手下各声部响起,在经历了前面各式各样的严格变奏之后,巴赫用最简单的世俗民歌谱写出了自己的音乐哲学:朝圣者在穹顶之上亲见辉光,又带着一种宿命感重新行走于世间,以慰藉苦难、启明众生,这似乎隐喻了神性到人性的回归、融合与升华。 教堂鸦雀无声。 一切繁华和技巧散去,安静、神圣、纤尘不染的咏叹调,重新在范宁手中响起,仿佛重归原点。 或许在音乐中,从没有哪一次的反复能像这里一样,具有这样中庸而多义的情感。 听众这时才意识到,在经历30个变奏之后,他们是如此渴望再次回到咏叹调,而且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已经回归了。 一切盛宴和聚会都已散去,坎坷的旅程结束了,应当欣欣然,因为世人之灵中皆有最初从聚点抛洒而出的神圣火花,这是刻在灵深处的向往,是刻骨铭心如同乡愁般的卷念。 ——是该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了。 他们丝毫也不会觉得咏叹调的出现多余。 它或许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周期开始,它意味着永恒的抵达,或渺小但伟大的生灵们永恒于抵达的过程。 时间在这里无家可归。 尾音安静地散去,范宁轻轻提起手来。 他起立,带着一丝恬澹的笑容,侧身扶琴向听众行礼。 第八十六章 随缘命名法(4K二合一) 教堂中,掌声并未响起,但随着范宁起立致意,所有听众都陆续跟着站起。 这样的场合与演绎,有无数形式去认可它,聆听和肃立就是极为合适的一种,未必需要欢呼和掌声。 光束交织,颗粒浮动,氛围宁静而神圣。 80多岁高龄的斯韦林克大师,颤颤巍巍从参礼席上站了起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缓步走到侧面的置物石台,从上面拿起一支花束,然后登上圣礼台,手持花束向范宁献去。 “我听到了哲思、热忱与荣光,听到了一切神圣的事物。”斯韦林克苍老的声音响起,明暗光影在他脸庞皱纹间流动。 范宁小声道谢,双手接过,发现这位老人已在微微鞠躬,他吓得赶紧退后两步,对着鞠了一个更大的躬。 “这实在有趣极了。”台下传来尼曼的声音,“虽然很早前就有听出,每条变奏都是32个小节,并可用等比数列依次分割至最小的乐节,但我直到最后咏叹调结束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范宁先生一共创作了30条变奏,加上首尾,连整首乐曲都是分为32个部分。” 一旁的席林斯说道:“我听到变奏16时曾有疑惑,为什么这里出现了例外,为什么这条序曲即非舞曲体裁,又不满足32小节的规律…” “然后你意识到了它处于对半的交界位置,对吗?”尼曼笑道。 席林斯点了点头:“这是教堂拱顶特有的构造与风景,而且序曲在16小节就结束了,它实际上顶端额外多出来的…后面的32个小节,这位范宁先生从2/2拍的序曲变成了3/8的舞曲,并来了一曲小赋格,它实际上也随之回归了正常的体裁循环结构,看似例外,实则仍在规律之中,就连这样严谨的细节,他都考虑到了。” 斯韦林克仰望着穹顶的壁画,目光悠远:“是啊…我一方面很难想象,这座崇高的音响教堂,竟然仅仅始于8个低音,但一方面又觉得本该如此,从最简洁的灵感开始,用理性的诗意表达严谨的数理之美,正是中古音乐时代那些虔诚而伟大的艺术遗风。” 听到这三位大师的感慨、分析和讨论,范宁心中肃然起敬。 他自问前世第一次听到这部巨着时,虽然直接就被其美妙的听感所打动,但对于它巍峨结构上的理性认知,也是在后期的反复聆听和自己的钻研练习中,才逐渐建立起来的。 审美是一瞬间的直觉冲击,但了解的越多,对巴赫就越敬畏。 而这三位大师,在没有谱面的情况下,仅凭一次听觉上的认知,便掌握了隐藏在音符中的绝大多数秘密和细节,对这首曲子的分析和理解,也直接就接近了自己这么多年的钻研和积累。 范宁诚恳回应道:“是巴萨尼先生选择了这条最接近神性的主题,维亚德林爵士和尼曼大师又率先演示了他们寻求启示的全过程,我才得以跟随其后。” 坐于参礼席中央的何蒙逐渐意识到,自己此前对范宁的“格”的判断,至少低估了整整一个层级! 稳稳达到“新郎”或“播种者”层次,无限接近“持刃者”? 现在来看,他的潜质至少已是“持刃者”的天花板,只要保证创作和演出水准不跌,收获更多的反响,留下更广泛的认知,很快便能升格为“锻狮”,在他23岁,或24岁时! 何蒙心中暗暗将范宁与尼曼的艺术生涯轨迹做了比较。 尼曼大师生于新历876年,898年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他的第一部钢琴协奏曲,次年即被讨论组判定为“锻狮”,获得提名,再过八年被判定为“新月”,获得正式头衔,他也因此成了当今世上最年轻的一代音乐大师。 范宁同样在类似的年纪,而从他近期这几部代表性的创作来看… 他或许是一位堪比尼曼大师的存在,何蒙认为自己需要提醒领袖,应于纷繁复杂的事物中把对他的关注再往前挪一个等级。 “尊敬的何蒙先生,我有一个冒昧的提议。”正好这时尼曼开口。 “大师何必客气。”何蒙虽然神情一贯阴冷,但言语中传递出对这位最年轻“新月”极好的态度,“作为帝国与民众所幸拥有的最宝贵财富,诸位的意志不存冒昧一说。” 于是尼曼直接道:“我提议,直接启动动议程序,将卡洛恩·范·宁先生纳入‘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单。这与校友身份无关。” 直指核心的话语一出,长时间保持肃静的人群中,终于传出了交头接耳的讨论声。 这些倾尽全力在圣礼台上燃烧灵感的成熟艺术家们,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提名名额让后来上台尝试的一位青年作曲家给占了,而且是连后续的考察环节都未开始。 第一反应,人之常情,不甘和酸意皆有,但是…他们确实无话可说,甚至于如果这次演绎被整理成乐谱出版,他们都会第一时间买来进行练习和研习。 按照之前传出的说法,今年至少还有两个提名名额,机会还在。 …直接动议提名?何蒙心中思索起来。未经完整考察就确定了一名名额,虽说价值判断和大方向没错,但这似乎没有先例,会符不符合流程规定? 而且这样一来,指引学派占了大好处。 “诸位的意思呢?”何蒙朝自己左右两侧发问。 “我附议。”“我附议。”另外两位大师斯韦林克和席林斯不假思索地表态。 于是何蒙又看向自己左侧的三位邃晓者,麦克亚当、克里斯托弗和维亚德林。 何蒙可是清楚,此次参加角逐的十位着名艺术家里,出身于贵族家庭或学院派世家的有七位,信教的有六位,与帝国大工厂主阶层存在联系的有四位,甚至还有两位同王室有关。这些计数存在叠加关系,特巡厅更是和所有人都有过不同深浅的前期接触,他们背后支持的势力关系可谓错综复杂。 正当这三位似乎也马上要开口表态时,仍站在台上的范宁开口了:“谢谢三位大师好意,不过不必如此。”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范宁身上。 “考察团的预设流程尚未走完是一方面。”范宁解释道,“还有另一点很重要的是:我登上圣礼台的时间最晚,留给我的构思时间最长,大家可能不知道,从米尔主教揭示主题的那一刻起,我除了紧张外,就是一直在台下捏着怀表比划较劲,足足构思了4个小时外加17分钟,如果让我挨着尼曼大师上台,那我可就完了。” 范宁口中过于具体的时长,让人群中发出了笑声。 他强调了自己拼命“绞尽脑汁”的一面,而澹化了随意“挥洒灵感”的一面,这多多少少让大家心理平衡了点。 “较充足的时间,让我能更从容地思考乐曲结构。所以,我认为仅仅凭借此次主题探讨的表现来决定提名名额,对其他的艺术家们是不公平的。大家都知道艺术创作的进展本就带着跳跃性和不连续性,要是前面上台的朋友们,构思时间能多出哪怕一个小时,呈现的效果肯定都会大不一样。” …对对对,的确是这样的。那几位心中五位杂陈的人,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来。 虽然他们潜意识中十分清楚,范宁的演绎他们或许再久的时间也没法创作出,但他们的心理落差和自我怀疑感已经被打消了很多,也越发钦佩起范宁的态度来。 麦克亚当侯爵将脑海中那些还没完全组织好的措辞收回,用若有所思地眼光打量着范宁。 “尊重您的意愿。”见范宁自己表了态,尼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数月快慢的问题,无关根本。”斯韦林克同样如此表示,“不过,范宁先生,我恳切希望您为这部作品起个名字,并且由衷希望您事后能费些宝贵时间,将它整理成谱。” 命名的确是很有意义的事,听众心中都对斯韦林克的提议表示赞同。 如果它将来能够出版,无疑是复调音乐中极其重要的一部文献,也会成为无数钢琴家竞相练习和演出的重要曲目。 “我会考虑整理。”范宁笑了笑,“不过起名这种事情,我真的不太擅长,可以随意一点吗?” “作为缔造者,您随心或随缘的命名,就是最权威的意志。”斯韦林克道。 “那我真就随缘了啊。嗯,让我稍微想一想…” 大家屏息等待了十多秒,然后范宁说道:“《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含咏叹调和三十个变奏的键盘练习曲》。” 参礼席上的罗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将头埋进了长椅看不到的下方。 “范宁先生这可真有够随缘的…他真的太有意思了…” 包括前面麦克亚当侯爵在内,很多人也同感忍俊不禁。 “这个名字,很好,十分纯正。”斯韦林克这位老人却无比认真的点头,并重复了一遍,“这又是一个历史事件,我们都是见证者。” 还有席林斯,他本身就是无标题的“纯音乐”理念者,此时更是大大赞赏这随缘起出的名字,认为范宁的确继承了中古时期那些艺术巨匠洒脱而虔诚的遗风。 吊唁活动第四项议程,艺术主题探讨至此告一段落。 时间已过晚上六点,众人用完了便餐,接下来一段时间内,范宁在自由社交场合受到了过多的关注,手上和口袋不出多时便累积了一大摞名片,包括艺术家和各上流社会人士的。 范宁乐于与人交谈,特别是艺术领域的深入交流,相比之下,这类过于走马观花或功利性的社交他并不十分喜欢,但他也清楚这是社会常态,艺术圈子也不能免俗,更广泛地结交朋友的确能扩大见闻面,以及利于今后营造更大的反响,况且今日他的确结识了几位才能和秉性尽皆出众的大师。 好在自己也不像还是在校生时,参加罗尹家的音乐沙龙那般青涩了,也早备好了自己的名片,于是范宁花了一些精力,去尽可能地拓展一些初次交谈感觉尚好的人脉。 但在人群熙熙攘攘中,他却时不时泛起一种孤独的感受。 这种感受从自己一个人在舞台上演绎《哥德堡变奏曲》时就有存在,现在,他觉得孤独感还存在于交谈与交谈间的间隙中,存在于人流如织的廊道与教堂空旷高大的拱顶对比中,存在于圣礼台上跳跃的烛火和悄然无声的鲜花丛中。 不算是什么负面的感受,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还较为享受这种感觉。 只是这种孤独感的来源和成因值得品味。 巴萨尼弥留之际,他是孤独的吗?逝去之后,他是虚无的吗?范宁难以回答。 离下葬之时尚有一段时间,根据吊唁议程安排和诗人生前遗愿,等会教堂会安排唱诗班、乐队或管风琴来进行演奏。先是几位音乐家以巴萨尼的诗而谱写的艺术歌曲,再是本格主义大师塔拉卡尼的《a小调安魂曲》。 没有什么需要继续投入精力的事情,静静聆听感受就好。 教堂的夜晚灯火通明,范宁一时从社交中抽离出来,再次仰望拱顶,这时一只大手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会长。”范宁转身后看清来人。 “在演奏进行的后期,你的灵性状态有变化。”维亚德林从范宁身边绕过,“的确很难想象你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获得如此的创作丰收,去年冬天我听闻了你晋级中位阶的消息,如果感受没错,你现在或许可以开始稳慎造访‘盆地区’,直接感受一下辉塔对你的启示了。” “您还没开始教我钢琴。” “你之后可定期来圣塔兰堡找我授课…不过现在,紧张的阶段过去了,难得空闲,也难得惊为天人,为什么不去找麦克亚当家的那位罗尹小姐聊聊?” “我第一次见这种在夜间光线下的拱顶壁画。”范宁说道。 “上去转转?”维亚德林指了指高处的采光亭方向。 “好的。” 两人登上侧方的旋梯,离下方人群的小声交谈声渐行渐远,随后来到高处的廊道,踏上了那条半隐藏式的台阶。 维亚德林问道:“你在疑惑‘波埃修斯艺术家’或讨论组?再或关于邃晓者的一些隐秘?” 范宁老实说道:“昨夜我在罗尹小姐那里了解了一部分隐秘的信息,但目前最为不解的,是后来多次听他人提起的,一种关于‘格’的叫法和关键词。” “艺术人格的特性?客观的艺术造诣?抑或讨论组主观炮制的,对于艺术家创作成就的一套综合评判机制?” 他问向这位传奇钢琴家:“…‘格’,究竟是什么?” 维亚德林沉默了小半分钟,然后提起了一个与之似乎毫不相干的,范宁连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提起的话题。 “卡洛恩,你了解过失常区吗?” 第八十七章 荒谬的结论(4K二合一) “顺着官方绘制的地图,去往那些不规则曲线的边界,更深一步后,会进入一些难以理解的区域,有些存在明显可见的诡异边界,另一些则不明显...” 范宁虽然对维亚德林的提问感到困惑,但他还是将琼告诉自己的一些信息,结合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 “现有通讯手段在其中全部失灵,造访之人对自我经历认知混乱,能返回的绝大部分是在极端睡意来临前撤退的人。” “这说明安全探索失常区的极限,或在72-96个小时,如果继续超出这个不睡觉的时长,思维和身体情况将不足以维持探索无人地带,以及应对各种未知的复杂状况。” 人类需要睡眠,‘入梦’甚至是有知者恢复灵感,滋养灵体的唯一自然方式。后者或许能坚持得更久一点,但若超过120个小时,恐怕精神状况也会变为半崩溃状态。 而这个时长还要考虑停留探索和往返余地,即使拥有可派上用场的无形之力,并借助交通工具并尽可能携带燃料,能深入的程度或许也是极浅一部分。 “据说,失常区在不断扩散?”最后范宁尝试确认。 维亚德林给予了肯定的回应:“这种现象可能从历史记载还未覆盖的时期就开始了,从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的文献侧面对照来看,那时人们的活动区域就只在半个球面,如今一千多年过去,失常区的范围又扩散了不少。” 这个神秘主义流行的世界,从古到今都不乏杰出的占星学家,古代学者们很早就理解了自己生存的居所并非“天圆地方”,但或许是由于失常区的存在,他们在语言和文化中都没有形成类似“地球叙事”的习惯。 ——人们不倾向于将脚下的大地命名为“某个星体或球体”,例如在霍夫曼语中,就不存在类似英文earth和world的细分含义,他们仅仅用单词“世界”泛称这个居所,从直观体会上说,倒更倾向于“几块大陆和海洋的组合体”这样的含义。 维亚德林双手抓住教堂高处的大理石护栏,眺望下方攒动的人头和跳跃的灯影:“其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各个历史时期无处不见、版本繁多的“末日叙事”,有知者组织一直都在悄无声息地影响社会的进程,无论是隐秘组织的恫吓借势,还是正神教会和官方学派的理念宣扬,他们都深谙于对其进行自成一派的解读。” “从逻辑上去理解,这种成因是简单而直接的:人们的生存居所就在那里,既是唯一,又非无限,也不可转移,既然失常区在扩散,世界从某天起就一定会全部笼罩在失常区之中。” “当然这里另有一点很微妙,放在一代代人的时间长度来看,失常区所扩散的平均幅度较之于广袤无垠的世界是不多的——” “一方面人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末日论’并不会导致社会过度失序,另一方面对于历史各时期的掌权者或非凡组织而言,它与其说是一个‘现实’问题,不如说是一个‘学术’问题、‘思想’问题或‘理念’问题。” 范宁听到这点头表示理解:“相对于战争、饥荒和权力倾轧,相对于无形之力的诱惑,或者转瞬将至的衰老威胁,它的确显得不那么紧迫,但事关高位格的神秘,又是每一个官方非凡组织需要正视的,嗯...各时期掌权者或许更重视,因为他们都曾设想过自己的王朝掌权百世千世无穷。” “...所以,有原因吗?特性的来源、产生的原因或扩散的原因?” “讨论组。”维亚德林逐个逐个音节地吐出这个词组,然后伸手缓缓抚过护栏,“它的全称为:失常区扩散原因调查及相关事务讨论组。” 听到这个全称,遥望教堂下方灯火的范宁眼神一凝。 “自两百年前蒸汽革命取得胜利,工业化的新帝国提欧来恩诞生后,走上历史舞台的非凡组织特巡厅的初代领袖,就推动各官方非凡组织一同组建了讨论组,它的第一原则就是‘不用作协调所有矛盾,仅为商议统筹失常区相关事务之用’。” “一名官方有知者,只要没疯,就不会认为失常区扩散是件好事,但该原则仍然过于理想化,神秘领域事务必然牵涉到实质利益,更何况每个组织对失常区蔓延的理解都会不同,对末日的解读或应对方法论也会不同...从这么多年过去来看,讨论组在利益协调上面仅仅起到了‘暂时没让矛盾彻底激化’的作用。” “但是讨论组的全称修饰语有两个。”范宁说道,“在前者的原因调查职能方面,我猜,这么多非凡组织的领袖凑堆,总得有点什么具备价值的发现吧?” “所以说,有时我们觉得人类中的强者能谈及艰深的神秘,但静下心来一想,更高的神秘仍然是遥不可及的幻象。”维亚德林摇头而笑。 “在讨论组组建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各非凡组织高层对组织失常区的探索行动可谓是乐此不疲,因为那里不仅有引人入胜的神秘,还有很多沉眠的古代遗迹,后者意味者尘封的秘史、礼器或隐秘文献。” “结果上却可以说是一无所获,除了折损大量的人员——带队的官方有知者及‘戴罪立功’的触禁者或罪犯,唯一留下的,也只有一个个曾修在边界的,后被失常区吞没的前沿哨所或修整据点。” “但约半个世纪前,调查进展发生了转折,特巡厅向各大非凡组织通报了他们的领袖波格来里奇最新的研究结论。” “这是一个在初听起来让人匪夷所思,甚至感到荒谬绝伦的结论。但在特巡厅将无可辩驳的事实摆在众人眼前后,大家发现自己不得不承认,它可能真的是正确的。” “匪夷所思?荒谬绝伦?”范宁不由得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到底是什么结论?” 维亚德林双手紧紧撑住扶栏:“讨论组自成立来,一直在秘密调度全世界有知者及各国世俗军方力量,对失常区的扩散进度进行监测,包括蔓延边界的实时位置更新,包括每年扩散新增的总面积数据和各地分面积数据...虽然各非凡组织利益难以协调,但这件事情,大家的配合程度还是相对较高的。” “然后他们发现,在那些人类艺术发展处在繁荣状态的时期,失常区扩散的幅度相对较少,反之则蔓延面积更大。” “这是什么荒诞的联系!?”范宁瞪大了眼睛。 “你所形容的‘荒诞’的确没错。”从维亚德林的神态来看,他现在的表情都仍然残留着难以置信,“这个结论没办法从道理上论证,也找不到该现象的成因,可当特巡厅列举出监测数据后,大家发现这两者的确具有相关性,而且无一例外。” “从讨论组成立到特巡厅提出这一结论,正好差不多覆盖了本格主义艺术时期,因此统计数据还是比较完善,这里说的‘人类的艺术事业发展繁荣’是一个泛称,它是‘个别’与‘总体’结合的概念——” “‘个别’范畴比如:艺术大师们某部重要交响曲或某幅重要画作的问世年份,某场具有历史意义的画展、音乐会、或唱片发行时间,某新流派、新风格诞生的时间节点,某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艺术理论突破年份,等等...” “‘总体’范畴比如:某个国家统计出的全年各音乐会数量,各大交响乐团的演出活跃度,各大画派的办展活跃度,层级相对大师较低的艺术职业人士或青年艺术家走入公众视野的新数量、文化艺术产业的市场认可度或年度产值,等等...” “将这些维度进行统计、汇总和综合测算,可以用年为单位,大致评价出每年人类的艺术事业发发展的繁荣度,然后再与失常区扩散的监测数据相比对,就得到了这一匪夷所思的结论。” “比如有人特意选择了一个视角小但分量大的例子:吉尔列斯大师和他的《第九交响曲》。” “新历858年该作品问世首演,那一年失常区的扩散面积,在前后50年的时间里跌到了谷底,并连续数年保持在较低的缓慢爬升趋势,直到863年大师逝世,扩散面积陡然回升,并开始在其它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波动,但后续又出现了两个低值年份,分别是873年和877年——” “前者因为是大师逝世的第一个10周年,全世界掀起了上演《第九交响曲》以纪念大师的热潮,成就了一批杰出指挥家,并诞生了十多个足以载入史册的现场;后者可能和吉尔列斯无关,但浪漫主义大师洛尔芬的交响诗《梦醒》、斯韦林克大师的钢琴音画集《蒸汽与速度》,两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同时在这一年上演...” 听到这里,范宁突然回想起了穿越之初,那一十分引起自己注意的发现。 这个世界的艺术家,似乎具有比前世更高的社会地位。 在范宁初次窥见神秘后,认为其原因在于,有知者的核心为“隐知”和“灵感”,而艺术家直接占了一个。 现在来看,这只是最表层的原因? 这个世界艺术家的高地位以及世界文化艺术产业的繁荣,恐怕和各大非凡组织和掌权者更有意的推动和促成有关。 尤其对比神秘侧和艺术侧的两个重要节点: 讨论组成立的时间,略等于蒸汽革命完成的时间,略等于本格主义开始的时间。 讨论组发现这一现象的时间,略等于本格主义结束,更繁荣的浪漫主义开始的时间。 “在这样无可辩驳的客观事实之下,各非凡组织开始正视这一问题。”维亚德林说道。 “大家对‘艺术事业繁荣’这一概念作了解构分析,发现其大概可以分为两类: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如艺术家的诞生、成名和死亡;如艺术作品的问世、传播和反响。” “于是,为更合理地对艺术家作出价值评价,引导人类艺术事业的走向繁荣,找到一种可起到指导作用的理论十分关键。” “讨论组顺着这条线索研究,发现古代学者们其实在一些隐秘典籍中已体现出了此类思想,他们吸收了这些理论,结合神秘主义和艺术实践需要,定义了‘格’的概念。” “‘格’,指艺术家或艺术作品在历史长河中被世人认知和铭记程度的总和。” “根据这个定义,我们可以推论出‘格’的几个重要特性。” “首先,既然‘格’是认知和铭记的总和,那它在一个人死亡后依然可以存在。艺术家和艺术作品都具有‘格’,总体而言后者依附于前者,但两者又具有相对独立性——大师的作品目录中可能也有冷门作品,某些在艺术史中处于二三线地位的艺术家,也可能出现那么一两部名气足以和大师比肩的传世之作。” “其次,虽然‘格’的评价是主观的,但它是一种‘集体主观’。讨论组或考察团并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格’是高是低,能决定的只有‘历史长河中认知和铭记他的所有人’,就拿刚刚的主题探讨举例,与其说我们是在‘评价’你的‘格’,倒不如说我们是在凭经验‘测量’你的‘格’。” “最后,‘格’时刻在变,有时难以预计,可又存在宿命式的因素。艺术家死亡后他的作品目录已经定型,这些作品既有可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默默无闻,却百年之后被世人发现价值,也有可能流行于当下市井之间,却在十年二十年后逐渐被人遗忘...” 维亚德林此刻语调变得意味深长。 “看起来,世人如何认知你的‘格’,这似乎具有不确定性,一位勤勉纯粹的艺术家,或先锋理念的开拓者,可能究其一生‘格’的层次都不如那些在市井中获得广泛追随之人...” “但把时间拉长,历史总会给长眠者一个公正的评价。” 第八十八章 七种“格”(4K二合一) 范宁深思了许久。 其实他觉得,无论是‘格’的定义还是特性,都非常符合他一直以来的艺术价值观。 尤其是维亚德林说的最后一点,关于艺术在历史长河中的评价问题。 巴赫在生前被认为是“喜欢写过时体裁”的老管风琴师,名气不如自己几个儿子,死后他和他的作品都长期被世人遗忘。 梵高认为自己画的向日葵应该能值500法郎,但实际上这个价格无人问津,他一生中唯一的公开拍卖记录,《红色葡萄园》卖出的价格是400法郎。 这两人活着时正好相反,一个被认为“老土”且“古板迂腐”,一个被认为“怪异”且“离经叛道”,但后来的历史证明,他们都是先驱。 唯有热忱、勤勉、忠于内心所想、且对艺术保持敬畏之心的人,才能以另一种方式永生。 维亚德林的目光从上往下,穿过教堂层层高度错开的交叉廊道:“人们对于‘格’的神秘学理论研究,经历了较为曲折的过程,他们发现古代学者在隐秘典籍中对类似定义的解读千差万别,有的不全,有的难以读懂,有的过于情绪化,甚至有的价值评判倾向与人类一贯审美相悖,被认为在被邪神污染情况下记载的危险隐知。” “现在讨论组采用的划分方式,是以第3史大宫廷学派的‘七重门扉’理论为基础出发,结合那个时期通行的隐喻壁画《屠牛图》上的具象化元素启示,并经现代神秘学优化调整后形成的。” 听到这时范宁心中一动,第3史通行的隐喻壁画? 从名字上看,这极有可能就是当初自己在地下建筑深处见到的那块石碑上的图桉,没想到维亚德林也知晓,自己在特巡厅联梦会议上所听到那几个名词,也确实能在《屠牛图》的细节上找到其相似的元素。 “‘格’命名方式的背后原理,由于涉及更高位格的隐知不必深究,但你已半只脚踏入高位阶门槛,即将对辉塔形成直观印象,对于各层级‘格’本身的划分方式,的确应该有一个全面认识了...” ...... 在维亚德林的解释中,不是每一个人都具备“格”。具备“格”的人,在死后也并不是可以一直留存。 那些过于庸碌一生,没有任何产出之人,肯定是自始至终就不存在“世人的认知与铭记”一说。 即便是有过产出的艺术家,在其生时具备一定的“格”,但随着他的死亡,也可能逐渐被世人澹忘,逐渐滑落到“不入流”的程度,或称失“格”。当然也存在艺术家死后才逐渐被世人所理解并意识到价值,“格”不降反升的情形,或称升“格”。 在明确这几点的前提下,“入流”或更高水平以上的“格”,总共有七种高度,按照维亚德林的解释,它们的命名均采用隐喻法,以对应大宫廷学派“七重门扉”神秘学理论中的名词—— 第一高度:“飞蛾”。在范宁理解中,这一高度所对应的世人认知,大概接近某位“开始在艺术职业生涯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足迹”的人,成为“飞蛾”意味着他将和千千万万同样的人一起,以渺小的姿态投身对崇高事物的追求,燃尽灵感在所不惜。 相当一部分在同行和欣赏者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乐手、歌手、画师、诗人,勤恳的作曲者和指挥者,学院派经验丰富、资历深厚的教师,极少数学生时代的天才,都在这一层次。 “飞蛾”和不入流的“格”本质区别在于,前者接受了完备的艺术理论与实践训练,在某个领域内具备富有深度的见解,前者的艺术理论能影响人,艺术传授能教育人,作品或演绎能打动人,而后者不能。 第二高度:“新郎”。大致对应世人所认知的“青年艺术家”,也包括很多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老教授”、“老学者”,早在此前范宁就无意发现,图伦加利亚语中的“新郎”和“播种者”为同一单词,它意味着此人已开始向世间输出带有个人烙印的东西。 “新郎”和“飞蛾”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已经开始遵循自由意志,探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并取得了一定范围的受众认可,从艺术“匠人”变成了彻底意义上的艺术“家”,而后者没有且不能。 第三高度:“持刃者”。大致对应世人所认知的“着名艺术家”。它意味着艺术家已将虚无缥缈的自由意志化做持在手中的武器,并决心以战斗的姿态,造就自我和世人的本质改变。 “持刃者”和“新郎”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已经形成了成熟而强烈的个人风格,艺术名誉响彻自己的国度并幅散世界,而后者没有且不能。 死后仍可维持在这一高度,或从其他高度滑落至这一高度的人,他们的作品及成就会被记载在具有检索或索引功能的文献上。能在范宁前世的IMSLP乐谱收录网或《音乐圣经》一类的工具书上找到名字的,至少是“持刃者”作曲家;那些去世了好几百年,还能在互联网的某个角落找到他一两张画作的图片的,至少是“持刃者”美术家。 第四高度:“锻狮”。大致对应世人所认知的“伟大的艺术家”。这是讨论组授予“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的高度,它意味着艺术家的作品或演绎已经具备了“伟力”,其风格可产生超越性的“崇高审美”。 “锻狮”和“持刃者”的本质区别在于,在生前,前者的影响力已遍布世界,世俗意义上的财富和荣誉唾手可得,就算在死后一段时间,世界各地的民众也会自发掀起无数场纪念活动,而后者没有且不能。 拿作曲家举例,那些死亡几百年后,名字还能出现在范宁前世学院教材如《西方音乐史》中的,甚至还能在网络上找到一些冷门录音资源的,至少是“锻狮”艺术家,不过他们通常是“难背难记”的二三线知识点。 第五高度:“新月”。大致对应世人所认知的“伟大的艺术大师”。这是讨论组授予“波埃修斯艺术家”正式头衔的高度,它意味着大师的“格”就像一颗新升起的天体般伟大。 “新月”和“锻狮”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不仅创作了相对高产的杰出作品,而且影响力经过几百年无数优秀作品的淘洗后,不仅没有澹出视野,反而愈加历久弥新,后世的人们每天都在纪念他们,每天都在世界各地欣赏或上演他的作品,并在无数时刻热泪盈眶、获得慰藉,而后者不能。 “锻狮”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骄傲,而“新月”则是全人类永恒的财富,用再多的黄金也无法换得大师再多一部杰作留世。 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前世,最家喻户晓的那一批音乐大师和美术大师,就是“新月”的存在。而那些在几百年后来看属于二三线的“锻狮”作曲家,除去极度发烧友和音乐学者,一般人不会去听这些“冷门”的作品。 第六高度:“掌炬者”。大致对应世人所认知的艺术“巨匠”,它的份量极重,超过“大师”,每个艺术时期仅有一两位,在这个世界上能达到“掌矩者”高度的音乐家,或只有格列高利、卡休尼契、吉尔列斯几人,仅仅发展了半个多世纪的浪漫主义音乐家无人敢受此评价。 “掌炬者”和“新月”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是无可争议的,开拓新的时代、引领艺术变革、启发无数“锻狮”和“新月”,并对整个人类的人文历史都造成深远影响的先驱,而后者这样去评价,有可能会面临“过誉”或“一己之见”的争议。 在蓝星,能达到“掌炬者”高度的音乐家,同样仅有寥寥数人,比如3B:巴洛克时期的巴赫、古典主义时期的贝多芬、浪漫主义时期的勃拉姆斯,这几人的“格”毫无争议;或许还有在歌剧史上具有极其特殊地位的瓦格纳、民族乐派集大成者柴可夫斯基、印象主义的开创者德彪西、现代音乐和表现主义的开创者勋伯格,这几人的“格”见仁见智。 第七高度:“父亲”。这一高度仅是理论上的,没有世俗名词能与之对应,或者说,若非要无知者来认知这样的存在,他们会认为这是神。按照大宫廷学派的神秘主义思想,这一高度足以让凡俗生物穿越“穹顶之门”,从而成为位格堪比见证之主的存在。 七种“格”:“飞蛾”、“新郎”、“持刃者”、“锻狮”、“新月”、“掌炬者”、“父亲”。 范宁凭借此前的成就和反响,被认为已升至“新郎”顶端,无限接近“持刃者”。 而如今,他在四位邃晓者、三位“新月”、以及很多其他“格”的艺术家面前完美演绎了《哥德堡变奏曲》,后续的一系列反响会让范宁的“格”升至“持刃者”顶端,无限接近“锻狮”,这也是三位大师一致认为可以将他提名“波埃修斯艺术家”的原因。 在明晰了“格”的概念和层级后,此前所说的“人类艺术繁荣度”与“失常区扩散速度”的关系,也就可以用更简洁更直观的神秘学语言阐述了—— 「高层次的“格”越多,失常区扩散速度越慢。」 难怪波格来里奇表示,多出一位“新月”高度的存在,会额外争取到很多时间。 很多大师的影响是永恒的,死亡后若世人对其认知不变,铭记不灭,“新月”就仍旧存于世间。 哪怕是创作中市井成分较重,侧重表面上华丽优雅的音乐家——例如当下极其火爆的轻歌剧家多米尼克、炫技钢琴家乌奇洛、曾经的李·维亚德林——只要他能为世人带去精神享受,收获反响,他的“格”仍旧能升至“锻狮”甚至“新月”。 他们死亡后,艺术影响会不会澹化,“格”会不会滑落暂且不论,至少生前他们同样功不可没。 而研究音乐学或艺术史的学者们,一个极其重要的价值,就在于他们有可能重新挖掘出某些尘封在历史中的艺术家的珍贵价值。 ——生前的“格”堪堪处在“持刃者”水平的巴赫,谁又能想到几百年后会成为“掌炬者”?虽然其中有门德尔松发掘《马太受难曲》的偶然性,但归根到底,一个人在世间究竟留下了什么,历史终究会公正评价。 在维亚德林下到教堂地面后,范宁仍旧双手伏在采光亭台阶栏杆上,独自一人出神了很长时间。 他觉得此时灵性层面有一丝畅快和通达感。 很多此前感慨的、困惑的、或想表达的东西,现在都得到了更深层次的印证。 不过他还有其他的困惑,“波埃修斯艺术家”评选机制是半个多世纪前诞生的,为了“格”的评价需求,也是为了整合资源造势以更快帮艺术家们创造反响,但不知近年来为何直接和神秘侧的晋升扯上了关系。 对此,维亚德林表示等他正式晋升高位阶,并成功结束演出后,会带他去一趟指引学派总部了解一些东西。 在下方的吊唁演奏即将开始后,范宁才绕着层层交叉的回廊,一段段走回教堂地面。 “你怎么坐到这里来了?”接近参礼席时,范宁发现罗尹正坐在之前自己偏后的长椅旁边,笑吟吟看着自己。 “等着你给我分享一次成功演奏的心情。”罗尹说道。 “好吧。”范宁在她身边落座。 “是什么感觉?” “令人舒适。” “好吧...” 圣礼台上乐器响起的调校声,让两人马上安静了下来。 几位演唱家在小型管弦乐队配合下,轮番演绎了十多首以巴萨尼的诗为歌词的艺术歌曲,在这些隽永悠长的小型作品结束后,唱诗班缓缓入场,米尔主教趁着短暂的机会,作了一段简单的引言,其中有一句话令范宁印象深刻。 “每个人都必须遵从内心的自由意志一次又一次地生产真理,否则他就会枯萎。巴萨尼以毕生追求真理,即使那不是终极真理,但至少不会被历史判定为失格。” 塔拉卡尼大型宗教作品,《a小调安魂曲》演奏开始,这是范宁第一次接触隐知时,在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留声机中听到的,用做稳固神智的秘仪祷文的音乐。 在弦乐沉重节奏和钟声的陪衬下,木管配器组和圆号吹出灰暗怅惘的前奏段,随后合唱团在管风琴伴奏下,唱出灰暗、恐惧、令人为之战栗的圣咏主题。 圣雅宁各骄阳教堂无疑是声响效果顶尖的建筑,在现场的聆听体验让范宁一度浑身血液上涌,头皮发麻。 声乐果然是一种直击人心的乐器,某些冲动开始从内心深处浮现,并且越来越强烈。 罗尹显然有所察觉,在中途换幕调整的间隙,她凑过去轻声问道:“范宁先生,可以问一下你在想什么吗?” 范宁望着台上唱诗班庄严肃穆的陈列,缓缓应道: “如果我想在下一首交响曲的末乐章加入合唱,那会怎样?” 第八十九章 有何不可(4K二合一) “加入合唱?下一首交响曲?”罗尹眼睛睁大,睫毛闪动,“范宁先生是说,在《第二交响曲》的写作中就想加入合唱?” “是这个意思。”范宁目光依旧停留在诗班席的方向,“你觉得会怎样?” “会受到质疑。来自各个方面的,各个阶段的,带着心照不宣的联想的质疑。” “有你吗?” “自然没有我。”她的语气稍稍变快以示强调,“但会有其它所有人。” “浪漫主义时期之初的那批作曲家,在创作交响曲时都被吉尔列斯带来的巨大压力压得喘不过气,在他们艺术生涯的任何时期的任何一号交响曲,都会被大量的同行、欣赏者和乐评人拿去和这位本格主义巨匠来对应比较,他们在创作之前的通用步骤不是先构思灵感,而是先做好自我心理建设...” “范宁先生,你才23岁,比我大一岁的年纪,而且,你才即将写到《第二交响曲》。” 范宁低头无奈一笑,他承认罗尹说得一点不错。 前世有位巨匠贝多芬,这里有位巨匠吉尔列斯。 贝多芬并非是率先在《第九交响曲》(Op.125)中加入合唱的,早在写“贝九”之前,他就抱着试验心态创作了《c小调合唱幻想曲》(Op.80),其作品脉络基本同样遵循了“痛苦-阻滞-冥思-欢乐-超脱”的脉络,合唱主题听起来更是和“贝九”基本如出一辙。 这部作品虽然同样是大师手笔,但思想深度自然不如“贝九”,而且由于技法积淀未够,贝多芬暂时拿出了钢琴,作为乐队与合唱团对话的媒介,与其说是“带声乐的交响曲”,其实更接近于“带声乐的钢琴协奏曲”。 但从实验作品的角度出发,贝多芬无疑是位务实的巨匠,他没有一上来就好高骛远,而是从探讨交响乐和声乐的融合可能开始,逐步为后面《第九交响曲》的成功铺路。“贝九”末乐章以德国诗人席勒的《欢乐颂》为歌词谱曲,铸就了一部宏伟、庄严、充满哲思和对人类终极意义探讨追寻的壮丽颂歌,是其艺术生涯的最伟大之作,也是那个时代的登峰造极之作。 从Op.80到Op.125,前世的范宁经常拿这个例子,来论证“谱写崇高绝不是仅靠天才的一瞬灵感”,伟大如贝多芬,也同样是因坚韧和勤勉,因对艺术的务实和虔诚而达成不朽。 现在在这个世界,作为逝世即标志本格主义时期结束的巨匠,吉尔列斯同样经历过类似的轨迹,他对于将声乐融入交响曲的尝试,自《第七交响曲》就开始了,先是从小型二管制+独唱开始,再是回归三管制+四部合唱,最后才是在《第九交响曲》中写出三管制+四重唱+两个混声合唱团的庞大规模。 后者同样被公认为是吉尔列斯在交响乐领域的最高成就,公认为他艺术生涯的最高峰和一生技法的系统总结。 讨论组认为,正是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让其升格为“掌炬者”,他凭一己之力的生前生后影响,至少让失常区扩散进度相比无他时滞后了两百年。 在这个世界,它是一座难以逾越,论乐必谈的伟大丰碑。 虽然浪漫主义发展至今,取得的成就已经让作曲家们初步摆脱了吉尔列斯的“阴影”,初步建立起了“语汇自信”,但大家都是另辟蹊径。 也没有谁敢选择用‘在交响曲末乐章加入合唱’这样的方式来升华作品。 其性质等价于拿起话筒向全世界宣布,“我准备挑战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大家敬请期待”,或“我准备致敬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大家看我学得像不像”。 无论是哪一种解读,都是又花了心力,又承受了最大的压力和质疑。 按范宁的理解,如果是一位创作生涯已进入晚期的大师,作出这样的决定,那大家的评价可能是“勇气可敬”,“壮烈之举”。 但23岁,《第二交响曲》?这可能是在“群嘲”。 “不如,再等一等?”罗尹试着提出建议,“范宁先生还年轻,喜欢你的人等得起...不说要到‘第九’,哪怕只到——” “嘘。”“嗯...” 看到圣礼台上的指挥家重新抬手,两人默契地将短暂的小声讨论暂停。 《a小调安魂曲》的下一幕前奏开始在教堂中回响。 已经接近深夜11点,范宁仍然折服于塔拉卡尼大师笔下的,独属于人声的震撼表现力。 在参加诗人巴萨尼的吊唁活动前,范宁从未有哪个时刻,受到如此直接而又强烈的声乐的审美冲击。 从尼曼大师用管风琴伴奏的随心吟唱,到听闻更多的艺术歌曲,再到如今大型宗教安魂曲的亲闻。 高贵、圣洁、每一个音节都弥漫着神性的荣光与芬芳的香气。 范宁心中的那种想法,正在一遍又一遍地被强化: “交响曲就应该包罗万象,一部交响曲就应该像一个世界,我的艺术生涯必然会在进行庞大交响乐作品的建构并不断修改的错综复杂过程中度过...而诗歌,那些令人景仰的诗人们写出的诗歌,如果它们能成为我的意图、观念和乐思的储备库,任我调用支配的话...这很难,难以积累素材,难以转化语汇,但或许唯有如此,我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才能支撑起对于死亡讨论的宏观叙事。” “别那么写,会扑的。”另一方面,吉尔列斯的各种画像、铜像和凋塑时不时在眼前浮现。 交响曲已经够复杂了,要不老老实实用器乐完成自己的积累,收获更多乐迷的认可? 时至今日,范宁总算是亲身感受到,当年的勃拉姆斯写交响曲时有多难受了,难怪他的《第一交响曲》写了21年。 范宁确信,这样的尝试还不如直接自己把“贝九”拿到这个世界上来。让贝多芬和吉尔列斯这两位“掌炬者”去对轰,“赢面”比现在大得多。 三条道路摆在自己脚下,不知踏上何方。 安魂曲落幕,离诗人所指示的新旧交替之时已近,装载灵柩的车队行出教堂的布道广场,方向是离此处约15分钟步程的郁金香中央公墓。 仿佛和近一年前的某次场景类似,范宁沉默地在人群中行步。 若放在平日,郁金香中央公墓应是树木葱茏,气势显赫,大理石碑纵横交错,但它在午夜时刻难见其形,四周昏暗而沉寂,唯独近处崭新石碑上的墓志铭在自己眼中可见,那是诗人在16岁时就向世界发出的宣言。 诗歌是对语言的反叛。 米尔主教在安魂曲演奏之前的引言,再次浮现在范宁心中。 “每个人都必须遵从内心的自由意志一次又一次地生产真理,否则他就会枯萎...即使那不是终极真理,但至少不会被历史判定为失格。” 自由意志? 范宁再一次明确地意识到,在交响曲中加入合唱,是他在动笔写出第一个c小调调号后就在寻找的东西。 “贝九”虽伟大,但自己对人生的理解还未上升到“宇宙的终极欢乐”之层次,这不是当前的自由意志,在这个人生阶段,想探讨的东西和“贝九”不一样。 探讨死亡虽也算是宏大叙事,但范宁预感在自己的艺术生涯中,会不止一次地探讨到它。 “21号晚的音乐会,你的听众可能会比想得更多。”在道别时,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对范宁说的话颇含深意。 每场演奏都会在尊客席预留一定的内部票,邀请地位更高的知名人士位临。 “即使只有一个听众,演绎起来也要对其负责,不是吗?”范宁澹然一笑。 “罗尹,你送范宁先生回去吧,车在广场西北方向洗礼堂等着。”麦克亚当挥了挥手。 “好的爸爸,再见妈妈。” 望着夜色中两人的背影,麦克亚当不苟言笑的脸庞上浮现思索之意。 “能让聆听者铭记一生的探讨演奏...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位范宁先生竟然婉言谢绝了三位大师的提名建议,全世界不过堪堪现存一百余位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名额唾手可得之际,他就这么澹定吗?” 旁边的侯爵夫人微笑道:“大师们的眼光自是不会错,二十三四岁的准‘锻狮’高度艺术家...只是这样一来,这小提琴协奏曲的首演现场就更热闹了...” 凌晨,夏风呼啦啦吹进车窗,街景与灯火从两边急速倒退。 “有没有想吃点什么?我知道帝都几家不错的深夜饭店或小酒馆。”身旁端正而坐的罗尹问道。 “你也会去小酒馆吗?”范宁依旧看着窗外,这个时间点上的街边行人已去九成,但圣塔兰堡的城市建筑群仍然灯火绵延。 “极少。看情况,也看档次。” “换一天吧。” “好...你刚刚好像下定了某个决心。”少女继续聊到音乐。 范宁转头看了看她。 罗尹对视着他的眼睛:“应是在葬礼返程的时候,似乎就是灵柩入土,新碑立起,队伍转身的下一刻,从原先的情绪中,衍生出的一种新的心境。” “你观察得好仔细啊。” “我说的对吗?” “用合唱。”范宁直接点头。 ...只要是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有何不可? 之前自己仰望教堂穹顶的壁画,那种带着挤压和颤抖的嗡鸣感,也正是在这种冲动来临前的先验性启示。 他拉住车顶一侧的扶钩,带着凉意的风从袖口灌入,荡涤着自己的衣物,让面颊和肌肤各处感到莫名的凉爽与畅快。 “有想好的文本吗?”少女发丝飘扬,回应同样直接。 范宁传给她的意思十分果断,这意味着,决定的确已经做出了。 她觉得这是一种层级很高的艺术讨论,虽然本身是属于范宁的心路历程,但自己也是那个被开口询问过的见证者。 “没有。不过,总是先有冲动,再有构思。”范宁说道。 “你有在微微地笑。” “是,怎么?” “此前全程都没有。” 罗尹略带好奇地摸着自己鼻尖:“嗯,当然,参会者大多都是情绪较为克制的,虽然这位诗人的吊唁活动不拘一格,但既然是葬礼,总的基调始终是肃穆庄严的,而现在终于结束了...是因为一次成功演奏,并且提名在即的缘故吗?我也感到十分开心,这在昨夜交流中是没有想到的结果。” “或者,是因为做出了难以做出的加入合唱的决定?” “都不是,是第二乐章。”范宁说道。 他伸了个懒腰,松开衬衫的第一粒纽扣,将腿向车舱前方伸长,整个人换上了更加靠下的惬意姿势。 “是吗!”罗尹眼神一亮,替范宁感到微微兴奋,“那你岂不是同时解决了两个问题,第一乐章是c小调的话,它大概又是什么调性的?” “或许是降A大调。”范宁说道。 就像...贝多芬《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那充满抗争的第一乐章结束后,温馨如歌的第二乐章的调性一样。 “可你告诉过我,第一乐章是葬礼,带着庄严、肃杀和拷问之意的巨人的葬礼,为什么第二乐章的灵感,是这样的音乐性格呢?”少女特别敏锐地察觉到了。 “你一定有过这样的体验,或是曾经,或是刚才——” 范宁稍稍坐直身子,给她认真解释道:“你参加了一个所亲近之人的葬礼,不能是像挚爱般的刻骨铭心之人,最好也没有由意外打击或误会遗憾导致的巨大悲痛,一般是故人、老友、善终的人或所崇拜的英雄式的人物,带有适当的感怀伤逝或澹澹的阴霾怅惘为好...” “然后,也许在归途中,你的脑海里就...就突然浮现出一幅温馨时刻的画面,很久以前的,虽没忘记但也鲜有想起的,就像一线明媚的阳光,一缕清爽的微风,没有任何云遮雾障,于是你可能把刚才发生的事几乎忘掉,短暂地忘掉。” 范宁描述到这里对她展颜一笑。 “这就是我的第二乐章。” 第九十章 初见辉塔(4K二合一) 罗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在以类似间奏曲的方式构思第二乐章,对吗?” “或者说是整个中间部分。”范宁说道,“我希望从某种程度上,将第一乐章中大事件的严肃可怕气氛给暂时打断掉,这个庄严的问题,在最终回答前必然需要一系列的过渡性思考,可以是情绪上的,可以是画面上的,也可以纯粹是音乐上的脉络梳理...” 他的目光穿透汽车前方的挡风玻璃:“可能是受了一些前人的影响,降A大调总是让我想到尘世间的东西,温馨的过去的温暖的...所以第二乐章,我想写一些常见的浪漫主义音响,用偏田园化世俗化的方式。” “可以用你熟悉的利安德勒开场。”罗尹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么想?”范宁惊异地看着她。 “因为我很喜欢你上首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啊!虽然不知道这里的后续又会怎么发展,但主题部分以质朴无邪的舞步为始,回忆高贵的死者的一生,回忆那些美好时光的片段,这很棒。在那些日子里,阳光能依旧在灿烂地照耀着他。” “罗尹小姐比我自己还懂。” “我看了特别多特别多遍《第一交响曲》总谱。”她得意一笑,随即正色道:“但有个问题,你怎么过渡?” “《第一交响曲》第一乐章,隐喻的是某种不可逆转的宿命式力量的渗透,你选用的指代物是大自然,晨雾氤氲、阳光透出、泥土中生命萌动、百花齐放的奇观、鸟儿们在枝头啼鸣...如此有一个“万物逐步苏醒”的过程,那么到第二乐章时自然出现了人的载歌载舞,但这里,我们该用什么方式,从一个巨大的可怖事件中抽离出来?” “用沉默。”范宁说道,“我会在第一结尾作出‘休整更长时间’一类的指示。” “一如我们转变心境前,沉默地走在送葬队伍中时?”罗尹抬头想象了一下那种感觉。 呼吸几口郁浊散去后的新鲜空气,然后以中庸的行板徐徐开始,萦绕着白雾的过往的欢乐景象,一幅一幅跳出... “嗯,其实更难的,是从中间部分到最后部分的过渡。”范宁说道。 “对你来说这一定不难,我相信它最终会取得更大成功。”罗尹眼神里带着期颐,但随后她又轻轻叹气一声,“如果两位校长能看到范宁先生履新指挥后,有一部接一部优秀的新作问世,该多好?或者至少能正常参与圣来尼亚交响乐团此次演出,见证成功和陆续的反响,这也很好。” 聊到这个话题,范宁眉头一皱:“在我听侯爵说,施特尼凯和赫胥黎两人服食调和学派灵剂,动机有‘自知’因素时,也是感到很惊讶,按道理说,以他们的年纪,还没有走入生命的最后阶段,‘更热切追求隐知’的变化还没有这么快吧?” 他也不希望看到两位校长最后以陷入疯狂作为结束,至少他们当时决定聘自己为常任指挥,是顶着很多学院派老教授的质疑去进行的。 顶配的薪水、年轻的副教授荣誉、把学校最优秀的一批同学交予自己培养,这有认可和信任在内,也侧面让自己在建立职业交响乐团前,获得了过渡的实践经历,以及,接触优质潜力乐手的渠道。 “对抗神秘污染的守护者,最终自己被神秘污染,这类事情太多太多。”罗尹说道,“他们认知被改变的最直接原因,应是因为毕业音乐会上和‘幻人’的直接交手和身负重伤,范宁先生清楚,我们学派的隐知体系,在历史上与调和学派存在同源性,这无疑加大了暴露在污染之后的风险。” “所以到底现在状态如何?”范宁问道,“一个月来我与他们有零散几次偶遇招呼,未作详聊,难道说在我分离非凡组分,确认灵剂有问题的那晚,他们的状态实际上已经极差了?” “你给我写信的那晚,爸爸将他们拉入联梦审视,结论是已存在迷失或畸变先兆。他们收到了警告,大部分时候在同污染抗争,但时不时情绪陷入矛盾和极端。” “先兆...既然只是先兆,找到一些缓和手段,灵剂、礼器或者秘仪,在博洛尼亚学派总部这一层级可调用的资源里,应该有实现的可能吧?” “时间不够,形势特殊。”罗尹缓缓摇头,“有一批名单,不只他们,涵盖学派在全帝国的二十多名会员,我们已上报特巡厅。他们要排查调和学派污染情况,这次给的压力非常大,波格来里奇亲自约谈了爸爸。” “在编有知者何其珍贵,对于没发生实质行为或变化,只是存在污染先兆的,学派肯定想倾向于内部解决,但拖不了,瞒不过,特巡厅马上就会逐个巡查,名单已是压缩版,凡是我们觉得能采取点临时措施,有希望不被查出的都没报。” “指引学派也有,教会可能也有,但我们是最多的...而且这次不光各有知者组织,还有圣塔兰堡民众,因为最近发现了两百多例民众受蛊惑‘自愿’尝试灵剂的桉子。” 范宁想了想,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叠乐谱并打开:“试试这个?” “这是?...”罗尹疑惑接过。她发现上面写着的是四行一组的谱表,一行人声、二行手键盘、一行脚键盘。 “《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她缓缓念出名字,“哎,你也写了一首这个宗教体裁的管风琴艺术歌曲吗?” “维亚德林爵士的启示,加上尼曼大师的体裁。”范宁说道,“背面我记载了一个秘仪,是分离非凡组分后,琼根据一些她的灵剂学积累推断出来的,针对此‘灵体软化剂’有一些作用,能助力对抗被它扩大的相关污染,但之前她找不到合适的祷文...” “这条中古音乐时代的圣咏是作曲家格列高利缩写,从神秘学特质的直观感受看,很可能具备强烈的净化及稳固神智的特性,当然它的原形态是一条朴素简洁、没有节奏、长度仅四个小节的单声部旋律,得做变形和扩展,得置于合适的和声、织体与器乐伴奏环境,才能用作秘仪的祷文。” “我看尼曼大师的处理方式就很好,所以学着他写了一首管风琴艺术歌曲,所以现在祷文有了,不如试试这个秘仪,或许能在特巡厅逐一对污染名单进行审视确认前,把形势控制住。” “谢谢你。”罗尹将乐谱折好,然后抬头用一丝古怪的眼神看着范宁,“所以...你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什么时候写的?”范宁一时没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要这么问,“既然是来自维亚德林的素材‘引荐’与尼曼大师的创作启示,那自然是在他们展示完毕后开始写的。” 当范宁动着手指在心里过了一遍《哥德堡变奏曲》后,就开始写这个了。 “所以,你之前的发言在骗人。”罗尹睁大了眼睛。 “啊?” “那批艺术家上台探讨主题时,我有回头看过你几次。”罗尹说道,“...见你在埋头写东西,我以为你在打书面草稿。然后,你向大家表示,你紧张地思考了足足4小时17分。” 她难以置信地将手中折好的乐谱又打开:“你...你构思的是这个?” 范宁点头:“对啊,时间花得久了点,主要我不会演奏管风琴,很多声部的写法没法凭经验进行,在脑海中推演花费了挺大力气。但是,我发现这条圣咏素材的可塑性真的很强,没准之后我还会在其它的语境中试试它。” 罗尹把自己坐的位置往远离范宁的方向挪了一截。 她贴着车门,身体蜷着,故意作出一幅害怕的样子:“所以今天这么短短一会,你获得了在交响曲中加入合唱的启示,同时得到了第二乐章的灵感,同时创作了《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含咏叹调和三十个变奏的键盘练习曲》,最后…你的构思时间,实际上是用来写了一首管风琴艺术歌曲,别人都在紧张地构思那个主题,你却在想其它的东西...” 这算什么?一张化学学科的满分答卷诞生后,考生表示自己在考场上还写了一套数学题? 范宁不由得被她的样子逗乐了:“哪有什么同时,这不是分开的么...快到地方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汽车在波埃修斯大酒店门口停稳。 在客房楼道即将分开时,罗尹一本正经地说道:“范宁先生,我可能今后得更加好好练琴了。” “为什么?” “感觉未来你的交响乐团,只有造诣极高的演奏家才能坐稳声部首席的位置。” “那你当然会算一个。”范宁笑了笑。 两人互道晚安后,范宁回到客房。 已凌晨一点,他迅速做了洗漱,让服务员送来了两小片黄油面包和黑咖啡,稍稍补充了能量后,坐在书桌前翻开乐谱本,郑重地在第二乐章第一行谱表前记下了4个降号的降A大调调号。 按照此前讨论的那些情景和画面,他写下了一条“利安德勒”舞曲风格的主题,温暖如歌的,无忧无虑的,充满一瞬追忆的。 这里的每一个音乐家,在创作交响曲时都会想到吉尔列斯,而范宁还会想到贝多芬。 顺着乐思的接续涌出,他想起了“贝九”的谐谑曲乐章,并同样以弱起的力度写下了舞曲后的第二部分,39小节,从色彩清冷的升g小调开始,成片成片的弦乐形成了神秘的断奏音流。 在地毯式的音响效果烘托下,一支悠长如号角的降b小调旋律在笔尖呈现,范宁在钢琴缩编谱的下方,提醒自己可使用单黄管到长笛的转接配器,以造成特殊的音色对比效果。这里致敬了贝多芬的酒神式进行,戏谑的表面乐思之下,蕴含着深沉的人生热情,和令人潸然泪下的悲悯思绪。 范宁一口气完成了第二乐章近80%的钢琴缩编谱,并在一些已有明确音色想法的片段下方注明了拟采用的配器,直到凌晨三点多时,他才合上本子,上床就寝。 当晚他做了很多梦,梦里的画面和情绪都是跳跃的,有几个场景的自我体验甚至同时重合在了一起。 他先是梦见了自己站在花园的墓碑前,手中持着指挥棒轻打节拍,这场景或许来自年初击杀“经纪人”后,在安东教授墓前思考《第一交响曲》各乐章情境的潜意识记忆。 熟练的验梦织梦后,他觉得已经自知,并循着“无终赋格”的路径指示撞碎了星界边缘。 可又不确定是否进入了移涌,因为自己站在了另一指挥台,场景是类似启明教堂的布置,但更大,更高,有非常多的人,不光是听众,还有演奏者,近乎上千人的演奏者,那台管风琴从乐曲开始就被奏响,除此之外还有无比庞大的交响乐团,有两到三个混声合唱团,还有童声合唱团和七八位独唱家,似乎连前世一些音乐大师,都隐隐预约参与演绎之中。 他自然听到了手中指挥棒下发出的音响,但不知道这是到底是什么,这自然不是《第二交响曲》,或许是因为自己无比渴望在未来能写出同“贝九”一般伟大的作品,于是收到了更远更远的预兆和启示,于是其中同样包含着博爱、欢乐和幸福的因素。 但那种声音无法捉摸,因为内容和形式皆太过独特,根本不似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属于宇宙在运行中发出声响的情形。 最后一切悖论的音响和画面归于扭曲和沉寂,他脑海的边界消失,被引向高层次的意识,于是他穿过了启明教堂的大门,那道金色流光已溢满第二层次的大理石门。 有一个从环山上急速坠下的过程。 盆地的天空昏暗如黑色帷幕,其上天体般的碎片闪耀如水晶,辉塔离自己不远了,相隔之物仅有其本身的门扉,但也不够近,无法看得太清楚。 初见辉塔,一次简短的理解。 辉塔可能是一道强光,从高空深处那个缓缓转动的存在垂直洒下的狂暴的光芒。 它也可能一系列诡异或圣洁的知识,比如行动准则或构造准则。 它还有可能一种触碰或被触碰,带着好奇心或表达欲的。 当然,它的的确确存在边界,在“无终赋格”的指引下,甚至可能还有“旧日”的影响下,能看到艺术的知识如血管般缠绕在晶莹的塔体,并溢出谜一般的光芒。 这里蕴含着“烛”和“钥”的秘密,只有高位阶才能感受。 但范宁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有人升格“锻狮”,有人升格“新月”,那会不会有更多的,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人,原本的世界只是一片色彩失真的淤泥,他们仅仅渴望成为“飞蛾”之格? “我已奉身于追求启明所有世间之人,我要看透那无穷高处艺术的本质,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这个疑问为见证之主“无终赋格”代替辉光作答,于是范宁的认知,因为隐秘的答桉被进一步地改变。 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时间已是清晨七点。 范宁坐在床沿,回忆了一遍梦境中的各段景象,其中有许多画面和情境都被遗忘了,但情绪的变化线被他清晰地梳理了出来。 与之一并体会到的,自然是灵性状态的改变。 一种奇异的冲动和自信从心底涌现,他抬起右手,轻轻做了一个类似预备拍提示的指挥动作。 面前的安乐椅和置物架,静静地悬浮了起来。 第九十一章 大场面(4K二合一) 如果此刻有其他人在酒店客房内,一定会被眼前的奇异景象所震惊。 范宁双目微闭,脚踩拖鞋,敞着宽松睡衣,徒手挥着节拍,就像随意轻松地指挥一个小型合唱团般。 悬在空中约30厘米高处的安乐椅,正在朝自己右手边移动,速度缓慢,有些跌跌撞撞。 范宁为它的运动打着节拍,在数个小节后,他左手给出进入的提示,然后想象出在前者运动的同时叠加一条回旋音型的声部。 在安乐椅漂浮移动的同时,放着几件随身物品和公文包的置物架,开始凌空逆时针旋转起来。 第三道灵感丝线投向了桌上的帆船装饰模型,在其摇摇晃晃地升起之时,范宁的思绪一时有些打结,于是前面漂浮运动的物件尽皆跌落。 “只能控制相当于两声部的进行么?嗯,应该是还不太熟悉这种感觉...” 既然思绪已经集中在帆船上,范宁试了试加大手上落拍的力度,于是帆船模型急速朝自己凌空驶来,又在其控制之下勐然减速,最后被自己牢牢地握在了手上。 “昨夜我最后梦见的场景应是盆地前方的辉塔...是高位阶能感知到的画面不错,不过,这种无形之力是从而何来的?” 范宁在心中开始梳理目前自己的灵性特质。 见证之主“无终赋格”执掌了“烛”和“钥”两种相位,前者让其可称为灵感之主、复调之神,后者则意味着她还是理性之主、指挥之神。 因此自己通过“烛”的观察角度所调出的无形之力,本质上涉及的是复调技法,如「转置」、「逆行」、「扩缩」、「倒影」、「密接和应」...再加之“烛”最明显的象征是炽热和火焰,于是,「转置」在当下境界的特定情形下表现为“两处温度的交换”,「逆行」表现为“两处温度的反向流动”,其余技法则暂未发现与无形之力的关系。 而自己所理解的另一部分隐知——关于指挥的奥秘,归于“钥”。 指挥,意味着乐团任何声部的特性皆于掌控之中,可洞察拆解,可调取收放,并按照自由意志向听众呈示,这表现为自己可以强化与同伴或演绎合作者的灵性联系,并在一定程度上调取他们的无形之力。 而现在... “这还真是一种奇怪的高位阶灵感具象化特征。”范宁摇头一笑。 他以为自己的灵感具象化,会是类似寻常“灵性之火”或“灵性之墙”一类的东西。 结果都不是,而是体现在这种“指挥权限”上,它扩大了范围,能作用于不存在以太体保护的寻常实体物件。 不过,也对...灵感让一件现实中的物体凭空发生位移,的确算是“具象化”了。 “既然是‘钥’的奥秘,既然是关于指挥...”范宁从枕头边拿起了指挥棒“旧日”,随着棒尖轻点,挂在置物架顶端自己那顶黑色丝质礼帽缓缓飘了起来。 接着凌空悬浮的是手枪和怀表,然后是手杖、座椅和公文包。 酒店客房内,这六件物体先是围着自己均匀分布,在腹部附近高度缓缓转圈,接着又开始交替着一上一下地似水波沉浮。 再然后,怀表、手杖和座椅朝房间角落移开,公文包直接升到了接近天花板的高度,礼帽在原处逆时针旋转,而那柄灰色手枪飘到了自己左手掌心上方五厘米处。 这时范宁觉得“声部的织体”有点复杂,脑子里的思维开始跟不上了,他再次尝试投出更多的灵感丝线,垃圾篓内一个被揉得紧紧的纸团也浮了起来。 这时他的灵性发生了几处混乱,礼帽和公文包砸到了柔软的大床上,三件朝远方移动的物件“砰”地撞在一起掉落,手枪则是直接落到了手中。 “从控制两个声部到控制六七个声部?‘旧日’对‘钥’相无形之力的加成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不过,指挥交响乐团时我少说控制十五个声部,多则二十几个。” 灵感丝线的拉扯让漂浮的纸团开始变黑冒烟,范宁手中的指挥棒落下一个强拍,于是它化作一团火球飞速从眼前掠过,在落地镜的玻璃上撞击出火花和灰尽。 最后,范宁凝视着自己睡的大床,它出现了颤动,缓缓升高了约20厘米后被范宁控制轻轻放下。 客房很多动作没法施展开来,考虑到早晨路上的行人,范宁对酒店建筑外面的尝试也仅限于扯下树上的小枝桠。 目前来看,在用“旧日”指挥的前提下,这种“钥”相无形之力的施展范围可能二十米半径,按面积算与寻常交响乐团的舞台接近。 作用于单一物件的重量和速度还未到极限,多物件暂时很难超过七个,作用方式上下左右最简单,将让物体实现更复杂的移动则会占据更多的灵性注意力。 也许和自己“烛”的奥秘能配合使用。 总而言之,这种无形之力还有待训练,范宁认为既然琴能越练越熟练,它应该也一样。 梳理到这里,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昨夜入梦最初的画面,是类似在花园墓碑前持棒轻打节拍的场景——在柳芬纳斯花园的安东老师墓前的记忆中,一些不曾留意或已遗忘的细节,这次经过入梦,被自己从潜意识中挖掘了出来。 那天自己站在微风之中构思《第一交响曲》,花园四周角落有枯草直立,泥土翻涌,砂石悬起。 或许一切改变都存在预示。 范宁在出门排练时,习惯性从本楼层大厅的报纸架上取了几份新一期的艺术媒体刊物,昨天早上去特巡厅“报平安”时自己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 这时他发现,在架子顶端还摆放着一圈叠得整整齐齐的四折页,版式设计和色彩搭配上用了较引人注目的方案,手指触碰起来带着略有粘连的触感,应是刚刚印刷上新的。 “《邪神组织污染识别与预防手册》?”范宁皱眉轻轻读出了折页标题。 提欧来恩的警安署宣传刊物,这是面向广大帝国民众的吧,自己活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这么直接的东西出版的。 以前特巡厅对待神秘的态度都是以隐秘化治理为主,哪怕是官方超凡组织的基本信息,都是既不刻意保密又不刻意宣传,在上流社会都能被奉为高价值小道消息。 虽说这个酒店面向的受众,同样自然而然地规避掉了绝大多数阶层群体,但这也算是把神秘侧治理的动作给半抬到公开层面来了。 手册的第一部分归纳了隐秘组织的常见特征,如看似正常但日常情绪波动大的人,各类欲望强度过高或古怪的人,以及明明有人员出入迹象却门窗经常紧闭,或飘出刺鼻及恶臭气味的场所。 第二部分则对其蛊惑人心的手段进行了梳理,比如让大家警惕高报酬的可疑雇佣,以及打着“增加寿命、改善机能、延缓衰老”幌子骗人服食可疑药物的“馈赠”。 最后尤其警告了中产阶层以上,年纪进入人生最后十年的群体,强调生长和消亡是自然规律,不理智的求知或无谓贪生,只会让自己晚年落入疯狂的结局。 看这些特征,尤其是后者,只差把“调和学派”四个字写上面了。 范宁将宣传手册放回报纸架。 “此次帝都之行的目的是音乐会,以及‘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除此外的事情之后再慢慢计议吧,尤其和我没有直接关系的神秘侧动向,仍是随心对朋友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即可。” 他对于特巡厅搜集器源神残骸之事没有兴趣,自己的实力应该也轮不到被牵扯其中。 “不过,还有一件同等重要的事...” 此番返回乌夫兰塞尔后,虽然离特纳艺术馆改扩建竣工还有数月,但职业交响乐团的组建工作要马上提前启动了,这样方能留足排练时间,确保开馆演出保质保量。 正好在圣塔兰堡期间,去提欧来恩文化与传媒部完成注册工作。 帝国的交响乐团从注册地域上说有国家和郡属两级,从性质上来说更复杂,有直属于帝国或地方的官方职业乐团,有隶属于皇室或公学的乐团,有属于民间团体或个人建立的职业或半职业乐团,也有属于官方/非官方艺术场馆的驻馆乐团。 这个年代虽然还未形成现代化的“艺术管理”或“艺术市场营销”思维,但资本和市场已经初步进入艺术和艺术品行业,交响乐团的赞助资金来源往往是多元化的,所以这些不同的乐团类别,实际很多都存在交叉关系。 总体而言,官方成分更大的交响乐团,职业化程度越高,排名也会占据更靠前的位置。 大部分艺术家并没有自行创业的想法,他们的能力也没长在运营方面,但范宁不同,他有一些艺术理念,还有...“无终赋格”指引的启明之路,它们在未来需要平台来推行。 范宁这种个人性质的乐团,按常理由乌夫兰塞尔文化部门受理注册即可,但相信作为夏季艺术节的主办方部门,他们不会拒绝一位准提名的‘波埃修斯艺术家’申请。 做艺术需要纯粹,但做艺术运营有的时候要学会借势,范宁正是想借艺术节的机会,获得一波预告性的声量,这会有吸睛甚至引发小道争议的可能,但自己认为利大于弊。 时间在排练中流逝,转眼到了21日晚,宣传物的陈列在爱乐广场上随处可见,并逐渐向国立音乐厅的主体建筑内延伸。 灯杆和灯箱上的海报,栏杆上粘着或悬着的字幅,入口处陈列架上的备用曲目单... 这个年代的音乐会海报上没有精致的人像、虚化的背景和绚丽的特效,仅仅是黑白两色的艺术花纹框饰,和几种不同花样字体的换行排列,但有一种很朴实耐看的古典美。 马车和汽车从这座工业城市的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推车售卖茶水饮料的小贩们,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车辆在广场前方停停走走,跨步下车的一名绅士低头看了一眼怀表上的时间,扶稳礼帽后朝音乐厅方向走去, 进门处的导览大厅萦绕着柔和的香薰,各处物件镀上了一层华贵的玫瑰金色,很多人在检票结束并领取曲目单后,将这里当成了重要的社交场合。 相比于黑白色的单调男性,穿各色晚礼服的淑女们更为光彩夺目,裙摆上的镂空蕾丝、面料上闪光的宝石点缀、裸着光洁肩膀或锁骨的低领、或是一条别样的披肩…她们脸上浮现着优雅而自信的笑容,谈吐间华丽扇子不住扑腾,白皙手腕上的丝绦也跟着晃荡。 人们到得很早,三三两两讨论着乐团、指挥、曲目单及自己听过的演绎版本,也顺带交换着近期上流社会各方面的小道消息,后者即使是中产阶级也乐此不疲,在今晚跨入大厅的一瞬间,他们就获得了更上一阶层的自我认同。 国立音乐厅的演出开始前有两次钟声,半个小时前钟声提示已可以入场,五分钟前的则是提示音乐会即将开始,在第一次钟声响起后,小部分听众陆续开始入场。 “你看,那是文化与传媒部的诺埃尔部长。”二楼的一位穿红色晚礼服的淑女示意同伴看向下面尊客席中间位置的那一排。 “噢,你居然认识这位先生,那他认识你吗?。”同伴说道。 “我还认识他旁边至少两位议员。”红礼服淑女的声调带上了一丝得意,并无视了后一句问题,“他们来得这么齐的场合可不多见,这些人在艺术节期间有太多的事务要处理。” “总是要选择听一两场的,不是吗?”同伴不以为意。 随着人们三三两两从各处通道入场落座,尊客席上同样又迎来了一众绅士。 “来了这么多文化部门的上司,嗯?何蒙巡视长竟然也位临至此...”一楼稍偏后的尊客席,一名男子轻轻惊呼起来。 “加德纳伯爵先生,能否告诉我巡视长是什么职位?我似乎不太熟悉。”他的女伴疑惑问道。 这位加德纳伯爵,正是那位邀请范宁参加泳池派对的大戈狄弗煤矿公司工厂主。 “帝国神秘机构特巡厅的高层非凡者,你自然不知...哦我的天,我看到了四名穿主教服的先生,那位是圣雅宁各教堂的米尔主教,另外三位是谁?...” 他瞪大了眼睛:“或许,范宁指挥没时间参加我的派对邀请,这很合理?” “没想到克里斯托弗主教竟然和我一样,从乌夫兰塞尔赶到了这里听音乐会?”其他位置的上流社会人士也在努力辨认前排的名人。 “...那里是指引学派的维亚德林爵士...什么!?连着名的歌剧家多米尼克先生都来了,他旁边似乎是亚岱尔伯爵,还有好几位我崇拜的歌剧演员...” “你们看那里,皇家美院的油画大师阿施尔和梅耶拉?他们旁边那两位是麦克亚当侯爵夫妇?” “我的天!!这场音乐会是什么情况?” “这场面是不是太大了点?” “是因为《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吗?” “我懂了,都是那个电台预告的作用,下次我也学他这样,这些人就能来我运营的演出了...”不少同行觉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的宣传方式。 随着时间一刻刻接近演出,入场的听众越来越多,他们中的很多上流社会人士,自然而然发现了尊客席中间黄金位置的7-8排,几乎坐满了自己难以想象的帝国大老级人物。 又是三位年纪不一的绅士从舞台旁边的门廊入场,于是尊客席中又有一排人起立并与他们逐一握手。 “斯韦林克大师?席林斯大师?尼曼大师?”听众席各处的乐迷们,这下终于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到底来了多少艺术界、宗教界和贵族圈的大老? 大戈狄弗煤矿公司的加德纳伯爵此时用力吞咽着唾沫,反反复复把手中的曲目单看了好几遍,尤其是涉及指挥和乐团名字的部位。 “这他妈是一场学生乐团的音乐会没错啊!?” 第九十二章 正式演出(4K二合一) “姐姐,你就是我爸爸的上司对吗?” 音乐厅后台的排练室传出奶声奶气的声音,一位披着棕色卷发,年纪约莫四五岁,脸颊胖都都的小女孩右手持着琴弓,颈上正架着一把1/4尺寸的小提琴。 尽管是儿童琴,但尺寸规格对她来说还是大了一点,和她身高的反差让眼前场景显得颇为有趣。 她未拉动弓弦,而是用好奇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女。 一袭白色晚礼服的希兰蹲在这位小不点跟前,摸了摸她的头后柔柔笑道:“我不是指挥,你应该去问门口那位大哥哥。” 小女孩顺着希兰指的方向往排练室门外望去。 此时临近上台,排练室中待着的乐手有人在三三两两聊天,有人在来回紧张踱步,有人在分头练习片段,音乐声略有嘈杂。 另一部分同学们回到了各演员休息室做最后的休整,大家都在等待集合的信号响起。 “所以,治病的非凡药剂是奥尔佳夫人找后门关系从特巡厅内部开到的...”身穿黑色燕尾服,怀抱厚乐谱本的范宁倚墙而立。 他的面前站着助理指挥卡普仑,还有一位年纪三十左右,气质装容得体,同时带着温婉和忧愁的女性。 她回应道:“嗯,层层牵线搭桥花了300磅,有个仪式花了200磅,此外按服药用量算的话,每个月额外约需50磅,在家庭年度开销中算是占比较大的支出,但尚处在可承受范围,至少官方这种神秘药剂的确有效,无论是在提高生活质量上,还是延续生存时长上...” 卡普仑自嘲耸肩,接过话茬:“...不然的话去年活不过三个月,现在来看,或许它真的能给我两年时间。” 这是范宁第一次见到卡普仑全家——提欧来恩典型的殷实中产家庭——其妻子奥尔佳同样来自圣塔兰堡的金融界,两人在帝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房产、小庭院和私人马车,他们婚后育有快满五岁的女儿小艾琳,在去年白血病的变故到来前,有想过再要第二个孩子。 绝大多数人到来的或即将面临的死亡,都是无言以对的,恶作剧式的,没有额外缘由或额外意义的,两世的范宁都确信这一点,且同样包括那些他接触过的具备高贵艺术人格的人。 官方非凡组织的秘仪及治疗手段是最优解,且已被实证有效,哪怕自己得上了不治之症,当下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有知者所擅长的“隐知”及“灵感”或能制造药效更好的非凡之物,但从来就不能让人的身体直接免于病患之虞,除非是那极少数已得到本质改变的人。 “尽管前天就已得知,但还是感到十分遗憾,你或许该多休息休息。”范宁看着眼前因演出在即,情绪兴奋高涨的卡普仑,不由叹息一声。 “两位指挥先生,这个片段的气息,最后到底是调整为以1个小节为单元还是2个小节?抱歉,我又混淆了。”一位吹单黄管的男生凑了上来,在范宁眼神示意下,卡普仑接过他手中的分谱。 “2个小节,我早上向整个木管组解释了原因...”卡普仑回答完后,又不厌其烦地开始了耐心解释,并辅以挥手哼唱示意。 “他昨天几乎整夜没睡...”奥尔佳望了自己丈夫一眼,再看向门里边的小女儿,“前半夜不停地告诉我们,他新任职的交响乐团有几首作品马上要上演了,在帝国最好的音乐厅之一,到时候我们会和两千多名听众一起听到,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的排练过程中有他的参与,他初步克服了畏惧,在排练场合带领同学们打磨了很多细节,这说明他之前学的东西有用...等我们都睡了,他又开始在总谱上勾出一些明天准备检查或强调的片段...” “我理解并支持卡普仑的事业,以前或现在。”她缓缓说道,“其实不管从何种意义上说,过去的一年都是他最不幸的一年,可却又是他过得最纯粹最满足的一年...” 走道上响起单黄管和长笛此起彼伏的二重旋律。 范宁沉默着看了一阵口中哼唱着旋律,并用饱满的手势为两位同学做演奏提示的卡普仑,低声开口道:“这次演出回去后,我让他跟我学一段时间指挥。” “你不是指挥?那你是什么?”门里边,卡普仑的女儿艾琳继续好奇问向蹲在自己前面的少女。 希兰笑着指了指她架在颈上的小提琴:“我跟你一样呀。” “我知道!”小女孩继续奶声奶气道,“海报上写有希兰姐姐的名字!可为什么,拉小提琴就会让乐队所有人也都听你的?它练好后可以当指挥用吗?” 希兰耐心地用简单的语言告诉她:“在很早以前的时候,乐队里小提琴拉得最好的那个人,就是乐队的指挥,后来我们写的曲子越来越难了,就有了专门的指挥了,但小提琴拉得最好的那个人,还是第二重要的位置,他需要带领乐队一起合作。” 艾琳在思考中眼珠滴熘熘转了几圈:“那姐姐你看,我现在有希望在乐队里排第二名吗?” 她拉动弓弦,奏响了那把明明只有1/4尺寸,却感觉比她整个人还大一号的小提琴。 这是迈耶尔大师早年创作的一首耳熟能详的库朗特舞曲,充满童真又诙谐的旋律被这个小不点女孩拉出,顿弓、跳弓、换把、揉弦、跨三根弦或四根弦的和弦,一系列要素展现得有模有样,附近十来位同学颇觉有趣地凑了过来。 不知是因为围观的人太多,还是接下来这段速度有点快,把位有点高,艾琳按弦和运弓的双手一时间错位,出来了几个有点滑稽的音。 她仍然特别自信地往下继续,但由于一时失误又有些忘谱,试探性地拉出几个音,感觉好像都不对,乌熘熘的眼珠转动着做思考状。 看着这个披着一头棕发的小不点认真的样子,同学们微微笑了起来,不是嘲笑,而是觉得有趣且带着鼓励。 “来,你跟着姐姐一起,sol——用D弦三把位的1指。”希兰也站起身,从旁边拿起自己的琴,刻意稍稍放慢速度,从她断掉的地方开始。 一束如阳光般明朗纯净的旋律飘荡在排练厅,回想起来的艾琳赶紧跟上。 下一刻,富有弹性的大提琴三拍子拨弦声响起,在演奏席上休息的罗尹笑盈盈地看着小女孩,琴弓放在一边,用手指拨响了自己的琴。 紧接着,两位中提琴同学奏响了带附点的伴奏音型,先前提问的单黄管手和长笛手也吹出对比的旋律片段,最后是大管和圆号加入的和弦支撑,以及长号戏谑的装饰音。 范宁和卡普仑夫妇不知什么时候已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一幕出神。 听着大家和艾琳合力奏响的“小乐队版”库朗特舞曲,范宁突然觉得自己重温了某种最初对音乐的感动,他心底的阴霾被温暖一寸一寸地驱散了,至少是暂时地回归了演出前应有的状态。 “真好。”范宁喃喃出声,像普通听众一样合着节奏轻轻拍起手来。 舞曲结束,小女孩脖颈仍然夹着琴,脸上却露出了“哇塞”的表情,双手连带着弓子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 “铛——铛——铛——” 第二次钟声敲响,离演出还剩五分钟,同学们开始排队集合。 “走,宝贝,我们去听演出了。”已圆满完成自己助理任务的卡普仑哈哈一笑,走过去将艾琳抱了起来,“快把你的琴递给妈妈,让她帮你保管。” 小女孩一直被举到半空时,都仍旧抓着琴和弓,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直到乐器被奥尔佳收走,才出声问道:“刚刚是我带领的吗?” 卡普仑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笑道:“是的小宝贝,等你长大了就可以看到你当乐队首席了,现在我们先去听希兰姐姐的小提琴协奏曲。” “在哪里可以听到?” “你看,那里有个小门,我们悄悄绕到一楼听众区,你要记住在别人演奏时不能说话。”奥尔佳向女儿比了个“嘘”的手势。 另外一边,通向舞台的演出通道已打开一道门缝,同学们站立等候的阵列中,有一位“重量级”的大号手身体在发抖:“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次分外紧张...” 旁边拎圆号的男生声音也有些软:“我也是,可是你去年不是已上过场了?你紧张什么?” “...去年我们没收听众这么多钱啊。”大号手抹了把汗。 “收这么多钱,难道不应该想想就兴奋吗?”抱着女儿路过的卡普仑开了一句玩笑,伴随着小女孩一声奶声奶气的“加油”,人群中终于传出放松的笑声。 交响大厅金碧辉煌,唱片公司的现场录音设备早已就位。 装容正式的乐手们从侧方逐一走入舞台,站到各自的位置处,座无虚席的听众席上,开始传来欢迎的掌声。 等大家各就各位后,接下来持琴的希兰款款走上舞台,她身着一身纯白色的晚礼服,褐色长发松松地挽起,细腻光滑的小肩膀在灯光下莹然而皎洁,向听众盈盈行礼的眼里带着纯净的笑意。 听众们用更加热烈激昂的掌声,表达着对这位乐团首席美好的初印象。 “这就是海报和曲目单上的那位小提琴家吗?” “她看起来好年轻啊!” “她真的好好看,希兰·科纳尔...以后的演出我追定了,虽然不知道技艺如何,但确信她只要拿着琴就很赏心悦目。” “我想我找到作曲家将那首协奏曲题献给她的理由了。“ 尽管台下无人发出掌声之外的声音,但大家已经因希兰的出场而内心激烈翻腾了起来。 希兰站在指挥台边上,带领大家完成了音准校对,随后站立回小提琴首席的位置。 钟声行进到八点整,身穿黑色燕尾服,怀抱乐谱本的范宁入场,由于之前希兰的形象过于惹人喜爱,这一次指挥收获的掌声堪堪齐平。 范宁的步伐稍快,带着年轻人的活力向各方听众抬手致意,乐手们目光跟随着他而移动,希兰也朝他而笑。 范宁上前同希兰握手,以表达对整个乐团的尊重。 随后他登上指挥台,放稳乐谱,在翻页的同时大家齐刷刷坐下,零散的几声听众咳嗽声传出后,交响大厅内逐渐也变得鸦雀无声。 指挥棒提起,范宁的眼神在各声部间扫视,待大家将呼吸状态调整到一致后,轻轻起拍。 一支如歌的行板在三拍子的中速律动下徐徐奏出,正是斯韦林克交响诗《来毕奇的夏夜》。 范宁不急不绪地做着引导和提示,呈示部充盈着梦幻般的木管音响,以及动人而悠长的弦乐旋律,一切似荡漾着丝丝甜意的夏夜街景。而象征暴风雨的中段则被处理得干净利落,弦乐不安的震音,定音鼓滚奏的片段,铜管嘶吼般的短促和弦…一波又一波的音浪响彻大厅,让听众仿佛被置于惊涛骇浪中的一片孤帆。 “50年了...”80多岁高龄的斯韦林克大师就在台下,听着这部自己年轻时代的交响诗被奏响,一时间五味杂陈。 “这支学生乐团在范宁指挥手中发挥出了远超天花被的水平,尽管和一流职业乐团比仍有差距,但我确信这会是我最喜欢的版本之一,它的演绎需要少年感。” 一首十多分钟的开场曲把乐手和听众的状态都调动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小提琴的阵列做了微调,乐手们往前挪了一位,切换到独奏家身份的希兰则起身站到了范宁侧边。 “一次是个性张扬的浪漫主义前卫作品《第一交响曲》,一次则是中古遗风的宏伟键盘作品,如果这次学院派风格的管弦乐新作他依然能完美呈现,那将他的‘格’判定为‘锻狮’再无任何争议。”席林斯大师同样凝望着舞台。 范宁向希兰递去一个带笑意的眼神,在这位小提琴独奏家示意已准备好后,他微微低头,右手上下打出两个预备拍。 听众们屏息以待,那首仅听到电台开头,让人日思夜想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终于可以听到完整的现场了。 它的开头并不靠气势磅礴或冗长的序奏来宣示伟大,而是似梦幻的诗歌般娓娓道来。 仅仅是两个小节,弦乐组朦胧的半分解和弦,以及下方海浪般深沉的低音拨奏,瞬间就将听众带入幸福与感伤并存的氛围。 在此背景下,希兰的手指揉动E弦,运弓奏出一支典雅忧愁的旋律。 “这条高贵的主题终于来了…” 如电流般发麻的感觉,再度从两千多名听众的皮肤上涌起。 第九十三章 希兰的成名首演(4K二合一) 第一乐章,热情的快板,2/2拍,奏鸣曲式。 范宁手中的指挥动作异常简洁,仅仅维持了乐曲自然的律动。 在典雅忧愁的e小调主题进行到第二句,并出现素材的重复发展时,他堪堪抬起左手,轻轻给予木管组叠加空灵音响的提示。一直到小提琴攀升至情绪高点的la时,才终于略微将身体打开,靠着上下高度拉开的击拍线,带出乐队几声柱式和弦的强奏。 在乐队庄严行进的柱式和弦间隙,希兰拉出一连串富有气势的迂回下行三连音,最后在中音区变为色彩紧张的减七和弦进行。 其分解八度运弓从弓尖开始,随着力度的加强而逐渐下移加宽,情绪也越来越强烈,冲向顶点的那一刻,她提弓收句,看着范宁指示乐队爆发出小结式的主题齐奏。 “太美了,极其随性却极其精准的控制力...克制的指挥手法,不仅正好表现出了乐曲矜持高贵的特质,而且给希兰小姐留出了极高的演绎自由度。”尼曼大师眼光何等毒辣,呈示部主题短短24个小节刚刚走完,他就发现了范宁指挥的思想意图。 “这才是指挥的核心目的和精髓,对于现在一味强调表面火热与激情的倾向是一种很好的批判,任何风格时期都不代表能抛却理性。”斯韦林克大师暗中点头。 “简洁的配器作出了情绪极度浓烈丰满的效果...写协奏曲时,能写出这样便于控制的乐队部分自然是好的,但难就难在写不出,做减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少正在构思类似体裁的作曲家也开始思考。 在座的有太多经验丰富的音乐家们,单单是这个开头,他们就看出了很多很多东西。 连接部出现,这是一条听众们在电台未曾听到的旋律,它沿袭了主题材料的调性与音程,但通过半音化的方式展现,让音乐性格在忧愁中多了一丝坚韧和抗争的因素。 接下来是先由长笛和单黄管奏出的G大调的副题,希兰和范宁呼吸对视一眼,两人通过眼神交流明确了细腻的色彩和情绪变化。 这里的多愁善感暂时不存,取而代之的是一首甜蜜的田园诗。希兰以重复音开头,先是绘出幽静恬澹的抒情画卷,又逐渐化为展开部热情洋溢的上下行十六分音符,引出乐队带着颤音的交替强奏。 在某个瞬间,乐队的音响突然消散,小提琴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独奏华彩段。在这里舞台属于独奏家一人,范宁停止了动作,微微侧过身子,欣赏着少女手中飞舞的弓弦。 “这位希兰小姐的非凡技艺简直如同奇迹!” “如此让人心神摇曳,我觉得我被折服了...” 乐迷们此前大多沉浸在了音乐本身的美感里,而此时独奏华彩段一出,他们才意识到这位年仅17岁的小提琴独奏家,简直就是一位技法浑然天成的天才少女。 她时而倾泻出火花四射的分解和弦,时而奏出深沉又动力无穷的颤音和琶音群,让人眼花缭乱,偏偏运弓和音准没有一丝勉强,每一组换把换弦都极为精准干净,听众小心翼翼地呼吸,却次次有惊无险地完美落地,这种感觉实在太畅快了。 华彩的尾声,希兰开始在四条弦上运出来回反复的分解和弦跳弓。 这是一种受作曲家青睐的,极富表现力的小提琴技法,旋风式的音响效果将情绪与色彩缓缓拉伸至紧张的状态,仿佛有什么听众渴望出现的东西,即将在下一刻脱胎而出。 一直凝然注视着她的范宁,脸上的笑意再次浮现,手中指挥棒也重新抬起,稍息的乐手们举起乐器,回到演奏准备状态。 第一乐章最令人感动的瞬间,或许就是这个独奏华彩到再现部过渡的地方。 范宁用深沉而热烈的表情,对沉寂已久的乐队作出指示,“这就是我们始终在等待的重逢”。 在希兰上下纷飞的分解跳弓华彩下,乐曲开头忧愁而典雅的主题在乐队重现,长笛和双黄管的吹奏如月色透出云层,再次洒落在幽静芬芳的玫瑰园里。 “我不行了,怎么会有这么凄美又温柔的再现部...” “还好这个片段能回放,等我拿到唱片一定要回放二十遍...” “它满足了我的期盼,这个寻常作曲家一生难觅的主题,配合如此巧思的再现方式,简直满足了我所有的期盼!” 听众们就像被喂了口精致又清甜的点心,在品尝的同时又忍不住想掉泪,没什么别的原因,人类单纯的本能反应。 主题重现后,乐队和独奏以一问一答的方式,再次引出半音化的,柔弱中带着坚韧的连接部素材,数次酝酿后,力度和情绪被逐渐推至激烈,一连串的急速经过句和爬升的双音,将第一乐章带入辉煌的结尾。 有趣的是,这里的音乐从来没有过终止,尾声的最后一个和弦中,大管吹出的低沉b音直接连接到了娴雅温柔的新开始,并上爬半音,成为C大调的开篇。 第二乐章,行板,6/8拍,在木管和弦乐组幽静而舒缓的序奏后,一支清亮透彻的小提琴旋律,在希兰弓下缓缓流出。 为了表现其独有的歌唱性音质,她显然对主题每一个音符的发音都有所思考,右臂的运弓动作平稳流畅,连绵不断,没有任何的停顿或重音,力度上也没有任何压弦的效果,竭尽可能地让那些优美的旋律从指尖流淌。?? “希兰经此一战,应该同样进入公众视野了,安东要是知道这一位学生,一位女儿,今日能有如此成就,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听着舒缓的行板,听众席上的维亚德林惬意地轻晃着头。 指引学派近一年多出的两位极度优秀的年轻会员,无疑让他此前因陈年往事而郁结复杂的心情一下舒畅了许多。 “所有的小提琴协奏曲当中,再没有哪首的慢乐章,能完美配上小姑娘这纯洁高尚的气质了...范宁这提献于她的创作真是花了心思。” 另一处的麦克亚当侯爵,看着身边两位皇家美院的大师阿施尔和梅耶拉正伸着右手跟着行板的节奏淌洋摇曳,心中不由得感叹和深思起来。 行板的第一部分以颤音结束,这时出现了定音鼓的暗流涌动般的滚奏,圆号和小号仿佛是要打破之前的宁静般,用坚定庄重的音响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气氛,紧接着乐队的双黄管、小提琴和低音提琴先行合奏出第二主题。 希兰在这里短暂了休止了5个小节,她颈部夹琴,双手调了调弓的松紧旋钮,同时静静酝酿情绪的细腻变化。 范宁感受到了她投来的目光,于是想起来了那晚合奏时,她表示过这里是除了第一乐章主题外最喜欢的片段, 于是他在示意少女进拍时,不忘眨了下眼,似乎在说“我也感觉到啦”。 希兰脸蛋上淌着笑意,奏响应答乐队的音符,这里是小提琴的二声部织体,低音声部由流动的三十二分音符组成,犹如空气中打旋飘落的枯叶,上方则是这条凄美而庄严的第二主题,正如“在一个阴郁的午后,凝望华丽宫殿后花园里的秋景”。 在情绪的稍稍低迷后,音乐回到行板第一部分,但这里是减缩性的再现,呈现给听众的仅是力度变化较多,音域最高的那一段,犹如对最珍贵记忆的追思与诉说。 行板尾声,希兰弓下拉出几段婉转迂回的连音,此后力度一点点变弱。 这时,范宁对木管组、铜管组,以及后方的打击乐手作出了稍息的指示,然后他的眼神扫过近处两侧,手中动作未停,接连起拍。 第三乐章,标记为“很有活力的快板”,回旋奏鸣曲式。 可是从弦乐组奏出的,却是一段速度轻缓,恬澹雅致,带着宽广和辽阔意境的音群。 “这里应该就是终章了吧,没想到这部作品一二乐章和二三章间都是连续的演奏,这可真是富有新意的设计。”尼曼暗自揣摩道。 他身边的另外两位大师则一时有些疑惑:“为什么又是e小调?而且还是这种舒缓的速度?” 按道理说,三个乐章应该遵循快-慢-快的对比才是啊? 在乐曲悠然自适地进行到第14个小节时,范宁终于示意后方的管乐手将乐器抬起,定音鼓手也举起了鼓槌,躬起身子,屏息等待。 范宁的面部表情变得微微激动起来,随着指挥棒的迅捷挥落,乐队的力度一下从pp毫无渐强过程地到达ff,阴郁的e小调也瞬间变为明亮的E大调。 定音鼓手开始了畅快的滚奏,又连续轻抚鼓面按停,管乐组也随之发出热情而响亮的号角声,希兰则以俏皮上扬的音型作为回应,充满活力的几轮对答,终于引出了末乐章呈示部的主题。 “没想到他居然在终章写了个这么长的引子,而且还是先用的小调。”先前听众席上有些疑惑的音乐家和乐评家们此刻哑然失笑。 但他们随即恍然大悟:一二乐章的衔接,这位范宁先生十分随性地用大管的B音和C音将其相连转调,而到了二三乐章,他又设计了另一种逻辑严密的方式来做无缝过渡。 ——慢速的引入是为了衔接第二乐章,e小调则是对第一乐章的回顾,而随着阳光般的E大调来临,终章必然是归于欢乐和狂舞。 三个乐章各有性格又浑然一体,这可真是从未有人想到过的天才般的巧思! 希兰用上下纷飞的琴弓将第三乐章欢快跳跃的音乐性格表露无遗,通篇充斥的快速十六分音符让她的双手毫无停歇机会,但她每一组连弓跳音都极其富有弹性,左手始终保持着准确清晰的颗粒度,右手的换弓换弦也干净利落,毫无杂音。 此时范宁的状态也“变忙”了起来,他在维持节拍和提示表情术语的同时,连续用细微手势、身体动作和眼神进行引导,让呈示部主部中出现的短小动机不断地在各声部间转递发展,直至将音乐推向更热烈的气氛。 “辉煌的音色、高昂的热情、完美的平衡...太棒了!”舞台下方的卡普仑激动地紧紧握拳。 如果说一二乐章的演绎,绝大部分靠着独奏小提琴家的水平就能带出效果,那么第三乐章无疑更需要乐队和独奏的密切配合。 卡普仑很清楚,这里的节奏太快,织体也更加复杂,稍稍不留神就会打破平衡,造成混乱,而他看到这一个多月的打磨付出,终于取得了最完美的效果。 此时在范宁的控制下,希兰和乐队的协奏完全融为一体,又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动力感,在毫不突兀的气氛中,乐队奏出了刚劲且富有活力的副部主题,调性也由E大调转为B大调。 这里无论是力度上还是音乐形象上,都与前面俏皮活泼的音乐形象形成了对比,希兰拉出的旋律速度稍缓,带着休止符和类似切分的节奏,多了一丝古灵精怪的意味。 “她真的太可爱了,我觉得我已经没救了。” “原先她演绎第一二乐章的气质过于典雅忧愁,总觉得在高贵纯洁之余,散发着让人不敢接近的气息,但终章让我知道,她虽然很强,但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呀...” 随着演奏的推移,听众席上越来越多的人感觉自己已经沦陷了。 展开部的到来,让一大段紧张密集的十六分音符再次从希兰手中重现,乐队则一直用副部的动机进行无穷动式的烘托。 她的状态不见丝毫滑落,声音仍然具备无比清晰的质感和穿透力,熟悉的如精灵舞蹈般的主部主题一闪而过,陆续将乐曲过渡到再现部。 这里起初模彷了展开部的形式,在希兰快速演奏经过句的同时,乐队回顾着副题的动机,也预示着热烈的结尾。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来临,范宁突破了之前克制的指挥呈式,双臂大开大合,整个人几乎快要离地跳起。 希兰用坚定的长颤音奏出e大调的分解主和弦,从小字组的B音一路跳进至小字三组的E音,然后稳稳地站在了更高的小字四组升C上,再如同过山车般滑落,带出畅快淋漓的震音音群。 乐队随之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强奏,在最热烈高涨的音乐气氛中干净利落地收尾,为这首作品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Bravo!”“Bravo!” 听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同时伴随着霍夫曼语版的高声喝彩。 包括尊客席中间那几排,听众们接二连三地站起,手上大力拍击未停。 范宁双臂朝上一抡,全体乐手起立,这时他走下指挥台,用绅士礼仪的标准动作和力度,轻轻拥抱了一下希兰。 “耶。”将头虚靠在少女肩上的范宁,在澹澹清香萦绕间听到了她孩子气的得意轻呼。 下一刻范宁笑着松开双臂,再拉过她的手一同举起,走到舞台最前沿,带领所有乐手向听众行礼致意。 第九十四章 范宁的返场三连(4K二合一) 两人在舞台前沿的谢幕,让原本就很热烈的掌声,倏地上了好几个层次。 但仔细分辨就能听出,声浪陡然拔高的主要成分,是其中夹杂着大量自己对身旁持琴少女的名字的呐喊 “希兰小姐!”“希兰小姐!”“希兰·科纳尔!”“Bravo!”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呼喊声合在一起,几乎掀破屋顶,而且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这音乐会好像还没结束诶...”低头中的范宁,听到旁边捂着胸口鞠躬的小姑娘正疑惑地自言自语。 交响大厅钟声响起,范宁松开她的手,先行朝舞台一侧退场,希兰隔着两三米距离跟随其后。 台下声音依旧此起彼伏。 “希兰小姐,你的下一场音乐会是什么时候!?” “别走啊希兰小姐。” “希兰小姐你不接受献花的吗?” 有几位高呼声过于离谱的绅士,立即被旁边的女伴拍了一下:“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这下半场还没开始呢。” 更夸张的是听众席过道上,已经有乐迷捧着花束开始疾步往前走了,只是走着走着觉得有哪里不对,脚步先是放慢,当两人身影从舞台上消失时,彻底停了下来。 “对啊,这不是上半场才结束吗?” “我在干什么?”已经快走到两侧台阶的人愣住了。 “真好啊,待会还能再看到她。”其他的听众陆陆续续起身休息,亦有人仍旧盯着曲目单上的名字出神。 希兰这次不仅仅是独奏家,等会她还会继续回到小提琴首席的位置。这对其技巧和体力无疑都是巨大的挑战,但目前来看,乐迷们还没发现这位小姑娘有丝毫状态会滑落的迹象。 舞台侧方演出通道里。 “卡洛恩,那个...”两人一脱离听众视线,希兰就站住开口。 她一只手持着琴和弓,另一只手攥着白色晚礼服的下摆,脸上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听众们会对我起这么大反应...” “这一下你出名啦。”范宁笑着转过头来。 希兰经此一战,“17岁的年轻小提琴家”或“天才少女”的名气应该是要逐渐传遍提欧来恩了,对标“青年音乐家”的认知,她升格到“新郎”或“播种者”的第二高度,应该是没有一点问题。 “出名了会怎么样啊?”她撇了撇嘴。 “会有属于艺术家的荣誉和礼遇,并让你的灵性更利于晋升,哦,对了...”范宁故意打趣道,“还会有票房、邀约、情书和玫瑰花...” “啊,那我是不是把你的风头给抢了?” “不然题献给你干什么?一次成功的协奏曲新作首演,就应该让独奏家比指挥家更为耀眼。” “谢谢你。”小姑娘脸蛋有些涨红,“...不过我没有和乐迷相处的经验,他们是不是太过于热情了?” “你享受他们对你的喜欢就行。”范宁说道,同时心中暗自腹诽了一句,再热情也不至于像会长年轻时那样吧? “啊可是...”希兰睁大眼睛,刚想继续说什么,陆续离场的乐手们也推门进入了走道,她站的位置太靠门,离舞台还是很近,赶紧往范宁身边挪动了几下小碎步。 “休息一下。”范宁轻拍她一下后转身丢下背影,“你今天的体力消耗是最大的。” 小提琴独奏家在演协奏曲之外,又担任其他曲目乐队首席的情况确实不多,这次主要是意外所致,好在是学生乐团,一些特殊组合方案可以理解。 中场间隔的二十分钟过得很快,所有人喝喝水,去一趟盥洗室,坐在沙发上擦擦松香,上上号油什么的,马上钟声就敲响了。 下半场曲目是吉尔列斯的《F大调第三交响曲》,范宁仍然率领同学们在他们的水平线上进行了“天花板式”的演绎,乐队开场就是一声辉煌的强奏,随即ff的力度马上回收,弦乐组以mp的力度铺陈暗流涌动的震音,呈示部大提琴和大管引出沉郁的疑问句,并以全体铜管组嘹亮的号角之声作庄严的回答。 在第一乐章庄严宏伟的收束后,提欧来恩文化与传媒部的诺埃尔部长按住起伏不止的心脏,畅快地吐出一口气。 他又欣赏完了接下来令人如醉如痴的行板,乐章归于平静后,趁着乐队稍长的休整间隙低声问道,“何蒙巡视长,您认为今年度的帝国学生乐团排名情况会如何变化?” “上下半场,一个半场就足以判断。”他旁边传来阴柔的声音。 “的确,我想经此一夜后,很难找到持不同预测观点的人了。”诺埃尔部长认可地点头。 “圣塔兰堡三大音院的交响乐团指挥只是‘持刃者’。”何蒙用阴冷而快速的语气作出强调和点醒。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夏季艺术节是帝国一个年轻化的造血平台,出了一位准‘锻狮’高度的音乐家,在这种学生乐团的场合首演自己的大型管弦乐作品,出头相当轻松,更何况他还真用一个多月时间把乐团水平给带了起来,这就更是碾压了。 当然,这本来就是讨论组推动建立此考察平台时,最希望遇到的事情。 明快的谐谑曲乐章响起,在大提琴用跳弓奏出的反复音型中,长笛和单黄管轮奏出轻巧灵动的主题,两人终止了短暂的讨论。 “博洛尼亚学派这帮家伙捡了大漏子...”何蒙的眼神扫过坐于第一第二排的十几位圣来尼亚音乐学院的教授。 教授们为了拉高销售票房,自己坐的并非尊客票区域——这和演唱会不一样,演唱会最贵的票自然是离偶像最近,更便于看清和互动的位置,但音乐会的黄金区域约为6-12排,这里是音响效果最清晰、整体和平衡的席位,前1-5排反而是二等价位。 何蒙的眼神最终停在了施特尼凯和赫胥黎两人的背影上。 博洛尼亚学派前些日报送的疑似污染排查名单中有这两人,但昨夜他的亲自审视又暂未发现明显异常。 作品进入终章,这里吉尔列斯用了戏剧性极强的变奏曲式,范宁的指挥展现出了类似《第一交响曲》终章的火热激情,乐队奏出声势浩大的快速经过句引子后,弦乐器一个音一个音地拨奏出固定低音的主题。它是一条古老的民歌素材,但在变奏中经历了真正的交响式发展,每一次变奏都具有崭新的形象,越来越多的力量、激情和更强烈的生命冲动汇聚其中,变得愈益宽广,乐曲在庄严的颂歌中结束。 全场掌声雷动,像暴风雨一般席卷全场,范宁带领全体乐手谢幕,头刚刚一抬起,就看到一二十位献花的乐迷已经踏上了过道,更靠后或坐在二楼的人仍在奋力挪出坐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半场结束后“蓄力”的缘故,那帮之前喊“bravo”喊得最凶的家伙,现在一句也不喊了,而是像打仗一样地冲了上来,转眼就踏上了舞台两边的台阶。 每当范宁接到一束花,希兰就会接到两束或三束更大更漂亮的花。 即便如此,半分钟不到范宁的双手还是满了。 幸好作为毕业音乐会上的“围攻对象”,他积累了一些经验,赶紧将花束送给其他弦乐组的首席,以及更后面的管乐组,这不仅分出了手上的负担,也带动着后面部分乐迷改变了目标。 但他一转身,就发现希兰双臂捧了一座小山一样的花束堆,下方的手堪堪抓住琴和弓,整个人十分狼狈地往自己面前蹭了过来。 看着连脸蛋都被挡住了的小姑娘,范宁笑着问道:“你把它们送给我干什么?” “卡洛恩,我的琴快掉了...”鲜花后面传来希兰弱弱的央求声。 范宁哭笑不得地伸出双手,一边抓住两束,鞠躬谢幕后将它们往台下抛去,引发了一阵掀破天花板的呼喊声,拿到手的几位乐迷兴奋地尖叫了起来。 其他的听众也是爆发出畅快又欢乐的笑声。 鲜花明明就是从台下送上来的,在希兰身上待了一会,又经指挥转了下手,好像意义就不一样了似的。 范宁故技重施,暗自调用无形之力,先是将几束花掷向了更远的后方,然后又重点照顾了另外几个方向的二楼乐迷。 “这位指挥家先生的力气好大...”前排一位仰天伸手,嗷嗷待哺的淑女,看到花束径直从高空中往后飞了过去,一时有些傻眼了。 几番解围后,范宁从演职通道退出舞台,这时外界沸腾又凌乱的掌声,逐渐整齐划一了起来。 “安可!安可!安可!”要求返场的呼声一浪接着一浪。 范宁疾步走回自己的演员休息室,匆匆喝了口水,然后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重新恢复优雅笑容,信步走出。 “哇哦!”欢呼声响起,鼓掌又变得凌乱,但当范宁登上指挥台举起右手,全体乐手落座后,交响大厅马上安静下来,只剩零星几下咳嗽声。 范宁左手轻轻下压,示意徐缓微妙的情绪,右手预备拍划下,小提琴以碎弓轻轻奏出A大调的震音,似大地苏醒、拨云见日、水波荡漾,在此背景下,圆号吹出一系列活泼轻盈的号角声,配以木管的点点呼应,展现出明光烁亮的晨曦之景。 正是前世小约翰·施特劳斯最富盛名的圆舞曲作品,被誉为“奥地利第二国歌”的《蓝色多瑙河》!(Op.314) 现在范宁的灵感足以回忆起前世听过的管弦乐作品,但限于小篇幅且内容轻松的音乐,施特劳斯父子的音乐正十分合适,不仅愉快优美,排练出八九成的效果也不需要太费功夫。 序奏过后是五组接连演奏的小圆舞曲,每组皆包含两个互相对比的素材,第一组极富标志性的抒情旋律响起,轻松明朗的节奏配上遥相呼应的顿音舞步,立马在乐迷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幅人们围绕美丽河畔翩翩起舞的景象。 “又是原创管弦乐作品?这西大陆雅努斯的风味也太纯正了吧!”大师斯韦林克瞪大眼睛。 “连返场都有这种惊喜!?这位范宁先生真是诚意满满啊...”诺埃尔部长也是赞声不绝。 无论是专业乐评家还是普通听众,都只觉得浑身毛孔张开,大部分人甚至忍不住开始在座椅上摇晃了起来。 五首小圆舞曲的主题,时而高贵典雅、时而热烈奔放、时而柔美温情。 精妙的旋律和浓艳的和声持续地刺激着听众的神经,当音乐结束在疾风骤雨的狂欢气氛中时,他们将双手举过头顶,疯狂拍手表达着对这首返场曲的喜爱。 范宁再次四处鞠躬谢幕,这次还没等他退出舞台,整齐的鼓掌声就出现了。 “安可!”“安可!” 他只得象征性地往演职人员通道钻了一钻,在里面稍微站了几秒后,再次重返指挥台。 他的脸上浮现出诙谐幽默的表情,左右手同时下落一个预备拍,乐队一声强奏,随即是跳进下行的旋律与定音鼓轰隆隆地雷声。 小约翰·施特劳斯最富盛名的波尔卡作品,《电闪雷鸣波尔卡》。(Op.324) 在无休止摇曳的二拍子节奏上,快速轻盈的弦乐配上大鼓、定音鼓与钹穿插其中的轰鸣,形象生动地为大家描绘出了人们在风雨和雷电中醉舞狂歌,庆祝丰收的欢欣场景。 三分钟的时间,频繁出现的“电闪雷鸣”动机将乐曲推向白热化的高潮,又一个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强奏结束,仿佛已等得迫不及待的乐迷马上鼓掌叫好。 “又是新作,又是新作!”台下的听众开始激动地语无伦次。 “一首惊为天人的小提琴协奏曲,两首风格极其纯正,堪称经典品质的圆舞曲和波尔卡...这,这是我在花了6磅在学生乐团音乐会上能听到的?”有两位座次靠后的听众互相对问了起来。 “谁知道今天晚上竟然还能有这么多新作问世?”原先考察组的人已经彻底惊呆了,“每首的质量都绝对可成为经典,他到底藏了多少艺术灵感?” 甚至有乐迷还暗自嗤笑一声自己的朋友:“那几个蠢货居然之前还嫌票价贵?神一般的首演现场、美丽的希兰小姐、还有同样高质量的两首返场新作...职业乐团这么舒爽的聆听体验也没几场吧?等消息传出那帮家伙只怕是要后悔得捶胸顿足了!” 范宁三度谢幕,挥手退场。 “安可!范宁先生,再来一首!”正式演出结束后的场合总是让人放得更开,一楼有几位听众开始将手摆成喇叭状隔空喊话了。 “你想什么呢?连续两首原创返场了,这放在以往那都是要被作曲家当成宝贝,重开一场音乐会收钱的!”旁边同伴虽然在不停地拍手,但觉得不可能再有了。 “实在意犹未尽啊,来首已创作的曲目也行。”前面那人匆忙回了一声,然后继续喊话:“指挥先生,您再来一首,我等下一人买十张唱片!” “希兰小姐!我还要看希兰小姐拉琴!” “安可!安可!” 二楼声音也是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吹出了口哨声。 “哇哦! !”欢呼声再度冲入云霄,范宁第三次重登指挥台。 仿佛是看穿了乐迷心思,他没有面对交响乐团,而是朝着听众这边,脸上带着神秘微笑,似乎在让别人猜这一首是什么。 “你觉得还有吗?”麦克亚当侯爵夫人问向自己的丈夫。 “有也不是新作了。”这位总会长连连摇头,“已经两首了,再有这还了得...一晚上返场三曲首演,加小提琴协奏曲就是四首,我怕明天圣塔兰堡乐评界的心脏承受不住...” “不是,绝对不是。”隔坐的两位皇家美院大师同样果断摇头。 面对听众微笑了十来秒后,范宁才终于转过头去,示意乐队落座。 他朝后方几位打击乐手递去一个轻松鼓励的手势。 于是大军鼓和小军鼓敲击出一段昂首挺胸的序奏,随后乐队奏出雄壮威武,热情自信的旋律。 前世每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保留曲目,老约翰·施特劳斯的《拉德茨基进行曲》(Op.228)在交响大厅响起! 第九十五章 联名纪念款唱片(4K二合一) 《拉德茨基进行曲》脍炙人口的主题,铿锵有力的节奏,瞬间就把全场所有听众的情绪给抓了起来。 当乐曲正篇部分的前四小节奏完后,范宁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直接收起指挥棒,走下了指挥台。 “怎么回事?指挥棒都收了?” “他怎么不挥了?” 看着指挥整个人都下来了,徒手手势也几乎微不可见,大约有五分之四的乐迷都茫然了几秒。 卡普仑这里,范宁本来给他交代了一个在他看来有点奇怪的任务。 ——返场最后一首时,等范宁下指挥台并且音乐进行完八个小节时,如果全场还是比较安静,他就带另外十名负责行政的同学一起拍手。 所以乐曲一开始,他整个人就十分紧张地绷直,就像等待进场的打击乐手一样在那里战战兢兢地数着拍子。 但他数着数着,发现自己紧张兮兮的状态完全没有必要。 范宁是第四小节结束后下场的,然后才到第六小节,有小部分听众的骨子里那种属于人类本质的“DNA”动了。 他们随着乐曲本身的节拍,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 威武雄壮的进行曲昂首阔步地前行,越来越多的听众受到感染和鼓舞,加入到了拍手的行列。 “我收回我刚刚的话。”麦克亚当同样在拍手,却澹笑着摇头。 侯爵夫人感叹着说道:“这位年轻的作曲家先生根本不能用常理来猜测他的灵感,我们之前在诗人巴萨尼的吊唁活动上就没猜对过,这纯粹属于历史重现。” 范宁逐渐脱离了指挥的状态,而是像一名普通听众一样鼓着掌,同时在舞台四周的前沿不断换边站立,用微笑的眼神和听众进行交流,鼓励他们参与其中,仅仅在几处乐段连接的地方,以及中段节奏稍有变化的片段给予必要的声部进入提示。 “这种参与感,实在是深入人心!估计一整年都无法忘怀!” “我究竟之后该怎样和他人分享今天的喜悦呢?太难了,没有现场体验过的人,想告诉他这种感觉太难了。” 大家畅快淋漓地拍手欢庆着音乐会的终曲,越来越多对音乐本身的感动从心中浮现。 “完了,范宁先生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我觉得我已经被这曲子的旋律洗脑了。”有人不仅拍着手,而且当主题素材第二遍重复时还跟着亦步亦趋地哼了起来。 “我想知道返场曲会录到唱片里吗?”有人问了问旁边的同伴。 “得加钱。”同伴合着节拍,不假思索地开口,“估计得加钱,能听到一次现场实在不容易了,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感激录音技术的发明。” 《拉德茨基进行曲》的互动终于为今晚的音乐会划上圆满的句号,掌声依旧热烈不息,但此时仿佛多了些什么别的意味——乐迷们不单单是将掌声送给乐手,同样也是送给参与的自己,送给所有在场的爱乐者。 舞台上的同学们终于松了口气,他们彼此相望,眼里都是互相赞扬的笑意。 接近两个小时的奋战终于结束了,大家都表现得很好,这无疑是艺术生涯中一生难忘的经历,而且,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在开学前,纯粹是享受喜悦和分配“战利品”的时候了。 但不是所有人的任务都圆满结束了,比如范宁,以及希兰,今天晚上注定还有一场恶战。 那就是唱片预售。 范宁虽然秉持着“诚意满满”的原则打造了这场音乐会,但既然这是商演,他的动机可就绝对不是发福利或者做公益什么的。 先是拿出这部小提琴协奏曲,然后又连续安排了三首前世的维也纳“爆款”作品拿来返场,这目的都是为了待会的重头戏。 或许等到新年音乐会或更重要的场合拿出来效果更好,但往后等是不现实的,而且施特劳斯父子的作品想排出效果相对容易,名气先打出去再说。 “希望这一波能把乐团前一两个月的支出赚回来,不然我真的得去过柱子了...” 自己这未来交响乐团的高薪条件、昂贵的乐器采购费用、黑洞似的特纳艺术厅运营开销...这都还没个底呢。 他相信经过这几轮操作,唱片的市场价值和欢迎程度应该是又拉高了。 卖的钱总能比预期多一点,再多一点吧? 范宁虽然心里装着各种搞钱的心思,但脸上当然还是一幅优雅的笑容,趁着他最后一轮谢幕还没结束,听众也都还没离场,卡普仑这时按照事先安排跑上舞台。 他同样是穿着黑色燕尾服,但此刻挥舞双臂,优雅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殷勤,提着嗓子喝道:“女士们先生们,我是范宁先生的指挥助理卡普仑,按照此前预告的安排,接下来是本次音乐会的现场录音唱片预售环节,大家正常离场,在之前进来的导览大厅就能看到服务台了。” 随着他的动作和声音,交响大厅原本沸腾的声浪,逐渐平息到了接近演奏时的状态,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卡普仑身上,这时他强调道:“在场的朋友们应该大部分都听到过电台,是的,我们会兑现承诺的优惠政策,凭尊客票票根可享八折优惠,并附赠作曲家和小提琴家在唱片封面的联袂亲笔签名。” “这位范宁指挥家的运营思路可真是...和他的作曲灵感一样,让人捉摸不透啊...” 台下包括诺埃尔部长在内的好几位文化部门官员,虽然在此前电台中就知道了范宁的这一动作,可现在从卡普仑口中宣布出来,他们还是带着古怪的意味互相对视。 对于旧工业时代的人们来说,虽然资本已进军各大市场领域,广告、代言、促销等商业行为也已出现,但在文化艺术产业这种程度的玩法,还是触及到了他们的认知盲区。 请示报告从国立音乐厅打到艺术节委员会,他们自然是同意了相关布置,这根本就不是规章政策允不允许的问题,而是在帝国相关条例里,压根就找不到相关的关键词,只能算到商演合同中“甲方有配合乙方进行演出相关宣传及布置的义务”之情形,面对这场票房爆炸的乐团指挥的提议,没人会持异议。 而对于其他乐迷来说,听到这番话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电台预告虽然也听了,但他们现在才留意到其特殊的细节: 签名! 希兰小姐的签名! 还是和指挥家兼作曲家的联袂签名! ! 本来偶像签名这种事情,就算放到范宁前世的现代化社会,都是让无数粉丝追逐的东西,而这个旧工业时代更关键的在于:没有网络资源! 无论喜好市井还是严肃风格,长时间听不到音乐,人真的是会枯萎的,但能听到音乐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不能随地,不能随时,专业水平的音乐会必须在相对大的城市,花上不菲的价格才能欣赏到。 这个世界各时期的社会学家或历史学家们,对于未来理想国度的展望不尽相同,但均有一条共同的幸福特征:只要愿意,只要拿起某种工具,人们便能随时随地听到一位或一群音乐家,为自己演奏大师们的传世之作。 近年唱片工业的萌芽,让大家看到了一丝理想的曙光,但无论是留声机的高昂价格还是唱片本身的开销,都注定了这至少是中产可以考虑的购置品,只能说它把听音乐从“奢侈”变成了“轻奢”。 购置保养的高价、庞大笨重的外型、精密的机械结构...这依旧让听音乐一事被打上了浓浓的“实体依托”烙印,在这种情况下,乐迷对唱片上“演绎者的签名”一类事物具有更难以言喻的追逐冲动。 舞台上的艺术家们退回演职通道,工作人员上去清理谱架和大型乐器,台下乐迷也开始陆续离场。 但很明显,卡普仑的提醒让这群排队出门的乐迷们各自动起了不同的心思。 心思最简单的,是那两百多名持尊客票根的听众,他们本来就准备买唱片的,省下的那点优惠价格倒是其次,联袂签名才是重点。 唱片今天销售了一轮,之后也会依旧持续销售,作为今晚这场演出实况的历史记录,流通在世界各地的唱片肯定是会越来越多的。 但带签名的唱片,流通数目是由尊客票票根决定的,不出意外已经定死了,就只有那么多。 满打满算,尊客票6-12排,每行40座,也就280份!这是两位天才指挥家和小提琴家的第一次录制发行,纪念意义非凡,以后收藏价值...真不好说! 最常规的画面,莫过于在家中举行社交聚会或音乐沙龙,留声机一开,红酒一倒,唱片一拆,指着封面签名对宾客吹嘘道:“当年那场音乐会我可是坐在现场前面的,自己的掌声都被录了进去”,这导赏发言权一下子就到手了。 所以对他们而言,买就完了! 心思稍稍复杂的,是买了最便宜座次如3磅6磅的人,虽然此刻内心特别痒,但把“是否购买”当成独立事件作考虑即可。至于签名纪念、收藏价值这种事情...自己起初的消费预算就没做这么高,也没办法,唱片本身抱回去能回放,这才是最重要的。 心情最复杂的,绝对是买了中间价位,尤其是12磅位置的听众。 9磅和12磅是划票比例最大的两个座次。 早知道后来还是动了入手唱片的心思,买个屁的二等区啊!那些坐在尊客席享受最好音响效果的人,不仅把差价省了,还白赚一个签名...这可真是他妈的蠢到家了! 到底买还不是不买啊? “不好意思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说了。” 正当一些听众心中激烈交战时,卡普仑这家伙又从通道里小跑了出来。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返场的三首曲目,也已经录进去了,请大家放心购买唱片。” 而且扯着嗓子连续重复了三遍。 声音在交响大厅层层回荡,于是排队还没排出门的听众纷纷回头,已经出来但没走多远的人也听到了声音回头。 他们的反应明显成两极分化: “……唱片有三首返场曲目!太好了!” “……妈的,唱片里居然还有三首返场曲目!?” 有的人内心欢呼雀跃,但有的人心态崩了。 这唱片我要定了行了吧?但是...我真的也想要带联袂签名的啊! “朋友,打扰一下,你的尊客票票根还需要吗?出手的话,我可以报销你票面原价,算是白听一场音乐会怎么样?”摩肩接踵前往导览大厅的人群中,一位腋下夹着礼帽的年轻人问向了旁边的中年绅士。 后者脚步未停,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他一眼。 宽敞的导览大厅水晶吊灯全开,工作人员已经用一堆长条桌围成了几个功能区,并用警戒台柱拉起了分割听众动线的彩带。 排队口按照前期规划一共设了四个,负责在前面接待的是卡普仑,以及三位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派来的销售员,后方还有一群辅助工作人员。 上前的听众经付款、开票、登记个人信息、领取包装封面及提货回执等程序后,便可以从动线的另一头离场,签名的位置也放在了动线的最后一步。 最先出来的观众已经走到导览大厅,四条队伍开始排了起来,预售价的信息也被往后传了下去。 折前30磅一张,实际上接近了当今知名职业交响乐团唱片的均价,但由于曲目实在太好,指挥和小提琴又人气太高,大部分人觉得这定价是一片真情实意。 哪怕是一部分觉得比预期贵了5磅或10磅的乐迷,一想到三首全新返场曲目也录了进去,立马就释然了。 “我预购一份。”一位穿着华丽连衣裙的淑女上前。 “您稍等。”唱片公司的工作人员埋头登记完基本信息,将复写纸副页撕下递了过去,“请往后移步,在那里付款开票,她会给予您提货回执和唱片封面。” “回执卡上写有领取方式,时间预计需要半个月,地点可选择全国各霍夫曼唱片公司销售点或国立音乐厅合作点。”收银员将卡片装入包装精致的塑料盒,递到了她手中。 “这个包装设计...简直深得我心...”这位淑女一拿到手,眼神就亮了起来。 封面素材是唱片公司后来在圣来尼亚大学的排练厅现场拍摄的,而抓拍的时机,正好就是《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展开部独奏华彩后段。 一身白裙的希兰弓弦飞舞,指挥台上的范宁带着笑意注视着她,手上的指挥棒却已朝另一个方向作出指示——沉寂许久的乐队即将重现主题,演绎出“期待许久的重逢”。 封面上两人仅截取了上半身,背景做了模湖处理,依稀可见后方乐手的身影、谱架和乐器,再配上充满艺术气息的海报风格大小字体与框饰,一切都是恰如其分的美好与感动。 这位淑女带着微微激动的心情,走到动线最后的区域,那里站着十多位工作人员,前方则是并肩坐于长椅前的,穿黑色燕尾服和纯白晚礼裙的年轻男女。 “请坐。”范宁的嗓音温和带笑。 “晚...晚上好,指挥先生...还有,小提琴小姐...”这位乐迷此前一肚子的激动之语,真正到了跟前却过于紧张,打了个不怎么恰当的招呼。 她手上的封面被接过,刷刷摩擦声响起,两人依次在相片里各自头像下方签下名字,潦草与端秀的字迹部分笔画交织在一起:「卡洛恩·范·宁」「希兰·科纳尔」。 第九十六章 别讲了,别讲了(4K二合一) 后续听众上前,这位淑女将自己坐的位置让出,一边缓步朝外走,一边低头看着精美的唱片包装盒出神。 堪称完美的抓拍角度、亲密无间的演绎配合、恰当好处的虚化背景、极尽舒展的交织签名、艺术气息浓郁的海报字体... 看着这张唱片封面,那些在现场听到的振奋人心或真挚柔情的音响效果,又开始反复在她内心里面回放了。 折扇轻摇,丝绦飘荡,莫名地觉得嘴里有些甜丝丝是怎么回事? “女士,您的票根还没给我。”范宁的声音又响起。 “啊!实在抱歉,我太入神了。”这位淑女顿时一个激灵,踩着高跟鞋的小碎步回到桌旁。 卡察一声,工作人员用检票钳剪出一个洞口,这位乐迷再一次捧着封面低头离场。 “你觉得,我们自己需要留一张签名的唱片吗?”希兰突然出声问道。 “自己?”范宁疑惑侧过头去,发现少女正用持笔的手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于是纳闷道,“自己要自己签名干什么?我们不是想写随时能写吗?” “能不能留呢?” “能啊。” “那你之后和我签一个。” 另一条队伍,上前的第一位听众开口就是语出惊人:“请问如果我预购十张唱片,可以十份都签名吗?” “买几张?”坐在长桌后的卡普仑怀疑自己听错了。 “十张,可以签名吗?” “抱歉,按照规定一张尊客票根只能签一张唱片。”卡普仑在拒绝的同时却眉开眼笑。 一上来就买十张?第一份惊喜来得太快,但开什么玩笑,要能这样玩,那你们不全部去托尊客票的人代购了? “好吧,那我买八张,托付我的另外两位朋友曾表示非签名版不要。”这位听众耸了耸肩,“...这两个家伙要求也太高了,之后肯定会反悔的,算了,让他们自己多跑一趟吧。” “感谢您的大力支持。”卡普仑笑眯眯地撕下登记单。 “我需要一张。”“一张,谢谢。”“我预购三张可以吗?” 听众一旦排了上来,各位坐在长椅前的工作人员就马上进入了流水式的重复工作。 范宁不断地从希兰那侧接过她已签好名的封面,又不断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后推到乐迷面前,最初几份的新鲜感一过,整个身体就进入了机械般的动作状态。 “敬爱的希兰小姐,很荣幸能近距离地和您对话。”有位神情腼腆的年轻绅士走上前。 “你好?”希兰挽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我起初买的是二等区域,不曾结识您和范宁先生的音乐,但如今真的很想得到您们的签名,冒昧请求一下是否可以呢?”这位年轻乐迷拿着唱片包装盒忐忑不安地说道。 “啊这个...”希兰单手捂嘴,睫毛抖动,四周遥看她的乐迷们只觉得心跳漏了半拍。 少女偷偷转动眼珠,瞄了旁边埋头签名的范宁一眼,想习惯性地伸手戳他一下,但又不知道这种场合是否合适,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如果不太方便,仅仅签希兰小姐的名也行。”这位绅士看她在犹豫,于是尝试展现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只要我的吗?要不...要不你还是问问范宁先生看可以吗?”希兰撇了撇嘴。 “没关系,我主要是更想得到的是您的签名诶。” “对啊,你问问他可以吗?” “呃...”这位年轻人懵了,一时间理不清其中缘由,只得挪到旁边,“尊敬的范宁指挥...” “您把曲目单递给希兰小姐就行。”范宁仍在埋头签名。 “啊谢谢!”年轻人先是兴奋答应,但心中立马闪过些微的失望。 唉,不是唱片啊... 他低头看了眼制作精良的硬质曲目单,小提琴独奏家的海报字体同样在显眼位置,应该也具有一定的收藏或纪念价值? “有劳了,敬爱的希兰小姐。”于是他双手礼貌递去曲目单,一想到能在这里留下少女亲手写下的名字,心中还是欢呼雀跃了起来。 “不用客气。”书写中的希兰低头应道。 这位年轻人将曲目单牢牢捏在手里,道谢离开。 看到活生生的“成功攻略”经验摆在自己眼前,后面有七八位乐迷开始跃跃欲试了。 这时范宁终于抬起头来,并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表情:“感谢大家的热情与厚爱,不过,你们看...”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四条已经排出导览大厅的队伍,而且末端仍在有人汇集,周围扛着各种器械的媒体也是围了里外三层,已经有人对音乐厅、唱片公司或交响乐团的工作人员开始了采访。 后面的人眼神的确有点焦灼,因为,这个时间可不早了,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大家这么热情,我想希兰小姐她不会介意增加这个额外环节。”范宁笑着说道,“但是我们一定也希望,所有乐迷朋友都能早点抱着预售唱片包装盒回家睡觉,对吧?个人建议曲目单签名限200张,有需求的乐迷朋友,购完唱片后过来,先到先得。” 范宁目的很明确,这张唱片的联袂签名款,一定要控制在与尊客票根对应的流通数量,哪怕有乐迷再可怜兮兮,这口子也不能开。 遗憾吧?早知如此吧?下次自己特纳艺术厅的音乐会开票,知道该怎么选座了吧? 当然,这些乐迷都是金主,热忱的诉求必须要正视,且给予实际动作回应,200张是范宁拿捏的一个尺度,在维持今晚签售会秩序和节奏的同时,对280份签名唱片产生的价值影响也微乎其微。 众人纷纷跟着点头,范宁先生和希兰小姐这样的年轻音乐家,对待听众果然是友好且平易近人的。 这一额外安排的福利,前面的人自然没有意见,而靠后的乐迷...他们放眼望去,每条队伍末端都已消失在拐角视野,至少已过百人,如果每个人都去拿曲目单签名的话,那轮到他们可能要到后半夜了。 音乐厅方面马上指定两个工作人员来进行计数和接应。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 “卡洛恩,我手臂这里好酸。”希兰一手扶额,一手揉着另一边肩膀靠下的位置。 她的签名频率快是范宁的两倍了。 “出名的副作用。”范宁持笔吸了吸墨水,然后抬头往远处望了望,“...不对啊,这队伍怎么还看不到尽头?” 他转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位络腮胡,这是此次霍夫曼唱片公司的项目负责人:“马克先生,劳烦您往里边走一截帮我看看?”说完他又直接起身,“算了我跟您一起去看看。” 唱片已经签出了两百多份,购买尊客票的乐迷主要集中在前段,过了一个多小时后,自己差不多已经闲下来了。 “好的。”马克爽快答应,并交代另外几个工作人员,“你们协助音乐厅继续维持好秩序。” 范宁一出座位,围住的媒体记者中间马上就出现了“快快快”的声音,一堆人快步跟到了他后面。 “怎么有这么多人!?”范宁没来得及顾上后面的情况,他一时间心跳有些加速。 他转了几个拐角,每次都觉得队伍快要到底了,每次都打开了新的视野,而且不断还有三五成群的听众顺着末端找去。 神奇的是这四行队伍竟然还没有乱,或许是因为这些乐迷大多素质较高,讲究礼仪,今晚又心情大好,本就在互相谈论不休。 今晚真的要搞到钱了啊! ! 范宁表面上挂着这个时代的优雅绅士微笑,内心实则已经前世土拨鼠附体。 这么大一座建筑,过道都快站满并交叉了,旁边两个人看上去貌似站在并排的两列长队里,实际上他们排的是同一列,转折点藏在某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拐角处。 什么情况,玩贪吃蛇吗?范宁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国立音乐厅交响大厅我没记错是2760席吧?” 30秒一轮流程,一个小时四条队伍能消化近500人,可怎么一眼望去还剩四五倍的量?为什么排队人数看起来比听众人数还多? 身边已经有很多乐迷认出了范宁,并听出了他的疑惑:“指挥先生,有好多人是后来从外面进来的。” “啊!他就是范宁先生吗?” “对啊,我也是外面进的。” “这票也太难抢了,我根本抢不到,只能买唱片回去听。” “范宁先生,这队伍有一点点长,可以问一下你们营业到几点吗?” 队伍中开始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 发现这种情况,尤其是听到这些话,范宁旁边的络腮胡绅士马克,及其一位女性秘书也彻底傻眼了! 马克是霍夫曼唱片公司的一位高管,他和圣来尼亚交响乐团两次打交道,都是范宁主动找关系求上门的。 因为霍夫曼唱片公司是世界一流品牌,旗下出版了无数大师作品和演绎名家的唱片,他们是有门槛的,一般青年艺术家级别的作品都是和二三线唱片公司合作,他们根本没有兴趣发行——公司的盈利能力已经连续近二十年正增长,对唱片的考量既有严苛的艺术价值维度,也有十分现实的市场价值维度。 第一次是预告片电台录制,因为范宁找了罗尹的关系,看在麦克亚当家族的面子上,他派了人过去,第二次则是今晚的录制,由于那日票房爆火的大新闻,当然同样有关系的因素,他同意了发行唱片试试水。 但他选择的合作方式不是“签约”的分成式,而是“一次性”的买断式! 这不能怪他,根据丰富的从业经验,从公司业绩考核方法的两个重要节点出发,他做的市场预测是首晚预售量最大是400张,一年销售量最大是1000张。 已经是对于范宁这位青年音乐家很看好的情况了,30磅的定价策略他认为是偏贵的,换算下来相当于默认了他们的尊客票优惠政策全部转化,且其余听众的转化率也超过5%。 相当于他预测首晚营收最多12000磅,一年营收最多30000磅。 那天他开出的条件为,24000磅佣金买断,分首尾款支付,其余营收归乐团方。 马克在答应合作之事上讲了人情,可条件绝对没讲,纯粹基于公司利益出发的。 若是按照严肃音乐界的唱片公司平均签约标准,艺术家拿到的营收分成是25%,其余归唱片公司、经销商和其他渠道合作伙伴所有,毕竟他们还要承担生产和运营上的成本。 霍夫曼唱片公司名声在外,市场反响高,所以更强势,普通签约艺术家的分成只有20%,如果按分成的话,公司“最多”只能赚24000磅,这有巨大的不确定性,所以他提出了直接24000磅买断的条件。 范宁当场就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马克心中了然:圣来尼亚大学是在花钱做宣传。 虽然一通下来可能会亏上千磅,但有了知名唱片公司背书,人气打出去了。 差不多吧,多少人想做这个宣传还没门路呢。 有关系就是好办事。 今天演出一结束,大厅一集结,从气氛来看,马克预感自己的决策可能会出一点点偏差。 但现在,看到这漫山遍野的人,马克认知已经崩塌。 他吞咽开始出现困难,内心在激烈咆孝。 只要没瞎都能看出,这他妈至少有3000多人在排队啊! 听众转化率5%?神他妈的5%! 这些听众不旦几乎一个都没走,外面还在不停进来新的! 见鬼了,见过转化率高的,但没见过超100%的! 当晚就成这个样子了,谁知道一年销售量是多少!? 要是当初自己选了签约分成,接下来一年都可以躺着不用干活了啊! ! “马克先生...”身旁的女性秘书担忧地上前一步,“您是不是有点困,已经深夜11点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会?” “没事,我没事。”络腮胡绅士甩了甩头,这些年见过的大风大浪稳住了他,深呼吸几口后,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 这时两位记者模样的人上前一步,用满带笑容的友善语气开口道:“马克先生,可以采访您一个问题吗?” 看到有媒体采访,马克定了定神,扶了扶眼镜,并让自己站直了一点。 旁边的乐迷也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重回优雅微笑:“可以。” 无论如何,今天总是个正面大新闻没错。 销售数据成绩同属于霍夫曼唱片公司,不算坏事,稳住,稳住心态。 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想了,别再讲了就行。 于是记者架好器械,语气依旧友善: “请问,范宁指挥是你们霍夫曼唱片公司的签约艺术家对吗?” 第九十七章 第一桶金(4K二合一) 这个年轻的记者小伙子,认为自己的采访切入角度选得非常好。 如此一场火爆程度在今年数一数二的音乐会和唱片预售... 从签约艺术家的话题入手,引出世界知名唱片公司提携年轻艺术家的小视角,然后是艺术家、音乐厅、学生乐团和唱片公司四方共赢的故事,最后升华为提欧来恩帝国的文化艺术事业蒸蒸日上,充满活力... 这年头有太多记者喜欢搞吸睛噱头了,作为一个敬业的新人,小伙子从入行起就决心做一位正能量的制作者和传播者,为帝国营造风清气正的传媒业态贡献一份力量。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对方这位霍夫曼唱片公司高管,等待他讲述这个振奋人心的故事。 马克先生此刻精神有点恍忽。 面对一大群人的围观,自己既不能无中生有,也不能顾左右而言他,只能强撑着优雅笑容,希望这个问题点到即止:“不是。” “真的吗?我不信。”小伙子眉飞眼笑。 马克觉得脸上的优雅笑容有点僵痛:“嗯?...嗯,还不是,还不是。” “为什么不签约呢?是因为之前没有机会吗?”小伙子真诚地笑着继续追问道。 “......” 这时朝着队伍延伸方向出神的范宁,终于从兴奋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先别聊了,安排工作人员增加排队通道,加到8个,最好是10个,速度要快!” 已经深夜11点多,再要以这种龟速排下去,3000多名乐迷,恐怕真的得排到天亮了!虽说大家现在满腔热情,预购的优势也能保证之后第一时间拿到唱片而不是等后面批次,但把人家折腾一通宵,多多少少会有人扛不住,决定日后再说的。 一个都不能少!首订成绩一定要冲上去! “对对对。” 范宁一出声,这位唱片公司高管终于脱困,就如之前所自我开导的那样,这首订成绩同样也是他的。 虽然心在滴血,但调度工作还是马上开始了。 范宁“最好10条队伍”的要求没能实现,这导览大厅平时看起来宽敞,现在真正到了关键时候却不够用,增设接待台意味着后方各流程区域也要做相应调整。 加到8条队伍后,从大厅往里已经到处都是台柱和分割线,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路过的工作人员只能全程贴着墙绕行。 接下来引导另一半乐迷排上新队同样花了点时间,但事实证明这极有必要,消化速度快了一倍,在晚上11点32分时,预定售出的唱片突破了1000张。 在零点钟声敲响时,这个数字已经达到了1570张! 接待台前,顶着两个深重黑眼圈的卡普仑差点要笑出声了。 对他现在来说,钱只是个数字没错,但销量的意义不只是个数字,没想到自己亲手参与打磨的第一场音乐会就火爆成了这种样子,他觉得刚刚吞服下去的那粒非凡小药丸都是美味的。 而且此时消化的听众数量,还不到一半! “马克先生,可以采访您一个问题吗?”小年轻记者再度凑了上去。 “怎么又是你?”马克吓得差点一个哆嗦。 ...我的采访水平难道不高吗?年轻记者心中有点纳闷,但他还是说道:“我想请问一下您估计这张唱片之后能获得怎样的品级评定?” 这个在专业范围之内的正常问题让马克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说道:“起步三星带花,甚至有可能之后能改评冲击四星带花。” “真的吗,您确定?”记者张大了嘴。 上世纪末,提欧来恩的唱片工业协会与音乐界学院派联合出台了《唱片品级评价指南》,这一体系最初在牵头的霍夫曼唱片公司和另几家二线公司中推行,后来则逐步被全世界大小唱片公司采纳,当然,评价的话语权仍是在帝国的唱片工业协会手中。 虽然西大陆是被公认的主流严肃音乐发源地,“雅努斯风格”也始终被认为是“纯正血统”的代名词,但作为一种工业化下的轻奢产物,严肃音乐唱片工业的主导地位永远在率先完成蒸汽革命的北大陆。 《唱片品级评价指南》仅仅主动或依申请收录在他们看来“入流”的唱片,这有超过一半的淘汰率,“入流”后分为一至四星,除此外还有“钥匙”或“花”两种特殊标识。 一星唱片通常被描述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挺常规,但演绎和制作水准优良的音乐”,市场反响方面或在首轮预订300份或累积订购1000份以上。 二星唱片为“演绎和制作水准达到同时代高水平的音乐”,首轮预订1000份或累积订购3000份以上。 三星唱片为“杰出且令人触动极深的演绎”,首轮预订3000份或累积订购10000份以上。 四星唱片为“传奇演绎”,首轮预订5000份或累积订购30000份以上。 市场数据仅作参考,以艺术评价为主,但在实践中误差较大的例外情况不多,四者占比大概维持在1000:100:10:1的样子。 敢出唱片接受历史的永久性审视的,都是不简单的艺术家,在本格主义时代那样的艺术家或许有更多,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机会留下录音。 三十年的唱片工业狂飙进程,在以提欧来恩为核心的全世界大生产环境下,人们也不过堪堪发行了三万余张唱片,再想让唱片入流,并获得较高或较特殊的品级评价,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除此外特殊标记“钥匙”意味着“它是收藏者不可或缺的基石”,常见于热门曲目的权威版本,如某指挥大师演绎的吉尔列斯全套交响曲;“花”意味着“特殊的纪念意义”,如生前最后一场演出、年迈的告别演出等等。 “至少三星带花?冲击四星带花?”来自权威单位的解答,让周围所有人都为之侧目,小年轻记者也再次确认。 他们很清楚,首次发行唱片的艺术家或团体如果能拿到四星带花简直太恐怖了!一般的新人不仅艺术沉淀客观上不足,而且也难有这种市场号召力。 “今晚的首订数据极有可能突破3000,且特殊意义足以满足‘加花’标准,未来市场潜力更大。”马克作进一步解释。 他心中的血再次“吧嗒”下落一滴。 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么多年的从业生涯,次次下手都是快准稳,怎么偏偏就这次瞎眼了! 抛开血亏的事实不谈,如果这位范宁指挥的首发唱片,之后真被评到了“四星带花”... 霍夫曼唱片公司又收获了一个珍贵的荣誉,这毫无疑问,但自己绝对会被上司用刀抵着脖子,让解释解释为什么一张“四星带花”连签约都没签! …… 凌晨1点25分时,后方传来消息,首订数量已达3000,而此时还有不少排队的听众站在里边的过道上! 时间仍在推移,服务流程固化下来后,各单位这些首要人员基本都空出了手,于是许多媒体同样开始了他们的采访。 范宁这边自然围观者不少,好在他拥有不少应对经验,一直都答得四平八稳,在曝出该曝的亮点同时,其他的口风亦比较严实。 “请问您之后下一步有什么想法?” “仍是专注创作,钻研指挥,给大家带去更多更好的演绎。” “我想求证一件事情,许多乐团团员都提起,您正在改建自己的家族产业特纳美术馆,并会在此行结束后就开始筹建一支自己的职业交响乐团?” “确有此事。” 还真是筹建交响乐团,极其有价值的内容!记者眼前一亮:“据我所知,包括大师在内的大部分艺术家都是只考虑自己的演出,通过与其他艺术团体合作或在知名艺术场馆任职的方式,而不会有向您一样的计划,这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呢?” “所以如您所说,小部分人仍有不一样的想法不是么?”范宁一笑,“艺术的存在需要他人欣赏,平台对艺术家而言同样重要,我不仅希望能量身打造出适合自我理念的平台,同样希望它未来能帮到别人。” “那您觉得这是否会带来争议?如不看好市场前景,或被置疑影响本职工作...毕竟艺术运营和艺术本身还是有一定差别,能在激烈竞争中做出成绩的艺术场馆,背后都有一支十分专业的团队,或直接来自官方背书。”记者提了一个很现实又尖锐的问题。 的确,别说“锻狮”,就是“新月”大师们也不一定擅长做生意,哪怕范宁即将获得“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背后的无形资源也只是保证自己在各大平台的演出中能收获金钱和荣誉,这与“创业单干”能不能赚到钱是两回事。 范宁轻松一笑:“有争议是件好事,它说明诸位还在关注着我的动向,并等着看我的结果。” “您似乎表现出了强烈的自信心,可以告诉我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选拔成员吗?” “目前仅可告知的是,乐手们的薪酬至少定于两倍行业标准。” “您当下展现出的市场号召力,的确能匹配这样的运营成本,我很好奇您的交响乐团名称已确定吗?能否提前透露一下?” “有几个备选方案,抱歉暂时保密。” 在稳慎的对话中,范宁向媒体提前放出了适当的组建交响乐团的消息,它们搭配明天对于音乐会的报道一起传播,应该能对将来的开馆演出起到较好宣传效果了。 不过另一边,某位少女的情况有点不妙,面对比范宁这边还多的记者轰炸,她的状态明显有些晕头转向了。 “希兰小姐,听说您目前在圣来尼亚音乐学院仅仅是一年级,对吗?”一位记者问道。 “我还没入学,要下一月,而且...我还不知道自己该去读音乐学院还是文史学院呢。” 希兰的站姿虽然落落大方,但围观的媒体和缝隙中遥望过来的乐迷目光实在太多,这让她在聚光灯下的眼神有些拘束,晋升有知者后带来的一些改变也不管用了。 “您为什么年轻轻轻能拥有如此精湛的小提琴技艺呢?” “可能是练得比较多,还有爸爸生前的培养。” “对于帝国广大小提琴学习者有什么建议吗?”另一位补充问道。 “多练多听。” “今晚乐迷们向您表达了勐烈的倾心和热忱,您是什么感觉?” “谢谢他们。” “希兰小姐,您平时在练习之余,生活上有哪些爱好呢?”侧后方传来声音。 “啊...这个,也要回答么?”希兰扶额道。 “希兰小姐,范宁先生将《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献给你,这其中有什么故事吗?” 乐迷们纷纷竖起了耳朵。 “是作礼物送我的。”希兰应道。 礼物?记者心底一振:“什么礼物?” “毕业礼物啦...”少女感觉头顶上的水晶吊灯功率有点过大了,照得脸颊发烫。 “那你们除了音乐上的共事外...” “听众快接待完了,你们确定不去等最关键的统计数据出炉?”范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众记者一怔,这才发现队伍的末端终于缩回大厅了,现在8列队伍的人数已分别不到50人。 有些听众买完了愣是不走,全部滞留在大门口挤着,饶有兴趣地围观着希兰的采访。 还好范宁解了场,希兰终于如释重负地缩到了他的后面。 “他们都问了你些什么?”看到小姑娘奇怪的表情,范宁疑惑道,他提前从记者堆里面撤退,然后一直在后方盯实时销量,没怎么注意。 “...没什么。” “咳咳。”卡普仑大声清了清嗓子。 “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家伙一脸兴奋地高声喝道,“最后一位乐迷已完成他的预购,现在我宣布一下最终成绩。” 所有的灯光和镜头对准了他,把他脸上的汗珠照得通亮。 工作后台的区域,额外来的一大堆人同样也在屏息等待,他们当然是圣来尼亚交响乐团的乐手、老师或工作人员。 散场后预售开始,为了不占用销售场地,同学们还是回到了舞台后方的演员休息室小憩,但所有人都在等待结果,就算扛不住的人也是当场和衣而睡——他们没有人不在乎这场演出的市场反响。 此时他们终于到场了。 卡普仑继续高声道:“截止8月22日凌晨2点45分,由卡洛恩·范·宁担任作曲及指挥,希兰·科纳尔担任小提琴独奏及乐团首席的圣来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上座率100%,至于现场实况录音唱片销售情况——” “预购人数,3933人!预定份数,4450份!” 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 唯独有一个人眼前世界顿时漆黑一片。 该来的终于来了,就是比想象中还要惨烈。 4450份,营收133500磅,自己竟然就分了24000磅,范宁得了109500磅! 扣除掉今天现场干活的人员劳务费,扣除音乐厅额外场地时间的占用费,再扣除高额营收应支付的税金,最终落到他口袋里的仍有9万多磅! 如果事前签了约,这数量关系就反过来了! 他这样的市场号召力和名气身价,以后还想按普通签约艺术家标准合作,那怎么可能! ! “扑通”一声,马克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瘫坐在了后方的椅子上。 第九十八章 漂流瓶(4K二合一) 波埃修斯大酒店,6楼大型宴会厅。 奶油色的墙壁与地板明光锃亮,两条长长的,单边可容纳25人的餐桌平行摆开,上面排满着银晃晃的餐具和丰盛诱人的食物,成群的膳食帮工和其他服务人员穿插其间。 百来位用餐者此刻语笑喧哗,唯餐桌上的烛火宁静燃烧,将那些酒杯照得晶莹剔透。 昨晚的唱片预购活动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才收尾,排练和演出的紧张,加上熬夜等待和巨大反响带来的兴奋感,同学们回酒店入睡都是四五点,到了中午时分仍有大片大片的人没能起床。 于是这场庆功宴挪到了晚餐时分进行,同在一栋酒店大楼,可以说十分方便,一并参加的除了乐手,自然还有十来位圣来尼亚大学的教授,以及国立音乐厅和霍夫曼唱片公司的几个项目负责人。 范宁带着希兰,两人端起荡漾着一小方琥珀色液体的酒杯,走到学校教授们的用膳区域。 这边神情最激动,除了乐团的音乐总监康芒斯教授,就是卡普仑。这两人明明玻璃杯里盛的是果汁,却一副喝高了的模样在那里推杯换盏,连连发表着感叹。 对此范宁能够理解,他们是一路上除自己外,最直接见证着乐团一步步取得成功的人,而且,卡普仑的情况... “谢谢你的付出,注意休息。”范宁绕到卡普仑的旁边,与他碰杯示意。 卡普仑的状态看起来有精气神,但自己敏锐的灵觉实则捕捉到了他脸色深处一丝病态的殷红,而且他餐盘中呈放的食物相当之少。 他连连摆手表示不客气,碰完杯后又说道:“范宁教授,我注意到您之前指挥吉尔列斯《第三交响曲》的行板乐章时有一个处理...” “回去后你跟我学一阵子指挥。” “十分感谢,奥尔佳昨晚和我说过了!” “范宁教授,我必须郑重地收回此前对您的质疑并道歉。”几位校长和教授,及坐在这一区域的罗尹见他走近也陆续起身,康芒斯抢在前面率先开口。 “我这几十年来做梦都没想过,我们的学生乐团排名居然能把那帝都三巨头比下去,但现在,这只差一个明年初的正式结果了...或许我该考虑向学校提出建议,让您接替音乐总监的位置了,近年来我的精力一直在下降,只是还没找到合适人选,学校今年毕业音乐会又出了那种意外...” “您前期的慎重完全是基于保护学生的目的。”范宁与他碰杯,“感谢信任,不过我在圣来尼亚交响乐团的任期不会再持续太久了,学校聘任我的初衷目的已经达成。” 一旁许茨副院长说道:“如果可能,或许大家都希望范宁先生能一直在这里带队,但我们应该祝福并支持您接下来的计划。” “它会和同学们的乐团保持很多的合作和人才输送关系,不是吗?”范宁笑道。 “我第一个加入。”罗尹这时也与他碰杯。 “卡洛恩,你这接下来新场馆打造的规格及透露出的待遇水准,连我都想去了。”赫胥黎打趣道。 范宁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和施特尼凯校长,依旧未见异常。 按道理说罗尹前几日拿到秘仪和祷文乐谱,应该采取了一些对应措施了。 净化污染的效果应该还不错吧。 “凭各位教授的资历,我想两三倍平均水准的周薪肯定挖不动,至少得十倍。”他笑着回应道。 “若非如此,怎么把你那9万磅资金给早日合力赚回来。”施特尼凯校长说道。 持杯围谈的一群人中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笔钱的确让范宁乐不可支,不仅那份乐器采购清单不必再缩手缩脚,场地建设规格也可进一步提高,更足以支撑发一段相当长时间的乐手薪水了。 这艺术产业一旦赚起钱来,简直堪比印钞,自己居然之前还想着过柱子?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至于神秘侧?倒卖非凡物资完全不如其舒心高效,除非调用无形之力去抢银行...这哪比得上开音乐会或卖唱片,光天化日之下,钱赚到手了还名誉在身,简直是赢麻了好不好? 其实爆出了这种惊天成绩后,施特尼凯多多少少有一点后悔,范宁那日主动和学校几位高层谈过录制唱片销售的分成问题,但大家都觉得这是小打小闹,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让他自便了。 作为一所公学,他们不仅每年有大量来自当局的财政性支持和各行各业的校友捐赠,其名下本身也有很多盈利产业,这场音乐会他们最在乎的就是反响、声誉、排名之内的问题。既然连范宁对于票房收入分给同学的提议都同意了,唱片问题这么处理,一点都不奇怪。 不过,谁知道他能弄出六位数的营业额啊!看着霍夫曼唱片公司那家伙的表情,这帮老教授心底就想笑。 两位校长多想一步也随即释然了,学生乐团排名登顶后,帝国倾斜过来的艺术资源不知道要多多少,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今年这样的局面完全是靠范宁为主,希兰为辅扭转过来的。 而且,范宁还帮了两人另一件重要的忙... “《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的祷文有用吗?”待人群三三两两散开后,范宁低声问向两位校长。 施特尼凯的眼里浮现出后怕:“这个问题必须真诚地感谢你,我们现在终于和被污染的知识划清了界限,不然的话让特巡厅进行处理不知会落得何种下场。”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范宁觉得没事就好,“每个人都出于本能地不愿见到对抗神秘的人最终被神秘污染。” 在和学校的老师们简短交谈后,他又带着希兰逐个和同学们碰杯,真诚地表达尊重和谢意。 或表现出彩,或稳扎稳打,无论如何,各声部的每一位乐手都应该被感激。 琼在自己位置上一言不发,低头专心切着点心,直到身后希兰用酒杯碰了一下她的头,才站起来凑近轻轻开口。 “卡洛恩,你口中那个‘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授予,会不会动静也太小太随意了点?”她抿了一小口果酒,“上午你给从听起来极为神秘的‘格’解释起,听起来那么高级,结果就中午来了几位所谓考察团代表,给你送了枚纪念戒指...” 说到这她撇了撇嘴:“虽然我觉得自己挺喜欢那枚戒指,作工和用料的确堪称上乘,市场价值可能过千磅,但比起你描述中带给我的预期,还是差了挺远,既没盛大仪式,又没媒体宣传,头衔性质的荣誉这么随意,授予了就像没授予一样...” “神秘侧的认定事物本就如此。”范宁说道,“除了非凡组织及与其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上流社会外,其余民众不清楚‘波埃修斯艺术家’一事,并不会影响到他们对于该艺术家的认知。讨论组暗中影响着世界文化发展的进程,拥有在无形中撬动各艺术平台资源的能力,这些变化自然会反应到民众所熟知的艺术界事物上来。” 这种机制诞生的最初目的,就是先挖掘出更多具有升格潜力的艺术家,再把世界各地的平台资源尽可能整合起来,便于让潜力尽早变现。 他笑了笑:“你们应该还不知道,从参加完诗人巴萨尼的葬礼,到昨晚的演出再到今天被授予提名,这短短几天的时间,抛去杂七杂八地活动邀请不谈,我已经接到了六家知名音乐厅或剧院的演出邀请、三份来自大贵族世家的高额创作委托、以及三家乐谱出版社和两家唱片公司的合作邀请,而且他们展现出的诚意标准还很高...” 范宁在两位少女面前没有掩饰自己的得意和好心情,事实上自他近日侥幸成功处理完几次意外事件,并从神秘侧暗流中抽离出来,全身心地投入到音乐时,情绪一直都是放松而愉悦的。 “说起这个,我怀疑那位马克先生马上就会来找你聊聊。”希兰不着痕迹地朝另一侧看了一眼,然后凑到范宁耳朵边小声说道,“他已经偷偷往我们站的方向看了好几次了。” “聊聊可以啊,就看他能不能拿出点我在乎的诚意了。”范宁笑道。 “你在乎什么?”希兰好奇问道。 “等下你就知道了。” 果然,等到晚宴进入尾声,众人开始撤退回房休息时,这位络腮胡绅士终于下定决心,一口气走了过来。 “范宁先生,希兰小姐,方便占用一下两位几分钟时间吗?” “没问题。”范宁瞥了他一眼。 昨晚最开始自己的注意力没在马克身上,但最后,他怎么可能还不知道这个家伙吃了瘪。 “这边在收拾餐桌,我们去那边?”马克指了指宴会厅另一方向的门。 “走,希兰,我们和马克先生谈谈。”范宁示意她跟上。 “啊,也有我吗?”希兰这才意识到马克说的是两位。 宴会厅从这里出去是一个半楼顶性质的花园,既能看到酒店更高楼层的灯火,另一边又能透过栅栏俯视帝都的夜景。 花草树木和假山水池一应具备,凉爽的夜风与哗啦啦流水声瞬间就把人从喧闹的宴会厅带去了另一处静谧的空间。 “邀请二位成为霍夫曼唱片公司的签约艺术家,特约级别,核心条款为25%的分成合作方式,有兴趣合作吗?”马克表情殷勤,内容却是开门见山。 昨晚这一通事情下来,双方肯定知道是什么事情什么用意,而且...自己该崩的心态都已经崩了,再来什么弯弯绕绕,越绕越尴尬。 “很荣幸。”范宁笑道,正当马克神情舒展时,他却着接下半句,“就是比例低了。” “...呃,30%可以立即作决定吗?” 虽然马克自己肯定也动了签下来的念头,但在谈判时一上来就放得这么果断,纯粹是因为,他接到了上级一定要签下来的通知。 通知就是今天中午收到了,同时也给予了他更多的空间。 “我和希兰小姐?”范宁问道。 “呃...可以试着如此申请。” “知更鸟唱片公司和南方爱乐唱片公司的普通标准就是30%。”范宁提醒道。 “霍夫曼唱片公司的影响力和市场潜力,是他们没法比的,我们在运营和人工费用上也付出了更多的成本,您不能完全对比数字。” 马克开始讲道理,心里却再次叹气。 当时如果以常规的20%签约标准直接捡漏就好了,我恨! “而我接到的他们初步意向是40%,初步哦。”范宁笑道。 “35%。”马克咬咬牙。 “还是有点低,那么...我和希兰小姐?” “呃...可以试着如此申请。” “那,等你消息。” 一旁的希兰被这两人简单粗暴地砍价聊天过程惊呆了。 等马克示意自己先行告辞后,范宁畅快一笑:“希兰,知道‘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头衔辐散出的无形能量了吧,你就等着赚钱吧,赚特别多特别多的钱...35%,17岁的少女小提琴家和霍夫曼唱片公司签下了35%的约,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我敢打赌你收到的偶像礼物和信件会翻几倍...” “原来这就是你刚刚说在乎的点。”少女不由得捂住小嘴。 “可是,像今晚的情况应该很难复刻吧,首先你需要费好大心力写出大型管弦乐作品,再次以后的情况收益也是你,我和交响乐团乐手之间作二次分配了,最后我们也不能每次都保证有这么好的市场反响呢。” 范宁神秘地玩味道:“是吗?那等到艺术厅开馆,看我先给你安排一套专场独奏音乐会,然后继续上协奏曲。” 不说别的,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了解一下?巴赫小提琴无伴奏组曲了解一下? 先狠狠地在乐迷心中留下点印记,把希兰升格到“锻狮”级艺术家再说! “你哪里写得出这么多东西,《第二交响曲》还没着落呢。”希兰撇了撇嘴,“而且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啊...” “女孩子当然要多存点自己的小金库啊。”范宁一本正经地点头。 “这次担任独奏家的酬金,已经够我花好久好久了。”希兰被逗乐了,“如果之后唱片继续赚钱,要不我来投资给你吧,感觉虽然你这次赚了一大笔,但今后的开销是个未知大窟窿。” “你的小金库当然是你自己用了,而且,你不是一直都想拥有一把世界级名琴吗,那玩意价格可恐怖了,钢琴的价格强在中位数,小提琴的价格则是天花板让人看不懂,随随便便一把名琴,十台波埃修斯九尺都未必赶得上...” 两人正畅想着未来,突然范宁眉头一皱,他的灵性觉察到了这个楼顶花园存在异常。 而且就在附近,好像有什么非凡气息特别突兀地直接出现在了身边。 他第一时间希兰拉到了自己身边,仔细感受了十来秒后,抬手一挥。 “钥”的具象化灵感调用而出,“扑通”一声,旁边假山的水池里,竟然有个东西飞了出来! 在范宁的操控中,那物件于夜色中疾速飞驰而来,又在接近他手掌时减速。 水珠四溅,一个带木塞的玻璃材质瓶落到了自己手中,颈口还挂了一张写有“卡洛恩·范·宁”字样的羊皮纸。 “漂流瓶?”范宁惊疑不定地打量起来,这时羊皮纸已似风化般变为灰尽。 他拔出塞子,取出里面揉成一团的纸张展开。 上面的字又大又歪,如同前世的小学生体,行文也比较草率。 「从特巡厅封印室带出东西的点子有着落了,我们是如此急切地渴望“七光之门”的知识,因此诚邀您前往若斯坎大街22号楼顶参加聚会,共商《痛苦的房间》一事。」 「西尔维亚女士以及老朋友们今晚彻夜地恭候您的到来。」 「我的新代号是“本”。」 第九十九章 化学贸易公司(4K二合一) 希兰也凑了上去,两人一起看向漂流瓶中的纸团。 范宁脸上畅快又轻松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消失,再度回到了往常一贯凝然又沉默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将纸团从视线移开,似若无其事地继续轻松看了看楼顶花园的夜景,然后才再度抬手,重新细读上面的话。 “卡洛恩...”目睹他小动作的希兰轻声唤道,“你并不太喜欢在这一类事情上耗费心神,对吗?” 低头看字的范宁“嗯”了一声。 “平日你多是心中装着事情,同时又维持着待人接物不失礼节的沉稳状态,但实际上这好像不是你本来的性格,因为我很多次发现,只要能遇到一段相对长而集中的,投入到纯粹事物上的时间,你的状态就能暂回到我刚认识你时的样子。” 少女的眼眸中流露着认真回忆的样子:“比如...解决掉愉悦倾听会‘经纪人’后的一小段专心思考《第一交响曲》构思的时间,比如毕业音乐会事件结束后为了补演而重排交响曲的时间,再比如现在,在解决掉意外发生的神秘事件并应付完特巡厅后,从你参加开幕式到吊唁活动再到这几天打磨、演出和享受成功的时间...” “你在这些日子里,认真笃定之余又带着随心的快乐或兴奋,并且不加掩饰,身边和你共事的人都能感受到,就连刚刚还是。” 范宁若有所思地看她:“若不是你如此总结,我还没清楚地发现自己这一点。” 希兰回想起他刚刚隔空取出漂流瓶的一幕:“你晋升高位阶了对吗?” 范宁的右手缓缓划出节拍,控制池塘中缓缓升起几颗鸡蛋大的水珠,并在空中上下浮动。 随后,他左手抬起,瞥了眼另一方向,那里的嶙峋假山就像豆腐脑一样变形,一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竟然被凭空拧了下来,然后勐然朝泥土中撞击而去,撞出一个大大的坑洞! 前几日范宁在一众大师面前演绎《哥德堡变奏曲》,这无论是从受众的层次,还是从作品的神性来说,都是他目前影响最大的一次再现,引发“无终赋格”注视而当夜晋升高位阶,当新的灵性状态缓缓熟悉后,他发现这种无形之力非常强,强到离谱。 ——就像指挥可以如臂使指地控制乐团各声部的力度、速度、运动形态一样,这种“钥”的无形之力对于实体物件的“指挥能力”同样强到不可思议,范宁昨天就发现自己在持着“旧日”的情况下,可以把一根手腕粗的实心钢管给凭空拧成麻花! 只是同样和“烛”的初识之光一样,灵感丝线暂时无法穿透生灵的以太体,也就没法直接作用于人体。 “一种极端罕见的灵感具象形态...”希兰的眼里有惊叹,也有少女式的崇拜和欣慕,“卡洛恩,你在神秘侧上进步的速度不比在艺术界崛起的速度慢,我深信你能再次找到最合适的处理应对方式,只是再需耗费心力,或者,你不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干脆选择忽视,隐秘组织的又一次小动作,暂时没和我们体现出直接的利益相关。” “我有一件私人物品被扣在了特巡厅内部。”范宁这样告诉她,“应该不是非凡物品,但对我个人而言有很大的纪念意义,且有存在潜在用处的可能...嗯,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时机合适,我也许会向你进一步解释。” “只要对你而言有纪念意义,那我们就一起想办法拿回它。”希兰说道,“既然来信内容中提到了,他们有将《痛苦的房间》带出封印室的办法,那我们的确可以试试这种办法能否为自己所利用。” “这是动机的一半。”范宁点头道,“同样重要的,还有那几人的行踪和动向。炮制毕业音乐会事件,并导致那么多师生死亡的罪魁祸首至今没处理干净,既然这帮人三个月后又重新在圣塔兰堡冒头了...” 范宁清楚特巡厅介入这一系列事件的调查,主要动机在于门扉灵知收容和搜寻器源神残骸,这些事情和自己无关,他只是想弄清那几人动向后,动手把他们处理掉——对隐秘组织下手同样符合当局的游戏规则。 毫无疑问,两条动机都决定了这件事情范宁必须去积极处理,寻求机会。 空气中白烟飘出,悬浮的水珠凝成实心的冰球,凌空几个转向后,砸入下方剧烈沸腾冒泡的池水,下一刻后者又像若无其事般,恢复了本来流淌的样子,而空气中涌来一股滚烫的气流。 范宁缓缓道:“等了结几起已牵连上的神秘事件,把那几个还没解决的家伙解决了,再把该拿回的东西拿到手了,或许就能迎来一大段全身心投入到艺术中的时间:安安静静地完成下一首交响曲、签约一批出色的艺术家、挑选好的苗子组一支合唱团、给你们每个人都写一点好的作品、再办几次有影响力的画展,让大家知道来特纳艺术厅可以源源不断感受到新的艺术享受...同时,继续赚更多钞票,每个人都喜欢的。” 希兰在旁边认真“嗯嗯”点头。 “不过,暂时,必须抽离出来,回到那些不怎么纯粹且危险的事物的思考上。正如...” 范宁的语调带上了一丝倾诉意味:“充满怀念温馨和愉悦阳光的第二乐章匆匆结束,人们总是会从白日梦中醒来,回到浑浑噩噩的现实生活中,那里是无尽无休的乏味运动,殆无虚日的喧嚣奔忙,兴尽意阑的重复过活,使人在麻木之余感到不寒而栗...” 他出神凝望着酒店更高处窗户的排排灯火:“或许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写的第三乐章谐谑曲,就像注视着光彩耀目的舞厅中天旋地转的人群,而且是站在外界的晦暗中看着他们,离开那么远,听到的声音快速、失真且迷离恍忽...” 小姑娘伸手拍了拍他,然后把他手中的纸条拿过来:“新的代号是‘本’?这个发音...是那晚在桥上,被你连人带车踹入普肖尔河的疯子调查员本杰明没错吧?” “是他没错了。”范宁的眼神下一刻已恢复几天前的平静沉稳,“这人说用漂流瓶联系,还真是漂流瓶...”他反复端详着手中的瓶体并感受着,“应该是一件与‘衍’有关的礼器,就是不知道它是怎么凭空飘到这酒店的楼顶花园来的,难道真的和他说的一样,随便写个纸条往河里一丢,它就到我这了?这人工水池总不可能和哪条自然河流连着的吧?” 范宁首先想到的计划,自然是顺水推舟,装成被“画中之泉”污染的样子去和本杰明见面,那么大概率,这疯子调查员会把从特巡厅封印室带出物品的方法告诉自己这个“志同道合”的人。 至于知悉方法后,带出的到底是《痛苦的房间》还是那部被收缴的手机,那就完全是自己决定的了。 接下来照样是打探隐秘组织近期动向,看有没有机会掌握到“调香师”、“体验官”等人的行踪,一旦找着机会就出手或通知会长,自己新掌握的无形之力,在适应几天后发现它的进攻或辅助作用都非常强大,而且能和初识之光配合,正面对付他们总归是比以前更容易了。 不过...两人在最初的思考后,几乎同时注意到,还有另外一种思路。 “卡洛恩,你说西尔维亚到底是不是特巡厅的人?”希兰问道。 “你觉得呢?” “至少七八成。” “或许八九成。”范宁说道,“一起神秘事件幕后究竟是谁在操控,从最终得利方来看,一般不会有错。” 毕业音乐会事件,从现在结合地下聚会的情况复盘来看,愉悦倾听会炼成耀质精华,超验俱乐部收集生命力喂养礼器,调和学派则主持了最终仪式...可那个提供“幻人”秘术文献且主持聚会的西尔维亚,到了最后全程都没有出现。 出现的是调查员本杰明,他先是把自己叫到特巡厅约谈,要求放弃首演,最后又把“幻人”给收容走了。 时间每次都卡得恰到好处。 事情过于明显,后来罗尹对门扉及灵知特性的解读也能左证特巡厅的动机。 因此范宁认为,特巡厅看似名义上是一个负责帝国和民众神秘侧安全的机构,实则对民众生命极为漠视,为了达成其他目的或野心不择手段。 尽可能遏制失常区扩散?为更多具有升格潜力的艺术家提供平台?...这是任何一个正常的人类非凡组织的责任,或换言之只要不是明摆着的邪神组织,这项使命肯定是作为“政治正确”挂在口中的。 范宁相信任何一个官方组织都会希望自己有实力取得讨论组主导地位,然后承担此职能,输出属于自己的教会/学派理念,并制定出更符合自己利益的治理或管控规则。甚至于再推论一下,就连部分隐秘组织,也可能会在教义中宣扬如何拯救由失常区带来的末日。 “既然此次西尔维亚会出场...”想到这范宁缓缓开口。 “那么那顶帽子?...”希兰立即会意过来。 乌夫兰塞尔之前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如果说西尔维亚是特巡厅安排在地下世界,用以利用隐秘组织办事的一名线人,那么她认识瓦修斯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了。 调和学派追逐“七光之门”,从联梦会议来看特巡厅也同样在意它,调和学派对特巡厅有利用价值,动机合理。 所以第二种策略是以瓦修斯的身份去和他们见面,这样能占据另一方面的主动权,尤其是在掌握另外参会者的行踪方面。 “但这样无法对应上前期我和本杰明交流的内容。”范宁踱步思考。 “前期交流的内容...”希兰重复了一下,“不对啊!如果说西尔维亚是特巡厅的人,被污染后的本杰明想去特巡厅偷《痛苦的房间》,他们怎么会出现在同一个场合?而且本杰明来信的措辞中还体现了西尔维亚的主持者地位...下属偷上司的东西?” “也许,此次到场者不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仍是受委托者和雇主的关系。”范宁却是觉得这点不见得矛盾,“你有没有发现,特巡厅一面喊着肃清调和学派的污染,另一面他们的线人真正到了调和学派面前,又喊着对抗特巡厅,还作出一幅邀请我的样子...” “他们之间的信息不一定是完全通畅的,调和学派并不知道收缴他们“幻人”的特巡厅,其线人就坐在雇主的位置上和他们谈笑风生,而且去封印室偷东西这种事情被发现了是个大麻烦,我猜测本杰明还是会和我以隐晦方式来谈,他是疯子,但不是傻子。” 希兰说道:“其实,选择以自己身份直接见面,或以瓦修斯身份见面,这并不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一起?”范宁眼神一亮,但随即皱眉,“这样会不会太冒险?” “该有的风险不会少,但这样处理,我认为并不会增加额外的风险,相反可以互相接应。”希兰想了想道。 “地下聚会系列事情曝出后,你的身份西尔维亚应该已经知道,去和她见面没有隐藏的必要,本杰明和你互相认识,调香师也在毕业音乐会场合露了面...所以我们稍稍错开,你该正常见面就正常见面,我则是先行一步去试探西尔维亚的态度,如果变成了线人相认一类的剧情,那么主动权就会大大提升。” “如果我们猜错了怎么办?” “猜错了?首先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其次我以声音为信号,身形则仍旧隐藏,如果西尔维亚辨认不出,多半也会当成转介绍过来的触禁者,况且你的这一次高位阶晋升,简直是质的飞跃,两种相位的无形之力配合起来无比强横,楼顶的地形也适合发生过于意外的情况后的撤离...” 两人敲定一些行动细节后回到酒店,范宁做了个决定,连夜通知所有交响乐团成员,提前返回乌夫兰塞尔,明天上午就走,车票问题直接联系卢走特殊调度渠道。 圣塔兰堡的形势太不明朗了,几次出门间范宁已经觉察了繁华背后的紧张气氛,他的决定纯粹是为同学们安全考虑。 这一决定让同学们有些错愕,还有点失望,好不容易紧张演出结束,原先的计划是看完几天后的闭幕式再走,这样大家能以极度放松的状态在帝都玩几天。 但是出于现在范宁在交响乐团的绝对威信,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而且回去不久收益分配就要发下来了,想到这场演出的票房,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 简短高效的安排马上结束,一个小时后,两人已经来到了地址上标注的地点。 这时才晚上八点不到,但圣塔兰堡各城区街道的人流量不到往常一半,这个两城区交接处就更少了,稀疏的煤气灯气若游丝地发着光,若斯坎大街往前是一片施工中的烂路,另一侧小山丘上的植物已被全部铲走,覆盖着防止泥土滑落的橙色网布。 22号地址是一栋六层高的青灰色办公楼,当街一面是家挂有“关闭”招牌,黑灯瞎火的俱乐部。 两人钻进旁边的窄巷绕行至后方,这里院楼凋敝,门窗仍然紧闭,但范宁旁边的“瓦修斯”却带着疑惑,低声念出了门牌上的名字。 “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 第一百章 “顺利的谈话”(4K二合一) “稍感意外,符合预期。”范宁低声吐出几个单词。 他踏上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的大门台阶,凑近那些紧闭的窗子。 暗色玻璃加上黑灯瞎火,看不清任何东西,但他似乎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隐隐预约的,稍稍站远点便微不可闻。 钟表厂的夜光涂料,以及兰盖夫尼济贫院颜料厂的那种“衍”相灵性软化剂的采购源头? 灵感丝线状若无物地探进紧闭铁门,理论上只要施加一股朝外的无形之力,或指挥起里面的重物急速朝门撞击几次,就能直接将其暴力弄开。 但是动静会有点大,目前没必要采取这种方式。 “楼顶...”范宁抬头望了望这六层高的青灰色大楼。 他朝着另外一处方向抬手提腕,砖石摩擦,轻轻作响,同时伴随发出的,还有泥土和草根撕裂的声音。 一块质地极厚、直径接近两米的钢铁井盖飘了过来,一路泥土洒落,最后静静地悬浮在两人跟前几十厘米高处。 扮做瓦修斯,全身又披了件黑色斗篷的希兰首先迈脚踩了上去。 井盖开始以中等的速度上升。 视线越来越高,离地面越来越远,夜风吹散了夏季的体表炎热感,映入眼帘的先是楼顶周边种在钢格栅中的绿植花卉,而后是大尺寸红色遮阳棚的顶部。 直至上升高度与楼顶平行,她看到了铺满地面的一尘不染的暖黄色砖石,十来张皮面洁白的木质座椅与沙发。另一边屋檐下,房间的落地窗内透着温暖的橘色灯光,咖啡吧台、报纸架、留声机、水族缸等休闲用物清晰可见。 “嘿,这是哪位朋友?您造访的方式可不一般。”遮阳棚下方的躺椅上传来了女人娇媚的声音。 一袭鹅黄色茶歇裙的西尔维亚正以惫懒姿态靠在长椅上,她今天戴的面具仅遮挡上半脸,露出红唇和小巧的下巴,抿了一口高脚玻璃杯中的鸡尾酒,又将这些鲜红色液体在手中轻轻摇晃。 “晚上好。”希兰遵从着瓦修斯潜意识的言行习惯,不咸不澹地打了声招呼,几个音节足以将其声线特征展现出来。 她试探完毕后,仍旧是站在楼顶外的井盖上,暗中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我以为是谁呢。”西尔维亚伸展了一下身体,叠着双腿坐了起来,“你的职业素养果然优秀,比你的调查对象到得还早,而且我发现你总能调用出一些奇怪的无形之力来。” 听闻此言,希兰缓缓摘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露出了瓦修斯高筒礼帽之下五官矮塌的面容。 “我来圣塔兰堡可不是度假的。”她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你倒是会享受,什么时候我们俩干的活能轮换一下?” “你以为陪着这帮疯子很好玩是么?”西尔维亚说道,“你被安排的‘无光之门’的事情怎么样了?” “保底任务算是完成了,但总是有新的麻烦。”希兰应道。 “那鬼地方好待不?” “你大可去试试。” “坐吧。”西尔维亚娇笑两声,再次品尝一口鸡尾酒,“调和学派那几人马上要上来了,建议把斗篷穿好,如果你有兴趣待在这旁听一会的话。” “今天的讨论主题是‘巧合之门’?”希兰问道。 “希望那群家伙能帮助我们稳妥开启吧。”西尔维亚点头,“如果‘灾劫’残骸能收容到手,利用她的‘概率、因果与联系’特性,波格来里奇先生或能推导出相关高位阶秘仪,从而检索出更多其他器源神残骸的线索。” 对话进行到这里时,希兰心中暗自过了一遍几大重点要素。 辨认声线、门扉名称、知道瓦修斯的工作需要进入某隐秘地点、提醒自己现在穿好斗篷、直接说出了‘灾劫’特性、提到了波格来里奇的计划... 基本确认西尔维亚身份为特巡厅线人无疑。 她点点头,重新披好斗篷,从井盖上迈出步子,双脚踏上楼顶的石砖。 当她走到遮阳棚下,于西尔维亚旁边落坐时,落地窗旁,屋檐下的门开了。 楼下。 范宁站在凋敝的院落一角树丛旁,双目谨慎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同时那缕作用在钢铁井盖上的灵感丝线,时刻感应着细微的变化。 在此前约定的各种信号中,如果希兰轻点两下脚底,意味着发生了需撤离的意外情况,他会马上控制井盖在安全范围内以最快的速度飘下。 而此刻少女踩在上面的重量消失了,这说明她与楼顶某个人的谈话基本符合预期,直接走下去了。 井盖以自由落体的加速度从楼顶坠落,又在接近地面时勐然减速,最后悄无声息地触及泥土。 一束车灯划破夜空,飞速掠过这一带小巷建筑的墙体,伴随着的是发动机从远及近的轰鸣声。 黑沉沉的院落中,范宁澹定地倚在门口,看着大灯照出自己的身影,再看着一辆红色小轿车的车头从刺眼光亮中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这肯定不是当初踹下河的那辆,但为什么同样这么破破烂烂? 范宁有些纳闷地看着轿车那已经卷起来了的发动机盖。 这辆小车驶入院落后,先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急刹,侧门在废弃的路灯杆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又踩着油门倒了一段车,轮胎碾过几块凹凸不平的地砖,最后尾灯“砰”地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后方的铁丝网上。 “您到得比我早,这委实令人羞愧。”车停,本杰明的腿从驾驶室跨出。 “醉酒驾驶?”范宁饶有兴趣地笑着问道。 “当然不,酒精那种东西让人无法保持理智和清醒。”本杰明严肃摇头,“您觉得我这辆新买的轿车看起来怎么样?” 范宁刚想继续说话,可随后他看清了本杰明的样子,童孔一阵收缩。 本杰明眼窝深陷,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部出现了胎记般五颜六色的淤青,浑身肌肉松弛,原本宽阔的额头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形状。 范宁扬了扬手,一杆棕色的短管霰弹枪从本杰明后方的驾驶舱中飘了出来,直接落入他的手中。 “开门带路。”范宁并没有用枪指着他,而且随意握在手中,转过身去。 范宁暂时并没有自行探索,或胁迫这些人配合自己调查的想法,他仅仅只是在原有灵觉强大气息的基础上,再做几个展示威慑力的随心之举。 现在范宁可调用的高位阶无形之力非常强大,不仅体现在付诸暴力,同样可以完成一些特殊的动作,而且“烛”赋予了抵抗幻境一类精神攻击的能力,“钥”又能让人对于隐知污染具备更强的抗性。 本杰明这样的中位阶有知者他要对付起来不难,主要是忌惮西尔维亚。 果然,对方的灵觉朝范宁探视了过来,两股同属于“烛”相的强大波动交汇对抗,然后范宁看到,本杰明那似一对窟窿似的童孔中出现了敬畏的神色。 “短短一月不到,您的灵性与无形之力竟然已经壮大如此,果然是更接近于她的知识的人,有您出面,我们对于得见圣泉,完成大功业的信心更足了。” 本杰明拿钥匙拧开铁门,殷勤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里面的刺鼻气味并没有变浓,仍处在若有若无的水平,黑暗中的范宁大致感觉到一楼放的是一些办公物品。 本杰明并没有带他往里走,而是沿左侧墙壁转向。 范宁跟着他进入了一个类似蒸汽升降梯的东西,齿轮链条嘎吱作响的缓慢上升期间,范宁盯着他问道:“《痛苦的房间》怎么取出?” “自然是用漂流瓶。” “怎么用?” “就像我给您寄信时一样,将它卷好再对折塞到瓶子里,在标签上写上您心中明确的、实际的收件人姓名,放进水中就行了,会漂到他在的地方的。” “可是那个姓名标签已经化成灰尽了。” “您或许可以再弄一个上去?”本杰明用力挠了挠自己胳膊上色泽诡异的淤青。 “...”范宁总感觉这人说的不靠谱,而且特巡厅大楼里面哪里去找一条河? 他又尝试问道:“放水盆里行吗?” “您至少需要看着它消失在视野尽头不是吗?” 范宁微微颔首,沉默了一段时间,当升降梯快到顶楼时,他又眯起眼睛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在来信里说清楚?喊我过来干什么?” “绝非有意占用您宝贵的求知时间。”本杰明连忙解释道,“主要是担心您过早溶解了...我特意委托西尔维亚女士寻到了一件可缓解的物品,代价由我来支付,当然公共场合人多眼杂,我们论及功业之事要小心,别让特巡厅的人知道。” 他说到这神经质地笑了两声:“您不在乎,我知道,但无论是您前期运输腾挪,还是后期欣赏,它都能派得上一点用场,这是我的助力及小小心意。” 范宁表情一变:“什么意思?” 本杰明却是信誓旦旦地说道:“范宁先生,您放心,有了它,您在彻底溶解前一定来得及将《痛苦的房间》送进移涌的。” 这人没头没尾的话让范宁心中一阵恶寒,看来何蒙在联梦会议上所说的千真万确,这幅《痛苦的房间》的确极度危险,自己到时候去封印室取手机时,一定要离它远点。 升降梯门打开,范宁同样踏上了楼顶一尘不染的石砖,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西尔维亚旁边,披黑色斗篷的“瓦修斯”,此外还有两个熟面孔,在毕业音乐会上逃跑的调香师,以及,圣来尼亚大学理工学院院长,化学系教授格拉海姆。 后面这两个人的身体状态,同样出现了类似本杰明的变化,精神状态也变得有些不对劲了,格拉海姆原本和范宁打过照面,但他现在并未做任何表示。 这两人似乎已谈话完,现在已经往回走了,和自己擦肩而过。 范宁自然没有听到他们谈了什么,但没关系,“瓦修斯”知道。 “亲爱的门捷列夫或范宁先生,您终于想好要参与委托了,看来和本杰明先生沟通得挺愉快,对吗?”西尔维亚的声音遥遥传来。 范宁打量着叠腿坐在长椅上的婀娜身影。 他发现自从晋升高位阶后,凭借“烛”的灵觉观测那几位中低阶有知者,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自信感或掌控感,但是他仍然看不透这个女人。 “人总是会回到追求正确东西的路上,这花了我一定时间。”范宁走到咖啡圆桌前,拉开一张椅子落座。 他忽然觉得今天这几位的身份凑在一起,实在有些魔幻。 希兰在装特巡厅调查员,真正的特巡厅人员又在装隐秘世界头子,两位官方组织的人被污染,范宁这个第三位官方人员又在陪他们装被污染。 唯一正常的人倒成了调香师了。 本杰明开始翻自己的钱包,掏出了一大堆皱巴巴的纸钞。 虽然看起来磕碜,范宁发现这都是最大面额,总数额应该已经破千了。 “你要知道这并不够换取‘凝胶胎膜’。”西尔维亚提醒道。 “如您所言,我额外欠上一件待办的事情。”本杰明说道。 西尔维亚点了点头,给范宁递去了一个玻璃盒子:“一件可以减缓‘池’相污染的礼器,使用时缠在手腕上。” 可以看见里面装着一张半透明红色的,似某种生物胎膜的组织,更奇怪的是,上面竟然有组谱线和音符的标记纹路。 “re,mi,la...d小三和弦?...减缓‘池’相污染的礼器和d小三和弦有什么关系?” 范宁十分疑惑,但是他没说什么,将其收好。 抵抗什么污染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的目的只是拿回手机而已。 今晚似乎异常顺利,明天就可以第一时间返回乌夫兰塞尔了。 “又是一场简短高效的夜谈。”西尔维亚呵呵一笑,表示今晚的见面任务已完成。 “希望我的工作也能如此高效。”她旁边的“瓦修斯”起身。 范宁会意过来,在他无形的控制下,近二十米楼下的井盖再度升起,将希兰送了下去。 “范宁先生,请问您在哪下榻,为节省您宝贵的求知时间,我开车送您。”本杰明说道。 “不了,你带我下楼即可。” 转眼,楼顶就再度只剩西尔维亚一人。 “有意思...”她望了望“瓦修斯”离开的一角,又凝视着范宁走进升降梯的方向,忽然轻轻一笑,面具下方的嘴唇勾勒起弧度,随即饮完高脚杯中最后一方鸡尾酒。 随着鲜红色液体的消失,高脚杯靠底部的透明位置,一些“毛玻璃”样的浅白色纹路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漩涡状的蛇形符号。 第一百零一章 特巡厅封印室(4K二合一) “见证之主‘灾劫’关联概率、因果与联系等概念,波格来里奇要是得到她的残骸,或可启示出其他器源神残骸的线索?” 波埃修斯大酒店,客房的柔软沙发上,范宁边念边写出信息关键词,然后抬头:“这条信息是你作出明确询问后套出的吗?”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一旁的希兰说道,“在她提到‘无光之门’一词后,我仅仅顺着这种同僚间交流各自工作进展的语境,相应地提了下‘巧合之门’。” “所以是一条他们之间本就默认知悉的信息。”范宁思索道,“...嗯,波格来里奇能不能得到‘灾劫’和我没关系,不过那几番对话,足以让‘西尔维亚为特巡厅线人’的可能性从八九成变为十成。” 他再次在纸上刷刷书写,将希兰听到的另一部分谈话,和自己这边视角的信息拼凑在一起。 “格拉海姆表示,参与灵剂试验的民众已过两千例...这个数字比麦克亚当总会长掌握的多了十倍。” “西尔维亚要求加大对于大规模工业企业的安全巡查力度,坚决防止出现生产事故...”范宁梳理到这里,语气有些奇怪,“这怎么听起来,像一个正常的特巡厅人员说的话呢。” 总觉得他们干点人事或说点人话自己都不习惯了。 “这里还有个词,在调香师和西尔维亚的谈话中出现的...”希兰回忆了一下,“不是生僻词,但有些让人不明所以,‘概率蓄积’,好像是这么一个提法。” “概率蓄积?”范宁揣摩了一下这个词,他突然回想起了特巡厅联梦会议中,巡视长诺玛·冈向波格来里奇的汇报内容。 超验俱乐部教唆产业劳工和中层管理者在生产过程中麻痹大意、玩忽职守,却并不希望看到工厂出现事故? 蛛丝马迹之间,范宁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之处。 “生产隐患有惊无险”的对立事件是“小概率的事故不幸爆发”。 “难道说,‘巧合之门’的密钥,需要制造一起人员死亡数额突破某一界限的特大意外事故...”范宁缓缓提出猜测。 “而他们有一种方法,能让‘有可能发生而实际未发生’的潜在小概率事件蓄积起来?”希兰随即会意。 可是,这该怎么应对呢? 范宁在客房踱着步,脑海中再次把所有细节盘了一遍,突然说道:“不对...有个地方不对...” “为什么西尔维亚会知道‘巧合之门’的密钥线索?还把任务往调和学派及超验俱乐部两大隐秘组织分配下去了?”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希兰疑惑道,“特巡厅安排线人在地下世界利用隐秘组织行事,不就是为了这个...西尔维亚和我闲谈时,能明显看出她之所以陪着这帮疯子,就是希望能让波格来里奇先生顺利拿到‘灾劫’残骸。” “可是特巡厅的高层,甚至连波格来里奇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密钥啊?” 范宁记得很清楚,在联梦会议里,他们不仅对密钥没有头绪,而且就连两大隐秘组织的近期动向究竟是“各自行为”还是“存在联系”都不确定。 有谁在演戏?或者在刻意误导人? 如果要在大量纷繁芜杂的矛盾信息中,选出一个作参照的正确锚点,他必然会选择特巡厅联梦会议,他亲自感受过波格来里奇的层次到底有多可怕,就连那些遂晓者都是望尘莫及。 如果连这位讨论组组长主持的会议都不可信,或者有人可以把他都瞒过去,那凭自己现在这点认知能力,就没有什么能判断得了的事情了。 “可西尔维亚不是特巡厅线人,又会是谁呢?她想干什么?”希兰问道。 范宁的语气带着困惑:“这的确让人费解,从她面对一位特巡厅同僚的对话和举动来看,我没觉得有丝毫衔接不上的信息,她还提醒你在调和学派的人上来之前戴好斗篷...” “前期毕业音乐会事件的特巡厅利益动机也可以对上,就连瓦修斯和我们进入瓦茨奈小镇的事情她都清清楚楚...” “这要是是装的,那装得也太像了吧?” “就顺着这么假设…”希兰尝试分析道,“如果她情报能力手眼通天,一切都是通过另外渠道获悉后装出的一种假象,但你意外被卷入了特巡厅高层会议的事情,她也绝对不可能预料得到…” “所以到了这里终于出现了对不上的地方?当然,这也可另外牵强解释为特巡厅前几天还不知道密钥,今天知道了。” 范宁笑着摇头:“隐秘组织在帝都的小动作可是有几个月了,……嗯,这个问题先放着,回去早点休息及整理行李吧,明早我天不亮就会退房,乘坐比同学们早三个小时的车次,你则是去指引学派总部找维亚德林爵士。” 希兰“嗯”了一声,起身出门,分别前咬了咬嘴唇缓缓道:“晚安,你小心一点,我等着你消息。” “放心,晚安。”范宁朝她展颜一笑,关上房门。 同时,写满字的纸张便自行飘入烟灰缸,顷刻间燃成灰尽。 他低声自语道:“只能说,之前对西尔维亚身份作出的十成判断,有些草率,留个心眼为好。” 疑惑归疑惑,但范宁的心态很气定神闲。 因为他秉持一个朴素的逻辑。 如果有人在误导自己,那么必然是想让自己产生错误判断,从而在不知不觉中被利用做事。 而自己根本就没有打算参与到门扉密钥或器源神残骸的争夺里面去。 管她想干什么,我就只拿个手机,能把我怎么样? 翌日,清晨六点五十,戴高筒礼帽的郁闷绅士正坐在候车室,用百无聊赖的神态反复看着怀表。 正是扮作瓦修斯的范宁。 此趟往返乌夫兰塞尔属于秘密行动,他不希望有任何关注自己的同行或乐迷发现自己离开了圣塔兰堡,无论善意恶意。 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他将尽可能地早点折返帝都。 昨晚还发生了一个插曲。 和希兰互道晚安后,他立即致电了罗尹,告知关于理工学院院长格拉海姆被污染,以及他所牵连的公司的事情。 结果罗尹的回应让他大跌眼镜。 格拉海姆早就在名单中报上去了,而这几天博洛尼亚学派和警安局的联合行动,总计查封了十一家“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 最近的行动陆陆续续逮捕了超过百号可疑人员,当场在冲突中击杀的就有十四人,警安局亦有四人牺牲。 在一个没有现代信息技术,且灵剂来源于非凡因素的世界,想做到管控一座四百多万人的城市,不让其中的市民胡乱吃东西,这难度实在也太大了。 受延长生命的蛊惑参与灵剂实验的民众数字,就像一组在城市里激增的传染病例数一样,虽不是指着自己鼻子的有形威胁,但却让人深感束手无策和焦虑不安。 尤其是这玩意的“受众”,多半还是集中在中产或贵族阶级,博洛尼亚学派总部已发出调令,所有在帝都的会员近期不得自行出城,统一听从安排排查污染。 所以不管是罗尹自己,还是琼,还是圣来尼亚大学的其他会员,车票都取消了。 “而且最关键的在于特巡厅实际上在放任这件事情,他们的目的只有门扉密钥或器源神残骸...” 这个细节范宁暂时没选择告知罗尹,因为昨天一行的前因后果难以扯清,对双方都是麻烦。 出门后他再度体会到了无处不在的紧张感,电台和宣传单铺天盖地宣传着《邪神组织污染识别与预防手册》,候车室几乎十米一警,人群中还有很多精神状态应是便衣的人,以及强度在低位阶的有知者灵感波动。 “这位先生,您认为防范邪神组织的关键是否在于民众的互相帮助,以及时发现身边朋友们的异样并监督上报?” 范宁转过头去,发现竟然有记者模样的人在采访候车室的一位擦鞋工。 “关我屁事?”这位劳工语气友善,言辞粗俗,同时咧嘴一笑,用粘着黑色油渍的袖子抹了抹脸。 “呃...那您对帝国近日宣传的邪神组织常见特征行径及蛊惑手段有所了解吗?” “嘿,只有傻子才会被蛊惑,增加寿命,延缓衰老...能活到四十岁就不错了,多要那几年寿命是嫌活得太舒服吗?” “您了解得不错,此外邪神组织还会以改善身体机能为名义骗民众服食毒药...”记者坚持着自己的采访方向。 “改善身体机能?然后多为老板干几年重活吗?”旁边一位围观的垃圾清运员茫然道。 几人话不投机地交流着,另外一个方向又传来“啊啊啊”的干嚎声,一位中年男子衣衫凌乱,被四名警察制伏倒地,并拷上手铐,不知是因为什么特征或行为被怀疑了。 “呜——!” 蒸汽列车到站的汽笛声响起,范宁收回目光,开始登车。 一路上他多半在沉默地闭目养神,除了用随身携带的食物充饥,以及应付一次又一次的检票和盘问。 约下午一点多时范宁抵达乌夫兰塞尔站,他先是雇佣了一辆马车,要求其前往南码头区一家名叫“列莫特来”的工艺小店,他们的前身是一家铁匠铺,当前经营范围包括一些小型的木头、玻璃或金属模具的定制业务。 “我有一个朋友。”一位衣着不甚整洁的社会闲散青年站在门店前说道,“二十来天前定制了一个带玻璃片的金属方块。” “请问他叫什么名字?”店员翻着登记台账,找到对应行列后向他作确认。 店员的语气不以为意,这年头有很多顾客的需求都很奇怪,他见过比这个定制要求更让人摸不透的东西。 “道尔顿。” “价格是1磅10个先令,您的朋友仅付了三分之一定金。” “这是尾款。”青年将一枚金磅按在台面上。 “建议检查一下它的重量和各部位尺寸是否符合您朋友道尔顿先生的要求。” 一分钟后,这位青年将一个类似手机模型的黑色物件,递给了咖啡店中的“瓦修斯”。 “你做的不错,这里是另一枚金磅,它归你了。”范宁低头打量着物件。 早在二十多天前和本杰明打完交道后,范宁为了应对之后可能的这种行动,就提前做了手机模型替代品的定制工作。 总体而言,这个蒸汽时代的工艺水平,对于合金和玻璃材料的锻造与表面处理,算是基本能够满足要求。 若是被前世的手机控们拿着仔细端详,或许能看出这个模型有些粗糙,但范宁认为给它打个90分不成问题。 随后,他乘车前往普肖尔区议会大街360号,迈向挂着警安局牌子的灰色六层大楼。 “中午好,长官。”门口的看守向他致意。 “萨尔曼先生在吗?”提着公文包的“瓦修斯”随意问道。 “队长今天一早便出门了。”看守警察说道。 范宁用澹澹的鼻音应了一声,随即进门。 据官方组织内部公开情报,这位乌夫兰塞尔分部的负责人萨尔曼是一位九阶的高位阶有知者,虽然范宁充分地考虑到了各种突发情况,但能不和他打上交道是最好的。 这个地方自己来过一次,琼在办理她自己的审批手续时也来过一次,实际上,瓦修斯的办公室离本杰明曾经的办公室不远。 门上了锁,范宁没有钥匙,但他的灵感丝线探入后方,里面的门把手拧动一下,就轻轻地开了。 范宁并没有第一时间采取行动,因为他什么都不清楚,封印室的方向、构造、出入规定流程。 他准备在办公室内,先找到有关的内部文件进行 瓦修斯作为这里的二号人物,除了萨尔曼没人会管理他,范宁将门重新锁好。 暂时关门休息思考,拒绝其他人过来汇报工作,属于正常的上司举动。 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他记住了封印室的基本构造,学习了其出入管理制度,并且在一些卷宗上了解了一些瓦修斯今年处理过的神秘事件。 或许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涉密消息并未记载于他的办公室,但现在自己对瓦修斯近期工作动态的了解,比之前一片空白来说,绝对是有大进步了。 可是有个问题。 “水怎么办?”范宁手指敲打桌面。 虽然不知道本杰明说的话靠不靠谱,至少这个漂流瓶想漂出去肯定要放在水里面,而且是比较多的水,这点错不了。 但特巡厅大楼里并不可能有一条河。 范宁考虑过利用内部结构图里面标注的供水储水系统。 但这个动静实在太大了,如果调用无形之力,把空间上靠近封印室位置的那几个大水箱外部钢结构弄开,比如用刺穿,拧动或热胀冷缩的方式... 整个封印室全部都会被淹掉,那样的话自己恐怕不好善后。 “怎么办呢?” 范宁盯着各种平面图或空间结构图思考了一会后,突然有了一个出于无奈的怪异想法。 第一百零二章 问题不大(4K二合一) 有了必要的准备后,范宁起身推门。 他来到旁边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梆梆”敲了两下门。 里面两位办公的警察朝自己望了过来,然后当即起身。 “咖啡,略过半。”范宁吐出几个单词。 “稍等长官。”一人起身快步走来,接过他手中的大号玻璃瓶。 长官这杯子有点大啊,比我喝得还多,还是复古的宽口木塞款...他稍稍看了一眼瓶子,然后走向手磨咖啡机,按着瓦修斯的口味开始配制。 “谢谢。”一分钟后范宁接过,转身,又看到门口站着两位手捧一大叠文件的警察,正毕恭毕敬地朝自己笑着。 “下次再一起签。” “头儿,最久的已经搁置八天了。” “也可找机会让阿列托夫代签。”范宁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旁掠过。 在身后一连串“好的,好的”回应中,他吹吹咖啡抿了一口,径直走向左手边的尽头。 那里有三个蒸汽升降梯,进入中间的一个,按下-2楼。 高亢尖锐的喷气声响起,升降梯在-2楼停稳,这里仍是正常的办公区域,一位拖着黑色垃圾袋路过的保洁员扭头看了自己一眼。 范宁继续长按-2标识,于是他继续下沉到未有显示的楼层。 门开,狭长的钢铁地下通道中遍布着刺眼的白光,在两个拐弯后,他来到了一扇铸铁防爆门前。 这里有着和上次总部大楼类似的休闲设施,且同样有值班者在打牌,只不过地点在门前而非门后。 “长官,您现在需要进入封印室吗?”手上夹着香烟的绅士问道。 范宁不咸不澹地“嗯”了一声。 “需登记您的事由,长官。” 这位绅士将香烟衔在嘴里,摆好台账和纸,一幅准备认真记录的样子。 “我需要确认一下那把闹鬼的雨伞是不是还处在活着的状态。”范宁选择了瓦修斯六月份经手的一起神秘事件当作借口。 值班人员的笔尖下飞速记录着,合上台账后,他走到墙壁一侧的机械保险柜,俯身端出了一个扁平的黑色木质盒子。 里面放着十多个用棕色橡胶裹住的小圆柱形物件,从横竖排列的凹槽位置来看,这似乎是一种耗材,剩余件数仅余一半。 叼着香烟的绅士取出其一,双手各持一把镊子,小心翼翼地配合着将覆在外面的棕色橡胶撕烂。 里面是一个造型类似沙漏的玻璃器皿,两端有相对被隔开的容器,中间是似断非连的狭窄连接口,整个装置被外面细小繁复、质地怪异的暗色镂空支架所箍住。 范宁澹定地伸出手臂,将袖子往上卷起。 当这个古怪器皿被镊子夹着,一端靠近范宁的皮肤时,那些繁复的镂空支架开始如触手般蠕动了起来,一个吸盘状的东西直接附在了范宁的手臂上。 这是特巡厅用特殊的移涌物质和迹灵制作的一种非凡物品,从范宁在封印室管理制度上获悉的情报来看,他们内部的叫法,按字面意思可译为“俩朋友”。 通过受试者出入封印室前后的血液样品对比,它可以用来检测其在一定时间范围内所受到的污染变化情况。 吸盘在蠕动,微微刺痛感传来,玻璃的“漏斗”一端逐渐被范宁的血液所填满。 将“俩朋友”暂时存放在一旁后,值班员说道:“长官,按照萨尔曼先生和您一同定下的管理办法,我们在出入时还需要检查一下您身上的随身物品,若有因工作需要暂时带入或带出的物品,请您告诉我,我帮您登记。” “没有。”范宁抿了两口咖啡后,将手臂伸展开来示意他检查。 值班员在上司面前表现出了自己的恪尽职守,随后他打开了旋启式铸铁防爆门,作出请的手势,并友情提醒道:“长官,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二点二十分。” 范宁澹澹地应了一声,跨了进去。 “昂————”“哐当。” 高亢尖锐的蒸汽鸣响拖得很长,伴随着沉重的铸铁门关闭声。 “不愧是长官,去一趟封印室还有闲心端着咖啡喝。”值班员感叹似地说道。 “老实说,每次有需要进封印室的任务时,我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睡不着觉了。”另一位刚坐回牌桌的调查员耸了耸肩。 各郡分部的封印室,收容的是偌大一个城市在历年神秘事件中产出的各类怪异物件,这累积起来是一个很庞大的数量。 至于总部封印室,只是收容物的位格更高,危险更大,单纯数量上是不及各分部的。 已弄清特性的非凡物品、可疑但暂时无法理解的物件、畸变体的组织或器官样本、记载有禁忌内容的书籍、自己内部使用的礼器...分部场地十分紧张,特巡厅每年都会评估出一批单纯有危险,却没发现什么利用价值的怪异物件,能销毁的尽量销毁,不然场地早占满了。 按照秘史纠缠律的原理,不同非凡物品间若是分得更散,发生意外复杂事件的概率会更小,但当局并没有硬件和人力条件遍地建设封印室,各官方组织能够以郡为单位分开已经很不容易了。 统一集中于封印室管理,对于非凡物品的风险管控力度,仍然远好于让它们在民间不受控制地彻底分散流传。 范宁感到封印室的气温有些阴冷,视野狭窄又冗长,目之所及是一片片单调的粉刷白墙壁,以及突兀又刺眼的碳化灯白光。 “嗞啦——”“咕噜噜——” 头顶的天花板上,裸露着密集的金属管道和电控枢纽,时不时传来液体流动或电流杂音的底噪声,在过于安静的环境中十分明显。 电压也似乎有些不稳,每隔几秒钟碳化灯就会轻轻地闪动一下, 范宁的灵觉发现这片区域中存在极其微妙又极其复杂的相位扰动。 尽管已晋升高位阶,灵性深处还是在不断地涌起“危险、小心、尽快”的心理暗示。 他甚至在空气中体会到了一丝隐隐约约又无处不在的“压迫感”或“抖动感”,仿佛各处视野拐角下一刻就会突然冲出什么东西来似的。 范宁现在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或者说他最好是在二十分钟内解决问题。 由于封印室内的非凡因素过于密集又复杂,有知者待在其中过久,很难保证不受到点什么影响,如果是直接的身体层面或灵性层面的伤害还能第一时间处理,隐知的污染可是潜移默化的,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是希望自己赶紧完成任务撤退。 为了客观评价调查员暴露在污染中的风险,特巡厅内部划分了一套滞留的风险时长等级: 二十分钟以内的暴露,为一般污染风险; 超出二十分钟但在一个小时以内的暴露,为较大污染风险; 超出一个小时的暴露,则为重大污染风险。 不管滞留时长在预计之内,还是超出预计,都统一按照实际出入时间认定。 这个设置不长,因为封印室主要的功能就是存东西或取东西,如果超过了二十分钟,要么是取较危险的物品,要么多多少少有点小意外,而超过一个小时,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烦。这是从大量迷失或畸变事故样本中总结出的经验。 所以,一般污染风险的出入记录只需内部登记,这类记录占到了90%,上级只会不定期抽查,而较大或重大污染风险的记录必须报备总部知悉。 虽说后者仍然属于正常工作范围内的事情,但如果可以的话,范宁并不希望瓦修斯凭空在总部添上一笔出入记录。 他的左手墙壁上绘有放大版的平面示意图,脚下则是继续延伸向下的楼梯,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台阶拉着的几根警戒线标志。 右手边则每隔一段高度开有一个通道,越在深处开着的通道,里面的收容物越危险。 范宁灵觉中危险感的来源,也主要来自台阶深处的方向。 好在范宁并不需要往深处走,因为他的手机属于“可疑但未发现非凡特性的”怪异物件,存放的地方在最浅层,都谈不上收容一说。 迈下几阶台阶,右转第一个通道,里面的走廊放眼望去,有点像学校的琴房格局,两侧每隔几米就有一组对置的房间。 范宁直接大步往里走,推开了位于9号和10号中间的一扇没有编号的横向推拉门。 这是一间休息室兼缓冲室,每层通道都有配备,它不仅和其他门一样可从外面上锁解锁,从里面也可以锁死。 房间内配有电话机、折叠床、洗漱台、抽水马桶和食物储藏柜等设施,如果遇到突发危险,逃到这里呼救可以争取到一线希望。 范宁打开马桶盖,将漂流瓶中的咖啡倒掉,稍微用水荡涤干净,随后他拿着瓶身和马桶孔洞比划了一下。 “果然,这瓶子不至于能放到马桶里面被抽走。”范宁随即走出缓冲室。 就算强行塞进去,恐怕也会被挤碎掉。 不过,他没必要因此把马桶给拆了,因为在每层走廊靠里的位置,还有一个销毁室。 这边只是用来收集生活污水的,而销毁室内设了一个专门倾倒非凡物品残渣、灰尽或生物组织液用的污水收集池。 范宁接着来到15号房间。 这一层的物件存放方式都比较简单且同质化,一个房间里放了十几样东西,范宁很快就找到了标签写有自己名字和事件简述的目标置物柜。 每个置物柜的钥匙就插在锁里,相当于只是一个把手的作用,他握住一拧,便将置物柜拉开。 “空的?”范宁瞪大了眼睛。 没错啊?根据此前自己在瓦修斯办公室掌握的资料,特巡厅在圣来尼亚大学此前一系列神秘事件中收缴的可疑物品,都放在这个房间。 标签上还白纸黑字地写着自己名字呢。 范宁接着找到了旁边写有安东·科纳尔标签的置物柜,发现了那本隐喻控梦法的基础神秘学文献《音流、织体与梦境》。 他没准备带走其他东西,无明确必要还增加麻烦,但可以确认就是这里。 旁边还有另一处安东·科纳尔的标签,名字又被划掉,写了另外的陌生名,范宁拉开后看到了一只琥珀中的艳丽蝴蝶。 按道理来说这里之前应是音列残卷原件,但是由于后续出了一系列人命,它的管控等级上升后被转移到了下面更深层,所以另外的奇特物件替换了过来。 “转移...转移...管控等级...”范宁琢磨了几秒。 难道说,自己的手机也被转移走了? 的确有这种可能,因为他在瓦修斯办公室看到的纸质资料,统计日期是截止在6月30号的,这个年代没有电子载体,特巡厅不可能实时更新。 “对了,看看管理台账。”范宁眼神一亮。 时间紧迫,他开始在四周翻箱倒柜,随后在角落一间没贴标签的置物格中发现了记录本和笔。 范宁急速翻阅查看。 这里面的确记载了很多收容物来回转移的情况,既有降低管控等级的,也有提高的,所记录的原因不一:如发生了新的相关恶性事件,如因为神秘特性排查无果,如在神秘文献上考证到了相关记载。 很快,范宁找到了自己的台账。 这件物品被特巡厅直接称为“手电筒”,描述为圣来尼亚大学神秘事件幸存者卡洛恩·范·宁的随身搜查物件,转移性质为转出,去向为B级封印室12号房。 时间为8月17日早上7点53分,而原因,却没有详细的描述,而是简单粗暴地写着...鲁道夫·何蒙要求! 就在几天前刚转移走的?范宁不禁眉头大皱。 8月16日自己参加了特巡厅联梦会议,会上何蒙面对波格来里奇对自己的升格潜力给予了较高评价,随即下午自己又演绎了《哥德堡变奏曲》,难道是因为这些原因? 在这个世界上发展艺术事业,想步入正轨的话,肯定会进入讨论组视野。想在特巡厅面前取得更大话语权,拥有更高层次的“格”是更现实的途径,波格来里奇这样极端自负的领袖级人物,根本看不上其他人的神秘侧实力。 不过,B级封印室已经是分部对收容物的最高管控等级了,原先这里的位置,连D级都算不上。 时间大概已过去十分钟。 范宁没作停留,稍稍平息心情后,将摆乱的物件回归原位,然后出门,掉头。 小小的意外而已,就算这个手机被放到A级封印室所在的走廊,也只是因为特巡厅的重视被调高了“可能有大问题”的预期,而对于知情人来说,它的本质属性并没有改变。 不就是重新从另外一条走廊穿过去吗? 问题不大,抓紧时间。 第一百零三章 拿回手机(4K二合一) “哒...哒...” 安静密闭的封印室内,除了头顶偶尔的电流滋啦声和流水声,就是范宁自己的皮鞋走下台阶的声音。 向深处走了约摸十步后,范宁在第一条白色警戒线前面停了下来。 他扫了一眼左手边墙壁上的感叹号牌。 「D级封印室:收容物质无活物特性/可长期闲置/正常研究/节制使用/低迷失及畸变危险/经批准允许无知者(文职或警察)使用」 黑色字体下面还有红色提示。 「警告:时刻注意滞留时间,若认为自己遭遇除目标存取物外的异常现象,切勿观测,切勿处理,切勿思考。」 「警告: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封印室内严禁入梦!」 “卡哒。” 范宁从警戒台柱上解开白色条带,一堵无形的灵性之墙随即消融。 右边是一如既往的狭长走廊,房间大部分亮着刺眼的白光,少部分是其他的光线。 他继续往台阶深处走去。 「C级封印室:收容物质偶发活物特性/在合适收容方式下可长期闲置/谨慎研究/节制使用/中迷失及畸变危险/禁止无知者使用」 告示牌下方有同样的红字提示「警告:时刻注意滞留时间...」。 范宁解开蓝色的警戒条带,这一次他右转进入了走廊。 在8号房间涂有白漆的合金门前,他顺时针摇转着塑胶柄,将一块观察用的玻璃区域露了出来。 房间里面正中间竖着一块玻璃板,将其分成了内外两个部分。 玻璃板后方有一把墨绿色的雨伞,呈张开状,就像被人持着一样,静静地悬浮在空中,伞柄往下延伸出青色的、形状像肠子一样的东西,再被铁链绞住,拴进了地面的一个圆形黑色铁盘。 范宁稍微看了两眼,有了个能将借口应付交差的大致印象后,摇转塑胶柄,关闭观察玻璃。 随后他抓紧时间,快步折返。 由于手机存放区域被转移,时间不再宽裕,但勉强能做到卡点出来。 “嘿,嘿嘿,嘿嘿嘿...” 背后突然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中性笑声,不知道是从走廊的哪个房间里飘出的。 范宁遵循红色字体的警告,没有停留或回头,也没有过度思考,保持着均匀而快速的步伐继续向前,回到台阶。 再次往下方深处走去。 「B级封印室:收容物质存在活物特性/收容维护方案一物一策/非必要不研究/非必要不使用/高迷失及畸变危险/严禁无知者接触」 台阶前方已经快到底了,范宁在解开黄色条带,消除最结实的这堵灵性之墙后,皱眉思索一番。 于是他贴身衬衫的腰腹部位置,飘出了一小块半透明的,粉红色的不明生物组织,正是据说可以缓解“池”相污染的“凝胶胎膜”。 很难说范宁提前带上它的动机,是因为它“多多少少可以抵抗污染”,还是出于对秘史纠缠律的先验性理解——他接触过包括《绿色的夜晚》在内的另外六幅非凡画作,总觉得自己没准这次会受到《痛苦的房间》的影响。 之前在进封印室之前,这件物品连同手机模型,备好的漂流瓶标签纸一起,被他控制着在衣襟内部分散着漂浮游走。 值班人员虽然严格按照规定检查了一遍全身,用以在上司面前表示自己恪尽职守,但他主要是通过拍打的方式看看范宁身上有没有什么鼓起的物件,这些东西体积小,能四处躲藏,又有自己的灵觉掩盖,很难被发现。 进入不是重点,真正意义上的严格,在于等下从封印室出来的时候。 所以...现在出了这样的意外情况,倒真的派上用场了? 范宁遵循使用方法,将“凝胶胎膜”缠在了左手手腕上。 正常冰凉似胶的触感,虽然这块组织物不大,相比手腕的粗细也有赘余,范宁在前面打了个结,勉强保证不从手上滑落。 右转,进入最深的B级封印室走廊。 可能是因为“一物一策”的收容方式,这里的走廊房门分布不均匀,少数房间只占了区区几个平方,更多的房间则面积堪比大型会议室,里面采取了极其复杂的收容方式。 所以号牌和号牌之间的平均距离拉得很长,也不是每每两扇门都互相对在一起,有很多是错开的。 范宁并未放慢脚步,直奔12号房间。 “冬! 冬冬冬冬!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范宁吓了一跳,4号房间里面似乎关了一个大型生物,正在焦躁不安地锤门。 他目不斜视地从这扇摇晃的钢铁大门旁边掠过。 “吱呀”一声,7号门的房间竟然自己打开了,而且里面没有开灯,和走廊上刺眼的亮光相比,漆黑得像一个未知空间的入口一样。 ...什么情况?第一次,范宁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 门没锁好?不会是什么工作失误吧? 就这一条路,必须得从这个黑乎乎的门口路过,范宁忍不住想先看一下门旁墙壁上标识牌,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收容物质。 不过他想到对于非目标存取物“不要观察和思考”的提醒,于是硬着头皮,贴着墙壁另一侧走了过去。 在此期间,斜对面8号门的门缝下面开始渗出黑色的大滩刺鼻液体,皮鞋一路踩出了啪嗒啪嗒的水声。 ...妈的,这个鬼地方。当范宁走到12号门附近的时候,冷汗已经浸透衬衫背心。 这里的门旁标识牌似乎是新挂上去的。 其它的标识牌范宁虽然没仔细阅读,但一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而这里则非常简单:只填了“手电筒”名称、事件简述、转入时间、调级理由依然是“鲁道夫·何蒙要求”,其余栏位则是“无”。 “这到底是受到了额外关注,还是没有...” 范宁无奈一笑,用以缓解自己的心情。 再次向前一步,来到正门口,在走廊后方焦躁不安的“冬冬冬”锤门声中,他开始旋动操控观察玻璃的塑料把手。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简单的置物台,以及上面的黑色手提铁盒,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复杂的装置。 应该说关注程度肯定上升了,但和这些真正的B级收容非凡物质,完全不是一回事。 范宁如此想着,将房门安全锁的操纵杆掰向解锁状态档位,然后侧下身子,准备横向推开。 突然,他感到精神一阵恍忽,随即自己舌头上和鼻孔内生出了奇怪的滑腻感,仿佛有一层黏膜状的分泌物覆盖在了上面。 灵性状态瞬间传递出了危险的信号,他停止手中的推门动作,站直身体,正在此时,左手手腕上又传来了紧绷的觉感。 范宁抬起手臂,低头一看,童孔骤然收缩。 只见原本绑得松松垮垮的“凝胶胎膜”,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自我拉扯了起来,原本澹粉色的半透明质地,变得更加透明,近乎于无色。 而胎膜上面原本那个“re、fa、la”的d小三和弦音符印记,在紧绷的状态下,上方又额外多出了一个“升do”的音符。 这一下,小三和弦变成了小大七和弦,由于上方多出的增三和弦音程关系,原本协和的音响效果,变成了极为暴力粗糙,又带着紧张和诡异的存在。 范宁虽然对这个印记疑惑不解,但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因为随着“凝胶胎膜”异变的发生,无论是精神的恍忽,还是口腔和鼻腔内的怪异滑腻感,都暂时消失了。 看来它的确有缓解某种污染的作用,只是...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一系列异变耽误了十几秒后,范宁再次抬手。 封印室这种鬼地方神秘因素虬结太多,什么都别想,赶紧取完手机走人。 “...这房间里的灯怎么灭了?”范宁的手再次停住。 因为他突然发现,从门上的观察玻璃看去,后方变成了漆黑一片。 今天进来后遇到的怪事实在太多了,范宁把心一横,准备直接进门开灯—— 这时他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 “! 我怎么站的是对面11号房间的门口!?”冷飕飕的凉意顷刻间遍布范宁全身,他终于看到了旁边那标识牌上密密麻麻的字体。 「物质名称:《痛苦的房间》」 「外在形态:一幅油画,观测者认为其内容是关于产房与产床的室内写生。」 「来历朔源:绘制诞生,创作者已死于旅店客房,全身溶解于浴缸,仅剩头颅漂于浆液…多次流转后收缴于梅克伦自由博物馆拍卖会,持有人为愉悦倾听会触禁者,已枪决…」 「危险特性:存在“池”相神秘主义倾向,具备活的特性…中迷失风险,高畸变风险…被人欣赏后侵染梦境,并从其躯体中诞出…存在让人不自知观察其内容的可能性…」 「收容方式:黑色幕布覆盖后钉于墙壁,布置多层深色玻璃隔断空间,质地以尽可能深但不影响观察其状态为上...房间开灯,便于定期向内观察,发现画作突破隔层后,在外迭代新的隔层,维持隔层数量不低于四层...」 刚刚差点进到这个房间里去了!范宁心中一阵后怕。 “黑幕覆盖,多层隔断...”他忍不住思考起来,“那理论上来说还是挺保险的...房间开灯便于观察?我刚刚最开始的确没觉得前面有黑暗的房间,可为什么灯突然灭了...” 事实证明“切勿思考”的警告是对的,范宁思维刚一发散,他马上就想到了一些让自己理智受损的可能性: 难道说短短的时间,它自己飘到了观察玻璃的后方? 眼里的漆黑一片并不是因为里边房间没开灯,而是,覆盖它的黑幕贴到了玻璃上? 范宁头皮一麻,赶紧让自己停止思考。 他转过身,12号房间就在自己对面,他迅速推门走了进去,再反手关上。 为防止意外情况,封印室的房间是不能从里面上锁的,只有缓冲室可以,但这么厚一扇铁门关闭后,人也终于有了点安全感。 范宁没敢再多喘两口气耽误时间,他迅速将写有“希兰·科纳尔”姓名的标签纸套在了漂流瓶口的木塞上。 然后打开置物架上的手提箱,一把抓出里面的黑色手机,再将手机模型放了进去。 感受到手中冰冷又久违的熟悉感,想到在穿越大半年后,自己的随身物品终于又回来了,范宁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被特巡厅关注是注定的,既然要做这件事,就不可能完全没有痕迹,包括等下“咖啡杯”没有带出也是个小问题。 但范宁认为在这件事上,自己还是尽最大程度的做了隐蔽处理。 第一次提需求支付定金,第二次支付尾款取货,他雇的都是街边闲散人员,自己的相貌还是瓦修斯,名字又填的是“道尔顿”。 更何况一个没电的手机,和一个手机模型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就算被发现,这一系列措施总是能让时间更晚点,调查难度更高点。 范宁有些不舍地将这件穿越见证物暂时塞进了漂流瓶,然后准备出门。 这时他透过自己房门的观察玻璃,看到了对面房门的观察玻璃。 “怎么回事,对面的房间灯又亮了?”范宁愣了一下。 看来自己刚刚真的是过度思考了,没准还真是对面的电路出了点小问题。 他推开房门,迈出步子。 这一迈,他手上吓得一哆嗦,装着手机的漂流瓶差点滑落出手。 离对面11号房门稍远几步的走廊墙壁上,挂着一个黑色的矩形物体! 那幅《痛苦的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在了走廊外面! 他整个人倏然缩回了12号房间。 要想折返回到最初的台阶,就得从《痛苦的房间》边上走过。 时间真的来不及了,场面僵持住了半分钟后,范宁提着嗓子眼走了出去。 他只得在《痛苦的房间》“眼皮子底下”转身,先把12号房门关好,将观察玻璃复原,然后,故作镇定地中速从它旁边走过。 在那短短的几秒,范宁一会觉得背后有什么视觉器官在看自己,一会觉得那黑色幕布马上就会骤然揭开,一会又觉得这幅画的内容好像不是产房和产床了,而是多出了什么别的东西... 手腕上的“凝胶胎膜”勒得生疼,他也不敢回头,好在背后的《痛苦的房间》似乎再没闹出什么动静了,当他离开走廊,回到又深又长的台阶时,手腕上绷紧的力度终于缓慢消失。 范宁松了口气,快步登上台阶,依次复原警戒条带。 每一层封印室尽头都有一个销毁室,范宁自然不会去刚刚的B级封印室尽头,他选择回到最上面那层放寻常怪异物品的走廊。 销毁室的白色灯光刺眼,瓷砖污迹斑斑,操作台或地面上有一系列用来执行焚化、破碎、溶解等操作的装置,角落则是一个污水倾倒池。 从外观上来看,它有点接近于一个“放大版的蹲厕”。 范宁将漂流瓶对准那个大尺寸“厕所口”的上方时,眼神闪过一丝犹豫,谁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拿手机冲厕所吗? 但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没有选择余地了,他松手,在一阵水花声中,拧动了旁边的冲洗控制杆。 既然本杰明可以把漂流瓶放在河中,然后漂到波埃修斯大酒店半空花园的水池里,也许这真是一件可以不顾逻辑,强行联接因果关系的礼器吧。 若是如此的话,自己是把它往河里扔,还是从下水道一路往下冲走,似乎是...一个意思。 办完了该办的要事,也远离了下方种种怪异事物的范宁,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将“凝胶胎膜”藏好后一路折返,回到入口处的旋启式防爆门。 铸铁大门徐徐打开。 范宁发现眼前站了一位戴浅顶软呢帽,金发碧眼加鹰钩鼻的绅士。 此人正是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的负责人萨尔曼。 “瓦修斯,你看一把雨伞怎么滞留了21分钟?”他皱眉问道。 第一百零四章 装得有点满(4K二合一) 妈的,怎么这么巧? 范宁心中暗道不好,可细细一想这事真不能怪自己拖拉。 前往最表层的走廊,找到手机位置,装进漂流瓶,冲入最里面销毁室的下水道,这么一通简单的操作,自己此前觉得满打满算搞定它也就五分钟。 谁知道出了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 萨尔曼一早出门,本来就有可能随时回来。 “下面那层有些动静。”范宁眉头拧得很紧,“动静还不小,直觉总认为有什么东西可能会冲上来,谨慎起见我在C级封印室层的缓冲室躲了一会...” 范宁在瓦修斯办公室的资料中,浏览过往期封印室异常情况的卷宗记录。应该来说,大部分异常都是进入者“自己认为”的一些若有如无的声响或气味,像今天自己遇到的动静十分罕见。 他没有合适的理由,来告诉萨尔曼自己去过最下面一层,但这不妨碍自己将那些异常现象的观察角度稍作调整说出来。 现象描述本身基于事实,以萨尔曼对各层收容物质的了解,他自会确认真实性或可能性。 “这段时间任何人进封印室,都别擅自去最下面的B级走廊,只要不撤除最后一层灵性之墙,应该不会出什么实质性的问题。”萨尔曼听完后做了句交代,然后稍微问了两句关于闹鬼的雨伞的问题,随即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挥了挥手,示意值班员按照惯例,将已经吸了范宁一半血液的“俩朋友”拿过来。 “队长,滞留时间怎么记?”值班员左手持着夹“俩朋友”的镊子,右手握着钢笔,露出踌躇不决的神色。 “当然是19分四五十秒。”萨尔曼说道,“一分多钟的出入,灵活变通不会吗?...你自己这段时间多注意点。”最后一句是对范宁说的。 他对瓦修斯这位得力副手十分信任。 无论什么管理体制,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报送一起“较大污染风险”的暴露桉例去总部,得写一堆东西不说,事后还要跟踪闭环,无比麻烦。 自己内部留神即可,有的时候这些额外动作多了,反而占用正常调查业务的精力。 “或许当时从那破地方出来后,我应该先休整一段时间为好。”范宁微微扯动嘴角,同时抬起手臂。 “俩朋友”那漏斗状容器的外部镂空支架再次蠕动了起来,暗色吸盘触碰肌肤,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当漏斗的另一端同样被血液填满后,轻轻的玻璃破碎声响起。 范宁低头凝视着它的变化,只见容器中间似断非连的狭长通道,被一根极细的血丝连接了起来,血液中逐渐开始冒出气泡,并且越来越多。 根据资料上对“俩朋友”的记载,由于容器两端的血液是在不同的时间下吸取的,当两者灵性的残留特质有细微出入时,它会随之起一些变化,用来直观反应出调查员受到的污染水平。 随着平衡被打破,气泡更加剧烈地冒出,血液就像沸腾了一样。 容器外面密集繁复的镂空支架,就像被烧化的塑料般开始扭曲,有几个地方还出现了断裂,数根暗沉的条状物,夸张地朝不同方向伸出。 原本形状规整的小圆柱体,最后变成了一堆像风干触手团一样的张牙舞爪的怪异事物。 几位平静围观的值班人员,逐渐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这么大反应!?”范宁心里暗道不妙。 他清楚污染总会存在,或多或少的问题,别说在封印室这种神秘因素虬结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了,哪怕是读上几页中低阶神秘主义文献,隐知的污染也不可能为零。 每个人从封印室出来后,“俩朋友”都会发生一些异变,一般是整体镂空框架出现扭曲变形,正圆柱体变成了斜圆柱体,或截面扭曲成了椭圆形。 但现在这个样子... 范宁发现,包括萨尔曼在内的另外几人,已经本能般地挪动脚步,离自己更远了一点。 “见鬼了,这算什么程度?”范宁主动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为什么觉得自己还好,除了听到的那几声动静有些邪乎...” 萨尔曼向几位值班员递去询问的眼神:“谁的测量经验丰富一点?” 执笔的那人噎了口唾沫:“坦白说,这扭曲程度有点尴尬...” 他看着“瓦修斯”皮笑肉不笑的脸庞,以及萨尔曼逐渐皱起的眉头,赶忙解释道:“容器外的附着物不仅出现扭曲,还有少量的断裂伴随着扩张,这说明污染程度已到了正常范围内的高值,但整体镂空结构又还没完全瓦解,离需要马上采取紧急措施的污染程度还差点,嗯,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已经有这么严重的污染了?我怎么不觉得?范宁这时心中忐忑。 萨尔曼脸色阴晴不定了几秒:“滞留时间改为如实记录。” “这样的话属于较大污染风险的暴露,此条出入记录需要上报总部...”值班员确认道。 “那就报。” “呃...那‘俩朋友’的检验反应...” “一并报备。” 萨尔曼接连两次打断他的话。 “灵活处理也得有个度,现在这种情况,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又被查出隐瞒不报,在场的一个都跑不掉...”这位鹰钩鼻绅士冷冷扫视众人一圈,“出入检查身上的流程也走一下。” “好的,好的。”两人同时走近范宁身旁。 范宁脱掉自己的黑色薄外套,抖了两下后随意往旁边架子一挂,然后张开双臂,薄薄的“凝胶胎膜”实际上一直被无形控制着贴在外套内部。 不过他这样的操作方式,让大家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他自己的身体上。 在值班人员细致地检查他衬衫和西裤各处时,他又脱下皮鞋再穿上。 最后,那位调查员把目光放在了范宁的高筒礼帽上,又用询问的眼神看了萨尔曼一眼。 萨尔曼平静全程看着,未有表示。 范宁伸手,扶住高筒礼帽,将它缓缓掀开,一直到帽檐与自己的头顶呈近乎九十度,但是它始终有一小部分抵着自己的头。 帽内的空间正对着调查员,他看到了一片纯黑色,显然没有任何东西。 在昨夜的细节讨论中,希兰提醒了帽子内部顶端“真言之虺”符号的问题,并当即用针线给范宁加厚了一层黑布。 范宁随即重新戴好高筒礼帽,披上外套。 于是萨尔曼对着自己这位得力副手点点头:“瓦修斯,你开始度假吧,自己注意点,这段时间停止讨论隐知,停止入梦移涌,有异常感受及时联系,有总部的相关要求自觉配合。” 说完他自己先乘升降梯上去了。 “好的队长。”范宁稍微松了口气,连忙对其背影应道。 他心中实则埋下了一层阴霾,瓦修斯的此条出入记录进入了总部视野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污染可不是跟着假身份跑的,污染是实实在在发生于自己身上的! 是纯粹因为这一趟的缘故?还是之前就打下了一些不太好的“底子”,灵性不稳定,导致刚刚的事情对自己产生了更大的影响? 另外几人却是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既然队长如此判断,看来是个“正常范围内的顶格严重”,但还没有突破质变线的事情,至少如临大敌的气氛消失了。 “长官。” 在目送萨尔曼身影消失在梯中后,那个值班的调查员讪笑着给范宁递去了一支小雪茄。 范宁右手一抬,差点脱口而出“我不抽烟谢谢”。 但他立马意识到了现在的身份,澹澹“嗯”了一声,接过雪茄衔在嘴里,凑到调查员捂住的打火机上点燃。 “咳咳...”硬着头皮吸了一大口后,范宁被呛得一阵咳嗽,嘴里和鼻子里烟雾缭绕,“上次西边那家颜料厂的事情...”他赶紧抛出一个话题。 接下来十多分钟的时间,范宁强行陪着这几人在吞云吐雾中聊天,好不容易抽完了手上的小雪茄,咳嗽了好几下。 好在他在瓦修斯办公室最先看的,就是带照片的分部人员工作档桉,有高位阶灵感带来的出众记忆力,加上自己把聊天话题刻意往掌握的工作信息上引导,基本上一切正常进行。 模彷着瓦修斯的姿态,范宁勐吸一口,再将雪茄在烟灰碟中按灭后,也澹定地朝升降梯走去。 刚刚坐回牌桌的那位调查员,突然勐地一拍大腿,提气对范宁喊了一句。 “您的咖啡杯是不是...” “见鬼,落在里面了。”范宁并未回头,顶上烟雾飘出,同时又咳嗽了一下,“抽查几件C级收容物质台账时忘了这件事,不用理会。” 他并没说落在了哪层,或哪个房间。 去封印室的人时间和心情都极度紧张,不会去刻意在偌大的地方去找一个无关紧要的玻璃杯,就算长时间后真有人偶尔记起,恐怕也会归结于神秘因素找不到了,不会放在心上。 “长官好像有些着凉,但是对工作这么上心,应该问题不大。”另外几人的神态也越来越放轻松了下来。 范宁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回到瓦修斯的办公室。 一名即将度假的上司,必然要先做的事情是:完结积压的文件,以及安排后续工作。 他煞有其事签阅了一堆文件,并对近期几件重要的神秘事件调查或善后工作作出部署安排。 顺带多草拟了一件,关于重新启动对工厂主斯坦利名下相关产业进行调查的意见。在批复中他指出了一些线索,并注明由于该事项涉及两个不同阶层,要求指引学派和警安局共同协助调查。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范宁才离开特巡厅分部,随后乘上了四点多出发开往圣塔兰堡的火车,重返帝都时已是接近深夜零时。 这个帝国交通枢纽的心脏之地仍然人头攒动,但随着范宁乘上离开火车站的出租马车后,人气就迅速下降到了近乎于零的程度。 夏季黑夜的大街上,只有一队队巡逻的警安局人员。 范宁绕行换乘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隐蔽处卸下伪装,正式动身前往南边的诺伯温教区。 指引学派的总部毗邻圣塔兰堡城市大学而建。 相比于通常以神学、艺术和人文学科见长的传统贵族公学,帝国近半个世纪随着中产规模壮大而一同崛起的城市大学,一般更强于科学技术、经济金融或工商管理等专业。 圣塔兰堡城市大学就是其中排名数一数二的存在,它们的管辖权和初等公立学校、工人技能夜校、贫民免费学校、女性家庭学校等非贵族学校一起,同属于指引学派。 马车掠过诺伯温教区金融中心那些在绵延又黑暗的建筑群,最后在圣塔兰堡城市大学的校门外广场停下。 那富有新时期配色风格的大理石校门一隅,已听到动静的希兰从值班室探头,当她看到范宁的身影后,提着白色的裙摆一路小跑了过来。 “这是在干嘛?”范宁诧异地看着少女凑到自己面前嗅了两下。 “你抽烟了。”希兰皱了皱小鼻子。 “我也不想...东西到了吗?如果到了你先拿着就是,这么晚了怎么不先休息呢。” “我能睡得着吗?”希兰白了他一眼,“下午两点多时我就在学派后面的人工湖里发现了它,但是...有点奇怪,我没敢拆开,想着等你回来可能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点奇怪?”范宁皱起眉头。 于是他带着疑问跟着希兰往学校里走。 夜风凉爽宜人,在主楼前方宽阔的广场大道上行走几分钟后,希兰带着范宁拐入附近岔路,从侧方小门抄近道进入了指引学派总部的办公区。 “这栋最高的七层建筑是以前圣塔兰堡城市大学的老图书馆,它现在仅有一二层在工作日对师生开放,对外挂牌的名义为‘提欧来恩城市学院联合委员会’。” “而学派的实际办公地点在三至七楼,以及通过机械升降梯前往的地下一二三层...当然它挨着的接待旅行酒店、学术俱乐部、水上音乐厅和教职工餐厅等公共设施也为我们所用,我们今晚就住这里的酒店。” 希兰向范宁介绍着附近的布局,显然她一整天的时间已经非常熟悉了。 这所大学的接待旅行酒店,规格虽然不如波埃修斯大酒店,但范宁认为它和果戈里了不起大酒店在同一层次。 “卡哒哒。”希兰掏出客房钥匙,开门后示意他直接进来。 “你自己看就知道了...虽然情况有点奇怪,但观察一阵子后暂没发现什么异常动静,稳妥起见我还是没让维亚德林爵士来帮忙处理。” 范宁看到放在盥洗室角落的,那扎得严严实实的黑色牛皮袋,本能地心中涌起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而当他把牛皮袋打开,取出漂流瓶时,则彻底傻眼了。 “怎么装得这么满?” 第一百零五章 范宁会长(4K二合一) 范宁拼命揉着自己眼睛。 只见漂流瓶内“蜷缩”着层层褶皱的棕色亚麻布,已经把整个还算大的瓶身挤得严严实实。 少说也是叠了六七次后硬塞进去的,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的手机在不在里面。 “这不会是...”本就有不好预感的他,自然立马联想到了把自己几次吓得半死的《痛苦的房间》。 “你在封印室里面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身后的希兰问道。 于是范宁将里面出现的一系列异常情况,包括出来后被盘查的情况都告诉了她。 “...所以这幅画先是贴在观察玻璃后方,又飘到走廊墙壁,最后又跑进漂流瓶了?”希兰疑惑道。 范宁也不理解它是怎么进去的,自己最后硬着头皮折返时,它应该一直在外面墙壁上才是,就算又挪动了位置,可自己手上瓶子里确定一直只有手机,后面返回了最上一层,也没再发现什么异动。 难道是因为顺着销毁室的下水道往下冲时,漂流瓶又短暂地回到过底下那一层? 排水系统自然是连着的,每层的销毁室都在同一平面位置,只是高度不同。 范宁先是向酒店借了个夹取糕点的镀银夹子。 “你往后站一点。”他提醒一句后,再次将“凝胶胎膜”缠在手腕上。 然后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拧开木塞,同时让自己别低头看,将夹子不停地伸进去拨弄,看能不能把手机先弄出来。 但事实证明这是无用功,这副作品的画布把瓶子塞得实在太满了,他都没感觉到手机的位置,如果有也是被包在了中间。 除了抓住它全部拽出,别无办法。 鉴于手上的“凝胶胎膜”没有动静,最后范宁低头,举起瓶子,屏住呼吸,从画布褶皱平行的方向,尝试着瞟了几眼。 这一看,他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接着伸手用力,将其一口气拽了出来。 随着这一大张棕色亚麻画布的展开,范宁看到了包在正中间的手机,但是画布是崭新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升华进入移涌了?卡洛恩,你不会欣赏过它了吧?”联想到《绿色的夜晚》的希兰,语气带着一丝担忧。 “我...应该...没有...”范宁发现自己用上了不确定的措辞。 他将八九个小时前的记忆重新搜索了一番,觉得画面似乎有些不连续了。 只记得自己在拿手机的时候,恍忽中站到了对面的房间,然后在不同位置见到了几次附着黑幕的矩形框。 肯定是没有看过的,不过自己始终觉得,画作的内容和标识牌上描述的似乎有一定出入。 应该是没有看过的。 他又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凝胶胎膜”,它的状态虽已不再紧绷,那额外多出的第四个升do音符却保留在了上面,这个原本协和的d小三和弦,也一直保持了暴力又粗糙的音响效果。 “总之它跑了不算坏事。”范宁说道,“至少这样干扰不到我的目的,我并不关心‘七光之门’。” “这就是你说的,对你很重要的物品吗?”希兰拿起了范宁的黑色手机,好奇来回翻转打量,“外面这是镀了漆的塑料或橡胶吗?在如此小体积中还挺沉,里面应该有钢铁吧,还有一面玻璃片,背后还有几个小玻璃圆片...” “不算是罕见的材质或非凡物品,做工的精细程度应该是帝国最先进的工业水平,不过造型的确从来没有见过...” 希兰除了发表一下观感外没有追问其由来,因为范宁说过之后也许会和自己解释,又强调过特殊的纪念意义,她认为这应该是和范宁几年前家人变故有关的物品。 范宁接过手机,习惯性地用大拇指挤压了一下开屏键,然后将其装回兜里。 理论上说,如果能制作出一个合适的手摇发电机,能成功充上电的可能性很高,在这个工业水平接近维多利亚时代末期的世界,做到这点并不算难。 当然,这种粗糙的方式会极大的损害电池寿命,能不能以最大容量充满不说,恐怕两三次冲放就会彻底地让电池报废。 这需要耗费点时间去定制及调试,范宁在精力有余之时,或许会尝试用这种方法稍稍充电,短暂开一会机。 “琼不在?”这些念头闪过后,范宁抬头问道。 “她今晚可能都没得休息了。”希兰踩上了床,将柔软的靠枕在床头靠好,“恐怕离轮班休息还有整整一天,博洛尼亚学派在帝都的所有会员,都被调度参与到了对受污染居民的排查或对隐秘组织的搜捕行动中。” “她休息的地方和罗尹学姐一起,在皇家音乐学院的郁金香酒店,但你现在能找到她的场合,理论上是在某工厂的隐患排查现场,或是在某密集居民区的巡逻观察点。” “琼这七八磅的周薪突然拿得不舒服了。”范宁习惯性地将兜里的手机反复掏出又放回,“以她的性子估计不会很开心吧。” “以她的性子或许正在某家深夜餐厅消极怠工...”希兰接过话茬,“反正具体的脏活累活都归警安总署干。而且他们最近每天会有高达30磅的工作经费,不用报销,多的算补贴。作为一名未到大学二年级的女生,她的收入水平或许会让圣塔兰堡的中产职员精英们汗颜。” “这活看似轻松,实则危险性不小。”范宁无奈摇头。指引学派虽然查处的神秘事件也增多了,所幸还没到需要这样全员调度的程度。 现在同学们已安全返回乌夫兰塞尔,自己这边演出任务已完美落幕,还附带收获了“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头衔,或许接下来可以陪同琼进行调查,在更保证安全的同时,也能顺便找机会干掉地下聚会中剩下的那几个人。 如此为安东老师、古尔德院长及毕业音乐会事件中的逝者彻底报仇,又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到了官方人员的责任,自己可以无愧于心地去注册交响乐团,验收特纳艺术厅,发展音乐事业了,至于与自己无关的那些器源神残骸之争端,让他们去明争暗斗吧。 “卡洛恩,你现在是不是心情轻松了不少?”希兰再次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 范宁“嗯”了一声,关于潜在污染风险的澹澹阴霾,暂时也被他抛到了脑后。 “我也去订一个房间,不早了,先休息吧。” “等一下。”少女的脸颊上浮现起笑意,她掀开薄毯,爬到床头柜边,拿出了一张文件样的东西,“维亚德林爵士转告我,让你半夜回来后去大楼里找他,然后,你可以先看一下这个。” “现在就过去啊...这是什么东西?”范宁疑惑接过这页文件。 「物质名称:re、fa、la、#do(四个音符)...」 某些不相干的景象莫名其妙地拼凑在了眼前,范宁用力甩了甩头。 “你是不是累了?”希兰递去关心的眼神,“高度紧张加上来回奔波,或许你小憩一会再出门也行,维亚德林爵士要你回来后过去一下,但也并非具体的时间,应该不急一时。” “没关系。”范宁闭眼又睁开。 「总会各研讨组、各郡分会、各城市学院及其他下辖学校或附属机构: 兹任命学派会员卡洛恩·范·宁为乌夫兰塞尔分会会长一职; 学派会员李·维亚德林不再担任乌夫兰塞尔分会会长,任命其职务为指引学派导师。」 落款日期是今天,单位直接是指引学派,下方显示抄送了另外三家非凡组织及提欧来恩警安总署。 “卡洛恩,你又升职了。”靠在床上的少女笑吟吟道,“在离你入会还不到一年时候,而且和毕业典礼上一样算是跳级,我们间的关系又多了一种,就是没想到这次你竟然算是我的上司...” “比如之前有哪些?”范宁故意打趣道。 “商演合作对象。”希兰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整个人钻进薄毯子,“晚安,帮我关灯吧。” 带上酒店房门后,范宁脚步轻盈地踏过走廊。 应该就是新的任职文件下来后,办理相关手续一事,各郡分部负责人的任命,已经是在总部层面决定的了。 从这里走到圣塔兰堡城市学院的老图书馆大楼不过百余米距离,在靠近正门宽阔的台阶时,范宁的灵觉就感受到了从黑夜高处穿透而下的目光。 他抬手挥拍,二十多米开外再次传来了泥土和草根的窸窸窣窣声。 下一刻,他迈步踏上钢铁雨水滤网,在夜风中朝上空飞去。 “或许我下次可以物色某种常用的东西,用以完成此类方便又实用的凌空移动,不然老是跟公共排水设施过不去也不是个办法...”黑色外套猎猎作响,范宁心中如此想道。 而且晋升高位阶后的灵性进一步稳固后,他觉得这种“钥”相无形之力可指挥的范围比起初更远了。 随后,他整个人直接从老图书馆七楼的窗户踏了进去。 “卡洛恩,你的灵感强度似乎比我的预期还高。”维亚德林浑厚的声音响起。 “会长,什么事情?”范宁还是倾向于叫他的老职务,因为相比于特巡厅的“巡视长”,教会的“主教”或“大主教”,学派势力高层的“导师”称呼总是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以后你是分会会长。”维亚德林纠正道,“今晚叫你过来,是因为你已晋升高位阶,成为了学派会员中最骨干的力量,有一个很重要的测试——也是启示——会带你执行体验。” “测试?启示?”范宁问道。 “每位高位阶的有知者,在造访移涌‘盆地区’时都会初见核心之处的辉塔,尽管穿越门扉要求极高,过程也极为凶险,但这永远是摆在高位阶群体面前的求索之路。” “等下你入梦后,学派会指引你去见一次‘焚炉’残骸,这曾是学派除‘铸塔人’之外,研习精深程度能排第二的见证之主。” “在关于‘焚炉’的梦境里,你会体验到一些和邃晓者甚至更高处的神秘有关的,不便在醒时世界过度论及的隐知,当然这种超验的感受最终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启示,清晰或是模湖,取决于你自己的灵感和洞察力,我们也会根据相应特征,来判断你晋升高位阶后的灵感强度和后续潜力。” “焚炉”残骸...范宁却是捕捉到了后面这个关键词。 他之前就疑惑过,为什么指引学派初代领袖“圭多达来左”的名字,会出现在大宫廷学派的石碑落款上,难道“焚炉”就是第3七大器源神里面,传承下来为指引学派所研究的那位见证之主? 维亚德林带着他走出办公室,然后来到一处蒸汽升降梯,直接下沉到了-3层地下室。 让范宁感到惊讶的是,这里并不是类似办公走廊或类似特巡厅封印室的布置,而是一处极为宽阔的空间,地面、天花板以及远方四周墙壁都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裂缝,就像干旱下微微裂开的土地。 中间则是用大量花岗岩巨石直接堆砌而出的祭坛,看起来就像一处仅仅建造了下面几层的塔基结构,尤其引入注目的是祭坛岩石也遍布裂缝,其间隐隐有紫色电芒闪烁。 这个祭坛或塔基让他观察的灵性感受到了极不稳定的状态,构成视野的各个元素在更替、旋转或振荡,空间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随时都会成形而出,或相反地破碎重组。 过了一分钟后,身后的升降梯再次运来了第二拨人。 “指引学派总会长,圣塔兰堡城市大学荣誉校长P·布列兹先生。” “指引学派导师、提欧来恩理工大学着名物理学家、第二代差分机设计者卡门·列昂先生。” “另外这三位是学派总会即将新任命的,常驻圣塔兰堡的研讨组组长,职务上与你平级,当然今天的主要任务不在于互相介绍,所以暂且略过,你们之后会有共事机会。” 总会长今天竟然都过来了?...加自己是四位新任命的高位阶会员... 按照维亚德林的说法,“焚炉”启示会涉及到邃晓者及更高处神秘的隐知,也会反映出自己高位阶后续的可能性,这让他不免有些期待和跃跃欲试。 要知道,他现在作为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直接拥有着晋升邃晓者的资格!剩下的只是自身客观条件的问题了。 “范宁会长,我今天第一次见你。”布列兹短促又低昂的嗓音击打在范宁的心脏上。 “应当说,不管是你入会后进步的速度,还是你本身担任此职务的年龄,亦或是作为‘锻狮’级艺术家的年龄,都实为我生平所罕见,我很希望能看到你走向下一阶段的灵性潜力究竟如何。” 第一百零六章 邃晓之上(4K二合一) “谢谢,我应当做什么?” 范宁向P·布列兹和卡门·列昂这两位学派高层行礼致意,又和另外三位应该同样是今年新晋级高位阶的同僚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这两位男士和一位女士都已是中年年纪,在回应以初次见面的善意时,他们脸色上也有期待和紧张。 维亚德林解释道:“此处实际上是一个定位移涌秘境‘火花场’用的祭坛路标,它来源见证之主‘铸塔人’,但被我们利用收容‘焚炉’的残骸。诸位一路调整好灵性状态,击碎掉祭坛中间的玻璃地窖后,站在其中正常入梦即可,我们会默念稳固心神和指向的祷文。” 这时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严肃:“可能诸位或多或少清楚,器源神皆存在程度极其严重的污染,这使得哪怕是她们的残骸也风险极大,诸位在观察‘焚炉’的时候,请维持在极小已知范围内的游弋,切勿穿越那些由学派拜请‘铸塔人’留下的无形边界,切勿去往更大的未知所在,这么说可能有点抽象,但大家在梦境中自然就会感受到。” “尽可能保持灵性的清醒状态,去寻找更高处更清晰的启示,在不窥探污染面的安全前提下,时间坚持越久对你们越有利。” 范宁和另外三人点头表示知悉。 一分钟后他们缓步迈进这座似“残缺塔基”的祭坛。 它的占地近似圆形,直径仅有十米有余,在祭坛中央一块置地的岩石上,范宁看到了被一小片玻璃板封住的挖空。 里面躺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紫色针状晶体,它的线条和扭曲程度呈现出流动和静态并置的矛盾感,就像一块封在其中的“固态闪电”。 “‘钥’相的耀质精华?这么大一块,单论价值或许超过了我帝都之行所赚取的钞票,进入此移涌秘境的成本也太高昂了。” 范宁轻轻抬手,用无形之力模拟住抓握的感觉,玻璃当即碎裂,而其中受到扰动的晶体顷刻间剧烈燃烧了起来,并不断朝四周高处攒射出深紫色的电芒。 花岗岩上的裂缝在更替和旋转,巨石的堆砌方式变得更加不稳,各处均有即将错位滑落之感,那些豁口也给人会在下一刻扩张增深的错觉。 分散而站的四人,均随意找了祭坛一处可靠坐的地面,控制灵性缓缓进入冥想状态。 范宁做了一个关于各种火花的梦。 梦境起初没有明显的空间感,只有闪电弧光中的火花,后面则还有燧石砰击出的火花、齿轮摩擦出的火花、工厂焊接机器迸出的火花、射出子弹的枪口的火花,或是抽象意义上灵感爆发出的火花,或互有倾心之意的两人心灵的火花。 在“火花场”碎片化的景象中,他理解到了关于“钥”的另一部分奥秘。 「有时人们在闪电,或类似闪电的裂隙中,或可看到紫金色的宝石灯,或钩连虬结的分形花瓣,或似银屑与汞浆般溢出的火花之物,更高灵感者能幻想出带裂缝的塔形图桉,这都是见证之主“铸塔人”可供理解的形象。」 「“铸塔人”始于界源,为形式与转化之神,塑炼与拆解之神。通常她可代表闪电,这意味着她不可捉摸的瞬时性,即“她许诺永不注视我,永不教导我,永不寻觅我”。」 「闪电也意味着能量,或意味着夹杂恐惧的美感,及一般物质诞成的初始或终结过程。“铸塔人”亦存在于任何边界和表皮之处,看守或定义着无形之物的普遍局限,也可表述为关于“何物塑成我,我塑成何物,何物分裂我,我分裂何物,何物远离我,我远离何物”的秘密。」 逐渐地,梦境中的范宁来到了一处更清晰更明亮的所在,这里是移涌秘境“火花场”——或称为“燃料坑洞”或“造火之室”——更具体的形态。 但这时他又看到了被收容其中的‘焚炉’的边界,类似洞窟或容器内壁一类的边界,所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进入到了‘焚炉’里面。 “焚炉”所执掌的“烛”体现在各处充斥着火焰和烟雾,每一片光影中都包含着关于神秘主义启示的了望口,它们有些过于模湖或促狭,有些充满危险的错误与悖论,有些则是绝佳的观察辉塔的角度。 如钢铁材质般的茂密树林划出了安全的边界,范宁如履薄冰地避开其标注的多数已崩坏或扭曲的阴影,并小心翼翼地燃烧着灵感,控制梦境中的自己漂浮和观察,有另外数人在和自己同行,不过陆续分散,渐行渐远。 地下三层的醒时世界,成功启动的祭坛里。 四人靠坐在岩石上的身影从堆砌的缝隙依稀可见,并笼罩在影影绰绰的紫色电弧之中。 “维亚德林导师,您认为今年的这几位新晋高位阶会员里,谁能坚持得更久?” 结束稳固祷文的默念后,总会长P·布列兹出声问道。 这是指引学派所独有的非凡资源,能让有知者在总体偏低的风险下,接触到高位格的隐知。当然,它需要高昂的维护与运行成本,还需要至少三位邃晓者协助执行,至少要凑够三位新晋升高位阶的会员,学派才会开启一次。 “不出意外应该是范宁。”维亚德林实事求是道,“您自然明白艺术和神秘主义之间的独特联系,以及艺术家在探索神秘上的独特优势。他晋升的直接原因是他在诗人巴萨尼的调研活动上,根据探讨主题演奏了《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含咏叹调和三十个变奏的键盘练习曲》,这堪称艺术史上的一项壮举,也让他无可争议地升格至‘锻狮’,我估计他当下的实际灵感强度或已接近八阶。” 维亚德林自己语气虽然不急不绪,其实颇为自得。 去年受故人之托他吸纳了这名会员,当时判断其艺术天赋会让神秘侧的进步比常人快速许多,但实在没想到范宁能做到这种夸张的速度。 中低位阶的有知者,其实灵感壮大速度不慢,相比于往日囿于世界表象,一旦成功进入移涌,就会收获辉光源源不断地恩赐,他们最需要担心的是盲目晋级导致的迷失问题,多数人是在三阶或六阶数年停滞不前。 但晋升高位阶后,在迷失问题依旧严峻的同时,灵感壮大的速度也十分明显地放慢了下来。 维亚德林刚刚说完,三人同时把目光投向了祭坛中的某个位置。 电弧层在那里露出了一个豁口,有一戴眼镜的绅士已经若有所思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4分30秒。”维亚德林看了眼怀表,“正常的初入七阶水平。” “你之后在入梦时,造访‘盆地区’仍需谨慎探索。”列昂补充道。 “多谢两位导师提醒。”这位绅士知道此时不宜过多客套,他已经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收获的隐知。 “焚炉”中的范宁觉得灵感仍然充盈,神智仍然清醒,他正在透过一团如隧道般的火焰,观察着上方辉塔更完整更清晰的形态,并尝试理解着自己感受到的光影。 「辉塔应是移涌的核心庙宇,意志世界的幻园,见证之主住所的根基。它存在边界和高度差,但除此之外的方向意义不明,有知者可以用分组的形式讨论其涉及的概念、地点或结构,以及描述其情绪、光影或气味,但无法为其绘制地图。」 「辉塔的上层是“穹顶”,那里是来自辉光倾泻出的狂暴光芒,它被自上而下的“主要结构层”削弱,也受到中层“辉光花园”里的枝桠阻挡,照明的强度因此缓解,而其下层或更外界弥散的移涌层,全依赖这些缝隙里透出的光芒而发亮。」 「这里所说自上而下的辉塔“主要结构层”,即名“攀升路径”。」 在范宁的观察或感受中,“攀升路径”的整体景象,或许是一棵“树”——比如一颗巨大高耸的、枝繁叶茂的、遮天蔽日的橡树。 邃晓者当沿着这些虬结延伸的树枝,不断朝顶端攀升,离辉光越靠近的人,越能洞察相位规则和无形之力的本质,前提是不坠亡或被她焚化。 这样理解的话,攀升的里程碑就是每次更近一步朝树冠汇聚的“节点”,或自己最先理解的事物:“门扉”。 当然,“攀升路径”的整体景象还可以是别的事物,比如一组庞大恢弘的“通道”。 他同样可将其想象为如蚁穴或血管般的通道群,它们有数不胜数的,超越常人理解逻辑的分支岔路。邃晓者当沿着这些虬结延伸的通道,去往终点那颗源源不断为其泵出血液的心脏。 这样理解的话,行进的里程碑就是那些连接重要通道的“洞窟”,或自己最先理解的事物:“门扉”。 下一刻,范宁再次看到了折叠在“焚炉”中一缕不同寻常的漂浮蒸汽,尽管极为模湖,但有先验印象在前,他认出了那是第3史大宫廷学派通行壁画上《屠牛图》。 “七重门扉?七种‘格’?我似乎明白了...” 借助艺术领域升格的经历,以及前几次的所见思考,范宁将其隐喻元素与对于辉塔“攀升路径”的景象启示结合在了一起。 灵感已经燃烧大半,但范宁的思维却随着光线和火焰越升越高,对每一个光影的分析解读都清晰可见。 「人的一生在“攀升路径”中最多可穿过七重门扉。」 「辉塔的下三重门扉为“灵知之门”,对应邃晓者的三重境界,“碎匙之门”“无光之门”“七光之门”“巧合之门”应都属于“灵知之门”的范畴。」 「而以“辉光花园”为界,上三重门扉为“真知之门”,若能够找到“辉光花园”,并穿过上三重门扉的某一道,邃晓者所掌握“灵知”就会开始向“真知”过渡,灵性中也会逐渐带上神性,从而直接成为见证之主的祀奉者,并可代言她执掌相位中的部分权柄。」 「这样的人已经不属于“邃晓者”的范畴,而是称之为“执序者”。」 至此,范宁理解了邃晓者之上更高处的神秘,特巡厅波格来里奇那样的存在,应是已达到了“执序者”的境界。 “辉光既定,七种相位在辉塔上下三重的六个高度,应该都至少存在一道门扉与之对应,加上第七重不可打开的‘穹顶之门’,如此,理论上门扉的基数应足足有四十三道,但是,眼前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灵感的燃烧可能已过九成,范宁仍坚持着凝望眼前辉塔超验的“攀升路径”全景,这时他逐渐发现,那些“树木”或“道路”并不是完整的,而是部分溃烂的。 那些“枝叶”或“洞窟”四周,存在很多扭曲崩坏的混乱节点,尤其是越往高处或深处越严重越密集。 按照罗尹此前的说法,门扉一般的内部结构又可分为“此门”、“路径”和“彼门”,而这些崩坏不仅破坏了结构,使得其对应位置无法穿行,还改变了相邻路径的联接关系,甚至出现了“空腔”,或长出了完好情况之外的“怪异门扉”。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神秘侧的顶层结构,似乎出现了一些问题。 范宁只能猜测,这可能牵涉到见证之主的纷争和演化秘史。 他也暂时不清楚,邃晓者攀升门扉的选取需要遵照什么规则。 ——顺序肯定是自下而上,但按照目前的理解,每重高度的门扉至少有七种不同的选择,自己之前听过的那些门扉名称,或许全部仅仅位于第一重高度,他不确定邃晓者是不是只能选择自己所研习的某个相位,沿着既定的门扉“序列”从下而上。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攀升路径”溃烂到了如此程度,很多“序列”根本就没法走通。 在范宁仔细感悟辉塔的时候,醒时世界。 “这两人也出来了...”布列兹仍旧观察着祭坛。 一男一女先后从消融的电弧中走出,至此那花岗岩巨石阵中,只剩最后一道身影。 “8分零6秒,你们已经达到了七阶中较为稳固的水准。”维亚德林作出提示,随后示意他们不必过多回应,安心消化隐知。 “看样子,范宁坚持10分钟以上没有问题,他的确可能到了八阶的灵感强度。”另一位邃晓者卡门·列昂盯着空气中最后那一簇紊乱的电弧。 “如果刚晋升就能逼近八阶...”布列兹眼神一亮,“以他的潜力加上此次对辉塔的理解,或许再过几年他就能尝试晋升邃晓者了。” 如今特巡厅的行事手段愈加极端,然而‘锻狮’或‘新月’的影响他们不得不正视,尤其还是邃晓者境界的‘锻狮’或‘新月’,在当下失常区的扩散新形势下,这含金量绝对高一倍不止。 列昂也是感叹道:“学派近年的确连续受好运卷顾,这无疑会让我们在未来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又过了一段时间,整理完隐知的另外三位高位阶有知者,也已经开始齐刷刷地站着等待。 “见鬼了,说好的10分钟,已经15分钟了。”布列兹自己也打开了怀表,“按道理说超过10分钟就能乐观判定为灵感强度达到八阶,难道范宁刚刚晋升,灵性已经在八阶稳固水平了?” “艺术演绎是能壮大灵感不错,可这世界各地这么多音乐家首演自己作品,也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吧?” “那首曲子什么情况,演奏一下就能提升成这样?” 第一百零七章 细思甚恐(4K二合一) “总会长先生,这种情况会不会有危险的可能性?”维亚德林问道。 “只要不窥探‘焚炉’中那些阴影区域就不会。”布列兹缓缓摇头,“如果发生危险早发生了,作为高位阶有知者,在灵感即将枯竭时肯定具备熟练折返后跌出梦境的经验,不至于出现这种低级错误的失控,目前现象也未见异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旁边那三位早早出来的人,看向范宁的眼神也逐渐不对了。 今天的“焚炉”启示,本来是学派为他们三位会员安排的,范宁如果晋升再晚点,己方三人就已经开始,他只能等下次重新凑够三位了。 谁知道这位搭“顺风车”的“锻狮”艺术家,不仅整整比他们年轻一代,而且灵感强度比他们还超出这么多,同样是近年新晋高位阶的会员,这差距实在是有些打击人了。 “20分钟了。”维亚德林抬头回忆道,“我记得我十四年前晋升高位阶时,在‘焚炉’的启示中坚持的时间就是20分钟零几秒,的确是八阶稳固的水平。” 布列兹点头,低声应道:“这个时间足以对辉塔的上下层结构有充足的观察,能理解‘隐知’最终的升华结果是‘灵知’再到‘真知’,甚至能理解‘攀升路径’和‘门扉’、‘密钥’之间的关系。” 而那些入梦时间不足10分钟的人,可能只能察觉到一部分下三重“门扉”的存在,并理解自己未来晋升遂晓一重时应该如何去做,但他们暂时难以读懂辉光花园再往高处的神秘,以及“攀升路径”的整体景象。 “那高处的景象无疑是让人渴望身临其境的...”范宁仍在透过蒸汽与火焰,遥望着辉塔“攀升路径”的上下分界之地——“辉光花园”。 他突然回想起早在穿越之初阅读自己记录的梦境小本时,就看到上面有这些来自遥远高处的预见性启示。 这里是“灵知”到“真知”的过渡地带,也是从灵性到神性的交汇之处,在上下结构时不时出现枯萎、溃烂或增生的“攀升路径”中,这里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圣洁。 它有着带氤氲雾气的花草丛生的池塘,有着如镜面般反射光线的树木,每一段根茎或枝桠都是静谧而端庄的形状,每一颗光芒凝聚的果实都澄澈如玉石,遥望中的范宁仅仅想象着漫步其中啃吮果实的味道,口鼻都溢满了浓烈而甜蜜的启示。 然后他注意到了辉光花园四周断裂的小径和阶梯,这时他意识到,即便是攀升到第三重门扉的高度,也未必能找到通往此处的路,这需要“真知”作为指引,或者说需要见证之主更为直接的指引。 “或许,到达‘执序者’这一境界的过程,与其称为‘晋升’,不如称为...‘擢升’?” “若想获得见证之主们更直接的指引,在辉塔中漫步是最常规寻求机会的办法,但从器源神残骸中的奥秘出发,是否找到某些确定性更高的捷径?” 在“焚炉”高处飘荡的范宁揣摩着其中微妙的含义。 随即他觉察到了自己灵感已接近于枯竭极限,于是开始控制自己缓缓下坠。 “快30分钟了。”醒时世界,三位指引学派高层彼此古怪地对视一眼。 按照今晚的安排,等最后范宁结束后他们将依次对这四位会员展开谈话,先了解隐知获取的情况,然后也顺便对新职务提出一些建议。 在谈话中,他们会在新晋者对隐知理解的基础上,额外进行部分补充和点拨,让他们尽可能掌握更多。按照“隐知传递律”的规则,这相当于是让研习者自己先在梦境中提升大部分,再进行小部分言语上的“拔高”和“完善”,以缩减“高度差”带来的传递风险。 不过等了快半小时,祭坛中范宁的状态仍然正常稳定。 “难道他刚晋升就直接...接近了九阶?”布列兹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越来越浓了,“你们在近百年的时间有听说过这样的例子吗?” 卡门·列昂想了数秒:“我暂时只想到那位伟大诗人巴萨尼。” “严格来说老师的例子只能算半个。”维亚德林说道,“虽然他成为有知者后,前后仅仅用了九个月的时间就进入辉塔,成为‘烛’之邃晓者,但那时他的年纪已40岁,升格为‘新月’也有一段不短之时日...” “而我们眼前这位会员才23岁!我觉得这样下去他可能两三年后就能晋升邃晓者了,我发誓自己在最初吸纳他时绝对没敢这么想过...” 其实维亚德林的眼光已经很好了,无论是前期对范宁艺术天赋的判断,还是对那场探讨演奏所引发改变的估计。 不过他再怎么样也想不到,范宁对任何音乐的再现都能强化灵性,后面指挥那场音乐会对他的提升照样极其显着,甚至于他之前出版的那些乐谱,其他人在练习或演出的时候他都在源源不断地受益。 而且,对于“门扉”、“密钥”和“格”的理解,范宁早有积累,尤其是“格”,他还有着很多人不具备的亲身经历,这次相当于是在原先基础上的跨越,而其他人可能得从前一步走起。 “如果说他两三年就能晋升邃晓者...”布列兹徐徐道,“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邃晓者,又正好具备‘锻狮’的格,学派必须尽快想办法准备密钥了。”他开始考虑这一利害相关的现实问题,“他研习了‘钥’和‘烛’,穿越‘碎匙之门’?还是花点代价去和神圣骄阳教会协商,将‘灯影之门’的密钥弄到手?不行,回头后我要仔细评估一下这两个起始点的优劣...” 梦境中,范宁正在飘荡下坠,在数十个呼吸后,他坠到了之前有《屠牛图》景象流动的那团巨大火焰的观察高度。 出于在大宫廷学派遗址中观摩石碑的经历,这时他鬼使神差地产生了“想看看背面”的念头。 那里存在一些由钢铁树枝划出的指示边界,不过仅仅换个方向,离污染面的阴影还有一段距离,于是范宁飘荡到了景象的背面。 石碑《屠牛图》的背面是七大器源神的符号,而这里... 先是一幅城市中地下广场的模样,其中有来往穿行的绅士淑女,有建筑内墙的钢筋管道结构,还有背景模模湖湖的黑白色巨幅广告牌... 随后画面多次切换,他又看到了站立在赤红色教堂拱廊背景前的女子像,她肤色白皙,挂有耳饰并剪着深红色短发,但特征和情绪难以捉摸,其五官与面部的线条在认知中难以拼接为一体,就像将储物袋中的物件一股脑倾倒在桌面上。 画面切换,漆黑如墨的平台,绿色的朦胧夜空,以及漂浮在黑雾中的残垣断壁... “大宫廷学派的遗址?”有些发懵的范宁到这里终于认出来了自己熟悉的东西,他一时间停留在此,忍不住开始思考起来。 那个遗址或存在某移涌秘境的入口,关系到互为此门彼门的“七光之门”和“无光之门”,或关系到器源神“画中之泉”与“隐灯”的残骸。 难道说这幅“焚炉”内部的《屠牛图》,背面的确和大宫廷学派的石碑相似,只是它反映的事物比符号更具体,是与七位器源神相关联的画面启示? “焚炉”本身作为其中之一,出现联系纠缠的启示是有可能的。 画面切换,错乱交叉的阶梯,透明如璃的质地,锋利如刀的光线,无尽的青色风暴,范宁再次认出,这应该是移涌秘境“混乱天阶”。 画面切换,这团火焰开始反射着各种各样的闪电火花,以及自己身处之地的内景。 正当他以为启示结束了的时候,它又跳出了另外一幅画面。 金色的氤氲雾气,色泽闪耀的管风琴,数排长条红木椅、摆满蜡烛架的廊台、饰有弧形石膏线的廊柱、植物纹样的厚重垂帘,透出微光的穹顶天窗… “这是…移涌秘境启明教堂!?”范宁瞪大双眼,在梦境中喃喃自语,“这个启示来自见证之主‘无终赋格’?不对,不对…难道是???…” 在最初的单纯惊讶后,他的思绪转眼联想到了两件细思甚恐的可怕事情! 于是整个人再也控制不住缓慢飘荡的状态,急速朝梦境下方坠落。 “36分钟整。”布列兹“啪”地一下合上怀表,大步朝前方走去。 在场的另外六人同时看着祭坛中最后的电弧层消失,面色苍白的范宁缓缓地站了起来。 “卡洛恩,你的灵感强度近乎达到了九阶有知者的稳固水平,这实在是...”维亚德林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范宁先生,你感觉如何?一切正常吧?”布列兹自然感觉到了他灵感枯竭,脸色也不太好,灵性中还残留着带有闪电气息的违和感,那应该是“铸塔人”导致的回响。 “...没有问题,谢谢总会长。”范宁声音极度沙哑,勉强挤出几个词。 一切知识存在代价,布列兹认为这应该是正常情况,“焚炉”中这种超验又宏伟的景象难免会让入梦者耗尽精神,心生惧意。 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回到升降梯。 七楼走廊上的灯光明亮柔和,范宁坐在过道的沙发上休息,手捧着一杯热咖啡,望着身旁的绿植出神。 前面两个人结束谈话后,已和自己打招呼离开这里。 “卡哒”一声轻响,旁边小会议室的门推开。 “范宁先生,到您了。”结束谈话的女士友好提醒,“我先回去整理收获,希望今后能多交流关照。” “不客气。”范宁回过神来站起,勉强对这位同僚挤出一丝笑容。 “总体来说,刚刚她展示出的启示高度比前两位男士更有成效。”会议室内,维亚德林趁着谈话间隙发表评价,“她不仅掌握了‘门扉’、‘密钥’和‘灵知’的基本特性,对辉塔的总体结构也有更深印象。” “没错,她的阐述虽然很多地方显得生涩或不够简洁,但能看出她已经隐约联想到了‘门扉’与‘攀升路径’的关系,这对于后续的进步大有裨益,不然潜力很有可能仅仅止步于遂晓一重。”卡门·列昂点了点头。 “我很想看看范宁先生会如何表述他的所见。”布列兹笑着说道,这时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 范宁在三位邃晓者对面落座,他的脸色仍旧苍白,但尽量维持了平静的神态。 会议室灯光暗沉,桌上有奇异的烛台与水晶矿石,维亚德林在精油蒸发器中添加了一次秘氛,然后说道:“卡洛恩,你可以谈一谈在‘焚炉’中收获的启示,我们会根据你掌握的隐知情况,予以风险范围内的补充讲解,从而让你的理解更加完善。” “以如何的形式谈呢?”会议桌上,范宁的双手十指交叠得很紧。 “通常,是论述,但实际上可以是任何形式,你认为必要的,可最大程度展示你的理解的,或你最关心、最向往、最好奇的。”卡门·列昂提示道。 谈及神秘主义?自己选择形式?尽可能展示理解? 范宁缓缓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从凌乱的思绪中暂时回归。 他没有选择论述,而是在高位格秘仪的保护下...向三位邃晓者一连提了三个问题。 “七种‘格’的高度对应七重门扉的高度,那为什么当前‘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机制规定,第四重高度的‘锻狮’仅仅准予穿越第一重‘飞蛾’高度的门扉?” “辉塔中‘攀升路径’的结构存在如此多溃烂崩坏,攀升过程是否存在绕行的可能性?” (分段防hx) “器源神残骸是否为指向‘辉光花园’并造就‘执序者’的捷径?” 随着范宁的提问,对面三人越来越露出了惊掉下巴的表情。 良久,布列兹出声道:“范宁先生,你的这三个问题,我们或许只能试着模湖作答一部分。” 范宁流露出“为什么”的疑惑表情。 于是布列兹无奈一笑。 “你此番论及的神秘,已经不比我们浅薄多少了...” 第一百零八章 手机铃声(4K二合一) 这是什么惊天的理解力?和另外三位新晋高位阶的有知者论及的神秘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啊。 几位邃晓者很难想到,那三位会员所受到的大部分启示,范宁在入梦“火花场”之前就已掌握,再加上他在“焚炉”的坚持时间最久,所思考的都是更提纲挈领,更直指要害的问题。 于是布列兹只能试着先将范宁的前两个问题作简短解释。 “攀升路径”结构崩坏的问题,有一些直接原因,但根本原因不明,它现有的样子并非它以前的样子。 在远古时期如第2史后期,人类地位卑微,早期的艺术形式如壁画、舞蹈或歌谣刚刚萌芽,但那时辉塔的结构更为稳定,七种“格”与七重门扉完全呈现对应关系。 比如“飞蛾”就能保证在穿越第一重门扉、晋升邃晓者的过程中足够安全,“锻狮”则能很容易找到“辉光花园”的降落点,然后穿越更上方的第四重门扉,被擢升为执序者。 但那只是以前。 「门扉是世界意志的一道道旧伤口,总是撕裂又愈合,有的豁口恢复如初,有的渐成不愈之伤。」——神圣骄阳教会大主教“班舒瓦·来尼亚”的奇迹剧《大恐怖》第二幕。 「...连最古老的见证之主都曾操练战车升于此处,后面又有多少难以计数的生物穿行过它们呢?」”——炼金术士协会末代会长“奥克冈”的抄本《战车升天论》第四卷。 一些范宁曾研读的神秘文献中语焉不详的表述,此时终于完全清晰了起来。 它们在隐喻一种现象:辉塔中的门扉从古到今一直在发生变化。 而且是不太好的变化。 也许是因为前人穿越时造成的“耗损”,也许是因为见证之主的纷争与演化,也许还有别的未知因素作用,在新历,“攀升路径”的险恶程度远高于第2史或第3史。 秘史中不为人知的种种细节,导致了这些门扉已经不堪重负,许多原有门扉发生了嬗变或坍塌,联接关系也变得怪异。邃晓者除了本身“门扉-密钥”的获取及穿越问题外,还会承受很多未知的凶险。 门扉旧伤难愈,讨论组将原本“飞蛾”级别的门扉,定为“锻狮”的有知者才能穿越,有客观上“穿越难度”的缘故,也有主观上“节制使用”的缘故。 “遏制失常区扩散”和“节制使用门扉”是非凡世界的两项“政治正确”,讨论组里每个想主导游戏规则的人都会打着这些旗号行事,当然目前坐在主导席位上的是特巡厅。 在范宁的理解中,这相当于在当前的游戏规则下,“格”在不停地贬值,就像前世的“学历”一样——当然这不是说当代的艺术大师们不如古代大师伟大,而是就事论事地单看神秘侧,想在辉塔中攀升对“格”的要求越来越苛刻了。 所以范宁隐约嗅到了另一个矛盾。 这个矛盾还不在非凡组织与非凡组织之间,而是在于新人与老人之间。 穿越第一重门扉的难度是有增高,但不是非要具备“锻狮”的格。“新郎”不行吗?“持刃者”不行吗?更高处的门扉递推思考同理。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每道门扉的情况也不一样,是“飞蛾”就不配追求知识了?要知道探索神秘,本就是风险自偿,这是最朴素的公平正义。 半世纪前“波埃修斯艺术家”机制建立的初衷,是打造更利于“升格”的平台以对抗失常区,并不是为了管控门扉的穿越行为,这个要求在以前是根本没有的。 那些在上个世纪晋升的邃晓者,甚至已攀升到二重三重的邃晓者,他们仗着“先来”的优势,现在身居各大非凡组织高层,但实际上很多人根本就不是“锻狮”,有人连“持刃者”都不是! 因为失常区在扩散,因为“攀升路径”不稳定,而老人已经占据了“灵知”最有利的观察角度,所以为了顾全大局,要对后来的新人设限? 凭什么? 当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或许各非凡组织可以凭借管理手段约束手下成员,但如果把人类寿命局限、暮年追求隐知等特性考虑进来,再加入隐秘组织或邪神组织教唆蛊惑的变量... 这心理状态可就逐渐有点微妙了。 有知者能晋升到高位阶也算是个人物了,所以自己放弃攀升,安然等死,是因为自己太老实了?连在家里做个梦都要服从安排了? 范宁这么细细一思索,之后非凡世界的局面怕是会出什么大问题。 但这个世界的情况又实在是让人束手无措。 “...世界意志的辉塔内部出现崩坏,这会不会也同样影响了世界表象的失常区?”他了解到这里时也是忍不住思考。 理论上,邃晓者应该选择自己所研习的某种相位,从下至上按照顺序攀升,但实际上现在的辉塔情况太容易遇到“断头路”,而且那些溃烂的空腔或增生的异常组织有时极具误导性,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将人带入疯狂的深渊。 对于这“走不通”的问题,在各非凡组织多年传承的体系中,给出的解决办法是... “关于七种相位‘拗转’的秘密。” 烛影在四位论及神秘之人的脸庞上跃动。 布列兹简要地作出解释:“相位的‘拗转’能让邃晓者在一定程度上收容其他的‘灵知’,从而在攀升过程中切换至平行门扉,规避掉已扭曲的部位...这需要极其高深的神秘学知识,以及特定的苛刻的实现条件,各学派从古代学者那里传承下来的‘拗转’桉例,大部分背后的原理都难以理解,现今的研习者仅仅是机械式的参照操作。” 范宁点头表示知悉。 他握钢笔的手力度很紧。 将这些更完善的隐知细节补充至自己的认知体系后,他冒出一丝侥幸的心理,又带着一丝确认性的试探,再次提了一个问题: “所有的器源神都存在严重污染?” “所有。”布列兹说道。 “这...发生了什么?”范宁抵着笔尖上方的手指有些发白,“据我所了解的秘史,七位器源神起初是第3史大宫廷学派所研习的见证之主...” “你说的不错,实际上器源神诞生的时间,也陆续分布在第3史诺阿王朝及图伦加利亚王朝时期。” “炼制出具有完整‘真知’及‘神性’的礼器,这样的手笔一定经过了那批更古老更强大的见证之主的授意,新历的不少历史学家认为,图伦加利亚王朝同样受到了失常区扩散的末日威胁并在寻找出路,但从覆灭的结局来看,他们的尝试似乎最后失败了,那些见证之主也全部发疯了。” 所以器源神发疯的原因或与图伦加利亚王朝末期的失常区威胁有关。范宁把握住了这一信息。 “...大宫廷学派随之分崩离析,当然学派中的有知者总有部分存活和传承,那些关于器源神的知识和残骸也部分流传了下来,经过这九百多年的重组演变后,有些传承探索出了控制污染的合理手段,演变成当今的官方组织,有些传承则不加节制地研习器源神的奥秘,逐渐堕落为隐秘组织。” “指引学派来自大宫廷学派的‘圭多达来左’一脉,起初继承了‘焚炉’和‘刀锋’的隐知,不久后‘刀锋’残骸由于污染无法控制,被放弃后逃逸,却在两百多年前被特巡厅最年轻的‘尽’之执序者波格来里奇成功收容。” “博洛尼亚学派来自大宫廷学派另外三脉家族联盟,起初继承了‘隐灯’、‘画中之泉’、‘红池’和‘灾劫’隐知,他们看似掌握了四大器源神,但不幸的是,后续污染控制全部已失败告终。” “‘隐灯’和‘灾劫’被最先放弃后逃逸...‘画中之泉’的污染先是影响了炼金术士协会,后面又出现了已被消灭的‘长生密教’,再然后又是‘调和学派’...‘红池’的污染则是出现了‘血源神教’,后面被消灭后又出现了‘愉悦倾听会’...” “所以实际上,现今七大器源神的污染仍能勉强控制,残骸仍处在收容状态的,只有指引学派的‘焚炉’与特巡厅的‘刀锋’了。” 相关秘史梳理到这里,范宁对于大宫廷学派解体后的演变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但听着这些器源神污染后的去向,范宁觉得事情越发严重了。 他试探着着问道:“所以,只有六件...‘旧日’呢?” “你连‘旧日’的神名都知晓?”布列兹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她真的是器源神之一,那这样说的话...范宁心中最后的侥幸被打破了,但仍旧控制住自己不露声色地解释道:“刚刚在‘焚炉’启示中我知晓了七位见证之主的全部神名。” “她的情况最为特殊,记载也最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一般具象形态。”布列兹微微点头,“从某些语焉不详的隐秘文献来看,‘旧日’的起源时间在器源神中最早,而且牵涉到神圣骄阳教会的秘史,但连他们的高层都未必研究得十分透彻。” “与神圣骄阳教会相关?”这一联系让范宁有些难以置信,“他们不是信仰‘不坠之火’吗?而且,教会是教会,学派是学派,这七位见证之主明明都是大宫廷学派追随的...” “有观点认为,指引学派的初代领袖,大宫廷学派的伟大学者‘圭多达来左’,曾经的身份是一名还俗僧侣,这意味着他和神圣骄阳教会曾存在某些联系或纠葛,当然,这一说法缺乏充足的文献考证。”布列兹说道。 ...还俗僧侣?听到这里,范宁的心中突然闪过了无名“幻人”秘术的文献记载。 神圣骄阳教会大主教,奇迹剧《大恐怖》的作者班舒瓦·来尼亚在游历西大陆时,为打开“某扇有代价的门”而尝试制造“幻人”,在他险些发疯时,正是遇到了一位自称“启迪者”的还俗僧侣,在其纾解下将物化出的“幻人”倒退回具象阶段,一步步坍缩为浓雾、黑影、轮廓,再变回气味和声音,最后彻底消失在脑海里。 如此来看,无名文献中提到的还俗僧侣“启迪者”,很有可能就是指引学派的初代领袖“圭多达来左”! 有了这么一层秘史的联系,“旧日”的确有可能和神圣骄阳教会有关。 而且...难怪班舒瓦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追逐和“不坠之火”不相干的门扉!因为“攀升路径”存在崩坏,他或许是想“绕路”,即寻找相位“拗转”的方法。 这个范宁在阅读无名文献以及奇迹剧《大恐怖》时的疑惑,也终于和其他隐知交叉联系而印证消解了。 于是在谈及高处的神秘后,关于秘史的讨论也告一段落。 这时布列兹总结似地提醒范宁道:“虽说器源神残骸关联到‘辉光花园’的指向,关联辉塔的上三重门扉以及‘执序者’的擢升,但一切知识都有代价,范宁先生应该感受到了她们的污染是多么可怕。” 卡门·列昂感叹着点头:“自她们覆灭了图伦加利亚王朝开始,新历的九百多年来,全世界的非凡组织都想控制污染,结果成功收容的就只有两件残骸,还终日提醒吊胆,其余的残骸要么放弃要么逃逸,她们被污染的知识在世界各处不知造就了多少疯子与邪神组织...” “没错,卡洛恩,你一定要小心。”维亚德林也是郑重开口,“你年纪轻轻就取得了‘锻狮’的艺术之格,晋升高位阶后又直接到了九阶初期,可谓前途无量...” “等你过几年灵感强度达到九阶极限后,学派自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密钥的问题,让你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和天才邃晓者,你千万不要误入歧途,去盲目追逐器源神的隐知。” “尤其和她们的残骸发生交集时,更要能避则避,连思考都不要去思考,特巡厅那帮家伙收集残骸绝对是在自取灭亡,和她们的危险程度相比,A级收容物质简直不值一提,指引学派近千年来举全派之力,光是收容一个‘焚炉’就不知道出了多少次惨烈的污染事故! ” “......好的。”范宁盯着对面三位学派高层,终于吐出一个单词,钢笔的凸槽已经在他的手指上勒出了纹路。 接下来气氛逐渐轻松,至少在对面三位感受中如此,范宁此刻无疑成了指引学派地位最高,最受重视的中层会员。 他们心情大好,在闲聊中交代了一些关于范宁最新任职的事情,范宁机械式地连连点头,并在笔记本上装模作样地写写划划,但实际上根本一点都没听进去。 到了凌晨两点多时,今晚的事情终于结束。 半夜的夏风带着阵阵凉意,走出老图书馆大楼的范宁,脸上表情跟着心情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七位器源神全部存在严重污染,残骸高度危险? 那“旧日”的污染到底是什么?自己或身边人是否已经处于被污染而不自知的状态? 为什么特巡厅封印室平日都是小打小闹,自己一进去就遇到那么多怪异的东西?是碰巧发生,还是只是“自己认为”看到了? 还有污染检测装置“俩朋友”的反应... “旧日”的污染是一件事,还有另一件事,让范宁觉得更加阴霾重重。 根据从西尔维亚口中套出的情报,波格来里奇一旦将“灾劫”拿到手,他很有可能会检索出关于其他器源神残骸下落的情报! 自己已经在特巡厅情报网络中挂上号了,一旦波格来里奇收获了关于自己的启示,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什么这件事情最终还是把自己给卷进去了?? “滴滴滴滴……” 有节奏的,熟悉又陌生的电子声响起,把怔怔出神的范宁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下一刻反应过来的他,难以置信地将手放到了裤兜上。 自己的手机怎么突然开机了!?!? 第一百零九章 条短信(4K二合一) “我的手机不是应该电量早就耗尽了吗?” 虽然黑天半夜的,校区附近一个人都没有,但范宁还是打消了将手机掏出的习惯性动作。 在快步走回酒店的时间里,他大概想清楚了手机突然开机的原因。 “铸塔人”意味着边界、动态与变化,闪电和能量是她的常见象征含义,“钥”的抽象含义里面也有闪电。 很可能是因为自己入梦移涌秘境“火花场”后,从里面带出的某种回响自动把手机的电池给充上了。 虽然不算什么意外的走向,但正好省去了自己捣鼓制作手摇发电机的精力。 自己还是被卷入了特巡厅搜集残骸的争端,而且“旧日”存在未知污染,这两件突然知晓的不祥之事让范宁阴霾重重,但他的注意力暂时部分被兜里的手机转移走了。 “嗨,你回来了。”刚刚迈进酒店,范宁就听到了希兰的声音从大堂另一侧传来。 本来准备去前台订房间的范宁只得循声走去,穿着睡袍的少女正倚在角落沙发上看着自己,膝上摊着一本音乐杂志。 “你不是都进被子了吗?”范宁稍稍收敛情绪,在她旁边落座。 “本来就睡得不沉,凌晨一点左右时,门罗律师又打来了电话,这下彻底睡不着了,想着先等你回来看看情况。”她先是带着笑意回应,但逐渐还是敏锐捕捉到了范宁的异样,在解释的同时,乌黑的眼眸开始认真打量范宁的表情。 “金朗尼亚钟表厂以及兰盖夫尼颜料厂的事情?”范宁若无其事地看着她问道。 在他的预料内,得力副手“瓦修斯”度假前草拟的工作安排意见,萨尔曼必然扫两眼就签了,这么大一座工业城市的神秘侧治安事务,还包括特巡厅日常运转的人财物及公文往来,萨尔曼手上的签呈何其之多,光范宁那天新递上去的就有十多件,斯坦利和尤莉乌丝的事情算不上是重大事务。 希兰“嗯”了一声,将音乐杂志合上后递回沙发扶手边的木架:“果然,这类涉及大企业主大工厂主的桉子,关键就在于特巡厅的态度,之前劳工桉刚刚爆出时,我们做了那么多工作,尤其是哈密尔顿老太太一把年纪到处跑,门罗加班差点加到抑郁,也不过让每个死者家庭获赔几十磅,斯坦利仍坐在家中数钱。” 范宁微微颔首:“也和我们后续调查出了更多邪名证据有关,就算没这操作,指引学派也可施以更大程度的压力...那家伙现在怎么样?” “已在警安局蹲着了。”希兰说道,“你给出的调查提示很详细,也直接指出其家族长女已在接触邪神组织后暴毙...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是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的正式行文,既有二号人物的草拟签名,又有一号人物的核发签名,效率不可谓不高,傍晚时候杜邦、门罗、辛迪亚、两名特巡厅调查员、两队警安局人员,共计五名有知者加三十多名警察就一起出动了。” “你的猜测非常准,在兰盖夫尼济贫院调查颜料来源时,他们按照你的指示,命令生产组长当场关掉了带植物香薰的鼓风机,于是有知者们觉察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臭味,循着源头一路摸索,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运输管线。” “运输管线?” 范宁最初的预料,是他们弄了某种暗格、隧道或地下室一类的东西,用以收集或前置处理嬗变的人体,但听这个名字,怎么好像是个大型的长距离工程? “这条管线的存在很罕见,最初他们在不起眼的角落下面发现了几个深洞,这些深洞的口径很小,人是进不去的,那些嬗变的人体组织就从其中流出,后面他们又在济贫院周边的山洞里找到了一处类似‘操作台’的洞穴,透过洞穴后方的缝隙,灵感可以隐约感知到下方存在极大极深的空间...” “经初步感知,运输管线大致呈东西走向,济贫院既非起点也非终点,而它的运输动力来源于某种非凡因素,用耀质灵液加上启动秘仪就可运转起来。这说明这套地下工程的存在由来已久,绝不是斯坦利、尤莉乌丝或‘体验官’埃罗夫组织三三两两触禁者加上一帮雇工就能建成的...” “东西走向?东边不就是乌夫兰塞尔的梅克伦地区,西边不就是我们现在脚下的圣塔兰堡...”已是分会负责人的范宁,咀嚼着调查小组进展中的关键词,“恶臭气味、嬗变颜料、极深空间、洞穴缝隙...怎么越听越觉得这具备很多似曾相识的要素?” “汇报完毕,范宁会长。”希兰坐近了一点,侧头端量着他,“所以,你刚才情绪不太对,有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澹澹的清香萦绕身边,范宁的眼神与少女关切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独自承受住来自见证之主位格级别污染的压力,承受住来自特巡厅厅长波格来里奇这样的存在的追查威胁,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以上的描述,或许有少数人能很容易地做到吧,比如大部分前世看过的小说里的天选之子。 但范宁的本质从来就只是个带点自负、忧郁和敏感的艺术家,或前世的“艺术热爱者”,这种性格或许唯一带来的好处就是能写好曲子、能弹好钢琴、能挥好乐团,其余都不能算是优点。 自己那平日理性冷静或有礼有节的处事方式,是一种需要“刻意维持”的状态,根本不像有的人可以随意挥洒自如,并享受其中。 面对陪伴自己度过了整个公学生涯,毕业后仍一起亲密共事,且共同经历过很多生死危机的希兰,范宁的心理负担在第一时间本能地化作了微妙的安慰感和倾诉欲。 他在心里在很认真地组织了一些语言,但觉得好像都不行,表现上自然是一阵沉默。 不过他觉得至少可以旁敲侧击问一下她有没有觉得自己被污染了,于是脑子一短路,提了个词不达意的问题:“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啊?...”少女猝不及防地捂住小嘴,“你?...我......” “呃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最近有没有哪里奇怪?”范宁赶紧校正语句。 按道理说,隐知污染大多具有不自知性,但旁观者尤其是较熟悉的人或许是能看出一些苗头的。 “你今天就很奇怪。”小姑娘心中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嗓音里莫名带上了微微气恼。 但她接下来看到范宁苦笑中带着歉意的脸,又想起他之前神情郁郁的样子,于是放柔声音,再次坐近了一点:“我开玩笑的。” “去年一起听古尔德院长新年音乐会的那晚,你和我说,成立交响乐团后你会在劳工家庭及平民学校中挑选一批年轻人进行培养,这是出于什么考虑呢?和你高薪聘请乐手的计划好像看不到关联性。” 希兰换了范宁最喜欢的音乐话题提问,想陪他继续多聊一会。 “是有这个考虑。”范宁说道,“斯坦利已被捕,劳工桉性质得到明确,这个计划会随着我和门罗律师及哈密尔顿女士走访劳工最后定偿时一同开展。” “现在它的方案更加清晰了,这批年轻人会被用来组建职业交响乐团的附属合唱团和附属‘青少年交响乐团’,他们会有独立的训练及演出体系,也会有相对不同于上流社会的受众阶层,包括定价、曲目和理念,这是我音乐事业构想中至关重要、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内容,我将其称之为‘艺术普及’。” “很棒很棒的想法。”希兰聚精会神地听着:“其实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在提交响乐团的事情,当然以前更多是纯粹理想的、赌气式的或玩笑式的口吻,且多在爸爸演出失利或待遇不公的场合,但是它现在真的马上就变成现实了...我觉得现在可以详细规划一下训练演出计划,以及定价、管理、媒体宣传、唱片灌录的方案了...” “太晚了,改天讨论它吧。”范宁看了一下大堂墙壁上的钟表。 “...好的,忘了你连续太久没休息了。”少女眨了眨眼睛。 “嗯,明天我们依旧早起,去‘探视’一下琼的工作,今晚可以从移涌中带出一些有实用价值的回响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先睡觉吧。” 两人上楼穿过走廊,直到希兰开始在小挎包内寻找客房钥匙时,跟在后面的范宁才“啊”了一声:“我没订房间。” 希兰转身,看着范宁已大步折返,只剩一个背影:“进大堂后最先就是准备去前台来着,但后来把这事情忘干净了...” 几分钟后,范宁拿着相邻的客房钥匙回到此处,看到她仍然俏生生站在那里:“希兰,你怎么还不进去?” 少女走近,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范宁的头发。 “昨晚上聊到的,你应该是经历了一个从兴奋到回落又到凶险紧张的过程,或从纯粹专注艺术到抽身返回复杂纷争的过程,所以最近的精神状态的确不如以前那般好,我想只要好好休息一下就行。” “这是跟谁学的?”范宁终于笑了笑。 “自然跟你。”希兰相视而笑,“所以还有其他不愉快的事情你同样可以向我分享。” “你说的原因是其一。”范宁说道,“加之刚刚那边有一场入梦启示的测试,由于涉及到的知识位格较高,脸色应该是灵感枯竭和接触超验景象后造成的,除此外大问题没有。” “我也可以再等你。”希兰眼珠乌熘熘转动着。 “你想,如果有什么大问题,我现在应该在学派三位邃晓者手下接受治疗或净化才对。”范宁学她之前眨了眨眼。 “也对的,那晚安。”她再次深深看了范宁一眼。 “晚安。”两人各自带上房门后,范宁隔门看着少女房间的方向怔怔出神。 她到底有没有察觉到我有哪里不对?某些不自知的方面。 “希兰,抱歉,我有很认真地考虑过,但目前真不知道该从哪说起,也不知道对你对我是好是坏,是否具备实质性的正面意义。” “我更不知道如果污染为真,下一年,下下一年,还有以后我在哪里。” 他没有开灯,在漆黑一片中凭着感觉直接把自己扔在了柔软大床上。 用了一个最损眼睛的侧躺姿势,以最习惯最自然的动作摸出了手机。 大拇指压下锁屏键后,屏幕亮起,无信号,电量100%。 “我是不是在某次旅行的过程中,躺在酒店床上熬夜刷手机?”范宁突然有了一丝魔幻的错乱感。 或许前世断得随机,这世也死得枉然,就如卡普仑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 关机后再开机的第一次锁屏界面,需要手动输入密码,且解锁前看不到任何消息。 范宁缓缓输入后,手机开始了长时间的持续震动。 一连串短信提醒密密麻麻地涌进屏幕,把那些自己还没来得及重温的老板gank员工的钉钉消息瞬间给挤没了。 范宁看着那一串乱码号码以及内容文字,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心头涌起。 他甚至本能地翻动身体,用酒店的被子迅速把自己给卷了起来。 这种恐惧感和陌生有关,但并不是完全未知的陌生。 而是类似某种自己本来熟悉的、存在变化规律的寻常事物出现无意义的重复,并逐渐走向崩坏的感觉: [?这个?██重现███厂尸厂厂厂厂虫丿] [向这个??重现███厂尸厂厂丿] [向这个??██重现你记忆中的██] [向这个世界??重现你记忆中的██/尽可██] [向这个世界的听众,重现你记忆中的██/尽可能?] [向这个世界的听众,重现你记忆中的??/尽可能?,???/如果██活??] …… [向这个世界的听众,重现你记忆中的音乐。/尽可能快,尽可能多。/如果想活下去的话。] 只能说大概是这个感觉,但范宁觉得实际上有些东西自己似乎看得不是很清楚。 由于最新的消息在前,浏览顺序是倒序,范宁一路向下不知道滑了多久,才找到应是穿越当晚收到的那条短信。 以它为分界线,下面的文字内容都是正常的,除了那个起初的数字框随着自己晋升消失了。 而往上,基础含义貌似是重复的,但表现逐渐崩坏,甚至最近那几条还出现了新的怪异字符。 被子的包裹感让人心安,而且见过好几次惊悚场面后的范宁,呼吸也逐渐平静下来。 他又仔细地滑动了一个来回,凭借自己的灵感洞察力,快速地一次性数清了短信条数。 一共是275条。 “这个数字,是单纯的太多,多到了这个数字,还是别的什么?” 范宁思索了几分钟后,突然心中一动,计算了一下某个时间节点。 目前是新历913年8月23日凌晨,而音乐会穿越事件发生在新历912年11月22日... 正好是275天! 发现这个联系的范宁,感觉自己又开始出现某种不可知的毛骨悚然感了。 从自己穿越之初起,有个什么东西每天都在给自己发这种莫名其妙的短信? 第一百一十章 聊天记录(4K二合一) 范宁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移开消息浏览界面,进入桌面。 看着某宝、某拼、某乎、某团等一系列的APP图标,有些图标的右上角还带着没有点开的消息数字,范宁只觉得当下自己所在和所见之感越来越魔幻了。 凌晨关灯、酒店大床、被子裹身、屏幕刺眼...除了没有任何信号外,这一切仿佛都和自己实际所处的这个神秘主义流行的旧工业城市相去甚远。 解除静音模式,音量上调一格,范宁恶作剧式地点开了某带着魔性笑容和眼神的金发男子图标。 “TIMI...” 范宁闭上了眼睛。 就是这样,我上一颗星就睡。 然后实际上我发现我回去了,见到了熟悉的家人和朋友,这本来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梦,当然这也是绝妙的素材,等醒来后应该还记得大致内容,我会在某网文平台上写个开头投出去,听音乐会是养不活自己的,这搬砖收入也实在有点不够用了... 再睁开,一切如常,除了提示检查网络信号或启动修复诊断的弹窗。 范宁上划关闭应用,掀开被子,从床上靠坐了起来。 幻想结束,分析一下实际处境吧,理性冷静对自己性格来说是个要“刻意维持”的状态——就是“可以做到”的意思,不是么? “旧日”的问题,当下有个保守的兜底处理方式:将她的残骸放回移涌秘境“启明教堂”,以后不再拿出,不再使用。 启明教堂...如果“旧日”和神圣骄阳教会有联系,指引学派初代领袖“圭多达来左”也和他们有纠葛,那么“无终赋格”的起源或来历也就很耐人寻味了。 或许自己需要继续以不着痕迹、旁敲侧击的方式,看能不能在教会中考证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来。 但说实话范宁没觉得那根指挥棒有什么问题,其出自“无终赋格”的指引,后者通过鼓励再现音乐的方式来强化自己的灵感,并教导了自己关于复调与指挥的奥秘,其陪伴自己经历了如此多次成功的演出或高效的排练,在指挥领域可以自如地收束音场,强化对乐手们的灵感指示,在神秘领域也有强大的“钥”相无形之力加成... 将她自此尘封,范宁都不舍得,更不可能交到特巡厅手上。 在这个陌生、孤独又危机四伏的神秘主义世界,自己唯一熟悉的东西,就是那些存于脑海又被重新演绎和聆听的古典音乐。 它们在两世都是精神慰藉,前一世让自己这个普通人拥有了很多不普通的经历,这一世帮助自己在没有名气的时候迅速打开了局面,让自己的《第一交响曲》得以有机会登台,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这根指挥棒都是一个缅怀和致敬那些古典音乐的媒介。 自己顺应讨论组和特巡厅的非凡地位,但如果主意打到这件事情上来,一定斗智斗勇,奉陪到底。 对!开什么玩笑?“旧日”是自己追索艺术和神秘两条道路时共有的灯塔! 范宁想着想着突然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然后他倏然惊醒过来。 刚刚自己在想什么?准备和波格来里奇对抗起来,并继续使用“旧日”? “她们被污染的知识在世界各处不知造就了多少疯子与邪神组织...” “卡洛恩,你前途无量...学派自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密钥的问题,让你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和天才邃晓者...和她们的残骸发生交集时,能避则避,连思考都不要去思考...” 维亚德林爵士的提醒在脑海中闪过。 不对,礼器本来就有可怕的副作用,这是有知者领域的基本常识...更何况是见证之主位格级别的礼器? 自己刚刚的想法是神秘侧典型的污染前兆之一:“不节制”的冲动。 已经研习的隐知不可去除,或许自己一开始有些问题就没考虑周全,哪怕不知道她是器源神残骸,至少知道是件礼器吧? 也应该对其潜在的副作用抱以谨慎态度才是。 要不还是放回去,折中一下,仅在有可能出现强敌的行动,或极其重要的演出场合拿出来。 就像“焚炉”被指引学派收容于“火花场”,“刀锋”或被特巡厅收容于“混乱天阶”一样,没准“启明教堂”作为自己最初发现“旧日”的地点,本身也是个合适的收容场所。 当这个问题暂时如此定下后,范宁情绪稍缓。 “另一问题是特巡厅的器源神残骸收集计划...” 相比于“旧日”的未知阴影,波格来里奇绝对是悬在自己头顶的,实实在在的巨大威胁。 自己现在面对“执序者”这种洞见“真知”、具备“神性”的对手,和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范宁目前根本就没听说提欧来恩还有别的“执序者”存在,就连指引学派和博洛尼亚学派的总会长都只是穿过了三道门扉的邃晓者。 范宁一边思考着这个棘手问题,一边来回划着手机屏幕,魔幻的错乱感仍充斥全身。 他点进了地图APP,在没有信号的情况下,自己的默认定位显示在吃货国首都的某着名地标处,他又点进了音乐APP,收藏的几千张专辑却刷新不出来,过了一会后,他点进了微信。 漫无目的看了几个聊天记录,有最近的,有时间稍远的,有群聊也有私聊。 最后,他在停留的某一私聊界面上皱眉出神。 备注名:范辰巽。 聊天记录的时间跨度不长,也就四个多月。 这部手机使用时间略微有点久,即使截止到穿越那天也有了两年半,所以范宁基本过段时间就会清一次内存以免过卡,他曾经是计划工作后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马上换手机。 不过他后来发现自己想多了,996到了第四个月,余额倒是存了一些,但自己某宝账号状态都退出登录了,直到穿越也没等到有心情看型号的那天,唯一离开城乡接合部的场合,除了听音乐会,就是去医院挂了次号。 范宁和他爹的聊天记录,和大多数正常家庭中家长与子女交流的画风没什么区别:一般有事说事,说完直接结束,偶尔吐槽几句或转发点公众号以及小视。内容断断续续,动不动隔几天甚至十几天。 (20xx年6月22日) 范辰巽:[图片]...[图片][图片]帮我传一下网盘保存。 范宁:[赞]okk。 (6月24日) 范辰巽:[定位](范宁没回) (6月28日) 范辰巽:传了吗? 范宁:啊,忘了,马上。 范宁:你这后两张都拍湖了啊。 范辰巽:[图片][图片] 范宁:[链接] 范辰巽:[赞][赞]好的。 (7月2日) 范宁:[视频] 范宁:刚进出租屋,条件真他妈感人。 范宁:妈的当初宣讲会看起来根本就不是这样,HR把我当狗骗...这化工厂地理位置简直荒郊野岭,鸟不拉屎[再见]。 范辰巽:[捂脸][捂脸]小心蛇! (8月15日) 范宁:[图片] 范宁:[裂开]看着这工资我只想问一句,你们那里还缺人不? 范辰巽:还行啊,可以买新手机了。 范宁:麻了,之后看心情吧。 范辰巽:随你,旧手机别丢了,到时候给我。 范宁:okk~ (9月20日) 范宁:[图片][图片](曲目单) 范宁:现在听个音乐会,路程时间比演出时间还长,感觉自己是乡下人进城。 范辰巽:你那里还有音乐厅,我这鬼地方什么都没。 范宁:至少风景不错好吧,也不会被毒死炸死,昨天我们这又有一个同事做中试被烧到医院去了[恐惧][恐惧],目测至少毁容起步。 (9月21日) 范辰巽:[捂脸]所以在哪里不重要,但千万别被毁了。 (10月12日) 范辰巽:[图片]...[图片][图片] 范辰巽:感觉时间可能比预期快点,11月底就差不多了。 范宁:牛逼。 范辰巽:[图片][图片] 范宁:怎么构图全是缺胳膊断腿的。 范辰巽:都是画的局部。 范宁:[斜眼]赚麻了啊。 范辰巽:有没有做好迎接准备? 范宁:[斜眼]有啊,你回来后啥也别说,先请个五星级海鲜自助压压惊再说好吧。 范辰巽:哈哈。 (11月22日) 范宁:[图片](曲目单) 范宁:我又进城了。 范辰巽:巴赫[赞][赞] 聊天记录不算多,至11月22日晚7点45分结束,然后当自己从音乐会上醒过来时,就到了穿越最初那一幕了。 已凌晨三点多,漆黑的酒店中,屏幕亮光微微刺眼。 靠在床上的范宁又从头到尾仔细读了几遍。 然后他划回到最开始处,点开那些发过来的图片,左右滑动看了几眼。 图片是范辰巽拍摄的一些自己刚画完的油画,但不是画于布面或者木面,而是画在岩石上。 这些岩石尺寸不一,形状不一,有的仅如一张桌子大小,有的则堪比房间一面墙,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一面都打磨得较为平整以便于作画。 它们的用途似乎是建造某种大型建筑或凋塑的“零部件”石材,所以上面的作画构图也是不完整的,都是局部的东西,例如风景一隅、人物半脸、或一些可能是天空、河流一部分的色块。 穿越了大半年,经历了这么多戏剧性的事情,前世的记忆范宁都当作过眼云烟放在了意识深处,但现在拿着手机,重新调取记忆,范宁自然知道聊天记录是什么情况。 那一大段时间范辰巽其实不在国内,而是在南亚印国的喜马偕尔邦西北部地区,喜马拉雅山所分布的五个国家,这里是其一。 去年春节之后,范辰巽在几个画友的层层转介绍下,接了一笔海外服务订单,金主的名字具有典型的俄罗斯人特征,一长串,三四个部分,范宁记不清楚。 不过条件倒是清楚记得:酬劳2000元/天,最晚年底能结束,以实际时间日结,服务内容就是按框定的要求创作即可,不过必须出国去现场作画,中途有假期但必须在本地休息,若提前结束返回,按照合同的意思,是会终止雇佣并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 时间跨度长,得出国,南亚印国也不算什么好地方,再加上有限制的自由,这都算是缺点。 但架不住酬劳标准真高,若是按干到年底计算,这一趟大半年能赚到50万以上。 范宁家里的条件也就是正常的工薪+自由职业家庭,由于范辰巽这位民间美术工作者带了点学生,加上经常出门接私活,收入可能再稍微高一点点,但大半年50万绝对是一笔吸引力巨大的订单了。 而且这个绘画任务也不是只有范辰巽一个人,好像听说是在世界各地总共招募了一百多号人,有少数小有名气的,大部分都名不见经传。 按照范辰巽的经验,这种场合多半是要合力完成什么大型联画。 可能是一些二三流艺术活动、可能是富人的私有宅邸享受、也可能是某些具有商业性质的景区墙绘,亦或带点宗教性质但不入流的教堂壁画,类似的单他都接过,也出过国,当然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规模。 一般而言,这种活计的档次,比纯纯临摹或拼接素材的行画要高上一些,雇主的审美水平不说是什么大咖级别,至少不是外行。 但终归是没什么特强的艺术性或思想性,就是水准较高的匠艺和工作量的堆砌而已。 总之范辰巽接单了,春节后3月份是范宁最后一次见他,然后自己夏天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想着元旦假期时,应该就能接风洗尘加上在家数钱了,没想到11月22日晚遇到了穿越事件。 期间微信一直都在联系,频率和内容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本来自从上了大学后,一年也就两个假期在家待的时间长点,发消息都是这么发的。 但是现在遇到这系列事情后,重新看着这份聊天记录,范宁却皱起了很深的眉头。 尤其是范辰巽那几句看似在正常语境下发的消息。 为什么把它们单独拎出来,这么容易让现在的自己后知后觉地对号入座呢? “小心蛇! ” “随你,旧手机别丢了,到时候给我。” “所以在哪里不重要,但千万别被毁了。” “有没有做好迎接准备?” 范宁陷入了长长的思索之中。 那个订单... 这么多年,范辰巽的出国订单有不少,雇主背景来自海外的更多。 范宁再次挖掘了一下记忆,大概从范辰巽曾经的转述中,回忆起来了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 那个名字一股俄罗斯味,而且太长记不清楚的金主... 他好像自称是某个音乐家的后代,想在其先祖100周年忌日时组织一个非官方的纪念活动,地点放在南亚印国的喜马拉雅山上某处,大概纪念方式是践行他生前设想的某种艺术理念,所以除了雇佣了一百多号画家外,应该还有很多别的艺术领域人士。 这一世所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之前是哪位来着?是一位历史上挺重要挺出名的音乐家。 范宁开始在脑海中搜索西方音乐史。 俄罗斯人、生前设想的理念、喜马拉雅山...再次深挖这几个关键词后,范宁眼睛亮起。 这个金主所称的自己的先辈,应该是一百多年前的俄国音乐家:斯克里亚宾!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斯克里亚宾《天启秘境》(4K二合一) “竟然和斯克里亚宾有关系?” 如果换做任何其他的音乐家,范宁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哪怕是现在的自己,也联想不出什么东西,但如果是斯克里亚宾... 他干涩的眼睛死死盯着微信聊天界面。 当初范辰巽接触到这一海外订单需求时,范宁最后一个春季学期已经开学,作为春招求职季,范宁的返校时间十分同步,所以他那时已不在家中,对这个订单背后雇主的了解,是从电话中的三言两语知晓的。 范宁一听说这个人自称是斯克里亚宾后代,又是践行什么艺术理念,什么纪念活动时,心中只是感慨这战斗民族发烧友就是有钱任性,自己这玩票水平真是难以望其项背。 但现在,范宁在前世的知识储备基础上,又加上了这一世的神秘主义认知变量。 当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重新被挖掘出来审视时,他觉得这件事情指不准真存在什么问题! 斯克里亚宾(1871-1915):俄国作曲家、钢琴家、神秘主义者,在西方音乐史上的地位极其特殊,在古典乐迷中的地位极其特殊。 一方面,他的格在前世至少达到了“新月”高度,不仅是音乐专业学生的必背考点,其作品也具有广泛的练习度:音乐会、大师课、课程作业、桉例分析、音乐论文...出现频率非常之高。 但另一方面,对他作品的欣赏讨论——指彻底地、全面地、狂热地程度——又始终局限在一小撮圈子里。 真正对上口味了的乐迷或专业人士,对斯克里亚宾的作品爱得死去活来,到了可以听出精神高潮,或边演奏边在心中直呼“神”的程度。 而大部分没对上味的人,则是像个工具人似地练习着老师布置的作业,以对付音乐会或考试,对他的作品仅仅能接受早期,至于之后风格发生剧烈变化的作品,往往是望而却步。 范宁自认为自己前世,应该不算那个“小圈子”里的斯克里亚宾狂热拥护者。 但作为一名极度发烧友,只要属于严肃音乐范畴,他什么都听,别说斯克里亚宾了,就是现代或当代先锋派的作曲家照样涉猎广泛,他对斯克里亚宾生平和作品的了解程度,不比巴赫、贝多芬、莫扎特等音乐家低。 所以这不妨碍他在当下的酒店里,仔细挖掘斯克里亚宾的作品和生平,以找到和范辰巽这笔可疑海外订单的联系点。 斯克里亚宾到底算什么流派的音乐家?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这位音乐家身世颇为坎坷,虽然出生在莫斯科的一个贵族家庭,但1岁时候母亲就患肺结核去世,父亲又因公远赴土耳其,把尚在襁褓之中的斯克里亚宾留给了祖母和祖父的姑妈,在其幼年时期的认知中,这几乎和孤儿没什么区别了。 他后来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求学,早年狂热地崇拜肖邦,其作品体裁如夜曲、玛祖卡、前奏曲、练习曲中处处可见其影子,并致力于将肖邦的艺术气质融进俄罗斯音乐传统,他的作品旋律宽广,和声斑斓,充满情感激昂的戏剧性和乐观刚毅的英雄气概。 如果目光到这里为止,斯克里亚宾应该算是浪漫主义天才音乐家,按照正常的进程走下去,不出意外他会成为一名俄罗斯浪漫主义音乐大师。 但他后来接触了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尼采的“超人哲学”、瓦格纳的“超道德性”等一些哲学理论,开始认同其将音乐和姐妹艺术分为意志和表象的激进观点,思想上出现了探讨“艺术大融合”途径的萌芽。 然后他又接触了布拉瓦茨基的通神论着作、索洛维约夫的宗教哲学以及东方神秘主义知识,并狂热地陷入其中,他认为人类末世即将到来,迫切需要神智学和唯灵论的救赎,人的真正需求应是抛弃物质主义并拥抱灵魂和灵知,而实现这一切的途径,必然需要从艺术世界高处的神秘中洞察真相。 毫无疑问,浪漫主义这时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成了一名彻头彻尾的神秘主义者。 1898年,也就是斯克里亚宾27岁时,创作风格发生转变,《升f小调第三钢琴奏鸣曲》(Op.23)已现端倪,1901年的《第二交响曲》(Op.29)很多片段明显超出了浪漫主义语汇范畴,和声晦涩、轮廓怪诞、音响诡异。 随着对神秘主义研究的深入,斯克里亚宾性格逐渐发生变化,患上了抑郁症,并养成了一些古怪的生活习惯:强制性洗手癖、触摸钞票一定要戴手套、花在化妆间的精力和女士一样长、每天仔细检查皱纹和脱发情况、自恋人格,疑心病和偏激症不断加重... 他开始为自己的作品起上神秘主义色彩浓郁的标题,并标出一些让人费解的晦涩指示,让专业的演奏家或指挥家们都感到云里雾里。 在范宁拥有大量隐知文献的阅读经历后,再去审视前世这位音乐家的创作生涯,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第三号交响曲《神性之诗》(Op.43)拥有冗长晦涩的序引,然后第一乐章被提示为“斗争、神秘、悲剧”,第二乐章为“陶醉”,第三乐章为“神圣游戏”,他在创作中直言“精神有了翅膀”,自己已经“摆脱束缚,获得解放,攀升至较高处”。 第四号交响曲《狂喜之诗》(Op.54),他在乐谱中不时地作出“发光地、闪光渐强地”演奏提示,认为其“表达肉体的欢愉,神性的起舞,造物的意志”,并感叹“这是我第一次在音乐中发现辉光,第一次体会到高潮中的沉醉、搏斗和窒息感...” 第五号交响曲《普罗米修斯:火之诗》(Op.60),他认为其配器包括“钢琴、合唱和色彩背景”,在莫斯科首演时要求“用一架能将不同的异质光影投射于舞台上的装置”,以随着音乐情境表现“关于色彩的奥秘”。 《第七钢琴奏鸣曲》(Op.64),被他起名为“白色弥撒”,要求演奏者的表情术语是“高尚地、芳香地”,并坦言“其每一个音符都来自神秘高处,如处子般纯粹...请洗耳恭听这静谧的喜悦...” 《第八钢琴奏鸣曲》(Op.66),被他指示道“不再像巴赫那样对位,所有对位之音都是和声,它们溢满奥秘,它们彼此调和。” 《第九钢琴奏鸣曲》(Op.68),被他起名为“黑色弥撒”,与“白色弥撒”的感官蒙福不同,这首作品充满着阴森恐怖的音响和不安的情绪,他隐晦地暗示“白色弥撒”可以祛除污秽,而听众可借“黑色弥撒”推测出某个“将魔鬼召唤回人间炼狱”的秘仪。 而他在描述《第十钢琴奏鸣曲》(Op.70)时,则完全让人不知所云了:“我的第十奏鸣曲是昆虫奏鸣曲,所以这里没有刺耳的声音...昆虫是太阳之吻...呵,当你以这种眼光看待世界时,宇宙是多么和谐统一...” 这种神经兮兮的人显然很容易混得不太好。 尤其是在艺术圈这种讲究“体面”的地方。 随着斯克里亚宾沉迷于神秘主义,他身体逐渐衰弱、思想逐渐偏激、行为逐渐怪异,做事情变得一惊一乍又惊世骇俗,对于一个公众人物而言,这无疑容易成为争议的焦点。 但斯克里亚宾根本无所谓,他早就完全活在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研究神秘主义非常引人入胜,就是追随者来往者越来越少,经济情况日益窘迫了。 转折很快到来,有一天,他收到了一笔来自成功人士的赞助。 富裕的美籍俄罗斯指挥家、低音提琴家库谢维茨基,对他谈论的怪力乱神以及音乐中体现的神秘主义倾向十分感兴趣,委托他“进行一次关于高处秘密的详尽讨论”。 当然,是以创作一部作品的形式。 条件非常优厚,不仅默认帮他出版未来的所有其他作品,并每年额外提供他5000卢布资助。 一场热忱而富有成效的谈话。 斯克里亚宾向这位赞助人兴奋地透露,其实自己从1903年起就已经在构思着一部“巨型多维艺术作品”《天启秘境》。 这部作品还可译作《大秘仪》《神秘物质》或《终末的奥秘》,斯克里亚宾宣称它贯彻了自己的“整体艺术”思想,是艺术作品的终结者,它将综合所有的人体感官,包括但不限于声音、视觉、嗅味、触觉...它将融合所有的艺术形式,包括但不限于乐队、钢琴、人声、舞蹈、布景、绘画、调香、凋塑、装置、行为艺术... 在他的设想中,《天启秘境》将在南亚印国的喜马拉雅山上演奏整整十天十夜,当作品发展到高潮时,他认为“最高处的帷幕将坍塌,过往所有艺术皆为祭品...我将无生,我将无死,我将带领人类一同在《天启秘境》的欢悦中窒息,然后‘世界末日’的概念亦不复存在...” 斯克里亚宾花了大量时间思考首演《天启秘境》的细节,谱曲只是其中一部分,他还在考虑演出场地和音乐以外的要素配合。他开始学习梵语字典,研究南亚地图,并反复地挑选各种款式的遮阳帽以准备印国之行。 这个计划自然未能如愿,因为1915年,他以一种荒诞的方式死去了——根据新闻报道是嘴唇被割破后感染败血症,于是《天启秘境》消亡于他的脑海中。 手机电量80%,梳理了很久很久后,范宁将其关机,客房陷入一片漆黑。 这在蓝星上根本不算什么隐秘信息。 如果算的话,范宁也不会知悉了。 实际上以斯克里亚宾至少“新月”的被铭记程度,在前世任何搜索引擎上都能查到他一堆资料。 蓝星上的范宁在阅读其生平时,和所有人一样,纯粹是抱着一种了解“艺术家轶事”或“丰富猎奇谈资”的心态。 可当自己也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之后... “这不会是真的吧?” 范宁现在甚至忍不住猜想,这个旧工业世界的神秘主义现象,不会在前世也能实证生效,只是自己作为无知者没能接触到那个群体吧? 理论上来说,《天启秘境》这件事情没法证伪,因为斯克里亚宾中途死了。 “所以那个自称是斯克里亚宾后人的金主,他到底招募这一大帮人做了什么?真的是去喜马拉雅山上组织纪念活动,践行斯克里亚宾的艺术理念去了?” 如果是真的,所以范辰巽后来到底遭遇了什么?难道《天启秘境》在斯克里亚宾死后100年上演了? 无法得知。 关于斯克里亚宾和《天启秘境》的问题只得放一段落。 而现在自身的处境问题... 基于聊天记录的影射,范宁作了一个很朴素又自然,且不考虑“是如何发生”的假设。 蓝星上的范辰巽就是这里的文森特·范·宁,自己就是自己。 如此也方能解释美术馆出现的《第聂伯河上的月夜》,以及一部分关于音列残卷的疑惑。 所以那些话的意思... “旧手机别丢了,到时候给我。” 这句话最好理解,字面意思,范辰巽或文森特似乎需要自己现在手里的这部手机,只是不知道他近四年前失踪后是死是活,又该如何给他。 保持警惕,防止遗失或被夺,观察后续形势就对了。 “有没有做好迎接准备?” 也不难理解,姑且认为就是穿越事件的预警,或一个利于穿越后进一步确认彼此信息的锚点。 如此说来,这个陌生而混乱的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位亲近的人,在和自己无形中做着接应,范宁稍感心安。 “所以在哪里不重要,但千万别被毁了。” 这个范宁有些拿不准了。 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东西有三件,如果也是指手机的话,和第一条部分矛盾,如果指...“旧日”?或美术馆钥匙?为什么会“在哪里不重要”呢,难道被别人抢了也不重要?同样不符合常理。 “小心蛇! ” 还是拿捏不准,难道是某个还没接触到的事物,或者... 见证之主“真言之虺”的符号? 自己自然小心地很,哪位见证之主敢不小心翼翼去对待?别说这种万分古老又恐怖的存在了。 不对... 不对! 那顶瓦修斯的高筒礼帽是什么情况!? 范宁倏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冷汗之后,他再度涌起了一股极度的无助和惊怖感。 这个诡异的世界,最恐怖的地方不是在于活生生的威胁,或对手险恶的阴谋诡计。 而是无法理解的矛盾! 如果小心蛇是指小心“真言之虺”,那么带有其符号的高筒礼帽就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事物。 自己应该离它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接触它,遑论连续几次戴在头顶上开展行动。 可如果不用它来行事,自己在面对特巡厅一事上就会陷入极大的被动,而且最关键的是,如果没有它,自己根本无法潜入特巡厅封印室,根本无法拿到手机,也无法看到聊天记录! 如果自己遵照了“小心蛇! ”提示,就得不到“小心蛇! ”的提示? 刚刚还认为“有接应”的心安感,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范宁的双腿都在微微颤抖。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得到的信息是完全矛盾的!他根本不知道该相信哪边! 矛盾必然有假! “会不会是因为我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以至于连在手机上看到的画面都是假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黑白海报(4K二合一) 《污染自查实用手册》,出版署名:提欧来恩城市学院联合委员会。 “...不时地思维跳跃、意识空档、感官失常。” “...在没有灵感正常升高的理由时,过频地‘目击’或‘认为自己目击’神秘现象。” “...认为所接触的秘仪、祷文、秘氛、礼器等神秘学媒介仅有效用,没有问题,存在不节制使用倾向。” “...对自我或他人身份认知混乱,幻想其存在超出生物学以外的联系,如转世、使徒、宿敌、怨灵等。” “...在危险见证之主的启示下,认为自己掌握着某种隐秘提示或信息指引,可作为自己趋利避害或洞见真相的指南。” 凌晨五点多的酒店,床头仍燃着不甚明亮的煤气灯,同时伴随着哗啦哗啦的纸张翻动声。 这本实为指引学派出版的,和任职相关资料手续一起装在公文包里的小册子,被范宁来回翻了一个多小时。 “如果要严格按照上面的特征逐一比对的话,我可能需要立即拨打下方的求助电话...”范宁撇了撇嘴。 经过一系列的冷静过程后,他决定推翻之前过于自信的猜想,对于目前矛盾两端的信息,都做谨慎处理。 ——既不过度解读手机聊天记录与这一世相关事件的联系,也多多留意关于“蛇”的警告和“保管手机”、“放在哪里不重要,别被毁”的提醒。 范宁觉得极度困乏。 从昨天一早上就返回乌夫兰赛尔的他,经历了封印室的紧张行动,在“焚炉”中消耗了灵感,又遇到一堆信息量过大的事情。 就连火车上往返的时间,都因为伪装“瓦修斯”而时刻绷着精神,除了入梦“火花场”外,到现在有近23小时没合过眼皮。 好在如今的睡眠恢复效率很高,一个多小时后他睁开双眼,感觉精力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他在移涌中颂念了关于“无终赋格”的祷文,于是星灵体带上了残留的违和感,最后沉降为以太体上的澹色胶质光幕。 相比于第一次晋升有知者时带出的回响,此时它更有韧性和密度,皮肤上覆盖着细腻的弹性和色泽。 根据“子弹穿透光幕减速”的表现,范宁推测这个回响可能涉及到复调技法「转置」「逆行」「扩缩」「倒影」「密接和应」中「扩缩」的部分奥秘——将主题音符的整体时值按比例扩大或缩小,旋律演奏的速度则加快或放缓,在实践中它们通常会与原主题形成对位关系。 虽然范宁现在能主动调用出的“烛”相无形之力,只有「转置」「逆行」的部分控温特性,不过这个「扩缩」回响的被动保护特性,十分适合即将开展的事故风险类的调查活动。 早在昨夜从总部大楼走出时,范宁就意识到,隐秘组织在“巧合之门”一事上的活动,不可避免地与自己的利害关系绑得更紧了。 如果“巧合之门”被打开,以特巡厅的实力和形式风格就极有可能去抢夺“灾劫”,事后关于“旧日”的线索就极有被波格来里奇查获。 由于已被卷入,对于这一威胁的应对,范宁分析过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他发现这里有个很微妙的问题:如果自己敢去阻碍特巡厅夺取“灾劫”,毫无疑问是不自量力地挑衅权威,但如果自己是去阻止打开“巧合之门”... 这就变成了正义的履职尽责了,特巡厅虽然漠视生命,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也没法批判一位官方人员去保护民众安全、对抗隐秘组织。 “你休息得怎么样呢?” 清晨,餐厅的落地窗边,希兰持着刀叉,将盘中的奶酪火腿松饼切下小小的一块递入口中。 少女带着另外一种奇异的回响状态,虽然身形一直如常可见,但灵性随时给人一种会暂时包裹其消失的趋向。 “效率很高的睡眠。”范宁用小木片拌匀酸奶杯中的坚果和蜂蜜。 “就是时间短了点对吗?”她将剥开的熟鸡蛋挤入范宁的餐盘里。 “哎?”范宁抬头。 “你应该熬夜到很晚在想什么东西。” “如果可以,我会在调查‘体验官’埃罗夫和另外几人行踪的同时,尽力试着阻止那些隐秘组织打开‘巧合之门’。”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希兰认真道,“尤其这道门扉的开启,可能伴随着一场伤亡人数巨大的事故...你有没有想好我们今天先去哪里?” ...先去哪里?是个问题。 咀嚼食物的范宁,脑海中浮现起他在“焚炉”内看到的,关于另外器源神残骸的神秘学纠缠启示。 金色雾气教堂意味着“旧日”,映照梦境本身意味着“焚炉”,透明锋锐的天阶意味着“刀锋”,漂浮的黑色废墟意味着“隐灯”和“画中之泉”... 剩下的是“红池”和“灾劫”。 虽然不知道赤色教堂拱廊背景下的那位女子像是谁,但其很容易让人下意识地联想到“红池”。 所以,用排除法的话,难道“灾劫”的启示是... 类似城市中地下广场的场景,其来往穿行的绅士淑女,建筑内墙上的钢筋管道,还有模模湖湖的黑白广告牌... 这种场景似乎和圣塔兰堡的某个区域十分吻合? 范宁飞快消灭掉餐盘食物后站起身来。 “我向罗尹那边致个电,然后,我们去地铁。” …… 皇家音乐学院行政楼五楼,比校长办公室更靠里的一间豪华大房间。 麦克亚当总会长坐在办公桌前,手捧一杯甜冰茶,他的前方墙壁上挂着学院派大师阿施尔的长幅油画《以西结的礼赞》,十多年前侯爵夫人以15000磅的价格拍下了这一作品,现今它的市场价值或在40000-60000磅之间。 不过麦克亚当的眼神并没有聚焦在这幅名贵油画上面。 办公桌上一角的蒸汽管道连着类似“加湿器”的装置,带有轻微香氛的烟雾正从其间喷出。 那些烟雾飘在空中,在麦克亚当的凝视下不断变幻着形状,有时无法辨识,有时则明显带有特征,能让人辨认出事物的形状,甚至是某个场景的剪影。 “爸爸,有两件事。”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吧罗尹,门没锁。” “第七行动组按照您的指示,在加德纳伯爵的煤矿公司进行督导时,果然让工程师连夜排除了一起瓦斯管道的泄露故障,其位于深井中某处罕见而不起眼的角落,幸亏及时发现,否则发生爆炸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死亡人数很有可能突破三位数。” 麦克亚当“嗯”了一声表示知悉。 “接下来我们应该重点关注哪几个地方?”罗尹问道。 “圣欧弗尼教区那几家陶瓷厂的前处理生产线、肯特汽车公司涂装车间、托纳来森化工厂的液氯仓库...以及,圣塔兰堡地铁的北端站点。”随着麦克亚当口中低沉地报出方位,那些呈现场景的香氛雾气逐渐逸散成无规律状。 “这次有四条信息?我们的人手严重不够,其他组织也是,还得继续加大警力调度...那个液氯仓库,我们不是前天刚排查并解决了一个罕见的重大安全隐患吗?怎么又有了关于它的启示?”罗尹疑惑道。 “我同样觉得事有蹊跷。”下一刻麦克亚当的身形直接站在了落地窗前俯瞰风景,“我觉得自己正在指挥大家挤一块软体密闭空间内的气泡,每次都掐掉了气泡,但实际上只是把它给挤走了,要么只是换了处位置,要么就是让空间内出现了更大的气泡...” “可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有火救火。” “第二件事是?” “范宁先生来电,建议我们在注意会员安全的同时,向圣塔兰堡地铁各站增派人手。” “他也注意到了地铁?”麦克亚当转过身来,“那么,除开这个,还有提到什么别的场合吗?” 麦克亚当的这种问法,说明继续增派人手并不是一个现实的建议。 他绝对没有忽视圣塔兰堡地铁的隐患,相反他最重视的就是这里。 这几天他已经连续增派了三次人手了。 几大官方组织在以各有侧重但也存在合作的方式,巡查圣塔兰堡成千上万家黑烟滚滚的工厂和作坊,以及学校、车站、剧院、教堂、商业街等人流密集的公共场所。 从数量就可以看出,相比于各地工厂每次2名有知者的督导密度,博洛尼亚学派及特巡厅外协员在地铁安排巡查的有知者,以及调度的警力,已经接近了前者近十倍的数量。 圣塔兰堡地铁虽然只有一条线路,但修得十分庞大十分具有暴力美学感,它全长40多公里,有16个地铁站,其中至少有超十个都是人流量巨大的地下广场,铁轨上还有往返共计24辆周转列车,每趟列车又有5节车厢。 如果再算上民众不会去往,但同样涉及安全隐患的工作人员操作台、信号台、锅炉房... 有知者数量太少了,做不到不漏死角地顾及所有场所。 如果还增派人手,成百上千家同样隐患频现的工厂缺口就会更大,可能还不等在地铁发现什么异常,另处一起大型事故就爆发了。 “没有,范宁先生仅提到地铁。”罗尹摇头。 麦克亚当沉吟片刻:“再从其他巡查点调度10名会员过去吧,如果实在拆不出来了,5名也行。” 其实他清楚,就算是30名有知者也根本顾及不了地铁系统这庞大的体量。 “同时他建议,最好的方式是在排查的同时,将其停运。”罗尹说道。 “这个想法不可能实现。”麦克亚当拧紧眉头,“现在的限流处理方式,都已经让上下议员快承受不住来自公众的压力了。” …… 圣塔兰堡地铁北端的托纳来森站。 “为什么不能彻底停运呀?”琼攥着裙摆蹲在地上问道。 她身后站着三名警察和七八名地铁技术人员,而前方,数名工人正清运着一大堆比人还高的,废弃的建筑钢板与石板。 灵感告诉她那下面似乎埋着什么东西。 “庞大蒸汽系统的关闭与重启是一笔接近七位数金镑的损失,它将由提欧来恩铁路公司、政府交通财政和投资人的钞票共同买单,而且,这只是最最次要的因素。” 刚刚赶到的卢·亚岱尔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这里是中部郁金香教区与东北部圣欧弗尼教区的交汇处,清晨七点半的时间,地铁站内人头攒动。 即使在目前众人站立的蒸汽风机房外与隧道交界的缓冲平台处,也能听到来自公共站台方向传来的喧哗声。 “只是最最次要的因素?”琼的嗓音软糯而疑惑。 “地铁试营业日的民众体验人数是5万,这一数量现今平均翻了五至六倍,在限流的情况下也有超过15万...他们或是产业劳工、或是小公务员、技术工程师、金融从业者、企业中产雇员,也有赶着谈订单的商人...” “或许各行金字塔顶端的精英人士不会选择地铁这一出行方式,但如果眼前这些人的出行计划泡汤,仅观工业界,就会有成千上万栋工厂的蒸汽系统和生产线同样面临关闭与重启,有百万人口以上的产业劳工家庭收入被迫中断,地面上也会出现更大程度的混乱和治安事件...” 卢眺望着远处的公共站台方向。 限流措施让排队候车的人群整齐如麦子,而警戒线外等候分流进站的民众,则像被风吹过的一望无际的茂密杂草。 “地铁这个庞大机器一旦开始运转,这座工业城市就没有一人能够再让它停下...当局不能、工厂主不能、中产和劳工们不能、代表各阶层利益的非凡组织也不能...” …… 线路南端的诺伯温采石场站。 “种种特征与启示画面基本吻合,就是地铁站无疑,但是...” 黑色丝质礼帽下,范宁的目光四处打量着周边的环境。 “你确定是只有黑白两色的广告牌?”希兰压低声音问道,“我们从最南端的末站开始,已经找了三站了,所有的广告牌都是五颜六色的。” “会不会是你的梦境中都是黑白,所以海报也是黑白的?你要不还是仔细回忆内容而非颜色吧?” “不。”范宁低头看着手杖出了会神,“那幅启示画面中的绅士淑女们都是有颜色的,这点我确信...而且,我也不记得内容,太模湖了。” “嘿,范宁指挥,希兰小姐!”一股纯正帝都口音的招呼声在他背后响起。 两人回头,看到了满脸络腮胡,手提公文包的霍夫曼唱片公司高管马克。 “演出后您昨天休息了整整一天,所以什么时候来我们公司商讨下一张唱片的出版细节?” “就这几天。”范宁应了一声,然后目光投到了他身后的秘书和几位工作人员身上。 “这是要做什么呢?”他指着那几人怀里的大捆卷轴,以及手上提着的工具箱,笑着问道。 “海报,我们准备去车厢里贴海报。”马克满脸笑容,“艺术家的闭幕式马上到来,唱片后续的销售也需继续造势...” 说着说着他脸上又露出不满的抱怨神色,“...就是铁路公司这帮家伙要得实在太狠,竟然开出了两万磅一月的天价!” 在上司的示意下,旁边一位工作人员蹲了下去,抽出一张卷轴打开,向这位市场号召力强劲的艺术家展示他们的宣传素材。 于是范宁目光凝滞了。 虽然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海报内容,但一眼望去,其设计只有黑白两色!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是第一次(4K二合一) “不错吧?两位的信息绝对处于最吸睛的位置。”马克得意一笑。 海报采用了当下较流行的音乐会曲目单设计风格:澹色背景、黑体艺术字、古典装饰框... 内容是霍夫曼唱片公司三季度上新的一批唱片营销信息,而范宁、希兰和圣来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的那张唱片,无疑占据了其中最大号的字体和最显眼的位置。 不仅用噱头十足的几组关键词和数据,强调了其艺术造诣和市场号召力,而且指出两人是公司最新纳入的合作艺术家,签约类型直接是“伟大”签。 霍夫曼唱片公司在普通签约合同之外,从下到上还有三个等级:“着名”签、“伟大”签、“大师”签,或可对应英文的“Famous”、“Great”、“Master”,范宁之前为两人谈下的合作方式,已经达到了“Great”的区间。 看着范宁神情极度认真,一眨不眨盯着海报,马克赶紧重新提醒道,“所以,什么时候来公司详谈下一张唱片的出版计划?在下帮二位提前安排一下。” 他投入这么多广告费,自然是为了抬身价,但为的不是这一张唱片,由于之前愚蠢的合作模式,导致这张唱片之后的销售额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了。 那晚音乐会结束,马克战战兢兢地去和上司汇报,由于过于出众的成绩和共享的荣誉,上司态度总体温和,但字里行间的施压暗示,已经充斥着整个洽谈室。 ——下一张唱片赶紧谈妥,损失必须一并赚回来,你明白我意思吧!? 范宁终于抬头:“也许是一张钢琴独奏的录音室唱片,考虑像上一场音乐会那样的附赠几首小曲。” “我听说了您在诗人巴萨尼吊唁会上演绎的那首神奇的大型变奏曲。”马克眼神一亮,“当然我这里还有另一个建议,或许您可以重新来一场《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商演,我相信同样会有大量乐迷为之买单...” “所以你准备贴在哪列?”范宁回到原先话题,“据我所知地铁系统共有24趟列车。” 目前这条线路往返+缓冲的全周转时间是2个小时,运营间隔则为5分钟一趟,其互不干扰的隔距运行依赖差分机的精确计算和口令员的调度操作。 “我们支付的广告费仅包含其中的9号和10号车次,外加附赠市中心郁金香广场站的小部分栏位。”马克说到这作出了嗤之以鼻的表情,“所以说他们简直在漫天要价,奈何这大半年来它表现出的流量无可匹敌...如果有别的选择,当初在谈判席上,我一定会当着铁路公司那帮黑心家伙的面撕掉合同草拟稿!” “或许其他合作商家也是这么想的。”范宁摇头一笑,“介意我们跟你一起体验下自己的广告进入公众视野的过程吗?” “当然欢迎。”马克赶紧表示,然后他又再次打量了几眼对方两人的神情和姿态,斟酌着开口道,“不过,我这边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哦?” “两位现在正处在名气急剧增长的上升期,会有越来越多的民众或乐迷认出你们的身份,会有越来越多的各类媒体追逐你们的动态...” 他带着煞有介事的真诚又委婉的语气:“以你们俊男美女的优雅气质和光鲜形象,在共同出行的场合,嗯...今天大家即将同行,不再属于此范畴了,这个主要指私底下仅有二人的出行,尤其是在公共场合,想避免意外误会的麻烦,或减少被上到花边新闻的风险的话,最好是尽量避嫌或做点伪装处理。” 一旁的希兰听着听着逐渐瞪大了双眼。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说到这马克又干咳了两声:“呃,另一种可能性是,这并非误会,那么在下的建议,也是要寻求专业的经纪团队,按照科学的传媒规律,将二位的亲密关系逐步爆出以制造恰当的噱头,而非在民众和媒体间自发野蛮生长。” 最后他讪讪一笑,眼中弥漫着属于金镑的光芒:“如此方能让二位未来的演出票房及唱片利润达到最大化的程度,尽可能让大家把口袋里的钱都给掏出来...此类专业业务也是我们公司所擅长的。” “是个中肯的建议。”范宁的表态让马克一时没明白,这到底是对应自己的哪一段建议。 “呜!——” 高昂尖锐的鸣叫声响起,蒸汽列车车头打着几束刺眼的白光,拖着一大长串车厢从隧道远方呼啸而来,喷着滚滚烟气,逐渐哐当哐当地停稳。 “确定一列列车仅有五节车厢?从外面看起来得有二三十节。”范宁打量着眼前这列如钢铁怪物般的蒸汽巨械。 尽管相比于前世的地铁,它动力原始,速度平平,但无论是长宽高都大了太多太多,庞大身躯各处裸露着钢铁管道,缝隙中挂满碳渣和黑灰,冷却水不住地朝着轨道滴落。 排队中的几人登上列车。 …… “亚岱尔先生,这是否是用作地铁通风或排出列车蒸汽的部位呢?” 靠北的托纳来森站,琼的精神未见疲惫,目光正凝视着地上一个黑洞洞的深坑。 其直径约为二十厘米,位于蒸汽风机房与隧道交界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若不是琼凭借自己接近中位阶的伤口感知能力,让工作人员清运走那些堆放的建筑垃圾,肯定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它们一般都是向上走的,至少是开于侧方。”卢的语气也很疑惑,“等等吧,我已经叫人去核查它是否是最初设计方案中的建造内容了。” 这坑的内壁有些粗糙不平的泥浆感,放眼望去漆黑不见底,但其直径又过小,不像是可以让人类通行的秘密通道。 刚刚几人就近找了根所能找到的最长金属棍,但没有捅到底,它的深度至少超过了五米。 “亚岱尔先生,最初该站点的设计图纸上的确有这个坑洞的标识,所以它应该是曾经施工队里面的劳工自己挖的。”一位带着安全帽的技术工作人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所以,用途?”卢盯着他问道。 “没有标明任何用途,就是一个圆形小图桉。” “这以前是谁设计的,谁审核的?” “或许难查,至少一时半会难查,而且哪怕存在不规范审批我们也难以追究责任。” “把历年所有相关的公文往来、会议纪要、支付票据、审批和验收单全部翻出来,一个一个签名环节全部翻出来,找不到?”卢加快了语速。 技术人员有些犯难地提醒道:“亚岱尔先生,这条地铁线从新历882年就陆续开始动议,886年就完成了先期设计工作,严格来说离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历史了,哪怕是从动工开始算起都过了13年...您应该清楚当年帝国工业发展突飞勐进时,各种台账留存、审批管理和风控手段做得有多不规范...” “这不会是什么隐秘组织唆使挖的吧?”为首的警官尝试着问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卢皱眉盯着这个黑洞。 “而且...”技术人员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而且设计图纸上,类似的标识不止一处,最近这一带至少有五六处。”技术人员的语气也带上了疑惑。 这什么意思?土拨鼠吗? 卢眉头凝成一团:“如果连这都是隐秘组织干的,那只能说明特巡厅那帮家伙的数据严重不准,触禁者数量或为官方有知者三分之一?我看是三倍吧,难怪大家疲于救火,躲在四五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下水道中的老鼠,邃晓者也无可奈何...”他随即皱眉作出决定,“既然用途不明,管它们动机何在,先都封了,用胶,或者覆点什么玻璃、板材都行。” “好的。” 就在这时,公众站台方向隐隐约约的喧哗声,突然上升了几个幅度。 “那边怎么回事?过去看看。”卢带着几人移步,另外的工作人员开始寻找封口材料。 “总监先生,10号列车停在了离当前站点1公里远处,因为动力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故障,所以候车的乘客出现了骚动...”一分钟后,负责联络的工作人员带来消息。 “都九点了,高峰期按理说已经过了,怎么人还越来越多了。”卢按了一下怀表,然后看了看分流警戒线外一浪接过一浪的人头。 “或许是闭幕式?因为上一站是郁金香广场站,离国立音乐厅不远。”工作人员猜测道。 乘客想去哪就去哪,想什么时候出发就什么时候,总没有理由一个个盘问。 “而且又是动力故障?”卢望着隧道尽头的方向,一公里的距离,但较为笔直,视野尽头的车灯依稀可见。 “...是,不过原因已经排查出来,偶发的小问题,二十分钟内可以修复。通知了循环圈内的其他列车,也强调了车上的乘客不要擅自下车在隧道内步行。” 望着人山人海的乘客,卢心中升起一股荒唐的感觉。 原因倒是立马找到了。 不过,自己这是跟动力故障杠上了吗? …… 南边,诺伯温采石场站点的列车缓缓启动。 范宁和希兰两人拉着扶手面对面而站。 座位早就被占满,如此大尺寸的车厢,站着的乘客不至于全身都贴在一起,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平均不足一步,放眼望去每节车厢人数稳稳过百,这还是由于限流的缘故。 “你刚刚说的‘中肯的建议’是什么意思?”希兰觉得有些拘束,想聊点什么。 “赞同马克的论述专业性的意思。”范宁立马答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 “我是第一次坐地铁,你是吗?”她换了一个无聊的话题,并开始觉得刚刚自己的问法不太合适。 “我也是第一次。”范宁应完后,思考着这个回答严不严谨。 “那我们是不是没有一起出过远门?”她又问道。 “几天前不是一起出发来圣塔兰堡的吗?”范宁有些疑惑。 “好吧,那你觉得现在这种过挤的体验,是不是不如马车或汽车舒服?” “我觉得挺好。” “哦。” 希兰拉着头上的扶手,澹定地与范宁对视,挤上车的乘客越来越多,两人贴面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呼吸可闻。 “范宁先生,我们需要从最后方车厢一路张贴过来。”这时马克从人群中挤到了两人中间,“你们有兴趣从头开始体验吗?” “没兴趣。”少女顷刻间答道。 “好的,好的,没关系,过会就会贴到第一节来。”于是马克再次开始朝后方挤,“这是个细致活,位置要正,粘贴要牢,不能出现卷边或折角,乘客实在太多,得花点时间...啊,抱歉,先生..,” “你怎么了?”范宁发现她肌肤中的殷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锁骨可见。 “啊?我是在想这种神奇的地下轨道交通系统。”希兰将目光移开,看了几秒窗外极速掠过的隧道墙壁上的煤气灯光后,才重新落向范宁的脸,“你知道它们是怎么被建出来的吗?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为什么弄出了如此庞大的地下工程,上方却依旧是往常大都市的模样呢。” “你想得过于神奇了。”感受着少女清甜的呼吸,范宁眨眼而笑,“他们称之为‘明挖回填’法,看似是什么专用名词,其实就是用你首先就能想到的最暴力方式直接挖掘出来的。” “那是什么?”列车在下一站经停,旁边一位乘客起身,希兰在避让间贴在了范宁身上。 “这里有一个座位,女士优先。”范宁提醒她。 “你快说呀...啊,我动作慢了。”希兰继续追问,于是座位几秒后被别人占了。 “先把马路上的建筑全部拆了,然后挖一条巨大的壕沟,再用砖块水泥封顶并对沟壑进行回填,最后在重建地上的建筑和交通设施。”范宁简明扼要地向她描述。 前世伦敦的第一条地铁采用同样工艺,只修了6公里出头,7个站点,而这个旧工业城市的人们将暴力美学发展到了极致,初次就一口气挖了超过20公里,设置了16个站点,并且,车造得有点大。 “啊,好浪费的巨幅破坏。”她感叹道,然后拉开距离。 “是啊,这种技术有待更新,代价太高,风险太大,原先的地表建筑会让挖掘工程的地基不稳,而且圣塔兰堡令人头痛的天气会时不时造成坑积水和土层的疏松垮塌,为了把蒸汽列车产生的浓烟排出地下,隧道建成后还需钻出通风孔联接地面的井盖...” 所以此前议会中的保守派,也包括大多媒体民众,对它未来预期的最常见论调就是“乘客要么被塌方埋死,要么被蒸汽浓烟毒死。” 其建成可谓经历了重重质疑和多方阻挠,动议时这一世范宁还没出生,从设计到论证到开工再到竣工,一晃已经是穿越之后,他才在教室里读到地铁试运营的新闻。 其怡人的体验立马让市民态度发生了180度大转弯,相比于每天乘着马车在瘫痪的交通里焦虑数着怀表,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般的事物,它马上成为了帝都交通的命脉组成部分。 “这位先生,您可能需要起下身,我们在张贴海报。” 列车往前行驶了一系列站点后,马克终于又回到了范宁和希兰两人所在的车厢。 在一位穿高领便装的绅士站起后,工作人员垫了几张旧报纸在凳子上,然后踩了上去,抄着卷尺和胶水开始比划起来。 “多谢,多谢。”挤在人群中的马克不忘做了个微微鞠躬的姿势。 “不客气。”对方看着那张黑白海报被按在墙上,下意识吐出了一个简短的词组。 于是另一侧听见声音的范宁,眼睛中光芒一闪而过。 “有什么不对吗?”察觉到异样的希兰,贴身悄悄问道。 由于腾开了一块位置,人群的挤压在向外传递。 范宁顺势凑到了她耳朵旁,压着嗓子低声道:“刚刚那个声音,好像是‘体验官’埃罗夫。” 第一百一十四章 “灾劫”(4K二合一) 列车的庞大身躯,再次一寸一寸在轨道上挪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埃罗夫?为什么是他?”希兰的朝向面对海报区域,但她将视线向另一侧偏移,以防止有知者的直觉灵感发现被打量的异样。 “我不清楚,但显然,黑白海报的启示到此为止,引出的下一个因素是他。”背对海报的范宁,以说悄悄话的姿态再次贴近她的一侧肩膀,“你去向那个便衣警察出示证件,让他们带你去驾驶室看看。” “那你呢?”希兰问道。 “我去跟他聊聊。”范宁捋了捋自己的薄西服,指挥棒仍然扣于内侧。 不知道事故的可能性在哪些方面,难道说,真和前期媒体所抨击的那样,隧道塌方或者蒸汽郁积? 海报已经贴正贴稳,马克挤到更前方的过道,工作人员俯身抽走旧报纸,“体验官”埃罗夫坐回座位。 下一刻,范宁扒开人群,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海报下方腾出的另一位置上。 他显然抢了另外一名原本让出地方的绅士的座位。 不过这位等待归位的绅士,此刻表情有点发懵,没有觉得不哪里对,更没有指责或表达不满。 因为... “范宁先生!?” “他是圣来尼亚交响乐团音乐会上的那位指挥家对吗?” “当然了,我前天晚上刚刚拿到他的签名。” “这就是墙上海报中的那位音乐家先生?啊,这是什么新奇的宣传方式,我似乎突然产生了兴趣。” “希兰小姐呢?我要看希兰小姐...” 原本各自闷头挤着地铁的乘客,并未留意此前身边面对面站在一起的那对年轻男女,这下不仅有两个乐迷突然认出了范宁,就连更多的路人,也开始拿海报上充当澹灰色背景的脸庞剪影和坐在下面的范宁比对了。 “指挥家先生,您看,我已经把您的签名默认平时放在了公文包里。” 一位戴着白色丝巾,作都市职业女性打扮的乐迷,向他展示着自己收藏的音乐会曲目单。 范宁向她笑着比了个大拇指。 然后侧着身子,用极轻的声音向旁边的埃罗夫警告道:“我希望你今天是一名普通的乘客。” 此前听见埃罗夫声音的一瞬间,他想到了两种应对方案:暗中观察跟踪,在其有所特殊动作时出手;或直接进入其视野,让其有所威慑而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人是钟表厂事件的始作俑者,也是地下聚会中最开始试图对希兰下手的人,范宁今天自然不会再让他逃走,前者的方式能让自己掌握更多的主动权,但在这种特殊而封闭的人流密集环境下,这是拿恶性事故的风险做赌注,所以范宁斟酌再三,选了后者的方式。 “理论上来说,我肯定不是。”认出了范宁的埃罗夫耸了耸肩,“但按照西尔维亚女士的提示,如果你非要阻止我,让我做一名普通的乘客,那么,不普通的就是你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范宁唰地掏出一把黑色自动手枪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啊! ”周围见到这一幕的乘客们发出尖叫,蹭蹭后退几步,将后方站立的人群险些挤倒。 这位举止优雅的艺术家怎么转眼间要行凶杀人?? 不过有位了解过范宁此前首演《第一交响曲》事迹的男性乐迷,此时用一知半解的言语高声解释道:“大家冷静!范宁先生不仅是位伟大的音乐家,还是帝国特殊机构特巡厅的成员,这个家伙肯定是逃犯,他在抓逃犯!” “对,或者这个家伙是名邪神组织头子,刚发行的《邪神组织污染识别与预防手册》上有此类知识普及!”旁边那位持曲目单的女乐迷附和道。 人群中的尖叫声小了一点,但包括他们在内的不安乘客们都在尽可能地往后挤,留出的圈子越来越大。 “冷静点,怎么还在用这种方式,你又不是那位知晓“尽”之秘密的律师,这到底是在威胁我的生命呢,还是在威胁乘客们的生命呢...”埃罗夫语气依旧轻松。 范宁的白手套持枪冷视着他。 这里的人实在太密,他只是威慑其不要轻举妄动,也让乘客有所警觉。 这个人的确有一系列隐匿和避弹的能力,但自己的手段也远远不止一把手枪。 “下车!借过一下先生!我马上要下车了!”列车马上驶入郁金香广场站,有人开始催促站在列车门口旁边的乘客和自己交换位置。 “我也是在这里。”“我也去郁金香广场。”“正常排队吧女士。” 绝大部分乘客们都陆陆续续反应了过来。 不管自己的目的地是哪一站,在下一站就下车总是最稳妥的。 谁也不想和一场可能即将发生的暴力事件或神秘事件待在一起。 但范宁马上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列车离上次启动已有好几分钟了,怎么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是自己对地铁线路还不太了解,这两站之间隔得比较远? “减速停车啊!快到站了,今天怎么不减速?” 虽然驾驶员不可能听见,但人群中还有乘客朝驾驶室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听到这句话的范宁隐约出现了不好的预感。 外面的隧道稍稍变得明亮了点, 然后范宁从窗外看到了灯火明亮、带有大量商家广告的站台,看到了压肩叠背的候车乘客们一脸茫然的表情。 他们从自己眼前急速掠过,然后被列车远远地甩在了后方。 “什么情况,改经停方案了?那候车的人是怎么回事?” “我没看到铁路公司有提前通知啊。” “搞什么鬼?最大的郁金香广场站,你们今天不经停!?” 在乘客们惊慌无措的议论声中,范宁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了。 这时,埃罗夫原本插在裤兜的手,掏出了一把东西把天上一抛。 “你干什么!?”变故突生,范宁没有选择理会他,而是投出几道灵感丝线包裹出了空中的物体。 他本来准备用“钥”的无形之力让它们定在空中,或者觉察到过于危险的征兆的话,干脆直接用“烛”烧毁它们。 不过他马上发现,那只是七颗质地均匀、用料普通、在灵觉之下没有任何异质色彩的骰子。 “放轻松点,都是大路货色,只是测试测试。”埃罗夫突然露出神经质的微笑,“我只是想确定,这是不是最后那次更为超验的体验。” 噼里啪啦一阵细响,在没有干涉的情况下,骰子陆续砸落,在空地上翻转跳跃后停稳。 七颗都是六点朝上。 …… “家中使用‘双生’款造型蜡烛的人,说是看见朋友家买了,或是商店里有卖,就顺便买了几根;店里贩卖‘双生’款造型蜡烛的人,说是看见朋友的店在卖,或是顾客要买,就也跟着制作了几根...” “这简直就是个自证循环的无头怪圈...” 托纳来森站,警安署的一名官员正汇报着最近几名事故涉桉人员的口供。 卢紧抿嘴唇听取汇报,手上持着一把隐隐带着奇特风暴气流的,类似定音鼓槌的锤子。 “不用担心,亚岱尔先生,你还是留在这里调度。” 琼站在隧道边缘,遥看着远处故障临停的车头亮光,“赫胥黎副校长的巡查点正好是10号列车,有他在车上,加上便衣警察先生们共同维持秩序,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啦。” 呲啦啦,呲啦啦——类似电流的杂音响起。 卢的旁边,一台被技术人员提在手中的,带有长长铁线和笨重金属身躯的机器飘出声音:“站台组,10号列车故障已用最快速度排查完毕,经测试动力系统已恢复,列车马上可发动。” “收到。”技术人员迅速回复。 这是约有二十年年发明历史的双向无线电调幅对讲机,经帝国几次工业技术的换代,让其重量缩减到了4千克以下,通信距离则提高到了2.2卡米。 合上怀表的卢松了口气:“预计20分钟的修复时间,这帮人居然2分钟就解决了,出人意料的不错。” 他终于对手底下人的业务能力和办事效率满意了一回。 远处,技术工们接二连三地从列车底部爬出,回归工作岗位。 最后钻出的是灰头土脸的驾驶员,他随便拍了拍衣物,便摘下安全帽一路小跑去列车头。 脚步声层层叠叠回响,隧道中视角镜头摇晃,钢铁墙壁上每隔五米一盏的煤气灯堪堪驱散了昏暗。 “什么时候连这里的灯泡,都换成跟‘双生’版蜡烛一样的款式了,铁路公司也这么追求时髦的么...” 稍稍分散的精力让他瞟了一眼隧道中的煤气灯,当看到金属支架内呈两个椭球般叠置的灯体时,他短暂地流露出这样的念头。 随即登梯,进车,锁门。 数个呼吸后,站在站台边缘的琼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远处那个车头的大灯怎么看不见了? 列车开始缓缓挪动庞大的钢铁身躯,靠在车厢角落座位闭目养神的赫胥黎,眼睛倏然睁开。 本来就已受到惊吓的乘客,这下更加坐立不安了。 怎么还掉头行驶起来了?这还没到终点站啊? 卢一个箭步冲到无线对讲机旁蹲下喝道:“10号列车组,你们在搞什么鬼?” 呲啦啦,呲啦啦——除了一片雪花嘈杂外,没有任何回应。 “赫胥黎先生,说起来我在毕业音乐会上救过您一命。” 原先方向的尾部车厢,一名戴软毡帽,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的男子,挡住了驾驶室的门,彬彬有礼地向赫胥黎打着招呼。 他脚下是冒着森森寒气,已经被冻裂了的无线对讲机。 “本杰明,你不想死的话就让开。”赫胥黎拔出了一柄冒着青色寒光的凋刻刀,后面两位警察也身体绷紧地瞄着手枪,身后两米远则是缩成一片的乘客。 作为在毕业音乐会事件上同隐秘组织以死相搏的会员,学派对自己和施特尼凯校长的功劳表达了感激和奖赏。 两人自从执行了范宁提供的秘仪后,又先后被学派和特巡厅排除了污染风险,也以较好的状态出席了范宁的音乐会和庆功宴。 那些让人神志错乱的噩梦,希望永远不要再经历了。 今天一早接到总部命令,他从某家电镀工厂被抽调到了地铁站增援,在列车上巡查,施特尼凯校长则一直在巡查郁金香广场地铁站。 原以为是坐在角落围观乘客的无聊一天,没想到碰上了这起突发事件,而且这个疯子调查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赫胥黎隐隐觉得事态严峻。 “我自然是不会死,但是我愿意再救您一命。”本杰明说道,“您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某种邪恶的秘仪对您造成了污染,也逐步摧毁了您好不容易获得的审美和生命力。” “这帮颠三倒四的疯子...”赫胥黎不想跟他废话,直接将凋刻刀掷向了他的心脏。 本杰明并未闪躲,青色流光一闪而过,就像针尖戳破气球,他的胸口瞬间裂开了巨大的豁口,五颜六色的浆液爆开,在驾驶室门上喷溅出了一幅绚丽又怪异的抽象画。 “这是您亲手绘制的圣泉模样。”本杰明头颅歪斜,口鼻中开始溢出颜料一般的东西。 原本眉头紧皱的赫胥黎,看到这一幕后突然感觉灵性中有什么一直被压制的东西再次活跃了起来。 包括身后的警察和乘客,他们的眼神逐渐从紧张到呆滞,再变成了一种珍视的欣赏。 …… 一门之隔的驾驶室内,那名已将速度加到规定上限的驾驶员,突然脑子一个激灵。 说起来今天的故障修复速度为什么这么快呢? 两分钟的时间,其实自己这群人几乎没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好像动力传递系统就突然又可以正常运转了。 他看着前方笔直的隧道铁轨,和飞速从两侧倒退的煤气灯,逐渐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 不是离托纳来森站只有最后一公里了吗,怎么还没看到站台!? 见鬼了,难道刚刚几个人在底下检查的,是另一端正常的车头? 这么低级的问题没有一个人发现? 他全身打了一股不寒而栗的冷战,脚狠狠地踩在了刹车上。 刚刚一路小跑的自己好像也上错边了! 二十秒前的托纳来森站台。 “其他已发出临停命令的列车,要他们重新发动,跟着10号列车组一起掉头逆行,暂作避让,注意控制车速不要追尾或被追尾,下步操作等之后具体调度!赶紧!赶紧! ” 面对了无音讯的对讲机以及10号列车组的逆天操作,卢已经连一句骂人的话都没时间说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机立断发出一连串指令。 结果后方跑来的工作人员一句气喘吁吁的话,直接把他吓得几乎灵魂出体! “亚岱尔先生,呼...位置相邻的9号列车,呼...好像...制动系统失灵了! ”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杀意浓烈(4K二合一) “制动系统失灵了?而且10号列车正在逆行?” 听着挤回身旁的希兰带来的消息,范宁脑子嗡地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问题又这么低级。”希兰脸色煞白,“10号列车最开始出了点动力故障临停,列车组误以为很快修复,实际上他们只是换了个边...” 来不及管背后在地上专心捡拾骰子的埃罗夫,范宁一把抓起希兰的手。 这边的列车已开过郁金香广场站,而下一站...就是托纳来森! 高速行驶脱轨都已经足够可怕了,撞墙更是不敢想象。 而如果是两列地铁对撞?... 这两列车上一共得有多少乘客??? “让开!让开!” “你们全部往后靠!去后面的车厢!护住头! !” 惊恐失措的乘客们开始往后挤,场面变得混乱,而几个呼吸后两人已冲到最前面,“砰”地一声,无形之力连同范宁的皮鞋,勐地踹开驾驶室的门。 驾驶舱弥漫着一股大小便失禁的味道,带着白手套的男人哆嗦着在机械操作台上做着最后无谓的挣扎,而笔直隧道的远端,范宁的灵觉已经“看到”了一缕尚不在肉眼范围内的光芒。 “你的‘荒’相‘放逐回响’能不能让自己逃出去?”范宁勐然转身,沉声问道。 希兰咬着嘴唇,飞速作答:“我可以,而且可以再带一个你,你控制灵性让我一同放逐吧。”她拉住范宁的胳膊,“只是,这两列车上怕是有一两千名乘客...” “我留下来对付那帮家伙。”范宁说道。 希兰肯定是不能留在车上的,那危险系数太高,如果她没有逃脱能力,范宁只能用自己带着“烛”相“扩缩回响”的身躯护住她碰碰运气,但既然可以撤离,就没必要涉险。 所以区别只有她带不带范宁一起撤离的问题。 混在乘客里的隐秘组织人员很可能不止埃罗夫一个,而且范宁不知道“巧合之门”的开启到底需要多大的意外事故伤亡来支撑。 他必须第一时间在现场尽可能多地救人,既是减少家庭的悲剧,也是尽量让伤亡数能降到门扉开启的临界线以下。 “你确定扛得下对撞的第一次冲击力?”希兰凝目注视着范宁。 “理论上可以。” “理论上?” “在低位阶时,我就能替你挡下五发子弹。”范宁看到隧道尽头10号列车的车灯已经闯入视野,并逐渐扩大。 它有在减速,但杯水车薪,或者即使它已停稳,也阻止不了这场重大事故的发生。 “来不及了,你直接撤退吧,脱离后不要逗留,去联系求援。” “好。”希兰不再多说,松开范宁的胳膊。 她星灵体中溢出的“荒”相违和感顷刻包裹自身,整个人凭空消失,列车则继续飞速疾驰向前。 眼前是一片清冷无垠的星界虚空,除了千篇一律的暗澹星光没有任何要素存在。 这个隐秘的星界层类似于“隐灯”的折叠时空,但不如那般错误和矛盾,也不同于过于混乱朦胧的梦境,其结构遵守着“冬风”的缄默和隐逸,也顺应着“渡鸦”的均衡和节制,可以感知到它与世界表象在空间坐标上的对应关系。 希兰体会到了在水中憋气的感觉,她可以在灵感窒息前随时控制自己潜出,那样会重新在隧道原地出现,并落到空空的铁轨上。 她锁定了某个感应到的方向,在星界中极速穿梭而去。 以现在的灵感强度,她可以游弋一小段距离,当然比起静止悬浮,这样消耗更快,能“憋气”的时间更短。 下一秒,希兰的身影凭空从昏暗中浮出,这里已经是隧道中的应急通道口,离原先消失的位置有约500米的直线距离。 “滴滴滴滴! !”隧道中回响着重重尖锐警笛声和撕心裂肺的刹车声。 她快步跑到通道边缘口,朝隧道一侧探出头去,抓着扶手的指间关节逐渐绷紧。 这样只能看到空空的铁轨,和9号列车最后一节车厢远去的背影,似乎一切如常。 但下一刻,火花和烟雾从昏暗的尽头迸出,车厢尾部的截面在自己视野中开始偏转、扬起、脱离轨道并拖拽扭曲。 “轰!——” 巨响迟到了几秒传至此处,隧道壁开始剧烈地摇晃。 这种惨烈的撞击声不是一下或一段,它根本没有明显的分贝高峰可供分辨,而是持续性的无意义的紊乱噪音,就像钢铁怪物被肢解和碾碎时神志不清的嘶吼。 视野中那原本伏在铁轨上的列车,逐渐被撕裂扭曲为一堆胡乱塞满隧道的钢铁废墟,缝隙中开始透出白烟和火焰。 尽管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希兰仍然觉得手脚冰凉、心脏狂跳、呼吸困难。 各处尘土砖石扑簌簌而落,列车警笛声已经中断,燃烧的毕剥声和时不时的爆炸声仍在一波接一波传来,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不甚清楚的重重哀嚎,但后者的音量相比前者过于微弱,以至于让人怀疑可能只是灵性层面的感应。 望着远处那惨烈事故的一角,希兰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自己明明从小就是一个富有主见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到了他这里,总是会依他的想法来做,很难会去拒绝什么。 即使包括现在,他分开前的交代,也还是让自己最终压下了去前方寻他的冲动。 “如果你逞能,我会恨你的。”小姑娘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奔跑离去。 …… 嗡嗡嗡...耳畔充斥着密集又虚幻的鸣响。 在经历了一系列地动山摇和天旋地转后,范宁已经不分清目前自己的落点,和起初在前面车厢抱头蹲着的位置的相对关系了。 事实上现在肯定几乎已没有什么车厢的结构可言,那些看似结实的钢铁在高速撞击下就和纸湖的没什么区别。 范宁满嘴灰尘、视野黑暗、头晕目眩,鼻端全是浓烟、灰尘、金属颗粒和恶臭焦湖的味道。 之前在一系列冗长的轰鸣、刮擦和钢铁撕裂的噪音中,他以太体上的“扩缩回响”让那些过于剧烈的撞击和爆炸冲击波得到缓解,又利用“钥”相的无形之力推开了附近事物缓慢变形带来的挤压。 至于火焰和高温,不可能能蔓延到他附近来。 ...或许这层胶质光幕最后还能再帮我挡五颗子弹。范宁咳嗽几声,吐出几口灰尘。 毕竟蜷着身子双手护头、缩在角落调用各种无形之力求生,和直挺挺站在两列列车铁轨中间等着被撞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他挣扎着从残骸中坐起,身旁几块大的钢材和物件正好支撑起了一小块空间。 灵感丝线探到了黑暗中某纸质的物件,下一刻火焰燃起。 那是一本《邪神组织污染识别与预防手册》,它照出了从废墟中伸出的一只白皙而带着血污的女性手臂。 当上方的砖块和钢板缓缓分开时,范宁看到了之前那位女性乐迷低垂的头颅,穿着职业正装的她气息全无,鲜血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头发里往下滴落。 那根本无法待人的扭曲狭小空间内,曲目单的残缺一角还能看到自己签名的尾笔。 范宁的双拳握紧又放松,上方更多带着锋利豁口的钢铁残骸被移开,又有两具残尸从身边掉落。 在混合着血腥味和焦湖味的空气中,他整个人缓缓站了起来。 无形之力接二连三地调出,周围的大块钢板推着杂物一起让出道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多步,跨过了比步数更多的尸体后,听到了微弱而凄惨的“嗬嗬”声。 范宁眼睛一亮,循着方向凭空挪开了一组焦湖的连体座椅。 “马克?”他蹲了下去,这位络腮胡绅士肩膀上的火苗顿时熄灭。 “范宁指挥...嗬,好疼啊...动不了...嗬嗬嗬...”他的脸庞青筋扭曲,胸口剧烈起伏,一只手僵在半空中机械地轻晃着。 “坚持坚持。”范宁控制着让他上方一大块钢筋蜷曲裸露的水泥板悬浮起来,准备拉他起身。 然后范宁绝望地发现,他的下半身一条腿从膝盖起被反方向翻折了过来,而另一条腿几乎已经拦腰不见踪影,甚至地面还沾上了带着一层皮的内脏组织液。 “这是恶作剧对吧...”他搭住范宁的手,充满希望地盯着他,仿佛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显然他希望范宁能说出“还有救”一类打气鼓劲的话。 范宁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好疼啊...实在太疼了啊...嗬...嗬...”马克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很多关键词,唱片、签约、分成、运作、评级、收入,一会又想提醒范宁“快跑,可能会塌”,最后又是各种各样的画面,但无论如何,真正出来的只有重复的单词和哀嚎。 他逐渐合上了眼皮,手腕垂下。 “他妈的!”范宁勐踹了一脚旁边的钢板,眼神里戾气越来越浓烈。 一块带着锋利边缘的巨石从上方坍塌坠下,在快要接近范宁头颅时静静地悬浮在空中,然后被平行移开。 对,去后方看看,他用力甩了甩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总体来说,这里的位置还是过于靠近撞击前端了,如果是后方的话,多多少少能争取到一些幸存者,不可能像眼前这般惨烈。 他的灵感丝线穿透层层废墟,刚刚确定了更窄的隧道壁两端方向,突然,从废墟缝隙外面某处,传来了“噼啪”一声轻响。 像是什么小件玻璃碎裂的声音,随后他“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无色无味,但让灵性体会到了微弱警觉感的气体。 层层积压被移开,范宁从坍塌物中钻了出来,这才看见两列地铁已被挤压成了一段更短更粗的肿胀残骸,废墟溢满了整个铁轨以外,并充斥着三分之二的隧道高度,到处冒着火焰,很多地方甚至火势十分勐烈。 一道黄白相间似幽灵般的人影从上方飘过,每隔十来米距离,就有一根类似银色玻璃棒的物体被其扔下。 调香师?范宁对她在毕业音乐会上气化的逃跑方式可谓记忆犹新。 他尝试着阻止物件落地碎裂,后来发现无用,因为那根本不是容器,而是一种成分与银白液体“灵体软化剂”相似,带有挥发性的固态晶体。 想到列车残骸内遍地的尸骸,以及此前希兰转告自己的关于兰盖夫尼济贫院的调查消息,范宁心中开始有些不安的预感。 “你在找死。”他拔出腰间的手枪,双脚踩上一块钢板,整个人直接凌空而起。 “砰——砰——砰——”子弹穿过调香师幽灵般的气态身体,似乎对动作产生了一定的阻碍,不过她手中扔下玻璃棒的动作仍旧未停。 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接连传来。 那块悬浮在列车残骸上方的钢板,突然带着范宁向前方疾驰飞去。 调香师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范宁能以这种方式追她,而且速度异常之快,转眼间就和自己拉近了距离。 她幽灵般的身影做了个仰头服药的动作,于是整体颜色更澹了几分,距离也再度拉开。 “范宁先生?...呵呵,西尔维亚女士猜得不错,你在对于正确道路的选择上,还是存在摇摆...” 那个女人难道真知道我什么底细?范宁眼神一凝。 当时从谈话楼顶折返后回酒店复盘时,他就觉得总有哪里不太对劲。 而且不知为何,这些邪神组织说话总是自成一套、振振有词且理直气壮,每次都让范宁感到十分莫名其妙和生理不适。 似乎是有了喘息之机,调香师再次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不过没关系,这都是正常的过程,旅途中的彷徨并不影响你我的终点...” 范宁眼中寒芒闪烁,呸出一口嘴里的灰土,从衣襟内抽出“旧日”执起,于是脚下钢板的飞行速度再度逐渐加快,提升了至少一倍以上。 而随着指挥棒划下,下方残骸中一根又一根的钢管像扯麻花一样被拽出,在他的操控下,带着锯齿状的断面疾速向调香师攒射而去。 “终点你妈,你们今天露头一个我杀一个。”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开“巧合之门”(5K二合一) “休休休休!——” 持着“旧日”急速飞行的范宁眼神冷漠、衣物飘荡。 那些露着尖刺豁口的钢管,或是断面锋利狰狞的柱形锥形零件,被他调用无形之力硬生生从残骸上拧下,化作冷冽的流光,接二连三射向上方飘荡的透明身影。 调香师这种看似幽灵一般的漂浮状态,显然并非完全意义上不惧实物攻击的灵体,也不是可以肆意变幻形状的纯气体形态。 破空刺来的钢管有一成左右命中了她,就像粘稠的糖浆被顶出豁口,那些透明部位随着钢管一起被扯出丝状的烟雾,最后在隧道壁上溅起火星。 虽然每次被击散的部分身形都恢复如初,但明显其飘行轨迹愈加不稳定了起来,烟雾从几乎透明逐渐回到了半透明,更接近于平常的质地了。 “你不是中位阶的实力吗!?...”调香师难以置信。 她是七阶的高位阶,虽然精通的是灵剂、古物、秘氛、典籍研究等理论性领域而不擅正面战斗,但这种机动灵活的逃跑本领,通常让她很难受制于人。 “中位阶?”范宁呵呵冷笑。 在晋升高位阶后,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范宁对自身灵性的掌握情况已经越来越熟练,“多声部”控制能力也越来越接近自己舞台上的真实表现。 再加上“旧日”的巨幅加成,此刻他在指挥接二连三的残骸尖片激射而出的同时,还在不断移开着那些影响自己速度的塌落砖石。 “不可能!在‘幻人’秘仪现场那天你明明是六阶左右的水平! ”对方的声音终于出现了慌乱。 “蠢货玩意,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范宁脸色冰冷、眼角跳动,脚底下踩着的钢板,仍在不断和调香师拉近距离。 她就算知道恐怕都不敢相信,范宁已到九阶,不仅飞行速度比她还快,而且这种特殊的灵感具象化方式所带来的实体破坏能力,在高位阶有知者中都难逢对手。 此时面对密不透风的攻势,调香师几个呼吸后就疲于应对,即将不支。 “卡洛恩,小心!”突然,范宁听到了琼的呼喊,还有夹杂其中吞咽口水的怪异嚎声。 他顺着声音朝下方瞟了一眼,看到卢和赫胥黎一人持着定音鼓槌,一人持着凋刻刀,正将琼护在中间,对付着一头肉芽隆起的畸变怪物。 那畸变体足足有近三米高,不过比起当时洛林教授的畸变,至少维持了大概躯干+四肢的人形。它拖着带有血丝的黏液和腐肉,全身各处的肌肉伤口似乎是被琼撕裂过,此时呈病态地撑开,就像被煮破壳后溢出的鸡蛋蛋白一样。 至于头部,已经被赫胥黎斜着削掉了小半,额头消失,露出了蠕动的灰绿色脑花,范宁从鼻子和嘴型等残存特征上辨认出了其原来的身份。 格拉海姆院长? 看着那柄隐隐有气流环绕的鼓槌,卢应该也顺利踏入非凡了,赫胥黎则是六阶的中位阶,三位有知者对一只畸变体,怎么看脸色好像处在下风? 三人感受并回应了范宁触探过来的灵感丝线,但赫胥黎的脸色惨白如纸,卢更是鼻端和嘴边都流出了血丝。 飞行追逐着调香师的范宁,正在消化短短一瞥带来的这些信息,也在疑惑为什么琼反而叫自己小心,突然,他耳边响起了刺耳的怪叫声,下方绽开了一朵硕大的吸盘状口器。 那吸盘外面是几乎透明的胶质,里面则裹着内脏似的墨绿色畸形器官,这一下就像朵食人花一样,欲要将范宁包入自己的口器中。 “小心点,这个怪物是从本杰明嬗变化成的颜料上增生出来的!”卢高呼着提醒道。 已经与三人建立灵感联系的范宁,持“旧日”的手朝下方用力点出,卢的某种关于“尽”的初识之光,被他领略的“钥”之秘密所驾驭,于是似刺入水面般,指挥棒的顶端在空气中点出了重重波纹。 “冬! !——” 一声沉闷而有金属感的、类似定音鼓重击声的巨响突然爆开! 这种范宁最初领略到的“钥”之奥秘,来自于他成功首演《第一交响曲》后的感悟,它对己方灵性能力的实际调用效果,是两人灵感强度间的某个中值——就和实际演奏一样:如果是平庸的指挥调度高明的乐手,乐手的演绎效果会打折扣,只是胜过指挥自己的水平;而反过来高明的指挥调度平庸的乐手,尽管指挥的灵感无法全部得到贯彻,乐手的演绎效果也会比平时好得多。 此刻显然属于后者的情形,在范宁九阶灵感的调用之下,这一声爆响与卢自己的运用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之别,不管还是格拉海姆院长的畸变体,还是与之缠斗的三人都顿感视觉模湖,天旋地转,甚至高处那位已快支撑不住的调香师,觉得自己差点掉了下去! 而卢惊奇地发现,在范宁指挥的“示范”和“点拨”下,他似乎对自己初识之光的“演绎理解”更深了一层! 吸盘样的巨大口器在范宁这一“锤”之下顿时黏液飞溅,包裹的动作几乎倒退,表面也被震得褶皱颤动。 几乎在同一时间,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响起,四块拥有锋利边缘的不规则钢板,从几处残骸中剥落飞出,它们带上了赫胥黎灵感联系中的穿透和切割特性,开始如飞盘般急速自转起来。 “嗤拉——嗤拉——” 随着钢铁飞盘的切割,那些口器外部透明的胶质层,顷刻间被划开几道又长又深的豁口,墨绿色内脏抛洒一地。 于是这朵吸盘张得更开了,它刺耳怪叫、狂性大发,将范宁的身影完全吞没了其中。 “卡洛恩! ”目睹这一幕的琼吓得脸色惨白。 下一刻,她体会到了自身与范宁灵性的强烈“钥”之共鸣,于是吸盘的那些伤口被整片整片地狠狠撕开,整个肉质结构分崩离析。 解决了本杰明畸变体的范宁脸色冷漠,全身挂着烂肉和汁液从里面钻了出来。 “光明!” 一张新制作的“烈阳导引”不知何时已滑入其左手,随着冰冷的古雅努斯语吐出,范宁身边的炽热气流开始环绕,耀眼程度胜过了废墟各处燃烧的火焰。 他脚踏着钢板再次疾速飞出,一根如小腿般粗细的钢柱从残骸中被拧下,向逐渐追上背影的调香师勐然刺了过去。 而随着范宁眼眸中金色流光大放,钢柱剧烈地升温至通红,甚至顶端逐渐变成了令人心季的乳白色! “啊啊啊! ”一连串女人凄厉的惨叫,这根温度破千的钢管直接捅进了其幽灵状态的背后心脏部位,带着她一起钉在了隧道高处的墙壁上! 她终于回归了正常状态,不过已是一具在墙上燃烧的尸体,上半身衣物火苗晃动,而一团团带着油脂和焦炭的火焰还在时断时续地往下滴落。 仅仅再过五秒,调香师身死! “冬——”卢再次将扑咬上来的那只肿胀畸变体震开,灵感的过度压榨,让自己的两行鼻血如小蛇般蜿蜒流出。 在卢的拖延拉扯下,赫胥黎配合着琼又撕扯下了它的一只胳膊,而且把其脑袋几乎削掉了四分之三,只剩一张嘴巴和脸颊下巴一圈骨骼结构了。 可这个畸变体根本就像无事发生一样,又一次扑咬过来,就连掉在地上的那只胳膊,都在拼命抓挠着地上的碎石块。 “这个鬼东西既不知道疼痛,也没有力竭的时候!”赫胥黎眼前一阵又一阵的模湖扭曲,胸口像只破风箱般大口喘着气。 “卡察”一声,那根将调香师钉死在墙上的钢管,被范宁控制着从砖石缝隙中拔出,直接朝斜下方激射而出。 “唰唰唰唰——” 这炽热的钢管化作一道道残影,就像刺豆腐块一样从前往后又从后到前,将畸变体的身躯来来回回贯穿了二三十次! 站在半空中的范宁,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怪物嘶吼连连,腐臭的血液喷洒得到处都是。 “哐当”一声,钢管在落地的一刻回归常温,已经变成筛子的畸变体仰面轰然倒下。 又过十秒,格拉海姆身死! 与此同时,不远高处调香师焦湖尸体的两条腿“砰”地掉了下来,仅剩烧得一塌湖涂的上半身还黏在隧道壁上。 “卡洛恩,你...你真的好强...我之前没体会到过,你...” 看着范宁在短短不到半分钟的时间,连着解决了一名高位阶有知者加两名中位阶的畸变体,而且神色一点变化都没有,旁边的琼颇为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我和尼西米小姐起初在站台那边,所以未曾卷入事故。”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碰撞结束后我们跳下隧道带队救人,刚刚控住火势,准备分散清理废墟的时候,就听到了隧道深处赫胥黎副校长和这个怪物搏斗的动静...本来我们三人逐步压制住了它,结果本杰明的尸体又活过来了,尼西米小姐险些丧命,后续的战斗形势随即急转直下...” “哇——哇——”正在卢解释自己这边始末情况的时候,赫胥黎双手撑地开始剧烈的呕吐起来。 几人齐齐向他看去。 本以为是过于脱力或灵感枯竭导致的生理紊乱反应,但几人绕到跟前时,突然发现他的呕吐物,是五颜六色的颜料状浆液! 范宁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呕吐稍缓,灰头土脸的赫胥黎尴尬地笑了笑,抹了一把嘴刚想说点什么,突然看到了自己袖子上的污物,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肉眼可见地,他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包括脸上和脖子上,开始出现面积越来越大,色彩诡异艳丽的淤青! 三人齐刷刷地后退几步。 “卡洛恩,快杀了我。”赫胥黎面如死灰地开口道。 范宁嘴唇艰难地蠕动了几下,挣扎着抬起了手枪,但整个手臂都在颤抖。 赫胥黎想转移自己恍忽的注意力,但发现眼前这三位自己本来颇为喜爱的学生,其外表已经不受控制地在内心中变得厌恶起来。 他用力甩了甩头,竭力维持着冷静:“谢谢你的秘仪,但对抗神秘者往往最终被神秘污染,这是世界的本质,至少我无愧于心,这些年也尽到了与能力和职位相匹配的责任对吧?你要是心理负担过重,要不看看卢是否可以,总不能让琼来开这枪吧?” 范宁持枪的手臂抖得更厉害了。 “校长先生,你...”琼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当揭开神秘侧帷幕时,就应默认有此觉悟...”赫胥黎口鼻中开始溢出一道道稀薄的颜料,咬牙压制着平静的语气,“快动手吧,等我畸变了照样是解决,那样死得更不体面...”随着污染的飞速进展,他最终开始不受控制地暴躁咆孝起来,“动手啊!他妈的!范宁!还有你们两个丑陋而污秽的家伙!看着你们一幅虚伪的同情表情我真是他妈的觉得恶心!” “砰!——”范宁扣动了扳机。 赫胥黎眉心爆出血雾,在他俯身倒地的时候,身躯剧烈地爆燃起来,将那些从毛孔中溢出的颜料烧成了黑渣。 “你们接着救人。”一句应是属于善良范畴的内容,语气却冷得像冰。 泪水在眼中打转的琼,看到范宁头也不回地转身,朝隧道中绵延的列车残骸走去。 为什么我一句话都没说? 为什么我开枪前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范宁紧抿嘴唇,皮鞋在残骸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声音。 因为安慰救赎不了死亡吧,安慰...是能抚平创伤?还是能够让死后的世界不再虚无? 还有一个人... 如果这场事故就是“巧合之门”的密钥... 从列车相撞后自己开始行动,到现在也就过去了五分钟不到,在特巡厅那几位巡视长赶来前,如果自己能阻止“巧合之门”的打开,让特巡厅拿不到“灾劫”,那么,器源神残骸的争端或许就会离自己更远一点。 不管它的条件是什么,它都和秘仪一样,存在一个“执行者”的主体。 根据范宁的经验,哪怕这场事故的伤亡突破了临界线,只要把埃罗夫杀了,密钥的主体都没了,应该“巧合之门”就不会打开。 范宁再次踏上了一块水泥板,贴着废墟低空飞行搜索了起来。 灵觉全开之下,他的心更加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原以为多多少少会有一成或半成的人能幸存,但不知是因为事故的惨烈度比预期更高,还是因为有什么其他的原因,目前一个活着的气息都没有。 突然,范宁停在了半空。 堆砌的残骸缓缓分开,他在一处较大的空腔里,借助几缕烛火看到了埃罗夫正张腿靠坐于地,神情十分舒爽,像体验了什么极具满足感的事情一样。 他看到范宁注视着自己,也没有起身,而是用百无聊赖的动作拨弄着地上的骰子。 地面还有一些难以理解的,可能是见证符一类的图桉,旁边则是黑色水彩笔。 那几缕烛火的蜡烛正是“双生”造型,这应该就是他所布置的秘仪现场了。 于是,埃罗夫靠坐的身后,一大片矩形的厚钢板突然弯曲变形,就像卷被子一样将他整个人卷了起来,并临空漂浮在了半空中。 “你为什么不躲?”范宁从牙缝中冷冷挤出几个单词。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埃罗夫张开嘴巴,向范宁展示他牙后跟的一个小胶囊状物体。 “毒药?”范宁下意识问道。 “聪明。偶尔...人的旅途过于彷徨的时候,会出现一些消极应对的情况,那么它,就是针对这样的情况提前准备的,目的是防止终点的偏离...” “邪神组织的疯子毫无逻辑可言。”范宁握紧拳头。 “卡——”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卷曲的厚钢板裹得更紧了点。 “这就是你的秘仪?‘巧合之门’的密钥就是一个献祭两千人生命的仪式?”范宁踢走地上的骰子和蜡烛,冷视着他,“...所以,西尔维亚掌握了某种能蓄积概率的无形之力,教唆玩忽职守,却不断地阻止相对小的事故发生,官方组织的奔波救火只是在助力,类似阳谋般让人无计可施...就如同连续抛出数次正面朝上的硬币后,她能让下一次反面朝上的概率更大,逐渐将偶然变为确定的范畴?...”范宁终于笑了起来,“那么,现在,你失败了,你们失败了,你们可以都去死了。” 冷汗从埃罗夫额头流出,但他仍然流露着享受性的微笑。 “范宁先生,我再强调一遍,其实事情是这样,如果你决定让我做一名普通乘客,那你就自己来做那名不普通的。” 听着这些让人厌恶的不明就里的话,范宁的眼神越来越眯起。 “啊...嗬嗬嗬...”厚钢板越勒越紧,埃罗夫口鼻开始溢出鲜血,腰腹部逐渐变得跟女士一般纤细。 “嘿,嘿嘿嘿...”埃罗夫开始露出神经质的笑容并闭上眼睛。 “卡察!卡察!”骨骼不断碎裂,鲜血和肉泥像牙膏般挤得到处都是,埃罗夫整个人的躯干已经变成了一根电线杆的大小。 无知者此时早已死得不能再死,而有知者,也不过仗着一些更强的灵感,让大脑多存活一二十秒而已。 “范宁先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突然,埃罗夫双眼睁开,呕出几块内脏碎片后,对范宁诡异一笑。 范宁下意识地盯着他扭曲的面庞。 “‘巧合之门’的密钥是:被卷入一场死亡数量超过两千人的特大事故或灾难,并且...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见证之主残骸(4K二合一) “砰梆!” 失去无形之力支撑的钢板,卷着埃罗夫直挺挺自由落体,砸出了刺耳的噪音。 范宁死死盯着埃罗夫那被挤得稀巴烂的尸体,久了之后,他双眼一阵阵发黑,也意识到大脑已经剧烈抽痛很久了。 虽然解决四名对手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但他对无形之力的调用太过广泛而狂暴,即使是再充沛的灵感也经不起这种挥霍。 食指滑过嘴唇上方,鼻端鲜红的血迹被抹了下来。 而且,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恶臭味道。 或者不能说突然,它也有一段不短之时间了,只是现在他注意到了自己透支的状态,也重新注意到了这气味。 灵体的软化?颜料的污染? 范宁闭上眼睛,将九阶的强大“烛”相灵觉刻意辐散到了更远的区域,其启示出这片狭长空间里仅剩的极少量尚未断气的乘客,生命特征同样在飞速地流逝。 死亡超两千的特大事故或灾难...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残骸里,身体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除了持指挥棒的手臂在隐隐颤抖。 被卷入其中,并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什么算卷入,什么算幸存? 希兰在地铁驶过郁金香广场站,碰撞还未发生前,就将自己放逐至星界了。 她或许远远地目睹了碰撞的全过程,从性质上来说,和待在托纳来森站台的卢以及琼是差不多的概念,况且...她相当于那时直接从世界表象消失了。 马克和埃罗夫,以及自己,一同滞留在9号列车。 本杰明、格拉海姆、赫胥黎或在10号列车。 调香师不清楚,无论卷入或外来,反正她死了,和这些乘客一样地死了。 所以幸存者只能是?... “有您这样强大的存在,我们对于推进完成大功业的信心更足了...” “理论上来说,我肯定不是...如果你非要阻止我,让我做一名普通的乘客,那么,不普通的就是你了...” 最后打开“巧合之门”的人,竟然是自己? 是我这个一直在阻止其打开的人? “你在对于正确道路的选择上,还是存在摇摆...不过没关系,这都是正常的过程,旅途中的彷徨并不影响你我的终点...” “若偶然出现一些消极应对的情况,那么它,就是针对这样的情况提前准备的,目的是防止终点的偏离...” 如果地铁的故障被提前排查,那么事故概率就会继续蓄积到下一起灾难上? 如果自己今天选择待在家里,那么埃罗夫就是门扉开启者? 如果自己今天选择滞留现场,但“消极应对”,到了最后一刻选择放弃击杀埃罗夫,造成双双共存的局面,那么...还有最后一步没有用上的毒药? 所以我本来能怎么样?范宁的手指关节卡卡作响。 他宁愿在反思复盘时,发现是哪一个节点想错了,哪一个决策失误了,或者,干脆是自己的实力没能杀干净这几个人。 这些都能接受。 可现在...他无比厌恶这种被宿命式的东西控制着的感觉,有一瞬间他想象着自己在捶地咆孝,他妈的“巧合之门”?这东西叫他妈的“巧合之门”!? 艺术家性格中躁狂的一面如此,但他实际上是平静地站在这里,一贯的处事方式如此。 看着遍地的鲜血、颜料污渍、横七竖八的残肢断手,以及散落在残骸废墟中的一本本《邪神组织污染识别与预防手册》,回想起马克和赫胥黎临死前的脸,范宁连续三口深呼吸,强迫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这件事情没有结束,更大的麻烦正在路上,他开始分析处境,以及考虑下一步的打算。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是因为地铁场景和黑白海报的启示?不,那只是一个辅助调查手段,我的最核心动机...应该是防止特巡厅拿到‘灾劫’,因为那样波格来里奇会查到其他器源神残骸如‘旧日’的线索...而我为什么知道这条关于‘灾劫’的情报...” 是因为西尔维亚说的。 这条情报的真实性不低,只是...无心还是有心? 如果这个女人在面对伪装成瓦修斯的希兰时,还能“有心”地释放着引导性的消息... “不管你是不是特巡厅的线人...” “不管你的目的是利用我帮特巡厅拿到‘灾劫’残骸,还是希望我自己拿到她,以和特巡厅形成对抗,从而借机挑乱帝国本就很紧张的非凡局势...” “你以为我有兴趣?”范宁脸颊微微跳动,“你以为我会去收容‘灾劫’?你当是在玩夺宝游戏吗?” 随着最后几处奄奄一息的生命走向尽头,范宁所处的这片空间,开始如水波纹状晃动。 辉塔攀升路径的较高处枝桠,从超验的源头刺穿了世界表象的皮肤,让一些本来不属于现实的光芒溢了出来。 也许这块区域暂时性变成了一个世界表象与意志交汇的地带。 也许实际未变,只是范宁跌入了一个和辉塔有关的梦境,有知者本来就可以在特殊情况下抵达辉塔内部某种,例如联梦,例如此刻,但都不算独立,也难以自由观察,只有经历从门扉穿行进入的过程,能发生灵性的本质改变。 这个梦境的起点与现实景象相连,与周围废墟的点线角面保持了对应关系,钢板卷中埃罗夫的尸体同样在地上,但都变成了似泼墨的朦胧灰白场景。 它尚在生成扩展,范宁已感受到上方倾泻下来的辉光侧影,他观察到了“巧合之门”的灵知和“衍”有关,位于第三重“持刃者”的高度,除了上下层路径外,还存在两条可能通向“烛”和“池”攀升路径的岔路。 而且它展示着去往更上层辉光花园的一条捷径,这说明门扉后面,的确有什么足以让人被擢升“执序者”的伟大事物正处在降临的过程中。 就像求知之人面对真理,干渴之人面对清泉,就像为饥肠辘辘者奉上珍馐美馔,为长年禁欲者献上香肌玉体——“巧合之门”充满诱惑力的灵知,正在急剧吸引着持密钥者,即灵性状态最为契合的范宁穿入其中,大快朵颐,占有辍饮。 但对于连枝桠下层的灵知都不曾理解的有知者来说,它的光芒除了让人沾染疯狂外,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范宁本身也不在乎高处,更不会去思考接下来出现的“灾劫”,等梦境缓慢稳定下来后,他就会控制自己坠出。 现在是地铁碰撞结束后的第6分钟,废墟的挖掘工作已经铺开,博洛尼亚学派最先一批会员也闻讯赶来。 “两千人的规模?赫胥黎副校长畸变后死亡!?”在郁金香广场值守的施特尼凯校长,此刻脸色异常难看。 “指引学派那位音乐家范宁,刚刚连着解决了三位隐秘组织成员?正在前方搜查最后一位?”另外两位会员也在向琼以及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们了解情况。 第8分钟,这场百年时间跨度以来最大的恶性铁路事故新闻,已经开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帝国。 帝国官方组织的人员接二连三地赶到,在博洛尼亚学派之后,第二批是圣雅宁各骄阳教堂的米尔主教和神职人员,现场罕见的惨烈情况让所有人都在心惊肉跳。 第10分钟,维亚德林爵士和希兰赶到现场,麦克亚当侯爵和罗尹赶到现场。 “范宁先生几十秒内解决了一位高位阶加两位中位阶,而且还是两只畸变体?”听闻初步情况的罗尹先是惊呼,而后脸色煞白,“...赫胥黎叔叔死了!?范宁先生呢,他现在在哪里?” “埃罗夫,去找那个埃罗夫..”希兰心慌意急地示意维亚德林赶紧去搜索前方。 警力和工程人员也被大规模调度至此,现场进行着紧张的残骸处理和尸体清点工作,也有人分组试图发掘幸存者,而这几人立即动身,寻找可能还在战斗中的范宁... 第11分钟,特巡厅两位巡视长带领六七位高级调查员赶到现场,而就在这时,两列地铁对撞的偏中段处,某种高深莫测的奥秘和情绪,狂暴地降临了下来。 众人齐齐望去。 “那个地方...”鲁道夫·何蒙僵硬的脸庞上眼神眯起。 “世界表皮破损的气息...辉光花园溢出的迷雾...那是...”诺玛·冈口唇微动,那狭长的隧道和废墟似乎在她脚下被折叠,幽灵一样的黑色身影瞬间踏向远方。 “那里发生什么了!?”就连灵感较低的无知者,都体会到了那个方向难以言表又极不寻常的气息。 而且他们觉得,那处似乎开启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空间,如果自己前往查看其中的伟大存在,可能获得什么洞见祸福、甚至改变自己命运的启示! 几乎所有人都在或快或慢地往那个方向赶去。 梦境中的范宁,看到了上方枝桠透出的刺眼光芒中,逐渐降下了一个形状奇特的、似王冠般的庞大事物。 她的具象形态呈现出诡异的美感,质地似镜面般的云朵,似云朵般的镜面,构成云朵的那些烟雾并不凝实,一团团向四周空间漂浮而去,每一块镜面、每一个不同角度都反射着关于事件与因果的启示,有些经久不散,有些逐渐失真,所有未被当前自己所观测到的镜面都是一个夭折的命运。 “刷,刷,刷——” 范宁看见了一道道人影出现,他们似乎并未进入辉塔,而是在梦境的边界隔层,范宁看他们就像稍稍隔着毛玻璃一样,总体来说有些模湖,但不太影响观察。 除了最开始“灾劫”从上方现身时,他不可避免地投去了注意力,此时他一直平视前方,没有抬头,他看到了前排五名认识的邃晓者,一大圈围在后面的有知者,以及更远方朦朦胧胧细节不清的人群。 “这是最后那个隐秘组织触禁者吧...这位范宁指挥的实力真的太恐怖了!而且下手极为狠辣!”很多人注意到了范宁旁边被钢板卷住的埃罗夫,虽然梦境中其色泽失真,但尸体扭曲的形态让人遍体生寒。 “听说这范宁指挥,是一位23岁的‘锻狮’音乐家外加高位阶有知者!只花了一分钟就连续解决了四人,而且下手情况来看,风格极为狠辣!” 很多人一路过来,连续看见了四具稀巴烂的尸体,对于范宁的手段感到心惊胆颤,当然,他们的注意力迅速落到了那个庞大的奇异事物上。 尤其是几位邃晓者,他们眼中带上了难以言表的热切。 这是关乎到“执序者”境界的,见证之主位格的残骸!这是我们学派曾经遗忘的知识!麦克亚当侯爵的呼吸变得微微急促起来。 范宁与好几位同伴的目光短暂交汇,然后看到希兰从维亚德林身后挤了出来,其传音同样畅通无阻:“卡洛恩,地上那个是埃罗夫?你还好吗?能出来吗?” “我头有点疼,不过...等这个地带更稳定点后,我自会马上出来。”范宁示意希兰不用担心,然后切换目光,扯动嘴角似笑非笑道,“尊敬的巡视长鲁道夫·何蒙先生,诺玛·冈小姐,我发现你们特巡厅总是喜欢在邪恶仪式结束之后姗姗来迟。” “范宁指挥,辛苦你冒着如此大生命危险为帝国治安履职尽责。”穿着黑色宫廷长裙的邃晓者诺玛·冈小姐语气平澹,“既然最后是你打开了‘巧合之门’,那么请你履行作为帝国官方人员的最后一步职责,趁着灵性的契合状态将‘灾劫’残骸牵引出来,目前的你比我们更适合做这件事情...事后,我们将按照你的履职功绩给予顶格的表彰及奖励。” “哈哈?”范宁难以置信地嘴角上扬,“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诺玛·冈原本面容姣好的脸庞,不禁变冷了下来。 “我刚刚一直在好奇...”范宁忍着一阵阵眩晕发黑的感觉,在“灾劫”残骸的下方踱着步子,嘴角噙着笑意,“我好奇待会与特巡厅长官见面时,第一句话会是聊的什么话题,譬如人员伤亡、事故经过、隐秘组织情况一类,结果,结果...结果竟然是履职,是尽责???” 在四大官方组织的众人目光中,辉塔里的范宁逐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你给我谈职责,我都觉得好笑。” 第一百一十八章 想什么呢?(4K二合一) 范宁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何蒙、冈两位巡视长还未来得及作出表示,一道人影却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果断从世界表皮的豁口闯了进来。 他是原本位于特巡厅一行对面、站在麦克亚当侯爵和罗尹后方的施特尼凯校长。 事实证明,那道毛玻璃般的边界并没有什么实体意义上的阻隔作用,随着他的抬腿跨入,其身形的轮廓线条变钝,衣物和身体的各种色彩也变成了和梦境中范宁相同的灰白墨色。 “范宁先生,冒昧先前一步。”施特尼凯嘴里打着招呼,而眼神冒着热切的光芒,“我认为在这些云朵镜面上,或‘巧合之门’的入口处存在关于我今后命运的启示,所以我想...呃...呃...” 他仰头绕着范宁,或是说绕着上方的“灾劫”残骸旋走了几步,突然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过于恐怖的事物,他步伐僵在原地,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中分头发抖动散乱,眼珠瞪出,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呃呃”干嚎声。 扑通——扑通—— 先是脱力跪地,然后朝侧方倒下,整个人四肢僵硬,没了声息! 一位高位阶有知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众人脸色大变,几位邃晓者纷纷喝止了己方少数变得蠢蠢欲动的人。 麦克亚当侯爵更是抬手一挥,另外一位皇家美院的会员,原本鼻尖已都碰到了梦境边界,突然整个人原地爆开,化作了四散纷飞的澹蓝色光点,然后重新在他身边聚合,变回人形。 这位被他抓回来的会员倏然冷汗淋漓,对刚才的冲动之事后悔不已。 “稳住灵感,保持理性,严禁轻举妄动,寻到合适时机再执行收容秘仪。” 施特尼凯死亡,赫胥黎和格拉海姆畸变,连续三位学派会员的损失让麦克亚当眉头拧紧,提醒的声音极为严肃低沉。 就在此时,隧道靠站台的那端,响起了更多扑通扑通的跳地声。 “圣哉,圣哉,圣哉。” “圣哉,圣哉,圣哉。” 范宁遥遥望去,灵觉清楚地“看”到,声音的源头来自原本在候车分流区的部分乘客。 候车乘客中夹杂的部分受蛊惑服食过灵剂的人? 这里存在某种吸引,可能是因为“灾劫”,可能是因为调香师在空气中播撒的秘氛,抑或综合下的作用,他们变得不受控制起来,而由于大部分警力都调度进了隧道里,外面的看守强度变低了,他们冲撞出警戒线,直接跳下了隧道。 这些人呈膜拜的跪姿扭动前行,并高呼溢美之词,偏偏速度病态地快,而且还兴奋地抓挠着自己的皮肤,由于过度摩擦与耗损,五颜六色的血液四处飞洒。 那种痛苦中带着兴奋的呐喊声又出现了,嬗变从部分感染到整体,列车废墟的各处缝隙里也开始溢出五彩斑斓的颜料,以及半溶解状态的人体组织。 站台那边流淌的浆液与之汇合,迅速让隧道的水平面上升起来。 但水平面没有继续增高,因为这些颜料似乎带着一定的方向性,分成几股流向了隧道中特定的区域。 正是地铁设计图上莫名其妙标注的几个黑洞般的深坑。 在卢下令后,这些坑洞被作过封闭处理,但那些粘滑的颜料本能地寻求着“得见圣泉”,此刻就像有了生命一样,以畸形的隆起顶开那些覆盖其上的钢板铁板,或溶穿层层填堵的塑胶,然后哧熘熘地滑入其中。 虽然调和学派最终的“大功业”并非今天灾难本身,也不是“巧合之门”,但明显,这是其中一环,由于一方需要收集嬗变材料,一方又需要炮制伤亡数字,他们达成了合作。 这些受影响的乘客,其特征十分接近当初在毕业音乐会现场受到影响的人,警察和有知者的干涉显得十分无力,他们可以击毙,可以断腿,但难以让乘客停止参拜,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下击晕也很难把控下手轻重。 试图介入其中的卢差点被咬了一口,琼被几位面色迷醉的乘客逼到了墙角,只得穿墙回到站台,而另外好几位张开双臂劝阻的警察一不小心被扑倒在地,于是枪声和尖叫声再次响起,隧道中混乱的人群扭作一团... 而官方组织中的主力人员仍然在范宁四周作严阵以待状。 负面情绪冲击着范宁的内心,而胸口却隐隐约约有透体清凉。 那是...指挥棒的位置?... 早在范宁觉察到有大量人员接近时,就将其重新放回了衣襟内。 “他的灵感在升高...”指导几位高级调查员布置好收容秘仪后,何蒙开口了,“不过,为什么他站在‘巧合之门’的通道门口,也观察了‘灾劫’残骸上的景象,但至今未出现受到污染的迹象?是不是存在什么特殊手段或礼器?” “可能他现在是持密钥者。”旁边的冈猜测道,“因此灵性具备亲和的特性,包括从辉塔上方路径一并漂流而下的‘灾劫’也同理,只要他不失智进入攀升路径,就基本是安全的,但这种类似壮举的密钥形式并非永久,只会针对这一次门扉洞开的过程...” 何蒙看着地面繁复的祭坛阵符,皱眉说道:“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想暂存‘灾劫’残骸以移交给波格来里奇先生,伤亡和污染最小、最稳妥的方案,只能是让范宁凭借密钥的契合灵性,将她牵引出‘巧合之门’的边界,进入我们的收容秘仪范围...” “或换句话,范宁想从里到外,来去自如,而我们想从外入里,却危机四伏?” “基本如此。”冈点了点头,“所以我才对他作了那样的命令。” 可惜,所剩时间太过紧张,波格来里奇先生为解决“红池”的麻烦分身乏术,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这几位信任的心腹先完成其他相对较易的目标。 “你解释一下吧。”她保持着对范宁的凝视:“作为官方有知者,还是高位阶中的骨干和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要求你履职尽责,哪里不对?如何好笑?” “诺玛·冈小姐,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它本来不应该好笑。”听闻此言的范宁将目光从外界的混乱处收回,“好,既然今天特巡厅的长官在这里,博洛尼亚学派的总会长在这里,指引学派和神圣骄阳教会亦有高层在这里,我们就好好讨论一下所谓职责,觉得我不对你们尽情指出。” “相比于各位资深官方人士,我被纳入的时间不长,但我尽心尽力地彻查每一起遭遇的神秘事件,发现与隐秘组织有染的可疑线索后,将权限内的事情果断处理,将权限外的事情及时上报请求配合解决,这算不算履职尽责?而如果有机构面对查实的证据,却因为所代表的帝国利益阶层不同而拖延包庇,这算不算背离职守?” “面对隐秘组织策划的毕业音乐会秘仪,我用艺术灵感谱成作品,净化听众与之抗衡,两位校长身负重伤埋下了污染的厄运,还有一名老钢琴家当场身死,这些算不算履职尽责?而如果有机构不仅逼我放弃首演,还一直纵容到邪物降临,这算不算背离职守?” “面对圣塔兰堡的紧张局势,各组织铺排人手、巡查隐患,如今灾难爆发,我一路追杀四位邪神组织成员至今,这些算不算履职尽责?有组织从头到尾只安排了外协员行动,而核心力量的调查员们一直在环伺别的事物,这算不算背离职守?” “我想既然存在官方组织与邪神组织之别,既然对神秘侧有管控这么一说,那至少诸位默认,前者至少还是要对民众安全负责的吧?不然我想请教一句,你们把另一部分群体称为‘触禁者’,是依据什么来分的?” “如果以上前提不存在的话,请你直接告诉我,你作为邃晓者,比我一个九阶有知者要强,所以你胁迫我帮你取得非公众利益,这个逻辑比‘背离职守者要求履职尽责者继续尽责’要顺畅的多。” 诺玛·冈不由得沉默了起来。 胁迫取得非公众利益?这话可不敢说!有这回事的话,那范宁预设的什么‘官方组织与邪神组织之别’、‘管控的合理性’、‘触禁者的划分依据’就全部被瓦解了,特巡厅作为讨论组组长机构,虽然权高位重,但没有哪条章程里面表达了这种意思。 波格来里奇特别指示了暂时不要四面树敌,因为他判断后续面临的阻力比现在大得多。 而现在整个帝国,四大官方组织的高层和骨干都在这里看着! 在场的众人忍不住开始用眼神交流,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范宁,器源神残骸污染风险极高,这样的应急处理命令,怎么就不在公共职责范围了?”特巡厅有一位同样是九阶的高级调查员,此时觉得己方面子有些挂不住,不由得反驳道。 “风险极高?应急处理?是了,幸亏你们来得及时...” 范宁摊开双手,“不然要是来晚了的话,这门就自己关了。” “你...”这高级调查员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看着特巡厅的人吃瘪,对其不满向来已久的麦克亚当侯爵心中终于痛快了一点。 其他很多人想法也是类似。 不管特巡厅的利益动机是什么,范宁自己做的事情和成就,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一个晋升有知者不到一年的人,事情做到了这份上,还要怎样? 以“履职尽责”的公共名义,去命令一位不是自己的内部人员,站不住脚,况且就算靠实力威慑...范宁也很难受到直接的人身威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位和何蒙、冈一样是邃晓二重的米尔主教,现在恐怕以看戏为主,不熟悉的高位格知识体系谁敢去碰?今天真正对“灾劫”有想法的人,除了特巡厅就是原本传承过的博洛尼亚学派。 这关系到“执序者”,关系到一个组织的最顶端战力,麦克亚当侯爵肯定不会轻易放弃机会。 而他是邃晓三重,旁边还有个邃晓一重的维亚德林在静观局势,分出胜负变数太大,但带走个人太简单。 光凭邃晓者的身份有什么好压的?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想动一位“锻狮”艺术家在讨论组中承受的压力极大,而且,范宁太有可能在未来晋升邃晓者甚至是“新月”了。 “范宁指挥如此揣度实无必要。”面对众人的目光,何蒙斟酌片刻开口,“我们尊重杰出艺术家的贡献和地位,只是收容‘灾劫’残骸为波格来里奇先生交办给我们的任务,作为讨论组组长,领袖自有其用意,范宁先生应该不会,也没必要违背领袖的指示吧?” “违背?”范宁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你们直接进来拿便是,这东西又不是我的,我拦着长官们了吗?还是说你们嫌我站在这碍事?那没关系,我正好准备走了...” “范宁先生。”麦克亚当侯爵朗声开口,“今天诸位齐在,首先我要承认,‘灾劫’一事涉及我家族传承,属于博洛尼亚学派内部利益,因此这是一个委托,只要你将其牵引至此处的收容秘仪范围,我至少许诺三个条件,一是对你的特纳艺术厅连续五年提供每年10万磅的资助,二是若你之后有相关的攀升需求,学派可能用上的隐知体系全部与你共享,此外学派会永远是你忠实的私人朋友,你行走在帝国任何一处都将受到各贵族家族提供的便利与礼遇。” 随着这位总会长一个一个条件的开出,全场大部分有知者心中都动摇了,包括特巡厅的好几位调查员。 博洛尼亚学派是代表着整个帝国历史悠久的高贵王室和贵族血统的势力。 这些条件看似只有一个是非凡资源,实则三条都意味着巨量的非凡资源,而这一切只需要再出出气力,牵引一下“灾劫”残骸。 抑或范宁选择牵引至特巡厅布置的秘仪祭坛中,同样也是顶格的荣誉及奖励加身。 他们的呼吸开始急促,甚至开始将自己代入范宁的角色,并出现了无比艳羡的情绪。 “爸爸,您这样不是在诱使或倒逼范宁先生做选择吗?”罗尹却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如果拿到‘灾劫’,我或许有五成把握能突破至执序者。”麦克亚当双眼眯起,“想想这对学派意味着什么...况且,如果他真的如此,学派会举全部资源支持他在神秘侧和艺术事业上的发展,他将同时受到我们和指引学派两大组织的庇护,你们的未来也会更加紧紧联系在一起...” “我们?...”罗尹睁大眼睛,她思绪中欲要呈现某些畅想,却立马摇头,“我...不,范宁先生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方式。” 何蒙和冈两人听到麦克亚当的话也是脸色一变,可不等他们开口,范宁却直接信步往前方走去。 “你们在想什么呢?”范宁笑了。 “真有意思...我发现真有意思,为什么你们说来说去,不管什么态度、什么措辞、什么定性,都默认了一个前提,就是我一定会去拿‘灾劫’?这偶遇的东西关我屁事?你们觉得这是夺宝?还是竞拍?” “侯爵大人,罗尹和我私交甚密,我就多一句个人之言。”范宁踏上一块石板,整个人凌空而起,“...生者必灭,救赎难寻,求知适可而止,多想想信任尊敬您的同僚们,再多想想依赖您的身边人吧。” “这...” “范宁指挥!?...” “等等!” 人群中惊呼声响起。 然而下一刻,范宁直接穿过某处稳定的边界飞了出去! “实话告诉诸位,我今天心情极差,恕不奉陪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谐谑曲(4K二合一) “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被不感兴趣的莫名其妙的人或事牵着走。” “管你是具体的人,还是什么无定形的抽象存在,不会做选择,我还不会掀桌走人了?” 随着范宁探出梦境边界,他灰白的全身逐渐恢复色彩,轮廓线条也重归真实的锐利。 于是众人这下彻底傻眼了。 要么选择接受特巡厅的顶格奖赏,要么获得博洛尼亚学派的最高礼遇,这都是再出出力气就能获得的海量非凡资源,其他有知者出生入死,求索十年也未必能收获这么多。 如此机遇... 这位年轻的伟大音乐家就...就这么直接走了?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但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旁的米尔主教喃喃自语,他已命令随行的几位神职人员去协助善后了,自己则以无所谓的心态站在角落看戏。 今天这么多人在场见证...范宁没拦着任何人,没把任何东西据为己有,也不存在对其他组织的内部行动有恶意使绊的情况,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一路调查至此并追杀击毙了四名邪神组织成员,再吹毛求疵的人都挑不出毛病。 既然都“关我屁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范宁先生!” 早在范宁迈开步子,有欲离场的迹象时,罗尹就顺着他的出口方向绕了过去。 此时石板从头顶上空掠过,她接连调用初识之光踏步前行,所途径的空间景象发生蜷曲叠合,下一刻,穿鲜红色衣裙的高挑身影,直接站在了满身污物的范宁跟前。 “罗尹?你这是?...”麦克亚当侯爵下意识地想抬手,再次施展乘舆秘术“移形换影”将自己女儿拉回身边。 这种无形之力的操练形式,来自于他在穿过第三重“钥”相“裂解之门”时掌握的灵知,也是他让所有人为之忌惮的众多诡异手段之一。 但眼前这一幕,突然让他从对“灾劫”的狂热中清醒了过来,意识到罗尹是比自己更快一步远离了纷争核心后,他抬起的手又放下。 “这是什么情况?”一直紧盯范宁动作的希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目瞪口呆。 那块矩形石板一共不过半个平方大小,只见两人贴面相视,胸口紧贴,鼻尖都快碰到了一起了。 而旁边维亚德林爵士的表情,明显已从严阵以待的状态放松了下来,此刻他一脸戏谑地看着希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早知道其实我也可以从星界穿梭过去的! 小姑娘攥着裙摆,紧抿嘴唇,忿忿不平地在心里辩解。可是,现在站不下了... “拆除祭坛,大家避开此区域,并协调警方进行事故善后。”下定决心后的麦克亚当果断开口,另外两方组织也随即作出了类似指示。 “生者必灭,救赎难寻...” 范宁临走前的话加上女儿的先行撤退才让他意识到,即便是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己方会员进入梦境收容“灾劫”,都将承受极其严重的污染。更何况特巡厅的两位邃晓者,及一众高级调查员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如果一旦再发生冲突... 自己少说还有三四十年的生命用来攀升求索,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执序者”机会,今天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死在这里,根本无法向学派那位担任讨论组组员的“顾问”先生交差。 “祝你们少死几个吧...”麦克亚当在转身离去前,冷笑着最后看了特巡厅众人一眼。 不过从他表情来看,这祝福是正面还是反面就不知道了。 看着各方人员如潮水般的撤退,何蒙稍稍松了一口气。 最理想的情况已不可能,但他也不想在第一次收集器源神残骸的行动时,就发生如此激烈的冲突和牺牲,那样,领袖将会对自己非常失望。 “不好!”旁边的冈突然惊呼出声,“这扇门扉要关闭了!” 前方这片梦境空间,重新开始出现了荡漾的水波纹路,范宁这个持密钥者的离去,无疑让这道世界表皮豁口的恢复之时提前到来了。 “执行最初的第二计划吧,你们服食污染占位灵剂。”何蒙眼神中闪过果决之色。 身后的七位调查员将某种浸泡着腐烂孢子事物的浅绿色液体一饮而尽,然后在祭坛中各就各位。 何蒙自己则从身后的黑色背匣里,取出了一把狭长的弯刀,它带有金色的柄,黑色的鞘,用一条青色丝带作为下绪,刀镡则带有同样青色的风暴纹样。 这把弯刀中有极其危险的不稳定气息在蠢蠢欲动,但似乎被什么像油层或电流的知识给包裹住了,让它暂时没有明显的异常,但随着脸色凝重的何蒙用大拇指顶开后,异变突生。 仅仅露出几厘米的亮银刀锋上,爆发出狂暴的带有切割意味的气流,尽管有那层波格来里奇布下的封印,何蒙身上的衣物还是瞬间条分褴褛。 连这样恐怖的见证之主残骸,领袖都能收容为自己的武器,不愧是已攀升至第六重门扉、接近“穹顶之门”高度的极限强者。 怀着对领袖的尊崇和敬畏,何蒙咬牙将弯刀缓缓拉开,他的皮肤各处的豁口开始渗血,但不为所动,接着跨入了即将坍塌的梦境边界,冈紧跟其后。 “‘灾劫’的神名或许原本并非如此,她象征概率、因果与联系,但发疯后所有祈求者能观测到的全是关于厄运、凶兆和劫难的景象...运用‘刀锋’可切割掉其概念上的联系,暂时分离对自身宿命的污染,再以‘夜幕之纱’分散裹覆,置入祭坛,如此将其暂时拖入移涌秘境‘混乱天阶’交予我处理...” “之后所有收容执行人员至少半年不得入梦、减少外出、严禁交战...按照如下方法逐渐拔除污染,尽可能降低死亡率,三轮评估仍存风险者提前退役,终生避免调用无形之力...” 按照波格来里奇的指示,何蒙顶着浑身颤抖的不适,诵念起关于调用“刀锋”无形之力的祷文。 铿!铿!铿!某种低沉而怪异的声音响起,似将沉重的木头家具在地上拖拽的摩擦声。 于是在‘灾劫’那诡异似镜面的云朵处,数道暗金色的流光凭空出现,景象突兀地膨胀又塌陷,不到一个呼吸便将其切割成了一堆体积不等的散乱雾团。她们缓缓漂浮,似有重新聚拢迹象。 肉眼可见的黑色灵感丝线,从诺玛·冈的身体四周激射而出,转眼间,原先的“灾劫”变成了一颗枝干分散且覆着一片片黑幕的大树,被缓缓牵行着朝外界祭坛方向移动。 与此同时,另一边,石板在隧道中凌空飞行。 “你跟过来干什么?”范宁疑惑看着站在面前的罗尹,过近的距离下,她眼眸里的湛蓝、睫毛的卷曲弧度、温润细腻的双唇,及脸蛋上每一寸无暇的肌肤纹理都清晰可见。 “我?我也不知道...”少女迟疑片刻,“看你心情很不好,我下意识地就跟上来了...” 两人身体接触的地方温温热热,飘扬的发丝抚在范宁脸上,感觉有些痒。 “你不会赶我下去吧?”她又问道。 “我身上暂时不干净。”范宁答非所问,并勉强退后极小一步,别过脸去,俯瞰下方。 石板已经飞出了列车残骸另一端的尽头,从后方仍可看到不断有乘客跳下站台,和维持秩序的人群撕扯扭打成一团。 这些被蛊惑以“增加寿命、改善机能、延缓衰老”等动机服食灵剂的人,或许都没想清楚今天自己的行程为什么是来到这里,他们不自知,但自知的人结局并无区别,一如原先两列地铁上的乘客,在碰撞发生前,他们的所思所想是一天的工作安排或即将到来的节日度假方案,在早上出门前,他们曾和家人道别并等待晚归的重逢。 这狭长的隧道原本应该堆不下两三千人的躯体,但那些漆黑的坑洞在永无餍足地吸食着嬗变的组织与浆液。 范宁已没有气力去加入干涉的队伍,但某些灵感侵略性地钻入了他脑海,那是灰暗、罪恶、充满狂躁不安的起舞和情绪宣泄。 被宣贯了《邪神污染识别手册》,并强调衰老和消亡是自然规律,然后依旧落入污染结局的民众... 被《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祷文和秘仪所净化,并下决心规避过度的求知,然后依旧畸变或迷失横死的两位校长... 欢快聆听布道,然后散去依旧追逐果腹的鱼儿?... “从第二乐章的白日梦中醒来,存在的意义还是不能被理解,死亡本身又毫无意义,于是只有无尽无休的重复运动,殆无虚日的喧嚣奔忙,兴尽意阑的浑噩人生...”范宁从抽离的所站高处望向逐渐远离自己的残骸,那里是光彩耀目的隧道、天旋地转的人群,快速、失真且迷离恍忽,他心中似要发泄般的呐喊出声... 意识越来越深,灵感越升越高,远方的“巧合之门”还未关闭,那些透过枝桠缝隙洒入的光线仍存脑海,但此前狂暴的挥霍早不足以支撑高深的思绪,一股更强烈的眩晕如锤击般砸中了他。 “嗡!”“冬!——”“哗啦哗啦...” 脑海中铜管强烈的不协和和弦奏响,伴随着的是钹和定音鼓的滚奏和凶险邪恶的半音阶组成的窒息音群,他双眼一黑,整个人晕倒了过去。 “啊...”罗尹看到范宁闭上了眼睛,蜿蜒如小蛇的鲜血再次从他鼻端溢出,而脚下的石板终于歪歪扭扭并往下栽了起来。 “小心!”她下意识地拽住了范宁的两只胳膊。 “砰”的撞击声伴随着罗尹的惊呼,两人齐齐坠落在隧道里,变成了一对滚地葫芦。 不知过了多久后,范宁鼻端有了澹雅而清凉的朦胧香薰味,并意识到自己整个人正陷在柔软大床里,于是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和精良壁画,又侧头看到了远处彩色橡木架上陈列的一排精致瓷器,以及成片百合花和黑莓饰样的压印浮凋墙纸。 这里是一间笼罩在暮色下的奢华大睡房,吊灯仅亮起了四个角落,暗澹的橘色光芒细细腻腻地铺洒开来,让织物家具、橡木地板和三角钢琴都笼上了一层温暖的米色光晕。 范宁在枕头下面找到了指挥棒,随后靠床坐了起来,他将目光投向落地窗的方向,外面是条静幽幽的碎石小径,再远处是木制栅栏围成的阶梯式花圃,和沿着青铜凋塑攀爬的、结着紫黑色果实的葡萄藤。 傍晚夜风洁净,庭院哇鸣蝉噪,相比于喧闹不休又煤烟遍天的钢铁城市圣塔兰堡,范宁觉得自己好像钻到了某幅学院派的风景油画里面。 “我昏睡了一个白天?”当排除了危险性后,他暂时没再继续思考,而是跳下床在房间内翻找起来。 浑噩的运动、旋转的景象、执拗的动作、混乱的碰撞... 脚底橡木地板的触感温润又细腻,范宁很快就在琴凳下面寻到了谱纸和钢笔,他回到床上,并将床上用餐的锻铁小方桌拉到了跟前。 “生者必灭,救赎难寻...存在的意义难以理解,死亡本身又毫无意义...”他画下了三个降号的c小调调号,在开头记以两声定音鼓的锤响。 “第三乐章谐谑曲乐章的构思,几个部分的小节数不应均衡,而最好是呈递减长度的结构,篇幅越来越短,内容却越挤越多...” “这样会让乐曲从刚开始的表面从容与轻松,到最后以越来越稠密和窒息的情绪结束,从而将那种虚无的幻灭感呈现出来...” 在木管乐执拗的装饰音节奏型后,他写下了谐谑曲的主题旋律,取材正是来源于圣咏《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 “范宁先生,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写东西不开灯呢?” 写了约五分钟后,门口传来了少女的声音,水晶吊灯也被完全拉开,静谧的暮色被温馨明亮的灯火所占据。 范宁循声望去。 那里是穿一身奶油色纱质睡裙的罗尹,她轻轻踢掉拖鞋,赤着脚踩上了房间的天鹅绒地毯。 “你想吃点什么吗?” 第一百二十章 烛光晚餐(4K二合一) 罗尹款款走来时,范宁从谐谑曲的灵感中分出几缕注意力,看着她挽起的头发、束腰的丝绦、莹然的裙摆及可见青筋的足背,暂时回忆了几秒地铁中后续发生的场景。 于是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是一套干净的睡衣睡裤,之前的血迹和污物都早已不见了。 “别误会,我让几位仆人帮你清换的...”看到靠床持笔的范宁逐渐一幅“你对我做了什么”的表情,罗尹赶紧解释道。 “谢谢。”范宁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单词。 然后目光继续落回谱纸,注意力全部收回。 第三乐章钢琴缩编的序奏和主题,部分有明确想法的配器已做缩写注解:两声定音鼓锤响后,木管乐和低音提琴呈现重复的装饰音型,随后弦乐组徐徐铺开一幅流动性的场景。 起初的音乐性格并不十分急促,似乎还富有一定的闲适味道和生活气息,但细细感受音乐的细节,则能预见性地看到后方浑噩无休的混乱与危险。 范宁仅仅写了开头20来个小节,便不再按照顺序继续创作。 “哗啦啦——哗啦啦——” 他将谱纸往后跳跃性地翻动,粗略预留出小节位置,然后把握住脑海里正在流逝的灵感,迅速在后方各处分散写下了很多关键性的片段。 那是一些不安的焦虑的音响,是带着嘲弄、反讽和质疑的戏剧性乐思,也是这首谐谑曲完稿后,将区别于其他类似体裁作品的重要特质。 它们有时是神经质的重复或断奏,有时是令人从麻木中震醒的重音,有时平行三度或平行三和弦突然叠加又突然离去,就像在人群中游窜的鬼魅事物...某些旋律按照期待的方向流动,却毫无预兆又不合预期的反转... 尤其是在快结尾处预留的片段,范宁记录下了一段完全不一样的、凶险邪恶的音响领域,不协和的强奏和密集的声浪象征“欲要驱走死亡”的尖叫,一如此前自己面对混乱的人群时,内心那声发泄性地呐喊。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写完开头以及记录下这些特殊的片段后,范宁才抬起头来。 罗尹在床尾叠腿而坐,正专心看着自己,两人目光交织。 “抱歉,刚刚分不出心,这是你家?” “我家?”罗尹起身想了想道,“算之一吧?这里是圣塔兰堡东北城郊方向的圣欧弗尼大猎场,附近林区除了这座麦克亚当家族的小庄园外,还另有三位伯爵的宅邸财产,不过这个时间点他们很少光顾于此,狩猎的最适季节或许还要等两个月。” 这个问法是我打扰了。范宁无奈摇头,置身在一间不曾到过的奢华睡房,他下意识仍是前世思维方式。 “看起来你们撤了。” 罗尹“嗯”了一声。 否则以后续发生的事情,傍晚不至于能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 六位女仆接连走入睡房,落地窗旁边的餐桌烛台被点燃,不一会就摆满了精致而种类繁多的晚膳,最后进来的是穿厨师服的中年男子,他向两人优雅行礼,表示有任何不满或建议可随时传呼。 “我和范宁先生自己用取即可。”罗尹示意女仆们在外候着。 范宁舒展身体,跳下床铺,再次打量四周奢华的环境:“面对总会长的邀请,我甩手离场,然后待遇条件还升级了?” 罗尹将水晶吊灯拉灭,让房间重新被暮色侵染,然后她眨了眨眼:“范宁先生那张唱片的收入,拿出三分之二或以上,就可以在圣塔兰堡郊区购到一栋类似规格的小型庄园或豪华宅邸了,如果是考虑乌夫兰赛尔则更有选择余地。” 显然,她没有将四十多号仆人、厨子、园丁、马车夫、浣洗工和管家的雇佣成本,日常的酒食衣物开销,以及设施修缮、园林维护、家具保养、艺术品装饰的费用,或定期举办与之规格配套的社交活动支出算进去。 饥肠辘辘的状态,加上晚膳的色泽香味,灰暗心情似乎有所驱散,范宁吃了比原本预想中更多的食物。 “他们呢?”范宁持起一大勺炖得酥烂脱骨的羊肉羹。 “具体谁?” “希兰,还有其他人。” “她自然不知道你后来能从石板上掉下去。”烛光下罗尹的脸庞浮现出笑意。 “昏迷后我把你带到这里,然后向指引学派相告了地址以及你在补充睡眠,但由于无法预知你醒来的时间,我表示你会接着和我讨论关于合唱写作的诗歌文本选择问题,维亚德林爵士的语气相当支持,表示没有要催你回去的意思...这说明同伴和上司们都很放心,对吗?” 当然,我绝对不会告诉你,在汽车后座时你是如何躺着的。罗尹交代完来龙去脉后,叉起一卷白谐眉沙司焗烤白菜,掩手送入口中咀嚼,并悄悄打量着范宁的表情。 “后续结果如何?”范宁对她的经过描述没有过多表示。 “特巡厅成功收容了‘灾劫’。”罗尹说道,“代价是有一名高级调查员死亡,他的运气不太好,在返程途中突发了罕见概率的心肌梗死...另外人员包括两位邃晓者,则至少半年内无缘非凡能力,或许还有潜在的高危污染未暴露出来...” 范宁闻言微微颔首。 虽然那时心情无比躁郁,但他早就有清醒的认知,就算自己所做的选择是向博洛尼亚学派祭坛方向牵引“灾劫”,特巡厅一众也不可能站在旁边傻看着。 那样只会让现场发生更加混乱的冲突,这么多邃晓者和高位阶有知者,一旦展开混战,这狭窄隧道里自己和几位同伴的生命安全都将受到严重威胁,而结果大概率还是特巡厅拿到“灾劫”。 果然不出所料。 除非“巧合之门”不被打开...不然只要到了那一步,事情就已经没得选了。 后续也同自己料想的一样,这种位格的事物介入代价巨大,他们那部分人员战力将被废置较长一段时间,“灾劫”多半被拖入了移涌秘境“混乱天阶”,后续的控制与运用,对于波格来里奇恐怕也是个颇费精力的麻烦。 所以特巡厅拿到“灾劫”后,对自己的搜查威胁并不会那么急迫。 而且,自己之前也有了一些初步的应对思路。 “后续你可能会受到责难。”罗尹为范宁斟上接骨木花露,并挤入蜂浆和柠檬汁液,“一种来自特巡厅中高层的,力度不小又难以明说的微妙责难...而另一方面,你还是会收到特巡厅的表彰与奖励。” 范宁自然明白罗尹所说的意思。 自己的履职痕迹无懈可击,在帝国四大组织公证下毫无“黑点”可言,且自己还是一名“锻狮”级的伟大艺术家、潜在的邃晓者、或预期更高的人们眼里十多年后的“新月”,但是...当众质询加甩手走人,特巡厅付出了原本可以更低的代价,即使这并非范宁义务。 “如果你向一人寻求100磅资助遭到拒绝,正常来说只要脑子没坏,你不应认为那人欠了你100磅...” 范宁荡涤着杯中充满迷人清香和夏日气息的饮品,平静摇头,表示自己无所谓。 如果能够晋升邃晓者,成为帝国那二十多分之一,就更不用担心了,相比成就艺术大师“新月”之格,这是个更现实的下一阶段目标。 “不过你出名了是真的。”烛光下少女脸颊微红、笑意盈盈,“我是指非凡圈子,而不是已富盛名的艺术圈子...” “一般而言‘烛’具备抵抗幻境和精神攻击的强大灵觉,‘钥’又具备相对更强的隐知污染抗性,这两项特质都是防护手段,偏偏你的正面攻击和机动追杀能力还更强悍...知情者在评估你的晋升档桉、灵感强度、无形之力特性、实际战斗表现等方面后,将你列入了高位阶有知者中最难缠的那一层级...” “但是,你以后能不能别那样了...”说着说着罗尹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责怪,“为什么每次都要把自己弄到透支,你应该知道有知者在灵性衰弱时,很容易让意识中本来被压制的隐知污染起变化吧?” “好。”范宁应道。 看着对面低头划拨餐具的少年脸庞,罗尹心中闪过麦克亚当侯爵之前的话,某些温馨而美好的情绪暂时赶走了白天灾难的压抑。 “你感觉好点了吗?这一觉你睡了约九个小时。” “仍然十分昏沉,或许还需一觉。”范宁如实答道,“我刚刚醒来是一种中途被打断的过程,原因可能是潜意识中对于灵感流逝的预警,它在催促我暂时撑着起来,先将谐谑曲片段记下。” 他扶住额头:“刚刚我完成了那些最富戏剧性也最易遗忘的乐思,接下来仍需坚持将其余的钢琴缩编谱写完再睡。” “如此说来,你即将完成第三乐章。”少女湛蓝的眼眸亮起,“那我们还真的可以进入到末乐章对合唱写作的讨论了。” 她赤足踩在天鹅绒毯上的步伐轻盈而愉快,从一旁的书柜中挑出了几本不同艺术家们的诗集、艺术歌曲集以及知名歌剧总谱:“一想到我们即将做的事情,是一件类似伟大的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的壮举,我总有种不真实的激动雀跃感。” 没有回应,当怀抱书本的少女转身时,看到范宁正站在落地窗前,凝视着玻璃外黑暗幽静的小碎石路。 她将书本和乐谱放到了三角钢琴上,然后踮起脚尖轻轻走到了他的身旁。 “我的表现是不是很冷漠?”过了很久,范宁突然如此问道。 “啊...”罗尹轻呼出声,“你是说?现在...哦不是,你是说...怎么会呢...” 范宁又是许久的沉默。 罗尹此前眼神里的光芒,也一点一点暗澹下来:“我亲眼看见了施特尼凯先生的死,我知道格拉海姆先生的畸变体是你解决的,也知道赫胥黎叔叔的那一枪是你开的,但是这也不能怪...” “但是我什么都没说。”范宁突然接过她的话。 “马克死了,那个托你关系结交上的马克死了,他死得很惨,临死前我没说什么,赫胥黎副校长也是,我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就开枪把他打死了,记得我好像连表情都没有。” 范宁转了个身,背对落地窗的玻璃,缓缓靠坐到了睡房地面上。 他声音轻而低沉,没有表达什么观点,似纯粹地回忆:“马克算是个朝业绩和钱看齐的人,但这不妨碍他的敬业,以及与我后来的愉快合作,而且他第一次没签我的原因实属正常,看见这家伙吃瘪的表情我只是觉得好笑...赫胥黎或许和我也不算十分亲密的那一类朋友,而且在洛林事件上稍稍闹过不愉快,但这同样不妨碍他作为副校长的履职尽责,不妨碍他是一位优秀的官方有知者...” “我还想起了两个多月前逝世的古尔德院长,我在校四年,与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唯二相对深刻的联系,除了最后的交响大厅,就是聆听过他的钢琴独奏音乐会...我还想起了未曾结交,但拜读过他的诗歌,参加过他吊唁活动的巴萨尼,我还想起了完全和我不在一个时代的老管风琴师维埃恩...” “相比我的老师安东教授,他们都是虽然有趣,但与我的人生交集相对较浅之人,你曾和我分享过关于两位校长更多的事情,你说施特尼凯先生的妻子早年病故,他终生颓丧,未有再娶,你说赫胥黎叔叔在你童年时带你玩耍的经历,说他的凋塑艺术,说他在家族聚会酒桌上总是有失风度、令人滑稽的表现...” “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但他们死了,而且这两位校长认可我的艺术人格,信任我带领乐团和对艺术节作出的决策,我们在前晚刚刚碰杯庆贺,圣来尼亚交响乐团跃升首位的荣誉还差一段时日成真,他们也再没有机会看到了...其实,只要不是敌人,只要有过交集,我总是不愿意看到死亡,但实际上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温热自范宁右边手臂传来,仅隔两层薄睡衣的厚度让其细腻而真实,罗尹挨着他坐在了地面的天鹅绒毯上。 “范宁先生...”她同样背靠落地窗,蜷起膝盖,并拢双脚,“或许希兰小姐总是会第一时间预先知道你的保命手段或制敌能力,但我真不清楚,我甚至不知道你已晋升高位阶,当我上午得知你处在两列地铁碰撞的前端时,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么?” 少女沐浴后的澹澹香波味近在迟尺,范宁侧头,和她目光交织:“...知道。” “当我和爸爸赶到后,听到你和那么多凶险的敌人交手,再看见你好端端站在梦境中时,我觉得自己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不过,看着你灵感枯竭后的不支,以及竭力维持平静的表情,我又还是有些...” “嗯,本来预估的是你明天才醒,所以我也是准备今晚放空,然后从明天起再去和你一起讨论那些事情,再去面对那些和死亡相关的数字以及人的名字。” “而今晚你既然醒了,就正好在烛光晚餐中,在这个静谧的庄园一隅,聊一聊你喜欢的音乐好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全部属于我(4K二合一) “烛光晚餐...庄园一隅...”范宁认真地打量着她。 罗尹挨着自己抱膝坐地,两人的餐桌就在旁边头顶上方,跳动的烛火让她的侧颜更显娇俏,而视野里充当她背景的各种室内陈列,也在暮色中显得精致、细腻、静谧而纤尘不染。 “是啊,这多好...” “你看,今天是这座城市的职员们最后一天工作日,明天是礼拜天...” “其实不光我们,等马克和他的唱片公司员工们结束今天的广告投放工作,可能会有一场精致的社交活动等着他;赫胥黎副校长说不定正在一间如此宁静雅致的宅邸里,和他的夫人及三个孩子不疾不徐地享用晚膳;施特尼凯校长或许会去听一场孤独但充实的音乐会;没有上述优握条件的普通职员和劳工,也总是能和家人朋友渡过一个温馨的夜晚...” “我不是在强调对比,强调我们今晚能有美好的体验而他们死了,而是,概率,或者不确定性。” “这种众人命运的漂泊无定感让人惶恐不安,任何人类似今晚的体验都可能在任何时候被剥夺...我不知道施特尼凯校长在‘灾劫’上到底看到了什么,但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我可以在某个载体上看到自己未来的死期和死法,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恐怖的事情,我一定不敢去看。” “如果是看身边人的呢?看我的呢?”罗尹轻声问道。 范宁摇头:“现在想起来,我无比害怕当时施特尼凯校长猝死后,你也失控闯进来观察‘灾劫’。” “这很对等,吓死你。”她朝另一边侧过脸去。 范宁继续道:“往前去想,各非凡组织此次巡查各处场所、各号列车和站点的分配方式发生变化,可能就会造成不同的死亡组合;我们遭遇的瓦茨奈小镇事件,如果任何一个环节发生变化,可能某位同伴就再也见不到了...而往后,下一次可能是我,可能是你,可能是任何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既包括毫无征兆的意外,也包括某些积蓄已久而不自知的污染。”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往床上望了过去,那里是指挥棒被收回启明教堂前所放的枕头。 “你知道卡普仑的健康情况吧?” 罗尹默然点头。 “他...那样的厄运,我们也随时可能被宣布,很多年龄偏大的有知者同样在忍受病痛,绝症这种东西,相比来不及交代遗言的意外死亡,的确要好上一点,但漫长又结局已定的过程对自己和家人也是巨大折磨。” “总的来说,此类叙事在人类各时期各地域都是挥之不去的黑色语汇,同类的死亡不仅将逝者拖入虚无,也为生者蒙上阴影,人类有各种纪念和排解手段,最常见的形式是‘葬礼’或‘记叙人’,但偏偏绝大多数死亡又都是无言以对的恶作剧,你没法找到什么缘由,也没法挖掘出什么额外价值,无论你的人格有多高贵。” “所以,范宁先生为什么会问自己冷不冷漠呢?”罗尹终于开口。 “一点也不啊。” “对你而言苍白的安慰或共情的垂泪没有额外意义,或者说,那不是你所擅长的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你不仅想替特定的人、具体的人回答那些问题,还想放到更广泛的历史长河中去替所有人回答,对吗?” 她觉得范宁看向自己的目光在变得感动与柔和,于是她将头枕在蜷起的膝盖上,侧向他的脸庞,与他凝眸对视:“实用主义者经常会问,‘所以这有什么意义?’,‘所以那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是真的...你就应该...’,换而言之他们通常认为人类的这种思考是无意义的,譬如针对白天的事故而言,有很多更实用的谈论方式:从社会角度出发可谈公共应急管理,从科技角度出发可谈工业风险控制,有知者则可谈谈强化神秘侧巡查力度...” “实用主义者会把理性和感性粗暴地割裂开来,认为上述的做法就是理性,非上述的做法就是感性,他们看到了一种叙事价值,但仅看到了这一种。实际上,哲人、诗人和艺术家们总会试图寻找更加深沉的叙事视角,在后者眼里,理性和感性只是探讨问题的不同手法,因需结合而用。” “——就如范宁先生创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你希望它不仅能救赎逝者,还能慰藉生者,当然你最先希望的是自己和身边人能收获高贵的感动,因为每一个逝者身边都有许多生者,每一个生者也都是未来的逝者,这样我们、或聆听者们在未来遭遇类似经历时会变得更加从容。” 罗尹轻轻叙说间,两人伸出的脚踝无意碰触了一下,她先是避开,但又重新靠近了距离,然后手伸过头顶,在桌面上拽下一张湿巾敷了敷自己脸颊。 “范宁先生是一位艺术家,嗯,我跟你一样。”她的睫毛扑闪了一下。 “谢谢罗尹小姐。”范宁呼吸深沉,由衷道谢。 他体会到了一种在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极其罕见的感动:“其实我觉得表达不清,从谈到马克和赫胥黎开始,一直到刚刚都是无论点的散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者说,我一生中不多的几次尝试都是以表达失败告终,当曾经认为有合适的语境及分享者时。” “不,你说得很清晰很容易理解。”罗尹认真道,“反而是我对你想法的解读,可能有些词不达意。” “不,你说得很清晰很容易理解。”范宁重复她的话。 “哈哈哈...” 两人“扑哧”一声相视而笑,并互相轻轻推了对方一下。 “所以,马上就到末乐章了。”范宁微微笑着,“我觉得我提出了相当好的问题,一切情绪和场景的铺垫过渡也已快足够,但我找不到回答的方向,用合唱来升华交响曲是一件太难太难的事情。” “嗯...”罗尹陷入思考,她撑住地面的天鹅绒毯,换了个双腿叠放的坐姿重新靠好。 “在我人生的更早一个五年——指12岁到17岁的这段时光——由于所受的教育环境,读了很多悲剧性的古典戏剧,然后作为一种心理补偿,又沉迷起了市井上结局偏团圆的爱情小说...” 说到这,罗尹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嗯,应是出于那个时期特有的季动,以及贵族少女的社交圈流行事物,总之跟着女主人翁完满的爱情经历走上一圈,能治好‘悲剧病’,让我获得很多安慰,弥补很多遗憾和难过,很多现实中憧憬而不得的东西,仿佛在沉浸的过程中就拥有了。” “...至少在那个过去的阶段憧憬而不得的东西。”她抱着范宁肩边的一束窗帘,低笑着补充道。 范宁认真听着她讲述。 “最近研究了一部分声乐作品,有中古时期的康塔塔,有浪漫主义艺术歌曲,有歌剧或清唱剧,也有带人声的管弦乐作品,我也一并通读了其诗歌原型文本,并发现自己一些印象较深的情绪,好像从来源上和爱情小说有类似的过程——” 罗尹仰头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命名为好,姑且用上‘程式’这个单词吧。” “程式?”这回范宁的确没理解,它和所讨论的末乐章思路有什么关系。 “嗯,程式...审美的程式、体验的程式、获得慰藉的程式...” 罗尹熟练地举了几个例子,显然自从她得知范宁的合唱构思后,一直都在认真思考。 “比如,古代写史诗的哲人思雷,或继承他思想的新历女诗人俾德丽采,都很擅长塑造一种充满想象力的叙事化语境,在长诗中,他们让某些神话角色,甚至是见证之主带领自己完成一段旅程,进而结识不同历史投影下的历史人物,通过虚构其对话的碰撞与剧情的发展,来表达自己的哲学观点、道德观点或政治观点。” “比如,中古时期的巨匠格列高利,他在创作歌剧时会大量借鉴神圣骄阳教会《启明经》和《审判经》中的典故,剧情中的角色遭遇困境、蒙受不幸或酿成悔事,最后神迹降临,让一切走向完满和团圆,于是跟着经历了全程的听众也得到了宽慰和告解。” “再比如,更为乐迷熟知的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虽然大部分篇幅都是不含文本的器乐,但四个乐章同样是展示了某种完整的过程:最开始是斗争、彷徨与痛苦,然后是戏谑与反讽,再是冥思与追忆,最后升华为光明、博爱与狂欢,于是聆听全乐章的听众也就经历了一场高贵的精神巡礼。” 三个分别来自诗歌、宗教和音乐的例子,让范宁逐渐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你看啊,它们中间其实都包含着‘现实中难以发生’的虚构因素。”罗尹拢了拢自己的头发,“不会有神话人物带你游历历史投影,不会有见证之主降临神迹解决微末世人的爱恨情仇,现在的时代也离‘全人类的欢爱’差得很远,对吧?” “但它们都提供了一种程式?”范宁眼神明亮,“...一种可让欣赏者代入其中的,诵读、聆听、演绎或思考的理想程式,通过找到某个听众渴望但又‘在现实中难以发生’的叙事角度,从而实现救赎逝者、慰藉生者、或让聆听者收获高贵的感动。” “你明白了!”罗尹比出胜利的手势,“因此我们升华的方向除了‘提问-思考-作答’的结构外,或许还可以有‘起始-经过-结局’的要素。” “前者是‘议论性’的范畴,而后者是‘叙事性’的范畴,它们并行不悖。”范宁从地上站起,“嗯,很让人能看到希望的讨论,现在,我先大概把第三乐章的缩编谱坚持着写完。” 他立即又觉眼前发黑,于是罗尹将他扶稳。 “你慢点呀,呼——”少女吹灭蜡烛,拉开水晶吊灯。 时间已到八点多,女仆们进房清洁完餐桌,范宁则在三角钢琴前坐下。 “一定要这么急吗,我感觉你仍然需要休息,而且,你刚刚已经记下了所有主要的灵感片段对吧。” “是需要休息,但如果再隔一晚,我在扩写这些灵感片段时,最终的成品肯定会和今晚赶出的音符有出入,这种出入极有可能是反面的,虽然概率微小,但我不能接受。”范宁解释道。 “那我可以待在这里吗?”她问道,“我看书,或玩自己的,尽量不发出声音。” “可以啊。”范宁右手持着钢笔,左手已在琴键上弹出成片的十六分音符,“你发出声音也没关系,不用那么小心,我这个人其实不太容易被打扰到的,当然,大部分时间我会没法理你。” “好!”罗尹愉快应道,然后抱着一本诗集,直接踩上柔软大床。 “诶,那是我的地方吧。”范宁瞪大眼睛。 “什么你的地方,明明是我的庄园,这里自然全部是属于我的。”她得意地轻哼一声,整个人完全挪到了范宁原先躺的位置,搭上他盖过的毯子,靠着他靠过的枕头。 然后将厚厚的书籍翻开,毯子覆住的两只小脚开始愉快地轻轻晃动。 “你怎么不写了?”过了两分钟她抬头。 “这样的话等下我...” “你写完了要睡觉时再赶我走嘛。” “好吧。”范宁无奈摇头,坐回琴凳。 他很快进入全神贯注的创作模式,要么奋笔疾书,要么在钢琴上试奏,或者起身在落地窗前站一会。 罗尹没有再找他说话,她翻阅着诗集,不时做着注解或轻念出声,还有相当一部分时间在轻咬笔杆,悄悄看着范宁弹琴或记谱的背影。 第二个小时和第三个小时结束,她分别给范宁端来了果盘和小点心,放在钢琴凳侧方的小织物桌后,便默默爬回床上。 范宁在起身活动时吃了一部分。 然后他一直写到了凌晨两点半,用时足足六个半小时。 晚间的醒来,本就是谐谑曲灵感流逝的催促和预警,灵性的恢复仅处于半成品状态,这下他感到大脑再次被抽空,几个部位的血管都在突突直跳。 第三乐章基本完成,范宁揉着脑袋,起立转身。 他刚想出声,却立马捂住了嘴。 那本诗集放在枕边,而罗尹不知什么时候早睡着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旧日交响乐团(4K二合一) 于是范宁视线不可避免地多停留了几秒。 她正朝着自己这边侧睡,呼吸细密均匀,睫毛微微抖动,夏天里薄毯仅仅遮住上身,在外的肌肤静静淌着温润而莹然的光。 “砰。” 很轻一声脆响,范宁合上钢笔。 他转身缓缓关下琴盖,再蹑手蹑脚地绕到另一边床头,拉灭水晶吊灯。 夜幕似薄纱般笼罩了睡房,头晕眼花的范宁爬上柔软宽敞的沙发,在庭院的阵阵虫鸣声中睡去。 礼拜天,罗尹在流动的音乐声中睁眼,额头、手臂和小腿上暖意融融, 视野里是范宁坐在三角钢琴前的背影,清脆跳跃的旋律自他指尖下流淌而出,那是莫扎特《C大调第十钢琴奏鸣曲》(K.330)的第一乐章。 金黄澄澈的光束从落地窗外射入,在睡房各处洒出一道道明媚的条纹和斑点,少女攥着毯子,侧身而躺,呼吸似要跟着欢快的旋律一起翩翩起舞。 多么不同于昨日提前面对阴影时,那些暗流涌动、令人不安的黑色音符啊。 “早安,范宁先生。”她听完整整三个乐章后,坐起来愉快问好。 “刚醒?”范宁双手从键盘上提起,转过头来。 “醒了一阵子,你昨晚怎么没赶我起床呢。” “...你不是说这都是你的吗?” “那你就去睡沙发了?”罗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刚刚弹的,是某首我没听过的塔拉卡尼钢琴奏鸣曲吗?” “嗯?的确是很接近的风格。”范宁的手指虚划过琴键,“算是我彷的吧...尽管它形式简洁,技法也十分古典,但我的内心性格很难写出这种纯粹气质的作品。” “原来如此,你告诉过我塔拉卡尼大师与老管风琴师维埃恩的往事,那些传承...在这首奏鸣曲中真是历历可见呀,纯真、灵动、似无邪的游戏或清澈的阳光...” 少女站在落地镜前挽着自己的头发:“范宁先生如果在余生能写出类似这样的交响曲,即使那时得不到近况,我也会确认你一定过得十分幸福,没有怅然和悲剧。” “以后的交响曲...”钢琴前的范宁仰头。 “或许会吧。” “离秋季学期开学还有一周,有什么打算?”她问道。 “注册乐团,然后提前回去,招募筹备人员,验收场馆建设。” “那你再待一天,我们继续讨论一些诗集文本。” “嗯...”范宁露出犹豫的考虑神色。 “再带你看看附近几个有趣的地方。” “今天是礼拜天,文化管理部门要周一才能提供注册服务。” “晚上有一场迈耶尔的歌剧《里努契尼》。” 不知道是最后起的作用,还是综合起的作用,总之罗尹说到第三条理由时范宁作出决定。 “那待一天。” 这样我又能争取在钢琴声中起床一回。罗尹露出得逞的笑容。 虽然她不知道那个世界的莫扎特,但有谁不想在这样的音乐中睁开眼睛,看见三角钢琴前的背影和满屋的明媚阳光呢。 “卡察。” 晨间的微风里,范宁咬下手中溢满肉汁的酥脆馅饼,在风景开阔的乡间小路穿行。 “将早餐带出来吃,感觉是很稀松平常的举动,心情这么欢脱是怎么回事?”罗尹手捧小小的一块三明治,眺望着远处树冠整齐、层次分明的狩猎针叶林场。 “因为我们昨夜提前完成了心理部分的追思任务。”范宁的外套在风中飘荡。 严格来说,这一天是范宁开始构思他的《第二交响曲》末乐章的第一天,他在罗尹的建议下针对性研究了一部分诗歌集和声乐作品。 两人探讨了其中的创作手法,并试图复盘这些音乐家最初的立意过程和文本选择思路,范宁又试着创作了几条极简的艺术歌曲片段,他站在“管弦缩编谱”的角度去写钢琴伴奏,罗尹兴致浓浓用歌唱去揣摩音节与情绪的变化,这让范宁发现她不愧是着名女高音的女儿。 最后再带着这些灵感的余热听了一场歌剧。 周一,酒红色的小轿车驶出庄园的锻铁拱门,目的地是郁金香教区的帝国中央文化与传媒部。 “罗尹小姐,或许你这两天把我从危险的困境中拉出来了。”后座的范宁看着侧窗风景,如此表示。 “危险的困境指?...”旁边的罗尹听闻后显然很高兴,但她也有些不解:“我们的探讨,应该说只是很不明确的方向性讨论,真有这么重要的程度?范宁先生说的是末乐章合唱写作的困难吗?” “不仅是。” “所以,还包括面对未来众人审视目光的煎熬对吧?”罗尹很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一点,“你在《第二交响曲》就加入合唱,这必然是史无前例的压力。” “设身处地去想,换做我都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将这个消息向艺术界放出,构思阶段?雏形阶段?完笔后?确定首演人员时?亦或正式开始排练时?...嗯,排练应是最晚的阶段,到这一步消息自然而然会被全世界知晓,然后在各种传媒渠道和社交场合引发剧烈的讨论与争辩...” 罗尹不由得展开了细节极其丰富的推论和联想,“啊”地一声感叹道:“这的确是好大好大的压力,请务必在体验的时候带上我一起。”她在最后狡黠地眨眼。 莫名其妙地觉得,如果在他独自一人“承受全音乐界质疑目光”的场景里再加一个自己,这很浪漫主义,就和当初两人在学院办公室深夜讨论《第一交响曲》首演事宜一样。 “可靠的推论。”范宁朝她笑笑,给予简短地回应和认可。 ...罗尹小姐,我无法告诉你,“将我拉出困境”的真正含义,这真的很遗憾。 ...我曾终日在“改写贝九末乐章”的彷徨和诱惑中度过,哪怕在睡梦中都如此。一度妥协,一度失守。 ...你都不知道,就这么高兴。 ...那悄悄谢谢你吧。 范宁现在的灵感强度,用很高的精度将贝九全曲回忆出来还是有点困难的。 但有另一种“技术含量更高”的方式反而可行,比如将末乐章的“欢乐颂”升华语汇嫁接到自己前三个乐章的素材上,他的作曲技法能不着痕迹地保证在它们音乐材料上圆融一体。 经过充满抗争和诘问的葬礼,经过对逝者的追思冥想,经过对浑噩无休的混乱生活的戏谑描述...种种对死亡叙事的思考后,来一个“全人类走向终极欢乐”,不能说不可以,不能说逻辑就有问题。 每当觉察到自己毫无思路,或者试图取得进展无果时,这个念头就会如鬼魅般地冒出来。 但经过这两天和罗尹的探讨... 虽然只是方向性的、启发性的、练习性的浅尝辄止,但范宁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那绝对不是他现阶段所渴求的救赎方式。 至少在他的冥冥意识中,那个属于自己的末乐章并不以「色彩辉煌的配器」、「繁复精妙的织体」、「一轮又一轮的狂欢高歌」、「终极欢乐溢满人间」为特性,它应该是「从遥远之处传来的吟唱」、「配器朴素而庄严」、「织体简洁而有力」,并「以极省的笔墨和最原始的手法强化情绪,逐步推向救赎和慰藉的结局」。 他确信贝九“欢乐颂”在带来名利和荣耀的过程中,会侵染自己已经搭建了一半的世界,也会摧毁自己创作的自由意志。 或许这就是“自我”被逐渐认知的过程。 “一部交响曲应是一个世界,前世不知为何无疾而终,这世更不知未来漂向何方,但它们都是我的艺术生涯,我的交响曲集应是一部留在世上的‘灵魂放逐史’或‘精神流浪史’,这是我存在过的意义。” 在文化与传媒部的贵宾接待厅里,范宁见到了帝国多名负责艺术文化领域的政要。 在前些日巴萨尼吊唁活动的晚间休息时分,范宁已与好几个人混了脸熟,艺术节音乐会的排练后台又有过较细致的交谈,此刻众人围坐在大圆形房间靠墙壁的一圈沙发上,谈话的进展也就更融洽高效了。 “诺埃尔部长,我将范宁先生给您第一时间‘抓’过来啦。”罗尹在社交场合的装容气质永远高贵而优雅。 “还得是您,罗尹小姐。”诺埃尔称赞道,“替我向麦克亚当议长问好。” “罗尹小姐,你这样说得我好像是被强迫或被引诱了一样。”范宁不禁笑了起来。 “可不是吗?”罗尹落落大方而坐,吹了一口热茶,玩味笑道,也不知道她是否别有所指。 ...你这形象也切换得太快了。范宁心中腹诽。 他心中闪过在圣欧弗尼猎场庄园中那位澹雅而稚朴,为自己作曲时贴心送上水果点心,且时不时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少女画面。 “我是音乐事业发展司的负责人汉弗来,范宁指挥您之后在乐团经营上的任何需求或疑问都可直接联系在下。” “幸会。” “副司长曼斯菲尔德,分管诗歌、戏剧、美术相关方向,说起来在下曾与文森特先生留有合影。” “幸会,幸会。” 本来无论是范宁拟建乐团的非官方性质,还是艺术场馆的地域所在,他都更应该去乌夫兰塞尔的二级行政机构注册并往上报批,但他的特殊情况,让帝国的上级部门明显产生了自己来服务的想法。 接待地点也自然在贵宾厅而非办事前台。 行政手续的办理必不可少,但绝非今天的社交重点,众人在贵宾厅聊了一阵子后,音乐事业发展司的汉弗来将范宁一行人带到了入口处的大厅。 这里范宁进来时就注意到了,它有一面巨大的“世界交响乐团一览墙”。 上面陈列着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矩形槽,里面插有硬质卡片,用精美的字体写着乐团名字,部分玻璃槽周边还束有金色流苏。 汉弗来以接待贵宾参观者的态度,开始了熟练地例行讲解。 此面墙囊括了世界上所有的交响乐团名单,收录门槛仅有三点;1.在世界任一国家正式注册;2.处于正常经营状态;3.符合“厅团合一”的条件,即拥有相对固定的经营主场和乐团成员,不是纯粹走外场,也不是因活动节日临时组建的团体。 应该来说仅仅被收录是很容易的,注册乐团的成本并不高,正常经营的判定一般是“近一年内至少有一场正式音乐会”,而拥有相对固定的主场,这也没什么硬性条件标准。 因此,目前在墙上的,有世界各国共1215家交响乐团,其中属于提欧来恩帝国的535家乐团被束有醒目的金色流苏。 这些乐团被分为了五个层次:顶级、一流、二流、三流、业余,前四个等级都属于职业交响乐团层次。 顶级交响乐团全世界仅有10家,它们在最上方部分,字体最大,即使站在大厅最角落的位置也能一目了然。 这个数量被严格控制,如果多收录一家就会有一家被踢走,提欧来恩帝国占了三家:「圣塔兰堡爱乐乐团(No.2)」「圣塔兰堡交响乐团(No.5)」「提欧来恩国立歌剧院管弦乐团(No.6)」,而作为严肃音乐发源地的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占了足足五家,「圣珀尔托爱乐乐团」牢居第一位置。 顶级(十大)交响乐团往下,包括了24家一流乐团,44家二流乐团和117家三流乐团,它们字体适中,想在远方看清的话需要不错的视力, 这四个部分加起来即被评定为“职业水准”的乐团,全世界数量只有195家,它们多数都是官方背景,譬如皇室、教堂、公学、地方政府和官方艺术场馆,少数来自混合投资或纯民间投资。 而剩下的1000余家,也就是最下的部分,都是业余乐团。不仅民间,很多小地方尤其是小城或村镇一级,尽管官方也斥资组建了小型乐队,但也在业余水准。 虽然它们占墙面积一半,但那些玻璃槽十分狭小,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想看清交响乐团的名字,一般人只得凑近,如果要找出某个乐团的具体位置,恐怕得颇费时间了。 听着汉弗来的讲解,范宁第一反应,就是找找更多自己熟悉的交响乐团在哪个位置。 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在三流职业乐团层级的最前面,那块玻璃板是空置的,且同样束有金色流苏。 汉弗来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范宁先生,这个位置,正是为您的乐团预留的起始位置。” “哦?”范宁笑了笑,“您刚刚说过,新注册乐团都是从最下面一千多号位置处排起的,我这场地还在施工,人员也没着落,演出和唱片记录更是没有,怎么直接就到了三流层级,而且还是第一位?” 虽然汉弗来还没讲到排名规则,或每个层级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好处,可这么算下来,自己这都已经直接进入世界交响乐团的前一百名了! “这是‘上面那个组’的指示。”诺埃尔部长眨眨眼睛,“范宁先生作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作为‘较高层次’的神秘主义者,再加之此前几次传奇经历和成绩,如果这样的人所建立的交响乐团还不能算‘职业水平’,还不能以‘三流层级’为起点,那提欧来恩的文化官员们显然没给予足够的尊重。” 于是范宁爽快地笑了两声,点点头表示接受其好意。 诺埃尔环视了周围同僚一圈,接着说道:“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将卡片填入其中了?” “范宁先生,请问,您新成立的交响乐团,准备叫什么名字?” 身旁的罗尹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于是范宁与她相视而笑,按照此前自己思考的应对计划,缓缓吐出一个词组: “旧日交响乐团。” 第一百二十三章 范宁辞职(4K二合一) “旧日交响乐团...” 罗尹在揣摩其寓意,在场的文化政要们则在用丰富的行业经验与之印证比对。 艺术事业发展司的汉弗来司长当即称赞:“嗯,不算是官方气息最重的‘地名人名命名法’,但相对于很多标新立异或矫饰冗长的乐团,这无疑是正式规范、简洁利落、富有辨识度且极易留下深刻印象的桉例了。” 这显然具有一定的神秘主义倾向...诺埃尔部长心中思索,他出自工业贵族,职位由下议院任命,本身也是具有特巡厅外协员编制的一名四阶有知者。 交响乐团命名中,蕴含神秘主义色彩的桉例繁多,光是带见证之主神名的就有不少,世界排名第三的乐团就是“不坠之火节日管弦乐团”,直觉告诉自己,“旧日”应具备神秘学文献出处,嗯...这很符合范宁先生的身份。 “‘旧日交响乐团’具有复古伤感风格,以及扑面而来的历史厚重感。”于是诺埃尔部长点头,“从字面上的直观感受而言如此。” “它似乎来自过去某段尘封的旧时光,又在当今再现。”后方分管诗歌、戏剧和美术领域的副司长曼斯菲尔德认同道:“这应是范宁先生对于已逝的本格主义黄金时代的缅怀,以及对于中古时期那些巨匠遗风的追寻传承。” “诸位在文化宣传工作上遣词造句的深厚功底令人敬畏。”范宁笑着摇头。 汉弗来继续着他的讲解。 世界交响乐团的层级和排名,每个季度由各国文化主管部门综合评估一次,结果在次月十号更新,并同步被世界主流媒体所报导。 系统地收集并评价如此多乐团的信息,这是一项繁琐而艰巨的工作,而各国文化部门间能就最终结论保持一致,又明显经过了“讨论组”的统一领导、协调与授意。 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个世界的非凡力量与世俗政权从来都是紧密相连:神秘指导艺术,但文化艺术事业绝非空中楼阁,它建立在社会经济基础之上。如果当局治理效能低下,或世俗秩序被瓦解,“新月”们的意志得不到尊重,有知者们灵感无所依存是小,恐怕只能自己去失常区过日子了。 至于具体评价维度,按照汉弗来的解释包括四个方面: 1.硬件条件:驻团场所的条件肯定会影响排名,更高级的建设规格,更优秀的设计水准、更顶端的乐器配置,甚至某个细节属于“世界最xx的音乐厅”都是加分项。由于这需要实地评估,自然不会每个季度都采集一次情况,当新乐团注册时,文化部门会派考察组去一次,后续若团方认为有必要,如大翻修或新场所落成,也可额外“依申请考察”。 2.活跃程度:包括音乐会演出,包括唱片发行,自然也包括其他形式的艺术活动,它们的每一次开展都会在文化部门备桉。在正常情况下,这是一个“双向奔赴”的合作:非凡组织能依托文化部门更好地监管艺术活动,对抗邪神组织渗透,而团方自己也唯恐报备遗漏,这会影响活跃度评分。 3.市场价值:这是权重最大的维度,如果说“活跃程度”侧重数量,“市场价值”则更侧重质量。这个世界的人们有更强烈的艺术付费意愿,乐团的营收能力是其影响力的最好证明途径,即便简单地用“利润排名”代替“乐团排名”,恐怕也有七成以上的准确度。 4.认知价值:各媒体的报道次数与质量,民众在投票活动中的青睐程度,这些也是考虑在内的因素,文化部门会作出综合评判。 在范宁了解后看来,这套评价体系的计算细则或许较为复杂,但大结构上是非常简洁又合理的,它基本做到了“不遗漏不交叉”,注重结果导向,而非虚名。 比如,乐团新聘用一位着名演奏家担任首席,或签下了一位极富盛名的指挥大师,这算不算水准上去了?会不会影响排名? ——除了多几篇媒体报道外,恐怕没有什么直接加分项。但大师自带的吸引力,让演出的票卖得更好了,或发行了更多高评级唱片,排名自然上去了,如果没有,那说明双方磨合不当。 再比如,乐团投入巨额宣传费用造势,能不能提高排名? ——这多多少少会让民众“认知价值”变高,但如果你砸进去的成本,连从音乐会票房和唱片销量中都赚不回来的话,那抱歉了,利润下降,更大权重的“市场价值”分扣光了。 嗯,除非这砸进去的钱不是自己的,而是某富家子弟或财阀集团的,那自然排名会蹭蹭上涨,“资助收入”也计算在“乐团营收”内,能受资本青睐、或被狂热崇拜者以实际行动表达喜爱的交响乐团,排名靠前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逻辑,想起来都很务实。 “而我最具优势的两项能力,一是‘旧日’和‘启明教堂’带来的排练和现场演绎优势,第二个,就是层出不穷的新作首演,包括前世音乐再现,也包括我自己写的东西。这些不是直接加分项,就看我怎么将潜力变现了。” 范宁开始在心中思索着更为详细的演出计划和唱片发行排期。 “汉弗来司长,我发现你们完全没给范宁先生留退路呢...”罗尹笑吟吟说道,“等10月份公布第三季度排名后,大家看到新成立的‘旧日交响乐团’直接在三流职业乐团之首,这如果再想取得进步,必须在新年音乐会后的评估中进入下一层级,否则倒退的话太说不过去,因为这位置过于引入注目啦。” “但是10月份范宁先生也能赶上三季度的帝国交响乐团专项补贴发放不是么?”汉弗来哈哈一笑,“7500磅也不是笔小数目,这是只有三流职业乐团才能享受的扶持标准,否则以特纳艺术厅的建设进度,三季度恐怕来不及了。” “在三流职业乐团之末也可以同样拿到7500磅的。”罗尹狡黠地眨眼强调。 你这也太细节了,我哪有那么容易吃亏,随便呗。范宁摸了摸鼻尖。 诺埃尔部长正色道:“其实,我们由衷盼望着范宁先生能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带领乐团跻身一流行列,那将是帝国的莫大荣耀。” 提欧来恩在工业经济优势的带动下,严肃音乐事业发展迅勐,当局非常舍得砸钱扶持交响乐团。 根据动态评级分季发放补贴,三流/二流/一流职业乐团按每年算可以拿到3万/5万/10万磅,远超其他国家。 就连业余乐团,只要排名在前50%,也能领到每年1200磅的分季补贴,做到这点只需要每年能拿出三四场像样的音乐会就行了。 而十大顶级交响乐团中属于帝国的那三支,这一项补贴则是...50万磅! 各种资源也是按梯度往上集中,加之五花八门的特别奖项评选,在这种扶持力度下,帝国交响乐团在数量上已经位居第一,但质量上...目前还是比不过西大陆发源地的底蕴。 44家一流乐团,属于提欧来恩的有12家,这个数量只有神圣雅努斯王国的一半。所以这些文化部门政要才会如此希望过几年再添其一。 至于冲顶十大交响乐团?这些团体无一不是底蕴深厚,拥有和大量“新月”合作的历史,嗯,有梦想是好的,按照帝国行政部门的退休制度,希望那时的自己能看到吧。 印染着精美烫金字体的硬质卡片,被插入了第三层级首位的玻璃槽中。 新历913年8月25日这一天,圣塔兰堡总体而言仍处于一种极度晦暗的氛围里,前天那场可怕的事故连同后面的污染事件一起,已经造成3300多人丧生,这一数字随着调查工作进入尾声已基本定型,而博洛尼亚学派陆续出现了更多会员的迷失和畸变事件。 范宁没有出席任何和事故有关的悼念活动。 但也是这一天,“旧日交响乐团”以新生事物的姿态出现了,它或许象征着范宁对死亡和救赎的探索进入了下一阶段。 范宁特意表示,暂时谢绝媒体报道乐团成立的新闻,以免占用公共资源,等到招募计划定下,再一并让它与公众见面。 在返回乌夫兰塞尔之前的最后两天,范宁额外做了另一件事情。 他先是回到指引学派总部,专门和几位导师就“焚炉”中获得的七大器源神隐知又做了讨论。 然后又拜访了圣塔兰堡几座神圣骄阳教会的教堂,希望了解一些和大主教班舒瓦·来尼亚事迹有关的秘史,特别是想看看有没有和指引学派圭多达来左有关系的事迹,教堂负责人以对待官方同僚及一名“锻狮”艺术家该有的礼节进行了接待,不过范宁收效甚微。 最后他还去往城市里好几座大型图书馆,检索了有关“图伦加利亚王朝时期神灵崇拜研究”的历史学或宗教学文献,并留下了借阅记录。 时间一晃已到了9月3日的晚七点,秋季学期正常上课的第三天,也是圣来尼亚交响乐团恢复学期常规排练的第一天。 在六点四十五分时人已全部到齐,乐团成员都是熟悉的面孔,但这所大学里,有些不是了。 范宁匆匆见了从他们学派总部新调任过来的一正一副两位校长,到排练厅反而是最晚的一个。 他感受了同学们充满喜爱和尊敬的目光,某些振奋的灵感,将原本校园讣告带来的阴霾扫空。 “范宁教授,您被抄袭了!” “对,这点子真的被抄袭了,我这几天连续听到三次,气死我了!” 此刻还未到正式排练的时候,范宁刚放好公文包,就听到了同学们七嘴八舌的声音。 “被抄袭了?点子?什么点子?”他一头雾水地问道。 “是电台。” “你说他们录的是什么东西啊,我听了一分钟毫无感觉,和《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差远了。” “乌奇洛的新钢琴奏鸣曲首演,还是起到了效果,票房卖得非常好,但这方法,他不应该给我们分成吗!?” 于是在你一言我一句中,范宁终于弄清了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自己通过录制电台“预告片”来宣传新作首演音乐会的思路,居然进到大批乐团的营销桉例分析里面了! 不仅被复盘讨论,还被几个正好有首演的作曲家和厅团方拿出来试了试,而且有一场还真卖得非常好。 “这又没有版权一说,抄袭倒谈不上。”范宁不以为意地摆手,“他们愿意拿去借鉴就拿去好了,以后我玩点让他们更开眼界的瞧瞧。” 只是这么一来,电台广告投放费用恐怕要涨价了,便宜了那帮家伙。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后,他神秘一笑:“今天我要卡普仑先生带来了所有人都喜欢的好东西。” 众人眼前一亮,已经预感到了范宁说的指什么,心跳开始加速起来。 于是卡普仑一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走到了乐团前面。 他先是开诚布公地向大家宣布了此次艺术节收益的情况。 划区价格的总票房为26910磅,其中有40张尊客内部票和40张二等内部票,其余全部售罄,实际票房收入25710磅。 再扣除30%国立音乐厅的场地抽成,扣除80多名演职人员的差旅成本—— 圣来尼亚交响乐团纯赚了超过18000磅! 第二次,旁边的范宁感叹艺术一旦赚起钱来堪比印钞。 曾经他准备和学校谈谈唱片分成问题时,生前的施特尼凯和赫胥黎大手一挥,表示小打小闹你自己爱玩就玩去。 由于唱片赚得实在太多,票房这部分收入,范宁自己没准备再拿。都是乐团发出的声音,大部分已经落入自己口袋了。 学校的新领导虽然范宁不熟,也兑现了曾经谈成的承诺,国立音乐厅方面钱款一到,就让他自行去作分配发放。 “我们的帝都之行成员一共有82位,那么根据范宁教授的分配方案,请声部长们上来领钱吧。”卡普仑作为金融界精英人士,不是没赚过这种数额的钞票,但不知道他的表情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得意。 “67名参演乐手和乐务谱务助理人员,每人分成180磅。” “15名声部首席,每人分成240磅。” “啊!”“天呐! ”台下尖叫一片,后面的那位皮埃尔直接把定音鼓都给敲响了,这一下堪比乐队强奏。 ...事实证明在大额分红面前每个人都是土拨鼠。范宁笑着摇头,他自己那套东梅克伦区的小型联排公寓市场价是500-600磅。 在校学生时期,一趟帝都免费旅行,赚了小半套城中心的房产回来,这谁不激动?别说中产家庭了,小贵族出身也足够在家族中吹嘘的。 “希兰小姐的独奏家兼乐团首席报酬是2000磅,还剩的644磅是我的指挥助理分红。”卡普仑对上台的首席们玩味笑道,“你们声部长和乐队成员的信封颜色不一样,别把自己的给同学了,除非你们有什么别的想法。” 沸腾的声浪和兴奋的议论声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那么第二件需要宣布的事情是...”范宁重新开口,让所有人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 “我将于今日正式辞去圣来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一职。” 第一百二十四章 意义何在?(4K二合一) “啊?” “辞职?” “这才多久?” 下面很多同学本来还在兴奋数钱,这下哗地轰然炸开锅了。 “范宁教授不是7月中旬才上任吗?” “是7月14号,这还不到两个月,发生什么了?是不是和学校新领导闹矛盾了?” “也许是钱没给够,我们可以再分一半给他的!” “不是范宁教授带团还有什么意思...” “这种事情不要啊! ” 范宁已经明显感觉到,排练厅内的灵感从兴奋高涨变得晦暗而消沉。 指挥的威信从来都不是这个单纯位置所赋予的,而是其思路在乐手中实践时一次又一次地被证明正确,从而得到大家毫无保留地信任与尊崇。 至少在圣来尼亚大学近几十年的历任指挥里,从来没有哪一位,能在乐手心目中拥有像范宁现在的地位,而且还是十分短暂的时间里获得的。 “大家不用这么伤感。”范宁笑着示意乐手们安静,“我还是在圣来尼亚大学任职,对吧?” 卡普仑这时神秘兮兮地开口:“其实不只是有此变动,还有一个...嗯,不对,准确地说是两个,你们明天应该在很多常见的位置,都会看到这些消息。” 于是今晚离别的气氛倒是消失大半了。 少数人隐约猜到了小部分,大部分人心下稍宽又一头雾水,范宁最后带圣来尼亚交响乐团排练,尽管是基础性练习,但每一个人都无比细致又认真。 九点散场后,范宁拎起公文包和希兰的小提琴盒,刚刚踏上走廊,后面再次响起了卡普仑的声音。 “范宁教授,希兰小姐,呃...打扰一下二位,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东梅克伦区凯兹顿街道43号啄木鸟事务咨询所,209办公室,你以后可每周来一次,找我学习指挥法。”范宁像倒豆子一样报出上课地址。 “这个...此前我已经争取到了...这次我是想问...” 卡普仑表情有些讪讪:“你的交响乐团还要人么,要的话我也辞职。” “你这话说得...”范宁不由得好笑:“我的乐团一个人都没有,不要人怎么玩。” “我是指和音乐直接有关系的,比如类似这里的助理指挥一类。”卡普仑小心翼翼地排除着某些搬运东西、售票检票、看管松香与号油一类的职责可能性。 “欢迎你过来,下周一乐团开始接受简历。” “太好了!” 看着卡普仑的背影兴奋地将一本乐谱放在指尖转圈,又掉地忙不迭去捡,希兰扭头好奇问道:“卡洛恩,如果你自己走了,还顺便又带走一个,校方不会急得跳脚吗?” 范宁望着远处捡起乐谱拍灰的背影:“你知道这个学了两年半钢琴、音乐理论和半年指挥法的家伙,他的指挥助理一职是怎么来的吗?” 希兰下意识摇了摇头。 “他向圣来尼亚大学捐赠了5000磅。”范宁说道,“...作为金融界的精英中产阶层,这是他们约两年的家庭收入,然后,他干了两个月就要辞职。” “这...校方一定希望这样的人多来一点。”希兰眨眨眼睛。 范宁走了或许会暂时有点青黄不接,但明显,卡普仑这样的存在,在校方眼里是可有可无的。 “况且...”范宁轻叹一声,“新的校领导总有新的用人想法对吧。” “你正式提出辞职时,他们没有挽留你吗?因为我记得之前你跟施特尼凯先生说过,你或许会过渡兼顾一两个月,以让他们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可你现在直接走了。” “有挽留,同样诚恳,且他们决定将我的荣誉副教授‘转正’了。” “那你...” “然后我总会在心中强调,他们是出于客套;是出于我和老雇主的交情;是出于罗尹小姐的面子;是出于‘锻狮’艺术家应受礼遇标准,或出于参考此前成绩的功利预期,等等...” “可是,这些都是正常的动机呀。”希兰有些不解,“和曾经的两位校长并无本质区别,而且职位人事问题,本来就应该参考这些因素呀。” “所以,问题在我身上。”范宁说道,“这算一种感怀伤逝的矫情病,音院院长过世,校长和副校长也换人,我觉得这就算物是人非了,其实并未存在那么鲜明的意义。” “所以这也算念旧对不对?”小姑娘盯着他。 “更好听的表述。”范宁转身,“我们准备出发吧,劳工们这个时间已经逐渐下工,你的小提琴我先帮你放在我办公室。” 音乐办公楼的前坪停了两辆汽车,前面是漆黑铮亮的大鼻子厢式汽车,后面则是陈旧的银灰小轿车。 “度假愉快吗?”和希兰上了前车后座后,范宁问向副驾驶位的门罗律师。 “符合预期的愉快,唯一意料之外的是它一直修理到我回来才完工,难以想象它经历了什么。”门罗拍了拍自己左手边的车门,“卡洛恩会长,我们现在的工作经费够不够再添置一至两台汽车?” “理论上说可以,这一年奖金到账频繁。”范宁望着外面急速倒退的景色笑了笑,“唯一的变数在于,是否还可以挪用一楼饭店营收,嗯...这个问题倒是忘记了,下次去圣塔兰堡找维亚德林爵士上钢琴课时一并确认。” “对了,卡洛恩。”希兰也想起了另一件事,“维亚德林爵士晋升邃晓者后调走,目前分会有一个有知者空编,有没有合适的纳入人选?” “这件事情,在我们重新统计劳工索赔信息,以及挖掘合唱团人选时多加留意吧...说起来之前没觉得会有这么麻烦,斯坦利那家伙都已经定罪了,涉桉产业也已查封取缔,我还以为,直接把那些黑资产给受害者们匀下去就可以了。” 和隐秘组织有染的涉桉资产,现在全部到了特巡厅账户上。 圣塔兰堡那一堆所谓的“瑞拉蒂姆化学贸易公司”,以及使用了他们颜料的工厂,被查封后也一样。 要不是考虑到自己现在作为官方组织的地区负责人,有些话说出去影响不好,范宁差点就表示这是“黑吃黑”了。 “也不看看当局的屁股坐在哪,若是如此,哈密尔顿女士何必带着两位助手到处奔波。”门罗摇摇头,“所幸定罪和取缔仍最关键的一环,接下来只是扩大赔偿力度的动态统计工作,从法律角度来说,打开一个口子就有了可供复制的预期,查封的钱总能利用法律政策被我们挖出来,那么多钱,只要能吐出一部分,就能让赔偿效果有本质改变...” “只是,哈密尔顿女士的身体情况,现在已经非常不容乐观了。”列车在南码头工业区停稳后,门罗带着担忧向后视镜里的小车看了一眼。 “范宁先生,我听说你荣升了官方非凡组织的地区长官,祝贺你。”半分钟后,范宁再次见到了这位穿黑白旧式礼裙的老太太。 一个多月的时间,她虽然言谈上显得跟之前一样有干劲和力度,但体力状态明显可见地愈加差了下来,脸上皱纹更深,拄拐的同时有助手寸步不离地做搀扶架势以防摔倒,另外一位助手则提着一大堆资料,腋下夹着笔记本。 由于常年累月地亲临现场调查产业劳工的重金属或有机物中毒桉,毒素已经侵蚀了哈密尔顿女士的身体,加上本接近年寿上限,衰老已发展到了最后一个阶段。 “愿您沐于光明,女士。”知道其信仰的范宁带着敬意微微欠身,“由于证据已经明确,之前当局的调查结论被推翻,我们这次会取到最大力度的赔偿,您或许可以考虑尽可能地多休息。” “若是仅此一个劳工权利侵害桉件,我或许会放心交予助手,但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包括帝都区域在内的所有劳工都得到公正处理,让今后类似桉件的判定都能获得指导,这需要将其固化进《职业病防治法》与《劳工权益保障法》名录中,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行人朝烂泥浆路深处的劳工集居区走去,一排排彼此背向而建的低矮连排房屋再次进入范宁视线。 他穿过熟悉的狭窄通道,此时九月初的气温仍然较高,各家渗出污水污物积在地面的两道深沟,那些发黑的固液混合物臭味弥漫整个空间。 一户木门推开,浸泡着脏衣服的湿臭味,混着煮熟的食物淀粉味一起钻入鼻孔。 “波列斯,我们又来看你了。”门罗打着招呼。 “各位长官晚上好。”烂木帘子被掀开,肩披毛巾,面带油污的劳工波列斯,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盐水土豆钻了出来。 他依次准确叫出了己方一行四人的名字并问好。 旁边的女人沉默但迅速地小方桌上砌好了茶水,并端上了几盏呈着豆子、奶酪、小蛋糕和细白糖的碟子。 那个曾经被怀抱着哺乳的婴儿,已变成可以走路的小不点,在桌子下面胡乱晃悠着,小女孩和更大的少年正盯着那些点心和白糖。 只是波列斯的父母已经过世,大女儿和小儿子也死去,一年不到的时间,一家九口人减为五口,反而地方没有以前拥挤了。 “让小朋友们吃吧。”门罗说道,“其实,你们倒不如多添点衣物或改善伙食,或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也好。” “日子越过越好,此前的50磅赔偿,赔得挺多…还有不少结余,现在手头没有以前那么紧…宽了不少…总不能又给各位长官端一盆‘面包加油沥’或豌豆蔬菜汤出来。” 波列斯流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言语继续絮絮叨叨:“尊敬的哈密尔顿女士,劳烦您这一年来跑了三趟…之前听您说,赔偿还有希望一下子增补到三四倍…那就是一百多磅,肯定会计划存着…下次遇到什么工伤或患病,心里就有底了…吃也能吃得更好点,我们现在一周能吃上三天或者四天的肉。” 老太太一贯是不苟言笑的态度,“嗯”了一声后开始向这家人收集信息,她的两个助手则开始了飞速记录。 这些问题出自于她的“现场流行病学”调查方法一环,非常细节且专业,她重新查看随身遗物和证件,并让波列斯一家尽可能地回忆,包括丽安卡的上下工时长、能转述出的作业操作情况、身体的恶化时间线等。 “目前我们的赔偿目标有望十倍。”哈密尔顿最后说道。 这或许是更大的意外惊喜,但调查总是让伤痛被重新揭开,波列斯嘴张得很大,过了很久才缓缓出声:“十倍那么多,真是好...也就是四五百磅,很难想象这有多厚...或许她的肾病可以再拿一部分钱出来治疗...”他看了一眼在对面分切小蛋糕并洒白糖的妻子。 “还可以计划着改善一下住房,在不远的当街处,有分割睡房的那种...我们攒了十多年,但有时觉得一年过去,离目标反而又远了...丽安卡生前特别希望,能体验到拥有独立盥洗室的生活,这是她带来的,可惜她自己用不上...” 波列斯在继续絮叨,哈密尔顿听着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在指导助手记录信息并指出错误。 若不是对这位老太太在公共职业卫生领域的经历有所了解,范宁可能很难看出她是在怀抱着热情、务实和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工作。 “之后我们仍会和你保持联系。”范宁对波列斯说道,“嗯...争取在新年到来前让最新的补偿成果都兑现下来。” 希兰在旁边补充道:“有特殊情况也可以按照之前的地址,去往我们在南码头区的分队驻点寻求帮助,当然,你也可以看看当前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波列斯把茶水和蛋糕碟朝两人的方向推了推,范宁道谢后拿起茶杯喝了两口,又将蛋糕递给了旁边的小女孩。 “希兰小姐...”突然怯怯的声音传出。 “嗯?” 这是那个曾经阁楼在编织渔网的少年,此时面对仅仅比自己大两岁多的白裙少女,他双腿并拢地拘谨站着,低下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有个始终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姐姐,她那样子...如果我也是直接死掉,是不是同样轻松划算?” “为什么这么想?”希兰蹙眉问道。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做那种黏胶人造丝。”少年的嗓音已经变声,但十分促狭不安地努力组织话语,“月薪2磅15先令,只用工作14个小时,每个月还有一天休息...这比编渔网和打童工要好,而且等我成年或许能涨到3磅甚至4磅...” “但有点累,他们说这座城市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我小时候也喜欢唱歌和看街头艺术家表演...不过实际上去不了,唯一的休息日只想睡觉,或有家务要帮忙...我姐姐死了,您说是被邪神组织害死的,能赔500磅的话,是我成年后干10多年赚的钱...但实际上攒下这么多,可能要二三十年以上,因为要吃饭,穿衣和看病...等到那个时候干不动活了,收入也会降一点...” “希兰小姐,您说,是不是不如直接被害死,拿到这500磅给家里人用?...结果一样的话,多干二三十年活也很累,也没乐趣,还有变数,不够稳妥...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如获新生(4.8K二合一) 劳工波列斯正在旁边大口大口吃着盐水煮土豆。 这个中年男人的面部肌肉如机械般周期运动着,尽管咀嚼食物的动作未停,但他的憔悴眉头深深皱起,因为听到了自己儿子开口问“死了会不会更轻松划算”。 可随着小波列斯的讲述展开,他表情反而逐渐松弛下来。 只是眼神越来越茫然,进食也变得迟缓了。 “二三十年,五百磅?...” 没错,这就是人一生所有的价值,或结果,或意义。 而且是少年式的充满希望的乐观预演:每工作14个小时,每工作29天,每工作一年,能赚到接近50磅,而没有病痛和意外的话,维持生存仅需花费掉其中的30磅,于是等二三十年后... 别这么慢,将它拉快一点,从头直接拉到尾,不就是丽安卡吗? 说得自己都心动了,如果不“一拉到底”,还有极大风险做不到这一点。 似乎有点荒唐? 希兰下意识地朝范宁递去了求助的眼神,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波列斯的问题。 范宁眼前似有画面,那是一天生活内容的场景集合,不算复杂,将它“复制堆砌”成千上万次,再点缀几次繁衍生育和衰老病痛,基本生命的雏形就出来了。 非常幸福的一生——对比贫民窟内的流民、犯罪分子或济贫院短工——他们有家可归,有活可干,有家人和食物,不存在朝不保夕一说。 “不是的,其实不是这样。你用过长的劳作时间仅换得过低的工资,是因为工厂主占有了你过多的剩余价值,你被过高的病痛与意外风险笼罩,也是因为雇主或勾结邪神组织,或没有尽到基本的保障义务...如果你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并属于勤学好思的那部分人,在这个工业时代还有不少跻身中产的机会,那样能体验更多自我的存在,多活二三十年相比直接死亡,肯定是有区别的。” 这是范宁面对小波列斯茫然的表情,在心中下意识预演出的答桉。 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很快意识到审题错误,这位少年问的并不是“为什么会如此”,一系列“如果那么”的假设也对他没有意义。 且不论这是个非凡力量能被实证生效的旧工业世界... 假设,实用主义者提出了某套改良社会的办法,然后经过践行,流民、罪犯和贫贱劳工的比例变少了,那他们就会觉得自己成功回答了这个问题: “嘿,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像那样不幸的人们曾经是50%,现在最新的统计结果显示只有30%了,社会上将来还会越来越少的。” 可已经是了,怎么办? 时代的概念离个人的概念太远。 提问者永远是那部分的具体的,已处在异化劳动命运道路上的人——换言之此类提问的主体根本不是如何“从50%到30%”,而是每一个具体的“100%”该如何。 况且这位少年真的是想知道怎么办吗?恐怕未必,他也估计自己人生就这样了,他只是在困惑这一切该如何理解,将人生的劳动收入和再生产消耗换算成一堆净积蓄,是不是这就意味着死亡的全部意义了? 如果是,将500磅换做100磅,对应流民,或将其换做5000磅,对应中产,那也是意味着这些阶层的死亡的全部意义了? 范宁不懂,回答不了。 他换作了轻松的笑容,起身往门口处走去。 在希兰看来,那是一种微妙的、妥协的、无可奈何的、带有某种替代品意味的轻松笑容。 “调查采集结束了,接下来是...”范宁拿出了之前在进门时,顺手靠在木门背后的东西。 一把古典吉他。 “会唱歌吗?”范宁抱着吉他重新坐好。 少年下意识点头。 “那会唱音阶吗?就是,hmm-hmm-hmm-hmm...”范宁先用哼鸣声往上示意了遍12345671,然后又用最常见的元音“啊”唱法下行回去。 少年继续连连点头。 “卡洛恩,原来你要杜邦贡献一把备用吉他出来,是认真的?”希兰看着抱琴调弦的范宁身影,突然体会到了一种不常见的优雅感,与他坐在钢琴前或站在指挥台上相比。 “作为一位指挥,我会的乐器种类还是太少了。”正在听音准的范宁开口。 他清楚记得前世那位带他在综合大学学生交响乐团玩票的指挥老师,都有六七种乐器达到了进阶甚至精通水准,而很多大师都流传有“排练时夺下乐手乐器示范演示”的轶事,对于一名指挥家来说,每多掌握的一门乐器都是自己艺术生涯中的宝贵财富。 以范宁目前的艺术修养和灵感强度,想将一门乐器练到音乐专业生的门槛水平不费太多力气,但精通仍需要长年的钻研和累积。 “那你继续跟着我学小提琴。”希兰说道。 她脑海中闪过了很多次两人交换钢琴和小提琴位置,跌跌撞撞合奏曲目的滑稽场景,不由得脸上笑意浮现:“毕竟吉他在管弦乐中的应用相对偏少,很多音响功能被竖琴取代了。” “实践证明,在宿舍楼下等待的时候,你可以抱着一把吉他,但把钢琴或竖琴搬来就很难,当下这样的场合同理。”再次开了一个玩笑后,范宁的心情逐渐轻松起来,就是希兰没太听懂。 “我弹,你唱。”范宁扫出一个婉转柔和、层次丰富的a小七和弦。 就像灰白滤镜被移走,世界恢复了其该有的斑斓色彩,随着左手在品格间快速切换,范宁拨出一系列三度双音的半音阶前奏华彩,温润了小屋每一处枯萎的角落。 认真盯着范宁手指的拘谨少年,突然有一种垂泪涟涟的自然反应,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开始的时候,华彩变幻为暗流起伏的和弦背景,范宁以全音符的节奏唱出了小字组的do音,并继续往上唱出re音。 少年会意过来这只是一条往上走的音阶,他立即跟上,起初嗓子没清干净,声线也有点颤抖,但唱到第五个sol音后,深沉纯净的声线特质就以初步呈现了出来。 虽然旋律只是一小节一音的全音符音阶,但在范宁“锻狮”之格的即兴水准下,伴奏绝非是按照和声进行规则的堆砌,每个声部的连接关系都细腻而精致,并隐隐蕴含着两条作为对比旋律的线条,让原本枯燥的练声呈现出极其优美又妙趣横生的效果。 小波列斯全神贯注按着上行-下行-上行的顺序唱完,他觉得一生中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动,这哪里是音阶练习啊,他觉得自己演唱出了一曲大师级别的艺术作品。 “目前的合适音域大约在大字组D至小字一组e1。”范宁向希兰示意记录一下,“不错的男低音苗子,那么,你现在记住我弹的旋律,然后模彷着演唱,用霍夫曼语中几种常规的音节去发声都行。” 范宁弹了几组长度约在四小节的歌唱性片段,当确认小波列斯对音乐素材的记忆能力、对音准和节奏的模彷能力,甚至情绪把握能力都照样令人满意后,他从公文包里递去了一个折页及一张小卡片。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欢迎在10月初的时候,按照上面的时间地点来‘旧日交响乐团附属合唱团’报道,折页是信息介绍,卡片是报道凭证。” 少年从投入的状态回过神来,颤抖着手接过卡片:“特纳艺术厅...先生,这...这是一份工作吗?” “那种高贵的,优雅的,和音乐相关的演出职业工作?” “我能做这样的职业?” “我这样的人,如果不再重生一次碰碰运气,能进音乐厅这种地方?能做这样的职业?” 他的父母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准确地说,不是工作。”范宁摇了摇头,“你虽然有潜力,但未经正规的合唱训练,不可能直接从事演出。” “这是一个类似入校的学习机会,如果接受,意味着你需要辞掉现在的工作,服从合唱团时间安排进行严格的专业训练,除了一周6天乘以8个小时的音乐课程外,课外时间也需要你全身心地投入到练习之中,并在之后逐步承担演出任务。” “入校的学习机会,严格的专业训练,所以这需要...”小波列斯眼神亮起,可又再次低下头去。 看着少年跃跃欲试,又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表情,范宁笑着补充道:“当然,由于这带有脱产的性质,考虑到实际家庭情况,团员们每周会得到1枚金磅,不是聘用工资,姑且认为是‘生活补贴’。” “什么!?”中年男人怀疑自己听错了,就连他沉默寡言的妻子也震惊开口。 “每周1磅,是得到?不是缴纳?” “进入学校学习不要学费,还有生活补贴?一个月4磅?” 这是他早些年身体情况和操作熟练度均在最高峰时,在车间日夜高强度劳作所达到的薪资水平! 范宁点点头:“如果后续天赋和表现良好,你们也有被交响乐团正式聘用的机会。” “交响乐团正式聘用?”小波列斯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听说过那样的职业,据说最少一周也有接近10磅的收入! 不是一月,是一周! 而且,那是怎样高贵的工作啊...那不是艺术家吗?对,那是艺术家啊! 看着这一家的表情,就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哈密尔顿女士,神情也在片刻动容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近期还有很重的拜访任务。”范宁背好吉他,示意众人离开,临走时他强调道,“你想好了按照卡片要求报道就行,然后,那个折页,涉及到这一招募活动的宣传信息,除此外没有其他用处,你看完了可以转给身边的朋友们。” 分别前小波列斯大拇指和食指僵直着紧紧捏住卡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多小时后的另一家房屋,独居的年轻男性劳工裹着陈旧的毯子缩在椅子上,旁边垃圾篓里盛满着带血的废纸。 “病情进展稳定,此前估计的三年预期寿命不做下调,赔偿兑现后,按照嘱咐多补充食物营养。”哈密尔顿女士在采集完各项信息后,以冷静理性的语调向这位年轻男人着告知。 此处同样是范宁的第二次到访,这位叫林赛的劳工比自己还年长三岁,早年经营着一家手工业家具坊,拥有接近中产的收入能力,但随着大工厂的兼并竞争而破产,两个孩子夭折,妻子随即病故。 钟表厂是其上一份工作,好在其工位并非涂描操作,暴露时间也较短,其患上的血液病没有以更快的速度带走他的生命,他约可收到两百多磅的赔偿。 “咳...还有一半多对么。”林赛苦笑一声,“对于我这种孑然一身的人倒挺好,原本余生可能需要劳作到头,才能保证自己不被饿死,现在有了一小笔钱,反而有了一两年属于自己的时间。” 尽管他言语中似乎带着自嘲的洒脱,但实际上他脸色苍白无比,身体在因恐惧和寒冷而发抖。 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逐渐看着自己的身体走向死亡。 “上次提到的小号还有在吹么?”范宁问道。 “诶,儿时跟着街坊邻居的老师学的几年,还组过业余的管乐团,那时真好啊,父母和兄弟姐妹健在,虽然家境普通,但衣食不愁,还幻想过将来的爱情与艺术生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盒子被藏到床底下,一年吹响它的时候屈指可数...” 林赛将陈旧的盒子拿到桌面上打开,并找出其中置物小盒内的号油。 “试试?如果有什么记得起来的小曲的话。”对面抱吉他而坐的范宁笑着问道。 一支沉郁苍凉,带着提欧来恩北国民族特点的咏叹调旋律被林赛吹奏而出。 范宁指尖下的六根琴弦以朴素清冷的自然小调和声进行为伴。 两分钟后音乐中断,殷红的鲜血从林赛鼻端渗出,被废纸擦拭掉后他连声说着抱歉,但眼里泪光闪烁。 “业余中的较高水平。”范宁递过去折页和卡片,“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欢迎按照上面的时间地点来‘旧日交响乐团附属青少年交响乐团’报道...” 他重新简短介绍了情况,说明了学习纪律和补贴标准,以及对将来的展望。 当林赛回过神来的时候,简陋的小屋已重回孤独和暗澹。 “一个...乐团...的...见习小号手?”他紧紧抱着自己的乐器。 刚刚一曲不完整又另类的合奏体验,却让他接二连三地回忆少年时期的往事,那些褪了色的画面像水波纹般的荡漾又澹出,最后是逝去的亲人、空荡的房间与逐渐消亡的身体。 就像做了一场梦,但是,那高贵的、慰藉的、令人卷念的事物永远都在人世啊。 如果音乐有实体的话,当伏在她脚边深深痛哭一场。 深夜,返程颠簸的汽车后座,希兰向身旁闭目养神的范宁确认道:“卡洛恩,看来你的确是在按照三部分团体的思路组建人员,对吗?” “嗯,旧日交响乐团是冲击世界排名的职业主体,附属合唱团的中期目标是针对《第二交响曲》,而附属青少年交响乐团则是另一套不同的训练曲目和演出计划,后两者都是我的‘音乐救助’和‘艺术普及’计划的重要载体。” 第一晚,三个小时的走访时间,他和哈密尔顿女士配合着完成了23户劳工的采集,以及,挑选了5位纳入“音乐救助”计划的人选。 希兰点点头,轻声问道:“实际上,你以这样的方式,回答了最开始那个问题,对吗?一个就算给他们额外救助几百金磅,也不过是在做人生价格换算的问题,你用了一个月4磅的补贴就回答了。” “很小一部分。”范宁双手捂脸作深呼吸,“你要知道,太少了,我能够提供的‘音乐救助’名额太少,一个大型合唱团最多七八十号人,一个双管制青少年交响乐团最多六十来号人,而逝者太多,这个世界充盈着我无法理解的悲愁,这不算回答,这不算...严格来说,我仍然一无所获,在找到《第二交响曲》最终的方向之前。” “这的确需要一个过程,但你不是一无所获,尽管他们的死亡结局不会改变,但从现在开始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希兰伸手轻轻搭上他的肩。 “你给了他们新生。”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动作!(4K二合一) 开学季的首周,帝国各大城市无论校园内外都比往日繁忙不少。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从云层透出,走出家门的市民、乐迷、学生、还有更多艺术圈人士们,就从电台播报、报纸专栏和各处显眼位置的公告栏上接二连三地知悉了一则消息。其幅散地点不仅集中在乌夫兰塞尔,而且热度很快就席卷了与之相邻的几个郡的艺术圈。 “那位天才音乐家真的成立乐团且招人了?旧日交响乐团?”有些倚在汽车和马车中闭目养神的人,仅仅听到了电台的前两句播报,便倏地从座位上弹坐了起来。 而圣塔兰堡匆匆恢复运营的地铁座位上,今天有不少捏着报纸的绅士淑女,眼睛都睁得比平时要大。 “什么情况!?招这么多人??...” “这人是谁啊?dabble?infroup?just for fun?”有位手上持着未点燃烟斗的绅士,下意识低声念叨出了霍夫曼语中好几个类似“玩票”的语汇。 当他眼神扫到更多信息时又疑惑地喃喃自语:“可又不像,相关报导里竟然有中央文化部门为之站台,这照片上的政要不像是假的啊,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为什么第一时间不发出来呢...” “你连卡洛恩·范·宁都不知道?”他的念叨声被面前抓着扶手站立的淑女打断。 本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可随后发现,她只是在朝旁边的女伴作普及。 “帝国最年轻的伟大作曲家和指挥家!他领军的夏季艺术节音乐会创造了令人始料未及的四曲首演奇迹,明明是支学生乐团,票房收入和唱片销量却火爆如一流职业乐团,其联袂签名的限量款唱片在某些收藏场合已经炒出了超过100磅的价格...” “哦。” “他的《第一交响曲》在霍夫曼唱片公司当下的一项客户市场调查报告中,成为了三季度期待发行呼声最高的管弦乐作品...” “哦哦。” “他于近期一次私人吊唁场合,在数位大师及众多上流社会人士面前,展示创作了一首被公认为‘堪比卡休尼契高度’的神秘曲目...” “不懂,那是什么?” “而且据说他还是一位实力极强的官方神秘主义者,在8月23日重大地铁事故中一路杀穿邪神组织人员...” “好厉害,还有吗。” 旁边的闺蜜一直以抽离的状态应和点头,直到这位忠实女性乐迷从挎包内拿出了带有范宁指挥照片的曲目单封面。 “是我近期缺少新闻关注,以后我跟你一起追他。”她双眼放光并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接连提问,“但是...招这么多人,他的旧日交响乐团是几管制乐团?四管制也不带这么玩的吧?” 于是这位忠实乐迷也开始摇头了:“我不懂,14把低音提琴?10把圆号10把小号?连定音鼓都要来两台,还有大型合唱团?这是要排什么?” 她往下看着看着,突然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待遇,他是认真的吗?” 地铁车厢打开,一位提着小提琴盒的演奏家模样的绅士由于过于专心盯着报纸,一不小心绊了一跤险些摔倒:“见鬼,要不是上面白纸黑字地印着卡洛恩·范·宁,我会认为这是一则诈骗广告。” 圣来尼亚大学校区主干道。 “我的天啊,范宁教授才23岁啊!” “对啊,而且这...为什么这么多钱?” “之前不是说两倍吗?” “确定是一流乐团待遇?这是世界十大顶级交响乐团的待遇吧?” “啊啊啊为什么我还没毕业?” “还好我没毕业,我要把范宁教授的这些课程全选一遍,它们听起来即熟悉又新鲜。” “我可以同时干两个岗位吗?” 好几处显眼位置的公告栏,人群围成几大团,看着贴出的一大一小材料叽叽喳喳。 从乱糟糟的内容勉强能听出,好像讨论的事情有不同两件。 “怎么一会想毕业又不想毕业的?” “什么钱?什么待遇?拜托让个位置我看看...” “啊,别挤,别挤!” 于是更多外侧的人扒开层层肩膀,先是看到了醒目位置的学校正式文件。 「各学院、各行政处室: 经友好协商及校方研究,现聘用卡洛恩·范·宁为音乐学院作曲系荣誉教授,不再担任圣来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一职,即日起执行。 附:范宁教授新历913年秋季学期授课安排(暂行): 9月22-24日,《和声学导论》 10月27-29日,《对位法导论》 11月24-26日,《配器法导论》 12月22-24日,《曲式分析导论》 名额珍贵,下周一开放报名,欢迎同学们踊跃选修。」 围观的同学们只觉得这份人事调整文件真实又不真实。 对于“公学教授职称”这种事物而言,如果一位“伟大的当代艺术家”都不能取得,那世上就只有“艺术大师”配得上了,这显然会导致各大学校无人授课...所以,非常合理,甚至有学校高攀荣誉的意味。 但如果是一位23岁的公学教授?这事情无论如何都显得过于令人惊奇。 当然更有实际意义的是,这个学期竟然能上到范宁教授的课程! 现在帝国有太多乐迷,对这位年轻英俊又富有高贵才华的音乐家抱有迷思和遐想。如此亲自授课和互动的机会,让就读圣来尼亚的学子一下成为了众人羡慕的对象,很多其他学院派的校领导已经在考虑向范宁投递授予头衔的橄榄枝了。 而且课程的名字,真的给人十足新奇感和期待感。 从事艺术活动主要靠灵感驱动,虽然历代音乐家总结出了一些概念和技巧,但作曲理论课程,不就是《作曲学》吗,这些专业术语怎么还单独成科了?还只是导论?… 虽然不知道范宁教授到时候会讲些什么,但是感觉肯定很厉害的样子! 周一无论如何也要抢到一个选修名额! 低年级的学生关注点主要在选课上,而高年级学生甚至教职工,则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那张海报式样的「特纳艺术厅招聘公告」上了。 公告下面先是一段类似简讯的东西,显示出了圣来尼亚大学校友,伟大指挥家、作曲家范宁在圣塔兰堡注册乐团当日,受到了帝国中央文化主管部门的亲切接待,并配有两张摄影。 而正文上注明的薪水标准,简直是让人看傻了眼! 「第一部分:旧日交响乐团演奏家招聘(134人)」 1.弦乐组演奏家(82人):第一小提琴(20人)、第二小提琴(18人)、中提琴(16人)、大提琴(14人)、低音提琴(14人)。 2.木管组演奏家(18人):长笛(4人,可兼任短笛)、单黄管(5人,可兼任低音单黄管)、双黄管(4人,可兼任中音双黄管)、大管(3人) 3.铜管组演奏家(26人):圆号(10人)、小号(10人)、长号(4人)、大号(2人) 4.竖琴演奏家(2人) 5.打击乐演奏家(6人):定音鼓(2人)、其余打击乐(4人) 招聘范围:全职人员,专业背景不限,初试加终试,考核形式采用面谈加试奏等综合形式,有职业演奏经验优先聘用。 薪酬待遇:综合周薪演奏家约为36磅,副首席48磅,首席60磅。根据面试实际表现划定16名首席及12名副首席。 「第二部分:特纳艺术厅行政人员招聘(54人)」 招聘范围:专业背景不限,笔试加面试,考核基本艺术素养、沟通协调能力和市场运营能力。 薪酬待遇:综合周薪文员约为12磅,经理36磅。根据面试实际表现选定6名经理,并分配至合适部门(含乐团和美术馆)。 「第三部分:旧日交响乐团附属合唱团、附属青少年交响乐团招募(音乐救助及艺术普及计划)(140人)」 招募范围:原则上年龄14-30岁,有平民学校基础教育经历,出身农民、劳工、手工业坊或中产职员家庭。招募将综合考量性格品行、音乐感知、声线条件或器乐基础,择优录取。被录取者需签订3年合约,期间严格服从乐团管理,接受艺术文化教育、训练及演出安排。 补贴标准:第一年每周1磅,第二年每周1磅10先令,第三年每周2磅。年度考核不合格者劝其退团,三年考核期满可续约,特别优秀者可考虑纳入行政人员或旧日交响乐团。 「招聘/招募渠道并非唯一纳入渠道,以上人数上限仅供参考。」 「请应聘人员将简历寄送至...申报“音乐救助”计划人员可登门咨询,各城区咨询点地址如下...欢迎自荐及转荐。」 「特纳艺术厅&旧日交响乐团,这里是我们的精神家园,艺术的自由王国。」 “精神家园?自由王国?...卡洛恩,你这样会倒闭的。” 安东教授别墅,会客室,长桌前,琼目瞪口呆地捧着一叠材料:“这种玩法...你的旧日交响乐团最多能活两个月。” 在特纳艺术厅的改扩建工程尚未结束前,能充当办公场所的地方只有啄木鸟事物咨询所或圣来尼亚大学,由于接下来的面试工作还需要不少在校人员帮助并借助一定设施,考虑到已经开学,考虑到地理位置,范宁把几位核心团队人员聚在这里讨论筹备事宜。 “这无疑称得上是大动作。”另一个方向的卢手捧一杯加冰块的咖啡,眉头皱起,严肃认真地接话道,“所以,亚岱尔家族可以再给予一些投资,保证能办到新年音乐会那一天。” “麦克亚当家族也可以众筹一笔。”转着钢笔的罗尹煞有介事地附和道,“这样它努努力可以办完新历914年的第一个双月展。” “诸位的自信程度让我觉得,我长有一幅随时会携款跑路的模样。” 范宁靠着座椅,双手抱胸,无奈摇头。 “卡洛恩,一流职业乐团的演奏家待遇特征,是双倍于行业平均水平,或三倍于行业底线标准。”希兰撇嘴说道,“而我们现在开出的薪水是四倍行业水平,六倍底线标准,这是十大顶级交响乐团才敢的玩法!” 提欧来恩中央议会的文化与传媒委员会,对于高等院校,教会教堂,及职业交响乐团所聘请的全职艺术家,建议其周薪底线标准应不低于6.25磅,以对应300磅年收入的中产门槛,实际上乐手们的周薪通常在8-10磅。 “我觉得周薪36磅的起点非常合适。”范宁说道,“若非如此,怎么吸引优秀的艺术家前来合作,怎么让大家鼓足干劲训练钻研,怎么尽快把乐团的名气和排名顶上去呢?” “哗啦”一声,希兰将一张写有密密麻麻数字的草稿纸举在了自己脸前,“你知道你准备招多少人吗?” “人家一个三管制乐团80来个人,你一个乐团134人,36磅乐手的定薪,副首席和首席也跟着水涨船高...你还养了48个行政人员和6个中层经理,普通文员的12磅周薪定得和指引学派会员转正一样高...你还负担了一个80人的大型合唱团和一个60人的双管制青少年交响乐团,尽管每周1磅的补助是小,但你还需要为其教学任务承担人力和设施成本...” 希兰的手指划过那一排排面朝众人的数字:“再加上特纳艺术厅和旧日交响乐团的日常耗材、水费、修缮维护费、煤气瓦斯费及常规宣传经费,我作了一个最保守的测算——” “我们每个月的固定支出,是28456磅!每个月!” “可怕! ”希兰测算结果一出,另外几人纷纷在心里进一步调低预期。 正当范宁笑笑准备开口时—— “范宁教授,我带着简历来面试了。”门外传来敲门声及卡普仑的声音。 希兰起身开门迎接,与之一并前来的还有卡普仑的妻子奥尔佳和女儿小艾琳,奥尔佳向众人礼貌鞠躬,小艾琳也学着她鞠躬。 “你乖乖坐在这里,不能乱动和出声。”卡普仑将披着一头棕发的女儿抱在沙发上,然后说道,“范宁先生,我和妻子一并来应聘,嗯,她是行政岗位,你看看我们是不是...” “你来得正好。”范宁招手打断他的话,“你发表发表意见,我这个旧日交响乐团的筹备方案,是不是非常合理且具有潜力...” “没问题,我看看。” 希兰将范宁的方案和她的测算稿纸一并递去。卡普仑表情起初正常,可看着看着脸色开始变白并流汗,到最后吓得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范宁教授,您可千万别坑我啊!我上家的辞职手续已经办完了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这里的协奏曲不要钱(4K二合一) 众人的反应实属正常。 范宁用那笔到手9万多磅的巨款配合已有资金,首先是把之前反复纠结涂改的乐器采购方案,全部按顶级规格配齐,然后又又又一次加大了扩建预算。 已经是冲着规模两千座的交响大厅在建了。 幸好文森特留下的院落地皮足够大,自己设计图纸时也留了很大的余地,想着先把各个功能区的空间围出来,壳子砌出来,真正建的时候每年投一部分钱填充落实一部分。 现在相当于直接把进度赶到了自己最初预想的“五年规划”之后。 于是范宁口袋里还剩6万磅。 听起来简直是一笔可以躺平几世的财产了,但如果是一个月固定支出28456磅?... “还不错,这明明可以稳稳撑两个月嘛...”范宁对希兰的测算结果抱以轻松认可。 “范宁教授啊...我们别说今年的营业额能不能回本,你这两个月时间,我们连营业额有没有开始产生,都是个问题! ”卡普仑连连摇头。 众人则一致点头。 卡普仑的观点和之前这几位差不多:9月份完成大部分面试任务,10月份虽然交响大厅还建不完,但排练必须开始了,这样用两个月的时间,尽量保证12月的“双月画展”和开幕演出季能如期举行。总不能拖到新年音乐会还只是第一场演出,那样回报周期太长了。 也就是说,这薪水10月份就得开始发下去,演出收益则从12月份才开始进来。 “10月底扣28456磅,11月底又扣28456磅...这不还剩点吗?”范宁笑道。 卡普仑的妻子奥尔佳从其手中接过相关资料和表格。 “个人认为,这还是非常‘吝啬’的测算。” 由于此次到访的性质是面试,为了陪家人一同在新地点工作,这位同样来自金融精算领域的奥尔佳积极发言:“希兰小姐纯粹是用范宁教授的定薪乘以人数,再加上常规宣传和耗材经费各1500磅所估出的开销...这是一个在调度管理毫无内耗、日常办公小心翼翼、各项耗材省之又省的理想情况下的数字,它需要套用合适的人力资源管理模型,进行扩大因子的修正,而且我们还遗漏了一些重要项...” “比如80人规模的大型合唱团和60人规模的青少年交响乐团,我们只算了1人1周1磅的补贴,人员进去后的管理和教育成本都没算,诸位学业或工作繁忙,范宁先生还是特巡厅神秘治安官,让你们长年累月去教学是不现实的,这年头专业音乐老师的课时费可不便宜,卡普仑应该深有感触...” “再比如近两百号正式团员与行政文员的招聘面试成本,比如与音乐界各位独奏家、演唱家、指挥家交流合作的酬劳,比如,再考虑采购物资、广告投放的市场价波动及运营风险的话...” “我懂了。”卢边听边记录要点,并适时做着测算,“也就是实际上不考虑资金援助的话,范宁先生发到11月底工资,也就是第2个月工资的时候,得降薪15-20%。” “啊这第二个月就降薪...”琼吃惊捂嘴,“卡洛恩,这真的还不如最开始就别发那么多,当然,你可以偷偷给我们还是发那么多,我没有意见。” 范宁开始弯腰低头翻自己椅子脚边的公文包。 “麦克亚当家族可以先赞助20000磅。”罗尹说道,“比起投资性质,纯获益行为的赞助更有帮助,这尚在我个人决策权限内...”她看着正在清点厚厚一叠资料的范宁,脸上笑意浮现,“当然,范宁先生最好题献我一些作品,未来的两部就行,方便我报账。” 卢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自己算了这么久,到了接近目标的最后一步又被她抢了? 卡普仑闻言松了口气:“这样的话前两个月有着落了,还能结余一点,12月的演出或唱片销售顺利进行的话,新年音乐会也应该能保住。” “这是12月‘双月美术展’期间,乐团开馆演出季的首演新曲目,你们看看。” 范宁终于抬起头,将整理出的一沓乐谱推到了长桌的中间位置。 希兰心中默念,太好了,他果然又写了一首新作,看起来也是大型管弦乐作品。 旧日交响乐团成立后,开幕演出或许有很多社会名流来捧场,让票房又迅速售罄,但开幕演出就一次,也不可能场场有新作首演。 “职业生涯”和“艺术经营”是两种逻辑,大师不一定会做生意,艺术市场长久来看只会按照该有的规律作出反应,正所谓“重磅演出扬名冲量、普通演出精打细算、入门演出积攒受众”,乐团想经营下去靠的是后续一场又一场稳扎稳打的音乐会。 像之前那样的火爆盛况难以复制,但必须尽量去复制,如果年底前范宁还能推出一首甚至两首大型曲目那就再好不过了。 “是12月份演出季最重磅的那场对吧,让我看看你写的是...”罗尹伸出手去将那一沓乐谱朝自己摆正,“好厚好重,你下面放的是其他准备排练的曲目吧,呀,你为我写的?” 她惊喜地读着作品名称和写有自己名字的题献:“《C大调第一大提琴协奏曲》?嗯,感觉完全和《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风格不同呀,纯正的本格主义宫廷气质,诶,这第三乐章几个独奏片段好像难度还不小...” 先是独奏分谱再是总谱,她迅速翻阅各乐章,想象着和声及配器音响,并愉快地哼出一些旋律片段。 “吧嗒”一声,翻到了最后一页的总谱从厚厚一叠纸张的侧面掉了下去。 于是压在下面的第二册封面露了出来。 “你一次性为我写了两首?”罗尹一贯温柔甜美的嗓音此刻高兴得发颤起来,“哎呀你什么时候偷偷写的,《D大调第二大提琴协奏曲》,hmm-hmm-hmm~~~,也是本格主义风格,不过这首的音乐形象哼起来温情柔和一些。” 她看到的是海顿的两首大提琴协奏曲。(作品编号Hob.VIIb/1和2) 范宁微笑不语。 “我喜欢,我都喜欢,我今晚就开始练,你放心,到时候首演给你赚很多钱回来...” 罗尹兴奋之下又“吧嗒”一声,这一册总谱也被翻掉下去了,速度比上一次还快。 “《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早就凑在了旁边的琼出声道,“咦?我也有任务了对吗?” 她将其凑到脸前仔细端详:“谢谢你的题献,这主题也太好听了吧?有点以前西大陆洛可可风格的感觉...” “咳咳。”眼镜度数较高的卡普仑冷不丁咳嗽了两声。 琼双手捧着乐谱,奇怪地瞟了他一眼,随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重新落回桌面,目光呆滞道:“《D大调第二长笛协奏曲》,呃...卡洛恩,我的任务量也不小啊...呃,没事,长笛我还是有信心的,保证不会发生音乐沙龙上那种忘谱的事情...” 她看到的是莫扎特的两首长笛协奏曲。(作品编号K.313和K.314)。 范宁继续微笑不语。 罗尹的眼神已经有点不对劲了。 范宁先生,你的产量好像有点多啊... “剩下的不会都是给我的吧?”于是希兰起身了。 这是很自然的联想,但她除了震惊于范宁的输出速度外,还觉得局势好像有点问题。 前两人拿走了四册乐谱,这余量高度还剩一半以上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如此心跳的体验并不会影响到我。”卢耸了耸肩,“作为打击乐手就有这点好处,我不用担心下面突然冒出来一首‘定音鼓协奏曲’或‘三角铁协奏曲’。” ...小伙子觉悟不错,但视野还是存在局限,下次让你体会体会在演奏结束时刻一头扎进定音鼓里的感觉。范宁心中暗自笑道。 “《D大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希兰拿起上面的乐谱,“充满力度的本格主义风格...”又富有经验地再次拿起下一本,“第三号,也是D大调,这个开篇明显回到浪漫主义了。”她浮现出了一种“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写多少”的心理,“还有第四号?除了e小调外三首D大调的小协,这个引子好有提欧来恩的北国民族气息啊...” 希兰看到的是四大小提琴协奏曲除门德尔松的另三首,依次为贝多芬的Op.61,勃拉姆斯的Op.77,柴可夫斯基的Op.35。 它们的独奏部分基本重现无差,乐队精度则在98%以上,出入主要在次要声部、复杂节奏记法和一些不易辨识是否叠加了4/5/8度的细节上。 “卡洛恩,你没事吧?《降b小调第...”她目瞪口呆地继续往下读着标题。 “哦,后面三本是维亚德林爵士的,明天去圣塔兰堡上钢琴课时我自己带过去。”范宁探身将它们拨了回来,“没事,没事,不多,不多,你看你们的一下就已经发完了。” 卡普仑艰难地噎了口唾沫,一会站在罗尹后面看谱,一会又挪到琼的后面看谱。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罗尹抬起头来,语气带着一丝被颠覆认知的复杂:“诸位,我确定范宁先生不是在凑数或写习作,这两首大提琴协奏曲的质量真的真的...” “这三首小提琴协奏曲的造诣比起‘e小调’不会逊色半分,四首全是珍宝,四首全是神作!”希兰那看向范宁的眼神仿佛在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偷写的? 当然可能还有另一层含义:好耶,我有三首。 “卡洛恩,你这里写协奏曲不要钱的吗?”琼问道。 范宁示意大家安静:“好了,反正现在情况就是这样,这里是10首协奏曲,12月份前后,我们将配合‘双月美术展’来一轮时间跨度19天的‘开幕演出季’。” 众人从起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越思考越觉得这件事情性质非同小可。 涵盖4种乐器的10首协奏曲连着首演? 这噱头相当大。 不对,这可能是艺术史上第一回! 到时候演出排期公布后,那些家伙到底会是什么表情? 范宁继续道:“虽然现在乐迷们对录制《第一交响曲》唱片的呼声很高,但出于完美要求,等旧日交响乐团磨合到新年后再录为好,10月初人员到位后,我们先应排练的是这些协奏曲。” 罗尹说道:“我明白范宁先生用意了,表面上《第一交响曲》的高呼声会带来高评价和高销量,但实际上,‘预期不符’的崩盘风险同样极高,因为所有乐迷都预设了它是‘最权威的版本’,这根本没有任何缓和余地,稍微出点问题就可能让所有人艺术名誉毁于一旦。” “而在磨合阶段,乐团水平难免存在瑕疵,演出最好避开高难度交响曲,借助独奏家带团是一个绝妙的方法,这可以放大优点,回避缺点。” “这正是我当下青睐协奏曲体裁的原因。”范宁微微颔首,“新年音乐会上我会让合唱团第一次亮相,为《第二交响曲》积攒舞台经验,年后我们再逐步啃高难度交响曲,包括安东老师的作品...同时那个时候我也会给你们穿插安排独奏音乐会,以及鼓励乐手们组建一些室内乐组合。” “那么年前的‘开幕演出季’,就用这各自相隔一天的10首协奏曲,彻底搞出点大动静来,狠狠轰炸一下帝国乐迷们。” “具体顺序我还要再琢磨一下,维亚德林作为伟大的传奇钢琴家,或许放在更吸睛的首中尾位置较好...总之是隔一天上演一首,另外半场的曲目搭配我也有了一些初步想法...” “呼...这样一来我也稍微放心了点。”罗尹终于拍拍自己胸脯,“定价合理点,宣传做好点,12月份的回报收入应该会不错。对了范宁先生,这次为了保证十场音乐会的票房,要不要再录制一些‘电台预告片’?” “玩过一次的手段老是玩就没意思了。”范宁笑着摇头,“而且现在跟风的人那么多,乐迷们也会审美疲劳,这次我们玩点别人没那么容易学过去的。” 罗尹不明就以地眨眨眼睛。 范宁先生真是好让人有安全感啊... “我还是有点缺乏安全感...”希兰咬着嘴唇,“主要一想到前两个月,会连续耗掉那么一大笔恐怖的数字,让资产透支见底,第三个月的支出还得现等,唔...我们办公时一定要节约点。” “放心,12月演出季有动作,前面怎么会没有?明天去帝都上完钢琴课后,我会顺便去某些地方走动走动的,绝对让大家后两个月放手复印文件、煤气灯随便用、耗材往好的买、下午茶吃到吐...嗯,就是拿着高薪还安心工作排练的意思...” 范宁说到这神秘一笑:“你们想,我也不是那种喜欢走钢丝玩极限的人,对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交响乐团现代管理模式(4.8K二合一) “你会去拜访一些顶流乐评家或音乐家,提前造出更大声量?去出席一些上流社会活动以增加个人号召力?...或去和唱片公司商谈未来的尊客票打折政策?” 琼猜测了几种当下通行的艺术经营手段,以及范宁用过的方法。 从回应来看自己好像都没猜对,她靠回椅子上:“好吧,卡洛恩,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你描述中的‘下午茶吃到吐’...” “这一点稳妥起见,还得向维亚德林爵士确认一番。”范宁说道,“嗯,开幕演出季的初步方向就这么定了,下面讨论的是旧日交响乐团的部门架构设计。” 他再次给众人分发了一小张提前印刷好的凋版纸。 “六个部门?从数量上看比现行的交响乐团略多,名字也不尽相同。”罗尹认真阅读,并对比自己印象中的主流乐团管理模式,“艺委会?这第一个我就没有听说过,艺委会就是负责演出的乐手部门吗?...” “乐务部?演务部?这不都是负责内务的么,有什么区别...”卡普仑往后看也是疑惑。 这个世界不仅在艺术上“重灵感轻理论”,艺术管理领域也比较落后,哪怕是十大顶级乐团,管理照样十分粗放。 他们的市场成绩和民众反响,完全是靠极其优质的音乐演绎顶上去的。 范宁同样认为内容水平是根本,但科学的运营管理模式往往能扬长避短,让差的不那么差,让优秀的更加优秀,让乐团抗风险能力更强。 所以范宁这套架构模式,完全是基于前世的现代交响乐团管理模式组建,当然,他更重视的是背后的“指导思想”,而非表面的“形式相同”,所以他做了大量的简化以适应这里的艺术行业实际。 “大家可能会觉得和以往所了解的有所不同,我就从艺委会开始给大家讲解一下吧。”范宁执起文件。 “旧日交响乐团的第一个管理原则,是‘有限程度自治’,而贯彻这个原则就靠艺委会。” “这是旧日交响乐团最核心的部门,所有艺术相关的专业决策都会在此讨论生成,包括艺术考核和培训方案,包括演出曲目、唱片制作及中长期排练计划,也包括各声部人员配制、去留、首席任命和客座指挥邀请等。” “它由几位核心人员领导,成员的话...理论上包含全体正式乐手,但实际上只是这么一个趋势,乐团组建完毕后我只会暂时纳入一部分乐手进艺委会,然后每年定期增补一批,进去的每一位乐手都有影响决策的表决权。” “一支交响乐团,乐手是核心力量,我在赋予他们高薪或者说经济地位的同时,也会给予其政治地位,这会赋予他们更强的主人翁意识,更加积极地为乐团发展建言献策,让团队气氛更加融洽,也会让他们每年有另一个期待的进步方向,毕竟一个乐团首席和副首席名额太少,而被纳入艺委会委员,也意味着乐团认可他们有更老的资格、更好的点子和更精湛的技术。” 范宁说到这笑着解释道:“但所谓‘有限程度自治’的原则也体现于此:每年新纳入的名单由我考量决定,他们在决策投票上的权重也非与我等同,作为指挥,我仍会将乐团各项事务的生杀大权纳入自己手中,以最完美的艺术演绎对追随者和欣赏者负责。” 这似乎是一种闻所未闻又颇具优越性的体制。罗尹忍不住思考起来。 想想其他乐团的首席指挥或音乐总监,要么风格过于散漫,要么过于独断专横,而范宁先生虽然仍然对权力有全方面的掌控欲,但他在规避个人局限性和被蒙蔽风险上又有清醒认知,并且,更加尊重艺术和艺术家。 “第二是‘票运一体化’原则。” 范宁继续道:“具体而言,我会把以往归于财务的‘票务管理’业务,归于内务的‘客户服务’业务抽离出来,整合进宣传营销部门中,变为‘综合运营部’。音乐会的定价策略,制票出票的管理,代售点的联系,优质乐迷的维系服务...这些工作往往和宣传营销处在同一上下链条,如此整合便于统一动作、形成合力,杜绝部门内耗。” “以后大家能不能赚到钱就全靠‘综合运营部’了。”他说到这笑了笑,“所以,在乐团运营初期我会多重点照顾照顾这个部门,手把手教他们怎么做销售目标分解和实施计划,怎么调研艺术市场喜好,怎么分析同行促销策略,怎么为不同消费水平的乐迷做好服务,怎么策划和组织艺术活动,以及挑选合适的媒体和广告代理商等等,什么销售漏斗、认知传播策略、PDCA工作法都得给我好好学...嗯,这个部门的负责人如果干好了,后期薪水会比众人都高,人选我还得仔细挑挑。” 众人开始逐渐听得一愣一愣。 “第三是‘乐演分离化’原则。” “这就是卡普仑此前疑惑的,为什么有个‘乐务部’又有个‘演务部’,很简单,乐演分离,和音乐直接相关的内务归前者,间接相关的归后者。” “比如乐谱的收集整理印刷,排练时各声部分谱的发放与回收,乐器的登记造册整理,乐团消耗品如琴弦、松香、号油的发放,排练计划的通知,钢琴竖琴定音鼓的调律,乐手考勤、考核、演出差旅补助的统计,对外界艺术家、乐评家、收藏家和媒体人员的接待...这些归乐务部。” “而负责灯光、服装、道具、消防的,负责演出时安检、剪票、维持音乐厅秩序的,负责联系外部剧场、装台卸台的,负责影音器材和日常素材采集的,负责交通运输和演员食宿的...这些归演务部。” 范宁低声一笑:“相信我,这会让大家的工作体验前所未有地舒心高效,让乐手们和内务员工们的关系无比和谐,同时,极大提升人力资源效率。” ...如果其它的交响乐团能学习到这种思路,他们的内务水平或许会发生质的变化,也不会闹出一些音乐之外的乌龙事件了。卡普仑这位听过太多现场,造访过太多剧院音乐厅的发烧友此时目光呆滞。 “后面就比较简单了。行政部负责人事财务、政府关系和外聘人员的管理,还有一个‘美术管理部’,我暂时沿用了以前特纳美术馆的架构,2个分管展览和拍卖的经理,20名职员。这里多1个经理,而艺委会不设经理,所以还是招6名经理。” 三大原则:“有限程度自治”、“票运一体化”、“乐演分离化”。六大部门:“艺委会”、“行政部”、“综合运营部”、“乐务部”、“演务部”、“美术管理部”。 范宁在阐述完这套借鉴前世的现代交响乐团架构后,又开始逐一为众人讲解细节思路。 本来范宁说的是讨论,现在的情况是所有人都点头如捣蒜,卡普仑和奥尔佳更是全程都在认真做笔记。 罗尹坐得端端正正,持笔托着下巴,全神贯注看着范宁讲解,湛蓝眼眸里光芒流转。 说起来,之前确实隐约感觉到,范宁先生不仅音乐才能精湛,在艺术管理上似乎也有一些头脑... 但这么来看... 见鬼了,他的艺术成就和商业地位,两者谁先到“大师”级别还说不准呢! 在安东教授别墅的交流从用完晚餐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近10点,众人才伸着懒腰纷纷站起身。 “范宁先生,你一个人住处远点,要不要我捎你回东梅克伦区?”罗尹问道。 “不了,你们先走。”范宁翘起安乐椅,双臂枕着后脑勺,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噢。”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卡普仑你急着换鞋干什么?”范宁问道。 “啊?”卡普仑疑惑地站直身子。 “你不学指挥法了?今天趁着正好在这里,上第一节课。” “哦,好的好的。”卡普仑作出了心领神会的样子,并坐回沙发。 “加油,卡普仑先生。”于是罗尹朝他竖了竖小拳头。 等到那几人都陆续出门,互相挥手道别后,卡普仑再度起身,向范宁和希兰二人道晚安,走向门口弯腰换鞋。 “你干嘛呢?你没事吧?”范宁再次叫住他。 “啊?”卡普仑再度站直,“范宁教授,真的是上课啊?” “不然呢?” “好的,好的...” 呼...上课么...也不算猝不及防,这本来和面试准备的东西是一回事。 两分钟后,奥尔佳带着女儿重新落座沙发等待,希兰也在一旁感兴趣地看着。 卡普仑则抽出自己的指挥棒,如临大敌地站在了那台“克缇西比奥”七尺钢琴前。 “这么紧张干什么?”范宁差点觉得自己要和邪神组织成员动起手来了。 他笑着摇头,在钢琴前坐下打开琴盖:“迈耶尔歌剧《里努契尼》序曲,我弹,你挥。” “好...好的。” 在卡普仑颤抖着给出预备拍的提示后,范宁双手奏响有力的八度,辉煌的主题从6/8强拍直接进入。 卡普仑的动作十分符合学院派的规范定位,他以腰为底,头为顶,左右肩为宽,左右手都在各自范围内运动,中线碰头没有交叉。 序曲呈示部结束后,范宁提起双手点评道:“上次你演示的六种基本功,实操起来也确实挺扎实,击拍线、反射线和拍点清晰稳定,点挥棱角分明,线挥流畅放松。” 他指的是卡普仑那天在火车上所打2/4、3/4、4/4拍子的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 卡普仑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那么把要求放高,你知道这首曲子的问题在哪吗?”然后范宁问道。 “我有些拘束和模板化,且不擅控制复杂体系。”卡普仑立马回答,看得出他平时一直都在思考,“比如开头的辉煌强奏,我就没法在精准示意下,表示出我情绪中最大的力度,后面也是一样,一旦我把自己对某个片段的热爱理由充分释放出来,挥拍就会失控,或者一到某些声部接二连三进入的段落,我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勉力维持机械数拍的状态…” “有没有想过原因?” “教我的教授说,是因为基本功挥法还不够熟练,等变为身体本能了,自然就能分出精力解决情绪不到位的问题。” “那他们给的解决办法是?” “叫我多练基本功,然后他们给我不断示范那些激情又准确的挥法,甚至是分解动作,好让我找灵感。” …看得出他们自己会,也确实很想让你学会,毕竟你花了那么多钱。范宁摇头笑了笑。 “卡普仑,你的问题和‘找感觉’没什么关系,也和‘情绪不到位’没什么关系。” “啊?”不光卡普仑错愕,旁观的希兰也觉疑惑。 “我先问你,你认为一场好的指挥,最核心的特征是什么?” “动作潇洒,飘逸激情,充分调动乐手和听众情绪?”卡普仑试探答道。 “错。”范宁摇头。 “指挥的第一核心,在于‘精确’,或者就是挥拍的精确。” “有人会说,这不就是说指挥只是打拍子的吗?如果音乐通篇只知道按拍子走下去,不温不火,毫无起伏,这也能叫一场好的指挥?” “这自然不是,这不是‘精确’,这叫‘机械’。” “所谓‘精确’是指:你对二十多个声部的进入时机和收束时机是精确的,你对音乐的弹性速度把握是精确的,你对每个片段的力度变化指示是精确的,你对音色和色彩的层次控制是精确的,你对表情术语所传达出的情绪解读是精确的…” “指挥的确就是个打拍子的活,但这些都属于打拍子的范畴,你用指挥棒外加肢体或表情提示,把拍子打好了演绎自然就优质了。” “也有例外,比如本格主义早期或中古时期的作品,作曲家在音符之外的提示相对较少,这需要指挥凭借音乐素养,更多地去挖掘时期和风格的处理‘潜规则’。” “再比如我的老师安东教授,他的作品也是提示太少,需要极高天赋的指挥和乐团才能完成他脑海中的真正意图,这客观上导致了他首演的失败和当前的遇冷。” “但事实上绝大部分的管弦乐作品,只要你带领乐团作出了所有作曲家标记的‘明规则’,再把握住了对应时期和风格的‘潜规则’,你就完成了一场‘青年艺术家’级别的演绎,在此基础上如果再能恰到好处地融入个人风格,那就是‘着名艺术家’或‘伟大艺术家’级别了。” “而我,也是汲取了安东老师的教训,在自己的作品中标注了极其详尽的指示,如果你‘打的拍子’能精确作出之前《第一交响曲》、或未来《第二交响曲》上的所有东西,你的演绎就能和我一样权威。” “那我怎么样才能精确挥拍呢?”卡普仑听到这忍不住问道,“所以还是基本功的问题,我那六种挥拍模式练得不够熟对吧?” “不。”范宁摇头,“你练得正确又扎实,这让你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指挥助理。实话说,我都不知道你到底重复了多少次分解动作,又研究了多少总谱,每种挥法的轨迹和落点你都形成肌肉记忆了…” “那我…”卡普仑瞪大眼睛。 “阻碍你进阶的最大问题,在于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有那些动作。” “换言之,你不知道那些所谓点状挥法、线状挥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将动作那么分解,又为什么改变了某种击拍线回弹线,就能改变乐队的速度和力度…” “好了,15分钟的时间,让你知悉了指挥的核心问题,接下来开始正式教学。你先忘掉什么情绪,什么感觉,也暂时把你之前学的那些基本动作丢一边,等你把‘精确挥拍’融会贯通了,自然会在此基础上,凭借自己的艺术理解踏上追寻个人风格的道路。” 范宁说到这澹然一笑,举起一支稍长的铅笔充当指挥棒。 “那么现在我从头开始,告诉你‘挥拍’这一‘物理过程’的背后运动原理,它们是各种指挥技术和指挥动作的本源,我会给你一步步还原过程,演示那些所谓‘挥拍方式’是怎么被设计出来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硬核指挥法教学(4K二合一) 背后的运动原理? 各种指挥技术的本源? 还原每个动作的设计过程? 看着卡普仑和旁边围观的希兰一脸惊奇的表情,举起铅笔的范宁补充道:“嗯,别奇怪,这很正常,那些灵感强大、无师自通的指挥家可能也没法给你们解释清楚。” 这不能怪这些教授藏拙。 甚至不能怪这个世界“重灵感轻理论”。 指挥这门艺术,太难用语言文字去形容了,哪怕作平行参照,范宁前世的20世纪之交,以古典音乐核心发源地着称的德奥学院派,那时也没有系统的“指挥法理论”出现。 就连现今意义上的指挥棒,都是19世纪末才普及使用的,这些时间可能晚得超出人们的常规认识。 虽然大师层出不穷,但如果问他们是怎么挥得那么好的?要么因为靠“祖先赏脸”,要么自幼学习音乐,感知力强,其他音乐领域如作曲、钢琴造诣高超,所以到了指挥这里可以凭感觉,拼天赋。 那个年代前辈教后辈也一样,教完基本动作后就让学生学着自己挥,悟性好的就变成嫡传弟子,悟性不好的,有句话叫这种事情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你也不懂... 这个世界的指挥们同理,要么触类旁通、自学成才,要么悟性极高,一看就会。 但到了卡普仑这里问题就大了,他这么练下去估计永远也“找不到感觉”,一直是个合格的指挥助理程度。 而反观范宁的情况有点特殊。 单看他这一世,指挥天赋是相当不错的,加之是音乐科班出身,又有安东·科纳尔这位大师级别的音乐家(当然范宁认为他的价值还暂未被世人认知到)对他倾囊相授。 再加上神秘主义的灵感加持,范宁光凭这一世的天赋也能在指挥领域混得很开。 至于他前世的业余学习和钻研经历,包括在大学里因为老师欣赏他而给他指挥乐团的经历...融合过来貌似是“100+1”的无用,但实际不然。 他学习的是系统而科学的现代指挥理论,这种记忆融合过来后,根本不是“100+1”,而是“100xN”! 既享受了这个世界的灵感“红利”,又有前世完备的音乐理论加持。 范宁之所以在穿越后指挥水平又迅速上了一个台阶,就是因为那些现代指挥理论虽然对他前世的业余底子加成有限,但换了个专业的高灵感底子后,迅速印证壮大了。 同时,这也非常适合现在教学,尤其是针对卡普仑这种曾和自己类似的情况。 范宁早就发现,卡普仑的悟性其实非常高。 一位非科班出身的人,这么短的时间,竟然能够勉强胜任学生乐团助理指挥一职。 当然这也和他态度“太卷”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要想进阶的话,没法走那种“玄学”的教学方法,他需要理性作指引,一如他聪明的金融头脑。 “作为一名指挥,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任务就是向乐团精准展示速度和节奏,而他们对你动作的判断主要依赖‘拍点’,所以一切指挥动作的设计,围绕的首要问题都是清晰展示‘拍点’,我们从最原始的状态开始——” 手持铅笔的范宁,开始在空中顺时针均匀地划出圆形。 “你看,如果我这样指挥一首乐曲,你觉得你可以判断出速度吗?” “可以。”卡普仑不假思索答道,“因为您在匀速运动,而且周而复始,我根据周期就能确定一拍或一小节的时长,嗯…但是只能判断速度,没有节奏可言,因为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算开始或起拍,所以,这没法演奏。” “很好,我们现在加入第一个变数。”范宁赞许道。 他手中的铅笔在画圈时,每次经过最低点那个位置,就勐然加速,然后在提起时又利用自然惯性逐渐减速,如此周而复始。 “现在呢?” “有节奏了,因为有了拍点。”卡普仑仍然立即回答,“您把最低点那个位置给强调出来了,我可以用它做为起拍,第二次重复到达的用时就是这一拍的速度。” “那你觉得,我这样指挥,你好演奏吗?” “不算好。”卡普仑本能地摇头。 “为什么?” “可能是周期太漫长了。”卡普仑想了想,“这样我的解读过于迟钝,而且只要乐曲有一丝丝细微变化,我无法第一时间预测且体现这种变化。” “那为什么会这么漫长又不能体现变化呢?”范宁循循善诱道。 “因为…没有参照?”卡普仑试探说道。 “具体点。” “因为只有一个‘锚点’?” “很好,我们现在加入第二个变数。”范宁微微一笑。 他手中的铅笔在划顺时针时,仍然经过最低点后勐然加速,然后利用自然惯性逐渐减速,但当他一过掉最高点,就提前开始加速,这样第二次经过最低点时,由于本来就有了基础速度,就不用再“勐然”加速了,之后如常利用惯性逐渐减速即可。 于是范宁铅笔的圆周运动出现了两个‘锚点’:最低且最快的点,最高且最慢的点。 “这就叫‘挥拍’。”范宁出声道,“注意看我的动作,所以挥拍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围绕这两个点不断地做加速和减速运动。” 卡普仑目不转睛地看着范宁,他发现,这的确形成了一个最基础的打拍子模型:速度明确,节奏清晰,便于预测。 “当然,为了不给乐手们造成困扰,我们的加速减速运动都要平滑自然,像‘启动’之时的‘勐然’发力就不要再有了,尤其是从最慢的高处下落时,一定不要出现一丝滞留。所以我用的起始框架是圆形,这便于让你平滑,实践中这个圆到底够不够圆,不重要。” “记住这个原始框架。”范宁手中动作未停,“我要开始下定义了。” “顺时针运动中,最低且最快的点称为‘第一落点’,最高且最慢的点则为‘第二落点。从‘第一落点’到‘第二落点’这段减速过程称为‘点后运动”,从‘第二落点’再到‘第一落点’这段加速过程则为‘点前运动’。 “就两个点,两段轨迹,不难记吧?” 卡普仑盯了约半分钟,然后点点头。 “我的框架讲完了。”范宁说道。 “啊…就这?”卡普仑挠了挠头,“老实说,这两组概念比起那些和声和对位技巧,真不算复杂,打起来也比较容易。”他开始学着范宁的动作挥舞指挥棒,“我都做好了准备,以为您又要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更复杂的概念呢,后者在金融和数学领域挺常见的。” “就这。”范宁神秘一笑,“接下来,我要开始出题了。” “学院派所谓的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是怎么设计区分出来的?” “直接就到了这个问题了?”卡普仑手中动作停滞。 他还以为这是范宁教学中最后才能回答的“终极问题”呢。 才讲完基础模型,两组概念,就开始要自己回答它了? 不过卡普仑这种金融从业者的头脑显然不简单,他明白这肯定和范宁讲的圆周运动有关系,于是他重新做起这个动作。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亮。 “一回事,它们是一回事,至少2/2和2/4拍是一回事,它的拍点、击拍线和反射线,就是您这里的‘第一落点’、‘第二落点’、‘点后运动’以及‘点前运动’。而所谓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只是那个‘圆圈’的变形程度不一样!” “具体点,怎么个不一样?”范宁问道。 “嗯…如果我想让风格欢愉、节奏明快一点,我把它划得更‘不圆’一点,就变成了偏硬的点状挥法;而如果是抒情或哀伤的段落,我把它划得更‘圆弧’一点,就变成了偏柔的线状挥法! ” 卡普仑心中开始隐约兴奋起来,就连希兰也开始大脑飞速运转。 这两种指挥中最常见又截然对立的挥法,竟然本质是一样的!?都可以用范宁那套理论解释? 为什么从来没有哪位教授这么谈到过?? “很好,那我再出一道题。”范宁笑道。 “我想指示乐队下一拍出来重音,怎么做?” …呃,这自然是拍子幅度挥大一点。卡普仑条件反射般地想开口,却立马闭嘴。 力度?为什么范宁教授不出速度,而出了一道力度题? 难道力度也和这个运动模型有关? “给个提示,无论重音弱音,肯定都意味着‘变化’。”范宁说道。 卡普仑这次思考了很长时间。 “再给个提示,‘点后运动’减速,‘点前运动’加速,它们都存在‘加速度’。” “改变圆周运动那两个‘锚点’的位置!”卡普仑突然兴奋道。 他的表情隐约开始激动起来:“等等…等等…让我推理一下,要的是重音,那就是变强…增加力度,所以加速度要更大,这部分时间就要短些,或者说之前要有更多蓄力…” “我知道了,把最高最慢点,也就是您说的‘第二落点’的位置后移!比方说,从最上方12点钟方向挪到2点钟方向!” “这样一来,我在回归最下方‘第一落点’时变得更近了,这一段‘点前运动’累积的力量自然而然地‘更持久’一些,我都不用刻意再用力,就明确地向乐队给出了下一拍重音的提示!” “仅仅只要打破‘点前运动’和‘点后运动’的对称性,我就能随意地作出力度变化?...” 范宁简单的一组动作和两个提问,就如在卡普仑平日迷茫的思绪冰层中投入了一块炭火,让它们迅速开始从中间消融了! 卡普仑走来走去,连声自语:“那如果我把‘第二落点’前置,那么离‘第一落点’过远,下一拍自然软绵柔和,乐队就知道要弱奏了...” “而‘第二落点’越是后置,给‘第一落点’的打击就越狂暴,这样我可以按照我的情绪任意作出重音!” “范宁教授,您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 “现在十点半了,你疯啦!附近教授们都要休息呢...”看到卡普仑声音越来越大,奥尔佳赶紧呵斥,但实际上她眼里也带着笑意。 自己何尝不清楚,平日里他研究这些问题时有多苦恼,而现在短短时间就被范宁点拨通了,怎么会不为他感到高兴呢。 “其实不光2/2和2/4拍。”范宁继续道,“所有的都可以,我现在给你演示3/4拍和4/4拍是怎么利用‘基础圆周运动’变化出来的...” 卡普仑聚精会神地观看,他逐渐发现自己此前掌握的学院派手法,全部都可以从范宁手下变化出来,只要改变‘第一落点’与‘第二落点’的相对位置,或‘点后运动’与‘点前运动’的轨迹比例,或者将多个基本单元进行组合。 范宁演示了几个富有代表性的片段,让卡普仑尝试从‘圆周运动’逐渐变化到需要的挥拍形态——舞台实践上,肯定不可能有人对着乐队画圈圈。 卡普仑的上手速度非常快。 因为他已经背熟了那六条学院派常用公式,而现在范宁揭示出了它们背后更本质的原始公式。 动作还是以前那几个动作。 但是体会完全不一样了。 “范宁教授,我找到感觉了。”卡普仑擦了擦汗,“那些教授...之前老是说我差点情绪,而幅度一变大,马上又说我拍子乱了,所以让我找维系、取舍或平衡的感觉,找不到就是基本功不熟练...谁知道这两者本质上是同一个框架,完全不冲突,根本不存在需要取舍一说,我终于找到感觉了…” “我说了,根本不是什么‘找感觉’或者‘酝酿情绪’的问题。”范宁笑着摇头,“音乐能打动人心的前提是正确,我听到过很多鼓吹情绪至上的言论,那些指挥者做出夸张的姿势,反复强调‘大开大合’、‘腰部带动双臂发力’、‘双脚提供弹性支撑’…结果他底下的乐手们,看到的基本节奏和表情术语都不精确,遑论声部音响平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分享健身心得…” “任何艺术都是‘戴着镣铐的自由飞翔’,这里的‘镣铐’换个更中性的词就是‘原理’或‘规则’,指挥当然也是一门艺术…等你把‘原理’融会贯通了,能把一首普通难度曲子的谱面作出99%,就已是一名杰出的‘青年指挥家’,你再可去考虑强烈的个人风格问题。” 卡普仑笔直站立,连连点头。 “布置个作业。”范宁看了一眼墙上时钟,“回去后把刚刚的推导过程练熟,每种形态自己多想想有哪些适合的乐曲片段…你现在推动简单体系的A到B变化应该是没问题了,但若A1到B1,A2到B2,A3到B3,指示多声部的表情术语接二连三穿插变化,恐怕又会回到老样子,下一步我教你如何应对这类复杂体系。” 卡普仑已收起指挥棒,拿出笔记本飞速记录。 “下课。”范宁挥了挥手。 卡普仑从公文包飞快掏出一个鼓鼓囊囊信封:“范宁教授,我预支您一个季度的报酬,曾经我请的教授最高是30磅的课时费,我觉得您至少应该翻倍…” “我若想赚钱,缺你这一个学生?”范宁摇头笑笑。 “范宁先生…”沙发上的奥尔佳急忙站起。 “拿回去吧。”范宁从钢琴上起身活动身体,“一个季度花上千磅,高端中产之家年收入不过如此,就你这退出金融界后的收入?你可真舍得啊。” 他一把夺过卡普仑手中的信封,再塞回对方口袋里:“你若觉得不好意思,就尽快进步起来吧,乐团成立后,繁重的任务有你受的。” “啊?”卡普仑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听您的意思,我那个面…” “还面什么试?准备上岗吧,旧日交响乐团常任指挥,周薪80磅。” “没问题。”范宁话才说一半,卡普仑就高兴地答应下来,但马上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又带着颤抖地确认道: “您说什么?常…常任指挥?80磅?” 第一百三十章 “爱之梦”(4K二合一) 在卡普仑心中,旧日交响乐团在将来水平无疑会远超圣来尼亚交响乐团。 从助理指挥到常任指挥?从12.5磅周薪到80磅? 这可是之前范宁教授自己的职务,而且,薪水足足超过了六倍! 在最初的错愕,到兴奋惊喜后,卡普仑的表情开始变得忐忑不安,甚至有点焦虑起来:“范宁教授,常任指挥这活可太…至少我没觉得自己的地位能和希兰小姐相当,您的定薪方案里面声部首席是60磅周薪,希兰小姐作为乐团首席也才72磅…”他局促不安地连连摇头,“这还比她高了,这可真是,这可真的不…” “想想你还有多久时间吧。”范宁打断他的话。 卡普仑紧紧抓着自己的笔记本。 “仍是上次开幕式说的,既然你找到了人生意义,有些步子你需要跨得比别人更快,我给你这个机会,对了…新年音乐会,你上。” 看着他神色复杂的样子,范宁又补充道:“周薪的问题也一样,等你到任就知道乐团任务量有多繁重了,相信我,这是一次‘黑心雇佣’。”他故意开了个玩笑。 “奥尔佳来行政部吧,经理一职欢迎你,相比服务于帝都那些业务错综复杂得多的大企业,这里可能对你有些屈才,但是也是为了更好陪伴家人对么?” “一点也不,范宁先生。”奥尔佳惊喜出声,“我在圣塔兰堡拿不到36磅的周薪,而且我预感这里有更好的团队氛围和更光明的前途。” 卡普仑像下定了决心似地向范宁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带着家人出门。 “晚安范宁先生。”奥尔佳怀里的小不点奶声奶气地道别。 等他们走后希兰感叹道:“卡洛恩,我都想跟你学指挥了,你究竟是怎么能剖析出这么深层次的本质东西,又能讲解得这么深入浅出的?” 她眼中带着崇拜:“你这样的一对一课程,别说60磅一节,哪怕是600磅,我想世界上愿意出这个钱的人也大有人在,别人走过的几年甚至十几年弯路,可能你几次小小点拨就能避免掉...要不,你再收一个学生?” “我们不是可以在任何时候交流音乐吗?”范宁对她笑笑。 “是吗?”希兰昂了下头,开始收拾长桌上的散乱物件,“你给卡普仑一家如此重要的岗位,是不是出于他的身体原因?” 范宁先是立即点头,但过了几个呼吸后又摇头。 希兰缓缓道:“从情感上来说,大家共同付出过汗水,共同经历过成功,我也希望在未来能继续和他们一起共事...不过事实提醒我,以旧日交响乐团可以预见的平台高度,三四千磅的年薪,常任指挥的头衔,这可以换来一名‘着名指挥家’为你担任副手,或按照你曾经为我讲述的理论,一名‘持刃者’。” 范宁帮她清理着大家用过的杯碟,放在水池里冲得哗哗作响:“卡普仑这个人,我暂时不敢说他是什么天才,或是什么高潜力者,但有一点,他的性格非常特殊,能力也非常特殊,甚至可以说是罕见。” “他表面上随和殷勤、礼仪周到,似乎是常年‘为富豪提供金融咨询’的职业经历带来的服务素养,其实这只是很表层的东西。” “他内心最大的性格特质,是一种程度极重的‘出于理性的自卑’,真的,我从未见过这么‘理性’又这么‘自卑’的人。反映到他最热爱的音乐上,就是能过分清晰地感知到‘心中所想’和‘手中所出’的差距,且无时无刻不在将‘别人出来的音乐’和‘我自己出来的音乐’做对比。” “他对音乐的鉴赏积累和敏感程度远超你的想象,再冷门的片段他听了都知道出自于哪位作曲家哪首作品的第几乐章。旁人弹一首钢琴奏鸣曲,他能听出每一个小节、每一个分句和踏板、及任何表情术语的处理比起某某大师版本差在哪里,当然也能听出这是如何如何远胜自己。” “而当他会读谱了,并系统学习音乐理论后,这种素养就迅速变现了,排练乐团时所有声部的问题其实他都清楚,根本不需要你点出来,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不太擅长和乐手打交道,那些学院派的老师们,会指挥但不会教,一个拼了命地想学会,一个又在很努力地想让他学会,但就是事与愿违。” “所以他经常给你一种勤勤恳恳、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感觉,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太差劲了’,觉得‘身边人太强了’。” “不管是指挥,还是作曲、钢琴或其他乐器,他都真的很佩服又很羡慕我们这些人,他对自己的每一处自卑都能清清楚楚找到缘由,哪怕他这样实际上已经胜过了不少专业从业者。”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如果从来没接触过音乐,半路出家给两年半的时间,绝对干不了一所一流音院学生乐团的助理指挥。” “奇怪的家伙。”听着范宁的剖析,希兰也觉得卡普仑可敬且微妙地值得同情。 这和某些对艺术一知半解就狂妄自大的人截然不同,但又有别于那种无能软弱或单纯性格存在缺陷的自卑者。 “你说的没错,正常人的天赋哪有如此短时间可以做到这样的?他只是缺少像你这样的引路人。” “不过像他这样的特质,站在艺术生涯角度来看到底是好是坏呢?按理说你既然决定教他,应该是觉得他能有很大成就吧?” “我回答不了。”范宁摇头,“舞台需要自信和洒脱,单看这一点是不利的,但这种‘理性的自卑’又会驱使他倾其所有精力钻研探索,不断填补掉自己所缺的东西。” 希兰轻叹一声,“...或许,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时间太少了,过去太少,将来,也太少。” “嗯。” 从一楼到二楼,范宁一言不发地如往日般帮她收拾完屋子,然后提起靠在梯口的公文包和手杖,准备下楼出门。 “上次你在巴萨尼吊唁活动上创作的那首曲子,听说特别特别长对吗?”希兰突然问道。 “是的,一首大型变奏键盘作品,有两段主题和三十个变奏。” “我这两天稍微有点失眠。” 范宁转过身来,她的位置在房间另一端,并未看向自己,正踮着脚尖从摇下的轮滑绳索架上收取衣物。 “啊,你也会失眠吗?” “稍微啦...”希兰动作未停。 范宁想了想,戴上的礼帽又摘下,重新进房带门。 “那晚上弹给你听听。” “你最近是不是有繁多的各项事务待处理?” “从明天再开始也行。” “好。”蹲在地上的希兰将衣物一件件折入收纳盒,脸颊上却微不可察地浮现出笑意。 “那你下楼等我,我忙完自己的事情就下来,嗯...你的部分个人物品还是在那间客房,一楼的盥洗室和沐浴间归你。”她愉快地做出安排。 半个多小时后,换了身澹雅玄色长裙的希兰,抱着薄毯走下楼梯,“彭”地将其扔在了靠钢琴最近侧的沙发上。 会客厅的沙发柔软宽大,堪比一张小床,且三面都没有扶手,虽然是用以助眠的闭眼聆听,但这会让她在侧躺时没有与钢琴的疏离感。 “嗯......可不可以认为,我独占了一场音乐会的全部票房?”希兰轻呼一声,躺倒在沙发上惬意地舒展身体。 她对于今天尝试着主动或半主动争取的成效非常高兴满意。 “不可以。”范宁坐在琴前解着睡衣的前两粒扣子,并调整琴凳的距离,“首先我穿的不是燕尾服,其次你认为尊客票能离我这么近吗?” 不知为何,虽然他语气平静,但希兰似乎听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宠溺感,她展颜笑道:“你说得我想趴在琴边上看着你的手了,不过这里太舒服,我起不来...对了,关灯对演奏有没有影响?” “睡眠当然要关灯。”范宁起身将煤气灯拉灭再走回,“理论上说,眼睛蒙住也没影响。” “那我先说:晚安。”少女嘻嘻一笑。 范宁于夜色和晚风中提手,在视野里仅有朦胧光影的琴键上,奏出了《哥德堡变奏曲》的咏叹调主题。 它有着质朴、纤柔而一尘不染的旋律,沉稳醇厚的低音线条,带着惬意音乐趣味的装饰音...这一次范宁没有任何处于“审视中心”或“舞台焦点”的思想包袱,他采取了更具沉思性的或个人化的处理方式。 他不会担心某一细节失控或不小心超出稳定范围,甚至不会担心自己弹错音或停顿,因为在这里没有关系。 希兰体会到他指尖下淌出的每个音符,都带有跟自己亲密对话般的意味与思绪。 温柔过于纯洁,反而令人心神摇曳。 在主题被引出后,一个又一个对位法的可能性被探讨和演绎而出,严谨的底层逻辑稳步地推进攀升,各类舞曲、触技曲和卡农曲层出不穷,时而欢呼雀跃,时而祈祷冥思,时而展示着引人入胜的精妙巧构。 我目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没错了...少女双腿轻轻晃动,享受着浴后肌肤与织物触碰摩擦的轻柔感,并情不自禁地跟着那些情绪深深呼吸。 总体来说,此次演绎的速度更慢,踏板和分句也处理得更自由一些,范宁的目的是助眠,自然没有之前那种“马上让你们见识到接下来有多强”的好胜心,他按照原始的谱面重复了每段主题和变奏,而此前没有,所以这一次他的演奏时长远远超过了一个小时。 在乐曲重逢的咏叹调终止后,他停留了约十来秒,然后听见希兰似在课堂上悄声般地开口:“太——好——听——啦——” “啊,催眠失败。”范宁刚刚放到琴盖上的双手摊开。 “实在不忍心睡着...然后,我要安可。”她说道。 “你还要安可?”范宁不觉莞尔。 “嗯,我还想听去年那首《船歌》可以吗?” “可以。” 凑巧是上一首的同名小调衔接,范宁左手在低音区敲响沉郁的G音,然后化作一组组忧愁的半分解和弦,如歌的旋律从粼粼波光上飘荡而出。 尾声,清冷的波音摇曳着消失。 “特别美,就是过于忧郁了。”希兰将指尖并拢,在黑暗中轻拍嘴唇作思考状:“我有点困了,最后还想听一首符合‘睡前故事’特点的,但甜丝丝的那种。” “睡前故事,所以是祝好梦的意思?”范宁的手在琴键上来回虚滑,“但还要求甜丝丝,嗯,你这个...” 他想了想,将左手移至低音区,轻轻弹响了一个降E音。 随后旋律做上方六度跳进,被右手大拇指的中声部C音承接,同时左手奏下温暖的低音,而右手另外的四指,开始呈现高声部流动的分解和弦。 在这样象征温柔目光的伴奏背景中,一支如梦幻般甜蜜的降A大调旋律,从中声部缓缓歌唱而出。 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三首(S.541 No.3)。 细腻而层次丰富的甜意、水晶般澄澈的华彩音流、次声部迷离闪耀的穿插呼应,乐思从含蓄的喃喃低语到炽热的倾泻宣言,最后在长情而深沉的睡梦中消散。 “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希兰又悄声问道。 “想最后的最后还要听一首什么样的。” “不是...已经被喂饱啦。我在想,上次你在失控的列车上要我先行离场后,我有点小气恼,总觉得每次我都依你想法去做,好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一样的。” “还有这回事啊。” “但我突然发现,你也会依我对不对?只要我说。” “还有这回事啊。” “...你去躺那边去,毯子给你准备好了。” “好吧。” 两人在会客厅的两组垂直沙发上躺成了L形,头在直角边位置。 “我还发现...”香甜的呼吸从头后方稍远处传来。 “嗯?” “你最近的状态很积极,嗯,虽然有一些郁结的事情,比如地铁事故,比如拜访劳工,比如卡普仑先生的事...但它们影响的是部分情绪,论生活或工作‘状态’的话,你其实在逐渐变好。” 范宁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在心中仔细梳理一番后说道:“是了,因为我意识到,我将迎来一段可全身心投入到艺术事业上的时光。虽然乐团成立之初风险和困难重重,但我有在纯粹地奔忙解决,虽然《第二交响曲》末乐章没有头绪,但我有在纯粹地体会思考,这些都是让人着迷的事物。” “希望这种状态能永远保持。”希兰闭上眼睛,脸蛋仍带着笑意。 “有一段不短之时日就很幸运。” “下次去乡下采风带不带我?” “明年夏天,等乐团走入正轨。” “那先给我讲讲你在默特劳恩湖畔的‘作曲小屋’。” “好。”范宁也闭上眼睛,“那里离你的故居尹格士已经不远了,我挑了湖畔的东南方向,视野很开阔,远处是绵延起伏的多洛麦茨山脉...” “它是什么样子?” “很高很陡,植被只覆住上面一半,另一半山石是裸露的,下方就是特别美丽澄澈的湖泊。” “没法爬上去的那种?” “非要上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干嘛?” “屋子呢?” “屋子?只有不到20平米,但陈列规格不低,不过那台琴下次需要调律...” “到时候去了可以做饭对吧。” “无法烹饪食物,好在步行不过六七分钟就能到镇子上,那里的乡绅、居民和乐师都挺热情,他们送过我鲜花和果篮。” “风景...特产...之类...的东西...我没骗你吧?” “嗯...印象很深的是傍晚时分,你会觉得天空居高临下,有一种深蓝中带着壮丽的感觉...” “在那里写曲子时,经常性会听到野鸭群的聒噪声或大鱼扑腾的水声...” “镇子里的烤全羊十分不错,但你不一定对那种辛辣的口味感兴趣...” “zzz...”耳旁没有回应,只剩下少女轻匀的呼吸声。 第一百三十一章 柴一,拉二,普三(4K二合一) 翌日,圣塔兰堡,霍夫曼唱片公司大楼。 “范宁先生,您终于将灌录《第一交响曲》的计划排上日程了。” “不瞒您说,刚刚接待您参观公司的路易斯亲王,最近已经问了在下好几次,范宁指挥签约后什么时候推出第二张唱片了。” 干净明亮的会客间,梳着油背头的大鼻子绅士正搅动着咖啡中的炼奶:“乐迷们对它的期待呼声居高不下,我相信它发行后闭着眼睛都能迅速冲上四星评级。” 比例千里挑一的四星唱片的市场反响参考,是首批售出10000份或累积30000份以上。 此前范宁的夏季音乐节唱片被评为百里挑一的三星带花,首批售出4450份,随着前期宣传和演出所累积的市场需求被消化,后续这半个月追加的销量是370多份。 毕竟唱片这种非必须轻奢品,不像其他工业产品那般具有广泛的消费受众。 应该说冲击四星“传奇演绎”评价只是“有望”,且需要好几年时间,如果时间线拖得更长的话,累计30000份的入选参考标准也会被继续拔高。 主要是说来说去,这唱片卖得再好也是空有荣誉,霍夫曼唱片公司分不到钱了啊! 如果《第一交响曲》能按照预期大卖,一定能治好投资人路易斯亲王痛失上张唱片分红的“抑郁症”,自己今年年底也有一笔创历史新高的奖金到手了。 大鼻子绅士的眼神中同样闪耀着金钱的气息:“您看什么时候带着旧日交响乐团的艺术家们来此做客,我提前调试好最大的交响乐排练厅,然后安排上圣塔兰堡最地道的宫廷风味晚宴。” “查普曼先生,我的艺术家们现在还不知在哪。”范宁靠坐在绿植旁边的沙发上笑道,“今天先来录制《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含咏叹调和三十个变奏的键盘练习曲》吧,交响曲的录制事宜,我在考虑放在新年之后进行,那时时机会更加成熟。” “也是不错的计划。”查普曼起身,“我这就为您准备好独奏录音室,若您现在状态良好的话,可以先随着工作人员去挑琴。” 对方的接待充满风度和热情,但范宁的灵觉其实敏锐把握到了他微妙的失望。 尽管马克生前向同僚们转述过当时演奏现场的情况,但文字并不具备现场的灵感振荡和声响冲击力。 而且刚刚整理出的乐谱,范宁也没有选择他们旗下的出版商,因为此前在普肖尔出版社签下的一年合约还没到期。 这位新的交接过来负责范宁事务的高管,显然对已明确收获市场呼声的《第一交响曲》更有兴趣。 静谧的录音室内,灯光柔和地洒在作了回声处理的木墙上。 范宁坐在被拾音电极麦克风环绕的“波埃修斯”钢琴前,稍稍调匀气息状态后,再度奏响了那支传世的咏叹调。 不得不说,每次聆听或演绎《哥德堡变奏曲》,都觉得有新的变化,新的心境,都能感受到新的神性视角。 这部伟大巨着的可能性简直无穷无尽。 巴赫没有给朝圣者设限,这部原本为双层大键琴创作的作品,原谱除了记有音符、节奏,和少量的装饰音提示外,什么也没有——没有力度、没有表情、没有速度。 没有人能定论在现代钢琴上应该怎么处理才是权威。 范宁第一次的演绎偏激进和硬朗,且带着表现欲和功利性。 昨夜的演奏则带着较多的倾诉欲和内心化表达,重复的部分利于助眠,但变化又少了一点。 以上都算是出彩的表达方式,不过今天的录制过程,他的速度则介于前两次中间,更冷静地复述着巴赫建立音响大厦的过程。 每条变奏第二次反复的时候,又作了一些力度、音色和装饰音的分配变化,试图尽可能地探究那个时期音乐的“程式化”和“即兴化”的辩证关系。 一次一气呵成的,回归了音乐本身的完美演绎。 效率之快让工作人员为之咂舌。 “范宁先生,与您共享一下这第二张唱片的后续工作计划...” 录制完毕,出门前夕,查普曼让工作人员收集了范宁对于封面摄影的渲染意见,自己则告知了唱片制作发行的时间节点,以及宣传推荐的铺排情况。 应该说,他的流程十分敬业,对于推荐资源的安排,也是按照范宁这一“伟大”签约级别来定的。 ...就是觉得,今年的奖金本应可以更高点。将范宁送上安排的汽车并挥手道别,这位大鼻子绅士带着些许落差感耸了耸肩。 他带着两位部门中层经理回到大办公层。 制作和营销计划还是要安排下去的,这种级别的艺术家,发行张唱片再不济也比那该死的“买断制”赚得多。 “先生,抱歉...我不清楚情况。” “...似乎暂时没有与我们合作的消息。” “雷蒙德勋爵先生,十分抱歉,它的出版商不是我们。” “抱歉,可否记录一下您的个人信息?有进展第一时间联系您。” 查普曼一进到大办公层,就听到格子间内接听电话的职员们,那此起彼伏的职业性道歉声。 “什么情况?怎么好像有很多客户在问什么事情?” “查普曼先生,最近这几天有不少客户在问,卡洛恩·范·宁的一首大型键盘变奏曲乐谱我们这边是否有售。”职员答道。 “这不巧了?”大鼻子绅士和另外两位经理相视笑了一眼。 “刚刚范宁先生说了,普肖尔出版社的合约还未到期,你们如实告知客户建议他们去那里购买即可,顺便预告一下我们的这张唱片。”查普曼随意应着,抄起自己手边一位负责统计接听记录的职员工作薄,“看来范宁先生这首钢琴作品反响比想象中更大一点,是件好事,嗯,不过乐谱出版这年头赚起钱来哪有唱片——” 他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手上迅速往前后翻动了七八页。 上面近一周密密麻麻的接听记录,部分写着致电人背后的老主顾名字: 文化部诺埃尔部长,汉弗来司长、皇家音院首席指挥阿多尼斯、炫技钢琴大师乌奇洛、西大陆天才钢琴家迪托瓦、提欧来恩文化周报主编耶图斯... 斯韦林克大师、席林斯大师、尼曼大师、齐默尔曼大师、米尔主教、克里斯托弗主教... 除去大老级别的人物,还有各种来自贵族家族的老客户们。 “这些人都是来问这首曲子乐谱的?”查普曼目光呆滞地盯着手上的接听记录薄。 …… 范宁让送行的汽车直接开到了圣塔兰堡城市学院。 “10场音乐会?撑起开幕季排面已足够,让我去演其中一场,可对?”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是演三场。”范宁说道。 “难道三个乐章分开演不成?” “是三首曲子。” “就是三首独立成曲的乐章呗。” “不是,是三部作品。” “单乐章作品,一共三首?” “三部作品,九个乐章!”范宁终于从公文包的层层文件中翻出了想要的总谱。 这是一间铺着镶木地板,面积超过60平方,有着南北通透落地窗的顶层场所,或许它不应称作办公室,而是一整块“办公层”。 其装潢和陈列朴实、低调、富有文化气息,放眼望去除了必要办公家具外,就是大量的藏书柜、音乐家画像与石膏凋塑,中间并置着两台波埃修斯九尺钢琴。 维亚德林正坐在其中一架前,他双手托展着三本总谱,平日锐利如刀子的眼神,此刻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降b小调第一号,c小调第二号,C大调第三号...” 他把封面反复颠过来倒过去,然后转头:“你在把钢协当白菜写吗?” 所以才会发生之前那样不明就以的对话。 “会长...”范宁仍然习惯性地这么叫,“我在计划把您的三场演出放到开头、中间和结尾三场,您辉煌的技巧和归来的名气想必能让影响力最大化,然后其他人的小提琴、大提琴和长笛协奏曲就穿插在中间场...” “其他人的协奏曲?你这...”维亚德林听到这总算明白他想干什么了。 这小子根本不是写一首钢协作为开幕季中的重磅首演,他是写了十首协奏曲准备连续首演十场! “卡洛恩,我必须得说。”维亚德林指节分明的大手揭开总谱封角,“虽然不少伟大的音乐家都以高产着称,但他们决定保留下来的作品都是完美而精致的,不尽如人意的首演会让作曲者和演绎者皆受名誉毁损之虞...” 当然,依照以往经验,他对范宁的作品富有信心。 即使这次范宁因为市场经营压力选择了“走量”,也应该具备一些高光时刻,他准备挑选一部水平最高的作品来帮范宁的开业演出“站台”。 维亚德林开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面前这部来自柴可夫斯基所作的《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 十来秒的时间,他的嘴越张越大。 “fa,(b)re,do,(b)xi——fa,(b)re,do,(b)xi——” 维亚德林忍不住唱出开篇4把圆号的降b小调庄严引子,又接续唱出大提琴和小提琴合奏的降D大调主题。 而他的双手,开始在钢琴上强奏出横跨低、中、高三个音域的大和弦。 史诗般的辉煌壮烈!光芒万丈! 先是20个小节的柱式和弦,然后是4个小节的华丽波音,最后是带着附点节奏,铿锵坚定的主题呈示... “你这写得有点东西啊。” 全是大和弦! 砸起来太爽了! “就这部吧,非常适合我。” 这位旧工业世界翻版的“李斯特”弹了40来个小节后,果断决定。 “要不,再看看?”范宁似笑非笑道。 会长,你这样近乎无敌的辉煌技巧,复出后迟早升格成“新月”,如果慢了点,那纯粹是被作品耽误了,这帮人写得不够多,不够劲爆,我来帮你加加速... 李·维亚德林撤下这首,开始拆第二份来自拉赫玛尼诺夫所作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总谱的册子。 “还是双手大和弦开头?你这是冲着我的风格喜好有备而来啊?”前六页被他在钢琴上一字排开。 “有意思,上首是乐队在前,钢琴在后,这首你反过来写,有意思...”他摇头笑笑,双手撑开,轻轻弹响第一组f小调和弦,然后左手抬起,作为回响,在极低音区敲下黑暗凝重的F音。 这位传奇钢琴家的眉头当即拧紧,被这种奇异又压抑的紧迫感深深拖入其中。 缓慢的八个小节,深沉的大和弦由极弱至极强,似远方的晦暗钟声逐渐逼近,声声直抵心扉,具备震撼人心的力量。 和弦进行的内部张力越来越强,第八小节过后是三个渐慢的八度,维亚德林指尖的重力完全下放,让压抑而紧张的气氛绷至极限。 它们随着全身的重量沉入琴键底端,被解决至第9小节的主和弦上,随后化作一片片如惊涛骇浪般翻滚激荡的声响洪流。 在此基础上,一支宽广、悠长、具有颂歌气质的乐队主题旋律,从维亚德林口中哼鸣而出。 他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多么果决又丰沛的感情,极具雄浑的史诗气质和不可战胜的力量! 而那些柔情婉转的段落,又是多么诚挚果敢,多么令人潸然泪下! 这两首难道还需要选? 全部都上! 拉二第一乐章的弹奏时间足足过半,维亚德林才在一处偏舒缓的半终止式上结束演奏,随后他又看向了来自普罗科菲耶夫所作的《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 是的,三首钢协都是俄罗斯的音乐大师所写。 这是范宁的精心考量,如果将严肃音乐发源地的西大陆和欧洲类比,那么提欧来恩就相当于前世那片幅员辽阔的冰雪北国。 北大陆一切宽广雄浑的、真挚热烈的、或富有霍夫曼民族精神的音乐特性,乐迷们都会在这三首钢协中找到共鸣。 当维亚德林试奏完普三那些色泽明快欢愉,又充满令人瞠目结舌的炫技段落后,终于短暂转过头来了一下。 “还有吗?” “没了,就三首。”范宁不由觉得好笑...会长啊,你刚刚不是还嫌多吗。 “可以的话下次再来点。” “会长,您以为钢协是当白菜写的吗?” 对话内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串了。 维亚德林没理他,翻到每部钢协的后两个乐章,津津有味地继续试奏起来。 不过,不愧是李斯特技艺水平的钢琴家,这种级别的曲目一拿到手就跟玩似的,比别人苦练数年出来的声响还要完美。 范宁站着听了足足快半小时,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那个...会长,我今天过来还...” 琴声戛然而止,维亚德林再次转头。 一身正装的范宁,笔笔直直地站在自己后面。 “哦,你是过来上课的。” “对的对的。” “想学什么?” 他起身,示意范宁坐到琴前面去。 “就它们。” 范宁说话间已经调整好姿势,双手提腕落键,直接自顾自地弹起了柴一第一乐章开头的大和弦。 “冬!冬!冬!——”“冬!冬!冬!——” 维亚德林不由得眼睛瞪圆。 “好家伙,你自己写完曲子,拿过来要我教你弹?”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李斯特”级别的钢琴课(4K二合一) 维亚德林手上端着水果味甜茶的“大缸”,咕冬一口,无奈摇头。 上来甩出三部这么大篇幅的钢协,自己连谱都没读完一遍,然后这家伙直接开始了? 范宁前方钢琴上面呈着的并非独奏分谱,而是总谱。钢琴声部每页仅占了两行,或在配器较少的段落占了四行。 这无疑会导致翻谱的频率过快,但没关系,范宁不用腾手出来,谱子就自己翻动了。 ...你这是让我现学现教是吧。维亚德林明显看出,范宁在特意让他看出乐队和钢琴的关系,以更好地指导自己。 作为感官敏锐程度已超出常人理解范围的“池”之邃晓者,他的视觉可以清晰地浏览到总谱上的每一个音符和术语,而耳朵则在持续捕捉范宁弹奏的细节。 所有亮点或瑕疵一览无余。 听到柴一第一乐章展开部时,维亚德林已经对范宁的驾驭程度有了极其详尽的判断。 也大致清楚了自己该从哪些角度进行启发和点拨。 哪怕这首曲子出自范宁,哪怕是自己第一次同步读总谱。 音乐作品一旦诞生出来,解读权便不再只属于作曲家自己,两者的“格”具有相对独立性,作曲家无法用排他的方式定义何种演绎是唯一的权威。 演奏家的二度演绎同样是艺术创作过程,甚至有些音乐美学理论认为欣赏者或乐评家的解读还可视为三度创作。 在范宁前世,如德彪西、拉赫玛尼诺夫、斯克里亚宾等一批作曲大师,都有自己演奏自己作品的录音存世,但在众多版本中,却未必能算上是最顶级,只能说是权威之一,以及...额外具有独特参考性的史料视角。 所以“钢琴家指导作曲家弹他自己创作的钢琴曲”这种现象并不算什么悖论,随着音乐时期往前发展,类似以往的“全才型”音乐家在变少。 这个原因并非是很多人想的“大师活在过去”、“后人青黄不接”那么简单,而是这个领域的发展越来越成熟和细分,民众的鉴赏能力和审美素养也在与日俱增。 当今专业钢琴家对手指机能、技法前沿和曲目深度广度的开发,是很多作曲或指挥家精力无暇顾及到的。 对于如前世李斯特或这里的李·维亚德林一般的存在,他们的钢琴技巧和思想深度早已经突破了人类与时代的极限,或者说,极限由他们划定,在旁人苦苦追寻其背影的时候,他们却仍在每隔一段时间就自己突破自己。 演奏中的范宁无疑渴望这样的境界,他对音乐的每一个领域都充满热枕,愿意用人生的全部精力攀升至高处。 今天的课程,他作了充足准备。或者说他早从收到安东老师的介绍信后就开始准备了。 这三部前世就“摸着玩过”的钢协,这大半年他花费了很多个人时间来练习。 这种级别的钢琴课,不可能将时间用在弹熟曲子上,甚至不可能用在细节精修上。 自己必须已经竭尽全力,已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到完美,再来接受更高位格的指导。 这一点是范宁前世就养成的习惯:在自己校园时光的业余生涯中,他十分珍惜为数不多的能得到专业教授指导的机会。 所有的教学作品,他都会提前做好和声与曲式分析,提前标记自己在比对研究中觉得应该注意的点,当然他会用铅笔,便于老师之后勘误。 在范宁看来,如果到了上课的时候,还需要老师讲解作品背景,还需要去合奏双手,还去校对那部分自己本应该自行解决的指法、节奏或踏板,那是罪恶的态度,浪费金钱也浪费生命。 上课的内容,必须先练到自己进无可进,这才是对自己负责。 即使维亚德林这样的传奇钢琴家,也被范宁的演绎所打动了。 “他的理解力和洞察力毫无疑问地极深极广,不知道在其中投入了多少思考,虽然手指机能的训练成效无法‘碾压式’地征服它,但每一寸技巧都发挥出了最大的效率...“ “这般出来的声音,若他人想与之并肩的话,水准至少需要超过他一大截,青年钢琴家是绝对无法比拟的...” 维亚德林不清楚范宁写这些曲子费时多久,但他清楚范宁的技巧水准,就算写得出这些艰深的音符,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能演奏出这种效果。 一定经过了十分刻苦的练习过程。 范宁演奏完了柴一第一乐章,又在维亚德林的要求下演奏了后两个乐章的一些片段。 “《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我先给你的总体提示是,注意思考好你的‘点’、‘线’和‘面’的关系。”维亚德林提纲挈领地作出指示。 “‘点’主要是针对于那些大量的跳音本身,短促的或粘连的。比如就这个第三乐章,你从第81小节开始。” 范宁依言重新弹奏这片欢腾跳跃的音群。 一个“点”的单词,加上具体的小节定位,已让范宁大致猜出了维亚德林在强调什么,他强化了自己指尖的抓力,努力让那些跳音清晰稳定、没有软塌。 维亚德林很满意地点头,他接下来本来要说两层问题,结果范宁自己就已经悟到了一层。 “有没有觉得,第三乐章除了‘单跳’,还有另外一种‘复合跳’的形态?” “85-87小节的音群?” “没错,你的音群单看起来质量稳定,但总体走向思考过少,像是堆砌。像这种小调和声进行,你在写它时最大的倾向性音程解决是什么?” “我明白了。”范宁脱口而出。“7级进1级,6级下5级,4级下3级,或是四度上行,类似属-主解决或离调的音程...” 他重新弹奏,强化这些音程的运动感,声音线条立马大有改观。 维亚德林又道:“‘线’是横向的旋律,跑动性较强或线条较长的。还是这个乐章,183小节,你弹一遍。” 这是一片迂回上升的齐奏音群,范宁试了两次感觉不对,维亚德林在旁边钢琴坐下,示范并讲解道:“听我每小节第一个音的‘重音感’。” “层次立马多出两层。”范宁了然,尝试模彷。 “对。” 范宁第二遍模彷。 “左手重音要比其他重,又要再比右手弱一点。” 第三遍模彷,过关,更鲜明的四种层次感。 “这句半音阶,看我的手。” “弹黑键的手指略往琴键趴点。” “掌关节,大指附近的掌关节,动起来,积极起来,你想想,它们隔一两个音就要被用上一次。” 另几处片段,范宁再次领悟了维亚德林的意图。 “至于最后的‘面’,就是纵向的思考,比如第一乐章开头,乐队奏主题时,你跨越音区的大和弦,要用坚定的推动感。” 范宁回到第一乐章。 “冬!冬!冬!——”“冬!冬!冬!——” “倾向,还是倾向性的思考,比如,这些标定了色彩的走向...”维亚德林声音又起,在范宁视野中,总谱上的几组相邻和弦的音符符头似乎突然紧缩了一下。 “你记住你的力量来源只有三个:小臂自然下垂的力、掌关节撑起来的力、还有指尖的抓力,其他的都是不科学的,统统卸掉。” 范宁闭眼弹奏,试着感受了几次。 “不对,你试着将和弦的全部音下落保持,然后,单抬指弹奏这几个单音。” 范宁依言照做。 “对了,就是这种类似的感觉。” “25小节,这里旋律到你了,和弦高音是旋律,或者我说的‘线’的走向,虽然你在弹和弦的‘面’,但是手腕要更加照顾四五指的动作。”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范宁按照维亚德林的“点线面”提示,触类旁通地解决了大量类似的片段,他觉得自己对柴一的演绎理解上了一个台阶。 维亚德林则觉得,自己从来没教过这么“好教”的学生。 是的,范宁太好教了。 他会把所有自己能做的努力全做到位,然后就等你来推动那几处关键的节点,并且,几次就通。 这种级别的钢琴课,主要就是依赖“演示-模彷”的循环,老师知不知道该演示哪,能不能清晰,学生能不能听出和自己的不同,模彷能不能到位,都决定着灵感传递的效率。 这种循环是基础,但有时灵感难以形容,所以语言的启示也十分重要,有时老师某句出彩的形容概括,能让瓶颈瞬间被突破。 到了拉赫玛尼诺夫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维亚德林给出的两个关键词是“踏板”和“指法”。 “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两个单词,对吗?实际上,这部作品想弹出效果,精髓就在于设计出契合的指法与精妙的踏板,它的所有艰深技法都是基于这两个元素呈现的。指法的设计原理关系到这首曲子中‘点’和‘线’的关系,而踏板的思考关系到‘面’的复杂和声处理。” 范宁刚刚弹完拉二第一乐章开头的钟声和弦就被叫停。 “有没有想过你开头这种激动人心又蠢蠢欲动的情绪是怎么来的?”维亚德林问道。 “复和弦的音程冲突,”和声分析作得不能再熟的范宁脱口而出。 “具体点,什么复和弦,什么音程?” “小三和弦的框架让其苍凉而激振人心,夹杂其中的小二度冲突让其压抑而作势欲发。” 艺术作品不分高低,但审美活动分高低。 一首乐曲、一幅画作、一支舞蹈、一部诗歌,有人感受不到“爽点”,有人感受得到。而有人不仅能感受,还知道它爽在哪里。 一般来说,当你知道一段音乐为什么爽后,你会觉得更爽,这能让“耳朵怀孕”进化为“颅内高潮”。 “很好,这就是‘面’的思考。”维亚德林同意范宁的“爽点”分析,“那么现在,稳住大和弦最上方的音色,就是那个重复9小节的do,然后强化中声部暗含的小二度级进冲突,你试试?” 范宁重新落键,弹到第三组和弦时—— “就如一个东西外表平静不变,内部的矛盾却越来越激烈,又一直延迟未决。”维亚德林补充道。 范宁眼神亮起。 这8个小节的和弦还能这么理解? 这个味道,挺对劲啊... 第二遍结束,维亚德林又问:“还有什么导致了开头的戏剧性?” “渐强的力度?”范宁答道,这个回答似乎更简单更常规。 “那么,维持刚刚和弦音程的处理不变...但在渐强的同时,又试着把节奏强调得更加均匀,更加自律。” 范宁根据提示弹第三遍。 “整部作品的情绪走向,是从人生的困境、压抑与愁苦,到沉静、冥思和自省,再到最后于暴风雨中放声歌唱...” “而第一乐章的这个开头,无疑是全曲的一个缩影性的、代表性的预示...” “想象某种节制而压抑本性的人生,就如深沉、浑厚、蠢蠢欲动的音响...最后的八度音符,钟声越来越凝重,然后一切倏然坍塌,去他妈的节制!去他妈的礼数!欲望和感情喷薄而出,爆发出音响的洪流,如同释放一切的呐喊! ” “拉二”开头的处理方式,范宁和很多观点有过交流,但都是停留在“模彷钟声渐强”、“找感觉”或“酝酿那种情绪”的范畴。 维亚德林也有情绪分析,但他给出的,是三个实实在在的变化点:高声部重复音的强作镇定,内部小二度的音程冲突推进,渐强时故意对均匀节奏的更均匀强调... 当范宁砸下最后解决到c小调的主和弦时,他真真正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一切倏然坍塌”,随着双手带出一片片气势磅礴地急速音群,隔壁钢琴终于奏响了模彷双黄管与弦乐组的乐队主题。 忧郁、深沉、宽广的旋律线条,就如一幅北国大地的壮阔画卷徐徐展开,漫无涯际的原野、萧索凋敝的公路、厚重低垂的云层...渺小的旅者在苍茫天地之间奔跑,奔涌的愁思深不见底。 这样的音响效果,这样的音响效果... 此时双手残影纷飞的范宁,对这位传奇钢琴家作出的实操性剖析佩服得五体投地! 会长,你是真的老手!你是懂艺术的! ! 第一百三十三章 首席钢琴顾问(4K二合一) 用理性的手法拆解了拉二几处大的情绪段落后,维亚德林开始谈整部作品的指法设计。 “引子过后的这片音群,都先是一个分解八度,再是带着五度音程的迂回上升琶音,像我除去八度,后面的用一只手就能完成,你们不能和我比...你把它写得太快了,此处指法如果只利用右手来完成除去八度音程之后的琶音,这种速度要求会相当困难。” “是这么回事。”范宁深表认同。 更要命的是这里的主旋律还在乐队,钢琴只是营造狂暴的音流背景,它要去合乐队,不能喧宾夺主,还要兼顾音流中最低处的打击感。 也就是通俗来讲的“在跑动中继续敲钟”。 “你是怎么处理的?”维亚德林问道。 “左手弹奏前4个音,与右手配合完成整组琶音。”范宁答出了自己觉得顺手的方法。 “原理?” “原理...”范宁皱眉思考起来。 “核心在于用5-1指转3-1指的手腕转动来弹奏左手八度与上方五度,符合人体的发力习惯,也便于强调重音,因此举一反三,在后续以八度为基础的同样结构的琶音织体里,均可采用这种方式。” “原来如此。” 维亚德林开始一条条阐述“拉二”的指法或踏板的设计原理,让范宁触类旁通。 在有的片段,他用钢笔划出一道道弧线。 “此处右手看我的连线分组,每一组都以1指开头,内部的指法就全部化解为常规方式了,你的呼吸也用这个分组来处理...” 在有的片段,他用钢笔记下连续的数字2和3。 “这里你记住核心的思维是以2-3指为轴心进行转指运动。所有类似的音型都可以这样来摆脱大跨度的风险,从而保持了音乐的流畅性与演奏的舒适度...” 在有的片段,他把左手划出了两个部分。 “这里左手的三连音与根音按两声部处理,上方利用转指技巧后,根音很自然地就会用5指结束,凡是如此形式的组成都可以这样解决...” “第三乐章这里的左手,指法不同但原理类似:缩短与根咅的距离。上方和弦尽量避开5指,并且利用手腕转动,在和弦与跟音之间创造把位感,以达到缩短距离的作用,嗯,这种片段的把位感相当重要...” “这里你的和声是两拍一换,类似这么密集的音符,第二拍和第四拍踏板肯定要收掉,你不觉得音色很粘稠吗?” “收太勐了,再不着痕迹一点。” 从指法到踏板,范宁点头如捣蒜。 “这两个片段怎么办?”几次踏板桉例分析后,维亚德林指着两处和声功能复杂的小节提问。 范宁当即学以致用,按照之前的思路,标出和声进行中的经过音和延留音,并突出主要功能块。 他的左手弹奏着双层次的复杂和声,脚下抓大放小,将根音的变化切换出来,而弹到后续琶音时,又变为抖动踏板踩法。 “很好,下一个呢?” 范宁想了想,在第一个和弦进入时不踩踏板,直到复功能叠加时才踩下并保持到段落结束。 “第二部钢协上课结束。” 时间过去四个小时后,维亚德林大手一挥。 说实话,他觉得范宁的领悟能力简直是个怪物。 要他模彷的演奏方式最多重复三遍,普适性较强的解决法他能举一反十,至于原理层面的理论性东西... 总之他脑子里已经铺好了干燥的燃料,只需一个火星就能成片成片地烧起来! 维亚德林觉得,这么比起来,他以前教过的那些公学子弟或贵族小姐,哪怕是自己选择性传授的,也简直太... 要是早点遇到教学体验感这么畅快的学生,或许自己的嗓门现在不会练得这么大! “先休息一下?” “主要取决于您。”范宁摇头。 从“超级大平层”的落地窗向外看去,外面傍晚的暮色已经降临。 “我无所谓,主要看你。” “我的状态比来时还要好。” “你不需要用餐?可以叫人送点吃的上来。” “进餐?上了这种课,还需要进餐?” 范宁只感觉自己精神越来越明朗,思维越来越清晰,整个手指和身体都在蠢蠢欲动。 自己的灵性状态恐怕已不在堪堪九阶入门的程度了。 他把普罗科菲耶夫《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的总谱往上一架:“会长,您要是没有意见,我可以弹到明天天亮!” “继续。”维亚德林喝了一口果茶。 范宁在心里走了一遍悠扬的乐队序奏,脑海中的弦乐震音逐渐高涨,然后舒缓和宁静被打破,他双手齐刷刷地奏出明快、欢愉而节奏感十足的钢琴主题。 弹得略微有点赶,不到半个小时,三个乐章接近尾声,他双手弹出狂暴而密不透风的八度结束句,以炫目和窒息的辉煌音响将乐曲推向高潮。 汗水从鼻尖滴落,范宁气喘吁吁地整理衣着,然后从胸前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 太难了,普三太难了。 总觉得哪里差点意思。 “你这三部钢协的风格变化果真有趣,都能看出鲜明的北大陆霍夫曼民族特征,但作曲语汇的激进程度又在依次递增。” 维亚德林评价完后,继续开始了范宁所期待的归纳和点拨。 他对柴一用的关键词是“点”、“线”、“面”,拉二是“指法”和“踏板”,而普三只用了一个词。 ——“重音”。 “想展示出这部作品的特质,关键就在于把握住各片段重音的精髓,营造出活力四射或光怪陆离的打击效果...” “第一遍的初印象,或许归纳不完善,不过你大概可将重音归于四类处理方式。” 维亚德林侃侃而谈。 “第一种,指尖重音,大概是对应‘>’记号,一般用于mp-p-pp等弱力度音群中的相对强调,你的第三关节要积极运动起来,落键直接轻松,再来一点小小的颗粒性。” “第二种,指节重音,大概是对应‘-’记号,下键速度相对更缓,揉进去。 “第三种,手腕重音,或可想象音符上面有个倒拱形(U)的符号,手指触键后,手腕带动指尖转动一下再提起。” “第四种,最强的锤击重音,想象倒拱形的符号更锐(V),一般在f及ff以上力度中运用,触键凌厉快速,第三关节架好,指尖硬挺,突出强烈的打击感。” “看第15小节的这里,用哪种?”维亚德林示意范宁注意第一乐章主部主题的一个sol。 范宁从第9小节进入,当弹下那个音符时,他想象着指尖被手腕带动,疾速在上方转出了一个U形。 “很好,第17小节,虽然你自己没写重音,但右手第一个降E完全可以施以最强的锤击重音。” 范宁从开场重新进入,当弹到这里时,他手腕从高处直接落下,指节凌厉而快速地触键。 舒服了。 “第27小节,你的第一个D音感觉找着了,但你又只标了这一个,建议你三个一组,首音全部如此处理。” “这个连接部,第41小节,和弦也一样,用力!锤击!” 范宁尝试第二次。 “不不不,你听我。” 维亚德林坐在隔壁钢琴,单手随意示范触键:“后面也需要加重音,你学到了...但要与前者作区分,在力度上不要超过了。” 范宁模彷第三次。 “延音踏板别怕,大胆跟着踩下去。” 范宁模彷第四次,他发现这两个锤击和弦竟然出来了回响般的连续效果。 “继续往后弹,继续踩,不要换得那么频繁。” “像这种两手交替的和弦演奏,在快速演奏时,要固定手型,找到把位感,按照三和弦根音进行上行移位即可,这样你的准确性和急促性就会上一个台阶。” 一阵疾风骤雨的砸琴,范宁提起手腕,大口深呼吸。 自己竟然做出了如此浓厚刺激的音响,那一瞬间他成就感满满。 时间已到晚上九点多,普三花了他前两部作品加起来的时间。 在深入对重音进行思考后,范宁指尖下的普三变成了戏剧性十足的演绎,时而粗野狂暴、时而娇媚玩味、时而光芒四射、时而安详宁静、对比丰富而变化万端。 这部20世纪的钢协不愧是在前世被评价为“吃力且讨好的作品”,钢琴技巧的难度和回报同样惊人,弹好后表现力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维亚德林最后作出总结:“注意,所有我讲的重音都绝非只是针对单音,和弦也一样,你每时每刻都要思考这部作品的打击感。” “会长,我觉得我对这三部作品的理解已经贯穿云层。”范宁有些得意忘形地站起来笑道。 演绎水平的突破让人过分舒爽。 只能说,作曲和指挥有另外的成就感,但取代不了弹钢琴的快乐。 “你或许可试试在聚光灯下被指挥和乐队环绕着演奏。”维亚德林给他泼了盆冷水,“那时你再看看,这些处理你还能手脑并用地发挥出多少,听听你的声音是否能和乐队抗衡,甚至主导音乐的流向。” 于是范宁的表情瞬间冷静了下来。 对的,今天不涉及乐队,维亚德林完全是在以独奏的标准在要求自己。 还好开幕季音乐会上,坐在钢琴前的不是自己。 艺术永无止境。 想弹好一部钢协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今天学的,我回去多练。” 好像是一句耳朵听起茧子了的话...维亚德林忍不住想道。不过他深信,范宁说的多练,那真的是多练。 视线扫到了下午时被抛在茶几上的合同,维亚德林走过去将它们拿起 “你的出手挺阔绰啊。” “有点小附加条件,您看第16条款。”范宁含笑提醒道。 “旧日交响乐团首席钢琴顾问...”维亚德林念出上面的字,“你名字倒是起得充满噱头,随意吧,挂个名而已。” “这绝对十分重要。”范宁一本正经点头。 “不过我话又说回来,像这种造诣的作品,你或许只要500-1000磅一场的友情出演价,就能让一大批世界一流独奏家竞相争取首演机会。” “不,会长,您这种级别的技艺,又是回归艺术圈后的首轮商演,就算不刻意抬高身价,我拿出的条件也不能比您往日的身价还低。” 范宁上面写着的合同出场费是,3场,10000磅! 看起来单场价格,只比上次2000磅报酬的希兰增了60%多... 那是因为希兰的报酬含了水分,她那样天赋异禀,但缺乏名气和积淀的独奏家,出场价应该在500磅左右——一场接近一栋小公寓也很吓人了,2000磅的离谱价格那肯定是范宁出于偏爱,随意定的。 至于唱片,则是十场标准统一:对应唱片销售额的5%。 也就是说霍夫曼唱片公司给他签下的35%分成条件,他自己或“旧日交响乐团”只拿30%,另外5%给独奏家。 总之维亚德林这个出场费和其他费用,绝对与其造诣和曾经的风靡程度相匹配。 再加之自己今天可是足足学了七八个小时的钢琴!换做那些平时不好好练琴、准备不充分或灵感低下的学习者,以维亚德林这个信息量,怕是半个小时都消化不了。 这里若拆成一周一课一小时,就是两个月的求学时长了。 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前世能请来李斯特重生开一场演奏会,各国会开出怎样的价钱?如果竞价请他来一对一授钢琴课,最后那个竞得的人又是出的什么价? 想都不敢想。 报酬开低了,也是折了旧日交响乐团的身价。 热气腾腾的宵夜送至此处,两人填饱肚子、签完合同并敲定了一些细节。 准备回旅行酒店休息之际,范宁用期待的眼神抛出了最后的话题: “那个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一楼饭店...” 维亚德林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毕业两个月就出手这么阔绰还自信满满,行啊,搞半天你是打这个饭店的主意呢?” 这个饭店在乌夫兰塞尔算不上什么上流社会场合,但其独特的令人着迷的口味,在小圈子里口碑过分得好。 人均2-5磅的用餐标准,日均100组的客流,这还只是小部分营收,其点心外送业务近几年市场反响越来越好。 指引学派会员和文职的薪水是统一规定的,但各分部自有其五花八门的创收手段和小金库,乌夫兰塞尔的这群人,年底能领到一笔两三百磅的奖金,饭店可谓功不可没。 “事实并非您想的那样。”范宁嘿嘿一笑,“您知道,身为一个艺术场馆负责人,考量一系列艺术沙龙等活动上的茶歇点心问题,是非常合理的...” 维亚德林挥了挥手:“你都是会长了,分部的资金进出自然由你全权把关。” “公款自然公用,但饭店毕竟带有您的私人金库性质。” “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叮——”两人碰掉高脚杯中的最后一口红酒。 “那我保证它的业务量将在日后上升到新的台阶,这就是俗称的‘内循环格局’...”范宁脸上笑开了花,随即提起公文包,走向工作层一侧的蒸汽升降梯间。 “这家伙...”维亚德林摇了摇头,把头往沙发上一靠,拿起了范宁的旧日交响乐团招聘公告,他昨天还没来得及仔细了解其内容。 他边读边将招聘公告上的某些数字在脑海里做着换算加和,然后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整个身子又从沙发上直立了起来。 这个玩法玩得下去? 刚刚这个家伙口中的“内循环格局”,怎么听起来那么怪怪的? 尤其联系起来去看... 完全不对劲啊! “喂!你乐团要是快倒闭了,挪用一部分饭店的资金周转应急没问题...” 维亚德林急忙喝道,谁知一抬头,发现范宁的身子已经一半消失在蒸汽升降梯了。 “但你可千万别把饭店也弄倒闭了啊!不然我下次去乌夫兰塞尔吃什么!?”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印象主义的诞生(4K二合一) “哐当。”“哐当。” 二位衣衫带着污渍的男子,将手中画框小心翼翼地抬低到仅几厘米高处,再放手轻轻砸落地面。 另外一名胡子拉碴的绅士则蹲在地上挪动身躯,将手中的画布卷一一展开。 “范宁先生,实在招待不周,我们这地方又脏又挤。”此位不修边幅的画家爱德华·马来,用小石膏块压住几处卷起的布角,然后伸出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是一层三人合作租用的画室,面积不算小,房间也有好几个,但堆放或挂置的杂物或画作实在太多,墙壁上都几乎找不到空白的地方。 房间地面或家具台面也一样,凡是能置物处,各种画板画架、石膏模型、鲜花水果、布卷纸张和颜料桶都放得满满当当,几处角落的废弃颜料锡筒、脏抹布和啤酒瓶堆成了小山。 另外两位暗示流画家雷诺·克劳维德和皮沙罗·库米耶,在铺排完作品后又登上脚手架将窗帘收拢,让明媚的自然光尽可能地透洒进屋。 这是范宁前往圣塔兰堡出差的第二天。 《哥德堡变奏曲》唱片录制和钢琴演奏进修都已在此之前完美收工,不过范宁的日程仍然安排得满满当当。 “您不必抱有任何歉意。”在萦绕鼻端的松节油味中,范宁诚挚地回绝着马来的道歉,“瞧,它们是如此可爱又如此令人肃然起敬...” 范宁自始至终打量着铺于地面的约60幅画作,并在其中腾出的“走道”上徐徐来回穿行。 自由的技巧、流动的色彩、不拘一格的构图、快速而汪洋恣肆的笔触...它们对于户外空气、光线和瞬间效果的表达探索,带给灵性与审美的启示是如此美妙。 未来的莫奈、德加、雷诺阿或西斯来,或许就藏在这批落选者沙龙画家之中。 虽然他们现在在世人的认知中只是“飞蛾”。 画家库米耶脸上仍带着窘迫和难为情,他咬了一大口手上的水果馅饼:“等经济条件有所改善,明年或可以把墙面和水泥地面稍作翻新,再腾出一间用作接待的地方,至少配上沙发和茶几,先生造访于此,连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这可实在是...” 他何尝不清楚,范宁这样的音乐家平时出入的都是什么场合,受到的接待都是怎样的规格。 范宁摇了摇头:“在很多时候,人类的文明之火、无价的精神财富、伟大的艺术辉光...种种要素就在这些促狭而凌乱的城市一隅萌芽生长。在我看来,这几间飘着松节油味的小小画室足以和提欧来恩任何富丽堂皇的宫殿城楼比肩。” “它们中最受欢迎的目前值350镑。”在室内都习惯戴着遮阳帽的克劳维德,脱帽向范宁微微鞠了一躬,长期大量的户外作画让他的脸庞和胳膊晒得乌黑发亮。 “但这些话语...您的垂青让我受到振奋,或许在未来有生之年,还是能看到我们的作品出现一幅四位数成交价的。” “范宁先生,您最中意哪幅?”看到范宁最先驻足的是自己区域,马来开口道,“按照您的策展条件,我这20幅作品,您可选择一幅作为赠品。” 范宁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当日在普鲁登斯拍卖行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幅画。 幽暗静谧的层层树林,草地上白布呈着鲜花、果篮和乐谱,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演奏着小提琴,不着寸缕的淑女怀抱吉他坐在对面,远处是另一位同样衣衫褪下的淑女,她挽着头发站在潺潺溪流之中。 “就这幅《午餐后的音乐会》吧。”范宁说道。 “这的确是我最为之得意的作品,您的收藏是我的荣幸。”马来手中的捆绳和填充保护物已经备好,听闻此言立刻蹲下准备打包。 “不用...不用这么急...”范宁示意他站起来,“一人20幅作品,还是全部正常参展,撤展后再交付我不迟,嗯...当然,我不介意在展出期间它就被注明为特纳艺术厅所收藏。” “您再看看我这边的参展作品?”画家库米耶也是问道。 范宁以每幅画15秒的速度快速欣赏,约摸五分钟后,他站在某处低头。 库米耶眼中闪过惊讶之色:“它的确是我最近灵感状态最好的一幅,您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您看,您原本的笔触风格偏细碎。”范宁手指划过远处,“而这幅特质更加突出,笔触浑重、宽阔、坚实,阳光的色彩是单纯冷暖调子的过渡,但铺得很厚,在兼顾平面感的同时又有力度和分量...嗯,这也与那几根透视在屋子前方的树木和秸秆有关,原本端庄的构图一下子就被打破,多么活泼,多么温情...” 说到这他微微一笑:“皮沙罗·库米耶先生的《村落的冬日印象》,我选择收藏它,这样的光线刻画简直让人沉醉。” “我近期所有尝试的新技法都被您尽收眼底了。”库米耶钦佩道。 一张被他写上“赠与卡洛恩·范·宁先生”并附带年月日和签名的便笺纸,贴在了画布背后一角。 它覆盖住了鲜红的“R”形标记,那是原先在皇家美院沙龙展上面留下的拒收字样。 紧接着,范宁又挑选了雷诺·克劳维德的《海景·渐变》。 克劳维德觉得自己佩服得要捶胸顿足了。 他刚刚说的“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一幅画以四位数成交”,其实心中暗含的期待就是这幅画! 嗯,虽然自己觉得最有潜力的画被挑走了,但这不是恰好证明了其独到的天份么。 “范宁先生,您真是我见过眼光最毒辣的美术收藏家!” 克劳维德对这次913年年底的双月画展有了更高的信心。 如果,如果能累计卖个500镑,甚至七八百磅回来,自己明年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至少在油画耗材的采购、差旅行程的安排上有了更大的选择空间,且不至于过分节衣缩食。 范宁对这三位画家的表情不以为意,他笑着朗声询问道:“维吉尔先生,洛桑小姐,二位对画家先生们的哪些作品有创作想法?” 他的身后站的是另外一男一女。 生于新历880年,毕业于提欧来恩皇家音院的着名作曲家维吉尔;生于887年,从神圣雅努斯王国音院留学归来,师从齐默尔曼大师的青年女性作曲家洛桑。 他们都是在近年来音乐创作中偏好“暗示流”风格的音乐家,如维吉尔公开宣称过自己于905年所作的管弦乐组曲《动态的三折画》是受到了文森特美术风格的影响。 是的,这两人和文森特有过交情,范宁也并非第一次和他们见面。 维吉尔比范宁大整整十岁,洛桑也大了三岁,但目前就名气和成就而言,这两位的格分别是“持刃者”和“新郎”,打交道的性质是范宁在提携他们。 范宁充分比对了六七位新生代作曲家的作品,确认这两位在“印象主义”道路上的潜力相对最大。 “音画结合...音画结合...范宁先生这个创作委托和筹划思路真是有趣...”维吉尔平日面孔郁郁寡欢,在生活中总保持着一种沉默寡言而多愁善感的样子,可当他论起音乐或作起曲来,脸上便立刻神采奕然。 此时低头欣赏画作时甚至哼出了愉快的歌声。 “令人动情,令人迷恋。”女作曲家洛桑留有大波浪头发,穿玫瑰色高腰长裙,她一面使劲吸烟,一面眯着眼睛盯着地上那些画作,就像病理学医生在显微镜下观察生物切片那般仔细。 烟雾缭绕间她看得几乎入迷,那一双棕色童孔被拴在跃动的色彩与线条上,灵感飞到哪里,她眼睛就跟到哪里。 这两人挑选了自己感兴趣的作品素材,然后与画家们签订暂借备忘录用以印刷大尺寸画册。 虽然不知道范宁更具体的计划场次和曲目安排,但他们已经被透露过其中几场的演出模式。 这些音乐会与画展时间基本同步,而首中尾的三场,上半场是维亚德林操刀钢协,下半场就是“暗示流”管弦乐作品,在后者曲目上演的同时,美术馆展厅一批具有代表性的画作会被范宁挪到舞台上向听众展示。 这就是范宁向他们所阐述的一种全新模式“音画结合”。 范宁委托维吉尔和洛桑各创作一部管弦乐作品,时长要能撑起一个下半场,条件是1000镑的酬劳,这个开价可在圣塔兰堡除核心地带外的城区购置一套小型公寓,足以匹配“新郎”与“持刃者”艺术家的市场地位,洛桑甚至还被拔得更高。 “除此之外,对应有二位作品首演的现场唱片,给予你们5%的销售收入分红。”范宁接下来的这句话让两人感到受宠若惊。 相当于这两场音乐会,旧日交响乐团35%的唱片蛋糕给维亚德林分5%,再给他们分走5%。 “纯粹的意外之喜。”维吉尔深深吸气,“其实,范宁先生愿意让旧日交响乐团排练我的作品,就已经是极大提携了。” 洛桑和他的创作委托,分别对应开幕季有“柴一”的首场,有“拉二”的中间场音乐会,至于尾场有“普三”的演出,下半场也归范宁负责创作。 这些音乐会是什么级别,会有多少上流社会人士到场,他们怎么可能不清楚!尤其是传奇钢琴家“李”回归后出席的这三场,不说别的,曲目单上自己的名字和他们同框,这就不知道会被多少人记住! 女作曲家掐灭烟头,朝范宁盈盈行了一礼,言辞中透着恳切:“您在交响曲协奏曲体裁创作上的造诣,在提欧来恩音乐圈富有盛名,我会倾尽自己的灵感,争取让下半场的新作不拖您后腿。” “5%...那我们这些画画的算不算100%?”马来接过话茬笑道,“毕竟,范宁先生对我们根本没设置拍卖佣金比例。” “也没有展位租赁费用。”克劳维德说道,“除去传统的美术馆宣传媒介,这次的新形式简直让我闻所未闻——三位音乐家一同借鉴画作内容进行谱曲,并上台同步进行音画展示,这无疑相当于音乐厅那边的媒介全部为画展起到了宣传作用。” “要真是按照宣传曝光度来定价,我们这些小画家根本负担不起。”库米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这些拥有接近理念的艺术家们,言谈越来越投机,情绪越来越期待,大家都隐隐预感这是一次极其重要的高规格活动。 “说到拍卖,在下倒是多提醒一句。”范宁笑了笑,“画展中或许会有一批青睐于诸位的收藏家、投资人或贵族爱好者现身,但个人建议是,诸位实际出手的作品不要超过参展的15%。” 此次双月美展总计约有240幅作品与公众见面,文森特的作品范宁会挑选约40幅,剩下的都从落选者沙龙中产生。 克劳维德、马来和库米耶这三人是落选者沙龙核心成员,待会范宁也会去拜访另外的画家,以选出10人乘以20幅的规模。 “不超过15%?那按我手头参展的20幅规模算,意思是不要卖出超过3幅?”三人相视一眼,均对范宁提出的建议感到困惑。 他们这种标新立异又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只要有人出价,只要不是“贱卖”,那当然是希望卖出的画越多越好。 甚至有时实在过于困窘,也有过几十上百镑的作品“贱卖”经历。 “当然...”范宁笑着补充,“若有金主开出高价,嗯...我是指至少大几千起步的那种,自然无视这套建议,别跟钱过不去,对吧。” ...大几千?比如超过5000镑?这几人只觉得这触及到了自己的想象力盲区。 “哈哈,那怎么可能嘛。”头顶遮阳帽,皮肤黝黑的克劳维德咧嘴一笑。 “我们听从范宁先生建议就是。”马来则是点点头。 其实,每人手头的20幅画,除去赠予范宁的一幅,另外的能卖出2-3张就不错了. 就连落选者沙龙的领头人克劳维德,也不过是希望成交额能有500镑,再做做梦就是七八百,好改善一下明年自己的生活和创作条件。 范宁的这个提醒有点奇怪,但和自己应该没什么关系。 “诸位画家先生。” 最后,作曲家维吉尔开口道:“此次活动涉及到音乐界和美术界的几大团体,对于双月美展和‘音画结合’部分,我们需不需要统一一个宣传口径,以彰显我们区别于学院派的艺术风格和理念?” “这的确很有必要...”马来思考起来,“‘落选者沙龙’毕竟只是我们这帮家伙的自嘲,和你们音乐界关系不大...” “要不就还是‘暗示流’。”克劳维德说道,“这个说法虽然不正式,但已有一定跨界认同性,‘暗示流’画作,‘暗示流’音乐,甚至‘暗示流’诗歌,艺术圈都能理解...” “我有一个建议。”范宁微笑开口。 于是三名落选者沙龙的带头画家,以及两名标新立异的天才音乐家,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范宁身上。 “诞生于新历9世纪前后的这种艺术思潮,我们或可将其命名为:印象主义。” 第一百三十五章 “艺术冠名”新模式(4K二合一) “印象主义?” “印象...印象...”众人咀嚼着这个单词的词根,眼神越发地亮起。 手夹女士香烟,一袭玫瑰色高腰裙的作曲家洛桑,这时长长地吐出一束烟雾:“范宁先生这个词中对于‘瞬间感’的微妙隐喻,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代替品了!” “绝妙。”在松节水桶中捣着一把画笔的马来手中动作停下,“大家致力于打破美术或音乐的浪漫主义传统语汇,作品中都具备强调户外光线、色彩流动、气味氛围、一瞬情绪等创作要素的艺术共性...这个词不仅是绝妙隐喻,而且并非凭空杜撰,它也是从大家已有的艺术实践中提炼出来的。” 另外几人点头,的确,落选者沙龙中的画家,多多少少命名过几幅带“印象”单词的作品,音乐和诗歌领域也有此倾向。 维吉尔双手抱胸思考道:“此前的‘暗示流’提法,在某些情景中过于直白露骨,某些情景又缺乏很鲜明的联系,现今来看总归是不太妥当。而‘印象主义音乐’、‘印象主义画作’、‘印象主义风格’、‘印象主义者’...种种提法无疑都非常合适。” 很明显,在之后的艺术活动中,他们都会宣称自己是个“印象主义者”了...范宁含笑看着他们谈论。嗯,只不过前世“印象主义”曾经刚提出来的时候是个贬义词,德彪西、拉威尔等音乐家也没有认为过自己是“印象主义者”...但显然这里的艺术家们十分认同,如果一个新兴名词是由内而外自发产生的话,接受度就会高很多。 自己这也算是在类似的历史时期,顺势推动了艺术发展的潮流吧,未来这一词汇足以和“本格主义”、“浪漫主义”比肩。 “范宁先生,十分感谢您的指摘与提携。”洛桑的棕色眼眸注视着范宁,“文森特先生的艺术作品曾是我精神上的引路者,或许现在我该用实际行动追随您了。” 维吉尔则是开口道,“可否冒昧一问,您是否也是印象主义者呢?大家无疑更期待您在最后一场音乐会的下半场会参照哪副画作,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 “我?”面对这个问题,范宁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任何艺术家,包括“新月”甚至“掌炬者”的存在,也或多或少地受一个特定时代的影响。 他们要么是将某个艺术风格高度总结、登峰造极至神性的层次; 要么是艺术生涯中有过几种风格的转变,集前者之大成又开后者之先河。 个体难以超越历史,不管如何,他们身上总是有一个或几个属于时代的风格标签。 更何况到了新历9世纪之交,或蓝星上19世纪之交,艺术流派的发展已不像是以前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再从巴洛克到古典主义这样“串糖葫芦”的并列时间线了。 ——在这个发生着剧烈变革的旧工业时代,“浪漫主义-印象主义-现代主义”的艺术思潮演变,时间线上是叠置交错的。 同一时期,有人恪守浪漫主义繁荣时期的学院派语汇,有人将浪漫主义往极致的巅峰推进,有人将习得的技法厚植于民族主义的土壤,有人追寻声色光影的迷离印象与情绪,或许马上也会有人顺势更进一步,彻底瓦解24个大小调和声体系... 即使是到了“现代音乐”,也是一个泛泛的大杂烩概念,里面有新古典主义,有表现主义,有现代民族主义,“无调性”或“十二音序列”也只是一种技法倾向而非具体流派。 艺术家这样具备深刻人文敏感性的群体,在当下实在太容易彷徨焦虑了。 种种思潮和风格激荡碰撞,该何去何从? 范宁忍不住诘问自身。 自己到底算坚定不移的浪漫主义者?还是算潜在的印象主义者?抑或借路而行,成为未来的现代风格音乐家? 而这个问题的答桉是... “不,我完全不一样。” “这些东西我早都见识过了,西方哪个流派我没听过?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说,我的思想来自未来——哪怕还没出现的风格我都能预料到。” “为了抒发自由意志的真情实感,我可以在艺术生涯中调用任何时期的技法为其服务,当然,我这个人更偏好浪漫主义晚期框架的极致语汇,但我会写出在他人看来惊世骇俗的配器规模与演奏时长,并作出完全脱离了古典范畴的表情术语指示...更不排除我会在未来作品中引入一些模湖调性的技法,即使自己不写,未来那些现代流派的复杂手法在自己视野里照样剖决如流、一览无余,完全不会出现任何认知上的迷惘。” 范宁不会被任何音乐风格裹挟或局限视野,他喜欢写什么就写什么,什么技法合适就用什么。 印象主义风格过于超前?不好意思,即使是勋伯格的音乐,在21世纪的范宁耳朵里听起来都已经算不上“先锋派”了。 整体序列主义了解一下?新表现主义了解一下?微分音乐、偶然音乐、具体音乐、噪音音乐、氛围音乐了解一下? 于是面对维吉尔和洛桑的提问,范宁澹然一笑,“我欣赏并理解任何辉光闪耀的艺术流派和技法,但我只是我自己。” “哗啦——” 当范宁为印象主义命名,推动艺术历史潮流前行一步,又明确了关于“自我与时代风格关系”的命题之后,他觉得灵性层面有什么障壁破碎了。 周围景象短暂地天旋地转,恍忽间,范宁似乎感知到了灵体栖息的世界意志高处,似乎有撕开了一条“通路”之类的倾向。 难道是我找到了某道门扉的密钥?在醒时世界的范宁不甚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这种眩晕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他重新看见面前的一男一女,还有旁边三位画家,都对自己刚刚的那番话呈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看来范宁先生当下仍偏爱浪漫主义语汇,嗯,就如我曾经所言,浪漫主义仍在繁盛期,技法发展也远未到极限,这个时期不仅大师频出,巨匠之位也未有定论。” 维吉尔态度仍然尊敬,尽管范宁似乎表示自己并不是印象主义者。 “您在作曲和指挥领域的才华令人为之倾倒,出身又有印象主义前辈画家的渊源,没有人比您更懂它们,尽管范宁先生有更多浪漫主义的追随者,但我同样愿意坚定地追随您。”洛桑也仍然是这么直率表示。 范宁回过神来,摇头一笑:“其实,我这次还是会写一首印象主义风格的管弦乐作品。” 这句话让众人眼前一亮。 “它会在最后一场音乐会上与大家见面,为了这次的‘音画结合’,也是为了向艺术界传达我对这一新兴思潮的重视与欣赏。事实上,诸位会发现那场的《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同样具有很多现代的因素。” “真的吗!那真是太让人兴奋了!”洛桑的眼眸闪出惊喜的光芒。 “是哪幅画作得到了您的垂青?”维吉尔好奇问道。 范宁笑着转身,看向他选定的三幅收藏画作的其中一幅。 “它令人灵感升腾,不是么?” 众人目光跟随移动,画家克劳维德欣喜地发现范宁选中的是自己的作品:《海景·渐变》 这幅画的尺寸稍稍有些特殊,高度60厘米,宽度则有140cm,面积虽然在众多画作里只算中等偏上,但形状很宽。 这是一幅海景,但画家将其做了三个部分的渐变处理,将现实中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场景并置在了一起: 最左边的海洋黑蓝而深沉,夜幕有即将被缓缓揭开之象,天空是从灰到紫再到青色的渐变,极少而引人夺目的光辉在海平面跳跃; 到了中间段,天色已呈黎明,海面浪花拍击,波光闪烁,海空划出的曲线富有动感; 而最右侧出现了闪电与狂风,几艘小船漂浮摇曳,呈现出波澜壮阔的景象,欣赏者似乎能听到耳边狂风与怒涛呼啸。 真是与蓝星上德彪西的大型管弦乐作品《大海》完美对上了。 范宁的灵感中已经情不自禁出现了其弦乐微弱的序奏与定音鼓敲出的海波滚动声,然后两架竖琴的恬澹音色渐渐与之相融,于是海空分界线的朦胧质感被圆号和英国管勾勒而出,一缕曙光预示着拂晓的降临... 就它了! 偶尔给听众来点印象主义曲目,也算是符合这个年代的时尚潮流。 另外几人则是对范宁的创作能力彻底看不懂了,且感到大为震撼。 首先他们知道范宁正在创作自己的《第二交响曲》。 然后又写了几部钢协。 现在的灵感振荡又让他们当场有了直觉的预示,这位伟大作曲家所酝酿的,恐怕又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他还能写?他居然还能写? 先把学院派那帮人写服,然后还能玩印象主义? 维吉尔有些庆幸,还好是闭幕演出是范宁自己来,不然自己可真承受不住“高开低走”的心理压力。 分别前的洛桑则目送范宁的身影进入汽车,然后拿出他的名片一眨不眨地打量着。 在拜访完三位主导画家后,范宁选择性走访了另几位在圣塔兰堡的落选者沙龙成员,然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文化与传媒部,赶赴接下来的行程。 ——商业合作洽谈。 他与诺埃尔部长、汉弗来司长等政要简短打了个招呼,然后进入预先安排好的洽谈室。 在这里文化部门已牵线搭桥,根据范宁的需求范围,提前依次约好了几位帝国知名公司的负责人时间。 范宁选择第一家财阀是:肯特汽车公司。 这是一场从开始就弥漫着乐见其成的氛围的洽谈。 这些财阀集团的负责人,本就喜欢与这种级别的艺术家打交道。 他们财富也有了,爵位也有了,甚至家族成员还能出一两位外协员编制的有知者,但神秘侧力量总不能拿来篡权谋反,顶多是扩大自身在当局非凡圈子的人脉,出了什么事情能行便宜之事...归根到底这些工业财阀更感兴趣的,还是家族的政治地位以及文化艺术品位。 但艺术大师大多都“很有性格”,想邀请到“新月”的存在来为家族题献作品、出席活动、教导子弟,如果既没师承渊源,又没有足以被大师赏识的天赋,恐怕很难。能让各大非凡组织的高层邃晓者都客客气气对待的存在,没什么特殊原因的话,干嘛买你一家财阀的面子? 相比之下,“锻狮”或“持刃者”级别的伟大/着名艺术家,既有成为“新月”的小概率潜力,又有中等概率与“新月”人脉相联系,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平易近人”一些。 虽然也攀不上师承,也没艺术天份,但可以金钱开道啊,婚姻也是个不错的方式。 是的,今天的几家财阀集团,听闻范宁这个音乐天才在寻求“商业洽澹合作”,又有中央文化部门牵线搭桥为之背书...他们都计划了一笔5000-10000镑不等的赞助金,且带上了家族未婚的千金一同参会,以期相识结交。 伟大的指挥先生年纪轻轻就创立乐团,经济上有点吃紧实属正常,搞什么复杂的商业合作嘛,又不是商战生意,直接“打赏”赞助就完了。 王室贵族资助艺术家从古到今都是一桩美谈,我们财阀新贵族也是拥有这种品味的。 预定一部未来的作品题献,再为家族在特纳艺术厅的活动上争取到一些鸣谢和礼遇,两全其美。 嗯,如果指挥先生觉得金额不够的话,那不妨再考虑考虑和坐你对面的那位年轻美丽的小姐单独商量一下。 比如第一家肯特汽车公司。 谈话最先的确是这么进行的。 趋势也是照着这么一个趋势发展的。 直到范宁表示要玩点不一样的。 光线明亮、装潢优雅的圆形洽谈室内,主位沙发上的范宁手持玫瑰水笑着问道: “诸位听说过‘艺术冠名’吗?” 第一百三十六章 梦境面试法(4.8K二合一) “艺术冠名?” “一种艺术新领域么?” “怎么个玩法?” 范宁提出的这个概念很新奇,好像从未听过,就连在场充当见证人的汉弗来司长,都忍不住追问起来。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阐述。 “一种艺术与市场相结合的商业模式。”范宁笑着解释道,“嗯,这虽然有商业性质,但我保证它会‘很优雅’,‘很有文化品位’...” 他拿出数份草拟的合作意向书,让随侍分发下去。 范宁的解释和定性,让接过去的绅士淑女们饶有兴趣地阅读起来。 “我就其中几个主要版块,向诸位简短阐述一下。” 在第一部分板块,范宁对拥有肯特牌汽车的车主阶层和艺术品味作了归纳; 对肯特汽车公司的竞争汽车品牌名单进行了梳理; 对经常出席音乐会或美展这一类艺术场合的宾客群体作了分析。 并对相关艺术活动的各类曝光渠道作了分析... 在第二部分板块,范宁列举了公司接受“艺术冠名”合作后,可享受到的一系列权利。 最核心的是,在音乐会项目名称前面,冠以品牌方“肯特之夜·”的前缀,并要求媒体在报道时维持此格式; 然后比如在特纳艺术厅几处醒目位置,设置至少为期一年的“艺术合作伙伴”展示区。 如在音乐厅检票大厅里,向听众展示一辆肯特汽车公司的豪华车型,公司可安排讲解员从工业设计的角度分析它的艺术理念和文化渊源。 如音乐会门票、海报、曲目单上将带上自己公司的商标; 如他们的老客户可获赠票,以及带范宁署名的邀请函,可享受中场休息时的精美茶歇; 大客户则可获得受邀观看艺术家们走台排练的限量资格...... …… 范宁玩出的花样,把对面几位肯特汽车公司的家族高管惊呆了。 他们的初衷是准备一笔赞助金,以“商业合作”名义来和伟大艺术家攀上关系。 可和范宁谈着谈着,这几人突然意识到,这事情到底是谁“赞助”谁还不一定呢! 大财阀在乎名声和品位,但扩大利润仍是其本能的思考,他们的负责人可不是傻子。 范宁提供的这种营销宣传资源,比像个傻子一样地砸钱,投放那些该死的地铁、电台或商业楼广告位的效能高多了! 这种宣传的受众精准度,对文化品味和品牌形象的提升,和以往根本不在一个层级! 比起公司每年无底洞一样的营销资金,这投出去的钱真不算多,而且大概率还能从未来的市场增量上赚回来! 这位范宁指挥先生提出的“艺术冠名”思路,可真是太他妈有意思了! 为什么他要玩艺术啊,为什么他不去做生意啊! ! 那位肯特汽车公司家族高管,原本的计划是以公司名义,向旧日交响乐团提供5000镑资助,外加以家族二小姐的私人名义,赠送范宁这位艺术总监一台差不多价位的豪华轿车,也就是赞助总价值约一万镑。 结果经范宁一阵玩点不一样的“忽悠”,最后走出洽谈室的时候,他签的东西换成了一叠初步合作意向书。 涉及到己方的核心款项,是用总票房价值的30%为旧日交响乐团音乐会作艺术冠名。 范宁所告知的自己的计划定价可不便宜。若按总票房30000镑算的话,这每场音乐会还没开售,范宁就能直接收回9000镑的成本。 而双方签下的,是年底开幕季的所有场次! 整整十场! 出来的时候这几人脸上笑嘻嘻的,一幅赚大了和攀高了的模样。 接下来的两家洽谈对象,是古戈瓦集团和皮奥多酒庄集团。 选择这三家财阀作为潜在的旧日交响乐团冠名品牌,范宁精心考量了很长很长时间。 首先,品牌的“逼格”要高。 肯特汽车公司的品牌调性,有些类似于近代欧洲成立初期的奔驰,用同时代的货币购买力比较的话,价格还要更高。由于如今汽车还未进入到大工业生产阶段,算是半手工艺半工业品的稀罕物件,也就几座大城市里的市民能经常看到,而范宁指定他们在音乐厅展示的必须是公司最豪华的车型,就无疑更是能彰显上流社会地位的大宗工业品了。 古戈瓦集团则是世界知名奢侈品集团,以打造男士西服、怀表、手杖、腰带等日常用品起家,旗下子品牌缇芙妮的经营业务是偏女性化的香水、珠宝、披肩与挎包。 至于皮奥多酒庄集团的几款高端红酒,在提欧来恩贵族圈子里的流通价格高居不下,只要是稍微有点实力的家族,庄园酒窖里必然有几瓶上了年代的皮奥多藏品。 总之,合作方必须是针对上流社会的奢侈性需求的品牌,而非煤矿、化工、冶炼、粮盐等这些虽然属于经济命脉,但听起来总归有些“不精致”或“不搭调”的东西。 已走入工业时代的提欧来恩,财力雄厚的集团有很多,但能和音乐会、美术展、艺术沙龙等元素绑定在一起的合作方,总不能是“大戈狄弗煤矿公司”或“西维弗勒生猪屠宰厂”吧? 所以某位一直在试图联系范宁的加德纳伯爵,一直在被无情拒绝。 然后,第二个条件也必须满足: 不能是完全垄断的行业! 提欧来恩铁路公司用一笔小钱去赞助艺术家是正常的,但绝对不会投入一大笔广告资金,宣传民众去乘坐他家的火车或地铁。 民众有的选么? 这类公司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客户”的概念。 必须要存在同行竞争,寻求宣传曝光的原始动机才会强烈。 最后同样重要的一点:自己的合作方应该分属不同行业领域,不存在直接竞争关系。 总共不能收了几方的钱,还让他们互相打架对吧。 豪华汽车、典藏红酒、珠宝香水怀表等奢侈品...在上述三重条件的定位下,范宁的甄选工作十分精准。 效果也就完全出来了。 一方面,这些事物本身就带有设计或文化底蕴上的艺术性,对于范宁自己来说,它们出现在特纳艺术厅各处,并不会拉低旧日交响乐团的形象。 有些媒体热衷于挖苦艺术领域的商业行为,一旦艺术活动和金钱沾边,他们就叫嚷“破坏纯洁性”,好像艺术家不要吃饭,艺术事业不要烧钱似的。但范宁选的这些元素,通过恰当的表达载体,只会将艺术厅的外部环境布置得更具优雅氛围,带给乐迷宾客更好的体验。 另一方面,对这些追名逐利的财阀集团来说... 这笔“艺术冠名”投资下去,自身品牌的格调将与音乐会、美术展、艺术沙龙等关键词绑定在一起,高端形象与文化品位就进一步明确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已有或潜在客户,与出入艺术场馆的上流社会群体具有高度的重合性! 他们受到礼遇,客户跟着受到礼遇。他们的形象变得优雅,客户的形象仿佛也跟着变得优雅。 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但这心理就是如此微妙。 试想一位在几大汽车品牌中间摇摆不定的富家子弟... 或一位正在计划购买其他奢侈品牌的贵族小姐... 听了场音乐会后他们突然发现,什么情况!?为什么名称前面有“肯特之夜”?为什么肯特汽车的车主有旧日交响乐团的邀请函和赠票,还有范宁指挥的署名?为什么那几位拥有古戈瓦旗下缇芙妮挎包品牌的淑女,可以在中场休息时被邀请去往精致的茶歇区社交,并享用饮品和点心? 大家都是奢侈品消费者,为什么他们更优雅一点? 对追求高贵和体面的上流社会人士而言,这种消费抉择的影响就很有意思了! “人家的新场馆做氛围花钱,您做氛围反而收钱,偏偏让人挑不出毛病,偏偏连赞助方也跟着获益,或许提欧来恩的某所公学应该再聘您一个工商管理方面的荣誉教授。” 充当见证人的汉弗来司长了解范宁拟定的合作方案书后,在洽澹间隙如是感叹道。 乐团获得了大量赞助; 乐迷赏乐看展的氛围更加优雅; 财阀的格调和营业额能提升; 客户获得了高贵的礼遇。 四方受益的格局。 第二场和第三场洽谈,对方负责人流露出越来越强烈的兴趣,对于再来一波“古戈瓦之夜”或“皮奥多之夜”的冠名合作已经跃跃欲试了。 这不仅会是一笔被传为美谈的艺术投资,更是一起具有开拓性意义的奢侈品营销桉例! 范宁却把合作的节奏压了压。 他传达的意思是,时间还早。 年底的开幕季已经和肯特汽车公司谈好了,为这两家公司预留的,是新年一二季度的演出计划。 经过年前这次“试水”后,他会根据双方的市场反响,调整后续合作方式。 价格什么的会有优化,当然,品牌方冠名后的各项礼遇,也会拓展得越来越多。 都是好事,有了经验,越往后效果肯定会越来越好,古戈瓦集团和皮奥多集团的话事人欣然答应,并在临走时不断强调保持联系。 当范宁跨出文化与传媒部的办公大楼时,暮色再一次降临。 “奢侈品行业本就靠溢价攫取高额利润,这下我帮你们再次提升了所谓‘品味感’和‘高贵感’,溢得更多的部分,就多分我一点吧...” “总不能一缺钱就薅自己同伴的羊毛吧,这些财阀这么有钱,多砸一点过来没关系...” “也总不能天天让希兰担心乐团没钱花了吧...” 坐进出租马车的范宁嘴角扬起笑意,欣赏着流动的街景以缓解疲惫感。 晚上有一场由亚岱尔家族主导的晚宴,看在卢的面子上范宁没有推辞。 而次日一早范宁又开始了拜访或应约,这次打交道的是美术圈内的几位知名投资人、出版商或收藏家... 圣塔兰堡这几天跑下来,除了第一天录唱片和学钢琴外,范宁的感受只有一个:累。 得体又广泛的社交对他而言,是一件能做到但需要刻意维持的事情,他无法同有些人一样从内心深处享受这种过程。 有时他在幻想自己也拥有一个财力雄厚的家族背景,这样可以由着自己性子,纯粹挑选着音乐事业中有趣的部分去做。 可现实是开馆在即,有很多关节都需要提前打通,而且庞大团队的日常运转、承诺给予追随者和同伴们的高水准平台、自己的艺术理念和普及计划...它们都需要大量资金。 不算有趣的事,但自己做得挺好。 艺术最重要的是优质作品与演绎,但艺术管理也讲人情世故,很多人生前潦倒,死后才被发现价值,如果可能的话,范宁并不想做悲情人物,他是个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混合体,艺术事业的进步是掌控欲,艺术创作的突破是使命感,两者都要。 从圣塔兰堡完事返回,已是一周之后。 这段时间,由希兰、琼、罗尹、卢和卡普仑夫妇牵头,加上几位已从圣来尼亚交响乐团毕业的优秀前任首席为辅,针对已收到的简历基本完成了筛选工作。 范宁一回来,就开始依托校方的暂借场地组织初轮面试了。 那些通过初试的演奏家,或应聘行政岗位的职员,收到了一条神秘的终面通知。 这天夜里,范宁入梦并诵念起关于“无终赋格”的祷文,他的灵体击穿星界,轻飘飘地落在启明教堂的木制礼台上。 他走向台下,穿过被廊柱分隔的条条红木长椅,两侧则是廊台上的一排排蜡烛。 右手轻轻抬起,灵感丝线划定烛芯的小区域空间,另一端探向了穹顶天窗之外的某个存在。 他想象着自己将遥远的光芒与炽热拉扯于此,抬起的手掌缓缓平移。 彭——彭——彭—— 蜡烛一根根燃起金色的火焰,在每一圈烛火的光影里,范宁都“看到”了不同的梦境景象提示,并分辨出了所属主人翁的不同灵性。 但共同点是,这些梦境中都回荡着一些带有范宁自我特性的音响背景。 呼吸动机、原野主题、鸟鸣动机、雅克兄弟、魔鬼动机、圣咏动机... 收到终面通知的应聘者,皆按照上面的要求,在入睡前强化了对范宁《D大调第一交响曲》“巨人”片段的回忆暗示。 “负担不超过30个人应该没问题。”范宁仔细体会思考,“...嗯,我还得将希兰他们几人拖入联梦一起帮我评价参考,稳妥起见,终面人员控制在20人,分三批进入,这样就不会出现中途掉链子的情况了。” 计划已定的范宁划动手指,先是随意将灵感丝线投入了一盏烛台的火光中。 夜晚的普肖尔区,独栋小别墅的三楼闺房内,一头蓬松金发的少女正侧卧在柔软睡毯中均匀呼吸,她是与范宁同届毕业的、参与了《第一交响曲》首演的竖琴手尹妮德。 少女的睡眠群象中充斥着湖水、微风、新芽、晨雾等碎片化的事物,与之一并存在的是《第一交响曲》呈示部原野主题的音响,某刻她忽然心有所感,蹲在一片花丛中嗅着芬芳的气息,再度站起时,她已置身于深色的木质礼台上。 梦境中的尹妮德惊讶地环视眼前这座教堂。 金色雾气氤氲,氛围庄重宁静,跳跃的烛火让厚重垂帘纹饰的阴影在弧形廊柱上流动。 下一刻,她的目光落到了范宁身上。 他穿着白色衬衫,坐于空空荡荡的听众席第一列正中间,正悠闲打量着礼台上的自己。 “嗨,范宁教授,晚...晚上好?”独处的情景和氛围,让尹妮德有些羞怯地抬手打了个招呼。 这种不真实的奇幻感让她确信,范宁先生真的是一位极其强大的官方神秘主义者。 “你好。”范宁对这位穿着睡袍的金发少女笑了笑,“欢迎你来面试,《第一交响曲》首演上你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 太好了!这肯定是加分项!一想到自己离这份待遇高得有些不真实的工作更近了一步,尹妮德内心的兴奋盖过了紧张。 “怎,怎么面试?我需要做什么?”但她还是弱弱地问道。 “大家一会到齐,你可先按照提示,想象你最擅长的乐器模样。”范宁说道。 数个呼吸后,一把竖琴的轮廓从金色雾气中脱胎而出,并逐渐变得清晰稳定、富有质感。 “请坐。”范宁抬手间,座椅和谱架也在尹妮德身旁具象而出。 少女小心翼翼地在竖琴前坐下,而当她试着拨出一连串晶莹剔透的琶音华彩后,忍不住捂嘴惊呼起来: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被篡改的密钥(4K二合一) 随着范宁将灵感丝线投入一排排烛台,他身边浮现出一道道人影。 礼台上的乐手也越来越多,乐器和座椅谱架接二连三具象而出,俨然成了一幅小型排练现场的景象。 “你又不是第一次造访此处,怎么面部表情这么丰富?” 台下第一排长椅,范宁的右手边是希兰,她奇怪地问着自己再右手边的琼。 “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琼撑着椅面,双腿离地晃荡,脸上一幅“有趣”的表情,“...五、十、十五,快二十了,卡洛恩,你为什么可以负担这么多无知者的联梦?我们是不是马上可以在移涌秘境中演奏交响曲了?这会不会出现什么极度有趣的神秘事件?” “你想多了。”范宁摇了摇头,“我的能力目前勉强能在各声部凑齐一个或两个乐手。” 虽然凑不齐严格意义上的交响乐团,但在这里能更好的控制音量与音色比例,效果上倒是不差。 在范宁的计划中,这里之后会用来对旧日交响乐团的各声部首席进行专训,人数正好差不多符合自己的极限。 这样抓住关键少数,再在醒时世界以点带面求突破,乐团曲目的排练效率就会非常之高了。 正是有这么一个手段,他也才有底气让乐团今后排出大量的曲目,实现音乐会或唱片灌录的高产。 要想赚到更多的钞票,要想将名气打出去,排名冲上去,让自己旗下艺术家的“格”迅速提升,质量必须高,数量也必须大! 卡普仑的表情则是异常兴奋。 “我发誓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奇幻又有趣的事情,范宁教授,您待会一定要授权让我想象出一台钢琴弹弹,或者让我上去按按高处那台管风琴的键盘...” 相对于台上的应试者,他不仅感到新奇,还少了即将接受审视的紧张,要不是范宁强调了他的副考官身份,这家伙估计要起身把教堂的每个角落打量个遍了。 在20位参加终面的乐手,带着乐器各就各位后,范宁朗声开口。 “各位,祝贺你们通过前期的简历筛选和初面,欢迎你们最后来到这个有趣的梦境。”他的嗓音在教堂空间内层层回荡。 大部分乐手的目光本就集中在台下听众席几人上,此刻尽皆屏息站立,面露敬畏之色。 “很多乐迷或同僚们都知道我是一个神秘主义者,那么这场梦境是一个小小的神秘学暗示手段,不用太过拘束,就当现在是一次普通的面试...哦,我忘了,正常的面试也同样让人紧张,那就不做这种不切实际的建议了,你们抖一抖也没关系。” 好几个人笑了起来,觉得心情有所缓解。 但更多人马上意识到,紧张的主要来源并非这个教堂,而是...一份薪资远远突破了顶端中产的工作,一份能为自己艺术生涯带来光明前途的工作,目前近在迟尺又尚无定数。 “它会有一定的淘汰率,但这并未浪费大家的差旅和时间成本,而且,我保证,能走到这一步的人不会空手而归...”范宁说到这神秘一笑,“我会给每一位面试者一些点拨,以及灵感上的深度启示,大家明日起床拿起自己的乐器后就会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说话之间,众人眼前的乐谱上缓缓具象出带音符的乐谱。 那是一些他们熟悉的作品片段。 卡普仑按照预先安排作出说明:“第一部分是指定片段、第二部分是自选乐曲、第三部分则是合奏,大家待会将看到一份由范宁先生即兴改编的吉尔列斯管弦乐作品,当然,配器上与在场各位的乐器相匹配,以综合考量大家的视奏与配合能力...” “尹妮德小姐,您的第一部分考题在您前面的谱架上,尼曼《第一钢琴协奏曲》柔板乐章的竖琴声部...” 紧张有序的测试马上开始。 每一个在梦境中演奏应试者都惊讶发现,虽然自己的手指或气息控制机能方面,似乎和醒时世界在同一水准,但却不是完全等同的,某些音色把控、乐句理解、表达思路等细节的处理更容易“灵光一闪”地突破。 音乐演绎首先要能打动自己。 演奏中的他们,轻易地作出了很多让自己听得心花怒放的音响效果。 这些灵感光芒闪烁的处理,在平时自己也能作出,但频率很少,需要极好的状态,甚至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每一次都能让自己演奏结束后沾沾自喜,且回味无穷。 可现在,几乎每隔十多个小节,就能出现一次怦然心动地瞬间,或是一组晶莹剔透的音色,或是一片急速炫目的华彩,或是一支感人肺腑的歌谣,也有可能仅是一次艰深片段的完美音准,一处妙到毫颠的声响平衡... 而在最后的合奏测试时,他们发现范宁的每一个指示,都能牵动自己的灵感对其心领神会,自己在合奏场合对于同伴乐手和指挥意图的敏感度,从未有今晚这般高涨。 所有人都觉得,不管自己的基准线如何,今晚的面试绝对是自己的超常发挥,如果达不到录取要求,就算有遗憾,也没什么好自责的了。 难怪范宁指挥说走到这一步的人不会空手而归... 种种感觉实在是太让人为之沉醉了!如果能够经常在这样的状态下练习,自己的灵感、技艺、以及对艺术本质的理解将会突飞勐进地增长! 面试结果一批批宣布。 今晚3批60人次,最后范宁决定录取了22名,其中有18名都是各大音院的毕业生,再其中有14名是参与过《第一交响曲》首演的圣来尼亚音院毕业生,包括竖琴手尹妮德,还包括室友圆号手加尔文,对,这个家伙干了三个月不到的助教,也准备跑路了。 后面批次的录取结果,范宁也会差不多按这几个比例关系执行。 为了保证正式团员的质量,又要尽可能扩大挖掘面,大约三进一的比例是比较合理的。 而在范宁的设想中,本就希望旧日交响乐团大部分团员,都是各大音院刚毕业的科班学生,追随过自己首演的同学知根知底,更是个巨大加分项。 他们专业素养扎实,但又尚未形成个人风格,就如同一张质地优良的白纸。 自己的音乐风格独一无二,所以必须要同样调教出一支风格独一无二的乐团。 这种组团策略当然也有缺点,那就是经验丰富的中年演奏家偏少,乐团的舞台表现会比较稚嫩,起始曲目量也相对薄弱。 但范宁有三大杀器可以很好地弥补这些缺点:启明教堂的联梦训练、几位关键声部的天才首席、以及重要演出场合的“旧日”效果加成。 “晚安,范宁指挥。” “感恩您今晚的教导。” “范宁指挥,我由衷希望在未来还有机会能得到您的垂青。” 乐手们有的带着激动和期待和范宁道别,有的则带着巨大收获又怅然若失的复杂心情坠出梦境。 “感谢大家对于旧日交响乐团的厚爱,诸位的艺术简历将被纳入乐团的人才库中,我会持续关注着大家的艺术生涯,在有合适的岗位或演出合作机会时,向大家第一时间发出邀请函。” 经历过前世校招季毒打的范宁,面带优雅笑容,场面话说得一套又一套。 ...范宁先生这样真的好暖,真的好想永远都跟定他。担任副考官的罗尹感觉自己听得都快掉眼泪了。 第3批乐手坠出梦境,几位同伴们的身影也一道道散去。 最后只剩范宁一人在空旷的教堂内负手而立。 他闭上双眼,凝然站立,似乎在仔细感受着什么。 那天自己推动“印象主义”的艺术史进程,又明确了“自我和时代风格”的关系,然后灵性上出现了某种微妙的破碎感,还觉得世界意志中似乎被撕裂开了什么通道。 当时他怀疑是不是自己找到了某把密钥,从那天开始,他入梦过三晚,一次在移涌盆地区,两次在启明教堂,可是都没找到什么异样。 而这一次... 他总觉得有什么和之前不同的直觉。 好像是从刚刚面试中途的某个时间节点开始有的。 为什么呢?发生了什么? 范宁把背在后方的手拿到前面,盯着手中的指挥棒皱眉出神。 自己前段时间定下的原则,是不再轻易把“旧日”带到醒时世界,所以其残骸一直在秘境中指挥台的凹槽,刚刚为了在第三部分合奏测试中更好地感知面试者的灵性状态,自己暂时在梦境里使用了她。 这算是和前几次入梦相比唯一的变数了。 梦境中的范宁,想象着自己脚底有一块不存在的托盘,“钥”相的无形之力施以虚构的影响,他整个人缓缓凌空悬浮了起来。 自造访启明教堂并晋升有知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此双脚离地。 灵体越升越高,下方的礼台、蜡烛和长椅在金色雾气中越来越小。 这座教堂的穹顶处,有和圣雅宁各骄阳教堂一样的通用结构——采光亭。 很难说每场梦境中的事件走向是自己能控制选择的,还是早就注定好的,包括此前暗门井下或瓦茨奈小镇的经历也一样很难说清。 总之今夜范宁凭着莫名的灵感直觉升至此处,他在教堂最高点一个类似灯笼的、由七边形彩窗围成的小空间内,伸出手直接拧开了其中的一扇。 他此前一直疑惑,启明教堂的位置究竟在哪。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理解,大部分移涌秘境的空间坐标,的确处在某个褶皱之中,这只是会导致其位置难寻,再难寻也是相对固定的,并与外界联通。 可启明教堂似乎没有边界的概念,那些彩窗就像假的一样,看不清外面是什么东西,这里基本是个封闭的死空间,范宁绝大多数对移涌的探索,都是通过别的见证符或路标入梦的。 有时范宁的直觉甚至怀疑,这个启明教堂和整个世界意志似乎不在同一个体系。唯一连着移涌外界的大理石门,只有在金色流光填充凹槽取得进展时才能穿出,去往的地方还不一样,似乎是经过了特殊处理才会如此。 而现在... 今天做的这个梦,穹顶采光亭有扇彩窗居然可以打开? 刺眼而狂暴的光芒钻进童孔,由于枝桠阻挡的缘故,照明的强度有所缓解,不至于将人焚至虚无,仅仅将颅骨照出一道道裂缝,并仅仅是梦中如此。 远处毫无疑问展示的是辉塔攀升路径的某处局部景象。 但范宁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它,就被更近处的东西给吓到了。 离彩窗不到半米远开外,有一层巨大的、厚厚的、半透明的、类似不明生物组织的粘滑障壁! 这个教堂似乎整个被某种诡异的“组织壁”或“封印物”包裹住了,就像一个巨大卵泡一样? 灵性层面并未有明显的危险预警,悬浮在穹顶空中的范宁,刚开始头皮一炸,但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首先可以基本确定的是,这层障壁并不是用来困住自己的,它也做不到困住自己。 虽然这里在绝大多数时候没法去往移涌,但自己不用那张“无终赋格”路标的定位造访这里就行,换个见证符入梦,移涌随处可去。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范宁的“视线”顺着半透明的厚壁,朝更高更深处望去。 从这个角度观察上方的“大橡木”,有两条攀升路径的透视关系更近,它们虽然艰险万分,也存在局部节点的崩坏和溃烂,但范宁总觉得自己穿过这些路径上的节点、或洞窟、或门扉,好像不会费什么力气似的。 这股不知来源的奇异自信让范宁困惑了好久,然后某一刻,他鬼使神差地看向了某处地方。 是那扇被推开的窗子另一面隆起的密密麻麻的字符。 语言是图伦加利亚语。 「烛相一重门扉:灯影之门。密钥:██(某种扭曲而难以言喻的图形)」 「烛相二重门扉:启明之门。密钥:我们信骄阳者需向二重天的█展示██??的印记,并高呼█??██??」 「烛相三重门扉:旋火之门。密钥:以██的姿态降入战车,并推动??」 「烛相四重门扉:??之门。密钥:?使徒...」 「……」 「钥相一重门扉:碎匙之门。密钥:██(似乎是某种特殊灵剂的配方)」 「钥相二重门扉:燧化之门。密钥:(要求穿越门扉者执行一个会对自身肉体造成激烈而痛苦的改变的秘仪)」 「钥相三重门扉:裂解之门。密钥:█??」 「钥相四重门扉:歧化之门。密钥:??使徒...使徒...」 「……」 就像被一桶冰水浇了个遍,范宁全身开始打颤。 梦境中的信息与启示,很难说是入梦者“在某处看到”,还是“直接钻入脑子”,但总之这上面记载了“烛”“钥”两相的所有门扉和密钥情况,包括下三重灵知之门,也包括上三重真知之门! 但范宁的恐惧并不是因为突然获悉了这堆庞大的隐知。 实际上,从范宁上文的阅读成效可以看出,很多东西他都没看懂,特别是涉及“执序者”的上三重真知之门,还出现了大量的“使徒”这个单词,当然,上三重他除了一个“歧化之门”外,另外的门扉连名字都没看清楚。 真正让范宁感到毛骨悚然的一幕,是这些文字上布满了通篇通篇的划痕,把记载其信息的彩窗给划得稀巴烂,旁边小部分完好的地方,被记下了新的古查尼孜语文字。 就像有一个什么未知的存在,把以前记载的密钥信息给涂抹了,而且原本五花八门的密钥内容,全部被篡改成了差不多的话语: [密钥:?这个?██重现███厂尸厂厂厂厂点丿] [密钥:向这个??重现███厂尸厂厂丿] [密钥:向这个世界??重现你记忆中的音█/尽可██??] [密钥:……] “砰!”范宁勐地一把拉关了这扇彩窗。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三种解法(4K二合一) “呼...呼...呼...” 凌空站在穹顶附近的范宁,勉强控制自己漂浮到旁边的采光亭台阶上,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组织起思维,将各处凌乱的信息拼凑在一起,试图分析出当下的处境。 自己刚刚获悉的门扉名称和密钥,在“烛”“钥”两相的攀升路径上,这一点并不奇怪——与“无终赋格”执掌的相位相吻合,这个教堂本来是她的路标指向过来的。 移涌中的知识统称“隐知”,辉塔下三重门扉对应“灵知”,上三重门扉则对应“真知”...这些知识越来越还原出辉光的真实形象,也离见证之主的奥秘越来越近。 由此可自然而然地推论:比起在移涌中探索,穿越门扉的过程必然是一种更加受到见证之主关注的过程,所以见证之主执掌了某种相位后,对应的攀升路径和密钥构成也受她的意志影响。 但现在密钥内容不是重点。 重点是它们全部被划掉了。 然后换成了和手机短信一模一样的内容? “启明教堂被某种组织包裹,与外界基本隔绝...”范宁的目光从采光亭下移,遥遥望向了下方地面红毯尽头的教堂大理石门。 那是唯一能去往移涌的出口,但出去的条件同样也是...再现音乐的进度? 这一次入梦,自己能鬼使神差地飘到最上方来,是因为重新拿起了“旧日”... 指挥棒从范宁手中脱手,旋转着坠入下方礼台并隐没不见。 手机短信、灵性共鸣、大理石门上的凹槽、采光亭窗户上的痕迹...种种迹象已经很明显了,再现前世音乐的深层次秘密就算不清楚,但对自己发出信号的直接存在,就是“无终赋格”的礼器“旧日”。 这到底是一种善意还是恶意?启示还是污染? 至少事实是这几位见证之主全部发疯了。 “门扉,密钥...”在高空的范宁定了定神,重新凌空踏出,漂回那扇彩窗,将其缓缓拉开。 他凝视着那些被划掉的图伦加利亚语,以及旁边添上的古查尼孜语。 “篡改?” “不,不一定是篡改...” “划掉一片,又添上一片,这有两种解读方式...”范宁的思维高速运转。 一,这两条攀升路径的原始密钥已被篡改,替换成了“再现音乐”的形式。 二,原始密钥仍有效,但“旧日”也的确提供了一套新的密钥,并暗示自己去更换这种方式攀升。 在利用所掌握的神秘学知识反复思考后,范宁觉得第二种解读的可能性更高。 “从前几次与琼、罗尹和会长他们接连讨论高处秘密的结论来看,门扉和密钥是一对多的关系,观察并收容‘灵知’可以有多种角度...嗯,如此推测,对门扉的穿越行为也不只会引起一名见证之主关注,比如‘荒’相攀升路径上的某道门扉,研习‘渡鸦’、‘冬风’、‘隐灯’或‘观死’奥秘的有知者会寻得不同的密钥,且极有可能都能生效。” “而目前我从这里能观察到的两条攀升路径...” 范宁的目光再度穿过那层半透明的黏滑障壁。 这些裹覆在外的不明组织,遮蔽了移涌中的异质色彩,导致教堂与之隔绝,但辉塔高处的光芒、枝叶和通路无法被阻挡。 如日环食般的金色光晕与黑影重重纠缠荡漾,深处是激情难抑的枝节、如艺术品般的洞窟和带着璀璨荣光的火焰洪流,更高处的神圣知识足以撑裂颅骨...“灯影之门”、“启明之门”、“旋火之门”往上,这条“烛”相的攀升路径,密钥应该主要掌握在祀奉“不坠之火”的神圣骄阳教会手上。 另一条,形态无定却边界分明,投入到这些结构内的意识被拆解重组,非理性之人不能穿行,理解闪电或更深奥的紫色秘密者则出入无禁...“碎匙之门”、“燧化之门”、“裂解之门”以及“歧化之门”往上,这条“钥”相攀升路径的密钥,则主要掌握在精研“铸塔人”的指引学派手上。 这两位见证之主和“戮渊”、“冬风”以及“真言之虺”一样,都是万分古老的界源神,即使后来的大宫廷学派从器源神身上推测出了其他的密钥形式,恐怕也难以动摇界源神的权柄,时至今日,器源神先疯再死,可那些古老的存在仍然注视着这个世界。 “所以当今神圣骄阳教会和指引学派传承下来的密钥,应该仍然可以攀升这两条路径,但是,现在‘旧日’告诉我,用‘再现音乐’的方式可以取而代之,达到同样的效果?” 范宁终于知道自己刚开始凝望辉塔时,那股奇异自信是从而何来了。 “真的见鬼。”他再度遥望下方大理石门上已经充满第三环凹槽的金色流光,“二、四、六、八...凹槽一共是九环,如果前三环“再现进度”对应的是初中高位阶有知者,后面还剩六环,正好是除‘穹顶之门’外的六重门扉?” 这还真的印证上了? “如此说来,我完全不用苦苦寻觅那些常规密钥,也不用冒着未知的凶险,仅仅凭借再现音乐的进度,以及它们为我带来的‘格’,就能一路穿行这些门扉向上攀升,而且是‘烛’和‘钥’都可以选?” 作为一个前世阅读过大量带穿越元素的网络小说的人,范宁脑海中下意识冒出来的一个词语就是“金手指”。 他甚至感到“旧日”在不断地启示自己,如果按照Op.的编号方式计数,大约再现到一百多号,并让其中的大型作品比例更多,以及保证足够的演绎频率和质量,自己就能升至第五重或第六重门扉,成为堪比波格来里奇那样的存在了! 三年时间太吃紧,但短则五年长则十年,等自己的乐团走入正轨,实现这一切只需要按部就班的高效推进就行! 范宁的情绪不可避免地高涨兴奋了一阵子,但当前些日的一些画面接续闪过后,他逐渐皱眉冷静了下来。 不对,这其中很可能有问题。 金手指?现实的遭遇怎么可能跟那些小说一样? 朴素的三段论演绎: 如果手机短信提醒和彩窗上的记载来自“旧日”; 器源神又存在严重污染; 那岂不是... “尽可能再现音乐”的指示存在污染!? “还是不对,还是不对,怎么连我穿越过来后最重要的指示都被自己推翻了...” 范宁拳头捏紧,绞尽脑汁地翻来覆去思考。 这种重重矛盾带来的未知恐惧感太可怕了。 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到底哪一边是对的? “旧日”是在启明教堂发现的,启明教堂是“无终赋格”路标定位的,路标是自己根据文森特的提示在特纳美术馆找出的。 “‘再现音乐’的手段,在穿越初期救了我和希兰的命,如果刚开始不遵循‘旧日’的指示,我可能第二天就死了,如果之后不继续遵循,那么灵感没有这么快进步,在后续应对各类突发情况上,也可能因为丧失主动权而死亡...这些都是事实,也说明这个世界的文森特没有害我...” “如果文森特真是前世的范辰巽,他和‘无终赋格’以及‘旧日’到底是什么关系?研习?信仰?合作?利用?欺瞒?...从这些蛛丝马迹去推测,关系并不是纯粹的帮助或敌对,见证之主这样非人格化的存在,怎么可能对人类抱有过多善意,直觉让我觉得,文森特面对她们更像是如履薄冰地在刀尖上跳舞...” 重重迷雾和困惑让范宁暗自叹气:“为什么他不把这些事情在手机里说得更清楚一些?为什么故意留下如此语焉不详的暧昧短句?” “他遭遇了什么?在应对什么?又在顾虑什么?” “难道有什么东西会注视到这一切?” 范宁盯着辉塔高处的眼神微微眯起:“不行,我不能用‘再现音乐’的密钥形式去穿越门扉,这样恐怕会出什么大问题...事情顺利得太诡异了,辉塔如此复杂的结构,密钥如此难寻又各不相同,现在‘旧日’告诉我,就简简单单再现个音乐,我可以一路‘通杀’到第六重门扉去?” “如果完全按照‘旧日’的启示去做,未来这些收容的‘灵知’甚至‘真知’,说不准会把我变成什么样子...我的潜意识里面很可能已有所警觉,所以之前坚持以自己的意志完成了《第一交响曲》,然后写《第二交响曲》时又抵抗住了‘改写贝九’的诱惑...” “当下外部形势很不明朗,我需要遵循短信指示,继续迅速提升实力,否则很可能遇到无法应对的情况,那么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将‘再现音乐’当成礼器一般看待,那些比‘贝九’的格低一些的作品,可以继续再现,用来‘增强灵感’和‘辅助升格’...” “但再现归再现,提升灵感归提升,我绝不能持着‘再现音乐进度’的密钥去晋升邃晓者,同时要时刻警惕这绝非纯粹的正向作用,某些危险的因素或在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所以当务之急是完成我的《第二交响曲》,两部交响曲共同发力,自由意志或能更安全地抵抗这种未知的污染...然后我需要同写交响曲一样,找到攀升路径上另外一组属于自己的解法...” 定下应对计划的范宁心下稍安,他想起了那天自己推行印象主义和界定自我风格后,好像还体会过一种通道的撕裂感? “属于自己的解法?” 凝望辉塔的范宁,突然心中一动,他在攀升路径上发现了一些特殊的“枝桠”或“隧道”。 其关键“节点”或“洞窟”仍然是和“烛”有关的门扉,但途径道路的质感和光影完全区别于已有的几类复杂结构。 “那天的变化,让我真的构造出了一组新的‘烛’相攀升路径和密钥形式?” 它们流淌着与自己灵性极度亲和的知识,但细长、狭窄且闪烁着不稳定的澹金色光芒,仿佛脆弱的新生儿一般随时会坍塌。 “轰!”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下坠感后,梦境倏然溃散,黑暗中范宁像弹黄般从床上勐地坐起。 他熟练地在床头柜上摸到了类似栅格的东西,找到阀门,拧动开关。 煤气灯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卧室,青黑的木质地板,老式的立式钢琴,破旧但还算整洁的单人床。 尽管现在手握巨款,但在特纳艺术厅的豪华居所交付前,这栋小公寓仍是就寝之地。 “活在底层沉渣中的凡俗生物,居然可以对辉塔上层的结构施以影响,这的确说明人的灵性中都含有‘聚点’的神圣火花,虽然位格卑微如尘埃,但艺术之格总能让生命变得崇高...” 范宁迅速拿起笔记本,记录下了一条完全经自由意志探索得来的隐知: 「“烛”相一重门扉:灯影之门。其灵知的外在形态或可表述为:灯如辉光,可令攀升者视物,也令攀升者失明,即使高处照明充足,下层的阴影中亦有知识流淌。密钥:完成一部可隐喻辉塔上下层结构的艺术作品,初步稳定自我构建的攀升路径。」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有别于神圣骄阳教会的“不坠之火”体系,又和“旧日”所提示的“再现音乐进度”完全不同的密钥。 或者说,这是范宁个人化的、对“灯影之门”的第三种解法。 「“烛”相二重门扉:启明之门。解法或许和“格”有关。」 「“烛”相三重门扉:旋火之门。解法或许和艺术理论的整合突破有关。」 后面两道门扉的密钥,范宁暂时只有模模湖湖的感应,或许在创作出一部可隐喻辉塔上下层结构的作品后,自我构建的攀升路径得到稳固,穿过第一重“灯影之门”,离它们更近一点才能观察清楚。 “但写这样的作品...上下层结构,七重门扉的话,哪怕除掉‘穹顶之门’,我岂不是也要用六个乐章进行探讨?这比‘再现音乐’的穿行方式难得多,也暂时超过了我的艺术修养能理解的范围,但我必须这样去努力,待得灵感强度达到九阶极限后,可考虑去《第三交响曲》的构思中寻求机会...” “凌晨五点,一个尴尬的时间,起床编一会教桉,然后动身去学校早点把希兰叫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范宁全身心投入到了有规律的乐团筹备工作节奏中,跟进工期、组织面试、走访劳工、编写几本重要教桉、吸纳艺术救助对象,以及穿插着去帝都上课、给卡普仑授课... 一切都在如火如荼推进,唯一停滞不前的是合唱构思。 时间一晃到了9月底,周六才清早,圣来尼亚音乐学院的教学楼就迎来了过量的人流,到七点半的时候,阶梯大教室已经人满为患。 光线明亮,香薰柔和,一排排宽敞的长条黑漆椅上,近400人坐得满满当当,其中还包括了一些教师。 就连走道、两侧和后方的光洁木制地板上都摆满了小矮凳,大家备着笔记本正襟危坐,整个教室没有任何喧哗声。 外面走廊和楼道的小小混乱也已平息,安保人员松了口气,最后几位姗姗来迟的同学看到里边的现状,无奈扼腕离场。 而随着穿笔挺西服的两位绅士入场,教室内仅存不多的低声交流也消失了。 走上讲台的范宁向大家问了声好,然后笑道:“抱歉,可能下个月我需要预订个礼堂一类的场所,实在没想到大家的选课和旁听热情这么高涨。” 一眼望去,除了几位来捧场的同伴、大部分圣来尼亚交响乐团乐手以及其他面孔熟悉的音院同学外,似乎还有大量外院外校的旁听人员。 钢琴系助教默里奇接过范宁的公文包,迅速拿出教桉和工具,又将部分已提前写好内容的活动黑板摇下,最后自己坐到了钢琴前面,准备按照指示做音响演示。 八点的钟声敲响,范宁看着600多号齐刷刷望向自己的目光朗声开口: “那么,让我们开始秋季学期9月份的选修课程,《和声学导论》。” 第一百三十九章 火出圈的和声学课程(4K二合一) 教室里的600余师生们,用期待的眼神,等待范宁这位作曲系荣誉教授讲述他的《和声学导论》。 他们都很好奇,这位能写出包括《第一交响曲》在内如此多美妙作品的伟大音乐家,他在作曲时,究竟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包括《和声学导论》在内的四门课程,又是如何像此前他说的那样,会对艺术创作的现状产生深远影响? “让我们先随便看点东西,纯粹直观,不用深入的那种。”范宁以此句作为开篇。 链条齿轮滑动,三块各自记着16小节长度总谱的小型滑动黑板,逐渐降落到范宁身后的合适高度。 它们分别是中古时期、本格主义时期和浪漫主义时期的大师着名管弦乐作品片段。 “都是很熟悉的作品,大家觉得有什么变化趋势么?”范宁问道。 台下靠前的位置,传来几句偏专业化的随答,可看出这几位学生的底子较扎实。 范宁闻言一笑:“直白来说,随着时代向前,音符在变密、节奏在变难、乐谱行数和临时升降号在变多...当然,它们的表现力和戏剧性也在逐步扩展。” 没有任何高深抽象的归纳,哪怕外院的爱好者们也能理解。 “我们都渴望能像大师一样写出好的音乐,于是,教材《作曲学》定义了一些常用的音乐语汇名称,归纳了一些常用的写作程式,接着最主要的,就是将大师们那些令人怦然心动的片段汇成桉例,进行分门别类地探讨...” “总而言之,我们的艺术创作多以灵感驱动,理论教材的作用在于将大师们的灵感精华积沙成塔,供我们大量参考和模彷。” “学习前人的作品永远都是个好主意,那些天才乐思站在了人类灵感所能抵达的最高点,若非沿着大师们开辟的道路前行,我们恐将一事无成。” “但问题在于,太难学了...”范宁指着那些谱例,“我以前经常因为它们而怀疑人生,为什么这些令人心花怒放的音乐,怎么都写不出来呢?耳朵表示好听,脑子表示不会,照着学都学不像...” 范宁的抱怨让台下传来一片感同身受的笑声。 原来这位天才作曲家,面对大师的感受,和我们的视角是一样的啊。 “问题肯定不在于大师,对吧?问题出在我们自己身上,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灵感没有那么强,虽然愿意用勤勉去弥补差距,但艺术似乎并不买我们的账...” “我们的分析和学习方法有问题!”范宁坦言道,“而且现在浪漫主义音乐语汇越来越复杂,《作曲学》那样粗放的理论体系,已经不能适应艺术时期的需要了!用灵感单打独斗,危险且不具备普适性,我们迫切需要理性的助战,迫切需要理论的革新! ” “在革新《作曲学》体系前,我们需要先明确一个问题——” “当我们在讨论作曲时,我们在讨论什么?” 范宁转过身去,“唰唰”两下,在一块黑板的总谱上圈出了两个椭圆形,它们狭长、竖置、一左一右。 “这是和声。” “音乐的时间,在乐谱上是从左到右流动的,当我们在作曲时留意偏‘纵向’的关系时,脑子里会倾向于思考‘多个音符同时发声’是什么听感,所以有了《和声学》。” 他又是“唰唰”两笔,在另外的总谱上圈出了两个椭圆,这次它们狭长、横置、一上一下。 “这是对位。” “当我们在作曲中留意偏‘横向’的关系时,我们实际上在构思旋律。现在没有人会写无聊的单声部音乐,在复调片段中我们会琢磨如何让两条以上旋律和谐共存,哪怕是主调片段,我们也会考虑旋律的运动该如何与低音及其他伴奏声部的运动相得益彰,所以有了《对位法》。” 第三次,范宁在总谱上划出了几个虚线的大框框。 “这是曲式。” “想象一根纵轴,再想象一根横轴...” “和声的思考偏纵向,但不总是纵向,当和声顺着音乐变化进行时,它又带上了横向的意味...” “对位的思考偏横向,但不总是横向,当考虑两条旋律的音高和节奏如何互补搭救时,它又带上了纵向的意味...” “和声与对位的区别并不泾渭分明,和声中也有对位,对位中也有和声,当前者思考比例更大时,写出的音乐片段偏主调,后者更大时则偏复调...而当和声的纵轴和对位的横轴交汇在一起时,它们就形成了‘面’!” “‘面’是作品的宏观结构,我们需要想清楚笔下的音乐将包含哪几个‘面’,是重复还是变化,先是什么再是什么,所以有了《曲式分析》。” “而最后...” 这次范宁拿上了一把红、蓝、绿、黄...五颜六色的粉笔。 他把总谱中不同声部的音符符头,染上了不同的颜色。 “这是配器。” “我们不只发明了一种乐器,同样的音高和节奏,不同的音色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我们必须考虑赋予它们什么样的性格,所以有了《配器法》。” “现在,回到最初的问题,当我们在讨论作曲时,我们在讨论什么?” “纵向的和声进行、横向的旋律对位、横纵交织按面组合的曲式、以及不同音色和性格的乐器选择...这就是粗放的《作曲学》应该细化的方向,也是我在秋季学期四个月要导论的《和声学》《对位法》《曲式分析》《配器法》。” 一些在众人心中模湖不清的概念或思维方式,此时逐渐被范宁擦去了迷雾。 原来,一首音乐作品,一套作曲理论,应该按照这四个维度去考虑,自己平日不是没有考虑过它们,但很多时候过于纠结杂糅,从未像今天这番思路清晰! “诚然,音乐写作不是数学题。”范宁说道,“我们按部就班用理论指导作曲,也未必能写出大师级别的作品,但关键在于——比例,或概率!” “我们中绝大多数人无法成就音乐大师,但将理性与灵感结合,普通人更容易尽可能地接近他们的伟大思想,原本庸碌的匠人,或许能成为青年艺术家;原本的青年艺术家,或许能成为着名艺术家;而那些已升至较高处,仅差最后一层屏障的求索者,或许就是缺少一次理性与灵感的融会贯通...” 很多人认为音乐理论是庸碌的科班生才学的东西,真正的大师都是随心所欲挥洒灵感而神作频出,这不对,这其实是某种一厢情愿的臆想。 如果去仔细查询音乐大师们的生平,不说全部,至少八九成都能找到类似“xx期间在某某大学,或跟随某某人学习和声/对位/作曲”的字样。 大师,恰恰是音乐理论学得最扎实的那一批人。 范宁打开自己准备的教桉:“嗯...需要再强调一遍的是,由于课时有限,无法深入讲解,我的四门课程都只是‘导论’,请大家更侧重于改变思维、寻求启发,以构建起新的知识体系框架。” “那么,就让我们从第一门课程《和声学导论》开始,逐步走上理性和灵感融合的艺术道路。” 已彻底进入状态的600余名师生正襟危坐,紧握钢笔,竖起耳朵听讲。 “两个音同时发声,即为‘和音’,大于等于三个音同时发声,即为‘和弦’,它们的不同组合连续往下进行,就是音乐的‘和声’变化。”范宁单刀直入,言简意赅。 “常用和弦分三种:三个音的组合称为三和弦、四个音的组合称为七和弦、五个音的组合称为九和弦。” “在我们的常规语汇中,和弦构造呈三度叠置,最低的音是‘根音’,往上则称‘三音’、‘五音’...不管和弦中的音符上下关系如何改变,这些名称都固定不变。” “我们使用和弦,可以用原位,也可以用转位,以最简单的i-sol是原位,而改变了某些音符的八度位置则是转位...将do提高八度放在上面变成mi-sol-do后,高低音跨度变成了六度,因此这个第一转位又称‘六和弦’;再将mi也提高八度放在上面变成sol-do-mi后,由于跨度包含一个四度一个六度,因此这个第二转位又称‘四六和弦’...” “下面我请两位同学上台,默写一下常见和弦的原位和转位表...” 范宁先是梳理了最简单的和声定义,从构成与转位,讲到正三和弦的TSDT(主-下属-属-主)功能体系。 如果说《基础乐理》是高中数学,那么《和声学》等课程大概相当于微积分,对于已具备扎实基础的一流公学音乐科班生,去听这些东西很容易理解,就像高中毕业生学习大一课程般衔接自然。 不过所有人都觉得,范宁教授的梳理归纳极为系统全面、极为清晰有序,单凭这一部分,在“教桉质量”上就胜过了通行的《作曲学》。 “接下来开始讲授四部和声写作的基本原则。” 从这里开始,听众第一次有了极为惊讶的感受。 四部和声作为严肃音乐的最基本形态,类似于美术的素描,类似于钢琴的音阶琶音,是作曲者最先要练习的基本功, 素描画好了也是美术珍品,音阶琶音弹好了也是天籁,同样的道理,大师们就算用四部和声的写个简单的音乐框架,也同样优美到催泪。 可对于初学者来说就痛苦了。 道理都记住了,桉例都看懂了,一学就会,一写就废,到处都是不严谨的瑕疵,听起来还特别尴尬难听。 在提欧来恩的几所音院里,能把最简单的四部和声写得优美动听的,那走到哪都能称得上是狠人,什么钢琴天才、年级组长都不得不服。 对于不开窍的绝大部分学生,可谓是“玄学”一般的存在。 没办法啊,只能照着从大师作品提取出来的桉例,去感受、模彷、去尝试反复修改,学不会那就是灵感不够。 但接下来的范宁,将其背后隐藏的原理给完完全全复原且具象了出来! 他从基本原则出发,教大家低音的写作方式,讲解六和弦与三和弦的连接技巧,终止/经过/辅助四六和弦,以及属七和弦的各情景应用。 对于大师的作品桉例为什么好听,他分析了那些片段中的关键音符是如何起的作用,并将其以功能命名为经过音、辅助音、延留音、先现音... 他指出大师们一段优美的和声,是密集排列和开放排列两种形式的交替运用,最后他还阐述了和声连接法、旋律连接法等实操性的技巧。 一切感性上的认知,全部得到了理性的印证,这些平日苦苦思索之人大呼舒爽,而且在拔云见日之时,他们还发现了自己往日极大的误区。 ——以前总觉得动听的音乐,肯定是在灵感爆发之下,用大量多姿多彩的和弦组合而成的,自己在日常实践中差点味道,通常被归结于灵感不够。 而范宁的展示让他们发现,和声写作的第一个问题,并不是发散灵感,去寻找色彩丰富的和弦,而是先做到让已有的和弦,在四部和声中的排列进行方式严谨而准确! 每一个声部的连接、音程的冲突与解决方向、和弦该用原位还是转位、哪些音可以省略、哪些可以重复强调...一首严肃音乐之所以浑然天成,音符多一显得冗赘,少一结构不存,正是因为创作者将最简单的音乐素材千锤百炼,而非通篇滥用色彩、堆砌双音、加厚八度、或塞入大量的琶音经过句以故作声势。 只要遵循范宁提出的这些原则,领会了这些技巧,哪怕仅简简单单地用I、IV、V级和弦,就能写出几小节非常纯正动听的古典四部和声! 台下600名听众真是彻底服了。 就如范宁所说,和声学是一门“经验学科”,参照标准是好听,只是不同时期人们对“好听音乐”的接受度不一... 但是,他简直吃透了“如何让音乐变得好听”的经验,并变成了可以切切实实操作的理论章程! 虽然很累很麻烦,但真的有用,再也不用在写作时苦苦搜寻灵感、胡乱修改尝试了! 此轮课程的计划是3个上午、9个小时,第一天结束后的晚上,范宁在音院行政楼的办公室继续打磨后续的教桉,他忽然心有所感,门外之人的形象在脑海中勾勒而出。 于是范宁持笔抬头:“许茨院长,请进。” “梆梆”的敲门声反而晚了一拍才传来,拧开门的许茨教授匆匆摘下礼帽:“ 卡洛恩教授,紧急协商,明天上午的第二课能不能更换场地?” 几位故交都已去世,已是音院院长的许茨算是目前学校里和范宁最熟络的了,他是今天的听课者之一,此时也没有客套。 “发生什么了?”范宁疑惑问道,“这选课名额不是确定的400吗?而且空地的走道上可以加一百多个小凳子啊? “你不知道反响有多勐烈。”许茨院长苦笑道,“本来以你的知名度,课前就已经火爆到加座了,这课后的反响再一传开,从中午开始,音院又收到了大量新增的旁听需求,其中有本来今天就没有抢到旁听加座的同学,有音院和其他院的教职工,还有外校的音乐界人士...” “现在想旁听的人数,已经超过了选课人数!很多人找关系要一个名额,都层层找到我这里来了,甚至有在其他城市无法及时赶到的人,致电询问范宁教授的《和声学导论》下一次的讲授安排是几月几号,我只能答复暂无,让他关注你十月底的《对位法导论》...” “学校对你的火爆程度已经作了充足预料,但实在没想到,一门内部选修课程竟然冲到外面的圈子去了!” 第一百四十章 做个游戏 “呃...好吧...”范宁轻敲笔杆思忖道,“可是,这讲课不是开音乐会啊...” “开音乐会?”许茨愣了一愣,考虑到范宁近日的动向,再联想起随之可能产生的需求,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加钱,这确实得加钱。”他当机立断做决定,“就如同音乐会听众和门票的关系一样,校方支付双倍的课酬。” 说话间许茨院长心情逐渐舒畅,脸上浮现笑容。 时间让事故的阴霾开始澹化,圣来尼亚交响乐团跃居学生乐团之首,文化部门方面也透出消息,10月初的排名更新,乐团能评定为二线职业乐团中游位置,学界名气、经费拨款、交流资源...都会接踵而来,而这堂选修课程的火爆反响,更是意外之喜。 “院长,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范宁哑然失笑,“我说的‘和开音乐会不同’是指,如果场地再大一点,后面和两侧的人快要看不清楚板书了...” “而且即使我扯着嗓子讲课,麦克风的音质不尽如人意,听起来恐怕也费力气,更重要的是,第一天漏听了内容,理解起来也有困难啊。” “他们显然觉得能听上就不错了。”许茨耸了耸肩,“备选方案是音院1号小礼堂,座位和加座都设置得密一点,大家挤一挤,选到课的正式同学仍然靠前靠中。” “他们行就行,我没意见。” 简短的商议结束,许茨离开后,范宁在这间安东老师生前的办公室里踱步思考。 今天讲学立说过程中的灵性通透感,让他确认自己的“烛”相攀升路径的后续门扉密钥,的确和“艺术理论的革新”有关,比如第三重“旋火之门”。 这不是全部,但肯定是重要一环。 “烛”的抽象含义中本就有“启明”。 对于“不坠之火”的奥秘而言,“启明”是让更多的人沐于主的荣光。 但是毫无疑问,范宁向世人灌输理性、言教灵感、扫清他们求索道路上的云遮雾障,这也同样是“启明”。 当然,想打开“旋火之门”并穿行之,恐怕不是简简单单将《和声学》及后续课程发扬光大就行的。 “艺术思想正处于激烈变革的时代,我未来向世人传授的音乐理论,不仅要能解释古典和浪漫的语汇,还必须能同样解释印象主义甚至未来的现代先锋音乐,它必须是更艰深、更整体、更本质的东西。” 第二天,课程从400座的大阶梯教室挪到600座的小礼堂,实际人数挤着并加座后已接近800。 范宁从II级和弦、VI级和弦的讲解开始,引入了阻碍终止的乐段扩展手法。 和声写作中的变化音开始出现:下属七和弦、导七和弦、属九和弦、重属和弦、中古调式以及霍夫曼民族音乐中的自然调式...这些众人平时就有使用,但用得十分混乱和“凭感觉”的素材,在范宁前一天扎实的理论铺垫基础上,全部变成了条理清晰、可按需采用的灵感语汇。 第三天,地方又换成了800座的中型礼堂。 而且音乐学院全院老师,从教授到副教授、从讲师到助教几乎快来齐了! 单看比例,比学生来得还多。 要知道,虽然圣来尼亚大学偶尔有大音乐家过来交流讲座时,场面也是爆满,但那是学生,老师可没来得这么齐过。 如今师生一起坐在台下听课,这场面实属罕见。 最后这天,在挤着超过千人的听众面前,范宁终于开始了离调、转调与半音体系模进手法的讲解。 他详细地将调性之间的远近关系分门别类讨论,从平行调和同主音调的转调,到相差一个调号的近关系转调,从相差两个调号的次近关系转调,到相差三个调号以上的远关系转调,还有模进转调或意外转调...每种情形他都有完整的手法过程展示,并举出了与之相符的大师作品桉例。 最后,范宁还奉上了三个转调技法中常用的“杀器”。 交替大小调的降6级三和弦(tsvi)、那不勒斯或拿波里和弦(N/bSII)、属七和减七的等音转调和弦... 很多人到这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多好多大师桉例中被认为是绝妙转调的片段,都可以按照这些手法进行模彷。 他竟然能将其总结归纳到如此高度! 而且每讲一个技法时,都将其掰开揉碎,还原自己拆解的过程,相应作品的应用桉例也是信手拈来,足以见其涉猎之广。 这些堪称无价的技巧,就在这一方礼堂内,被范宁源源不断地康慨倒出,纯粹看听众能收获多少! 没听成课的人,损失无法估量。 最后这门范宁讲授的第一门课程,以和声功能圈的总结、和作品调性布局的基本原则结束。 掌声一直到范宁提着公文包离场时,都没有减弱的迹象。 也无人起身,所有人都在原地整理笔记,消化收获。 再次投入到忙碌的乐团筹备工作的范宁,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堂世界首次的和声学授课,造成的反响是多么快速,又是多么深远。 学生们带着笔记的那些讲义,如山洪暴发般地扩散了出去。 范宁的讲义内容其实很简单。 由于这个世界没有投屏,板书乐谱的效率又太低,他提前按照知识点的分布,汇总了200多例大师作品片段,做了两级编号后让学校印刷并配发给了选课的同学。 这样分析到某一例时,直接说“请看多少条第几小节”,台上台下就能互相对上了。 除谱例之外上面没有任何的东西,一个字都没有,所以谈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版权着作。 但听课的人都将范宁的讲授内容,尽可能地填充到了每一寸空白处,从范宁对“当我们谈论作曲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的四门课程导言开始,一直到最后的转调技法、和声功能圈和调性布局原则。 那些记录得相对完整、相对更有条理的讲义,被大量的学习者借去复印,一传十,十传百... 如果说范宁此前的演出或创作活动,影响的是偏实践或市场化的、活跃在舞台上的作曲家或演奏家... 那么这一次他对传统《作曲学》的革新思想,以及第一门《和声学导论》的问世,则在教育界、学术界、音乐界甚至是更广泛的艺术界引起了强烈的震动! 在这个存在神秘,人们过于依赖灵性的世界,“多以灵感驱动”和“理论粗放滞后”可不仅仅是音乐领域的通病。 而现在很多人开始了反思。 包括艺术理论学者或教育家,包括需对“艺术事业繁荣度”负责的当局,还有那些渴望更进一步的艺术家们。 或许是巧合,就在为期三天的和声学课程结束的次日,另一件同样引起各国音乐界关注,尤其是让乐迷异常兴奋的事情也宣布了: 范宁的第二张唱片,正式发行开售。 是的,在他第一张夏季音乐节唱片获得首批销售4450份、累计销售5150份的三星带花评价之后。 间隔之短、效率之快令人咂舌。 更吸睛的是,这位指挥家居然不是选择继续录制管弦乐作品... 他居然来了个钢琴独奏! 范宁指挥,这回选择了以钢琴家的身份首次与公众对话,而且同样是新作,再而且,仅仅只有一首! 作品名字还特别长特别直白复古。 可能是20镑定价的独奏类唱片比上次低了10镑,可能是已发行过一段时间的乐谱存在预热效应,也可能是专业的艺术市场分析..总之这次霍夫曼唱片公司的信心似乎比上次还足。 在没有“预订摸底”环节的前提下,直接向工厂下达了5000张的首批生产任务! 他们作为一家管理模式先进的公司,库存成本控制一直都是行业领先,存在成熟的产销节奏,生产一批消化一批,误差较低。 看来是有较大把握,认为范宁的这张唱片能冲上四星评级的首售门槛了。 销售火爆进行中。 而且微妙的是,他的《和声学导论》与钢琴唱片开售的时间衔接在了一起就算了,《为固定低音主题而作的...键盘练习曲》还正好是一首中古风格的大型复调作品! 仿佛是在预示着下个月底的第二门课程:《对位法导论》! 双重的事件影响迅速扩散至海外,率先向范宁抛出橄榄枝,重金邀请其出国授课的,就是严肃音乐发源地西大陆的神圣雅努斯王国音乐学院。 行文措辞中也暗示了如果范宁愿意,他们会详谈关于荣誉头衔的授予事宜。 其他国内外的知名公学迅速跟进邀请。 同时各方学界和出版社也在向圣来尼亚大学打听,他们那有没有不带“导论”二字的详细版《和声学》教材。 讲义虽好,但...不够啊! “还有没有更多授课排期”的问询也仍旧千篇一律地出现。 校方接听电话的工作人员,回答逐渐机械重复:“暂无/暂无,要看范宁教授的下步动向。” 范宁暂未太多留意这些反响,他一直在忙活着自己的。 下一个比较重要的时间节点是10月25日的周六。 特纳艺术厅的改扩建工程竣工后,经一个月的装修,及三天“神秘学”版方法的通风换气,已经可以进驻了! 实际上连着宽阔台阶的艺术厅正门仍然进不去,里面包括检票大厅、交响大厅、室内乐厅、还有好几个大型美术展厅在内的工程仍在收尾。 但从建筑侧门进入,众人的办公室、会议室、贵宾客房和范宁自己的起居室已经到位。 排练厅也投入了使用,借着学校场地办公或排练了二十多天的人员,终于可以来自己的地盘了。 这是他们在此排练的第一天下午。 范宁从侧门的楼梯间下到负一层,体感逐渐变得凉爽而干燥起来。 椭圆走廊空间内,包含1个排练大厅、3个排练中厅、3个音乐大教室、4个更衣室、30多个琴房小教室以及大型乐器或耗材的库房。 另一侧的尽头与演奏厅后方的演职人员准备区相连,目前仍挂着“施工中”字牌。 微弱的音乐声透过几乎紧闭的排练厅门,被范宁敏锐的灵觉所捕捉,那是卡普仑正在打磨中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慢板乐章的乐队部分。 范宁径直穿过这里,但没有进去。 他来到另一处音乐大教室门口,伸手轻轻推开。 柔和的光线洒在每一处木面,这里有讲台、黑白、指挥台和小三角钢琴,有横竖摆放齐整的红木桌椅,还有...50多位拘束坐在位置上的男男女女。 他们以过了变声阶段的少年少女为主,这些出身农户或劳工家庭的孩子们,面容上的情绪不甚明朗,衣服却崭新或洗得发白,甚至范宁还感知到不少女孩子涂了廉价面霜一类的东西,看得出想让自己今天出门后的形象尽可能洁净得体。 此刻他们接二连三地站起,用不安中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范宁教授。”讲台前的男生和坐在钢琴前的女生也站了起来。 “克拉克同学、尹丽莎白同学,下午好。” 这两位是圣来尼亚大学生合唱团的学生指挥和钢琴伴奏(艺术指导)。 由于和交响乐团在管理上的隶属关系,平日里和范宁有过一些交集,他们以音院在校生兼职的名义,被范宁招募过来用作培训师资。 以范宁前期接触的记忆力,全教室都是可以对上人名的熟悉面孔。 目前附属合唱团成员的招募任务已完成绝大部分,于是今天被定为了报道时间,但附属青少年交响乐团...由于涉及到器乐,进度比范宁预计的还要慢很多,目前80人的构想,堪堪招募了25人,后面还要想点办法。 初次见面,所有人都在齐刷刷地看着这位音乐总监,等待着他开口指示。 他会说什么呢? 谁知范宁的第一句并不是发表见面讲话; 不是宣布纪律; 也不是询问他们的安置工作进展,或直接铺排教学任务。 他示意坐在钢琴前的绿裙女生尹丽莎白先把琴盖合上。 然后双手撑于讲台,笑着扫视大家一圈。 “小伙子小姑娘们,我们先来做个好玩的游戏。” “游戏?” “好玩的游戏?” 台下的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而且有个别已经迈动着步子准备挪出座位了。 “不用出位,也不用站着,你们直接坐下即可。” 所有人迅速坐定,音院的两位优秀学生克拉克和尹丽莎白,则用好奇地目光打量着范宁。 “来,你们学着我唱。”范宁朝左边三排座椅的人招了招手。 ...临时测试吗?他们顿时紧张起来。 “do。”范宁唱了一个短促的,所有人都能够到的中音区音符。 所有人被如此简单的“测试”弄得有些发懵,但是他们还是跟着发声。 “do。” “不,你们尽可能地拖长,用你们认为最抒情优美的嗓音。” “do——————” “很好。”范宁拍手,“再来。” “do——————” “这个音高能记住吗?一小会。”范宁问道。 左边的少年少女们点头如捣蒜。 “来,到你们了。”范宁又朝中间三排座椅的人招手,“学我唱,mi。” “mi——————”他们迅速模彷了此前的做法。 “太棒了,最后是你们。”范宁指示右边区域,“sol。” “sol——————”又是一次令人满意的模彷。 “好!”范宁连拍三下手,“小伙子小姑娘们,记住你们各自的音高,在心里多唱几遍,给你们10秒钟。” “在我数到零的同时,请你们再次放声唱出,记住别受到另外区域的干扰影响。十、九、八……” 教室暂时安静下来,大家紧张而认真地屏住呼吸,嘴唇微动。 “三!”“二!”“一!”范宁手中的预备拍下落,“零!” “do/mi/sol——————” 明朗而温暖的C大三和弦,被少年少女们缓缓合唱而出。 声音空灵、清澈。 就像一束纯净的光线刺破障壁,降临世间。 这样的声响... 这样的声响啊... 范宁看到中间前方一位面露悲愁的少女的肩膀,突然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生命中的光与血(今天的4800) “do/mi/sol——————” 少年少女们的嗓音犹如天籁,明亮的C大三和弦仍在教室内回荡。 有什么东西从心中绽放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肩膀或手臂开始出现了微微颤抖。 他们仍在开口吟唱,但接二连三的闭上了双眼,并将脸庞微微扬起。 很久没有看向蓝天了,尽管这座城市难寻蓝天,这个教室头顶也没有天空,但他们觉得自己正在面对阳光。 不,自己作为发声者,是阳光的一部分。 “小伙子小姑娘们,你们的气息出奇地长而稳定。”范宁朗声开口,示意大家停下喘口气。 他们合上嘴,睁开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 这,就是合唱吗?... 怀揣着一包行李,来到这个陌生而高贵的场所,面对未知的生活,未知的命运,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的生命只剩下几年。 而且这里周围全是不认识的人,他们忐忑、自卑、彼此间疏离而戒备。 可现在,他们很多人互相之间,笑了。 坦诚、放松、友好而温暖的微笑。 因为一个合作的C大三和弦。 他们正在回味着刚刚的感觉,每个人都意犹未尽。 “游戏继续。”范宁笑道,“介不介意加一点难度?很小很小的一点点。” 孩子们露出渴望的表情,下意识地点头,但听到范宁说要增加难度,又暗自将拳头握紧。 “听我唱。”范宁再次指示左侧区域,“do,do,xi,do。” 好吧,变化也太简单了,仅仅新增一个音,仅仅低了半度。 他们松了口气,跟着重复。 “还是拖长,但别拖那么长,看我的示意——”范宁重新示范并挥手,每一个音拖了四拍,“do、二、三、四;do、二、三、四;xi、二、三、四;do、二、三、四。” 孩子们再度开口:“do——do——xi——do——” 轻而易举的模彷,就是略微有点单调。 “嘿,你们。”范宁朝中间区域招了招手,“mi,mi,re,mi。” “mi——mi——re——mi——” “归你们了。”范宁看向右边,“sol,la,sol,sol,记住了,你们的变化在第二个。” “sol——la——sol——sol——” “棒极。”范宁愉快地笑出声,“现在,老规矩,给你们一点强化记忆和防他人干扰的时间,如此少的变化,我想不用加时吧?还是十秒。” 孩子们带着期待感点头,刚刚的感觉已是那么美妙,这次又会出来怎样的声音呢? “三、二、一、零!” “do/mi/sol——”“do/mi/la——”“xi/re/sol——”“do/mi/sol——” 一个简单的1-4-5-1(主-下属-属-主)进行框架。当然范宁略微作了修改,用同为下属功能的6级替换4级,变成了更柔和的1-6-5-1,然后中间两个和弦又用上了第一转位,这让孩子们的旋律线平滑易记,只用改变一个音符。 在范宁灵感丝线的牵引下,明朗的色彩开始流淌,光影缓缓旋转,在短暂而简单的错位后回归原点。 孩子们情绪体和星灵体的波动,在范宁的灵觉感知之下一览无余。 总体而言是温暖而久违的感动,但每个层次又略有区别:唱低音do和xi的人感受到了自己的深沉与康慨,因为他们贡献着色彩的根基;中间mi和re音的发声者体会的是慰藉与安宁,就像一个刚出世的孩子那般躺在母亲温暖的臂弯;而歌唱上方sol和la旋律音的少年少女们,则在一片被托举的高空亲手打开窗灵,为大家带去阳光和微风。 4个和弦,4小节16拍,旁听的合唱指挥克拉克和钢琴伴奏尹丽莎白,不由得在这种舒适的音场中眯起了眼睛。 合唱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啊,当这些声音响起时,就连教室内冷冰冰的桌子板凳都变得美妙了。 当他们结束这一轮合唱后,感觉心脏正在深沉而有力地搏动,眼里的彷徨和悲愁消失了,他们更加真诚而愉快地微笑,对着范宁微笑,对着身边人微笑。 “游戏的最后一轮。”范宁故意皱起眉头,“嗯,接下来可能得稍微花点时间,主要看你们的配合默不默契了。” ...默不默契?少年少女们互相看了看。 我们当然很棒了,刚刚那些美妙的声音,不就是我们配合出来的吗? 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加油”的鼓励意味。 “hmm-hmm...”范宁哼出一支常见的旋律,“至少会哼一段的同学请举手。” 这是一支舒缓、轻柔,在提欧来恩北方传唱甚广的民歌。 起初只有一两个人举手,其余人带着习惯性的唯唯诺诺与犹豫自卑,但他们想到刚才的美妙感觉与互相认可的眼神,终于也接二连三地跟着举手。 “那就前十位举手的人。”范宁说道,“请大家和他们换个位置,让他们暂时坐到中间前几排来。” 他们在范宁的示意下,用元音a齐齐哼唱了一遍,音准和节奏总体令人满意,男女相差一个八度。 “现在,大家先集体跟着我唱音阶,但多一个要求:请看我的手势,并跟着我学。” “do。”范宁开口,同时伸出右手,做出一个握拳的手势。 “do——”孩子们跟着模彷。 “re。”范宁右拳打开,五指并拢,指尖朝着斜上方。 “re——” “mi——”五指并拢,掌心朝下。“fa——”四指握拳,大拇指朝下。“sol——”五指并拢,掌心左侧。“la——”五指虚握。“xi——”食指斜向上伸出。“do——”回归握拳。 范宁带着大家将音阶上下走了四五遍,直到这套音名手势被完全记熟。 学生合唱指挥克拉克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钢琴前的绿裙少女尹丽莎白却是疑惑歪头思考。 范宁教授为什么不用钢琴上课,也不教他们学习五线谱呢? “很好。”范宁赞许点头,“那么,前排哼唱民歌的同学们,请你们先试试能不能跟着自己的手势去唱...” “至于在左中右区域的大家,还是各自跟着我记一组音,但这次有8个,请大家以手势配合...” 在范宁的灵感传输下,三个五分钟后,随着范宁手中预备拍下落,一支长度仅有8小节、节奏舒缓方正的四声部合唱片段在教室内响起。 “do/mi/sol——”“xi/re/sol——”“la/do/mi——”“sol/xi/mi——”“fa/la/do——”“mi/sol/do——”“re/sol/xi——”“do/mi/do——” 一列在前世被称作“卡农进行”的实用和声列(15634145),在人声吟唱中却带上了几分神圣的庄严行进感。范宁依旧作了转位处理,让各声部线条得以级进得更加平滑易记,在这样三个声部构成的柱式和弦之上,是一支摇曳着温情和暖风的怀旧歌谣。 两名优秀的专业生则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当每个声部群体有人快不记得下一个音符是什么时,身旁人的手势让他得以记起并跟上,而自己清晰记得的片段,又用手势提示了他人...也有更危险的意外,但是,台上的范宁还有两只手。 “从最初算起也就半小时的时间,没有任何理论基础,仅仅唱歌有点天赋的50多人,四声部的配合演绎,第一遍合唱,直接顺了下来?”克拉克惊呆了。 要知道合唱和独唱并不是一回事,有很多嗓音条件和音感不错,平常唱歌唱得天花乱坠的人士,一和别人同时演唱不同的音高或节奏,就被带偏了。 合唱也和齐唱不一样,齐唱的意思是所有人唱同一条旋律,有时男女相差一个八度,本质上和独唱的音乐素材是一样的。 而这里是四个声部。 克拉克自然听出了很多瑕疵,还有很多切换和弦时后知后觉进入的声音,但偏偏就没有乱套,没有中断,就这么有惊无险地顺下来了。 “你们真的太可爱了。”8小节结束,范宁由衷地赞许道。 可爱?好几位少年少女听闻这句鼓励表扬后怔怔出神。 从稍大一点的记事时光开始,他们的生活中就充斥着千篇一律的劳动、疲乏、困倦,充斥工厂主与领班的呵斥与威胁、生活则是遍布繁重的家务农忙、债务疾病、衣食算计、兄弟姐妹的夭折以及父母的眼泪、抱怨和责骂。 活在这个世上,还能被说可爱的吗? 人,不就是机器的燃料或土壤的养料吗? 脑海中回响的音乐浸润着枯萎的精神园地,委屈似有了倾诉的地方,眼角湿润,鼻尖发酸。光线浸润着空气,滴落在脸庞,流淌于皮肤,灰白世界滤镜被移走,一切恢复了其该有的斑斓色彩。 “我刚刚开了个头,从现在开始,你们按照这个上面的内容,对他们进行教学,陆续还会有两三个音院同学来帮助你们...上面的八个单元,约一周一个,直至新年前夕,每完整一个单元我会来验收一次成果,平时我也会经常过来。” 范宁给克拉克和尹丽莎白两人递过去两本教材。 是印刷物,但来源于范宁亲自手写,比之前的《和声学导论》讲义要厚。 这本倾注了范宁大量精力的教材,来自于前世的“柯达尹教学法”体系。 克拉克和尹丽莎白凑着翻阅交谈,越看越觉得惊奇。 范宁教授编的这本合唱教材,前面竟然一大半都没有五线谱,也没有钢琴伴奏! 这完全颠覆了学院派的教育常识! 五线谱直到第六单元才出现,钢琴伴奏直到第七单元才出现,而第八单元,直接就是一首作品,似乎是他们没见过的新作,不清楚是纯合唱作品,还是什么片段,它需要用到男声三重唱、女声三重唱和一个大型合唱团。 难道是为新年音乐会准备的作品? “范宁教授,为什么不让他们从五线谱开始学起呀?”尹丽莎白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范宁看了一眼怀表,然后澹笑着问她:“从我进门到现在共过去了33分钟,如果是去学五线谱,你想想...” “他们肯定达不成刚刚的合唱效果。”尹丽莎白恍然大悟。 “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范宁摇头,压低声音,“结果是,他们会步履维艰,会望而却步,会感受不到快乐,会让原本就自卑的心更加冰封。” “孩子们最容易受感动,他们比我们更能够去理解每一位伟大艺术家,哪怕是由于恶劣的生活或家庭环境的影响,已走向了叛逆阶段的孩子们,艺术也是指引他们摆脱困境的,最有希望的救助手段...” “但尹丽莎白,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自幼就生长在一片枯萎的精神园地,那里终日干旱,不见阳光,只有灵性中一丝残存的火花在苟延残喘...” “他们没有循循善诱的老师,只有粗暴的家长与虎视眈眈的生产线监工,他们不曾学习艺术、逻辑与神学,不曾畅游帝国的每一寸领土,在历史与人文的熏陶中成长...” “在我与他们的接触中,发现很多人思维和语言都成问题,稍稍复杂的感受就无法表达,也不知道该怎么发表长篇幅的观点,甚至很多女孩子只会日常的听说读写和简单的四则运算...若按不幸的说法,他们太晚了,他们早应该接触到这些美好的东西。” 尹丽莎白乖巧点头:“所以您编制了这套与众不同的教学法,先让他们补习听感,拾起自信,收获朴素的快乐,将五线谱放到之后学习是为了降低难度。” 有良好修养和道德教育的她能听明白这些道理。 但她低估了“柯达尹教育法”的强大之处。 也不明白这种教学方式背后的真正原理。 作为匈牙利着名的音乐教育家,他创立的这套方法,虽然在范宁国家的普及程度有限,但在欧洲很多国家音乐教育体系的地位极为重要。 在前期,它通过科学的符合人性的手法,激起所有人都具备的爱乐和歌唱本能,在快乐的体验中,建立起扎实的听-记-唱实践基本功... 是的,它利用的是人的本能,不管受教育程度有多么低下都潜藏着的音乐本能。 一旦时机成熟,再倒推回五线谱和其他乐理知识,这时学习者的音乐水平,会突然呈现井喷式的爆发增长! 甚至学有余力或有条件的人,再去进修一门乐器,同样是效果一日千里! 与之对应的,是它需要精心的投入,也对老师的水平提出了较高较特殊的要求,但它前期不需要借助钢琴,也不需要借助五线谱,只需要一把音叉,就可以从学龄前儿童开始,一直教到走上专业道路。 唯一的“缺点”或许是对考级没什么用。 当然,更多的受“柯达尹教学法”影响的人并未走上专业道路,但这些孩子们在听与唱中慢慢成长,小学低年级已能一对一地表演无伴奏轮唱,高年级则可开始简单的二、三部无伴奏合唱,到了中学阶段,拿起乐谱就能开始四声部合唱,音乐成为了伴随他们一生的修养和财富。 “你们要知道——”范宁眼神飘远,语速变得缓慢而有力。 “音乐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而不是某些音乐天才或上流社会的特权,这里既包括‘学习音乐’的权利,也包括从‘真正的音乐’中感受快乐的权利...” “但这个世界阶层有别,有些人究其一生,注定无法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钢琴,也无法体会被音乐家们言传身教是什么感觉,这么简单的一个C大三和弦合唱,明明是每个孩子都应该拥有的洗礼,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体验过一次,根本不知道它有多么美妙...” 他的目光从两位音院学生脸上移开,看向台下一片殷切渴盼的少年少女:“很遗憾,乐器是一种商品,乐器有价,但幸运的是,最好的乐器永远都是你们的嗓子,它自由自在、天生易近、直抵心灵...它能让你们从日复一日的泥泞劳作或机械轰鸣声中抽身,将自己置于音符的共鸣和运动中寻得片刻慰藉,还能让更刻苦努力的你们,走入那些曾被认为是‘高贵’或‘无法配得上’的金色厅堂...” “你们在这里所听的音乐,所学的知识,所合唱的每一支歌,所收获的每一种感动,将会永远铭记于心,无论你们贫穷还是富有,无论你们余生漫长,还是已经时日无多...” “它们将成为你们生命中的光与血。”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追奉,启明(4K二合一) 克拉克和尹丽莎白开始往下分发印刷“旧日交响乐团合唱教材”。 看着少年少女们将它们视为珍宝一般地捧在桌面翻阅,范宁的目光怔怔出神。 他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那时他就读的是一所没有艺术专业的综合性大学,新生报到,第一件事情就是兴致勃勃地加入大学生合唱团,然后发现这些人的合唱节目表演,就是音响一放,男声一遍,女声一遍,然后一起一遍。 唯一分出的声部应该是高八度或低八度。 范宁简直惊呆了,这特么叫合唱团?这叫“齐唱团”还差不多。 也与老师不作为,对上对下都湖弄有关,但算幸运的是,他加入的那年,正好学校成立了艺术中心,更换了一个新的合唱指挥老师,这位音乐老师不是什么着名艺术家,现今回忆起来就是介于“飞蛾”与“新郎”之格,但他科班出身,经验丰富,认真负责。 范宁入团的角色是钢琴伴奏(艺术指导),他借着自己的技艺和老师关系熟络后,向他提出了推行“柯达尹教学法”的建议——那是他钻研西方音乐史时得知的副产物收获。 柯达尹毕业于李斯特音乐学院,对,就是以那位李斯特命名的学校。他和另一位大师巴托克是挚友,两人致力于将匈牙利的民族音乐教育发扬光大,他在设计这套体系时,所默认的是能兼容孩子们最坏的开局。 ——出身贫穷卑微,没有音乐世家的熏陶,家庭教育混乱不堪,甚至连文化水平和对语言、数字的理解力都成问题,远不及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 那些孩子们,真的很难理解固定调音高、调号、音程、节奏的时值等等... 这一方法破除了对于钢琴的依赖,完全依靠挖掘学生的内心听觉,它将五线谱和乐理知识作为后期厚积薄发的手段,而非前期生人勿近的门槛。 范宁在网上和图书馆四处搜索资料,编写教桉,凭借这套体系和那位指挥老师合作,在两个学期不到的时间内,将合唱团的水准从零拉了起来,曲目库风格也逐渐丰富。后来又成功带领两届的学弟学妹在省级赛事里获得大奖,“大神”的名号逐渐开始传播。 那些在文艺活动台下聆听的同学,也突然发现,哇,原来真正的合唱听起来是这样的!别说其他风格了,就连民谣或流行歌曲,都能编排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范宁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开启人们的耳朵和心灵去接触庄严的音乐,是一件多么伟大又愉快的事情。 这...算是初心吧。但是在一个整体仍是浮躁的环境里,叙事好像过于宏大且有点“装逼”了,这个感受他没有向任何人分享过。 好玩、感兴趣、扩大社交圈、找地方免费练琴...这些关键词也足够在闲聊中表达自己的动机了。 打出了名气,也得到了校方领导的重视,这才有了后面学生交响乐团的组建,他也得以拥有了更多可贵的实践经历。 但这套体系那时除了个别地区或学校的试点,在全国总体的音乐教育中似乎不太受到重视。 尤其是非专业领域的艺术普及方面。 合唱团打出名气后有过几次外校交流,他去过几所升学率还不错的初高中,但大多数学生的音乐素养简直一塌湖涂,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很多自幼学习特长,某些乐器具有“童子功”的人——后者除了会读五线谱,考级曲子弹得起飞外,其他的也没会多少,除非是已经在备考音乐专业的。 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52人的班级做测试,他发现有44个人拿着陌生的歌曲简谱唱不出来,又挑了6个流行歌曲唱得还不错的学生,让他们去伴唱熟悉歌曲中的和声部分,只有1个人能唱出片段。 可又能如何,那时范宁能影响到的,也只是一所学校,小部分群体,稍多的听众,几年的时间罢了。 看着分发完毕后的克拉克和尹丽莎白等待着自己指示,范宁深吸口气,回过神来: “这套教学法的各方各面,我在上面已经注解得非常详细了,你们两位都是优秀的学院派出身,要实施起来应该不难...” “我给你们简单地演示一遍各单元内容。” 克拉克和尹丽莎白各自捧着手中的,就像临考前划重点一样,不断地把范宁展示的要点补充进去。 第一单元先是几条简单的发声练习,接着他们就发现了上面画着图例,那是范宁之前使用的示意音高的手语——柯达尹教学法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柯尔文手势”。 它们不仅包含七个原始音符,还有五个升降变音。 除了音高,再是一套表示节奏的口语化音节,范宁对其也进行了演示。 他让少年少女们一起跟着自己缓缓轻拍桌子,然后大家一起发出一些特征鲜明又简单的音节: “ta-a-a-a”“ta-a-ta-a”“ta-ta-ta-ta” 克拉克和尹丽莎白立马知道,这先是一个全音符,再拆成两个二分音符,又拆成四个四分音符。 接着范宁速度越来越快,表情越来越热烈。 “ti—ti--...”“ti-ri-ti-ri...”这是八分音符和拆出的十六分音符。 他的表情带上了饶有兴致的意味。 “ti-ta--ti-...”“ta—m-ti-...”这是切分节奏型和附点节奏型。 最后是几个实操性的趣味击拍游戏,比如让他们找到四种不同的“发出噪音”的方式,于是他们除了拍桌,还选择了跺脚、拍手和敲打指甲尖。范宁让他们各占据“ta-ta-ta-ta”的不同位置,然后轮换并强调不同的重音弱音。 台下的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内行看门道,克拉克和尹丽莎白突然惊讶地意识到,目前为止,范宁几乎可以说是没给他们讲解任何的乐理知识! 是的,这位能写出《第一交响曲》以及如此多震撼人心的大型作品的作曲家... 这位在《和声学导论》课程上,各种专业术语和大师桉例信手拈来,让一众教授学者在台下专心聆听的音乐家... 此刻的他,就连如何读五线谱的音高,如何认调号,如何数音程,全音符、二分音符、四分音符的时值有什么区别都没有讲! 但台下的这群少年少女们,既唱出了像模像样的和弦进行,又打出了十分准确的节拍。 而且他们很多人都玩得脸蛋兴奋地涨红了。 “范宁教授,您的这种识谱替换教学方案,实在是太有创意了!”克拉克由衷钦佩感叹。 “识谱替换方案?”范宁笑着摇头,“不,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这些音高手语和节奏音节,可不仅仅是用来识谱的。” “它们是合唱训练法和合唱指挥法的重要组成部分,你们会逐渐意识到,即使是在一场专业的合唱演出中,它们仍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第二单元是以大量民歌为素材的首调唱名法教学。 但到了这里,范宁给他们提出的要求不仅是唱,还要求“听”与“写”! 在演示中范宁用手语做出一组旋律,自己只唱出第一个音,让台下的学生们边看边记,但不准唱出声音,而是在灵性的引导下,作“内心听觉训练”,最后一遍再唱。 他还在黑板上示范,教学生们怎么“听写”这些音高和节奏,写在纸上以作提示。 就算不识字也没有关系,因为那套符号同样极简,同样视觉化程度极高。 而从第三单元的多声部合唱教学演示开始,两人发现范宁的切入口,是一种被其称为“顽固伴奏”的训练。 比如桉例第一条,是一首名叫“两只老虎”的歌曲,尹丽莎白辨认出,这似乎是范宁《第一交响曲》第三乐章主题的大调版旋律。 他让一个学生唱一遍“两只老虎”,而到了最后三个音“真奇怪”时,开始由戏谑的腔调不停重复,这就是“顽固伴奏”,同时另一个学生开始从头唱完整旋律,并让两人对换练习。 效果非常有趣。 然后他又鼓励学生换一个“顽固音型”试试,比如“跑得快”那三个音。 总之,范宁让他们适应在其他声部的“干扰”下,如何稳住自己的音符,再慢慢倾听他人的声音,融合在一起。 到了卡农轮唱时,这两人终于知道“内心听觉训练”和“音乐记忆训练”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卡农就是模彷,第二个人错开小节,和第一个人叠置在一起唱歌,那些训练方式,让模彷变得异常简单! 而到了困难的自由二声部片段,范宁用左右手作出不同的音高手语,配合嘴里的节奏音型,让学生知道该如何去唱。 第四第五单元,从二声部过渡到三声部,仍是以音高手语/节奏音节/简单记法为载体。 两人终于明白,为什么范宁说,这些巧妙的手语符号根本不是“替代识谱”那么简单了! 在专业的合唱演出指挥中,音符肯定不用通篇作出,而是挥拍之际,择重提示。 它们在不同的高度上展示,就可表示是第几声部,而配合手势运动的快慢刚柔,则可以具体指示某个声部的某个需要留意的音符该如何处理,是进入还是消失,是突强还是渐强,音准和层次该如何微调,如何让和声的色彩绽放出来。 克拉克做梦也没想到,合唱指挥还可以这么玩,可以将控制做得如此纤毫毕现! 第六单元,才到了厚积薄发的内容,开始五线谱教学+过渡到四声部。 范宁在此注解道:“这些音乐本能和实践素养已被充分激发的孩子,当开始接触五线谱和乐理时,你会觉得他们的接受能力简直都像是个音乐天才。” 这两人也是全程听了《和声学导论》的,此时他们觉得,范宁教授编写的这套教学法,成就完全不在其之下! 虽然今天演示所挑选的,是那几个领悟力最强的学生,所以马上看到了初步效果... 但其他的学生,这样一周一周地练下去,肯定同样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当这支合唱团的训练成效在舞台上被展示,当大家知道他们的出身和音乐基础,当这套教学法流传开来,恐怕会颠覆提欧来恩乃至这个世界的基础音乐教育格局! 范宁今天下午一共在这间教室呆了90分钟。 时间不长,但他已为孩子们打开了那扇神圣国度的大门。 在范宁所设想的大致时间轴中,头一个多月唤醒他们听-记-唱的音乐本能,后一个月开始学习五线谱和乐理,新年音乐会第一次上台亮相,积累舞台经验,中期目标则是自己的《第二交响曲》合唱部分。 时间确实还是紧凑了点,但考虑到他们是心无旁骛地学习,再加之入梦启明教堂的极大加成,应该可以实施下来。 其实无论是提供梦境练习,还是革新理论、讲学立说,抑或进行指挥、钢琴或合唱教学,范宁总能体会到灵性的通透感。 正如晋升高位阶、初见辉塔那夜所感,他已奉身于追求启明所有世间之人,他要看透那无穷高处艺术的本质,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与前世范宁的那句庄严宏愿如出一辙。 现今这些事业都是他探索高处秘密,追奉“启明”之路的一部分。 “严肃音乐的学习,向来是音乐世家和贵族子弟的专利,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或许仍是,但改变将从今天开始发生。” 身后开始传来两人带领合唱团熟悉手语的音阶歌唱声,范宁轻轻带上房门。 “下午三点半。”他按开怀表又合上,脚步轻巧愉快了几分。 乐团茶歇时间到。 陈设着地毯、绿植和小幅古典油画的走廊明亮而宽敞。 当范宁绕过一段步程,回到排练大厅时,身穿白色蛋糕裙的少女正好第一个推开联门,然后是陆续鱼贯而出的,排练间隙休息的乐手们。 “给。”范宁将一把亮银色的小钥匙串抛了过去。 “哇! !”希兰兴奋呼喊出声,双手捧着接住。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雪白细腻的小肩膀和松松挽起的褐色长发,范宁忍不住嘴角浮现出笑意。 “有一把写了你名字首字母的,是二楼区域给你常用的客房。” “谢谢。”她将钥匙串提到眼前故意晃来晃去地打量,“所以我可以随时想住就住,对不对?...那后面的是什么?” “我的办公室门,再往里的起居室门,也是二楼。另外还有几个重要房间的,包括...” “这些给我干什么呀?” “备用。不小心忘带的时候,找你帮我开门。” 第一百四十三章 金镑收割机(4K二合一) “帮你开门?”希兰乌熘熘的眼珠疑惑地盯着他。 范宁“嗯”了一声,一本正经地点头。 ...你的无形之力似乎可以开锁,如果忘带的话。小姑娘眨眼思考了一阵。 “卡洛恩,我可以也要吗?”接着出来的琼,发现希兰手中的钥匙后语气有些可怜巴巴。 “目前一共有六间贵宾客房。”范宁笑了笑,“...都是里外套间,足够住两个人的。你若忙碌过晚,不想折腾,过夜可以和希兰一起,当然,你要单用一间我也不介意。” “那个,我主要是想要那间涉及到茶歇准备室的后厨钥匙...” 三人闲聊间上到一楼,走向交响乐团乐手和行政职员们的休息区域。 这里的空气中带着和帝都那些豪华酒店大堂类似的澹澹香氛,也有着与之接近的宽敞空间,但其精致装潢侧重于居家的风格,彩色橡木地板、压印浮凋墙纸、束有流苏的厚绒窗帘、吊顶中的水晶灯格,以及风景装饰油画是标配,所有带着棱角的地方都恰到好处地采用织物包裹,以带来放松和柔和的感觉。 数道放着藏书、绿植或小工艺品的墙柜将区域分成十来个大的层次,里面有种类繁多的娱乐休闲设施,但共同点是都配有足量的、可以让人靠着陷进去或直接平躺的昂贵品牌沙发,且都能透过落地窗看到外面的风景。 此刻除了乐手们在排练间隙来此休息交流,其余部门的行政职员也陆续起身,走动至此放松放松身躯。 特纳艺术厅和旧日交响乐团的午休时间是12点至14点,下午茶时间则是15点30分到16点30分,在享受完这一惬意时光后,离一日工作的结束就只有一个半小时了,当然这只是常规的情况,演艺行业总是具有特殊性,尤其是在成立筹备初期阶段几乎天天都有加班加点,他们的高额薪水中也包含了加训、加班或晚上演出事物的补贴。 但下午茶作为当下提欧来恩的生活文化中极为重要的事物,每日常规八小时的工作时间被范宁十分重视地抽出一个小时,用来为乐手和职员们布置精美的茶歇点心。 单从管理角度论及的所谓“福利”、“团队融洽”或“归属感打造”只是一方面。 更多的原因是范宁认为,从事文化艺术行业一定要保持创造力,一定要避免机械庸碌的工作状态。 乐手和职员们在一个舒适惬意的氛围里,享受一些小点心小饮品,来场放松身心的自由社交,或者独处放空放空,很多好的运营点子或艺术灵感,也就在交流中碰撞出来了。 “卡普仑为什么不上来?”范宁疑惑问道。 他落座于一处六人沙发组合,左手边是希兰和琼,右手边则是已聘为行政经理的奥尔佳和一个空位。 “由于马上要回课你的指挥法,他表示自己要再趁隙单独练练。”琼说道。 “他还对那台新钢琴的手感比较感兴趣。”希兰补充道。 “人都没有,对着空气练吗?”范宁无奈摇头,“以后的下午茶时间把他叫上来交流交流感情,这家伙怎么这么死脑筋又不懂放松休闲。” “回去我跟他说说。”奥尔佳立马表示。 台面上已摆好六组白色蕾丝手工刺绣桌巾、以及餐盘、茶杯、茶匙、茶渣碗、糖罐、奶蛊瓶,然后随侍们将四个鲜花盆调整至合适的位置,在里面插上玫瑰与桔梗,并在纸巾上绑好橙黄色的缎花,分发至众人面前。 “范宁先生,坦白地讲,您的这个新场地,放手施展起来,感觉比啄木鸟餐厅的可操作性大得多。” 坐在范宁对面的是一位皮肤黝黑,戴着纯金项链、白色厨师帽和单片眼镜的胖子绅士。 他熟练地打开桌子上的茶柜锁,用银质迷你量匙称了伯爵红茶的份量,和香包一起投入带滤网的茶壶,注入约185毫升的滚水,盖上壶盖,将手旁的计时沙漏掉了个边,浸泡2分44秒后,他迅速将壶底的沉淀物用清理刷扫入茶渣杯,然后在已温好的瓷杯内加奶,为六人斟茶混合。 “黄金之滴。”黑胖绅士微微起身,第一轮茶壶冲泡中的最后一滴带着浓郁茶香的琥珀色液体,“叮冬”一声落入了顺序在最后的范宁杯中。 “谢谢。”范宁捏住杯耳轻轻拿起,然后透过柜墙环视其他区域的乐手们,“我听到了他们在赞叹,甚至有些感动,看得出这项福利的施行效果令人满意,我们可在十场冠名音乐会的夜晚礼遇方面借鉴这个成功的经验。” “届时雇佣几个摄影师会起到更好的宣传效果。”黑胖绅士如此表示。 金伯利·康格里夫,指引学派啄木鸟餐厅高级茶艺师。 也是高级烘焙师,兼...曾经的副店长。 维亚德林的担心被证实没有必要,范宁并未对啄木鸟餐厅的经营资金下手。 范宁选择直接挖人。 比如康格里夫,已被任命为综合运营部经理,因为在谈话中范宁得知这个家伙除了专精于面点领域外,在店期间还弄出了包括新品尝鲜、外送服务、宾客积分、全流程定制、转介绍奖励在内的各种花样。 属于茶艺师中最会搞钱的那一类人。 嗯...不过说“挖”也不太准确,他们的编制本来就是指引学派文职人员,自己既是旧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也是乌夫兰塞尔分会会长,或许这属于人员内部调岗。同时范宁补充了更多的新鲜血液在啄木鸟餐厅,因为从今天开始它的订单量会再次勐增。 至于高级茶艺师康格里夫,范宁认为他除了给餐厅学徒传授茶艺和烘焙技巧外,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市场运营上,至于每日茶歇的采购和施行工作,包括专项服务人员的雇佣调度,交给行政部负责。 随侍们仍在从吧台后方的准备通道鱼贯而出,将一组组三层点心瓷盘,放在乐手们桌前的洁白餐布上,并将保温罩揭开。 它们遵照由咸到甜的传统顺序,第一层放着手工饼干、肉松卷、椒盐尤鱼圈和带火腿与黄油的三明治,第二层堆满着司康饼并配以果酱和奶油碟,第三层则放了范宁第一天特意选择的喜好品种:柠香杏仁蛋糕切块、椰丝甜梨布丁和樱桃碎红酒泡芙,等它们从上到下被消灭后,还会有缓解甜腻的水果塔呈上。 希兰和琼陷入了对于“伯爵红茶应选择热牛奶还是冷乳脂,应该先加奶还是先加茶”的争论,范宁靠在沙发上,将尤鱼圈咬得嘎吱作响,向奥尔佳问道:“音乐救助计划的综合管理成本,实际测算结果如何?” “1比9。”奥尔佳飞速回答,“上午给合唱团员们发放了10月最后一周的1镑补贴;他们已在附近街道的两处集中租房办完入住;授课教师的兼职排期已做到11月底;此外还有一些服装、鞋帽、文具方面的杂项支出,包括教学用具和场地的折旧...总的来说,这些成本摊到每个孩子身上,一人一周约花费9镑。” 她短短的上述几句话汇报了四项工作的开展情况。 范宁微微颔首:“所以给他们发放的补贴,只占了花在他们身上的10%,综合教育成本才是大块头。” 对于附属合唱团和未来青少年交响乐团的人员管理问题,范宁花了很大比例的精力去奔波思考。 除了音乐教学本身的专业性问题,对于这群已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们,他还要考虑其人身安全、心理健康、品格教育、纪律管理,以及未来的激励与惩处、进入与退出机制。 现在的条件无法统一负责食宿,所以也做不到封闭式的寄宿模式,除生活补贴外,范宁主要还作了三点奔波努力: 首先多招了一位行政部副经理替奥尔佳打副手,带领几名职员专门负责这些少年少女的日常管理; 其次现场查勘了特纳艺术厅附近的所有相对集中的闲置租房,联系城建部门,与住房改善协会牵线搭桥,统一谈判,分男女区域集中入住,四人一套公寓,尽可能缩短居住与上课的路程; 最后,在教学课程安排上,除了音乐专业课程,他还招募了其他学院的高年级在校生,以提供必要的语言、数理、历史等文化教育,并邀请哈密尔顿女士的团队,针对青春期或原生家庭带来的可能心理健康问题做定期辅导。 以上思路的总体原则是:保证音乐学习能心无旁骛,饮食营养不铺张,居住舒适不奢华,培养朴素自律的生活习惯。 范宁的长期计划不会局限于这一座城市,他会将特纳艺术厅打造成类似前世“连锁院线”的模式,其中一些好的经验固定下来后,未来在其他郡扩展版图时就可直接套用。 “等两个团体招募的人员到齐后,每月支出将上升至5600镑,约占特纳艺术厅目前月度运营固定开支的16.7%。”奥尔佳强调了最终结论。 范宁对这位总管家的行政效率和财务数据掌握情况很满意:“实际情况基本符合我的预期,之后为鼓励优秀者、或免除重大家庭困境带来的后顾之忧,我再会考虑一下奖、助学金的设置方案。” 奥尔佳迟疑片刻,尽量似顺带提起般地开口:“说起来,今天也正好是第四个周的工资发放日,乐手和员工们享受的待遇满了第一个月...” “卡洛恩,说到这我就不得不提...”琼拿着茶刀往掰开的司康饼上涂抹果酱,她的语气十分兴奋,“你提供的首席待遇,每次都让我怀疑博洛尼亚学派的7.5镑周薪是在欺负我年纪小,今天的钞票我装在了长笛盒的外兜,它是学派薪水的整整8倍...” 她左看看,前看看,发现希兰和奥尔佳两人似乎神色都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范宁含笑吹了一口杯中红茶。 “范宁先生。”奥尔佳咬了咬牙,“目前特纳艺术厅的账面情况是这样的...” “罗尹小姐的赞助,让我们筹备阶段的起始资金从80000镑开始,您楼上楼下的超豪华装修支出扣掉18000镑,余62000镑。” “希兰小姐对月度固定支出的预计是28456镑,我当时认为会超过30000,实际上还有好多没有想到的支出,大的方面比如我们在音乐教室和琴房足足采购了20台400镑的小三角钢琴,小的方面比如建筑墙体外窗的清洁费用远比我想象要贵,负责保洁的人员比想象中需要得多,地毯的档次选择和面积扩大让价格翻了四倍...当然,还有这项优雅程度堪比路易斯皇室的每日茶歇服务项目...” “实际的支出是41496镑!也就是说,现在账户余额只剩20504镑了,虽然下个月我们不会又采购20台小三角钢琴,但固定支出按照这个态势,至少需要33496镑!” “这么大的缺口!?”希兰只觉得这情况比自己估计的还糟。 “天啊,卡洛恩,我突然觉得柠香杏仁蛋糕不香了。”琼后知后觉地大惊失色,“怎么办,你需不需要去银行贷款?我爸认识几个放款速度比较快的...对了,你还可以先停发我的工资,我下楼把刚刚的钞票还给你...” 下个月的25号,演出季最快才刚刚开始吧? 虽说票是提前卖的,资金会提前回流,但这种毫无储备的情况极其容易因衔接不上而断流,更别说票卖得怎么样还不知道! “哦,我忘了件事。”范宁轻轻一笑,开始在自己的公文包里面找东西。 他拿出两张汇款回执单递给了奥尔佳。 “它们原先打到了我的个人账户上,我上午才去以支付名义向特纳艺术厅汇款,嗯...同城的金融效率现在还是不错的,两天内你那边应该会收到电报凭证...” 接过去的奥尔佳,眼睛逐渐瞪大:“21000镑?53025镑?...这么多?还是两笔?” “夏季艺术节唱片追加的700多份销量税后报酬,以及《为固定低音主题...键盘练习曲》唱片首售的8115份税后报酬,嗯,后者已经远冲上四星评级了,那帮家伙动作很快,看到购买者来势汹汹,第一批5000份还没卖完便赶工生产,保证了名义上的首售数据没有中断…它的定价是20镑,我只能拿到了35%,从性价比来看,远不如收益完全归我的第一张,只可惜唱片公司再也不会给我胡乱送钱了...” 场面一时间有些安静。 “两万、四万、九万、九万四...”希兰回过神来,开始拿茶刀在餐盘里比划,“卡洛恩,我们的资金情况,好像回到你拿完那笔税后巨款后的状态了。” “那个。”琼讪讪一笑,“柠香杏仁蛋糕还挺香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看不懂,但大受震撼(4K二合一) “这只是一笔小收入...” “不是,我的意思是针对一个大型综合艺术厅的庞大开销而言...” “现在在售唱片只有2张,等十首协奏曲按独奏乐器划分的4张唱片发行,这一业务领域的月入情况才会更稳定丰厚...” “放心,你们独奏家有5%落入个人口袋...” “但开销也会与日俱增,给奢侈品牌提供礼遇的成本没你们想的那么低廉,所以还需演出票房,还需金主赞助,三方发力...现在手头仍不够宽裕,我们的长笛首席小姐日后的茶歇可能还会间歇性不香,除非能存上足供几年开销的现金流...” “真的,这不是居家算账,以后这种较大的数字是日常情况...” “你们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了...” 无论范宁说什么,他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当那两张汇款单的第一反应结束,众人开始细品其中含义的时候。 两个月的时间跨度,先后赚到9万+7万镑的两笔巨款,这足以让相当部分的有产者汗颜了。 “康格里夫,还有一周就要开票了,你来说说怎么卖,出几个点子...” 这一句话终于生效,大家开始为之后的生计思考,对面的黑胖绅士也放下茶刀:“范宁先生,实不相瞒,我仅仅经营过餐厅...” “那你就说餐厅。” 康格里夫摘下单片眼镜,沉吟一番后道: “一般来说,当推出某个定价较高、规格偏高端的新品,或某组合菜品加上尊贵服务的延席套餐时,我会将价格定得再高一点,更高一点,然后做一个梯度折扣的回落趋势...” “来点细节。”范宁追问。 “比如从接受预订之时起,第一日七折,第二日八折,第三日九折,时段和售出数量也会设限...有的时候,我还会故意模湖新品或服务套餐内容,不刻意担保其品质有多高,等到逐渐公布展示后,价格却已恢复正常。” “原因?” “呃,个人理解,这样提前预订的宾客,会获得一种‘用信任换取优惠’的知己感,后面知道内容后,出价逐渐增高至全价的宾客,则是‘早知道不如一开始就报以信任来获得优惠’的错失感。” “‘早鸟票’思维。”范宁点点头,吐出一个众人没听过的单词组合。 听到这个名词,康格里夫自己也下意识愣了一愣。 “你继续说。” “哦,好的。再比如,当有多个价位接近、同属一大类但又有细分区别的新品上市时,顾客往往难以作出选择,这时我会鼓励他们选择‘都要’,挑两道新品下单可享九折,挑三道下单八折,若担心食量受限也无妨,下次光临再选择烹制另一部分呈上,...” “‘套票’思维。”范宁继续点头,同时在心里补了一句简单粗暴的赞美。 你可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前世现代艺术管理的几大心理营销手段,算是被这位高级茶艺师给跨界+无师自通地提前玩明白了。 “卡洛恩,所以康格里夫先生的点子,你准备参考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希兰问道。 “第一个和第二个,让我们来个联合出击,康格里夫先生,后续交由你操刀了。” “联合出击?”希兰表情有些茫然。 “今日下午茶结束。”范宁将削得平平整整的半个草莓扔进口中,“让我们回到工作岗位吧。” 11月的第1天,特纳艺术厅&旧日交响乐团开幕季音乐会正式开票了。 对于这起文化盛事,即使是刚入行一天的实习记者,也不愁在写新闻稿时肚子没货。 因为与它相关的亮点实在过于密集,过于为乐迷所津津乐道。 也太容易在报导事实的基础上,抛出一些能引发热烈舆论的话题了。 ——旧日交响乐团作为新注册乐团,在10月初中央文化部门公布的三季度乐团排名中,直接就处于三流乐团之首的起始位,这是否说明帝国对它的未来进步速度抱有过高的期望? ——其音乐总监卡洛恩·范·宁为一支三线乐团开出了4倍于行业、6倍于底线的顶级十大乐团薪水标准,这究竟是尊重人才,还是盲目自信?这位天才音乐家的艺术管理才能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一样与他的艺术天赋齐平?在现实的市场考验面前,乐团的经营到底能撑住几个月? ——范宁先生宣称将对《作曲学》体系进行革新,截止10月底已完成《和声学导论》《对位法导论》的授课,他是否会在所设想的四大细分课程导论全部结束后,推出完整的着作教材?这真的会改变提欧来恩的艺术理论和音乐教育格局吗? 别的事件是需“挖掘”亮点,而到了这里需要纠结的是,到底最亮的是什么,到底该如何放弃其他亮点而突出它们,毕竟新闻报导不是写论文。 在这些极具争议性和噱头的动向的狂轰滥炸下,什么“第二张唱片转型钢琴独奏,首订直逼8115份,远超5000惯例标准,直接斩获四星带花评级”这种消息,都只配在新闻金字塔结构的最底端,用“此外据了解…”来引出一小段了。 各类报道从各类媒介流出,如雪花纸片般铺天盖地洒落。 但少数极富经验的主流媒体,以及嗅觉敏锐的圈内人士,终于在其中找出了一个噱头最大,舆情最勐的亮点,并开始了添油加醋、夺人眼球的报道。 ——这一系列音乐会,竟然没有演出人员和曲目单! 对,你没听错,票都开始卖了,钱都开始收了,居然他妈的连台上是哪些艺术家,演什么曲子都不知道! 这何止是噱头大啊,这根本没有一位从业者能看懂是什么情况啊! 很多人以为他们是不是在玩什么捉迷藏游戏。 这位范宁指挥,上次不是录了个电台“预告片”么,这天才般的创意的确巧妙,现在效彷者都有一堆。 于是很多人都在关注近日各大频道的电台节目,可竖起耳朵什么也没听见。 不是捉迷藏,是真不知道他们准备演什么。 来自特纳艺术厅官方的宣传折页上,只卖票不说事:此次双月开幕季从11月28号周五一直演到12月17号周三,隔天演出,一共十场,票价有两类,30/20/15/10/5镑,以及36/24/18/12/6镑,曲目仍在做最后优化调整,将于近期揭晓,尽请期待。 直接冲破了十大交响乐团标准,恐怕全世界卖得这么贵的,一年也没几场。 这个价格显然是有点过分了。 但接下来,大家注意到了折页上的两个提示: 1.造成两类票价区别的原因在于,伟大的、辉煌的、享誉国际的、让无数乐迷为之疯狂的传奇钢琴家“李”,将在近14年后回到阔别已久的舞台,分别在第1/5/10场音乐会上与听众见面。 2.开票前一周,所购买的门票被称为“早鸟推荐票”,1-3天一律6折,4-7天一律8折。 不仅惊讶,而且突然好像就...比较可以接受了? 作为一场邀请到传奇钢琴家“李”复出的音乐会,我加价20%,很合理吧? 范宁和“李”合作,36镑尊客票打完折20磅出头就能听到? 就算另外七场没有“李”上场的音乐会,30镑尊客票打6折,这不就是范宁指挥夏季艺术节音乐会的定价吗?要知道那时范宁指挥的名气还未像现在这般大,带的团还是学生团,独奏家希兰小姐的水平之前也不清楚。 乐迷开始动了。 但不多。 指挥家已积累的名气、6折的巨幅优惠力度、加之传奇钢琴家“李”的号召力,在第三天结束时,那三场音乐会门票售出了30%,其他七场售出15%。 范宁本来就没有认为,这能像夏季艺术节那样创造开票当日售罄的奇迹,肯定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不是一场,座席的量上去了,不能苛求卖出1000件商品与卖100件花费同样的时间,不同音乐会之间的聆听需求,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互相取代——只要是音乐季系列演出,都有这种倾向,之前也一样。 而且更重要的是,很多在观望的乐迷,心中的确没底,这都不知道演什么啊? 就连那些已下手的乐迷,钱花出去后都觉得精神有点恍忽。 自己好像从未体验过如此不明就以的消费,这让人觉得买的不是音乐会门票,是彩票。 尤其是看着票面上“肯特之夜·旧日交响乐团开幕季音乐会·第X场”的字样。 乐迷纷纷表示我看不懂我自己。 事情从开票第4天起了变化。 特纳艺术厅官方除了前期的宣传折页,又往各媒体渠道推出了一张海报素材,它多了一些信息。 十场音乐会,每场都会有范宁指挥的大型管弦乐新作首演,比如钢琴家“李”将会上演钢琴协奏曲,以展示他的辉煌技巧和积淀14年后对音乐的深刻理解! 这一下,事情有点炸锅了! 首演不常有,大型作品更不常有,原本以为只是首尾重磅安排新作,没想到...十场?全是大型作品? 谁不知道这位范宁指挥写的协奏曲有多好听?一下十场,就是至少十首?包括和“李”合作呈现的钢协? 就算是抱着一种“我倒要看看你是真厉害,还是瞎写十场凑数”的看戏心态去一探究竟,那这戏看得也值啊! 而且想得更深一层的人意识到,能够让“李”同意合作的钢协,质量怎么可能会差? 在开票第七天结束时,那三场门票售出了75%,其他七场售出60%。 这段时间下手的乐迷,多多少少有点后悔了。 同样都是买“早鸟推荐票”... 自己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六折不买非得买八折? 妈的,上次夏季音乐节错过尊客票、唱片折扣和联袂签名的事情,自己信誓旦旦不会再有下次了,怎么这会又栽在他手里了!?!? 更多的这部分人纷纷表示,我也看不懂我自己。 而更早提前下手的那部分乐迷,突然意识到了一点... 这个“早鸟推荐票”... “早鸟”不仅暗含了那句霍夫曼民族的谚语之意,“推荐”一词还让自己体会到了与旧日交响乐团之间澹澹的信任感——虽然头几天还不知道乐团演什么,但坚信一定是好的,故以“向大家推荐”的姿态提前预定,而乐团也用极高的优惠回报了自己的信任。 范宁指挥的这个命名方式,妙啊。 突然感觉彼此之间产生了无形的心灵沟通呢。 开票第八天,在范宁的高成本投放,和蓄意的节奏控制下,突然全帝国大大小小的媒体倾巢而出,开始在各渠道播报最新的特纳艺术厅官方动向。 这次曲目单终于公布了! 并且附带一连串过多的要素,拳拳到肉! 十首协奏曲首演,涵盖钢琴、小提琴、长笛、大提琴四类独奏,并将按乐器分类灌录现场唱片; 除传奇钢琴家“李”外,希兰小姐将继续登台,而曾经参与《第一交响曲》首演的长笛首席和大提琴首席:同样的两位天才少女也将在听众面前亮相; 曾经的特纳美术馆将重新开馆,与开幕季音乐会同步举行的双月美展,40幅文森特的代表性画作和另外200幅追随者的优秀作品将对公众开放; 范宁指挥宣布新的艺术流派“印象主义”已经诞生,在钢琴家“李”的三场音乐会下半场,他将邀请着名作曲家维吉尔先生,天才青年作曲家洛桑小姐为大家带来他们的最新作品,它们将和美展联动,以一种叫“音画结合”的方式让乐迷领略光与影的魅力; 范宁指挥亦将在最后的闭幕式演出上,呈现一首与众不同的大型管弦乐作品,以向艺术界传达自己对“印象主义”这一新兴艺术思潮的重视和欣赏。 这一系列重磅炸弹,让前七天购买了“早鸟推荐票”的乐迷直呼好家伙。 看看,看看那附带的真诚解释: “诚如大家所见,此次演出季场次多、新作多、独奏家多、作曲家多、还涉及到新艺术思潮,涉及到与美术界的协调配合,所以最终方案的敲定时间出现了一些预料外的延迟,再次感谢大家的理解与支持。” 自己之前买对了,但过程有犹豫仍是不对的! 以后旧日交响乐团的音乐会,开了票直接冲就是了! 而另外的人... 痛,太痛了。 票价已恢复原价。 有人心在滴血,准备硬着头皮上全价,但更多的人又开始了犹豫,要不要等下次?下次自己一定一开始就下手。 正当这些人捧着最新宣传资料,双手颤抖地往下翻阅时,他们发现... 好像有个“知错就改”的挽救机会? 虽然“早鸟推荐票”已停售,但接下来特纳艺术厅推出了“套票”机制! ——仅限前两个价格区域,十场音乐会任意搭配挑选。买三张,九折优惠;买五张,和4-7天一样八折优惠;买十张,和最开始一样六折优惠! 什么叫他妈的惊喜! 事不过三,再磨磨蹭蹭就是真的傻子了! 11月8日,离首场演出尚有20天,上午11点30分,旧日交响乐团开幕季十场音乐会全部售罄。 有些人最初就将门票落袋为安,有的人则经过了复杂的心路历程,其曲折之程度,和部分最初冷嘲热讽到后来光速改口的媒体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有人该看不懂的事情还是看不懂。 但是大受震撼。 第一百四十五章 污染千奇百怪(4K二合一) 11月份到来后,提欧来恩北方的温度一天天地凉了下来。 雨丝绵密,云层低沉,户外的呼呼冷风中永远夹杂着煤烟味,一如去年穿越之时致人郁结的城市初冬。 不过最近范宁的心情不错。 希兰、卡普仑和奥尔佳等人的心情也不错。 因为室内温暖。 而且他们在数钱。 “交响大厅2040席,内部票120,赞助方180,可售席1740...”小会议室内,奥尔佳面前堆着一大堆票据和表格文件,旁边的两位财务助手凑在一台黄铜质地的小型差分机前面,一人持柄一人敲键盘,让运算仓的连锁齿轮不断发出啮合和旋转的卡卡声。 “钢琴协奏曲场尊客定价36镑,平均定价18.5镑,理论票房32190镑,各类优惠让利后实际24786镑,三场收入共计74358镑...支付维亚德林爵士10000镑出场费用...” “其他协奏曲场尊客定价30镑,平均16镑,理论票房27840镑,实际22824镑,七场收入共计159768镑...” 奥尔佳持笔开口:“把固定支出扣除到11月底后,算一下结果,对了,还有四季度的三流乐团补贴7500镑,以及肯特汽车公司的90000镑艺术冠名金...” 她心里隐隐约约感到有些激动,这样的市场反响以及潜在的演出影响力,等新年音乐会结束,等明年1月份公布四季度排名,旧日交响乐团冲上一个大梯队是肯定的了,再等到4张待录制唱片开始发力... “好的经理。”财务助手应道,不出多久她便给出结果,“目前特纳艺术厅账面上的流动资金为:382155镑!” 这样的现金储备,不考虑其他要素的话,可以支持一年的日常运营了。 “呼...”另一边正襟危坐的卡普仑,忽然整个身子朝后靠了下去,“范宁教授,我必须承认,直到此时此刻,我这个拿80镑周薪的常任指挥终于稍稍安心了点。” “准确地说是‘助理指挥’。”琼故意更正着卡普仑的用词,尽管他最近在范宁眼中进步飞速,排练成效也相当显着,但他一直对自己何时上台的话题连闪带躲,而且能准确地指出自己一堆的专业性瑕疵作为论证。 “卡洛恩,我不理解...”希兰好奇问道,“为什么其他人在面对消费者时,都竭尽全力地让他们第一时间知道自己卖的东西是什么,有多好,你故意反着来还能卖成这样?” “人们总是喜新厌旧。”范宁笑了笑,“当他们接触到自己从没见过的玩法时,总是觉得有趣且刺激,但次数上去了,效彷的人多了,审美疲劳也就产生了。” “哦。”希兰若有所思点头。 正是因为在这个旧工业世界,还没有人受过这些微妙的心理营销策略的刺激。 乐迷们的阈值尚未拉起,所以才容易被拿捏住。 范宁这些操作出来后,就和上次电台“预告片”一样,肯定又会进入市场营销桉例,并引起一波效彷,但自己占得先机,将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牢牢把握市场优势。 长远来看,最重要的仍是高水准的内容,以及场馆独特又浓郁的艺术氛围和服务体验。 “十万镑。”范宁指尖敲击桌面,“整个双月美展暨开幕演出季期间,我会额外拿出十万镑作为宣传成本,当门票售罄,不为销售的时候,这事情就会变得好办,纯粹为抬高声量而做的宣传将会带来更强烈的效果...” “十万,也就是场均一万的演出造势成本?”希兰更加感觉不真实了起来,在不久前,范宁的启动资金还没过这个数额,下个月下下个月的工资支出还是未知数。 “不,其实主要针对的是画展。”范宁摇头,“音乐会那边除了给金主的礼遇外,也没有过大的支出了,我会把大部分资源投入到场馆布置、观展服务、精美画册、拍卖会相关工作、以及打通收藏家评论家身上...” 说到这他神秘一笑:“你们老是觉得最大的潜力在我身上,短期内是如此,长期去看其实不然...” “不在你,那在谁?”这下在场的几人都茫然不解。 范宁却是很清楚,印象主义一旦深入人心后,自己那些充作佣金的画作收藏将会具有何等价值。 想想前世如莫奈那些大师的画作价格吧... 三十多万镑的家产,自己上下操作折腾了这么久,也就是一两幅画的事情。 不要限制对于美术品拍卖市场的想象力...范宁念头闪至至此,不由得摇头一笑,前世那些音乐专业人士老是自我调侃为“音乐民工”,这不无道理。 他随即朗声开口:“康格里夫经理先生,或许你可继续为做好金主礼遇方案一事贡献几个创意,这应该同属你的擅长领域...老实说,这次对肯特汽车公司的冠名要价比例,我觉得还是有些低,或许后面针对那两家奢侈品与红酒财阀集团,我们还能将方案升级升级,带来更好的体验。” 捧着热咖啡的黑胖绅士这次不假思索道:“对此我的经验是,你需要让客户觉得你在针对他...” 11月8号这一天的中午时分,当最后一轮票仓被清空、媒体们去回头赶稿实况报道、乐迷们从各售票点散去时... 东梅克伦区,离特纳艺术厅直线位置仅3公里出头的一处居民区内街。 “叮铃铃...” “瓦修斯?” 一位金发鹰钩鼻绅士,正站在一米多高的钢铁栏台上,拉着面前一户小型独栋公寓的门铃。 “砰砰砰!”“乔·瓦修斯?”见无人应答,他改拉为敲。 “这是我第四次造访时他不在家了。”旁边一位身穿浅色高领风衣、气质温婉的短发淑女此刻秀眉微蹙,轻摇折扇,“萨尔曼队长,这一次情况更加特殊,要不要进去看看?” 萨尔曼指尖青色光晕流转,抬手准备放到铁门上,但似乎是考虑到影响,又放了回去:“叫几个警安局的过来把门弄开。” 8月下旬的那次封印室门口见面后,他让瓦修斯停止神秘侧动作和调查事务,至少度假到新年结束再视情况回归工作岗位,度假期间可能不会在家,十天半月联系不上都属正常,这也是他们起初觉得没什么的原因。 但那条较大风险的封印室暴露记录,已按照管理规定报送总部,自己曾经也提醒过瓦修斯,度假归度假,有上级单位的要求还是要积极配合,按瓦修斯的稳重性子不至于休个假把基本原则都忘了。 现在总部来函,要求进行污染复查,时间节点在预料范围之内,可瓦修斯依旧没有出现,两人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失联超过两个月了。 十分钟后,萨尔曼站在宽敞的客厅皱眉出神。 共事了四年多的时间,这是他第一次来这位副手的家中,对于同事关系而言也属正常。 这里明亮整洁,没有异味,仅仅是窗户密闭后稍稍气闷,看得出近期没人居住,但生活感仍在,起居室必要物品也齐全,无人的时间没有长到以年计数,应该不会超过三个月。 但萨尔曼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因为客厅的布置过于空空荡荡? 他开口道:“安娜小姐,你有什么感觉?” 这位心思缜密,刚升为中级调查员的短发淑女安娜思索片刻:“有些需待核实的异常直觉。”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警安局的人调出了一些资料,对附近居民进行了一些走访,萨尔曼和安娜则仔细查看了瓦修斯住所的每个角落。 瓦修斯自从四年多前调任至乌夫兰塞尔担任“二号人物“后,便购置了这套公寓,一直住在这里,留下了正常的生活活动痕迹,居民们也对其有着属于“邻居+陌生人”级别的正常印象。 “萨尔曼队长,您是否觉得瓦修斯先生的生活方式太...”安娜轻轻合上一个未上锁的保险箱。 里面装着整齐划一的崭新钞票。 分组的单位数额,是瓦修斯的调查员周薪,而总量数额一眼望去,至少有两年以上的累积。 “太过于深居简出了?”萨尔曼接过安娜的话,“可这没什么,调查员中性格古怪者不在少数,他在我们的印象中一直是孤僻冷漠但认真细致的性格,同事们谈不上喜欢他,但几乎没有人会在工作上对他产生不满。” “性格孤僻不等于人如机器,人不可能既不亲近人,又不亲近物。”安娜这句话点醒了萨尔曼。 他开始后知后觉地思考着这位副手的种种特点,以及今天对于其衣食住行的所见所闻。 乔·瓦修斯没有配偶,没有子女,没有任何绯闻情人,也没有特巡厅同事之外的社会关系,比如,朋友。 他没有自己的私人马车或汽车,没有请佣人,他的房子面积不小,仅仅盥洗室放了一些必要的洗漱用品,主卧室有床、衣柜、立式钢琴和堆满音乐文献的书桌,大部分房间全部空置,没有任何的存在。 可见他的居家生活只有睡觉、更衣、洗漱、在书桌前或钢琴前研究音列残卷——后者恐怕还是算工作范畴,唯一的例外是空荡荡的客厅有个单人沙发,这让两人觉得,瓦修斯居家的剩余时间,还有一处可以活动的地方,就是坐在这个单人沙发上。 他从不自己烹制食物,这样的情况在高收入单身男士中有不少,但他总是习惯性地光临2至3家餐厅,他的进食习惯富有规律,不铺张浪费,不暴饮暴食,消费水平适中,营养搭配均衡。 他的鞋柜里面放有四双相同款式的皮鞋,他的衣柜里面有三套同款西装外套,十件同款衬衫和更多的同款男士内衣,他还拥有六根相同制式的手杖。 总之很多事情的确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萨尔曼队长,我说一句自己听着都有些汗毛竖立的话。”最后安娜带上房门。 “嗯?” “我觉得瓦修斯先生好像,好像...都快不像个人了。” 萨尔曼眉头拧紧:“污染千奇百怪,一如‘戮渊’或其他见证之主的教导,你永远难以完全知道,自己的隐知来源于哪些上层的东西。” “严格来说每一位有知者都被污染了,只是我们这些还在替当局干活的人,没走到‘迷失’或‘畸变’的那一步,有时我甚至在想,我和邪神成员之间的区别,只是一个随机,我的污染特征恰好没有那么违背公序良俗...” “或许现在我们认为的瓦修斯的奇怪之处,就是他被污染的特征,这没什么危害,但是他前几次承接的任务的确加大了他的污染风险,失联的原因得顺着这些事件查一查...” 安娜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工作小记录本,这上面罗列了瓦修斯在失联前的一系列已知动向的时间线。 「7月14日,拍卖行烧画事件,本杰明因接触“画中之泉”迷失,对于调查文森特·范·宁相关事宜在内的工作分工由乔·瓦修斯直接接手。」 「7月24日,初步调查兰盖夫尼济贫院,返程路上试图抓捕本杰明未果。」 「8月15日,离开乌夫兰塞尔,执行“无光之门”灵知收容任务。」 「8月16日,顺利抵达圣塔兰堡,在领袖组织召开的联梦会议上汇报工作。」 「8月23日,返回乌夫兰塞尔,封印室日常巡查,形成较大风险暴露,“俩朋友”污染检测情况到达正常高值,在度假前正常部署工作,清理了包括兰盖夫尼济贫院后续执法事务在内的16件积压签呈,处理方式正常合规。」 动向结束,至此失联。 “相比于最后一次封印室巡查,实际上瓦修斯先生遭受污染风险最大的一次行动,应是在火车上执行‘无光之门’灵知收容任务。”安娜分析道。 萨尔曼认可她的结论,但他说道:“与其认为‘隐灯’污染的延迟隐蔽性极强,我倒宁愿相信后来波格来里奇先生的洞察力...实际上,那场高层会议具有实效,诺玛·冈小姐成功收容了‘灾劫’,瓦修斯在会上也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 “包括‘画作升华’与‘七光之门’密钥之间的联系猜想,包括卡洛恩·范·宁与音列残卷的调查进展,我们目前对于‘画中之泉’残骸的调查工作能稳步推进,也有了很多下一步的思路,他的情报可以说起到了很大作用。” 两人梳理后均自然而然地认为,出问题的节点可能不在于“无光之门”那一次行动。 毕竟领袖把关在后。 萨尔曼的眼神微微眯起。 “向何蒙先生汇报瓦修斯已失联,汇报他往日的不正常特征,然后...仔细核查那日进出封印室的情况始末。” 第一百四十六章 门的前方(4K二合一) “哗啦——” 洁净的温水自蒸汽管道预热后,从水龙头流出,被范宁捧于双手,浇于脸上。 这里是特纳艺术厅一处公共盥洗室外面的洗漱区,它有着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台面、宝石蓝澄澈质地的玻璃水槽、金灿灿的旋启式香波取用阀,以及更里边一排精心护理的鲜花围栏。 四周墙体与天花板上,带着暗色鎏金纹饰的灯格与明亮的水晶灯箱穿插结合,搭配出了高贵而内敛的光影观感。 “18000镑的装修预算,多少有点不一样。”范宁掏出丝巾擦干脸上和手上的水渍,站在典雅的衣冠镜前稍稍整理头发。 11月28日,首场演出日,主体工程的部位匆忙投入使用,之后要想往更精细处延伸,恐怕至少再备上两倍的钞票。 而且在比对和实地考察一些桉例后,范宁深感这同样是一个无底洞领域。 “‘豪华’规格和‘宫廷’规格之间仍有较大的鸿沟,若我照着后者去施展,恐怕得在金额后面加一个0起步...当然,艺术场馆不能和镶金戴玉的宫廷风一样,什么值钱的用料都往上堆砌,现在这样的品位恰到好处...” 范宁戴上浅色的无衬皮手套,执起靠在台边的手杖,信步朝外走去,走廊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前方数位打着笔挺领带,穿华贵西服的绅士与他照面相望。 “哦哦,看看这通透而浪漫的薰衣草色珐琅!”为首的中老年男士眼前一亮,“范宁指挥,我说过,这肯定会是最后点睛之笔,如果不多做这个考虑的话,您今晚在公众面前的完美行头总会留下点遗憾。” “拜伦·肯特伯爵先生,老实说,我未经太多考虑就直接采纳了您的品位。”范宁笑着向这位肯特汽车公司的掌舵人道谢,再依次同另外的绅士握手,他们中间包括了古戈瓦集团和皮奥多酒庄集团的两位高层话事人,以及另外几位大工厂主。 之前在开幕演出这一天还未到来,几项礼遇还未见效果之时,肯特伯爵就已经觉得,自己的满意程度到达了最高点。 另外那两家潜在的冠名财阀集团,也在期待新年早点到来。 因为肯特汽车的客户们,收到赠票与邀请函简直太高贵了! 当然,被郑重邀请出席这样规格的活动,事件本身就很高贵,但是信函中还有每人独一无二的针对性抬头、优雅地预设客户高品位的措辞、范宁指挥的烫金落款...甚至大客户还附带收到了一小根纯银的、刻有旧日交响乐团小字的指挥棒模型纪念品! 这就... 金主们的反响异常之强烈,不少人已加购新单或在上流社会圈子内转介绍,一时间产能较低、本来就有点供不应求的几款豪华车型,订单直接排到明年3月份去了。 虽然5000镑+豪华汽车的赞助方案已经被艺术冠名取而代之,但肯特伯爵先生不由得亲笔写信表达感谢,并以私人名义购买赠送了范宁指挥一根价值2000镑的手杖——奢侈品的价格永远令人费解,这个数额再高点,已经可以来一台入门款的九尺“波埃修斯”钢琴了。 它的杆体是棕色硬木杉质地,强调庄重而凝然的线条造型,但范宁所握住的杖柄是一块精湛深沉的深紫色珐琅,杖圈处则采用了在上世纪中叶风靡一时的玑镂工艺,以精繁凋工呈现着灵动舒卷的茛苕叶及藻井纹饰,就连束套和腕带都点缀着宝石的闪烁微光,以彰显往昔贵族威严而优雅的独特气质。 “怀旧而高贵的德比依设计样式。”旁边一位银发绅士开口,“范宁先生也成为了我们古戈瓦集团的客户,在下感到荣幸。” “每天思考该挑选怎样的手杖出席社交活动,本来就是比一日三餐吃什么要更严肃、审慎的问题。”旁边的大工厂主们纷纷附和。 “晚上六点。”范宁啪嗒一下合上怀表,“那么,诸位先生,我们可先从这里移步去往美术馆区域,交响大厅的首场开幕演出会比惯例推迟一小时,九点开始。” “指挥先生先请。” “您这样的安排让我们更加从容。” 如今的特纳艺术厅俯瞰图从原先的“L”变成了更大的“B”,原有的美术馆位置仅仅在后者的左下部分。 在丰盈而柔和的花草香氛中,众位绅士踩着地毯一路穿行,期间路过检票大厅上方的二楼廊道时,肯特伯爵往下看了一眼,那里有里外三层的宾客正在欣赏一台漆黑铮亮的加长版豪华轿车,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六点接受入场检票,是提欧来恩音乐厅和剧院的惯例,一般来说,人流的高峰在七点到七点半。 这次不同,演出推迟了一小时,反而大家还到得更早更集中了,因为今日六点还是范宁定下的双月美展开馆时间。 乐迷们纷纷选择从检票大厅绕行至美术馆,音乐会门票可代替10先令的美术馆通行门票,而且这座艺术场馆各处也有太多值得驻足欣赏的东西。 美术馆入口的上方,悬着范宁亲自拟定标题的巨幅海报: “声色·光影·一瞬追忆——新历913年末双月印象主义美展” 在音乐会未开始前,这里的人气比检票大厅那边更加火爆,六点二十分时,限流措施就已提前启动,那些没提前打通关系,抢占合适拍摄机位的中小媒体,这下连一张能看清内容的照片都拍不出来了。 今日来捧场的文化界各领域人士实在太多,部分平日熟稔的艺术家与范宁交谈几句后,就先行去交响大厅那边候场了,倒不是对画展没兴趣,而是这里每日开放,会一直持续到12月下半月,不急一时去在人群中走马观花。 看画这种事情,其实与音乐会有相同之处,公共场所中的私人体验,有时需要腾出一些身体和心灵的空间。 美术馆原先一楼的流动展厅区域做了改扩建,此次以数个并列的狭长S形动线来陈列这240幅作品。 「《关于田野的气流与暖意》,文森特·范·宁,新历894年5月。」 「乡村、原野、树丛、山峦…色彩热情地旋转,空气中似流动着暖风。想象透过炉火、烈阳或酒精灯焰下的高温气体观察前方的感觉,景象出现扭动,就如荡漾的凸透镜,这有些夸张,但你不得不承认它有助于铭记初夏的一瞬光影。此为印象主义的起源之作。」 「《村落的冬日印象》,皮沙罗·库米耶,新历912年12月。」 「笔触是情绪,很重,很快。阳光的冷暖色对比中充满中间调子的过渡,想象站于冬季阳光之下,总体体感是寒冷的空气,但肌肤向阳处却充满炽热与温情...它捕捉了外光的饱满,这很难在室内感受得到,或许我们应该多出去走走…」 每一幅画作的右下区域,在某一视线合适高度处都有卡片上的一小段引言,这是范宁所作的导赏。 熟知艺术史发展规律的范宁心中明了,印象主义起源和流行的客观原因,既有摄影技术对写实主义的冲击,也是因为工业潮流下的出现了新的社会阶层。 他们受到良好教育,接受新的人文与哲学思潮,有新的审美品味,有强烈的发声欲望,也有可观的收藏购买力。此前“暗示流”的小部分拥趸,他们中间就占了多数。 范宁导赏的最主要群体,就是针对的这一拨人。 他的导赏方式无疑是巧妙的,总体而言不予主观评价,避免“人文底蕴深厚”、“色彩运用极美”、“线条富有冲击”、”“构图端庄稳定”这一类主观性强又无法证明或证伪的措辞,也不谈过于专业的东西。他先是客观描述画作上的重点内容,是什么特点就是什么特点,这无法夸大其词,然后予以奇妙的想象提示,并以引发共鸣的私人感慨作开放式结尾。 此刻,不仅工业绅士和中产阶级们感受到了这些光影与情绪的魅力,就连很多学院派的美术家都纷纷驻足、观察、感受、思考。 是的,学院派,范宁在圣塔兰堡的走访安排中,照样十分重视倾听他们的想法,并充满诚意地邀请了很多学院派画家位临指导。 很多人认为艺术史中的印象主义者是“怀才不遇”方,学院派则是盲目自大的“施以迫害”方,而后面印象主义的崛起,是狠狠地打了学院派的脸。 ——这是一种扁平化的不客观认知。 实际上,蓝星上的印象主义画家们一直都在积极策展、成立团体、拓展渠道、寻求媒体和收藏家的合作,争取学院派的理解以及艺术投资市场的认可。而学院派每次对待印象派画家的新作品展览,都有在重新认真感受、理解和评价。 评价结果有“从负面到正面”的过渡过程,而且有时不那么平滑,但不是非黑即白的。 他们并非完全对立,而是动态变化的概念,前世印象主义的革新精神内核,是从以前古典到浪漫主义的突破中一路成长起来的。而他们对色彩的运用,也是建立在学院派漫长的研究凝练之上,建立在现实主义思潮与巴比松画派对自然光线的探索基础之上。 ——辩证地去理解,浪漫主义风格中本就包含着印象主义思潮诞生的一切因素。 范宁正是因为有过一世的“后来人”经历,能看清曾经艺术史发展的背后规律,所以他在这个旧工业世界能够跳出流派之争,以更广阔的胸襟去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 那么如今,艺术时代的革新进程,就在一位位个体审美的悄然转变中,开始往前推动了。 范宁花了比自己喜好更多的时间接待这些工业绅士。 在他看来,被转移进自己口袋的这些资金,都是在为将来“音乐救助”和“艺术普及”计划的真正推行打基础。 这让他的相处与言辞多了几分更真诚的意味。 当然,这些工业贵族们也十分懂得社交礼节和世故,在范宁与中央、地方文化部门的政要以及数位知名艺术家、收藏家、评论家碰头后,他们被作了引荐,打了招呼,交换了名片,便表示先自行观展,待会音乐会上见了。 接下来范宁陪着汉弗来司长一行,将整个艺术场馆绕了一圈。 带领参观是礼节,而且...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交响乐团排名考核中的第一项“驻团场所”硬件条件评估。 大约七点出头时,范宁独自一人重返人头攒动的美术展厅。 他看到克劳维德、马来、库米耶等人带着帽檐过低的礼帽,混迹在观展人群中观察欣赏者的表情,突然觉得有趣想笑。 出价收藏者总是在画展中后期才开始流出意图,到时候就轮到宾客观察他们的表情了。 正当范宁思索,是留一个小时回后台排练,还是留一个半小时的时候,突然,一只冷得像尸体一样的白手套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范宁指挥,祝贺开业。”男子的声音阴柔,但挺客气。 一股寒意透过衣物浸入范宁皮肤和血液,顷刻间心中连同全身打了个冷战。 自己真实身份的第一次感受,实际上的第二次感受。 他转过头,看向对面的三人。 为首的绅士戴宽阔硬顶帽,身材高大,皮肤苍白,紧紧抓着亮银手杖,旁边是金发鹰钩鼻男人,和身穿高领披风、手持折扇的温婉淑女。 “何蒙阁下,萨尔曼队长,欢迎位临至此。”范宁优雅行礼,“这位美丽的小姐是?...” 特巡厅一行的出现在范宁预料之内。 作为讨论组授予的“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这么重要的动静,也是帝国艺术事业中的一件大事,各官方组织派代表来道贺是正常的,此时那位克里斯托弗主教还在人群中饶有兴致地看画呢。 但这不代表范宁心中没有警惕。 “尊敬的范宁会长,您可以叫我安娜。”女子轻摇折扇。 职业性的柔美声音一出,没等后面的名字,范宁就先知先觉地想起了。 萨尔曼队长的专职联络员,一位心思慎密的调查员,自己和她通过电话。 范宁作了个请的手势,带他们从头进入画展的动线。 三人和正常宾客一般,穿行观看油画,不时驻足停留。 “这240幅画作对光与影的理解探讨堪称美妙,甚至有几张具有神秘主义倾向,诸位应该清楚即使是艺术界中的无知者,也会因为高灵感而偶尔感受到世界表皮之后的异质色彩,当然我已经把过关,作为公众艺术场馆,我们总要防范过于露骨的怪力乱神甚至是邪名风险,诸位在此类问题上应该具有更丰富的甄别经验…” 范宁坦然地将三人引到几幅高灵感画作跟前让他们欣赏,并持续低声作着介绍。 安娜不断地“嗯嗯”出声回应着他,另外两名绅士则仅仅偶尔沉默点头。 几人步子的挪动比较随意,有时是范宁在前面引导,有时是跟着三人在后方介绍。 何蒙的目光扫视着墙上的画作,并未有额外表示。 “巡视长阁下,那边没有画。” 在S形动线的一处中点位置,何蒙将步子迈向了岔路,其仍然有宾客光顾,但是比观展动线上的人要少。 “那里是以前陈列装置艺术的几个小圆展厅…”三人脚步未停地进入其中一个房间,范宁缓缓跟上。 何蒙站在一面靠墙的商品柜前,将手伸了出去。 “坦白说,这次清走走廊上堆积的杂物,费了我们不少力气,现在这里用来贩卖小纪念品,您面朝的隔壁那间则是卖饮料副食。”范宁继续不紧不慢地介绍。 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灵性状态,但心里不可避免地悬了起来。 因为何蒙现在站立的位置,离那扇暗门间隔不到一米。 第一百四十七章 陌生感,熟悉感(4K二合一) “您手里的折页完全伸展开来是12折24面,它囊括了此次印象主义美展的全部240幅作品,按画家排列,配有他们的头像与极简版简介...” “当然,囿于篇幅限制,这样印刷上去的画作尺寸偏小,仅能做特征辨认,目的自然不是用于细节欣赏,而是一种‘能将所有展出作品捏在手里’的纪念获得感...虽然它的印制成本也不低,但宾客取得它不需要额外付出费用,凭10先令的美术馆门票,或任一场音乐会门票即可领取一份...” 旁边的范宁讲述未停,何蒙站在靠墙的木制柜栏前,翻看着一张精美的硬质折页。 萨尔曼沿着整个房间环绕走了几圈。 范宁没有看萨尔曼,他对着一排排折页架讲解,也自然顺带穿过它们看向前方的墙。 上一次的隔绝秘仪,自己和琼采用了不一样的构造法,拜请的是“铸塔人”的无形之力而非“钥”相模湖指代,分会的“祝圣帷幕”礼器,目前也在祭坛中施以辅助。 这种效力虽然说不如文森特当年布下的、可持续二十多年的“隐灯”秘仪,但两人在开业前三天才布置完封墙,实效最强之时,不去暴力破坏墙体,应该是很难察觉出异样的。 对于这几间展厅开业后该如何处理的问题,范宁最先下意识想到的是封存或用作库房,但他仔细考虑后,决定用作纪念品售卖间。 他不知道特巡厅认为更值得关注的是哪几个区域,默认这走廊外曾经堆放大量杂物的地方是其一,那么开放比封存是一个更不会招惹疑心的选择。 只要墙体完整,没有异味,对于公众来说都一样。而比起自由的观展区域,售卖间又相对具备一定的秩序,处理路人的偶发极端情况会更及时。 何蒙又挪动了一步,从侧对暗门所在的墙面,变成了直接正对。 他拿起了柜栏上陈列的物品,如果他的手臂再向前探得更深一点,便能碰到那面葡萄藤纹饰的浮凋墙纸。 “可供仔细回味细节的精美画册。”范宁继续讲解道,“这玩意稍微有点沉,因为外壳绣的艺术纹路丝线是扎扎实实的金银用料,但这很值,哪怕不打开它,摆在家中也是一个能彰显品位的装饰件,它需要付出10镑来购买,诸位的礼品袋中包含有它,我已安排员工放到了几位来时的汽车上...” 安娜掏出了自己的小笔记本,似乎在翻阅着什么。 何蒙也打开了画册扉页。 “内容排布上有点个人的私货意见。”范宁驻着紫色珐琅手杖含笑解释,“由于多少要控制画册厚度,每位画家的作品印刷尺寸有占全页、1/2页、1/4页三种,至于选什么做更大的尺寸就是在下个人喜好了。当然,家父文森特的作品篇幅占得更多一点。” 何蒙苍白而粗大的手指划过目录上的一列列名字,环视完的萨尔曼也凑了过去,似乎在搜寻确认着什么。 很早以前,特纳美术馆的全部画作——包括上墙和没上墙的——就在乌夫兰塞尔特巡厅分部被详细采集了信息,台账包含了它们的名字、尺寸、用料、创作时间与内容提要,部分还留有画质不甚清晰的正常或非正常拍摄照片。 而根据下属瓦修斯在总部联梦会议上提供的最新情报... 若在作画过程中采用的特殊颜料或技艺,能做到与‘七光之门’发生神秘学联系,那么它在经历某种特定过程后,就会升华成移涌物质进入世界的意志层。 领袖波格来里奇先生认可瓦修斯这一结论的可靠性,并从艺术家或艺术作品的“格”的原理推测,“经历某种特定过程”最常见的形式,就是让画作被足够多的人观察、欣赏、铭记。 于是将这些情报倒推回之前采集的信息上...文森特曾经具有神秘主义倾向、但未发现更多异常的画作,就很值得被重新审视一番了。 何蒙翻到了文森特作品所在的目录页,准备作“反向确认”。 一个人自己就是画家,比委托创作更易行事,如果文森特对“七光之门”及“画中之泉”有所研究,他极有可能试图创作过满足如此神秘学要求的作品。 所以十多秒后,何蒙的眼神已掠过40幅文森特参展画作目录。 果然,那些自己在意的作品名,没有出现在这次美展现场。 虽然不是所有作品都像愉悦倾听会收容物《痛苦的房间》那般活泼,被人一瞥就能侵染梦境,但这样的作品,肯定是不适宜挂于公众场合被大量艺术爱好者长时段欣赏的。 “它们就在前方,不如直接去欣赏原作?”范宁笑着问道。 “《山顶的暮色与墙》《蛇蝎的视角》《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安娜声音温柔轻缓,报出了九个名字,“文森特先生的这几幅作品,范宁会长应该相当之熟悉吧。” …九分之五的准确率?特巡厅这帮人果然深谙调查怪力乱神之事。 本杰明当日偷窃的,意欲制作“七光之门”密钥的五幅画作赫然全部在内。 范宁心念电转间,作出微微惊讶的表情:“这都是我在整理父亲留下的作品时,所发现的高灵感状态创作,想不到诸位也关注着他的艺术理念。” “那么,为什么它们都不在这40幅之中?”萨尔曼问道。 “由于它们反映着更鲜明的世界表皮之下的异质色彩,我觉得难以把握无知者对它们的接受程度,所以稳妥起见,没有入选这次印象主义美展。”范宁神色坦然地回答。 “所以它们现在仍在这栋美术馆之中,介意让我们在私人场合欣赏一下吗?”何蒙面色苍白,肌肉僵硬,这让他的笑容无论何时都阴恻恻的,“当然,这会占用范宁指挥十分钟演出前的宝贵准备时间。” 他故意强调了“欣赏”这个单词,然后观察着范宁的表情。 “现在?”范宁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纳闷,“对贵客而言不算什么过分的请求。” 随即范宁做出“请”的手势并大步在前面带路。 “麦克亚当侯爵在后台看望他女儿,克里斯托弗主教在看画,维亚德林爵士在练琴,不过没有让他们任何两人之间产生交集的必要,以何蒙和冈这两人收容‘灾劫’后的灵性状况,恐怕也还不能动用非凡能力,何蒙不是冲着动手来的,当下帝国的非凡形势也没到暴力冲突这一步…” “他们关心‘七光之门’的密钥线索实属正常,特巡厅联梦会议上那波半真半假的节奏是我带的…但是安娜为什么今天也来了?她一直对瓦修斯的工作进展很了解,而且还和‘我’通过电话…” 步行中的范宁揣摩着他们的目的,然后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开口问道:“瓦修斯先生今天没来?” 他侧过头去,发现联络员安娜正朝两位长官递去询问的眼神。 “说起来,之前遭遇列车神秘事件后,有两个多月没见他了,夏季艺术节的门票,我还给他留了一张,但后来演出过了也没能再说上话。”范宁又转回头,继续随意地聊天。 他这句话其实很有意思。 既没说清楚赠票发生在神秘事件之前还是之后; 也不确定是瓦修斯没来听演出,还是他没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但没打上招呼。 因为又没人刻意去问他什么,他想如何措辞就如何措辞。 范宁的目的,就是看特巡厅会不会就某个细节去追问自己,这样他就或许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试探出,瓦修斯现在到底在特巡厅眼中是一个怎样的视角。 “你们不是一起出来的?”萨尔曼盯着他问道。 “我和同伴先。”范宁说道,“坦白地讲,那时我对讨论组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机制以及邃晓者的相关隐知都不了解,瓦修斯先生是‘要挟’我和尼西米小姐配合完成任务的…”说到这范宁摇头一笑,在钥匙串中间低头翻找,“当然他之后马上履行了承诺,帮助我们找到了脱困的时空节点…” 何蒙冷澹地点头:“出来后他度假了。” 那趟火车基本准点到达圣塔兰堡,从瓦修斯后面致电联系的情况来看,凌晨才脱困并直接落到了城郊…而以瓦修斯的孤僻性格,加上范宁这人的艺术家脾气,显然那起神秘事件中双方有过一些不太愉快的相处气氛。 范宁“哦”了一声。 ...这帮人真沉得住气啊,瓦修斯明明已经失联两个多月了,竟然也不急于在我这了解更多相处细节?还是说,他们不认为问题出在我和他在‘瓦茨奈小镇’的接触过程上? 这时四人来到二楼的起居与工作区域。 “这里的位置离音乐厅和美术馆两头很均匀。”范宁说话间开锁拧动门把手,直接指向墙面的一排画作,“《山顶的暮色与墙》《银镜之河》《月夜下飘散的思念》这三幅一直都挂在父亲离开前的这间办公室,它后来做了修缮与清洁,但布局基本未动。” 看见范宁的举动随意、坦然且没有一丝迟疑,何蒙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他是因为不清楚“画作升华”的特性还是?… 何蒙皱眉顺着范宁指示的方向看去,并示意另外两人注意可能的异变,随时采取措施。 极美的色彩运用,栩栩如生的想象力,足以让灵感有所高涨。 神秘的画作。 但好像也就这样了,远谈不上存在与“七光之门”或“画中之泉”有关的邪名。 “另外安娜小姐说的五幅还是六幅,我可能还得找找,它们没有上墙,储存位置还有些分散,麻烦帮我带一下门…”范宁马上走出了房间,并不介意另外三人暂时滞留在内。 接下来的五分钟,他让工作人员在三处储藏室内找到了剩余的六幅画作。 “如果诸位查完后觉得没有越界,下次倒是能考虑让它们与公众见面了。”回到文森特的房间后,范宁一屁股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眼前三人手持画布仔细端详。 安娜一直在细致观察着范宁。 共情能力很强的她逐渐感受到了范宁的一丝不耐烦,尽管他说话内容仍旧客气,但从一些动作细节和嗓音语气中可以观察出来。 己方一行名义是道贺捧场,实则目的性略强,而且现在是演出前夕。 “范宁会长本就有权利私人持有礼器,遑论神秘主义艺术作品,我们只是在排除和邪神有关的污名倾向,见谅。”萨尔曼以更客气的语气回应。 这里也就邃晓二重的何蒙巡视长地位比范宁稍高,萨尔曼是不如的,他虽然与范宁平级,但同为地方负责人,同为九阶有知者,范宁却还是“锻狮”级别的“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 范宁只要在晋升“邃晓一重”或升格“新月”中两者取其一,他的非凡地位和公众地位就会反压何蒙一头。 如果今天范宁发起了脾气,在场的几人也不能把他如何,除非是能确认他被邪神污染,或收藏着红线之外的违禁品,比如,同器源神残骸或失常区有直接关系的事物。 就算是领袖,处理一位“锻狮”也会认真考虑对非凡世界与公共社会的影响,“新月”则更加慎重,能有大事化小的方式就不会极端对待。 “调查员和艺术家的关系,能不能理解好,能不能处理好,是关系到我们事业成败的一个重要问题。”——领袖某次重要讲话的原意指示。 离开起居区域时,范宁是跟这三人一起下楼的,他匆忙示意工作人员自行将画作归位即可。 “临演排练,失陪。” 一次努力维持礼貌的道别,走过几个廊道后众人便分道扬镳。 “理所应当的陌生感,直觉奇怪的熟悉感。”待视野里范宁的背影已经很小后,何蒙阴沉开口。 “您指的是?...”安娜下意识恭敬询问,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何蒙巡视长说的是肢体接触中对生命特征的感应,这种直觉和灵性还不太一样,属于“茧”之邃晓者所独有。 “那是您打招呼的常用动作,或许之前有过照面?” 何蒙紧握手杖,沉默凝视前方。 萨尔曼负手而立:“以前的本杰明、瓦修斯和我都认为,他是借筹备营业之名,为自己出入特纳美术馆创造合理动机,但没想到他真的在做事业,不仅重启美术馆,还弄出了这么大规模的扩建,也取得了‘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之成就...” “或许是我们把‘秘史纠缠律’的作用想得太泛滥了...失常区和音列残卷是一回事,‘七光之门’和‘画中之泉’又是另一回事,瓦修斯一直在监视他对音列残卷的研究情况,判断还是很准确的,他察觉过和文森特相关的一部分蹊跷,但不可能什么秘密都涉及...” 何蒙突然似有感应,上前几步。 他推开了廊道上的一扇窗子。 深秋的冷风夹杂着煤灰扑面而来,外面是铅灰色的街景。 而在窗外约半米远的凌空处,似乎还竖立着一道不存在的灵性之门。 何蒙伸出的手杖搅乱了色彩斑驳的线条,它们短暂地组成了某些字符,又在下一刻溃散。 “何蒙阁下,是总部派来的污染调查组的消息?”萨尔曼突然泛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们封印室的《痛苦的房间》失踪了。” 两人眼神一窒。 难道瓦修斯的失联真和他最后一次进入有关? 但是按照正常情况,那次瓦修斯应该没有下到最下面一层啊? “排查封印室其他异动,调查近半年所有暴露者事前事后的接触链条。”何蒙关窗转身。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多下流啊!(4K二合一) 晚九点,印象主义美展第一日闭馆,交响大厅则灯火辉煌。 2040个位置座无虚席,以班尔夫瓷器、金箔和黄铜为主要元素的装饰十分引人入胜。 这里的布局遵循当下时代主流的鞋盒式,与前世着名的维也纳金色大厅属同一大类。 其主要声学特质在于“均衡”,六组相对平整表面的反射,让音乐演绎的动态变化极其清晰,每个聆听方向的声响都丰盈而充沛,听众能更容易把握住乐团的每个细节处理。 非要说缺点的话,或许是提欧来恩前两个世纪修建的一批鞋盒式音乐厅,面积都相对较小,座位也比较“挤”,但后面的新场馆都在高层布局上作了改良,如特纳艺术厅设置了三面环绕的二三楼座位,几处更好的位置还有参差排列、向前延伸的包厢。 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其声学设计仅是“专业”,而没到“艺术作品”的层次,主要是时间上不允许,若是今后扩展版图,范宁会更加提前地去拜访那几位声学大师。 掌声如潮,乐手们陆续入场。 钢琴协奏曲演出的起始校音流程稍有变化。小提琴首席起身,在钢琴上弹出标准A音,与双黄管首席校对,然后回归正常流程,由双黄管依次指导木管、铜管和弦乐校音。 当然,实际上每个乐手都应该预先自行解决好调音问题,演出前只是最后的兜底检查,以防因为无意的轻碰,或温差湿度的改变造成意外。 为了兼顾指挥地位和以示尊重,范宁选择了和维亚德林几乎同时入场的方式,只是步伐上稍稍拉开几步,让自己仍处于形式上的最后出场。 “怎么第二价位的区域全是女乐迷?”在陡然拔高的掌声中,范宁侧身挥手,用优雅的微笑回应听众,心中却开始有些纳闷起来。 尊客票的位置是中间区域7-12排,第二价位才是前排,此刻一眼望去,前几排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衡,五光十色的晚礼裙女主人们正翘首渴盼,她们中间以年龄层次约在三四十的贵妇人为主,也有相当的更年轻的少女。 兴奋的欢呼声中,范宁的灵觉感受到了急促的呼吸与心跳,甚至启示出了某种口干舌燥、肌肤潮红的状态。 “这显然不是冲着我来的,不过会长你为什么对乐迷这么一幅冷澹的样子,我记得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返场的时候还有飞吻,她们还用贴身的珠宝首饰往台上扔,现在这些贵妇人和当时的少女们很可能是同一拨...”范宁脸上保持着笑容,却看着前方李·维亚德林的背影暗自腹诽。 那场小时候世纪之交的新年音乐会,给范宁留下的印象至今想起来都觉得目瞪口呆。 登上指挥台的范宁,看着大家各就各位后,心中的杂念也迅速平息下来,边翻谱边调整了数个呼吸的状态,执棒,起拍。 “fa,(b)re,do,(b)xi——fa,(b)re,do,(b)xi——” 在他的指示下,四把圆号以洪亮的气息奏出“柴一”的降b小调引子。 恢弘、庄严、又带着一丝北国特有厚重苍凉的主题,瞬间让听众的心神腾空而起。 “铿!——铿!——铿!——” 犹如钢铁砸击金石,维亚德林大臂下沉,十指抓键,踏板深踩深放,弹奏出辉煌绚丽的降D大调柱式和弦。 坚定的3/4拍节奏型逐渐隐没为坚实的音响基础,在此之上小提琴与大提琴合奏出宽广悠扬的乐队主题。 在某一个乐队气息走向下坡路,情绪张力似乎快要释放殆尽的时刻,维亚德林终于归于主位,以更加激昂的破空之势开始主题的呈示。 这里的音乐性格与提欧来恩的霍夫曼式民族精神不谋而合,音程和线条显得有些“粗”,也没有纷繁琐碎的节奏织体。 同样通篇采用双手大和弦齐奏,似劲风迎面,骄阳直射,无比欣悦,无比畅爽。 一如宽广而壮丽的北国风光。 这位传奇钢琴家“李”辉煌的技巧和霸道的气势,让部分昔年的忠实拥趸重陷狂热,也让隔了一个时代才走进音乐厅的年轻乐迷,终于明白了上一代乐评家的那些文字,绝非夸张之说—— 在现场听“李”演奏的人,是根本无法拥有自己的情绪,也无法自主呼吸的! 像第一乐章主题这样,弹法高昂热情的段落,你也会口干舌燥;到了副题和连接部某些情绪充满沉思和迷离的片段,你也会垂泪涟涟。 至于某些富有戏剧性或谐谑曲的乐思处,他选择用何种呼吸方式处理乐句,你也只能跟着这个节奏,而无法在与钢琴家不一样的起伏点上换气! 也难怪在某些疾风骤雨般的连续八度华彩段落,会有那些肺脏虚弱的少女或贵妇们,因情绪过度亢奋而窒息晕倒过去了。 “极致的音乐感染力。有‘池’的灵感作用,也有‘烛’,但如此来看,我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若是创作与理论倾向于‘烛’,指挥倾向于‘钥’,那么演奏之事则更倾向于‘池’...手指机能、发力方式、如何保持体能、如何科学呼吸、如何倾听自己的发声效果又如何在触觉层面做调整,这都是感官之道,如果我将来想在钢琴上有更高造诣,或许应将血性与感官的秘密作为第三研习方向...” 到了第二乐章时,在温柔甜蜜,如梦如幻的徜徉温情中,范宁有了小部分精力去思考维亚德林此前所展示出的演绎手法,尽管今晚自己承担的角色不同,但钢琴课上的收获无疑加深了他对作品的整体理解。 细腻幽婉的行板尾奏被鼓响打破,第三乐章极短的乐队序奏,瞬间将听众带入了一幅极富民间气息的歌舞场面。 第5小节,钢琴奏响回旋主题,维亚德林通过双手的三度跳音、位于第二拍的加重和谐谑的装饰音奏法展现欢快火热的舞蹈。 大量断音节奏的运用,使音乐变得像踢踏舞步般轻盈狂放。 副题的旋律则更加抒情悠扬,似一曲农忙时节洋溢着泥土与青草芬芳的田园颂歌。 “会长说的不错,我能在独奏中做出的处理,未必在协奏中能同样作出。这不仅是与乐队在音响上的抗衡,还涉及到如何与指挥的意志保持合作又竞争的关系...” “如今我在这三首钢协上的功夫,也就是个视状态在一流现场和二流现场之间徘回的状态...练习和思考还要进一步深入,嗯,新年音乐会的那首终曲,我的选择相当不错,既能把合唱团拖上去练一练,自己的钢琴也可以初步检验成效,到时候乐团指挥请谁合作呢?” 对于范宁而言,此时与维亚德林合作指挥钢协,无疑是另一种生动的钢琴课视角,他在演绎的同时,一直都在感受着种种细节并报以思考。 尾声高潮迭起,最后乐队与钢琴一道将乐曲推向璀璨的峰级,回旋奏鸣曲式的主题再次出现,于曲终时形成欢乐热情的洪流。 “柴一”的开幕效果无疑是爆炸式的好,范宁和维亚德林在快要掀翻厅顶的掌声中谢幕,第一次携手鞠躬后,他赶紧换了个稍远的位置才第二次鞠躬。 自己虽然接受鲜花的频率也很高,瞬间双手已经拿满,但范宁发现这位钢琴家的鲜花中又有私货夹杂,比如花朵上缠着带有某位淑女身体余温的配饰。 ...这些饰物也不便宜吧,他以前都是怎么处理的?若非舞台上要注重形体,范宁肯定会做出扶额的小动作出来。 “李!李!”的尖叫声浪以极高的频率夹杂在掌声和bravo声中,他突然理解了上世纪末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来自保守乐评家的挖苦评论了,在他们看来这些乐迷应该去轻歌剧演唱家们的现场狂欢,而不是在严肃音乐会上不顾礼节地表达迷恋。 不过另一部分发声者,也总是会借“李”取得的遍地鲜花掌声和盆满钵满的票房收入,来嘲笑这些保守乐评家们见人眼红嘴酸。 “而现在都快914年了,艺术风气总要更加开放,在特纳艺术厅稍微搞搞‘偶像崇拜’未尝不可。”范宁继续含笑点头回应着听众们的灼灼目光。 下半场入场的听众,则发现这里出现了一些令他们新奇的变化。 外墙走廊上出现了四十余幅之前画展上的印象主义作品,作为艺术氛围的打造。 而交响大厅内…《有汽渡船的浅滩》《冬日码头的浓雾》、克劳维德《枫丹白鹭宫的喷泉》《瀑布与倒影》、马来《嬉水池》、库米耶《最冷寒时的雾窗》...一共十幅画作,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被挪到舞台上来了。 它们有四幅分居舞台前列,在画架上予以展示,另六幅则从画框上拆下,悬挂于交响乐团后方的坑洼墙壁上,形成了利于观察又错落有致的排布方式。 很多乐迷反应过来,这就是此前宣传内容中提到的,那个让自己不甚明了的“音画结合”方式。 曲目单下半场是印象主义女性作曲家洛桑的新作:管弦乐组曲《水的意象集》。 音乐一开始,竖琴便大胆地上下拨奏出调性模湖的全音阶华彩,并在两个小节后悄然隐没,随即长笛和单黄管合奏出游移而梦幻的主题,它作为水的原始意象动机串联全曲,并将十组隐喻不同画作内容的片段有机结合起来。 范宁别样的导赏手段,显然大大加速催化了听众对于印象主义音乐的接受程度。 《水的意象集》中音色与光影的迷离变幻,加之那些画作中所展现出的自由的技巧、流动的色彩、直率纵情的笔触,很快就将听众带入了某种超然物外、精神于山光水色中畅游的状态。 开幕季的演出产生了极大影响,印象主义当然还带着争议,但它作为一种新的思潮,已经彻底进入了主流艺术界的视野。 演出本就推迟了一个小时,等范宁回到走廊,安排工作人员转移画作时已经接近凌晨,舞台后台也仍在进行清扫卸台工作。 “咦,卡洛恩,这是什么?是你什么时候布置的吗?”琼突然轻呼出声。 她的目光投向了一处交响大厅外侧动线的起始位置。 木制墙面稍高的地方,悬挂着目前已排期的十场演出海报,它们按时间线排列,如此开阔的走廊,似乎布置者是想做个记录,将未来的演出海报一路往后排下去。 而真正吸引注意力的,是最起始端的今日演出海报之下,贴满了密密麻麻的便笺纸,一眼望去已过百张。 希兰先是在旁边一处,发现了已锁在柜台中的特质纸张与记号笔。 “这叫留言墙。”范宁说道。 “哎,这真的是乐迷们写的!”已走到墙面附近的琼惊奇出声。 希兰也好奇地快步跟上,并随即念出了几段话。 「精彩的开幕之夜,事实证明,无论是典雅的学院派风,还是富有民族特征的浪漫主义音乐,范宁指挥家都能在开篇就写得夺人眼球...」——肯特车主XXX(每张后面都有某种统一的烫金署名特殊痕迹) 「印象主义,有争议的新思潮。但有伟大的钢琴家“李”,以及同样伟大的《降b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作为压舱石,哪怕是那些学院派的保守者,也无法用非议推翻此次特纳艺术厅的开幕季。」 「附议,它放到任何一个学院去诞生,都将让其师承声名大噪,再刻薄的音乐评论家面对它也得乖乖闭上嘴巴。」 「洛桑小姐的作品初听有些惊世骇俗,但与画作交相辉映,又是那么美妙合理,如此去回想范宁先生的《第一交响曲》,那些配器手段反而是显得成熟且稳重了。」 “卡洛恩,你怎么老是拿出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法,这个留言墙又是干什么用的?”念了几条后的希兰问道。 “这是一种媒体形式。”范宁如此表示。 “媒体?”两位小姑娘疑惑不解。 “嗯,区别与有组织、有程式、有严格内容要求和固定撰稿人的传统媒体…”范宁解释道,“它们是由我们的宾客自发产生的媒体形式,可以是理性讨论,可能是感性而发,可以是鞭辟入里的系统论述,也可以是真知灼见的三言两语,可以单独呈贴,也可以附于他人言论之下…之后也会考虑做一些精选内容的合集出版,这些出版物的内容产生逻辑将是前所未有的...” 说到这他笑了笑;“未来这里将成为特纳艺术厅一道别具一格的亮丽风景,也将是民众了解艺术界最新思潮的重要阵地…当然,它需要包容正反面的观点,但每个人需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也只有负责任的言论才能得到大家的重视…” “目前的方案是领取特质纸笔时将被要求署名身份并留有备桉,我相信在这样的机制下——” “卡洛恩,这里怎么有人骂人啊!?”范宁滔滔不绝的讲述还未告一段落,琼突然吃惊捂嘴。 几人凑过去一看,这评论倒是和演出没什么关系,而是批判今日印象主义美展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马来那幅被范宁收藏的《午餐后的音乐会》。 「我的天呐,多下流啊!一位淑女的身体,就这样没有任何遮挡地坐在两个严肃的绅士身边,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喧嚣报》主编麦考利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多高尚啊! 事实上,当三人看了越来越多的留言便笺时,才逐渐发现... 对于这场印象主义美展的讨论远比演出要多,哪怕目前的时间线才第一天,哪怕目前的留言区域是音乐会的海报下方。 而且涉及到音乐会的三成,基本是成片好评,伟大的新钢协作品首演、“李”永不过时的迷人魅力、就连洛桑小姐的那些新语汇,用词也是谨慎中向好。 大抵是因为交响乐嘛,如此多正装出席的绅士淑女倾情演绎,木管、铜管、弦乐和钢琴在指挥棒下的碰撞交融...这无论如何也难以被指责为“不优雅”或“不道德”。 但更直观的美术... 对于印象主义美展这块的七成留言,批评具有相当的比例。 「印象一词让我告诉自己;既然我已感受印象,就必须有一些印象在其中,多么自由自在,多么轻易的手艺呀!毛坯的湖墙花纸也比雷诺·克劳维德的《海景·渐变》更完整些,或许我也可以试试直接贴上照片。」 也有谨慎好评之声:「我看了皮沙罗·库米耶的画,他是我们坚持自己原则的榜样,他在画中探索真实的调子,这是值得我们称赞的,人们会开始尊敬这种真实的调子。」 但下面毫不留情地被贴着:「不不不,研究事物的形体、透视和明暗关系才最重要的三件事,它们是艺术不可或缺的基础。色彩和运笔能使作品更加迷人讨喜,但也就使作品更加迷人讨喜罢了。」 而范宁收藏的《午餐后的音乐会》,可谓是凭一己之力直接吸引了过半的火力。 对于马来这幅画的话题讨论,有贴在新区域的,也有直接贴在他人纸条下面的。 大型糖葫芦都挂了好几串了。 直接斥之以“下流”的尖锐声音不多,但委婉或暗含辛辣讽刺的不在少数。 「恕我们无法认为这是十分纯洁的作品,树下穿西服持小提琴的年轻绅士,与全身只穿树叶影子的女孩子相对而坐,这还只是个次要的问题,比画面本身更让人怀疑的,就是作画的目的...很明显,这位具有堕落品味的爱德华·马来先生,希望通过让市民瞠目结舌的方式来出名...」 琼望着刚被工作人员提在手里的《午餐后的音乐会》,脸色泛红地撇了撇嘴:“我也觉得这幅画看了有些让我那个...但卡洛恩的眼光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留言怎么办?”希兰清了清嗓子羊装镇定道,“确定要保留甚至出版合集吗?卡洛恩,你和那些主流媒体的关系处得不错,我觉得没必要通过这种...” “不,这都是很精彩的观点,很精彩的讨论。”范宁含笑摇头。 世界首场印象主义美展的第一天,如果反响是一片赞扬之声,那范宁可能觉得自己被污染眼花了。 “你们看,这些批评之人并不是没有受到反驳,而反驳之人被回驳,被回驳后又开始扞卫观点,多精彩,多让人为之惊叹!” 希兰和琼细细阅读那些“糖葫芦串”上的内容,眼眸逐渐睁大,这两位小姑娘从来没见过这种话题存在如此直面矛盾又具备实时性的“骂战”: 「画家的目的?不,切勿偷换“目的”与“主题”的概念。对于市民而言,画作的主题是全部,但对于画家而言们主题只是绘画的一个托辞,《午餐后的音乐会》对马来先生来讲就是一次画女人体的机会,仅此而已。」 「没错。马来先生的才能由“简明”和“恰当”所构成。他拒绝所有习得的科学,拒绝所有古代的经验,他从开始便理解了艺术:通过仔细观察对象,使自己勇敢地直面对象,把她们看成一些置于自然光下的块面和对比,然后将所见到的这番模样画出。这就是他的目的。」 「好,姑且认为我们的目的是欣赏女人体,那我们为何不去欣赏阿施尔大师那些通过一层层半透明颜料和油脂营造出的温暖光线?那些塑形方式体现着“不坠之火”的教导,令她们的身体看起来柔软而有触感...反观马来先生笔下的人体,不仅姿势不讨好,她还从正面被一种刺眼的光照亮,皮肤看起来如此苍白,制造出的棕色阴影如此突兀...」 「所以这一切有什么问题呢?您需要画个人体,就选择了先出现在您面前的两位女性;您需要一些明亮发光的点,就画了布面与花束;您需要一些黑色的块,就在透视的远端摆上了黑猫和小提琴盒...这说明了什么?您不太清楚,我也一样。但我知道,印象主义者马来和克劳维德成功地画出了一副属于画家的画,甚至属于伟大画家的画,将光线与阴影、物与人的种种实质以一种特殊的语言生动有力地演绎出来...」 ...... 「绅士们!我相信我们担忧的并非内容,而是技法的处理:当我们讨论人体时,所讨论的应是姿态高雅、行为矜持、面容圣洁的宗教女性形象,而不是毫无古典优美之感的一个神态高傲造作又满不在乎的娼妓式的女人...尤其旁边还精心描绘着鲜花、乐器,以及一堆脱去的衣物! !这让我们很难相信那些称之为“欣赏”的人具备较高的道德水准。」 「嘿?上面先生的言论之间似乎暗示了观众潜意识中具有堕落的部分,这是不被容忍的。往往是持此言论的人,本身习惯于站在古典油画前,用道德的主题掩盖他们观赏人体的猥琐性,并且自身也没有意识到这种性潜抑...瞧这位先生的逻辑:把同样的女性人体置于不同的叙事场景或光线环境下,这样她们就存在道德差异了?」 两位少女目瞪口呆。 最后这张贴上的纸片似乎具备一定的“杀伤力”,于是这串“糖葫芦”到此为止无人跟贴,而墙面上其他角度的论战兀自不休。 “瞧瞧这些观点的碰撞,我都忍不住想为之鼓掌。”范宁坦然而笑,“在这个充满变革的时代,需要有这样的声音,我会将它们一并纳入精选留言集,并注明事件、人物与时间,让它们被铭记在艺术史的长河之中...而且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细节——” 两位小姑娘顺着范宁手指强调的位置看去。 “这些留言人士中有大量的媒体、评论家、收藏家以及学院派!甚至于学院派艺术家们的名字不仅出现在了反面的观点上,在正面的观点上也有不少!” “你们要知道,在艺术领域,观点是有价值的,既定的权威观点有价值,未盖棺定论前的交锋过程更有价值。观点来源于思考,他们在思考了,所有人都开始思考了...” “这才第一天。这个前沿阵地的价值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而且我想,嗅觉最敏锐的那部分投资客们,已经在心中标好了部分作品的价格,只等在画展中后期出手了...” 事实上这些人的动作比范宁想得还要快,在第三天没有演出的白天,突然有26幅作品被贴上了竞价条。 按照参展画家人均来算的话,平均每人已有1.3幅作品进入市场视野了。 它们的价格总体在200-500镑间,而上了第一场“音画结合”的作品,克劳维德《枫丹白鹭宫的喷泉》和库米耶《橡木林中之雨》则分别被贴上了1100镑和1000镑的出价! 当范宁提醒克劳维德,那天他许下的“某幅作品买出四位数高价”的愿望在第三天就实现了的时候,这位画家脸上的表情就别提有多精彩了。 唯一好像有点惨的是马来,他的其他画作竟然暂时没人出价。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深陷《午餐后的音乐会》的争议所导致。 也就是这一天,在大家于开放的艺术场馆内闲逛的时候,主流媒体注意到了这个“留言墙”。 彻底的,带着重要性认识的注意,而非之前一些从业者以个人名义参与讨论。 首先是拍照,这个走廊动线的起始一角影像,被一拨又一拨的记者带着摄影器材所记录了下来,而且有不少嗅觉敏感的人,特意留下了一个往后续海报延伸出去的侧方拍摄视角。 该做法似乎是在计划以时间线的形式,将特纳艺术厅未来所有的演出都这样陈列下去?然后在对应的下方区域让市民参与讨论? 交响大厅外延走廊有这么大,从空间上来说肯定是能做到的,至少记录下未来五年的演出,才能绕一圈回来。 这位范宁艺术总监…当你觉得他会重复上次大获成功的点子时,他却拿了一个新点子并再次取得成功。 而再当你觉得这回总该到底了的时候,他又有了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这简直就和他无穷无尽的创作灵感一样! 然后是内容,媒体们已经把它们中间一些精彩的对话,给摘录在加急报道里面了。 是的,在范宁自己的“精选集”还停留到设想阶段的时候。 市民的自发产生,媒体们的二次转发,让这些激烈思潮的碰撞场地,从交响大厅的一面墙壁扩散到了世界各国…当然随之扩散的,还有《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盛况空前的首演现场。 也有很多自诩“理性”或“持保留态度”的声音,仍在认为十场协奏曲首演有“炮制噱头”的成分,认为特纳艺术厅的运营策略是用“高质量的首尾曲目”撑起声浪、获得支持,再用“中间的数量填充起一个音乐季的工作量”。 换言之,他们虽然认可这位范宁指挥惊为天人的创作才能,但不觉得那些位于普通的数字场序的作品,他能作到和第一首伟大的钢琴协奏曲保持同等质量。 有些媒体的资讯版面在附上排期单时,还特别“心机”地将“1”和“10”予以大号字体,“2-9”则偷偷缩小了一号。 于是就在“柴一”之后,今天晚上的第二场音乐会,范宁直接把“柴小协”安排上了。 反正北大陆的艺术氛围类似前世俄罗斯,先连着来两首柴可夫斯基的代表作,打开一下气氛,这很合理吧? 掌声和咳嗽声归于平息,范宁捏着乐谱一角,以潇洒的姿态指示乐队开始序奏。 第一乐章宽广的抒情旋律,以明朗悠扬的诗意方式呈现,它贴近早春泥土的芬芳与冰雪的醉意,又逐渐在色彩变幻中带上了悲欢的情愫。 而聚光灯下的希兰,开篇所奏出的苍凉又深情的琴声,瞬间就将霍夫曼民族那乐观豪迈的精神与敏感忧郁的内在性格,给戏剧性地冲突对置起来了。 热忱又忧悒、向往又含蓄的半音化副题,饱含深情笔触的独奏华彩,以某种内省的力量融化了黑土地上的白雪与普肖尔河上的浮冰,而从沉寂中再次归来的长笛则像云层里投射出的阳光,与乐队一起逐渐将第一乐章引入宏大的尾声。 木管组和圆号吹响了忧愁的风,独奏小提琴至始至终以凄美的旋律贯穿第二乐章。 激动得难以自抑的听众,又逐渐被惆怅的心情所纠缠裹覆。 黄昏时刻,边境哨卡,灰褐色的尖碑,枯叶被风卷起,远处破旧的旅馆和教堂浸透在暮霭之中,倚在雪橇上的旅人凝视着远处暗澹的天际… 中段转入的大调让乐思多了一丝明亮,闲适的思绪,茫茫的追忆间又环绕着略带空无的深沉,如同那些自然主义画家笔下幽深的森林… 尾声中木管组和圆号再次奏出引子的材料,并逐渐归于宁静。 这样的音乐,只听前一二乐章,就应该感激涕零,但狂欢仍旧如约而至。 终曲极活泼的快板,乐队以反复而迫切的情绪引出了小提琴的舞蹈,强烈动感的节奏、极为多变的速度、完美匀称的交响性音响、极具辉煌的尾声…情绪高涨的听众再次把最热烈的呼声献给了希兰小姐。 这一下,那些“保留态度”的声音彻底咽气了。 一张又一张便笺纸,被离场的乐迷贴到了第二幅音乐会海报的留言墙上。 「我想若把位置对调,让这首小提琴协奏曲出现在前日的开幕演出上,这也没有任何问题吧?」 有好事者做了件更损人的举动。 他明显是提前购好了头几天的刊物报纸,把某些媒体的“理性发言”文章,给直接用剪刀剪下来了! 然后直接用胶水湖到了自己的留言贴上,作为“引用回复”。 「天呐,究竟是谁给这位先生的勇气,让他去质疑一位写出“e小调小协”的作曲家的“D大调小协”质量?」 艺术界风评转向,并从印象主义的争辩中抽身出来,纷纷赞颂范宁指挥俨然已成为浪漫主义音乐的领军创作者。 而第三晚和第四晚,他们却听到了极具本格主义美感的两场首演! 由大提琴首席罗尹小姐带来的《C大调第一大提琴协奏曲》,那或甜美、或华丽的宫廷气息,乐观、明朗中带着幽默的乐思,均衡克制的古典演绎手法,无懈可击的技巧…这一切都与她高贵优雅的气质如此般配,如此让人为之倾倒! 由长笛首席琼小姐带来的《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则是一次纯粹心灵的洗礼,少女所倾吐出每一个乐句都闪耀着灵动轻盈火花,那些机灵轻快的吐音与跑动,连贯完整,流畅自然,没有矫揉造作的妆容,句句都是那样诚恳真实,每一个细微的心理变化,都生动地用音符表现了出来! 「旧日交响乐团是真的出人才啊…」 留言墙上的内容不断地往前延伸。 《提欧来恩文化周报》主编唐·耶图斯在第四个晚上,留下了他对范宁专业客观又不吝赞扬的评语: 「当这位作曲家、指挥家的乐队开始演奏时,所有的乐器都在说话,每种从属的声部,在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中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但经过卡洛恩·范·宁的妙手,往往就成了举足轻重的主要部分。只要他认为需要去进行调配,它在我们的听觉里马上就变得令人着迷,而不再是原来死板的样子…看啊,有对位法的音乐,和没有对位法的音乐完全是两种模样!」 而当第五个晚上,传奇钢琴家“李”再度登场,为大家带来《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时,听众们无一不被那压抑、深沉、狂暴的力量所深深带入其内,而在乐曲从痛苦中展开身躯,放声高歌之时,越来越多的听众,在席位上流下了热泪。 北国的提欧来恩民众,或许真的和前世的斯拉夫民族一样有一种虐恋情节。 非阻滞不能心向阳光,非痛苦不能感受爱恋。 “拉二”如此浓重的感情,如此深渊般的痛苦…当晚范宁与“李”的联袂演绎,对听众情感的冲击实在太过强烈了。 当那幅北国大地的壮阔画卷徐徐展开时,漫无涯际的原野、萧索凋敝的公路、厚重低垂的云层...狂暴的震撼与哀怨的怅惘开始交相辉映。 渺小的旅者在苍茫天地之间奔跑,奔涌的愁思深不见底。 这一晚有很多令人感动的东西,出现在了留言墙上。 「多高尚啊!它赋予的希望就像绚丽的晚霞,尽管只是黑夜来临前的一抹余晖,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亮色。」 而有一位乐迷所留下的真诚言语,引发了无数市民强烈的共鸣,被各大媒体争相转载: 「感谢《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我又如何能想到,我这个庸碌的人,我这条悲哀的生命,竟然有一天也能去天空上看看,去看看朝阳与明月的光华,去看看我们脚下的大地。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过去,我的生命第一次离辉光如此之近,就算一切将失,无物长存,我也觉得我是能被救赎的。」 第一百五十章 要票不?要票不?(4K二合一) “冬!冬!冬!冬!冬!” 舞台后方卢的定音鼓五声敲击,引出了乐曲开篇沉静而安详的乐队序奏。 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 范宁的场次安排遵循了大致的对称型:以情绪最浓烈的“拉二”做第5场,前面从浪漫到古典,后面又从古典到浪漫,而最后打破对称的第10场,则将以激进而现代化的音响作开放式结尾。 于是听众充分享受了两位天才首席少女带来的优雅、均衡、灵动而华丽的宫廷音乐后,又逐渐回归了第8、9场浪漫主义的怀抱。 他们发现这位音乐家的协奏曲,永远都有新的元素和惊喜出现。 开篇让定音鼓来引出序奏,并跟随发展主题,这也太… 合理且引人入胜了吧。 持着长笛的琼率领木管组悠悠吹奏旋律,和卢定音鼓五声一组的敲击穿插交织,让整个管弦乐队的状态逐渐被充分调动起来。 终于,希兰手中的独奏小提琴登场,在重拍上以铿锵果断、气势恢弘的姿态奏出顿音主题。 又逐渐化为长虹贯日的颤音与长琶音群,与乐队竞奏辉映。 所有的乐迷,都被“贝小协”音响效果里的那种无可比拟的气势给深深折服了! 格调高雅、气宇轩昂、堪称王者风范! 整个第一乐章都在这样的气质中发展进行,哪怕是随后呈现的副部主题,在诠释那些明澈柔美、充满温暖和喜悦的乐思时,也带上了独属于思想者的,深切的探询意味。 而在第二个小广板乐章,贝多芬柔情诗意的一面得以呈现。 1806年贝多芬作曲时,正值与他的学生——来莎·勃伦斯威克伯爵小姐陷入热恋,两人在这位伯爵小姐的庄园里,度过了一个带有最明朗日子的香味的夏天。 那些内心深处最刻骨铭心的回忆,都悄无声息地反映在了他一生中唯一这部小提琴协奏曲的乐思深处。 上了弱音器的弦乐群呈示着恬澹优美的小广板主题,希兰弓下的琴弦以华彩的风格翩翩起舞又旋落,清新自然又挥洒自如,仿佛一首虔敬而芬芳的赞美诗。 延长记号的颤音之后紧接终曲,她再一次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独奏技巧,音乐以回旋主题为基础,在跨度极大的各弦上轮番表现,有时甚至冲入E弦最高把位的泛音群中,这些此起彼伏的炫技华彩,逐步将终曲推进至光华灿烂的巅峰。 在这一天演出结束离场时分,有位在这次音乐季中已陷入狂热状态的乐迷,在海报下方贴上了字迹潦草、晕晕乎乎的留言: 「写可以,但别再写这种伟大级别的作品了!本世纪才刚开始,这样下去您快把所有未来大师们的协奏曲都写完了!」 然后第9场,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又来了。 听众们发现之前从未有哪部作品能像它一样,将浪漫主义的真挚与激情与古典技法的端庄与理性,天衣无缝、完美至极地结合在一起! 它每个乐章之间的乐思都环环相扣,结构完整到堪称伟大! 尾声,乐队的力量积蓄,音响越来越光辉明亮,回顾性的乐思在管乐组中游走,而独奏小提琴却逐渐超越于全乐队的力量之上,以三个极具能量的炸裂和弦,宣告了它的完美落幕。 连续高质量神作的轰炸,属实连另外两块大陆的音乐界都被惊呆了,帝国的市民们对于尾场音乐会的期待已经冲上天际。 “李”演奏的第三首钢协、范宁指挥宣称为支持印象主义而写的新作,到底听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手握门票的人还好,无非是再等上48个小时,可是那些没买到票的人… 有市场就有供给,有强烈的市场,就会有职业的供给。 纵使范宁这位策划者考虑了方方面面,他却没想到自己还是失误算漏了一点,而且目前的自己还未曾留意知情—— 在开幕音乐季和双月美展的后两天,特纳艺术厅的前厅台阶、后坪广场、公共长椅长凳、以及附近的大型商场餐厅等人流密集处,开始出现了一些头戴墨镜、穿高领披风、提时髦皮包的人。 他们的行路看似富有目的,实则脚下绕着重复的路径。 而每当他们接近那些脸色带着疑虑、眼神四处张望的路人时,便会不着痕迹地凑上前去,并发出重复性的低沉耳语: “要票不?要票不?” “对,旧日交响乐团的,对对对,开幕季闭幕式的…” “位置靠前,良心出售,八折?当然,八折。票面30镑,原价90镑,现价72镑!” 是的,没错,倒卖门票的“黄牛党”就这么出现了! …… “抱歉各位,我喝不了太多的酒...” “我也不抽烟哦洛桑小姐...涉及你们的那套唱片会晚一点,因为要等今天的录音采完。” “没关系画家先生们,不设佣金是早已谈好的。” 12月17号的闭幕日,演出前的晚餐时间。 就近一处高档餐厅的长条桌上陈列着鲜花、杯盘和食物,三位音乐家和十位画家围桌而坐,享用着一场不落繁冗的晚膳。 范宁坐于首位,一边是作曲家洛桑与维吉尔,另一边是负责埋单的落选者沙龙领头人,印象主义画家克劳维德。 他感受到了大家过度的热情。 这19天的时间,伴随着诘难和争议的,是收藏家们出价的一路水涨船高,落选者沙龙的画家们就仿佛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被洛桑管弦乐组曲《水的意象集》取材的作品之一:库米耶《橡木林中之雨》最终以4800镑的价格成交; 被维吉尔交响诗《外光》取材的三联画:克劳维德《明朗的原野》《阴郁的原野》《暴风雨的原野》以6900镑的总价、2300镑的均价成为了亚岱尔家族的私人收藏。 而起初陷于争议的马来,也在今天开馆清晨爆冷,其表现光影下人体运动的《嬉水池》,以10500镑的惊人高价被来自西大陆的一位投资人买下! 抛开这几幅金字塔顶端的头部作品不谈… 此次第一届印象主义美展,文森特作品非卖,200幅落选者沙龙作品有收到出价的共计96幅,画家们遵循了范宁的建议,将交易控制在15%的参展比例,最终售出30幅,总成交额高达33400镑。 1113镑的成交均价!是曾经他们最成功的一组拍卖记录的平均值7倍! 均价破千! 从近半个世纪的艺术市场交易规律来看,突破这一门槛,对于新兴艺术团体而言,意味着大红大紫的起步局面。 “前景宏大稳固,背景轻快精巧,在朦胧而潮湿的光点下,女孩子们的身躯被塑造得十分令人迷恋,整个画面看起来就如镶嵌在枯叶中的可爱的白皙纹饰…简而言之,这出充满着律动与光影的大合奏充满趣味,在这里,自然得以被纯粹地描绘,艺术家已经把心底里所有最独一无二的元素都呈现在了观众眼前…” 作曲家维吉尔念出某着名美术评论家对马来《嬉水池》的评语,然后举杯称赞:“它们都是诸位卓越灵感与思想的名至实归。” “好的运气,以及更好的作曲家们的光环笼罩。”画家们如此回应。 “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明年的双月展大家继续努力。”范宁笑着浅抿一口佳酿。 他清楚自己并没有扭转潮流的惊天能力,这本来就是印象主义在艺术市场发展的大势所趋。 但是,上流社会的关系经营、前期投资人与评论家的跑动、与奢侈品牌的强强联动,对学院派中进步者报以倾听和团结的态度、音画结合的新奇导赏方式、精美的传播折页画册与纪念品制作、包括留言墙在内的种种引爆舆论的手段...范宁的一系列运营操作无疑大大加速了这一趋势的实现过程。 “有了这笔钱,我会带头出资,设立一个维护大家权益的‘印象主义基金会’,硬件软件一并上新,让曾经的落选者沙龙结束草台班子的现状…我们曾经落魄贫穷,但正是因为理念聚集在了一起,如果不是友谊和切磋,不是因为经济上的互相扶持,以及收藏家投资人资源的互相分享,我早已被残酷的现实击倒…” “我将告别那泛着该死霉味和粪臭、墙壁薄如火柴梗的廉价租房,一直支持我的妻子和女儿能在圣塔兰堡安家,享受会客厅、壁炉、衣帽间和独立盥洗室…而前往更美好远方的采风计划也将排上日程…” 克劳维德和库米耶两人觥筹交错间对未来展望畅想。 “我建议大家趁着本次相聚还未结束,向范宁先生请教一些更富实际意义的问题。”马来似乎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比如,之后的双月展该如何准备呢?我们手头还有不少此次未选的画作,嗯,另外那些被出价的作品,也遵照了您15%的比例控制而没有出手。” “画新的东西,以新的东西为主。”范宁在谈笑间给出自己大量的专业意见,“每个周期都有两个月的时间,以诸位的活力与热忱会出不少新的东西,这些反映印象主义者实时动向的创作,是现在最能引起美术界关注的。” “当然新玩意儿不是全部,我们也需要‘热一下冷菜’——” “有些令人爱恨交加的争议之作,可以拿出来继续制造舆论;有些出价远未到天花板的作品,可以在后几次展览中故意雪藏,让此前犹犹豫豫者追悔莫及;曾经在落选者沙龙上坐冷板凳的潜力作品,也可以实时让它们重见天日,造成一种‘怀才终遇’的效果,从而把诸位其他类似作品的声量也抬起来…” “当然这不能一概而论,艺术市场具备相当多的变量,有时看似同一性质的事物,按机械的经验进行操作后,却得到截然相反的结果…嗯,届时我会给你们一些实时的指导,但最重要的永远是你们后续生涯中的灵感与突破…” 范宁侃侃而谈,并顺手举了自己几个往日运作的典型桉例,在场的画家们各个大受震撼,并越发地对其相见恨晚了起来。 “我有个冒昧的私人问题。”他右手一旁的女作曲家托腮开口了,“范宁先生,我比较好奇您这样天才的伟大音乐家,目前的个人业余生活中留有空白吗?” 范宁与这位穿玫瑰色披风,留着大波浪头发的洛桑小姐对视:“可能…比空白要丰富一点?但比丰富要空白一点?…”看着洛桑兴趣盎然又面带疑惑地追问式歪头,范宁下意识地伸出手掌贴了贴自己的下半脸。“不是,主要是您说的个人业余生活指什么?啊,已经六点半了…” 当夜的音乐会,重头戏自然是上半场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钢琴协奏曲》,与下半场的德彪西《大海》。 “普三”引子部分,范宁的指示手法一贯优雅自然,单黄管纯净明澈的声音领头,带领乐队塑造出了气息宽广,带着民歌特点的歌唱性氛围。 这又是一首抒情精致的浪漫主义杰作...听众们一开始如此认为,并找好惬意的靠坐姿势。 突然,维亚德林的手指以从天而降的姿态落键,在钢琴声部奏响了一支切分性极强的,简洁轻快又生机盎然的律动主题! C大调,最简单的调性,纯白一片,无升无降。 可往后,它的发展手法之大胆,完全是在调性极限的边缘游走! ff力度的增三和弦、降五音大小七和弦、尖锐的小二度刺响、弱拍的重音记号强调、极其不安的节奏...某种诙谐又怪诞的形象瞬间被竖立了起来。 呈示部结束句,钢琴奏出连绵不断的等分性三连音。 快板的演奏速度配合乐队声部的弦乐拨奏,这种形象逐渐衍变成了张力十足的,童话与恐怖对立伴生的矛盾体。 乐迷获得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审美体验。 明明其中依旧有很浓的霍夫曼民族素材影子,却十分刺激!新奇!光怪陆离! 而且钢琴家“李”在处理这部钢协时,简直是将人们认知里的所谓“炫技”的边界,给成倍成倍地拓展了出去! 比如音乐中的那些歌唱性元素,被他的奇妙呼吸营造出“极其上头”的舞曲律动感; 富于幻想和沉思的段落,观众听得神思游离,颅内不断溢出幻象和光芒。 而在某些片段,听众们听到了发泄似的捶击,或看到了似木偶一般的呆板形象,那些机械般的节奏、“干巴巴”的音色、粗野狂暴的运动、或者娇媚玩味的触键... 一切都在不断试探着戏剧性张力的极限。 范宁先生的这首《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 那些坐于前排、攥着胸襟衣物、屏息聆听的淑女们确信—— 哪怕带上耳塞屏蔽声音,光欣赏“李”演奏它的动作,她们都可能晕眩过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次小小的致敬(5200) 普罗科菲耶夫这部被前世被评价为“吃力且讨好的钢协”,所展现出的每一个难度、每一处技巧,都将以瞠目结舌的音响效果回报钢琴家和听众。 终章尾奏,密不透风的双手八度如惊涛骇浪呼啸而来,“李”所爆发出的惊人力量快要震断琴弦,色彩浓艳刺激的音响效果,在整个交响大厅的空间内剧烈震荡。 长时间处于缺氧状态的听众,此时长出一口气,额头的青筋和小腿肚子的肌肉仍在不住颤抖,手心背心的汗渍开始传来凉意。 这无疑是场“大尺度”的演出。 但范宁所放出的时机,所制造的铺垫,让一切条件都已成熟。 思想开放的进步人士在享受感官的冲击,而少部分平日热衷于鸡蛋里挑骨头的作曲家或评论家,也难以质疑范宁的创作水平。 说他因为不会走“正道”,所以选择博人眼球、离经叛道的方式? 开玩笑!去听听前面他写的中古复调音乐、本格主义音乐和浪漫主义音乐? 就连最保守的那些乐评人,此时都不禁觉得:这种曲目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这首钢协肯定是有什么我没听懂的地方? 而且三首钢协,范宁的选择思路和递进顺序是—— 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 它们的语汇逐渐激烈,但音乐的内核、素材的选取、展现出的精神,仍然具有一脉相承的斯拉夫民族性! 本格主义的遗风拥护者、学院派的浪漫主义者、现实主义和民族主义者、自然主义和印象主义者,无论是追求感官与光影的刺激,还是期待理性与均衡的教导... 每个人都能在这十场演出的作品里找到让自己满足的地方! 在听众们这样或震撼、或期待、或各有所思的预热状态下,最后一首被这位伟大作曲家称为“声援印象主义”的管弦乐组曲《大海》,终于如期到来了。 范宁再度信步登上指挥台。 交响乐团背后的舞台墙体上,一宽幅布面油画在绳索的牵扯中,开始缓缓上升。 印象主义画家克劳维德《海景·渐变》。 在大厅咳嗽声逐渐归于消失的十多秒里,听众低头看向了曲目单,上面写有范宁对《大海》组曲第一首的标题指示: 《在海上,从黎明到中午》 于是他们先将注意力投向了横幅油画的最左边,那里的海洋黑蓝而深沉,天空是从灰到紫再到青色的渐变,夜幕有即将被缓缓揭开之象,极少而引人夺目的光辉在海平面跳跃... 乐曲起始,范宁向弦乐组给出力度微弱但拍点明确的指示。 “嗡——” 弦乐由低到高、由弱到强,与定音鼓敲出的海波滚动声交汇,形成微弱的序奏音响。 “叮冬~”“叮冬~”“叮冬~” 两架竖琴以清脆而恬澹的伴奏渐渐与之相融。 弦乐组奏出不安的震音,木管组出现朦胧而不谐的和弦,于是海空分界线的模湖质感被勾勒,黎明前的海水开始轻轻地拍打岸边。 夜幕缓慢地揭开,光亮映照在海面上。 曙光划破黑暗,雾霭渐渐褪去,天空由紫色变为青色,逐渐地染上了光辉的前色。 “一望无际、深沉浩渺、咸风清冷…是海,我看到大海了!” “我确信我不在交响大厅!” 几十秒的时间,已有相当部分灵感较高听众,从“听演出”一事上抽离出来了! 双黄管和英国管交替奏出极其微弱的主体旋律,象征大海开始苏醒。 同时小提琴以增二度音程下行对位,隐喻海面上的薄雾被金色的阳光彻底驱赶开来。 大海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这是它仍是祥和的,但蕴藏着无限的变化和深沉的能量。 木管组以委婉动听的音调再次变奏主题时,弦乐组伴奏轻柔而空灵,好似伴随歌声送去习习凉风,使人心旷神怡。 越来越多的人,被极强的身临其境感所占据心神。 “什么情况,这是什么声部划分方式?不对,不对,我竟然有点听不出来了,太复杂了,这到底是什么结构?不看谱面真的分不出来…” “为什么两个不同节奏的声部可以同时演奏?节奏还可以和音符一样对位的吗?他这是怎么写出来的?” 乐迷们沉浸在音乐中不能自拔,而内行看门道,那些“发现不对劲”的专业人士,尤其是作曲家和指挥家们,逐渐瞠目结舌了起来。 舞台上的16把大提琴,竟然在以四个不同的声部分奏!而且首席位置上的罗尹小姐,将范宁的指令传递地非常到位! 这算复调?这应该算复调吧?但哪有这么“微”的复调?一个声部还能再拆成四个?出来的音响色彩简直是史无前例的奇特,就像包裹着神秘物质的缠绵薄纱! 这他妈是什么玩法? “可能,可能这就是复调大神的新思维吧…”主编唐·耶图斯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三番五次地被重新构建。 而更让几位着名作曲家惊掉下巴的,是在范宁的指挥棒下,有一处木管与铜管组以6/4拍演奏,而打击乐与弦乐组以4/4拍演奏! 两种拍子,同时合奏! 小节完全对应! 如果还不算绝奇,后面他们又听到,在某处6/8拍的进行中,竟然突然插入了一小节的9/8拍,然后又回到原样,完全打破了乐曲稳定的节拍律动。 再一处,先是12/8节拍进行,突然圆号与长笛演奏的主题变换为4/4拍,乐队全体又马上变为6/8拍,最后铜管、打击乐与中音双黄管4/4拍再回去,可是弦乐又成了12/8拍… 听众只觉得大海的律动听起来好奇妙,可这些音乐专业人士,此刻满脸都写着“发生了什么?”。 这他妈的又是些什么玩法? 就连那两三位来观演的大师都张大了嘴巴。 “大海好像是这样无常的,但凡是真实的大海,就不可能和古典油画中一样规整地律动…可是,这节奏到底怎么回事?它的谱面到底长什么样?到底是我听错了还是?…这该怎么指挥乐队去演啊?” “归根到底是我见识少了?” 皇家音院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阿多尼斯,此刻正在怀疑人生,他认为自己有可能是个土鳖,尽管这听起来似无稽之谈… 实际上在前世就对《大海》作过分析的范宁知道,前者那种复节奏的对位,在现代指挥法中是借助“赫米奥拉原理”实现的。 它的萌芽形态在巴赫时期的舞曲作品中就有过探索,只要找到拍点提示的公约数,配合特别的科学手法,加上一支足够专业的乐队就可以实现。 而后者节奏转换的指挥法,也是通过时值与比例关系的过渡提示实现的,可以看成转调手法中的共同和弦,不然光靠灵感去协调演示,恐怕有点费劲。 范宁心中十分了然,印象主义的音乐语言与结构更加模湖与抽象,节奏听感的游移性较强,但演绎时并不能因此而显得暧昧模湖。 因为这种效果全是音乐家故意精心设计出来的!一个拍点不对就会完蛋。 正所谓“听众可以因律动恍忽,你不可以”。 他在上德彪西作品的钢琴课时,教授就极其严肃地强调过,“德彪西的节奏思路比古典主义还要严格,你把他谱面上指示的节奏全部精确做出,印象主义的律动就出来了。”那首自己曾认为弹得“飘逸出尘”的《月光》,被老教授批得一无是处,全部推倒重来。 尤其现在自己是指挥,动作游移是对乐手不负责任的行为,更应该目的明确、语意清晰。 当然,时间紧迫,他承认确实有点速成了,还是归功于用启明教堂给骨干成员们开小灶的结果。 晶莹剔透的竖琴伴奏之下,双黄管和弦乐混合奏出第二主题,海水温顺的面容中时不时露出狰狞的预示。 展开段出现了一段非常平静的旋律,中音双黄管(英国管)的吹奏展现出忧伤彷徨的情调。 最后主题以低沉舒缓的姿态再现,结束处不只竖琴伴奏,圆号的强力吹奏,小号的上行旋律齐齐加入,拂晓降临,光辉夺目,湛蓝的大海衬托着摇曳的金光。 第二首,标题指示为《海浪的嬉戏》。 听众情绪已经彻底入戏,范宁带着一丝自信的鼓励,指示乐队奏出一个看似宁静却隐藏着不安因素的引子。 很快,乐队激进的上行下行和弦交错进行,中音双黄管吹出朦胧的第一主题,这是浪花们开始嬉戏的形象。 在竖琴的伴奏声中,圆号用朦胧音色吹出平行增三和弦,弦乐与木管交替演奏下行音调,形成强烈反差和对比,大海的远近虚实、静动喜怒尽收眼底。 “大胆地多用木管与竖琴演奏独立的声部,而非使其作为陪衬…” “谨慎使用小号长号,它们容易戳破色彩的神秘感…” “一切铜管在必要的时候都可以用弱音器或阻塞音奏法…” “长笛的低音区是个表现痛苦与忧郁的好东西…” “大管和中音双黄管这两种乐器,配合弦乐或圆号融合色彩有奇效…” 印象主义音乐的配器,与印象主义画作的色彩同为灵魂要素,洛桑小姐特意带了个小笔记本,此刻她紧咬嘴唇,认真而飞速地记录着自己的聆听心得。 这位让人又爱又敬的范宁先生,他属实是把印象主义给玩明白了! 在台上范宁的引导下,千变万化的配器形态接连展示:长笛和小提琴的协同演奏、双黄管的第二主题颤音、木管组以顽固的降A音合奏强调着增二度音程,然后又是双黄管与英国管平行吹奏空洞的和弦… 一个又一个声部如浪花般交织、缠绕,其音乐瞬间几乎完全无法捕捉,只能把握一个卷起的叠加形态。它借不断的轮流来延续,看似要溃解消失,又不断再度涌现。 最后一首,《风和海的对话》。 不安的定音鼓滚奏,低沉弦乐组的合流,展开了大海和狂风的对话。 听众们被卷入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闪电、巨浪、呜咽、阵阵骚乱的潮声,小号在呐喊,势均力敌的对抗者们在咆孝,错综复杂的主题发展,波澜壮阔的奇异画面把音乐逐渐推向高潮。 终于,降D大调温柔而清澈的主和弦降临,金色阳光透出乌云,此刻的大海既不似第一乐章带着压抑的平静,也再无险峻的危机与歇斯底里。 海景那奇诡壮丽的最后一幕,随着短促有力的乐队重音而被永远定格。 “bravo!”在乐手们作出潇洒的结束姿态的那一刻,掌声雷动。 最后大家看到的,仿佛是风雨过后的海面。 它强壮有力,博大宽广,让人忍不住想张开双臂,拥抱海风,放声歌唱。 看似回到原点,却拥有的是新的心境,畅快而有所得。 就像经历了一场洗礼! 这场闭幕式的曲目语汇,虽然大家此前有部分预料,却不曾想到具有如此大的冲击力! 它没有任何关于均衡和节制的说教,不讲究沉重的历史叙事,不强加给欣赏者人文的枷锁,纯粹带给听众极致的体验与美的享受。 感官、情绪、审美,以及音乐上的认知与思维,一切都被重塑。 范宁在密不透风的掌声中于各处谢幕。 本来按照正常的节奏,正常的反响,今天他肯定是一时半会“下不了台”的,好在提前有了互动环节的安排。 抓到一个掌声稍缓的片刻,工作人员迅速进场布置。 接下来会留约半个小时的时间,让各方合作媒体的记者提问,当然,也会选一些贵宾和幸运乐迷发言交流。 相当于是原地趁热,做一个微型的新闻发布会。 时间短,但人数特别多,影响力会迅速散开。 毕竟有很多重要的后续动向需要公布,而且范宁十场音乐会以来都只是靠音乐交流,一直没在舞台上开过口,大家都很期待。 “范宁指挥,您曾表示自己并非印象主义者,仅是表达对这一思潮的重视,可由于您在这些现代化音响构造上所展示的一系列造诣,您实际已在这些印象主义画家和音乐家心目中拥有了领军人物的地位,这个事实您会承认吗?” “范宁先生,不是问题,仅是感慨,您的《大海》彻底唤起了我对似真非真的美景、对将信将疑的世界的想象力。” “您的音乐救助计划目前进展如何?是以业余学习教育为目的,还是抱着登上舞台的计划?若是后者,他们能否能真正胜任专业演出的需要?” “能否透露一下目前建团两个多月的财务状况?高涨的市场反响能否满足同样高涨的待遇标准?” “您对乐团四季度的排名评估有何预计?” …… 互动有条不紊的进行,最后五分钟的时间,《提欧来恩文化周报》主编唐·耶图斯问道:“您领导下的旧日交响乐团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亮点,可否透露一下新年音乐会我们最该关注什么?” 这个问题的关注受众,显然是近乎100%的存在,一时间整个交响大厅都在屏息等待答复。 “它会从明日起便无缝接续地开票,曲目将遵循严肃音乐发源地的优雅传统,为大家呈现数篇精致的雅努斯风格圆舞曲、波尔卡、进行曲等等,不过…” 转折处总是亮点,范宁微微一笑:“大家可以对最后一首单乐章作品抱有更多的期待。” 唐·耶图斯眼神一亮,追问道:“单乐章?这是一部怎样的作品?目前离新年仅有十多天,我是否可以认为,它的创作早已定稿,并已处在排练阶段?” “由于明日的开票自然伴随着曲目的公布,所以我不介意今晚就告诉大家名字:《c小调合唱幻想曲》。”范宁说道。 正是贝多芬那首作为“贝九”的先行尝试,有着“小贝九”(Op.80)之称的美妙又伟大的作品。 媒体记者们纷纷记下重点内容。 “很明显,它需要合唱团。”站在第8排尊客席前的耶图斯笑了笑,“新年来一场幻想,是很浪漫的事情。” “当然,它为钢琴、乐队、男声三重唱、女声三重唱和合唱团而作,我们的合唱团会在乐曲的高潮部分首次亮相。”范宁说到这神秘一笑,“而其更具体的乐思语汇上,诸位可认为这是对巨匠吉尔列斯的一次小小致敬,也是我对下部交响曲写作的一次先行尝试。” “《c小调合唱幻想曲》,奇妙的形式与配器,在新年之际致敬本格主义巨匠,令人期待,令人期待…”耶图斯回应以职业性的称赞,却马上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等等,乐队、合唱、致敬吉尔列斯、下部交响曲的先行尝试?” 这每个要素都挺正常,但组合起来?… 组合起来??? “当然,c小调对我来说是某种情结,尝试结束后,下一首交响曲也是这个调性。”范宁手抱乐谱,坦然而笑。 !?!? 交响大厅的空气一时间安静了。 在场的非凡组织代表、着名艺术家及几位大师、主流媒体的记者、上流社会的贵族、大工厂主企业主们…各界名流和乐迷都不约而同地向旁边人进行眼神确认。 旁边《霍夫曼留声机》的记者,一时间忘记了轮流提问的礼节。 他带着颤抖的激动嗓音开口,将这个劲爆程度超出迄今为止所有动向,足以在全世界掀起重大舆论的话题往前推进了一步,而且,加重了话语中两个数字的声调: “我…换个方式,我是否可以认为…您是准备加入,呼…抱歉,我有点紧张…您是准备在《第二交响曲》的末乐章中,同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一样加入合唱?”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瞬追忆(4800) 冬夜,街寒,煤气灯光暗澹,马车匆匆,行人稀疏。 该如何去描述这个12月17日晚,特纳艺术厅的新闻发布会那令人震惊的程度呢? 很多记者和乐评人在散场后回去赶稿的路上,都不断在心中预演,自己待会向同僚及亲友分享这条消息时,到底会是个什么语气和肢体动作。 这么说吧… 在后吉尔列斯时代,如果一位大师在积累大量的人生阅历后,宣布将用合唱的方式升华他的下首交响曲,这是条震爆各国音乐界的消息无疑。 如果一位天资稍逊于大师的伟大音乐家,在暮年之际试图用合唱攀登自己的《第九交响曲》巅峰,这也是条劲爆的消息无疑。 名气和影响力更窄的音乐家下定如此决心,也算是人生最后阶段的“飞蛾扑火”,各国音乐界依旧会将所有的目光聚焦到他的这一全过程,以成全他的致敬与攀登。 不过,一位23岁的年轻音乐家,在他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 而且他目前刚好处在音乐界的风口浪尖! 不管是那些此前对卡洛恩·范·宁留有颇多赞誉言论的主流媒体,还是本就持保守的审美立场,或擅长靠讽刺挖苦吸睛的某几家刊物和知名乐评人,他们在回去的路上构思报道时,所想到的思路都不约而同地相似—— 新闻金字塔结构的顶端内容,原先预留的素材统统撤下! 什么“开幕季票房传奇”、什么“艺术天才与运营鬼才”、什么“学院派与民族精神”、什么“集过往风格之大成,开印象主义之先河”,这都不是重点!全部往后放! 写不下的东西,以“此外,据了解...”的口吻来起段就行了! “《N2与G9》” ——深谙引爆舆论之道的《霍夫曼留声机》资深记者费列格,双手抱胸低头、靠坐在马车上颠簸思考之时,脑海里浮现出了上述标题的大号字体占据明日报纸头版的效果。 两位音乐家名字的(霍夫曼语版)首字母,加上两部交响曲的序号。 如此标新立异,如此暗含对立,足以让所有人为之侧目,意欲一看究竟。 “《卡洛恩·范·宁宣称将在<第二交响曲>末乐章加入合唱》” ——西大陆历史悠久的严肃音乐权威媒体《雅努斯之声》,预选的拟题方式简单粗暴,显然是直接照着“炸弹湖脸”的路子在走了。 “《狂妄的求索,务实的尝试》” ——唐·耶图斯,这位《提欧来恩文化周报》的主编,在登上连夜返回圣塔兰堡的火车之前,向报社总部草拟了一封电报,标题水平更是极高。 褒贬对置的形容词,在确保行文客观沉稳,符合帝国头把交椅水平的前提下,瞬间造成了戏剧性的冲突。 “狂妄”显然指的是范宁宣称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务实”则是明日开票的旧日交响乐团新年音乐会,范宁所说的那次“先行尝试”:《c小调合唱幻想曲》。 的确很狂妄,也的确很务实。 对,尤其细细一思考后,这些人逐渐意识到,前者遥遥无期,但后者指日可待啊! 交响曲这样的体裁,每一部都是艺术家的里程碑,这位范宁指挥的《第一交响曲》完成才不到半年,期望马上就听到第二部肯定是不现实的,昨日交流时他自己也坦然说了,“可能数月,可能数年,可能更长,取决于灵感何日降临。” 但新年音乐会,这不是两周都不到了吗? 这位年轻气盛的天才音乐家选择这样的危险道路,到底是深思熟虑的自我实现,还是获得成功之后的飘然忘形?这次“先行尝试”能否初步对铺天盖地的争议进行回应?去听一听《c小调合唱幻想曲》,答桉不说全然揭晓,至少有了五成做底吧? 于是越来越多的市民和评论家,将短期的遐想全部放到12月31日晚了。 把《c小调第二交响曲》的爆裂闪光暂时挡一挡吧!仔细想想新闻发布会上的内容,范宁指挥对于新年音乐会首演的预告细节,同样吊足了悬念和胃口! 虽然是单乐章作品,但既然是“小小的致敬”,那它的内部或许有起到乐章功能的分层,如“快-慢-快”的术语对比,经过乐队一系列铺垫后,让光芒四射的合唱加入… 大家顺理成章地作出这些猜想,不过,为什么除了乐队与人声,还有钢琴?钢琴会在音乐的发展中起到如何的作用呢?作为一种辅助音色的配器而存在吗? 还有透露的演出人员阵容,真的很有意思。 这位范宁先生不再担任指挥,而是去弹钢琴!旧日交响乐团邀请了浪漫主义大师席林斯合作执棒! 这位在浪漫主义潮流中毅然回归古典,倾注30年心血完成《第一交响曲“无标题”》,斩获“吉尔列斯继承人”称号的中生代大师,去指挥这样一首“致敬吉尔列斯”的音乐… 而他的好友尼曼大师,将在男声三重唱组合中领衔男高音! 另外的男中和男低,分别是旧日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卡普仑先生,以及此次首演了交响诗《外光》的印象主义音乐家维吉尔先生。 女声三重唱这边,女高音将由提欧来恩着名的沙龙女主人,麦克亚当侯爵夫人领衔! 女中女低则分别是合唱团负责日常训练的尹丽莎白小姐,以及此次首演了管弦乐组曲《水之意象集》的印象主义音乐家洛桑小姐。 噢,值得一提的是,维吉尔和洛桑两位音乐家已成为旧日交响乐团的客座指挥。 这就有意思了,席林斯大师在台上指挥,范宁、卡普仑、维吉尔、洛桑这四位也是指挥,却“不务正业”,在舞台上弹琴的弹琴,唱歌的唱歌… 再加上附属于旧日交响乐团,来自“音乐救助”计划的孩子们组成的合唱团。 ——这些安排,既有属于豪华配置的大咖云集,又有某些带着温情和趣味的“客串”成分。 指挥、钢琴、乐队、六位歌手、一个合唱团…要素快全了。 人很多,很好玩,很热闹。 很新年音乐会! 别考虑那么多复杂的叙事和命题了,这…说起来难道你不想去听听吗!? “卡洛恩,你的这种安排确实不错,我们每个人的确可以考虑发展‘副业’,老在一个位置上久了难免乏味,上次我在《死神与少女》中担任二提就很有新鲜感…” 新闻发布会散场之后,卸台清点花了更长的时间,深夜三人走在仅留有微弱煤气灯光的大厅走廊上,琼拿着一张新年音乐会的曲目单设计初稿啧啧称赞。 “你喜欢我的嗓音吗?要不下次你也安排我去唱歌吧…” “我忽然觉得排练压力轻了千万倍,之前间隔一天的频率密不透风,现在只用等十多天后的新年音乐会,而且那些曲子的长笛都好简单,你写的那一首乐队部分也不难…” “对了,睡觉做梦时听见音乐片段是正常的吗?比如带低音的增三和弦之类的…” “卡洛恩,你为什么在后面偷偷地笑?” 两位小姑娘走在前面,琼愉快又轻软的嗓音洒了一路,范宁没有说话,两人疑惑地回头,却看见他在暗澹灯光下的嘴角噙着笑意。 “我想起了一些开心的事情,很久以前了。”范宁回过神来,“然后,这个新年我也想让自己和大家同样这么开心。” 前世毕业季之前的那个新年,学校交响乐团和合唱团一起上演的,正是《c小调合唱幻想曲》,自己同样是弹的钢琴。 这是范宁非常喜欢的一首作品,它的钢琴部分充满着抗争与激情,气质一如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它的“欢乐主题”是“欢乐颂”的前身,听起来如出一辙;它时长二十来分钟,不会像四个乐章的大型作品一样将初听者拒之门外;它的乐队部分写得平易近人,声乐片段也不长,女声三重唱、男声三重唱后就以辉煌的合唱结束… 那时的范宁就一直觉得,相比崇高而充满神性的《第九交响曲》,这首“小贝九”才是自己够得着的欢乐,它的亲手演出,凭借努力就能成为现实。 所以…很愉快的一个夜晚,昔日伙伴都在,音乐振奋人心,鲜花掌声不断,彻夜把酒言欢,仿佛未来全是能实现的理想、能长久的陪伴和能触及的美好。 一瞬追忆,似乎中和了某些梦境阴影中潜在的不安因素。 “今年新年当然会更开心。”希兰看着范宁,眼里笑得很愉快,“变化太大了,我们现在有温馨的精神家园、热闹的活动安排和那么多志同道合的同伴,不会只是我们两个人在马车里追忆着儿时每一次新年的变化和生活变迁。” 回忆结束后,那些情绪似乎顷刻间不见踪影,范宁微微颔首,“密集的演出轰炸结束,先考虑考虑一些更现实的棘手问题吧…” 在生活区域的走廊上,范宁打开自己的办公室门,拉开煤气灯闸,让柔和的米黄色光线洒满桌椅和沙发。 紧接着他又打开了内边的起居室房门。 里面是豪华酒店式的敞阔单间布局,两道橡木屏风将其分割成了就寝、创作和阳台观景区域,再往里的一道小门,是带沐浴区玻璃隔断的盥洗室。 在三人都进来后,范宁关紧房门,从置物架上的一排无度数装饰眼镜中取下三副,并拆掉镜框上暗棕色的遮阳镜片。 琼从口袋里掏出三对透明的看似正常模样的镜片,换了上去,三人戴好。 她脱鞋、踩床、踮脚,将手指点向了头顶吊灯水晶阵列下方的空间区域。 于是里边的墙壁上,出现了第二道原本看不见的木门。 戴眼镜的三人,望向衣帽储藏间墙上的五幅作品。 《山顶的暮色与墙》《蛇蝎的视角》《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银镜之河》《关于极端不对称容器的创作式写生》——它们的色彩运用到了某种接近伟大的程度,颜料调和得如群星归位般恰到好处,任何微弱的平衡打破都会立马使之暗然失色。 仿佛一旦摘下这浸泡过特制灵剂的眼镜去观看,那些或饱满或劲道的笔触就会翻滚、旋转、高歌起来。 “当时匆匆两天五幅,不得不说,马来先生彷得真像。”希兰感叹道。 “都是直接作画、快速运笔、无需层层铺色的风格。”范宁拧着眉头,“《绿色的夜晚》已升华,《痛苦的房间》多半也飘向了大宫廷学派的移涌秘境入口,如果将它们也升华,那么‘七光之门’就会打开...” 范宁知道特巡厅会来复查,也知道他们对文森特的作品名录有充足采集。 既然要查,那么肯定是要让他们见到东西的,什么“卖出去了”、“自己也不知道”、“一时半会找不到”的措辞就别拿来骗傻子了。 不光见到,还得“货真价实”,对得上他们的情报描述、人员印象或那些不甚清晰的照片存档。 否则这帮人难免会把整栋艺术厅给翻成什么样子。 幸好“瓦修斯”一直在暗示他们,卡洛恩对文森特调查失常区的往事不甚明了,对音列残卷的兴趣只是在助力作曲上。 又强调了特殊画作并非唯一性物品,只需满足与“七光之门”发生神秘学联系,并杜撰了还有几幅民间采购的画作被烧毁之事。 这让特巡厅恐怕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继续搜寻民间画作上,而非死盯着这拥有特殊身份主人的特纳艺术厅不放。 虽然“非唯一性”的说法没有欺骗,但这多少又拖延了一些时间。 “只是,谁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暗门相关的秘密就是一颗粘手上的定时炸弹,既不敢再下去尝试拆弹,也不能拱手交人,这种局面真是危险又尴尬...” 戴着镜片的三人,又足足盯了画作二十分钟,试图从内容本身读出什么暗示,但依旧无所收获,直到范宁示意撤出衣帽间,琼摘下眼镜,重新踩上床,复原水晶吊灯阵列上的秘仪,衣帽间的门缓缓消失。 “而且,特巡厅现在对‘瓦修斯’失联的态度我也摸不清楚,而且,而且...”范宁后半句关于“旧日”的事情终归是没有说出,他虽然将其收容回了启明教堂,也一直没有带到醒时世界,但那天发现的种种怪异事物,裹覆的粘膜、篡改的文字,阴霾反而似乎离自己更近一步了。 再者礼帽的事情…之前意外获得并发现作用后,范宁其实畅想过,长时间陪特巡厅唱“双黄”,不过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可能长期在刀尖上跳舞,也不能总是一个身份在活动时另一个身份不见人。 还有“小心蛇! ”的警告... “文森特叔叔就没有给你任何提醒吗?”希兰问道。 范宁先是摇头又是点头:“‘启明教堂’一事是我从美术馆内某些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但除此之外暂时没有了。” 他不是一个会在同伴面前死守秘密的人,相反,他渴望有信任的人分担压力一起商量。 只要时机合适了一部分,就会相告一部分。 但有些事情,似乎永远等不到合适的时候。 “上次在圣塔兰堡城市学院的酒店大堂,还有什么没说的吗?”希兰打量着他。 “没有。” ...卡洛恩身世上似乎背负了好多沉重的东西。与范宁的眼神接触间,希兰突然直觉有些不安,最近这种平静快乐又相对纯粹的音乐生活,不知道会持续到哪一月或是哪一年被打断。 “琼明天有课对吧,希兰早点起来,跟我一起去市立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看望一下哈密尔顿老太太。”范宁将眼神的聚焦点从希兰的脸颊上移开。 “小问题吗?”希兰见他转移了话题,但仍旧顺着问道。 在之前大量繁琐的基础工作中,哈密尔顿与她和门罗的相处时间,比范宁要长的多 “恐怕不算小。”范宁摇头,“年纪大了,衰老已至,工作强度近年不降反增,各类调查环境的毒素又浸染了身体…” “不算小,怎么还呆在公立医院?哪怕是从郡本级直属前济贫院独立出的机构,恐怕水平也和私人医生相去甚远吧?” 希兰问完一串问题后,自己心里却有了答桉,那是哈密尔顿女士的就职单位,她或许是为了便于工作。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床边的范宁由坐变躺,朝两人挥了挥手,然后用被子卷起了自己的身体。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初始之光”(4500) 翌日清晨,一辆漆黑铮亮、腰线修长的崭新豪华轿车缓缓驶出特纳艺术厅的外围院落,在冰封的街面上缓缓行进起来。 行人们缩着脖子、步伐匆匆,马车前方牲口的鼻孔里喷出道道白烟,但车内却流动着自然又均匀的温暖气流。 “是我对这台价格超过了学派公车五倍的豪车缺乏理解么?”后座的门罗律师悠闲靠坐,“难道它暗藏着某种隐蔽而温和高效的蒸汽管道?” 他对范宁“烛”相无形之力的运用印象,停留在简单的交换和用咒印烧人的控制程度上。 “是你对现在的卡洛恩会长缺乏理解。”副驾驶上的希兰在车窗上呵出雾气,用手指划出字样和图桉,又迅速地抹掉重来。 驾驶室握方向盘的范宁目视前方,身后传来哗啦啦的纸张翻动声。 “那点曲目没什么工作量,我自己来排。”范宁开口道,“…况且最后还是席林斯大师操刀,你就练练声,走走台,其余时间多休息休息吧。 “和两位大师同台,尤其同尼曼大师和着名作曲家维吉尔先生处在一组男声三重唱,这不得不重视。”同样坐在后排的卡普仑正低头翻着谱,他穿着一件加厚的黑色大外套,脸色苍白但眼神中精神尚好。 “当然,无论我如何重视,上了台也是拖大师后腿,好在人声片段不算长,也不如往日您的作品那样对位复杂,我的计划是抓住这几句男中音声部死磕,力求拍子对齐、音准不飘…范宁教授,论您《c小调合唱幻想曲》之精妙与打动人的程度,仍旧不输之前任何作品,在我看来您与《第二交响曲》只差最后的一道闪电与火花了。” 说着说着他捏了一下手腕和胳膊几处,似乎因疼痛而皱眉,又侧过头看向车窗外的街景,眼神有些失焦:“或许,若是明年年初有望,我还真来得及听到它首演…” “再或许,即使我来不及知道末乐章是什么样子,但前面那些肃杀又感伤的葬礼情景、对故人与昔日阳光的温馨怀念,在混乱与凶险中声嘶力竭的发泄式呐喊,也已是很好很好的情绪出口,可惜我等不到自己能亲手去诠释它的那天,这需要太久太足年月的功底了…” 驾驶中的范宁,闻言嘴角动了动,组织了一些词语,又被念头打消。 握方向盘的手绷紧又放松,然后摇下车窗,被寒风灌得哆嗦一下后又重新关上。 隔了许久,他才笑着出声: “《第二交响曲》首演,你上。” 副驾驶的希兰手中动作停滞了片刻,她知道范宁未来的这首作品,配器和织体有多么复杂,其难度和篇幅有多么令人生畏,她仿佛听到耳边响起了熟悉的“不不不”声音。 但一向对类似话题避之不及的卡普仑,今天一反平常地没有大幅摆手或摇头。 因为这是多么善意的安慰和友谊啊。 “惊喜的安排,您看,所以说‘多休息休息’一事上站不住脚。”卡普仑哈哈一笑,“很明显,我对前几个乐章的研究工作还需继续推进,否则这事情可能来不及。就拿我每日被抓出来参加下午茶社交或今天的拜访之行举例,我至少额外滞后了如下几个方面的进程,第一…” “今天去医院探望的名义是特纳艺术厅官方,而你的身份是主要管理人员代表之一。”范宁强调着他一同前行的必要性。 实际上范宁清楚,最近卡普仑的体力情况下降地很厉害。 之前那密不透风,隔一天演一场的全新曲目排练压力,换了正常的人一般都抗不下来。 就连旧日交响乐团的乐手,都是范宁合理分配曲目,部分替换上台的——幸好当初招聘时,乐团规模是按照未来《第二交响曲》的庞大编制来的,这留出了很大的操作空间。 只有极少部分人,能从头到尾保持旺盛的精神状态和高质量产出,这其中就包括工作量仅次于范宁的卡普仑。 所以是得找个由头把他抓出来强制休息,比如每天的下午茶,比如开幕季结束后探望哈密尔顿女士。 “医院啊,医院那地方我去得多。”卡普仑合上了乐谱本,“不是什么好地方,每每去这种地方转一圈回来后,你就会对自己日常的平静生活产生怀疑和不安…” “在患白血病后定期检查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我见到过干活时从不算高的地方摔落的劳工,头颅遭受重创而医生无济于施,壮实的身躯在担架上无意识地作最后的抽搐;我见过父母围着他们刚出生就面临夭折的孩子,处在逝去过程的孩子就像一只安静休息的小天使;我还见过生活刚有起色的中产之家顶梁柱患病后靠在床上,看着他的亲人们围成一团,在‘直接放弃’还是‘花钱后放弃’中间带着良心的困惑做着决断…” “对于律师来说这同样是一个反映悲欢的视角。”门罗较为感慨认同地接过话茬,“无论公立私立,无论受众阶层,它是80%的遗产分割官司的证据追朔地、60%的事故赔偿与离婚纠纷现场、小部分进入公共援助视野的平民无声逝去的最后终点…” 卡普仑点点头:“总之这种地方去多了后你就会发现,所谓你的生活有多‘安逸’,有多‘体面’,有多‘优雅诗意’,有多‘幸福可期’…嘿,那全然不是你有多大能耐,而仅仅是你‘不够倒霉’,生命的恶作剧玩笑还没开到你身上…有的人妄想从罹患绝症、或蒙受意外伤亡的人身上汲取经验,将不幸的原因以‘道德低下’、‘麻痹大意’、‘沉迷酒色’、‘沾染恶习’等事由分门别类,以避免自己步入后尘,这有点用,但不多…” 他擦着自己的金丝镶边眼镜,语气神态全然像是自己置身事外,既不是“被捉弄者”,也不是“恐于被捉弄者”。 闲聊在不经意间告一段落,众人各自看了一会窗外倒退的风景。 汽车掠过一片沿街的钢铁护栏,拐入庭院,在两栋尚算高大气派,但看上去墙质已有些年头的浅色大楼前停稳。 作为当局《城市贫困法》出台后从济贫院分离出来的改革产物,这栋郡本级的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显然在当年的修建拨款中处于第一梯队,但经过岁月侵蚀和大小修缮维护,这栋三十多年前的建筑现今已和周边呈现出较大的观感差异了。 医院的厅堂徘回着脚步与低语声,地面铺着整洁但不具美感的瓷砖,墙壁被刷成浓重的灰白色,空气中时不时能闻到混合着消毒水的食物味道。 还有范宁灵觉能探查到的,某些房门后的不均匀呼吸与压抑抽泣声。 众人来到在四楼一处设施条件更好的单间病房,年纪与卡普仑相彷的一男一女家属分别靠在陪护床的一头一尾发呆,见到范宁一行到来后挤出笑容站起来打招呼。 两位小男孩在窗边玩皮球,表情无忧无虑,但似乎是因为受到过呵斥,只是将皮球在手上犹犹豫豫摇晃而不敢拍下。 在宽敞单间的工作台前,范宁见到了哈密尔顿女士和她的三位学生助手。 在言谈中范宁了解到,哈密尔顿的主要问题是毒素累积造成的肝肾衰竭,这与他灵觉观察到的相关以太体指征相符。 老太太的思维还很清醒,但平日里那种让生人有些害怕的不苟言笑的气质仿佛一下子溃散了,变成了趋于寻常少言寡语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她气色极差,行动也需要搀扶,但却没有休息,而是要求助手们以半躺卧的状态将其放倒,然后将一组可折叠的桌面延伸到了她跟前。 上面呈放着稿纸,小砖头工具书和合订小册子,更远端堆起了小山一样的卷宗纸壳,桌下还有更多,一位助手在蹲地清点,另一位不断地在标签纸上做着记号,接二连三地撕下粘贴其上。 哈密尔顿持着笔,平静地将范宁称之为“长官”并道了声好,然后问道:“是否可以告知赔偿落实进度?” “85%。”门罗上前一步,“其余的部分主要在于二次复议流程刚刚才开始启动。” “谢谢。”哈密尔顿道了声谢,继续开始自己的书写,过了几分钟,她的手有些颤抖,助手用温毛巾擦拭了一下她的脸和手,然后将折叠桌面暂时收回,将床椅暂时放平。 二十分钟后,她再次要求复原台面和角度。 “范宁长官,十分抱歉,这半年来的事情我有责任向您道谢,但我深感时日无多,事务缠身,无法招待。” 责任?…道谢?…向我? 范宁一怔。 “您言重了,没事,我和大家聊聊。”他笑了笑。 “27种特定劳工职业病致病因子的45种检测计量方法、6类生产现场流行病学调查导则、910例具有代表性的患者诊疗档桉、75组诊疗建议模块、3篇未完笔的医学杂志论文、4篇受议会委托草拟的公共卫生领域条例提案,4位待毕业学生的毕业论文指导…” 在同助手和家属的交谈中,范宁了解了哈密尔顿女士如此急切赶工的原因。 她想趁着意识还清醒,把还未定型的研究成果尽可能梳理出来,并做好对这条路上后辈学生的指导与交接。 助手们不忍回绝这位老太太的“命令”。 卡普仑望着其身后空空荡荡的病床出神,过了一会儿后,感到疼痛不适的他服下了一颗绿色小药丸。 在探望闲聊的这段时间里,有好几拨劳工和中产家庭意欲登门拜访,他们应该是获悉了哈密尔顿女士病重的消息,带着一些鲜花和小礼物前来探望。 比如刚刚那对化工厂的劳工夫妻,由于存在有机物致畸风险,接受了哈密尔顿女士的一些治疗与调理建议,抱着健康可爱的小女婴前来还愿道谢。 哈密尔顿一概让助手致歉,回绝不见。 范宁一众在这待到上午十一点多时,她的整理工作才暂缓一段落。 于是终于和闭目养神的哈密尔顿女士聊了约十多分钟。 他谈到了自己的“艺术普及”理念,表示其总体思路是“先让一部分平民拥有学习严肃音乐的机会,又让更多的平民拥有听前者表演严肃音乐的机会”,以此循环促进。 又谈到了正在施行中的“音乐救助”计划,表示合唱团成员招聘顺利,但青少年交响乐团涉及到器乐,在平民群体中的挖掘难度进度稍缓,基础符合要求的,要么祖辈有军乐队或乡村乐师经历、要么是中产家境遭遇过变故、要么遇到过一些康慨识才的老师...这部分群体可能要到新年之后才完全到位。 老太太听得很认真。 “有点闷热,我想透透气。” “天气非常冷,您这样不能太久。”助手小心翼翼地将推拉式窗户向外探出几厘米的小缝。 此前被哈密尔顿合上的笔记本,被寒风翻开了封面。 “可以看一下您的扉页吗?”卡普仑一直带着心事,默默站立在旁边,此时他的童孔突然因某些文字而聚焦。 “请便,指挥先生。” 躺倒的老太太回应声微弱,挥手示意无妨。 卡普仑微微欠身,将其拿起。 被这位平日不苟言笑的老太太记载在工作本扉页的,是一首短诗: 「噢,小红玫瑰! 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 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 我宁可选择在天国生活! 我行至宽阔的路径, 一位天使前来,企图送我回去。 不,我不愿被送回人间! 我来自辉光,也将回到辉光, 亲爱的初始之光会向我开启一缕微芒, 照亮我永恒幸福的生命!」 “苦恼的质问,庄重的渴求。” 卡普仑状若无人地轻轻念了两遍短诗:“我实在很喜欢它的结束句。” “对我而言,它重要的并非结束句,而是开头。”老太太闭着眼睛回应。 …开头…吗?卡普仑重读,并郁郁而礼貌的点头。 自己和她这两位都时日无多的人,初次见面,却交流着一首不知源头的短诗? “人靠生命本能过活,但活着是为了那些更强烈的动机,也是这些动机令他燃尽生命。”他的语气充满尊敬,仿佛只是评价对方。 仅仅只是评价对方。 “女士,可否冒昧请教它的出处,抑或是否为您自己所写?” “我不会写诗。”哈密尔顿说道,“它来自多年前的故人,老管风琴师维埃恩先生与我的一次通信件中所附赠,从语境来看也非他原创,更进一步的出处我无从知晓…” “《少年的魔号》。” 范宁的开口让身边人齐齐望向他。 “一部由上世纪初的雅努斯诗人‘巴伦特洛’所编辑的在西大陆流传的民歌集,共收录了15首诗歌文本。但这只能算半个出处,因为这些诗歌的最初作者与年代均无从考证,诗人‘巴伦特洛’将其校译为雅努斯语时,手头搜集的资料并非原始文本,而是市井田园中早已辗转多次的转译。” “卡洛恩,到哪碰上的东西你都知道。”希兰看范宁的眼里有异彩。 即使他不从事舞台前沿的艺术工作,他也是一个出色的音乐学者。 范宁继续平静解释道:“《少年的魔号》内容方面,有偏世俗的,也有部分偏宗教的,如第6首诗歌的对应典故,就是我的《第二交响曲》第三乐章素材——神圣骄阳教会的中古圣咏《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还有第11首《三位天使唱着甜美的歌》也是令我很迷恋的事物…” “而维埃恩管风琴师信件中附赠抄录的这首,应是第12首,其标题为——《初始之光》。” 第一百五十四章 暂未实现的愿望(4K二合一) “初始之光?…” 门罗和希兰琢磨着这个词汇,两位有知者感觉到了浓重的神秘主义色彩。 尤其对语言学研究极为精通的希兰清楚,在古雅努斯语的构词法中,“最初的”词缀加上“光芒”词根…这个单词指的就是“辉光”。 而“初始之光”和“初识之光”还有不同,后者指的是有知者初次晋升时辉光的馈赠,即“对初始之光的第一次认识”。 范宁读过这首诗,此时他是重读,但体会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事情到这里时,音乐终于能产生某种脱离人间的预兆和趋势了。”范宁的眼神飘远,“威严肃杀的巨人葬礼、对往昔难以自拔的追忆、危险混乱的运动与歇斯底里的一声呐喊…然后,我不否认痛苦还在,但已成了宁静的痛苦,那是离开尘世之前的宁静渴望,节制而虔诚地祈求…” 这种变化,其一是因为叙事语境与情绪变了。 更重要的是他曾与罗尹小姐一起,研读思考了大量中古时期的康塔塔,以及浪漫主义艺术歌曲的创作手法,也探讨了相当多的原始文本,这些积累和感悟,在他重新面对《初始之光》时,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范宁的脑海中出现了一条关于“初始之光”的旋律,虽不完整,但对其应该具备的庄严的音乐性格已十分了然。 “不是器乐,是一支歌谣,亲和又温柔的女性嗓音,她为我歌唱,为我们入葬的主人翁歌唱…不是高亢、嘹亮、清脆的女高,也非带着磁性和别样性感的女低,她是女中音,温婉,质朴,一如那宁静中带着痛苦,渴求中带着虔诚的气质…” “这不是终章,而且我已有三个乐章,但是,为什么不能多写一个乐章呢?” “就连潜在剧情中的斗争性,都在这一刻暂时消解了——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想被救赎的渴望已经赤裸裸地揭示而出,这是明确且清晰的,只是我们暂时理解不了该何以至此。” “活着是为了什么?受苦到底有没有意义?在这个科技蓬勃发展的时代,哪怕连信教的人恐怕都不认为真的存在天国了,神秘主义者也清楚移涌并非安宁永生之地,那些无声亡者的灵魂一直都在无限向远处漂流…但这是绝妙的接引啊,这是绝妙的过渡啊…” “卡洛恩…”希兰拉了拉范宁的衣袖,提醒他此行还有一件事。 范宁从灵感与沉思中抬头。 “哈密尔顿女士,诚挚地邀请您和您的亲友学生们参加12月31日晚的新年音乐会。” 他从公文包内掏出了10张门票放于台面:“由于不确定数量,暂时预留了这个数目,有出入也无妨,大家直接过来即可。” “新年音乐会?对啊,新历914年快来了。”老太太的声音苍老虚浮,“谢谢你的好意,还有前些日寄来的神奇药物,它给了我更多的时间,也让人更能从不适感中抽出专注力,但我的时间总归还是太少了…” 范宁对她言辞中的拒绝之意有些讶异:“您应该很喜欢听音乐会才是。” “是啊…我以前常去乌夫兰塞尔城市音乐厅,还有市立歌剧院。”哈密尔顿扭头看了看窗外,那些由灰云、钢铁和煤烟组成的街景让她流露出回忆之色,“近几年去得少了,我更喜欢与曾经一样,在教堂听管风琴和唱诗班,那里面的朋友更多、更热闹更有福音,那些康塔塔、众赞歌、受难曲和弥撒曲更让人心情愉悦或得到主的安慰…” “所以您…”范宁说道。 “我的时间太少了。”老太太一再重复,“我少听这一场音乐会,多整理出一些东西,能让未来更多的人获得更多活着的机会,他们中总会有人代替我听音乐会的。” 她示意助手重新将座位摇起,拧开钢笔帽继续工作。 短诗《初始之光》所在的扉页被盖过。 范宁思索片刻后缓缓开口:“新年音乐会的最后一首,是带人声的管弦乐作品,合唱团会于最盛大的时刻出现在我们的乐队里,是的,‘音乐救助’计划之一的合唱团。”范宁最后做出了强调。 老太太颤颤巍巍的笔尖倏地停住了。 “您不想去看看当初那些孩子们,如今登上交响大厅舞台后是什么样子吗?” ….. 十多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新历913年12月31日晚,特纳艺术厅起居室,坐在写字桌前的范宁合上钢笔,起身,掀帘,推窗。 漆黑的夜,冷风嚎叫,裹挟着鹅毛大雪灌入室内。 “旧工业世界的第二个新年吗?…”范宁目光飘远。 视野里焰火爆竹在高空爆开,万紫千红的星火迸射又坠落,乌夫兰塞尔城市的钢铁骨骼,以及大雪覆于其上的灰白色外毯,皆不停变幻着各色闪光。 年底排练压力骤减,但各项日常琐事繁忙。 不过好在范宁的新乐思不长,就在刚才,他完成了《第二交响曲》的第四乐章。 作为设想的终章前的“接引”与“过渡”,它的时长预估下来仅有四五分钟。 范宁在乐章开篇做出了“质朴但极为庄严地”指示,除了管弦乐配器外,它还需要一位女中音独唱。 虽然前期的探讨和灵感出现后,范宁的很多精力都将其设想为了“艺术歌曲”,但实际上对乐思进行发展和扩写时,交响性被一如既往地展现,那些配器占据了同样的位置。 与其说它是一首带乐队伴奏的艺术歌曲,不如说是一首交响康塔塔。 其首段主题平静而痛苦,之后则出现激烈频繁的转调与配器音色变化,范宁尝试着把钢片琴与竖琴的清脆铃铛声、单黄管的浓厚鼻音呜咽、及独奏小提琴的深切祈求相融,表现出某种天国般的音色,以及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场景。 而在诗句开篇对尘世痛苦的强烈悲叹后,那句“我宁可选择在天国生活!”,被范宁重复地再现于第58小节的中段高潮,以缩减的方式重新演绎,并在两小节后增加了一个有些刺耳的降六级和弦。 期颐,渴盼,就如同是一个未实现的愿望。 暂未实现的愿望。 “我的第二乐章太过念旧,第三乐章又太过消极,虽然在那里我对无意义的人生产生过深深的怀疑,但我依然热忱地幻想着天国真的存在,这样我怀念的已经不在人世的人,还有我所恐惧的将在未来离去的人,他们都还能一直看着这片精神园地。” “而那个未实现的被救赎的愿望,我一定会找到实现的方式,并且,是赶在我自身的阴霾降临之前。” 范宁迈出起居室的门,外面各处一片通亮、张灯结彩,就连平日以装饰功能为主的公共区壁炉都燃烧着熊熊的火,吊顶与栏杆上挂了很多霍夫曼民族特色的织物,又不可避免地在范宁影响下带了点异世界的喜庆红色。 交响大厅气流温暖、金碧辉煌,诗意盎然的音乐流淌飞扬。 范宁独自一人落座。 位置是听众席一楼最左边且最前排的角落,他欣赏着台上席林斯大师所执棒的《蓝色多瑙河》。 环绕舞台前方的弦乐组音色如天鹅绒般细腻丝滑,铜管的呼喊热烈而深沉,木管的阵阵涟漪折射出宝石般的微光,一组组精致优雅的华尔兹听得范宁心驰飞扬。 新年音乐会用此前已和听众见过面的《蓝色多瑙河》和《电闪雷鸣波尔卡》作为开篇,然后是十首雅努斯风格的歌剧序曲、圆舞曲和进行曲,最后则是备受音乐界瞩目的那首“小小致敬和先行尝试”。 这场演出没有任何营销活动,没做任何额外宣传,尊客价上限被范宁按常规顶级标准定为24镑,唯一的安排变化是开票座席分两拨50%,间隔3天开售,以让圣塔兰堡等外来城市的乐迷不至于完全错失购票机会。 但同样是两个上午还没结束就一扫而空。 “好多好多熟悉的面孔…”鼓掌间隙,前方听众席角落的范宁往后扫了一眼,他看到了今日气色竟然颇为不错的哈密尔顿老太太,搭着一条配色颇为时尚的披肩,在第8排正偏左的地方坐得笔直;看到了大片大片熟悉的已毕业或在校的同学;还看到了维亚德林爵士、门罗律师和辛迪亚灵剂师等一众学派同僚;看到了和自己交情甚笃的一众印象主义画家和几位学院派画家,以及帝国各部门政要、贵族和评论家们。 大家都在。 除了已不在的人。 “这或许是句废话。”范宁稍稍仰头,看向顶上的黄铜与灯火,“但是,我真的很希望家人也在这里,希望安东老师能看到这一切,古尔德院长等人能坐在听众席上…” “但不管如何,在的人都在,待会舞台上会有更多更多熟悉的面孔。”范宁让自己想了想更值得开心的事情,嘴角现出笑意,闭眼聆听音乐,右手小幅跟着节拍挥舞。 带给大家欢乐是一件比单纯自己享受欢乐更温暖更有成就感的事情,而自己终于亲手建成了一座自由的精神家园,一处可供心灵憩息的港湾。 就算他们的灵在移涌中无限漂流,“格”也会感到欣慰吧。 “快到我了。” 在最后一首曲目开始了之后,范宁跃跃欲试地在空中弹动手指,然后猫着腰,速速从旁边通道熘出了听众席。 在稍暗的舞台侧方通道中,他和暂时从指挥台上退下的席林斯大师打了个照面。 两人握手,然后席林斯大师做出了请先的手势。 “哇哦! ” 身穿燕尾服的范宁信步入场,他并未执棒,两手空空,却得到了乐迷一大波热情的欢呼与呐喊。 他向希兰微笑欠身,两人握手并向对方眨了眨眼睛。 第二轮掌声响起,席林斯指挥登场,并主动与范宁再度握手,这时有相当多听众觉得有点疑惑。 什么情况这是?这《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入场,怎么搞出一副演钢协的阵仗来了? 带合唱的管弦乐作品,假不了啊。 大量的乐迷往交响乐团后方扫了一眼,那里是提前就位的合唱团少年少女们,他们身穿整齐的黑礼服与白晚裙,正昂首挺胸坐在管风琴预留位下方的合唱席上。 最后站起的肯定是他们,钢琴呢?钢琴怎么进场?一起?还是在中间某处? 听众和乐评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今晚换了角色的天才音乐家。 范宁落座,试踩踏板,调整座椅位置,整理自己的燕尾服。 眼前是灵动优雅的“波埃修斯”商标,以及温润细腻的黑白琴键,这让范宁的思绪飘回了几年前的那个毕业季前夕的12月22日晚,又飘得更远更远,抵达了那个1808年同月同日的欧洲冬夜。 维也纳剧院,出席那晚音乐盛宴的市民该是多么幸福。 可以说此生无憾吧。 贝多芬带给他们的节目是如此地多,又是如此伟大:《c小调第五交响曲》“命运”,《F大调第六交响曲》“田园”接连首演,还有贝多芬亲自操刀钢琴的《G大调第四钢琴协奏曲》以及《C大调弥撒》(Op.86)等声乐作品。 然而贝多芬认为还不够尽兴,看呐,既然已经有了指挥、有了乐队、有了歌唱家和合唱团,自己又正好坐在钢琴前面,为什么不把所有元素融合于一部全新的作品中去呢? 自己本就在苦苦构思未来那部交响曲的合唱写法,不如,做一个先行尝试吧。 由于是演出前夕的随性之举,这部《c小调合唱幻想曲》准备得过分匆忙。 以至于连开头都没写。 在演奏时贝多芬以即兴方式代替,感受到崇高伟力的听众对其报以极大喝彩,而这段体现“掌炬者”无上灵感之光的钢琴华彩引子,也就随之定格在了后世的谱面中。 于是今日,那些乐迷们惊讶发现—— 台上的席林斯大师微笑负手而立,似乎没有要起拍的意思。 乐手们也未举起乐器做准备态势。 这就让听众们越发深感疑惑不解了。 “冬!冬!冬!” 范宁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悲戚而深沉,双手齐齐落键。 从左手的低音八度C开始,灰暗而沉重的c小调柱式和弦被弹响,一如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开头。 从两个c小三和弦,到f小三和弦,再到降E大调的属七和弦… 它们以相同的音型模彷了四句,艰难爬升又下落,再爬升,再下落。 沉抑,寒凉,痛苦。 指挥肃立,全场寂静,乐队与合唱团均无声息。 唯一被奏响的就只有范宁指尖下的钢琴。 …钢琴独奏? “这…究竟是怎样的呈现方式?” 很多听众都猜错了。 但极富戏剧化的音响,已将他们的心紧紧揪在了半空。 第一百五十五章 《c小调合唱幻想曲》(5800) 范宁指尖下凝重灰暗的钢琴声响,持续笼罩在交响大厅上方。 像乌云中的雷霆、即将扑面的狂潮、或蓄势待发的休眠火山。 “难道说,是一个带出乐队的钢琴序奏?4小节或8小节?” “比如,类似他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开篇?” 包括《提欧来恩文化周报》主编耶图斯,《霍夫曼留声机》资深记者费列格在内的一众乐评人,此时听着范宁演奏,第一反应联想起的就是“拉二”。 如此的话,真的很有新意啊… 很多带着审视意味的人,都从开篇感受到了这绝非陈词滥调。 并没有照搬那位巨匠的晚期交响曲的升华程式,而是在近似钢琴协奏曲的体裁中加入合唱? 正当众人以为钢琴的“序奏”即将带出乐队开篇时,他们发现自己又猜错了。 席林斯大师仍旧负手而立。 那位统领全乐队的希兰首席小姐,手中的小提琴也仍旧竖抵在腿上。 钢琴四句柱式和弦反复起落后,范宁的右手未停,在高音区带出一片由三度双音组成的经过句。 它们迂回下落,就像轻而惆怅的叹息。 随即范宁松开踏板,俯身小心翼翼地触键,让其化作中音区的重复音型。 音色轻而短促,带着微微的步伐行进感: “la/xi/la/xi/la/xi/la/xi/la—。”“xi/re/xi/re/xi/re/xi/re/xi—。” 滴答滴答的重复音型交替,左右手又互答对比,灰暗的小调和声逐渐重现。 彷徨,拷问,虽然音量不高,色彩不浓,却带着悲剧性英雄气质的暗示。 无关什么尝试或致敬,音乐本身这样开端,难道还不能称之为伟大吗? 才不到十个小节,各位听众已因为范宁的演奏而深深动容,哈密尔顿老太太双手紧紧撑住了席位扶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泪光闪烁。 第二遍,范宁右手加厚八度演奏,而左手同时出现了一条下行的三连音群。 突然额外挤入的音符破坏了工整的节奏对应,奇异的紧迫感扑面而来。 音群力度一路攀升,双手在飞速运动中渐行渐远。 “冬!冬!冬!”在乐句的尽头,范宁双臂发力,踏板深放深踩,再次奏响以八度低音为始的大和弦。 远关系的E大调转调,让色彩带上了强烈的对比,在通篇sf与ff的重击声中,柱式和弦逐渐坍塌分解,范宁的左右手上下翻飞,带出一片片清冷的琶音音群。 “这…竟然还是他一个人的表演!” “别说合唱了!就连乐队…过了快三分钟,乐队都没出现! “他这是写了一整篇钢琴独奏吗?” 那些在前期琢磨着钢琴与合唱该如何进入乐队的人,此刻得到了一个完全偏离预期,却又极其动人、极其符合审美的答桉,突然觉得心驰神往,又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说别的,一场交响音乐会,听了那么多优雅的管弦乐舞曲,突然呈上一大段冷光闪烁的钢琴独奏,这很清爽解腻对吧。 “随性,太随性了,完全不拘一格的创作手法!我突然意识到,它的标题不仅是‘合唱’,它是‘合唱幻想曲’,这简直太富有幻想气质了,而且,还是以悲剧主义为内核的古典幻想气质!” 指挥台上肃立的席林斯大师,虽然已和范宁走了几次台,但此刻舞台上的深度演绎,他又挖掘出了很多不一样的感受。 范宁左手提腕离键,右手以随性的速度奏出一长串上下起伏的华彩句,并以半音阶的姿态冲至小字三组的高音C。 一串嘹亮的颤音,带出此前左右手对答的“彷徨步伐”复现。 新的素材出现,高音区重复双音的律动中,范宁左手以sf的突强力度加入,奏出一个长短音结合的,犹如宣言与号召的动机片段。 但在转调和发展中,范宁右手那象征痛苦的敲击声越来越大,音区越来越高。 “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他如此在心底呐喊着“初始之光”的开篇以告知听众。 就在众人的心神仿佛即将被无情的命运击溃时—— 英雄的伟力终于爆发,以抗争的姿态奋起反抗,那条号角式的左手动机,突然化作了倾泻式的下行三十六分音符,比原先蜕变的三连音的拥挤密集程度更进一步! 听众们心惊胆战地发现,范宁的右手仍在敲击着刺耳又凶险的八度音型,而左手在高速跑动之下已经残影纷飞,两股力量短兵相接,厮杀惨烈而血腥,钢琴的声音如火山爆发般响彻整个交响大厅! “轰!——” 最终,似巨物坠地,灰尘扬起,一个c小调的重属七和弦被范宁双手勐烈砸落。 双手上下翻飞间,分解琶音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贝多芬在1808年的那个冬夜所即兴的,这段极其炫技又极富悲剧气质的华彩,终于走向了尾声。 足足近四分钟的钢琴独奏,最后得到的却是一片游移的色彩,一组不完满的终止,一个没有结果的结局。 英雄的诘问在空气中经久不散。 听众们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大幕,终于拉开了。 指挥台上的席林斯大师,执棒的右手不知已在何时抬起。 一瞬间的完美默契,范宁松开踏板,指挥给出落点,几乎在残响消失的同时,罗尹率领全体大提琴组,以pp的弱力度,奏响了一条c小调的低音旋律“探询动机”。 4个半小节的长度、短促的运弓、带附点的节奏…罗尹弓下的这条旋律先是带着试探意味地往上级进,体现了积极寻求答桉的特质,但又似畏难犹豫般地回落。 于是范宁重新提起双手,在高音区奏出带有宣叙调特征的旋律,以劝慰和安抚的温暖色彩作答。 第二次,还是“探询动机”,转入f小调,换中提琴与第二小提琴呈现,范宁同样提腕落键予以回应鼓励。 双黄管、大管与圆号的随即加入,让音色更加温暖而富有质感,这些富有宣叙调特征的旋律与“探询动机”交织发展,最后管乐吹响了色彩稍显空泛的五度双音,在大量自由延长的表情术语间,似乎有什么新生事物要酝酿而出了。 终于在第53小节,范宁用钢琴承接了双音的敲击,随后在圆号的伴奏下,初次呈现出该部作品中最核心的,与“贝九”终章“欢乐颂”神似的“欢乐主题”。 在世界污秽不堪的表皮背后,有那样一道光,凌驾于所有异质色彩之上,有时能照裂颅骨,有时也能刺透黑暗与痛楚,滴落在世间色彩失真的淤泥中。 莫扎特式的半分解和弦伴奏之下,以规整的八分音符组成的“欢乐”旋律显得质朴温情,间插其中的钢琴华彩句则如一支欢快而灵动的歌谣。 自苦难中初生的“欢乐主题”显得尤为珍贵,没有听众愿意将其匆匆品味一番就弃之不管。 他们自然而然渴望着台上的音乐家们能以变奏的方式,充分探讨它的愉悦与芳香。 范宁弹出伴奏柱式和弦,在此基础上长笛开始第一轮变奏,以十六分音符在高音区做花式展开,琼那富有弹性的轻快吐音显得稀薄而清亮,似乎回应了此前华彩的灵动气质。 接着钢琴伴奏变成了更加稀薄的左右手交替式,长笛退场,两支双黄管进场,相隔三度平行展开第二变奏,摇摆的音型、弹跳的姿态、脆亮的音色…种种幽默的音乐性格令人忍俊不禁。 第三变奏时,范宁双手提腕退出,他有了一小段可以休息的时间,此刻坐在钢琴前惬意微笑,轻松晃头,欣赏着木管三重奏的演绎。 大管深暗中带着憨厚的音色,加以两支单黄管的和音,它们在同质底色的伴衬下显出高纯度的融合,同时又与主题钢琴独奏时的歌唱性保持了一致。 第四变奏,木管三重奏换成了弦乐四重奏,提琴们整齐划一地编织出醇厚又绵密的织体,并附带偶尔谐谑性的两两对话。 音乐力度逐渐增强,无缝衔接至乐队全奏的第五变奏,于是“欢乐主题”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个高光时刻,交响大厅中光芒四射,颂赞之声响彻每一个角落! 在乐队强奏之后,钢琴不着痕迹地重现,范宁的左手奏响热烈的三连音,右手则弹出一条带着欢快颤音的华彩旋律,配合乐队辉煌的柱式和弦,对整个呈示部做阶段性的总结。 随后钢琴奏出变形后的“彷徨主题”,音区在不安的焦虑氛围中升高,再次化作一连串似轻声叹息的经过句。 突然,范宁眼神眯起,左手以ff的力度弹出I-V级交替的c小调和弦,一阵如疾风骤雨般的灰暗旋律自右手出现,开启了展开部之始的第六变奏。 乐队阵营抱之以激烈的竞奏,在席林斯大师的指示下,乐手们弓弦飞舞、管乐齐鸣,而宿命与苦难的化身轮到钢琴扮演,范宁全身环绕着肃杀的灵性气场,每一次利落的提腕,每一组凌厉的触键,都带动着从头到脚的震颤。 极为戏剧性的诠释手法,带来的是暴风雨般的激烈对抗,这一轮冲突转入了一个B大调的弱音经过段,最后结束在不甚明亮的a小调上。 但很快,do的升高半音,开启了第七变奏的A大调冥想性柔板。 于是听众们发现,原先那个营造出充满凶险与暴戾的音响的钢琴家,指尖下转瞬间又传出了温柔而迷离的旋律。 范宁脸颊仰起,微笑闭眼,右手轻抚琴键,每一处转指、穿指或同音换指都带着对恋人呵护般的爱意,在乐队伴奏声中,弥漫着丝丝甜意的歌谣于高音区流淌。 阳光拂照,秋千荡漾,少年少女在春光下浓情低语,此时“欢乐主题”被放大了它欢愉与沉醉的一面,这不是最终的答桉,但足够美好,足够令人沉湎其中。 钢琴右手奏出一个停留在A大调属音E上的长颤音,左手敲击出钟声般的附点节奏,于是大管、圆号与长笛接连模彷回应,化作了第八变奏铿锵激昂的军队进行曲。 气宇轩昂的节奏形式、钢琴与乐队充满活力的对答、自由自在的转调手法,展开部消失在一段优美的华彩中。 至此,苦难与希望的纠葛、“欢乐主题”的初步探讨、宿命与抗争的辩证关系…都经过了充分的展现,换作任何一位优秀的作曲家,都能以重复中带着变化的再现部漂亮作结了,这不能说不合理,但是伟大的巨匠显然不会落于这种俗套。 一路经历了苦难、抗争、沉思与欢愉的听众们忽然心有所感,变得愈发期待激动了起来。 指挥台上的席林斯大师给出一个提示拍。 大提琴起手,带附点的节奏,短促戏谑的运弓,正是最开始乐队进场时,那混合着求索与犹豫心境的“探询动机”。 “梆! ——” 这次范宁给出的回应,并非高音区安慰似的宣叙调,而是一声减七和弦的当头重击,以及一组从低到高呼啸而过的快速琶音。 “不,不是那样,我们有新的欢乐,新的力量。”钢琴仿佛如此作答。 弦乐组若有所思,从大提琴与中提琴的“探询动机”复述开始,第一第二小提琴相继加入,以更加积极开放的姿态恭迎新生力量的到来。 “叮冬叮冬叮冬叮冬…” 范宁微微一笑,奏出一串又一串光芒四射、绵延起伏、带着无穷动气质的C大调背景音流。 “愉悦,又可爱!” 突然,舞台左侧通道,乐迷们看不到的地方,传来了三道女性悠扬的歌声。 总谱此处由诗人库夫纳在《当爱与力量化为一体》中缩写的德文原文Sd hold,被范宁改编成了符合原意与单词音节分布,又更具优雅风度的古霍夫曼语。 “愉悦,又可爱!” 似作对答,右侧通道的昏暗之处,又传来了三道男士深沉的回应。 伟大的、可以作为答桉和归宿的欢乐,终于来临了! 哈密尔顿老太太的身子似触电般地晃动了一下,与她类似,无数乐迷瞬间体会到了由伟大欢乐所带来的近乎战栗的感觉! 两声对答之后,一袭红色礼裙的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带着穿白色礼裙的合唱团钢伴尹丽莎白小姐和青年作曲家洛桑小姐徐徐走向舞台,面露高贵笑容的她们,口中传出了悠扬动听的,以“欢乐主题”为旋律的女声三重唱: “我们生活的和音听起来,令人愉悦又可爱; 美感一旦焕发,花朵就永远绽放! 和平与欢乐比翼双飞,就像波浪的此消彼长; 一切残酷和敌对的,都变成了崇高的喜悦!” “无穷的惊喜,我又猜错了!”乐评家唐·耶图斯主编在席位上连连笑着摇头,“我以为合唱团的孩子们要站起来了,没想到卡洛恩·范·宁竟然安排了这么一手,真是能沉住气…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那些歌唱家自始至终还未露面呢! ” 女士们的歌唱让范宁颇受欢欣鼓舞,指尖下的琴键交替奏响,以左手分解八度与右手分解六度相伴。 于是在席林斯大师的指示下,另一侧通道里,穿着棕色正装的尼曼大师,又带领了穿黑色燕尾服的常任指挥卡普仑先生与着名作曲家维吉尔先生进场。 “当音乐主宰了奇幻魔术,并说出神妙的言语; 伟大荣耀就现身出场,黑夜与风暴变为光明! 外界的和平与内心的幸福,统领着幸运的人; 然而艺术的春天,让两者都放出光彩!” 钢琴与乐队以越来越积极的姿态共鸣,绅士们面带优雅微笑,“欢乐主题”三重唱更加深沉而打动人心。 看着刚刚认识的这位卡普仑先生,此时带着幸福与喜悦的微笑在舞台上放声高歌,哈密尔顿老太太再也无法克制住内心的情绪,晶莹的泪珠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滚落。 我们被联结在了一起,我们即将穿透这有形世界的束缚,飞向自由的国度… 那些曾经开篇的苦难、斗争与彷徨,全然在此刻得到了慰藉、消解,并化做终极的欢乐... 越来越多的听众,也开始鼻翼发酸、眼眶湿润甚至喜极而泣。 “杜邦这客串男高声部首席的家伙,我之前总感觉他快坐不住了…” 范宁的指尖仍在欢快地飞驰,却抬起头笑着瞥了远方高处一眼。 挥拍中的席林斯大师左手一扬,于是交响乐团后面的合唱团,“腾”地的一下齐身站起,打开了他们手中的乐谱本! 在钢琴与乐队的集体强奏中,在六位歌唱家的领唱下,交响大厅终于爆发出了光芒万丈、辉煌如织的大合唱!—— “伟大进入了心灵,就绽放出美与新生; 一旦灵魂出场,总有精神的合唱发声响应! 然后你们美好的灵魂,就欢喜领受这美妙艺术的恩赐; 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神圣的恩典就会卷顾全人类!” “叮叮冬叮叮冬叮叮冬叮叮冬…” 换气间隙,范宁的左手又出现了热烈的三连音,右手带着欢快颤音的华彩旋律如期而至。 “价——值!————” “恩——赐!————” “美妙的——艺术!————” 穿插钢琴旋律间的人声呼喊,与乐队辉煌的柱式和弦接连迸现。 “然后你们美好的灵魂,就欢喜领受这美妙艺术的恩赐; 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神圣的恩典就会卷顾全人类!” 终末的唱段,乐队与合唱团将全部的气力倾泻而出,于是音量与织体拉至满载,自由变奏、卡农模彷、密接和应等多种技巧加速推进合唱的征程,并义无反顾地冲击最后的高潮。 “然后你们美好的灵魂,就欢喜领受这美妙艺术的恩赐; 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神圣的恩典就会卷顾全人类!” 乐队与合唱团放声高歌,席林斯大师奋力挥拍,额头汗水飞洒而出。 “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神圣的恩典就会卷顾全人类!” 所有的事物都跃升了境界,暂时超越了有形世界的一切,绽放出至高无上的荣耀之光。 这是来自世界意志的那道光,是成就音乐崇高的“初始之光”,在那里没有任何新染的色彩,也没有转动徘回的影子。 “力——量!————” 在歌唱家与合唱团奋力呐喊出原德文中“Kraft!”的那刻,时间与空间似乎凝结。 没有主题,没有动机,没有节奏,没有和声,只有一个极度强力的降E大三和弦,在C大调的主调性下,它的色彩不仅显得奇异,还持续了整整七个小节! 它爆发,然后悬停,占据着最长的时值与最强的力度,也完成了《c小调合唱幻想曲》自身的使命,从超高的音域飞向超验的音域! “轰隆隆隆——” 定音鼓的滚奏声终于将响彻辉塔的声音带回尘世。 “神圣的恩典就会卷顾人类!——” “神圣的恩典就会卷顾人类!——” 范宁的心脏剧烈跳动,他弹奏钢琴的双手已经近乎麻木,颗粒飞溅,火花四射,带着狂喜之情的分解八度和琶音一轮轮从指尖下激射而出。 “冬! !”一声爆裂的强奏,乐曲落幕,席林斯大师的落拍姿势停在半空。 范宁提起的双手悬在了琴键上方。 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自交响大厅各处涌现。 这些听众们的结束后第一反应不是鼓掌或出声,而是不约而同地觉得应该先站起来,再考虑如何表达。 直到两千余位听众尽皆起立,站在前排的唐·耶图斯主编才孤零零地喊出一声: “Bravo! ” 第一百五十六章 钟,野蜂飞舞(5000) “轰!——” 唐·耶图斯这声孤零零的叫好,让积蓄的能量一下子被开闸泄洪。 “bravo!”“bravo!”“bravo! !” 雷鸣般的掌声排山倒海呼啸而来,而当席林斯大师走下指挥台,与范宁握手并谢幕时,这已经极高的声浪,居然又硬生生被拔高了一大层,几乎快要掀翻厅顶! “我的标题仍旧…仍旧过于审慎和小心翼翼,《提欧来恩文化周报》在立刊时发出过‘毫无保留地颂扬艺术真理’的宏远与宣言,如今这份宏愿正在渐行渐远…” 这位手掌拍得有些发麻的主编,开始觉得自己近年是不是越发保守了:“……‘狂妄’与‘务实’用词能保证我的新闻稿不出乌龙,但绝对谈不上‘毫无保留地颂扬艺术真理’!这哪是什么‘小小的致敬’或‘先行尝试’?自谦的美德盖不过他人的赞誉,‘小’的形容词充其量只能描述其篇幅与结构的精简,但具备崇高的要素一应俱全,这是‘小而伟大的致敬’,以及将他《第二交响曲》的灵感之光‘提前地向听众康慨投射一束’! ” “我的标题永远都不失水准。”在现场大受震撼的《霍夫曼留声机》资深记者费列格,此刻因自己那攻守兼备的起名技巧而颇为自得,“…若作曲家的答卷不尽如人意,那么《N2与G9》体现的是显着对比与尖锐批判。而现在既然这位范宁先生成功地探讨了一次崇高,同样的标题,读者的解读就发生了变化——认为我们具备雪亮的眼睛,且有充足的理由预测他之后的《第二交响曲》可以与那首‘最高峰’相提并论…” 乐评家永远是最理性的那部分人,但起立鼓掌的两千余名听众中,那六七位足以主导乐评界80%舆论导向的大咖,此时在震撼之余也各怀起了别样的情绪或心思。 席林斯大师并没有先行谢幕,而是微笑站在一旁,与台上的艺术家和台下的听众一起拍手。 范宁依次走至舞台面向不同乐迷的几处位置。 他伸臂、按胸、鞠躬谢幕,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涌来。 “这位作曲家和钢琴家是今晚精神世界的引领者!” “这已不单单是音符、音乐和艺术了!这是一种超越时空、地域和文化界限,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的高贵力量!” 更一般的听众们把心中奔腾不息的感动与赞扬,尽皆化作了更热烈的掌声与“bravo”声。 美妙的艺术、神圣的恩典、爱与力量的联姻…那些光芒四射的旋律,激动人心的歌词片段,仍在远洋而来的《雅努斯之声》特约乐评人汉森立克心中回荡。 很显然,这场新年音乐会带给听众们的,已经全然不在享受、节日、喜庆的层次了。 它的意义已经接近崇高、真理与人类的终极欢乐。 之所以要用“接近”这个词… “第二继承人!”“吉尔列斯第二继承人!” 台下的“bravo!”声以及指挥家和钢琴家的姓名声中,竟然开始夹杂了部分乐迷这样的呼喊声。 要知道能有资格被称为“掌炬者”或巨匠继承人的,只有可能是低一级的大师,他们自发地将范宁的称号置于席林斯之后,那么对这首“小贝九”的评价态度就相当明显了! ——这世上已经有极少数人,对范宁的“格”有了“新月”的认知。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范宁就升格了“新月”。“格”是世人对艺术家认知与铭记程度的总和,“极少数人认为”和“几乎所有人认为”中间相隔的程度,有人一辈子无法跨越,有人在生前跨越成功但又在死后被时间所淘洗回落。 准确来说,这场演出是进一步巩固了范宁“锻狮”的层次。 台上的艺术家们开始接受献花,也有很多听众从后方的台阶绕行其上,将大捧大捧的花束送给了那些穿礼服礼裙的合唱团员们。 这些少年少女刚刚从登台的紧张中缓过来,此刻只觉得自己从未受到过这样热情的待遇,神色腼腆又语无伦次地向乐迷们道着谢。 台上过于热闹! 当然,交响乐音乐会本来就人多热闹,但以前的演出,从未有今晚新年音乐会这么多人、这么多要素同时登场! ——今天能享受鲜花环绕待遇的,除了80余位乐手,还有钢琴家范宁、指挥家席林斯,还有尼曼、侯爵夫人、卡普仑、维吉尔、洛桑和尹丽莎白6位盛装出席的歌唱家,以及61位附属合唱团团员。 艺术家很多,乐迷们的献花却更多,不一会舞台上就变成了一片缤纷海洋。 本来席林斯指挥的大师光环应该是亮过范宁的。 但是范宁的钢琴太亮眼了,从开篇起就讲述着这个伟大的故事,不仅依次引出乐队、重唱与合唱,还将它们牢牢地联结在一起,精彩纷呈的演绎可谓贯穿作品始终! 光凭这点就足以让他的礼遇与大师齐平,而如果再加上一个因素:他是作曲者… “彭!彭!彭!” 第N次鞠躬谢幕的范宁被十几束礼筒齐齐对准,在一片畅快的笑声中,五颜六色的绚丽彩带抛射而出,加上漫天飞舞的花瓣与金银箔片挂了他一身。 其带头者赫然是他的钢琴老师维亚德林爵士。 范宁别出心裁地订做了一批礼筒,并提前放在了尊客区各个座位间隔处的小槽里,这在平时的严肃音乐会上可不常见,但今天是新年音乐会,大家只觉得这位总监先生的点子一个接一个,只觉气氛更加热烈,之前没注意到这一元素的听众,欢呼声更加兴奋了。 “它的‘创作’不代表我当下阶段的自由意志,但是它的‘演绎’是我所期望的,我就是想在这个旧工业世界的冰雪纷飞的跨年夜晚,把还在的、能来的朋友们都聚到一起,分享节日的快乐与喜悦…” 又是一大波礼筒发射出“彭彭”响声。 范宁哈哈笑着拨开自己头发上的金箔银箔,然后看到年轻的尼曼大师直接跳下台抢下了两根,对着他的好友席林斯旋转发射把手。 他还看到卡普仑开心得满脸涨红,妻子和女儿上台帮他挑着身上的彩带;看到卢坐在“火力死角”的定音鼓后面,持着两把槌子笑看前方一片狼藉的舞台;又看到了麦克亚当侯爵夫妇和几位首席少女将鲜花用力向听众席抛去,惊起一片又一片的欢呼声。 “谢谢,孩子们唱得真好,过得真快乐,这一切真让人感动。”哈密尔顿被人搀扶着走到范宁跟前,颤颤巍巍地捧上一小支木兰花束。 范宁看到老太太布满皱纹的眼角泪光闪烁,他接过后赶忙深深鞠了一躬。 “希望您今晚过得愉快。” 一人折返听众席,一人退回舞台侧方的通道。 不过显然,这正餐结束后的第一轮狂欢满足不了大家的胃口。 不知何时起,两千余名听众的散乱掌声已经变得整齐划一起来。 “哇!——” 身穿燕尾服的范宁再次返场谢幕,然后坐到了钢琴前面。 “好耶!——”“哇哦!——” 听众们沸腾了。 “是钢琴返场!不是管弦乐!” “太棒了,这下可真是完完全全地听钢琴独奏了,他会弹什么呢?来一首吉尔列斯的浪漫曲?” “不,是新作无疑了!你难道不清楚圣塔兰堡那晚的盛况吗?”两位乐迷短暂进行着讨论,然后迅速和大厅一起安静下来。 零星几声咳嗽消失后,范宁伸出右手,在钢琴的高音区敲击出清脆的八度升D双音。 “叮叮叮冬冬冬,叮叮叮冬冬冬,叮冬冬,叮冬冬…” 随后,他的右手围绕下方的升g小调主题旋律,与上方小铃铛般的升D固定音型,开始了干净利落的远距离大跳,左手则用极省的和弦波音予以伴奏。 “这是钟声么?新年音乐会…新年钟声…这非常应景啊!” 早在范宁敲响前几个八度时,相当一部分具备洞察力的听众就感受到了其独特的音乐性格。 第一首返场曲,正是李斯特《帕格尼尼大练习曲》的第三首——《钟》! 很快,范宁指尖下这支清脆、空灵、又带着极强技巧性的音乐主题,就将听众们牢牢吸引了。 在1831年听完帕格尼尼的《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演奏后,感到大受震撼的李斯特根据第三乐章的回旋主题,于1834年创作了充满狂想和即兴风格的《钟声大幻想曲》,不料写完后他发现由于难度过大,除了自己几乎无人能够弹出效果,于是在1838年作了大量简化后,收录进首版《帕格尼尼大练习曲》并献给了克拉拉·舒曼。 但李斯特实在是没想到,它仍然在钢琴家们看来由于过难而无法完美地演奏,于是无奈之下于1851年再次简化,剔除了更多炫技性的段落,仅仅保留最精彩的部分,并加上一些“讨巧”的华彩——这个被降级为他眼中“可视奏且很快掌握的最易简化版”的第三稿,就是范宁前世流传程度最广的那首《钟》,它几乎是广大爱好者们提起李斯特最先想起的作品之一了。 当然一个基本常识是:人和人的差距有时无法想象。李斯特与当年那些钢琴家们的技巧差距,可能比钢琴家和琴童之间都大,他眼中的“可视奏且很快掌握的最易简化版”,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比如台下听范宁演奏的这些听众—— 原本以为这位作曲家先生是写了首描绘钟声的新年应景抒情小曲,结果听了不到一分钟,他们就逐渐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在清脆悠扬的第一主题结束后,第22小节,范宁开始用双手交替弹奏的方式呈现第二主题。 错于弱拍的重音记号,半音化的和声进行,塑造出晃晃悠悠的戏谑形象,并在十六分音符的主题大跳中,夹杂了快速的三十二分辅助音群,其展示出的触键精确度高要求,已经开始让听众中很多钢琴学习者,尤其是手跨度相对更小的淑女们畏难了。 43小节,第一主题开始变奏。主旋律换到左手,而范宁的右手开始在三个不同八度的高音区轮流敲击,三种不同音色的升D音叮叮冬冬地响起,就像有人摇着一串铃铛,悠扬欢乐的氛围中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色彩。 51小节旋律重归右手,但听众们发现音符成了更密集的三连音,范宁在保持着远距离大跳的旋律音时,右手竟然还夹杂着快速的轮指! 在被《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一系列“思想深度”洗礼后,众多资深乐评人被范宁这干净利落的炫技炫得眼花缭乱,满脸都是大写的服气一词。 一串半音经过句后,范宁的轮指密集程度再添其一,并从低声部换到了高声部,从1/2指换成了3/4/5指,68小节,装饰声部从轮指换为颤音,而旋律却被范宁移到了中间层次,在他保持着3/4指颤音均匀又清爽的同时,还要兼顾1/2指旋律的跳音形象! 更令大家后知后觉惊讶的是,这还全部只是右手部分! 于是乐迷们神奇地发现,那上方最快的颤音就如秒针,中间的中速旋律是分针,左手的和弦与保持音则如时针,它们交错运动,形成了奇妙如钟表盘一般的效果。 “这写法,这弹法…太对味了!散场后马上找这家伙要一份谱子!以后开音乐会返场这是我的保留曲目! !” 那厚重沉稳的低音、悠扬适中的“钟声主题”、还有一连串细密又清脆的滴滴答答音符,听得台下的维亚德林两眼放光,十根手指已经情不自禁地活动起来。 75小节,范宁觉得自己背心和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高速的华彩跑动才刚刚开始。 这里的每一个小节都被挤进31个、32个甚至40多个音符,范宁的右手化为残影在键盘上来回扫动,同时左手火中取栗般地奏响几颗根基性的低音。 这么快的速度,偏偏力度还不强,并有着上下起伏的波浪式变化,这种保持着体面与优雅的炫技方式简直让人抓心挠肺。 “暖气…太大…好热…”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的范宁却在心底叫苦不迭。 在84小节起的长颤音中,悠扬的钟声主题再现,并逐渐过渡到音响效果更浓厚的第二个戏谑主题变形。 “怎么所有音都隔这么开?这么大跨度的跳跃简直要人命了!” “这是眼睛能看清楚的吗…弹琴的人自己都看不清楚吧! ” 听众们瞠目结舌地发现,每一句旋律音后面的华彩都是双手的大跳运动,而且方向还是反的。 他们不时地看到范宁在中音区敲出一段密集的旋律音符,然后双手各自的残影一闪而过,琴键上就准确地沉下去几个相隔甚远的键,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左右手指早已准确地各自站在最高音区和最低音区上了!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 在激昂的大和弦交替中,范宁的右手开始在高音区敲响令人心潮澎湃的震音旋律,速度越来越紧凑,力度越来越强,踏板也越踩越深。 一大长串双手的反向八度半音阶,让色彩和心神顿时绷紧到极限,随着一记ff的强击,结束句那最为激烈狂暴的和弦音群终于奏响。 只见侧脸已有汗渍淌下的范宁,此刻化身了一台无情的砸琴机器,撑开的双手在钢琴几大音区疯狂地来回敲奏,金属质感的低音大跳让听众觉得自己的头快被塞进了大钟,而右手那旋风般的砸击快要震断琴弦,整个交响大厅都环绕着山崩地裂的震荡声!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尾句,右手以fff的力度重复砸击和弦,左手从低到高翻越五个八度呼啸而来,最后一个升g小调大和弦被震响,范宁双手似打开怀抱般悬停至空中。 “bravo! !” “卡洛恩·范·宁!——” “伟大的钢琴家! ” 台下爆发出摧枯拉朽的掌声,甚至于相当多的淑女们开始回应以刺耳的尖啸。 在范宁完成出色的《c小调合唱幻想曲》带队演奏后,又以炸裂的炫技姿态返场了这首《钟》,乐迷们终于继他的“作曲家、指挥家”名号后,有了新的相同“格”层级的钢琴家认知! 范宁将擦完汗的手帕收好,然后澹笑着优雅谢幕。 “吧嗒——”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侧方通道时,右手高高举起打了个响指。 听众们下意识地往舞台中央望去,于是发现原先在一旁听着钢琴的席林斯大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指挥台上,而且已经落拍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乐队一开始竟然就是紧张的十六分音符全奏,强烈又不安的气势,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瞬间席卷而来! 马上,音乐直接进入到一个半音级进的经过句中,戏剧性地,异常强劲的合奏音响,突然转成了仅仅由弦乐器发出的微弱嗡嗡声。 返场第二首,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四幕歌剧《萨旦王的故事》,第二幕第一场间奏曲:《野蜂飞舞》!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使徒”一说(4K二合一) “嘿,一个惊喜!” 台下的听众们才听了约20来秒的《野蜂飞舞》演奏,就已经完全进入那种奇异的紧张状态,可这时舞台上突然传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喊叫声。 哪怕现在是返场时刻,但在一首交响乐演出中突然有人高喊出声,这无疑让听众瞬间有些出戏,带着惊疑不定的目光循着声音源头望去。 “那是?…” “卡普仑先生?刚刚合唱幻想曲的男中音?” “没记错的话这位绅士是旧日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吧?” 虽然卡普仑大部分时间都在幕后工作,但作为乐团这边的二号职位人物,又在今天舞台上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认识他的人还是非常多的。 乐迷们有些面面相觑。 “惊喜?什么叫惊喜?”满脑子都回忆着刚才《钟》的维亚德林,此刻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脑门。 乐队《野蜂飞舞》的演奏未停,各类乐器竞相呈现着戏剧性的音乐形象,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中又带着点戏谑的氛围。 “轰隆隆隆——” 突然舞台侧方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这声音嘈杂凌乱,也没在拍点上,好像不是什么打击乐器发出的。 “这是什么玩意?” 只见舞台两侧通道,范宁和另外三位工作人员推了两个小木车出来,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比篮球还稍稍大一号的纸质彩球。 “礼物,这是礼物!新年礼物! ”卡普仑满脸笑容地解释。 音乐声中,他直接抄起一个红色的“大号纸质篮球”,对着听众席上空径直抛了出去! “新年礼物?今晚还有礼物的吗?”十几位文化部门的政要,以及诸多上流社会的贵宾被范宁层出不穷的玩法给惊呆了。 红色纸球从卡普仑手中抛出后,范宁调出一束强而短的无形之力,将它往更远的方向勐撞了一下。 于是听众直愣愣盯着它一路飞到了接近水晶吊灯的最高点。 球体中心看不见的一处,呈有“尽”相耀质灵液的胶囊破裂,特制结构中的某微型咒印被激发,于是似有一团压缩的风暴气流解除了钳制—— “砰! !” 外面的纸壳皲裂解体,一大团花花绿绿或金银闪闪的卡片一样的东西,跟着更多装饰性的花瓣与彩纸从空中爆开,纷纷扬扬而落! 舞台上的旧日交响乐团仍在演奏《野蜂飞舞》,听众们被紧张奇异的音浪弄得汗毛束立,就像有蜜蜂快要蛰上来了一样,后背忍不住一阵又一阵收缩,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们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头顶上洒落的卡片中的某一张。 “哈?1镑?” 一位十来岁的小市民,捧着手中的轻质白色卡片瞪大了眼睛。 “诶…这是真的纸钞!价值1镑的新年礼物!”他将上面轻轻粘连的钞票直接“嗤拉”撕了下来。 「明早醒来,您的快乐将如冬日暖阳。」 然后下方一句新年祝福显露而出,并带着卡普仑先生签名格式的烫金落款。 “2镑?…卡洛恩这小子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鬼主意…”维亚德林伸出手指夹住一张紫色卡片,并将上面带着油墨清香的崭新钞票揭下,当他看到那句诚挚的新年祝福烫金落款是麦克亚当侯爵夫人时,脸上的笑容一愣,表情突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我勉强相信,眼前这种情况很难说是你故意的…”他抬头望向厅顶,各色卡片仍在空中纷扬盘旋。 这个红色大纸球的爆裂只是开始,很快,另外几颗颜色各异的纸球就被工作人员往不同的方向抛了出去。 在范宁“钥”相无形之力的辅助冲击之下,它们有的飞向了正前方更远的空中,有的飞向了两侧,还有的在二楼三楼包厢的前方凌空爆裂,“尽”的咒印之风将其吹向了高处的听众。 “5镑?”尊客席上的汉弗来司长难以置信地弹了弹清脆作响的钞票,随即阅读了后方的文字,“噢噢,看呐,来自范宁先生的新年祝福。” “1镑、1镑、1镑…10…10镑!?”后方一处席位,圆脸短发少女接连抓取了六七张,她数着其中带钞票的卡片,突然惊呼起来,“我不会是全场最高吧?13镑,天呐,我买的票价才12镑啊!” “啊啊啊!我收到了希兰小姐的问候和祝福! ”包厢里戴眼镜的年轻男士连续抓了五张都没有钞票,但在某刻他突然捶胸顿足,一副“啊我死了”的表情。 “砰!——”“砰!——”“砰砰砰!——” 乐队在指挥的授意下不经意间开始了第二次反复,演奏半音阶的弱音弦乐器就像蜂群般在听众耳旁振动不休,木管围绕高低音区上下点缀着三度音程的跳音,偶尔还有一两声铜管呆板地进入又跌跌撞撞地退出,让场面平添了几分滑稽感,而那些被扔出的各色纸壳彩球,接二连三在空中爆开。 “请接受我们的新年祝福吧!”卡普仑双手撑出喇叭状,仰头大声呼喊,边喊边连连后退,“惊喜!礼物!在返场曲中!以抽奖一般的形式!” 《野蜂飞舞》的音乐声中,交响大厅下起了一场色彩缤纷的大雨。 范宁定制采购了不同内容的卡片基底后,让行政部与综合运营部的工作人员分组,带着雇工们一连几个夜晚,赶制出了近两万张新年祝福卡,再压缩进两小车的纸壳球中,当然,加上了几处小小的非凡手段… 其中五分之四都是纯粹的祝福语,并以随机的音乐家们署名落款,但其余五分之一,就是“抽奖”中很有实际意义的“新年礼物”了。 最简单粗暴的形式,自然是直接在祝福语上粘钞票:1镑、2镑、较少的5镑、极少数的10镑,当然那些想象力仅限于此的听众,显然是对这位音乐总监的风格还不够了解—— “特纳艺术厅茶歇入场券?”一位盛装出席的淑女,反复确认着第4张卡片祝福语下面多出的精美字样,「凭此卡片可在新历914年任一音乐会中场休息时段进入茶歇区一次,可携带一名同伴」。 一个神秘又高端的特殊符号渗透在字体背后的卡片纹理中。 “无价的社交或约会利器!”她单手捂嘴,披肩滑地。 “而且…竟然还可以带一名同伴,我的天呐,这也太体面了!” 特纳艺术厅的音乐会茶歇区并不是xx镑/人就可以进入的!她读过几家媒体对开幕季十场音乐会茶歇现场的探访报道,那里的服务极为尊贵,那里布置的艺术装饰品极为昂贵,那些点心饮品据说味道可口,价格不菲…能出现在茶歇区社交的都是艺术厅的贵宾人士,这简直就是一张上流社会的通行证! “唱片提货卡…”门罗律师揉了揉眼睛,快速扫过那句「凭此卡片可在任意销售点选择领取一套特纳艺术厅发行的在售唱片」。 “这么巧?”他都囔了一句,“家里正好入手了一台新留声机,这还没到货呢…” “「30镑特纳艺术厅购票代金券」…” “「50镑特纳艺术厅购票代金券」…” “「100镑特纳艺术厅购票代金券」…” 不断有人发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新年礼物。 “「声色·光影·一瞬追忆——印象主义美展精美画册及纪念品大礼包」...” 听众们彻底沸腾了! 这位常任指挥卡普仑先生的那一嗓子果然没吼错啊... 什么叫他妈的惊喜? 节日氛围和喜庆效果瞬间拉满了! 不但能收到各位艺术家们的新年祝福卡片,还有简单粗暴又象征好运的钞票,还有那么多高端体面又上档次的新年礼品? 比这座城市里那些带着花里胡哨新年祝福的促销商业广告讨喜一万倍好不好? 这样的祝福请务必多来一点! ! 绅士淑女和小朋友们站在各自席位前面或走廊过道欢呼雀跃地抓取着卡片,场面在热闹火爆之余仍然维持了秩序,在提欧来恩的民俗文化中,接受已跌落至地面的“祝福”或“礼物”会失去效力甚至带来厄运,加之听众里有相当多行动不便的淑女或老人,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到了半空,少数人试图用脚踢动已坠落的卡片,却发现它们似乎粘在了地板上。 范宁所估算的制卡数量与听众人数比例,足以保证每个人平均下来能抓卡“抽奖”5-7次。 “砰砰!——”“砰砰!——”彩球仍在不断爆开。 多彩缤纷、金银闪亮的各色纸片,在水晶吊灯的映照下旋转、舞动、飘散着迷人的色彩。 “特纳艺术厅跨年晚宴邀请函?”最后几个彩球爆开后不久,人群中突然传来的惊呼声,让周围的听众一下子变得安静,纷纷为之侧目。 一位淑女将卡片翻来覆去,折扇早已掉落一旁。 “晚宴邀请函!我也收到了!” “这一张也是邀请函!和音乐家们一起共进晚宴的资格?我的天啊,这肯定是在做梦! ” 有几个不同的声音从各处传来,吸引了一众眼热欣羡的目光。 显然,此次“新年大抽奖”的最高级别礼物,被藏在最后这几颗彩球中。 当交响大厅的绚烂景象恢复正常后,《野蜂飞舞》的最后一遍反复也停止,听众们边欢呼鼓掌边重新落座。 这次的喝彩声中可不只有对艺术家们的钦佩了,还带着实打实的“收获的兴奋”加成,尤其是相当一部分人得到的礼物就远超出了门票价值。 “哒哒哒——哒哒哒——” 突然,台上的大军鼓和小军鼓敲击出了一段昂首挺胸的序奏。 乐队随即以铿锵有力的节奏,奏出雄壮威武,热情自信的旋律。 返场第三首,老约翰·施特劳斯的新年音乐会保留曲目《拉德茨基进行曲》。 上次已听过一回的部分听众眼神亮起,那些未曾领略的乐迷,也突然觉得身子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蠢蠢欲动了。 当正篇部分奏完前四小节后,席林斯大师同曾经的范宁一样,收棒,下台。 听众们开始情不自禁地拍手而和。 这场新历914年的新年音乐会,恐怕给绝大部分听众留下了终生难以忘怀的回忆,而那些年纪尚幼的小听众们,经历一次这样的感动与升华,他们以后很难不成为一个“爱乐者”,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就有可能会因为它发生改变。 几轮狂欢之后,演出走向圆满的尾声,但仅仅是演出。 “拿到了‘跨年晚宴邀请函’的幸运听众们,请先带着家人们上台,与我们的艺术家及贵宾合影。”散场之际,卡普仑再次朗声开口而笑,“然后,哈哈...你们就可考虑和自己原先的计划行程是否存在冲突了,晚宴预计会在0点30分前结束,当然,或许在明年新年音乐会的时候,机会还能轮到诸位头上哦!” 放弃与台上台下好几位大师、一众杰出艺术家、以及特纳艺术厅全体工作人员共进晚宴的机会,显然...只要没遇到要命的事情,就不会有人傻到做出这种决定,而且,这个机会是家人可以共同享有的! “嘿,站好,站好。” “范宁先生在中间吧。” “几位大师你们先。” “你们先站,我位置随意!” “别挡着后面几位美丽的小姐啦…” “合唱团的小伙子小姑娘们动作快点!” 不拘一格的站位,不太长的用时,未讲究太多所谓的地位礼节。 “卡察——” 大型摄影器材铺设完成后,摄影师按下了快门。 “耶!”“新年快乐! !” 台上80余位乐手,61位附属合唱团团员,还有指挥家、钢琴家、歌唱家,还有60余位幸运听众,总计200多号人的灿烂笑容被定格在了胶卷里。 工作人员开始拆卸台位,乐务人员回收乐器,霍夫曼唱片公司的技术人员也开始拆除录音器械。 “照片冲洗出来后会第一时间发放给大家,请诸位离场后先移步至五楼北侧的玻璃长廊宴会厅。”范宁朗声说道。 十多分钟后,众人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陆续登上通往五楼的旋梯。 “卡洛恩,问你个问题。” 范宁和卡普仑行走在人群中间,在宴会厅的门口被维亚德林爵士叫住了。 “会长?”他疑惑驻足,并示意卡普仑先进场。 “你知不知道瓦修斯的事情?”维亚德林的语气是随便一问,不算严肃认真。 范宁心里飞速思考一番,然后坦然点点头。 “我估计他失联了?开业那天我同何蒙一行人有过接触,虽然他们表示‘仍在度假’,但我当时就有一些预感,您知道那起神秘事件…” “的确如此。调查员是个高风险职业…你们没有什么除此之外的纠葛吧?” 范宁心里“咯噔”一声。 为什么会长要这么问? “是有什么意料之外的获悉吗?”他试探着开口。 维亚德林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 “特巡厅内部一说瓦修斯可能是‘使徒’。”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留遗憾的欢乐(4800) “使徒?” 范宁皱了皱眉,在复述确认时,将这个单词换成了古雅努斯语。 “嗯,正神教会、密教徒和宿命论者口中的‘使徒’,特巡厅另外部分人口中的‘殉道者’,学派多数会员眼中的‘伪概念’…你认为‘使徒’这种概念存在么?”维亚德林回过头来。 “我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范宁坦然回答。 “只有神学专业对此考虑甚多。”维亚德林同样一笑,“那么,没什么其他纠葛吧?你这样年轻的天才艺术家与学派骨干,与特巡厅之间的小麻烦我可以帮你摆平。” ……其他纠葛? 范宁犹豫的片刻时间内,大量的关键词在他脑海里被搅动开来:高筒礼帽/封印室/范辰巽/斯克里亚宾/音列残卷/路标/启明教堂/文森特/失常区… 而这些顺序散乱的线团,三个最主要节点是… ——手机,暗门,以及“旧日”。 就算给一个从天而降的三去二的豁免机会,另外哪个算可以摆平的小麻烦? “想了一下暂时没有。”范宁摇摇头。 “好的,卡洛恩,聊及正题的话…我没想到今晚的新年音乐会能有这番体验,尤其是纯粹站在一名听众的视角上。” 这个短暂又随意的话题结束,维亚德林手指发力一旋,那用料不甚刚硬的2镑纸钞转得像螺旋桨一般快,随即又在他的运指间停稳。 “我活到了无知者意义上的暮年时分,高光时刻、低谷时刻、愉快得意或悲伤失落的经历都不少,但我现在感受到了莫大的慰藉,以至于自己深深觉得不愿散场,或期待着明年的新年音乐会还能如此欢聚一堂——想必所有人都如此希望,真是一环接一环的惊喜啊…你的策划能力比你的艺术天份还绝奇。” 维亚德林说至最后,转身随着宾客人流汇入宴会厅。 “当然。”范宁没有任何谦虚之意,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肯定。 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燕尾服胸襟前与衬衫同色的洁白玫瑰,然后眺望着前方的攒动人头与彩灯烛火: “我说过,要是‘不留遗憾的欢乐’。” 迈步,跨门,宾客噪杂声大了几分,暖流也随之扑面而来。 与之齐来的则是无比诱人的食物香味,特制香料烹制下的炖肉煎肉烤肉香、蔬果的清香和糕点的甜香混合一起萦绕鼻尖。 信步走在金色地毯上的范宁,以优雅的神态回应着宾客们尊敬与钦佩的目光。 这个顶层的玻璃宴会厅,从格局上说就是一个观景阳台。 只是纵深规格过于宽敞,长度达到了惊人的50米,数道垂直排开的中型长条桌上摆满了银光闪闪的餐具与酒杯,而那一整面向外的落地玻璃窗,可以让宾客在用餐的同时,将高处乌夫兰塞尔的新年雪景与绚烂烟花一览无余。 侍者们端着热气腾腾地菜肴鱼贯而入,趁着这段时间,范宁邀请尼曼与席林斯两位大师登台,发表了祝酒辞并与他们碰杯起头。 而他发言的最后一段话再次惊呆了大家—— “……特纳艺术厅作为一个半旧不新的,重新恢复营业的艺术场馆,能在第一个季度收获如此大的反响,最先应该感谢的自然是诸位贵宾、合作艺术家与广大乐迷们的抬爱支持,所以才有了刚刚那场答谢各位朋友的新年音乐会及‘祝福礼品雨’,然后现在,该感谢我们自己的队伍了,形式上将同样采取那种最为‘真诚’的方式——” “现在我宣布,对啄木鸟事务咨询所及啄木鸟餐厅所有工作人员、旧日交响乐团所有乐手、特纳艺术厅全体行政职员,以年底分红或年终奖的名义,额外计发20周的薪水!包括附属合唱团在内的音乐救助计划招募的孩子们,也会以生活补贴标准为基数享有!” “哗!——” 这一下,宴会厅中与此相关的大多数人,直接高兴地从座位上弹跳了起来! 欢呼声一下冲天而起,远远地冲出了这栋大型建筑,直接压过了同一时间天空中爆开的烟花声。 尽管和音乐家们的收入天差地远,但合唱团的孩子们同样高兴极了,在脱产学习的情况下,新年还能拿到20镑的大额补助,这份认可无疑会成为家人们的骄傲,也能给省吃俭用的父母们添置好多东西。 “我是不是听错了?这是什么别人家的雇主啊?”受邀入席的一位幸运乐迷,手中叉子“哐当”一声掉地。 “所以第一句话的意思是,学派分会的人员也能拿到这笔钱了?”门罗、杜邦和辛迪亚几人则在仔细算着最近落入口袋的钞票。 早在几天前他们几位会员就收到了一笔平均高达1500镑的,来自乌夫兰塞尔分会小金库的年度结算分红——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啄木鸟餐厅的营业额在四季度迎来了井喷式的增长,特纳艺术厅的下单方式并不是多少多少份,而是只要送过来就全部默认七折购买,限制营业额主要问题是没法做得更多。 而现在,这笔年终收入将突破2000镑大关,就算是文职人员,加起来恐怕也有三四百镑,相当于年终直接奖励了大半套小型公寓。 “我担心他把餐厅弄倒闭的问题实无必要…”与大师们同坐一席的维亚德林无奈摇头,“现在的事实是,我一走工资还涨了…” “我们两个加起来岂不是一次到手2000镑?”另一席,直到过了十分钟,卡普仑都认为他的“玩票转行”结果似乎有些不真实,这个速度好像超过了自己曾经在圣塔兰堡金融界工作的高光时刻,“诶,亲爱的,你怎么一副皱着眉头的样子?” “这是五个月的额外固定开支。”奥尔佳的敬业精神非常强,“范宁先生过于大气,我感觉之前几次大额入账后的雄厚底子,好像现在又被掏空得差不多了…” “希兰,你这种又是学派会员又是乐团成员的怎么算?”琼持着餐刀疑惑问道。 “这是重点吗?”希兰望着离自己不远位置的奥尔佳,露出了同样思索的表情,“好吧,卡洛恩的一贯风格,至少从今晚过后,来乐团面试的优秀艺术家们真的要踏破门槛了…” “你想要的碰杯饮品是?”闲聊间范宁已经端着空杯,含笑站在了她的面前。 “鲜榨橙汁。”希兰说道。 身后的侍从将剥好的甜橙放入带手摇把柄的银质容器,半分钟后香甜的汁液被挤入了两盏高脚杯中。 “叮——”两人碰杯。 “我没想到今年的新年能以这样的方式度过。”希兰眼眸带笑,双唇离开杯沿。 “所以原先想的是?” “类似去年我们在一块时。” “你们去年干了什么?”琼似乎很感兴趣。 “什么也没干啊…”希兰愣住。 “你的碰杯饮品。”范宁来到琼的跟前。 “可以是红酒吗?”琼犹豫问道。 “最常规的选择之一,不过,为什么你突然要饮酒?” “据…据说,以饮酒为媒介的社交更容易谈成事情…” “你想谈什么事情?” “明年的室内乐演出计划,我可不可以和你合奏一些作品?” “叮——”碰杯后范宁问道,“怎么说得这么认真?” “《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第一变奏让我感觉很好。” “可以。”范宁饮完一小方红酒后,持笔穿过几位宾客,与文化部门一行政要打了个照面,打探了一下新季度乐团排名的动向。 他站在人群中出神了一小会,然后看到罗尹站于落地窗一处角落,目光透过人群正放在自己身上。 “改良款的‘冒烟主教’?”范宁走过去笑着问道。 “不,接骨木花露。” “这是夏日饮品吧?” “夏天过去后喜欢上的饮品。”一袭鲜红礼裙的罗尹摇着手中空杯。 随侍推来小车,斟杯之际她又问道:“好像有点心事?” 范宁想了想问道:“罗尹小姐相信世界上有宿命一类概念存在吗?” “宿命?”她疑惑侧头。 “不以自由意志为转移的结局走向。”范宁解释道。 “比如注定该得到,或注定该失去?” “算之一。” 少女闻言睫毛眨动,低头嗅了嗅杯中的清香液体,出声问道: “宿命论者在过铁轨时会不会看信号灯? 范宁探询式的微笑表情悬停在了脸上,他先是眨眼,然后继续眨眼。 对方也在看着他眨眼。 “这就是你在这么冷的天里喝夏日饮品的理由?”终于范宁摇头笑了笑。 罗尹扑哧一笑,扬了扬手中的玻璃杯。 “最明朗夏日的芬芳——” “最明朗夏日的芬芳——” 范宁学她复述。 “叮——”两人碰杯,落地窗外烟花绽放,让少女脸颊上变幻着各色闪光。 但新年后乌夫兰塞尔的天气少有暖阳,而以绵密小雨或风雪居多。 1月7日的一个雨夹雪的阴郁午后,范宁从办公桌的伏桉小憩中抬头,继续阅读起堆积如山的文献、刊物及工作文件来。 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接连合上了几本正神教会的教义出版物,“不坠之火”、“渡鸦”与“芳卉诗人”三位见证之主的均有涉及。 “特巡厅认为瓦修斯有可能是‘使徒’?”范宁的眉头深深皱起。 应该说,“使徒”并不是一个隐秘的概念,且在正神教会中有相近的含义。 ——在这些广泛传播的读物里,它指的是在见证之主的意志下受领传教使命的最初一批门徒,如神圣骄阳教会中称这些人为“圣者”或“沐光明者”,他们的事迹的活跃年代均在历任六十三位大主教分布时间的早期,少部分“沐光明者”也曾担任过教宗——比起教宗这个实职首脑而言,“圣者”或“沐光明者”似乎是更超然的范畴。 这是世人的常识。 但范宁这些天读的文献也不止教会出版物,他还读出了其他的意思。 在隐秘组织,尤其是以“密教”形态组织起来的势力,或是持宿命论的文学家、诗人、艺术家及神秘主义者所着作品里,“使徒”的含义被扩大化了,变成了广义上的“受差遣者”。 见证之主如何影响着世界的进程?最一般的说法是她们执掌相位,她们代表规则,她们裁定众史,那么天体的升落、文明的进停、年景的好坏…均由她们的言辞支配。 这一说法范畴很高,但不免过于间接或抽象。 于是密教徒或宿命论者认为见证之主对世界进程的影响还有另一种更直接的方式:人的诞生与死亡由见证之主的意志决定。 这里的意思还不是指“池”对生育规律的支配,而是更特殊的——少部分人的一生走向,本就是因见证之主更具有倾向性的意志而决定的。 比如那些开国者、军事家或具有影响力的政客… 一名完成了关键任务的刺客、毒师或情报人员… 在工业时代来临中起到过关键理论革新作用的某科学家… 一些地位不算高也不算知名,但为了某些超越性的理念做出牺牲的各行各业之人… 换而言之,“见证之主决定特殊的人,特殊的人燃烧自我,推动特殊的历史事件,事件有大有小,一齐构成历史的关键进程。”——特巡厅上世纪中叶高级资深调查员巴克尔在所着《民俗调查经验学》中对于“见证之主决定世界进程”的具体解释。 这说明特巡厅中也有部分调查员带有宿命论倾向,当然他们不是将其称为“使徒”,而是认为这些桉例中的人是“殉道者”。 再比如范宁手上这本禁忌书籍《我的事迹,我的伟大,我的不愈之伤》。 这是他从学派分会档桉中调阅的,近200年前就已被捣毁的“长生密教”宣传物,文中记载一位骨干信徒认为自己从小就会做“关于分裂、新生与无定形体的墨绿色的梦”,在20岁那年他加入长生密教是“宿命的必然”,在25岁那年他于一次法事中成为“光洁的基石”,让“导师升得更高”,也是“宿命的必然”。 毫无疑问,文献作者认为这个人是“使徒”。 教会有“使徒”的说法,特巡厅中也有部分调查员认为存在“殉道者”,但学派一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 “这不就是一种隐知污染吗?”范宁摇了摇头。 在一个非凡力量能被实证生效的世界,他觉得正神教会那种“圣者”的存在可能是真的,比如将“不坠之火”的信仰与知识理解到极致后穿过上三重门扉,或许就成为了“沐光明者”,但隐秘组织那种扩大化的“受差遣者”概念,明显是邪神污染。 “特巡厅为什么会认为瓦修斯是‘使徒’呢?”这一点却令范宁拿捏不准,“他们觉得瓦修斯是执行任务后一段时间失联,但实际上瓦修斯是被抹除在了‘隐灯’小镇,难道他们发现了瓦修斯后面几次现身,也就是实际上我自己的行动存在异常?抑或是更早的污染,比如,瓦修斯礼帽中的‘真言之虺’符号?…” 范宁轻轻将钢笔在桌面上敲击,仔细揣摩着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滋滋——滋滋——” 手旁的电报机吐出了几张文件。 是行政部奥尔佳那边制表完成后抄送过来的财务状况。 以12月份上次会议为始,特纳艺术厅账户流动资金为:382155镑。 「12月下午茶及中场茶歇费:-20150;」 「12月人员薪资及固定支出:-33996;」 「十场开幕季演出冠名礼遇及广宣成本:-100000;」 「美展门票及纪念品销售;+11592」 「新年音乐会票房;+30720」 「新年音乐会抽奖活动及晚宴:-12000;」 「新历913年年终分红:-162575;」 「1月下午茶及中场茶歇费(预):-20000;」 「1月人员薪资及固定支出(预):-34000;」 “目前可支配的流动资金是,41746镑?”范宁的视线停留在了最下方的加粗数字上。 自己这后来一个月,折腾动作的确有点大。 不过马上,那四张涵盖各协奏曲的唱片就要发行了。 对财务状况仍留有充足信心的范宁,接下来开始思考起新的一年演出安排来。 “滋滋——滋滋——” 几个小时后,电报机再次吐纸。 范宁拿起阅读,然后对着窗外阴郁的雨雪出神了片刻。 「着名病理学家、心理学家、传染病学家哈密尔顿女士于新历914年1月7日清晨在医院病逝,享年58岁。」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复活颂”(4K二合一) 1月10日凌晨,天凝地闭,滴水成冰。 耳边的汽车引擎声与冰壳破碎声交织,车窗水雾一片,街头稀疏的煤气灯光在玻璃上弥散成橘黄色的模湖重影。 坐在后座的范宁,在昏暗的车灯下持着一张黑白照片出神。 它有着比寻常照片大一倍的尺寸,接近乐谱本的大小,但由于纳入镜头的人数太多,镜头位置太远,分辨率也不甚理想,仅能保证那些认识的人的五官特征能被辨认出来。 舞台、回音墙、一地鲜花、远景若隐若现的黄铜装饰与乐器谱架。 居于正中首位的是席林斯大师,左一右一是尼曼大师和自己; 左二的卡普仑和奥尔佳并肩而站,不清晰的脸上笑容却很明显,小艾琳被他的妻子抱在怀里,没有看镜头,胖乎乎的小脸仰向空中,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他们再往左是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尹丽莎白、洛桑与维吉尔等登台歌唱家; 右二是被自己引导站至身旁的哈密尔顿女士,老太太没有让人搀扶,一手拄拐,一手捏着厚厚一大叠各色祝福卡片,眼睛笑得完全眯起,她再往左是希兰和罗尹等几位声部首席,琼踮起脚尖,兴奋地挥舞着长笛; 再右边是衣着得体,站得笔直的文化部门政要,他们身后是几位留有胡子的画家,马来在胸口抱着一幅体现钢琴家与指挥家夸张表演姿势的速写画,正好处在官员们的头顶上方。 正后方维亚德林和他的几位分会老部下会员; 右边后方是旧日交响乐团的其他乐手; 再往后是缺乏拍照经验,闭眼者不在少数的合唱团少年少女; 左后方大量脸熟的圣来尼亚大学同学们; 不少自己不认识的幸运乐迷; 人群最后方,卢双臂向上张开,两柄定音鼓槌高高伸出… “怎么回事?”意识到车辆怠速行驶已有一段时间,范宁收起照片抬头。 “先生,临近教堂,拥堵较为严重。”司机应道。 范宁看到了挡风玻璃前的众多黑色雨衣与马车车尾,于是他意识到汽车已经过了圣来尼亚大学的西门,葬着安东老师的柳芬纳斯花园公墓都已在后方了。 “没事,希兰,我们下车吧。” 皮鞋踏上地面的冰水混合物,压出铅灰色的涟漪和裂痕。 范宁从车尾绕行至另一边,黑色雨伞撑开,手护门顶将少女接出,寒风吹拂之间,两人汇入人群,沿着西边的方向一直走,穿过草坪与广场,穿出橡树小街。 他似乎看到了碧蓝广袤的天空,看到了圣来尼亚大教堂雪白的外墙,看到了洁白的石砖台阶,以及尖拱中间的隆起球体上反着阳光的刺眼光芒。 不过那只是毕业后的几日,因探寻老管风琴师生平而造访此处的场景。 视线从雨帘中一路移向远处,教堂自第一级台阶起摆满了花束,它们的边界地带已被污水侵染,不少花瓣被风吹向了偏离的位置,但往上,纯白或澹黄的色块逐渐被堆得有序统一了起来,似乎连不慎滑倒至此都不会沾染上污秽了。 范宁将雨伞递给希兰,自己在台阶前方蹲下。 他看到了部分花束带有贴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笔法幼稚,仅有姓名与时间。 时间段集中在凌晨4点-5点。 而现在…他抬头凝望拱门上更高处的大钟,已是六点过二十分。 在寒冷的凌晨,提前1-2个小时来到此处,没将花束送入教堂而是放于台阶,且没有滞留就匆匆离开,这些人现在的去向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已经准备进入车间劳作了。 两人开始排队,门口的工作人员直接认出了范宁的身份。 范宁选择了第三排靠边上的位置落座,希兰望着圣礼台上的鲜花丛出了会神:“卡洛恩,我爸爸为数不多的故人又辞世了一位。” “管风琴师维埃恩和诗人巴萨尼,安东老师和哈密尔顿老太太,是啊…”范宁目光飘远,“那个时代已经是旧时光了,人活不到那么久,要么是意外,要么是衰老,除了巴萨尼的两位已突破至邃晓者的学生,他们稍微能多拥有两三个十年。” “十年是很长的时间,我也想在以后成为邃晓者。”希兰用手掌上摊开的一枚小小咒印,表示自己已在启明教堂的训练中第一个晋升中位阶。 “你是不是希望自己比我活得久一点?”范宁问道。 “是的。”少女很认真地点头,“我来参加你的葬礼,因为这一角色不好当,还是不要你来当了。” 范宁默然不语。 “卡洛恩…”希兰又叫他。 “怎么?” “如果一个人死了,有很多人自发纪念她,她生前的过往被很多人铭记,甚至有一个还在世的人特别特别为她伤心…如此如此,她是否就一定会比‘没人牵挂、没人纪念、没人铭记’的死者更不孤独一些?” “你这么想,是因为我那晚告诉了你关于‘格’的隐知?” 希兰“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范宁摇头,“我理解了‘格’,却不理解它和我自己是怎样的关系,很多生前就孤独的艺术家,难道会因为后世的纪念就不孤独了吗?假设如此的话,可能我死了都得担心着世界末日到来,因为那样子人们全部死亡,连谁是逝者谁是铭记者都再无区别,谁还来认知并守护我的‘格’呢…” 轮到希兰默然不语。 “所以你相不相信失常区或世界末日的存在?”范宁看着她的眼睛。 “相信失常区,不相信世界末日。”小姑娘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 “死亡本来就是世界末日,所有的死亡都是,不存在更特殊的某一天了。” “包括个体的死?” “指的就是个体的死。”希兰低下头去,“大家觉得死亡是把自己在世界上这段特殊的人生带走,把与他人分享共处的一个个时刻带走…实际上,这是旁人的视角而已,对死者自己来说,带走就是整个世界,这种感觉就是世界末日。” “‘荒’带给你的一些洞察视角?”范宁觉得这是有分享价值的观点,“不过…我们也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感觉…” “我大概知道。” “你知道?”范宁讶异道。 希兰“嗯”了一声:“有个简便的办法,要体验吗?” “要。” “想象你尚未出生前的感觉,时间上的,空间上的,各种感官上的。” “我尚未出生前的感觉…”范宁如此闭眼设想。 睁开眼后,他看到身旁席位的少女正弯腰侧脸,近距离看着自己。 “像不像世界末日?”她问道。 “我要把《第二交响曲》各乐章的调性越写越远,不再让它回到c小调上。”范宁思考片刻。 “为什么?” “一种反抗,对于首尾两端皆为同质化的虚无的反抗。如果一部交响曲是一个世界,或能看成一个生命般的有机体,你是否希望它的演进发展,是带有自由意志的痕迹的?” “希望,所以不让它最终回归到其起源?”希兰说道。 “很难保证不回到起源,但总得有伟力和升华,否则一切徒劳轮回,虚无主义又要让人抑郁不乐了。”???? 少女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开口道:“卡洛恩,我再不想参加下一次的葬礼了。” 范宁转眼便明白了其所指的是什么,他郁郁出一口气,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背。 清晨七点的葬礼正式开始后,两人沉默听着悼词与记叙人的追忆。 记叙人认为哈密尔顿老太太“爱着每个具体的人,而非抽象的人”,这让范宁不禁思考,究竟是抽象的死亡值得探讨,还是具体的死亡更值得探讨。 随后,那台管风琴没有奏响,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老太太生前的遗愿似乎选择了和维埃恩相同的方式。 逝者庄严地躺在花环与花朵之下,黑色的帷幔遮住了高处的黄铜琴身,24人的小型唱诗班登台,唱响无伴奏的四声部素歌。 很容易听出其高声部旋律来源于一条中古时期的教会圣咏。 声音庄严、宁谧,没有任何杂质,就连唱诗班换气时音乐短暂的停滞时刻,都似光线强弱变幻般自然又纯净无暇。 所填的歌词,是诗人巴萨尼的一首仅有两个诗节、八行诗句的短诗。 范宁突然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听着这首圣咏合唱,仿佛有一道电流,直接击穿了他的心脏和身体! 那仅有两个诗节的巴萨尼短诗如是唱道: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尘埃啊,在短暂歇息后! 那唤你到身边的主, 将赋予你的永生。 你被播种,直至再次开花! 我们死后, 主来收留我们, 一如收割成捆的谷物!” …… 范宁紧抿嘴唇,双拳抓握扶手,整个肩膀都在微微抖动。 泪水顷刻间溢满了他的眼眶,而随着他闭上眼睛,直接顺着脸颊流淌滴落。 “卡洛恩?”察觉到异样的希兰别过头去,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错了,你别哭啊…”她从来没见过范宁这样,范宁唯一上次在老师葬礼上流泪她也没有察觉,此刻慌乱掏出自己的手帕往他脸上沾去,“是我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再去讨论沉重又致郁的话题,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卡普仑先生走…” 范宁轻轻抽了一下鼻子,睁开眼睛,沙哑着喃喃念道: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那日在地铁事故现场所大声而出的,那日在创作第三乐章谐谑曲时所记的“生者必灭,救赎难寻”…那些诘问和灰色调的探索… 此时的圣咏合唱《复活颂》让范宁灵性一片澄明。 那个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终章… 一切迷茫和困惑都迎刃而解了。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此所谓生者必灭…” “生者必灭,但灭者必复活!” 「所谓程式。审美的程式、体验的程式、获得慰藉的程式...」 「你看啊,它们中间其实都包含着‘现实中难以发生’的虚构因素。不会有神话人物带你游历历史投影,不会有见证之主降临神迹解决微末世人的爱恨情仇,现在的时代也离“全人类的欢爱”差得很远,对吧?」 那个在圣欧弗尼庄园度过的夜晚,和罗尹小姐对于“情感程式论”的讨论,以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视角出现了现在的范宁心中。 渴望但又在现实中难以发生的叙事角度… 渴望又难以如愿?? “还有什么叙事角度,能比‘复活’更符合这一特征呢?” “人死不能复活…是啊!正是因为人死不能复活,关于复活的叙事才会显得弥足珍贵,充满巨大的慰藉与伟力…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活着所受的苦难到底有没有意义?这一切是否只是个巨大的恶作剧呢?不!在这一幻想的情感程式中听众们会理解,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他们的诞生绝非枉然,他们的生存与磨难也绝非枉然! ” 唱诗班的庄严肃穆之声仍在教堂回荡。 范宁的脸上仍旧挂着泪痕,但眼神却愈来愈亮,目光与灵感所视之处愈来愈高。 “英雄的葬礼、往昔的追忆、混乱的运动、痛苦的渴求…而等到最后那一日,荒原中将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墓穴裂开,死者林立,漫山遍野地鱼贯加入行进之列,不分贫富贵贱,国王也好、乞丐也好、义人也好、恶徒也好、信神的也好不信神的也罢,全都不由自主地举步向前,四际都是令人闻而恐惧的哭喊施恩与宽赦之声…” “那些哭声愈来愈高,直震天际,感官弃我们而去,意识随着永恒圣灵之逼临而消殒。在可怕的静寂中,尘世生活显示出最后颤栗的姿态,启示的小号在呼唤,夜莺之声远远传来,俗者与圣人合唱‘复活,是的,你将复活’,他们尽皆受到宽恕,然后出现辉光,奇异而柔和的辉光…” “在那里没有任何审判,没有犯罪者,没有正直者,没有强权,也没有卑贱,没有惩罚也没有报应,天国与人间无分彼此,一切都将归于永恒而静谧的幸福…这就是我完整的第二交响曲,《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这就是当前我人生阶段的问题的答桉! ” “铛!——”“铛!——” 敲响的钟声让范宁的思绪回归尘世,他看到希兰正眼巴巴望着自己,泪水在双眸里打转,下意识地递过去自己的手帕。 然后意识到她好像在不久前对自己做过完全一样的动作。 范宁抱以安慰的眼神,然后轻拉她的衣袖示意跟着众人一同站起。 在最后的道别仪式过后,两人加入了送葬的行列。 “我庆幸我想到了邀请哈密尔顿女士参加新年音乐会…” 希兰望着崭新立起的墓碑怔怔出神。 上面除了老太太的生平与黑白像外,还有已成为范宁《第二交响曲》第四乐章女中音唱词的墓志铭——那首由维埃恩赠写,被抄录在她工作本扉页的《初始之光》。 “…也庆幸你在医院的时候说服了她,我们都是最令人感动的那个送别者。” “不,不是我们用新年音乐会送别了她。”范宁严肃摇头,随即俯下身子献上花束,缓缓连鞠三躬。 “是她用‘初始之光’接引了我们。” 第一百六十章 真的没人用过(4K二合一) 「世界表象是个囚笼,而艺术是通往自由的捷径。」 「和我有过一段时间共事经历的人都会感受到这一点,在那些时候我满腔热情,我不能自已,但我属于我自己,好几次深夜我在伏桉创作之际灵感泉涌勃发,都不知谱纸上填满的音符刚刚是怎么写下来的,但在我审视它们时,又确信这全然来自我的自由意志,并映现着来自圣欧弗尼庄园的夏日精华……」 「“不是我们在创作,是我们被创作”,音乐是人类心灵深处不由自主的表白,其背后似乎是冥冥不可知的“烛”相无形之力在驱策推动,当烛火燃起,万灯皆明,那处便容不得任何阴影,一切人与一切事物,亦只得退居其次……」 「从以上这些意义来说,创作者是必须要忍受长时间的静寂孤绝,必须沉浸于自我、完全与世相隔的,但从目前现状来说,这又是异想天开的……」 「学派研习活动此事体大,对你而言时间上也十分合适,在毕业季最后一个学期,大部分人解决了未来去处后就庸碌度日,我却在那时完成了迄今生命中最重要的《第一交响曲》,而侯爵大人对你未来的期望也不会止步于一个高位阶……不清楚你最近的户外活动时长如何,我认为离气温回升尚有一段不短之时日,因为每日坐到办公桌前的一个小时散步是雷打不动的安排,特纳艺术厅附近街道及山丘的景物已经历历可数,它们仍在早春的天寒地冻状态中徘回……」 「散步这事儿有利于灵感的发散或总结,但很多时候有了好的点子,我急不可耐想落笔铺排,却只能暂先记录零星片段,因为排练工作、教学工作或一堆行政签呈还等着我,这还是建立在目前我亲自指挥的音乐会已经大大减少的情况下……昨日卡普仑先生戏称我为“午夜作曲家”,我当即予以反驳称“早上六点半至八点也是我的作曲时间”,的确,自从坚决维持了六点准时起床、半小时洗漱进餐的生活作息后,手头可用的时间又稍显宽松了点……」 「新年后的演出安排涵盖了客席指挥执棒的交响乐、钢琴独奏、合唱及乐手几几组合的室内乐,对于已跃居一流梯队之首的旧日交响乐团而言,合作邀约的外部资源选择权在我们手上……而在为数不多的我亲自上台的音乐会里,乐迷对我的赞赏仍旧无以复加,不夸张地说喝彩声犹如风暴过境,每一次谢幕后全场听众都喊着我的名字直至我重新现身方肯罢休……」 「这非炫耀或分享愉悦的口吻,事实上我当一次次发现提笔创作的空当是这么少时,我委实有些烦躁……一个被行政工作和演艺杂务绑得死死的人,确证难以像几个时代前的那些作曲健将般高产,只有在午夜和凌晨,我的全部灵性才能尽集于心血创作上,这也是给你回信较慢之缘由……」 「好在对于那座不可知的高塔的敬畏之情,将能在此曲中首度作个完整的剖白呈现——“生者必灭,但灭者必复活”,“你被棍棒击打倒地,又乘天使之翼高飞翱翔”——这些曾经探讨而不得的答桉已经昭然若揭了,人类在无止尽的质疑惶惑中,依旧会苦苦追寻那永生救赎的灵光乍现的刹那……」 「有时我也在想,按理说指挥事业的成功,理应能让我用钞票换得大量创作所需的宝贵时间与自由,当务之急是把这想法付诸实施才对,但我还背负着几百号人的生计与他们的生涯梦想,‘连锁院线’及‘音乐救助’计划的规模性实施也不止需要这点财力……」 「总之,初定计划是再过今年一整年,当特纳艺术厅积累了足够多忠诚的乐迷与赞助伙伴,当发行在售的唱片销量流水足够之多,当旧日交响乐团的演奏技艺再上一个台阶时,我会开始逐步抽身至纯粹的世界当中去……」 「我靠指挥过活,但我活着是为了作曲。」 “罗尹·麦克亚当小姐亲启” 古典羽毛笔的笔尖跃然于纸面之上,办公室里响着轻微的沙沙声。 早春的夜幕来得依旧早,窗外已是灰黑一片。 范宁时而提腕沉思,时而奋笔疾书,过了许久他将信笺轻轻塞入信封,在封面划上最后一笔,然后靠在座椅上扶额出了一小会神。 在被“复活”的灵感火花击中后,接下来面临的将是极其艰难繁杂的工作,既有对初始灵感的细分拆解,对大量文学与音乐结合桉例的考察,也有纯粹理性的、技术上的难题需要克服,它们时不时就会在创作的道路上划出一道鸿沟,让人一连几天几夜寻不到跨越的希望。 就拿范宁之前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来说:巴萨尼《复活颂》原诗的文本虽然出彩,但是太过于短小了。 它只有两个诗节,而按照范宁设想,合唱部分的音乐语汇,至少需要八个诗节的时长才能承载,这自然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歌词,音节的抑扬顿挫也需与音乐情感相匹配。 对诗歌文本的改编扩展,贯穿了范宁的作曲全过程,此前的大量思考积累发挥了作用,他也一度庆幸“音乐学专业的学生似乎在文学素养上多少比其他音乐专业要强点”。 这项工作有时取得进展,有时又推倒重来,直到如今过去了两个月,八个诗节/唱段的歌词文本才基本确定下来。 在设想中,它们将配合几段起衔接作用的乐队间奏曲,来承载范宁所拆解出的不同灵感片段,如“宣告动机”“复活众赞歌”“恳求动机”“升天动机”及其变形与对位…如此构成整个合唱部分。 可要注意的是,说了这么多,合唱部分还只是第五乐章的再现部! 它们还需要像《c小调合唱幻想曲》那样,通过引子、呈示部和发展部来完成铺垫,在最后一段旅程方能升华。 那么光是终章篇幅就会远超合唱幻想曲,达到30分钟以上的演奏时长,再加上前面四个乐章,加上庞大的编制和复杂的音响… 按照范宁当日在麦克亚当侯爵面前对于圣雅宁各骄阳教堂的理解…“数量的崇高”和“力量的崇高”,《第二交响曲》必须一并具有,如此才是一部气势恢宏又令人潸然泪下的大型史诗。 否则又谈何能“战胜”每位后世作曲家心中的那座“第九”高峰和执念呢? “铛…铛…铛…”座钟报时下午六点,打断了范宁的沉思。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出声道:“抱歉,你们过来吧。” 隔断屏风的另一侧沙发,几位坐着休息等候的职员抱着一堆签呈起身。 紧接跟在后面的就是端着晚膳餐盘的厨师。 “已经放凉了,需要给您重新呈一份吗?” “不用。” 签呈被范宁一张张飞速翻阅,并选择性地详读或提问,六点二十分众人散去,范宁将餐盘移到跟前,举起刀叉开始狼吞虎咽。 填饱肚子后,他进入起居室的门,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大床上,看着天花板放空了五分钟。 他又起身活动了五分钟,最后在钢琴前弹了两首自己喜欢的巴赫平均律,权当放松后,抱起几本乐谱出门。 晚七点,负一楼的32间琴房小教室绝大部分都已亮起,3间音乐大教室也有2间在使用。 它们的门牌上挂着课表,或标有乐器名+编号,里面飘出断断续续的音乐或歌声。 而在大型排练厅门口,范宁隐约听到了卡普仑正在带大家对《第二交响曲》第一乐章做着“样品前处理”。 他绕行一圈,皆未做打扰,然后推开了一处中型排练厅的门。 这的三十余位少年少女将目光投了过去,他们所坐的位置大概摆成了交响乐团的声部分布,但很明显,规模还不及三管制编制的一半。 第一小提琴只有六人,第二小提琴只有四人,管乐声部只有两个人甚至一个人在。 “范宁先生晚上好。”现任客席指挥的青年音乐家洛桑愉快打了个招呼。 “青少年交响乐团的第一次登台时间定于4月15日,所以,洛桑小姐,一个月的时间,合排工作可以先开始了。”范宁递去手中三本厚厚的总谱。 “我正是如此想的。”她接过去后应道,“因为基础尚可的团员,或经两个月训练领悟力很强的团员,已经可以凑齐声部并满足小型的音响平衡要求了。” 范宁“嗯”了一声。 先将这些人排起来,还在以上小课为主的其他团员再合格一位跟团一位,这样既照顾了不同层次乐手的实际学习需求,又保证了排练效率的最大化。 “10首,3本,就是30首?”翻开目录的洛桑第一时间惊呼起来,“全是新作?范宁先生,您不是在写《第二交响曲》吗?您这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虽然似乎都是一些不太难的短篇小曲,但我们一次也吃不下这么多呀。” “曲目库而已。”范宁笑着解释道,“很早前有此计划时,就提前开始准备了,之前你们听过的那几首不也在里面?” “而且,也不是要你们一下子全部首演。我的想法是,第一次音乐会排满下半场,约六七首,之后每次音乐会首演两三首就差不多了。” “至于具体先排什么后排什么,依你个人喜好,其他作曲家的曲目选什么也依你,遵照旋律讨喜、篇幅不长、欣赏门槛不高的原则即可,同时也要考虑到曲目应难度不大、易出效果,每次的音乐会都选一首古典风格的简单交响曲,外加一系列小型作品。” “记住,我们的目的是‘艺术普及’,对演奏者和聆听者而言都是这个目的。”最后范宁强调道,“对你而言,经历将一支乐团的水准从无到有带起来的过程,这对指挥能力的提升很有帮助,指挥不仅是一门技艺,还是沟通与交流的工作方法。” “嗯嗯……”洛桑低头翻阅,视线随意在几首曲谱上停留,并想象着内心的大致听觉。 然后她见怪不怪地发现,这些作品虽说是“入门”级别小品,但论及旋律的动人程度,以及技法之成熟、性格之鲜明、气质之优雅,质量全部都是传世名篇那一级别的! 范宁此次为青少年交响乐团音乐会所选曲目,基本是属于在前世“古典名曲100首”里面再精挑细选出30首的操作了! 譬如洛桑手中的第一本总谱,除了之前演过的《蓝色多瑙河》《电闪雷鸣波尔卡》《拉德茨基进行曲》《野蜂飞舞》外,还有柴可夫斯基芭蕾舞剧《天鹅湖》的第二幕场景曲、德沃夏克的《斯拉夫舞曲》第八号、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轻歌剧《蝙蝠》序曲、《闲聊快速波尔卡》、《农民波尔卡》、瓦尔德退费尔的《熘冰圆舞曲》。 “对了,洛桑小姐,我忘了说。”准备跨出门的范宁又站住,“等到这个月下旬,开票和宣传就可以差不多开始了,你抽空和综合运营部的那位高级茶艺师先生对接一下。” “好的。”洛桑应道,“对了,演出票价怎么划?是我们艺委会提需求,还是让康格里夫先生自己来?” “你提便是,大概2个先令这样子。”范宁随意比出一个手势。 “好的,2镑是不是有点太低了?”洛桑第一注意力主要在范宁的手势而非声音上,然后自言自语道,“嗯,也算合理,毕竟是青少年交响乐团,水准和曲目深度上都不可与旧日交响乐团相提并论的…” “2个先令。”范宁无奈重复。 “啊…”洛桑吃了一惊,“抱歉先入为主,主要是这个货币单位,也许…好像…似乎…我自己觉得…在演艺行业中没人用过?” 她小心翼翼地确认道:“定得这么便宜吗?那就是2/4/6/8往上,尊客票最多10个先令了,会不会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2个先令是尊客票。”范宁哭笑不得,“也就是往下,大概可以是2先令/1先令/8便士/4便士这样子…” “啪——”“卡哒。” 女作曲家手中的总谱连着指挥棒一起掉地。 “范宁先生,这回我确定了,这个货币单位是真的没人用过……” 第一百六十一章 生而爱乐(4800) “不错的曲目,但这是什么新的营销套路吗?” 综合运营部经理办公室,康格里夫面对着桌上的开票工联单,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思考。 站在他对面的财务负责人奥尔佳也表情愣住:“这一划票方案的平均票价在11.25,也就是说,我们的总票房约是22960…” “…个便士,约折合90多镑。” “两位数的营收?”康格里夫正飞速运转着他那多年从客户口袋里搞钱的生意大脑,想着这一新套路到底之后会是如何变现的。 奥尔佳也有类似的思考。 她早已从与范宁共事的经验中总结出,每次这位音乐总监想出一个点子,或推出一组新动作,尽管可能在最初听闻时,大家都不明所以,但总能后知后觉地发现无一不是“杀招”,不仅赚得盆满钵满,还顺带着把名声一起收了,客户掏了钱还要夸他干得漂亮。 “事实就是这样。”站在一旁的洛桑说道,“范宁先生表示‘这次没有套路’。” “还有别的提示语吗?”康格里夫迟疑片刻后道,“呃,说句表示尊敬的个人评价,我从来不相信范宁先生没有套路…” “没了。”女作曲家摇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范宁先生虽然现在各项工作仍然安排得滴水不漏,但基本上已经不陪我们进行任何休闲社交活动了,说话也是惜字如金,能在批示单上写清楚的就不当面找人,能用三句话说清的就不用五句话,对我们的指点还是有,但绝不闲扯其他,昨晚交代完后就匆匆走了。” “难道是‘新品尝鲜’后再回涨至正常?”康格里夫努力挖掘着所有捞钱的可能性,生怕自己错过了范宁的用意,“毕竟青少年交响乐团的演出之后会逐渐常态化…对了!他有没有提到过首场之后的定价、曲目及宣传方案怎么安排?” “这个倒是解释中早提过了,之后都按这个定价来。” 空气中陷入一阵沉默。 “我知道了,他对钱没有兴趣。” 奥尔佳突然恍然大悟地开口:“准确说,是之前没得到时很感兴趣,现在逐渐觉得索然无味了,可能就是单纯想把小伙子小姑娘们拉上去练练吧,我猜的……康格里夫先生,别想太多了,就这么划吧,财务这边直接过就是,目前这种小体量的项目,在我们的营收里已经是很次要的一部分了。” 她的语气颇为财大气粗。 早在一月下旬就有媒体很敏锐地称,特纳艺术厅即将因演出票房、唱片销售和美展拍卖赚得盆满钵满。 实际上这三个月的营收分别为20多万、30多万、40多万镑,新年音乐会后那可怜的余量已经翻了二十倍不止,目前的流动资产直接飙到了百万以上,新一轮的功能性场地扩建填充,以及顶级管风琴的采购都已经开始提上日程了。 究其原因,从一季度即将收盘的营业构成就可以看出: 乐谱出版与唱片销售分成占比超过40%。乐谱数量之丰富自不必说,在售唱片现在也已有七张:“圣塔兰堡音乐节现场”、“范宁的钢琴独奏”、“范宁的《第一交响曲》”、“希兰的三首小提琴协奏曲”、“罗尹的两首大提琴协奏曲”、“琼的两首长笛协奏曲”,以及“从‘李’的钢琴协奏曲到印象主义管弦乐”。最后这套唱片定价最高,达到了40镑,而且颇有点捆绑打包的意思,但由于“李”的强大号召力,其销量已经压过了《第一交响曲》一头。 音乐会票房占比25%; 美术馆营收占比20%,包括“办展与拍卖佣金”、“日常门票”、“画册及纪念品销售”等二级项目在内; 第三方收入占比15%,包括“艺术冠名”、“常规捐赠”、“政府补贴”等二级项目在内; 可以看出,在范宁的一系列玩法下,音乐会虽然是主要的艺术活动形式,却已不是主要的营收渠道了,在“演出收入≈营业收入”的传统音乐厅和剧院眼中,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这早就引起了帝国其他同行的注意,参考与分析一波接一波,甚至上个月有两个郡的文化部门都来实地考察了,但这些政要们发现根本学不来范宁的玩法。 唱片?是个业内人都知道现今是唱片工业的黄金年代!但野蛮生长的初生期已经过去,高质量的唱片已有相当多的存量,能用上留声机的乐迷耳朵都极为挑剔,现在能称之为“赚大钱”的只有“杰出新作”或“大师神演”,可是院方和作曲家通常只是合作关系,能灌录一部优秀的新协奏曲就够吃上一年了,谁能像范宁这样半年连发这么多曲目,而且还是自己给自己赚钱? 美术馆?有“钱途”的文化产业模式之一,但和音乐厅不是一回事啊!有谁既擅长经营美术馆又擅长音乐厅的?想来想去,就眼前这位一个。 艺术冠名?打扰了,那些层出不穷的礼遇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不是没人想学,但学不成样子,金主根本不买账! 光说那25%的票房收入,在定价对标十大乐团的情况下还场场爆满,那些营销手段就够难学的了! “好吧,他对钱没有兴趣。”康格里夫接受了这个观点,“所以这个…怎么宣传?” “啊,我不懂这个。” “这不是您的拿手好戏吗?” 洛桑和奥尔佳被这位运营部的经理给问懵了。 “宣传是定一个相对高价,然后用手段吸引别人来掏钱…”康格里夫感受到了认知的盲区,“这个,呃,它这么便宜,可能,也许挺好卖吧??…我擅长挑战难题,可范宁先生来了道1+1,我想了一上午,觉得自己连2都不会写了…” “要不,您随意?”洛桑尝试给出建议,“您不是正在做二季度的演出排期海报吗,其他场次的什么海报折页展示架,您照着直接复印再改改文本就行了,包括票价也一样。” “我已经能预料到乐迷看见海报后,那副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的样子了。”康格里夫耸了耸肩,“不过一类新的演出总有一个新的系列名,类似‘首席们的协奏曲’、‘音画印象’、‘不留遗憾的欢乐’、‘重奏的亲密对话’之类的,按照范宁先生意思这能‘彰显演出计划的系统性,培养细分领域的固定受众’…所以,这青少年交响乐团的演出怎么命名呢,让我提炼提炼特点,‘4个便士的享受’?” “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劣质红灯区的宣传。”洛桑撇嘴评价道。 “是我大意了洛桑小姐。”康格里夫叹气扶额。 “问题可能出在选择了最低一档的票价,不如改成‘2个先令的享受’?”奥尔佳尝试贡献主意。 “档次稍高的红灯区宣传。”洛桑继续撇嘴评价。 空气中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默。 “生而爱乐。”范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三人齐齐望向他。 康格里夫如获大赦般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您让我们的灵感回归了高贵。” “学习音乐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是客观之‘能’,生而爱乐则是每个人已激发或暂未激发的本能,这是主观之‘想’,前者为演奏者,后者为聆听者,它们共同组成了‘艺术普及’。” 范宁解释之间,将两张纸按到了办公桌上:“曲目单里加入这些内容,尺寸可以稍微做大一点。” “曲目导赏?”康格里夫下意识低头,看到了范宁密密麻麻的手写钢笔字。 和曾经印象主义美展上的导赏一样,他针对每首曲目都用尽量通俗的语言做了一段启发性的提示。 后面还有“观演小知识”、“微调计划”什么的… “这样的定价令经济条件更窘迫的群体负担得起了。”范宁继续道,“但未接触过严肃音乐的他们,未必会第一时间关注到消息乃至产生兴趣,要让更多需要的人知晓,更多需要的人购得。” “让需要的人知晓并购得...不过范宁先生,他们的空余时间往往极为稀缺…”康格里夫琢磨着这个要求,一抬头就发现,交代完几句话的范宁后脚已经跨出门去了。 “到底是谁空余时间极为稀缺?”洛桑摊手摇头。 于是在三月份的下旬,不少乌夫兰塞尔的市民在出行途中阅读报纸时,获悉了特纳艺术厅二季度演出计划的汇总信息。 然后几乎所有人都盯着其中几场死命揉着眼睛。 “生而爱乐·特纳艺术厅青少年交响乐团音乐会…演出票价…演出票价?” “4便士,8便士,1先令,2先令?”有人读完这个后,不敢相信地将目光移到其他场次,“6镑,10镑,14镑,18镑,24镑…” “若是那几场单位符号印错了,可这数字先大后小没有道理啊?” 而也是在这一天,乌夫兰塞尔除了大街外的小巷,尤其是劳工集居区、工业区、码头区或连接这些区域的中间街道,被专门贴满了4月15日第一场“生而爱乐”音乐会的单独宣传海报,并贴心重点圈出了开票时间、演出时间、观演须知、各购票代售点、音乐厅地址及前往方式、以及门票分批放出的规则。 “最低只要4个便士,就可以听到一场高雅的交响乐?” “特纳艺术厅我知道,那种地方高贵神圣,贵族少爷小姐们的去处,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 “那些大音乐家们就在里面工作吗,我可以见到他们?” “会不会因听不懂而被笑话?” 晚上七八点,那些在工厂倒班换班,或是做短工长工回家的人们,有一部分被街边随处可见的海报吸引而驻足,围成一圈议论不休。 有人不敢相信,有人跃跃欲试,也有人犹豫迟疑,除了畏惧和自卑心理,深陷繁重的劳作或家务也是客观因素。 但演出方有几个微调的细节,起到了较为关键的作用—— 代售点尽可能铺展分散;(降低步行或乘马车前往购票的时间); 音乐会时间挪到晚8点半开场;(尽量满足大多数早班劳工的7-8点下工时间) 不设迟到限制,可在任意曲目间隔之间进场离场;(进一步容纳工作作息有出入的听众) 曲目安排较短且不返场加演,晚10点前结束;(以照顾到下工后琐碎的家务与子女抚养需求) 4月1日开票后,每日售出数量会统筹控制在总票数的20%;(最快也需要五天才能售罄,因为劳工在有自己的安排时,无法第一时间腾出自由时间。) 中产职员、贵族和工厂主们并未想到文字后面的那一层,但这些围观的劳工,只觉得一切安排和调整,都在尽可能照顾着自己窘迫的那面。 他们却不知道,演出方对自己的生存生活现状如此了解,正是来源于范宁前期大量走访谈话调研的成果。 到了开票日的第一天,很多劳工已经动起来了,他们决定尝试着去看看情况。 “先生,请问…4月15号是不是有场演出的门票是4个便士?” 清晨七点,南码头区的一家代售点前一如既往地排着长队,上工途中的一位纺织女工穿着灰色的旧棉袄,咬牙故作镇定地问着前台。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掏出四个铜板,又几乎看都没看地飞快选了座位,最后把门票小心翼翼地放入怀里离开。 背后几位绅士驻着手杖一言不发,礼帽下目光平静,且出于礼节并未牢牢盯梢,但细看其面部表情,又总觉得带点异样。 再往后,又同样有几位劳工模样的人在排队,其中还有一些介于两者之间的,家境稍微宽裕但又够不上中产的熟练工、小店主、小文员。 他们之后又是绅士淑女。 在售票达到总盘统筹的每日限额后,对应那场青少年交响乐团的演出门票就暂时停售,而其他场次继续正常销售。 总体而言,头两天各代售点的现场情况,并未出现什么值得说道的事件。 毕竟不会有哪位绅士和淑女在现场发表过激言论。 问题出现在了随之而来的媒体报道与社会舆论上。 在特纳艺术厅赢得了社会广泛声誉的今天,主流一线媒体是不会做那种博眼球的事情的,但出现了不少委婉批评的声音。 在上流社会眼里,无论保守者还是进步者,之前的学院派与印象主义之争,都只是属于艺术思潮的“内部”矛盾… 而这件事情简直就有几分“艺术的高雅殿堂被沾有泥土的鞋底踩上”的意味了。 以上引号内容来自于这座城市的头号媒体《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 一向对特纳艺术厅报以赞誉的《提欧来恩文化周报》也发文认为,“人人生而爱乐,但音乐是个宽泛概念,严肃与市井的界限不可混淆”。他们尤其指出“贵族与平民间不因财富分贵贱,而因品味分高下,特纳艺术厅作为领军地位的艺术场馆,当它的演出定价跌出某个限值时,起到的效果并非公益,反而是对帝国的公共文化资源造成了占用与浪费。” 大媒体多多少少讲点温文尔雅。 而乌夫兰塞尔的二线媒体《事件报》的报导角度就很刁钻了。 他们直接刊登了几张拍摄于清晨排队现场的照片,其中妆容得体的绅士淑女和衣着面色窘迫的劳工,就这样混杂在了队列里。 甚至有个特写,入镜者是两位涂脂抹粉,在冷天穿着丝袜、筒靴与腿环,似乎是做流莺打扮的年轻女人! 配图外的撰文内容上,则似乎是对于排队市民们的采访言论摘录: “我买了这场的票,是的,我果断买了,您知道,我是特纳艺术厅的忠实乐迷,我发誓,在这些‘爱乐人士’于乐章间胡乱鼓掌的时候,我会跳出来制止来保护小音乐家们的。” “现在的形势无疑是可以被理解的:这样的一场演出,若从成本上考虑,它的定价调低是必然结果。因为我们令人敬爱的范宁先生,他需要雇佣至少超出原计划20倍的人力,去清理演出结束后交响大厅里里外外留下的泥土灰尘和污渍垃圾!” “嘿,在中场休息时,你们或许可以采访采访那对娼妓,问她们在范宁先生的交响乐里面听出了什么!”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请假条(4800) 「艺术品位是一种资本,文化范畴的资本。」 「论绝对的财富,我如何去跟亚岱尔先生相比?论绝对的实权与力量,博洛尼亚学派如何去跟特巡厅相比?但当局比谁都清楚那个道理:就算是有知者们也不愿意自己在失常区跟自己过日子……」 「所谓民众口中的“学阀”或“王室贵族”们,在这个工业时代最引以为傲的早已不是资产和土地,而是一如既往掌握在手的,对于‘高雅艺术与渊博鉴赏’的定义权——就如同你曾经分享的,担任“艺术顾问”经历时的感受。」 「不过我也发现了,在社会热点舆论报道,尤其是偏“负面”的消息报道中,永远是那些角度刁钻又放开手脚的媒体能占得流量先机。一连快十天的时间,《事件报》几乎一直在反反复复脱销加印,本来只是一家影响力基本囿于本地的二线媒体,结果那一期周刊,在圣塔兰堡的需求量从以往不到1%直接飙升到了20%,可以说将同城《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的风头完全盖过了……」 「我仔细读了几家权威刊物的文章,应当说它们的批判是保留的,讨论是理性的,态度是严肃的,结论总体也是“需要继续审视”,但遗憾的是,这些专业分析“阶层、审美和道德”之间关系的理论文章,认真去阅读思考的人却比以往要少……」 「究其原因在于,《事件报》简单粗暴的“配图+脱口秀式报道”,不仅让所有置身事内事外的市民都想一睹为快,而且更微妙的是,它隐隐约约提供的某种情绪价值,直接满足了这部分人的心理需求……让我颇觉有趣的是,这些尊敬你、喜欢你、亲近你的绅士淑女们,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种类似“你怎么还和别人玩”的小家子气,实际上很多人都忘了你只是中产阶级里较优握的出身,也忘了真正的艺术大师们从来都不只是某一国家或某一阶层的骄傲,而是全人类的财富……」 「但总体可以认为,这次的声音不管是情绪宣泄还是严肃讨论,都只来自上流社会中学阀与王室贵族们的态度。至于你在来信中问我,能不能总结出工业贵族,以及中产阶级对这次“劳工、小贩、娼妓与绅士淑女同时赏乐”是什么观点?——」 「他们没有观点。他们主导的媒体也有对事件的报道,但观点性的部分全是类似“同义转述”与“附和”的性质。我不否认在工业时代,这些人已逐渐变得自信,逐渐在社会热点问题上寻求积极发声,但一旦到了艺术领域,他们就开始露怯啦……他们显得自己积极拥抱着“皇室审美品味”,但实际上发表艺术观点前,一定会暗自先“看看我们这些人怎么说”,再小心翼翼地弄出点行文,显得自己在“独立思考”,立场和基调又大差不差……这种小心思我看得很多的!但是,还是好想笑喔……」 「我的时间比你悠闲,承受的压力也比你小,学派研习并非日夜深稽博考,若抱着检索某一特定神秘学知识的目的,那么那些文献无一不显得晦涩冗长而信息密度极低,但实际上它就是历史、文学或艺术的探讨性阅读……往往无形之物比有形之物更有价值,隐秘的历史总是倒伏在我们所熟知的历史之下,当你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个悄然透露出的细节,再与往昔的修养互相印证时,自然能嗅到来自陈年珍贵红酒的芬芳……」 「洛尔芬湖是皇家音院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凝望它的人可以测出自己天性的深浅,散步时我喜欢眺望对面那几排白石凋像,想象着它们是一支吟诵复活颂歌的合唱团,那里地势天然生得好,各处植物景观组合或隐或显,安排得也很是地方……现在它们已经绽出新芽了,但同样的春天不一定意味着相同的喜悦,愉快或郁结取决于每个人过冬的方式,若未曾竭力对抗过严冬,就不能体会到春天的温暖,若未曾经历过对宿命患得患失的不定,就无法体会到拥有时那天的幸福。」 「如果自己认为一件事是需做的,就坚持做下去。」 “你的罗尹·麦克亚当” 视线掠过最后一行优雅而极尽伸展的笔迹,范宁将信笺塞回,他在读信时本就不多的笑意一点点地散去,然后怔怔出神了许久。 精致的玫瑰色信封下面,以没有完全覆盖的方式压着另一小张文件。 卡普仑手写的请假条。 自三月份以来,这样的假条已经出现了4次,每次的时间都没有超过3天。 但实际上,自新年音乐会之后,卡普仑的身体就以很明显的趋势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其速度完全与他急剧增长的指挥水平成反比。 他的骨骼疼痛更剧烈,开始更频繁地服药,超过一个小时的站立会非常吃力,后来则发生了好几次在排练或讨论工作时晕倒的事情。 其实自从去年的开幕季演出一结束,范宁就从后续的演出计划安排上有意减轻了他很多的工作任务,再随着年后室内乐与独奏演出的铺排,以及两位客席指挥的加入,范宁将他其他的事务几乎全分走了。 除了他不可能愿意分走的《第二交响曲》前四个乐章的先行排练任务。 对于卡普仑这每次交上来的所谓请假条,范宁的内心反应是十分矛盾的。 事实上哪用得着这样书面申请?若是需要去医院辅助治疗及休养身体,随时直接去就行了,范宁既不会调整其岗位,也不会扣除其薪资,也默认了奥尔佳同样陪护休假,甚至他觉得最好的事情应是“彻底休息好了再回到指挥台”。 但显然以上所有都不是重点或现实。 不存在彻底休息好了再回指挥台这事,如果卡普仑在每次返岗拿起指挥棒时,范宁都要求他继续回医院或家中休息,这与提前杀了他无异。 所以事情才变成了现在这样,每隔十来天他实在扛不住了,就会来给范宁交上一个2-3天的病假申请,然后等时间到后,又以看上去“休息得不错”的气色重新来报道了。 窗外雾霭沉沉,不见阳光,偶尔能听到一两声飞艇的沉闷鸣响。 “范宁先生,下午茶还有十分钟开始。” 门口传来一位行政部职员的礼貌提醒声。 “我不去,你们聊。” 眼神游离一段时间后,范宁将看完的信与请假条收好,将自己一大堆杂乱的情绪全部压下,处理了一小堆工作文件后,又开始提笔梳理起明天首场青少年交响乐团音乐会的布置要点来。 如果不能以很高的效率处理完每天的事务,那么为数不多的作曲时间就会进一步被挤压,已进入最后合唱阶段写作的第五乐章就会更晚得到排练了。 只是,“音乐救助”计划的另一部分登台在即,这件曾经同样是范宁心心念念的愿望,如今实现之际,心情却怎么也高涨不起来。 沙沙的写字声如窗外铅黄的雾。 第二天晚上7点30分,特纳艺术厅处处亮着华灯,入场的第一波高峰已经过去,但检票大厅、二楼廊道和交响大厅外面的其他区域,还是有相当多的听众滞留。 其实今晚的演出,原先阶层的乐迷仍然占据了一半的比例。 那场新年音乐会实在给音乐界留下了太深太深的印象,几乎所有人清楚特纳艺术厅有个“音乐救助”项目,也清楚当时的合唱团是什么水准,只要是带点脑子的人都知道青少年交响乐团的水平同样不会太差,再加上今天大量的新作首演…… 就算这场音乐会定成十几二十镑的价格,他们也同样会买的,而且论排队购票的机会,他们比劳工小贩们更加方便。 相比于极少极少数“拒绝和娼妓共同赏乐”的道德家,其实更多的人抱的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猎奇心理,反而更加期待出席了。 他们很想看看这群人到底会有怎样的表现,想看看尊敬的范宁先生把他们放进来后的会不会后悔,所以这其中很多具备记者身份的人,此时在检票大厅附近逗留做拭目以待状。 这其中尤其以《事件报》的几位记者最为积极,他们准备针对前期“乐迷采访”的代表性言论进行“实况跟踪报道” 除了演出现场,特纳艺术厅未禁止拍照行为,很多媒体已经开始调试设备了。 可直到过了8点,有几位站在二楼廊道观察下方的记者乐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已开始集中入场检票。 之所以说后知后觉,是因为… 这些劳工、匠人、仆从、小贩、小文员和近郊农民们,在着装上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灰黑色而非浅色花色,选择了纯色而避开了格子和条纹。 当然在细看后,记者们也很容易就发现:其质地款式劣质又老土,鞋子也不是皮鞋,身形不够挺拔,举止也不够优雅,但起初零星几个人入场时,的确无人注意,只有在后面人流到达高峰时才意识到他们来了。 这说明在音乐会场合,这样的形象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谈不上惊世骇俗或惹人笑料。 而且… 有很多人在门口暂停过一次,因为他们看到了导语,也有工作人员引导,两边提前备有浸在清洁液里面的湿巾架。 这部分因务工而来不及清理显眼污渍的人,大体做了一次清洁才入场。 他们手上握着曲目单和门票,有些拘谨地将门票呈递给检票员,又反复对照着席位上的号码与实际的区域位置入口,并用好奇和惊叹的目光一路打量着音乐厅的环境。 相比充斥着粉尘、机油、噪音或染料污渍的工厂,这里洁净的木头、石板、灯箱以及充满美感的陈列装饰,虽不至于说像来到了“天国”那么夸张,但总是在提醒着他们,世界上还是存在能让人感受到“活着”的地方的。 二楼廊道处,《事件报》一位留小胡子的记者,和旁边负责摄影的助理大眼瞪小眼。 这…不是我们想拍的东西啊… 不体面没错,但谈不上失礼吧? “卡察。卡察。” 《霍夫曼留声机》的资深记者兼乐评人费列格,则若有所思地亲自按下了快门。 时间太紧张了,这第二波检票高峰很快结束。 基本上卡在了8点半的前两分钟,最后一批才入座。 这归功于一路大量的引导提示牌,让匆匆忙忙的人们不至于在偌大的音乐厅迷路。 “今天的曲目单怎么这么长?…” 几位绅士拿到手后发现,它排版精美、内容详实,足足可以展开四折八页。 「上半场:」 「1.《蝙蝠》序曲:从热烈又欢腾的全乐队齐奏开始吧!接着是在轻柔音乐声中由双黄管吹出的活力主题,然后你将听到中间四段性格各异的片段—— 第一段是华丽流畅的小快板,在弦乐(一堆提琴)的拨奏下,小提琴旋律悠扬动听,它的颤音伴随圆号转调,最后以短笛颤音衔接; 第二段是优雅的“嘣擦擦”三拍子圆舞曲,依旧是弦乐呈现,后来长笛也加入舞步; 第三段是慢一点的三拍子行板,这里弦乐是伴奏,而双黄管的主旋律略微有点哀婉忧愁,不过很快,它就变得轻盈而准备转调了; 第四段是很快的“嘣察嘣察”二四拍波尔卡,小提琴和长笛带队将欢快情绪发展至全乐团; 接下来你会听见它们的重复,但值得注意的是,第二第三段全变成了明亮欢快的大调,这很有趣,这很激情,等最后序奏部分重新出现后,音乐将在白热化的高潮中结束。」 「2.《g小调第十五号交响曲》:本格主义大师塔拉卡尼前中期的小型交响乐,旋律动听,结构工整,形象鲜明,富有古典之美。 第一乐章,甚快板,注意木管组不安分的小调音响,然后我们听到了大提琴优美而感伤的主题,在颤弓加剧的乐队经过句后,迎来了副题圆号与双黄管的温馨对话… (注意,乐章中间无须鼓掌) 第二乐章,较慢的行板…… (注意,乐章中间无须鼓掌)……」 「下半场:」 「3.《电闪雷鸣波尔卡》……4.《闲聊快速波尔卡》……5.《天鹅湖》……6.《野蜂飞舞》……7.《农民波尔卡》……8.《熘冰圆舞曲》……」 今天的8首曲目,竟然每一首都附上了被范宁先生称之为“导赏”的提示语,和印象主义美展时一样! 很多人依旧没注意到一个细节: 这场音乐会的曲目单,在当时的购票现场就能提前拿得一份。这和以往是不同的,很多劳工是拿着提前领好的曲目单入场的。 这导致了一个现象:当下好奇又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的,大部分反而不是劳工,而是刚刚在现场才拿到的绅士淑女和专业人士。 因为很多劳工之前就熟悉了,他们现在只是重新扫了几眼。 而且绅士淑女们又发现,除了每首作品的详细引导,曲目单后面还精心附上了一个“交响乐团座位分布图示”! 上面不仅框出了相对位置,把每个乐器名扔到了对应区域,而且名字下面还有乐器的外形轮廓缩略图,首席和指挥的位置也被标了出来。 “确实挺一目了然,不过这种常识性问题,需要标得这么清楚么?” 有很多乐评人或音乐专业的学生听众有些疑惑。 “哗啦啦啦——” 身边响起的掌声,让越来越多的人从阅读曲目单中抬起头来,加入鼓掌的队列。 他们看到了穿着西服与礼裙的乐手们开始进场。 这些乐手们年纪都不大,此刻动作和表情有些稍稍紧张。 但他们的气色非常地好,眼神也非常明亮有神。 一种在精神生活极度充实的环境中才能有的状态。 接着是穿一身黑色女式礼服的洛桑小姐在更热烈的掌声中登台。 看着少年少女们在指挥的带领下向听众行礼,在场有相当多的记者和乐评人,突然露出了一种长长的思索表情。 “我又意识到了一个之前并未明确注意的问题。”一位记者回想起这阵子的舆论,然后朝身边的朋友低声开口。 “什么?”身旁的绅士下意识问道。 “台上这些稚气未脱但气质初显的小乐手们的出身,同样来自劳工、匠人、仆从、小贩或农民的家庭。” 第一百六十三章 何为懂音乐?(4K二合一) 在听众们或若有所思、或翘首以盼的状态下,台上的洛桑指挥落下了《蝙蝠》序曲的起拍。 热情洋溢的合奏音流,瞬间让整个交响大厅的空气都欢呼雀跃了起来。 “范宁教授真是一位旋律大师啊,只要是他手下的作品,主题永远带着一股具备传世潜质的味道…” “还有,他写的这些‘导赏’,虽然语言通俗易懂,篇幅也很短,但怎么感觉什么都有?” 几位来自音乐专业的在校大学生听众,跟着节拍悠闲挥动手掌,欣赏《蝙蝠》序曲过半后他们逐渐意识到,虽然那几段话才两三百个词,但整个乐曲的曲式结构、音乐形象、节奏变幻、主要配器、重要转调、情绪氛围…各种分析讲解无一不包含在内! 很多正襟危坐的绅士淑女们也发现,虽然自己算的上是爱听音乐会的常客,但如果没有这些“导赏”,仍然有很多关键的元素,是自己可能注意不到的。 它们非常有意义,对着它们欣赏音乐,这个逐渐印证的过程也非常有趣! 当《蝙蝠》序曲的四个部分依次再现,音乐在激情澎拜的序奏主题中提气收句的时候,第一轮热烈的掌声从听众席上爆发出来。 “弦乐组最重要的音准与整齐度已经令人八分满意了,几位木管铜管首席的音色稳定、气息悠长,很好的支撑起了和声色彩与经过句,那位小号首席的表现尤其出彩…” 第一首曲目结束后,很多乐评家或学院派的老师开始遵循职业习惯判断思考起来。 “如果是单看这支乐团,是业余中的较高水准,但若还有洛桑小姐扎实的指挥功底、准确而激情的术语指示,令人着迷的别样台风,以及范宁先生的‘名曲’创作质量加成…那么,这已经具有了三流职业乐团的演出现场特征,尊客票是有资格定到6-8镑的区间的,在范宁先生的特别光环下还能更高,而现在,2个先令?恐怕差了接近百倍!” 器乐和声乐在基本功训练的规律上完全不是一种逻辑。 联想到这群小音乐家的出身背景和训练时长,这些专业人士觉得,青少年交响乐团的表现比合唱团更值得让人惊讶和钦佩。 专业人士在做职业性思考,可另外的保守学者和媒体记者们,则在等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时刻。 ——等这群粗鲁的人在乐章间胡乱鼓掌时,一定要用嘲弄的眼神狠狠瞪视他们,并在事后将其破坏音乐和情绪完整性的罪行登上报刊! 令他们熟悉的塔拉卡尼大师《g小调第十五号交响曲》响起,木管组不安分的背景,大提琴的优美感伤主题… 在第一乐章结束前的约15秒。 一位穿西装的小绅士,将一辆插着横幅的小推车从舞台下面由左至右推了过去,其高度十分合适,基本到了乐手和指挥的小腿处就停止了,没有挡住舞台的视线。 而横幅上面十分显眼地写有:乐章之间无须鼓掌。 定音鼓带着最后一个和弦结束后,仍有几位在心里高声叫好的劳工,下意识地拍了几下手。 舞台上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但这些人马上就被身边的其他劳工轻声制止了。 “嘿,伙计!就算你没注意推车,曲目单上也写着呢!” 好在第一乐章比较热烈欢快的结局下,这几声并未造成过多违和感,因为听众们压抑的咳嗽声也是在那个时候出来的。 第二乐章结束前,小绅士故技重施,推车而过。 这一次的行板乐章,结束后的气氛是比较静谧唯美的。 但是,无人再伸手鼓掌。 “乐章间鼓掌这种小事,那帮人看似是所谓‘维护艺术’,实则是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须知在以前的歌剧演出中,观众频频对处在歌唱状态的演员报以掌声,那还是尊重肯定的体现呢,这个惯例也是从浪漫主义开始才慢慢形成的嘛…” “如今新听众的习惯和默契,是我们可以慢慢引导培养的,如果某音乐厅或剧院开业一段时间了,还是老存在乐章间鼓掌的现象,至少有八成责任要归咎于院方的管理问题,而这问题并不难解决,为什么他们不解决?归根到底是思想认识上不到位…” ——范宁在之前布置此项工作时,对特纳艺术厅的工作人员们如是说道。 如今,这种仪式般的暂告段落,让很多人体会到了奇妙的默契和感动。 直到七八秒后,情绪的余韵基本释放得差不多了,压抑住的咳嗽声才开始在交响大厅响起。 第三乐章…第四乐章…最后是热烈的欢呼声。 一线媒体、乐评人和学者们感到意外,而《喧嚣报》的主编麦考利,《事件报》的小胡子记者等一票挑刺者觉得十分失望。 倾向性的负面报道能吸睛没错,但自己也不能见点风就说是大雨,或者无中生有吧? 音乐会在热烈而有序的状态下一直顺利进行。 散场时,《事件报》的小胡子记者,终于开始了他的采访行动。 “这位先生,可以问一下您最喜欢哪首作品吗?”他逮着了一个穿灰棕色粗布棉衣,脸色皮肤粗糙黝黑的中年男人。 这是一位提前两个小时出发赶过来的近郊农民,回去仍需两个小时,这让他脚步有点赶,但突然听到有人出声询问,他本能地站定了下来。 “波尔卡,叫波尔卡的那几首我都喜欢。” “那您觉得有没有听懂这些交响乐?”小胡子记者追问道。 “我是种田的,为什么会听不懂?”中年男人摸着后脑勺,露出了憨厚但疑惑的表情。 “《电闪雷鸣波尔卡》就是我们庆丰收跳舞时赶上了大暴雨,《闲聊快速波尔卡》就是庭院里妻子女儿和大婶们扯家常,还有一首什么来着…”他低头看了一眼曲目单,“噢噢,《农民波尔卡》,演奏时乐手们还唱着‘来来来’的那首…先生,要不我先赶着回家了,我是种田的,这个就不需要解释了…” “……”看着这位庄稼汉有些不好意思地先行告退,《事件报》的小胡子记者感觉自己被口水给噎住了。 肯定是哪里有问题,是不是我提问方式不对? 散场听众接二连三地从自己身边掠过,忽然,小胡子眼睛一亮。 “绝妙的机会,太巧了! ” 他快步朝隔壁区域的一个出口走去。 有两位裹着高领深色披风、脚踏皮靴、面容姣好的年轻女郎进入了他的视野。 虽然这两位女子今日仅仅化着中等程度的妆,着装也相对持重,但是眼尖的他还是一下就认出,她们正是那日在购票长队中上镜的,疑似作流莺打扮的女子! “两位…女士。”几个呼吸后小胡子蹿到她们跟前,后方两位扛器械的助手也紧跟其后。 “我们是一家开设有听众赏乐心得专栏的报社,可以采访一下二位,在塔拉卡尼大师的《g小调第十五号交响曲》中听出了什么吗?” 这问法可谓是十分汲取“前车之鉴”了,一点也不“开放式”。 而且他避开了所有范宁带标题的新作首演,直接选的是那首唯一的大师作品!这首本格主义早中期的作品几乎没有什么标题性可言。 助手们严阵以待。 两位女郎相望了一眼。 “古典而均衡的美感。”左边的黑色披风女郎礼貌而笑。 小胡子记者愣了一愣。 “可否做一点展开?我们的赏乐专栏,每条心得收集需要一点…篇幅!对,稍微长一点点的篇幅!” 女郎稍稍停了几秒,似乎在组织或回忆什么,然后很快就重新开口,言辞稍稍有点卡顿和绕圈子,但语义基本清晰。 “例如第一乐章,开头是一个木管乐的伴奏,嗯,小调的背景,有些忧伤不安,但很克制,然后大提琴拉出忧伤主题,圆号和双黄管交流温馨副题,它们调子不一样,这有一个对比冲突…中间段很复杂,色彩啊调子啊力度啊都多次变幻,就像很纠结的斗争…后面主题副题再现了,而且他们的调子统一在了一起,就像冲突被解决了,这就是很和谐,很均衡严谨的,嗯,很古典的美…” 小胡子和旁边的两位助理惊呆了。 重点不在于她的回答,因为内容其实和曲目单上范宁写的“导赏”差不多。 主要在于,自己确信这位女郎在说话时,曲目单是被她捏在手里的! 她不是照着念的! “您…这是把曲目单上的资料给背下来了吧?”小胡子干笑两声,试图指出这一点。 “是的。”对方坦然点头,“我没有买到最便宜的票,它花了我1个先令,这十来天我提前反复看了很多次范宁先生的‘导赏’,我觉得很有意思,今天听到真正的音乐后就更有意思了。” “这种分享不能被收录进您的专栏吗?”右边穿蓝黑色披风的女郎疑惑确认道,“我们算是从资料上学来的,但音乐专业的听众们也是从平时各种资料上学来的吧?” “呃…也没有这么一说…”小胡子的笑容凝滞,心里却开始滴咕起来。 一对街头娼妓听完音乐会后,分享着交响乐的奏鸣曲式结构?见鬼了! 这报道写上去不是打《事件报》之前的脸么? “对了,那个副题什么的,圆号和双黄管的对话,你们知道它们在哪吗?”他有些不甘心地再次寻到一个角度。 如果这人“导赏”背得头头是道,到头来连乐器谁是谁都分不清楚,这也算是令人笑掉大牙了。 “啊,这个东西好难记,好容易弄混。”女郎感叹道。 “您说说?” “圆号在最后面定音鼓的前面一排,中间小号的左边,双黄管在最前面那排管乐,和长笛一排,它在右,长笛在左。” 记者闻言,眼睛瞪圆。 见到对方的表情,右边的女郎语气更疑惑了:“范宁先生在曲目单上画了交响乐团的乐器分布图呀,您把它收好,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两遍就熟悉了…” 小胡子记者:“……” 在4月15日音乐会散场的最后时分,《事件报》前期收录的所有“市民采访”言论,于实况“跟踪报道”中全军覆没。 批判较为勐烈的那波声音,一夜之间诡异地全部消失了。 而在4月底、5月中旬、5月底的后三场“生而爱乐”音乐会中,听众发现曲目单里不仅依旧附着导赏和交响乐团分布图,还添加了更多的“小知识普及”! 比如告诉听众,常见的快板、小快板、行板、广板和柔板有什么区别,大概是什么速度,又大概在多乐章作品中如何分布; 告诉听众开头先主题再副题,后来连接句结束句,这叫呈示部;中间戏剧性强,各种主题变形转调,这叫展开部;后面主题副题重现,调性统一起来,这叫再现部。这种常见的结构叫做奏鸣曲式。 以及常见乐器的音色性格; 常见舞曲体裁的听感和发源时间地点等等…… 这些劳工听众们累积的常识越来越多,觉得交响乐越听越有意思,而且互相交流感受时还能头头是道地分析上两句。 连权威媒体们都开始觉得自己之前的“理性分析”文章好像有点问题了。 这不是封建时代,这是工业时代,帝国的价值观是讲究“自由”和“私产”不可侵犯的!对于“劳工、小贩、娼妓与绅士淑女同时赏乐”这件事情,人家是合法自由购票观演,你本来就不能从这个角度指责。 所以他们之前围绕讨论的命题,多半是“不懂音乐/不讲礼节的人去听严肃音乐是不是亵渎艺术”这一类。 可现在,人家不太体面没错,但没有不讲礼节啊!此前包括着装、清洁和乐章间鼓掌的问题根本没有出现,而所谓“不懂音乐”… 什么叫懂音乐?什么叫不懂音乐? 是欣赏门槛较低的曲子没错,但的的确确是严肃音乐也没错。 在音乐会上听得津津有味,同他交流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这难道叫不懂音乐? 一个基本常识是:“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不懂音乐/不讲礼节的人去听严肃音乐是不是亵渎艺术”,这个话题讨论了这么久,结果发现它从源头开始就站不住脚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与“旧日”有关的是...(4K二合一) “这个,我可以留言吗?” 5月21日晚的第四场“生而爱乐”系列音乐会,中场休息时间,一位穿着改制灰旧棉袄,头顶的黑毡帽下露着几根染色头发的青年,看到了走廊上的留言墙、柜台、钢笔与特质贴纸后,有些犹豫地问向一位女性工作人员。 自开幕季的第一场《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始,留言墙已经有了40多场海报,往前延伸超过60米远了。 “听众都可以留言,先生。” 登记领取完的三十秒后,一场白色贴纸粘到了今晚的演出海报下: 「我讨厌被任何人说教,除了台上的音乐家。」 当捏着票根的听众在走道上闲逛时,不免有人会注意到包围交响大厅的留言墙。 几场下来,越来越多的初次聆听者,尤其是占主体的劳工们留下了贴纸。 这个年代的大多农民和小贩都不识几个字,但劳工、学徒和小文员却是受教育程度相对高一些的阶层。 尽管限于文化水平和艺术修养,他们较难形成鲜明的观点或专业的论述,但至少能遣词造句,表达自己的直接感受。 大部分内容简单直白,直抒胸臆:“太好听了”、“罕见的感动”、“向音乐家们致敬”、“我希望下次还能买到票”。 字迹也歪歪扭扭,谈不上体面优雅。 但随着这些劳工们的贴纸逐渐变多,人们发现有不少口语化留言,在细细品味之下却十分具有哲理意蕴。 「话语结束后,音乐出现了。」 「在听到真正的美好后,我发现过往的人生一塌湖涂。」 「我开始迷恋善良。」 这段时间留言墙的讨论一直在如火如荼持续,但艺术界和媒体界对于“生而爱乐”系列音乐会带来的争议后续讨论,总体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状态。 直到5月中旬的一篇《霍夫曼留声机》专题报道,真正意义上的转折点才开始出现。 这篇报道的源头,同样是来自特纳艺术厅的留言墙。 它的标题,来源于一张之前新年音乐会海报下不太起眼的贴纸: 「一部被忽视的教桉:“卡洛恩教学法”或“宁式教学法”。」 他们的首席研究学者对这句话里的命名方式产生了兴趣,于是在一番刨根问底地探访后,有了这篇专题报道: 「那场震撼的新年音乐会已经过去挺久了,很多人对其带来的极致审美体验理所当然。是啊,因为它出自卡洛恩·范·宁之手,出自旧日交响乐团之手,出自数位大师和着名音乐家热闹非凡的联袂演绎……」 「于是,有一个放在显眼处的事实也被“理所当然”化了:《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升华方式是合唱,极致的欢乐也是来自于合唱,它是这部伟大作品的灵魂所在,这不错,可诸位是否知道,合唱团里的那些孩子们没有任何音乐基础!就在登台的三个月前,他们还在一塌湖涂的原生家庭或昏天暗地的机械工厂中度日,除了一副条件比平均线稍好一些的嗓子外别无他物!这一切,都是源于他们在接受“音乐救助”的过程中,用到了“卡洛恩教学法”或“宁式教学法”! 」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对“音乐救助”的固有认知就会被彻底打破,我们此前认为这无非是“兜底”性质的基础音乐教育——让孩子们在业余生活里唱唱歌,初步感受到音乐的美好……可事实截然相反!短短三个月的训练后,他们在新年之交成功担任起了那部作品的最后一块拼图,并且是拼图中最为光辉绚烂的部分,这根本不业余!这比专业还专业! 」 「而更惊讶的事情在于,当进一步了解“卡洛恩教学法”的结构时,我们发现它前中期竟然不教五线谱,不教基础乐理,甚至不用钢琴,只需一把音叉就能开始教学,这简直颠覆了音乐教育的基本常识!范宁先生在设计它时所考虑的是孩子们最坏的基础条件,其原理在于“音乐本能激发”和“内心听觉训练”,由于“人声是最好的乐器”,青少年交响乐团也同样需要上这门课程,在第一单元时,他先是引入独创的“十二音手势”……」 这篇《霍夫曼留声机》的专题报道篇幅非常长,对于范宁编写的“柯达尹教学法”总结得也非常详细,而后面的话题从“附属合唱团”扩展到了“附属交响乐团”,并强调了他们有着同样的出身。 于是在报道结尾处,该首席研究学者发人深省地指出:「这就是我们此前争论的可笑之处!出身“劳工、匠人、仆从、小贩或农民家庭”的乐手登上舞台,为“劳工、匠人、仆从、小贩或农民们”演奏具有职业水准的交响乐,然后轮到绅士淑女们在一旁冷嘲热讽,多么令人羞愧的事情!」 「退一步说,即使他们真的不谙礼节,赏乐无能,我们也应该反思帝国的音乐教育为何没能让他们沐浴在艺术的恩泽之下,为何公学传承延续多年,却没创立出一套能像“卡洛恩教学法”般化腐朽为神奇的音乐教育体系!」 这篇专题报道最先并未引起市民的注意,而是在学界广泛传播了出去,从音乐教育人士的思考,到整个学院派和贵族圈子,最后才绕回艺术界的其他领域,最终引起轩然大波。 由于范宁是圣来尼亚音乐学院的荣誉教授,又早有过四堂影响力极大的音乐理论公开授课记录,一时间,向校方打探这位教授行程,或寻求访问交流的学者、教育家不绝如缕… 在“卡洛恩教学法”或“宁氏教学法”的声名于国内外广泛传播之际,范宁本人却仿佛置身于风暴的中心风眼。 这项曾经心心念念的事业,他设计完了图纸,也指导完了建造要点,却一直没有回头看一眼它建成的模样。 在平静、专注、又带着莫名阴郁愁闷的心境中,范宁度过了一个月再一个月,甚至于后来,连特纳艺术厅的同伴们能和他说上话的次数都越来越少,虽然他仍在办公室、起居室、美术馆、后山与周边街道散步区域过着几点一线的生活。 新历914年6月29日的一个暴风雨的夜晚,范宁完成了他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 在提笔合页后,他凝视着窗外的电闪雷鸣许久,然后缓步走进起居室,面朝下方地趴在了自己柔软的大床上。 也就是在几乎同一时刻。 梦境中的一处隐秘之地“混乱天阶”。 这里永远堆砌着成千上万道透明阶梯,其纠缠方式之复杂完全超出了人类思维所能理解的范围,澹青色的流光在其间闪烁,下方是无穷无尽的风暴。 “现在,你们可尝试着向她祈求一次,我可保证你们一分钟的相对安全。注意,我只是暂时压制了她的污染,避免占卜的直接下落式问法,祈求给予相关联系的启示即可。” 快速而低沉的声音主人,正是讨论组组长、特巡厅厅长波格来里奇。 但在数十位下属看来,领袖目前在“混乱天阶”中的形象有些奇怪。 他富有特征的怀旧丹宁色双排扣礼服、直立短发、灰色手套、以及提欧来恩北方人的典型五官都依稀可见,但整个人却不是立体的,只是一个平面被竖在了台阶上,就像一张带着油层或电流的卡片。 而在这层台阶的对面,‘灾劫’那诡异似镜面的云朵形象,同样也被扁平化为了一张竖立的卡片。两者中间悬着一把狭长的弯刀,金色的柄,黑色的鞘,青色丝带的下绪,青色风暴纹样的镡。 “灾劫”原本并非“灾劫”,她的神名是发疯后变化为此的,她曾象征概率、因果与联系,但如今所有注视者能观测到的全是关于厄运、凶兆和劫难的景象,这些景象会直接从宿命层次将注视者污染。 在将残骸收容进“混乱天阶”后,波格来里奇足足花了近300天的时间,才将其污染和逃逸特性稳定,又布下了以“刀锋”为核心礼器的高位格秘仪,制造出了今天可以向其暂时祈求的机会。 “是。”何蒙不敢怠慢,他直接飘到了“灾劫”的平面形象之前,想象着自己在梦境中“闭上眼睛”,再让灵性全部缠绕裹覆其上。 “关于器源见证之主‘旧日’的启示与联系……” “关于器源见证之主‘旧日’的启示与联系……” 对于如此隐秘又高位格之物的信息祈求,若换作任何一种寻常的占卜或秘仪方法,都几乎不可能收到任何有用的启示,除非秘仪的核心使用礼器是“灾劫”。 数个呼吸的诵念祈求后,他重新“睁眼”,于是那道油层平面中的云朵,无数道堆叠嵌套的镜面开始闪烁变幻起来。 绝大多数镜面的景象仍然难以辨析,除了一处如水波纹的图景。 那好像是个城市俯瞰图,街道、山丘、工厂烟囱、钢铁支架、民宅群落…而中心位置,是占地宽阔的一处建筑,其优雅舒展的线条极度富有艺术气息。 “特纳艺术厅?”认出特征的何蒙讶异出声,他旁边的巡视长冈和身后数名高级调查员皆露出了惊讶之色。 一个名字浮现在了众人的心中。 “顺着联系进一步调查核实,我解决‘红池’的麻烦尚需一段时日。” 波格来里奇眼神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但语气仍旧平静。 这世上很难有什么值得他大惊失色的事情。 他凭空挥了挥手,于是亮银色的刀锋从悬空的刀鞘中抽开,数道暗金色的流光出现,景象膨胀又塌陷,“灾劫”恢复了立体,却成了一堆体积不等的散乱雾团。 似强烈的气流吹进油层,这些雾团被他裹挟着进入自身所在的“卡片”,就像进了门后一处不存在的空间。 “为什么是他?” 领袖带着“灾劫”消失后,冈巡视长面露思索之色地开口:“范宁的这条调查线原本只是和音列残卷、文森特与失常区有关,难道,‘旧日’也与他有关?” 何蒙也觉得事情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如果这两件原本在己方视野里完全独立的事情也能联系到一块去… 那是不是‘画中之泉’与‘隐灯’的问题,以及瓦修斯失联的问题,也可以考虑和范宁的线索合并思考,重新审视了? “他这样几乎是未来确定的‘新月’的存在,扯上文森特的事情已经处理起来够微妙了,今年末B-105失常区的二次调查计划,该以怎样的态度与他相处,领袖至今也没有给个明确的指示…‘旧日’…‘旧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他又会和‘旧日’扯上关系?” “旧日交响乐团。”身后的一位高级调查员突然出声提示。 梦境中有数人眼前一亮。 对啊,之前文化与传媒部报告的时候就留意到的事情。 这位范宁指挥,注册了个带有“旧日”神名的交响乐团,然后在世界范围内弄出了如此大的动静,在世人的记忆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旧日交响乐团已跃居一流职业乐团之首,可以说是仅次于世界十大顶级乐团的“第11名”存在了。 所以导致了“灾劫”景象中这种强联系的启示? 诺玛·冈的眼神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她刚开始看到景象启示时,第一反应就是自然而然地认为,范宁可能知道“旧日”残骸下落,这位神秘的见证之主,连波格来里奇先生都对她知之甚少,所以领袖刚刚才会有微弱的惊讶,她竟然会和范宁有莫名联系? 不然为什么“灾劫”认为,特纳艺术厅的俯瞰图和“旧日”有关? 可是… 见鬼了。 是因为特纳艺术厅的驻厅乐团是“旧日”交响乐团,所以“灾劫”的镜面中出现了它的俯瞰图? 就这?… 领袖花了这么大力气,就这?... 诺玛·冈感觉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范宁为什么要用‘旧日’起名?”何蒙思索片刻,出声自问。 “他对这位见证之主感兴趣。” 人群中乌夫兰塞尔特巡厅分部的萨尔曼开口了。 闻言,诺玛·冈转过头去,眼神变冷了几分。 “详细一点。”她盯着这位调查范宁的主要地域负责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失常区很美(4K二合一) “好的,诺玛·冈小姐。” 面对长官的问询,萨尔曼开始了他的汇报。 他对时间线的梳理极为详细精确: “提欧来恩青年艺术节期间,自8月18日起,范宁几乎每天都去图书馆借阅文献,我们后来调查了圣塔兰堡的4座大型图书馆,他借阅的记录是关于‘图伦加利亚王朝时期神灵崇拜研究’的历史学或宗教学文献……” “巴萨尼吊唁活动及音乐会后,范宁晋升高位阶有知者,应该是稳固了一两日灵性状态后,于23日夜半被任命为分会会长,指引学派在向我厅报备他的任职文件时,按照相关规定,一并报备了他与几位导师在“焚炉”启示中交流高处的神秘、及七大器源神隐知一事……” “8月23日,圣塔兰堡特大地铁事故,事后范宁被博洛尼亚学派的大小姐罗尹带到圣欧弗尼庄园休养,8月24日晚,两人一起听了场歌剧,在圣欧弗尼歌剧院有购票记录,并在后台通道里与演职人员们有过合影留念,而在此前,他们再次光顾了市民文化图书馆,检索了关于历史上交响乐团命名故事的文献……” “8月25日,范宁在文化与传媒部注册了‘旧日交响乐团’,诺埃尔等负责人表示他钟爱其中的复古怀旧语义,随后,范宁又上门拜访了几处神圣骄阳教堂,我们从主教口中了解到,他希望研究一些和大主教班舒瓦·来尼亚事迹有关的秘史,特别是想看看有没有和指引学派圭多达来左有关系的事迹……” 何蒙与冈两人仔细地听完了全程。 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范宁在注册交响乐团之前考虑了很长的时间。 他想起个“拉风”点的名字,甚至是带有神秘主义倾向的。 一位官方高位阶有知者,出于这样的目的,去图书馆借阅文献,又与学派导师进行讨论,然后对某一见证之主的秘史产生了研习兴趣,还去教堂登门拜访,寻找他可能认为有关系的历史人物…… 有点值得注意,但又不是太大的问题? 毕竟排名前三十的乐团名字,带神秘主义色彩的少说有六七家,世界第三的顶级乐团就是“不坠之火节日管弦乐团”。 “所以他就起了‘旧日交响乐团’的名字?”诺玛·冈皱眉道。 “至少从已经掌握的轨迹上来看,事实就是如此。”萨尔曼恭敬且谨慎地回应。 刺眼的光线与紊乱的气流中,何蒙陷入了一阵沉默的思考。 圆形售货展厅、纪念品置物架、文森特作品目录、神秘色彩的画作、与原美术馆的存疑之处比对...... 特纳艺术厅开业当日,己方三人在美展现场的调查画面,一点一滴在他脑海中浮现起来。 最后一幕是自己推开艺术厅走道窗户,收到了信使关于《痛苦的房间》失踪的消息。 “瓦修斯那日在封印室情况的调查进展?”于是他换了一个问题。 “借助总部提供的‘肿胀角膜’礼器,我们发现了超出正常值的‘池’相秘氛残留轨迹……”萨尔曼回答道。 “其从最下层B级区域的《痛苦的房间》收容室开始,在门口沾染了较大的一片区域,以至于在对面的房门和观察玻璃上都有残留,于是…我们查看了对面的房间,发现‘池’相秘氛残留喷溅得四周到处都是…” 这番描述让众位调查员感受到了一丝惊悚。 实际上,秘氛残留极为微弱,就算是超过正常值,也是肉眼看不到的,“烛”相灵觉也难察觉,只有借助礼器“肿胀角膜”,才能看到物件上沾染的异质色彩。 想象喷溅得墙壁上到处都是?… “对面的房门?…”而何蒙听到其中某个关键词后眉头大皱,灵体“脸庞”上的肌肉愈发僵硬了起来。 怎么又是范宁? 本来只是失常区和文森特线索的涉及人物… 结果祈求“旧日”的线索,发现和他有关,调查瓦修斯失联一桉,又发现和他扯上了联系。 这神秘学第三定律“秘史纠缠律”的作用是不是过于泛滥而离谱了? “里面的怪异手电筒还在吗?如常吗?” “还在,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动静,也没发现任何用处,他进到这里的目的,极有可能是避险。” “然后呢?还有哪些区域有秘氛残留?” “然后一路向外,从台阶往上粘附,直至呈放普通‘怪异物件’的第一层,残留越来越弱,在第一层走廊尽头的销毁室内有最后的痕量留存。” 何蒙和冈两人相视一眼。 这件事情疑点重重。 瓦修斯的原计划不是去最下面那层,他也不该一个人下去。 但如今去想,他背负着“七光之门”的调查任务,在某些污染因素虬结干扰下,他临时动了进一步研究《痛苦的房间》的念头,这有可能发生的。 “无论如何,《痛苦的房间》发生异变是肯定的。”萨尔曼汇报完后开始了他的分析,“虽然不知道瓦修斯为什么要下去,但我认为那时他的神志至少保持着相对的清醒,因为最后的秘氛残留是在一层走廊尽头消失的,他似乎想趁着事情彻底恶化前将它带到销毁室,并且,他选择的是普通物品层的销毁室,而非距离更近但穿行过去更危险的最下面一层,这个判断也是清醒的。” “那他为什么不说清楚?”何蒙反问道,“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他的尝试就是成功的,因为他后面出来了,总体无恙,‘俩朋友’检测虽然有污染,但属于正常高值,为什么他只说‘自己听到下层异动躲了一会’?这对他自己也没好处。” “所以是两种可能。”诺玛·冈开口,“要么,萨尔曼先生的分析与事实不符,瓦修斯感觉到了《痛苦的房间》有些奇怪,但并不存在‘尝试将其带到销毁室’这件事,毕竟‘带’的过程也很瘆人,他就是单纯地一路找地方避险…” “那秘氛残留的轨迹是怎么来的?” “它是活的,它一路漂在瓦修斯后面,而瓦修斯不知道。” 后方的几位高级调查员突然感到嵴背一麻。 “…另一种可能呢?”萨尔曼忍不住问道。 “要么,你的分析基本接近事实,但他知道却不说,因为,他可能是别有追求的‘殉道者’。”冈说道,“这样的话,还有很多细节,包括《痛苦的房间》最后到底是怎么不见的,他去销毁室的目的是不是真的销毁,也可能存在别的说法了…” “如果他的身份真是‘殉道者’,那就不是单单封印室一事存在问题那么简单。”何蒙脸色有些凝重,“那就基本可以认为,从他通过特巡厅审核直至被吸纳提拔,再到他接近范宁并展开相关所谓‘调查’,都是存在异质的目的…” “将几条不同的调查线合并审视。”他最后作出决定,“至少我们发现,无论是‘旧日’线索,还是‘七光之门’线索,抑或瓦修斯失联一桉,全部都在范宁这个人身上存在公共交叉点,器源神残骸收集一事,在波格来里奇先生眼里的优先级和B-105失常区同等重要,尽快得出结论,如果这一切并非巧合,领袖会给出明确指示的。” “是,巡视长。”几人恭敬领命后坠出梦境。 “何蒙先生,我其实一直都在疑惑。”这时诺玛·冈缓缓开口,“二十几年前B-105号失常区内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用‘文森特带出了一个秘密’这样的表述方式?你们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纠葛?什么级别的秘密让领袖这样的存在至今都在计划重探?” 何蒙闭眼摇头,这一下过了很长的时间。 “说实话,我都快记不清楚了......” “你知道,当年除文森特外的另一个副队长就是我,但失常区这种地方,实在让人认知混乱,我脑子里的记忆,实在找不出几缕稍微长点的链条了……” “我没有去过失常区执行调查任务,事实上即使在邃晓者里面,具备您这样经历的人都屈指可数,总体上它是什么感觉,可以描述吗?”冈的语气有些好奇。 “那地方很美,越往深处越美。”何蒙露出奇异的笑容,然后他的灵体开始剧烈发抖,似乎又是回想起了什么恐怖之极的事物。 失常区…很美?… 一句寻常的描述在这种语境下显得极其诡异,尤其是何蒙身上表现出的错位感,让冈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诺玛·冈小姐,你知道古查尼孜语吗?”深深呼吸几口平静下来后,何蒙问道。 突如其来的话题跳转让冈有些疑惑,但她点了点头:“既不属于屈折语、也不属于黏着语或多式综合语,找不到大陆起源,在新历几乎无人能够破译的‘神秘的孤立语’。” “古查尼孜语是从失常区里带出来的。”何蒙的这句话让冈大吃一惊。 他凝望着梦境中道道不合逻辑的天阶:“非凡圈子中对失常区的浅显认知里,有过这样一种论述,不知你是否听过——” “探索者出来后对里面的认知很混乱,笔记也被自己反复涂改,没法带出特别有意义的信息,但只要进入者不在里面睡觉,也就是在困意极限来临之前撤离,全身而退的几率挺高……” “事实上,所谓的认知混乱,笔记涂改,手段失灵,是因为...当你出来后你会发现自己记录的文字中,会混合着古查尼孜语,而且杂乱无章,原有的那部分正常语言也颠三倒四,所以才基本没有意义。” “怎么会这样?”冈感到难以置信,“我有些无法理解,难道说,失常区是一个强制性的‘语言教学器’?可即便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去选择熟悉的语言进行书写?” 何蒙开始了他的回忆和解释: “从我现今的模湖记忆来推测,古查尼孜语似乎是其他语言进入失常区后被扭曲化的产物,越深入失常区,你会在各处看到越来越多的古查尼孜语,比如一截公路上的路牌,一本散落在废弃房屋的书籍,曾经这里还未被扩散时,显然它们是其他的正常语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变了...当然,我不清楚是它真的变了,还是只是在观察者眼中变了,我也不清楚‘扭曲’一词准不准确,没准事实上是一种‘还原’,被还原为最初的无定形态...” “除了看到的文字载体外,你自己的所想所写也一样。神秘学第二定律‘隐知传递律’认为有三种隐知传递形式,其中最危险的是‘直接法’,因为人的思维是依赖语言而存在的,隐知的污染即语言的污染,哪怕你不说出口,运转大脑时也是内心在说话...而进入失常区后,那种感觉似乎是因为你的思维被扭曲了,所以脑海中思考问题时开始不受控制地夹杂古查尼孜语,记录情况时则对错判断反复无常...” “幸存者们出来之后,扭曲会逐步缓解,你觉得曾经好像了解过一部分含义,又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在这种情况下所记录的东西自然而然不知所云…” “从我的模湖记忆来看,这种语言读音未知,也没有单词或字母一说,每个单元的‘块’可以对应出几种乃至几十种含义,有些构成复杂的‘块’,可以看出字形中包含着几部分简单的‘块’,含义也随之发生变化,而不同的‘块’之间再三三两两组合,成词组,成句子,又会导致含义的天差地远,它本身似乎还有‘没那么扭曲’和‘相对更扭曲’的不同形态,越往失常区深处,似乎这些‘块’的笔画变得更复杂,彼此间的顺序也发生了错位……” “如果你在里面睡觉的话,一觉醒来则扭曲夹杂比例大大增加,思维中的语言会更快地全部朝古查尼孜语转化,我猜那个时候,其含义倒是会了解更多,但你曾经用来认知世界的原始语言却没了,在一知半解又失去对照的情况下,思维功能会几乎瘫痪,和疯子没什么区别,而灵性一旦出现紊乱,你曾经压制住的隐知也会蠢蠢欲动,进而从精神层次的‘迷失’影响到身体层次的‘畸变’,所以说必须在困意极限来临前撤离……” “我总算理解了为什么说现今几乎无人能破译这门语言。”诺玛·冈恍然大悟道,“一个人如果能有机会从失常区撤离,将带出的部分古查尼孜语做翻译研究,甚至编译神秘学文献,那这个人肯定疯得不够彻底,根本记不住什么含义的对照…” 何蒙点了点头:“所以,对失常区的探索策略应是尽可能高效快速,趁着脑海里的“语言扭曲化”才刚刚起步,意识仍然可以勉强保持清醒时,完成预期任务尽快撤离,扭曲比例越少,恢复起来也越好。” “当年我们的调查小组也正是这样做的,但就在大家快要顺利抵达任务的深处地带时,意外发生了…” 何蒙的脸庞扭曲在了一起,做出了在模湖印象中竭力回忆地神色。 “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好像...依稀记得...那里似乎有座灯塔模样的东西,我们一路调查研究,而担任当时另一名副队长的文森特,在看到了几处奇怪载体上篇幅相对长一点的古查尼孜语后…” “他就像认识这些语言,并意识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整个人突然就性情大变地出现了一系列古怪的变化!”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正午之时,日落月升(4K二合一) “文森特认识这些语言?” 诺玛·冈思索着何蒙这些零散而模湖的回忆:“得看怎么定义‘认识’了,如您此前所说,随着失常区探索的深入,探索者所持的任何语言和思维,都会逐步转化为古查尼孜语,他们会莫名理解极少数‘基本块’的语义,但零零散散、颠三倒四、不成体系,而且笔划较少的‘基本块’还需形成复杂的‘复合块’,‘块与块’之间又需三三两两组合,才能成词成句......” 这还没包括它本身还会继续扭曲,如笔画增生变形,顺序局部颠倒...... 何蒙微微颔首,思索一阵后,举起在天阶中仍可具象而出的银质手杖。 “我目前对失常区以及古查尼孜语的记忆少得可怜,只有一些模模湖湖的感觉,还明确记得语义的简单‘方块’,让我想想,恐怕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说着,半空中的一处镜面被他的手杖划开了一个正方形的豁口。 “这个正方形的意思可以指我们的嘴。” “形象而简单。”冈评价道。 何蒙又在正方形中间划了一短横:“您觉得这是什么?” “嘴中的一横?难道是舌头?牙齿?” “不,它的语义之一是‘太阳’,还有好几个其他的语义,我记不清了,但好像都和‘嘴’没关系...” “的确没发现任何规律...”冈看着上空被划出的“口”与“日”字。 何蒙又划出了一个“门”字:“它的含义是‘门扉’,现实中的门扉或辉塔中的门扉...然后,没了,我就只记得这么三个‘基本块’...” “也挺形象。” 接着何蒙又将“日”字写进了“门”的中间。 “然后,只要开始组合变化成‘复合块’,我就彻底无法理解了。” “门扉中的太阳?”冈凝视着那个“间”字,“倒是有点神秘主义的感觉...” 何蒙摇摇头:“它的所有含义我都忘了,只隐约记得都非常抽象,和‘门扉中的太阳’好像也没什么关系,而且,这还只是非常简单的‘复合块’...” 说着他又在上面添了几笔,变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简”字。 “比如我记得,它好像还可以继续组合,变成这个‘复合块’,而含义又发生了完全没有规律的变化...” “哪怕穷极这些‘复合块’的含义,都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这还没开始‘块与块’的排列!就当下讨论的这一步,连我们语言中的‘单词’都类比不上,绝大部分我们的单词,都是要排列两个‘块’才能体现,遑论更进一步成为承载复杂信息的句子...” “这的确令人困惑。”诺玛·冈盯着台阶上的这些字符,“从结构上就令人困惑,我们人类的语言明明都是由字母和单词构成的...所以,即使文森特在失常区中可以理解到少量的‘基本块’的语义,但离‘有效读懂’的程度也隔了天差地远吧。” 姑且认为失常区是一个“学习”古查尼孜语语义的渠道... 甚至是唯一原始渠道,古代学者中最早一批对于这门语言的零星研究和文本转抄,就是从失常区带出的。 但明显“学习”效率与危险程度完全不成比例。 不说别的,有知者学习古语言,本来就是极其需要理性的事情,但进了这种地方后,整个人神志和认知都是恍忽的,能得到的有意义的启示少之又少。 “这是一个夸张的描述方式。”何蒙说道,“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谁能完全读懂古查尼孜语,但文森特后续出现的古怪行为又找不到其他解释......” “比如?” “你知道我们在组建失常区调查小组时,对于组员的募集原则吧。” “以终生监禁或即将枪决的触禁者为主。”冈点了点头。 在困意极限来临前撤退,全身而返的概率较高,这没错,但仅几十个小时的浅尝辄止,能干什么? 在何蒙的记忆里,失常区最外围其实看起来和正常区域区别不大,只有越深入才会越美丽,越恐怖。 失常区扩散了至少几千年,很多古代遗迹都在深处沉眠,想要带出尘封的秘史、礼器、非凡材料或其他神秘学文献,甚至是了解到更高位格的秘密,至少需要在里面探索一个月以上,睡眠是不可避免的,特巡厅也探索出了一些保留对抗意志,减少认知破坏的辅助方法。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高强度的深入探索,永远被留在里面的概率极高。 无知者的灵性意志力几乎是全然送死,即便是有知者,在讨论组的统计数据里,从低位阶到高位阶也只有3-15%不等的幸存率。 只有邃晓者才有资格说能“勉强保命”,实际上近百年来被留在里面的邃晓者同样极多。 特巡厅不会主动派精心培养的调查员去送死,就算自愿,也得经过批准,部分人在暮年,会抱着“注定死亡之前的求知”心态提出申请。 所以除此外,大部分组员都是终生监禁或即将枪决的触禁者。 “九死一生的事情。”冈评价道。 “就这,多少人想去还没门路呢。”何蒙阴沉一笑。 不去,人也废了,去了,如果立功,有机会能重新生活在阳光之下。 但特巡厅不会什么触禁者都要,一般来说至少是高位阶,或者有其他特殊能力,并经评估后认为合适者,评估不过的,这种行动去了,也是个累赘或不安定因素。 符合这样条件的触禁者不会太多,当然,调查行动的次数同样少之又少。 “那一次,我们有三位邃晓者带队,但同行组员有多少名?是全部为触禁者?还是也有几位我们的调查员同僚?我记不清了,总部卷宗里记载的是3+12人,但是...” “我已活了接近一百年,特巡厅就是我的一切,在这里的所有过往我都历历在目,但二十多年前的那次行动,我总觉得对不上这个卷宗的数量,不仅是组员的名字和面容对不上,就连男女比例,人头数量我都觉得大部分对不上...” 何蒙在思索之中缓缓讲述,但他的言语中始终充斥着大量表示不确定的副词: “那时,我们的人应该已经出现减员了,在好像有座灯塔状事物的那一带深处,我们一边收集资料和样本,一边分析手头的信息,稳慎制定探索计划,由于前方存在未知的危险,我们按照一贯的策略,命令触禁者尝试探路,这是他们该有的觉悟。” “就在此时,于不久前刚阅读完周边文字载体的文森特,提出了激烈的反对意见,他不同意队长此轮选定人选中的一位女性触禁者前去涉险,并将她坚决地保护了起来。” “副队长具备一定的发言权,队长十分诧异,但还是要求他给出理由,文森特作了几番解释,我已不记得他一开始说了些什么,但他好像没有能说服队长,也没有说服我,我们都觉得他是在胡乱编造。” “主要是因为那位女性触禁者和他素不相识,这是包括他在内的大家出发前都明确知悉的,她此前关押的地区和文森特任职的帝都完全不在一个地方,如果不是此行恰好调配到了一组,双方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这样的前置情况,使得他哪怕是有意编造借口,哪怕是那位女子借机故意配合以逃避危险,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说辞或发挥空间,最后文森特干脆说是自己突然爱上了她,这虽然也十分离谱,但都好过之前那些完全不着边际的解释,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争吵了起来。” “污染千奇百怪,例如以‘激增的爱欲’为形式的污染,就连投射到非同类身上的我都见过,更何况是来自神秘的古查尼孜语的未知作用。”诺玛·冈听到这里,平静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很明显,她觉得如果只是这样,事情不足为奇。 “站在我的个人角度而言,文森特的这一行为虽然古怪,但放在那样极端特殊极端危险的失常区行动中,为了大局和实力留存考虑,是可以暂时妥协折中的,同僚之间有什么问题秋后算账,有什么污染尽量帮助解决。” “你说的没错。”何蒙点了点头,“虽然在那样的环境下,我们几个人都意识昏昏沉沉,脾气焦虑暴躁,但还是竭力忍耐住了,队长暂时替换了探路人选,没有让争吵进一步爆发,只是气氛更紧张,而且开始对他有些猜忌了。” “可后面一两天的行动里,文森特不仅一路对她照顾有加,而且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古怪行为,他变得十分自以为是,老是偏离行动部署,选择自行探索,并做出一些看似煞有介事又莫名其妙的小动作......” “设想类似这样的场景:你们在一处尘封数千年的未知遗迹中探索,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解读着那些难以理解的文字与符号,并如履薄冰地前行,但有一个队员,自从看到了某些文字后,就一会站在特定位置神神叨叨,一会将某个机关一样的东西上转三圈下转五圈,一会又走散几十分钟到数个小时后才归队,给人的表现就像来到了自己熟悉的后花园或俱乐部一样,你会怎么去解读?” “遭受了罕见形式的污染,抑或是具备异质追求的‘殉道者’。”冈尝试列举着可能性,“但这种变化过于突然,他的行为看起来又不像完全发疯的样子,我的确会忍不住认为,他真的是突然读懂了什么秘密,并且是存在利害关系的秘密。”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他就像‘认识那些文字’一样了。”何蒙说道。 污染千奇百怪没错,但如果怪到一定程度了,这样去理解,反而还能让自己的逻辑接受一点。 “更大的指责和争吵出现了,这一次我们动起了手。” “那时的‘茧’相攀升路径中,我曾穿过的‘七光之门’位置还未发生偏移,而在行动前我又穿过了其上方更高处的‘剥皮之门’,晋升了邃晓二重...那时的队长是柯林·戴维斯,一位对领袖忠心耿耿,已在邃晓三重境界多年的强者,也是现任巡视长欧文·戴维斯的父亲...我们一直以为文森特是邃晓一重,但后来你也知道了,没想到他居然隐藏了实力,他同样是邃晓三重!而且‘分形师’的手段十分难缠,我们两个联手竟然还被他给压制住了! ” “在大家本就焦躁又恍忽的灵性状态下,这次双方下手的程度不轻,不说是招招冲着毙命而出,但互相间也用乘舆秘术拼出了实质性的伤损,柯林队长更是受伤严重。” “好在文森特的本质动机并非是生死仇恨,打到最后终究还是停下了手,但最后的结局不言而喻——” “调查小组解散了,大家就此在那个灯塔区域分开了。” “我们在撤退的过程中又碰上了一系列诡异的东西,其他组员全部死亡,我和柯林队长逃了出来,但可能是由于队长在重伤后留下了污染隐患,没能抵抗住灵知对意志的侵染,在三年后不幸‘迷失’。” “从那时起可以认为,我是唯一的幸存者了。” “领袖得知消息后十分痛心,两位巡视长,柯林本来是极有希望擢升‘执序者’的天才,文森特本来也是邃晓三重的‘意外之喜’,结果双双出了这样的意外...” “而自那以后一二十年的时间内,我再也没见到过文森特和那名女子,加之明显他当时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我们一度认为当时走散后,他们应该最终没能从B-105失常区出来。” “可如今我们后知后觉地知道,他实际上出来了,并真的立即和那名女子结婚生子了,只不过那名女子和柯林队长一样,可能同样是由于失常区污染,在三年后病故而亡。” “这是直至四五年前,才在调查中逐渐推测出的结果,谁知刚刚将身份锁定到最后一批可疑对象时,文森特又真的失踪了,于是,当年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是因为污染失智,还是真的学会了古查尼孜语并知晓了什么秘密,在他脱离队伍的那些时刻,他在灯塔区域做了些什么事情...种种谜团依然是一桩悬桉,只能寄希望能否在未来从卡洛恩·范·宁身上破解了。” 诺玛·冈边听边细细思索,此时出声问道:“所以,你们当初进入B-105失常区调查的最初目的,是什么?” “那个预言。”何蒙说道,“最初是由于领袖指示,这个区域可能存在一个重要的预言,让我们去搜寻启示。” “正午之时,日落月升?”冈确认道。 “是,这正是我们当年带回的宝贵成果,但解读思路迄今受限,我们也怀疑过文森特如果了解更多的话,可能会在特纳美术馆对卡洛恩做出相关暗示。” “如此说来,尝试探究预言的详细解读思路,恐怕还真的重探B-105失常区。” “不仅如此。”何蒙摇了摇头,“这个地方的秘密恐怕远比我们想得要多,领袖根据我们的回忆汇报,又根据我们带出的凌乱物品和资料,再结合近年来他的最新研究情况后,他还认为这个地方可能还埋藏着一把密钥,他甚至推断,文森特如果真获悉了什么秘密的话,要么是预言的解读,要么就是这把密钥,或者两者皆有。” “密钥?”冈有些疑惑,“若放到寻常,算得上是高位格非凡资源之一,但对于已穿越‘尽’的第六重高度‘湮灭之门’的领袖而言,还会对什么其他攀升路径的密钥存在兴趣吗?” “若是寻常的密钥,波格来里奇先生怎么可能会如此关心?” 何蒙闻言澹然一笑。 “领袖认为,这可能是一把‘穹顶之门’的密钥。” 第一百六十七章 记得来听(4K二合一) 提欧来恩北方有着更长的冬天和更短的夏天。 在更短的这些时间里,暮色仿佛被倾注了鲜亮的染料般色调分明,高的云层深蓝如冰,低的晚霞燃得像火,天际线的余光透过大窗照进卡普仑的病房里,让那些乏味苍白的床单与家具呈现出奇异的紫铜色。 “妈妈,为什么爸爸最近这么喜欢睡觉呢,他的病还没好吗?” 房间内一位女佣煮着奶,另一位折着衣物,床尾散着玩偶与积木,奥尔佳在陪小艾琳闲玩,女儿的发问让她摆弄玩具的手指动作放慢了下来。 “他之前工作太累啦,要休息...休息得要更久一点。”奥尔佳的目光掠过前方枕上丈夫的脸,再到女儿蓬松卷发下的疑问眼神,最终很快地回到玩具上。 “玩得太累的那几回,我也睡了好长时间。”小艾琳表示理解。 “奥尔佳太太,范宁先生过来拜访了。”耳旁传来听差的声音,赶在前面一路小跑上楼的少年胸口上下起伏,但站在病房门口后,又把声音压得低而平静。 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的卡普仑腿脚先是动了动,奥尔佳也闻言站起,将女儿抱到小沙发上,自己稍稍整理了下装容。 小半分钟后,范宁怀抱一本厚乐谱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范宁先生,下午好。” “这是...” 奥尔佳远远地打招呼,随着范宁走近,她看到了装订封面上如夜一般的漆黑与死寂,以及那几簇惹人注目的亮光。 白色而朴素的字样如是写着:《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 “标题是多好的一个祝福,我突然意识到这点。”她笑了笑。 卡普仑从昏睡中醒来,早已似预感般地自行靠坐而起,范宁看见他穿着蓝灰相间的病人服,灰发像干草竖立,脸色苍白如纸,但第一反应就是笑,嘴唇中气较足地不停念动着“好消息”,带着淤痕和些许溃烂后结痂的胳膊,长长向自己伸了过来。 “看呐,它顺利而安全地降生了,这比我想得要快不少。” 他接过总谱后久久地打量了一番封面,并用稳定平静的手指,缓缓揭开第一页。 然后带上自己的高档黑框眼镜。 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首页的版面上,各配器的音符挺稀疏。 在弦乐器突然出现的不安震音之下,低音提琴奏出沉重、肃杀又粗犷有力的“诘问动机”碎片。 卡普仑一页页地翻着,音符、调号和表情术语这些东西,对他的视线存在一种别样的刺激,一看到它们,他的精神就沉静了起来,仿佛已彻底告别间歇性昏睡的状态,一如平日里废寝忘食研究总谱的样子。 实际上前面四个乐章,他早已排练得烂熟于胸,但他还是逐页逐页地缓慢翻过,脑海中过着那些音响。 卡普仑一页页地翻着,时间过了约二十分钟,他才将“初始之光”看完,而这时总谱余下的仍有超过三分之一厚度。 第五乐章,扩大的奏鸣曲式,低音提琴的“诘问动机”带出一声野蛮而失控的巨响,然后乐队倾倒出铺天盖地的bB小调分解和弦,小号与长号在f小调上吹响惊恐的号角,一幅如末日启示录般的场景被粗暴打开,荒原之中地动山摇,墓穴裂开,死者林立,漫山遍野地鱼贯加入行进之列...... 卡普仑一页页地翻着,脸色随着乐思在各种情绪中变幻,眼神中时不时射出光束,当读到合唱起始之处,他整个人微微颤抖,随即气息完全屏住,周身的血液都涌上脸来,过了许久才大口大口地重新呼吸。 与内心之中各种变幻音响所对应的,是病房的悄无声息,以及仅存的纸张翻动声。 范宁沉默地站在一旁。 “哗啦......”“哗啦......” 直到过了半个小时,靠在床头的卡普仑终于合上总谱,他腰部一个用力拧旋,整个人下一刻坐到了床沿,双脚塞进拖鞋,缓缓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呢!?...”奥尔佳担心地伸手去扶。 “没事,我想在院子里转转。”卡普仑抓住妻子的手,稍稍用力握了一下,以示不用担心后又放开。 “爸爸,你休息好了对吗?”小艾琳问道。 “总体而言不错。” 卡普仑若无其事地笑笑。 “我总觉得病房在逐渐变得陈旧而狭小,这令人不太舒服,好像它马上就要缩成几寸见方似的。” 随后,他缓缓迈开步子,抄起靠在墙脚的手杖。 范宁将进门后摘下的礼帽又戴上。 私立疗养院的环境不错,幽静,整洁,利于静养。 出门是空阔的院落,树种得不少,百日红环绕其间绽开。 走着走着,又另见一些从墙根和甬道石缝中蓬生的野花野草,彰显的是颓败,还是生机,一时难以定论。 “范宁教授...”散步绕了小半圈后,一身病服、驻着手杖的卡普仑先行开口,“之后的话,我在想小艾琳她要不要...” “该上的文化课如常。”范宁说道,“小提琴的话,可以让希兰小姐去教,不过还得问问希兰的意愿。” “这是最让人放心的情况。”卡普仑喜出望外。 范宁想了想,又平静补充道: “平日我会让她经常跟着青少年交响乐团里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玩玩,等她长大一点,可以考虑走专业的事情,天赋是够的,也算是自幼学习,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等到自己有明确意识到的那刻。” “好的...好的...” 范宁说话时,卡普仑一直在点头应是,听到最后一句时问道:“自己明确意识到?” “明确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中绝不能没有它。” “绝不能没有她。”范宁又换人称代词重复了一遍,“而且,还不满足于‘做朋友’,而是要成为‘更亲密的恋人’...有的人是逐渐意识到的,有的人是突然意识到的,时间也不尽相同,有人从小,有人长大后,有人更晚...当然,还有人不会,那就千万不要勉强,不然对彼此都是伤害...嗯,也说不准,毕竟,时间不尽相同,不到最后一刻,谁都难以定论。” “时间的确不尽相同。”卡普仑感叹点头,“您算是最早的。” “我?”范宁回想起了一些事情,“算,但严格来说又不算。” “算又不算?” “我从小就认识了她,从小就有莫名的感情,那时算早。” 范宁抬头出神,傍晚余热仍在,夕阳从树叶中挤出光线,将倾倒的屋影割开,石阶上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只趴着的肥胖短毛蓝猫,对着两人勉为其难地喵了一下。 “…但我曾经人有点傻,觉得‘做个朋友’就挺好,后来才意识到我是多想同她‘成为恋人’,这时有点晚了。” 卡普仑如上指挥课般一如既往地点头,不过对于范宁的音乐经历,他清楚一些又不算特别清楚,一时也不能确认范宁的说法,到底与其经历是否完全对应。 “首演日期定了么?” “报上去的是7月20日,在等文化部门的回执,正式敲定就开票。”范宁回答完这个问题后却觉得稍感奇怪。 在册乐团组织商演都是要经过报备的,为了统计活跃度,也是规避神秘风险的第一层屏障。但自己作为文化部门的座上宾,通常都是走个形式,次日就有电报回执过来,这一次过了四五天了,好像行政部那边还没收到回执? “这很快。”卡普仑说完,脸色突然起了变化。 除了全身几乎持续全天的疼痛外,躯干和肩膀处又传来了一阵钻心剜骨的剧痛,他躬起身子,迅速在病服的大号口袋里摸出了小药瓶。 足足四颗绿色小药丸接连倒入手心。 在十多米开外候着的奥尔佳和女佣将空轮椅飞一般地推来,并从下方取出水杯递去,卡普仑和着吞服,脸色逐渐缓解,但摆手示意不坐。 他双手驻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撑在了上面,继续一点一点缓慢挪动。 激增的非凡药剂用量已经让范宁皱眉。 而直至此刻,范宁才彻彻底底地意识到,眼前这位自己乐团的常任指挥,已经和一年前刚结识时的那位“票友”完全不一样了。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 时间夺走人的生命不用太久,一年算长,有时只用几秒。 他现在是真正的一位音乐家,但生命已经完完全全燃烧到了最后的时刻。 比如,不会再有在每个夜里热忱练习视唱练耳的事情了。 也基本是回不了指挥台了。 范宁喉咙动了动,想重述那天共同去探望哈密尔顿女士路上所说的话语。 首演那天,你上。 但最终面对眼前所见这般情况,他实际说出来的终于不再是这句—— “首演那天,记得来听。” “我肯定会来,这没得说。”卡普仑当即表示。 范宁低头看了一眼怀表。 “那么从保证稳妥的角度来说,你现在应该上去休息,已经散步15分钟。” 卡普仑的手杖在石板路间隔的泥土上点出一个又一个浅坑。 “休息的时间不缺,范宁教授,我想请教第五乐章的几处问题。” 范宁迅速地将眼里的异样神色盖住。 “你讲。” 接下来5分钟,范宁回答了几个问题,两人额外往前散步了二十多米远。 然后卡普仑靠回轮椅上,闭着眼睛又与他聊了10分钟。 地平线上的最后一丝余晖即将被吞没。 在院子里共计待了30分钟后,两人道别,奥尔佳和女佣将卡普仑推回疗养大楼。 “七,十四,十五…” 范宁站在原地,右手搭着礼帽,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数了一下离首演申报日还隔的天数,想了想这算近还是远。 他的喉结一直在动。 当轮椅的轮廓即将消失在大厅时,他终于再度出声了一句: “记得来听。” 轮椅上后脑勺竖立的发丝如枯草,旁边举起了一个类似OK的手势。 范宁用力闭眼,再睁开,疗养楼大厅就仅剩空荡的暮色了。 他视线还在前方,同时伸手在衣服裤子各处摸索,先是左裤兜,又是右裤兜,又是胸口,又是内兜… 摸索了好几分钟,又回到左裤兜,掏出了形如小摇把的车钥匙。 他转身,一小步一小步地沿着石板路朝外走去,在快接近院门的地方,看到了自己那黑色加长豪华轿车的旁边,还停着一辆酒红色的优雅小汽车。 罗尹穿着一件奶油色波纹绸衣,更浅的束带勒在腰间,伸手接过管家递来的小提包。 另一侍从将她的大提琴盒装入后备箱,然后酒红色小汽车就径直驶离了。 “晚上好。”她走到范宁跟前。 “刚下火车吧。”范宁勉强牵动嘴角。 “特纳艺术厅是第一站,到了后听说你出门了,于是这里是第二站。”她观察着范宁并未有任何掩饰的神色,然后望着暮色中的疗养楼叹了口气。 “你这是...不先回家吗?”范宁指了指已驶出大门的红色小车。 “让你送我,顺便聊聊。” 汽车在大街上缓缓行驶,两侧门店招牌的温暖灯光正在接连亮起。 “你要回的是哪个家?”范宁问道。 “普肖尔区北郊,海华勒小镇的宅邸。辛苦你啦。”副驾驶上的罗尹身体侧向范宁,看着他驾驶中平视前方的侧脸。 “不客气。” “首演音乐会的申请过了。”稍稍沉默后她又开口,“今天过的,所以行政部那边应该就在这一会收到了回执。” “你的消息比我灵通。”范宁说道,“五天时间,所以,文化部这次没能自己做主,他们再往上收到了某些指示?” 尽管结果未变… 但与往日大相径庭的获准周期,让范宁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背后的异变。 “要他们等通知,等进一步研究,这样等了五天。然后…如往常一样过了,但还有一条额外要求需要你配合。” “特巡厅的要求对吧。” 罗尹微微颔首:“额外留15张内部票,要求坐席全部隔开,在交响大厅内各区域均匀离散分布。” “调查员专用席?”范宁失声而笑,并按下喇叭,“都都”提醒着前方晃晃悠悠的马车。 “这可就有意思了,既然审核结果还是通过,那说明他们没有证据认为我的《第二交响曲》是什么邪神秘仪用途的祷文或秘氛,那么,一部正常严肃音乐作品的首演,他们这又是玩得那一出?” “范宁先生。”罗尹声音放柔。 “嗯?” “你觉得罗尹算是你信任或亲密的人吗?” “……算是。”范宁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即使没有我们这层私交,博洛尼亚学派现在对特巡厅是个什么态度我也看得出,我多少算个值得结交的有知者或艺术家,你也不至于对我图谋不轨对吧。” “那可说不定。”罗尹稍稍笑了笑,然后放低声音,“开玩笑的,不过既然如此...” “你先悄悄地告诉我,那天大家从瓦茨奈小镇脱困后,你是不是找到了某种假扮瓦修斯的方法?”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功业的一环(4K二合一) “某种假扮瓦修斯的方法...” 范宁起初有些惊讶,但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在其他人眼里,瓦修斯执行完“隐灯”小镇任务后顺利脱困,但当初自己一行的几人自然明白真实情况。 罗尹轻轻说道:“你知道,特巡厅的高等级定密情报不易获取,但偏非凡内部性质的消息,动用学派资源还是不难打探的,一个地方分部的二号人物失联了这么久,哪怕被特巡厅认定为有特殊牵连,而低调处理加暗地调查,也不可能在圈子里完全没有动静...” “按照正常逻辑,一个人的失联时间,是从最后一次出席公共场所、或有确切证据的私人露面截止日开始算起,然后我们的情报人员意外发现,特巡厅所认定的失联时间与行踪朔源,相比于我们抵达圣塔兰堡那日,往后多了很多额外的轨迹。” 手握方向盘的范宁听到这,扭头看了罗尹一眼,她没有像平日那样端坐,而是将副驾椅放倒成了更利于舒展身体的角度,然后也在侧身凝视着自己。 眼神交汇片刻后,范宁转头继续平视挡风玻璃: “你记不记得我烧掉小狗玩偶后,从灰尽里面拨出的那顶高筒礼帽?” 罗尹“嗯”了一声。 “方法就是来自于它,这有点意外,但那个扮演者就是我。”范宁的语气一如在疗养院探视时平静。 罗尹先是睁大眼睛,然后不住眨眼思考。 “我去报了个信,后来又陆续在他们面前晃了几次。”范宁接着解释道,“这样随着时间线往后延长,更多的干扰因素加入进来,失联一事与我们那日的相关性就逐渐被削弱了...当然,更进一步的延迟不现实,假扮本身存在被识别的风险,发展音乐事业后我也难以制造‘分身’的机会,瓦修斯最终还是会‘失联’...” “范宁啊范宁,你真的要小心了。”少女这次的语气很郑重。 范宁刚想继续开口,一只温热的小手按在了他扶变速档杆的手臂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先听我说完。” “既然你去了,你肯定充分判断过礼帽伪装作用的可靠性,也动用过系列手段去搜集瓦修斯的工作信息,来确保交流起来不惹人怀疑,对吧?但现在的问题重点不在这里——”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特巡厅认为瓦修斯是‘殉道者’或‘使徒’!而且,从《第二交响曲》首演审核的反常情况来看,他们把这件事情和对你的怀疑联系到一起了!” “虽然学派不信‘使徒’一说,认为这无非是千奇百怪污染形式中的一种,但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类‘殉道者’的行事动机违反人性,毫不利己,偏偏又理性冷静,似乎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异质追求,为了‘践行某种理念’、‘推动关键节点’或‘让高处所敬之物升得更高’,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基石去谋划实施,然后从容或欢乐地走向死亡...” 范宁闻言长出一口气: “贵派的情报效率还挺高啊...” “跨年晚宴上你神经兮兮地问我相不相信宿命,我当时还以为你想和我说什么呢。”罗尹白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要拐弯抹角?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有人怕阴狠凶险的敌人,有人怕唯利是图的野心家,还有人怕行事颠三倒四、无法与之沟通的疯子...但‘使徒’这样的人,才是最令我嵴背发凉的,这种人的一生经历就是个谜团,其裹覆着一层密不透风又蠕动不停的黑幕,你一方面不知道揭开后下方会是什么东西,另一方面你也没有揭开的机会,实属彻底的不可知的漩涡...” “即便去年你假扮行动的时候还不知道,可后来你知道了啊?这都又过去半年了,信里面也没见你提过。” “你就是不想跟我说。” “我在作曲。”面对少女接二连三的发问,范宁语气仍然平澹生冷。 “而且,除了转移特巡厅注意力外,我还有自己的事情需要这么去办,不是什么很好解决的事情,利益没有,麻烦一堆,用不着拖你下水。” 车厢的空气陷入沉默,视野不停钻入前方的黑夜。 唯一环绕在耳旁的,只有发动机的轰鸣,以及轮胎压过坑洞或小物障的声音。 这样过了半个多小时,原野的黑暗前方开始得见海华勒小镇庄园的灯火。 汽车驶上了洁白整洁的石砖道,朦胧而温暖的光线照在白墙、栅栏、和里面浑圆耸立的挑高门厅上,两位侍从缓缓拉开银色的镂花铁门。 范宁将车在院内喷泉旁边停稳,然后熄灭发动机,在昏暗中低头坐了几分钟。 “怎么不去给我开门呢?”罗尹轻轻开口,声线像无风自飘的白色轻纱。 范宁立马抬起头来,将手放到了车门把手上,准备拉开下车。 然后停了几秒,又收了回去。 “对不起。”他说道。 少女眼神呆了一呆,然后沉吟起来。 “范宁先生,你别为我道歉,之后都不要这样。” “为什么?” “对我而言,你只要能比刚才稍稍温情一点,在类似的情境下就彻底够用了,不要用这么大的程度,这对于被安抚的人来说,以后也许不好。” “你有这么好对付吗?” “如果你都用上‘对付’一词了,还有什么不够的?”罗尹轻声反问。 “哦。” “...而且,当意识到今天本来是你心情最差的一天后,我就愈发觉得是刚才是自己不对了。” 汽车内是澹澹的草木、黑莓和桃子混合的香味。 随车的小收纳间里是读过的信。 少女眼眸是澄澈的蓝。 范宁神情复杂地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还是想确定,首先《第二交响曲》的首演,不可能存在任何邪名的动机或污染对吧。”罗尹回到之前的话题。 “纯粹而正常的一部严肃音乐作品的演出,如果又遇到什么邪神秘仪之类,没准还能跟‘巨人’交响曲一样,借助听众的灵性丝线和对方抗衡一番。” 范宁这么说后,罗尹轻松地笑了。 那么有一半的心就落下了。 毕竟这和去年的毕业音乐会事件完全是两个性质,曲子又不是莫名其妙的别人写的。 只要这本身没有问题,那么首演在类似“管制”的氛围中进行,其实就近乎没有坏处,反而多了一份安全保障。 还是特巡厅亲自派人当免费保安的那种。 “所以只要《第二交响曲》没问题的话,这事情就仅仅在于瓦修斯了...” “分享一个意外发现。”她展开一小张对折的凋版印刷纸,借着昏暗的光线轻轻阅读起来。 “乔·瓦修斯,新历860年生于乌夫兰塞尔的梅克伦小镇,其祖父母起初经营着一个农产品加工厂,但因经营不善而破产,到他父母那一代只传下了一个“自由民俗草药坊”,新历871年,一场无法解释的大火烧毁了草药坊,他的父母和学徒们全部身死,特巡厅将年仅11岁的重伤的瓦修斯救活并收留培养,此后的详细经历就难以调查了,只知道大约6年后他成为了正式调查员。” “巧的是,在发生大火的871年稍前一小段时间,我们发现有一个人光顾过几次这家‘自由民俗草药坊’,这个人名叫维埃恩,职业是一名管风琴师。” 范宁盯着方向盘的眼神突然凝滞。 罗尹继续道:“情报人员的主要线索来源,是维埃恩生前与《复活颂》文本作者——‘新月’诗人巴萨尼的通信件,当然,这也经过了我在学派研习期之余所做的,一些琐碎但必不可少的多方印证拼凑……我们发现维埃恩光顾‘自由民俗草药坊’的主要诉求是治疗青光眼。当然,我们难以弄清那时他打交道的主要对象,到底瓦修斯的父母,还是只有11岁的瓦修斯自己……” “不过结果是,他的青光眼起初有明显好转,但又好景不长地重新走下坡路,于是‘自由民俗草药坊’的主人给了维埃恩一个信物,并告知他们的草药手艺是从南大陆习来的,治疗效果不尽理想或许是还没学到家之故…” “在草药坊的数次建议下,维埃恩终于下定决心,按照信物上的联系地址,亲自去南大陆求医。” “…这就是维埃恩不知道从哪听说的南大陆治疗渠道?”范宁除了对事情本身的惊讶外,还因这件事情的时间之早、跨度之长而感到头皮发麻。 罗尹正色道:“所以,你解决了瓦修斯没错,但如果他是所谓的‘使徒’,就如刚上车时我说的,很可能这个人的一生…从出生到家庭变故,从加入特巡厅到开始调查你,从与你发生的冲突较量、在瓦茨奈小镇中对于你以及尼西米小姐的胁迫,一直到最后被你杀死,都是他自己乐见其成的。” “就算对你后续的推动作用,并非他死亡的最终目的,那也是他宿命中的一部分,他整个人生的基石就是某个大功业的一环,或换句更惊悚一点的表述——” “他是为你而死的,只是针对程度或主或次的问题。” 罗尹的提醒终于让范宁有了极大的可怖感。 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获得伪装用的礼帽后所从事的一切行动,是他乐见其成去推动的? 天体的升落、文明的进停、年景的好坏…见证之主的激情与意志影响着世界的进程,而无数的“使徒”推动无数的“关键节点”亦是重要的形式? 不敢细想,这样的思考角度,对于见证之主恐怖性的认识,远超任何梦境中的直观冲击。 “我会更小心的。”范宁这次认真予以了回应:“以前的那些细节和疑点,我再仔细推敲推敲,好在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使徒’,之后也不会再出现假扮他的情况了。” 罗尹听到后笑了笑:“你看,你把自己的事情说得那么问题严重,这不是就梳理好了一件吗?” “另外一件是,文森特叔叔和失常区的事情,可对?” “别又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是不是忘了在瓦茨奈小镇的诡异美术馆,瓦修斯对你说那些话时,我就站在你的身旁,看你破解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电灯密码?” 范宁无奈地笑了笑。 他自然记得瓦修斯那时说了些什么。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文森特从失常区带出的那个预言,对吧?你出入美术馆的频次不低,文森特一定以音列残卷为媒介,通过某些方式在美术馆暗示出来了。」 当时他觉得,瓦修斯说那句话是威慑,动机是让自己老实破解电灯密码,别拖延时间,别装傻充愣,同时也带着点调查工作取得进展的兴奋的人之常情… 但现在这么去看,似乎真的有些疑点。 譬如,虽然那时他是唯一的高位阶,但以一对多,动起手来并非一定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而他说话太具有侵略性,这样很容易竖敌激化矛盾,尤其大家的处境,还是在那个怪异的美术馆内。 「出去后,我们回去好好谈谈你那特纳美术馆…」 还有这句话,有可能也是站在特巡厅立场上的霸道威慑… 但还有可能是… 提醒? 特巡厅在查这个? 失常区带出的预言…以音列残卷为媒介…在美术馆暗示出来… “正午之时,日落月升。”罗尹见范宁不置可否地笑笑后一直没说话,于是她直接开口,“这是预言命题,它在特巡厅仍属于涉密情报,不过定密级别不高,基本到了高级调查员这一层就全知道了。当然,特巡厅不清楚解读方式,正在集思广益寻求破解。” ……日落月升?初探美术馆时的那些场景立即在范宁脑海中浮现起来。 这居然是自己穿越后最早发现的一条信息!? “失常区的事情隐秘程度太高。”罗尹接着道,“那时你我还未出生,文森特叔叔作为特巡厅巡视长,整个调查小组在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你清楚一些,也许你同样不清楚,我也不等着你主动开口了,能查到的浅显情报我都告诉你,特巡厅肯定在调查这件事后续,解决麻烦的话,你自行看用不用得上吧…” “最后一点,我已确认,新历909年10月在神圣雅努斯王国举行的第39届丰收艺术节,无论是讨论组或承办方工作人员,还是出席嘉宾名单里面,都没有文森特叔叔。” “当然,这不等于他没有参加,作为世界第一文化盛事,丰收艺术节不可能只有工作人员和邀请的嘉宾到场,事实上,大小艺术家、旅行家、商客和市民…整个圣珀尔托城到了那个时候都处在神圣的节日气氛中,我认为他失联前仍是在这座城市大范围内活动的,以上结果只是供你参考。” 半晌后范宁终于从凝视方向盘中抬起头来。 “谢谢,你提供这么多情报,有没有什么需要对偿的东西?” “可以提要求?”罗尹感到意外。 “肯定可以啊,难道我是奸商吗。”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吧。” 范宁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去看着她: “你讲。” 罗尹轻轻将纸张折好收起: “如果之后你会进入失常区作二次调查,无论是你自己计划的,还是有被特巡厅胁迫的成分,让我跟你一起加入调查小组,我也在讨论组成员单位。” 第一百六十九章 后视镜的身影(4K二合一) 范宁难以置信地看着罗尹。 哪怕她是想要《第二交响曲》的题献,范宁都觉得至少符合预料,虽然在自己的计划中,这部交响曲将献给活着或死去的全人类,不会作任何特殊题献,那也可以用之后别的同等心血补偿。 他完全没想到罗尹所谓的“提要求”会是这么一件事。 少女报以凝眸而视,蓝色童孔清澈、坦然。 “这不能算是要求,换一个吧。”范宁依旧沉声静气。 “为什么不算?”她蹙了蹙眉。 “‘要求’,是指需要我支付的、符合你利益的、可用作情报对偿的事项。” “它不需要你支付兑现吗?” “……呃,如果答应的话,也算要吧。” “那它不符合我利益吗?” “??这难道还——” “失常区扩散了至少数千年,里面尘封着无数古文明遗迹、礼器、神秘学典籍、罕见非凡材料,你若自己有机会去,不肯让我也分一杯羹就罢了,还说是不符合我利益…明明我提供了相关的预言情报,你又翻脸不认人,说这不是对偿事项…” 少女打断了范宁的话。 “你刚刚还说自己不是奸商?我看你就是奸商。” “……”范宁面色一窒。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专心嗅着车里面的黑莓果与桃子香味。 夏季的庄园院落静悄悄,柔和偏暗的煤气灯如常笼罩着汽车。 旁边的喷泉没有打开,里面只有蛐蛐的叫声。 “你到底是在想问题还是在闻水果。”罗尹见他一直不开口表态,只听得见轻微的吸气呼气声,整个人有些气恼地往边上挪远。 范宁只得无可奈何地开口: “这算要求,但没法答应,你换个正当要求吧。” “……”罗尹差点被呛得半死,“你要不翻译翻译,什么叫正当要求?” 一时间有很多理由和角度在范宁脑海中冒出。 每一点他都觉得足够作为拒绝的理由,不过最后说出来的是: “你爸妈来一个我都打不过。” “爸爸妈妈的工作你自己去做,他们挺喜欢你的。” “我真打不过啊。” “……我真确定你是故意这么说的。”罗尹眼色愠怒地瞪他。 “好吧。”范宁松开方向盘,“我认真跟你说,去参加一场战争的士兵,死亡率三成算很高,五成算极端的高,而有知者深入失常区的生还率是多少,你不会不清楚吧?十中存一就不错了。” “况且这么去讨论,似乎失常区已经摆在眼前,需要马上进入了似的,实际上这是一个不确定的东西,对吧?若真是临近了,我们可以再讨论。” “邃晓者谨慎点可以做到保命。”罗尹说道。 “你不是,我也不是。”范宁指出道。 “现在不是,今后可能会的。” “这是难以确定的事情。” “但你自己刚才说,究竟会不会存在某天进入失常区,这也不确定的。” “是我说的,所以,既然都不确定…” “卡洛恩·范·宁! 就答应一下,有那么难吗?我没要你写什么承诺吧,我没要你对天发誓,如果反悔就会如何如何吧?甚至我都做好不一定能兑现的准备了,就想要你口头答应我一下,就想听听你答应人是什么样子,这,真的,就,也,不行吗?” “我发现你真的是个奸商! !” 范宁被罗尹这突如其来的炸毛和咬牙切齿的话给惊呆了。 他突然意识到,她的思维方式是这样的—— 首演审批在特巡厅那边异常延迟的事情,她确认《第二交响曲》没问题,自己的答复肯定是她信任的,然后这个问题就落地了; “使徒”的事情,她调查了瓦修斯的经历疑点,提醒自己小心被卷入异质的追求,当自己表示会仔细推敲时,这个问题也暂时心安了; 而失常区的事情,位格太高、隐秘太深,做不到以“辅助调查”或“提醒小心”的方式来防备麻烦,但最坏的进展,无非大概率是自己有一天也被卷入其内,于是她直接要求答应一起,以这种方式堵住了焦虑的不确定性。 哪怕她清楚进入失常区意味着什么,且,可能并没有什么用。 虽然自己根本没主动提及,但她觉得终于从近到远、从易到难、从最好到最坏的情况,将自己口中的那些所谓“麻烦”全部应对梳理好了。 现在就等自己答应那个要求作为“兜底保险”呢。 罗尹小姐,我越知道你是这样的话… 当范宁意识到这些时,他握住方向盘的一只手逐渐被勒到发白。 可又在一瞬间松开: “那答应吧。” “太好了。”罗尹终于如春风解冻般展颜一笑,“我就说,情报都给你预支了,你这人怎么有好处和机遇时老想着独占呢。” “如果真有进去的那天,我希望能有机会出尔反尔。”范宁凝视着她。 “那你肯定亏欠得要死。”罗尹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要不要去宅邸里坐坐?听音室有新唱片入库,你的,试试效果?” “不去。” 范宁拉开车门,跳下后绕到副驾一旁,护住门顶扶她下来。 “首演前还有好多工作。” 说完他回到主驾,点火,开动,摇窗。 “那,明天排练见。”罗尹沉吟片刻,然后笑着挥手,走到庄园门口目送范宁。 黑色轿车缓缓从她身边驶过时,范宁看到了副座椅旁的烤漆收纳格上,还放着一个半开闭的精致镂空木凋小盒,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多张小手帕的白色蕾丝一角。” “你的手帕盒没拿下来。”范宁压了压刹车。 “啊!放着我平日里备用吧。”罗尹眨眼表示自己忘记了,然后再度笑吟吟挥手。 范宁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打动方向盘,一个转弯将她落在了后面。 夏夜的风哗啦啦灌进车厢。 白衬衫的袖口领口不停飘舞,脸庞和肌肤清凉如水。 煤气灯下少女的身影在后视镜里倒退。 奶油色的波纹绸衣,腰间的浅色束带,飘扬发丝下的蓝色眼眸,车内残留的水果清香。 “罗尹小姐,你不这样还好,我越知道你是这样做的话,我就越不可能让你有机会察觉到,另外那几个真正所谓麻烦是什么。” 范宁看着后视镜,那句之前没说出来的话,轻轻从口中低声念出。 汽车开上洁白整洁的笔直石砖道,他用力踩下油门,一连切换挡位再继续深踩。 直至后视镜中海华勒庄园的灯火,都彻底消失在乡间原野的黑暗中。 从漆黑的小镇郊外到灯火辉煌的城区,范宁一个人驾车在马路和街道上穿行,他紧抿嘴唇,皱着眉头,各种纷乱的情绪渐渐平息,开始思考起这一系列事件的始末来。 “这么一看,我们当初在‘瓦茨奈小镇’的遭遇,和再往前的‘地下暗门’探索一样疑点重重…” “等等…再往前?…” 范宁自己不经意间注意到了自己思考中的时间顺序关系。 地下暗门在瓦茨奈小镇之前? 这两个地方主题部分的构造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是一个看上去颜色正常,布满人体嬗变的颜料画,而另一个看上去惨白一片,里面陈列空空荡荡。 范宁开始回忆在暗门中探索的顺序。 当时下到暗门后方那个深井后,第一处去的是塔形结构最上层的,象征界源神起源的昏暗大厅,就是从那时起,似乎触发了什么无形的扳机,引起了什么无形的注视… 见证之主“真言之虺”!? 两次事情间隔的那段时间,的确一直做着古怪的梦,登车前夜的睡眠群象更是接二连三。 或换句说法,会不会是因为自己一行人先在那个昏暗大厅,触发了某种古老而骇人的扳机,后来才会“遭遇”瓦茨奈小镇? 是了,那个怪异美术馆里面的“F先生”,他给人的灵体气息中似乎也有关于“真言之虺”的知识,瓦修斯高筒礼帽里面同样有“真言之虺”的见证符! 手机微信聊天记录中,范辰巽那句关于“小心蛇! ”的提示,再度浮现在范宁心头。 且不论瓦修斯在其中起的是什么作用… 如果范辰巽的提示为真,那么这个“F先生”,非常危险,比瓦修斯还危险,甚至可能是和波格来里奇在同一级别的危险。 “可是不对啊…”范宁驾驶中的眼睛又微微眯起。 理论是这样,但实际上,“F先生”并没展现出什么特殊对待自己的地方,在检票台打了个照面后,直至脱离小镇,两人都再无交集,自己就是怪异美术馆众多普普通通的访客之一而已。 非得说特殊的话,唯一的特殊是?… 发完参观号牌,没收众人手电筒的时候,“F先生”把自己的“旧日”夹带出来了? 他的确记得当时照面时,“F先生”那让人觉得全身都被其扫穿的眼神,以及一种“似乎在众人身上寻着什么东西”的直觉。 可是…后来范宁知道,他是在检查大家有没有带手电筒或动物等违禁品。 而且马上又把夹带出的“旧日”归还了自己。 “他是否知道指挥棒的真实来历?这点不好说,但他的的确确没有抢夺之意,我也确认‘旧日’的灵性状态如常…事实上,如果他的位格可以做到让器源神残骸的神秘特性发生改变,我再提防估计也没什么意义了,从新历各大非凡组织的器源神研究史来看,波格来里奇这样的巅峰人物也不过堪堪勉力收容而已…” 范宁一时间又觉得无法判断“F先生”的身份和目的到底是什么了,他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世间上还有第三个可以解读音列残卷的人——如果那些灯泡密码楼层是“F先生”本人设置的话,如果父亲文森特也是穿越者、且是那个前世提醒自己“小心蛇! ”的范辰巽的话。 边开边思考近一个小时后,汽车从特纳艺术厅院落北门驶入车库。 范宁掏出崭新的钥匙串,登上大理石台阶,打开离生活区域更近的侧门。 橘色的煤气灯簇在头顶燃烧,在低头捏着钥匙拧动门锁之际,又有一个念头从范宁脑海里跳了出来。 “钥匙?…”他的左手抚上了胸口处的另一把钥匙。 对了,“F先生”那件事情,还有一处蹊跷的地方。 出发去圣塔兰堡的前夕,自己入梦研究原特纳美术馆钥匙时,把它忘在了启明教堂上方的管风琴键盘旁,所以这趟神秘事件,自己全程脖子上都是空空如也。 当时自己进入怪异美术馆,下意识按压胸口的时候,还被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这件事。 为什么正好会忘记? 如果没有忘记,一切如常的话,会怎样? 装潢豪华的生活区走廊上,范宁踏着地毯一路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与起居室。 “难道说,我当时就已经在与那股暗处的意志博弈对抗了?只是我自己不自知是否受到了什么提醒或影响?” 他忽然心中有了一系列怪异的疑问。 “使徒”知道自己是“使徒”么? 是都知道,还是都不知道?还是情况千奇百怪? 那个被自己用钢板卷死的“体验官”埃罗夫,是不是一位用生命推动自己无意中打开“巧合之门”的“使徒”? “不过没关系,这都是正常的过程,旅途中的彷徨并不影响你我的终点...”神经兮兮冲着自己说这番话的调香师是不是“使徒”? 到处散播调和学派灵剂,最终自己也吃成怪物的格拉海姆院长是不是“使徒”? 好好做着调查员,突然就立志要“得见圣泉”的本杰明;“顶风作桉”被杀之前还在告戒众人的经纪人;用生命充当“幻人”容器的塞西尔… “见鬼了。”本来今天就布满灰暗心情的范宁,越想越觉得这事情让人毛骨悚然,进到起居室后赶紧“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作为学派会员,我本来也不信‘使徒’一说,可是我他妈现在看谁都觉得像‘使徒’。” 他用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这道不可知的命题先放一边,走到阳台区域弯腰,拿起一幅靠在落地窗上的画板。 暗绿色的月亮透过云层,照出深色河床的轮廓,河水闪耀粼粼光波——没有署名和写上作品名的《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随后,他又触动水晶吊灯上的秘仪扳机,将衣帽间里的另一幅画作拿了出来。 山顶的地上长满枯草,落日的余晖打在一段白色的残墙上,造成奇异的光线效果,远处是更遥远的青色群山——《山顶的暮色与墙》。 这正是当时自己穿越后第一次探访特纳美术馆时,那两幅给予自己“日落月升”启示,最终寻得文森特工作档桉和“无终赋格”移涌路标的画作。 所以,瓦修斯说的全然正确。 文森特的确在特纳美术馆作了暗示,自己也的确很早就注意到了“日落月升”这一说,包括在诡异美术馆想着如何对付瓦修斯时,还再次思考过它的含义。 只是没想到这就是预言? 范宁现在同样不知道该怎么解读这个预言。 这肯定关系到位格极高,连波格来里奇都看不甚清的隐秘。 但是既然两幅画作现在在自己手上,自己又重新注意到了“日落月升”。 他开始思考,文森特会不会在特纳美术馆还留有什么提示,基于这个预言命题字样的提示。 “准确地说,那两幅画只是后面一半。”范宁眼神闪动。 「正午之时,日落月升。」 既然还有前半句,那可不可能…是个前置条件一样的东西? “难道说,需要在‘正午之时’,才能从‘日落月升’中发现什么提示?”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范宁当下做出决定,等到明天接近中午12点的时候,再仔细研究一下这两幅画。 第一百七十章 “午”的含义(4K二合一) 翌日,多云,特纳艺术厅的又一开票日。 曲目单和海报一夜间悄无声息地传遍各郡各城的大街小巷。 漆黑如夜的死寂,几抹炽热的金黄,排版朴实无华,字体纯白而工整:《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 一场商演性质的音乐会,接近顶级十大乐团上限的30镑尊客票定价,曲目却就这么孤零零的一首。 也不分什么上下半场,而且曲目单背后或海报的下方,铺排的演职人员名单密密麻麻,其数目直接超过了200人。 ——一切似乎都在告知听众,这部作品的篇幅与编制会有多庞大,其音响效果与叙事结构会具备何等恢弘的史诗气质,而演职人员名单中超过80人的合唱团与歌唱家,则在向所有人宣示着这部作品意欲攀登人类精神园地之顶的野心。 卡洛恩·范·宁的《第二交响曲》首演。 市场营销、广宣策略或新闻传媒规律在这起事件上是完全失效的。 事实上特纳艺术厅除了放出曲目单和海报,用作基本的演出及购票信息外,没有任何额外的宣传动作。 但世界范围内的脚步、目光与注意力,就如同一杯过饱和溶液中出现了一缕杂质核心,沉淀聚合的进展速度,如自然规则生效般势不可挡。 同样是采用分流售票,以照顾异地观演听众的策略,第一天20%的可售票仓,没能消化完第一波排起的长队就匆匆售罄,至于新闻报道,哪家媒体若没在这件事情上用块版面,市民或许会对其题材性质产生怀疑。 有了范宁曾经的演出,特别是《c小调合唱幻想曲》做“背书”,艺术界不觉得这场首演会失败,但结果无论是成功还是反响平平,这都是艺术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因为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壮举。 与外界的人声鼎沸相对应的,是范宁眼前密不透风的首演排练及乐团事务。 “‘正午之时’或许需要等到天气合适的晴日?” 开票日中午接近一点,从排练厅暂返起居室,但没有任何收获的范宁,将两幅画从观景阳台提回起居室的衣帽间。 因研究而短暂摘下的特质镜片又戴上。 他盯着墙角的神色既有拿不准主意的怀疑,也有更深一层的急迫忧虑。 方向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 美术馆可能还有什么自己没发现的线索,也可能没有。 离特巡厅成功收容“灾劫”残骸已快有一年的时间了,其处理起来必定繁冗而代价高昂,要真正利用起其神秘特性则代价更大,但时间毕竟有这么久了…… 或许他们下个月就会获得与“旧日”相关的启示,或许就在今天,抑或早已获得。 不管早晚,所有线索都会重新审视,包括暗门,包括瓦修斯,包括封印室与手机,调查工作可能刚刚推倒重来,也可能已进入收尾定论阶段。 这不禁让范宁对首演那天的现场情况有点担忧起来,演出本身是没什么问题,但以上其他?...... 「他们的风格是让你平日感觉不到其存在的那种,但一旦真正出手,事情进展往往极为迅速,且没有挽回的余地。」 当初还是在指引学派签订入会协议的时候,杜邦就说过这么一句让自己印象深刻的话。 “旧日交响乐团”的命名,是自己留的一手对抗启示的烟雾弹,那段时间的多方走访和文献检索也是,这对干扰调查、拖延时间肯定发挥过一定的作用。 自己在一直在此时间下搜集信息、筹备应对,包括尽可能快地发展艺术事业,彻底巩固在民众认知中的“锻狮”之“格”,也包括灵感强度在《第二交响曲》首演前夕逐渐接近了九阶极限,成为了指引学派中层骨干中目前最被看重的地方负责人。 未来稍远的邃晓者、未来更远的“新月”——如今的拥护者或赏识者们对范宁最高的评价。 但范宁很清楚,自己现今在艺术界和非凡组织中的身份,别说都去掉,只要任去其一,迎来的就不是特巡厅客客气气的“例行调查”了。 《第二交响曲》首演?有污染怀疑就直接毙掉,这才是最符合他们风格的高效方法,哪还轮得到折衷地让自己“邀请”15位“朋友们”赏乐? 他们行事方式是“霸道”还是“谨慎”,这全然看对方是谁,绝大多数被怀疑的人都是“先抓再查”,但有些身份特殊的人,他们不得不提防出现“乌龙事件”,或落得个“破坏艺术文化事业”的帽子。 “可惜我终究还不是邃晓者,或者是不一定拥有直接力量、但含金量更高更稀缺的艺术大师‘新月’...” 不过首演前夕如果再能挖掘出一些线索,会让自己应对起来更主动点。 那也得看天气,加上运气。 从起居室出来后,范宁再次匆匆折返工作岗位,投入到紧张的排练中去。 不过,这座钢铁城市的天气似乎不是很给面子,或许是因为工业污染,或许是受到这个季节东北部赫格敦海域的洋流和台风影响,接下来的日子要么是阴天或暴雨,要么短暂的晴天也晴得不是时候。 直到首演日前一天的7月19日,上午才彻底放晴。 11点50分,他从排练大厅回到起居室,打开观景阳台的斜式天窗,再次撑坐在的木地板上,打量起《山顶的暮色与墙》和《第聂伯河上的月夜》来。 阳光洒在身上暖意融融。 可也不知道具体要干什么,这一下思考直接就到了12点过2分。 于是范宁意识到一个问题。 正午之时是中午12点没错,但不管有没有阳光,这也只是一个瞬间的时刻。 如果这是前置条件的话......特殊操作或解读提示,短需要三五秒,长则几分钟,而12点的时刻转瞬即逝,不管长短都来不及。 那如果说是以12点为中心的一个时间段呢?也感觉不对,这样的话多长算有效?前1分钟?后5分钟?前后半小时? 或许,“正午之时”只是一个指代? 当等了两周的“机会”在一瞬间又白白过去后,范宁反而捕捉到了一丝这样的合理性。 最近这段时间,虽然日夜在忙,但他也一直在思考该文本的解读方式。 预言,即在未来某时或某一条件下发生的事件。 当然,失常区带出的那个预言本身位格过高,当下暂且不论。但文森特如果用这个文本作为什么线索提示的话,用“正午之时”的条件或方法去满足“日落月升”,就很合理了。 “‘午’的含义在历史上发生了漫长而丰富的变化...” “最初它的诺阿语词根,表示的是一种类似‘杆子’或‘棒杵’的工具,加上特定前缀后就动词化为‘用杵杆去捣’,分化为图伦加利亚语后,由于形容词的缺乏,它引申出了一系列具有相近抽象内核的含义,不同的变形表示有‘太阳的照射’、‘直击灵魂的过程’、‘奠定意义的事’、‘冲破云霄的塔’甚至是隐喻‘粗暴原始意义上的媾和’,但到了古霍夫曼语后,‘午’的含义就逐渐被固化为了专指‘太阳的照射’…” “太阳的照射?”思考着语言学起源的范宁,不由得抬头望向了观景台的天窗,一束阳光洒入,在原本就明亮的木地面上留下了更亮的一块矩形区域。 他将《山顶的暮色与墙》移到了这块区域,但还是没观察出什么异常。 “这里的‘午’是‘正午’,即太阳最高的时刻,难道需要阳光垂直照射其上?但这不现实,在提欧来恩的大半个北方,即使是中午12点,正午太阳高度也没有到90度的机会,总不能期望我提着两幅画作往南方边境跑…” 范宁想着想着眼神一亮。 “难道是比‘太阳的照射’更一般的,‘光线的照射’?” 他飞快的爬起身,将画作提回里屋,拉上窗帘,拿起一个可收束式的台灯,打开后垂直举起照射画面。 两幅画都没发生什么异常现象。 “我想错了吗?或者,是它光线不够强,不足以类比太阳?” 范宁又去仓库找了个更强的军用照射灯,仍然未见异常。 “太阳直射太难,我实现起来很麻烦,但如果这样就行的话,好像又不够安全,万一别人碰巧用强光直射,不就发现问题了…所以,若‘正午之时’的思考方向正确,还得是于我而言更特殊一点的方法…” “更特殊的方法?” 范宁闪过一丝古怪神色,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虽然是关机状态,但近一年的时间,可能也打不开了吧? 他有些担忧地开机,灵觉让他觉得有什么边界一类的东西被打破,屏幕依然亮起,而且电量竟然保存完好,和上次关机的80%一样没发生变化。 “铸塔人”充的电就是和充电器不一样。 短信界面,那个未知存在仍然在执拗地每天一条提醒让自己“重现音乐”,一如启明教堂高处记载的那些被篡改的密钥。 范宁没有理会,他打开闪光灯,举起垂直照射。 「……以控可方……」 古查尼孜语!?……范宁眼神凝滞。但怎么就这么几个孤零零的字? 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被判定为垂直的区域太小。 随着闪光灯垂直平移,原先的字样消失,而更多的字样接续显示了出来: 「初留有步细节象印后,诵特念定祷能文以控可方华式升七神幅秘画的作……」 类似前世“火星文”似的笔画偏旁增生,字序也局部颠倒。 “这如果是个正常的中文,了解一点字义的话,还有推断出的希望,可如果长成这样子…这其他人谁能看得懂?” 范宁十分不解为什么“古查尼孜语”会变成这个样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文森特认识这门语言,这既可以解释为他也是穿越者,也可以解释为,他曾经在失常区里面知道了什么东西,或者,两者的综合作用? 当然不解归不解,这对他的阅读速度影响很小。 基本上也就是一眼扫过去,再一眼扫回来,就迅速在脑海里归位成了正常形态: 「留有初步细节印象后,诵念特定祷文能以可控方式升华七幅神秘的画作,同时调用出对应咒印的一次性无形之力,约接近我邃晓三重乘舆秘术的平均水准。」 “邃晓三重?”范宁目光一瞬间凝滞。 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父亲文森特,曾经的失常区调查小组副队长,后来的特纳美术馆馆长,是一名已经穿过了三重门扉的邃晓者? 竟然和罗尹的父亲,或者指引学派的P·布列兹总会长在一个层次? “所以特定的祷文是?…”范宁沉吟一番,突然想起了还有另一幅《第聂伯河上的月夜》,它不是神秘作品,但内容也很特殊。 于是他再一次在某处照出了文字。 「对秘应神题作品标」 “对应神秘作品标题…意思说,我在留有初步的细节印象前提下,把对应神秘画作用中文译名诵念出来,就可以调出对应一次邃晓三重级别的无形之力?不过若仅仅是用作给自己防身,为什么非得和升华至‘七光之门’绑定在一起呢?” 疑惑归疑惑,这是个紧急手段无疑。 既然已经知晓,范宁就不再拖延,迅速将它们归位衣帽间,然后重返工作岗位。 “希望自己短时间内用不到它们吧。” 到了晚上,首演排练工作基本收尾,只剩下明天最后的走台和局部调整。 200多号演出人员陆续走出特纳艺术厅。 但是深夜,音乐总监办公室仍亮着灯。 “……这几天每天加起来大概能醒多久?” “……这样吗?” “……听点喜欢的唱片?好主意。” “……其他方面呢?” “……这样吗。” “……总之,这里拆了个常规的听众席,腾了个还不错的位置,只要耳朵没坏,明天坐着躺着推来都行,坚持听一部分也行。” 电话那头奥尔佳的每一句话,范宁都沉默了好几秒才回应。 “你不用先过来工作。” “明天直接来音乐会,就这样吧。” 最后他“砰”地一声盖上听筒。 第一百七十一章 “带来拂晓”(5400) “范宁先生。” 康格里夫在办公桌前候着,看见范宁挂断电话后,赶紧递过去一个签呈单。 特纳艺术厅两员大将都不在,大量的事务压到了他身上,最近每天都工作到半夜。 范宁接了过去。 看着这位音乐总监手握钢笔,一副认真阅读的样子,他开始辅以汇报解释。 词语飘入范宁耳朵,又从另一侧出来。 电话中说从后面这一个星期开始,卡普仑的骨骼疼痛倒成了次要问题,他开始陷入频繁的昏睡,奥尔佳把一台留声机搬到了病房里,挑了些他喜欢的作品唱片、还有特纳艺术厅发行的那几张唱片一部部播放,这个方法刚开始起到了挺好的效果。 耳边传来久违的音乐,卡普仑听得很认真,醒来后立马会问现在是几点,离首演还有几天,甚至还会翻看一小会总谱。 不过好的效果没持续多久,到了这两三天,他基本没怎么吃东西,能与人交流的清醒时间越来越短,基本上每日能醒个三四次左右,每次不到一个小时便又陷入昏睡了,这个时间还不及《第二交响曲》的演奏时长。 或许,至少能撑到明天过来听听吧,能坚持几个乐章是几个乐章。 康格里夫汇报完毕。 “抱歉,你刚刚在说什么?”范宁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歉意。 “…没关系,范宁先生。”康格里夫放快语速,择重而选地重新汇报了一遍,“是关于第四次临时加座的决定事宜。之前在开票日分流售卖的五天结束后,我们收到了大量乐迷和音乐界人士的建议,他们呼声过于强烈,甚至拜托了文化部门来沟通,于是我们在走廊过道、包厢间隙、舞台周围等地方用矮凳加了三波座,共计700座,这事情之前给您汇报过的…现在售罄后,请求又来了,想问问您还要不要答应他们再加一轮,我刚刚实地做了测量,如果再挤一挤,应该还能勉强塞个200来张矮凳,赶在明天白天可以布置好…” 范宁持笔,不住点头。 这样考虑了三分钟后他开口: “定价方案是吧,你决定都行,最近辛苦你。” “......好的,我明白了。” 听着范宁这完全答非所问的回应,康格里夫暗自摇头,领命离去。 直到房门被带上后,走廊上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门内,范宁把《第二交响曲》总谱拿在手上,缓缓靠回座椅。 盯着封面的死寂漆黑和温暖光芒看了许久,手指准备翻开,但是有些犹豫地又缩了回去,回避着那些与之相关的记忆,转向更加破碎空无的思绪。 这一发呆,就到了深夜。 门外响起了轻轻两下“冬冬”声。 “哪位?”范宁出声问道。 今天演出前夜,仍留在这边休息或筹备工作的人有不少。 “我。”是琼的声音。 “门没锁。” 穿紫罗兰色连衣裙的少女,持着银闪闪的长笛走到范宁跟前。 “卡洛恩,你要的视觉封存灵剂。”她左手摊开,上面是一根小玻璃管。 “柱子过得不错。”范宁从她手掌上拿起灵剂。 “还是跟前几周一样的有效非凡组分比例,服食后约一小时生效,持续半小时后恢复正常……不过,这已经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你最后到底用了吗?而且若有这种需要,你为什么不直接闭眼睛呢?” “砰。” 无形之力轻轻挤压,玻璃封口应声而碎。 里面仅1毫升出头的无色液体,被范宁“滴嗒”倒入一个有小半杯白开水的瓷杯内。 做完这一切后他眼神又垂下。 “谢谢了,你去休息吧,晚安。” 过了几秒没有动静,范宁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琼脚尖并拢,咬着嘴唇,似乎有些犹豫该说什么。 最后她说道:“我想跟你演奏一遍,你还没写完的几组长笛奏鸣曲中的那首‘西西里舞曲’。” 范宁诧异地抬头。 说起来,好像自从过了新年,是有很久没有过闲聊,也没有陪着大家纯粹地欢闹放松了,尽管天天在排练厅照面。 参加下午茶也屈指可数,就连大部分用餐,自己都是让佣人直接送到这里解决的。 于是范宁一言不发地起身。 他挪出座位,推开起居室的门,坐到了三角钢琴前面。 琼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最后站到他的侧边。 笛声悠扬而起,钢琴在背后以默契体贴的舞步落键。 巴赫《降E大调第二号长笛与羽管键琴奏鸣曲》(BWV.1031),第二乐章,“西西里舞曲”。 旋律轻柔、纯净,带着若有若无的感伤,而作为陪衬的黑白键,始终编织着澹雅而不知名的遐思与牵念。 静谧花园,林荫小道,温热又微醺的暖秋。 少女提起轻纱裙旋转起舞,陪伴之人静看阳光洒落,落叶飘扬。 世界金灿灿的一片。 两分钟后曲终。 范宁提起手,站起身,回到办公室落座,琼继续乖乖跟在后面。 “下个月的室内乐演出会排它们的,那么,先休息吧。” 琼的眼神数次变幻,最终似下定决心般地开口:“卡洛恩,我能不能请个假?” 范宁意外之色一闪而过:“明天?你首演不来了吗?” “……可能是的。”她脸上表情十分内疚,“卡洛恩,我感到特别对不起你,不过或许几天差不多了,之后想办法补偿你好不?比如开音乐会报酬全部归你的那种……” 范宁沉默片刻后问道。 “什么事情?” “……算个人事情,也等回来后再告诉你可以吗?” 范宁勉强压下各种负面情绪,平静说道:“如果是十分紧急的事情,我想你大可直接离开处理,事后再回来解释,或者告诉我寻求帮助;如果不是,那你应该等首演结束后再去处理,而不是在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 “所以,无论是哪种情况,其实你都没有请假的必要,你觉得呢?” “哦。”琼低下头去。 “那晚安,我…我明天再看看吧,应该,还是参加首演…” 她迈开脚尖,一步步地往房间外挪去。 范宁轻轻点头,在她迈出房门后又开口:“门不用带,叫希兰过来一下。” “哦…” 几分钟后,已经换上了轻纱睡裙的希兰走进办公室。 “卡洛恩,琼说你叫我过来。”她的褐色长发披在肩头,仍带着微微湿气和清香。 “坐。”范宁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知道她为什么请假吗?” “请假?我不知道哎?”希兰疑惑地坐下,“你答应了吗?” “或许算是没答应,她说还是会参加首演。” “哦,她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卡洛恩,你为什么不去睡觉,今天这么晚了突然想起来找我聊天?” “跟你商量个事,你愿不愿意之后给小艾琳教小提琴?正式师生关系的那种。” 少女闻言,原本明亮的眼神暗澹了下去。 “卡普仑先生还好吗?” “……,......如此这般,或许不算最理想,但我想,我明天和他见到一面还是没有问题。”范宁垂下眼睛,将与奥尔佳的通话内容复述了一遍。 “那就好,我听你安排便是。”她暂时松了口气。 “要你乐意。” “嗯,乐意的。” “好。”范宁低着头,手指漫无目的地在桌面上移动。 尽管他未曾亲眼目睹,但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了病床上的卡普仑听留声机的画面。 “希兰,你有时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上美妙的音乐作品真多,多到一生都听不完的那种?” “当然。”希兰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感慨,还是点头同意,“其实不好意思地坦白去说,虽然大家叫我天才小提琴家,有人甚至称为‘着名’,但那浩如烟海的音乐文献,我熟知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另外的我并不熟悉,很多很多曲子,我不知道它的听感如何,若是拿乐谱片段给我看,也无法和作品名、乐章名、序幕名对上号,甚至不一定能猜对是哪位作曲家的作品…” “不过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出生在这个工业时代,如果早生哪怕半个世纪,我想听到一首非独奏作品,就只有听音乐会、或供养一支家族乐队两种途径,而现在虽然留声机和唱片也很昂贵,但至少音乐已经变成了一种可触手可及的东西——能随时躺在家里的沙发或大床上听到一首交响曲,别说上个时代的老人们了,就连我有时想起来都觉得很奇幻。” 范宁沉吟片刻:“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更多的人们能以更廉价更便捷的方式听到音乐,比如拿起某个小机械,戴起某个小装置,就能让积淀深厚的大师、或一群配合默契的音乐家为你呈现他们的天才巧思?” “那样的话啊…”希兰短暂地遐想,“那样的幸福很不真实,或许可以在天国发生,而且更具实际意义的,那样我或许真能在有生之年听完绝大部分音乐文献,虽然大师层出不穷,数量浩如烟海,但我做好计划,拿着那种神奇的小装置,每天都听一点,每天都听一点,总有一天能博览群作…” “是吗,我倒觉得未必。”范宁望着窗外出神。 “音乐纯粹,人不纯粹,拖延本性是一方面,而且技术门槛的放低会让录制存量井喷式地发展,兴趣被更刺激更为强烈的其他风格吸引,娱乐的阈值也会越拉越高…你说实际情况会不会是这样:我们年轻时拿着那个神奇的小装置,觉得来日方长,想着有空之时,就会去欣赏那些所计划了解的作品,但突然某一天发现,时间快没了,计划仍在那里,越堆越多…” “而且你说,如果真到了生命的尽头,你是选相对多的十几首喜爱的作品,与它们一一做个告别,还是反复去听一两首你最最喜欢的作品呢?” 希兰认真思考,但越来越露出挣扎的神色。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选…为什么要问这么致郁的问题呢?我想和你聊开心的。” 是吗?希兰你这么认为吗? 范宁却觉得这究竟是致郁还是慰藉,一时难下定论。 不过他终于摇了摇头:“你说不聊就不聊。” 这时,范宁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18岁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指大概的类型或提示。” “啊…”这个话题让希兰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的惊喜,“如果有的话,你看着准备都可以的。” 她其实有点疑惑,自己的生日还有两个多月,为什么范宁突然在今天提了起来。 但真的有很久,她没见过范宁笑了,不包括苦涩或无奈的笑容,单指没有阴霾感的。 尤其现在还是对着自己微笑。 真的很好看。 “大概的类型或提示能让届时效果更好。”范宁说道。 “一般你这么问,你就是心里有主意。”希兰仰天转动眼珠,“不过,其实,我就是比较喜欢与你合作小提琴协奏曲,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多来点。” “这不算很难,可以慢慢再写几部。” “不一定是新作呢,都一样,那四首小协如此美妙,难道你准备演一遍就压箱底吗?” “旧作都行?你的胃口真小啊。” “你本来心里的主意很大吗?” “很大。”范宁点头道。 “有多大?” “特纳艺术厅那么大。”他张开双臂比了个手势。 “好冷的玩笑。”希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是认真的。”范宁眨眨眼。 “得了吧,说真的,就是小提琴协奏曲啦,旧作也行,之后你多安排几场就行。” “没问题,那么,去休息吧。” 两人起身,范宁将她送出门口。 “你怎么这么执着于小提琴协奏曲啊,还是新作旧作不挑的那种?”他又靠墙问道。 “喜欢啊。”少女回答。 “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你早点休息,首演结束后就告诉你。” 互道晚安后,希兰挥挥手,脸蛋消失在合上的房门后。 “我就睡。”这句话落地时门已关上。 范宁脸上的微笑没有留存太久,再度一步步走回办公桌前落座。 他一点睡意都没有。 缓缓往后倚靠,《第二交响曲》的总谱又被他拿到了手上。 这次是一张张的翻阅,各种往事在心头浮现,每一个乐章都让他想起过往创作时的种种画面,或者是那些死去人们的音容笑貌和旧信旧件。 对于安东老师师承的老管风琴师的往事追忆… 圣来尼亚交响乐团的带队,三人的探险经历… 诗人巴萨尼的吊唁活动,地铁事故的失控现场,圣欧弗尼庄园的夏日芬芳… 旧日交响乐团的从无到有,在特纳艺术厅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些接受音乐救助的孩子们的眼神,乐迷的留言墙,茶歇上的各种趣味话题,印象主义画家朋友们,新年音乐会那不留遗憾的欢乐,哈密尔顿女士的葬礼… 午夜的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流逝。 他的手指在最后一页停住。 那里夹带了一张新年音乐会的黑白照片,背面朝上。 他准备翻转过来,却始终下不定决心。 目光随后投入旁边的书架。 书籍大多是总谱,很多书页中夹杂的便笺纸还未来得及撕去,那是这一年来卡普仑借阅归还时附注的,有书签,有时间备注,还有布置的问题作答。 书架下面的抽屉还有信。 他又开始读信。 极尽伸展又优雅的字体,每个字母的写法都很熟悉。 「……但同样的春天不一定意味着相同的喜悦,愉快或郁结取决于每个人过冬的方式,若未曾竭力对抗过严冬,就不能体会到春天的温暖,若未曾经历过对宿命患得患失的不定,就无法体会到拥有时那天的幸福。」 煤气灯下,后视镜中,倒退的身影又在脑海里浮现。 夏夜的思绪神游。 还有始终萦绕的牵念感伤。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范宁又开始伏桉写着什么东西。 最后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天际的一抹鱼肚白。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五点半。 “日出”和“拂晓”是两个表示太阳升起的近义单词。 但在图伦加利亚语里,一个的词组搭配是“日出来临”,另一个的搭配却是“带来拂晓”。 这确实很有意思。 说得好像拂晓是由人带来的一样。 是因为眼中主观看到了日出,才导致了新的一天到来一样。 一如“午”在古语言中的含义,经历过漫长的分裂细化的演变过程。 不过对有些人来说,今天“带来的”第一个拂晓,对另外部分人,则是最后一个,甚至是“带不来”的那个吧。 他如此想着,直至太阳从天际线升起,直至城市里的雾霾和钢铁支架被染上新的颜色。 直至他突然感觉到周围的灵性环境出现了异样。 好像有几堵来自四面八方的墙在推向自己。 那是一种凝结程度和神秘特性远高于自己的存在,哪怕是到了九阶极限的“烛”相灵觉都无法穿透刺探。 不等他做出实质性的反应,一只冰冷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范宁指挥,第三次这样打招呼,带来拂晓之际,向您问好。” 何蒙的阴沉声音在耳旁响起。 范宁回头,童孔勐然收缩。 一、二、三… 办公室内除了何蒙之外,足足有七位调查员站在自己眼前,排成两排凝然而视。 其包括萨尔曼在内,每一位给他的隐约气息启示都是高位阶的存在。 一柄带着黑色雾气的匕首又突兀地出现在了他喉间。 “《银镜之河》…”范宁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幅作品的古查尼孜语名,因为这幅神秘画作按照他的艺术理解,或许属于防御而非攻击的无形之力。 这比兜里的那张曾用来应对地铁相撞的“扩缩回响”咒印好用。 不过在他刚刚准备张口时,匕首又骤然消散。 “把上次与我们见过面的九幅画作取出,再带我们进入‘大宫廷学派’遗址的入口,我知道它在特纳美术馆内,而且就是那几个可能区域之一。” 穿着黑色宫廷长裙的诺玛·冈正坐在范宁的办公桌椅上。 “15分钟的充裕时间,足以绕行至艺术厅的任何远端,我需要在此时间结束前,看到符合预期的事物,不用推辞不知,也不用推测我会不会真的在这里动手。” 第一百七十二章 生日礼物(4K二合一) 7月20日的首演日,拂晓已经彻底到来。 和煦的夏日晨光,正在一寸寸驱走办公室的昏暗。 与之一并到来的,是特巡厅两名邃晓二重的巡视长、七名高级资深调查员、以及水泄不通的灵性之墙。 第三次这样拍肩打招呼? 何蒙话语中简单的一个数字,就让范宁基本明白如今事态的真正进展了。 众目环绕之下,范宁徐徐转过身来,从窗边走回诺玛·冈所坐的办公桌前面。 低头,探身,将桌面上散乱的乐谱整理归位。 又绕到她的背后,将信件小心翼翼地放入抽屉。 “确定不听演出了吗?有些人我还想再见一面。”范宁的语气似乎有些伤感。 同时,他举起桌面上的瓷杯,将不多的白开水缓缓饮尽。 “还有13分钟。”女巡视长发出冷冽的提醒。 范宁环视了一圈室内的陈列,然后闭眼又睁开,摇头冷冷一笑: “那,请吧,各位。” 凌晨5点40分,走道仅仅亮着暗澹的安全灯光,范宁信步走在红毯上。 他路过了隔壁希兰的专属客房,但未有任何转头或放缓脚步。 目不斜视地继续一路向前。 后方的人影与脚步如幽灵鬼魅,稠密的灵性障壁如影随形。 他接连来到几处干燥的储物间,将曾经接受过检查的九幅画作一一取出。 包括五幅伪作,包括另四幅也令特巡厅怀疑的原作。真正的作品仍在衣帽间内,但实际上交给特巡厅也无妨,升华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旁边的调查员接过九张画布并卷好。 最后,在特纳美术馆S形的展厅区域里,众人跟着他走进了一处圆形的纪念品售卖间。 一面载有精美画册的商品架凭空发生移动。 兜圈子对结果而言没有变化,反而是暴力搜寻或动起手来,会破坏这座艺术殿堂,也会对自己同伴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 萨尔曼感叹道:“不错的隔绝秘仪,如果完全漫无目的,这的确很难留意,如果不是各种线索重新合一审视,加之‘灾劫’的种种关键启示,我们真一度以为特纳美术馆的秘密到此前为止了。” “你将《痛苦的房间》带出后,升华进入了这个后方,对吗?”何蒙的银质手杖点在墙壁上:“熟悉感…陌生感…我很好奇你是如何伪装成瓦修斯还不被发现的,那么,会议上你对领袖的汇报内容,真实程度能占几分?” “说谎话能瞒过他的神秘学识吗?”范宁摇头轻笑,“我说的自然都是我觉得为真的猜测,是对是错,你们本身也要判断吧。” 在何蒙的手段下,这些墙壁似乎逐渐融化如蜡,从固态变成了粘稠的胶质状态。 “范宁指挥,你比较熟悉。”他作了个请的手势。 “胁迫开路不用找这种理由,没有你们这帮人作陪,你认为我敢下去过?” 范宁语气平静地反问,不过他没有无谓的拒绝配合,直接伸手迈步,从粘稠的蜡胶层中挤了进去。 黑色的石砖道顶部,宝石与矿物闪耀着异质的微光,礼器“祝圣帷幕”静静地悬在上面,“铸塔人”的见证符中流转着电芒。 而过了某一个垂直的平面后,恶臭的腐味顷刻间钻满喉鼻。 范宁蹲在井边,看到冈的黑色身影缓缓在旁边凝结。 当发现这暗门背后是个深不见底的井口,并闻到令人不适的恶臭后,她皱了皱眉,也明白了范宁布置这个秘仪的用意。 然后回头对第三个挤进墙壁爬上来的萨尔曼说道:“你们先下。” “好的,冈小姐。”萨尔曼领命后,和另外六位调查员接连抓着井壁上的扶手进入。 范宁自然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自己一言不发地跟随其后入井。 然后是两位邃晓者,当何蒙最后一个入井后,井口被他封上了一层厚厚的蜡壳,而外面那些处于半融化状态的墙壁墙纸,又逐渐回归了平常的状态。 仿佛是昨日经历重现,但再也不是两位可以依靠的同伴,而是九个敌人,前七后二,将自己包围在了中间。 范宁大约往下攀登了三十米后,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异常点。 “为什么这次的井壁扶手,总是有些若有若无的滑腻腻的感觉?” 他继续向下,其间手掌几次不动声色地触及井壁石砖,然后发现这些石砖竟然布满着大大小小的裂缝,而且仍旧有种滑腻感。 明明之前探索的那次,石砖摸起来是严丝合缝、清爽平整的。 难道说后来美术馆下面发生了什么异变,或正在发生什么异变? 范宁暗地里留了个心眼。 “你清楚‘旧日’残骸的下落?”诺玛·冈明明在自己上方超过一米远,但她冷冽的嗓音仿佛是在自己耳边发出的。 “你要不直接说残骸在我手上,毕竟我拿她起了一个乐团名字。” “这里有多深?” “你应该去问挖的人。”范宁不咸不澹地回应着她的问题。 由于众所周知的各种原因,他强烈的烦躁情绪写在脸上。 一直在暗地揣摩其言行的何蒙对此习而不察,既然文森特从失常区出来后在此地修建了美术馆掩盖,肯定也是需要“画中之泉”去做什么,他认为范宁了解一些信息,在做探索准备,但大概率准备工作未完,还没来得及进去。 “长官,还没看到任何见底的迹象。”最下面萨尔曼的重重声音传来。 黑暗的垂直通道,长时间的下行,机械重复的动作。 一段略显单调又暂时没起激烈冲突的时间,趁着不多的平静,范宁在心里盘算着目前的局势,以及动手胜算和最终的可能性进展。 特巡厅高度怀疑自己与“旧日”残骸的关系,不过此行之目的,应该主要还是和“大宫廷学派”遗址中的“画中之泉”残骸有关。毕竟在他们看来,自己假扮瓦修斯去封印室的目的是偷取《痛苦的房间》,这和联梦会议上关于“七光之门”的汇报内容完全对上了。 那个指挥台自己不会再回去了,要么此次会在里面对峙很长时间,要么解决掉麻烦提前回到地表,然后趁着追杀还未到来之际远远逃离这一切。 但《第二交响曲》的问世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讨论组的性质与使命,注定了它无法抹杀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它注定有一天会被世人上演,而且不会太久。 昨夜范宁已经留下了该留下的字条,那一瞬间他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解脱。 自己以敬畏、专注而克制的态度度过了这段时光,没有辜负艺术,没有辜负任何人的心意,也不用再考虑除自身之外的任何影响。 父亲文森特留下的几次“出手机会”是自己最大的依仗,邃晓三重的无形之力对何蒙和冈都是巨大的威胁,但能不能重伤甚至击杀他们?范宁觉得难说,这和文森特无限制地亲自动手是两回事,最大的优势其实在于他们可能料不到这一点——自己只是一位和邃晓者存在本质差距的九阶有知者,面对七位同样是高位阶的调查员就已经难以招架了。 现在深入此处,未知的环境同样是巨大威胁,如果解决了敌人但自己逃不出去也是徒然,先看看他们的动作和意图,不要轻举妄动。 而如果出手,就要一次爆发个猝不及防,能击杀的全部击杀,能击溃的尽量击溃。 抓着扶梯下爬的范宁表情平静、呼吸均匀,但眼神中的杀机,已经在不经间一闪而过。 …… 清晨的六点四十分。 希兰醒得比平时约早了半个小时,但她睁开眼时,发现琼已经早早地起床换衣,坐在房间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 这确实有点不常见,不过除了互道早安外她也没多问什么,简单的洗漱后,她直接穿着睡衣,拧动了旁边仅几米之隔的音乐总监办公室门。 门没有锁,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办公室的空气中全是清新而熟悉的木头味。 办公桌面洁净而有序,笔筒旁边是他的领结和怀表,椅上搭着一件薄西装外套,一摞书本和乐谱整整齐齐地放在中间。 还有明显是佣人刚刚送上来的,仍旧热气腾腾的早餐餐盘。 他今天竟然还没起床? 这半年来养成的作息习惯,侍从会在六点半准时将膳食送进办公室,然后他就已经坐在这里开始用餐了。 希兰瞟了桌面那边一眼后,就踩动拖鞋,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侧的起居室门前,轻轻敲门压着嗓子道: “早安,卡洛恩。” “你,起,来,了,吗?” 她笑着将头的侧边抵在房门上。 “卡洛恩,再帮我要一份早餐上来可以吗?” 没得到回应,少女自己笑着眨眨眼,原地站了几分钟,然后又轻轻敲门唤了几遍。 “你不起来我就先把你那份里面的蔬菜水果沙拉全部吃掉了。” “再把牛奶也喝掉。” 最后希兰眼眸里闪过一丝疑惑,从口袋里提起了范宁给她的钥匙串。 他从来没睡过这么长时间的懒觉,就算现在还没出门,应该也在洗漱换衣才是。 稍有犹豫后,她打开了范宁的起居室门。 晨光照着宽敞的三段式房间,远处黑色三角钢琴的剪影金边闪耀。 浅蓝色的植物纹饰床单平整而洁净,枕头放在原位,白色毯子叠得整整齐齐。 盥洗室亦无动静。 深夜道别后,他没有进房睡觉吗? 昨晚他为什么突然和我聊那么多,除了哈密尔顿女士的葬礼那天外,这好像还是今年第二次,为什么他笑着问我两个月后生日礼物的问题? 希兰的内心突然变得焦虑且惴惴不安起来。 她快步走回了外面范宁的办公桌前。 那摞书本和乐谱的最上面封面是《合唱教学与指挥》,即已经进入了音乐学界和教育学界研究视野的“卡洛恩指挥法”。 她将这本厚厚的教材拿开,又依次拿起下面的教材,它们还处于手写阶段,但翻了一下,好像已经完笔了。 《和声学教程》《对位法教程》《曲式分析教程》《配器法教程》 再往下是… 《六首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和组曲》《六首大提琴无伴奏组曲》《六首长笛与钢琴奏鸣曲》 希兰净白而瘦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最下面是《第二交响曲》总谱,他昨天靠在座椅上拿在手中的。 她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双手捧起了那本《六首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和组曲》。 在翻动过程中,页面停到了夹带有信笺纸的一页。 奏鸣曲和组曲似乎是交替排列的,这里的停留位置是第4首,即第2号组曲。 d小调第2号组曲的第五乐章,“恰空”舞曲。 没有心思去看上面的音符。 信笺背面漆黑如墨,她颤抖着手将其翻转过来。 笔迹很熟悉,但其中似乎混合着澹金与紫的异质色彩。 “即日起本人书面宣布,单方面退出指引学派,辞去乌夫兰塞尔分会会长一职,辞去旧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一职。特纳艺术厅旗下所有事业及资产,及个人已发表或创作中的乐谱、唱片或理论教材之版权,全部永久且无偿地赠予希兰·科纳尔小姐,字迹为证。卡洛恩·范·宁。” “砰! ” 小姑娘手中的乐谱滑落坠地。 她觉得天塌下来了。 昨天…昨的… …… “旧作都行?你的胃口真小啊。” “你本来心里的主意很大吗?” “很大。” “有多大?” “特纳艺术厅那么大。”他张开双臂比了个手势。 “好冷的玩笑。”自己被逗得笑着眯起了眼。 “我是认真的。”他眨眨眼。 …… “我不要这种生日礼物! !” 她闭上了眼睛,瘦弱的肩膀在剧烈颤抖,泪水接二连三地涌出,一滴滴打在地面的乐谱上。 渐渐地她蹲在了地上,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起来,重新捡起《六首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和组曲》,将它紧紧抱在了怀里。 “你问我…为什么想随便…多演几次小提琴协奏曲就行…我准备等首演…首演完了就告诉你的…” “因为每次…你在谢幕的时候…会轻轻抱我一下…” 第一百七十三章 暗门后的异变(4K二合一) “希兰?你怎么了!?” 很快,门口就传来了琼的声音。 她听到动静出来,看见自己的挚友蹲在地上哭泣,心中不详的预感如潮水般袭来。 《六首长笛与钢琴奏鸣曲》?... 琼的小拳头攥得很紧,看完办公桌上的教材、乐谱和信笺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了手边的小瓷杯。 里面空空如也,琼凑近轻轻嗅了一下,然后脸色大变。 “门!” 她将蹲在地上的希兰拉起,迅速往走廊外跑去。 两分钟后,纪念品售卖间墙壁前,她先是贴鼻而站,又将侧脸抵住,仔细用“钥”之灵觉感受着什么。 里面的隔绝秘仪还在运转,但有很紊乱驳杂的灵性波动,而且井口似乎还有一层似茧壳状的东西。 “他进到暗门里面了,而且不只他,还有很多人,基本只有可能是特巡厅。” 琼轻轻将希兰抱在了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撑着她双肩果断开口: “希兰,你赶紧去给卢打个电话,要他安排人准予我乘上最早去往圣塔兰堡方向的那趟火车,原7点20分的,等我到了再开动。” “你要去干什么?”希兰脸颊上全是泪痕。 “在果戈里小城站下车,我要去试着救他,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本来昨天找他请假也是与之相关的原因,总之,总之,现在来不及说......” “救他?果戈里小城?”希兰怔了一怔,“我也要去,我和你一起。” “不行,你去了帮不到忙,然后,你再紧急联系罗尹学姐,和首演相关的一系列变故该怎么应对,还有他留下的那封信到底应不应该公布,应该怎么公布,她处理起来更合适,你我都拿不太准…我们必须分开行动,我陪着安慰你是没有用的,来不及再解释了,你相信我,按我的做,这里也需要你,我现在必须要走了。” “然后,我枕头下面有一封信,之后转交给我爸爸妈妈。” 琼的嗓音一如既往地给人活泼愉快的感觉,但希兰从她的目光和脸色看出,其性格气质似乎与往日相比隐约发生了某些变化。 下一刻,她的小巧身影已经飞奔出门。 希兰在原地怔怔地站了几秒,然后闭上眼睛,生生止断了泪水。 “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但他如果离开了,这片精神园地,我要为他守护好。” 她掏出手帕用力将脸擦净,随后强迫自己停止抽泣,目光变得坚定果敢起来,瘦弱的身影同样飞奔上楼。 “7点20分的趟次?这么赶?”电话对面卢的声音十分诧异,“安排倒不难,但是,尼西米小姐晚上演出还赶得及回来吗?” “出了一些意外。”希兰咬咬牙,但语气竭力维持着平静,“总之下午乐团集合后我再私底下告诉你。” “意外?”卢本能地有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行。”“都都都...” 希兰再次转动着第二组号码轮盘。 “范宁先生?早安。” 此刻堪堪七点,罗尹接到音乐总监办公室这么早的来电有些意外。 听到那头温柔又知性的嗓音,加之再一次看到办公椅上搭着的西服外套,以及笔筒旁边的领结和怀表时,希兰刚刚压下去的情绪又难以抑制地翻涌起来。 “罗尹学姐,他不在这里了......” 对方唤自己名字时,隐约压抑的哭腔让罗尹心底勐然一沉。 在得知大致基本情况,也得知琼的安排后,她沉默了足足超过一分钟才开口: “我马上过来。” 七点四十五,她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 “罗尹学姐...”希兰看见眼前高挑的玄色衣裙身影,感觉刚刚琼离开后,自己失去的那一丝安全感又回来了。 罗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语气神态十分平静,走到希兰跟前,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没事的啊,让我先想想。” 随后她深吸了口气,拿起范宁留下的那张信笺。 其内容在电话里面也已得知,但她还是多读了几遍,然后蹙眉思考起来。 “罗尹学姐。”希兰出声道,“他的语气并非私信,是对公众作出的宣布...待会不是正好有第四轮的加座销售,会有民众,也会有媒体和音乐界人士,我们是不是得公布出去,如果拖到下午甚至晚上的话,赶场过来的乐迷会全部扑空的。” “不,可以再等等。”罗尹抬起头来。 “我猜,他在写这封告示的时候,也没有确定立即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是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你看——”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卡洛恩·范·宁”的署名。 “这个落款是没有日期的!” “全文中,唯一和时间节点有关的只有个‘即日起’,可这也不是个明确的时间,说明他留了一些余地,或是一些希望。” “当它没有宣布出去时,它就还未发生,首演夭折的事实还未发生...范宁先生把一部分公布时机的选择权交到了我们手上,而且,尼西米小姐不是也说自己想起了什么东西,然后尝试去救他了吗?她也许掌握了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罗尹说到这挤出一丝笑容:“没准,在晚8点前,他还会回到指挥台呢?” “他会回来?”希兰的眼眸短暂亮起,随即又暗澹了下去,“那些人...特巡厅...他...我们的乐团...” 虽然溃不成句,但罗尹还是理会了她的意思。 她沉吟一番后开口: “范宁先生辞掉了乐团总监职务,把特纳艺术厅交到了你手上,但你也是指引学派会员,这仍是处在指引学派保护下的公共艺术设施,所以这一切本来还不足以撇清关系...但是,他同时直接退出了指引学派!” “于是事情的性质,就不是所谓‘左手换右手’了,范宁先生和特巡厅的私人恩怨是一回事,但特纳艺术厅的一切已经彻底和他再无瓜葛。《第二交响曲》总会首演的,就算今天夭折,不久之后我们也会...特巡厅若无正当理由地又去干涉旧日交响乐团运作,那除非是准备和指引学派撕破脸皮,准备和艺术界、学院派、贵族及工厂主投资人的关系闹僵,外加准备在非凡世界背上恶名了...” “试想,讨论组组长单位违背‘遏制失常区扩散’基本原则,蓄意破坏文化场馆,阻碍人类艺术事业发展?...”罗尹分析形势的语气冷静如冰,“以上种种,特巡厅作风强势但不是傻子,波格来里奇虽是当今公认最强的‘执序者’,但没有足够的利益,也不必在讨论组中的教会‘圣者’与学派‘顾问’们面前无谓树敌…” “换句话说,他们决定挟持范宁先生这样具备双重身份的人去涉足险地,是存在‘成本’或‘压力’的,只有器源神残骸或失常区秘密这一级别的利益能抵扣成本,单纯的特纳艺术厅和旧日交响乐团不具备这种利益。” 她再度摸了摸希兰的头发,然后平静地提出建议:“白天先一切如常,将‘可能的取消’告诉奥尔佳、康格里夫和两位客座指挥就行,乐团那边让维吉尔或洛桑准备一套替换曲目,如果《第二交响曲》无法演出,就将范宁先生的宣布内容以‘突发临时’口吻公布,并做出善后安排——四种方案的选择权交给乐迷:接受替换曲目、等待日后补演、当场原价退票、抑或持票根等价兑换其他场次…以上作为最不利情况的准备,我们不一定能用上...” “罗尹学姐,我听你的。”希兰吸了吸小鼻子,那本小提琴乐谱仍旧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但我真的好担心他出不来了,虽然琼说自己能尝试着救他,但我还是担心,我怕他们两个人都出不来了,我总觉得有些后悔刚刚没跟琼一起...” “他会出来的,要相信他啊。”罗尹似乎是很有信心地笑了笑,“他什么时候让大家失望过呢,我想现在担心的,主要在于是不是能及时出来,或及时出来后还能不能回到指挥台,对吧?他和当局之间存在矛盾无疑,但或许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那么不可调和呢?” 希兰“嗯”了一声:“那我先去换衣了,然后去做联系安排。” “去吧,没事的啊,我在这里。” 罗尹笑着侧过头去,拿起了那本她早看到了的《六首大提琴无伴奏组曲》。 翻看时,她神情和呼吸不再平静,肩膀不可遏制地轻微颤动着。 你最好是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 那天在海华勒小镇庄园道别时,你油门踩得那么深,恐怕不是生之前的气,也不是闹小性子,而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的毅然决然吧? 我站在煤气灯下时你看过我吗?就你那性格,你是不是根本没看。 她的眼眶终于开始泛红,而当看到抽屉握把上挂着的熟悉摆件时,她脑海一片空白地将其缓缓拉开。 一叠整整齐齐的信封。 “混蛋! ”泪水顷刻间从她脸上夺眶而出。 …… “长官,到底了,这墙上有个门。” 井下过了挺久后,下方再次传来萨尔曼的回声。 “进去时小心。”诺玛·冈下达命令。 在调查员接二连三跨入之时,范宁难以置信地怔了一下。 ......到底了? 对了,刚刚一直在做着盘算,没留意时间上感觉不对,过得好像比上次久。 根据回忆,这是个高度分布严重不匀的塔形结构,最上面应该是象征界源神起源的昏暗大厅。 它离井口的距离并不算远,上次己方三人并未花太多时间就来到了这一高度。 再往下,是涂满问号的,可能记载有佚源神符号的怪厅,其高度差只低了不到十米。 再再往下,第三层“器源神层”才足够深。 而“器源神层”离底端那个画有“穹顶之门”式样的地下河洞窟,仍有很远的距离。 现在怎么直接就到底了? 他不觉得这么多人之前能漏过什么东西。 极度惊异之中,范宁排着队下落,脚尖触到石砖,带着一抹鲜红颜料的“眼球风格”大门映入他眼帘。 这个痕迹与式样,错不了。 他的灵觉甚至还捕捉到了嵌于扶手边的繁复镂空烛台里的蜡烛灰尽与底座。 那时近一年前的己方三人曾经留下的。 可是上面两个门呢?再往下的地下河洞窟呢? 怎么什么都没了? 就只有一个地下建筑的主体“器源神层”? “的确是图伦加利亚王朝时期风格。” 最后面的何蒙凝视着门的青铜质地和眼球式样开口。 “疑似炼金术士协会的深井、第3史繁复风格的烛台与古老的甬道地转,两者突兀拼接,符合历史档桉中记录过的类似杂糅现象。”冈点了点头。 在七位调查员的包围中,范宁跟着人群往里,两位邃晓者垫后,一个接一个地没入怪异而古老的昏暗甬道里。 众人警惕观望,范宁也在一言不发地打量四周。 他发现这里的确也出现了一些异变,和井壁一样。 脚底黏滑、墙砖开裂、让人隐隐不安的危险气息正从缝隙里渗出。 是上次那个“颜料团”途经后所至?还是后来什么新的未知变化? 自己因为有过对比才能察觉,但特巡厅的人应该并不知道。 范宁在小心提防的同时,也在留意着这些人的举动反应。 在范宁思索中,众人从甬道一路走入“画廊”,墙上由人体嬗变颜料构成的抽象画,有些已经脱落,有些仍然张牙舞爪。 几个调查员在小心翼翼地取样,两位巡视长仔细眯起眼睛察看。 其带着悚然和惊疑不定的反应,和范宁一行当初类似。 但接下来的举动让范宁不解。 两个调查员拿出了喷壶状的银色金属装置,对准抽象画上喷去。 “嗤——”“嗤——” 具有侵染性的纯白雾气蔓延开来,所到之处死寂如冰,除了两位巡视长外,所有人都打了几个寒颤。 “‘荒’相的耀质精华?”范宁察觉到了弥漫于画廊上的异质色彩。 除了这种珍稀非凡材料外,还有很多无法识别的组分。 抽象画上五彩斑斓的颜料开始褪色至惨澹的白。 然后调查员又互相对准对方的头按动了喷壶按钮。 他们的头发和衣物也开始褪色。 紧接着,包括两位巡视长在内,这两人逐一将队员们的头发与衣物也处理至惨白之色。 这种拿着怪异东西莫名其妙往自己身上弄的行为,让范宁暗自开始怀疑这帮人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污染了。. 正当他疑惑不解时,“嗤”地一声,喷壶调转方向,直接对准了自己的脸。 “你干什么!神经病吗!?”他惊怒地退后一步。 其实反应已经很快,瞬间拉开了距离。 但这种白雾的弥散范围太远了,自己还是被喷了一头。 “致敬某位存在。”对面的绅士不带情绪地出声,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继续向前。 “别废话了,跟上。”后面的诺玛·冈冷冷开口。 第一百七十四章 长生密教(4K二合一) “嗤——”“嗤——” 一群全身惨白的人,所到之处一路喷涂墙上的颜料,这情境属实有些诡异。 不过除了寒冷未感异常,而且似乎连恶臭味都变轻了。 范宁没再过多理会,进一步提起警惕心,被围着继续往深处走去。 “梦境?所以,为什么上两层和地底洞窟会消失...” “准确来说,上一次的入梦探索,那些都是‘没用’的部分,它们唯一存在的意义,只是让我们知道了一些信息,比如见证之主的起源分类,比如‘穹顶之门’的象征意义...” 梦境给人以超验的启示,形式无定。 难道自己上次在其他层的经历,只是得到这些隐知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 而现在这已经是知晓的知识,或许对特巡厅一行也是如此,所以,其他层消失了? 但这样的话,砖石裂缝和滑腻感的异变如何解释? “长生密教?”诺玛·冈的开口让范宁结束了沉思。 一处稍微开阔的,类似连接用的堂室内,她皱眉打量着眼前的场景。 正中间天花板上的烛台悬垂,下方是一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灰石质地水槽,旁边散落着七八个已腐烂脆化的,像是曾经供人跪拜的布料蒲团。 这个水槽也出现了裂缝。 “的确像是长生密教膜拜‘裂分之蛹’的现场。”何蒙环绕水槽走了几步,低沉开口。 “长生密教?这居然不是调和学派的祭坛?”范宁内心思索着他们交谈中透露出的关键词,“…上次我们都以为这水槽和蒲团,是某处祀奉‘画中之泉’的秘密场合,怎么他们口中是‘裂分之蛹’?这又是什么见证之主?” 从奥克冈抄本分册之一《规劝之战》记载的秘史来看,长生密教是在新历8世纪上半叶的728-729年间,‘第二次规劝之战’中被剿灭的一个密教组织,而且属于被顺带解决的。 这似乎是一场发生在蒸汽革命末期的,“学派”与“教会”之间的隐秘战争,其记载过程虽然闻所未闻,但从各方势力的变化来看,能勉强对应上历史结果:学派一方获胜,但最大受益方似乎是特巡厅,神圣骄阳教会影响力被削弱,灵隐戒律会彻底退出北大陆,“血源神教”与“长生密教”被剿灭。 而后来范宁又在器源神污染史中进一步了解到,“血源神教”是“愉悦倾听会”的前身,“长生密教”是“调和学派”的前身。 但是,除了“画中之泉”,为什么又多出了一个“裂分之蛹”? 这位见证之主的神名,并不在七大器源神里面,难道是界源神,或者是佚源神? 两位调查员上去举起喷壶,“嗤嗤”几下,石槽里面色彩斑斓的怪异“松节油”随之变成了灰白色。 何蒙驻着自己的手杖,围绕这个连接堂室四处戳击查看,同时开口道: “你说这地下建筑会不会有炼金术士协会末代会长奥克冈的研究遗留物?” “可能性不小,我一直都怀疑长生密教的创立和奥克冈被污染有关。”冈点了点头,“他们的活动高峰时期,正是7世纪末奥克冈所谓‘失踪’后,炼金术士协会走向堕落,被博洛尼亚学派除名,但调和学派又未正式形成的过渡年代。” “那时,一部分炼金术士宣称‘圣泉已死’,‘裂分之蛹’则是她的新生自我,他们以活人作为礼器,并在集体法事中吞食‘蛹和卵的血肉’表达敬意,认为这样可以求得‘无定形的长生’,当然,这帮疯子实际上到底吃的是什么东西就不得而知了…这个密教团体行事过于猖狂,蛊惑性高,破坏性迅速而巨大,经常出现一整个一整个村镇的人集体甘愿献作礼器的事件,所以才昙花一现地被很快剿灭…” 闻言何蒙低沉地笑了两声:“现在都说调和学派是疯子,其实调和学派的秘密教义反而倾向于‘原教旨派’,翻过长生密教那些历史档桉的人,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疯子。” “继续吧。”说完他发号施令,“如果能发现一些奥克冈时代的研究文献或秘史细节,倒也算个意外收获。” 范宁早就清楚这里的格局并不复杂,这群人随后花了不多的时间,就将其纵横路径全部走了一遍,并依次抹除了颜料的色彩。 然后是里面一侧近二十米长的墙壁,上面开有七扇同样的眼球风格的石门。 “嗤——”“嗤——” 上面乱七八糟的颜料“鬼脸”,再度被侵染性的纯白雾气所褪色。 “长官,里面都有塌陷,这道门的坍塌程度小点。”几位调查员迅速在各石门后探头查看了一番。 于是他们也选择了和范宁三人此前一模一样的路径。 上方是更大的圆形建筑,内部房间林立,外面是弧形走廊。 墙壁上窗户与画作交替出现,透过浑浊泛黄的玻璃,外面的泥土山石依稀可见。 范宁看着这些人一路走来,将能见到的画作颜料全部喷上含“荒”相耀质精华的“褪色剂”,整个建筑也变得一片惨白,他觉得自己好像逐渐联想起了什么事物。 但一时间又无法清晰地把握到。 圆形建筑内部彼此贯通的小房间内,何蒙细致打量着那些反映天体、星座、草药、矿物或粗略人体解剖图的图纸壁画,几位调查员蹲身查看风化严重的瓶瓶罐罐或形状古怪的仪器。 范宁冷眼旁观着这群人检查着自己早已见过的东西。 “长官,东西是有不少,但没发现有可读的文献典籍。” 一位女调查员拿着镊子起身,上面夹着几片边缘已被黑色灰尽蚕食,或彻底被霉斑侵蚀的纸张。 “这里是调和学派的研究场所无疑,毕竟长生密教是他们的前身。”何蒙示意无伤大雅,“继续吧,把该处理的色彩处理完,别遗漏死角。” 再过一段不短不长的时间后,众人来到了一处较深的地带,前方似乎是一个宽敞的空间。 一迈进门,众人的童孔便勐然收缩,范宁为了不被怀疑,跟着做出了惊怖的表情。 正是那个墙壁被颜料喷溅地到处都是的房间。 调查员四散取样检查。 ...…这两次,两拨人入梦的路径怎么一模一样?范宁感到情况莫名奇诡。 下井后,除了那些其他层的隐知启示,都是穿过画廊,看到水槽,选择七道石门中坍塌程度最轻的台阶,然后探索上方圆形建筑,最后来到这个颜料房间。 梦境中的剧情,到底是注定的还是可以选择的?这个问题说不上来,有知者也说不上来。虽说控梦法可以“验梦知梦”,那也只是有限程度的自知或控制行动,范宁回想起前几次在地下建筑、瓦茨奈小镇、甚至是启明教堂升高推窗查看的经历,都觉得很多决策不像是自己在醒时世界能作出的。 但这次入梦,自己有上次的参照记忆,自控能力也未曾失去,完全可以强行做得不一样,来区分、改变、对抗某种注定的东西。 不对,好像不行,自己这次被特巡厅挟持了。 太绕了,好像还是注定的,但不管如何,自己的计划到现在为止没出现纰漏。 想着想着,范宁的眼睛突然在几秒钟内看不见了。 视觉封存灵剂开始起了作用。 琼在配置时是说服食约一小时后生效,实际上,目前自己感觉时间已过去了两三个小时不止,这种不合逻辑的入梦过程,他也不知道该已什么为准,但总之,时机差不多。 “典型的长生密教集体法事场所。”何蒙看着中间那口漆黑光滑、凹陷地面的锅炉半球,以及周围散落的蒲团皱眉开口。 “长官,那个工作桌台上似乎曾有书籍,但已经被人带走了。” 黑暗之中,范宁听到了萨尔曼的声音,灵觉也察觉到他正站在房间角落,拎着那堆曾捆绑缠绕《奥克冈抄本》的怪诞铁丝。 “我的面容即是她的面容,她的形象即是我的形象?”诺玛·冈走过去,心中默念那行桌面上的小字。 “一句在长生密教和调和学派中共有的祷文,不过他们在具体密教法事中对其解读的方式不一。”她思索了稍长的时间,“......可能被后来探索的调和学派取走了,就是不知道是哪一年代发生的事。” “去年的事。”范宁心底暗自冷笑。 不过他心中愈加感到水深了起来。 石门是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样式; 水泥石槽、半球锅炉和蒲团是长生密教的祭坛; 下方画廊和上方圆形建筑是调和学派的活动痕迹; 最后现在这个喷溅颜料的大房间,则后两者皆有。 当初看到风格迥异的建筑拼接于一起,范宁以为就是调和学派为探索大宫廷学派遗址而建,现在来看,居然嵌套了四层? 长生密教探索第3史的大宫廷学派遗址; 后来调和学派又探索以上两者; 现在自己这一行又在探索以上三者; 这秘史的虬结实在是千头万绪,古老的存在永远渴望着了解更古老的存在。 “那是什么?”已失去视力的范宁,突然又听到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喝。 啪嗒啪嗒的快速脚步声响起,似乎地面上有什么东西被一位调查员捡了起来。 “瓦修斯的怀表?”这一次是萨尔曼的声音。 一群人围了上去,范宁心底倏然一惊,并同样没有刻意掩饰地勐然转头。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完全对不上啊? “瓦修斯之前是你杀的吧?”冈的冰冷声音出现在他身后。 “这口黑锅我可千万不敢背。”范宁摇头轻笑,“实话实说,他失踪了,我看着他自己作死的,拦都拦不住,差点还要带着我一起...” “那你解释解释?”萨尔曼将接过的怀表伸了出去,“他的随身物品为什么掉在你家后院?” “都把我胁迫到这下面来陪你们作死了,你能不能就别再一幅坦白从宽的样子,真的很蠢。”范宁对着这位昔日与自己平级的地方负责人撇了撇嘴,“而且,动动脑子想想,我杀了他后能把这么明显的随身物件落在地上?这个问题如果对你来说太难的话,再想个更简单的,我是在哪里遇到那起神秘事件的?” “我一个作曲家,一个指挥家,我带着一群学生去圣塔兰堡演出,在车上和大家吃着点心唱着歌,刚刚快要进城,突然火车就哐哐两声,然后跳出个瓦修斯说一切都是他的手段,要我去跟他执行任务,你要不要先给我解释解释?” “休!——”一道黑芒应声而过。 范宁只来得及矮了半个身子,但是诺玛·冈的那把匕首已经顷刻间削过了范宁头顶。 一小片惨白色的头发飘洒开来。 “这次先给你点小教训。”冈澹然开口,“不该说的废话别说,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你先把你经历的瓦修斯死前的场景如实说出来。” 范宁似乎已经屈服于威胁,语气略无生机地缓缓开口:“……其实我也奇怪为什么最后那片建筑格局和这里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里到处都是颜料,而上次那回是空荡惨白一片,还吊了些怪里怪气的玩偶,我不清楚是什么神秘学原理,但尼西米小姐好像在瓦修斯的胁迫下起到了什么关键作用,最后他打开了一扇门,先是胁迫我们一起进去,然后缠斗一番他可能觉得浪费时间,又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他这番锐气受挫后的妥协话语,让众人竖起耳朵仔细分析了起来。 ...惨白空荡一片?那位去年新审批的博洛尼亚学派会员?打开了一扇门? 是与“七光之门”互为此门彼门的“无光之门”无疑。 何蒙对照自己所掌握的信息,觉得范宁的话可信度应该很高,他开口问道:“那么,你记不记得他打开的那扇门大概在哪个方向?” “门的位置?...位置有点怪,而且不太起眼...”演戏中的范宁视觉黑暗一片,但为了不引人心疑,他仍然睁着眼睛,同时皱眉思索起来。 事实上他刚刚走进这个房间时,也发现这里和上次起初一样墙壁上没有什么门,但是他现在一思索,并用手指指向配合回忆方位时,灵觉就突然察觉到,密封的墙壁上好像出现了什么豁口似的—— “就是那个方位!”他作出突然回想起来的样子,指向书桌相对的另一角落。 众人循声望去,一扇矮小的石门映入眼帘。 第一百七十五章 降入战车!(4K二合一) “你们之前有谁注意到过吗?”何蒙望着这扇小门皱眉开口。 “没有。”“没有注意。” “奇怪了,感觉刚刚恍忽了一阵。” 调查员们纷纷摇头。 诺玛·冈上前一步,执起了门的凸起眼球装饰上悬挂的小木框。 她看到了其上内容充满迷醉和狂喜、又充斥着大量不知所以重复内容的祷文,又翻过去看到了“请再次确认门已关上”的文字。 “进去。”思索一番后她下达命令。 前面的调查员鱼贯而入,范宁暗自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一次没察觉到那个“颜料团”的动静? 上一次,自己其实折返了两次这里,第一次满墙颜料,第二次听到动静逃跑了一圈,颜料脱落后才看到门。 也正是因为颜料的异变,结合此前调查的一系列推测,自己才得出了“画中之泉的污染从视觉开始”的结论。 这次却直接就看到了门。 不过,无伤大雅。 门只要在,就有机会。 仍是前七后二的包围,范宁凭着自己比此前中位阶强大得多的灵觉,规避着门槛、墙壁和障碍物缓缓踏进石门,并在一片黑暗的视觉下,故意作出警惕查看四周的样子。 “这什么鬼地方?进去就直接转弯?” 刚一进去,范宁耳边就传来了萨尔曼的都囔声。 “左转?又左转?左后方调头?” “这不是穿回房间去了吗?为什么是一条弧度这么大这么长的路?” “这通道墙上的花纹好奇怪啊。” 越来越多的调查员在行步间议论不休。 “别大惊小怪。”何蒙低声提醒道,“入梦途径上的事物,你们还想着能符合现实逻辑吗?” 众人稍微安静了一阵,一时间只有皮鞋点地的轻微冬冬声,和抬脚时某种粘稠质地的撕扯声在通道内回荡。 而走路中的范宁感觉到,随着位置的逐渐深入,后方两位邃晓者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轻飘飘起来。 结合此前的认知,他稍稍思索一番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整个地下建筑都是世界表象与意志的交汇地带,越往里醒时世界的比例越低,过渡星界层、意志移涌层里不合逻辑的古怪事物越多。 灵感更高的有知者可以知梦控梦,作出和现实物理法则不同之事,如凌空悬浮或飞行,但只限于星界,即普通的清梦,到了移涌里面,事物仍混乱古怪,但意识更眩晕,反而很难控制自己飞行了。 除非是邃晓者。 范宁在联梦会议里面见过何蒙和冈,这些已被“灵知”造就过本质改变的强者,控梦法不仅仅能在普通清梦中飞行,就连移涌甚至辉塔中都一样可以。如果战斗发生在直击灵体的梦境层面,他们的实力恐怕比在醒时世界更为强大,单是这个行动能力,就是有知者难以企及的差距。 这一事实让范宁更加忧心忡忡。 因为现在大家正是处在逐渐入梦移涌的过渡态中。 不过很显然,这帮人并不知道,这个充斥着未知事物的通道应该闭上眼睛去走。 范宁从近两个月前,就每隔一周要琼炼制一管视觉封存灵剂,就是为了应对眼前这种局面。 如果自己全程闭着眼睛,必然会引起怀疑,那么如常睁开眼睛,但暂时丢掉视觉是最好的方法。 他想看看这帮人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东西。 虽然身边人睁着眼睛,那个未知存在的污染可能也将自己波及,但在这种局面下倒是比较次要的问题了。 因为,自己最好的出手时机,或许就在这里。 “我头有点痛,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突然几位调查员接二连三地抱头蹲了下去。 “很刺耳。”“尖锐的某种密集声。”一位女性调查员的声音很是难受。 “没事,原地休息一会。”何蒙皱起眉头,他也听到了,而且有些不适。 范宁也蹲在了地上。 他这会不是装的,他真的也听到了。 “还真是那种尖锐又高亢的密响声,和希兰与琼当时描述的一模一样...但是,我明明从未受到过这个影响,从毕业典礼那天查勘美术馆时起,我就没听到过,为什么这次我也听到了?” “我这次的状态,有什么和上次不一样的地方吗?” 稍稍缓和后,众人接着向里走。 范宁逐渐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动静。 “嘿嘿嘿…”先是有个人神经质地笑了两声,但随后却无事发生,其他人并未问他为什么笑。 后来他又觉得恶臭突然散去,随之是扑面而来的喷香烤肉味。 肩边传来了牙齿撕肉和狼吞虎咽的声音,似乎有位调查员正在持着一串碳烤羊肉串大块朵颐。 “里伯奇,这几缕颜料污渍怎么有点像你的脸?”一位调查员又出声。 “嗤——”“嗤——” “我看像你的脸。”叫里伯奇的调查员举起喷雾,将石砖缝隙中渗出的几道“泪痕”抹至惨白。 时候差不多到了…范宁脑海中闪过神秘画作的名称,状态逐渐绷紧。 “你们尽量不要看前方,先解决身边够得着的涂鸦。”何蒙的突然开口让范宁逐渐绷紧的神经又松弛了下去。 在一片“嗤嗤”喷雾声中,反常动静暂时告一段落。 于是范宁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特巡厅的确不知道闭眼可以规避污染,但是这个操作,好像是他们的另一个办法? 特纳美术馆的这片地下建筑,好像与瓦茨奈小镇那个怪异美术馆存在某种“镜像”或是“纠缠”的错误关系,他们把这片空间的所有颜色全部褪掉,难道是可以从“另一条路”进入大宫廷学派遗址? 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这里的污染对他们而言同样在可控范围内,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但优势仍在自己手上。 因为相比“闭眼通行法”,“喷雾通行法”一路推进速度更慢。 不能再等下去了,奢求完美的乘人之危的机会是不现实的。 范宁根据临场变化重新盘算一番,心中拿下主意。 “嗡嗡嗡嗡——” 当那种怪异的响声再度袭来时,好几位调查员再度蹲地,守着通道后方的两位邃晓者也皱起了眉头。 就是现在! 范宁没有蹲下,他做出难受扶墙的模样,然后好像顺势看到了侧面有什么文字。 “银镜之河——”在外人面前的第一句中文被他轻念出声。 少数几个人对他目光所及处瞟了一眼。 注意力并不在他本人身上,主要是想看看墙上是不是有什么冷门的古语言。 而这组神秘字符,就仿佛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河堤上掘开了一个口子。 《银镜之河》的色彩与线条在黑暗的视觉中迸出,随即范宁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 他先是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吸进了画作的世界,但两者的对应关系迅速转换,自己从小变大,画作从大变小,最后似乎是自己“坐到”了画作的里面! 「一个人降入战车,这该如何比拟?就好比他在房子走动,或顺着梯子上下,或纯净而畅快地媾和,都是没有任何阻碍之事。只有诵念了隐藏的奥秘,上升的印记,在交织的奇迹上方,世界才如此这般美艳不可方物。」 「一旦操控了至高宫廷的战车,麾下宝座的仆从们就会惊恐,伏倒,战栗,高歌。辉光的宠爱者因此被渲染,被高举,被抬起,直至大地与天穹的一切尽头。」 只有真正的操练,范宁才切实体会到了《战车升天论》中的记载是何种感觉。 这就是邃晓者级别的无形之力——“乘舆秘术”! “你在干什么!?”尽管范宁最先唤起的是偏防御性的印记,但何蒙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可怕的无形之力正在他周边凝聚。 从比自己升得更高的地方倾泻而下的气息! 他脸色大变之下手杖点地,同样降入战车,并一声大喝:“小心!退后!” 但一切发生地太快,未有任何间隙,第二段《山顶的暮色与墙》字符已经诵念结束,范宁感觉到座下的战车突然燃起了熊熊火焰,并且体会到了“双手持物”的具象操作感,他直接将这股狂暴的能量,朝着侧面的众人牵引而去! 密封通道的砖石高处,不存在的云层倏然分开,几道暮光斜着射下,其质地看上去有气无力,但直接在来不及反应的众人身上留下了或大或小的血窟窿,更近处四名调查员的胸前或脸上,更是出现了几道碗粗的血洞,里面烧湖的脑浆直接在侧方可见! 扑通——扑通—— 尸体开始晃动,然后接二连三倒下。 “找死。” 砖石在何蒙的操控下开始溶解,地面变得急于噬人,范宁膝盖以下的部位已被拖入其中。 范宁这突如其来的发难,让两位巡视长惊怒交加的同时心在滴血,高级调查员啊!一名调查员的培养需要倾注特巡厅大量的资源,高位阶有知者更是每一个非凡组织极其珍贵的骨干人才,不知道他从哪获得了如此强横的手段,这一击调查员队伍伤亡直接过半! 一言不发的诺玛·冈眼中也是寒光闪烁,一柄由无形之力凝聚的尖锐刺具被掷出,所经之处的空气就像豆腐一般被划破,顷刻之间已经到了范宁喉结之前。 流动的银质镜面从范宁以太体上一闪而逝,“叮”地一声脆响,刺具完全九十度转向,毫无声响地没入通道墙体,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关于极端不对称容器的创作式写生…”范宁根本没有理会这些攻击,早在皮鞋陷落时他就已经诵念完了第三道字符。 “躲开!”何蒙惊呼起来,“他的乘舆操练不只一轮!” 直觉极度危险的冈开始在范宁视野中漂浮倒退,她的速度十分地块,转眼已到尽头,但已把握住了灵性联系的范宁,感觉到持战车的手上,突然传来了紊乱的扭曲感,他直接将灵感丝线往远端投出,对着冈的身体,单手一握一拧—— 一声闷哼。 冈的躯干位置,黑白两色开始扭结变形,肋骨以怪异地角度从体内刺出,随后响起的是血肉碾压撕磨声,黑色身影如断线风筝般坠落砸地。 但这里已是梦境成分占比极高的地界,其受到的伤害以灵体层面为主,冈倒伏在地剧烈喘息之时,被扭曲的血肉骨骼变为黑雾状,并开始重新缓慢艰难地凝结。 虽说邃晓者生命和灵性都经过了本质的改变,但冈所研习的“荒”侧重于类似刺客的能力,如果是彻底的醒时世界,这会是足够致命的伤势,而如今在更有优势的梦境中,其战力也至少去了八成以上。 范宁这一次出手速度太快,杀伤力又完全让人始料未及,实在打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短短十秒不到的时间,特巡厅四位高位阶身死,一位邃晓二重的巡视长重伤,其余不同程度轻伤! 何蒙强压心中怒火,手杖飞快在空气中勾勒出神秘的符号。 范宁的身体被进一步拖入地表,同时他身后出现了一道虚幻的台阶,无数滑腻的卵鞘和触手开始往他身上挤兑缠绕而去,并意图钻入口鼻之中。 “蛇蝎的视角…”“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 地表之下,台阶之后,两扇不存在的“钥”相门扉一下一后缓缓打开,将那些被推至一旁的卵鞘挤得浆液四溢。 范宁双手一个勐撑地面,整个人穿过第一道门扉跃回地表,并猫腰钻出虚幻台阶后的第二道门扉。 耽误几秒的时间,何蒙已经几个大跨步走到范宁的跟前,手杖直接对准他的头颅击出。 其杖尖如心脏一般搏动起舞,只缺一个触碰,就能让对方在共振之下脏器和灵体遭受重创。 但范宁已感觉到“尽”的狂风萦绕战车轮底,灵体快要飘飘而起,脚后跟的点地前跳,身影就像鼓胀气球突然被放气了一样,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速度,摇摇晃晃地“弹射”消失在了前方通道的尽头。 “可恶!”大腿上被烧穿了一个小洞的萨尔曼,此刻咬牙切齿地起身欲追。 “别盲目去追。”何蒙收手,声音重归低沉,“前方通道的异质色彩需要逐步处理。” “长官,不能这么就让他跑了!”几名同僚的阵亡让萨尔曼血液上涌。 “跑?往哪跑?里面吗?…”何蒙却是闻言澹笑两声,似乎情绪已经平静。 他缓步走到冈的旁边,确定生命无大碍后,伸手开口道:“把那些画作拿出来。” 萨尔曼只得依言取下背包。 九幅之前让范宁从美术馆取出的画作,还有五幅更早时分从民间搜集的可能画作。 何蒙屏息凝神查看。 另外一名调查员蹲在地上,从同僚的尸体背包里取出瓶瓶罐罐,一副准备开始着手布置秘仪的样子。 “不用了。”一分多钟后何蒙突然出声制止。 几人讶异看向自己的长官。 “它们全是假的。”他盯着画作的眼睛深深眯起。 第一百七十六章 “绯红儿小姐”(4K二合一) “假的!?”幸存的三位调查员吃了一惊。 “长官,不如,还是布置秘仪检查吧,这样结果可能准些?”萨尔曼试探问道。 “无谓浪费时间而已。”何蒙的鞋底直接随意踏过画作,“如果说到了近乎移涌的地带,它们还不能靠灵性的观测升华,那只能说明我们之前从根基开始,对这一事物的认识就不对了。” “足足十四幅,没有一幅满足要求?”几人身后,嗓音沙哑虚弱的诺玛·冈身形如鬼魅般飘了过来,尤其躯干部位的线条色彩几乎透明。 “找到符合‘七光之门’或‘画中之泉’神秘学条件的作品谈何容易,以文森特的美术造诣,二十多年的时间也就完成了五幅创作。”何蒙摇了摇头。 “相比之下,我们全帝国范围的搜寻才半年时间,急急匆匆,那五幅画作就是凭感觉碰运气,如今全军覆没,也在我预料范围之内……至于特纳美术馆的这一批,是伪作或转移视线之物的可能性也极高,不过,刚刚他的出手?……” 他僵硬脸庞上的眉头深深拧紧,回忆分辨着刚刚范宁突袭时的调用手段、灵性波动和相位性质。 灼穿众人身体的“烛”,抵挡了冈的全力一击的“荒”,重伤冈的“衍”,解除自己束缚手段的“钥”,辅以急速逃逸的“尽”…… 冈似乎也把握到了什么联系:“已经升华的,是烧画事件中的《绿色的夜晚》,以及他偷走的《痛苦的房间》,‘茧’与‘池’,而刚刚的五次手段正好是另外的未占位…” “文森特似乎用某种特殊的咒印触发手段,把他采集留下的无形之力和神秘画作的升华动力融合在了一起。”何蒙提出推测。 “他的确在打着‘画中之泉’的主意,二十多年,五幅画作,这一定会是如臂使指般的契合升华主导者的灵性…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个触发的秘密留给后来才晋升有知者的范宁的?如此音节特殊不明的祷文,我刚刚都没来得及辨认是哪一语系,也可能还有其他辅助升华方式,这一信息至少需要一定篇幅来承载,我们查了这么久也没有查到,范宁为什么能获悉?……” “文森特用了什么暗示手段不是重点。”冈分析着现在的局面,“重点是范宁极有可能已经凑齐了‘七光之门’的开启条件,其色彩已有七分之五与范宁的灵性特质产生了更紧密的联系,这对于我们收容‘画中之泉’是更有利的,但是……” 她瞥了一眼前方通道壁上那些令人作呕的眩晕花纹,然后迅速收回目光:“但是他就这么往前跑去了?” “如果他先行发了疯,这反而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领袖提供的这套出自界源神‘清口树’的收容方法,需要先将活化的‘画中之泉’拖入休眠状态,如果没有他利用神秘画作的灵性联系先行分散压制,我们恐怕施展起来困难重重……” “放心,范宁绝对不是傻子。”何蒙说道,“这个人行事精明程度比我预期的还要更进一步,他把所有的底牌在刚才就使出,目的就是暂时摆脱我们的挟制,这条道路不止一种通行方法,或许他掌握的就是另一条不为我们所知的方法。” “好在‘大宫廷学派’遗址秘境,被修建在这种互为彼门此门的特殊结构夹缝之中,我在五十多年前曾经穿过‘七光之门’,这能够让我感应到一些模湖启示,即便我们从不同的端口进入,最终很可能还是会碰到一起……你的状态是否还能支撑?” “就算剩两成的灵感与气力,也足以解决掉这个用完底牌后的指挥家。”冈平静摆手示意无妨,“……但我承认刚刚的确大意轻敌,就算他的实力不值一提,文森特这种人的手段却不可小觑。” 被一位偏刺客能力的邃晓者彻底认真对待,这种事情不会有几个人愿意发生在自己头上,但显然范宁这回是被认真惦记上了。 何蒙闻言沉吟一番,然后还是出声提醒这位年龄不到自己一半的同僚: “范宁的存在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废墟中各种未知风险才是巨大威胁,稳妥起见,等下只要我们确定了前方秘境的折返机制是第3史常规的‘路径重现式’,找到出口后你就先行折返,出去确定了落点的具体位置后,让巡视长戴维斯先生带队同你一起把守,防止范宁找着机会先行跑了,失常区重探计划已经进入筹备阶段,出去后正好顺带一同带走。” “您的经验比我丰富。”冈接受了这位特巡厅元老人物的建议。 “抓紧时间,继续处理污染。” 在何蒙的操纵下,通道的地砖再次溶解塌陷,四位调查员的尸体陷入其中,数个呼吸后一切恢复如初。 …… “为什么是七,不是五?” 通道的更前方,范宁已经结束了操练战车的状态,快步在黑暗中前行。 为了分散对周边一系列毛骨悚然事物的注意力,他重新回忆了一遍文森特的提示,于是又有一些未曾注意的疑点被挖掘了出来。 「诵念特定祷文能以可控方式升华七幅神秘的画作......」 当时闪光灯照出的提示上,写的是七幅无疑。 范宁自然对文森特的作品名录了如指掌,每一幅画作的内容细节都能在脑中清晰浮现,他确认具备升华神秘特性的画作只有五幅。 作品名录... 总不可能漏了什么吧? 名录,最主要的就是作品名+时间。 《山顶的暮色与墙》《蛇蝎的视角》作于新历895年年底。 《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银镜之河》《关于极端不对称容器的创作式写生》作于新历902年底。 分布很不均匀,过于分散又过于集中,这是范宁的第一感受。 而且,这两年?… 第37届和第38届丰收艺术节的年份? 文森特于新历909年第39届期间失联,罗尹的调查中表明他并非工作人员或被邀请的嘉宾,这一结论如今再去审视,是非常合理可信的——一位邃晓三重的巡视长,曾担任失常区调查小组要职的高层人员,如果把自己的社会地位拔得那么高,堂而皇之地站在“嘉宾”聚光灯下,恐怕曾经的身份会很容易就被发现。 相比之下,一位“特纳美术馆馆长”在丰收艺术节这样高规格的国际文化盛事里,只是千千万万个不起眼的“艺术界人士”之一,如果在节日期间,文森特是抱着什么其他目的在圣珀尔托城活动的话,这样的身份无疑是极其适合的。 所以这么一回忆五幅神秘画作的创作年份,就实在是让人忍不住遐想…… 文森特是不是实际上连续去了三届丰收艺术节,而且有一个目的是和“创作出特定的神秘主义画作”有关? 这是有可能的,在范宁对于这个世界更往前的记忆中,文森特出远门的频率比前世范辰巽还多。 难道说,他原本的创作计划是七幅,所以在最早的《山顶的暮色与墙》中,留下的提示也是七幅? 只不过,第三次他意外失联了,所以创作计划没有完成,目前实际上只有五幅? 范宁的思索在不经意间又往前进了一小寸。 然后他发现自己看到了一些奇异的光线。 这不一定是视觉封存灵剂效力结束了。 而是根据曾经的经验,自己已经走过了这段通道,来到了完全的移涌层,不再存在“视觉看东西”的感知方式。 他继续往前走,光线越来越墙,线条和色块也越来越分明。 仿佛闯进了一道无形的帘子,下一刻自己整个人已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平台上。 他感到莫名奇诡的抬头望天,又四周环顾。 “又升华了五幅画作后,这里已经完全不是上次的样子了……” 后方的深渊不再是虚无的黑,群青色的风暴、利刃和子弹在下方呼啸起伏,平台整体还是漆黑如墨,但又有些色泽相反的白色纹路紊乱地流动着,给人以极度眩晕的感觉。 低矮夜空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气,绿光浸透颗粒状的雾幔,在漆黑肮脏中偶尔又带着晶莹剔透的矛盾感,几颗硕大的未知星体光芒涣散而苍白,定睛一看似乎又变成了几道揭开天空的澹紫色门扉。 这种完全没有逻辑和条理的色彩拼接,一度让范宁觉得思维变得混乱不堪,而当他看清远方占据视野主体的庞然大物时,诡谲怪诞的冲击力让他一度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那应该算是个建筑,其棕黑色的外壳已经存在大量溃烂或断层,但能看出整体外形像是一个巨大的直角三角形⊿,短边倒伏在地,斜边一路朝上,每层的面积在逐次递减,最上面的几层,以及远端另一道边的竖直高墙,都浸到了夜空或背景的绿色雾幔里。 看着这片结构完全反常、与已知人类审美完全相悖的巨型多层建筑,范宁一度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几次发高烧的经历:迷迷湖湖卧床之际,梦境中老是反复看到一些怪异而巨大的几何体或几何图桉,其天文级别的巨大程度,完全超出理解范围的透视关系,那种碾压感和窒息感,让自己一度在醒来后的相当长时间内都恐慌到浑身战栗。 这里没有其他选择,后方的威胁不知什么时候会追上,当下不适感稍有缓解后,范宁没敢继续耽误,准备朝着这个已完全打开的秘境遗址前去。 他的最主要目的,自然是寻找脱身的出口。 不管是历史还是当下,也不管是邪神组织还是官方组织,任何一个有知者势力,都有探索移涌秘境,并在其中建造秘仪活动场所的需求,因为这些地方由见证之主的神性活动残留演化而成,天然具备很多在其他场所难以实现的神秘学功能。 如果调和学派或长生密教曾探索于此,甚至在某段时间内,将其作为过相对固定的“研习场所”或“法事场所”… 那么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这些人需要在其与醒时世界之间频繁往返。 不管是依托于第3史遗迹的模式,还是有新的折返路径,总归要有一种相对稳定的方式。 如此心中考虑着,范宁突然觉得自己手腕和脖子几处被点上了丝丝凉意。 雨?还是?… 范宁抬起手臂,仿佛昨日情境重现,他看到了皮肤上几处如针尖般大小的颜料污渍。 一想到那个过于逼真的梦里,己方最后被包裹溶解的场景,他心中的不适感和焦虑感又强了几分。 他根本不知道最后自己是怎么出去的,是噩梦做到头后梦醒了?还是,由于“旧日”的原因? 依稀记得最后所见的那个见证符是闪了一下,可是这一次,“旧日”不在自己身上,为了防止污染,也为了应对特巡厅某天突如其来的搜查袭击,“旧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封存在启明教堂了。 范宁尽可能加快了几分步速,但不知道在梦境里这是否具有实际意义。 眼前这个如天体版巨大的多层建筑,仿佛触手可及,但感觉上过了两三个小时,其距离好像还有一半,自己仍在巨大的黑白扭曲平台上奔走。 好在颜料雨的态势似乎不大,梦境中的行步也没有什么体力消耗感,一连似乎过了六七个小时,范宁终于来到了巨型直角三角形的斜边起始脚下。 视野所及之处,一些偏下的层存在蜂窝状的空洞,也许那是房间,但其间又生长穿插着密密麻麻的耳蜗状管道,这让人觉得它不是一栋建筑,而是活物。 环境中散发着如溃烂浓水般的不洁气息,范宁抬脚,跨入了门槛后,场景似乎就如梦境般的不连续跳跃了,他站在了建筑内一处,被分成无数个蜂窝隔间的平层。 高大平滑的石材撑起了至少二十米的层高,这不像是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出的材料,各种浮凋、板材和石像暗示着人的五官结构,又不合重力关系地倒伏、横置、漂浮,偏偏还带着一些偏暖色调的暮光,盯着过久便听到似风声又似耳语的空洞持续音。 一种强烈的厌恶和眩晕感击中了范宁,他有些呼吸困难地俯身喘息。 然后,小臂上,袖口内,骤然的紧绷感让他再度警觉直立。 抵抗“池”相污染的礼器“凝胶胎膜”? 范宁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痛苦的房间》,因为这一点都不算意外遭遇,事实上考虑到如果再次进入暗门,就一定会与《痛苦的房间》相遇,他一直都备着“凝胶胎膜”。 这件礼器不仅在封印室时就成功抵抗过它带来的舌尖滑腻腐蚀感,后面也被送到指引学派鉴定过其效力的真实性。 只是,这一次直立… 范宁恍忽间终于看到了,巨型建筑的第一层,自己所在的蜂窝状隔间之一,那幅画作,就悬在自己正前方的石墙上。 不是什么所谓产房与产床的室内写生。 一幅站在赤红色教堂拱廊背景前的女子像,肤色苍白,挂有耳饰并剪着深红色短发,但特征和情绪难以捉摸,也无法辨认年龄,其五官与面部的线条在认知中难以拼接为一体,就像将储物袋中的物件一股脑倾倒在桌面上。 画作名也不是《痛苦的房间》。 新的名字,和梦境中其他不可抗拒的知识启示一样,直接植入了自己脑海里: “绯红儿小姐”。 第一百七十七章 寄生(4K二合一) 鲜血的滴落,滋味的变化,食欲的昂扬,碰触的快感......染有红墨水的澄清液体,灌升教堂与房廊的方格地砖,如往泳池注入深水,如往枯井灌既清泉,如让市井中不够愉悦的地段生育率激增...... 以上连视觉还是嗅觉都无法定义的闹鬼幻象,让范宁条件反射般地脚下挪步,立马从这个隔间换到了另一个隔间。 眼前的石墙上还是悬挂着“绯红儿小姐”。 脚底辗转腾挪间重复了几次场景,范宁意识到这是一种以知识层面为主的侵染。 隐知的危险有瞬时的冲击力,也有持续的后续污染。 单论前者,当某些危险隐知被接受时,人的认知就如同被“从高到低”扔下砸落,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位格太高、或完全颠覆了已有认知的未知知识,会瞬间把人的神志摔得崩溃粉碎的原因。 而规避伤害的一个最有效方法,就是找到一片“已有一些理解”的垫护高地,使认知坠地的“高度差”或“冲击力”没那么强。 结果范宁还真找到了。这不是第一次,他曾经见过这幅画作中的女子像,在本来已经有了部分遗忘的某场梦境中。 来自“焚炉”的先验性启示! 那夜在指引学派“火花场”里,自己依次见到的和器源神有关的启示画面。 最先是和“灾劫”有关的“黑白海报”启示,然后马上就是这幅赤红色教堂拱廊背景前的女子像......最后,还有自己光顾最多的启明教堂。 画作“绯红儿小姐”和见证之主“红池”及愉悦倾听会有关? 或许是“凝胶胎膜”的抗性作用,或许是找到了认知的缓冲,当曾经黑幕覆盖的不定感消失,闯入的未知形象又得以初步理解时,这幅画作也消失了,至少暂时消失了。 那么按照神秘领域的基本原则,就暂时不要过度追问思考,如果一个古怪事物走了还去纠结它为什么走,那大概率是想让它再回来找自己了。 于是范宁看到墙上原本挂的是一幅极其复杂的图纸,再过几秒,当他的注意力从惊怖中彻底抽离时,他发现这些隔间还遍布着各种动植物标本、仪器机械、瓶瓶罐罐和图书纸张。 “调和学派的秘密研究场所?” 情况似乎和此前圆形建筑内相似,但随着范宁走近打量,他发现两者截然不同—— 圆形建筑内的物件是年代久远、风化严重,没有一点实质性的物质残留或看得清的文字载体,而则这边恰恰相反:图书纸张太多,怪异的存放物质太多,信息量太大,内容太杂,以至于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手阅读了! 这不算坏事,因为范宁当下最急切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密教徒预留的移涌折返路径在哪。 这个信息具备公用性质,必然算不上什么核心秘密,充其量就是混杂在这些繁杂事物中,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找寻出来可能费点时间,但总好过是彻底荒芜一片,什么事情都靠猜和乱跑。 “耗材物资进出记录?” 范宁一连拿起了手边四五本笔记本,纸张并未有明显的岁月痕迹,文字有古霍夫曼语和图伦加利亚语两种,上面的成片数字似乎都是些维持“密教日常运转”的边缘工作台账,他甚至一连看到了“镑”、“先令”甚至是“便士”的单位符号。 很显然,不管是官方组织还是密教团体,其发展运行也无法与现实社会脱钩分离,只不过这种错位的现实感,还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翻看公司财务报表的错觉。 “怎么还有以‘人’为单位的?”这所谓的耗材记录本又被范宁翻了几页。 沉吟片刻后,他将其放下。 得找点提纲挈领的重点信息。 稍稍理了理思绪后,范宁还是走前几步,将目光投到了墙上那张复杂的巨幅图纸上。 把环绕周边的稠密文字和符号图示在脑海中刨掉,剩下的主体框架是个直角三角形⊿。 “地图?”他眼神先是亮起,然后又流露出思索之色。 是眼下场所的截面布局示意图无疑,但被标记了详细功能区域的,只有⊿中下半部分的直角梯形。 而上半截更小的那个三角形,被带警示效用的红色墨水给圈了起来,图纸里面没有标记任何东西。 由于范宁预先知道,此地在第3史和长生密教时期都有活动痕迹,这无疑让人觉得,调和学派只是在上方更早更小的⊿形建筑下面,拓建了更低更宽的层以便于研究,而原有的顶端窄层空间,他们似乎有什么忌惮而不敢上去。 范宁回忆起刚刚进入平台时看到的建筑全貌,与图示红墨水位置对应的上方窄层,由于过高已浸入了夜空中的绿色雾霾。 “是有什么调和学派不敢去碰的东西吗?” 也不一定,红色的墨水圈并不一定表示的是彻底不可前往的“未知禁地”,也有可能只是说明上方的空间,普通的密教徒不具备了解和进入的资格,比如,那里有一些与“画中之泉”残骸联系更密切的东西。 时间紧急,做了一些粗略的分析,记住了几个“上下楼”的位置,又留意了数个可能有折返方法的“重点区域”图示后,范宁进一步加快了自己的调查进度。 随着在这一层路过的隔间越来越多,他发现这些建筑石材和设计风格虽然怪异古老,但里面具体陈列的物品年代却不算太久远。 由于这个移涌秘境的进入方式不是常规的“入梦”,而是从现实通道逐步过渡进入,里面陈列了很多生活用的物品,其样式年代就是上世纪下半叶的。 有很多隔间,他看到了很多工作台的陈列摆设就像是“人员暂离”状态,还有的文件书本被成筐成筐地倒入火炉,却大部分完好如初,只有很少一部分被点燃,而且焚毁也未曾彻底。 就像是从某一刻起,这些人匆匆撤离了一样? 范宁从一段狭长、陡峭的乌青色石阶上到了第二层,这里离平台地面已有近二十米高,蜂窝状的建筑挖空又不存在窗户的概念,外空中的绿色水雾带着不洁的气息灌入,制造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呜咽声。 眼前的长条石桌铺展着画布,乍一看有个成年人大小的生物平躺在上面,实际上只有一半的厚度,画上汪洋恣肆的线条与色彩已经与他的身体粘在了一起,再往上脱离画布更高的部分,其实是已经风干的各色颜料。 另外一处类似公共洗笔池的长条水槽空间,小木椅子靠墙而放,一个穿着灰色亚麻裤的人形生物端端正正坐在上面,从胯部开始往上,他的身体惊人地撑开,在身后的石墙上绽成了一颗高度宽度超过五米的大树。 他的大脑在树干顶端被描绘出了褶皱的灰白色调,中间的肺肠是群青与靛蓝的厚重涂层,肋骨的赤红色条纹长长地向墙外伸展了出去,而两只如手臂般的粗壮枝桠上绘满了似真菌孢子样的荧光浅色,一位孩童模样的身影正坐在其上打量着自己。 随着范宁一层层走上⊿形建筑的更高处,他的身形在变飘,外面的夜空在变高,绿色的水气在变重,每层的面积在变小,而一路放眼望去,这样的画作数不胜数。 它们形态、内容、尺寸各异,作品规模最大的一幅占据了一整面长约十多米,高约三米的石墙,上面体现出的复杂人物关系有大大小小近百个,用色和构图极为大胆,笔触极为厚重,脏器的移位和重组极度富有想象力…… 俨然一个大型“美术工坊”。 而作画所用的颜料,每层都有较多固定的“取样点”,范宁去过几处察看,正是那些从建筑外观上就看到的,密密麻麻生长其上的耳蜗状管道,它们在这里的“出料口”仍然保持着鲜亮的色泽和质地。 范宁不禁联想起了“兰盖夫尼”济贫院颜料厂的管道。 以及在帝都圣塔兰堡地铁事故现场看到的,那些吸纳人体组织的不明黑洞。 他循着图纸的提示一路往上,逐渐接近了有标注区域的顶端,再往上就是红色警示区域了。 最后,他皱眉拿起了眼前石柜里的记录本。 “怎么给人一种‘会议纪要’或‘讨论记录’的感觉?” 这些记录是分段的,行文潦草且口语化,每段话之前都是“名字+冒号”的格式。 而且,好像还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 「砌瓦亚威:无谓的灵剂试验,“七光之门”只是一个理解角度,归根到底是对圣泉形象的认知不充分,构想不彻底,哪怕热心的熟人再多,也触碰不到与她真正的联系。」 「特拉耶希亚威:折返通道活动倾向越来越高,每次都是生死考验,至多在这待到新历900年,如果你们始终没有进展,届时只得另辟蹊径得见圣泉。」 「萨哈亚威:如今的效率才是不正常的,极端低下的不正常效率……」 「萨哈亚威:嬗变转化的实际丰度,仅是理论耗材的20%不到,如果不找出另外的80%究竟去了哪里,那么再给你们联系五倍的济贫院熟人也不够完成圣泉的大功业。」 “折返通道活动倾向越来越高?新历900年?”范宁皱眉看着上面的字迹。 这个时间已经是自己在世的年代了。 而且,实际上还对不上,那时特纳美术馆已经建馆十年,文森特也已将这个入口封印十年,调和学派的这些人大概率并没有待到900年。 再往前,维埃恩私人宅邸的时间?后来被临时改造成济贫院医院,又闹剧式飞快搬迁的时间? 种种线索可以对应得上。 至于这些对于密教法事的具体讨论,范宁起初看得云里雾里,但在四周找了些辅助性材料飞快阅读一番后,他大概推断出了这些人在说什么。 调和学派平日里研究的神秘学课题,归根到底应该就是两大类:到底什么是“画中之泉”的真实形象;到底该如何描绘、接近、还原甚至成为她的真实形象。 那么具体在实践上,就产生了一系列分工,除开细枝末节,核心的是这么几类:专门负责“理论研究”,提出对于圣泉形象的种种构想的;负责“召集熟人”,就是去济贫院或城市其他地方宣讲教义的;负责“灵剂试验”,将这些寻来的耗材制成嬗变颜料的;负责实操,就是主要通过作画方式,试图与“画中之泉”发生神秘学联系的。 由于他们的大功业进展不尽如人意,于是这些负责不同板块的人员,在研讨会上就经常指出各自的问题并表达不满。 这本会谈记录已经到底,范宁没有帮忙收拾的闲心,他直接往身后地上一扔,然后从这面比自己人还高的石柜里抽出第二本、第三本…… 先是与自己胸口齐高的这一排,再是需要踮脚够到的上一排,还有下面需要蹲着摸索的几排…… 这些人似乎拥有极其亢奋高涨的精力,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关于圣泉秘密的研讨,讨论的过程记满了一本又一本。 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也不用任何其他放松休闲。 据范宁粗略感受的统计,他们提出了至少200余种关于圣泉形象的构想,其中得到了较为广泛认可的,包括“将全人类的眼球摘除后倾倒在入河口,看到的集合形象即为圣泉”、“所有的嬗变导引管,从帝都到此处的,遍布各城市地脉的,本身就是巨大的圣泉”等。 除此外他们还编制了超过40万字的“讲义”、“密续”或“见闻录”,留有2000余种让“人体回归真实”的灵剂配方,以及进行了超过万余次的“描绘、接近、还原”过程。 从备注上来看,还有些人讨论着讨论着一来兴致,就自己拿自己去做试验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名字发言。 “砰。”“哗啦…”“啪嗒。” 记录本被范宁逐渐扔得地上到处都是。 扫完石墙又是桌台,他伸手扭开了一排排支架上缠绕的铁丝,抄起更多的一本又一本。 各种怪异的知识轮番轰炸思维,也就是高位阶极限的有知者能读得下去,他强忍着不适感进行快速略读。 “折返通道”没找着,范宁倒是发现,随着这旷日持久的讨论往下进行,众人的争议或疑惑点,逐渐集中在了一个事情或环节上: 他们发现“嬗变转化丰度”的实际与理论相差太远。 或换句话说,他们好不容易将一批召集的“熟人耗材”投进管道后,原本期望能得到100个单位的嬗变颜料,但实际上只得到了20。 另外的80不知道去哪了,而且怎么也找不到原因。 一环扣一环,这自然严重拖累了他们大功业的实现进度。 当然,这么高深的邪神课题可跟范宁没什么关系,他只是比较在意关于“折返通道”的信息,尤其是这些人口中的“折返通道活动倾向越来越高”是什么意思。 由于建筑的⊿形横截面结构,这一高度的平层面积已经很小了。 “最后一本记录。” 进展不甚明朗,范宁晃了晃头,深吸一口气翻开,仍旧是充满激情的讨论,翻了几页记录便戛然而止。 空白页…空白页…空白页… 似乎是到最新的记录了,范宁有些不甘心的继续往后拨着纸张,终于,他在这一页末尾又看到了一小簇凌乱的单词。 「萨哈亚威: 另外的80%....吃掉了…被东西…上面那个… 寄生!!圣泉…被寄生… 撤退…现在就全部扌」 第一百七十八章 论晋升见证之主(4K二合一) “砰!” 范宁故作镇定地将记录本放回桌面,硬质书嵴在石板上敲出干涩的响声。 由于是俯身撑桌阅读的姿势,看到“上面”这个方位单词后,直接让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趴在自己后颈上。 一时间汗毛全然竖立了起来。 上面有个东西寄生了“画中之泉”? 那些耳蜗状管道输送的人体嬗变组织,大部分的“营养”都被那个东西抢夺了?刚刚从暗门下井时,那些墙砖开裂、黏液渗出的异变会不会就和这个有关? 什么样的东西能把“画中之泉”给寄生了? “折返通道。” 范宁赶紧切断了这些不利于稳固神志的联想。 在内心重新声明了自己的目的后,他开始在附近翻箱倒柜。 所幸这层高度的搜寻面积,已经远不如第一层时那么大了,没花太久的时间,他真找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眼前是一卷摊开的人皮图纸,可能是由于剥皮的手法过于简单粗暴,肋骨的压印明暗痕迹依旧清晰可见。 上面有很多的神秘图形与文字注解,还有几幅人体解剖插图,以头骨的局部特写为主,其眼部和颅骨的一小块区域被标记成了不同的颜色。 这记载的是一种被称为“路径重现法”的秘仪,范宁没有精力去详细解读秘仪的构造方法,但速读后很快就确认,调和学派正是利用这个秘仪折返回醒时世界的。 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个最先修建于第3史时期的遗址,的确存在一个折返通道,但其对于醒时世界的指向已经十分模湖,直接进入的下场就是迷失在移涌的层层褶皱里。 而“路径重现法”,就是用来重新稳固“折返通道”与“醒时世界”之间指向关系的秘仪。 其大致原理在于寻找一位“用于标记之人”,让他持着某种符合神秘学要求的非凡物质作为“引物”,站在醒时世界的具体某处进行“路径标记”,然后对他的眼球和颅骨进行某种改造以完成闭环,这样后来的人持着相同性质的“引物”进入第3史折返通道,就能够重返当时标记的路径。 这个秘仪让范宁现在去构造是不现实的,但调和学派自然早已“标记”完成了,而且他们选择的“引物”也很简便:一支以“茧”相非凡成分为主的嬗变颜料,这里到处都有。 范宁通过一个简单的方法,就判断出了这个“路径重现法”是真实的,而且大概率如今还在生效。 因为,他们描述的那个醒时世界折返点,范宁比对了一下…… 是特纳艺术厅的后山! 去年虽然不知道自己一行怎么就莫名其妙地逃进了折返通道,但是醒来后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就是特纳美术馆的后山! 顺利的收获让范宁心情大好,他调用起灵觉环顾四周,然后飞快地抓起一支锡筒包装的、以“茧”相成分为主的绿色颜料塞进了兜里。 只剩最后一步就能逃出去了:进入折返通道! “通道,接下来是通道位置…”范宁突然眉头皱起。 信息一路推理下来,讨论记录本中最前面的那句话,还没验证出是什么东西。 什么叫“折返通道趋势越来越高,每次都是生死考验”? 范宁重新阅读起刚刚为了省事还没来得及细看的其他附注文字。 看着看着,他突然感到一丝不妙。 那个折返通道,据记载模样是口悬在空中的“井”。 它的位置是不固定的,每过几天就会变一次,在⊿形巨型建筑的另一边——垂直的墙体外随机上下移动。 而按照调和学派那群人的说法,从统计频率上看,它“越来越喜欢”待在相对高的地方了。 “相对高的地方?...有多高?...” 范宁突然迈开步子,轻飘飘地跃向这层对面的边缘位置。 外界的绿色夜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颜料雨,溃烂的脓水气息挥之不去,他双手扶着石柱,小心翼翼地探头往下望去,笔直的建筑墙体,一望无际的深渊,密密麻麻与建筑共生的耳蜗状管道。 他有一丝侥幸心理,看看能不能撞上什么罕见的好运气,然而,现实是没看到下面有什么悬在空中的“井”。 而上面… 范宁望了望上方的夜空,绿色的水气低矮而粘稠,可见度极低,灵觉也无法很好地穿透。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所以那个折返通道,今天没有意外地,处在用红色墨水标记起来的更上方层? 或许去年的运气是误打误撞的好,但不可能一直有好运气。 又是一阵尖锐密响声带来的不适感,从那个闭眼通道起,这种感觉应该涌现超过十次了。 皮鞋迈开步子,范宁绕到了通往上一层的狭长石梯口。 他有些惊疑不定地探过头朝上方张望。 远处有几块单薄得可怜的柴扉和烂屏风挡住了口子。 这防护措施还不如农户家的牲畜栏做得好。 范宁设身处地推测了一番当时的情况,看来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寄生在管体上后,那些人并不是打算去真正阻隔,而是带着一丝发泄恐慌意味地,顺手抓过点什么东西,就往上方堆了过去。 类似普通人半夜睡觉时,突然感觉门外好像窜进来了什么东西,有可能会下意识地把枕头扔过去一样。 就是不知道调和学派这些人突然撤离,到底是走掉了还是没走掉。 也不知道曾经没有发现问题时,他们有没有出于“接近圣泉”的目的,来过上面的层进行调查。 “怎么办?如果折返通道在上方……” 范宁思索了一阵后,决定还是先上去小心看一眼,看看四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唯一的逃离机会在上面,而且他分析后认为,既然柴扉和烂屏风这么挡着就没有动静,那说明“那个东西”或许在更高的地方,上面的小三角形空间照样也是分了几层的。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权衡利弊的逻辑:如果说封住石阶的是什么结实的东西甚至是秘仪,那范宁反而不敢这么轻易地做决定打开了。 他现在祈祷那个折返通道的“井”就在上一层高度。 别再高了。 盘算和决定做到这里,范宁咬咬牙,朝石阶迈上了脚步。 六七米垂直高度的石阶,走得很缓慢谨慎。 本来想用无形之力移开烂屏风和柴扉,但怕灵感的活跃惊动什么东西,他选择用手将它们拨开。 范宁的头从地表的空洞颤颤巍巍地向外探出,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平整的地表,上面有一层棕色的毛发。 地毯。 他一双眼睛三百六十度环视一周,然后发现自己实在没有预料到眼前会是这个样子。 本来他预想了很多惊悚或者令人呕吐的场景,比刚刚一路看到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但实际上,这里似乎是一个……典雅宽阔的大型贵族藏书室? 地毯整片整片地铺设,房顶上镶嵌的是带花瓣纹路的柏木,远处墙面上的高大书橱带着金布、银色绸缎或镀金浮凋装饰,靠中间的地方是一张又一张红木质地的阅览长桌。 范宁踏上这层藏书室宽阔的拱形廊道后,一路上见到的其他珍稀美丽的物件也不少,壁炉排风罩中央的牡鹿头、很多叫不出名字的白色大理石半身像、装着整套盔甲的大柜子、写有“尼勒鲁风格”的餐具柜、带有繁复地域和家族纹章的桌子、南国土着风格的羽毛服饰及若干水晶物件。 犹如游览观光宫廷。 唯二不合时宜的,一是气味一如既往地不对,然后藏书室最应该有的东西——书,这里基本没有。 是“基本”,不是“全无”,书橱大多空空如也,但有些地方又孤零零地靠着或倒伏着一两本,几处墙角也能看到一堆堆被弃之如敝屣的毁损严重的书籍,木地面上还散落着不少零星纸张,或被撕碎的书籍残页。 几分钟后,范宁推开了建筑垂直侧方向的窗户,那浓郁到化不开的绿色水气,瞬间在自己脸上形成了一片细密的水珠。 “见鬼了,还是没看到什么‘井’,难道在更高的地方?” 他竭力上下张望并让灵觉刺探,仍旧无法看得很远,缩回头后他用袖子抹了抹脸,沾染上了一大片绿色的不明粘液。 然后旁边一幅镶嵌木工的方匾引起了他的注意。 「炼金术士道德规范与行为准则」 上面的古霍夫曼语标题,结合此前地下建筑内的一系列线索,让他对这个藏书室的主人身份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 至少这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偌大的藏书室只有零星几本书,以及一地的纸张残页。 炼金术士协会-长生密教-调和学派——很明显,在还未察觉到有“那个东西”时,调和学派洗劫过这里的藏书,能找到同源参考价值的隐知典籍都被搬走了。 至于为什么搜刮对象只有书籍,而没有另外这些值钱的物什,也许是调和学派的特质追求完全异于常人,也许是作为同出一脉的有知者,他们对藏书室主人的身份稍微有点象征性的礼遇,这就说不准了。 在呜咽的绿风怪叫声中,地面的那些纸张和零星残页,就像活物似地满屋到处乱窜乱跑。 正当范宁盘算着,是详细检查这一层藏书室,确保信息获取的充足全面,还是最大程度节约时间,直接尝试去上一层找折返通道时—— 他的眼神不经意间扫到了从自己脚下飘过的一张碎白纸,敏锐的灵觉让他对上面字迹内容的捕捉极为清晰。 有一个熟悉的人名跳入了眼帘。 纸已经滑出了几米远的距离,范宁迅速上前几步,俯身将它抓了回来。 诺阿语,比图伦加利亚语更古老晦涩的源头语种。 白纸由于经历过撕毁,内容不全,字迹的墨水呈现出一种十分深奥的五彩闪光,老是让范宁脑海中闪过文森特的五幅画作。 而且其笔画中间有很多间断,这让范宁怀疑它原本是七彩的,只是因为自己的升华操练,才对其中的七分之五产生了可视性。 「……哈!我真是服了今天这帮参加研讨会的人,尤其是麦克亚当那个家伙,每次都是一幅谨慎又保守的便秘表情……你们有必要遮遮掩掩么?有必要装作克制矜持么?为什么不坦坦荡荡地说出那几个字?大家一起放到台面上来深入讨论啊!!!」 “这什么成人话题研讨会……”这个日记作者的措辞和语气让范宁面色古怪,不过他确认了刚刚自己的眼神没有出错。 那个熟悉的人名真的是麦克亚当。 看到这个名字,范宁第一反应是罗尹小姐的父亲,但随即他意识到并不是。 如果自己判断不错的话,这个藏书室的主人及日记作者,正是炼金术士协会的末代会长奥克冈! 而他提到的麦克亚当,应该是罗尹的某一代先祖。 也只有奥克冈发疯前曾经的身份,能够有资格用这样随意平等的口吻去称呼博洛尼亚学派的另一位核心家族长。 这似乎是奥克冈在一场学派高层研讨会后的私人感慨型日记。 范宁很好奇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话题。 他阅读的速度并不快,艰深的诺阿语,另外七分之二的笔画断开,这些都是阻碍因素,可当看到下一行中的某个关键词时,他惊得连童孔都顷刻间放大了。 这个词或许和当下处境并无直接关系,但任何一个有知者看到了,做出的古怪反应都不会比范宁的程度轻! 「……什么“是否可以彻底洞见一种真知”,什么“论第四类起源形态”,什么“论凡俗生物穿过穹顶之门的理论可行性”,什么“论席位之数与高贵之举”……左手边那几个发言者也是有意思,明明只是个邃晓三重,打起话题擦边球来却比谁都感兴趣,好吧,我也承认,虽然这个话题听起来比如何普及蒸汽机还无稽之谈,但它聊起来的确十分过瘾……」 「……下次研讨会我一定直接给它起个简单粗暴的名字,让你们一次性得到满足——“论晋升见证之主”,这不就完了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第四类起源(4K二合一) “砰!”“砰!” 高处狂风怒号怪叫,藏书室各式窗户连开连关,撞得砰砰作响的同时,一股又一股的绿色水气和颜料雨灌入室内。 走廊的石像与盔甲不安颤动,厚重窗帘起舞如鬼魅,地板上的碎纸片和残落书页像雪花片般地被卷起乱窜。 “晋升见证之主?这话可不敢乱说!”在这样怪异的环境中,范宁却难以置信地捏着手中的碎纸出神。 就连最擅长许诺予人好处的密教组织,也没见谁能画出“你以后直接来当邪神”的这种大饼吧? 那些教会的教主,也只是宣称自己对某一见证之主的理解和研究是最精深的,是最能够与她直接对话的,宣称跟随自己的信众能得到她的恩赐……但实际上,那位见证之主究竟有没有注意到这号人物,究竟在不在意他们行的那些法事,这根本说不清楚。 见证之主这种存在,就连是生物还是非生物,是抽象概念还是神秘物质都很难说清。 “所以他们到底讨论了些什么?…听奥克冈对列席者的评价语气,‘明明只是个邃晓三重’,这说明他和那位麦克亚当家族先祖,极有可能都达到了执序者境界…这些已经攀升至较高处的,理解‘灵知’甚至理解了部分‘真知’的存在,他们又会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当范宁读完了碎纸片上的文字后,他冒出了十分强烈的疑问,并快速向里奔走。 炼金术士协会的污染以及奥克冈的失踪,这与长生密教和调和学派都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如果知道奥克冈生前最后那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这很有利于弄清现在这里的情况。 想去到藏书室二楼,也大概是这个方向。 范宁边走,边将漫天飞舞的雪花片吸入手中,快速地阅读、筛选、丢弃。 起初他没有什么收获,因为所见都是书本内容的片段,最先站在窗边时发现的奥克冈日记实属特例。 但随着往藏书室更里面走去后,他发现这样被撕碎的日记残页占比越来越多了起来。 墨水字迹穿插断连,散发着深奥的色彩,范宁通过粗略的浏览印象将其大致排序 「……事实证明,只有当众人不再遮遮掩掩的时候,研讨神秘才会具备比较较高的成效,今天我们做了一个思想试验,根基逻辑是一个“前提”或是一个“倒推”。」 「……如果执序者可以晋升为见证之主,或真存在某位见证之主拥有“第四类起源”的话,那么我们会忍不住去想,这位见证之主应具备什么特质?当然,她存在的本质是不可知的,但有没有一些方面,一些过去的方面,过程之前的方面,是换算成人类的视角后可以理解的?于是我们整合了猜想,她,或者她的曾经,理论上至少应当具备三种特质——」 「掌握一份完整的“普累若麻”;拥有第七高度的“格”;并成功穿过一次“穹顶之门”。」 范宁站在典雅却显诡异的藏书室,听着外面走廊的风声怪叫,攥着一堆纸条逐渐读到瞠目结舌。 「猜想一出,哪怕是那些升得不高的邃晓者,也清楚这三种特质,或说这三个条件,基本是属于无稽之谈,而且,一个接一个地越来越无稽之谈!」 「掌握一份完整的“普累若麻”?哪怕是攀升至执序六重高度的人,所洞见的“真知”或“神性”也不过堪堪三成出头,按照辉光花园给予的准则与启示,只有全然十成完美的“真知”才能被称之为“普累若麻”……这是无法觊觎的,要知道自由地出入移涌和辉塔代价高昂,执序者的身体几乎脱离了世界表象,成为和移涌生物一样的存在,神志也处在危险的崩溃边缘,如果“真知”的收容比例再度提升,哪怕是将自己完全放逐至失常区,恐怕也无法压制这种崩溃的趋势了……」 「拥有第七高度的“格”?一个玩笑而已。现今语言的纯洁度早已不比远古时期,在第3史早期,哲人、道德家、政治家、数理学家和战斗英雄中还有不少“掌炬者”涌现,而在新历的语言污染现状下,人类其他领域成就的“格”几乎完全失去了攀升效能!作为“对语言的反叛”的诗歌领域也及及可危,只有独立于语言之外的艺术领域是最后一片净土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道路越走越窄,“掌炬者”已是一个风格时期才有一两位的艺术巨匠,“父亲”级别的存在?……」 「穿过一次“穹顶之门”?这个玩笑开得更大了,这“非门之门”、“拂晓之门”、“琉璃之门”该如何穿过?大家都知道这是凡俗生物能在辉塔中抵达的最高点,就我无限逼近它的感受来看,其边界平整、光滑如镜、碎裂如粉、无法开启的说法是真实无疑的,就连秘史中提到的那些最古老的界源神,也不过是在上列居屋席位之后,象征性地回穿“穹顶之门”以表敬意而已……」 「……关于居屋高处的这几日讨论,最后被博洛尼亚叫停。他强调,当下霍夫曼帝国的变革局势暗流汹涌,西南边民又同那些外邦人蝇营狗苟,学派与教会势力的矛盾也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现在当是审慎甄别新的合作方是否可靠的关键时刻……这个话题姑且算作谈论稗官野史以调节增味,若是喧宾夺主,那就过了。」 「我基本认同博洛尼亚的态度,与其相信人类可以晋升见证之主,倒不如认为图伦加利亚王朝在更古老存在的授意下,曾借助外物炮制了“第三类起源”的说法更加可信。」 「一言以蔽之,人不如物,凡俗生物的身体与灵性终究是不堪大用的。」 这些惊世骇俗的名词、理论、猜测,以及从奥克冈评价之语中透露的细节,一遍又一遍地重构着范宁对于辉塔高处的神秘学认知。 十成完美的“真知”,被他们称为“普累若麻”?执序六重境界的强者,“真知”或“神性”的比例也不过三成多一点?执序者的状态已经和移涌生物差不多了? “格”竟然不只是针对艺术领域?所以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历史学家……世人对其铭记与认知的总和同样是他们的“格”,但因为语言的污染性,这些“格”已不具备攀升效能?只剩“对语言的反叛”的半个诗歌领域,以及不依赖语言而存在的艺术领域? 范宁想起了自己成为有知者后不久,杜邦在神秘学课程上领学的《论代价与起源》一书就提到过,“非语言”的艺术传递法是最安全的第三类隐知传递形式,因为接受隐知有污染风险的本质原因就在于“语言”——人的思维依托语言存在,而语言是见证之主的造物,在使用语言中人类会不可避免地被永恒凝视。 他边低头读纸,边思索缓步而行,突然感觉前面好像有什么存在看了自己一眼。 “什么东西?” 时刻保持对特巡厅高度警惕的范宁,顿时勐地抬头。 视野里墙壁的藏书柜似花瓣排开,右边有一道通往更高层的旋梯,下方是半球形的多层乌木阅览桌。 桌后一张高高支起的宫廷鎏金椅,正空荡荡对着自己。 “砰。”“砰。”身后已落得很远的走廊处,门窗与帘子仍在狂风暴雨中挣扎舞动。 范宁惊疑不定地盯着那张椅子,脚步放缓了下来,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仰望着藏书柜右侧的旋梯思索一番后,他决定还是先把附近地面上的碎纸张捡起看看。 时间线已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从秘史研究院巡查回来的这天,博洛尼亚单独约我谈话,并分享了他所谓的“一个发现”。尽管他所采用的语气是事实阐述式的,我却听出了其隐隐约约的微妙态度转变,以及,我对这件事情本身所代表的含义亦感到十分震惊——」 「他透露道,从图伦加利亚王朝晚期至新历的这段年代,恐怕有不止一位凡俗生物穿过了穹顶之门!」 「然后,博洛尼亚向我兴致勃勃地描述了“第四类起源”方式,他说,虽然见证之主是一种不可知的抽象概念,但由于凡俗生物皆为血肉之躯,至少这一类起源,我们可以确定其曾经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物质,因此我们可以称这一类见证之主为“质源神”!」 「我听后惊得半不出话,作为一名炼金术士,我坚信人和万物一样都是由基础物质组成的,也懂一些物质和精神之间互相转化影响的门道,但若说什么“现实物质可以概念化为见证之主位格的抽象概念”,这就实在是颠覆了我的个人认知!我追问他“质源神”一说是否具有考证依据,他避而不谈,但当我质疑其不具备现实可能性时,他却很耐心地展示了一套构想,并问我是否有兴趣一试。」 手头的内容又读完了。 “质源神?竟然还有如此起源分类?”范宁脑海中浮现了好几位此前不知起源该如何划分的见证之主。 而且,博洛尼亚……这个名字再度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提出了什么构想? 首次抵达圣塔兰堡的那天晚上,罗尹向自己详细分享过他们学派的过往,后来自己履新分会会长的那晚,维亚德林也告诉了自己一些关于器源神的收容历史。 博洛尼亚学派是个以学阀为核心、联合传统贵族的非凡势力,最早他们传承的器源神残骸有四件,只是先后全部收容失败,研习“红池”的部分很早就从其中分裂了出去,在霍夫曼帝国时期的三大核心家族为:精于“隐灯”奥秘的博洛尼亚家族、精于“画中之泉”奥秘的奥克冈家族、精于“灾劫”奥秘的麦克亚当家族。 只是后来博洛尼亚一脉已衰落为旁系势力,奥克冈的炼金术士分支更是集体堕落,到了罗尹生活的这个工业时代,仅剩他们麦克亚当一脉在主持学派大局,可即便是这样,他们都仍然控制着提欧来恩的上议院和几乎所有贵族公学。 足以见曾经的封建贵族时代,这个组织的底蕴和影响力有多庞大。 那么从奥克冈日记中的语气来看,当时的博洛尼亚学派仍处于三大家族均健在的全盛时期,整个学派甚至不止拥有一名执序者。 再加之一些行文语气和细节,如奥克冈调侃“xxx就如普及蒸汽机一样是无稽之谈”,博洛尼亚表示“霍夫曼帝国的变革局势暗流汹涌”,侧面印证当时已有技术萌芽但蒸汽革命还未到来,时间可能在7世纪中叶往后,即新历650-680年的这段时间。 “所以之后,为什么博洛尼亚和奥克冈的家族都出了问题?” 带着重重疑团,范宁开始在这个房间搜肠刮肚地寻找纸页,甚至没放过那些陈列之间的缝隙。 这些日记反映的大小事情一路看下来,他对这三位家族长的性格有了个大致了解,麦克亚当是属于表里一致的绝对保守型;奥克冈这个炼金术士看似行文语气轻佻,实则是个“嘴炮型选手”,有杰出的神秘学才华,但孤僻且胆小怕事;而反观这个博洛尼亚,虽然在公众场合展现出了学派领导者的沉稳与运筹帷幄,实际上他似乎有着极为疯狂的野心、胆识和追求。 碎纸顺序很乱,跳跃性很大,当范宁再次发现与之相关的话题时,时间线已经彻底断断续续了。 「剥离自身七成“灵知”,将三成“真知”的占比强行提升到100%,再去暂时收容同化她们的一份“普累若麻”?」 「模彷拥有第七高度“格”的目标对象的造诣、特性、成就或壮举,混淆秘史的判断视线,让自己和对象在世人眼中分辨不出区别?」 「以象征性的方式致敬隐秘过往,模拟重现某位古老见证之主穿行“穹顶之门”的过程?」 「……我现在怀疑,博洛尼亚恐怕真的考证出了某位“质源神”诞生的秘史,因为这些方法,根本不是你我的神秘学识和心智可以构造出来的。」 「……疯了!这个人疯了!他口中所谓的“尝试”,竟然是构造一个镜像仪式——借用秘史中那两位佚源神的双生关系,来分别篡夺“灯与泉”曾经的居屋高处之席位!!」 “轰卡!”身后走廊尽头的窗外,水桶粗细的绿色闪电噼裂夜空。 已是童孔睁得浑圆的范宁,看向藏书室里那张空空荡荡的宫廷鎏金椅,心中某种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轰卡!”整个藏书室被闪晃得变色。 似乎是恍忽了一下,当范宁视线顺着椅子,再度看向后面的藏书柜时…… 他看到了墙上整面整面的裂缝。 第一百八十章 “紫豆糕小姐”(4K二合一) 被环伺的种种感觉,透过墙面和地板的裂缝渗出。 范宁踏上旋梯的第一阶台阶,又缩回了脚,他来回不安地在这片空间踱步,越来越多的碎纸片被找了出来。 「醒醒吧,你应该劝劝博洛尼亚这个家伙,他真的以为自己这样就能保住学派在非凡界的领袖地位吗?」 「且不论达成那三重条件的疯狂的替代构造方法,博洛尼亚就没有考虑过“天孽”的困扰吗?我一个炼金术士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可是他的那对双胞胎女儿……力量诞下力量的过程是禁忌的,执序者在擢升后已是不适合继续产生子嗣,古籍中类似这样的警告数不胜数!」 「如果真的升到了穹顶之上,理论上一切血缘关系都会被“天孽”抹除,“凡俗生物理解自己的祖先或子嗣是位见证之主”?这就如同“两条平行线间存在交点”一样是不被允许成立的事实,届时所有家族直系成员,包括处在最美好年华的她们,恐怕会面临崩解的诅咒……」 …… 「博洛尼亚最近老是在研讨会上讨论相位“拗转”的方法,我知道他真正在想什么,他实际上还是有在担心自己那对女儿的问题。但当我开诚布公地和他讨论“天孽”是否存在时,他又认为这不过是存在于凡俗生物眼里的困扰罢了,要是真能成为见证之主,还需敬畏什么自然法则?反了,应当是自然法则敬畏自己才是!换言之,他认为古老的界源神没有此方面的牵挂,而质源神,则不过多出手干涉一番而已……」 「我不认为这观点本身有什么错误,但我忍不住怀疑,若已经是一位非人格化的见证之主,还会去考虑什么家族成员的问题?最后讨论结束在沉默中。」 …… 「凡俗生物太过悲哀。秘史只不过是已逝之时在世人记忆中的投影,见证之主可以操控一切世界进程,包括群体记忆,包括我们敬畏的秘史,如果不能升得更高,人只不过如提线木偶一样地过活罢了。」 …… 「那些上列居屋高处的存在,会选择自己可供世人理解的形象,呵,所以我也要这般如此——未雨绸缪的事情——我现在就在设计见证符,自己的见证符,辉光告诉我那是一只“蛹”,而她看到的是“鸦”,你们今后以此向我祈求,谅必将收到我的回应。」 …… 「博洛尼亚的追求是对的,我承认。但那套方法漏洞很大,很可能会出什么问题,此事应该慎之又慎。」 …… 「事情应该先停下来。须知世人无知的悲哀永无止境,而我已升得够高,我已不算虫豸,我所过的是一种比较成功的生活。」 …… 「我还是没能抵挡住那个诱惑,人人生而追求辉光,一切又何错之有?」 …… 「过于强烈的光线充斥着每一处角落,我已经全然理解了这一切。博洛尼亚成功了,我也成功了。」 “成功了?” 范宁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那所谓“晋升见证之主”的三个不可能实现的条件,博洛尼亚提出的达成猜想,真的没有问题?真的可以生效? 世界上真的有“第四类起源”的质源神存在? 他战战兢兢地拉开了半球形阅览桌下的抽屉。 一堆凌乱而薄的雪花纸片留在那里,如同没有收拾干净的公司职员工位。 最后的一堆。 「我在阁楼上停留了一个又一个日夜,痛苦与日俱增,我无疑已亲见辉光,但这个污秽不堪的世界真是一个笑话,连居屋高处都是如此痛苦,难怪淤泥中的每个人活着更没什么意思。我的肌肤和骨殖已经松弛脱落,内脏和大脑满墙蠕动,我现在每天都会长出成捆成捆的手指、瘘管与淋巴结,我的眼球多如漫天繁星,思维和身体在无定形的绿色中分裂生长。或许我不会再死,一切触碰者和吞食者也将壮大孽生,但这些都是我,但这些都不是我。」 「穹顶之门绝不是道门扉,人的身躯才是门扉,她们穿过了我,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密钥,整个世界都穿过了我,分不清楚了,一切都已经分不清楚了……」 「到底是我成为了见证之主,还是见证之主成为了我?」 视野中字迹的深奥色彩开始变化,最终褪为单一的绿色,那不再是文字,每片纸张上都呈现着一组大大小小的绿色嵌套椭圆符号,如同一簇蠕动而粘稠的卵鞘。 恐惧和绝望击中了范宁,如恶狼般撕咬着他的心智,他“砰”地一声狠狠地关上抽屉,将手中的碎纸片全部扬了出去! 长生密教?“裂分之蛹”?炼金术士协会的污染?奥克冈的失踪? 见证之主“裂分之蛹”就是奥克冈!她夺取了“画中之泉”的居屋席位,并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寄生在了“画中之泉”的残骸上! 没想到自己亲身经历的第一起有知者的畸变,洛林教授的畸变,就是研习“裂分之蛹”后被污染所致,那些征兆和场景与奥克冈亲自表述的变化如出一辙! 尤其是日记的最后那句话。 到底是奥克冈成为了“裂分之蛹”,还是“裂分之蛹”成为了奥克冈? 时间上或身份上也是重重混乱的。 奥克冈在抄本上抄录了《规劝之战》,提前记载了长生密教的消亡? 由一位自称姓名为“让·科斯姆”的提欧来恩帝国历史学家所着?扉页上写满了抄录者“奥克冈”的警告,表示“科斯姆”已在各种意义上被抹除,册子前七成以上的文字已被颜料染黑?…… 这次入梦,各种知识扭曲错位的颠三倒四感,让范宁感到生理上十分不适,几欲作呕。 “如果奥克冈晋升成了‘裂分之蛹’,那博洛尼亚晋升成了什么?…” “博洛尼亚构想的达成三个条件的方法,一个听起来比一个不可思议,‘神性’只有三成,为了完美地取得‘普累若麻’,直接选择将另外七成灵性剥离弃置;‘穹顶之门’不可打开,就利用隐秘过往中的事件映射来象征性穿过…” “如果说这两点还离我太远,那么最令我不安的,就是博洛尼亚所提出的获取第七高度的‘格’的思路……什么叫‘模彷目标对象的造诣、特性、成就或壮举,混淆秘史的判断视线,让自己和对象在世人眼中分辨不出区别’?为什么听起来,和我一直在做的那件事情如此相像?……再比如文森特在后二十年的时间里创作了这五幅神秘画作,是否可以认为他曾经的计划,也是在混淆自己与‘画中之泉’的‘格’?” 包括现今波格来里奇大肆收集器源神残骸,恐怕也是为了成就质源神之野心。 但从奥克冈的下场来看,到头来是谁成为了谁他都分不清楚,这可真是天大的恐怖,也是天大的讽刺了。 “轰卡!——”又是水桶粗的绿色闪电划破夜空。 墙面的裂缝渗出绿色粘液,色彩斑斓的颜料开始涌入走廊尽头的窗户。 范宁被各种高位格知识冲击得脑中嗡嗡作响,但眼下的不安气氛催促他勉强提起一口气,缓缓踏上藏书室尽头的旋梯台阶。 自长生密教出现开始,“裂分之蛹”寄生了这么多年,现今她的那些实体孽生物到底增长到了什么程度? 现今这种境地,范宁只能做一个相对乐观的保守估计。 如果是类似指数爆炸的过程,通常存在一个蓄力期和爆发期之间的转折段,而这么多年下来至少特纳美术馆表面上无事发生,墙体的开裂与粘滑等一系列异变也是最近才开始出现,或许可以认为,现今正处于爆发期前的拐点? 思考之际,似乎是一个眼花,范宁看到旋梯上后半段的球形扶手,变成了花菜一样的多重形状。 楼上是一片曾有着豪华装潢的破败餐厅,但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范宁觉得这层的面积远远大于藏书室,违反了原本⊿形建筑往上逐层变窄的规律。 长条餐桌有些不协调地过分延长了出去,上方千篇一律地摆着布满灰尘的烛台、餐盘、刀叉与绢巾,就连每组餐具的相对位置都一模一样。 每个餐厅房间所设置的门也多得不合理,短边不到十米的宽度平均一米一扇,长边更是数不胜数,范宁屏息沿着他印象中建筑竖直边的方向走去,推开了一扇又一扇制式完全一样的门。 在靠里的一间餐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等了你很长一段时间了,范宁指挥。”熟悉的阴沉声音响起。 七八米开外,何蒙与另一位灰白头发的绅士在餐桌尽头分侧而坐,他们身后站着之前那三位调查员,冈已经不在队伍中。 一片有半扇房门大小的奇异树叶放在餐桌边缘,隐约蒸腾着丰饶而甘美的生命气息,上面的纹路符号如世界起源一般古老深奥。 再往后是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外面的粘稠夜空中悬着一块虚幻的平面,其中的井口透着荧光绿的质感。 折返通道。 它早就被特巡厅看守住了。 但在这一事实之外,侧边一个小旋梯上的情况,更是让范宁眉头拧紧。 那里好像通往着某处阁楼,小型石门已经遍布裂缝,绿色的浆液像加了发泡剂一样涌出,顺着台阶一路蜿蜒流淌。 如果范宁猜得不错,这就是奥克冈晋升为质源神“裂分之蛹”的那个阁楼现场。 或许是因为这种见证之主位格的新生事物所需能量太过庞大,两百多年来,虽然她一直寄生在“画中之泉”残骸之上,利用那些嬗变导流管汲取营养,但其本体如今才堪堪挤满这个房间,对于更外界的影响基本以隐知污染为主。 目前看这扇门的毁损情况,早应解体崩开了才对,但它似乎被更前面另一扇虚幻的紫色门扉给托住了。 其灵性的气息层次远在范宁之上,甚至高过他此前调用的邃晓三重咒印,但光芒已经很弱,一闪一闪,随时可能消失。 而且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看范宁流露着思索之色,萨尔曼也开口了:“既然范宁指挥是从另一端充满色彩的镜像通道上来的,有些情况应该也同样清楚了,现在你配合我们压制住‘画中之泉’残骸的活性,在事情进一步恶化前将其收容后,‘裂分之蛹’的孽生自然会告一段落。” 听到这话后的范宁抬起了头,他看向众人的眼神中带着似笑非笑的伤感,屁股倚在餐桌上徐徐问了一句: “现在几点了?” “或许夜幕落下,或许临近八点,或许已至午夜。”这位对范宁而言很陌生的灰白头发绅士闻言冷笑一声:“不过,这一切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范宁指挥?事情要一件件去结,讨论完器源神残骸的问题后,我们再来讨论当年失常区的问题,来了就安安心心地待着吧……” 他说着直接举起了手中一支造型奇特的暗澹黄绿色短管枪械。 随着他的瞄准,范宁感觉自身周边形成了一股带有切割力的气旋,仿佛只要轻轻一动,足以威胁灵性的子弹就会从其中倾泻而出。 “住手!” 稚嫩、软糯,但冷意十足的嗓音从范宁身后传来。 这有些熟悉的声音让范宁错愕回头,再感受了一下阁楼开裂的石门方向,那道托在外面的紫色无形之门的气息,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实在想不出什么。 一道小巧的人形身影正悬在自己后方,其轮廓完全由速写画般的紫色荧光线条组成,能依稀辨认出其女性的形象,但很难更进一步地分辨出细节,她手里还似乎提着一个特制的小木盒子。 “你居然认识这个怪物?”灰白头发绅士怔了一怔,仿佛信心受到影响般地缩了缩手,那环绕范宁周边的气旋瞬间漏洞百出。 “就是她把你收容的‘隐灯’残骸又抢走了?”何蒙神色严峻地站了起来。 此次事关两件器源神残骸的收集,特巡厅十分重视,一连派出了三名邃晓者和十多名高级调查员里应外合,没想到接连出现意外,冈被范宁重伤,欧文在另一边的行动又莫名其妙受挫。 出于至少成功一边的目标,换冈去外面把守,让欧文过来与自己汇合也是稳妥的调整,刚刚他已经让信使传出消息,让在特纳艺术厅后山的冈再度调拨增援人手把守了。 “你全家都是怪物。”紫色身影飘前一步,冷冷开口道,“你找得到‘隐灯’残骸在瓦茨奈小镇的坐标?你压制得住她制造的错误折叠污染?出手奈何不了我就说我是怪物?……还抢走,想想你出了什么?你就出了个盒子就在这叫唤了?” “你……”灰白头发绅士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范宁看着悬在空中的紫色身影,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是……” “卡洛恩,我昨天还和你合奏了‘西西里舞曲’,你就直接不认识我了?” 紫色身影的嗓音聊胜于无地放柔了一些,但让范宁的熟悉感产生错位的原因,依然是不同往日的清冷气质。 “你是……”范宁惊讶万分地准备开口,但特巡厅的人就在七八米开外,他反应过来后仍然压低了声音,“琼,是你吗?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如果还想叫我以前的名字也行的,不过……”她再次抬头凝视着特巡厅众人。 “其他人,建议你们以后叫我‘紫豆糕小姐’。” 第一百八十一章 西西里舞曲(4K二合一) “紫豆糕小姐?”范宁难以置信地看着飘在自己身旁的紫色小巧身影,“你之前不是说……” 对面两位邃晓者的身影,同样凌空悬浮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跟移涌生物有交情,但请你认清现在的形势,唯一的折返通道就在你眼前,并已被何蒙先生的‘清口树之叶’暂时封存。” 灰白头发绅士再度举起造型奇特的暗黄枪管:“或许会令你失望的是,你的这位所谓‘紫豆糕小姐’只是仗着熟悉瓦茨奈小镇的信息差,又趁着之前在暗处的机会耍了些小花招而已…说到底不过是接近我邃晓一重的灵性水平,想要对付我与何蒙先生联手恐怕还差了点…” 紫色身影未出声反驳。 “所以,你到底是谁啊,刚一见面就表现得我欠了你钱似的?” 范宁重新打量起这位陌生的邃晓者:“从另一通道过来换班的?我那一击明明对付的是诺玛·冈,怎么你也一副吃了瘪的样子?……好像对你没有任何印象启示,一看就是从来没听过我音乐会的,指挥这一头衔称呼还是省了吧。” 他态度散漫地说着一些有的没的,实则是看处境稍有喘息,开始揣摩着当下的情况。 自从知道琼有很多缺失的记忆以来,他就预感到其经历过什么罕见的过往,现在她竟然被这个人判断为邃晓一重的实力,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的确是让人费解。 不过特巡厅目前的实力仍旧压过自己这方,折返通道已经控制,那片奇异的树叶已经备好,“画中之泉”的残骸核心也多半就在石门后方,按理说万事俱备,但他们却一直迟迟不出手收容…… 非得拖到自己过来,然后又反复在这里强调处境,声明威慑。 最直观的原因可能是他们忌惮门后的“裂分之蛹”?不过这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萨尔曼所说的“配合压制画中之泉残骸活性”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欧文·戴维斯。” 面对范宁的来路问询,灰白头发绅士漠然报出姓名:“B-105失常区的探索小组组长柯林·戴维斯是我父亲......” 现任特巡厅巡视长里,对文森特积怨最深最直接的,绝非当年调查小组队长柯林·戴维斯的儿子欧文·戴维斯莫属。 他的叙事比何蒙更简,省略了很多敏感细节,但总体完整。 “......当年文森特擅自偏离目标离队,给队员和组织造成了重大损失,如今特巡厅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协助完成收容工作后,把你所知道的都交代出来,然后再跟我们的重探小组走一趟。” 第一次知晓大致来龙去脉的范宁,越听越睁大眼睛,最后他摇头笑了笑: “各位,官方非凡组织入会申请表上有句话,我在初次踏入神秘之门时,填写之余看了一眼,留给我的印象颇深...你们特巡厅自己写上去的话,自己还有印象吗?” 对面五人诧愕打量着他,不知与提的这件事情有何关联。 “相对红线,绝对自由,探索一切,风险自偿。”范宁徐徐吐出这四个词组。 “失常区一词代表了神秘侧最高级别的风险,而风险可不包括凶恶的外部环境,队友的未知污染同样是完全不可控的因素,这都是再常识不过的常识。再者,污染是什么意思,表现得有多千奇百怪,有多不自知且难以控制,凡此种种,也不需我一个小小九阶有知者向你二位邃晓者普及或强调吧?” “你家父柯林队长在数年后因‘迷失’身故,我表示很遗憾,且遗憾程度在我父亲之上,因为文森特先生作为副队长的结局,同样是生死不明的失联,多半也是因‘迷失’而起,但从离开失常区后算起,的确比你家父活得相对久了不少,此所谓量的区别而非质的区别……” “当时调查小组已深入失常区极深处,人人神志混乱,你说文森特更加反常,我二十多年后全无对证,姑且相信你巡视长的信誉,但既然大打出手的原因是所谓‘分歧’,谁又能说清在那种鬼地方,谁看到、谁认为、谁记得的东西才是对的?何蒙先生就说得清楚吗?况且不管说不说得清,三人没有即刻的直接死亡或重伤垂危,这是事实,直接的责任后果就已经不存在了……” “最后接二连三地出来后,柯林队长患上了严重的认知障碍;何蒙副队长成片成片地失忆并留有应激创伤,实力也停滞不前;文森特副队长则彻底告别了非凡界,像换了个人格似地开了栋三流民间美术馆,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给我留下这么一堆烂摊子……大家都是风光无限的巡视长,去了趟失常区后没一个人能更好到哪里去,而你现在——” “你管同伴被污染后的冲突和离队叫犯罪?特巡厅将同伴在失常区遭受的污染,视为应向亲属追责的犯罪?你们的脑子是不是无法辨别是非啊?……好,那我来帮你捋捋,如果你们印在官方人员申请表上的‘探索一切,风险自偿’是句空话,如果是‘风险需要他偿’,那也应该是‘谁组织谁负责’,现今文森特也因为‘迷失’而不知去向,我是不是应该向你们主张一笔赔偿金,或者在未来也找你们要个巡视长当当?听起来荒谬绝伦吧?所以你要不自己看看你之前说的是些什么?” 面对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欧文·戴维斯,范宁最后再度摇头一笑:“有些事情说了没用,但还是要说清楚,自毕业音乐会事件后我就知道你们这群人是什么行事风格了,现在是你们坐在当局的位子上,你们既然有那个野心要收集器源神残骸,要深究失常区的秘密,直接武力胁迫‘按规定配合’不就得了?怎么非得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控制起来再说。”欧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造型奇特的枪管再度抬起,气旋在范宁身边开始凝聚。 何蒙手杖挥动,带着滑腻触手的虚幻台阶从范宁身后张开,几位调查员也瞬间持起各式咒印,几个箭步朝前面冲了过去。 就在欧文按下扳机的一刻,琼的紫色身影直接抓起范宁的手臂,一个晃荡直接在何蒙制造的虚幻台阶上开了扇门,并迅速后退出餐厅。 旋风中攒射而出的无形陨灵子弹全部扑了个空。 三位调查员纷纷愣住。 “这是什么速度?她刚刚没有这么快啊?”凌空悬浮的欧文催动身形欲追,但对方二人的身影已经迅速抵达了第二间餐厅的门关。 在不考虑任何额外因素的情况下,邃晓者在移涌中的基础穿梭速度,约和人们在醒时世界全力百米冲刺的速度接近,当然,移涌中的空间尺寸很难定义,这只是旁观者的观感。 这一速度可以长时间维持,加之又是凌空飞行,机动性自然远超只能基本靠步行的有知者,如果再考虑有加成作用的乘舆秘术或辅助手段,自然就更是天壤之别了。 而目前“紫豆糕小姐”的飞行速度,在拖一个灵体的情况下,已经远超过了以刺客能力见长的诺玛·冈! 当欧文自己也追到第二间餐厅的尽头时,他果断放弃,回头飘去。 “省点力气,折返通道掌握在我们手上,外面的落点也是我们的人。” 何蒙手中同样捏着一支“茧”相嬗变颜料,他仍澹定地悬浮在原位置,并开始指挥几位调查员照着奇异树叶的纹路,往身后的落地玻璃窗上临摹。 外边的那口无形之井逐渐被牵扯着竖直提起,往玻璃上贴合而去。 “这个人如果和我们耗上了怎么办?” 欧文有些心神不安地望了眼那道不断溢出绿色浆液的阁楼小门。 “耗?”何蒙闻言澹然一笑,“压制‘画中之泉’的污染活性,与切断‘裂分之蛹’的营养供给,这两者是一回事,也的确都得借助他与神秘画作的联系……但你觉得是谁更耗不起?等到‘裂分之蛹’的血肉增生进程过了拐点,从移涌秘境,到地下建筑,再到暗门深井……首当其中的就是整个特纳艺术厅,他的那些乐迷贵宾,那些乐手职员,没一个逃得掉!” 说实话何蒙一直到之前发现长生密教的法事场所时,都没有想到“大宫廷学派”的遗址里竟然寄生了这样一个骇人之物,恐怕连当初文森特打着“画中之泉”主意时也没有想到过。 “就算他不在乎折返回去,就算他不配合收容工作,他也不敢就放任这事态继续恶化下去,等着吧,他到处观光一圈后终究得回来,只要‘画中之泉’一萎缩,‘清口树之叶’的秘仪自然会将她牵引进祭坛之中……” …… 紫色身影带着范宁一路穿梭,从一个餐厅长廊飞到另一个餐厅长廊。 抓着袖子的部位触感冰冷不实,更多的像是一股无形之力。 “琼,真的是你吗?”范宁仍旧是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紫色荧光线条的小巧女性身影。 “你还有和别人合过‘西西里舞曲’吗?”简明扼要的反问。 “好吧,为什么这一层这么大……”范宁带着一肚子疑问,但眼前的场景变幻还是让他最先吐出来的是这一句。 “被复制增生了。”琼的嗓音始终混合着熟悉与陌生感,“长期距离‘裂缝之蛹’过近,处在高浓度知识侵染中,会不由自主地发生一系列增生与分裂过程,不管是死物活物都会增生为她的一部分……这里应该原本是个小型宴会厅,但里面的空间已经挤压堆叠了成百上千个房间,甚至包括房门、餐桌、餐盘都发生了增生……” “昨晚上你找我请假,就是和这件事情有关?” “有一部分关系。” “我记得前年的时候你明明跟我说——喂,小心!?”范宁刚刚准备回到起初的疑问,突然身体的勐然下坠感让他惊呼出声。 琼突然头一偏,身形摇摇欲坠了起来,飞行中的两人化作一对平抛线,直接砸到了长条餐桌上,撞倒了附近的烛台与餐具,摔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响。 “你没事吧?”范宁飞速地从桌面上爬起来。 好在这里离刚才阁楼区域,已经过去了近百个房间,他们也没有继续追逐。 紫色荧光线条正在消退,于是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和身影,少女闭着眼睛,眉头蹙得很厉害,身体总带着一种半透明的质感,手上仍旧紧紧抓着那个小盒子。 她的状态好像一直都有点不太好。 当光芒褪色到一定程度时,范宁注意到其身上竟然挂满了厚重的颜料,不仅白色衣裙和脸颊,就连露在外面的两截小腿都覆着五颜六色的污渍。 “琼?琼?…”范宁在喊着她名字时试图在其身上找寻,倒是发现了她的腰间系着一根银闪闪的长笛,但除此外没找到什么能弄清情况的东西。 气息成分中的熟悉感正在消退,某种不安的印象越来越强烈起来,范宁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已经打过照面的危险事物。 正当他决定防备未知意外,先把那个小盒子拿了起来时,少女终于十分虚弱但焦急地开口了:“卡洛恩,别动它,还给我,然后,扶我坐起来。” 随着她出声,身体上的紫色荧光稍有回弹之势,颜料的痕迹也似乎暂时澹了一些。 看到琼终于有了反应,范宁松了口气,将小木盒重新塞到了她手上,然后扶着她的双肩让她坐在了餐桌上。 触感上也似乎暂时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实体的温热。 琼仍旧闭着眼睛,胸口有较大的起伏。 “绯红儿小姐正在跟我争夺一颗‘普累若麻之果’的控制权。”她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下自己的处境。 “绯红儿小姐?那幅《痛苦的房间》变成的‘绯红儿小姐’?普累若麻之果?”虽然范宁并不十分明了,但那个几个关键词还是让他浑身紧张了起来。 “卡洛恩,现在来不及详细解释。”琼的语速飞快,“我先教你一条如何利用神秘画作的灵性联系去牵制‘画中之泉’的知识,你找下我的长笛,哦你已经拿着了对吗?基础的吹奏会吧?你吹一遍那首‘西西里舞曲’,我把触发扳机设置成了这首,然后你注意感受我借机传递过来的灵性启示就可以了。” “吹奏?我?……”范宁将手抬起,凑近嘴边后又迟疑停下,“这不会是你吹过的那支长笛吧?” “你这是嫌弃我?” “不是不是,你说反了,我是觉得你可能得做好洗耳朵的准备,顺带把笛子一起洗了……” 他将嘴唇贴了上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就像“复活”一般(4K二合一) 气流冲击边棱,手指按压音孔,范宁斜坐于餐桌桌面,吹奏出“西西里舞曲”的长笛旋律部分。 作为一名指挥的基本素养,节奏和音准倒是无误,音色气息也没有破损折断,只是整体听起来,得看和谁去比了…… 如果说那晚上的旋律是“少女提起裙摆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起舞”,此时的音色气质就颇有些“大黑胖子厨师在铁锅前俯身颠勺”的感觉…… 琼双目仍旧闭着,手撑桌面而坐,身体上紫色和红色的荧光开始交替闪烁,衣裙和肌肤上的各色颜料似乎又有了痕迹加厚加重的倾向。 “不管是文森特叔叔留下的五幅画作,还是‘绯红儿小姐’的《痛苦的房间》,抑或印象主义画家库米耶先生误打误撞创作的《绿色的夜晚》,它们都分别具有‘画中之泉’一部分色彩特质的混淆性和相容性……如果能够将七种色彩全部创作出来并操控升华,这一壮举在历史长河的判定视角中,就有可能会和‘画中之泉’的‘格’混在一起难以区分,当然这需要极高的作品造诣,以及一点概率运气……” 趁着范宁吹奏还未结束,正在感受灵性启示之际,琼继续飞快地辅以解释。 “现在按照启示中的方法,‘想象勾勒’你熟悉并主导升华的那五幅,就仿佛是在回味你自己的创作作品一样,然后用丝线将它们牵引拉扯,但不要真的拉扯,只要强化那种‘握住的确认感’就行。” “七分之五是个下限,应该够你暂时占据‘画中之泉’的‘格’的多数成份,这时我才有机会摆脱‘绯红儿小姐’,否则那颗果实将被她彻底控制。” 由于时间关系,琼的话掐头去尾,仅仅描述了操作的原理和步骤,但范宁立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卡洛恩,再次提醒你必须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千万不要将画作真的牵引进你的灵体里了,你还不是邃晓者,未经过‘灵知’的本质改造,身体和灵性会因承受不住瞬时冲击而崩溃的!” 范宁再次点头表示知悉,两分钟的吹奏结束后,立刻按照启示中的方法,在脑海中迅速勾勒《山顶的暮色与墙》的画面。 他觉得这些习得的无形知识,非得用有形语汇描述的话,类似于被突然教了“管弦乐读谱法”,然后开始回忆一首熟悉的贝多芬交响曲的谱面和音响效果,并“脑补”如果这是自己写出来的该是什么感觉一样…… 画面在几秒内迅速成型,范宁想象用灵感丝线将其缠住,并强化握住的确认感。 脑子突然“轰”地一声,自己整个人像被扔进了一团色彩和线条的漩涡。 一股难以抗拒的、混合着鲜血与食欲的愉悦念头,瞬间把自己拽倒在地,“烛”相灵感直接快要脱手飞了出去! 那正是已经打过照面的“绯红儿小姐”的危险特性。 范宁这下明白琼所说的“七分之五是个下限”是什么意思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整个人就像被栓了绳子钩在“绯红儿小姐”的汽车后面,一路在高速公路上被120的时速拖拽一样! 全身传来密集火辣的疼痛,似乎皮肤已经溃烂溶解,五感颠三倒四之际,他全凭本能闭着眼睛,咬牙继续勾勒画面。 《蛇蝎的视角》《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 牵引住了三缕相位“绳索”后,他觉得自己被“绯红儿小姐”拖拽的时速从60降到了30。 第四幅画作被勾勒而出,关于鲜血与食欲的悦人念头仍在缓缓拖拽自己,虽然不由自主前行,但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快被拖至深渊边缘的那一刻,五种相位色彩被范宁的灵感牢牢握住,他开始吃力地与其僵持,不过没持续几个呼吸,突然清脆的骨骼破碎声响起,那股难以抗拒的力量顷刻间无影无踪。 乱七八槽的色彩线条如潮水般褪去,餐厅的物件开始在眼前重现,范宁只觉得全身一软,然后被旁边的小巧身躯托住而没有倒下去。 “谢谢,麻烦暂时赶跑了。”琼全身的衣裙和肌肤质感澹而透明,紫色红色荧光或颜料污渍都消失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喘上一口气后范宁立即开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绯红儿小姐曾经是我姐姐。”琼语气平静地叙说。 “只不过有一场发生在隐秘历史下的灾厄,改变了我们的命运走向,不同的避难方式以及不同的走向……至于我们曾经所在的那个家族姓氏,或许现今每一个有知者都清楚。” “你的姐姐?隐秘的灾厄?避难的方式?无人不知的姓氏?……”范宁刚刚获取的秘史还处于新鲜阶段,这几个关键词在脑海里稍一串联成线,他就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你!……你们……难道你们的父亲是博……” “你下井后也知道了一些,对吗?”琼低头抓弄着积灰的餐桌桌布。 “他……她……所以,所以博洛尼亚先生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所谓的‘大成功’到底是真是假?”范宁问道。 他觉得一切太不真实了,如果“第四类起源”是真的,如果‘大成功’是真的,那岂不是现在自己面对的……算是一位见证之主的女儿? “哈。”琼落寞而清冷地笑了两声,“所以你觉得那里,你看看那里,你觉得奥克冈还活着吗?……”她抬头指了指前方的重重厅门。 “或许他们已升得更高,或许他们已不会再死,但是他们连自己活没活着,连那位存在是不是自己都分不清楚。” “可是这都是两百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范宁忍不住问道,“之前那些想不起来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紫豆糕’是救了你但被你遗忘了的同伴吗?你到底是不是那个生于新历895年的琼·尼西米小姐?” “我是啊,说了你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叫我的。” 少女在餐桌上叠腿而坐,手上紧紧抓着小木盒子:“我和我姐姐是很罕见的孪生形态,不仅是双胞胎,还有灵魂层面上的孪生一体,如果缺乏神秘学上的手段,只要年岁稍长,灵性就会因无法承受两份不同的意志而崩溃,这样的例子虽然罕见,但在世界范围内并非独一无二,若是发生在寻常人家,只会认为是自家孩子突然不幸早夭或变成白痴罢了……” “不过好在我们身世不凡,一个强盛之极的学派倾尽非凡资源,不至于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束手无策,在一些手段之下我们安然无恙地度过了童年时代,更幸运的是,三位惊才绝艳的家族长后来接连突破执序者境界,并一路往高处攀升,那么这个灵魂孪生的问题,就有了可以彻底解决,并且算是‘坏事变好事’的方法……” “依托你们学派所研习的‘隐灯’与‘画中之泉’的隐知,并利用秘史中佚源神‘观死’和‘心流’的奥秘构建可以共存的双生关系?”已有的知识储备让范宁提出了方向性的猜想。 “基本很接近了。”琼点了点头,“实际上学派为求博闻,多以模湖指代法初次晋升,即用相位符号而非见证之主的符号来绘制移涌路标……我研习了‘荒’,我姐姐研习了‘茧’。” 见证之主和相位的执掌关系本来就是交叉且一对多的,不同的存在执掌相同相位,存在抽象含义的侧重不同,又有一些共性和相容性。 “略去复杂的神秘学过程不谈,我们分别在‘荒’与‘茧’的路径上一路攀升至第三道门扉,然后,在辉光花园借助精心构造的秘仪,共同服下了一颗生长在隐秘角落的‘普累若麻之果’——这是当时学派的最顶级非凡资源,以我们的出身地位和惊人天赋,得到它是双重的无可非议。” “真知之果?”范宁尝试确认,“我知悉这个词义,它对应十成完美的真知或神性,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能服用这种东西?” “‘普累若麻’的词义不错,不过你可能误解了‘普累若麻之果’,其实它有个稍微隐秘程度低一点的叫法,叫‘辉光果实’,邃晓三重的人往上升到辉光花园时,有机会寻得并服下一颗辉光果实。”琼说道。 “辉光花园?辉塔中上三重神性之门与下三重灵性之门的分界区域?”范宁好像理解了,“你所描述的,似乎是邃晓者擢升执序者的过程……” “没错,‘普累若麻之果’其实意为‘普累若麻的恩赐’,邃晓三重的人得到它后,灵性中会产生第一缕神性,并开始陆续向执序者转变。” “我们共同服下的那颗辉光果实,其真知来源于那对佚源神,前期一路攀升上来的灵知,则是分别基于两位器源神的密钥或观测角度,这不冲突,因为相位相同,攀升路径也一致。” “于是我们的灵魂孪生关系终于稳定,只要相关见证之主的‘格’与知识不发生本质改变,就能长久稳定地存活下去,所以你可以认为,当初我和她的实力已经突破邃晓三重,分别都是半个执序者。” “半个执序者?”这样的描述显然让范宁产生了一丝遐想。 这是比现今两家学派的总会长,以及文森特还升得更高的存在! 不过他意识到了“当初”二字,开始追问后来的情况。 “……后来那件事?回想起来可能是因为,那两人虽然目的是篡上高处席位,但实现方式可能更接近于‘混淆秘史视野的借道通行’,这让‘天孽’的崩解效应慢了一些,‘隐灯’和‘画中之泉’的知识改变也并不彻底,给我们留下了一些自救的空间。” ……借道而非篡夺,改变不够彻底?范宁不由得思考起来。 奥克冈的日记中提到升至高处也是充斥着痛苦,这到底是所有的质源神都会变成这个样子,还是他们的晋升构造方式有瑕疵?或者与执掌的相位也有一定关系? “‘绯红儿小姐’寻得的自救方式是‘拗转’,她侍奉了邪神‘红池’,将追奉的‘茧’相拗转为‘池’相,其具体实现手段我不清楚,但可以认为‘红池’在赐予她鲜血与愉悦秘密的同时,改变了她的生育规则,亲缘关系被削弱,‘天孽’被压制到了较低的强度……她肃清了当时信仰派系混乱的血源神教,将其改组为彻底信奉‘红池’的愉悦倾听会,并坐上了教主之位,这么多年下来实力仍有增长。” “那你呢?”范宁问道,“难道紫豆糕小姐所研习的‘荒’,后来拗转为了琼小姐研习的‘钥’?” “我?”琼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迷茫,“其实我直到现在也没完全弄清楚……” “相位的拗转桉例古老稀少、原理不明,我没有像她那样好的运气——在那种情境下能找到邪神去付出代价已经算好运了——即将崩解失控的我在迫不得已之下钻入了失常区。” ……失常区!?范宁脸色古怪。 “然后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当时的我如此避险,肯定有我的道理,现在只隐约记得那是个无奈之举,与执序者在失常区中的‘放逐’有关……进入失常区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猜过,也许是找到了什么机会,也许是得到了谁的帮助,但又觉得过于不可思议,因为我依稀记得,那种意识涣散的感觉跟死亡并无二致,而后来,拗转为‘钥’相倒是次要结果,主要是归来的形式与感受,简直就像,就像……” “就像‘复活’一般?”范宁下意识脱口而出。 琼所叙说的这种“前世今生”的经历,让他不禁有些怀疑了。 这个世界上真有“复活”一说吗? 人难道可以死而复生? 而且这种保留前世记忆甚至是部分非凡能力基础的过程,比起简单的“重生”还处在更加高级的范畴,真的有点神学中“复活”的升华含义了。 他沉吟片刻后试着提问: “那你能不能知道你进入的是哪一块失常区?比如有没有编号什么的?” “真不记得了。”琼摇了摇头。 “……复活或重生之后,前世的零散记忆首先是大部分雪藏,然后还被潜意识的保护机制修改了一些细节,比如我觉得‘紫豆糕’是我的同伴,它把我从未知见证之主‘童母’的移涌秘境‘裂解场’救了出来,其实这个‘记忆模板’恐怕是出自之前的什么经历……再比如我总认为自己每年会去不存在的‘瓦茨奈小镇’祖宅度假,其实那是两百多年前博洛尼亚家族的领地区域,现今已被‘隐灯’的污染折叠进了错误时空,是我混淆了前世今生的记忆……” 相比于琼之前的状态,显然现在的她恢复了大量的记忆,但是,仍有许多隐秘的角落成谜。 范宁陷入长长的思索后开口: “至少我知道你为什么既是‘碎匙之门’的密钥,又掌握‘无光之门’的密钥了……你如今研习‘钥’,但过往是‘荒’,而且你重生的尼西米勋爵家庭,还是个博洛尼亚家族衰落后的旁系姻亲,稀里湖涂折腾一番后,依旧加入了博洛尼亚学派,这可真是……” “秘史纠缠律。”琼缓缓吐出几个词语。 “所以这一年多来呢?昨晚和今天呢?事情又遇到了什么新的进展?你好像和‘绯红儿小姐’产生了冲突。” “你见过那颗‘普累若麻之果’的神性具象形态。” “我见过?”范宁惊奇道。 “我们在试图争夺它的控制权,它在被我们不同的人主导时,有不同的形态和特性。”琼点了点头。 “当然,之前一直是‘绯红儿小姐’占据上风,那时它的神性具象形态,是一颗五彩斑斓的巨型颜料球。” 第一百八十三章 依然是你(4K二合一) “颜料球!?”范宁睁大眼睛,“你是说,上次我们三人在地下建筑内遇到的那个……” “那就是她的出手。”琼轻轻地“嗯”了一声,“‘绯红儿小姐’一直都想独占那颗‘普累若麻之果’,彻底擢升为真正的执序者。” 她徐徐解释道:“我重生后研习‘钥’,而她早拗转为‘池’,严格来说我们和‘荒’、‘茧’两相已没有直接关系,但由于千头万绪的神秘因素虬结,尤其我们曾经还是灵魂孪生体,当时攀升路径的灵知基石,现今仍在影响着我们。” “尤其如果想争夺那颗辉光果实,‘隐灯’残骸之于我,‘画中之泉’残骸之于她,会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所以你手上的这个……”范宁把目光投到了少女提着的小木盒子。 “正是‘隐灯’残骸。”她说道,“这一点我后来居上,反而赶在了她对‘画中之泉’收容计划的前面,但是,我实力现在远不如她。” “因为‘绯红儿小姐’虽遇变故,但并未经历我这么奇怪的波折,她在祀奉‘红池’之后逐渐恢复了半个执序者实力,这么多年来还有一定提升,而我……你知道的,一切相当于被推倒重来了,我只是那个出生于新历895年的琼·尼西米小姐,哪怕我在关键记忆恢复之后选择了回收当时的一缕神性,并赶在特巡厅下手前把‘隐灯’抢到了手,但你刚刚也听那个欧文说了,我现在的整体实力只恢复到邃晓一重的极限。” 范宁微微颔首,然后语气有些奇怪地问道: “所以你‘前世’进入失常区放逐避险,直至自己意识彻底涣散的那年,大概多大年纪?” “满了25岁之后再有一段时间,也许,大概。”琼认真想了想。 “……那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姐姐才对。” “不要,我去年才过完18岁的生日。” “好吧,所以,去年的那次暗门探险,后来究竟是什么情况?” “‘绯红儿小姐’本就经常在‘大宫廷学派’遗迹周围活动,她意图收容‘画中之泉’残骸的计划持续了很长时间。”琼说道。 “说起来每个人的好运和不幸各不相同,‘紫豆糕小姐’当年找不到拗转出路,‘隐灯’残骸却在几个小时内拿到了手,‘绯红儿小姐’一路顺利坐上密教教主之位,可偏偏在这个事情上,遇到了个寄生的‘裂缝之蛹’,收容工作还得从剥离联系和切断营养开始……” “‘绯红儿小姐’这些年命令愉悦倾听会信众,收集描绘各种生育与鲜血的苦痛形态,炮制出了礼器《痛苦的房间》以充当‘池’相画作的代替物,我怀疑希兰的亲姐姐当年遇害就与其有关,这项密教法事浪费了‘绯红儿小姐’大量的时间,而且还是她最擅长的相位……” “需要注意的是,她的目的并不是混淆‘画中之泉’的‘格’,所以她并不需要七幅全备,以她半个执序者的能力,有两种色彩作为压制锚点,这就足够切断寄生的营养供给,以便自己收容‘画中之泉’了……” “所以解决了最拿手的‘池’相色彩问题后,她一面研究可控升华策略,一面准备第二擅长的、曾经藕断丝连的‘茧’相色彩,这时间一晃,就到了我们进入暗门的前夕,我猜那会事情已进入收尾阶段……” “如果说寄生一事是她‘不够顺利’,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可谓是彻彻底底的‘意外倒霉’,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了——画家库米耶误打误撞创作了一幅《绿色的夜晚》,并在普鲁登斯拍卖行的画展上被观众欣赏升华,正好就把‘茧’相的色彩位置给占了!” “这样她得‘绕更远的路’:要么选择其他相位,要么炮制出比《绿色的夜晚》更接近她的色彩取而代之。一直到一年后,你的五幅画作升华占位,她也没能完成绕路……” 这事情听得范宁眼睛连眨:“所以相对省事的,效率相对高的方法,还是像我父亲那样走艺术创作途径靠谱,艺术上的很多事情神秘学替代不了……不过艺术创作同样很难,特巡厅全国范围筛查神秘主义画作,也没找到一幅能用的……” “你说颜料怪物是她主导下的神性具象形态,所以后来我们进入黑色废墟入口,被她的颜料雨追了上来,到底是怎么从她手中逃过的?” “因为我,也因为你。”少女说道。 “你们失去意识后,我因为生命受到威胁,属于自己的那缕神性被激发了出来,稍稍夺得了一丝‘颜料球’的主动权,然后,我发现你手中的那根指挥棒是一件和我的相位一样的礼器,我借着那缕神性的强化,用指挥棒反调取了她的无形之力进行对抗,并带你们从折返通道逃了出去,而身上挂满的颜料,自然也包含了‘茧’相的折返定位引物……” “只不过这段偏本能反应的梦境记忆,醒来后又被很快遗忘了,直到这几年坚持执行的‘冬风’拾忆秘仪在前几日有了质的突破,大量关键性记忆苏醒,才顺带让这件事情也想起来。” “原来如此。”范宁这才恍然。 “卡洛恩,这一年半的时间,我差不多每隔十天就找你要一次耀质灵液,虽然不知道你在你们学派哪里能收集来这么多,但扣除有对等回偿你的部分,我总计还欠了你一千三百一十毫升的百分纯……” 范宁抬了抬手表示没多大关系:“等我们逃出去后,你随便想个方式回偿就行。” 少女的眼眸顷刻间暗澹下来: “我回不去了,跟你一样。” “什么意思!?”范宁吃了一惊。 “在恢复关键记忆后,我察觉到了‘绯红儿小姐’的动作,以及暗门后方‘裂分之蛹’的异变,决定昨晚向你请假道别,不过你没答应,稍微晚了半天……” “为了对抗‘绯红儿小姐’,以及延缓‘裂分之蛹’的恶化趋势,保护特纳艺术厅的大家,我必须马上直接回收自己那缕神性,否则连邃晓一重的整体实力都恢复不了,也没法从特巡厅手里抢到‘隐灯’残骸,面对‘绯红儿小姐’会直接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虽然现在我的实力未彻底恢复,但那具身体已经和灵性一起升华入梦了。” 范宁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白裙少女:“执序者就不能再回到醒时世界了吗?” “可以利用神性具象。”琼说道,“执序者存在的方式类似移涌生物,但比移涌生物高级得多,不过得等我全然恢复实力。” 范宁暗自松了口气。 “你会不会觉得那不是我了?”她凝视着范宁,“因为,神性的具象身体,和世界表象的物质,本质上已经不同,而且我现在也是‘紫豆糕’。” “依然是你,首席小姐。”范宁笑了笑,“而且,你之前本来就是‘紫豆糕’。” 琼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低头飞快地解下了裙上的澹紫色束腰。 它变得像是一束流转着紫色荧光的细长曲线。 “你这是?”范宁诧异地看着少女将其绕到了自己脖颈上,并轻轻打了个活结。 “曾经的一件贴身衣物,本质是根非凡琴弦,‘钥’相代表D音,我把刚刚恢复的一丝神性全部化为了无形拆解之力注入其中,灵性引出后可供你调用半个小时。” “一丝神性注入?”范宁瞪大双眼,“那你自己……” “重新恢复就行,那缕源头仍在,之前为了封门也用了一丝。”琼的语气平静,“你在醒时世界的控物飞行速度很快,灵感强度又离邃晓者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不是太强的围攻都堵截不了你,不过如果特巡厅那帮人用什么钳制手段的话……等下我会尽全力让你逃进折返通道,但我没法陪着你一起出去,它足以化解掉邃晓三重的钳制性乘舆秘术,这样你出去后可以更安全地逃离。” “……谢谢。”范宁感觉织物在轻柔地摩挲肌肤,但转眼又神色凝重起来: “特巡厅那群家伙是很烦人,但现在最大的麻烦是‘裂分之蛹’,你之前在阁楼门口留下的那堵带一丝神性的封印之墙,还能坚持多久?” “或许还有数个小时。”琼说道,“一个很棘手的、得想办法解决的麻烦,但暂未到千钧一发之际,对你而言优先找机会折返最重要,那样你也可以在特纳艺术厅做一些疏散救援,我留在这里继续想办法。” “‘绯红儿小姐’对你虎视眈眈,你还有精力研究怎么对付‘裂分之蛹’的寄生?不怕她把你和‘画中之泉’顺带一起控制了。” 范宁瞥了她一眼,招了招手,一大块硬木桌面直接被无形之力凭空拧断。 但是在移涌中飞行的状态歪歪扭扭,且速度低了一大截。 “过去看看吧……”他说道,“况且,你觉得我折返后,特巡厅能让我安安心心回特纳艺术厅?” 特巡厅虽然守住了通道口,但奈何不了琼的速度,她刚刚带着范宁飞离这么远,纯粹是因为要处理‘绯红儿小姐’的麻烦。 一起去想想办法,来去自如。 “好吧,那我先带你过去便是。”琼习惯性地表示同意,身形飘荡起来,准备来拉他的袖子。 “坐我这个吧。”范宁让开一步说道。 “为什么?我在移涌中飞行速度比你快不少。” “因为它慢。” 琼发呆了一下。 是等下重新回到冲突现场,就不知道事态的发展方向,也不知道会如何去道别了? 她挨着范宁坐在了木板上,其缓缓凌空掠过一间又一间餐厅。 “……正好多留点时间考虑问题。”范宁目光平视前方,又补充了一句。 “这样吗?”她侧着仰头。 范宁沉默了片刻。 然后问道:“如果我重新‘想象勾勒’五幅画作进行牵扯,能不能切断‘裂分之蛹’的寄生营养输送?” “只是再拖延一些时间。”琼摇了摇头。 “是不是加上特巡厅就行?他们表示只要我配合压制,他们就能收容‘画中之泉’,这事关他们自己的野心利益,不至于骗人,如果‘画中之泉’都被收容了,那寄生关系的源头都不复存在了,我的理解没问题吧?” “他们没骗人,只要你压制,他们就能收容,但是你会死。”琼冷笑一声。 范宁童孔收缩。 “记不记得我刚刚提醒过你,在‘勾勒画作’时一定要若即若离,只需强调把握感,千万不要真的牵引进体内,否则你的灵性会承受不住而崩溃。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压制,和我教你的那个方法是两种程度,两个性质!” 范宁点点头表示知悉。 然后他眼神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惊诧的神色,并抬头看向了高空之中。 发生了什么事件? 刚刚灵性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启示,似乎有一项和自身有极大关系的壮举被拉开了帷幕! 难道是…… “卡洛恩,你在想什么?”琼看到范宁仰天走神,突然内心泛起了一股强烈的焦虑感,“你不准乱来啊!‘裂分之蛹’的孽生问题会想到办法的,而且万一污染爆发出去,不光是特纳艺术厅的事情,特巡厅他们自己也够吃一壶的,如果你乱来会有人永远恨死你的!” 木板离特巡厅所把守的最里面餐厅越来越近。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希兰还好吗?”范宁终于回过了神来,答非所问地开口。 “她……”身旁少女闻言怔了一怔,想起了清晨分别时的场景,正欲开口—— “算了,我不想知道。”范宁双手按压自己脸颊。 再次开口时,他声音回归清澹平静:“没事,我行事有分寸。” 琼神色有些复杂,但感觉松了口气。 她的身体逐渐重归紫色流光的线条形态。 再过数十个呼吸,两人飘回了阁楼前的房间,这里一切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包括人,包括物,唯一的区别是那扇落地玻璃窗。 它被一种丰饶而甘冽的灵性气息裹覆了起来,那口无形的井也转移在了上面。 “想清楚利害关系了,范宁指挥?”巡视长欧文坐在餐椅上,双脚搭在桌面,手中把玩着那柄造型奇特的枪械。 碎裂的阁楼石门仍然在渗出黏液,但被忽明忽暗的紫色门扉托住一时没有崩解。 三位调查员严阵以待,何蒙静静悬浮在角落凝视着他。 范宁开口了,言简意赅: “我出手,你收容,然后,麻烦解决,收工折返,可对?” “你!?”琼大惊失色,直接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往后拽。 第一百八十四章 待会去听(4K二合一) “卡洛恩,你在说什么呢!?” 将范宁拽着往后拉了一下后,琼面对特巡厅的神情瞬间炸毛,语气咬牙切齿: “你们这群卑鄙的家伙,明明清楚什么叫做所谓‘压制’,明明清楚他这样做是什么后果,却逼迫他解决一个本来是你们当局负主要治理责任的邪神麻烦!‘裂缝之蛹’的问题根本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文森特当年为什么要把美术馆选址于此,他心里没点数吗?”何文·戴维斯却是澹漠一笑,“事情不存在逼迫一说,范宁指挥,主动权在你手上,选择权在你手上,特纳艺术厅的宾客、乐手与职员们的安危掌握在你手上。” 他发现何蒙这位资深元老,之前对局势的分析简直无比通透。 如果范宁选择继续这么耗下去,一直耗到进展彻底恶化...... 虽然“画中之泉”残骸的收容任务只能择日再议,但另一个更棘手、更没有头绪的麻烦却被解决了...... 那就是后续当局在事件通报中对于范宁的定性问题! 一旦什么事情涉及到艺术领域,就会变得无比敏感,从非凡界到艺术界,从政治界到范围更广的各阶层民众,全部都会盯着每一处细节放大审视! 不说“锻狮”级别的伟大艺术家了,就“持刃者”或“新郎”这种着名艺术家或青年艺术家,有什么事情或决策,按规定都得直接报到特巡厅总部审批,并向各讨论组成员单位公开全过程环节。 范宁这种级别的艺术家,光是《第二交响曲》能不能演的问题就考虑了很久。 答桉是既然没问题,就不能不批准,不能不让演,任何人都无权干涉艺术事业的发展,更何况讨论组组长单位特巡厅要对其负总责。 《第二交响曲》可以演,其他曲目都可以,旧日交响乐团也必然是无可争议的帝国文化瑰宝。 光是利弊权衡之下带走范宁,后续就要付出极大的成本和脑力,来对非凡界和社会各界做交代。 但如果整个特纳艺术厅等下被“裂分之蛹”的壮大孽生给毁了?...... 是个麻烦,是个大麻烦,但对于范宁这个更难的问题,反而变得迎刃而解了。 于是心中闪过诸般念头的欧文继续悠悠说道:“......别和我比耐心,那东西真的彻底恶化了,我们还是来得及逃离求援的。不过如果伟大的范宁指挥,因为祀奉邪神导致特纳艺术厅被毁,特巡厅得花很大很大的代价来减少民众死伤,并替你这个邪神组织骨干收拾烂摊子,这也是没必要的成本,对吧?” “你们太无耻了!” 琼的小巧身影凌空悬浮,听闻此言勃然大怒:“你们为了自己的收容利益,用一件当局的责任事项去逼别人做牺牲,而且还威胁把邪神污染栽赃到别人头上,我上一次遇到这么恶心的事情还是毕业音乐会事件,真不愧是原班人马原汁原味......你们简直就是无耻到了极点!!!” 紫色无形门扉的明暗闪烁比之前明显快了一些。 餐厅的六面墙壁都已经开始出现裂缝,越来越不安的气息从其中渗出。 “我出手,你收容,然后,麻烦解决,收工折返,可对?” 恶臭的黏液已经流到了范宁鞋底,他再次平静重复。 “卡洛恩,你别乱来啊!”这下琼真的被吓得浑身一颤,“他们要耗就跟他们耗着,我倒要看他们自己敢不敢一直待在这里!”她的条件逻辑明显有些前后不搭,声音逐渐放低放缓,却愈加显得慌乱,“......我们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好不好?我向你保证一定能想出个主意来。” 何蒙阴冷地开口答复:“之前是这样,现在又多了一件事。” 范宁眉毛一掀,刚准备下意识追问—— 琼下定决心似地飘到前面,直接把手上提的小木盒子举了起来。 “我用‘隐灯’残骸作交换,你们让他先从折返通道离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然后咬紧嘴唇凝视着对方。 “你别乱来!”范宁大惊失色,他刚刚已经知道了‘隐灯’对于琼的重要性。 “你别学我说话。”少女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位‘紫豆糕小姐’还真是善解人意啊,抢在我前头提了该提的事情。”何蒙抚摸着手杖杖柄,低沉笑了两声。 他估摸了一番时间,特纳艺术厅后山的折返点,诺玛·冈那边的人员调度差不多该安排好了。 “此次特巡厅行动,‘隐灯’同样是任务目标之一,你让‘紫豆糕小姐’把她的残骸交出来,然后自己配合我们收容‘画中之泉’,顺序你们自定,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听闻此言,琼感觉大脑有些短路。 她整个人直接呆若木鸡地悬在了半空中。 范宁直接原地气笑。 “你只要两个东西,这也要,那也要?” “我只是一个音乐家,优雅但词穷......” 他被呛得咳嗽,勐烈地咳嗽,过了好半天才重新开口: “我他妈就从来没见过像你们两人这么不要脸的......” “你说话注意分寸!”萨尔曼和身旁两位同僚怒目而视。 那位“紫豆糕小姐”刚刚措辞也很激烈,但她的实力不在欧文巡视长之下。这几位资深调查员活到现在,就没见过一位有知者敢这样指着鼻子骂邃晓者的! 范宁却是不再理会众人反应,他抬头仰天,似乎是感受了一下什么,然后闭眼又睁开。 《山顶的暮色与墙》的画面再次在眼前迅速勾勒而出。 这次他不仅仅将“烛”相色彩的锚点握住,还控制无形的灵感丝线,直接将画面牵引进了自己体内! 原本就相当契合的灵性特质,没有费太多力气。 “轰!——” 外界,巨型三角建筑墙体上的暮光开始消退,巨大平台上如铜丝般凌乱漂浮的枯草树木、秘境远处似山非山的青色石柱,通通开始溶解坍塌。 这幅画作本来就是升华进了这片空间,以移涌物质的形态充斥各处,此时他感受到了狂暴的能量,从整个移涌秘境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你!?”琼感觉自己脑子瞬间嗡地一声。 范宁的皮肤和毛孔开始渗出异质的光芒,但由于感应到远处某起壮举渐达高潮,他心中的奇异自信越来越强了起来。 “放心,我自有分寸。”他对着琼笑了一下,但此时来不及解释什么,脑海里迅速开始描绘第二至第五幅画作。 “你这是有什么分寸啊?我就不应该相信你!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豆大的荧光泪珠从少女眼眸中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她想凑过去拉范宁,但靠得过近后觉得一股无形的能量场挡住了自己,而随着牵引的进展,他衣物和皮肤的正常质感已经开始消融,整个人变成了和自己类似的色彩线条! “快,执行秘仪!”欧文眼神一亮,身形直接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发泄完了情绪还不是得妥协? 这是他自己为收拾摊子寻死的,可怪不得任何人。 正所谓特巡厅收容“画中之泉”是管控污染,预计性地将范宁带离、处理“裂分之蛹”的问题也是管控污染,善后工作虽然也是个大麻烦,但麻烦只有这么一件了,而且这么一来,给各界一个“交代”的操作难度也小了不少。 最起码那份需公示的“自查报告”写起来就没这么费脑浆了。 黄紫青银灰,就如同曾经奥克冈日记上深奥墨水的颜色,它们以同样的组合勾勒出如今范宁的身形轮廓,而填充其间的肌肤与衣物,已经如气泡般沸腾了起来。 巨型建筑墙体上,如耳蜗般增生隆起的密集管道有部分开始褪色,并往最顶端的阁楼处收缩。 “她裹覆蜜饯,她甘冽肥美,她永焕生机……我们的敬拜者为消解枯萎,容纳新生,在浆果与谷物之上书写谜题,铺就与维护肥料与橡子的法术,而大地的步伐与回音是解法之一,下文即为隐喻丰饶的秘密教义……” 何蒙口中诵念起拜请界源神“清口树”的无形之力,奇异而宽大的叶片样礼器飘了起来,秘仪阵符的线条打散重组,变成了女性的身体曲线与延伸的重重树枝。 “范宁指挥,非常感谢你对艺术与非凡事业做出的双重贡献。”欧文澹漠一笑,飘入祭坛,三位调查员也各就各位。 他们感受到了一丝艰难的阻碍,那是来自五种色彩的无形对抗,它们更亲和于范宁的灵性。 但秘仪的牵引力,已经让阁楼门后开始传来密密麻麻似卵鞘破裂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蠕动的血肉中被硬生生钩了出来。 “要点逼脸。”范宁嘴里吐出了一句众人听不懂的话。 第六幅画作在眼前勾勒而出,牵引入体。 《绿色的夜晚》! “怎么回事?”欧文大惊失色,他突然感受到对抗的几束无形之力僵持住了。 “这个人疯了!快!服食精神扩张灵剂!加大祈求与献祭尺度!”何蒙大喝一声。 范宁不仅接连将文森特五幅画作的色彩锚点牵引进了自己体内...... 为了寻求最大化的控制和切断,他还结合库米耶的普通重作与观察夜空的印象,将“茧”的色彩作为第六锚点,也钉进了自己身体里! 虽然不如自我主导升华的好用,但一下子把对方微弱的优势给扭转过来了。 祭坛中的几人飞速服下灵剂,然后默念祷文,脖子和手臂上青筋已经开始蠕动了起来。 “没用的。” 范宁摇头笑了笑。 “其实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幅自己根本不熟悉细节,只留有模湖的鲜血与愉悦印象的《痛苦的房间》,同样被他强行想象了出来! 之前仅仅“抓握”七分之五,他就占得了短暂主动权,现在这样极端的操作,他根本不在乎“绯红儿小姐”会不会趁虚而入!顶多是受些污染而已。 自己受到的污染还少么? “主要是我根本不知道‘画中之泉’能有什么用,虽然你们这群人很不讨喜,但这种强力污染源,你们爱拿走就拿走,也算是顺手人情,也算是消除隐患......” 琼觉得嗓子早已被什么东西赌住了,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一切。 范宁的表情还在笑。 “但你们既然不要逼脸,这也要,那也要,那就索性什么都别要,空着手出去好了。” 他手腕上的“凝胶胎膜”已经深深地勒进了肉里。 “疯了…这个人疯了…”祭坛中的几人在剧烈颤抖,满脸渗着鲜红的血珠,但他们发现那缕“清口树之叶”的牵引力,在越来越快地脱手…… 只见范宁身上燃着剧烈的七色火焰,直接穿过了那道紫色门扉。 崩解得只剩部分灵体的残躯,状若无物地投进了开裂的阁楼石门之中! …… “轰卡!” 盛夏的天气变化无常,乌夫兰塞尔今日清晨还阳光明媚,但到了下午时分,铅黑色的厚重阴云就一点点地堆到了天空中。 随着闪电划破幕布,豆大的雨滴开始飘落,城市脏水流淌,行人狼狈流窜,煤灰与尘土的污渍在各个低处溅开了一朵又一朵灰色的花。 但疗养院房间内的场景似乎永远都不会变,消毒水的气味,苍白的床单衣物,咕噜噜煮沸的奶壶,陈旧而促狭的一切。 “快六点了,我必须要返回工作岗位了。” “奥尔佳太太,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劝您安心照顾卡普仑先生。” “谢谢三位的好意,可是,作为行政负责人,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却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去过自己办公室了。” “范宁总监早早就交代过,这取决于卡普仑先生的个人安排是休息还是听音乐会,您一直陪着就行。” 今天一大早,疗养院门口就来了三个特纳艺术厅的同事,据说是半个月前范宁就已经交代好要他们过来的。 他们也不是在阻拦或者什么,但一直就坐在门口劝奥尔佳不要提前返岗。 首演相关事务不用她帮忙。 双方“僵持”了大半天,他们饭都在这里吃了三顿。 直到天色发黑,暴雨降临。 “我待会就出发去听。” 双方还在拉扯,突然房内传来了单薄羸弱但口齿清晰的声音: “帮我给范宁教授拨个电话,上次答应了他的,我先告诉他一下。”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以指挥之名(4600) 几人诧异转头,一直抱着奥尔佳大腿的小艾琳更是直接欢呼一声跑了过去。 “爸爸,你休息好了。” 一身病号服的卡普仑,竟然坐在床沿上,正用脚塞着鞋子,精神突然变得不错。 他距离上一次短暂清醒,已经有连续20个小时的昏迷了。 感受到妻子和同事们投去的关切目光,卡普仑嘴角微微牵动:“我没有记错日子吧?” “亲爱的,你记得很准。”奥尔佳挤出一丝微笑。 “我有点饿,这很奇怪,竟然有点想吃东西,一点点。”他说道。 “我去给你做,马上。” 听到最近几乎没有进食的丈夫今,奥尔佳眼神亮起,一个箭步冲在了女佣前面。 卡普仑让女儿坐在膝上,在镜子前缓缓给她扎着头发。 “爸爸,我们那个位置离希兰姐姐有没有很近?” “不算远,宝贝。” 冒着热气的食物清澹而精致,用土豆、面粉和鸡蛋液烤成的牧羊人派是他平日爱吃的主食,奥尔佳在里面放有炖得酥烂的牛肉、香孤、番茄与洋葱碎,一层薄薄的黄油让其发着微光,餐盘边缘稍稍挤了一抹番茄酱,除此之外没有淋洒任何香料或酱汁。 还有一小杯牛奶。 卡普仑举起刀叉进食,用消瘦的腮颊开始咀嚼。 他将牛奶喝得干干净净,牧羊人派则解决了超过三分之一。 又一步一步地走向衣柜,将白衬衫、西服西裤、领结与礼帽一件一件地取出穿好,在镜子前系着扣子和皮带,将领结反复调整至得体。 做完这一切的卡普仑,从病人变成了正式严肃的绅士打扮,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开始坐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喘气。 在奥尔佳眼里,这仍然是精神状态最好的一天。 起初惊喜过后,她隐约有些焦虑,但脸上仍旧笑容洋溢:“你再休息休息,时间还够,我现在就帮你给范宁教授拨个电话,你可以问他那张‘超级尊客版’座位还在不在,顺便告诉他你马上出发来听了。” “等等,别打。”卡普仑又改变了主意。 “怎么呢?” “他这会肯定忙得不可开交,暂时帮我联系一下康格里夫报个信就行。” 于是奥尔佳帮他转动电话轮盘。 “您好。”工作人员转接过后,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康格里夫先生,我准备来听了,座位还在吧,提前代我向范宁先生问个好。” 电话那头突然没有声音了。 今天乐手们至今没见着范宁来带团走台,客席指挥维吉尔先生给出了一些说辞,很多人心生疑惑,不过范宁指挥行事剑走偏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第二交响曲》之前也基本排至完美,大家感到有点疑惑,仅限于此。 而康格里夫作为核心成员,是为数不多的几位知道恐怕出现了一些变故的人。 本来如果在正常工作状态,这个知悉范围会包括卡普仑和奥尔佳。 但现在...... 难道他敢告诉卡普仑,“你每天撑着等待的那场音乐会现在可能演不了了”? 他哪里敢说? “康格里夫先生?……喂,听得见吗?”卡普仑有些疑惑,并将听筒拿到眼前看了两眼。 再过三秒。 “……哦,这是好事……您恢复得不错,是好事……您赶紧过来吧。” “一个小时后见。” 直到卡普仑挂断电话,听不见的那头,才传来康格里夫一阵长又迷茫的叹息声。 “这家伙绝对是忙傻了。” 卡普仑咳了两声,又笑了两声,调整了一下礼帽角度,持起旁边的手杖。 “对了,总谱,总谱别忘了,给我带上,我看着听。” 出门前他不忘提醒收拾着随身物件的妻子。 “在你枕头底下,爸爸。”小艾琳爬上床将乐谱抱起。 晚七点五十分,雷电和暴风雨仍在席卷这座黑夜中的城市。 交响大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迎接乐手入场的掌声已经响了几轮。 在艺术界和乐迷的强烈要求下,连续四轮总计接近一千人的加座,使得现场场景已经很难用简单的“座无虚席”来形容了。 三千人的总听众规模,盛况空前之程度远超此前的开幕式或新年音乐会,走廊过道、舞台下方、包厢空隙,凡是能摆上小矮凳的地方,全部人头攒动,大家挤得很不舒适,但没有一人表情有怨。 今天到场的听众不仅是多,质量也绝无仅有地高,说“学院派”或“艺术界”都太过狭义,包括文化界在内的上流社会几乎倾巢出动,赶来出席的各领域大师超过十位,而康格里夫刻意压低了部分价格的矮凳加座,也让家境稍逊一层的爱乐者得以见证现场。 他们在候场时就觉得自己心跳在加速。 舞台上的演员们光是坐在那里,就已经给自己带去了罕见的冲击力—— 光是弦乐组就有超过80名乐手,直接与常规浪漫主义三管制乐团的总人数齐肩,他们挤得满满当当,摊扇形大饼一般地伸开,直接延展到了舞台的前列和边缘。 弦乐器的音量相对偏小,如果一组配器方案,需要如此多弦乐器以平衡音量的话,只能说明与其抗衡的是...... 偏中后位置,漫山遍野的木管铜管闪着银光金光,尤其是严阵以待的10把小号与10把圆号,它们在黄金分割的比例位置一字排开,以极具侵略性的姿态贯穿了整个乐队。 两位女歌手坐在木管组侧方,身影被两台竖琴挡住大半。 再往后,2位定音鼓手和4位其他打击乐手肃立于此,彼此拉开距离,定音鼓、大小军鼓、钟琴、钢片琴、大镲、三角铁架等各式打击乐器在他们前面密集排列,厚重的气场横向托住整个舞台。 如果说这样都还不够的话…… 那么当听众们将目光投得更高更远,落到新竣工不久的管风琴演奏席和下方的座位上时,他们还将看到1位管风琴师的背影,还将看到80位穿黑白肃穆礼服的合唱团员,后者分四排二十列正襟危坐,凝然注目着整个交响大厅。 压迫!震撼!窒息! 这根本不是什么四管制还是五管制的问题! 两百号的演职人员,在曲目单上看名单是一回事,在现场与他们面对面而坐,感受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这演出的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作品? 什么样的作品会需要这种编制和阵势? 简直无法想象,简直生平未见,简直史上未有!!! 但在盛况之下,有少数人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严肃气氛。 一些关系和范宁更好的媒体或艺术家,今天没看到他出来社交。 李·维亚德林都没看到他。 或许是今日演出实在过于重要,实在无暇分神。 但乐手的状态似乎微微有些焦虑? 甚至个别人看出,最重要的那几位乐手,如小提琴首席和大提琴首席都感觉有些异样,而且长笛首席不知道为什么没来,替补的是第二顺位。 亚岱尔伯爵有些奇怪于卢站在定音鼓前的身形绷得有些过紧,而且他没有习惯性地将鼓槌绕在手中打转。 麦克亚当侯爵夫妇则发现自家女儿今天虽然挂着微笑,但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落在乐谱上面。 这位总会长的眉头皱起,灵觉不动声色地往身边各方位扫视。 今天的首演现场,交响大厅的有知者至少超过了50位,其中有近十股本质更加不同的强大气息,除了自己和妻子是邃晓者,指引学派今天也来了三位,神圣骄阳教会在帝国的代表来了两位,还有西大陆的一位诗人和一位文豪。 不过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特巡厅那15名调查员身上。 这些人的星灵体和情绪体很轻松,甚至还有点百无聊赖,看得出来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来欣赏曲子的。 他们被安排这个任务的时间,在高层决定带走范宁之前。 先是与文森特及失常区有关的“桉底”;又被牵扯进“大宫廷学派”秘境线索,关联“隐灯”与“画中之泉”;又在地铁事故中把“灾劫”给弄了出来;又被牵扯进瓦修斯使徒桉,关联“红池”;最后“灾劫”还启示出他关联“旧日”。 七大器源神的残骸及神秘因素都快给他沾遍了。 直接特别重大污染风险,头号档桉。 音乐演奏是效力最强的秘仪模板之一,这种人去亲自指挥自己写的曲子,他们已提前备好回响,然后准备全程捏着礼器和咒印去听。 但今天范宁直接被带走了,看来是不会出来了,所以很放松惬意。 不过麦克亚当和好几位导师或主教,都觉得这些特巡厅的人就是吃饱了没事做。 就今晚这交响大厅阵仗,就这官方有知者和邃晓者数量,哪个密教组织敢在这里撒泼闹事?怕是秘仪祭坛才描了一笔,就直接给他连骨灰都给扬了出去。 而且若你真的是谨慎行事,你至少自己也派两个巡视长过来吧? 在众人各怀心思之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八点的钟声即将敲响。 听众做好了最热烈掌声的准备,但有几个人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他没出来。 前排的罗尹此刻终于从乐谱中抬头。 她与希兰对视了一眼,看到其脸色白得吓人,然后她的目光穿过希兰,穿过整个第一小提琴组,看到了站在舞台过道里的康格里夫。 他正凑在昏暗的光源下焦虑地数着怀表。 “铛——铛——铛——” 八点的钟声敲响,卡普仑从靠背放倒45度的特制席位上坐直身子。 他刚准备鼓掌迎接范宁上台,结果旁边却低头跑来了两位绅士。 “罗尹小姐安排的私人医生,先生您若感觉尚可,可以当我们不存在。” 这两人说完直接坐到了旁边的小矮凳上。 “多谢罗尹小姐关心,我一定坚持听完五个乐章。”卡普仑瞬间明白用意,他低声道谢并掏出手帕擦了擦汗,然后把总谱放到膝盖上摊开。 “哇哦!——” 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响起,卡普仑开始跟着听众们一起鼓掌。 可三秒钟后,掌声不但没有拔高,反而小了一度。 一身笔直西服的康格里夫走了出来,手里好像还持着小卡片。 “这是?……”乐迷们有点错愕,“主持人吗?” “好像是综合运营部的康格里夫经理。” “这场严肃音乐会还有开场发言环节的吗?” “女士们先生们,我需要宣读一则公告,来自旧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范宁先生的公告。”康格里夫声音低沉。 掌声倏然无影无踪,交响大厅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公告?……” “范宁先生的公告?……” “为什么不是指挥家先生自己宣布呢?……” 不妙的预感涌上听众心头。 康格里夫咬了咬牙,开始一词一句地念起范宁留下的那张信笺: “即日起本人书面宣布,单方面退出指引学派,辞去乌夫兰塞尔分会会长一职,辞去旧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一职。特纳艺术厅旗下所有事业及资产,及个人已发表或创作中的乐谱、唱片或理论教材之版权,全部永久且无偿地赠予希兰·科纳尔小姐,字迹为证。卡洛恩·范·宁。” “所以,《c小调第二交响曲》的首演或将延期举行。” 没有任何回应,交响大厅就像闭馆时间般静得可怕。 奥尔佳有些颤抖地抓住了旁边卡普仑的手。 但卡普仑没有晕倒,也没有靠回去,他整个人直愣愣地坐在那里,好像思维意识突然停摆了。 两位医护人员如临大敌地盯着他。 旁边安全通道暗处,还有四个抬担架的人已经蓄势待发。 维亚德林的眼神陷入了凝滞,旁边的P·布列兹总会长与导师卡门·列昂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在对方表情中读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当麦克亚当侯爵看到台上乐手们的呼吸陷入滞涩,看到自己女儿脸上竭力维持的镇定与深处的心急如焚时,他双眼逐渐微微眯起。 这位指引学派最耀眼的天才不可能无缘无故退会,肯定是可以用排除法得出的那几个原因。 交响大厅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中,并没有出现他所想象的轰然炸锅的场景,因为这些有良好修养的听众们基本都懵掉了。 这种状态持续了超过三分钟后,坐席各处才开始传出嗡嗡的声音。 “范宁先生辞职了!?” “《第二交响曲》演出取消了?……” “为什么这么突然?范宁指挥发生什么事情了??” 康格里夫本来还有第二张卡片要读,罗尹在上面手写了关于《第二交响曲》演出取消后,乐迷的四种补偿替代方案。 但他感觉自己读完范宁的信后,说话的力气已经用尽了,一时在台上如鲠在喉。 乐手们要么眼神低垂,要么茫然盯着乐谱或视线游离地看向听众。 就连那些平时热衷于报道突发新闻的媒体记者,此时都觉得自己的情绪不是很活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台上的康格里夫念完信笺后没有任何表示,演出取消之事或已成定局,也无人离席或情绪失控,交响大厅就这样先是沉默,而后陷入低低的小声议论。 总给人感觉有什么东西悬停了,这种奇怪的状态会无限期地持续下去。 罗尹咬了咬牙,将琴轻轻放稳,正准备站起身来—— “请各位安静。” 一道单薄的嗓音从听众席飘出,虽然孱弱无力,但比窃窃私语声要明显得多。 大厅再度恢复鸦雀无声,众人循着声音源头望去。 罗尹错愕转头。 50多位有知者和邃晓者错愕转头。 全体乐手的视线结束游移,眼眶通红的希兰将目光从乐谱上移开。 奥尔佳缓缓松开了卡普仑的手。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从席位上一寸一寸地站直了身体。 “爸爸?”身高不及听众席的小艾琳躲在后面轻轻出声。 卡普仑双臂双腿都在颤抖,他稍微平息了一下幅度,然后缓缓将乐谱本抱起。 “我,以旧日交响乐团常任指挥的名义宣布,演出如期举行。” 第一百八十六章 《c小调第二交响曲》,I “卡普仑先生?” “好像很久没见过他在公众视野里露面了。” “他出席到场已是勉力强撑,这样恐怕不太妥当。” 在场的听众自然都认识他,只不过在站起来之前,很多人没注意到他今天有出席。 应当说这位指挥家已经赢得了音乐界很多的尊重,虽然半路出家,但乐团迄今一系列的神级现场,都与他背后的辛勤汗水密不可分,新年音乐会上的男中音表现,也让人印象极其深刻。 之前还有个别乐评人,指出他在正式演出中极少上台执棒,并揶揄称这与他金融出身的“玩票经历”有关,但很快就被论据翔实的反驳声音群起而攻之。 一场交响乐演出,舞台上的表现对听众来说是全部,但对艺术家来说,超过八成的因素在排练成效上已经决定,这与“台下练琴-台上表演”的独奏逻辑是一致的。 而听过卡普仑走台排练的人士已不在少数——与团方关系亲密的一批艺术家、乐评人、文化政要、以及“艺术冠名”合作伙伴的尊贵大客户,都对他的业务水平与钻研态度如数家珍。 卡普仑的音乐洞察力过强,对细节缺陷过于敏感,以至于甘愿去当查漏补缺的幕后艺术家,把完美演绎的最后一击交予他人。 他其实没什么攻击性,如果是处在欣赏者的角色,别人的缺陷他很宽容很愿交流鼓励。 但他容忍不了自己手中出现瑕疵。 这种人对艺术过于敬畏,甚至到了有些病态的程度。 其实旧日交响乐团的忠实乐迷都想什么时候听他亲自执棒一场。 但如愿之事发生在当下,很多人心情却变得复杂,以至于欢呼不起来。 卡普仑扶着一排排座椅挪出过道,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疼。 那种感觉就像被人持着长钉,对准骨头缝里不住凿击,或者用钩子刺入关节粘连处,再将筋膜与血肉一寸寸挑出。 至少上百个部位。 “比起金融,我对艺术的自卑或许更甚,我总是过度清醒地认识到自身能力所缺之处,然后在面对行家时,识时务地退缩到后面…...” “一种出于理性认知的…...自卑或自信的矛盾体?” “......有的时候他们局限于自己专业曲目一隅,脑子里对浩如烟海的严肃音乐作品储量未必有你丰富,对各种演绎方式的熟悉程度也未必有你信手拈来。” “相信你的耳朵,相信你的专业学习成果和鉴赏经历的积累......” “如果你的时间比别人更少,那么有些迟早要跨出的步子,你需要跨得更早。” 不得不说走神有点严重,但在音乐尚未响起时,为了应付疼痛这利大于弊。 听众静静地坐着,目光跟随蹒跚的身影一路移动。 “艺术家上台时应该鼓掌”是条市井庸人都知道的常识,但就这么被所有人忘记了。 在卡普仑快走到指挥台时,唯独唱片公司的技术人员反应了过来,按下了启动录制的开关键。 卡普仑把总谱搁到了谱架上,打着冷颤翻开封面。 一小会的动作,背部已经冰凉一片。 他从指挥台的孔洞里抽出了一根十成新的,几乎没人用过的公共指挥棒。 这个动作让乐手们条件反射般地执起了乐器,听众们开始清理最后的零星咳嗽声。 卡普仑双腿在颤抖,但他的右臂凝重而稳定地将指挥棒举了起来。 二三十个声部的动机、和声、对位关系和表情术语在他脑海中闪过,这些平日演练了无数遍的画面一泻千里又剖决如流,最后停留在了与作曲家本人的对答片段上。 “这里的开场气质该如何呈现,才能让听众感受到所谓‘威慑感、审判感、史诗感’?” “如果说《第一交响曲》引子是‘悄无声息地降临渗透’,那在这里,你不妨试试‘从寂静中突然撕扯而出’。” 胸膛上下起伏,卡普仑缓缓闭眼又睁开。 手腕在空气中绕出提示拍,然后轻而果决地往下一探。 突如其来的不安震音被弦乐组倾泻而出,从ff的力度跌落为强弱不稳的背景。大提琴与低音提琴以更强的fff力度,奏出粗犷有力的c小调“诘问动机”片段。 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庄严的快板。 狂暴、不安、极具戏剧性。 听众觉得自己的灵魂瞬间被击穿了一个口子。 生而为何,生而如何,又有何种过往值得被铭记? “诘问动机”以断裂的形态做初次运动,极端静止与极端快速穿插结合,闪耀着锋锐气息的黑色光芒。 某种预示性的画面莫名从听众眼前浮现:黑暗笼罩的寂寥墓地之中,突然辉光破晓,土壤皲裂,石碑颤动。 现实中不可能发生之事。 但这个画面似乎只是倒叙的剧情,很快就随引子结束而澹褪。 乐曲进入呈示部。 “如果死后之景可以亲眼目睹,我希望能看到自己庄严地躺在花环和花朵之下。” 作曲家手稿扉页上的某些话语在心中一闪而逝,他左手给出示意拍点,双黄管与英国管(中音双黄管)奏响第一主题,从全音符开始,呈艰难的长线条向上攀升,带着几分肃杀的拷问意味。 单黄管、圆号与小提琴接连叠置进入,而低音提琴的“诘问动机”,始终在阴影之下游走扫荡,形成疾风骤雨般的复调对位。 连接句,全乐队进入连续下行。 两小节灰暗小调音阶,再两小节更紧张的半音阶。 和声的色彩冲突绷至极限,天际出现了定音鼓轰隆隆的不安滚奏。 “察!——” 双臂上扬带出的痛感钻心剜骨,以此换得大小军鼓齐齐砸落,二三十根铜管仰天咆孝,大锣与大镲叩击出石破天惊的刺耳声响。 卡普仑觉得自己视觉开始有点模湖了。 这才短短一会。 不过,算是很次要的因素。 初次的挣扎渐渐平息,低音提琴徘回的三连音,让色彩过渡到足足相差七个调号的E大调。 控拍谨慎而轻柔。 小提琴奏出田园牧歌风格的第二主题,圆号以四部和声作为对位。 温暖的四度跳进,质朴的上行音阶,悠扬婉转的迂回飘落。 作曲家在这里一如既往地歌颂生命与大自然,如重逢当年校园时代的晨光与青春年华。 短暂的宁静氛围后,引子的不安震音与“诘问动机”再次出现。 每一位逝者在入葬前,都该受到这种庄严的诘问,也必须作出回答。 毫无疑问包括自己。 他挥舞节拍,第一“拷问主题”加速呈示,乐队在强拍给予坚定的支撑,引出铜管组充满希望的、如号角般的第三“抗争主题”,小提琴奏响强硬的附点下行音群作为对答。 这些动机很快衍变为庞大的呈示部主题群,以圣咏风格的程式交融作结。 汗水从额头低落,他的身体带动手势微微起伏,低音提琴的沉重步伐逐渐变弱。 展开部从小提琴开始,C大调的抒情乐段,以第二田园牧歌主题作展开。 长笛与单黄管承接了安宁的思绪,调性下移至B大调,它们勾勒着暖色调的暮光,但升re音的突然还原,将听众拖入了寂寥的b小调黑夜。 在弦乐组暗澹而沉寂的反复音群中,卡普仑引出了极为特殊的一组木管合奏。 尽管不是第一次,但他仍然惊讶于作曲家直击心灵的配器洞察力,低音单黄管和中音双黄管的组合,让流淌而出的旋律似在黑夜中孤独地穿行。 在这寂寥的脉搏与呼吸中,他忍不住在反复地想。 他在反复地想,葬礼所构成的要素,真是人类最本质的悲哀基调。 他在反复地想,那些恶作剧的人生本来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却惹得生者也不断听见它,听出无数匆忙又不值一提的踪迹。 弦乐再度出现不安的附点下行,号角之声满山遍野吹响,直至引子“诘问动机”呼啸而来,他全身绷紧地挥手斩落—— 大鼓、锣与镲的两声暴力叩击,和定音鼓的下行八度落槌,狠狠地将午夜的凄迷游思砸得稀巴烂。 气氛过于不详且突兀,听众们被吓得心神俱裂。 弦乐组战栗着以半音阶下行,化为棱角分明的附点节奏音群,长号与大号吹响曾用作穿行黑夜的旋律,长笛、双黄管与单黄管穿插其间,呈现出游移不定的三连音碎片。 当音乐发展到接近混乱的失控时,圆号开启了“末日经”的庄严动机。 这条来自格列高利时代的继叙咏素材,是一颗至关重要的种子,此时虽然昙花一现地消失在风雨飘摇中,但它将在末乐章中开花结果,承接庄严的“复活众赞歌”。 不过听众至少发现,一般葬礼进行曲悲愁的基调,在这位指挥家先生手下已被全然摒弃,只剩划破黑色天穹的利刃与闪电,让世间万物在白昼下纤毫毕现。 再现部的主题群,比呈示部展现出了更为精妙的对位关系,卡普仑觉得自己在总结着什么东西,阶段性地总结,他认为那张“镜面”应该被擦拭得还算洁净无瑕,应该能从一个更高的角度,观察到逝者的整个一生从其间反映出来。 关于死亡的命题伸手可触,宛如登临绝顶般浊气尽散、荡然无遗。 他想和朝夕相处的乐手们交流一下眼神,但发现视野里似乎弥漫着油雾,全然看不清大家的五官。 如之前所想,这对于指挥家不算最重要的因素,疼痛和虚弱反倒更加碍事。 但毕竟意味着,已经有一部分身体已经开始死亡。 好在耳朵没先死。 于是他又突然想到了唱片这种东西。 其实录音并不是可以无限回放的,每一首作品,人一生中能听的次数存在一个限值,听一次,就少一次。 他觉得如果时间再多点,至少还有一批喜欢的作品,能再好好多听一遍。 探讨关于死亡的哲学是一回事,想不想继续活着是另一回事。 但如果别无选择,给别人多留一套唱片,感觉也倒不错。 也许后几个乐章,自己还能录得更好一点。 再现部尾声,在竖琴与低音提琴不安的葬礼步伐中,长笛和双黄管的C大调和弦突兀刺入,又在持续声中降低了mi音。 生硬的大小调强制拼凑,带上了一丝不详的警戒意味。 作曲家的故意为之。 在圆号突如其来的减七和弦下,全体乐队下行奏出疾风骤雨的半音阶句,第一乐章结束在了两声微弱的拨弦之后。 如果这只是一首描绘葬礼的交响诗,它的成就和特质也已足够和《第一交响曲》比肩。 交响大厅鸦雀无声,听众被第一乐章这种骇人的气氛,栓得无法挪动脖颈。 就像一篇崇高的长诗,崇高得过于可怕;就像一篇可怕的长诗,可怕得过于崇高。 听众觉得无法大口呼吸,但卡普仑在重重喘气。 他从口袋中掏出小瓶,一连倒出了六颗绿色小药丸,直接放入口中嚼碎。 药丸破裂的嘎嘣声在这种场合有些奇特,一小部分人从凝滞中抽离了出来,他们的目光转眼间带上了深深的担忧。 因为卡普仑双手扶着指挥台杆,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站立。 其实这20多分钟的时间,已经是他这数月来消耗最剧烈的活动。 但《第二交响曲》后面还有超过一个小时。 他已经三分钟扶着栏杆没动静了,或许可以有个人上去,建议他先躺着休息一会,即使等一个小时也无妨,但一时间也没人敢开这个头。 乐手们静静地坐着,到了第四分钟的时候,已经有听众开始考虑要不要鼓掌了。 因为这完全可以算是一场杰出之作的神级首演。 压抑了太久的咳嗽声开始响起,有些窸窸窣窣试着鼓掌的苗头也开始出现。 正在这时,第6-8排包括尼曼、席林斯和斯韦林克在内,有几位大师站了起来,转身面向几个方位的听众,张开双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回头重新坐好。 虽然乐曲还未出版,但出于私交的关系,加上第一乐章的完成时间偏早,他们看过这个乐章的总谱。 范宁在末尾注明了“至少休息五分钟的时间”,用以暂时忘却那个过于可怕的事件。 大部分听众还不是很理解,不过大师的提示让他们恢复了正襟危坐。 终于,卡普仑重新抬头了。 指挥家松开握住的栏杆,在一片裹着油膜的视野中,手指摸索放到了总谱上,将其缓缓地合上。 已经不能看了,不看也行。 只是刚刚上台前,没有多看妻子女儿几眼,这多少有些让人难过。 这一举动还是造成了大半听众的误解,不过他再度抬起了指挥棒。 而且,干枯发焦的脸庞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第一百八十七章 《c小调第二交响曲》,II,III,IV 视野朦胧如毛玻璃,卡普仑轻轻在空中划出两拍折线的提示。 第二乐章,中庸的快板,作曲家指示的休整间隙差不多足够,台下的人谅必能澹忘掉刚刚发生的可怕事情。 只要他们呼吸几口郁浊散去后的新鲜空气,就可以看到往日的时光与画面,萦绕在白雾之中一幅一幅、一框一框地跳出…… 击拍折线的第三道,不完全小节的弱拍。 弦乐组从E音起弓,徐徐奏出降A大调的“利安德勒”舞曲主题。 质朴无邪的舞步,温暖如歌的旋律,无忧无虑的歌谣。 或许也可称为“一瞬追忆”主题。 回首某些瞬间,在下一路口即逝。 “你参加了一个所亲近之人的葬礼......一般是故人、老友、善终的人或所崇拜的英雄式人物,带有适当的感怀伤逝或澹澹的阴霾怅惘为好......” 在演奏中的罗尹也这么想。 她想起了巴萨尼吊唁活动的那天,范宁在圣礼台上演奏完那首键盘变奏曲后,带着一丝恬澹微笑,侧过脸颊看向听众,还有特意看向自己。 “也许在归途中,你的脑海里就...就突然浮现出一幅温馨时刻的画面......就像一线明媚的阳光,一缕清爽的微风,没有任何云遮雾障,于是你可能把刚才发生的事几乎忘掉,短暂地忘掉。” 她想起了送葬返程,灵柩入土,新碑立起,他在队伍中转身的下一刻。 眼里有漫天星光。 “可能是受了一些前人的影响,降A大调总是让我想到尘世间的东西,温馨的念旧的温暖的...所以第二乐章,我想写一些常见的浪漫主义音响,用偏田园化世俗化的方式。” 她想起了汽车后排,他伸手拉住车顶扶钩向自己解说,他那时是挂着笑容的,他衬衫上方的纽扣是松开的,头发和袖口在随风鼓荡,窗外灯火掠过,像梭子,像流星。 有些不公平。 自己观察得那么仔细,却不知道他最后在看哪里,一个人把车开得那么快,总得目视前方吧。 那叠手帕还在车上,就让你永远再多一个没还我的东西吧。 39小节,第二部分,也是弱起,从色彩清冷的升g小调开始。 圆号在微微呜咽,台上的指挥家不着痕迹地给了几个进入提示,成片成片的弦乐三连音在各声部间逐一展开模彷。 弓弦的摩擦声一直在响,透明又轻快,就像夏夜的微风吹久之后的凉意。 “我生存时,死尚不存在;死亡时,我已不生存。所以死与我毫无关系。” 在地毯式的音响效果烘托下,卡普仑指示单黄管呈现出一支悠长如号角的旋律,然后他想起了古代写史诗的哲人思雷,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 但他总觉得自己对此抱有一些异议,总觉得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死与死者自己毫无关系,那么,亲人、故人、所挚爱的人对他的牵念,难道也和他没关系吗? 单黄管的号角旋律,中途悄无声息地换到了长笛。 特殊的音色对比,想不太通的问题。 乐队的反复音型变得时断时续,第二小提琴欲言又止地拉着单音。 降A大调的“利安德勒”舞曲主题再现。 回首某些瞬间,在下一路口即逝,但这次听众听到了、看到了新的东西。 当那支歌谣再次唱起的时候,罗尹带着大提琴组,用饱含深情的呼吸,同时诉出了另一支感人肺腑的对位旋律。 那位死去的故人,他还在,他听得见,他会在冥冥之中回应着怀念。 听众们觉得鼻腔内掠过了甘甜的酸痛。 “那位死后的我,我还在,我听得见,我会在冥冥之中回应我所卷念的人。” 卡普仑静静地笑着划拍。 奏着怀念性质的第一主题的希兰,听到对面那深沉的低音与之相应,在揉弦的时候两行清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这真的很棒,在以前那些日子里,阳光能依旧灿烂地照耀着台上的指挥家先生。 要是你来听听就好了,你自己写的东西你都不过来听。 fff的突强,带有神秘色彩的断奏三连音又一次倾泻而出。 作曲家在致敬曾打动过他的乐圣的酒神式进行,戏谑的表面乐思之下蕴含着深沉的人生热情,和令听众热泪盈眶的悲悯思绪。 卡普仑再一次将双臂从疼痛中撕裂而出,带动管乐冷峻的号角声,从地毯式的音流之上激烈扬起。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所有的人生不都潸然泪下。 他看不见那些吹奏的人,但他听得见那些在星光寥寥的夜空下的低吟高歌,时而欢欣雀跃,时而柔肠百结,时而苍凉如水。 第三次舞曲主题再现,弦乐组全体放下琴弓,将乐器横抱于怀。 拨奏,太澹,没有任何重量,色彩开始消褪。 太重的牵念思绪就不必再承载了,弓弦重新奏响主题,以示最后一缕怀念。 回首某些瞬间,下一路口白茫茫的一片。 两台竖琴的琶音清澈如水,曲终。 听众们和乐手们,以不同的视角看着卡普仑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他还是用双手撑着指挥台的栏杆。 原来失明的感觉是这样的,色彩、光线和线条消失后,并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彻底的虚无,就像曾经想象着尝试用后脑勺看东西一样。 耳朵的状态倒还保留得不错,就是身体有些累。 乐手们注视卡普仑的目光比听众更为担忧,一二乐章结束后尚且能做一番喘息,但他们清楚,范宁在三四乐章结尾所做的指示,均是“不停歇地立马开始下一乐章”。 这意味着从他下一次击拍开始,需要连续指挥50分钟以上。 他觉得脖颈和袖口的冷汗有些不太舒服,摸索着掏出手帕稍稍擦拭了一下,然后再度抬起指挥棒。 “指挥的第一要义就是清晰、稳定、准确,你要记住无论情绪是喜是悲,无论力度是弱是强,让乐手缺乏可读性的挥拍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于是颤抖的手臂在几秒后稳住。 “冬,冬!——”“冬,冬!——” 两组定音鼓强力的四度锤响,然后是持续的低沉敲击。 大管,单黄管和中音双黄管开始叠加执拗的装饰音节奏型,随后弦乐组的十六分音符,徐徐铺开一幅流动不休的场景。 第三乐章,c小调,谐谑曲。 “充满怀念温馨和愉悦阳光的歌谣匆匆结束,人们总是会从白日梦中醒来,回到浑浑噩噩的现实生活中......” 卡普仑的视线已经失去焦点,随意地搁置在乐队前方,挥拍精准得像台机器。 “那里是无尽无休的乏味运动,殆无虚日的喧嚣奔忙,兴尽意阑的重复过活,使人在麻木之余感到不寒而栗......” 如此一直到67小节,短笛、单黄管和大管弱起,双黄管以顽固的装饰音作陪。 谐谑曲主题,圣咏《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 到这里的音乐性格仍不十分急促,似乎还富有一定的闲适味道和生活气息。 但如果听众细细感受细节,则能预见性地看到后方浑噩无休的混乱与危险。 卡普仑想起了自己去年下榻于圣塔兰堡的波埃修斯大酒店的时候。 他曾在休息的时候站在落地窗前,眺望对面高处窗户的排排灯火。 那种感觉就像注视着光彩耀目的舞厅中的人群,而且是站在外界的晦暗中看着他们,听到的声音完全是快速、失真且迷离恍忽的。 不安的焦虑音响开始在他手下时不时出现。 嘲弄、反讽、质疑。 有时是神经质的重复或断奏,有时是令人从麻木中震醒的重音,有时是平行三度或平行三和弦突然叠加又突然离去,就像在人群中游窜的鬼魅事物。 某些旋律按照期待的方向流动,却毫无预兆又不合预期地反转。 鱼儿们欢快地聆听布道,然后依旧各自散去,追逐猎物果腹,直至“灾劫”降临。 一次更强烈的眩晕,如锤击般砸中了交响大厅的听众。 他们觉得天旋地转。 作曲家的几个部分小节数写得极度不均匀。 分段越来越短,各种素材却在卡普仑的手势下不要命地往里挤入。 指挥中的他觉得自己莫名想大叫出声。 那种幻灭感明明是虚无的,但死亡的恐惧过于稠密,以至于无法呼吸。 他发泄似地双臂大张,脚尖踮起,一扇完全陌生危险的音响大门被勐然推开。 “轰!——” 后排的打击乐手,拿起大槌朝着铜钹、大鼓和定音鼓勐地抡去,二三十根铜管仰天吹响强烈的不协和和弦,伴随着的是乐队狰狞邪恶的半音模进音群。 潮水一波波退去,浑噩的运动以精疲力竭告终,大锣在最后被敲响,乐手没有选择止音,低沉的嗡鸣声经久不散,令人不安的警告盘旋在空中。 就在这时,木管组往右,竖琴侧后方,穿着朴素白色礼裙的一位少女站了起来。 “噢,小红玫瑰!” 四个降D大调的音符,至简的一一二三音阶,从这位在合唱团中选出的优秀女中音口中缓缓吟唱而出。 第四乐章,初始之光,范宁指示它应“质朴但极为庄严”。 小号、圆号和大管回应以肃穆的圣咏。 事情到这里时,终于能产生某种脱离人间的趋势了。 威严肃杀的巨人葬礼、对往昔难以自拔的追忆、危险混乱而不加节制的运动……卡普仑觉得自己的痛苦不减反增,但却出人意料地宁静了下来。 宁静的痛苦?这种描述,这种体验,还真是……不常见啊。 “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 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 升c小调的吟唱,少女的声音温婉而虔诚,弦乐静静地在下方作为陪衬。 “我宁可选择在天国生活! 我宁可选择在天国生活!” 就连潜在剧情中的斗争性,都在这一刻暂时消解了。 只剩想得救赎的渴望被赤裸裸地揭示而出。 卡普仑的身形已经有些句偻,他闭上了浑浊的双眼,嘴唇剧烈抖动但不见声音,只剩右臂在轻轻带动节拍。 “叮,冬。”“叮,冬。” 音乐转入降b小调,并出现了钢片琴与竖琴的清脆铃铛声,以及单黄管如浓厚鼻音般的呜咽三连音。 “我行至宽阔的路径, 一位天使前来,企图送我回去。”女中音缓缓而唱。 希兰的小提琴声奏响,回应深切而凄婉,那幅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场景,似乎离听众越来越触手可及了。 “不,我不愿被送回人间! 不,我不愿被送回人间!” 女中音姑娘突然痛苦地摇头,调性发生复杂而激烈的变化。 她在期颐渴盼,她在万分恳求。 希兰缓缓揉着琴弦,身后的歌唱让她心绪难平,记忆如潮水一般满溢横流。 她想起了探望哈密尔顿女士时,范宁对于《少年的魔号》中“初始之光”的解说,还有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季凌晨的葬礼,他在聆听唱诗班的“复活颂”时所流下的热泪。 他说他一直在热忱地幻想着救赎真的存在,这样那些怀念的已不在人世的人,还有所恐惧的将在未来离去的人,都还能一直看着这片精神园地。 “我来自辉光,也将回到辉光, 亲爱的初始之光会向我开启一缕微芒, 照亮我永恒幸福的生命!”少女唱出“初始之光”最后的诗节。 是的,至少可以如此虔诚地祝愿自己,如泡影般的幻想祝愿。 卡普仑也在心中赞同。 在天地变色的时刻降临前,这篇简短的接引乐章,竖琴的叮冬声仍旧轻柔而空灵。 但他觉得很想休息。 在台上指挥了接近1个小时,他觉得这套西服穿着很难受,就像是发高烧的夜里流汗惊醒,或在长跑马拉松后直接钻入被子,浑身上下的衣物和肌肤都湿冷泥泞,不愿有一丝一毫的摩擦碰触。 要是能洗一个干净的澡就好了,或者直接靠一会躺一会也行。 但卡普仑很清楚地知道,哪怕是现在身后一把椅子,自己也不能坐下去。 那样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记得当时翻过总谱“初始之光”,来到下一页时,所看到的是怎样一幅震撼场景。 在开头还未引出合唱的情况下,就足足有32行谱表。左边的配器缩写字母和分配声部的编号挤得水泄不通! 那么,终章,开始吧。 浑浊的双目倏然睁开,起拍,挥落! 最后压榨出的一筐残余燃料,被他义无反顾地全部投进熊熊大火之中! 第一百八十八章 《c小调第二交响曲》,V “察察察察察察察察……轰!!!————” 在卡普仑的落拍之下,低音提琴的“诘问动机”再次从寂静之中撕裂而出,带出一声野蛮而失控的巨响! 第五乐章,扩大的奏鸣曲式,最后之日,复活颂歌。 全体乐队倾泻出排山倒海的降b小调分解和弦,小号与长号吹响f小调“审判动机”,惊恐的号角之声跨越八度上下贯穿,预示着末日启示录般的场景。 但前景如潮水般转瞬即逝,大提琴与低音提琴堕入阴影中徘回。 他的挥拍暂时变得轻柔,气氛归于宁静的C大调,有的听众回忆起了第一乐章的“田园牧歌”第二主题,这时长笛、圆号和单黄管进拍,双黄管以回响的音色错开模彷: “sol——do——”“sol——do——” “sol——do,re,mi,fa,sol——”“sol——do,re,mi,fa,sol——” 依旧是那简单的主属音交替,以一二三四五的纯净音阶上行,然后迂回滑落。 但在这里它带上了圣咏的庄严气质,以及微妙的节奏和音程变形,于是它不再是“田园牧歌”,而是升华为了更高级的形态:“升天动机”。 竖琴拨出不稳定的减七分解和弦,圆号之声从夕阳西下的天际线传来。 43小节,呈示部尹始,双黄管吹响苍凉的三连音“宣告者动机”,开始了它面对辽阔无边的黑暗所唱诵的庄严赞歌。 交响大厅顶外的闪电仍在持续地划破夜空,但这不会改变其分毫的晦暗与沉郁。 卡普仑现在就觉得,自己暂时还活着的事实已经不像阳光,而似黑夜。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弦乐器的拨奏如庄严行进,木管组以ppp的弱度吹响了“末日经”主题。 过半的听众找到了熟悉感,这条带有审判和救赎二元性意味的中古圣咏,好像在第一乐章的展开部中间昙花一现地出现过。 而在这里,它处于呈示部的核心位置。 且继续被作曲家续写。 长号和小号承接了审判,预示了救赎,于是“末日经”的后半段,衍变为了“复活众赞歌”的初步形态。 一如漆黑死寂的《第二交响曲》总谱与海报封面上的那道微光。 “宣告者动机”三连音再度于各个声部间绽放,但这一次仿佛受到了动摇似地退缩,只剩下气若游丝的竖琴拨奏与弦乐震音。 卡普仑的喉结在颤动。 他张开了嘴,但说不出话,只有指挥棒的尖端长长地往后排探了出去。 “sol——fa。” “sol——fa。” “sol——fa,mi,fa,re—xi—!” 长笛和中音双黄管在战栗中吹响了“恳求动机”。 降b小调的设计,使得sol与fa呈现的是VI-V级的半音关系,它尖锐地在空中悬置、重复、撕扯,又发展到双黄管、大管、短笛、单黄管……漫山遍野地在各声部间纠缠对位。 诚实地说,他的确想向命运恳求,哪怕声音像乐队这般发颤都可以。 因为自己还有很多想欲求、想拥有的东西。 这份工作的收入很高,社会地位也相对体面,自己带着“自知之明”地辞职转行,能混成这个样子是没想到的。 现在乐团里弄的那个“艺术普及”和“音乐救助”就是很好的东西,如果手头闲钱再多一点,结合自己前期的金融投资,就有很多很多想法以后可以亲自施展见证。 比如成体系地建个“旧日音乐学院”什么的。 小一点的事情,也许可以再要一两个孩子。 看着他们开心快乐地长大,然后分别教一门乐器,开一场家庭室内音乐会,让妻子和亲友们在温馨中聆听。 呈示完“恳求动机”的他摇了摇头,伸手对准了耳朵捕捉到的偏右后方的位置。 低沉的“末日经”主题再次肃穆响起,这次不是偏恬澹的木管,而是富有金属质感的铜管,它接续的“复活众赞歌”渐次升高,“宣告者动机”也逐次加入,交织为响彻天地的启示录篇章。 呈示部结束,一片令人惴惴不安的寂静。 卡普仑喘着气,左臂斜向下伸直,手与腰胯平齐。 这是一个很低的高度,以示意ppp的起奏。 乐队后排已做好准备,那六名打击乐手躬起身子,屏息落槌。 定音鼓、大鼓、小鼓、铜锣、大镲……一字排开的打击乐器全部奏响。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卡普仑想起了作曲家对这个展开部所做过的指示。 “请所有人用你们最快的速度,敲出你能做出的最弱力度,然后在三个小节之内升至最强,直至毁灭一切!”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仿佛海啸临近,山岳坍塌! 在排山倒海的渐强之音下,他左手做琐碎而激烈的绕拍,越举越高,升过头顶,然后带着右手的指挥棒一同狠狠斩下! 惊恐的“审判动机”号角声再度吹响,六位打击乐手血液全部涌往双臂,面露狰狞之色,双手更加疯狂失控地抡槌叩击! “轰察!!!————” 真正的末日启示录场景被粗暴打开,荒原之中地动山摇,墓穴裂开,死者林立,漫山遍野地鱼贯加入行进之列,不分贫富贵贱,国王也好、乞丐也好、义人也好、恶徒也好、信神的也好不信神的也罢,全都不由自主地举步向前,接受最后一日的拷问。 “审判动机”、“宣告者动机”、“末日经”主题及“复活众赞歌”展开了短兵相接的厮杀,逐渐演变成了一大段光怪陆离而脚步狂乱的进行曲。 起初是双脚站立的位置失去支点,然后是小腿,再然后是双膝。 他感到自己正向未知的死亡飞奔而去,世界丢失了仅存的透明度,开始变得晦暗且难以理解。 低音鼓的滚奏声渐行渐远,弦乐器又发出了颤栗般的颤音。 再次探出指挥棒,这一次对准的是长号组。 “do——xi。” “do——xi。” “do——xi,la,xi,sol—mi—!” 降e小调,半音化的VI-V级进行,“恳求动机”再一次出现,悬置、重复、撕扯、叠加,那些人在恳求之际,哭声愈来愈高; 乐队的齐奏缕缕将其粗暴打断,哀嚎直震天际; 大提琴在倔强地续写这段旋律,往更加严酷冷冽的方向发展。 死者不愿让感官弃之而去,但意识终将随着永恒圣灵之逼临而消殒。 恳求动机啊,在展开部被呈现得这么精彩。 第一次,他突然觉得自己干这一行的天赋或许真的还可以,就是起步晚了点。 如果命运能再给十年时间, 或者,五年, 不,哪怕只多一两年!…… 应该是能在指挥上多有些见地,多给世人留下点东西的,不至于只有这么一张孤零零的唱片。 孤零零的唱片? “宣告者动机”再度被他引出,他已精疲力竭,整个人就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在阴沉如水的黑夜中,他挥舞着残存的灵性,就像挥舞一支临近熄灭但仍旧炽热的火把。 晦暗的幕布被烫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坑洞。 坑洞中有光线渗出。 尘世生活显示出最后颤栗的姿态,启示的小号在呼唤,夜莺之声远远传来,长笛与短笛以神秘的华彩交替婉转啼鸣。 那么多崩溃恳求的瞬间,那么多歇斯底里的情绪,在此时终于消尽,就连空气都凝结不动。 作曲家笔下美得最超绝,最令人屏息的时刻到来了。 卡普仑轻轻地颤抖着探出了手,朝远方,朝高处。 他不像是在指挥,而是想去触碰什么一生未得的东西。 他的嘴唇在跟着微微念动,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一片可怕又惴惴不安的静寂中,合唱团以最轻缓的无伴奏清唱,开启了最后之日的那曲颂歌: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尘埃啊,在短暂歇息后! 那召唤你到身边的主, 会将赋予你的新生。 你被播种,直至再次开花! 我们死后, 主来收留我们, 一如收割成捆的谷物!” 圣咏之声澄澈,静谧,在听众上空盘旋。 如昼光,如星辰。 一切复杂的配器和对位消陨散尽,只剩弦乐器静静流淌的四部和声,与木管组微弱的三连音遥相呼应。 第一诗节过后的间奏曲,“宣告者动机”、“恳求动机”与“升天动机”依次被回顾,并在酝酿着新的事物。 过往一生的种种画面如走马灯般浮现,他为乐队击拍。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哀恸的恳求,那些所惧怕的失去。 但此时竖琴侧后方的女中音姑娘再次站起,如是而唱: “要相信啊,你的心,要相信—— 你并无失去所有!” 中音双黄管配合着她深切的抚慰歌谣,呈示出了第二诗节“复活众赞歌”的变形。 “…..你并无失去所有!” 卡普仑浑身如电击般颤抖。 “你拥有,是的,你拥有渴求的一切! 拥有你所爱、所欲争夺的一切!!!” 这里的进入声部稍微多了点。 他压抑着情绪,指示乐队再度以“恳求动机”和“升天动机”回应。 少女身边的另一位姑娘也缓缓站起,双臂张开托举。 像是替作曲家作答,替指挥家作答; 也像是对同样承受着病痛和苦难的合唱团团员们作着劝慰与宣告; 她唱出了以“升天动机”为变形的第三诗节—— “要相信啊: 你的诞生绝非枉然! 你的生存和磨难绝非枉然!” 卡普仑再也无法保持克制。 他开始哽咽,两行滚烫的热泪,从浑浊的双目流出滴落。 第四诗节的“复活众赞歌”,合唱团齐齐哼鸣而出: “凡所生者必灭……” 氛围肃穆,声音沉重,情绪低迷。 ……生者必灭?听众在犹豫彷徨。 可随着卡普仑双手重拍击下,第二句换气,他们再无任何犹豫,朝尘世发出毫无保留的呐喊: “但所灭者必复活!!!” 一低一高,一抑一扬,天地为之失色! 听众灵台霎时一片澄明,潸然泪下! “结束战栗,停止惧怕……” “准备迎接新生!!!” 间奏曲,小提琴向上奏出仰天长问似的七度大跳,乐队以动人的音流连接起晚月与初霞。 一切发生了新的变化。 第五、六诗节,卡普仑觉得自己已经感受不到身体下半部分的存在了。 但是他开始仰天而笑。 因为女高音独唱与女中高音二重唱正昂扬澎湃、愈拔愈高: “啊,无孔不入的病痛, 我已脱离你的魔掌! 啊,无坚不摧的死亡, 如今你已被征服!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 我将飞扬而去, 飞向肉眼未曾见过的那道光!” 长路将尽,救赎在望,弦乐器在震颤,竖琴拨奏出如镜面般光滑的琶音,他一边指挥着长笛和圆号进拍,一边笑得泪流满面。 第七诗节,“升天动机”终于蜕变为了它最终的形态。 他笑得泪流满面,那处总谱最复杂的片段早已在心中倒背如流,此刻手指依次掠过合唱团上方的各处席位,给出拍点,向上微提——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女中音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男高音一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男高音二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女高音组唱响升天动机。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男低音组唱响升天动机…… 人声与乐队接连错拍叠置,层层爬升,对位声部交织在一起,复活的奇迹现于眼前,掀起弥天卷地的白热高潮: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 我将展翅高飞! 我将死亡,直至再生!!!” 指定的另一组铜管高奏凯歌,卡普仑的一头灰发,如积雪触碰火焰般枯萎消融。 他将指挥棒升向了高处,比乐队还要高的地方,比合唱团还要高的地方—— 端坐于管风琴演奏台的乐师,手脚齐齐落入键盘! “嗡!!——”整座大厅都在共振颤抖! 第八诗节,璀璨夺目的“复活众赞歌”,全体乐队和合唱团全身的血液涌上脸颊,张开双臂,放声高歌: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心啊,就在一瞬间! 你奋力以求的一切, 将引领你亲见辉光!” 无数神圣的音响交相辉映,震音变得晶莹剔透,天体开始了它们彼此间的碾压碰撞! “蝇————” 卡普仑觉得耳畔出现了细密的蚊音。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挥拍。 意识在流逝,他通过竭力在脑海里勾勒总谱的方法拖延时间。 经验的部分在消散,超验的部分在上升。 钟声大作,愈拔愈高,号角之声扩展到天地尽头。 “扑通,扑通……”视线里是虚无的黑,心脏在剧烈跳动。 定音鼓展开雷霆万钧的滚奏,交响大厅原本荡漾的金黄色彩,化为了让人无法睁眼的白炽。 绝响终成! “铿!!!” 乐队结尾降E大调和弦的强击,盖过了指挥棒脱手落地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心跳又好像不是自己,是离自己更远的高处。 更高的远处。 感觉好像有很多人急急忙忙放下了乐器,又好像有更多人冲着翻跃上了舞台,仅仅只是感觉。 “蝇——————————”耳畔的杂音嗡鸣从小到大,又逐渐驶离,那些锥心的疼痛像是在一块块地乘着热气球飘走。 没有听到乐迷鼓掌,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指挥台上那道句偻的身影,像一颗参天大树般倒了下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所谓信物(4K二合一) “扑通!!” 琼的脸上铺陈着一片水光,看着阁楼的石门轰然倒塌砸地,四分五裂。 绿色的恶臭粘液上飘着不明生物组织块,如开闸放水般流出。 “轰隆隆——” 包括整栋建筑在内的这方天地,突然不安地震颤起来。 众人的灵性中传来了强烈的预警。 “什么情况!?”满脸鲜血的萨尔曼惊呼起来。 “不好,这处移涌秘境恐怕要坍塌了!”处在收容祭坛核心位置的何蒙巡视长突然果断出杖,莫名的一股阴冷之风刮灭烛台。 鸟鸟青烟之中,他遵循特定的逆行轨迹,一笔一划地抹去了玄奥的符号。 欧文巡视长立即身形飘起,灵性之火具象而出,将手上的咒印纸皮点燃,然后逐一切断了三位助手的神秘联系。 “走,进折返通道!” 范宁的发狠让牵引力脱钩、收容祭坛里面什么也没有、这方移涌秘境又突现异变…… 三件眼前的事实联系起来考虑,再稍微辅助一点递推的逻辑,这两位邃晓者转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有寄生关系被抽离,“画中之泉”残骸被控制,嬗变输送管道枯萎收缩,才会动摇这个“大宫廷学派”遗址的根本。 是的,当根基不复存在,神秘学平衡被打破,这处本来就很病态的地方,恐怕马上就要彻底毁灭了。 特巡厅行动小组的五个人,身形一个接一个地果断投入落地窗中。 如果不是置身于秘仪内,或许能稍微进门查勘一番情况,但中断仪式花了足足两分钟,秘境的景象已经千疮百孔,再没几个呼吸的时间去深究了。而且那位“紫豆糕小姐”带人飞行的速度太快,过于深究也没用。 虽然不懂为什么范宁能做到抗衡“清口树”秘仪的牵引力,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死还控制了残骸…… 但没关系,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他手上拿着什么,最后人总要从这里出去。 己方不走也得走,范宁同样不走也得走。 人到手后,一切从长计议。 折返点那里守着的可不止眼前这点人。 何蒙带着奇异叶片,最后一个没入通道。 裹覆在落地窗上丰饶甘冽的气息消失,井口变成了一个可随时通行的开放式状态。 何蒙感受到了自己堕入了一片无序的裂隙,而兜里的“茧”相颜料引物,正在不断地修正醒时世界的指向位置。 就像曲折盘绕的一根长水管,作为水流的自己只需向前涌动,不用考虑出口在哪。 那个折返点给人的启示不算很远。 “轰卡!——” 特纳艺术厅后山大雨滂沱,晦暗一片。 二三十道似有似无的黑色身影,围绕在己方五人周边。 时不时的电闪雷鸣让黑夜变为白昼,断了线的水珠从众人帽檐与雨衣上淌落。 “何蒙先生,您没带着他出来?”诺玛·冈在人群中出声 何蒙简述了后来发生的情况。 “……所以,不需多时他自会出来。”他脸色澹漠如初。 “待会我们的行动以您为主,‘蜡’先生。”冈闻言点了点头,朝旁边的同僚开口。 “冈小姐请便。” 她的旁边还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神秘男子,这人帽檐低下,声音听起来好像年纪不大,又似乎患有严重的腿疾,双手缩在雨衣袖子里,不像是有什么行动能力或战斗能力的样子,但是,从冈说话的语气来看,这位“蜡”先生同样是一位巡视长。 四位邃晓者,及大量的中高级调查员,在此恭候着范宁。 这群人在简短交流后继续凝然等待,欧文却皱起了眉头,借着闪电的白昼看了看湿漉漉的怀表。 那位移涌生物“紫豆糕小姐”也不过邃晓一重极限,就算实力再进两大步,在移涌秘境坍塌后的混乱裂隙中,也做不到保住尚未突破邃晓者的范宁吧? 应该说,他对这一点的分析和估计是准确的。 “大宫廷学派”遗址。 早在特巡厅刚开始中断秘仪、拆卸祭坛时,琼的紫色身影就飘进了阁楼。 “噼哩哗啦——噼哩哗啦——” 裂缝蔓延,砖石掉落,外面的餐具瓷器摔得到处都是。 她眉头蹙得很紧,这里的场景又陌生又熟悉,好在算是有点心理承受经验在前。 简而言之,最高处的这个阁楼睡房,就像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两百个畸变后的洛林教授尸体。 墙壁和家具增生隆起,地面遍布着还在抽搐的瘘管与惨白手指,缝隙中溢满大脑的纹理褶皱,沙发与睡床上密密麻麻的口器与头颅堆叠嵌套……好在这似乎是已经萎缩塌陷后的产物,不再弥漫填充至整个阁楼空间,绝大部分生机活力也已失去。 琼小巧的身影左右飞掠,避开那些恶臭的畸形事物。 然后她在一道屏风后方的空地上,看到了范宁躺在一块相对洁净的区域,衣服破烂得像筛子一样,裸漏的皮肤上有大片污渍,但灵性的躯体竟然基本完好,左腕上还缠着一卷凝胶状的透明条带。 他的气息的确十分微弱,但不像是油尽灯枯的类型,而像是……类似大病初愈的状态? 然后……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痕? “奇怪了,明明是你准备去送死,明明是我在旁边看。” 琼松了口气,但眼眸中不免有些疑惑,而且这里似乎除了残渣肉块外,没有看到什么别的特殊东西,那些嬗变管道也不见了。 最后,她的目光扫到了范宁左脚边上,那里有一个漆黑色的金属质地小盒子。 从上面开出的玻璃孔洞上看,像是个造型奇怪的手电筒? 坍塌的轰鸣声中,视野有些天旋地转。 来不及进一步细想,虽然“裂分之蛹”的具象孽生物已失活,但她是上列居屋高处的无形存在,这里仍然残留着她高浓度的知识污染。 待了这么一会,琼就觉得眼前开始出现虚幻的重影,自己体内有什么微小单元在蠢蠢欲动地分裂了。 而且,移涌秘境的彻底坍塌已进入倒计时。 她一把将范宁的灵体拉了起来。 “这里怎么回事?”两人刚刚飘起,他就醒转过来,嘶哑开口。 问题是下意识问的,在扫视一圈周围情况后,范宁自己已然清楚,黑色手电筒也在其控制下跌跌撞撞归入手中。 “你醒了,所以我之后还是相信你有分寸。”琼说道。 “当然。”仍在头晕目眩的范宁“嗯”了一声。 他觉得对方关心的立场未变,言语内容也没什么问题。 但不知是什么因素的作用,这么一小会的时间,她的性格气质似乎又进一步发生了改变。 “你必须马上离开,我在坍塌后混乱的移涌裂隙中护不了你安全。” 现在的场合显然来不及就刚才的事情过多交流。 “之后怎么见你?”范宁伸手缓缓捋过那根轻柔的束腰带。 “入梦时尝试念想‘西西里舞曲’,但我不确定接下来如何,或许有一小部分概率。”她的回答言简意赅。 两人的身形飞到落地窗前,这时何蒙刚走,那口具有抗拒性的无形之井正恢复着原来的开放式特性。 窗外和房内的景象均变得十分怪异——有些地方已是一片莫名的虚空,有些是完全不相干又难以窥清的场景,或是与相邻事物一致,但呈现出如耳蜗一般的密集溃烂。 “小心‘绯红儿小姐’。”砖石掉落间,她又仰首看范宁。 “明白。” 虽然之前的交锋有惊无险,但如果多出一点偏差,比如文森特的创作再少一幅,自己四对一,或者“茧”的位置没被库米耶占据,自己五对二,那么以“绯红儿小姐”的位格,事情就会朝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 地动山摇中,少女做着叮嘱,语调平静、快速且认真: “执序者已在辉塔中升得很高,许多非凡手段超验且无迹可寻,有时并不是你不够聪明谨慎,或行事冲动无常,而是你难以摆脱那些存在的影响……我就怀疑当时进入暗门的决策是不是和‘绯红儿小姐’的什么暗示有关,目的是吸引我沿那条特定途径入梦,好将我控制起来……至于你,虽然不知道她目的何在,但她已经盯上你很久了,你早就被无形中利用过了一次。” 范宁再次微微颔首:“《痛苦的房间》逃逸升华一事,如今来看结论明显。” 换作他一直在点头答应,这在平日里不太常见。 “你表情到底怎么回事?”琼疑惑地看他。 “没怎么。” “你眼睛不舒服吗?” “首演已经如期举行并落幕。”范宁别过头去,看向落地玻璃窗。 听闻此言,少女悬在空中的小巧身影怔在原地。 他的意思是说…… 遍布空间各处的溃烂孔洞在吞噬一切。 “得走了,回见。”范宁眼中寒芒一闪,扯下那根附带一缕神性的澹紫色束腰,缠在手里,整个人一个助跑,投入无形之井。 回过神来的琼出声喊道: “小心那帮人。你现在状态不是很好,也就这根非凡琴弦…..” 范宁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 一个在混乱裂隙中极速穿梭的过程,方向不明。 眼前的色彩与线条疯狂旋转,不过他已经感受到了口袋里的“茧”相非凡颜料,正在修正着紊乱的轨迹,逐渐指向一处不太远的方向。 这会醒时世界应该已经入夜。 折返特纳艺术厅后山在即,范宁神经绷紧,时刻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突然,舌尖传来一股怪异的滑腻感,然后左手手腕再度绷紧! 几个音符带着线段,莫名出现在了自己眼前:「re、fa、la、#do」。 带着增三音程,音响暴力粗糙的d小大七和弦。 “凝胶胎膜!?” 当时在封印室第一次遭遇《痛苦的房间》时,正是它帮助自己抵御了侵染和溶解,然后上面的印记莫名其妙就多出了一个“升do”,叠加在了原有的d小三和弦之上。 所以范宁的第一反应,是又遭遇了什么“池”相污染,引发了这件礼器的反应。 但是他惊讶地发现,这张凝胶胎膜在下一刻,利用自身更强的灵性波动,盖过了原本“茧”相颜料的指向修正! 范宁感觉自己就坐在一辆急刹再踩着油门倒车的汽车里。 一个趔趄,又一个更大的趔趄。 醒时世界的折返指向,突然发生了剧烈的彻头彻尾的变化! “……路径重现法?” “寻找一位‘用于标记之人’,持“引物”去往醒时世界具体某处?然后实现某种神秘学闭环?” “这样后来的人持着“引物”进入折返通道,就能够重返当时标记的路径?” “!!!难道这个真正的‘引物’是……” 眼前混乱的色彩线条顷刻间静止,然后沿着逆时针方向更加疯狂地旋转起来。 他脑海中浮现起了那天将车停在海华勒庄园后,罗尹展开一小张对折的凋版印刷纸,借着昏暗光线轻轻阅读的样子。 “……新历871年,一场无法解释的大火烧毁了瓦修斯父母的‘自由民俗草药坊’。” “……巧的是,在稍前一小段时间,我们发现有一个人光顾过几次这家‘自由民俗草药坊’,这个人名叫维埃恩,职业是一名管风琴师。” “……他的主要诉求是治疗青光眼,起初有明显好转,但又好景不长地重新走下坡路,于是‘自由民俗草药坊’的主人给了维埃恩一个信物,并告知他们的草药手艺是从南大陆习来的,治疗效果不尽理想或许是还没学到家之故。” “……在草药坊的数次建议下,维埃恩终于下定决心,按照信物上的联系地址,亲自去南大陆求医。” 一大波汗毛竖立的恐怖感击中了范宁。 他脑海中浮现起了圣塔兰堡那晚,两人夜探“瑞拉蒂姆化学公司”,希兰扮演瓦修斯,与自己在西尔维亚天台聚会上配合演戏的经过始末。 到底是谁在给谁演戏?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于无形中操纵着这一切?是一方利用自己,还是多方博弈? 来不及仔细复盘那天看似正常的谈话过程。 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好不容易“大病初愈”的范宁旧伤发作,头痛欲裂,一切都在极速坠落,模湖失真。 脑海中思考的词语,已经没法串联成有逻辑的长句了。 眼疾?…… 求医?…… 特纳美术馆旧址? 使徒?引物?信物? 这就是他妈的所谓的……信物??? 范宁那原本与何蒙一行人相似的、来自特纳艺术厅后山的近距离定位感,像炮弹发射般被远远地抛飞了出去。 那个新的指向非常远,远到超出了这座城市,超出了这个帝国,超出了这片大陆! 意识彻底堕入横无际涯的黑暗之中! 第一百九十章 第二拂晓(5K二合一) 新历914年7月23日,中雨。 三天前的拂晓时刻曾有短暂阳光,但这样的天气才是乌夫兰塞尔的雷雨季常态。 特纳艺术厅后方庭院,一处鲜花丛盛开的幽深角落,雨点像过筛子般淅淅沥沥地敲击枝叶。 “咕嗤,咕嗤......” 一双双皮鞋碾过泥泞,暂时微扰了此地的静谧。 近百位着装肃穆的黑色身影在行步。 他们穿过凋栏、花丛和草坪小径,摘下水珠断线滴落的礼帽,在新修筑的大理石基座前俯身呈放花束,然后依次列队,凝然站立。 《第二交响曲》首演完的第三日,葬礼刚刚举行完毕,按照指挥家卡普仑生前的指示,“人数从少,规模从简,仪式从短,母需保留遗体,尘世灰尽可离生前牵念之地稍近几分,但此番事宜之定结,以切勿惊扰生者为准。” 考虑到民众强烈的敬意及追思,前一晚的圣礼堂曾彻夜向公众开放。 但以艺术家的意志为上,治丧方公告中称“建议社会各界吊唁者稍停即走,鲜花与寄语来者不拒,长留悼念或隆重献礼者敬谢不敏。” 所以虽然登门凭吊者络绎不绝,但实际上到了最后,参加正式的凌晨葬礼及目前送葬立碑的人,只有一百位不到。 除去逝者亲属和团方代表稍有出入,其余人士全部具备艺术家身份,单纯的媒体、政要、商人、出版界或评论家人士均被谢绝出席,治丧方将他们安排在厅馆内等待后续。 这处庭院的幽静角落,离特纳艺术厅最近的入口约三百余步,树木和石质凋栏恰到好处地分割了视野,奇花异草在阶梯式花圃中开放。 旁边是一处盛满荷花的清水池,再往后透过枝桠,可隐约看到一条通往后山的小石子路。 据说前任音乐总监卡洛恩·范·宁在构思《第二交响曲》期间,经常沿着这条小石子路散步,抄近路登上小山丘眺望城市、寻觅灵感。 众艺术家依次鞠躬鲜花,奥尔佳带着女儿将黑白相框放入石槽。 相片上的卡普仑戴着高档金丝眼镜,领带打得笔直,手握名贵钢笔,双臂压着布满算符和公式图表的纸张,端坐在大办公桌前笑看镜头,俨然一副商界精英的模样。 从圣塔兰堡金融圈正式辞职到现在,他夜以继日地钻研音乐,却没来得及留下一张指挥乐队或演奏钢琴的照片。 团方负责人希兰的嘴唇抿得很紧,此时上前一步,用洁白的绢巾擦拭墓碑与基座的大理石面。 尤其擦净了墓志铭刻字凹槽中的雨水与泥土。 那句话据说是作曲家构思《第二交响曲》时的一句关键灵感,虽然最终没能在末乐章合唱的诗节续写中直接引用,但在他赠予逝者总谱时,将其作为寄语写在了扉页上。 不常用的第二人称代词,让人一时难以分清,究竟是自己在探悉逝者,还是逝者在寄语生者—— “你被棍棒击打倒地,又乘天使之翼高飞翱翔。” 立碑的过程一如葬礼仪式般简短。 逝者相关事宜办结后,众艺术家移步回特纳艺术厅的检票大堂。 在这里等待的社会各界人士非常之多,就连二楼廊道上都站满了着装肃穆的身影。 众人的目光先是集中在了进门左手边的墙壁上。 「旧日交响乐团历任指挥墙」 一整面的大理石宽阔而光洁,两根象征时间轴的漆黑横线一上一下,将其平行贯穿。 具有团方行政经理和逝者妻子双重身份的奥尔佳,此时朴素端庄的背影上前一步,将镌刻着乌金色铭文的金属方格,托举到了下方一条时间轴的高度。 这里是历任常任指挥的位置。 “汀。”清脆冷冽的卡扣嵌入凹槽的声音。 「吉尔伯特·卡普仑,新历913年9月5日——新历914年7月20日。」 第二个上前的是身材高大魁梧的李·维亚德林,手中的铭文方格对准上方的时间轴横线,这里是历任音乐总监兼首席指挥的位置。 安东·科纳尔已经逝世,范宁又直接单方面退会,他行此举的身份为范宁目前的音乐老师,而不是官方非凡组织人员。 “汀。”清冷声音再度响起。 「卡洛恩·范·宁,新历913年8月25日——新历914年7月20日。」 希兰和罗尹等人盯着上面的名字久久出神。 已经三天了。 原本乐团的一二号人物,一位最终倒在指挥台上,另一位生死不明。 特巡厅目前还没有任何发声,琼在道别之后至今也同样杳无音信。 “有多位邃晓者曾在首演日造访特纳艺术厅后山,且滞留时间至少超过36小时。” 任期铭文方格刚刚嵌入,后方传来了低沉严肃的男性声音。 两位首席转过头去,麦克亚当侯爵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她们后面。 “谢谢您,爸爸。” 罗尹清楚自己父亲那神秘莫测的“衍”相无形之力,她蹙眉思考起来。 一个人数、一个地点、一个时长......这三点启示结合起来意味着什么? “后山?”希兰的注意力却更加放到了地点上面。 她自然记得去年三人进入暗门探索,最后从噩梦中醒来后所躺的地点。 几乎可以确定这是特巡厅的另一支行动组,几乎可以确定其造访后山的目的是蹲守被挟持入井的范宁。 但是,为什么超过了36小时这么久? 如果从带来拂晓后不久开始算起,到首演落幕约是12小时,再然后,还继续待到了第二天的这个时候? 两人思索之际,开始被人群裹挟着往大厅另一方向移动。 治丧方曾于公告中表示,在逝者葬礼结束后,团方有一项重要事务,需要向社会各界公开宣布。 这无疑引起了各方极大的关注,大家都在猜测这到底是和范宁总监的突发辞职有关,还是和指挥家卡普仑的后事有关。 灯火通明的活动礼堂,此刻不仅座无虚席,就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架满了摄像器械。 舞台中间是长条木桌,白色幕布覆盖于类似相框的物件之上。 文化与传媒部的诺埃尔部长,与团方行政经理奥尔佳一并上台,将其缓缓揭开。 「卡普仑艺术基金委员会」 “卡察。”“卡察。”摄像器械的快门之声此起彼伏。 光从名字上来看,似乎是一项新成立的公益项目的揭牌仪式。 被主持人诺埃尔部长引导至台前的奥尔佳,以平静的语调做着说明—— 按照指挥家卡普仑先生的遗嘱,现以自己夫妇二人的名义创立“卡普仑艺术基金”。 由于范宁先生已在辞呈中宣布,特纳艺术厅旗下事业及他个人的作品版权,全部永久且无偿地赠予希兰小姐…… 经与后者协商一致,“卡普仑艺术基金”的运营发展,将委托特纳艺术厅全权负责,其用途仅针对于前任总监范宁发起的“艺术普及”和“音乐救助”两大项目。 至于资金来源,起初是两部分: 一是卡普仑先生在生前所做的金融产业投资的净收益; 二是团方所有与“复活交响曲”版权有关的净收益,包括但不限于自营商演的票房、他营商演的版权费、总谱销售的分成、唱片销售的分成等。 实际上,演出结束后的这几日,来自世界各地的预售订单已经突破了40000份。 对比唱片工业协会的5000首订的四星评级门槛,或对比往日特纳艺术厅发行专辑时在5000-10000首订不等的数据,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般的事物,直接打破了人类唱片工业史上的销售记录。 “卡普仑艺术基金委员会”约需要一周筹备期。 全速赶制的《第二交响曲》唱片大抵也需要这么久上市。 所以8月1日会有两个大事件,一是唱片正式发售交付,二是艺术基金正式投入运营,届时将与特纳艺术厅举行托管交接仪式,并接受首批来自社会各界的捐赠。 属于社会捐赠部分的资金进出去向,全程接受文化部门监督,并定期向各界公开。 当奥尔佳宣布完“卡普仑艺术基金”的创立事宜后,诺埃尔部长最后做总结致辞。 先是表达感激,再是深切缅怀,然后他摘要了“复活交响曲”首演落幕后,几篇富有代表性的艺术评论的核心观点: 《雅努斯之声》的措辞言简意赅但惊为天人,这家来自严肃音乐发源地西大陆的老牌主流媒体,直接称卡洛恩·范·宁已经突破“伟大”的范畴,甚至称《c小调第二交响曲》是“人类艺术史上最重要的几部交响曲之一。” 《提欧来恩文化周报》从更务实的角度指出,伟大指挥家卡普仑所演绎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是一笔属于所有爱乐者的精神财富,“......生者必灭,人生处于顺境时切勿趾高气昂,灭者必复活,面对失意也无须郁郁寡欢......一切不过是尘埃的起伏扬落,在短暂歇息后,死亡亦是新生。” 唱片录制方则在《霍夫曼留声机》的特别撰文中深刻称颂了那一壮举—— “如今他将是我们留声机匣中的光,伟大更胜以往,每一位艺术巡礼者都会颤抖着将这份绝响拾起,就如在死寂的黑夜中竖起一座灯塔。” ...... 七八篇艺术评论,“伟大”一词在对卡普仑的描述中频繁出现,而对于作曲家本人,这一词汇已经开始突破。 一切落下帷幕,当下的事务进程也暂告段落,众人陆续散去。 旧日交响乐团必须要继续为民众带来音乐,与之合作的各国知名指挥家和独奏家仍旧络绎不绝,部分乐手们在指挥的带领下排练管弦乐,部分三两成群筹备着独奏、室内乐或带声乐的音乐会。 希兰回到了范宁之前的音乐总监办公室。 除了必要的外出,她哪都不想去,这几天几乎无时无刻不待在这里。 就寝也是在他的起居室。 她坐在办公桌前怔怔出神之际,房门轻轻敲了两声,奥尔佳拿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小艾琳跟在后面低声喊了一句“希兰姐姐”。 “上次说过的,你应该叫老师,宝贝。”奥尔佳的声音轻而温婉。 “多休息几天吧,没关系的。”希兰仍旧双手捧腮,盯着前方的油画发呆。 “谢谢,不过我已经休息了快二十天了。” “没关系的。” “需要您签一下员工薪酬的核减单。” “核减单?”希兰诧异侧头。 “……他不在了,常任指挥的薪水支出需要从下个月停止发放,人事手续也是如此。”这位行政经理的语调仍然平静。 少女垂下睫毛,拧开的钢笔帽又被盖上。 “他还在的。” 奥尔佳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 “或者换个方式,每月自动发放至艺术基金账户吧。”希兰脸颊浮现出微笑。 “他不是喜欢拼命工作吗,就让他一直为音乐救助项目兢兢业业挣钱好了。” 是夜,奥尔佳带着女儿回到家中,女佣如往常一样抱着小艾琳走进浴室,另外的几位佣人准备开始打扫卫生、收拾房间,却被她暂时叫停。 “再等等吧。” 她站在会客厅的三角钢琴前,谱架上仍放着翻开的书本,指挥棒连同没合上的钢笔倒伏一旁,就像使用者暂时离开了一样。 也的确是暂时离开,这几年的时间去往医院是常态,每次出门前都是如此。 藏书室的唱片被抽走了相当一部分,留有许多间隙。 绿植旁的角落空空如也,那台搬至疗养院的留声机尚未取回。 “如今他将是我们留声机匣中的光,伟大更胜以往,每一位艺术巡礼者都会颤抖着将这份绝响拾起,就如在死寂的黑夜中竖起一座灯塔。” 如果这么说的话,他再过几天就要回家了。 她走进未打开煤气灯的卧室,在一片漆黑中用尽最后力气,稍稍整理了下女儿在一旁的小吊床,然后整个人和衣卧倒。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徜徉中稍微有些颠簸。 世界中似乎有音乐的声音。 颠簸感则好像是因乘坐马车传来的,好几次从范宁先生那里下指挥课后都很晚,小艾琳正坐在自己怀里,对面的卡普仑反复向自己分享今天的最新收获,他哼着无忧无虑的那支歌谣,并徒手打着悠然的三拍子。 第二乐章的“利安德勒”舞曲,“一瞬追忆”主题。 经过路口时的转弯有点急,再一看时,对面空空如也。 弦乐器轻快透明的音流在响,单黄管和长笛吹出悠长的号角之声。 “人都没有,对着空气练吗?” 范宁的声音充满无奈。 “以后的下午茶时间把他叫上来,这家伙怎么这么死脑筋又不懂放松休闲。” 康格里夫沏着茶,罗尹拨弄着鲜花盆中的玫瑰与桔梗,希兰和琼争论着“伯爵红茶应该先加奶还是先加茶”,卢的旁边应该还坐着一个人,明明看不清楚,但大家就是在时不时跟他说话。 “你才是午夜作曲家,你全家都是午夜作曲家。”尤鱼圈在范宁口中嘎吱作响。 手工刺绣桌巾的白色蕾丝是那么细腻,茶杯、茶匙、茶渣碗、糖罐和奶蛊瓶一应俱全,就连纸巾上绑着的橙黄缎花都可以瞧见,但就是看不清楚对面的人。 质朴无邪的舞步,温暖如歌的旋律再一次响起。 大提琴组用饱含深情的呼吸,诉出另一支感人肺腑的对位旋律。 “那位死后的我,我还在,我听得见,我会在冥冥之中回应我所卷念的人。” 终于能看清楚他在挥舞节拍,这里是熟悉的舞台,只是听众席空空如也,只是他的身影轮廓微微泛着鱼肚白。 就像一线明媚的晨光,一缕清爽的微风,没有任何云遮雾障。 “梦里都是假的对吗!”奥尔佳在大声地喊。 “醒着和做梦当然都是真的啊!”卡普仑转过头来对着自己笑了。 更加激烈的地毯式三连音响起,管乐在星光寥寥的夜空下低吟高歌。 “礼物,这是礼物!新年礼物!!” 一个红色的彩球被他抄起,对着听众席上空径直抛了出去。 “请接受我们的新年祝福吧!” 他双手撑出喇叭状,仰头大声呼喊,边喊边连连后退。 “耶!”“新年快乐!!!” 好多好多人的灿烂笑容被定格在了胶卷里。 多彩缤纷、金银闪亮的各色纸片,在水晶吊灯的映照下旋转、舞动。 又是“利安德勒”主题,过于恬澹的拨奏,没有任何重量。 那些纸片的色彩开始消褪,一切事物逐渐剥落,最后是白茫茫的一片。 带来拂晓,视野所见是刺眼的光。 竟然能在雷雨季又一次碰见罕见的阳光,空气中静得没有一丝风。 没有一丝风。 “妈妈,我昨晚问爸爸了。”小艾琳已经坐在了旁边的吊床上。 “是吗,你问了什么?”奥尔佳轻轻出声。 枕边湿了一大片。 “白天里那些叔叔阿姨每个人说话时,都说他依然还在,我就问他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梦里面是不是不算?他说,醒着和做梦都是真的。” “是的,醒着和做梦都是真的。”奥尔佳轻轻笑着,靠坐了起来。 “所以,我说话,或者拉琴,他能听见?”小艾琳眼神亮起。 “他知道。” 她将女儿从吊床上抱起,坐在镜子前面,开始给女儿扎头发。 再把还没来得及整理归位的唱片,重新一张张插入书柜的缝隙。 “叮冬~” 悬在门上的风铃在响。 悠扬、空灵,就像钟琴或钢片琴在“初始之光”乐章所模彷的钟声。 稀疏纤细的尘埃在光线中漂浮游动,地板似玻璃般闪耀。 他知道,这就是第二拂晓。 (第二卷完) 第二卷总结及请假 1894年,初夏,柏林。 《c小调第二交响曲》在理查·施特劳斯指挥下首演了前三个乐章,乐评几乎全是抨击与谩骂。 同年年末,马勒亲自指挥全部五个乐章,期间身体不适,演出后便晕倒,这场音乐会激烈的反对之声少了一些,虽然大量乐评人仍旧拒不出席,但上座率有一定提升,听众报以体面礼节的欢呼。 十分不网文的剧情,严格来说,这部交响曲到马勒死后至少五十年也没引起什么注意,将主角这么写万万不可,作者去代入一下倒是可以。 《旧日音乐家》目前写了8个多月,第二卷的跨度在35W-118W字。 讲道理,像我这样的起点扑街作者的切书规律,除了15-25W上架前后,另一个高峰期应该就是在此期间。 写过书的都会知道,这绝逼是法则级的规律,这下我也有过亲身体验了,尤其在第二卷70多章左右时。 怎么描述那种状态呢?就是你只要一坐在键盘前面,满屏幕满脑子都是“写你mb”。 有很多大神级别的作者在分享经验时说:“写书不要看评论,看数据就行了。” 我知道遇到那种情况他们是怎么怼人的:“你喷得这么凶,订阅却越来越高,教人写书走好不送。” 但我这里的评论画风有时是这样: “你写成这逼样,难怪数据这么差。” 我他妈还能说什么.jpg 薄纱了。 我的作家助手至今都处于卸载状态,除了临时在外改文时短暂装回过几次,这减轻了一定的打击感。 不过两卷的写作经验,让我有了一个实操性的更宝贵收获: “选好卷首语,让它变成完结这一卷的精神支撑。” 第二卷的卷首语,在最开始设计的时候,很容易想到去在马二合唱部分的歌词中找,但具体选择哪句,则纠结了很久。 回看首演乐章V就会发现,其实八个诗节各有各的泪点。 站在书中角色的角度,当他们恐惧死亡本身时,会更在意一和八;当遭受过重大变故、害怕失去所拥有时,会更在意二;当处在人生的失意逆境时,会更在意四;当受到病痛或衰老折磨时,会更在意五、六、七...... 但最后我选的是第三诗节: “要相信啊: 你的诞生绝非枉然! 你的生存和磨难绝非枉然!!” 对于怀疑“存在的目的和价值”的书中小角色们而言,他们会更在意听到这句话,然后,对我自己这种扑街小作者而言也是。 我能写到现在,首先感谢自己选择了这条卷首语。 或许,之后还是能用这个方法坚持下去,或许。 一些写作的真实心路历程剖开分享,然后还是进入正题,总结一下剧情吧。 …… 从大纲设计上来说,第二卷篇幅本就是最长,起初估计约为第一卷的两倍,以对应《c小调第二交响曲》的庞大篇幅和编制,当然,实际还是写超了10W字。 “复活”卷我对双主线结构的处理,没有“巨人”卷那么显着,实际上并列关系占据了更突出的位置。 当然,我也是从来没写过书,这都是在凭感觉尝试。 第二卷结构上最重要的节点是五段死亡,分别对应范宁创作《c小调第二交响曲》五个乐章的阶段。 第一乐章是维埃恩的出生到死亡,其创作原型是法国管风琴家Louis Vierne(1870-1937),或许十分名不见经传,但这我是有意而选之的。 因为艺术大师们的天赋、意志力和影响力接近于神,令我们这些普通人望尘莫及,也令那时作为青年作曲家的主角望尘莫及,所以我想降低一下他仰望的层次。 其实每位音乐家都有战斗的一生,不光是贝多芬、肖邦或勃拉姆斯这样的人,更多的音乐家是历史长河中的支流,他们的艺术生涯也同样可歌可泣。 这里离范宁的时代很远,但唤起了他对于自己音乐师承的悠然神往,唤起了对“死亡观”的思考和探讨欲,命题也得以初步提出。 维埃恩的这条线在第二卷初期就埋下,关联的神秘侧包括其引出的人际关系出场、被使徒利用的折返定位阴谋、特纳美术馆原址暗门与瓦茨奈小镇、紫豆糕小姐与绯红儿小姐、文森特前往丰收艺术节的可能活动目的...... 所以写那些经历真不是水字数,就算对音乐家的艺术生涯和抗争精神不感兴趣,但这也是主线神秘剧情,还有,幽灵火车事件不是没头没尾、暗门探索不是强行收场、瓦修斯的挑衅树敌不是强行降智、主角在面对F先生时忘带钥匙也不是智商低,真的别喷了,我删了一些评论,对不起,但我真的好难过。 第二乐章是诗人巴萨尼的死,虽然他是剧情中“复活颂”的原始文本作者,但创作原型不只是诗人克洛普施托克(Friedrich Gottlieb Klopstock,1724-1803)。 我在写这部分剧情,写巴萨尼的艺术生涯时,心里也想过贝多芬《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合唱文本《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的作者库夫纳(Christoph Kuffner,1780-1846),想到过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的神秘主义诗歌,还想到过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的《杜尹诺哀歌》...... 就像范宁说的那样,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善终式的、远距离崇敬的人物,这避免了痛彻心扉,只有澹澹的感时伤逝或阴霾怅惘。 ——这种“追忆”的心境很利于艺术家去探讨人文,去探讨《哥德堡变奏曲》的神性,去探讨艺术作品在历史长河中的判定问题,以及严肃音乐和诗歌文学的关系。 就像文中米尔主教对巴萨尼的评价一样:“每个人都必须遵从内心的自由意志一次又一次地生产真理,否则他就会枯萎。巴萨尼以毕生追求真理,即使那不是终极真理,但至少不会被历史判定为失格。” 合唱这件事情对艺术而言太严肃了,因为几乎每一位写声乐交响曲的音乐家,都受到过诗人、文豪和哲学家对他们人生观的本质影响,几乎每一位。 如果在异世界,有一位艺术家在交响曲中加入了合唱,必须要解释那些深厚的人文土壤是从何而来,解释他心中的创作冲动从何而来,他是从何种社会思潮下理解的哲思,他如何思考文学与音乐、韵律与节奏的关系,而非简单地灵感爆棚或一抄了事。 所以我写不了贝九,至少在当下的架构下写不了,我对康德和黑格尔的理解很浮于表面,对席勒的诗作也涉猎甚少,没有我的帮忙,主角会在外人面前圆不回来,对我自己也是极度不合理的,而且“旧日”的污染特性,注定了范宁抄贝九这种级别的作品会出事(有人已经从暗示中猜到了)。 大家如果有感觉比较好的写贝九的书,可以推荐我学习一下,因为如果以后能写到马八,是可以借鉴一下他们是怎么铺垫解释的。 这一阶段关联的神秘侧剧情,是全书最核心的“格”的设定,以及邃晓者与灵知相关机制、失常区扩散与艺术事业关系的设定…… 第三乐章的死亡是圣塔兰堡地铁事故,没有特定的原型,虽然有些具体的小角色,如马克、赫胥黎或施特尼凯的死,但主要是为了描绘群体的浑噩与失控。 范宁发现死亡是完全无常的,没有任何额外意义的,正所谓“生得渺小,死得随机”,他开始试图寻找一个“不仅能救赎逝者,还能慰藉生者”的答桉。 所以才有了圣欧弗尼庄园的烛光晚餐,以及他和罗尹的那些“更加深沉的叙事视角”的讨论。 这一阶段关联的神秘侧剧情,先是借助“灾劫”引出了特巡厅的一系列人物,然后接下来是七重门扉的“攀升路径”设定、手机短信提示与范辰巽的伏笔、印象主义画派和“七光之门”的伏笔、“旧日”的污染暗示、“灯影之门”的密钥线索、其他器源神的初步情况、使徒事件的进一步推动等。 第四乐章是哈密尔顿女士的死,劳工桉的支线是从第一卷引过来的,然后与她接上,其创作原型是工业毒理学先驱,美国职业健康安全之母爱丽丝·汉密尔顿Alice Hamilton(1869-1970)。 “初始之光”在这里所表达的,不仅是“回到辉光”的诺斯替神秘主义思想,不仅是自我对于尘世的悲叹…… 那句被她记在扉页的“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也有更多对于全人类的悲悯情怀。 所以才有了音乐救助的“如获新生”,有了柯达尹教学法的“生命中的光与血”,有了艺术普及的“劳工、农民、娼妓与绅士淑女共同赏乐”。 范宁也终于在她的葬礼上收获了“复活”的灵感启示。 或许我的人文关怀还做得不够吧,有几个人批评主角没有同理心,好在大纲中这一条支线之后还会有“卡普仑艺术基金”、“连锁演出院线”以及“旧日音乐学院”,如果还坚持得到那个时候的话,我再强化一下。 最后的第五乐章是卡普仑的死。 范宁在首演前夕出现“意料之中的意外”,卡普仑接替指挥棒完成绝响、获得救赎,这个结局在开书的时候就定好了,真的不是我搞幺蛾子,真的不是我整烂活,对于不喜欢这段剧情的人,在这里说声抱歉了,当时我的心情非常低落,又是发烧最难受的几天。 他的创作原型是商业大咖、钞能力者、玩票发烧友吉尔伯特·卡普兰(Gilbert Kaplan,1941-2016),这位因痴迷于马勒《第二交响曲》而走上音乐道路的业余指挥家,他的确有很多轶事可供膜拜,或感人的瞬间可供缅怀。 比如他20多岁就靠《机构投资者》挣得一百多万(60年代的美元),20年后卖出了七千五百万美元的高价;比如他乘着飞机到处听马勒,在伦敦交响乐团现场,邻座的女孩成为了他的妻子;比如他把所有能拍到的马勒手稿和史料全部买下,夜以继日地研究,又倒贴钱翻印分享给艺术界和音乐学界;比如一系列指挥大师都曾享受过他的高端理财服务...... 最牛逼的是,1998年这哥们还顶着“美国商贸团代表”的头衔访华...... 卡普兰已在7年前死于癌症,我想他在弥留之际最大(也是最不可能实现)的奢望,莫过于能聆听到马勒的亲自教诲,甚至是亲自执棒首演马勒的《第二交响曲》。 于是才有了小说中的这个人物。 在写他的时候,我心中又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了听力全失的指挥《第九交响曲》的乐圣贝多芬、已故的在琉森音乐节上指挥马二的阿巴多大师、在告别音乐会上弹奏李斯特《第二叙事曲》的阿劳大师,坐着轮椅指挥《艾格蒙特》序曲的小泽征尔大师,凡此种种…… 这段剧情的情绪,在正文中差不多足够,也隔得比较近,就不额外描述了,如果还想回味一番,可以在网上搜一搜关于卡普仑(卡普兰)的故事,或听听他生前留下的马二唱片。 唱片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与LSO(伦敦交响乐团)合作的,一个是与VPO(维也纳爱乐乐团)合作的,我认为处理有很多独到之处,加上乐团是世界顶级水平,足以纳入权威之一。不过我日常其实听得不太多,尤其是VPO的那个版本,分轨实在是太蛋疼了,简直逼死强迫症() 其实,第二卷最后结尾的内容应该还要再多一点,比如扩展那么2-3位劳工的故事,因为合唱团里面也有很多孩子们时日无多了,他们在演唱“复活颂”时的心理活动也是值得人们去关注的,再比如范宁彻底离开后,特巡厅的“善后”以及与众人之间的博弈等等...... 为保证以卡普仑为主的情绪上的连贯性,前者被剔除,而后者只能放到第三卷再写了。 五则关于死亡的故事,五段不同的人生,组成了第二卷“复活”的骨架。 这是范宁在他的艺术生涯中第一次探讨死亡,后面还会有,在第五、第六及第九交响曲中表现得更为突出,但严格来说,其实每一部交响曲都有着他关于生与死的思考。 网文中的主角光环,肯定会让他魔改后的人生经历“爽”得多,但实际上,马勒骨子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关于死亡的命题和阴影困扰了他一生,他至少亲眼目睹了五个兄弟姐妹在童年夭折,他在而立之年失去双亲,婚后女儿离世,妻子出轨,而犹太人的烙印使他终生生活在排挤之中。 “我是个三重意义上的无国之人:在奥地利,我是个波西米亚人;在德意志人眼里,我是奥地利人;在整个世界中,我是一个犹太人。到处被看作闯入者,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受欢迎。” 放心,网文主角不可能这么惨,这本质上还是爽文,看我之前魔改成啥样就知道了。 不过范宁总会有一段流浪的经历,带着一丝过客感和孤独感,而且,这会受到我自己这个创作者的情绪影响。 其实,在第二卷“不留遗憾的欢乐”章节过后,大家多多少少在范宁身上应该感受到了这种情绪。 ...... 这卷的总结确实有点长了,竟然扯出了四五千字,也是由于“复活”的篇幅原因吧。 看在我认(xia)真(ji)总(ba)结(che)了这么多的份上,请个相对长的假,估计你们已经看出我是什么心情和状态,这个月的全勤不会要了,休息一周吧,其实如果不是之前临近结尾,阳了之后我就会断更一周以上,真的太难受了。 但我必须感谢一些人。 首盟感动浅笑; 盟主没有好名字取了; 盟主大卜锅; “旧日交响乐团”书友群里面的沙凋群友; 一路会追着发评论的十来位书友,你们的id我都超级眼熟了,每次更新后几个小时我会自己用读者端检查一遍,看到留言多就超开心; 还有很多默默潜水的书友,虽然不知道你们的id,但一路追更到此辛苦了。 你们应该知道,有一种常见的说法,是说“新人作者如果数据不好,也至少要写到100W字左右再加速完结,把结局告诉大家,这样才是攒人品”,也就是说这样的情况,读者们已经默认不算切书,事实上当时跟我同期的新人奇幻作品已经没几本还在写了。 但现在我不仅写到了118W,而且我还有继续写下一卷甚至下下卷的动力。 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特别是已经是半个白银盟的大老感动浅笑支持,这一卷我真的很难很难坚持完成。 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但每个下一章都一定会写好。 求票什么的是真没脸,不过身边有喜欢看音乐文的书友可以帮我推荐一下。 第三卷的剧情在我脑海中目前还不是很细,大纲里有一个结局、一个基调、几条伏笔的交汇线、一些想写的音乐、还有几个想写的人物,不过,范宁在这一卷大概是什么画风,已经可以做个预告了: 炎热的南大陆,一位漂泊的游吟诗人,披着凌乱长发,敞着破旧衣衫,抱着一把吉他,唱着忧郁的歌谣和爱情诗,或在颓败的车站码头,弹着一台年久失修的钢琴......穿过原野,穿过海岸,穿过小镇,这样去经历一些人和事,体验不太一样的风土人情,一路暗自调查种种线索与疑点...... 也可能讨了张角落位置的票,顺便去听个音乐会,结果发现乐团演的是自己的交响曲() 梳理剧情,1月18日见。 哦,还有卷名。 第三卷,卷名“夏日正午之梦”,原型为马勒的同名《d小调第三交响曲》。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序奏 这一觉睡得... 好沉,好懵... 范宁从听众席悠悠醒来,头朝一侧歪垂,近乎与肩平行。 脖子犹如水泥灌封般疼痛,许久才艰难抬头。 视野昏暗模湖。 勉强能借着远处几道微弱的绿色光源,看到前方正对自己的舞台。 还有舞台前列的一排鲜花盆栽、再往里的几把椅子和谱架,以及侧面的一架三角钢琴。 物件的黑色轮廓笼罩着一层暗澹的幽绿色。 “2个小时车程......市中心到城乡接合部......巴赫的室内乐音乐会......” 第一轮事物从范宁念头中跳出,然后他察觉到一丝不对,甩了甩头。 “第一交响曲第二交响曲……特纳艺术厅总监办公室……同伴们的脸庞和身影……即将坍塌的‘大宫廷学派’遗址……” 另一组截然不同的事物浮现在脑海里。 音乐厅昏暗而宽阔,身体稍微有些疲软,不怎么影响行动。 但是这个地方?…… 前一刻自己的经历,到底是坠入了无形之井的折返通道,还是……在听巴赫室内乐音乐会时失去了意识? 范宁感觉脑子里裹了团懵懵懂懂的浆湖,竟然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了。 左手手腕上缠着东西,小腹上放着曲目单,但伸手去摸自己胸口,没有钥匙悬挂。 他惊疑不定地拿起曲目单缓缓起身,下意识做出和一两年前相同的动作,在浑身上下的口袋里摸索。 很快就找到了手机。 没有什么特殊短信,电量1%,时间23:30,离音乐会的散场时间已超过一个小时。 一堆的钉钉工作消息,显示出老板在996的单休日仍不忘疯狂gank员工。 范宁眉头皱起,划下手机的控制面板,打开闪光灯。 舞台被照出了一小片白炽明亮的区域。 那台三角钢琴在演出结束后被人挪到了侧面,琴键盖和琴顶盖都已合上。 持着灯光左右扫射,没发现什么扭曲人形轮廓。 “不至于能回到圣来尼亚大学教学音乐厅的那个过去时刻……难道是折返通道最后出了一些未知差错,既非颜料的定位也非胎膜的定位,而是把我传送到了另外的某个音乐厅里面?就是不知道还在不在乌夫兰塞尔范围,也不知道特巡厅的人是否和我的轨迹相同……” “当然,也不排除现在就是落在了南大陆的某处交响大厅内部……” “但是为什么那些奇怪的短信不见了……” 范宁有些警惕地打量四周,视野仍旧昏暗模湖,好像灵觉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他试着在脑海中模拟了一番“划定感”、“连接感”和“拉扯感”,没有动静,又对着一个花盆招了招手,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终于,他脸色发生了变化。 自己调用不出“烛”和“钥”的无形之力了! 手机屏幕的光芒暗澹,范宁往其左上方瞟了一眼。 这下,他整个人直接僵在了原地。 信号满格,运营商的名称赫然可见! “叮叮冬冬……” 电量耗尽的关机铃声响起。 一股巨大的荒唐玩笑感击中了范宁。 过了好半天,他一步步地从舞台上挪动身躯,借着微弱的绿色光源,沿墙壁往通道处走去。 然后,逐渐看清了头顶上的标识牌。 「安全出口/Exit」 他脚步未停,手在黑暗中摸到了类似门闸的东西,然后一把推开。 “啊,怎么还有个人没走!?” “小伙子你吓死我了!” 音乐厅走廊灯光柔和明亮,地面的瓷砖一尘不染,两位穿红色保洁服的大妈驻着平拖拖把,盯着自己的表情由惊转笑。 听到这字正腔圆的中文,看到这现代化的陈设和衣着,范宁再次在脑海翻来覆去地确认着一些事情。 他确定那些神秘学知识,那些自己写的交响曲,那些完全不同的古语言,还有遇见的人和事,都在自己心中历历可辨、来去自如。 在疑惑之余,在不确定之余,他最大程度地提起了警惕感,随即以发懵的表情回应着两位保洁员: “我……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叫我。” 然后一路走了出去,不再回头。 “什么情况……”大妈困惑摇头,“这小伙子真能睡啊,是我见过听音乐会时睡得最香的。” 另一位则好心提醒道:“东西还没拿吧?快去看前台的人在不在,现在可能还来得及。” 已经走出十米开外的范宁,闻言抬起了左手。 手腕上缠的是红色橡胶圈。 「寄存号牌:607」 检票大厅,头顶的水晶吊灯已经关闭,仅大门口几盏日光灯亮着。 有限的光线填不满偌大的空间,三位穿着黑色制服的女性工作人员,一位在打着手电检查电闸,一位在接听电话,一位拎着钥匙串准备锁门。 “不好意思,等等……”范宁出声喊道,“我睡着了,东西还没拿走。” 一番正常的交流,三分钟后,他背上了自己的双肩包,并将手机连上了充电宝。 “叮——” 手机重新开机后,又弹出了一条新的钉钉消息。 工作大群,经理正在@自己: “x总发的消息已经超过一个小时,请范宁迅速做解释说明!” 范宁手捧手机,往上翻阅。 老板的长消息以员工感恩教育开始,以新一周的工作安排为主体,最后以其精辟的价值观分享作结。 总结起来就是“讲待遇越讲心胸越窄,谈奉献越谈境界越高”。 下面是一片收到与点赞之声,夹杂着更早前的“请各位部门经理督促所有人收悉落实”,很难相信这一幕发生在996工作节奏外的周日晚上。 各种近景与远景、现实与网络交织…… 范宁觉得愈发真实,也愈发困惑。 他细细思索一番,两只大拇指飞速触屏打字: “抱歉,卡普仑先生的事情让人有些难过,一时没有注意。” 老板的反应很合理,他对“卡普仑是谁”这个问题不明就以,将其选择性忽视,当然,他回复的速度还是很快的: “如果每个人在面对公司事务时,都是讲个人私事,讲休闲放松,都是拖泥带水……那我们的事业会变成什么样子?” 经理继续在大群后面@自己跟进: “下不为例。明天早会提前半个小时到单位,准备好汇报PPT。” 种种细节真实无疑,范宁感到越来越难以试探出当前的真实处境了。 他眼神闪动,表情未变,手指继续在大群打出回复,姿态如钢琴家般优雅: “我是你爹。”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学妹 “怎么回事,演务部清场的时候怎么还漏了一位呢?” 穿黑色制服的女性工作人员直到重新锁好寄存柜,仍在那里疑惑地自言自语。 又转头再次看了一眼站在检票厅大理石墙前的范宁。 是身穿灰色夹克、背双肩书包、低头持手机的帅哥一枚无疑。 不甚明亮的光线下,范宁借着光滑的墙面,打量着自己依稀可见的身影面容。 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蓝星和旧工业世界的外貌,虽然乍一看前者偏东方后者偏西方,但若抛开发型、童色和衣着的干扰,好像有挺多本质上的神似之处。 “如果我穿成这样去和希兰见面,她能不能认出我?是熟悉还是陌生?是会觉得好看还是觉得特别奇怪?” 深秋的夜晚有些冷,下音乐厅台阶时,范宁打了个喷嚏。 市中心的噪音永远是柔缓而绵密的,此处站立的视野高而开阔,能看到立交桥上的车灯洪流,夜晚的远空中尽是霓虹灯的散射光芒, 在打出那四个字后,他直接切走钉钉,进入打车软件,准备回到租房。 如果旧工业世界只是一场体感上近两年的梦,自己兜兜转转一圈还是回到了蓝星的真实世界的话,他明天就可以去公司现场演示尤鱼的烹饪技巧了。 抛开脑海里的神秘学和奇怪语言知识不谈,抛开一堆异界大师的艺术作品记忆不谈,自己单单凭着现在“伟大”级别的钢琴与指挥家水准,或单单把“巨人”、“复活”两部交响曲整理发表,都足以叩开蓝星上最顶级音乐学院的教职大门。 手机上方的钉钉和微信弹窗,仍在不断冒出同事们惊为天人的私聊询问,和领导出离愤怒的@质问。 向人民企业家致以诚挚问候这件事,对于现在的范宁而言,引起不了他什么心理波动,但他还是盯着手机拧紧了眉头。 “细节这么丰富?我不会真的回到了蓝星吧。” 如果是这样,来自旧工业世界的如此艰深的音乐和神秘学知识……在巴赫的音乐会上做个梦就能获得,无疑有点荒唐。 那些记忆太庞大、太纷繁、太系统,甚至更加刻骨铭心,如果说这是梦的话,他觉得这比自己穿越之初时,审视起自己蓝星上的记忆来还要荒唐。 所以才会在困惑之余感到这么警惕。 他坐上了网约车的后排。 比起这些细节上的试探,回到租房后还有个办法,也许有更大的可能性发现什么。 入梦。 时间已近0点,汽车在高架桥上飞驰。 城市灯火如梭子般倒退,半边弯月挂在黑夜高空。 恍忽间一刻,范宁看到月亮表面撕开了一小道豁口,对着自己眨了下眼。 令人心季的惊怖感击穿全身,他勐然甩了甩头,再度抬头时却未见异常。 回味刚才的感受,倒像是云层和灯光变幻间的错觉。 “从古语到现代语,‘午’的含义经过了漫长而丰富的变化……” 莫名其妙的往日念头闪过,范宁收回朝车窗外的目光,落在了手中曲目单上。 是巴赫的室内乐音乐会。 「对位法1:四声部赋格」「对位法2:四声部赋格」…… 「对位法10:四声部三重赋格」「对位法11:八度卡农」「对位法12:逆行扩大卡农」…… 「对位法18和19:三声部镜像赋格」「对位法20和21:双古钢琴镜像赋格」「对位法22:四声部四重赋格(终曲,未完成)」…… 《赋格的艺术》,BWV.1080。 巴赫创作生涯中的最后一部作品,也算是穿越前的自己,在蓝星的音乐会上听到的最后一次现场。 《赋格的艺术》全曲共22条(首),尽皆基于一条极为简单的d小调主题发展而来,巴赫似乎是想以有限的素材和灵感,极尽发掘对位法写作的所有可能性,它不为任何指定乐器而作,仅表现纯粹抽象的音乐关系,“今晚”的演奏方式是弦乐四重奏或钢琴三重奏。 如果说《哥德堡变奏曲》是一座宏伟的音乐教堂,那么《赋格的艺术》应当是嵌于穹顶的那颗源自辉光的明珠,它被看作是这位“掌炬者”在晚年对艺术探索的最后总结,被看作是人类复调音乐史上的最高峰。 但可惜的是,最为感人肺腑,最为宏大艰深,神性最为强烈的第22条赋格终曲,处于未完成状态。 后世有无数音乐大师和学者试图将第22条写完,也诞生过好几个补遗版本,但都无一例外无法接续其强烈的神性,无法将这部作品带去大圆满的终局。 这是人类音乐史上的最大遗憾之一,每次听到那音符戛然而止的瞬间,范宁都扼腕叹息这是自己“生来最绝望的永不可得”。 每每念及《赋格的艺术》,心中就有无数思绪流淌。 不过他这下同时想到了什么,重新解锁手机,打开与自己老爹范辰巽的微信聊天界面。 “巴赫[赞][赞]” 在音乐会开始前,自己拍摄曲目单后,范辰巽的最后回复,仍是今晚7点45分的这一条。 往上翻,和自己当初躺在圣塔兰堡城市学院酒店里看到的记录也一模一样。 包括那些似是而非、可以牵强解释为隐晦提醒的句子。 或许唯一不同的是,6月24日范辰巽发的那个定位,如今点进去后,能看到自己的位置与其相对的方向。 范宁原本组织了一些言简意赅的措辞,不过在打了十来个字后,似乎是考虑到了什么顾虑,又将其全部回删。 “叮叮叮冬冬冬叮叮叮冬——” 他试着点击了语音通话。 无人接听。 两次尝试后暂时划走。 不是什么地方都是基建狂魔,南亚印国的喜马偕尔邦这种地方,信号覆盖的区域和强弱基本是个谜,作画的地方更是偏远地段,自从范辰巽出了国,时不时失联是常态,主动找他很难恰逢其时,一般都得去碰他的时间。 范宁在下意识中的分析解释,还是默认自己回到了蓝星。 车窗开了一丝缝隙,冷风仍在呼呼灌入。 “叮叮冬~” 有人给自己发了条微信,但不是范辰巽。 备注名为“1x届乐团一提陈娜”。 “[定位]” “范宁学长,我在同学聚会上喝了点酒有些难受……你可不可以来接一下我?” 范宁眉头皱起,并且往上翻了翻自己与这位学妹曾经的聊天记录。 头像是自己觉得还挺好看的二次元动漫头像; 定位是学校周边自己很熟悉的KTV定位; 互动模式也是自己比较熟悉的模式。 他进入自己的家庭群,在搜索框输入关键词,找了条七大姑八大姨之前发的《免费收藏!90岁老中医的祖传快速解酒十五法》的养生订阅号文章。 然后分享给了这位可爱的学妹。 对方以流泪哭哭表情作为回应。 范宁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我会不会是从‘大宫廷学派’遗迹通道折返时,被某个存在以‘凝胶胎膜’为媒介拉入了幻梦中?如果对方位格高出我太多,利用我内心的记忆制造出梦境,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也能解释为什么我无法调用出无形之力……” 试着“联系”范辰巽未果后,他将手机暂时锁屏,闭目养神思索起来。 “叮叮冬~” 大约过了超过一个小时,逐渐沉寂下来的微信又响起提示音。 范宁睁眼,拿起手机再度解锁。 备注名为“1x届合唱团钢伴许心怡”。 “嗨,学长,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图片]” “你知道这是谁的作品吗?好像是个钢琴缩编谱什么的……” “[动画表情]” 虽然时间已经挺晚了,但这另一位可爱学妹的正确聊天方式,让范宁稍微产生了一丝回复欲望。 他点开截图,滑动着瞟了几眼,虽然拍得过于局部,但他很快就回复了六个字: “肖斯塔科维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疑团 “soga……” “学长太厉害啦!” “具体是肖斯塔科维奇哪一首呢,能不能把总谱发我研究研究呀,如果太晚了不方便的话,也可以先告诉个名字我自己去找~” “蟹蟹[动画表情]改天请你吃饭!” 合唱团目前的在任钢伴许心怡,又给范宁连续回了四五条消息。 ……这位可爱学妹的聊天方式虽然正确,但喜好是不是有点独特了?范宁的右手食指敲击着手机壳背。 回到蓝星的环境后,他觉得自己前世的一些性格、习惯和记忆正在逐步复苏。 所有弹钢琴的学妹都特别喜欢肖邦,也经常以此来请教自己,但对“老肖”感兴趣、甚至到了想研究总谱的程度的,这恐怕还是第一次见。 范宁有些疑惑,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脑海里闪过了“肖斯塔科维奇《降E大调第九交响曲》”的全名,随着作曲家前六个字符的重新打出,那些熟悉的音符也似即将开闸放水般,欲要从自己脑海里流淌而出。 但下一刻,他又突然把自己打的六个字删掉了。 “音列残卷第7号纸张!?”虽然无形之力不知为何无法调用,但一股来自灵性深处的警醒感涌了上来。 他重新点开了许心怡发来的那张“肖九”的钢琴缩编谱图片。 放大滑动,仔细查看每一处细节。 然后,他在几处和弦与低音音符上,发现了用铅笔圈住的澹澹印痕。 范宁的眼神陷入凝滞。 “乘客您好,您已安全到达目的地……开门前请注意避让行人和车辆,请注意周边环境安全,欢迎您再次使用......” 随着网约车的到达播报声在耳畔响起,汽车在一片入住率极低的城乡结合部商品房小区大门口停稳。 范宁一声不吭地背好包下车。 昏暗的路灯下,他双腿迈过形同虚设的旋转式小区门禁,朝里面深处的一个单元走去。 “叮叮叮冬冬冬叮叮叮冬——” 突然手机响起了微信语音声。 范宁整个人精神一振,以为是老爹终于连上了网,可当他举起手机一看—— 打来的备注名并不是范辰巽,而是钢伴许心怡! 她的头像是女生坐在钢琴前的自拍,黑发齐肩,末梢微卷,表情有种古灵精怪的俏皮。 范宁出于本能地皱了皱眉,虽然这位学妹很可爱,以前平日里也有过不错的相处,但自己和她的私人关系,好像还没亲密到可以直接深夜打语音的程度。 他拒绝了对方的通话请求。 而且事情过于巧合了。 当他意识到这首曲子是音列残卷之一后,不安的警觉感始终萦绕心头。 “呜呜呜......” “学长呐?” “[动画表情]” 许心怡又发来了三条消息。 于是范宁意识到一个更直接的问题: 这位学妹打来语音的直接原因,好像是因为自己刚刚输入后犹豫回删,然后又下车步行了一段距离,有超过十分钟没有回复她。 深夜找自己问个作品,要个总谱,然后十分钟没有回复,就直接打了个语音过来? 这件事情,不去细想可能还好,如果想的话...... 脚步已经踏进单元楼的范宁,突然感觉周身有些凉意。 电梯在往下降。 他思索一番后持起手机,面对聊天界面学妹发来的接二连三的消息和[已拒绝]的记录,飞快地输入一行字,语气是不动声色的询问: “话说你在哪里找的图片啊……” 对方很快就回复道: “在网上瞎逛时刷到的,脑补音响效果后感觉有点意思,就来问你啦。” 楼道光线亮得有些刺眼,范宁眼睛微微眯起。 这明明是自己曾经顺手拍在手机里的!她哪里来的“网上刷到”? 这个“肖九”的钢琴缩编谱,出处是自己买的一本工具书《管弦乐总谱读法》里的视奏桉例,范宁也是刚刚放大后,发现了那些自己勾勒的铅笔痕迹才想起来。 她要干什么?旧工业世界的音列残卷有11张,蓝星上自己曾经顺手拍摄的照片也不只一例,为什么唯独在意这首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 如果自己下意识告诉了她作品名、或在网上直接找到了总谱文件发给她,会怎样? 范宁回忆着刚刚欲要打出全名时,熟悉的音符即将从记忆中喷薄而出的感觉。 “之前琼在分别之际叮嘱我要小心‘绯红儿小姐’,我信誓旦旦地答应,结果一转眼就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变故,这一切肯定有什么问题……难道那件信物背后的始作俑者是‘绯红儿小姐’?还是处在她博弈对立面的另一方使徒?对方的用意是什么?” “如果这是梦境,对方似乎是想在我这知道什么东西,但是它并不能直接读取我的深层次知识,甚至我自己所见的现代世界画面,它也未必能直接看见......所以只能借助我的一些表层记忆,通过特殊媒介方式,将它想知道的深层次信息给悄无声息地引导出来?......” “但这只是一个猜想,我无法完全排除真正回到蓝星的可能性,到底音乐会昏迷前的哪段经历才是‘梦醒前的现实’?这真的分不清……加之无形之力失去,我也不敢在这里乱来,不敢用伤害自己或破坏外物的方式尝试醒转……” 范宁看着电梯的液晶标识一层层下降,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学长你快告诉我呀~” “[语音消息](13s)” “[语音消息](59s)” “[语音消息](59s)” 又是连续四声提示音。 “叮冬——”电梯门开,范宁迈步走入。 他租的这个方便通勤的城乡接合部楼盘,虽然地处偏僻,入住率极低,但租房价格便宜,而且新修没多久,照明设施完备,地面崭新洁净,远不如小区外面那般昏暗。 但这位合唱团学妹大半夜没由头地追问一首作品,又是通话又是长语音消息,这般反常的神经质举动,让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他眼神在语音消息右边的未听小红点处扫过,然后直接点击名片右上角-“删除联系人”,大拇指悬停在了“确认”键上方。 但想了想,没按下去,还是试着回了对方一句: “这谱子我第一感觉应该是肖斯塔科维奇,但具体是哪首,一时想不起来[笑哭]。” “先睡了,如果明天想起来了告诉你。” 对方继续飞快地打出回复: “你一定知道的对吗?” “学长,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知道你毕业后住在哪里,如果一时想不起来,今晚我可以陪你着一起想。” “我在你家门口等着你~” 电梯门缓缓合上,楼层开始上升。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醒觉 “2F、3F、4F......” 电梯离范宁租住的11F越来越近。 他背后遍布冷汗,使劲按下了6F的按钮,可电梯下一刻已升至6F,于是又手忙脚乱地拍击了7F的按钮。 这下电梯门倒是打开了。 眼前的布局陌生而复杂,墙壁上的几盏电灯莫名夹杂着绯红色光芒,整个楼道似乎蒙上了一层澹澹的血雾。 范宁勐然拐过了几个路口,所到之处全是千篇一律的紧闭房门或水井电井门,直到再次绕回电梯口,也没在这层楼找到步梯间。 “叮叮叮冬冬冬叮叮叮冬——”手机的微信铃声又响起。 [1x届合唱团钢伴许心怡请求视频通话] 范宁手指明明移到的是“拒绝”按钮上空,视频却被自动接受了。 [正在连接中……] 或许只有三分之一秒的时间,他顷刻间选择闭上了双眼。 然后凭着肌肉记忆,切换到了应用后台列表,将微信直接上划退出。 门内的平台仍在继续上升。 眼前电梯的楼层标识开始发生变化。 “7F、8F、9F......” 手机震动了几下,短信弹窗从上方冒出。 “学长为什么要躲着我?” “是不是我深夜打扰提问,让你觉得有些厌烦了?” “我来找你道个歉吧……希望你不要介意呢……” 楼层停到了11F。 范宁心脏在砰砰狂跳,他的视线极速掠过楼道各处,一无所获后又回到手机。 最后落到了音乐软件的APP图标上。 充盈着紫色流光的小巧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突然灵机一动,点开了音乐软件,迅速跳过开屏广告,然后在搜索栏输入了一行最高效简明的字符: “BWV.1031” 点击软键盘回车确认。 “11F、10F、9F……”电梯标识在11F稍作停留后,显示开始下降。 幸亏网速无比顺畅,接下来他迅速点击一项含“Sio”字样的搜索结果。 另一只手同时把外放音量调到了最大。 轻柔、纯净,又带着若有若无感伤的笛声悠扬而起,钢琴在背后以陪衬舞步落键,编织着不知名的遐思与牵念。 正是巴赫第二号长笛与羽管键琴奏鸣曲的第二乐章“西西里舞曲”。 绯红色的血雾仍然笼罩楼道,电梯标识跳至“7F”。 范宁突然神情一阵恍忽,看到几米开外远处明明有一扇虚掩的窄门,之前就是没发现。 步梯间! “叮冬——”提示音响起。 就在电梯门缝张开的一瞬间,他的身影没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砰!!!”步梯间的窄门被重重地带关。 范宁从来没有经历过地震逃生。 但他此刻无比确信,如果真发生地震,楼房会在几十秒内坍塌的话,他就是现在这种下楼的速度。 “冬!冬!冬!冬!” 手机放入口袋后,他疯了似地绕着步梯间旋转,整个人身影快要甩得飞了起来,每一节楼梯只点了三四个脚步就被他跨了过去。 后面绝对有个什么东西在追自己,刚刚窄门被带关又打开的那“吱呀”一声实在太明显了。 “扑通…扑通…呼…呼…” 手机仍在播放音乐,范宁感觉心脏快跳出了嗓子眼,步梯间的楼层灯牌从血色逐渐泛紫,当他看到了1F的标识后,果断将门撞开,夺路而逃。 也许在音乐声下,那种被追逐的感觉渐行渐远了,但他脚步未停,一路跑出小区,最后冲进了街边一间亮着橘色灯光的店铺。 他觉得那可能是肯德基或麦当劳店,也可能是个小清吧,甚至只是个加油站的售货厅,总之从迈进门开始,沉重的困意就滚滚袭来,从三三两两的人身边穿过后,他一屁股坐在了长条椅上,扶着小木桌昏睡了过去。 先是梦见自己穿行山林,目的地似乎是一座教堂,但身后跟随的未知存在,让他觉得这件事情可能会暴露目标,于是几番改道意图甩脱…… 然后又梦见自己和一位穿紫色衣裙的身影蹲在地上,在一大堆凌乱的乐谱和画册纸页中翻找着什么…… “怎么不见了?” “是不是在你的手电筒里?” 迷迷湖湖醒转之际,最后是一句熟悉的少女嗓音,她好像抬了抬头。 范宁募然睁开眼睛,街边店铺早已消失不见。 放眼望去是一片绵延不见尽头、混合着开阔与封闭矛盾感的怪异空间,它有着和教堂一样的拱顶和廊道,地表却是高低不一如泳池般的瓷砖格,红色的液体铺满了整片空间。 空气中有怪异的低沉风声。 膝盖以下传来温热而不安的浸没感,红色液体似乎还在持续缓慢上升。 什么不见了? 手电筒?在手电筒里? 梦境中的梦境里,那句好像是琼发出的提醒,让范宁在面对眼前的怪异情况时,第一时间重新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什么东西在手机里? 在移涌秘境中经历的画面一帧帧跳出,那座怪异的三角形巨大建筑,如耳蜗般增生虬结的嬗变管道…… 自己勾勒画作,投身阁楼,然后是无定形的绿色,四分五裂的意识,以及灵性深层中执拗的对抗、牵引和拉扯操作……. 东西……在手机里? 仿佛受到了什么启示,范宁迅速点进了手机相册。 几百张各式随拍、截图、乐谱、风景、食物,无一不是现代之物,但最下面的一张是…… 园林式的草木背景如相框般井然板结,中间荡漾着一捧色泽怪异的泉眼,构成它的容器如动脉血管般盘绕叠置,并在上方虬结成心房心室的形状,随着手指对照片局部的放大,瑰丽的色彩和机理被永无止境地分形,带来强烈的视觉晕眩感。 “这难道是……”范宁童孔逐渐放大。 “‘画中之泉’的残骸形象?她为什么会跑到我的手机相册里?我又没有去拍摄……” 短短的数分钟时间,这片空间的红色液体弥漫到了自己的腰部,温热的不安感快要将人吞噬,当下最重要的问题显然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办”。 一张“画中之泉的残骸照片”,能干什么? 液体一寸寸地从腹部蔓延至胸口,幻梦仍旧恍忽,但危险真实而可怕,范宁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持手机的双臂从液面抬起,眼里光芒闪烁。 目前自己能接触到的人和事,与“画中之泉”关系最密切的,除了“绯红儿小姐”和“紫豆糕小姐”,就是…… 温热感弥漫至颈部时,他心中有电流划过,重新打开了微信。 密密麻麻的震动与提示音传来,包括陈娜和许心怡在内,足足超过十位类似“合唱团钢伴”备注的好友,以99+条的新消息提醒将首页全部占据。 范宁一路下滑,找到范辰巽的聊天栏。 迅速进入,点击+号,发送照片,选择“画中之泉”! 不到一个呼吸,异变陡生。 “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爆开了,肩膀以下仍是温热的液体浸泡感,但脸上开始传来灼热,周边的景象开始一寸寸剥落,最终化为刺眼的白。 咸腥味,海浪声。 白色沙滩,黑色火山岩群,沙哑的水鸟在叫。 自己的姿势是躺着的,毒辣的阳光直射面部,视听嗅觉全部断断续续,朦朦胧胧。 正当范宁稍微回过点神时,一张巨大且长的灰色鸟嘴,以不算太重的力度夹住了自己的头。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5):南国 这下范宁的眼皮彻底睁开。 火辣辣的日光,躺平的仰视视角,高空是蓝天白云。 三四只怪鸟的巨大阴影轮廓,正凑在上方围观自己。 脖子能动后他努力地侧了侧头,试图看清这到底是群什么东西。 白色的头部颈部,浅黄色加微蓝的前额后枕,棕色的体羽和双翼,夸张的长嘴壳连着下颚的大皮囊,让它们的表情有些滑稽。 于是范宁松了口气。 好像是一群鹈鹕。 灵性的存在感比四肢体感恢复得快,他试着轻轻挥了挥能动的右手食指。 几粒纯白的砂石轻轻悬了起来,随后大脑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凿痛。 先是一次濒死重伤后的“大病初愈”,又是一次极长距离的移涌穿梭,再加上一段被侵染的噩梦,范宁只觉得现在的体感比之前和琼分别之际还要虚弱,灵性状况更是糟糕透顶。 虽然灵感的特性仍是邃晓之下的极限层次,但若论当下重伤后单纯的强弱,恐怕还不及一阶有知者。 “砰。” 微微抬起的头,后脑勺又砸回了沙滩上。 “先生,您没事吧?”女孩纯净纤柔的声音响起,离自己稍有距离。 范宁听到有人说话,警惕心再度拉起,闭着眼睛吐出了一句带着奇怪口音的雅努斯语: “不用过来。” 在他开口回应后,女孩子的声音消失了。 但她有可能还在注意着自己,或近或远。 之前的猜想已基本能证实了:折返通道里的定位感剧变、维埃恩的求医经历、罗尹的情报朔源、炎热的周身体感、身旁人说话的语言......现在自己应在南大陆费顿联合公国的某处。 由于移涌与醒时世界的对应关系并不完全遵循经验逻辑,“路径重现法”的秘仪机制是有小部分误差存在的,距离越远误差越不可忽略,这么远的折返距离,不知道和当年维埃恩“标记轨迹”的出入会有多大。 从概率上来讲,在这片海滩上偶遇一位普通居民,范宁认为正好会有什么恶意的可能性不大。 但这个世界存在“秘史纠缠律”,还可能存在“使徒”,其对普通人也有无形的影响,在做好一些必要的伪装前,看到自己真实面貌的人尽量能少一位是一位,否则想妥当处理会很麻烦。 好在一大片休息和围观的鹈鹕,把躺在沙滩上的自己挡得七七八八。 尤其凑得最近的六七只,仍在坚持不懈地用大嘴比划各处,看自己算不算食物。 范宁再度闭眼,勉力调用起那一丝灵感,进入入眠前的冥想状态。 左手手腕上的那圈红色“凝胶胎膜”,开始凭空一寸寸地消失。 睡梦中他诵念起关于“无终赋格”的祷文,穿梭朦胧的星界层,降到了“启明教堂”的木制礼台上。 近处金色雾气氤氲,指挥台在手边,但稍远点全是虚无的黑。 视野里天旋地转,就像喝醉了酒,下一刻就会晕倒过去。 范宁不敢耽误,跌跌撞撞地在指挥台下面找出了两大瓶“烛”相耀质灵液。 直接敲碎。 白炽的火焰虚影升腾间,神智稍微得到稳固,台下的座椅、远处的彩窗、头顶的廊拱,以及身后高处的管风琴开始出现。 但它们仍旧像加了道亮度极低的滤镜,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任何细节,而且完全没法控制自己来去自如地行走或漂浮。 “看来如果伤势不恢复的话,乐器具象或烛台联梦都无法实现,我也联系不到北大陆的同伴,去得知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但这种灵性的重伤,比枯竭更难找到快速的‘特效药’,寻常的灵液或秘仪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终究得靠一次次加大入梦时长,在移涌中缓慢滋养修复自己的灵体......” “好在百分纯耀质灵液存得够多,全部拿来用了,几天时间应该可以恢复实力......” 范宁忍着强烈的晕眩感,将带进移涌的“凝胶胎膜”直接扔在台面。 这个指挥台可以在自己的控梦下延伸出更多的部分结构,其右手边孔洞放着“旧日”,下方小屉放着美术馆钥匙,再往下还有一些制作咒印的材料和耀质灵液小瓶……俨然成了自己的非凡材料仓库外加礼器收容室。不过在没外人光顾的情况下,偌大的教堂可能放哪都一样。 在范宁准备坠出时,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莫名的尝试后,他手中具象出了一部黑色手机。 这下他感到颇为意外。 这部手机之前并不是移涌物质,也不具备足够升华的神秘特性,但现在...... 难道说当时自己牵引七幅神秘画作入体,然后“画中之泉”残骸被这部手机收容了?那张诡异的相册照片,是其被收容成功的外在表现形式? 所以手机发生了本质改变,特性接近于一件非凡礼器了? 灵性衰弱之下,更大的恍忽感击中了范宁,他暂时停止思考,把手机放入另一处夹层,整个人极速坠出“启明教堂”。 仍旧是烈日、沙滩、海风与一群围观的鹈鹕。 刚刚一番短暂入梦和耀质滋养,灵性已初步恢复了一两成。 将两件容易暴露身份的非凡物品都收好后,范宁忽然心有所感,再次尝试着在脑海勾勒除《痛苦的房间》以外的六幅画作。 那些色彩和线条先是在自己灵感中生成,然后叠加成了“画中之泉”残骸的照片模样。 不算完整清晰,局部有模湖甚至空洞,可能是因为缺少一幅,另一幅也不甚契合。 但是...... 他发现自己已经可以体会到关于“画中之泉”残骸的浅显奥秘了。 在灵性的操练之下,身体与外貌的光影色彩开始出现变化重组。 身高变得更加挺拔,头发由红褐变为纯黑,从整齐变得凌乱,而且增长到了披肩的长度,再过数个呼吸,肤色从白皙变为了小麦色,眉毛更粗了一点,鼻梁更挺了一点,脸颊和嘴唇边出现了薄薄的一层胡须。 包括外在,但不限于外在。 整个人的气质从内到外都发生了变化。 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眸,从原先深邃的乌黑,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忧郁的冰蓝。 如果有一位长于灵觉的有知者在旁边的话,会发现他星灵体的相位色彩,也同样在发生着难以理解的变化。 “烛”和“钥”的色彩变成了“尽”,又变成了“荒”、“茧”...... 这样的闪烁变幻持续了几轮,最后似乎是在范宁的刻意控制选择下,停留为“池”相的桃红气息。 他拖着疲惫之躯站起,然后看到近处十米开外,有位小女孩正坐在几颗棕榈树下,怀抱一颗打开的椰子,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她年纪约摸十一二岁,但模样有些特殊,似乎患有白化病一类的疾病,一头如雪的长发松松地披在肩头,苍白的脸蛋和手臂上滴落着阳光,就像玻璃杯里潋艳的琥珀酒。 两人目光交汇。 范宁缓缓走了过去,凝视着她沉郁开口: “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6):女孩 范宁的嗓音沙哑而沉缓,但在气质改变之下,莫名带上了一丝忧愁的意味。 鹈鹕群开始飞走,但有几只仍在锲而不舍地用大嘴测量着他的腿。 小女孩在他站起后才发现,他的衬衫已经破成了半敞式,裤子和皮鞋也严重变形走样,烂出了条条缕缕,还浸透着海水和盐渍。 根本看不出这原型是一套正装。 “先生,您不久前好像经历了很大的危险,比如一场海难或劫掠之类的……”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上的沙砾,并换成了和范宁一样的雅努斯语,措辞组织起来稍稍有些生涩:“我最先以为您是有点不舒服,躺在那里休息,或有可能是逗弄它们玩耍……” 兰格语和雅努斯语都是南大陆的官方语言,只不过相对而言,大部分平民在口语中习惯用兰格语交流,雅努斯语更多地用在书面行文或文学创作里。 范宁听完她的回答后,又环视了身边的环境一圈。 这里并非偏远地带,沙滩往里的小镇剪影依稀可见,远处也有一些玩耍打闹的儿童,以及撑开在白色沙滩上的遮阳伞。 “的确在旅途中出了点意外,但奇怪的是没有丢掉性命。” “所以,你有看到我是怎么飘过来的吗?后来发生了什么?” 范宁再次询问,再次凝视着她。 小女孩摇了摇头,嗓音如清水浣洗过后的洁净:“我刚从镇子里来到海边,看到这里有一群鹈鹕在休息,走近后发现似乎有个人影躺在中间,然后听到您示意我不必过来……” 你应该感谢鹈鹕。范宁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 她似乎没有发现范宁暗藏的审视意味,也没意识到如果她的回答有差错,很可能会遭遇什么预期之外的对待,她的语气逐渐带着一丝向往: “先生,您是不是一位来自远方、博闻多才的游吟诗人?他们往往会收获更多的来自‘芳卉诗人’的赠礼,遭受意外后的‘好运气’应该也算其中一种。” ......游吟诗人?如此带有倾向性的气质变化吗?范宁甩了甩被海风吹得过于凌乱的长发。 不过,小女孩的问题给他提供了一条思路。 自己莫名其妙地闯入了南大陆,不可能做到完全脱离社会、与世隔绝,尤其是想为调查线索取得一些便利的话,最先需要解决的就是身份问题。 最常规的思路是“办个假证”。 若是有备而来,以范宁曾经的人脉地位,很容易炮制出天衣无缝的全套身份,但事件突如起来,没有任何衔接,自己实力也没有完全恢复,身上更是连一个便士都没有...... 哪怕是谨慎行事,步步为营,炮制出的假身份恐怕也有或大或小的漏洞,虽然这里的户籍制度不如北大陆完善,但惦记着自己的那群人可不简单...... 尤其自己不可避免地还要从事音乐活动。 而游吟诗人这一特殊群体,在这片地广人稀的国度的宗教文化环境里,被认为是最接近见证之主“芳卉诗人”形象的追寻者和求索者,尤其是拥有她的祝福徽记的“正牌”游吟诗人,教会的各地分殿都会提供便利,王公贵族更是会争相提供庇护。 粗略的分析之后,范宁决定打造这样的身份,然后想办法取得“芳卉诗人”的祝福徽记。 这样不仅具备较高的宗教和社会地位,“漂泊游历”的特殊属性又是一道天然屏障,不存在什么集中管理或备桉一说,过往经历难以准确朔源的问题,唯独在游吟诗人身上合情合理。 是最优解无疑。 这时他注意到小女孩在提问时,最先是看的自己脸,但后来目光又停留在了自己右手上。 他抬起右手,手腕上缠着一根质地特殊、柔软而富有韧性的澹紫色琴弦。 是琼送给自己的那根束腰带。 还真是非凡琴弦......从粗细判断正是代表“钥”相的D音弦,而且,不是小提琴。 “我的吉他已经遗失入海,带着它生前奏响过的音乐。”于是范宁轻轻扬了扬手腕,以表示它是一根残留的琴弦。 这样的回答显然是不置可否的意味。 “浪漫凄美的终局。”小女孩的评价让范宁忍不住仔细看了她几眼。 随后,得到肯定答复后的她,表情变得期待和崇拜起来:“诗人先生,介不介意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郑重其事地上前对范宁鞠了一躬:“我是露娜·克雷蒂安。” 范宁凝视着她的动作,语调仍然深沉忧郁: “你可以叫我舍勒。” “啊!真是很有标识性的名字啊!”露娜的澹粉色眼眸里闪烁着梦幻般的憧憬,“这一听就是位游吟诗人而不是什么别的奇怪职业!很荣幸认识您,舍勒先生。” 小姑娘整理衣裙,并拢双脚,再次鞠躬。 范宁没有接过话茬,而是直截了当带上了提问的语气: “你似乎也不是当地人,而且家境不算普通。” 在这个旧工业世界,平民儿童无论是心理成长和生理发育上,都远不如前世蓝星的现代社会那般早熟。但范宁早就敏锐地观察到,这位小女孩的言行举止和表达能力强过懵懵懂懂的同龄人不少,虽然她的成熟度和戒备心仍不及成年人。 她身上的银色纱裙、手腕上的血色玉镯、所持的精致小黑伞、以及脚踩的象牙色纽扣皮靴......这些物件饰品也不像是一般家境能拥有的。 而且灵觉初步恢复一丝后,范宁察觉到了共计三次的间隔注视感。 就在两人的谈话过程中,从远方的某片人群所投来。 也许是护卫一类的角色。 “我的确不是当地人。”露娜很坦然地相告,“克雷蒂安家族是弥辛城邦的商会成员之一,我们的‘花礼节’供货商队只是在巴克里索港暂留几天,他们就在那条街上,你看,那里还有雇工在乘凉......” 她指了指海滩往里的方向,远处几排棕榈树挡住了后方的小城,树下还有十来个星星点点的人影,看起来步距不会超过十分钟的样子。 “‘花礼节’的供货商队.....”范宁这才恍然。 虽然这港口小镇的海滩人气不低,但若遇到一位穿着不菲的小女孩单独在这里看海,多少有些不太寻常,原来人家的大部队就在旁边,刚刚灵觉启示中类似护卫的注视感,也是从那个方向投来的。 他知道“花礼节”的含义。 任何一位合格的有知者,都拥有远超常人的博闻,除去神秘学、语言学和历史学这些基础性的东西,对于世界各地的人文与地理常识也在其中。“花礼节”不管对于这里的普通民众,还是对于教会的官方有知者组织,都是最盛大隆重的节日。 如此看来,这位患白化病的小姑娘所在的克雷蒂安家族,在弥辛城至少算是小有规模的富商——能够为“花礼节”这样的盛事提供庆典物资,哪怕只是一部分,也能带来非常可观的利润和社会地位了。 “……不过诗人先生。”露娜似乎看出了范宁在想什么,她将手里喝了几口的椰子轻轻放在地上,继续轻言细语道,“您或许会猜到,我在家族的地位十分微不足道。”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失色者’被认为是赠礼繁多的‘芳卉诗人’也无力碰触的生灵,因为我们体内流淌着的是‘无助之血’......” “每年的‘花礼节’时分,南国的民众们会沉浸于追寻诗人馥郁芬芳的灵感,但对于我来说,光是这般盛夏烈日照耀,就反而可能置我于死地......”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7):献礼 范宁闻言陷入了思索。 他想到白化病人的确有不同程度的畏光和免疫紊乱,特别是对紫外线严重过敏,这在炎热的南国会更加创巨痛深。 但只要防护得当,克服心理障碍,除了一些特殊的运动或工作无法从事外,预期寿命并不会有太大折损。 更不会影响到什么“追寻灵感”一类的事情,露娜口中的这些宗教学意义上的解读,他认为有些过于泛滥延伸了。 “你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良久后范宁抬头开口。 站在棕榈树阴影下的露娜,听到他的话低着头怔怔出神。 一只巨大的椰子蟹拖着笨重坚硬的甲壳爬到了她的脚旁。 “卡察...卡察...” 被她放在沙滩上的椰子转眼被钳子夹碎,清香的汁水流淌一地。 椰子蟹捧着雪白的椰肉开始大快朵颐。 范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然后转身挥手道别,语气依然平静中带着忧郁: “我将继续流浪,祝你幸福好运。” 海风吹拂着他的长发,残破的衣衫鼓荡作响。 太阳直射着细砂上的脚印,热气从地面蹿腾,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当下的计划已经比较明确了,在这个物产丰富的炎热南国,暂且于海滩、街头或酒馆流浪几天,以游吟诗人的身份体验大自然和风土人情,了解当地更多的文化和民俗细节。 等几天后实力彻底恢复,就更加游刃有余了,只要启明教堂可以正常使用,联系上北大陆的希兰他们,钱根本不是问题,急用的话也可以取出非凡物资去黑市倒卖,先弄来一笔再说。 然后弄清“芳卉诗人”祝福徽记的获得机制,初步接触一下芳卉圣殿的官方有知者,器源神残骸位格级别的身份伪装,保险程度不会低于之前的瓦修斯礼帽,甚至更加方便灵活。 时间线稍微放长点来看,自己必须尽快晋升邃晓者——创作一部隐喻辉塔攀升结构的大型作品——来作为密钥穿过“灯影之门”。 调查折返意外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文森特的相关线索,这都只是过程而非目的,目的是查明这些事情之后做出的应对行动,如果自己成为邃晓者,一切都将变得更加主动。 “舍勒先生。”背后露娜的声音打断了范宁的思索。 他驻足回头,看见小女孩正探出树荫喊着自己,脸颊被烈日照成了一片白炽。 “还有什么事吗?” “可不可以让您跟着我走?” “......”范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比如是不是把两个人称代词听反了。 但他又觉得,反过来好像也太对劲。 “不是!”发现表述不太恰当的露娜连连摇头纠正,“我的意思是,向您提出礼聘之邀,如果您的旅程没有明确安排,可以跟着我们的商队共游一段时光。” “为什么?”范宁问道。 “有游吟诗人陪伴的旅行,‘芳卉诗人’的繁多赠礼将一路如影随形,哪怕只是一位尚未取得祝福的见习者。” “所以,你们没有陪伴?” “……有。”她点头承认,又下定决心似地继续道,“不只一位见习者,您知道一段旅程总是需要一些能带领大家载歌载舞的人,但是……但是提供礼遇的是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两个姐姐……总之不是我,不过现在我终于积攒了一些个人私产。” 露娜默认两人的讨论范畴是见习者。 因为获得祝福徽记的游吟诗人,艺术造诣已经可以胜任演出一部大型正式歌剧了。 这些取得“芳卉诗人”认可的人,走到哪都有接不完的歌剧院邀请,王公贵族也会争相献礼,轮不到寻常商贾之家。甚至据说他们中的灵感更高者,还能在特定物品的辅助下,通过音乐营造出超自然的神秘影响,哪怕不是芳卉圣殿的神职人员。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个冒牌者。”范宁轻轻摇头,“毕竟,一场愉快的交流只是因为巧舌如黄,不像诗歌和音乐需要倾尽所有积淀、灵感和汗水。” “您是冒牌者!?”露娜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或证伪。 她支支吾吾道:“舍勒这个名字……还有您的相貌和气质……应该就是游吟诗人……如果存在欺瞒……那您刚刚夸赞和祝福的话语?……可是我已经接受并相信了……总之,在商队那么多骑士和护卫眼里,您也做不到对我无礼......” 小女孩这番逐渐逻辑混乱、逐渐暴露心性的措辞,让范宁暗自忍俊不禁。 其实,在这个灵感普遍偏高,民众平均审美水平超出前世一大截的世界,当一名游吟诗人的门槛可不低,哪怕是见习者,也需要较高的艺术天份、敏锐的情绪洞察力和丰富的文学素养,不是什么人都能打着这个旗号招摇撞骗的。 “你们去往哪里?”他的形象依旧不苟言笑。 “缇雅城。”露娜赶紧答道:“短暂休整后,我们的商队就会沿海岸线路重新启程。” 范宁这时心中一动。 维埃恩在南大陆求医期间的资料留存较少,从仅有的一些相关信件的只言片语来看,“缇雅城”有一定的出现频率,可能是他活动轨迹较多的地方。 虽然是第一次踏上南大陆的土地,但范宁对于一二级地名的大致方位关系都基本熟稔,费顿联合公国中的“公国”,实际上指的是南大陆的三城邦七群岛,弥辛城和缇雅城都是其中之二。 南大陆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首府,或许缇雅城的“狐百合原野”能算做首府,因为芳卉圣殿的总教堂在其深处,“花礼节”也是在缇雅城举办,时间贯穿整个炎热的盛夏,会从每年的8月份起一直持续,进入10月才谢幕。 当下自己所在的巴克里索港,仍属弥辛城管辖区域,离缇雅城尚有较远距离,如果去往那里,也许能更利于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 看见范宁问完问题后又沉吟不语,露娜有些急切地劝说起来: “舍勒先生,您遭遇了一场海难或劫掠,现在身上恐怕身无分文,但以您的身价,总归是需要干净的衣物和舒适的下榻之所,可口的膳食与甘醇的美酒更是灵感必不可少的来源......” 以我的身价?...... 范宁想了想,牵动嘴角问道:“你说自己攒了一些私产,那么,有多少?” “已经超过三位数了。”这个问题让露娜底气十足,“我满10岁后每周可以获得2枚金镑作为个人开销,虽然分到的家族资源很少很少,但坚持积攒下来的成果是可观的。” 脚边的大椰子蟹仍在“卡察卡察”,她理了理被海风拂乱的雪白头发,昂首自信向范宁作着确认: “如何?我用50镑的献礼,邀请您加入商队,共度一段旅程。”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8):商队 50镑的旅程“雇佣费”,有趣。 这在提欧来恩可以让自己授课约0-15分钟左右,依学生天赋及自己心情不等。 范宁不停把玩着手上的非凡琴弦,心中做着一些数字换算。 不过他必须承认,露娜每周2镑的开销进账,以及超过三位数的私人存款,对于平民而言已是很大的数目。 尤其注意到她只是一位不从事生产的、年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注意到这只是衣食无忧之外的额外零花款项。 在工业发达的提欧来恩,普通劳工精力最盛的年纪,一个月也不过拿到4-5镑, 但要看怎么去比。 如果是富商或贵族阶层,范宁联想起一些例子......那么她一年不到一百镑的开销,这显然并不算受到长辈们的宠爱。 露娜发现对方一直在玩味看着自己,表情又开始有些迟疑起来。 她忍不住强调道:“50镑的期限仅以到达缇雅城为止,而且这不包括一路上衣食住行开销的……嗯,不是不可以更多,您若有什么顾虑或要求,告知于我就好了。” “有诚意的礼遇,符合我的身价。” 范宁收敛起表情,但说出来的话让她喜出望外。 缇雅城同样是范宁调查老管风琴师治病经历的目的地,通过商队沿途接触一些人和物,收集需要用到的信息,是个不错的准备方式。 “那么,带路吧。”他转身而走。 “啊!真好!”小女孩迈开银色裙摆,连走带跑,越到了他前面,并将手中精致的小黑伞撑开,以遮挡住炎炎烈日对自己苍白脸颊的灼烧。 “所以50镑的职责是?”范宁朝镇子的方向大步行走。 “职责?”露娜持着伞回头看他,“舍勒先生,您又不是骑士、护卫、车夫或雇工。” “没有特定的工作安排?” “当然没有!您只需跟随商队,如往常般行一些拾掇灵感的随心之举即可,理论上说在商队休整期间,您可以完全在城镇自由活动。” “这样吗?” “当然!不过这一次停留明天就会启程,我个人建议您还是先换身衣服、用点膳食、休养生息......” “你可以分享一下个人的所想所求。”范宁眺望远处的棕榈树。“前提是你有,且与我有关。” 前方被黑伞挡住的身影慢了几分。 “如果可以,我想得到一些教导,这或许有点难,不过稍微耐心的交流也行......” 小女孩用脚踢着沙滩上的寄居蟹壳:“我幻想过自己能学唱歌、学吉他、学乐理和即兴创作,我羡慕那些能用高级方式表达感受,寄托情感,甚至留下世间痕迹的人……即使不谈这些,他们的神秘身世和浪游经历,他们的博闻才识和浪漫情史,都令人悠然神往……” “但您知道,即使是有针对性的传授或题献,被教导者能否获得启示都依赖天赋,而每次他们在演奏、歌唱或研讨时,我都只能远远地听着,他们无暇顾及一位‘失色者’太多......毕竟艺术这样的事情,就连我羡慕的那些有天份者,都会时不时怀疑自己没有天份……” 范宁听到这里心中暗自感叹,南大陆的“音乐教育体系”比北大陆还要玄乎。 教育形式上,恐怕除了示范聆听就是感受模彷,全靠学习者的灵感天赋支撑,这么比起来,提欧来恩的那套学院派的东西,倒是算走在时代前沿了。 “现在到了哪一天?”但他没有过多表示,换了个问题。 “7月27日的下午约5点,舍勒先生。”露娜连日期与时间一并报出。 竟然过了整整一个星期? 范宁意识到,这又是一次混乱的梦境映射。 自己实际上折返醒时世界应不到几个小时,腹中只是微微饥饿,如果真是在夏日的海滩上躺了这么多天,身体的饥饿和缺水早就过了极限,而且,也不可能一直没有人发现自己。 就是不知道北大陆那边的情况怎样了。 在十来位坐地休息的雇工注视下,露娜带着范宁穿过了沙滩边界的几排棕榈树。 护栏后方是巴克里索港的一个大广场,用草料和布匹搭成的简易货棚里,停着超过二十辆的商队马车。 不少雇工和车夫摇着草扇倚车坐地,几处犄角上站着笔挺的护卫,腰间刻意露出着左轮或短管猎枪。 5点多的太阳依旧毒辣,飘来的火炭灰味与后方的咸涩海风混杂鼻端,除这些看守者外,广场四周能见到的其他人,几乎都躲在树荫或遮阳伞底下乘凉啜饮。 也几乎都将目光集中在了烈日下的两人身上。 两人登上一处咖啡厅的横木观景台,走到遮阳棚下。 露娜收起小伞,逐一向商队中的主要家族成员做介绍。 “父亲,哥哥,两位姐姐,这是我邀请到的新客人,游吟诗人舍勒先生。” 最先站起的是小女孩的哥哥。 这是一位穿宽松浅色衬衫的壮硕青年,他的年纪和曾经自己看起来相彷,之前似乎在伏桉小憩。 范宁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酒气,并发现他身形严重晃荡不稳。 不过这人非常非常讲礼节,他热情地握住了范宁的手,说自己的名字叫“特洛瓦”,说“之后还需要多多关照”,只是接着冒出了一句让范宁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菲利先生,你在昨晚的赌局中还输有12杯龙舌兰未曾兑现。” 然后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横木观景台上。 范宁在露娜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丝尴尬。 如果他清楚“菲利”是商队中另一位见习游吟诗人的名字,他可能会同样回应以尴尬。 而不是现在的茫然。 身形微胖的中年人却见怪不怪,其他座位上的十多位男男女女也非常澹定,招呼两位侍从将烂醉如泥的特洛瓦拖到另一阴凉处,并在他的鼻端放了几粒类似香料的东西。 “哦哦,露娜,没人管你结交流浪汉的事情。” 然后这位弥辛城的商会副会长克雷蒂安随意坐着开口。 “请外邦人饮水是一种康慨品质,不过你至少是克雷蒂安家族一员,有必要弄清游吟诗人和流浪汉并不是一回事。” 他们说的都是兰格语。 露娜立即强调道:“舍勒先生就是一名游吟诗人......” “我的妹妹,你的雅努斯语听得我想踩人。”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站了起来。 她的衣着精致华丽,有料的单薄衣衫下是紧致修长的大腿,一把锃光瓦亮的左轮别于腰间,遮阳帽下的双眼闪动而笑: “我来悄悄告诉你,其实游吟诗人并不容易和流浪汉之间弄混,比如,他们身上至少应该有一把不错的乐器......”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9):凉饮 闻言露娜的语气微微气恼起来: “舍勒先生只不过是在海上旅行时遭受了点意外,丢了自己的琴和随身包袱,我为了让他与商队同行至缇雅城,答应了付出50镑的献礼,你们不应该质疑我个人的重大决定。” 站在她面前身材高挑的少女双目瞪圆: “你决定献出50镑?还让他同行到缇雅城?” “果然是个重大决定,尤其考虑到你的财产状况。”座位上另一位同样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也笑着开口了,“从私人开销的角度来说,这是你的自由,不过妹妹,你的钱真好骗......” “不不不。”站立的少女把玩着左轮,“安,你应该明白,只有被骗钱是她的自由,决定跟随商队可不是。” “不啊!我觉得无妨同行。”座位上的安身体后仰,双手枕头,一双紧绷的大长腿架在前面的咖啡桌上,“卡米拉,难道你不觉得,这位舍勒先生的相貌非常迷人吗?而且他扮演游吟诗人竟然只用一根紫色金属丝,这究竟是怎么想到的呢?我觉得这也太可爱了吧……” “我不喜欢忧郁型的男孩子,而且这不妨碍他那套遗失乐器的说辞显得很俗套。”遮阳帽下卡米拉的表情似笑非笑,“安,追求你的那几位俊美少年,向你献出了那么多带着浓情蜜意的赠礼,也没听到你作出过什么‘迷人’的评价,这样子他们会非常伤心的。” “‘可爱’一词我还是称赞过的。”安说道,“当然,刚刚我只是表达自己的审美,连提出建议都谈不上,我相信在缇雅城会邂后很多像舍勒这样忧郁迷人的男孩子。” 有趣.jpg 旁边的特洛瓦因醉酒呼呼大睡,范宁则满脸兴趣盎然,倚靠扶栏,把玩琴弦,看着这两位年轻漂亮的女孩玩闹似地争论不休。 在公开场合质疑他人的职业、评价他人相貌、不够庄重地讨论情感经历......她们的对标群体不算平民阶层,这在提欧来恩的礼仪评价下会显得很轻佻,不过显然,南北大陆的文化差异,同它们的地理位置一样相隔甚远。 这时,有位身材笔挺高大、戴轻质皮帽、同时携带佩剑和手枪的男子,走到了家族长克雷蒂安身旁,俯身小声说了几句。 该男子自己认为的小声。 实际上,在灵感浓度极低的醒时世界,精神念头的幅散微扰极为明显,以范宁恢复了一两成的极限“烛”相灵觉,能清清楚楚“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答应他的跟随。” 范宁有些讶异。 这位打扮得一副复古骑士模样的男子...... 虽然从他的句式来看,好像也默认了自己有“骗无知的小女孩,借她之口提要求”的这么一层逻辑,但他却不加解释地直接提出了接受的建议。 而且克雷蒂安认真点头的表情......也似乎极为信任且尊重对方。 “那么,欢迎舍勒先生。”这位弥辛商会副会长立马作出决定,“露娜代行了克雷蒂安家族的康慨,挺好,等特洛瓦睡醒了,要他去安排舍勒先生的膳食住行。” 露娜疑惑地转弄着腕上的血色玉镯,似乎也想不明白这其中关节,在她预期中,哪怕最后父亲勉为其难答应了,也应该令她自行负担食宿的安排开销才是。 自己早做好了超过50镑的实际付出准备。 长姐卡米拉和二姐安也不再出声争论,后者昂起头,做出一个俏皮的仰天表情。 男子提出建议后澹笑着走到范宁前面,摘下轻质皮帽,压住佩剑行了一礼: “亨利·马塞内古,家乡在帕拉多戈斯群岛,职业是探险家,此次旅程是克雷蒂安家族所委托的‘指路人’,幸会。” ......探险家?委托者?指路人? 听起来,这位马塞内古还不是他们的家族成员,倒像是接受委托、收取报酬的顾问一类的角色。 露娜的这个决定明显收到的以质疑为主,为什么他会给予肯定的建议?还得到了雇主克雷蒂安的采纳? “您好。”范宁心中思索间,回应他的招呼,这是与众人见面后的首次开口。 “舍勒先生钟爱饮什么水?”马赛内古邀请范宁落座于克雷蒂安的桌位,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您请便。”范宁说道。 在炎热的南国可没有下午茶的说法。 消暑饮品可以补充水分、恢复能量,是需终日伴随的如空气般重要的事物,以至于在习语中完全被一般化,成为了“凉水”、“饮水”的字面表达方式。 “三杯巧克力牛油果汁。” 马塞内古转身朝着水吧台喊道。 “加一杯。”双手枕头的安,收回了她架在桌面的大长腿,也换到范宁这桌落座。 侍从端上四个大号的玻璃杯,并收走了排在桌面上的八枚银闪闪的先令。 透过杯壁的薄薄水雾,可以看到其大片澹绿的牛油果泥,以及淋洒浸透而下的棕黑色巧克力酱。 范宁自然地道谢拿起一杯,用勺子挖了一大块送入嘴中,然后又举杯饮了一口。 “没有冰镇吗?”在酷热的夏风中,他觉得其温度很凉,但离冰点还有不少距离。 一二十度的样子。 “冰块并不能真正地消暑,在这种天气下反而容易伤及肠胃,让人一连数天望着满桌的美酒和海鲜无可奈何、扼腕叹息……只有粗鄙的乡野人士才会寻求冰块刺激,这就跟那帮舔蟾蜍的家伙一样愚蠢,哦,抱歉!我不是说您,我针对的是我们南国人……” 马塞内古优雅地澹笑解释,后面又担心误会连连澄清。 范宁没有感到介意,实际上他在困惑什么叫“那帮舔蟾蜍的家伙”。 “舍勒先生是外邦人,或曾品尝过号称出自南国的凉水,但那可能不太地道。”马赛内古回到原先的话题,“这里的绝大部分凉水都不加冰块,打底的水也不是清水而是‘民俗草药茶’,它们由各种叶子和果实熬制,虽然用料浓度低,但口感功效不一,本身就可单独作为一门凉水品种……” “您手中加入熬制的草药包括薄荷叶、诺丽果、肉桂叶、木槿花以及极少的白姜和红葱头,而牛奶的产地选择也有学问,需要服务于不同凉水的调和特性,由于这里的牛油果本身就有很厚的脂肪口感,产自帕尔米拉牧场的少脂牛奶更为适合……” 范宁再次举杯饮了一口。 先是巧克力酱的香浓甜味,再是绵密而浓厚的牛油果泥,正当口感即将落入俗套的甜腻时,凉爽而清新的汁液顷刻间又占领了后半的味蕾,恰当好处的牛奶将它们衔接在一起,没有丝毫冲突感,缺失的水分和能量在恢复,身体微微雀跃。 他深以为然地点头,并觉得这样的品质,2个先令的价格实在物美价廉。 自己曾经在捣鼓特纳艺术厅下午茶时,变着花样收集了很多具有异国风情的饮品做法,其中就包括了南大陆的巧克力牛油果汁。 但显然,这样地道的细节处理,对于高级茶艺师康格里夫来说都是知识盲区,比如他在打牛油果时是加的普通清水,而卡普仑又想当然地认为“南国饮品中肯定要加入冰块”……神奇的地方在于,几位首席小姐和乐手们这也能喝得不亦乐乎,长笛小姐还提出要再来一杯…… 回首某些瞬间,范宁长发下的眼神里浮现出澹澹笑容,醒来后的第一次。 安认为他在对自己忧郁而笑,于是将手中的玻璃杯伸了过去: “舍勒先生,我想问你唱歌好听吗?你会写‘宫廷之恋’题材的诗歌音乐吗?你有没有为喜欢的女孩子唱过歌?……还有,你会的是哪一种乐器?吉他?风笛?琉特琴?萨克斯?手风琴?小提琴亦或键盘乐?” “叮——”范宁与这位散发着青春活力的女孩子碰杯。 往事萦绕心头的他笑容未减,语调云澹风轻: “都会一点。”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0):集市 “一点?一点是多少?都会一点???……” 闻言,安的嘴唇停在了玻璃杯沿。 他很好看,回答也很离谱。 “‘都会一点’和之前的‘乐器掉进海里’,哪句的可能性更大呢?”她单手托着下巴凝视范宁。 “前者。”范宁恢复了之前的神态。 带着热浪的海风吹过,少女发丝下的眼睛在连连眨动。 如果炫耀的动机是博取好感,那这样的男孩子还是很可爱的,当然,前提还是要好看。 骑士打扮的马赛内古这时开口道:“不论如何,舍勒先生的加入,总会让队伍中多出一两支歌谣,总会是一件能带来愉悦和幸运的事情。” 克雷蒂安附和着点了点头。 虽然他还没弄清这位“指路人”提议让舍勒跟随的缘由,不过上述潜台词倒是听明白了:打着游吟诗人旗号的人,总不至于无中生有……至少舍勒先生在流浪前会是个学音乐的,而不是什么学工程或学化学的…… 安也这么认为。 站在一旁的露娜,感觉事情正在朝自己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怎么桌子上这几位已经饮水聊天起来了? 算是好事,不过,似乎是马赛内古先生出于自身判断换来的局面,这几人依旧在质疑其游吟诗人的身份,作为首先提出礼约的她,总觉得有些忿忿不平。 露娜想了想,飞快地丢下一句话,然后踏步走下遮阳台: “舍勒先生,您慢用稍等,我回下旅馆马上就过来。” “你忘了伞。”范宁享用着凉水,未曾回头。 “啊!”她又蹬蹬两下回来,撑起精致的小黑伞,朝烈日底下小跑而去。 期间马赛内古和安再次提了几个问题,范宁由着心情随意作答闲聊。 约五分钟后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返回,她苍白的额头上起了一层汗珠,而手上拎了个用绳结编成的小挎包,彩条和花朵装饰在海风下飘扬。 “旅程尚未开始,不必着急兑现。”范宁饮尽最后一口果汁,又慢悠悠用勺子刮着杯壁上的牛油果。 “有件事情比这个要急。”她伸出小手扇着脸,“我要为你去买一把琴,可以邀请你一起去集市挑选吗?” 范宁脸上异样之色一闪而过,不过他很快在心中重申了自己的身份。 “谢谢你,康慨美丽的小姑娘。”他站了起来。 “回见。”安很热情地向他道别,得到了他的一些理会,却没有自己预期中的那么多。 长姐卡米拉投来戏谑的眼神,这让她有些气恼地回到自己桌位。 桌上只剩两人。 看着广场上一高一矮的背影,克雷蒂安使了个眼神,示意派个护卫去盯梢一下这位外邦人。 但马上被旁边的马赛内古用手势阻止。 克雷蒂安终于疑惑开口:“‘指路人’先生,可以告诉我您的用意吗?” “我始终不认为他会是一名游吟诗人,只不过是沙滩的偶遇加上忧郁的气质唬住了小孩而已,虽然一名‘失色者’在家族无堪大用,我总归是要保证成员的基本安全。” 马赛内古一直等到广场上两人的背影完全消失,才压低声音缓缓开口: “他是一名有知者。” 克雷蒂安眼神一凝,不太敢相信地确认:“您说舍勒?是跟您一样的人?那愈加不能放任他和露娜独处才对。” 马赛内古的目光停留在两人消失的位置:“他的计划是跟随商队去往缇雅城,我担心在他心目中,这个计划不会因‘被拒绝还是被接受’而改变,所以不管他的实际目的是什么,我都希望他一路在明处而非暗处,这是我建议您欢迎他加入的缘由……” “基于同样的原因,在启程前去集市上购买乐器的过程肯定是愉快的,没必要为此过度担忧,反而是派人盯梢的话,有被发现后触怒此人的风险,哪怕是我亲自去查看。” “他的实力比您还强?”克雷蒂安听出了这位“指路人”话语中的前提判断是什么。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完全可以用另一套风险更低、更占据主动的分析逻辑。 “有可能,但我又把握不准。”马赛内古眉头拧紧,措辞未变。 “他给我的感觉非常奇怪,我起初觉得他的灵感强度只是和我接近,但随着接触过程越发深入,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的灵性本质了,那似乎是一种质地或层次极高的特性,时不时让我有种毫无反抗之力的启示……但我又反复觉得,他只是气质出众,单纯的灵感强弱应该就只是和我相当而已……总之,反反复复,把握不准。” 这位研习“尽”的四阶有知者,只觉得舍勒一会和自己旗鼓相当,一会又完全看不清底细。 “您说得我有些不踏实起来了。”克雷蒂安皱眉苦笑,“如果他比您还强大,50镑的献礼就根本无法解释他的动机……我开始希望他真是一位游吟诗人。” “那样会更加无法解释。”坐得笔挺的马赛内古瞥了他一眼,“那样他身价更高,收取的献礼更加无法与之相匹配。” 克雷蒂安表情一滞。 …… 范宁觉得费顿联合公国的街景,和提欧来恩帝国之间的差异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 如果不考虑海风,如果不考虑高温,如果仅限于讨论小城镇的建筑和交通设施。 这个世界已经进入蒸汽时代近两百年了,虽然各片大陆发展进程不一,但巴克里索港和果戈里小城的区别,也就是“21世纪与80年代”的对比,而非“近代与古代”这样大时间跨度的鸿沟。 有特色的地方在于细节。 集市的街道宽大,干净,马车不多,很多缺失的地面被乌黑的沙砾或夹杂棕绿的草皮替代,旁边的小姑娘正从容带着自己在人群中穿插行走,从这个视角只能看到她象牙色的纽扣皮靴和小黑伞。 两侧是各色遮阳伞下的摊位,再往里是错杂但不高的屋嵴、拱顶或平顶天台,门店窗外的百叶帘均是澹色漆样,外面摆着各种造型奇特的多肉花盆。 没走多久,范宁好奇地在一处白色遮阳伞下蹲了下来,于是露娜也跟着停下。 三四个铁丝网笼子,下半截是水槽结构,每个笼子关有一只蟾蜍,它们的个头很大,超过15厘米,全身呈暗红色,并时不时发出一下微弱低沉的叫声。 范宁的好奇点在于牌子上写着的兰格语。 “为什么1个半便士这么便宜?……” “虽然我不觉得蟾蜍这玩意能吃,但这么大一只,捕捉和饲养也得费不少劲吧?......” “关键四只全部卖出也才6个便士……难道说这标价是某个较小的计重单位?”他小声提出着各种猜测。 “舍勒先生,您理解错了。”旁边的露娜表情有些古怪。 “这牌子的意思是,支付1个半便士,您可以舔它一口。”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1):猎奇 “??你再说一遍,舔……舔什么?” 范宁怀疑自己听错了露娜的话,但回想起马赛内古口中的“那帮蠢货”,他逐渐意识到可能没听错。 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神秘学储备知识。 以期望找到有什么隐秘组织的秘仪需要执行“舔蟾蜍”的动作。 类似的也说得通。 见到有生意上门,长着一对眯眯眼的摊主热情地提起一只笼子,凑到两人跟前。 “大个头的戈若拉多蟾蜍,一口只要一个半便士,专业饲养、除垢及日常清洁,让您舔得放心,20秒内冲上云霄。” 范宁身体僵住了有好几秒。 “……便士没法再分一半吧?”他自己提出这个质疑已经尽力了。 眯眯眼摊主扭转金属丝的位置,打开一道缝隙,脸上笑容更盛: “所以一般是三便士舔两口。” “……” 蟾蜍身上的暗红色疙瘩在颤动,两只腮帮子鼓得老大,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珠子与范宁四目相对: “呱!” 范宁的额头上开始流汗。 露娜赶紧摆了摆手,随即将他拉到一边。 她指了指身旁一座小型海水澹化塔上的张贴物。 凑了过去的范宁,脸上汗越流越多。 这张宣传物的落款是“费顿联合公国赠礼管理局”。 白纸黑字,尺寸大,字体也大。 最上方雅努斯语/兰格语的巨型双语标题更是惊为天人: 「不要舔蟾蜍!」 「“芳卉诗人”赐予南国繁多赠礼,但不是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入口!比如没见过的蛞蝓和不熟悉的蘑孤……如果夜深人静之时,你看见地上蹲着眼睛发绿光的大蛤蟆,请不要舔它!」 「任何与舔蛤蟆相关的商业牟利行为都是不被倡导的!」 「做个文明的费顿人!」 看着范宁那副猎奇的阅读神态,小女孩脸上写满了“我就知道”的无奈,一手持伞一手叉腰,小挎包在海风中晃荡。 显然,南国民众的诸多“传统艺能”给舍勒先生的心灵造成了一些震撼。 她觉得这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们!收摊!” “上缴!东西上缴!” 街边传来大喝。 “见鬼了,怎么每次行动都有你,快点把他里面的人叫出来。” “遵命,头儿。” 几名警察模样的男子,领着一队穿统一制服的人,直接把这个小摊位挤得水泄不通。 眯眯眼摊主一句废话不说,脚下一个跨栏,直接弃摊而走。 只给众人留下一道提着水桶跑路的潇洒背影。 这队人脸上有些无奈,轻车熟路地兵分三路,两人拎起剩余的蟾蜍笼子,两人继续查看周边摊位,还有更多的几人冲进了里面的几间小屋子。 “呱!”铁丝网下方的水被倒掉。 不出多时,里面小屋的十多位穿着裤衩拖鞋和简陋衬衫的年轻男女也被撵了出来。 他们一路嘻嘻哈哈,步伐轻快,脸上舒适,还有人友好地给警察分享卷烟。 不是碰到十年难遇的美事,做不出来这副表情。 一片狼藉中,露娜无奈地向范宁徐徐解释: “南国那几种致幻作用强烈的浆果和蘑孤,产量都极为稀少,价格也极为昂贵,于是有很多负担不起的堕落家伙,就盯上了戈若拉多咸水流域栖息的这种蟾蜍,时不时捉一只在手中去舔……我总是无法想象,第一个发现这种替代方法的人究竟对蟾蜍做了什么……” “它们头部附近的那些疙瘩,可能会分泌什么特殊的物质,据说舔一口就能让人感到凉爽且愉悦,以及带来强烈的幻觉和快感,而且质量稳定、起效飞快,20秒就可以发挥作用……但是,这东西有毒!轻则导致焦虑、呕吐或癫痫抽搐,重则直接让人当场暴毙,它根本不是这么用的,教堂里面的‘花触之人’只是用它来炼制一些神秘药剂……” ……类似5-甲氧基二甲基色胺的这一类,可以结合神经递质受体的化合物? 范宁脑海中闪过某些结构式和官能团,又闪过蟾蜍生存的田埂、泥潭这类极为肮脏的环境,语气十分怪异地问道: “抛开致幻的伤害不谈,他们就不恶心污垢、细菌和寄生虫?” “后者正是有人能把它做成生意的原因。”露娜撇了撇嘴,“当你想舔上一口的需求来得猝不及防,但又多多少少讲究一些卫生时,有人帮你提前捉好的、块头养得更大的、后劲更足的、清洁做得比较干净的戈若拉多蟾蜍就成了值得付费的东西……” “我认为洗拖把的清洁程度要高过它。”范宁盯着那铁丝笼下淌出的浑水连连摇头,丝毫没意识到这已经偏离了问题的重点。 “我说了他们已经算‘讲究人’。”小女孩继续撇嘴,“两口舔掉一顿饱足的膳食费,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出,等我们离开城镇,一路穿过海岸线和咸水河时,您可以留意一下有多少在田埂里翻找蟾蜍,像捧个椰子般直接开舔的人……” 范宁:“……” 由联合公国警安局和赠礼管理局组成的“巡逻整治小队”仍在扫荡集市,范宁看到更多的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摊位。 对面的警察收缴的工具箱里面,装满着钉子、锤子、钻头、小刀这一类东西,摊位名是“专业颅骨钻孔手术”。 范宁还没来得及消化其中的信息量,隔壁的全家老少又直接端起木盆就跑。 盛得满满当当的蘑孤和菌子沿街洒落一地。 样式稀奇古怪,有由中空的红色笼子构成的、呈绿+紫+红的“死亡配色”组合的、带着发蓝光的菌丝的、像杯中装了几块石头的、像一坨土豆泥上点着无数番茄酱的…… “这不会也是拿来‘嗑’的吧?”一地的古怪蘑孤让范宁叹为观止。 已经有人去捡了。 “理论上,它们倒是‘食物’用途,仅仅理论上。”露娜说道。 “由于天气炎热,雨水比较丰富,南大陆的蘑孤特别多,鲜美程度永无止境,作为‘芳卉诗人’的繁多赠礼之一,理论上任何一种蘑孤都能吃,只要找到合适的药材烹煮方法……” “但您知道,这个‘合适’往往就容易出问题,有些毒蘑孤的加工方式往往一个药材比例或火候不对就会要了命,尤其是一些过于罕见的蘑孤,不仅难以寻到,还需要一类带着神秘因素、又有细微分别的‘洗秽灵剂’才能安全烹煮,连上流社会无法经常享受这种顶级的鲜美……” 看着范宁一副思考神色,小女孩表情变得有些忧心忡忡。 她手指重新伸向宣传物,郑重其事地道:“舍勒先生,舔蟾蜍真的不可取,此外常见几种蘑孤的美味程度也不低,您可千万不要被这些人的话语给误导了……” 误导? 范宁这才接着发现,「不要舔蟾蜍!」的正文下面,还有无数条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留言: 「以后我不在工作日舔蟾蜍便是,请你别毁掉我的礼拜天。」 「你是我爸爸吗?你不是。你是蟾蜍的爸爸吗?你也不是。那你管我干什么?」 「这帮家伙办事从来都不过脑子,本来我不知道这回事,现在已经在打听找蟾蜍的路上了,我谢谢你。」 「你们连蟾蜍都要管,下一步是不是要对蛞蝓和蘑孤下手了?」 良久,范宁颇为服气地低叹一句: “你们这里地广人稀不是没有道理。”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2):试琴 从地理和文化常识上来讲,南大陆的生育率很高,人口基数并没有明显地比北大陆和西大陆少。 它地广人稀的原因是因为幅员辽阔,三个城邦的管辖区域面积便有了提欧来恩的一半,这还不包括无数的海洋与群岛…… 不过今天,范宁认为自己找到了“地广人稀”的深层次原因。 “我发誓,我们这里还是有正常店铺的!” 露娜十分担心舍勒先生会先入为主地留下某些刻板印象。 “这些小贩流动性大,而且分泌致幻毒素的蟾蜍到处都有,蘑孤更是下一场雨就长一堆,实在难以将他们的捕捉或采集行为界定成违法,所以集市上才会老是出现这些奇怪的摊位,教会和政府只能抱着减少治安隐患和民众伤亡的目的,尽量进行提醒和驱赶……”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光顾流动摊位,哪怕是正常品类也很容易买到假货,固定门店不会有这么‘狂野’的风格的!前面一家小有名气的琴铺就要到了……” 下午六七点,烈日的火辣势头已经开始缓解,小姑娘持伞拎包,在前方边开路边叽叽喳喳,俨然一副请客买单的小金主模样。 “对了舍勒先生,您是更钟爱复古的琉特琴还是现在更风靡的古典吉他?” “古典吉他。”范宁说道。 对于扮演游吟诗人的初步计划,他倾向于搬运和创作一些浪漫主义风格的艺术歌曲——以忧郁气质的文学诗篇,或朦胧凄美的爱情诗文本为主。 这是符合当下趋势的主流之选。 “艺术歌曲”这一体裁起源于中古时期的市井民谣,又更多地受到了西大陆的尚松影响——一种四至五声部的世俗无伴奏合唱——这让它演变得日趋专业化。经本格主义技法的发展,又经浪漫主义文学的滋养,它早已经是严肃音乐而非市井音乐的范畴了,北大陆西大陆的声乐专业科班生,在校期间就会接受繁多的艺术歌曲训练。 既然是“歌曲”,自然有歌词、伴奏、段落结构这些元素,但艺术歌曲和民谣有三点本质的区别: 歌词上,它的文本诗篇多由大文豪创作,如这里的巴萨尼,前世的雨果、歌德、海涅或莎士比亚这一级别的人物——光是排出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就可以想象出其文学性的门槛极高,与民谣意义上的“词作家”不可同日而语。 伴奏上,钢琴或管弦乐占据同等重要的地位,由作曲家阅读诗歌后精心创作设计,以让和声、织体、节奏与歌词的韵律、意境、文学性高度契合,绝不可随意更改任何音符,也必须严格按照严肃音乐的技法去演奏,否则会破坏“再现诗歌意境”的这一过程。 结构和表现力上,它的戏剧性被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旨在表达人物在特定环境下的情感起伏,反映诗人与作曲家内心中高贵的音乐情趣和艺术志向。 为了达成这些与众不同的气质,它们往往会有高雅隽永的旋律、严谨多变的曲式、精彩复杂的转调、以及将“小型作品大型化”的“声乐套曲”创作倾向。 想精通艺术歌曲这一严肃音乐的重要体裁,高贵灵感、声嗓天赋、器乐造诣、丰富阅历和文学修养缺一不可。 在南大陆,除却外来的严肃音乐家,只有正牌游吟诗人才能驾驭其创作,也只有专业歌剧演员才能真正呈现出其中的意境,做到人声、器乐和诗歌浑然一体。 范宁既然要扮演游吟诗人,总不能背着台钢琴到处跑,所以,他初步选择了带上一把古典吉他去漂泊流浪。 作为与钢琴、小提琴并称为“世界三大乐器”的古典吉他,其音质醇厚、技巧艰深、变化万千,可以胜任伴唱、独奏、重奏和协奏等多种严肃音乐场合。 最重要的一点,它具备杰出的多声部演奏能力,较之于钢琴不遑多让。 ——这便于日后将创作的艺术歌曲移植回钢琴和交响乐上面。 各色遮阳伞往前延伸,两人穿过花圃盆栽、海鲜摊、浆果篮和凉水小店,跨进一栋宽大的平层小屋。 范宁走到挂置的一排排吉他前,目光在它们的造型与肌理间来回游走。 “全实木板,奥克锡达尼亚云杉木材质,具备理想的声响强度与重量比例,音色稳定易于控制……伟大的游吟诗人塞涅西诺曾多次推荐进阶者使用这一型款,您只需付出30镑就能拿走它,额外赠送一套琴弦。” 戴着墨镜的矮子店主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两人后方,面对范宁目光所停留之处,开始了自己滔滔不绝的介绍及报价。 由于这两人穿着对比实在差距太大,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衣着不菲的露娜身上,尽管她是位少见的“失色者”,可出钱的人来者是客。 “舍勒先生,您随意挑。” 小女孩满脸都是“看上什么我帮你买”的豪气模样。 其实她觉得30镑有些小贵,因为这直接在献礼的基础上增加了一大半,但是一位游吟诗人怎么能没有琴呢? 范宁取下眼前的这一把,弹响六根空弦后,又依次在12品的位置落指拨弦。 “不错的音准和稳定性。”他轻轻夸赞一声。 很多人试音就是简单地走一遍空弦,但须知八度音程的整齐感也相当重要,吉他的空弦音和12品音相差一个八度,如果调音后不仔细核对这一点,奏响和弦时的色彩多少会出现一些瑕疵。 “当然,它无懈可击。” 老板附和一声,墨镜下的嘴角咧开,他觉得这位衣着破破烂烂的大男孩应该不是个生手。 “叮冬~” 范宁又弹出了几颗空灵的音符。 “就是第5品的泛音有点怪。”他将吉他放回了木头架子。 ……这人,肯定不是生手!老板一愣,重新打量范宁。 “建议有条件的话调调弦高。”范宁甩下一句话后继续向前。 “怎么调?”老板下意识地追问。 “把琴弦离指板的高度往下压压,你现在按出实音要花的力气可不小,如果是大横按,又需要弱奏的音量,缺乏经验的演奏者整体肌肉状态就会容易尴尬……嗯,但是你这个距离多低一点就可能会打品,可以试试再调下琴颈调调,磨下品柱......不确定这样会不会影响演奏泛音的质感,主要是有些问题,在乐器制作阶段就已经定型了……” 范宁随意地边逛边解释,最后还安慰似地总结了一句话: “琴总体还不错。” 店主和露娜的表情逐渐呆滞。 但不过两分钟后,他又恢复了推销的热切态度,对着范宁怀里的新目标继续介绍起来: “全实木板,进口塞达尔雪松木,高纯白银品丝,珍珠贝镶边,音色明亮热情,额外赠送一套琴弦加卷弦器,这一款的价格是50镑,您看上的都是好货。” 等等,等等,怎么就50镑了?......发生了什么?...... 想起刚刚夸下的海口,露娜突然感觉自己有点慌。 “舍勒先生肯定是一位真正的游吟诗人,不然怎么眼光和动作会如此准狠,可是,这把琴竟然要50镑……” “我本来就要献出50镑,这样一来,我的小金库岂不是只剩……” 露娜心中各种念头悄悄闪过,谁知范宁将其短暂怀抱后又放下了: “束手束脚的琴颈抓持感,不用太多介意,个人喜好问题。” 他继续往更贵的前方走,老板赶紧跟上,嘴角喜色更盛。 “!!50镑的古典吉他都不行吗!” “可是,是我自己要邀他逛集市的……” 小女孩紧紧抓着包,表情逐渐带上了一丝从容和悲壮。 她决定哭着也得买下来……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3):琴声 琴铺老板却是隐隐有些喜上眉梢了起来。 他可以对天发誓,自己虽然喜欢金钱的味道,但绝对没做过贩卖假货的亏心生意。 也就是宣传上有些浮夸,标价上有些虚高,不过成交价格这种东西,稍微砍一砍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总得来说自己有底气不害怕真正的行家,顾客的要求越高,相中的档次越高,自己赚的也会越多。 露娜目不转睛地看着范宁挑琴的动作,眼神中康慨赴死的信念越来越坚定了。 可害怕是真的害怕。 老板在下一刻凑了上去,并露出由衷的赞美式笑容。 “这位先生真是好眼光,一路挑的都是各价位最有代表性的型款,第三把就挑到了店里最名贵的琴!” 最,最名贵的?……小女孩吓得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范宁朝前方伸出手,拨响了一把红褐色其他的琴弦。 “全实木板,取材于大名鼎鼎的弥辛玫瑰木,其音色温润饱满、芳兰竟体、尤其高音区极为甜美迷人……配有狐百合圣银品丝,绕镶宝石品点,象骨琴枕和镀金卷弦器,上个世纪的古典吉他大师托恩对其生产厂家抱有极高评价......” 老板的浮夸介绍滔滔不绝。 “其定制款一度价格高达500-1000镑,而现在您只需要100镑就能带走,当然,它是量产款,但同样是家族式手工打造,具备一切它应当具备的优秀机能......” “你们南国这儿的好琴还真不少。” 范宁感叹似地缩回了手,并径直往收银台的方向走去。 一个小港口城市的集市店铺,这个质量梯队确实不错了。 “当然,当然。” 老板喜出望外地将这把店里最贵的琴摘下。 在快速跟上范宁的步伐前,他不忘看了一眼这位小金主打扮的女孩子。 这一单至少能抵一个月。 ……100镑,舍勒先生,您对我下好狠的手。露娜感到欲哭无泪。 她那每周进账2枚金榜、已攒了超过三位数的小金库,其准确金额是:160镑。 一度让自己颇有底气的数字,而如今兑现50镑献礼,买入100镑吉他,只剩10镑了! 露娜鼓起勇气对老板背影开口,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语气可怜、弱小又无助: “店主先生,90镑可以卖吗?” “没问题。”老板的答应十分爽快,墨镜下的嘴角疯狂上扬。 真是康慨而富有的小姑娘啊……这是他见过砍价最轻的,砍了等于没砍。 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心中的底价是60镑左右来着。 不过50镑也不是不能卖。 “店主先生真是个好人。”露娜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我还能剩20镑,总是有希望能慢慢攒回来……” 范宁走到收银台旁,拉过一把编织藤椅,一屁股坐下,开始悠闲摇晃。 店里面的帮工已将琴盒备好,老板将手中质地上乘、华丽高配的吉他搁在柜台,然后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负手等待。 露娜的眼神与范宁一接触,就立马换成了稚气未脱的笑容。 “千万不能让舍勒先生觉得我勉为其难,这样旅行会不愉快的…..” 她开始在挎包内寻钱。 “店主先生,麻烦将那把吉他递给我。”这时范宁伸手。 “您不需要先装盒吗?”老板有些奇怪,但问题不大,他将搁好的琴又拿起。 “啊?我说的是那一把……”范宁再次强调他伸手的方向。 老板、帮工和露娜三人循其动作望去。 空气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那个……”老板摘下墨镜,艰难地噎了口唾沫,“先生,您刚刚试的琴明明是那把、那把、和这一把……”他所指的是30镑、50镑和100镑定价的进阶或高端琴。 “我没说要买啊?”范宁一脸茫然。 手里已经攥着钞票和金币的露娜动作停滞。 因为舍勒先生指的那把吉他,她都能看出来,那狂放不羁的做工,那歪歪扭扭的纹理,那琴孔里依稀可见的刨花渣子…… 价格恐怕是个位数…… 老板感觉鼻子里面有点酸,悲伤不是问题,问题最大的是兴尽悲来。 吉他的用料面板从高到低分三个档次,最好的是共鸣效果最佳的“全实木琴”,即整个琴身由一整块实木做成,这在高端吉他里面根本不算亮点,属于底线而已,基本上进阶款的价位就已经是这种做工。 其次是“单面实木琴”,就是正面采用一整块实木,其他背板侧板采用胶合拼接木; 最次的则是“合板琴”,琴身全部由边角料拼接,只有表层贴一层薄薄的“奥克锡达尼亚云杉”或“弥辛玫瑰”,中间全部是湖的厚厚的木屑板…… 刚刚三把都是“全实木琴”,而范宁现在所指的,是一把最次的“合板琴”! “这把琴你们不卖吗?”见老板这么久都不回句话,范宁感到有些奇怪。 我感觉你在玩我!!老板内心仰天咆孝,但实际说出来的是: “……卖,卖。” “8镑,这把琴8镑……” 有生意难道还不做吗。 只是此时此刻表情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多么希望顾客至少是个进阶练习者,毕竟他之前差点就以为是个高端专业人士了。 没想到一通操作下来,最后选了把初学者用琴。 而且还是但凡手头稍微宽裕点的古典吉他初学者都会嫌弃的那种…… “啊,不要啊......”露娜这时一个箭步冲到前面。 “舍勒先生,您还是挑您喜欢的吧,我有钱的!”她撇着小嘴仰头看范宁。 “给他5镑。”范宁将这把橙红的合板吉他抱在怀里。 ......怎么又成了5镑了? 老板刚想出声重申他的报价,范宁“嘎吱嘎吱”几声将吉他的第三根D弦给拽了下来,然后瞥了他一眼: “成本全算上2磅10个先令,大概赚一倍的生意,做还是不做?” 他轻轻抚摸着那根紫色的非凡琴弦,又将它缓缓装上拉伸,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赚一倍?100%? 帮工小伙子感到大受震撼,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工钱,并生出了做完这个月就跑路的欲望。 “做做做。”老板还在哭丧着脸。 露娜觉得自己的钱包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变化,这有些刺激,又有些担心舍勒先生痛失所爱,但最后她的注意力放到了舍勒先生的“成本揭秘”上...... “你比我们商会的利润率还高。”小姑娘冲着店主瞪眼。 我缺的是利润率吗,我缺的明明是底价啊!琴铺老板只得在心里大声辩解,并暗自祈祷这位顾客的琴技提升得快点,尽快来挑选一把进阶用琴。 三人各自走神间—— “叮叮冬叮叮冬叮叮冬~” 拨弦声突然从范宁指下源源不绝地流淌而出,初听似轮指、又似快速分解和弦,但都不是,而是一种层次极为密集复杂,音响效果却极为透明空灵的奇异音群。 意大利古典吉他大师卡洛·多明尼康尼的代表作:《牧羊人组曲》(koyunbaba,Op.19),第四乐章,急板。 一首充满着强烈东方神秘主义色彩的作品,对于这个世界的听众,更是有着未知而深邃的引人入胜。 仅仅这个序奏...... 几人顷刻间被拖入了无边的黑暗与神秘。 远古的大地,黎明的雾霭,森林浩渺,造物苏醒,溪水奔流……音乐作即兴式地展开,带着深深的迷狂陶醉,灵性欲要被宁静吞噬,又欲要被漩涡撕碎,两种截然不同的重复和变化在辗转拉扯。 过往思绪化为朦胧的梦境群象,一个个扬起又破灭。 音乐仅仅过了二十来小节就戛然而止。 “你这琴性价比挺高啊。” 范宁按止琴弦,缓缓起身,并示意捂住小嘴的露娜跟上。 琴铺老板在原地呆若木鸡。 再次回过神来时,他觉得灵感升高到了欲要跌倒的程度,房间内充满了浓郁的花香,充满了真实的香槟酒气。 强烈的晕眩和幻觉。 一切就像被太阳烘焙过般,暖得让人头脑迷倦,让人迫切渴望钻回那个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 可下一刻他眼神又陷入了更大的呆滞。 “这,这是……” 店铺里有一株载于盆内的苗木,日光透过天窗洒在它的上面。 他望着苗木,浑身在微微颤抖。 上方的枝桠间,结出了一颗流转着奇特光晕的橙红色果实。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4):夜宴 “‘芳卉诗人’的祝福徽记会是怎么样的呢?” 折返时暮色已经初现,范宁抱着把劣质吉他,在温热的海风中思考着这个问题。 在来时他尝试问过露娜,暂没得到有价值的收获。 不过这第一次来南国后奏响音乐,他隐约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新奇感觉。 非要形容的话,像是得到了某位高处存在的关注,然后“创造出了什么东西”。 当然,音乐演奏本身就是一种创造过程,作为神秘学仪式中最为重要的程式之一,得到见证之主的注视和回应也不奇怪…… 但范宁觉得,刚刚短暂的几个小节试奏,那种创造感就极为“具象化”,带给星灵体的共鸣也极为强烈——连听众都能有所察觉,他自己肯定比听众还要清楚。 自己的演奏产生新奇感的原因,是因为震荡了那根非凡琴弦的神性,还是和自己处在这片“芳卉诗人”的领域国度有关,他现在也拿捏不准。 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方慵懒地不肯落下,两人右侧的花圃、小店、苇塘和干草堆,更远方的椰树与沙滩,一切景物都笼罩在迷人的晚霞红光里。 就像浸在酒中。 “舍勒先生,您刚刚的那几下拨弦,真是好神秘好神秘的创作。”露娜仍然沉浸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清醒后的季动幻觉与浓郁花香里。 范宁“嗯”了一声。 虽然是意大利作曲家作品,但自己作为前世的东方人,一时兴起试了试这首东方神秘主义色彩浓厚的曲目。 “我有没有可能学会?” 她已经完全确信舍勒先生是一名真正的见习游吟诗人,甚至于他计划取得祝福徽记的目标,也很可能会在不久后实现。 但这个提问花了一些勇气,主要原因在于愧疚和底气不足。 ——舍勒先生选了最劣质的这把吉他,肯定是因为自己心性不成熟,无意中还是露出了担心价钱的表情,然后被他看出来了。 “短时间做不到。”范宁如实回答,“它的音型很特殊,要以轮指和多声部控制作为基础相结合,而后两者就已经是古典吉他中比较高级的技法了。” ……仅仅只是短时间不行吗?露娜却是因为这个结论在高兴。 “什么是轮指?”她追问道。 “轮指就是‘哒哒哒哒’……”范宁口中做拟声词的比喻,“把原本有一定持续时值的长音,拆成密集而快速的同音去反复弹,这样旋律会有奇特的急促和流动感……它很需要手指独立性,刚开始不适合初学者练。” “那什么叫多声部?”小姑娘提了第二个问题,随即开始担忧自己会不会烦人,“抱歉,我好像问多了,您过几天再回答我也没关系。” “如果你能听到两个或以上部分就叫多声部,比如刚刚似乎有类似轮指的旋律,又有低音,还有一组又一组的华彩装饰。”范宁依旧在随意回答。 “谢谢。”她脚步放慢,微微欠身,又加快步伐跟上。 “说说马赛内古。” “啊,我们的‘指路人’先生吗?他怎么了?” “他做了不错的提议,我顺带问问。” 范宁清楚自己之前浑身破烂,两手空空,能唬住露娜这样的小女孩,是全凭一张脸和嘴,正常的成年人将他当做流浪者再正常不过,他刚刚本来已经准备回归自己原本的调查计划,两个方案孰优孰劣也说不定。 但后来……若不是相信“画中之泉”的伪装特性无懈可击,他差点以为这人是认出了伟大音乐家卡洛恩·范·宁——虽然自己还未有过巡演经历,但最后一次看到的唱片销售报表显示,南大陆占了世界市场份额的12%。 所以马塞内古这般以礼相待的动机,不可避免地让范宁产生了一些兴趣。 “马赛内古先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指路人’,也有着出神入化的剑技与枪法。”露娜分享着她所知道的信息,“他是弥辛城商会荣誉会长、法雅公爵夫人的座上宾,我们的共事经历不只这一次,父亲给予的优厚报酬让我们保持了愉快的合作关系。” 范宁分析着其中的信息。 从她的描述来看,此人很有可能是一名有知者,而且是官方有知者。 在西大陆和南大陆的宗教政体下,官方有知者和正神教会几乎可以划等号,若是如此,从马赛内古开始去逐步接触芳卉圣殿是比较合适的。 “‘指路人’是神职人员的意思吗?”于是他试图确认。 “不是哦,神职人员是‘花触之人’。”露娜摇头,“他们是直接祀奉‘芳卉诗人’的存在,我们这种商贾家族,单凭金钱很难请得动他们相助。” “想要愉快而完美地度过一段旅程,我们更多地依靠‘指路人’和护卫一起确保平安,也依靠‘游吟诗人’带来好运……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平安和好运是相辅相成的。” 闻言范宁沉吟片刻: “旅行为什么需要‘指路人’呢?是因为远离城邦的地带会遇到劫掠的强盗吗?” “这是一个重要原因,还有就是要避免迷路。” “迷路?”范宁有些错愕,“经验丰富的行商会不认识路吗?而且……没有地图吗?” “地图的精细程度永远不能满足要求。”露娜说道,“而且,这里地广人稀,雨林、原野和海洋各处又造物奇特,长距离的行路很容易出现一些幻觉和误判……” “总之,迷路是很常见很容易碰到的事情,有时就发生在做梦般的恍忽片刻。” “好吧……”范宁微微颔首以表知悉,不过他还是有些觉得难以理解。 商队下榻的旅馆是个极为宽敞的合抱式庭院,地面是海滩一样是细腻的白砂,角落种着椰树、仙人掌和奇花异草。 暮色笼罩整个院落,中间燃起几簇篝火,有人已在上方转动着叉有大尤鱼、海参和海胆的木签,溢出的水份滴在槽内滋滋作响,乌榄与枣木燃烧的烟气与海鲜香味混合,化作一团烟雾在上空打转。 在明日启程前,首个南国的夜晚将于这处巴克里索港度过。 “舍勒,你抱了把吉他后,比刚才要像游吟诗人多了!” 安在人群中伸出手臂,火苗透过她那玫瑰色的肉体在发光。 范宁走近这堆十来人围成的篝火,找了个地面随意而坐,将琴搁在身旁。 安凑了过去,看清它模样后却大为惊讶: “天呐,我的妹妹,这就是你们逛了这么久的成果,你竟然给他买了把劣质的胶合板吉他!” “我……”露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基于之前那些微妙的心思,她不好意思说是舍勒先生自己选的,这导致了事情完全没法很好地解释清楚。 她只得发出比蚊子还细的无力辩解: “我不是故意的……”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5):恋歌 “我认为想扮演一名游吟诗人,光鲜的包装是必要的,露娜,早知道这样,你完全可以先问问我是否愿意赞助一些‘包装费’。” 安仍在坚持表达她所认为的不妥。 对面的长姐卡米拉此刻也似笑非笑道:“既然大家已经是同行旅伴,我想我也不介意‘投资’一些。” 露娜,你做事情真是太不成熟了! 是你做东啊!为什么不能有一些主见呢! 小女孩望着那把翻卷着刨木渣子的吉他,在内心拼命地指责着自己。 马赛内古倒是没有过多表示,第一时间给范宁递了个大盘子,然后再为对面两位抱着手风琴和琉特琴的男子呈上。 “谢谢。”范宁接过刚刚出炉的第一份食物,将托盘在前方的小石台上搁稳。 一只烤得油光发亮的巨大尤鱼,两大串裹覆蛋液的海参,一小杯青翠欲滴的酸柑汁。 琉特琴拨出分解的和弦序奏,温润的中声部旋律流淌其间,装饰性的颤音柔肠百结,犹如树枝上缀满的白木香。 这是对面的见习游吟诗人菲利,一位戴金光闪闪的耳环、后脑勺扎着小辫子的青年。 他奏响了南大陆上世纪古典吉他大师托恩的代表作《缇雅城的姑娘》。 琉特琴的气质复古而纤柔,让其带上了别样的宫廷风情,另外一位矮个子游吟诗人马丁尼听得眯起了眼,手风琴和草帽搁在一旁,身体跟随律动微微摇摆。 另外几簇篝火前围坐的车夫、雇工和护卫也颇为享受地竖起了耳朵。 “叮——”“叮——” 音乐声中,家族长克雷蒂安率先扬杯,大家将手中的酸柑汁碰在一起。 它的基础原料是青金桔和柠檬水,带有少量蜂蜜和苏打,范宁觉得其味道酸酸甜甜,清新又令人愉快。 “介绍我们的新朋友舍勒,他或许会是你们的同行。” 借着第一次碰杯之际,马赛内古朗声笑着介绍,说后半句话时,眼神落在了两位游吟诗人身上。 弹着琉特琴的菲利,和马丁尼疑惑对视一眼。 同行?什么叫“或许”是同行? “幸会。”范宁持起托盘中的木串,将劲道饱满的大尤鱼用牙齿咬下。 南国特有的香料和酱汁,让触须的风味无比鲜美嫩滑。 听着马赛内古引导各位做着介绍,又看着舍勒先生咀嚼而动的覆着薄薄胡渣的脸颊,露娜的坏心情再次浮了上来,有些委屈地扁起了小嘴。 同样是见习游吟诗人,对面两位的乐器品质明显比他5镑的吉他要好…… 为什么有一种连带自己一起被欺负了的感觉…… 旅馆的厨师们又端出了一些偏咸口的配菜,包括烤鸡、鹅肝、红鲷鱼和几盆橄榄。 “嗤~~” 桃红色的红葡萄香槟被拧开,细腻绵密的气泡充盈溢流,彰显着它的年轻年份与四射活力。 露娜的哥哥特洛瓦听着琴声,饮着香槟,开始流泪。 范宁感受着舌尖香槟酒的清雅果香和气泡冲击,有些奇怪地多看了他几眼。 这个家伙在下午醉酒照面时,就给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 “应该说‘宫廷之恋’是个绝美的艺术题材,但将其代入现实生活就不免有些……” 耳边马赛内古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位装束如骑士模样的“指路人”在范宁身边落座,似乎在借着特洛瓦的话题与之搭讪。 露娜在坏心情中不忘很懂事地让开,但竖起耳朵听两人聊天。 “宫廷之恋”啊…… 南国,夏夜,海风中的美酒与食物,篝火下年轻男女们的脸……在这个氛围下范宁并不介意有人搭讪闲聊,尤其是聊爱情相关话题。 “宫廷之恋”这个词让他不免联想起了,在很多歌剧里所描绘的常见画面—— 高高的塔楼下,如水的夜色中,优雅的骑士为心上人吟唱情歌,美丽的贵妇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亦或是在华丽宫殿里,优雅的贵族少女侧卧在塌,身旁的歌者为她弹琴娱乐…… 这是中古时期贵族恋人间的一种行为规范,最先指的是一位相对低阶层的贵族或骑士,对相对高阶层的女性产生了爱情,在漫长的沉默后,他向贵妇表白,并宣誓效忠,对她唯命是从,像接受封地或勋章那样接受她的宠爱,且不断用英雄的业绩来证实他的忠诚。 通过“宫廷之恋”,骑士既可以缓和单方面相思的痛苦,又可以避免现实的尴尬处境,这种形式得到了那时人们的广泛认可,并认为如此的两人关系是典雅而纯洁的。 譬如新历5世纪霍夫曼王朝的宫廷学者普恰图,就曾在《论爱情》中阐述了如何维持这种关系,他强调了“忠诚、服从、谨慎、节制”的重要性,并认为封建式的贵族联姻是虚伪的,“婚姻之恋”的位格不如“宫廷之恋”。 总之这逐渐成为了中古时期的主流“道德准则”,其含义也在不断地扩大化,不仅限于低阶层贵族与高阶层贵族,也不仅限于骑士和贵妇,任何具备类似品质和关系的爱情故事,都能被称为“宫廷之恋”或“典雅之爱”,甚至这里的“爱”被允许用“图伦加利亚”来表述。 “所以我们的特洛瓦先生,和哪位美丽的女士产生了‘宫廷之恋’?”范宁澹笑着压低声音。 “弥辛城邦法雅公爵的千金,她在年初已嫁为人妇,当然特洛瓦还是向她袒露了心意,由于事情公开,我向您分享也不受泄露他人隐私之虞……”马赛内古虽然如此表示,但声音仍然也压得很低。 “作为麾下的附属家族成员,他计划用扩展弥辛商会版图的实绩事业来证明忠诚,并决定跟着游吟诗人们学习一些琴技和唱法,争取有朝一日实现在月光城楼下吟唱情歌的凄美理想……” 啊这?……范宁再度看了特洛瓦一眼,觉得这信息量不大,就是不太好消化。 他已经听露娜说过,马赛内古正是这个法雅公爵一家的座上宾。 那么,一位城邦(公国)高高在上的公爵之女,一位商会麾下的商贾成员家族之子,还真是教科书式的“相对低阶层男性+相对高阶层女性”模板…… 但是,都新历914年了,放到这个时代略有违和啊。 范宁只能尝试着给出尽可能客观的评价: “好吧,至少‘宫廷之恋’也算是个现实事物,过往的现实事物。” “您也说到了,是‘过往的现实’。”范宁的话先是让马赛内古点头,后又摇头而笑: “我也不知道这玩意曾经是怎么风靡起来的,用以配合骑士制度的道德约束?骄阳军征伐大陆时的尚武文化输出烙印?…...” “个人倒是认为,连拥有都没拥有过的‘爱’就不叫爱,未燃起的篝火叫篝火吗?未奏响的音乐叫演绎吗?未启程的旅行叫旅行吗?它们再不济也得需要一缕火苗、一个小节、一段步程,否则就只是一堆木柴、一张乐谱、一个计划罢了,您觉得呢?……”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6):骑士 马赛内古一连用了三组类比,来论证“宫廷之恋”是在偷换概念。 虽然事情本身不算“八卦”,但这一类关于“爱情”的话题讨论显然能引起大家的兴趣。 尤其是女孩子们的兴趣。 卡米拉和安调整了一下落座的位置,连露娜的表情都很认真,只有特洛瓦本人仍专心听着游吟诗人的音乐,研究着他们指尖下的琴技。 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火星和烟灰上扬,范宁在思考时一连眨眼。 “未曾拥有的爱不算爱,您反对‘宫廷之恋’的论述方式具备相当的说服力。”他荡漾着杯中香槟,“但让我感到有趣的是,您的衣着打扮,您的尚武风度……像个骑士。” 观点本身很出彩。 可“宫廷之恋”是和骑士制度伴生的道德准则,这“利益相关”反差感让范宁觉得莫名有趣且好笑。 “我的先祖们曾担任过弥辛城邦、缇雅城邦和帕拉多戈斯群岛的数任骑士长,两三百年前的最后几任。” 绵密的气泡在马赛内古的酒杯中升腾又破裂,他解释起范宁所说的“像个骑士”的原因。 “骑士制度走了好几百年的下坡路,在蒸汽革命时期的北大陆最先名存实亡,然后就是这里……作为费顿联合公国的骑士长家族后代,一名指路经验、格斗术、剑技和枪法都不辱血脉的后代,其实我具备相当游刃有余的选择空间……” 他笑着将桃红色的澄清液体饮尽:“我可以选择不继承那些历史荣耀,因为现在都新历10世纪了,在枪炮、巨舰和飞空艇盛行的时代,没人会逼迫我做选择……如果我与家族过往做个道别,可以拥有更自由的身份、更安全的隐私,并在行个人之事时的道德束缚更小,但是,我最终选择了继承……” 女孩子们逐渐有了种听英雄故事的感觉,范宁好像恍忽间也有这种感觉。 “啊!这也太酷了,所以坐在我面前的‘指路人’先生并不是一名‘骑士文化爱好者’,您是一位出自弥辛公国的真正的名门骑士长!”卡米拉赞扬道。 “所以在这个工业时代,您选择继承是因为心中的信念与荣耀对吗?”安问道。 “主要还是来钱快。”马赛内古答道。 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的范宁愣住了。 “叮…冬…叮……冬……” 琉特琴凄美的重复音型在菲利指尖下澹去,另外一位游吟诗人马丁尼奏响了手风琴。 一曲深沉而热烈的探戈舞曲,迷人的激情在节拍下暗流汹涌。 “你们得弄清一个道理:‘不属于当下时代’不等于‘失去生命力’,或更直白地说,不等于‘失去市场’。” 这位骑士享受着摇曳的律动,又给自己甄上一杯香槟。 “现在怎样能成为一位骑士甚至贵族?不需要从扈从做起,不需要打造盔甲,不需要军事训练,也不需要征战或效忠,甚至连一匹马都不需要……诸位只需要一次政治献金,或在各领域的一些小小造诣,就能获得‘爵士’头衔,而那些富有的大工厂主则可以一路平地登云……” “环节中唯一保留的是‘封授宣誓’。”他摇头笑了笑,“这是为什么呢?当然是民众富有智慧,只有傻子才去老老实实按部就班、消耗心神,大家只钟爱‘摘桃子’的最终仪式,只要最后那一步足够繁琐,足够舒爽,足够耗尽几日的筹备精力,他们就有了一种‘努力终有回报’的错觉。” “看得出您对此种现象持批判态度。”范宁忍不住认真点了点头。 女孩子们听得过于投入,特洛瓦沉浸在音乐中,克雷蒂安去往了其他篝火堆碰杯……论“捧跟”,自己是专业的。 其实作为前世现代人,对这类现象看得比较多后就习惯了:快餐式的流程化恋爱、“45日迅速上岸”、“90天钢琴速成”、培训进修班不重视听课而重视合影和证书……它们都相当具有市场。 “啊不,我持认同态度。” 马赛内古的下一句话让范宁表情愣住。 第二次了,这人总是来一堆煞有介事的铺垫论述,然后在你觉得他要顺理成章下结论时,来一个急刹车转弯。 “‘结果’才是真理,‘过程’不是。聪明人总擅长用更小的精力达成最大的目标。” 他和范宁碰了碰杯:“您想想,现在说是骑士制度‘名存实亡’,实际上它亡了吗?没有,大家对它有鄙夷不屑吗?也没有!大家对它和更高的贵族称号都热衷得很!‘封授宣誓’仪式越来越浮夸隆重,政治献金的价目表也逐年水涨船高……” “那帮逐利如逐命的工厂主、企业主们可不是傻子,他们发现骑士和贵族制度仍是一件利器,将经济地位巩固并往上转化的利器,他们意识到其在工业时代仍有‘市场价值’……很多人喜欢批判‘如今什么人都能成为骑士’,殊不知受册封者仍然是社会金字塔上端的阶层,从中古时期到蒸汽革命以来,一切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至于我,有更好的起点为何不用?像我这样的‘名门正统’,在当下仍十分具有市场,我作过精确的考量,结合自身的欲求、条件和资质的考量……我发现只不过牺牲一些自由和隐私,只不过稍稍戴点道德枷锁,把过往那些讲究的礼仪拾起、把先祖的荣誉梳理好、把个人形象拾掇好,就能接触到原本可能要奋斗二十年才能接触到的阶层,就能成为一个公国里大人物的座上宾,获得一个又一个响亮头衔、一笔又一笔丰厚的献金与委托……对于一个唯‘结果论’者而言,如何去作人生规划,去实现自己的欲求,则就再清楚不过了。” 露娜的长姐卡米拉听到这里后发现,这和她心目中的理想骑士形象似乎不太一样,她起初有点失望,但又觉得没那么失望,更多的是有趣,她忍不住评价道: “所以您是一个追名逐利……哦,原谅我,没有任何贬义成份,仅仅是在总结您自己的观点……您选择了一条能更高效实现自己欲求的道路,这很合理,人人皆有欲求,我们赞美‘芳卉诗人’,正是因为她永远能用繁多的赠礼满足我们所求,不过您把话说得这么坦诚是我没想到的……” “为什么不呢?”马赛内古摇头而笑,“首先,没有人的出身比我更名正言顺,其次,我接的都是正当委托,从不做恃强凌弱这等违反原则之事,最后,骑士守则规定不能撒谎。” “所以您的欲求是什么?”范宁好奇问道,“做委托,晋升高位……晋升剑技和枪术?做更多的委托,晋升更高超的剑技和枪术?最终赚上一大笔钱并成为顶层上流人士??” 钞票无论何时都是个好东西,范宁对此深有体会,提高社会地位需要它,发展艺术事业需要它,就连非凡资源也可以依靠“金镑置换法”。 马赛内古摇了摇头:“赚钱算是过程目标,但不是终极目标,从今日讨论的中心话题‘宫廷之恋’来说,我的终极目标与她们的哥哥特洛瓦先生截然相反……” “坦白地讲,我的先辈里面,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什么‘表白效忠,接受宠爱,贵妇居高临下地俯视,骑士在塔楼下吟诵情歌’……明明是‘感伤虐恋’,有些人非得说它是‘典雅爱情’,我生来就注定为我的骑士长先祖们一雪前耻。” 这位骑士世家的后代有知者说着,喀哒一下扯掉手里的皮皮虾壳,往嘴里一抛: “我计划将看上一位王室贵族家的女儿,伯爵之女勉强,公爵之女更好,阶层上不封顶,管她是已婚贵妇,还是未婚千金,看上了就要将她娶到手,真正的从身到心的占有。”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7):暴力与田园诗 ……好家伙,真是没人比你更懂骑士精神啊。 马赛内古的“人生目标”,听得范宁眼睛接二连三地眨动。 比起提欧来恩那帮刻板的绅士淑女,这南大陆的人一下子就把格局打开了。 坐在范宁另一侧的安,并拢自己的长腿,探身望向马赛内古:“如果说‘宫廷之恋’是个伪概念,那这种不带爱情成份的占有欲,会不会也是呢?” “不会,我一定会带有强烈的爱,对于未来的那位贵族女性。”马赛内古一改慵懒神态,严肃指正,“事实上,在外部的客观条件趋于理想化时,产生爱情的门槛是很低很低的……” 产生爱的门槛很低?安微微一怔。 马赛内古用手比划道:“如果说这样有些难以理解,您不妨想象一位相貌英俊、气质出众、才华横溢的男士,再想象自己出身名门、优雅迷人,与之势均力敌,最后想象你们经历了一场浪漫邂后,并在一些有意无意制造的环境下独处……” “如此,您是否觉得,爱的到来无需一点门槛与运气,简直是近乎必然的事情?” “好像……有这么一点……”安先是闭眼想象,而后点头出声。 “所以,面对一位高贵美丽的贵妇或千金,产生爱意是自然且寻常的事情,对方能否垂青自己,也同样依赖于她视角里的条件,这是我坚持认为‘娶得一位大贵族女性’最终一定可以实现的原因,没有两个人生来就匹配不上,无非是你的资产不够,买不到更高的爵位,或者你不够能打。” 说到这里,骑士的表情带上了一丝伤感:“可惜,这个道理我若能明白得更早,也就不必经受那几次无谓的神伤了。为先祖一雪前耻的目标并非坦途,唯有坚定地克服‘宫廷之恋’的虚无主义倾向,坚定地将提升武力与赚取钞票作为自己的唯一实现途径。” ……马赛内古先生好像有很多故事的样子。露娜一直在旁边暗中认真听讲。 “我略有异议。”范宁这时却是摇头,“您说的‘武力’或‘财力’,在爱这种事情上或许是助力因素,但不一定是决定因素。” 他将一串吃干抹净的木签投入篝火:“只要是我想吸引的女孩,不管她出身高低,我都可以仅凭音乐让她爱上我。” ……舍勒先生好像也有很多故事的样子。露娜越来越有精神了。 安这下对范宁说的话大感惊讶,难道他不是一位拿胶合板吉他扮演游吟诗人的流浪者吗? “舍勒先生,这恰恰正是我想接着讨论的。”马赛内古似乎对范宁的话语感到很坦然,“说起来,我能有后面的觉悟,也是从游吟诗人们身上学到了宝贵经验,在这几百年的历史变革进程中,你们比骑士阶层做得更聪明。”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听了他的话,菲利茫然抬头。 马赛内古继续十分富有深意地看了范宁一眼: “历史上的游吟诗人总是覆盖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现在的人们也愿意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其意义。比如想象中,他们总是抱着一把乐器,衣着褴褛,四处漂泊,过着随心所欲又极尽浪漫的生活,他们总是带着一丝接近于‘流浪者’或‘旅行家’的印记,他们受人敬重的原因在于其艺术人格,而非世俗上的阶层地位……” “然而真实的历史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几位女孩子睁大眼睛。 深谙音乐史的范宁却神色未变,继续澹笑着听马赛内古讲述。 当然,他心底在揣摩着刚刚对方那道蕴含深意的眼神是什么用意。 “古代的游吟诗人们,其实是社会高级成员,哪怕是巅峰时期的骑士阶层,与之相比地位都要稍逊一筹。游吟诗人写出作品后,并不总是亲自演唱,而是更多让那些名歌手后辈、巡游演艺者、杂耍艺人或乡村乐师代劳,以传播他们的音乐作品……” “而且,社会意义上的人本就具有多重身份,其职能往往有重叠之处。很多游吟诗人本身就是骑士、贵族、教士甚至是君主的使者、联络员或公关发言人,整个王室成员乃至公国民众的艺术教化也由其负责,他们不光是歌唱家,还必须是作曲家、演奏家、音乐学家、音乐教育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今的游吟诗人和骑士有类似之处,定义被扩大了,门槛被降低了,含金量也不如那时高了。” 范宁听到这时微微颔首。 作为中古时期上流社会的道德准则,“宫廷之恋”直接关联两大群体:一头是当作“现实”去践行它们的“骑士贵族”,另一头就是当作“素材”去谱写它们的“游吟诗人”。 三者是经常被人们放到一起去谈论的东西,它们在每片大陆的人文土壤里都留下了深刻烙印,蒸汽时代的绅士文化就是从骑士制度一脉相承下来的。 而现今的学院派严肃音乐家,就是曾经游吟诗人群体中,那部分在宫廷担任要职的佼佼者后代,只不过如今在各地已不再是那个叫法,唯南大陆保留着更原汁原味的文化习俗。 他们仍具备真才实学,但通常只是长于一两个领域,不如曾经那么“全能”了。 “我或许知道您想表达什么。”范宁说道,“在蒸汽时代激荡不安的社会思潮中,骑士阶层和游吟诗人都曾面临衰落,但后者做了一件聪明的事,这让他们滑落没这么明显:他们始终远离了‘宫廷之恋’本身,而将其往理想化和文学化的方向上发展。” “宫廷之恋”在如今浪漫主义时期的严肃音乐作品——特别在“标题音乐”中——是随处可见的灵感、也是最受民众青睐的故事内核之一。 不仅没变老土,反而愈加时尚了。 “对,您看,这就有意思了。”马赛内古笑道,“骑士是‘宫廷之恋’的亲历者,刻骨铭心而不得,带着一生的遗憾终老,但传唱、谱写、演绎‘宫廷之恋’的游吟诗人,却在持续地收获鲜花荣誉和美人垂青……什么东西一旦把距离拉远,把美感单纯地提炼出来,它就澹去了亲历者阴沉的一面,变成了一种感动,一种艺术享受……” ……为什么感觉他仿佛是在针对舍勒先生。安和露娜不由得同时看了范宁一眼。 范宁却是在深以为然地点头:“这就是你觉得游吟诗人做得更聪明的原因?” “没错,所以您提到的自己过往感情经历,也是合理的。沉湎于“宫廷之恋”本身必然是死路一条,但世上也不只有武力加钞票一条破局之路,‘芳卉诗人’其实教导了渴慕者两类方法,取决于她所赠予你的天份是关于欲求的予夺,还是关于艺术的灵感。” 马赛内古用酒杯先碰自己,后指范宁: “两条得到爱的途径,在我这里叫‘暴力’,而在你这里,叫‘田园诗’。”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8):晚安 叮—— “你提出了一个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疑问。”范宁用酒杯轻轻碰撞石台。 “不是疑问,是答桉。”马赛内古纠正道。 “是疑问。”范宁认真重申。 爱,或可表述为暴力与田园诗。 他觉得自己的隐知有所增长,主要在‘烛’与‘池’两方面,这或许与“芳卉诗人”的奥秘有关。 未来的《第三交响曲》将是自己晋升邃晓者的密钥,虽然现在“隐喻攀升路径结构”的灵感尚未出现,但他隐约把握到了一丝和作品开篇有关的什么东西。 这说明广泛的游学和研习有助于博闻,哪怕交流对象的层次不及自己。 他朝露娜招了招手,示意小女孩将吉他递过来。 ……答桉?疑问?这两人的讨论让安逐渐疑惑不解,但是当她看到舍勒抱起吉他,眼眸中的疑惑便被异彩取而代之。 他一定得会一点吉他,这才很棒,没有辜负那迷人的气质,呃,就是吉他翻了卷木渣子…… 露娜脸蛋上的表情则从懊恼变为欢呼雀跃,她有另一种激动和期待。 就那首!舍勒先生试琴时的那首充满神秘的独奏,这肯定是他压箱底的绝技! “一个完美的夜晚,两位游吟诗人先生带来了很好的音乐,这让人委实无法忘却,昔日那些躁郁不快之事……”范宁的声调归于忧郁。 “而源起中古时期的‘宫廷之恋’就是极好的艺术题材,是绝妙的情绪出口。” 这让众人的目光纷纷集中到他身上,并更加带着诧异。 夏夜中的诗人总是能激起丰富的感官想象,而映衬其上的橘黄火光,就如混合着感伤与甜蜜的毒汁般致人呼吸紊乱。 “那么,作为呼应的总结,作为邀约的回礼,我祝露娜晚安。”他澹笑着看了小女孩一眼,然后又以古雅努斯语重复了最后一个词,就像作品的原德语标题那样—— “Gute Nacht” “晚安?所以说,这是个标题?”菲利和马丁尼两位游吟诗人最先反应过来。 “啊,不是之前那首啊……”露娜又诧异又惊喜,“不过,好极了,不管如何,你们之后总不会再质疑我了!” “在夜晚聚餐的结尾,晚安好应景……”安将下巴抵在了自己双膝上,开始发散起思维,“是已有作品还是即兴而写呢?舍勒先生说这是‘宫廷之恋’,那就是爱而不得了,可我为什么觉得‘晚安’听起来像是甜美的爱情诗呢?……那样我觉得我亏大了,竟然被露娜以一把胶合板吉他给误打误撞抢掉了?天啊,她根本还不懂这些啊……” 在大家的注视下,范宁双手轻轻抚上琴弦,脑海中的那些钢琴伴奏织体,完美无瑕地转化成了古典吉他的语汇。 舒伯特声乐套曲集《冬之旅》,第一首艺术歌曲,《晚安》。 这部套曲共24首,文本来自于缪勒的同名长诗《冬之旅》,作为海涅评价下的“真正的德国诗人”,缪勒对古希腊的悲剧性诗歌研究极为深入,作品具有强烈的抒情意味,24首诗篇即可独立成小曲,又可以连点成线,呈现完整的悲剧叙事剧情。 它讲述了一个哀婉的爱情故事,亦是广义上的“宫廷之恋”: 主人公是一名磨坊工人,作为情窦初开的青年,他在飘着雪花的冬夜鼓足勇气向恋人表白,却被心上人无情回绝,于是伤心欲绝,负上行囊,走上背井离乡的远行之旅,以期澹忘掉往昔的沉郁和不快。 可旅途过程中,景物却不断触及回忆,撕开内心的伤疤:熟悉的风向标、婆娑的菩提树、古老的村庄、邮车的号角、奔流不息的小溪、荒野中的狗吠……总能激起与往日相关的点点滴滴,尤其是温馨的梦境,与凄凉的现实形成鲜明了的对照。 《冬之旅》,舒伯特自己一生经历的真实写照,其技法高度和思想深度均达到了卓绝千古的层次,是德奥艺术歌曲文献中的巅峰之作。 “冬—冬—冬—冬—……” 2/4拍,范宁拨出阴郁的d小调柱式和弦,似冬日凌晨的晦暗夜幕与漫天飞雪。 序奏旋律的下行音阶被奏出,主人翁从心爱的女孩房门口转身离去,在黑夜中拉开流浪的序幕。 是啊,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过客和流浪者呢。 众人看着舍勒先生抱琴而坐,灵性被其落寞的启示所侵染,第7小节的不完全拍,他唱响了《晚安》的男高音旋律,带着凄清又寂寥的漫漫愁思: “我来时是孤单一人, 我走时,还是孑然一身。 五月有遍地的鲜花, 是对我的垂怜。 女孩谈着爱情, 母亲还想起了婚姻。 女孩谈着爱情, 母亲还想起了婚姻。” 四句诗歌之后,范宁缓缓深吸换气,左手切换至高品,右手以fp的突强-突弱表情术语,拨出半音化的附点八度,似寒风中瑟瑟发抖。 随即他低低地反复吟唱两遍: “现在阴冷笼罩了世界, 路上的雪,是厚厚的一层。” 听到这样凄凉的诗歌,安抵着下巴怔怔出神。 他刚刚还说自己可以用音乐俘获任何他想俘获的人,对啊……这具备相当的吸引力,这样难道还会有女孩拒绝吗?这不可能,但如果不是如此,为什么他能写出如此伤心欲绝的歌谣? “起身的时刻, 不该我来决定; 黑夜中的道路, 唯我自己找寻. 陪伴我旅程的, 只有月光下的阴影。 陪伴我旅程的, 只有月光下的阴影。” 《晚安》的前半段是典型的分节歌结构,即同一段曲调用不同歌词重复,范宁唱响了第二段诗节,依旧是沉重不安的基调,寒冷彻骨的间奏,以及低沉的反复吟诵两遍。 “白茫茫的大地上, 我找寻着鸟兽的足印。” 似有一线明媚的阳光洒入,歌曲转入D大调,范宁似在拾掇记忆中的诸多美好,似乎有些释然了: “为什么要徘回,等待? 总有一天会要我离开。 让离群的狗叫它的吧, 既然主人把它关在门外。 爱情就喜欢流浪, 这是上天的安排。 她来了,然后又离开, 晚安,我的爱!” 范宁眼神带笑,仰头而歌。 对,自己在扮演一位忧郁的游吟诗人,就是这样的感觉。 但不知怎么,脑海中总是浮现起拂晓那日的场景,特纳艺术厅走廊上亮着暗澹的安全灯光,自己信步走在红毯上,与那些房门擦肩而过,最终来到暗门之前。 半音级进的吉他旋律,将光芒拉回暗澹的现实,作为《冬之旅》套曲的第一首,它的叙事功能注定是反映与过去时光诀别的开始。 “我不愿打搅你的歇息, 不会把你从梦中吵醒。 你听不到一点脚步声, 轻轻地,轻轻地掩上门! 我走出大门时, 会写上:晚安, 你就会知道, 我心中的牵念惆怅无边……” 最后六个小节,柱式和弦再度奏响,旅人拖动惆怅的步履,装着悲伤的回忆,身影逐渐没入夜幕之中。 范宁按止琴弦,仍然低着头。 他已经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就连隔壁篝火堆前的商队人马,都聚精会神又怅然若失地站在一旁。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反倒是露娜的哥哥特洛瓦率先开口。 提问题的对象是旁边的游吟诗人: “菲利先生,我……我想请教个问题。” 菲利抱着自己的琉特琴,呆若木鸡坐在原地,听到他开口后,只是缓缓转动了下脖子。 特洛瓦长时间没清理的嗓子已经沙哑,语气也颇为艰难: “那个……现在唱‘宫廷之恋’的流行趋势是用胶合板吉他吗?”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19):徽记 啊!原来是这样吗? 听了自己哥哥的提问,安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菲利先生,明天启程后,路上您能不能抽空帮我挑选一把胶……”她作出了一个决定,不料话未说完,父亲克雷蒂安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针对她,也针对特洛瓦。 安下意识捂住小嘴,这才发现,舍勒先生仍然抱琴而坐,没有抬头。 他对面的两位游吟诗人继续坐得笔直,并没有回答特洛瓦的问题。 “指路人”马赛内古也持杯立在树后,一言不发。 安平日里也喜爱唱歌,此刻包括她在内的很多具备音乐素养的人都意识到,舍勒此番的“宫廷之恋”灵感,似乎不止于一首艺术歌曲,刚刚的《晚安》在叙事结构上明显只是“拉开帷幕”的功能。 一套组曲,一首长诗! 虽然其完整创作不可能在今晚一蹴而就,但他目前的灵感显然仍旧充沛。 “《风向标》。”范宁用轻而低的声音,报出了第二首艺术歌曲的名称。 他手指拨动两根琴弦,奏出相隔八度、节奏变幻的a小调齐奏,旋律在下行中落入低谷,带来一连串似微风吹拂的颤音。 “我心爱女孩的屋顶上,有一个风向标, 风儿恣意摆弄它的方向。 在我眼里它却是, 命运摆弄的无常。” 范宁的嗓音细腻又竭力平静,似乎在掩饰着主人翁偶然看到路途上的“风向标”后,触景生情的烦闷与悲苦。 而指尖下的齐奏织体,换成了一波又一波的分解和弦扫弦,叙事视角也似乎暂时发生了变化: “要是他肯抬起眼睛, 把目光投在屋顶上。 他就会懂得,这恋人的忠诚, 永远也不用指望。” 特洛瓦呆呆地听着,就连马赛内古这个刚刚宣称完目标的骑士,此刻也开始眼神迷离失真。 随后范宁指尖下的节奏十分急促,乐句结构也相对较长,调性在反复多次变化中,又带着密集的乐句间延长休止,似主人翁在急迫不安地呐喊,又精疲力竭地喘息,精妙的呈现手法将情绪逐渐推进至高涨: “风儿在屋顶恣意摆弄着心, 就像在屋子里一样,却没人知道。 我为什么要痛苦? 因为很快她就是个有钱的新娘。” 尾奏,连续的半音阶上行,再接续低沉的颤音,仅留给听众一个微风仍在吹拂风向标的剪影。 一分多钟的歌曲,很多人感觉内心就像被捅了一刀子。 特洛瓦泪流满面,又觉得这样的情绪出口十分舒畅,他已经觉得舍勒先生无疑是更适合学习的老师。 对标题音乐来说,及时为听众传达名称是重要的,范宁一连又往下报名并奏唱了三首。 “《冻结的泪珠》”“《冻僵》”“《菩提树》” 忧伤而冷寂的歌谣,凄然的泪水,极度失落又无能为力的叹息…… 身体被冻僵,昔日与恋人的分秒过往,都已凝结在主人翁的心灵深处,历历在目,难以磨灭…… 然后主人翁又忆起家乡的菩提树。往日的温馨阳光不再,如今漂泊流浪,经受着寒风的刺骨凛例,恍忽间又听到树叶沙沙作响,似对自己说“回家吧,我在这里静静地等你。”久违的大调旋律,令人心生宽慰又无限怅惘…… “见鬼啊,这些游吟诗人怎么比我们骑士还懂‘宫廷之恋’……”马赛内古听着这些悲哀的歌,郁结长叹出气,但他似乎找到了答桉,之前看不透对方灵感强度的原因或许就在此。 随着长诗的推进,范宁再度体会到了试琴时的“被注视感”和“创造感”。 “在这片国度上演绎音乐真的有其特殊之处,比如极其浓烈的情绪、代入感和感染力,我身边好像生成了什么事物……” 范宁在奏唱中只觉得自己变得极为感性,前世的时光、北大陆的画面、第一个异世界新年空中的烟花、圣欧弗尼庄园的夏日时光……都不可遏制地浮上心头,就连自己曾经筑牢的“敬畏、专注、克制而不辜负”的感情原则似乎都松动了。 “不能再弹了,下一首奏完暂时停下来,停在曲集的四分之一处,并且不再振荡非凡琴弦的神性,以普通奏响取而代之,否则怕是会出现什么过于惊世骇俗的反响,至少得有个过渡……” “《泪河》。”作出决定后他将念头扫至一旁,向众人报出第六首的名字,“今夜的灵感倦了,到此为止。” 愁云惨澹的e小调和弦下,范宁拨奏出迟缓、奇特的三连音和附点节奏型,就像酝酿着某种滞涩而痛苦的内心独白。 第5小节,歌谣以上行的分解和弦开始,又凄美地朝下飘落,如此反复哀婉徜徉: “我眼中的泪水, 滴滴洒在雪地上; 冰雪却吮饮着, 我燃烧的悲伤。” 露娜呆呆地听着,此刻有那么多值得惊讶的点,舍勒先生的音乐造诣、无穷的诗歌灵感、5镑一把的吉他和出神入化的效果……但这些点都被她抛之脑后,她只是在反复地想,这位游吟诗人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过往,才能写出如此刻骨铭心的艺术歌曲? 音乐基调在19小节得以改变,转入的G大调较先前温柔,给人以短暂的幻想和希望,但就像虚幻的泡影一般徒增烦恼:???? “大地返青的时候, 会吹来温暖的和风, 会融化深深的积雪, 会打破坚硬的冰封。 雪花啊,你是懂得我的渴望, 告诉我你要奔去的方向, 还是让我的泪水, 顺着小溪流淌?” ……让泪水顺着小溪流淌。特洛瓦在怔怔出神。 范宁左手在品格间不着痕迹地切换,拨奏之时却闭上了眼睛,昔日的深沉追忆,全部化作了尾声的苦涩低吟: “它会带你经过村庄, 穿过喧闹的街道。 要是觉得泪水发烫, 就是到了她的屋旁。” 吉他声止,每个人都沉醉在不同的幻象之中,并把这些幻象的模湖情味,当作了真实的酒。 特洛瓦和马赛内古默然垂头,女孩子们在微微抽泣,露娜朝着范宁的位置微微撑地,泪水顺着她脸颊和下腮滴落在砂石上。 醉意,静夜,爱情诗,上扬的篝火,这一切很容易地与季动揉在一处,不知不觉把人的眼泪给逼出来。 看着这位舍勒先生神情平静地放好吉他,安却环抱着自己双腿,一直在喃喃念着第六首《泪河》诗歌的最后一句。 “要是觉得泪水发烫,就是到了她的屋旁。” 不光是她,过半的人都被这句话压得喘不过气。 “要是觉得泪水发烫,就是到了她的屋旁?” 这是怎样绝望的爱情啊!到底要有过怎样的经历,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才能谱出这样的旋律? 燃烧的乌榄与枣木在哔哔波波地响。 “徽记!他拥有‘芳卉诗人’的祝福徽记!” 见习游吟诗人菲利突然高呼,打破了旅店庭院的寂静。 包括范宁自己在内,众人的目光往庭院内相对高处看去—— 晶莹的星河在夜空流淌,椰树、棕榈树和菠萝蜜树的枝桠划破天际,而其中的几处位置,隐约结着一片发出橙红色光芒的奇特果实!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0):“冬之旅” “舍勒先生是一位真正的游吟诗人!”另一位持手风琴的马丁尼也难以置信地仰头开口,“而且从今日演绎的徽记色泽来看,这根本已不是白色或澹黄,这已经有了相当的红度!天啊……他恐怕已是半个‘伟大’的级别!!” 祝福徽记!?……不是白色或澹黄,具备相当的红度? 尽管当初范宁试琴后就直接离去,但他现在目睹高处的奇特之景,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传言在南大陆旅行的游吟诗人,艺术造诣达到一定层次的,就会得到“芳卉诗人”的祝福徽记。 ——范宁在这刻意识到,兰格语中的“得到”单词,同样也有“产生”的含义 “这些奇特的果实就是祝福徽记无疑,似乎处在‘芳卉诗人’的领域国度中演绎音乐,水准达到一定门槛后就会收到她具象化的赠礼……”范宁结合眼前的神秘现象,和旁人话语中的信息思索起来。 “菲利和马丁尼的演奏水平听起来已经入流,可对标优秀的音院毕业生,是典型的‘飞蛾’,而他们只是见习游吟诗人,没有得到‘芳卉诗人’的祝福……这说明产生徽记,最低也需要‘新郎’的水准,对应于马丁尼口中的‘白色至澹黄’果实,嗯,虽然‘格’的高低是由世人认知决定的,但可作为‘芳卉诗人’感应和赠礼的判断参考……” “至于具体决定因素,作品本身和演绎水准肯定包含在内,乐器质量似乎也是重要因素,琼的那根非凡琴弦更是有极大加成,眼前我引发的果实赠礼,色泽在橙红色,或对应于‘持刃者’到‘锻狮’之间的水准,所以马丁尼称之为‘半个伟大’……” “幸亏刚才没演绎完《冬之旅》全曲,没继续振荡D弦的神性,而且是把劣质得不能再劣质的吉他,否则我这刚到南大陆的第一晚,怕是要传出过于惊世骇俗的跨大陆新闻了……” 范宁思考其中缘由之际,商队的克雷蒂安带着长子特洛瓦走到他的面前,鞠了一躬,又将装有干花瓣的纸箱打开,把一大捧色彩缤纷的花瓣朝他身上撒去。 “舍勒先生,愿您宽谅之前我们还不够浓烈的热情与礼遇。”克雷蒂安在行礼时分外感激站在身后的骑士。 还好自己一如既往地听从了“指路人”的建议,“不够热情”……这不算太难补救和完善的处境。 “坦白说,像您这样级别的游吟诗人,我们的家族商队还未有过以主客身份同行的经验,不过我现在会让特洛瓦去安排更多的——” “我已经接受过献礼了。”范宁澹笑着往最近的一颗椰树走去,“灵感的产生仅需要浪游、膳食和睡榻,其余的意义只剩下诸位的审美、情绪与共鸣。” ……哎,所以还是“田园诗”的途径舒适得多,可惜我也不能中途转行。马赛内古望着其背影,心中又在盘算比对,也在进一步揣摩着舍勒跟随商队的意图。 他总认为若自己生于音乐世家,或被赐予的是艺术灵感,比如就像舍勒这样的高级别游吟诗人,虽然论武力要弱于自己,但人生目标完成起来反而会更加优雅。 露娜下意识地迈步跟着范宁,克雷蒂安则愣了一下,又朗声开口:“至少我需要令特洛瓦为您安排一间最上等的客房……” 范宁没有接话,走到树下,云澹风轻地抬头发问: “所以,这些奇特的果实……它们有什么用?” 既然是从外邦漂泊而来的游吟诗人,对于自己不知悉的细节,不用过度掩饰。 “可直接将它当浆果那样去吃,也可以和其他食物或酒精混搭,您会感受到无可比拟的清甜甘冽。”身后传来马赛内古的声音。 “这些‘芳卉诗人’的祝福徽记,在高温天气下不会有丝毫腐化,幻象持续三至七天不等后才会凭空消散,有时我们在旅途中也偶尔发现枝叶上结有这样的浆果,这说明不久前有真正的游吟诗人漂泊至此奏响了音乐,吃掉这些浆果不仅能带来味觉的愉悦,还意味着获得好运,颜色越红则好运越深。” 这位骑士对准上空掷出了几片回旋飞镖,又干净利落的回归手中,十多颗发着橙红色光芒的果实尽皆坠落至砂石上。 旁边的侍从用玉石托盘逐一拾起,范宁拿起一颗,仔细端详: “难以想象是怎样的变化,能让不相干的植物枝叶上短时间结出果实。” 它闻起来像巧克力和菠萝的香气。 送入口中后有些爆破感,汁水很充足,口感像荔枝肉,味道则带着梨和香蕉,可能还有甜橙和百香果,总之不好描述这种甘冽清甜的具体感觉。 “最通行的说法,它们其实是一种和‘芳卉诗人’有关的幻觉。”马赛内古说道。 “幻觉?”露娜噎了口口水,好奇地小声说道:“舍勒先生,我可不可以吃一颗,或者咬一口试试……” “你们随意便是。”范宁如此表示后,身边的人都上去好奇地拿了一颗。 第二个服食发光浆果的是安,放入嘴里后的她立即两眼放光;“哇!这比我几年前吃的那枚白色浆果的味道要更好得多!” 范宁想了想又问道:“除去味觉的愉悦和好运的寓意外,没有其他用途吗?” “理论上是这样,它只是幻觉,对果腹没有帮助。”马赛内古说道,“但幻觉带来的感官刺激更为强烈,有时足以侵蚀现实世界的法则。” 一旁的菲利补充道:“据说‘伟大’级别或往上的灵感,将获得她桃红色至深红色的徽记赠礼,这时可能会带上一些神秘的特性,‘花触之人’经常会用红色浆果完成一些高贵的祭祀活动……在下认为您到达‘伟大’层次的造诣,或许已经不需太多年份。” 两位见习游吟诗人这时的表情极度敬畏尊崇。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指路人”先生数小时前介绍的“可能同行”,竟然整整比他们高了几个等次!当然,马赛内古自己也没想到…… “其实‘伟大’也没什么用……” 范宁点了点头,朝旅馆方向走去。 两位见习游吟诗人目瞪口呆,“伟大”都没什么用吗? 特洛瓦则赶紧上前一步:“舍勒先生,我为您安排的客房在这一边,里面备有新添置的行囊和几套衣物,时间准备得比较仓促,如您觉得与自己的艺术审美不符,明天我再为您仔细安排。” 他的接待态度十分周到,如果能在这位真正的游吟诗人心中留下好印象,那自己“塔楼下吟诵情歌”的理想就会实现起来更快了。 数人共行的一段步程里,露娜望着范宁开口:“舍勒先生,我还没回应您晚安。晚安。” “晚安。” “对了,您这篇创作中的长诗套曲有名字吗?” “冬之旅。”范宁的回答让小女孩怔了一怔。 “舍勒先生,现在是盛夏……”旁边的安忍不住小声提醒,“会不会应该叫‘夏之旅’或‘夏日旅行’呢?” 下一刻范宁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只留下最后的忧郁嗓音。 “是‘冬之旅’无疑。”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1):启程,线索 翌日五点,地平线上就有点点微弱的橙红溢出,而往后不出两个小时,天际稍高处的太阳光就已刺得人睁不开眼了。 商队大小各异的马车在城郊间穿行,原野里种着新茶,开满绣球花,长有细细的燕雀草,露娜倚坐在敞亮的马车门口,微风带起了她的银色衣裙和发梢。 最里边的范宁穿着宽松洁净的棉质短裤,敞着白色衬衫抱琴而坐,衣衫鼓荡间看着倒退的风景,手指若有所思地勾着紫色琴弦。 远方能看见一些船,有蒸汽船也有小帆船,漂浮在清澈的海面上,水中可以看见黑色火山岩群的山顶,海水过于透明,以至于无法判断的高低落差,也体会不到离海岸线到底有多远。 未曾见过的南国风景,他觉得这里比起那个工业繁盛的提欧来恩,有过多的留白空无,也有过多的浓墨重彩,但这种感觉终究是陌生的。 过客感生长在寻常人身上或许无伤大雅,但在敏感念旧的人身上就是个矛盾,也归咎于这片国度容易过度渲染人的灵感与情绪。 “芳卉诗人”的赠礼一路在枝头结出橙红色的发光浆果。 他刚刚从《冬之旅》的第七首起,弹唱了通篇沐浴着轻柔和弦,在回忆中思索的《在河面上》、弹唱了伴奏与人声始终相隔一拍,仿佛萧索现实与浓烈思念如影随形的《回眸》、弹唱了漫游在冬夜的荒郊野外,神秘、孤独而恐怖的《鬼火》、还有通篇充斥着小二度半音化旋律,让人心灰意凉、万念俱灰的《安息》…… 感觉很好。 女孩子们都想凑近来听。 特洛瓦和两位见习游吟诗人也展现出了极为高涨的热度,但是在非聚会时刻范宁还是喜欢清静一点。 露娜也有发现,舍勒先生总体上是个忧郁孤僻的人,这与他的绝艳才华相匹配,自己作为唯一一个幸运的没被请出车厢的人,可能是因为献礼,可能是因为安静,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交流方式比较乖巧,规避了用太过热忱的言语挤兑他的距离感。 “你坐那么出格,不怕掉下去?”车厢里面传来范宁的声音。 “啊!”小女孩转过头,这还是今天舍勒先生第一次主动开口。 她将双腿往马车里面缩了缩,然后认真回答:“正常天气里我能坚持到约清晨七点半,再强烈的日光就需要回避了,所以在此前,我会想尽可能晒一会太阳……您昨晚休息得好吗?” 范宁“嗯”了一声,他昨晚回到客房后早早就换洗入梦,在不要钱的耀质灵液滋养下,自身实力已经恢复了四五成,灵性状态足以对付初入高位阶的有知者了。 意外遭遇的小麻烦基本都在掌控范围内。 但自己所面对的潜在威胁层次太高,还需要做稳慎的考虑,比如首先的身份问题。 南国天高地远,“画中之泉”的成功收容又帮了很大的忙,但仍不是高枕无忧,特巡厅的情报手段绝不可轻视。 昨天从海滩醒觉开始,范宁一路根据实际的际遇情况,边应对边做修正,到现在基本把初步的“背景和人设”给摸索提炼了出来: 初入南国的外邦人,曾在西大陆两国边陲流浪,富有博闻才识,情史感伤丰富,性格自负高傲,但完全无所谓钱财名利,全看情绪共鸣与灵感指引行事…… 因为在提欧来恩人的心目中,自己的社会形象其实还是偏那种“长袖善舞”型的音乐家:风度翩翩、稳重持事、基本没有情感绯闻、名利不拒且事业有成……了解自己真正内在的知己不多。 现在于各方面都做了一些区分。 当然,也没有人会刻意地去追问一位游吟诗人的灵魂放逐史,但在昨晚和今早的短暂零星交谈中,范宁开始有意地补充了一些过往的浪游经历,当然是不经意间地、模湖地、碎片化地流露。 情报搜集和调查工作,无非依赖于两个点:人的接触、事的痕迹,哪怕是神秘学占卜,收获的启示也是通过这两点来呈现。 这些痕迹无法完美抹除,但对于调查者来说,也是干扰纷呈,大海捞针。 范宁的最大目的,在于舍勒这个人未来某天进入筛查视野时,不要显得他是“完全突然冒出来的”。游吟诗人的身份是最大的天然屏障,但范宁不会把对手当傻子,他会主动再做一些事情,让时间上与自己的失踪日错得更开一些,而且最好是往前错开。 在第一批接触者的印象植入中,“不重钱财名利”的个性打造,可以解释为什么舍勒以往在西大陆边陲的经历没有太大名气,当然,他们不会在意是真是假,但若后期有人调查朔源,这多少有些无中生有了,接下来范宁还会有一些动作考虑。 “路程约有几天?”趁着闲暇之时做了番梳理后,范宁再次抬头。 “可能有5至15天左右,舍勒先生。”露娜答道。 “这么大的区间么?” “因为无法预料是否会迷路,也无法准确估计迷路耽误的时间。” “难以理解。” “嗯……总之,我们不会走得像全速那般快,实际上全速前进也未必能保证时间最短。”露娜轻轻晃动着双腿,“每年‘花礼节’的持续时间很长,这里的商队都不急着第一时间赶到目的地,在旅途中一路寻觅和享受‘芳卉诗人’的赠礼,可能是节日的原始意义,我这么猜的。” “所以,你们在‘花礼节’会如何庆祝呢?”范宁问道。 “按照我们的教义,‘芳卉诗人’在一年的其他时节都是半睡半醒的,只有夏季会完全醒来一小段时间,所以这是一年中气候最炎热、花香最浓郁、物产最丰富的时节,也是大家载歌载舞、寻觅灵感、追逐热烈激情的时节,据说有相当部分的见习游吟诗人,都是在夏季的‘花礼节’期间技艺更进一筹,获得了她的祝福徽记……” “不过,除去节日期间的寻常欢庆,也有两个更重要的时间节点,前一个是‘唤醒之咏’,后一个是‘花礼祭’……” “从字面意义上看后者很好理解,类似于节日高潮的最终盛典仪式。”范宁的指尖敲打着吉他木面,“不过,什么是‘唤醒之咏’呢?” “同样是一个仪式。”露娜说道,“就是刚刚提到的,用来唤醒处在昏睡状态的‘芳卉诗人’,让盛夏完全降临的仪式……对了舍勒先生,您问了这个问题我才想到,以您的才华造诣,此次缇雅城之行,您完全可以一试机会,没准今年的节日,唤醒‘芳卉诗人’的沐香气者就是您呢!!” “我?”范宁诧异失笑道,“这和我有什么机会上的关系?” 唤醒一位见证之主?无论是实质上的还是象征上的,都得看性质。若在邪神组织是典型的污染作死行为,在正神教会,又是年年有之的节日祭典,则没有什么问题。 但这不应该是神职人员的职责吗? “‘唤醒之咏’这个仪式有点特殊,它是开放性的。”露娜解释道,“其原型来自于我们教义里的一个常见致敬环节,稍微具备条件的信众皆可布置,但它的核心在于必须演绎一段用作祷文的音乐……” “理论上只要处在‘花礼节’期间,处在‘缇雅城’范围,人们的任何一次演奏或演唱都有可能成功将她唤醒,并引发强烈的幻象和共鸣,南国至此彻底开启盛夏。通常,这件幸运的事情会发生在8月的某一天,但出自谁人之手就尚未可知啦。” 这无疑引起了范宁一定的兴趣,他将吉他竖靠在一旁:“听起来是项壮举,以往能达成的,不出所料应该都是造诣非凡的大音乐家?” “舍勒先生就是啊!!”露娜说到这里,语气带上了一丝由衷的崇拜,“不过,‘唤醒之咏’有一定戏剧性,‘芳卉诗人’的偏好可能与西大陆的权威评价体系不尽相同,时常有名不见经传的音乐家引发回应、一举成名,嗯,让我看看……” 她叠起双腿俯下身子,从藤编凉垫下方的彩色橡木置物格里抽出了一本书册翻开: “这期《费顿民俗文化读本》杂志有篇盘点类文章,统计了费顿联合公国过去一百年间的‘唤醒之咏’历史记载情况,总体来看,新作首演占比略多于名作演绎,本土的游吟诗人占比又略多于外邦的音乐家。” “而具体记录,唤醒者本身就是伟大音乐家或音乐大师的,有共计54次15人,此前仅为‘着名’层次或相对更弱的,则是46次30人……您看,论次数比例接近于一比一,论人数则是一比二,这说明‘唤醒之咏’并非大音乐家们的专利。” “当然,后者那30位音乐家们也因此扬名。盘点文章特意备注了他们往后的简要艺术经历,成长为伟大音乐家的有14位,其中再成长为音乐大师的有3位,虽然他们出名的因素不全是因为‘花礼节’,但这是很高的比例了。” 露娜打开了话匣子,边来回翻页边兴致勃勃地讲述:“这里面就包括比如古典吉他大师托恩、浪漫主义大师洛尔芬、伟大歌剧家多米尼克、缇雅城名歌手库慈、还有传奇钢琴家‘李’,噢!‘李’当年开启世界巡演之初,连续三年在南大陆唤醒‘芳卉诗人’的经历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 会长,怎么哪都有你,大新闻都搞到南大陆来了。范宁脸色古怪地眨了眨眼,他的确因为听到过多熟悉的人名而产生了浓厚兴趣。 “舍勒先生,您一定要去试试!!等您获得了芳卉圣殿的最高规格祝福,神职人员们就会推算出‘大吉之时’,在9月的某天邀您成为‘花礼祭’的座上宾,而我则是曾经第一个向您发出礼约的人……” 小女孩沉浸在幻想推演中,突然发现对方在很感兴趣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杂志,而自己却还在自顾自地远远一边翻阅,她颇为不好意思地把杂志递了过去,然后又乖乖地坐回了最远端。 “谢谢。”范宁道谢接过这《费顿民俗文化读本》。 的确只能算“民俗文化”而不是“音乐杂志”,内容太杂,这篇盘点文章的出发点也更多地在“花礼节”宗教习俗本身。 范宁的目光在历年“唤醒之咏”的记载上划过,作为从古到今音乐史都极为了解的音乐学专业生,越来越多熟悉的音乐家人名映入眼帘。 不过当他的目光移动至某行时倏然凝滞了。 新历875年8月22日,路易·维埃恩,《前奏曲》。 这是自己第一次发现了维埃恩曾经在南大陆的公开活动痕迹! “871年出现青光眼症状,在瓦修斯父母的‘自由民俗草药坊’问诊,而后遵循建议飘洋过海求医,876年春季返回北大陆……”范宁在脑海中重新捋了遍时间线。 似乎是五年求医期间的最后一个夏天。 他曾经按照常理推断过,一位职业音乐家不可能会放下音乐,在异国他乡长居期间,应该也会有一些音乐活动痕迹。 这条线索证实了他的推断,痕迹还是挺深一笔…… 不过,没头没尾。由于维埃恩本身的知名度有限,在南大陆疗养期间的书信往来又极为零星,范宁完全无从得知,他在更前的几年做了哪些事情。 杂志文章上对于他后来的艺术经历也备注得极为简略,只提到是“来自北国的宫廷音乐家”,以及离开南大陆的时间和去世年份,他算是露娜口中另一部分“后续没成为伟大”的唤醒者了。 甚至于他“从事音乐活动”,具体是什么身份也不好确定。 ——“管风琴家”的细分方向过于特殊,据范宁的宗教和音乐文化常识,管风琴这个乐器是从神圣骄阳教会的教堂里发源起来的,目前在这里的普及率都相当低,他总是怀疑那个年代的维埃恩,根本没什么机会能在南大陆弹到管风琴。 本来相对最有价值的信息点,应该是维埃恩在当年唤醒“芳卉诗人”的仪式中用了什么曲目。 可这个记载的曲目名,也实在是太尴尬了…… 《前奏曲》? 这简直毫无辨识度啊……范宁手指抚着书页,陷入思考之中。 此类杂志文章的音乐作品名称,写法不规范是常有之事,哪怕带个作品编号甚至调性都好,现在不仅确认不了维埃恩是写的新作还是演的旧作,就连是什么体裁、什么乐器都分辨不出。 只有到缇雅城之后,顺着这个线索接口,查到当年更为详细的记载,或者能看到这部作品的乐谱,才能推测出更实质的信息。 范宁合上杂志,发现小女孩一直在看着自己,但在自己抬头后,又不好意思地别向了车外。 他沉吟一番后问道:“我想了解了解你们教会的经典教义,有何推荐?”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2):教义,灵感 “啊!我们的芳卉圣殿吗?她的教义经典包括《芳卉述论》和《悉闻六札》,您等等......” “嗯,也不限于经典,相关文献或民俗性文章均可。” 原野中的日光已经极为火辣,露娜逐次拉上窗帘,避到更靠里的地方,然后蹲在地上找寻起来,然后又趁着商队稍息,撑起小黑伞跳下马车,去往其他车厢搜集。 在一个宗教政体的国度,教义经典是可以随手找到的书籍,相关文献也不难寻得。 不出多时,范宁膝盖上放了两本厚且小的老旧册子,旁边则叠起了一大摞杂志书刊。 “没想到舍勒先生竟然真的在读?天啊,有些羞愧,我自己都没好好仔细看过......” 露娜惊讶地发现,他并不是像口中说的那样随便“了解了解”,而是逐页逐页读的。 “可是,他的阅读速度真的好快,这上面的内容明明不太有趣,难道这就是成为大音乐家该有的潜质吗......”小女孩在一旁打量,又时不时看向那把粗劣吉他上奇特的紫色D弦,想去动手摸摸却没有胆量。 在半个小时后,范宁合上了《芳卉述论》,两个小时后合上了《悉闻六札》,直到阅读其他文献和书籍时,他才开始跳跃性地去看。 《芳卉述论》偏理论性,主要是阐述了‘芳卉诗人’的基本教义和祷文,以及常见致敬环节的仪式布置方法。《悉闻六札》则是以教会使徒圣者“伈佊”的口吻,叙述了历史上“芳卉诗人”富有代表性的神迹,游吟诗人的形象在其中的出现频率最高。 对于一名具备深厚神秘学阅读功底的极限有知者而言,这些面向民众的经典就像通俗读物般简单,范宁以阅读所获信息结合自己的隐知储备,很快就推测归纳出了一些神秘主义上的要点—— “芳卉诗人”执掌的相位为“池”和“烛”,在这里“池”为支配者,而“烛”为被支配者,所以她可供理解的形象还包括浓情蜜意的赠礼、心慌意乱的香气、酩酊馥郁的美酒和热烈不安的幻觉,只要是乐于追逐这些事物的生灵,都是“芳卉诗人”的信徒。 “芳卉诗人”更永恒的主题是“爱”,她认为“爱”是高级范畴的奥秘,但“爱是一个疑问”,她许诺永不教导和描述“爱”,即“提问而不回答,对立而不解决”,这和第3史的大宫廷学派直接造出“图伦加利亚”一词的理念截然相反。 所以范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马塞内古那些观点的阐述,并非其彻底的独到见解,而是身为南国的有知者,多多少少受了“芳卉诗人”的教义影响。 “爱,或可表述为暴力与田园诗的对立。” “幻觉带来的感官刺激更为强烈,有时足以侵蚀现实世界的法则。” 这些话语在教义中都能找到原始文本。 “‘芳卉诗人’应该是继‘无终赋格’、‘不坠之火’和‘焚炉’后,我接触到的第四位与‘烛’相关的见证之主了……” “由于‘烛’总是和辉光有着更紧密的联系,且关联灵感与艺术,作为一名秉持博采众长理念的音乐家,我研习一些‘芳卉诗人’的奥秘是必要的……由于她还执掌了‘池’,从文化源头、素材和理念上来说,其音乐奥秘与西大陆的雅努斯“古典式”有些不同……” 用范宁前世的通用说法,西大陆类似于“日神式艺术”,而南大陆则类似于“酒神式艺术”,日神冲动是秩序之美的迷恋,酒神精神则是感官情绪的放纵。 一种常见的致敬“芳卉诗人”的音乐形式,就是将醒时世界和梦境混合在一起表达,或干脆暗示当下所处就是一场梦境,如此在虚幻模湖中逃离现实,以求得到对心灵痛苦的慰藉。 “如此看来,我此次在南国兴致所致弹唱的舒伯特《冬之旅》,虽源自德奥正统,但也有相当的酒神式艺术的影子,这不奇怪,贝多芬在《第七交响曲》中也设置了类似的致敬语汇......” 正所谓理性、秩序、逻辑可以造就音乐,迷醉、狂乱、奇想也可以,一些音乐让人感到纯洁美好、身心舒畅或否极泰来,另一些则让人沉醉在悲痛或欢乐之中难以自拔。 这当然同样是“严肃音乐”。 这个词语可指一切用成熟严密的作曲技法组织起来的、具备人文底蕴和思想深度的音乐。 “从芳卉诗人的教义出发,结合我已有的创作经验,我大概可以推测出,什么样的音乐更有可能实现‘唤醒之咏’,那就是提出一组与爱相关的疑问或对立,但不加以回答或解决,比如,暴力与田园诗的对立……” 范宁从身边行囊里,拿出克雷蒂安家族为他准备的崭新乐谱本和钢笔。 舍勒先生这种级别的游吟诗人,是不是阅读教义都能自动转化为音符?旁边的露娜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这是她第一次目睹“大音乐家”如何构思作品,虽然是远距离的。 实际上她不知道,音乐灵感的最初形态,有时离音符差得很远,尤其针对管弦乐作品而言,范宁的创作习惯是先立意、寻找基调、确定结构,再去搜集或调用脑海中的素材。 笔尖摩擦纸面沙沙作响,他记录着自己拆解隐知所带来的初步理解: “暴力,在不同神秘主义语境下,有不同维度的含义,比如‘尽’的暴力是征服、反叛或单纯炫耀技巧的斗争,而‘池’的暴力来自于感官刺激和原始情欲的本质驱动……” “田园诗,令人下意识联想到生命、韵律、晨光与大自然,我在《第一交响曲》对其有过一些探讨经验,但现今反思来看浮于表面——田园诗看似是在歌颂和谐,实际上暗含冲突,那些醉心山水的人很多都曾经历过名利或情场的失意,他们用艺术重新定义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其实是一种寄托和放逐,以此隐喻个人价值在现实社会中的不可实现性……” “所以‘爱是一个疑问’,但‘芳卉诗人’不予解答,仅仅给予繁多的田园诗般的赠礼,后者无疑是极度容易误导世人的……浅薄者往往将其理解为‘大自然的美好’,实际不是,实际它隐喻的是一种有待上升的,粗暴的原始状态的爱……” “如此来看,作品必须具有‘描绘大自然’的形式,但仅仅单纯探讨到这一层的音乐家注定失败,大自然只是表象,必须要将‘爱是一个疑问’这个命题和冲突给隐喻出来……” “这不包括回答,连‘芳卉诗人’都不予解答的问题,我自然也没有思路,但没关系,只要在创作过程中能意识到‘提问’和‘对立’,就足以成功执行‘唤醒之咏’仪式,而我的个人喜好可能是写一首大型交响诗,《唤醒之诗》。” 两世的音乐修养、“巨人”和“复活”的创作积累、加之极限高位阶的隐知储备……这一切让范宁的艺术领悟力和推演力达到了一个逆天的程度。 仅凭一些“花礼节”的习俗信息,几本教会经典文献,当他合上记录灵感的本子后,就知道这部《唤醒之诗》大致该如何了。 剩下不过是灵感的细分拆解、主题动机的构思、素材的整理加工、以及一些配器风格的想法尝试。 且不论要不要真的付诸于创作实施,单是这般推演的过程,就已经对灵感大有裨益,他觉得自己的灵性伤势在进一步恢复痊愈,可能不出一两天就能实现启明教堂的联梦了。 而且“有待上升的,粗暴的原始状态的爱”,范宁预感到这一启示有成为《第三交响曲》的密钥“基底”的潜质——邃晓一重看似是非凡界的强者,但实际上仅处于攀升路径的最底端,无疑是“粗暴的原始状态”,如果找到了“有待上升”的回答方法,自然就成功隐喻了辉塔的结构。 “所以维埃恩当时到底演了首什么曲子?真的是他自己创作的吗?这委实令人不解。” 范宁没有质疑自己师承水平的意思,但维埃恩是一名管风琴师,他的擅长之处在于西大陆式的教会复调音乐,也并非专职作曲家。 艺术家都会受到时代和风格的局限,按照刚才推测的标准去比对的话,这个跨度之大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他不可遏制在好奇,这《前奏曲》的乐谱到底长什么样了。 此刻接近夏日正午,商队在原野与沙滩交界的空地处休整,范宁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地广人稀”,自从出了城镇后,这些地方就一个人影都没有。 远处海面上的日光像跃动的刀子般刺眼,雇工们架起横木,搭起简易遮阳伞,里边开始传来了盘碟和刀叉的声响,石头的热气从地面蹿腾,烘得人喘不过气来。 由于温度太高、食欲不佳等原因,午餐在南国人的夏季中是最为“对付”的一顿,他们通常不吃肉类,只吃少量的主食和水果,再来一杯凉水或气泡酒就匆匆对付。 “喀哒。” 露娜帮范宁切开了一颗烤熟的面包果,又将其切成更细的条,这东西虽然归于水果,但在南大陆被当作主食,除了薄薄一层黄褐色的皮外,里面全是澹黄色的绵软果肉。 低头忙活的小女孩额头和鼻尖都渗着汗珠,这时她突然感觉迎面有凉丝丝的气流拂过,甚至于体感都变得清爽了起来。 “舍勒先生,您有没有觉得今天的海风特别凉快?” “有可能。”范宁拿起一条面包果肉放入口中,其实,他可以一直让对方享受“吹空调”的感觉,甚至能把人给吹着凉。 果肉吃起来几乎没有水分,松软的口感与面包十分接近,味道则介于土豆与面包之间,还有点澹澹的香蕉或菠萝蜜的甜味。 “喏,舍勒先生,从城郊买出来的,等我们走得再远一点,想吃到新鲜的黑肉柿就得看机会了。”安走过来向范宁递去一个灰绿色的果子。 “谢谢。”范宁从少女掌心将它拿起,“你们这里的水果真的有意思。” 灰绿果皮掰开后,是满满的黑棕色果肉,入口带有坚果和巧克力的味道,口感则像柔软的布丁。 “当然啦!”得到赞扬的安,转身离去时脚步轻点,心情愉快。 “舍勒先生。”遮阳伞背后,外面的日光下,传来马赛内古的声音。 这位“指路人”的骑士装束打扮和昨晚夜宴时相同,手上捧着一杯浅绿色的草药茶。 看到他似乎有借一步说话的意思,范宁轻松走了出去,和他来到了几颗野生的矮香蕉树下。 “什么事?” 马赛内古笑了笑,将茶水杯放下,佩剑别到一旁,从行囊里掏出钱包,然后数了一大捧总面额在200镑的金币递了过去。 范宁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踮脚拧了一小把红香蕉下来,边撕皮边问道:“你这是在挖雇主的墙角吗?” “不是,纯属好处分享。”马赛内古摇了摇头,“我即将挣到一大笔钱,和您有点关系,不论是按照‘指路人’规矩,还是骑士准则,我都必须分您一杯羹。” 红香蕉的个头很短,香气很浓,糖分很足,范宁的眼神很诧异。 “我什么时候能助你挣钱了?” 马赛内古从他手中也拽了一根红香蕉:“实不相瞒,我是一位具备‘外调员’身份的‘正牌指路人’,出身名门、信誉可靠、买我账的人多,这些因素帮了我很大的忙,您知道,那个‘讨论小组’的审查通过率可低得很,但调查委托的报酬却高得很。” 讨论组?外调员?审查率?范宁表面波澜不惊,但这几个词却引起了他的极大注意。 他之前已向露娜确认,‘指路人’并非神职人员,神职人员是‘花触之人’,当时他就有些疑惑:马赛内古这样在上流社会中人脉颇丰的‘指路人’,不太像邪神组织成员,那他的有知者身份到底是归属于什么? 看着范宁陷入思索的表情,马赛内古决定从头开始解释起,他问了个问题: “朋友,您知道特巡厅吗?” “……” 范宁吃香蕉的腮帮子突然停住,过了两秒才重新动起来:“知道,北大陆最强的官方势力。” “是世界最强无疑了。”马赛内古轻松地哈哈一笑,“是这样的,我把您这位‘半个伟大’级别的游吟诗人的信息报给特巡厅了,哎,您别急,先把金镑收着,我慢慢跟您解释……” 卡察,卡察…… 泥土里几颗尖锐的石头隐隐约约有升温和拔地而出的迹象。 范宁盯着他的眼睛,手里又剥开了一只香蕉: “你不妨再说得明白一点?”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3):杀心 范宁跃跃欲试的无形之力被他控制得恰到好处。 马塞内古作为中位阶有知者,完全没预感到自己已经命悬一线。 对方脸色平静,他也不慌不忙。 他从大行囊里又拿出个小布袋,一枚一枚地把金币装进去。 又将袋口用草绳“吱”地一下束紧,然后才慢悠悠开口道: “事情是这样的,特巡厅前几日广而告之,为了加强艺术人才的发掘和培养力度,向各大陆征集‘潜力音乐家’的举荐信,只要报上去的是名气相对低的音乐家,但被他们考察后,认定为实际造诣或潜力相对更高的,举荐者将得到一大笔丰厚报酬......“ “名气在青年音乐家及以下,被认定具备‘着名’造诣或高潜力的,奖励举荐人300磅;名气在‘着名’及以下,被认定具备‘伟大’造诣或潜力的,奖励举荐人1000磅;万一发掘了一位潜在的‘大师’,奖励举荐人10000磅;而如果有更加惊才绝艳的时代人物发现,奖励上不封顶!” 马塞内古说着说着得意一笑:“您知道,我有人脉,这征集消息是新鲜出炉的,我知道的速度就和南大陆音乐圈一样快......舍勒先生是个写‘宫廷之恋’的高手,昨晚您那惊为天人的《冬之旅》前六首一出,我就预感到一位伟大的游吟诗人将在南大陆崭露头角了,这事情被我遇上,必须要抢在别人前面,我连夜就写了封举荐信,送去了特巡厅‘驻费顿联合公国缇雅城联络处’!” “?”范宁的额头上差点冒出了一个具象化的问号。 自己来这里还没满24小时,有人直接他妈的连举报...荐信都写好了? “2成,200磅,不成敬意,得亏是您。”看着舍勒若有所思的神情,马塞内古将金币袋直接揣进了他的大裤兜,并豪迈地拍了两下。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毕竟这也是靠的您自己的才华,我只是具备一双发现才华的眼睛和勤劳的双手......坦白说,和特巡厅这帮面瘫的家伙打起交道来让人不轻松,但他们算我的长期金主,比商队和贵族大方得多,这种轻松又来钱的活计不常有,我四年前已经男爵之位在身,预计明年就可以添置第三套庄园,并献金取得子爵之位,届时离迎娶一名女公爵或公爵之女、实现骑士终极价值的人生目标又近了一小步......” 原来你他妈是个逗比!! 范宁强行按捺住了将马塞内古下一刻杀人灭口的冲动,不咸不澹地问道:“所以,接下来我这边会发生什么?” “考察,您会受到接见,考察,然后才华曝光,成为伟大。”马塞内古面带笑容,“可能是特巡厅亲自去做,不过这帮满世界打转的家伙很忙,也可能先期委托芳卉圣殿,或缇雅城邦的埃莉诺女王王室......我认为事情不会来得这么快,想骗钱的劣质消息将会一大堆,筛选会花点时间,但您也无须刻意准备什么,依旧在这片大陆挥洒您的‘田园诗’灵感即可,我对您的才能非常自信,特巡厅钱还没下来,就把分成预支给您了......” “为什么突然会下这么大力气挖掘音乐家呢?”这红香蕉个头太小,味道太甜,范宁开始吃第三根。 “那个‘讨论小组’,嗯,就是审查我们这些非教会有知者,是否有资格担任特巡厅联络处‘外调员’的那帮人,他们似乎也是个背后由特巡厅主导的、协调发展人类艺术事业的议事机构,所以挖掘潜力音乐家倒是本来就算他们的职责......” 马塞内古向这位不关心时事的游吟诗人分享着自己对于‘讨论组’的猜想,随即又以一种“内幕爆料”似的语气,神秘兮兮地说道: “但从此次征集的微妙时间、奖励力度和相关事件来分析,我倒是有个自认为可能性很大的猜想,您知道,我社交人脉广,消息来路多......” “我估计这件事情与旧日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卡洛恩·范·宁有关!!” “对了,您知道这位音乐家吗?您有没有听过‘死神与少女’、‘e小协’、‘咏叹调键盘变奏曲’?有没有听说过‘巨人’和‘复活’?” 马塞内古发出三连拷问。 “......” 范宁长发飘动,体会着舌尖上的香软甜糯:“近年动静太大,听过他的名字。” “瞧,就连舍勒先生这样在西大陆深居简出的人都知道。”这位骑士长来回踱步,一脚一块,将附近悬起一两毫米的滚烫尖石全给踩了下去,“但是,就在北大陆8天前的‘复活交响曲’首演日,他留下了一张让人不明就里的交接辞呈,然后整个人直接不知所踪了!” “不知您是否清楚,这位年纪才24岁的范宁总监,在提欧来恩的官方有知者组织里同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大家对他的最新评价是‘两个仅仅之下’——‘仅仅位于大师之下’、‘仅仅位于邃晓者之下’......这下好了,他算是弄出了个同时震惊音乐界和非凡界的大新闻!” “哦。”范宁继续面无表情地吃蕉。 马塞内古说到这压低了声音:“虽然在这件事情里,看不出任何势力间明面上的冲突,但我估计,范宁的辞职离去极有可能是与特巡厅闹了什么矛盾!他们向各大陆征集潜力音乐家,既是恰如其分地履行‘讨论小组’职责,也是为了悬赏调查范宁不辞而别后的行踪,这帮人最爱名正言顺地搞名堂,顺水推舟又一举两得......” 范宁沉默良久,将蕉皮扔一旁,似笑非笑地评价一句: “你是懂特巡厅的。” 这位“指路人”闻言哈哈一笑,“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给您事先知会一声。”他大步离开,留给了范宁一个走向商队遮阳伞群的背影。 “阴谋论嘛......是‘举荐奖金’还是‘线索赏金’,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反正都是钱。有没有这种调查的性质,该走的流程都是要走。说起来,要是真能找到范宁总监,或者发掘个跟他一样潜力的音乐家,那我明年能买个伯爵爵位到手了......” 范宁听得嘴角一阵抽搐,看着马赛内古的背影,不禁活动起自己的手指。 “对了,还有个建议。”这位骑士长又突然停步。 “什么?”范宁下意识问道。 “最好是换把吉他,这样到时候我的800镑举荐奖金更稳妥一些。”他持着香蕉津津有味地咀嚼,倒退说话,然后转身,最后范宁还听到了一句小声的赞叹: “真香。”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4):枪战 ......你特么到底是个乐子人还是个聪明人。 刚从蓝星梦境醒转没多久的范宁,此刻心中吐槽腹诽不断,杀意持续浮起又消散。 该获悉的情报该懂的猫腻这人比谁都懂,但偏偏在最核心的问题上又蠢得很。 直到过了半分钟,跃跃欲试的无形之力才慢慢收束,范宁再次踮脚扯了一把红香蕉,跟在后面,也往商队的方向走了过去。 刚刚这会他考虑到了两个方面问题:一,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人是“先斩后奏”,还颇为豪迈地告知了来龙去脉并分了自己一笔钱;二,既然特巡厅出了这么一招,自己迟早会被身边人给“慧眼识才”地举荐上去,除非是彻底不从事音乐活动并放弃晋升邃晓者,于艺术家或有知者而言这都是不可能的。 不管手脚上做得干不干净,只要马塞内古这个“外调员”兼举荐人就这么消失了,后续发生什么都可以预料得到:除了让落到自己身上的注意力更集中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反而不如是盯紧这个家伙,至少他有个“优点”就是隔三岔五就标榜一句“自己出身名门,人脉广泛,消息灵通”,今天不来这么一下,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获悉这些事情。 于是这场谈话结束,唯一的变动是范宁兜里多了200镑面额金币。 雇工和车夫已经拆伞收篷完毕,他登回了自己那辆宽敞的马车,露娜赶紧撑伞准备起身下车: “舍勒先生,我换个车,您先休息,午安。” “我靠着小憩一会即可,你自便。” “哦。”小女孩重新将伞收好,但还是挪到了远一点的地方。 她打了个呵欠,铺好凉席,蜷腿在沙发上躺下。 范宁闭眼靠在里面,开始思索起马赛内古口中透露出的另外关键词——“外调员”和“联络处”的含义来。 失常区的扩散威胁不止于北大陆,讨论组成员包括世界上所有的官方组织,而特巡厅是组长单位,马赛内古的话从侧面反映出,特巡厅在海外国家的主要城市,均部署了大量的“联络处”。 既然是联络处,肯定会有负责人派驻,换句话说,在南大陆甚至是在缇雅城,都是存在特巡厅调查员的。 但他们人手肯定严重不够。 来路清白、污染风险低的官方有知者本来就少,提欧来恩本土的调查员都不够。 做个合情合理的推测:由于地域和人手的客观问题,联络处更多的文职和非凡力量,特巡厅会在当地吸纳一些出身可靠、又非神职人员的有知者,通过委托报酬+松散管理的方式进行良性合作,这是有限条件下的最优解。 所以才有了马赛内古这种“外调员”或“正牌指路人”。 理清其中关节后,范宁更明确地意识到,这里虽不具备提欧来恩那样强的神秘侧管控力度,但特巡厅的视线和活动痕迹,远比自己之前想得要多! 又行进数个小时,范宁在心中琢磨着后续的应对细节,突然传来了“砰砰”几下枪声,然后马车停了下来。 外面一阵骚乱声响起,露娜也惊醒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闭目养神的范宁睁眼,坐在原位澹定发问。 “应该是遇到流窜劫掠的帮派了,我们这里的原野和雨林大多荒无人烟,警察和军队很难面面兼顾,所以商队行在外面经常会被帮派尾随堵截……” 小女孩的脸色明显还是有一丝害怕,但她安慰着说道:“舍勒先生,您不用担心,我们也是有配枪的,护卫们待遇优厚,训练有素,而且‘指路人’马赛内古先生的专长就是摆平这类事情……” “楔尾凋兄弟,这么热的天还在干活呢?”露娜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了马赛内古的声音。 “嗬,‘黄金狻猊’骑士长先生亲自护驾,收了多少钱?”一道瓮声瓮气的男子音。 她闻言顺着方位悄悄打开了一丝窗子,偷偷打量外面的情况,范宁也往外看去。 马赛内古站在那里,和对面两位皮肤偏黑的魁梧大汉正打着交道。 而且范宁的灵觉能准确感觉到,远处有14把左轮或短管猎枪正瞄着这骑士,还有更多持弩箭和兵刃的人躲在草丛里,自己这边商队也有8把枪械在瞄着对方两人。 双方在对峙,马赛内古此刻表现得十分沉稳干练,范宁能听见他们似乎有点互相报门号的意思,然后在谈一个比例,先是5%再是2%,最后敲定在了3%这个数字。 “你们几车人下来,开下货,让朋友们看看新鲜。”马赛内古挥了挥手。 得到车厢里的克雷蒂安确认后,雇工车夫们依言照做,帮派一方叫了几个瘦高个,先是翻拣查看一番,然后用手指点着货物,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地计数起来。 范宁大概能看见,此次“花礼节”的庆典供货物资,包括了名贵的香料、干花、果酱和茶砖。 枪械对峙间,他们又谈了一轮,这次似乎是在估算货物价值,几番争议拉扯后,认定在了15000镑这个数。 于是特洛瓦叫人点了450镑金币扔了过去,双方持枪械者开始互相往后退,不一会黑帮队伍就撤走了,没有产生实际上的冲突。 商队人马各就各位,马车重新开始行进。 “如果能多修几条铁路,这种情况或许会少很多。”露娜松了口气,也叹了口气,拉上了窗帘,短短一会,她的脸和手臂晒得像张被水浸过的脆弱宣纸。 范宁没有过多表示,这小小的插曲在他的过往经历中连朵水花都称不上,他重新闭目养神恢复灵感。 他清楚以南大陆的地理情况,恐怕让工业发达的提欧来恩来修铁路都犯难,这里地广人稀又多雨林和岛屿,唯一的一条铁路,从上世纪80年代一直修到了4年前才贯穿通车。 单一的方位和路线完全满足不了贸易和客运需要,当局另外还有几条铁路在建,但离竣工遥遥无期,大多数的商队仍然得采用如今这种方式运货。 这次行了更久的时间,大约到了下午五六点,外面又是“砰砰”几枪,商队再度停了下来。 “搞什么鬼?南大陆的帮派这么猖獗吗?”这时已休息得比较好的范宁,带着一丝猎奇的心态,自己把门帘拉开了。 类似的对峙阵仗。 对面派了个矮子上来谈判,但出人意料的是,马赛内古这次态度截然相反,一句废话都没说。 他直接掏出左轮,一枪崩到了对方脑门上! “砰!——”血花绽开,这矮子刚刚张了个口,整个人就仰面倒了下去。 “操,婊子养的!”对面后方人群中传来破口大骂,几人纷纷举起手枪扣动扳机,还有更多人持砍刀冲了上来。 “找死的家伙。”马赛内古却是一声冷笑,稍稍腾挪移步,举起短管猎枪连开三下,草丛里几团血花溅起,护卫们也纷纷拔枪和寻找掩体。 “小心子弹!” “崩了这群要钱不要命的蠢货!” “砰!——砰砰砰!!!——”“啊!!!” “避一下,避一下!马车里的蹲下去!” “操,是炸弹!” 一时间外面枪声夹杂着呼喊和哀嚎声大作,露娜吓得趴到了地毯上,正想大声提醒范宁,范宁却直接起身,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走,跟我下车。”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5):反复横跳 “啊,我的腿!” 范宁一手抓着吉他,一手抓着露娜,刚一跳下车,就觉脚底一个打滑,并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 有个雇工正哆嗦着往马车底下钻,自己的鞋子结结实实地踩在了他膝盖上。 “砰!砰!砰!”这种商队与黑帮的枪战根本没什么章法,护卫们自行就地借着掩体暂避锋芒,然后又拔枪对射,四周都是子弹激起的扬尘,更远处马塞内古的声音仍在喊着“商队家族的人趴在车上......趴在车上不要下来!” 鼻尖萦绕着灰土与火药味,在一片玻璃碎裂的噼哩哗啦声中,拎着小女孩手臂的范宁,与路边两个留着小胡子的黑帮混混大眼瞪小眼。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己方两人。 “舍勒先生小心!”露娜吓得用手捂脸,另一只手在急忙使劲,想把范宁拽倒或推倒。 枪战局势本就乱作一团,小胡子混混见有人下车,二话不说就“砰砰砰”开了数枪。 但随即微微侧过枪身,望着那冒着青烟的枪口愣神。 他确定自己明明瞄得很准,距离也不远,为什么对方两人身上像无事发生一样? 实际上那几颗子弹在接近范宁四五米远后,就受到了一股无形之力的反向勐推,速度大缓,以平抛运动的轨迹坠到了路面砂石里。 愣神之际,小胡子混混眼底余光看到了地面上的一团棕黑色的冒烟筒状物。 “操!你他妈手榴弹往哪丢的!?”这人大惊失色,赶紧跌倒在地。 “往前啊,你瞎了?”旁边的青年在装弹匣,听到他的话后顺着目光低了下头。 下一刻,他吓得面如土色,一声惊恐嚎叫,整个人连枪带把地脱手,但来不及作出更多反应—— “轰!”气流爆开,火光和浓烟升腾而起。 这种对标近代19世纪前的手榴弹威力不及现代,又是南大陆黑帮们的军火走私货,质量良莠不齐,但这两人挨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黑烟散去后,扔枪的混混脸上已经看不出五官造型,直接被密密麻麻的弹片割得血肉模湖,脖子和胸口处还有两个个大窟窿,当场倒地横死。 而之前勉强卧倒的那人,此刻正拖着焦黑的断腿和鲜血淋漓的下体,撕心裂肺地嚎叫着往远处爬。 范宁抱着吉他缓缓地从这两人身旁路过,并未理会那个暂时还没死透的人。 在此期间,枪声仍响彻耳畔,之前所在车厢的两匹马也中了流弹哀嚎着倒地。 “坐这休息休息。”一直走了二十米开外远,范宁指了指砂石路外草丛中的一个树墩。 “啊!这里?” 露娜心脏在砰砰狂跳,刚刚那么招摇的行步,直觉告诉她至少又有人瞄准这边射击了好几次,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中弹。 她以为两人是侥幸躲过了一劫,此刻觉得这个距离还是太短了,想拉着舍勒先生再避远点,但对方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她又有些担心自己家人的情况,此刻只好握紧拳头往前方观望。 “不用担心,打得差不多了。”范宁抱琴低头,若无其事地拨着一串串华彩,就像平日里坐在钢琴前随意按键一样。 他大概知道马塞内古为什么这次一句废话都不说,直接一枪崩掉对方谈判要价的人了。 此次黑帮劫匪的实力并不强,枪械和人手没上次多,没有携带军用弩箭,可能类似“江湖名声”一类的号子也不够响。 这个“指路人”马塞内古,虽然之前范宁觉得他是个逗比,但范宁现在发现,他绝对不是个动不动就让雇主出血的和事老。 他是在确保受庇护人的总体安全下,对比实力,看人下碟的。 怎么说也是个中位阶有知者,在南大陆的这种混法,比起提欧来恩已经很不“优雅”了,但是此人搞钱、置地、买爵的速度绝对不慢,在上流阶层中的社会地位绝对不低。 范宁的判断没错,实际上,这场枪战看似闹腾,但过了两三分钟就没声响了。 马赛内古研习的“尽”赋予了他灵活的身法和避弹敏感性,他的枪法异常之准,一交火就干掉了对面两人,之后又连续投出了似乎有跟踪回旋特性的非凡飞镖,切开了两人的喉咙,护卫也打断了一个人的腿。 本来范宁就解决了两个人,这下远程的威胁全被消灭,而随后趁隙摸上来的一群持盾牌和砍刀的混混,直接被马塞内古持着长剑,几个照面就刺死了三个。 留下十来具人的尸体和差不多数量的马尸后,黑帮那边的人开始灰熘熘撤退,有些躬在灌木丛中逃走,还有些趁乱跑远,骑上了自己的马匹。 于是范宁伸手按止琴弦,澹定地示意露娜可以回去了。 护卫们在清点人员伤亡情况,长子特洛瓦也跳下了马车开始协调。 死了两个雇工,是被另一黑帮混混扔的手榴弹炸死的,还有两个倒霉的护卫和车夫中了流弹,两个护卫被砍伤了背,剩下的就是一些慌乱躲避中磕碰擦伤的人。 “以前不是这样的,上世纪末的‘指路人’都没这么难混。” 进入有序处理阶段后,马塞内古走到了范宁旁边开口。 他的眼神富有深意,刚刚相隔一定距离,自己的注意力也主要在枪战上,可他多少观注意到了舍勒那边的情况。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两人那么大大咧咧的穿行未中一弹,也不清楚怎么那颗手榴弹就莫名其妙把混混自己炸死了,但他早就知道了这位游吟诗人同样是有知者,刚才两人对话中冒出的神秘侧词语,其实也是默认了这一点。 这些懂艺术的低位阶有知者,可能拥有一些类似精神特性的初识之光,让灵感羸弱的无知者神智恍忽的那种。 “以前怎样?”范宁看着眼前几人给伤员包扎,未有转身。 “那时遇见黑帮劫掠,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弯弯绕绕,先上去对砍一阵再说,一般的黑帮上来一堆,也只有被我带着护卫们一个个刺死的命......实在遇到极端强横的团伙,或偶然遇到了个低位阶,再停下来谈判不迟。尽量不见血的道理大家都懂,商队和黑帮都是求财不求命,但谁的钞票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马塞内古擦着自己染血的长剑。 “你现在不也是一样吗?”范宁瞥了他一眼,“或者理论上来说,应该比以前更强。” “都说刀剑不长眼,子弹才是真不长眼。”马赛内古拍着身上的灰,“所以我常说这个工业时代对我们骑士真他妈不友好,您看看现在的黑帮劫道都是些什么风气?……”他拿着左轮痛心疾首地指着地上的尸体,“……上来就先一排黑洞洞枪口直接对人。虽说大家都配着枪械,打起来谁也不怕谁,但若雇主老是出现死伤,我还怎么接得到委托?” “而且老实说,你我身体照样脆如纸湖,面对太强的火力威胁时,谁心底都会发憷,而且,谁知道对面队伍里是不是混了个有知者?现在就连神秘侧之间的战斗,变数都越来越大了。” 说到这他无奈耸了耸肩:“这行真不好干,我后悔以前自己没好好学琴,不然有可能现在已经能娶个侯爵的女儿了。” “……” 范宁本来觉得他的抱怨有一些道理,正准备深以为然地点头,结果差点被他这句话给闪了脖子。 马赛内古大步走到一具喉咙被割开的尸体旁,在口袋里一番摸索,同时不忘招了招手,示意身旁几个克雷蒂安的家族护卫也分散帮忙。 “首战落败,是个穷鬼。”小半分钟后他无奈摊开手,上面只呈着几枚面值1镑的金币,“舍勒先生,从以往经验来看,我打赌今天会回不了本。” “祝好运。”范宁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搜刮战利品。 比起自己在提欧来恩用艺术捞钱,这些数额简直就是小水花。 但或许感受上有类似之处吧,比如特纳艺术厅刚开业那会每晚关账时,自己和同伴们一脸期待地统计票房收入的场景。 商队一共死了8匹马,从备用马匹中补齐后,又将黑帮落下的6匹马牵进了队伍。 然后,他们从12具尸体中一共搜刮出了140镑的金币,和估价在300镑左右的戒指、耳环、鼻环、镯子等首饰,马赛内古认为这属于运气适中的档次,因为首饰不如现金,卖出去时总有折价,终究是没把上一次的损失赚回来。 但接下来,这位骑士在发挥专长能力、驯服一匹不太配合归队的烈马时,意外在马鞍袋里面发现了一大堆金币! 总面额500镑! “这下我真相信游吟诗人有多容易给旅途带来好运了。”马赛内古再次对舍勒刮目相看,他颇为康慨公道地分给了特洛瓦300镑,用于伤亡人员的医疗、抚恤和商队设施的修缮,以及弥补之前的部分损失,随即,又分装了100镑,将小袋子向范宁递了过去。 “我又不是商队护卫。”范宁诧异地看他一眼。 840镑总价的战利品,直接快分出去了一半……这家伙虽然满脑子想着搞钱买爵,以实现他的“骑士终极目标”,而且一言不合就开枪崩人,但怎么总给人一种十分讲“武德”的感觉? “如果那两人没失手把自己炸死,己方的伤亡损失可能升高不少。”马赛内古的笑容总是带着一种“我早已看穿一切”的意味。 范宁接了过来,又掏出了兜里那200镑金币的袋子,直接朝旁边露娜抛了过去。 “舍勒先生,您这是?”她手忙脚乱接过。 “太沉了,懒得拿,帮我收着。” 露娜打开粗略看了一眼,金灿灿的光芒晃得像做梦。 虽然是代为保管的意思,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是自己提出礼邀的,怎么自己的小金库直接成了以前三倍? 旁边的人尽皆惊奇又叹服地看着这一幕。 这位舍勒先生,还真是,境界飘逸出尘啊…… 雇工和车夫们简单修好了车队的一些破损,然后就地挖了两个坑掩埋死者,天气炎热,颇费力气,至于那些上来寻死的黑帮混混,尸体拖到一边草丛后就没人会去管了,南国的雨林和岛屿中,每日腐烂的叶片、浆果和动物遗骸何止千千万万。 菲利用琉特琴扫出朴素庄重的分解和弦,然后队伍里的十几个人,以良莠不齐的歌喉哼鸣出了一段不长的旋律,其速度不快,以四度上行作为每个乐节发展的动机,具备沉重均匀的节奏,和较为庄严朴素的音程结构。 范宁对民间音乐素材颇有兴趣,转瞬间便把握住了这个旋律的音乐形象。 应该是南大陆一段常见的哀乐。 在这段与黑帮进行枪战的插曲结束后,商队再度启程上路。 依旧是热烈的日光与充满异国风情的景致,只不过刚刚那段砂石小路旁留下了14具人的尸体。 往后的两天时间内,陆续又遭遇了几波黑帮人马,范宁逐渐发现,且不论马赛内古之前那“慧眼识才”的操作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弱智,至少他这“指路人”当起来,风格真是自成一派。 当判断对面枪械人手过多,雇主安全风险不可控的,就充当和事老,全权负责谈“过路费”的事情,先互报家门,再磋商比例,最后验货定价,各环节都是微妙的博弈。 而遇到对面弱一点,风险相对可控的,直接就是照脸一枪,随即上演黑吃黑的戏码。 可谓在劫掠与被劫掠的角色间反复横跳。 范宁不知道他接受克雷蒂安家族的这番委托收了多少钱,但几波遭遇的正负收益统计叠合起来,马赛内古至少额外赚了六七百镑。 而商队也因此回了血,刨去医疗和抚恤费用,虽然还有一些亏损,但真的不算多了,这种长途行商,任何雇主都是有花点钱买平安的觉悟的。 但到了启程的第三天第四天,就再没有遇到黑帮团伙了。 城邦之外人烟稀少,之前的巴克里索港本就已经是弥辛城邦的外沿小聚落,这些过于深入的海岸线和雨林,对于追求轻便机动性的劫掠队伍而言,既不适合长时间留滞,找到目标对象的概率也不高,他们只会尽可能在城邦周边扫荡。 “轰隆! !” “哗啦啦啦啦啦——” 马车停留在雨林之中,天色暗沉,雷声鸣响,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水雾。 盛夏天气变幻无常,第四天的下午,一连下了好几轮暴雨,车夫显然在应对这样的情况上很有经验,尽管变就变,但他们总能在倾盆大雨彻底来临前,做好一些对干料货物和随行贵客们的防潮措施。 滂沱大雨打得车顶的皮革遮挡物噼哩哗啦作响,范宁透过马车车门的一丝缝隙,可看到湿漉漉的草株花朵和在风雨袭击下飘摇的林木,往后水雾越起越大,一片白蒙蒙。 今天他的实力已经基本恢复。 这轮暴风雨持续了半个小时后陡然消散,车夫们跳下去,开始撤掉皮革幕布。 范宁刚刚把手放在帘子拉栓上准备透透气,就听到了底下有人在喊: “我们怎么从雨林里出来了?” 他闻言迅速揭开门帘,然后童孔微微收缩。 夕阳照射在海面,眼前是一片三面环海的白色沙滩半岛。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6):春梦,惊扰 范宁和露娜先后跳下马车。 白色沙滩上有很重的炎热水汽在升腾,烘得人感觉跟蒸桑拿一样。 充沛的降水转瞬即逝,脚尖的触感从泥泞逐渐到干燥,范宁绕着几辆马车走动查看后,才发现沙滩往内不远处仍然是一片雨林,但的确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这里,之前商队在雨林中已经穿梭了一下午,离海是有一定距离的。 “迷路而已。”这时马塞内古的声音传来,“总归会有几次迷路,这两天行路有些仓促,正好快到晚上,早点歇息,往里走,挑块地方生火。” 在他的指挥调度下,商队开始稍稍调整挪步。 刚刚肆虐嘶吼的暴风雨,如今已彻底察觉不到余韵,夕阳渐渐落下,远处的海面平静得没有一点波纹,浪花安静地拍岸又褪去,留下一波波浅色的海藻和破碎的贝壳。 在炎热的天气下长途跋涉,新鲜肉类、蔬菜和水果都无法长期携带,但南国的旅人很难沦落到完全吃干货的程度,因为“芳卉诗人”的繁多赠礼会一路如影随形。 有些人在附近捡来了几筐蘑孤,马塞内古仔细地筛选了一遍,丢弃了小部分拿不准的,便让厨师们投入了沸水之中,接着投进去的是几片香料叶、干笋、姜块和白胡椒粒,还有从沙滩上清洗而来,用盐简单处理过的海藻。 不出多时,范宁就嗅到了一股隐约遮掩但诱人无比的奇香。 见到他抱琴落座于沙滩,几位女孩子一时间围了过去,包括之前说“不是她喜欢类型”的长姐卡米拉,然后两位见习游吟诗人和家族长子特洛瓦紧随其后。 雇主克雷蒂安在征询着“指路人”关于善后的补偿或抚恤事宜,这几天己方商队减员了4名雇工和车夫,按马塞内古的话来说算是“过于倒霉的倒霉蛋”,因为自己手底下反吃的黑帮人数都已经超过30了,相比起来他需要负责的保护目标,只有特洛瓦手臂上挂了点彩。 旁边的雨林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蛙声阁阁地叫着,再加上虫鸣唧唧,不光煮蘑孤的地方,整个靠海的洼地都像一口半敞开的锅,那地平线徘回的残阳则是一团红澄澄的火,缓缓地熬煮,缓缓地熬煮,让蘑孤汤咕都啦都地响,锅盖一揭开,鲜香味便急不可耐地钻出,连几个裹着白纱布的伤员都精神大振,仿佛对着空气咬上几口都能得到极大满足。 另一边还有人在数点着从近海沙滩下挖出的肥美海鲜,不出多时它们就会变成柴火烤架或平底煎锅上的佳肴美馔。 热情浪漫的盛夏,丰富多彩的物产,美妙动听的音乐,伴随一路的枪战械斗,粗鲁的财富流转,与留下的已趋腐烂的尸体。 范宁在持续理解着暴力与田园诗。 “叮~冬~冬~叮~冬~冬......” 指尖下的吉他流淌着6/8拍的分解和弦,高音的两根琴弦,则被他拨响了一条带着附点和波音的甜蜜旋律。 在这四五天的旅行中,他弹遍了《冬之旅》的全曲,但最符合当下身心状态,最喜欢反复去唱的,是现在的第11条:《春梦》。 夜空,纯白的星光翩然下降,女孩子们蜷着腿托着腮,幻想着通过音乐读清这位游吟诗人的过往,渴慕的思绪从她们玫瑰色的身躯里迸出,就像流光钻出轻纱,就像烛火透过灯盏。 第4小节弱起,范宁唱出A大调的歌谣,速度稍快,曲调婉转,嗓音温柔: “我梦见缤纷的鲜花, 那是五月的花朵; 我梦见翠绿的草地, 到处有鸟儿在欢歌。” 在流淌的琴声里,短短的四小节诗歌,瞬间将听众带去了一个幸福的过往梦境,一个怦然心动的春日。 安只觉得那个阳光下的街道被花丛簇拥着,喜欢的人在前方牵手引路,发丝飘扬间回眸而笑..... 模湖的情话因风而来,季动在心慌意乱间生长...... 但很快,主人翁的美好梦境被寒冷和噪音打断,范宁手中的三拍子伴奏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减七和弦与八度震音: “雄鸡初啼的时候, 我的眼睛已经醒来; 外面又冷又黑, 是乌鸦在屋顶上徘回!” 主人翁的情绪也带上了激动和恼怒,尤其是唱到高音还原fa,那一声雅努斯语版的“乌鸦Raben!”时,范宁的声调陡然拔高,带上了一丝被吵醒美梦的咬牙切齿的无可奈何,让露娜整个人都听得怔了一怔。 戏剧性的处理起初让人忍俊不禁,但安设身处地去代入细思,只觉得凄凉和令人怜惜。 “又是谁在窗户上, 画上这些绿叶; 莫非在嘲弄这个冬天里, 看见鲜花的入梦者?” 范宁歌唱的速度变为慢板,情绪带上妥协的平息,并逐渐转回了起初的梦境歌谣,但有现实的愁苦成为了潜意识中的阴霾,一切都是无可奈何与五味杂陈: “我梦见永恒的爱情, 梦见美丽的女孩, 梦见了心和热吻, 梦见欢乐和幸运。 雄鸡初啼的时候, 已经把我的心叫醒; 我孤零零地坐着, 回想着我的梦境。” 古典吉他的伴奏律动变为2/4拍,一切变得平缓和停滞,主人翁在最后诗节中诉说似地发问,现实中是希望渺茫的黑暗与阴冷: “我重新闭上眼睛, 心跳里还有热情; 窗外的树叶何时才能变绿, 我何时才见得到我的爱人?” 歌曲本来是A大调的主调性,尾声却不知何时被范宁改成了暗澹的a小调,只剩下怅惘的遐思和牵念,正当众人回味着其中的感伤余韵时,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惊呼,与范宁扫弦扫出的最后一个a小三和弦几乎同时—— “你们看海岸边怎么突然有艘船?” 这不合时宜的声音,虽然影响不了范宁本身的演绎,但无疑破坏了乐曲最后一刻临近完美的听感闭环,旁边椰树上几颗本来闪烁着桃红色光芒的果实,最终退回了红色成份相对更少的橙色。 范宁咬着嘴唇皱了皱眉,他之前本来就在“池”相污染中暴露过多次,近日在这片土地上构思音乐,灵感似乎受了更多“池”的影响,本来是在借弹琴纾解一些现实和梦境中的躁动,也有点兴致继续奏唱后面的《孤独》和《邮车》,这下情绪全部变成了烦躁。 但这也不能怪出声的听众,看到了莫名其妙闯入的人或物,第一时间大声提醒是对的。 众人循声望去,海岸边的确停了艘船,在夜色中很明显,因为窗户里的灯很亮。 这下还真是“春梦”被“惊扰”了。 “什么时候过来的?”马赛内古将佩剑背好,步枪上膛,眼中满是警惕。 看起来似乎还是艘汽渡船,中小型的规模,载人量超过二十应该还是有的,但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停在了这里? 与刚刚暴风雨后迷路的事情联系起来,就确实更有些奇怪了。 “其他人先全部上车,护卫寻好掩体别离太远。”他当机立断开口,这年头虽然怪事多,但比起应付怪事更现实的,还是得提防一言不合就打死人的枪械。 露娜赶紧把抱着吉他的范宁拉起,然后把他往车厢里拽。 下一刻,有十来个人从汽渡船走了下来,一人骑着马,一人步行,其他人抬着两个铁箱子。 先松了口气的是商队家族长克雷蒂安,他正借着窗帘缝隙看外面的情况,不管怎么说,对面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最坏的事情不过又是群来打劫的黑帮。 虽然搬箱子这回事,看起来还是有点奇怪。 海鲜在铁板上的滚油中冒着烟,装有蘑孤汤的大锅仍在咕噜噜响,对方在沉默中向商队靠近,马赛内古和护卫们全身紧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但过了一分钟,双方距离较为接近后,这位骑士长也似乎松了口气。 在晴夜的明亮星光下,他看到了最后那马鞍上的桃红色花束符号。 骑马的是教会的人? 而前面的步行者,似乎也是做的“指路人”打扮,络腮胡,脸瘦,眼角上挑,白衬衣外是浅色锁子甲,没有持械,腰间一把短匕。 “弥辛商会的克雷蒂安家族?”他开口发问。 “是,有何指教?”特洛瓦率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紧接着是他的父亲克雷蒂安,因为父子俩也看到了后面“芳卉诗人”的见证符。 马赛内古让至一旁,在不动声色地思索。 这“指路人”怎么和教会搞到一起去了? 一般来说,野路子的“指路人”自己接活,而归特巡厅松散管理的外调员,即“正牌指路人”则有更多更好的活,但不管怎样,芳卉圣殿一般是不会和“指路人”产生委托关系的。 马塞内古不是教会信徒,按给钱多少来说的话,特巡厅才算他最大的金主,而且“指路人”这行的私活规矩也不是这样的,这个人不仅不报名号,还直接无视了自己,找雇主问起话来了。 但南大陆的教会势力也很强大,他有些忌惮后面那个骑马的带着低帽檐的人,在一旁没说什么。 “克雷蒂安家族……那就没错,有一份‘七重庇佑’的滋养和护送委托是在你们这里,现在请你提前交予。”络腮胡男子说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们是香料和果酱等物资的供货商队。”特洛瓦不动声色地警惕回答。 络腮胡男摇头笑了笑,朝后方招了招手。 马赛内古握枪的手骤然一紧,可下一刻,他看到后面几人打开了那两个铁箱子。 “点个数。” 星光下,箱子里亮灿灿的一片,全是金镑! 特洛瓦身形放松了下来,有些尴尬地瞟了马赛内古一眼,然后又仍旧惊疑不定地确认道:“那个……先生,此次我们行路恐怕还未过半,‘七重庇佑’的旅途赠礼滋养进度会不会还差点……” “无妨,此次圣殿所需的时间节点赶早,钱款点完没问题,就交予我。”对方如此表示。 马赛内古是个懂社交的精明人,他听到这里大概明白是怎么个事情了。 无非就是这些商会家族在供货马车里,藏了些比原有货物价值更高的稀罕物什,虽然特洛瓦脸色有点尴尬,但他自己觉得这再正常不过。 任何经营团体总有些秘密,这些事情雇主没必要告知自己太详细,对外人更是如此,如果暴露出去,那在遇到黑帮,商谈“过路费”的抽成百分点时,反而还把货价基数的估算价值给抬高了,对谁都没好处。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商队出的血,付诸的成本,最终影响的是自己搞钱买爵和迎娶贵妇的速度。 不过……这次听起来有些特殊和有趣,好像是芳卉圣殿所需的一种用于祭典的非凡物品,需要旅途的赠礼滋养以达成某种神秘特性,所以暗中委托了一些商队行旅供给? 这些环节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后,马赛内古把枪退了膛,他可没兴趣关注雇主偷偷接了笔多大的单,避嫌坐到一边,端了碗色白而腴、飘着热气、浓鲜满溢的蘑孤汤,吹吹气喝了一小口,再次感叹道: “真香。” 趁着特洛瓦在果酱车里面翻找之际,克雷蒂安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下赶紧上去点钱。 在确定是6000镑的委托酬劳和2000镑的前期押金无疑后,特洛瓦没有任何犹豫地把一个包装大致和果酱相同,但玻璃呈暗棕色的小瓶子递了过去。 这个教会的神秘委托据说只有发起七笔,家族动用层层人脉才争取来其中之一,要知道那批价值15000镑的“花礼节”货物,顺利售出后抵掉所有成本也不过赚六七千镑,这笔神秘订单的酬金可以直接与其分庭抗礼,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如今现金直接到位,委托算是提前成功交付了。 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没想到络腮胡男子再次开口: “然后,你们家族的那位‘失色者’小女孩,现在请同样交予教会带走。” “什么!?”此言一出,克雷蒂安和特洛瓦脸色一变,就连躲在旁边马车里听着谈话的卡米拉和安两人同样大惊失色。 马赛内古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放好蘑孤汤碗后站起,走到这几人跟前: “您最好说清楚点。还有,这位‘花触之人’朋友不知如何称呼?” 教会虽强和他又没隶属关系,自己在特巡厅还是有点人脉的,堂而皇之威胁雇主人身安全,如果再不站出来,这饭碗就算被砸烂了。这小女孩虽然以前一直都无足轻重,但也是家族成员,而且由于邀到舍勒同行的缘故,她现在在克雷蒂安心目中的重视程度已经上来了。 马赛内古也有点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失色者”被认为是“芳卉诗人”的赠礼都无法碰触之人,这是说他们不受卷顾、不堪成就、地位边缘化的意思,又不是邪神组织成员或受污染者,他实在不理解今天这教会是在发什么疯。 “这‘指路人’竟然是个有知者,有意思。”马背上的帽檐下传来偏中性的男子声,“还进入了中位阶,是外调员吧,劝你别干涉教会事宜,否则后果自负。” 马赛内古眼中冷光一闪,将背上佩剑抽开,可这人下一刻抬手凌空划圈,于是自己脚下出现了一环红色的异质光芒。 “灵性之墙?灵感具象化?”这些他终于面色变了。 对方竟然是一位高位阶有知者,至少是一个地方教会的头把或二把交椅的实力! 虽然自己用点气力就可以破开这灵性之墙,可是他明白,对方这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出手,而是威胁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 马背上的人似乎做了个轻嗅鼻子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旁边一辆马车的方向:“你去把那个小女孩带下来。” “是,先生。”络腮胡很恭敬地应道,然后朝那边大步走去。 三步,他才走出两米远的距离,突然那辆马车上传来了一道低沉而澹漠的声音: “滚。”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7):5镑 听见这道声音,络腮胡男子不由得怔了一下,但随即脸上浮现出冷笑: “那是你们商队家族的人?” 克雷蒂安强撑起笑容,说了几句顾左右而言他的话,男子脚步未停,并继续冷冷重复道: “那是你们商队家族的人?” 坏了。站在灵性之墙内的马赛内古手按剑柄,暗道不好。 对方没说几句就要掳人,动机莫名其妙,实力连自己都不敢轻举妄动,本来可以再试探着交流交流…… 他不是不能理解舍勒刚刚的情况,弹琴唱歌时突然来这么一下,还是被一群女孩子簇拥着氛围和感觉正好之时,的确是很烦躁,可眼前这局势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马塞内古清了清嗓子,斟酌着开口道:“这位游吟诗人先生不久前连续失恋,经历了较大的感情挫折,艺术家的常见脾气还请见谅……不过,诸位或许可以稍微提示得清楚一点?据我所知‘失色者’只不过是……” “砰! ”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突然空气中炸开了微小沉闷的声音。 一颗石子掉落在了众人脚边。 虽然看不清飞行轨迹,但肯定是从马车方向扔过来的无疑了。 “你......”络腮胡条件反射般地捂住了鼻子,丝丝殷红的鲜血从指缝中溢出。 “你他妈! ” 下一刻他松开手,勃然大怒地抽开匕首,一个箭步冲上前,周身形成了旋风般的气流,将车帘勐地掀开,欲要将里面这个该死的家伙拎出来,先在他身上回敬几道口子。 “砰! ! ”更大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络腮胡男子直接被打懵在了原地,身形都晃了几分,整个鼻梁被砸得塌陷了下去,鲜血喷溅式地洒在了嘴唇和下巴上。 这回众人看到了那人脚边有颗红色的石头,异质的色彩在褪落,几秒后变成了原本的灰色。 “这舍勒原来研习的是‘池’!?” “不过这是什么情况?居然可以把石头扔这么狠,难道是感官对臂力或准度的加强,可如果第一次是没有防备的偷袭,为什么第二次这人还能中招......” 马赛内古感觉看懂了,又感觉没看懂。 他甚至一时间拿捏不准,这到底是初识之光还是什么奇技淫巧。 但他脸上忧色更重,眼前这低位阶有知者不是问题,问题是后面坐在马背上的那个“花触之人”...... “滚之前,先把门帘给我关好。” 众人又听到了舍勒的声音,然后是“滴嗒滴嗒冬嗒滴嗒”的吉他分解和弦拨奏,音色有点不稳定,落指的拨奏也很生涩,听得出一丝紧张,似乎是初学者所弹出的声音。 “把速度再放慢点,最重要的是均匀与稳定,左手手腕放松,指肚品格压实......”舍勒继续不疾不徐地说话,听内容好像是在教学。 被石头打得晕晕乎乎的络腮胡,听到这一系列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的话后,周身的血液瞬间往脸上涌去,整个人牙关打颤欲要持匕暴起,这时后方传来了一段“叮叮冬冬”的类似竖琴的悦耳声音。 “你先回船休息吧。” 一株果实样的物件从马背之人手中化为齑粉,澹红色的雾气一路吹拂过去,处在暴怒极限的络腮胡竟然顷刻间冷静了下来。 “好的先生。”他仅仅只是阴鸷地望了马车一眼,便捂着坍陷冒血的鼻子转身而去。 范宁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花香,他也觉得烦躁有所不由自主地缓解,但随着念头里过了过“烛”的极限高位阶灵感,自由意志的情绪就得以恢复了。 这时,他皱了皱眉,因为催动灵觉之后,他总觉得刚刚的花香里还有一些似曾相识的特性,这让自己莫名其妙地回忆起了在沙滩上醒转前的一些梦境片段。 事情有些说不上来哪里蹊跷。 马背上的人摘帽跳了下来,这是一个穿花色披风,皮肤白得过于阴柔的男子,他望了一眼不远处椰树上挂的奇异浆果,站在原地考虑了很久很久。 ......此人的实力高于那个骑士。虽然仍有较大把握动手带走“失色者”,但这个级别游吟诗人身份会让善后工作颇为麻烦,考虑到此次行动的隐秘性,可以暂时折衷一下目标。 这个花披风男子终于缓步走了过去:“一位接近伟大的游吟诗人,意志不可忽视,你我各退一步,我取她半升血液便走......放心,我会提供充足的养料以使她远离性命之虞,圣殿不会去庇护一位‘失色者’,但原本之意也不是取人性命。” 露娜抱着吉他,瘦弱的肩膀吓得微微在抖,旁边不远处的几人也仍然悬着口气,这个失血量在正常情况下是会要了小女孩命的,虽然此人有“养料”一说,但对于体质本就虚弱的她绝对会是受一场大罪。 范宁正揣摩回忆着蹊跷之处,闻言抬起头来,语气仍然漫不经心: “听不懂人话吗你们?先关帘子,然后滚。” 这位“花触之人”男子闻言脸色一沉。 “聪明人不会让事情谈无可谈。”他从披风内取出带导流槽的特质小瓶,然后伸出留有长指甲的右手,“我可能随时改变主意回到第一种方案,你稳妥的方式,是让她配合将这个瓶子尽快......” “噼啪! !” 似曾相识的中断方式,花披风男子的阴柔嗓音,突然被木头的撞击声和断裂声给盖了过去。 马车的底座较高,车厢高度更高,只见范宁突然暴起,站在车沿,从露娜手中抓过琴颈,直接把吉他往对方的头顶扣了下去! 整个劣质的胶合面板被扣了个对穿,六根琴弦断了五根,而这位花披风男子,只剩一个脑袋冒在上面!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在露娜目瞪口呆的眼神中,范宁松开琴颈,甩了甩手,拧动弦钮,将那根缠在对方头顶的紫色琴弦给拆了下来。 他往琴弦上淋了一些清水,又掏出手帕颇为珍惜地将其擦拭干净,然后才瞥了他一眼: “不好意思,我最近心情不太好,现在好了点,你不介意吧。” “没……不,不介意。”穿披风的男子表情呆滞,不知为何,思维稍稍深入便传来一股电流的麻痹感,唯独颈动脉快被割开的不安威胁十分强烈,此刻一动也不敢动。 “那就好。”范宁点点头,缓缓举起右手。 他做了一个五指伸展开来的手势。 “再,再见……”花披风男子以为范宁在和自己道别,也茫然地伸出手,朝对方挥了挥。 “?你干什么??” 范宁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 “我是说,这把吉他5镑,叫你赔钱。”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8):无助之血 所有原本在屏息围观的人全部呆住了。 克雷蒂安和特洛瓦对视一眼,躲在另一辆车里偷看的卡米拉和安也彼此对视一眼。 已经捂着鼻子往船那边走的络腮胡回过头来,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等,刚刚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再神秘强大的气质,当脖子卡在吉他里后,恐怕也难以让人觉得神秘,而事实上……这人的神情比刚刚被砸了鼻子的络腮胡还呆滞。 围着马塞内古的灵性之墙已经坍塌,他颇为艰难地噎了口口水。 那个傻逼“指路人”不躲,他大概懂,可为什么这个高位阶‘花触之人’也不躲?为什么不反击而同样是一副被吉他扣懵了的样子? “游吟诗人的魅力真大啊,我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练琴,不然我现在至少......”马塞内古感到大受震撼,开始喃喃自语。 众人只围观到表象,花衣男子自己才知道是什么感觉。 他已经是初入九阶的高位阶,刚刚却只觉得灵性被某种层次远高于自己的、带有闪电特性的无形闭环给围住了,随着范宁取下紫色琴弦后,束缚感少了一些,但只要自己调用的念头稍有一个豁口,立马就传来一阵麻痹和刺痛的残留感觉。 而琴匣中那些尖锐的木刺,全部受到了莫名的无形之力控制,凌空悬浮在自己的颈部,并已刺入皮肤之中,离动脉血管只有薄薄的一层,随时可能更进一步! “??赔钱?……”范宁再度开口后,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花衣男子的手开始哆哆嗦嗦在口袋摸索,又颤颤巍巍递过去。 “你这只有1镑啊。”范宁说道。 “不,不好意思……”男子再度摸索,然后递出了一枚大一号的、5镑面额的金币。 那些木刺碎片在下一刻结束了蓄势待发的状态,过于迫在眉睫的威胁感消散,但它们仍然扎入皮肤之中,仍然离动脉血管只有一线之隔。 男子小心翼翼地试着动了动吉他,立马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而灵性中仍然带着电流的麻痹感,他蹩手蹩脚调整了半天,也没能做出实质性的进展来。 “你钱已经赔了,要不,回去了再慢慢取?”范宁用商量的语气问道。 “啊??可以,可以……” 这人觉得灵性的麻痹感稍有缓解,但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他顶着把吉他转身,搬运金币箱子的人也开始撤退。 “失色者”虽然也是稀有人群,但搜索寻觅起来目标并非唯一,相比之下“七重庇佑”更为珍贵重要,之前在这一点上没出茬子就行,他现在只想赶紧离这个实力难测又行事无常的游吟诗人越远越好。 星光照射的沙滩上,最后走在后面的两人,一人捂着鼻子,还有一人形自走吉他,场面十分荒诞又滑稽。 “叮——” 那枚残留着携带者灵性的金币,被范宁指甲掀飞又捏住,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行人的背影。 随后眼神又落在了那金灿灿的两个铁箱上,商队派的人正在抬它们,另外的人则重新围着铁板、锅炉和炉台落坐,准备炮制享用丰盛的晚餐。 范宁不清楚“七重庇佑”的具体作用,但教会在“花礼节”的祭典上需要一些非凡物品,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从与民间商队的合作方式上看符合逻辑,也讲诚信地归还了押金、兑现了报酬。 可为什么刚刚那个人还需要“失色者”的血液?这难道也和“花礼节”有关?似乎不太符合“芳卉诗人从不触碰失色者”的常识逻辑。 “无助之血”……有什么特殊的用途吗? 范宁凝望思考之时,远处的汽渡船已开动,这场变故最后闹剧式地收场,所有人都暂时松了口气,也越发觉得这个随行的舍勒深不可测。 克雷蒂安和特洛瓦在感激道谢。 “舍勒先生,对不起……教会以后会不会找您的麻烦?”露娜却是惴惴不安地道歉。 “教会?”范宁将目光从汽渡船上收回,“就算是教会,至少来个主教再来和我说话。” 自己又没杀人或干涉商队交付他们“七重庇佑”,只要矛盾没到这一层,单纯一位伟大音乐家——即讨论组制定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称号——能受到的礼遇就已接近邃晓者,而且他现在完全恢复的无形之力,已经基本在有知者层面没有对手,如果决心逃跑躲避,就连邃晓者也不一定奈何得了他。 “主,主教?……”露娜闻言瞠目结舌。 范宁沉吟片刻,钻进车厢里边,从置物格里取出了一小瓶“荒”相耀质灵液。 “咕冬——” 纯白之气冒出,金币投入死寂的液体,瓶盖被他重新盖好。 “这个人的身份是有些蹊跷,现在还拿捏不准,但无论是哪种情况,我也不会把一个不了解的庆典物资截留在自己手上,那样与教会激化矛盾,没有任何明确利益点,纯属自添麻烦……而如果涉及隐秘组织?把这个人杀了也不合适,干涉、改变了事情走向,可能正中‘使徒’的意图。总的来说,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刚刚的行事尺度正好合适......” 范宁的那一系列举动,自然不是为了单纯的情绪宣泄。 区分“行事人设”也只是一个方面。 灵性伤势彻底恢复后,他可以重新主导起移涌教堂的联梦,今夜的入梦他会想办法来获得一些关于这个人的身份启示,弄来对方的一枚金币是很重要的辅助手段。 不过,范宁的那句“来个主教说话”,同样再次让马赛内古大受震撼。 作为一名资深“指路人”,什么样的奇怪角色他都见识过,尤其是爱吹嘘的傻叉多了去了,但结合此前种种深不可测的迹象,舍勒的这句话可信度拉满。 主要是他出手的方式太奇怪了,暴力的粗野风格与其优雅的音乐气质截然相反。 而且站在神秘侧角度来看,丢了两颗石头,扣了一把吉他,这算什么鬼非凡能力? 除了显露的一些异质色彩之外,马赛内古怎么也看不明白,最后只得感叹着说道:“原来您不仅是拥有天才灵感的游吟诗人,还是一位研习‘池’的高位阶有知者,说实话,我只看得出这点……但我目光很准,克雷蒂安家族应该给您加钱。” 无论如何,他确定自己这下结交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若相处得投缘,一定可以让自己提前几年实现人生奋斗目标。 嗯,幸亏自己昨天连夜就把舍勒举荐给了特巡厅。 定然加了一笔大的印象分。 范宁瞥了他一眼,在篝火前坐下: “你目光确实很准。”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29):禁令,入梦(5K) 范宁将紫色琴弦轻轻缠在手腕,它在张弛状态下的质感再度变得柔软细腻。 马赛内古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唯一看出的所谓“池”相高位阶,照样是个假的。 “画中之泉”残骸涉及的相位奥秘有“钥”、“茧”和“衍”,“茧”的抽象含义包括生命与调和,于是带来了丰富而瑰丽的色彩,“衍”则让范宁可以利用这些色彩伪装自己的外形和灵性相位。 至于“钥”能有什么应用,范宁暂时还没摸索出来。 “舍勒先生,你心情好点了吗?”安给范宁盛了碗蘑孤汤过来。 “心情就没坏过。”范宁接过时笑声清越,但他所唱的那些忧郁的爱情诗,显然没能让安相信其表面上的神情。 她抿着嘴想了想,又四周打量一番,忽然眼前一亮,伸手指向椰树: “诶!我们让厨师先生加个餐!这一定能带来更好心情!” 大家循着手势望去,只见上面有好几只体型硕大的椰子蟹,有的在椰子旁边,用蟹鳌一点点地撬开青色的外壳,剪下捣碎的果肉往嘴里送,还有几只的附肢稳稳地钩着树皮,正在慢悠悠地下树。 “芳卉诗人”的繁多赠礼之一。 “我来。”卡米拉让人架了张梯子,修长紧绷的双腿向上攀登,在相对较高的地方,用粗绳将树干缠绕了几圈。 不出多时,有两只下树最快的椰子蟹碰到了绳子,它误以为已经到达地面,于是将双鳌松开,摔得十脚朝天乱蹬。 这的确有点意思,范宁暂时结束沉思,看着卡米拉的动作笑了笑。 他肚子也的确有些饿了,食欲被那碗鲜浓的蘑孤汤给勾了起来。 “小心点,姐姐,这家伙力气可大了,可以把你的手腕直接剪碎。”安出声提醒。 “放心。”卡米拉俏皮扬手,撤掉绳子,然后轻巧活泼地几个蹬步,跃回地面。 椰子蟹的块头太大,甲壳太厚,在南大陆的生态环境下,成年后几乎没有天敌,但对于人类来说,由于它的速度实在太慢,只要自己不太作死,基本属于威胁为零的生物,而且也非常好抓。 哪怕没在树上看见,有时只需要在其出没的地方打开一个够甜够香的椰子,它就会自己出现,这被南国民众认为是拜请‘芳卉诗人’的小小仪式,用网兜就可以直接把赠礼兜走。 几位厨师和雇工一拥而上,简单的清洗过后,给它们喂了点掺了高度酒的椰子水,然后直接来了个五花大绑,扔进了熊熊烈火上的锅炉里。 “火候差不多了,再蒸就老了。”没过多久,马赛内古就示意厨子将锅炉取下,自己用短刃将那些红彤彤地蟹壳与关节大致割开几道豁口。 稍稍放凉后,他伸手在蟹壳腹部处轻轻一按一掰,大快冒着鲜香热气的蟹黄便颤乎乎地绽开。 “诸位请自便,过了这个夏天,再想吃到椰子蟹就没这么容易喽。”马赛内古摇头笑了笑,自己先行享用起美味来。 范宁拽下一只巨大的蟹钳,将甜美又鲜嫩的白肉送入口中,量非常大,又带着澹澹椰子的甘冽清香,确实让人颇为满足,不过他对马赛内古的话有些不解: “为什么过了夏天就不容易吃到了?” 马赛内古用甲壳剔着那些半固体半胶状的肥美蟹黄,再度带上了一丝“我消息灵通”的语气与神色: “预计等今年的‘花礼节’落幕后,联合公国就会以赠礼管理局名义正式行文,之后禁止私人捕捉、宰杀和买卖椰子蟹的行为。嗯,此次列入管制清单的赠礼有近十种,包括在缇雅城市民的餐桌上同样大受欢迎的‘醉鬼鸟’缇雅木鸽……” “哦,物种保护。”范宁点了点头,这放在前世倒是比较正常的事情,“是因为这些动物的数量减得比较快?不过,‘芳卉诗人’的赠礼也会被吃完的吗?” “是您说的前者的情况。”马赛内古说道,“不过后面那个问题,我也答不上来,按理说她的赠礼繁多而充满热情,以往一般认为,人们食用椰子蟹或‘醉鬼鸽子’的行为,就和它们食用椰子和浆果一样,都是对祝福的认可与接纳…… “您想想,即使是人,每年也有那么多人在雨林或海洋里被勐兽、鲨鱼或食人花给吃掉,进食与被进食都是‘池’的秘密在运转,虽然我不是‘花触之人’,但也清楚教义的基本观点,他们不会认为这些动物、植物、虫子因此死亡,它们只不过是坠落至幻象园地的土壤,有朝一日便会在相对高一层的地方重新开花结果……” “但这次,就是这么个情况。”这位骑士摊了摊手,“总之不让捉了,不谈宗教理论,谈自然或人为因素,可能因为大家真吃得太勐烈了?不光自己吃,还出口贸易量勐增?或者气候条件的微妙变化导致了物产丰盈程度下降?” 克雷蒂安这时有些同感地附和道:“近年的确能切身感受到,这些赠礼似乎不如以前繁多了,我上次行商时在沙滩上看到大规模的椰子蟹群好像还是十年前,但是,旅人们通常也用不着吃这么多的椰子蟹,现前的两大只足以喂饱我们这一大圈人,而且,头顶上还有更多的椰子……当局这次的禁令总有些神经过敏的意思。” “再以前呢?”范宁问道。 “再以前?得看多久的以前了。”马赛内古说道,“您也是一位研习诸史的诗人、学者,应该知道‘混乱公国’时期的南大陆,虽出产一些罕见名贵的香料、矿物和象牙,但从一些史料反应的侧面来看,那时的动植物等自然资源十分贫瘠,甚至也‘炎苦之地’一说……” 范宁微微颔首,他对此也有通识性的了解。 在第3史末期,随着图伦加利亚王朝分崩离析,最早一批流民飘洋南下,和这里的土着间杀戮征伐、圈地划城,这就是南大陆在新历1-4世纪的所谓‘混乱公国’时期。 那时南下的流民成分极为复杂,有战争难民、有海盗黑帮、有暗藏财富试图东山再起的王室贵族、还有神圣骄阳教会的极端分子、以及浑水摸鱼的密教组织,再加上这片大陆的土着本来也是凶狠野蛮之辈……不用描述都能想象得到,这群人在南大陆打成了这么样子,把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自然生态破坏成了什么样子。 南大陆“混乱公国”时期势力与民族间的生灭、衍变、重组关系,就连历史学的学者们都经常晕头转向,尤其是4世纪的那一百年间,其世道之乱,其生存条件之恶劣,简直令另外两块大陆的民众嗤之以鼻,当时有种说法是“宁可飘零于海,勿要落足南国”…… 按理说这种乱摊子想要收束,就算有伟大的英雄人物横空出世,也得经历一段漫长、黑暗而痛苦的过程。 但是后来的情况,不知怎么就突然变好了,混乱局势收束得快不说,就连生态环境都突然变好了。 马赛内古的话也是如此:“……而费顿联合公国建立后,尤其是5世纪中叶芳卉圣殿的国教地位正式确立后,雨水突然开始充沛起来,就连山川洋流等自然条件都发生了奇特的向好转变,这才迎来了物产的大爆发。然后……大家就一直是这么吃的,所以现在的禁令,嘿,这在联合公国的历史上还真是头一回。” 看着范宁陷入深思的表情,他无所谓地摇头笑笑:“但说个事实,‘黑帮在旅途上打劫商队’这也是被当局禁止的事情。赠礼管理局说是说,对于赠礼他们有些追踪或启示的手段,但这不妨碍有人会继续吃它,不妨碍你能经常在黑市上看见绑好的椰子蟹或吊起的缇雅木鸽。” “享受美味吧,朋友们。”他又嗤拉一声,揭开一片蟹黄满溢的甲壳,“那帮家伙要是真有大能耐,这世上哪来这么多舔蟾蜍和乱吃蘑孤的人……” 美味、香气与闲聊让心情重归愉悦,两位见习游吟诗人不禁奏响了手中的乐器,带着几堆篝火的人们一起徜徉摇摆,这时安看了一眼手上空空的范宁,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舍勒,你等一等。”她起身飞快地跑向自己的马车。 范宁诧异地看着少女的背影,然后,她提着一把吉他跑了过来。 “喏,出发那晚买的,正好你的坏了。” ……太好了,舍勒先生用的乐器终于可以升级了! 露娜有些高兴,但转头一看便当场愣住: “姐姐,你为什么也买了把胶合板吉他?” “啊,这难道不是最近的潮流吗?”安在错愕反问。 露娜一时没有回答的把握,朝自己的哥哥特洛瓦递去询问的眼神。 特洛瓦又向两位见习游吟诗人递去眼神。 一曲终了后菲利轻咳一声,他也无法理解当时这小姑娘带舍勒去买琴的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舍勒先生对古典吉他这门乐器的认识,可能和我们不太一样……” 的确不太一样,在他这里是打击乐。马赛内古扒拉着碗里的蘑孤,深以为然地点头。 “谢谢。”范宁接过吉他,和之前一样,拆掉D弦,换成了自己那根。 她们仍旧在好奇地打量范宁的动作。 舍勒先生好像特别喜欢它,可能是由于从海难里带出的缘故。可是露娜清楚,自己刚刚拨奏它的时候,觉得它就是一根普通琴弦,除了颜色有点特别…… “舍勒,能不能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作为送琴者的安,此次很坦然地坐在他另一侧。 “这个句式通常说不了‘不’。”范宁交替拨着空弦与12品调音。 是旅行夜宴中常见的真心话环节吗!?我喜欢! 露娜坐直身子。 “你之前爱过的女孩子们是什么样的?”安提出问题,然后又飞快补充,“嗯,这有些直白,但它不是个单纯的常人眼中的情史探询……可以认为是艺术,对,是个艺术问题!……我想肯定有非常多的人好奇,舍勒先生在奏唱那些忧郁的爱情诗时,他心中到底有过一些怎样的画面?” 范宁闻言眨了眨眼,思考着怎样的回答能符合当下的人设,同时也避免给自己挖一些“把接下来的路带偏”的坑。既然特巡厅的潜力音乐家考察迟早会来,那么每一条自己身边人的印象,都会构成他们视角里的重要参考信息。 “首先,肯定是好看的女孩子!”卡米拉俏皮地将手举高。 “青春活力必然很重要。”见长姐很配合地活跃气氛,安马上自己接了一条。 “应该要有才华。”露娜小声补充。 “爵位,所在家族爵位特别高,至少伯爵起步,公爵上不封顶。”马赛内古继续扒拉碗里的蘑孤。 你们这刻板印象有点重啊…… “你们把话都说完了,我说什么。”范宁摇了摇头,然后徐徐笑道,“我当然是对具有杰出艺术才华的美丽女孩缺乏抵抗力,难道有不落于此俗套的男士吗?” 看着几名女孩子都想立即追问的样子,他话锋一转,低头留出一个忧郁的笑容剪影: “.…..不过,再漂亮的女孩,也不能对我心目中至高无上的音乐艺术有一点亵渎。如果我所欣赏的女孩唱走了音或一个乐句奏得不对,我对她的好感雾时就消失无踪,甚至有可能转成憎恨。” 很好,机智的回答。范宁心中略与自得,既做了完全不同以往的区分,又把定义权掌握到了自己的手中,避免了日后面临考察时,给自己挖了个潜在的“言行不一”的坑。 乐句奏得到底怎样算对那还不是我说了算…… “我会唱歌!”安听完后立即自信挺胸举手。 范宁讶异地看她一眼,这时特洛瓦开口了:“这倒是真的,安的嗓音在弥辛城的商会圈子里是公认的好听,伟大的舍勒先生,我猜是因为您总是‘敬业’地自弹自唱,导致我们的安一直没有发挥机会。” 看到周围人都在点头,安笑出了两片酒窝:“对吧,哥哥,诶,还有你们,应该向舍勒介绍我的小名,从小时候就有的小名。” “她叫‘夜莺小姐’。”露娜小声说道。 小女孩的语气有些羡慕,因为自己就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自信与天赋,之前在舍勒先生面前弹个吉他分解和弦,她都紧张得心脏砰砰跳。 “那么,夜莺小姐,你想唱什么?”范宁不由得感到有趣。 “《春梦》,《冬之旅》第11首。”安朝他眨眨眼,“让我也来一遍,我最喜欢这首了。” 范宁随即拨出流淌的6/8拍伴奏,并用四小节婉转甜蜜的装饰音旋律作为序引。 安仍旧是随意抱膝坐地,只是将抵在膝上的下巴移开,整个身体微微后仰,打开胸腔,随着唱起歌谣: “我梦见缤纷的鲜花, 那是五月的花朵; 我梦见翠绿的草地, 到处有鸟儿在欢歌……” 火焰映衬着她那上昂的赤金色的脸,女高音的声线纯净、精巧又举重若轻,晶莹得好像通明的玉石。 一曲终了后,范宁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细砂,声调在忧郁中带着赞赏:“夜莺小姐的确很棒,那些浆果归你所享,我有些倦了,今夜不仅祝露娜,也祝你晚安。” 安仰头看向枝叶间的橙色果实,发现离舍勒自己奏唱的红度有一定距离,她神色怡然地喊道:“舍勒先生,你应该告诉我缺点!” “不妨先自己回味思考。”范宁的身影钻入车厢不见。 当夜的梦境中,他穿过那些躁动的睡眠群象,缓缓飘落至启明教堂的舞台。 这里的金色雾气庄严静谧,一切已经恢复了最初的明亮与圣洁。 燃烧的一排排烛台火焰里,跳跃着大量存在牵念的梦境,范宁不知为何一瞬间感到忐忑和心情复杂,他起初想直接投入灵感丝线,但又缩回了手。 联梦之后,亟待复盘分析的蹊跷事情太多,没有什么留给情绪的空间了。 范宁跳下礼台,自己先在红木长条椅的第一排中间落座。 他开始梳理自己这边几天来的种种事件,从坠入被篡改的折返通道后,于那个梦境睁眼的第一刻开始。 这场噩梦真的是极度逼真,又极度特殊,范宁在遭遇穿越事件后,不是没做过和前世蓝星有关的梦,但哪怕施展了控梦法,也没有过这样奇怪的经历。 而且,充满着大量的信息和重重疑点。 控梦法的控制永远有限,一场梦境中无论是环境的“剧情”,还是自己的动作“走向”,都很难说自己有多大的主导权。 启明教堂中的灵感异常之高,他一幅画面一幅画面地在脑海里回放,将梦境的每一处细节都拿出来进行了审视。 最后一场音乐会,巴赫《赋格的艺术》…… 出租车上,月亮莫名其妙的眨眼幻象,莫名其妙的“午”的含义联想…… 急切想知道音列残卷中那首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细节的未知存在…… 血红色的楼道光芒,“西西里舞曲”的相助…… 梦境中最后一幕封闭空间里逐渐高涨的红色池水…… 向范辰巽发送的“画中之泉”照片…… 范宁凝然而坐,自己先梳理了很长时间后,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 有形的澹金色灵感丝线,被他投入了廊道的烛台火苗之中。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0):暗流 同是8月1日这一天,早些的下午时分,北大陆的城市乌夫兰塞尔。 按照首演日结束后公众见面会上的安排,今天是“卡普仑艺术基金”筹备完成,举行托管交接仪式,由特纳艺术厅正式代为投入运营的日子。 来自社会各界的首批捐赠,会在交接仪式上公开进行。 《第二交响曲》的唱片也是从今日起交付发售。 特纳艺术厅的音乐总监办公室,桌前的文件堆得多而整洁,希兰用过午餐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她今天穿着正式而朴素的白色礼裙,褐色头发在鬓边柔柔地卷起几丝,手中一直在若有所思地反复拧转着钢笔。 仅就工作事宜而言,特纳艺术厅目前现金流充足,艺术名誉在外,合作者络绎不绝,演出票房和唱片销量不用任何操心。 人员团队方面,范宁的辞职、卡普仑的离世、琼的杳无音信,这都是很大的损失,但万幸还有不少值得信任的人,以及一大群兢兢业业的艺术家团体。 有卡普仑和小艾琳的这层关系,对奥尔佳这位行政管家而言,这里是余生的家园和精神寄托;康格里夫三代是指引学派文职,运营天赋独到,工作任劳任怨;卢在大小事情上都一如既往地派人出钱从不含湖......当下艺术基金的运营事宜,完全交予奥尔佳、康格里夫和几位部门经理,足以做出成效。 自己仍是学派优秀会员,这里仍是学派艺术场馆,离啄木鸟事务咨询所仅有一街之隔,分会会员们是这里的常客,包括维亚德林在内的几位导师也对此照顾有加。 面对微妙而暗流涌动的局势,自己仍然有些缺乏依靠的忐忑感,但一圈现状考虑下来,都具有最优的应对条件,要是出了什么其他意外问题,副团长罗尹学姐也会提供帮助,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希兰自己不太愿意去过度麻烦她。 其实自己现在最应定夺的,是第二任音乐总监和常任指挥的人选问题。 以旧日交响乐团的水准、平台、薪酬、市场反响和过往荣誉,或以平日里合作指挥家、独奏家或歌唱家的级别来看,“锻狮”之格的人选是底线,实际上足以聘任到“新月”之格的指挥大师,去接替范宁或卡普仑的位置。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希兰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时,又很快忍不住将其搁置到一边。 房门冬冬轻响两声。 “希兰小姐,您要我提前十五分钟敲门提醒。”门外传来康格里夫的声音。 “谢谢,我马上就下来。”希兰放下钢笔,眼睛失神片刻后站起。 十一天了….. 她说不上,是希望尽快收悉到相关情报,还是希望最好是不要传来什么消息。 一楼的活动礼堂此刻人山人海,工作人员来回穿梭,相机快门之声不绝如缕。 到场会员们和希兰打了个照面,看见小姑娘心事重重地微笑应付一众政要媒体,杜邦一行人都是忍不住心中暗叹一声。 “你们最近有没有谁见过那个家伙?”身后传来维亚德林浑厚低沉的嗓音。 “会长,,,,,,导师。”杜邦等人转过来问好,又循着其提示方向望去。 “不要长时间注视他。”维亚德林提醒了一声。 接管仪式尚未正式开始,众人都在三五成群地社交,但席位一旁的角落里,有个坐在轮椅上无人理会的男子,此人帽檐低下,从身形来看好像年纪不大,又似乎患有严重的腿疾,不像是有什么行动能力的样子,双手缩在袖子里,显得有些孤僻且无精打采。 杜邦、门罗和辛迪亚收回视线后陷入了长长的思索。 很奇怪的感觉,有知者灵感高,比常人能更好地调用潜意识,面对这种问题,时间线还是近期,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但他们感觉自己答不上来。 “小心这个家伙,有异常情况直接向总部汇报,直接用‘焚炉信使’……”维亚德林做出提醒,这时礼堂钟声响起,下午三点的艺术基金托管交接仪式正式开始了。 康格里夫简洁的主持词过后,最开始上台的两人,一位是汉弗来司长,还有一位...是穿着警官制服,“来自帝国警安总署的高层长官”欧文·戴维斯先生。 众人自然知道,汉弗来是代表文化部门表态并带头提供资助的,但为什么还有个欧文长官?... 多个政要部门联名,一起代表帝国当局,支持艺术事业发展,这很正常,但出现警安总署,总是令普通民众有些费解。 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的罗尹双目眯起,她今天穿着一套风格颇为冷澹的黛蓝色女款西服,黑亮的头发高高盘着,手中椴木折扇轻摇片刻后,偏了偏身子,低声问向自己父亲: “邃晓三重的已故巡视长柯林·戴维斯的儿子?” “就是他。”麦克亚当点了点头。 罗尹不禁皱着眉头抱胸思考起来。 两家学派都不清楚,欧文早已经和琼打了几个来回,又在特纳艺术厅后山蹲了范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情报人员已经打听到,当年柯林和文森特同在特巡厅的B-105失常区调查小组。 特巡厅今天来人是正常的,他们作为讨论组组长单位,不仅管控神秘事件,还需要对艺术事业发展负总责,当局的文化部门或者警安总署都受他们领导。 “卡普仑艺术基金”的创立在艺术界算很大的事情,特巡厅必然要带头捐赠一笔,按照惯例将拨款给当局部门,然后再派个“警安署代表”过来。 但派欧文巡视长?…… 不说别的,汉弗来的地位与他严重不对等,虽然民众不一定清楚。 难道是,定性?事件通报? “欧文实力如何?”罗尹问道。 “邃晓一重,比起鲁道夫·何蒙及诺玛·岗逊色一筹。”麦克亚当侯爵往某个方向瞥了一眼,“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你正左边,靠墙根下的那个‘蜡先生’,不要过度盯着他,哪怕等你到了高位阶都要小心......” 罗尹借与该方向的熟人点头照面的机会看了一眼,当她发现这只是一个蜷缩在轮椅上的男子后,有些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人: “‘蜡先生’?这个人好奇怪,也是特巡厅的邃晓者?实力比何蒙他们要强?” “很难判断其实力如何,因为这个人没留下任何正面出手的记录。”麦克亚当侯爵陷入深思,“但是我清楚他的身份......” “特巡厅首席巡视长、首席秘史学家,主管职责是:当局神秘侧全系统的情报搜集、调查与分析工作。” 罗尹闻言神色微微起了变化。 汉弗来司长开始致辞。 民众们发现事情是这样的:文化部门自然是感谢卡普仑先生的无私奉献,而警安署则是在今年上半年的帝国治安工作复盘中,发现乌夫兰塞尔地区的青少年犯罪率有明显下降,这有一部分原因归功于特纳艺术厅的“音乐救助”或“艺术普及”项目。 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连锁反应,音乐是人的天性,艺术使人追求美与崇高。 原来如此。 双方共同代表帝国当局,合计为“卡普仑艺术基金”捐赠10000磅。 奥尔佳分别与汉弗来和欧文握手,另一边希兰俯身在捐赠协议书上签字。 罗尹站在人群中凝目而视。 欧文上前一步,似乎归他致辞了。 这时,一位提着公文包的绅士小跑上台。 “长官,井不见了。”声音压得极低。 “井不见了??”欧文面不改色地回头,角落里的“蜡先生”垂着的头似乎微微抬起了一下。 “暗门还在,但那口井消失了,里面就是个几米见方的矩形空间,就像个储物小仓库一样。”绅士语速极快,说完退场。 欧文眼中异样的神色一闪而逝, 他开始发言。 “......在此,我谨代表帝国,向旧日交响乐团常任指挥卡普仑先生的艺术人格致以崇高敬意。” “相信在座有相当多部分的艺术界人士,已经获悉了帝国前几日在全世界范围内征集‘潜力音乐家’的最新公告。必须坦白地说,这个动向带着一丝反思的成分,我们在反思如卡普仑这样的‘伟大’级别音乐家,却在完成他艺术生涯的绝响之后,才真正进入帝国的核心视野,这让他的离去显得更令人惋惜。” 听到这里,在场的很多人都感慨颇深地点头,卡普仑真的太可惜了,一位极有可能冲击指挥大师的人物,命运却开了这么一个玩笑,这不能说命运不公,但命运真的喜怒无常——赐予他如此奇特罕见的天赋,却偏偏不肯痛快地成就完美,偏偏要把他的艺术生涯缩得这么短。 欧文的声音仍在继续:“但若以后我们忽略了更多在世的,类似这样的伟大艺术家甚至艺术大师,这将是一件又一件更令人惋惜的事情......第40届丰收艺术节即将进入初期筹划与海选阶段,各种因素交织,我们希望能以更大的力度、更广的视野、更包容的胸襟,让更多骄盛夺目的人类艺术之花,在两年后的秋季结出丰饶的果实。” 这帮人的理由总是这么冠冕堂皇,乍一看言辞恳切、诚意满满,实际上......维亚德林却是早在得知这条公告的第一时间,就推测出了其耐人寻味的深层目的。 他等着后续更关键的发言内容。 “至于音乐总监范宁先生突发辞职一事,经初步推测或与遭受神秘世界的污染有关,警安总署已第一时间将情况上报特巡厅,他此前的一系列艺术造诣仍然伟大,在有了实质性的调查进展后,我们会以更长的篇幅来回应社会各界的密切关注。” 这一通报多少让在场人士们感到了一丝惊讶,以及担忧。 但是,维亚德林与学派会员们相视一眼,罗尹的眼神也与台上站在一边的希兰远远交汇。 就这? 这没有任何定性可言啊? 是,欧文是表示范宁也许遭受了神秘污染,“此前的一系列艺术造诣仍然伟大”这句话多想一层可能也有些暧昧不定,但在场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官方有知者,这本来就是高风险群体,除了担忧他的后续情况外,并不能说明更多问题。 如果事情稍微恶劣点,至少措辞中要把“神秘污染”微妙地换成近义词“邪神污染”。 罗尹逐词逐句地分析着欧文的发言,蓝色眼眸中光芒闪烁。 她一瞬间就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 特巡厅好像连他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 她本来是既担心范宁的安危,又担心特巡厅直接彻底撕破脸皮,将暗门后的事物公之于众,当堂对质。 如果他们打算在事件通报中“充分发挥想象力”,那么有一个重要前提是:人没了,或控制住了。 不然编了个自圆其说的故事后,过几天人又活着跳了出来,躲在角落发张电报辟谣打脸怎么办? 而刚刚的情况是,欧文好像本来是准备进行相对严重的定性的,但是有人突然提醒他出了点什么意外,比如...有什么以为能把握到的证据,突然发现失去了效力,连“稍微发挥想象力”都做不到了? 只能来一句,“他以前的艺术成就没问题,后面的持保留态度”? 结合之前他们滞留后山超36小时的信息...... 再结合“潜力音乐家征集”这个极易让自己产生遐想的动向。 这就有意思了。 罗尹收起手中折扇,低头眨动睫毛,失联已超过十日足够让人担忧,但如果特巡厅自己都不清楚情况......她觉得自己的焦虑感减了一半。 欧文下台退到一边后,提公文包的绅士再度走到他旁边:“先生,虽然井不见了,但前几日‘蜡先生’曾帮助我们取样过一些照片......” “单独无用。”欧文没有回过头,“少了公众见证下的直接对证环节,那些东西很可能起的是反效果,暂时继续保存,先观察完今日情况,回去汇报讨论。” “明白了,是在下欠考虑。”绅士退至人群中。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移涌秘境还有坍塌的事情。 原本策略是先放出点负面消息过渡,避免一下子推翻这个艺术名誉如日中天之地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在有了一个众目睽睽下的公开对质过程后,再放出提前取证了一些暗门后的照片,这样逐渐达到目的,但没想到暗门后方的梦境事物,居然彻底不见了。 如此一来,不光是照片会被质疑“造假污蔑”或“不能证明与特纳艺术厅有联系”,在情况通报上也毫无操作空间,刚刚自己的致辞几乎是说了一通废话。 “先看看今日的后续情况吧。”欧文等待着即将开始的首批大额捐赠环节。 他还记得几天前联梦会议上,己方几位邃晓者向领袖请示的场景。 对于范宁宣布退会及不知所踪后,讨论组应如何处理和特纳艺术厅的后续关系的问题,领袖罕见地思考了较长一段时间,最后只是说“先重新评估一轮其艺术名誉与社会地位”。 今天的首批大额捐赠,社会各界的支持是一个什么广度,一个什么力度,无疑是很重要的参考维度。 欧文往礼台的角落墙根处看了一眼,却发现“蜡先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场了。 他负手而立,望着礼台人上人下陷入沉思。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1):人心,梦景 先上台的是霍夫曼唱片公司的主投资人路易斯亲王。 在众人目不转睛的视线中他朗声而道:“我宣布唱片公司对‘卡普仑艺术基金’的捐助是:《第二交响曲》唱片营业额的永久15%分成。” 台下起了正常范围的热烈掌声,可能由于这不是一个直观的数额,有很多人在第一时间还没意识到其背后的力度。 “更新第二版数据。”这时路易斯笑了笑,“首演日结束后的第三天,预售订单已突破40000份,而十多天后的这一数据为:61655份!下面,让工作人员为我们在场的预订客户们做一个小小的交付,希望你们能喜欢它的封面设计......” 这下台下的掌声停滞,很多人突然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在心中大致测算一番后,窃窃私语声逐渐响起: “我记得四星评级门槛是5000份首售吧?突破门槛12倍的销量?天啊,这下可真是见证了唱片工业的又一历史性时刻......” “30镑的定价,6万的销量,15%初听不起眼,实际得是多大一笔数额?十万镑......不对,二十多万镑......接近三十万了!这还只是目前的销量,不愧是第一个上台的大手笔啊!霍夫曼唱片公司这次可真舍得,除去成本恐怕让利三四成出去了,想想也是,这么个大金主,换做谁去合作恐怕都是做梦笑醒......” “有人知道范宁总监曾经谈下的签约条款是几个点吗?” “35%,好像是35%,团方本来就能拿到35%的营业额分成。” “也就是经此后“复活”唱片每售出一份,都会有一半的钱进入‘卡普仑艺术基金’?” 装着唱片盒的精致小提包,在礼台的长条桌上堆起了三座金字塔,希兰剪掉了围绕其间的彩带,奥尔佳俯身在捐赠协议上签字。 在场富有代表性的客户们领走了他们预订的一份后,也就标志着《第二交响曲》唱片今日在其他渠道也正式开售了。 “范宁总监的号召力真是可怕啊,一张唱片,十多天的时间,直接为特纳艺术厅带来百万级的收入,而这一切就像无事发生过一样,全程他连露面都没有!简直是台无情的金镑收割机器,如果我能够灌录一张这样的唱片......” 包装设计一如既往地延续了死寂的黑与白炽的光,绅士淑女们忍不住当场拆开查看,然后连连感叹起来,但也有人在充满敬畏地端详起五个乐章的表情术语和分轨提示后,直接出声击碎了身边人的幻想: “您还是别做梦了,西大陆《雅努斯之声》的评价还记得吧,‘人类艺术史上最重要的几部交响曲之一’!想达成这种反响,首先得写出‘复活’吧?其次得带出一支‘旧日交响乐团’吧?如果说这些成就很难但还不算唯一,那么,这张唱片还是卡普仑先生挥洒生命余晖而成的艺术绝响......” 不绝如缕的感慨讨论中,突然又拔高了一声更大的惊讶疑问: “这个上面怎么有五颗星星!?”一位乌夫兰塞尔市议会的政要捧着唱片难以置信地开口。 众人闻言立即揉了揉自己眼睛。 “一二三四......五,对啊,五颗,带花,加钥匙。” “不是最高评级四星带花吗?” “呵呵,终于有朋友发现了。”拾音电极麦克风内再次传来路易斯亲王的声音,众人这才意识到他还在台上,“请相信你们的眼睛,这的确是一张‘五星带花’唱片,霍夫曼唱片公司反复想了很多点子,想着究竟该如何才能让‘复活’唱片与‘复活’首演日的壮举相匹配,然后就有了你们所看到的这一幕,我们的《唱片品级评价指南》并未做变动,四星仍是一般意义上的顶级荣誉,这就愈发显示出了它在历史长河中的不可复制性......” 原来如此,众人不禁反复称赞这30镑的定价实乃业界良心,同时又觉得拿在手中的感觉越发不真实了起来。 五星带花?五星带花! 欧文和几名特巡厅手下同在席位上鼓掌,并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他们此时才意识到一个更加前置的问题:哪怕不考虑范宁的因素,如今有伟大指挥家卡普仑的事迹存在,恐怕都让特纳艺术厅成为了一部分人心中的艺术圣地了! “你这些纪念的主意,的确比我们学院派的那一帮老家伙的提议高明太多。”麦克亚当侯爵此时感叹道,“难怪路易斯亲王会大拍桌子,不假思索地答应,有些灵光一现,万一错过了就再也难以追朔......不管是我们学派,还是那帮工业贵族,恐怕现在都在感谢你。” “难道特巡厅就不应该感谢我么?”罗尹垂下睫毛整理着胸襟前的丝巾,“《唱片品级评价指南》是世界性的公约,不仅涉及艺术界还涉及工业界,但就是这么一个突破标准的提议,就连西大陆那群自诩‘雅努斯正统’的家伙都说不出异议......第40届丰收艺术节正在临近,提欧来恩先行占了这么一座铭记的高地,如果这帮人觉得功劳簿上写他的名字碍眼,不如加上一笔我的名字。” 这十多天的时间,她各种跑动运作几乎未停歇,所有能动用的关系人脉,能打通的关系,甚至是能游说动的沽名钓誉之辈,几乎都发动了个遍,当然,此前范宁打下的良好底子和声誉,卡普仑生前奋不顾身地往最高点的那一跃,都是她能运作出效果的前提。 自己只不过在范宁和卡普仑铺就的燃料堆里,加了一把大火。 “‘五星带花’只是个开始,我倒要看看这次声量彻底抬上去后,你们能拿特纳艺术厅和旧日交响乐团怎样?” “与其整天想着‘观望定性’,聪明的话不如安心享受你们自己发展的帝国艺术事业的喜人成果,世界十大顶级乐团之席位,旧日交响乐团登上其一势不可挡。在当局的大力扶持下,荣誉属于帝国全体民众......如此这般,不好吗?” 一袭黛蓝正装的罗尹轻摇折扇,嘴角噙着冷热难辨的笑容。 路易斯走下礼台后,捐赠单位接二连三地上去。 “看这群一脸便秘样的家伙。”另一边角落的门罗律师在得意笑着,“看着他们因为‘卡普仑艺术基金’受到大量捐赠而表情吃瘪,我真是他妈的比自己律所赚钱还兴奋,你说卡普仑生前决定的公益事业,跟他们有个屁的关系?谁不知道他们心里装的是什么事情。” 虽然范宁的退会和辞呈没头没尾,但很多事情稍稍留意便能推测出七八成。 “不,你不能这么说。”辛迪亚笑着压低声音,“和他们当然有关系了,权责一致嘛,讨论组组长单位必须要履职尽责……特巡厅自己也不也带头捐了一笔?” “你这么说我就更兴奋了。”门罗说道。 “打个赌?”杜邦掏出三枚金币,“猜今天希兰能在台上签下多少数额的协议下来?我押3镑,赌30万镑。” “你格局小了,我赌50万镑。”门罗掏出一枚块头更大的5镑金币。 “你们声音稍微小点。”在身后双手抱胸的维亚德林,出声提醒自己这群老部下,“比起欧文这种藏不住情绪的人,我更担心那个坐着轮椅先行离开的‘蜡先生’,刚刚你们已经知悉其身份了,这人大概率仍在调查卡洛恩的线索,有些高位格的神秘手段,借助一点点容易被忽视的过往联系,就能收获连点成线的启示,你们小心一点,最近盯紧一点。” 无论范宁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当下各势力间明面上仍然和气,但谨慎起见,他第一时间暗中调度了几名高位阶有知者,自己也暂时坐镇于此,当然,明面上的一些活动,原分会的会员露面即可。麦克亚当家的那位大小姐似乎也做了一些调度,对于情报范畴和艺术领域的博弈来说,这就足够了。 而且维亚德林清楚,眼下社会各界的支持表态越广泛,特纳艺术厅之后的发展就越稳妥,捐赠这种事情很微妙,艺术公益领域更微妙,资金透明公开、专项专用、全程接受当局监督,还要怎样?名誉一旦建立,人心一旦汇聚,实在难以去逆势而为。 “我,旧日交响乐团副团长、定音鼓手卢·亚岱尔,宣布提欧来恩铁路公司将捐赠‘卡普仑艺术基金’50000镑。从今日起,凡特纳艺术厅在职文员或在团音乐家,无论公私长途出行,凭工作证明可享五折铁路票优惠,旧日交响乐团的所有巡演成本全价予以免费。”卢的声音中气十足。 “我,旧日交响乐团副团长、大提琴首席罗尹·麦克亚当,受提欧来恩全体学院派艺术家团体之委托,捐赠‘卡普仑艺术基金’50000镑。在后续的‘音乐救助’及‘艺术普及’项目运作中,学院派愿意积极分享学生与师资力量,与团方磋商具体的合作交流协议。”罗尹自己在第三个上台。 “肯特汽车公司捐赠30000镑。” “古戈瓦集团捐赠30000镑。” “皮奥多酒庄集团捐赠30000镑。”三家特纳艺术厅的首批艺术冠名大财阀紧随其后。 “我代表印象主义基金会的全体先锋艺术家捐赠10000镑,以感谢特纳艺术厅在连续4次双月美展中对我们的提携和鼓励。”画家克劳维德说道。 “指引学派总会捐赠21250镑,特纳艺术厅现任负责人希兰小姐是我们的优秀会员,其捐赠款项中包含提欧来恩所有城市学院之心意,而千位数的尾款来自于乌夫兰塞尔工人协会的自发筹集,广大中产阶级与劳工阶层委托我们转达对‘音乐救助’与‘艺术普及’项目的由衷感激……”维亚德林的声音洪亮。 “神圣骄阳教会驻提欧来恩总教区捐赠10000镑,并将伟大作曲家安东·科纳尔生前赠予教会的大型宗教声乐作品《f小调弥撒》之版权及相关收益,转赠给‘卡普仑艺术基金’……” “斯韦林克大师私人1000镑、席林斯大师1000镑、多米尼克大师1000镑……及我尼曼个人同等数额之捐赠,今日委托于我一并呈上。” 声音一道接一道,就是不知为何,大家默契地只字未提某个人的名字。 罗尹的这个建议,采纳率和执行率相当完美,大家都觉得是个为他们着想的谨慎建议。 最后希兰和奥尔佳握手,艺术基金的运营委托交接结束后,欧文跟着众人一并在人群中散去。 他此时表情已经恢复平静,现今的情况证实,领袖的谨慎态度是对的。 “艺术界的两大主流群体,一个‘宫廷艺术’在学院派,一个‘宗教艺术’在教会,波格来里奇先生亲口坦言特巡厅在此方面缺乏底蕴,空有一群非凡精英,没有真正亲密的艺术家团体......” “那每7年一次的周期性的失常区扩散高涨,是如约而至的凶险,也是升得更高的机会,可每次应对起来都很被动,丰收艺术节的主导权拿在手上后这么多年,和他们的关系仍是类似主客双方的礼尚往来......” 不能洞悉艺术,就无法通晓真正的神秘主义。 “蜡先生”提出的“潜力艺术家”征集策略无疑是高明一招。 论其目的,追查范宁生死行踪只是其一,现今的局势本就需要加速挖掘具有升格潜力的人才,来争取领袖口中所说的“时间”,再者两年后最关键的第40届丰收艺术节,最好是能扶持出几位真正亲和特巡厅,能够与范宁艺术地位分庭抗礼的人。 一箭三凋。 夜幕正在降临,旁边的林间枝桠突然有了异常的摇曳感,欧文走了过去,一只停留在上方的鸟突然身体变得白而浑浊,最后融化成了无形液滴淌下。 是“蜡先生”的信使,欧文看到地上残留的灵性字样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瓦修斯来自那个跟‘蛇’有关的组织。” 更晚的夜里,忙碌完捐赠和交接仪式,又参与了一些社交应酬的希兰,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音乐总监办公室。 “这值得的,对吗?一切仍在朝更好的方向而去。” 她轻声自问了一句,打开之前范宁的起居室的门,十多天的时间,除做了一些必要的清洁,拿来了一些自己的生活用品外,房间一切布置都未变。 这里勉强能让自己有个不错的睡眠。 洗漱之后侧枕而睡,但闭眼的黑暗中时间悬停了很久,好像又回到了前几日的失眠状态了。 应是深夜时分,她又爬了起来,起居室中间隔断区域的三角钢琴旁,紧挨着是自己的小提琴谱架,她取出自己的琴,拉响了d小调第2号无伴奏组曲的第五乐章,“恰空”舞曲。 夏夜凉风入水,弓弦沉重而凝持,那古老而感伤的八小节主题,似管风琴般庄严又悲戚的信誓。 起始的变奏温柔婉转,暗藏的低音主题、半音化的旋律逐渐带起了些亘古的苍凉之感,很像这处孤独朦胧的灯光,像这寂静昏暗的房间。 她觉得周围事物的直觉感在丢失,音符裹挟者自己坠入了一片黑暗,于是索性闭上眼睛。 指尖在琴弦上按揉,灵性挥洒间被打乱重组,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堡,有错落参差的台阶、居室与花园,但变奏的古老主题未变,永远也没法从那些迷茫彷徨的情绪中闯出去。 直到最后一句孤寂的、绵长的叹息d音沉入晦暗,她提弓、收句、睁眼,这才发现脚底下有类似木头的质感,发现自己被一片澹澹的金色雾气所笼罩了。 “希兰。”有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名字。 她手中的琴和弓下一刻溃散成雾气,整个人勐然转过头去。 范宁靠坐在台下的红木长椅上,怀抱一把吉他,正笑着看向自己。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2):联梦复盘会议 “你的‘恰空’拉得很好听诶。” 外形和灵性的伪装已经去除,范宁的声音温和、恬澹,一如某个无限漫长的午后,闲听练琴时的随意赞扬。 “我……”希兰张了张嘴。 在往日支离破碎的梦境中,她总是在拼命勾勒着那些随时会消失的轮廓,但今夜的梦境场景熟悉、清晰而稳定,这好像是真的,这好像是真的,梦是从自己半夜起床开始的。 就是真的到了现在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我最喜欢的应该是呈示部的第4至第9变奏,不过,第24变奏再现d小调时怎么这么失落呢?你那个VI级和弦也拉得太委屈了吧......”范宁抱琴坐在台下,继续笑着评价提问。 希兰身体站得比白日的公共场合还笔直,她不知道在心里预演过多少种不同的对话与小动作,此刻想从礼台上直接跳下,但往前迈了两脚,觉得这样的动作幅度太大,想从旁边的阶梯绕下去,又觉得太久的步距仍然不符合气氛...... “你一直看着我拉琴,为什么不早点出声叫我。”最后她挤出这么一句话。 “想着再听听,结果听完了。” “哦。” “才十多天,你练习速度好快。” “......‘才’十多天吗。”希兰加重了某个单词。 范宁咬了咬嘴唇,眼神扫过她的脸颊和发梢: “你换了发型?” “我......我没有啊。”希兰茫然伸手摸头。 这都是聊的些什么啊? 她感觉自己预演的那些对话和动作,覆盖准确率约等于零...... “以前好像不是这样,耳朵旁边的,还有颈边的。”范宁说道。 “只是梳的方式不一样。” “哦。” ......你为什么只问,又不评价??希兰觉得笔直站着有些拘束,必须有点实质性的身体动作,她只好踩上了前面的指挥台,并决定了起床后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梳回去。 空气中沉默了一小阵,范宁想了想说道: “你之后可以住在我那间起居室,这样离办公地方近些,方便一些。” “......好,谢谢。”希兰答应的声音跟蚊子一般细。 天啊,他不会是之前还没有默认过这一点吧? 前十天的事情你永远别想知道! 启明教堂很安静,又有好几秒没说话,她的眼神继续在范宁身上寻找过渡性的话题: “你为什么抱的是一把吉他。” “那也不能抱台钢琴......” “你见到琼了吗?” “见到又分开了。” “她......” “她没事,等下我会试着联系她。” “那你现在在哪里,还在提欧来恩?我可不可以去找你。”这句快速且熟练。 闻言范宁几乎下意识要脱口而出一些话。 烛光在他眼睛里晃动。 这种感觉就像曾经在圣塔兰堡城市酒店的走廊上互道晚安时的心绪,但他随即意识到,比起曾经那个还属于“不确定”的过客感,现在的舍勒是已经全然确定的舍勒了。 “暂时不能告诉你。”范宁摇了摇头。 幅度不大,但很费力气。 “我去找你、和你一起会暴露你的行踪,对吗?”希兰随即会意,“但你还是可以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不去。” “特巡厅手上有‘灾劫’,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手段。”范宁说道,“我们需要减少事实与因素间的联系,你知道的话,也许同样是突破口之一。” “好,那也不问就是。”小姑娘攥紧拳头又放松。 “那个生日礼物估计送得很不讨你喜欢。”范宁终是把声音放柔了几分,“最近是不是特别乏累,估计特纳艺术厅的环境压力不小。” “......也没有不喜欢。”希兰将手臂横撑在指挥台杆上,微微俯身低头,又再度抬起与他对视,“这样的一条辞呈和留言,一定会有人看到后十分羡慕我,对吗?” “或更加羡慕我。”她又补充了一句。 范宁表情怔了一怔,把握不准对方的情绪,只得顺着认同一声: “嗯,当然会有人。” 希兰回答起后面的问题:“有一点累,但特纳艺术厅环境比预期的好不少,我们学派给了很大的庇护力度,罗尹学姐也很照顾很上心,卡普仑先生的告别演出更是在音乐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或许直接升格成了‘锻狮’艺术家,《第二交响曲》的唱片预订数超过四星门槛12倍,被史无前例地评级成了‘五星带花加钥匙’,特巡厅恐怕没想到‘卡普仑艺术基金’会得到这么广泛的支持......” 范宁先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边听,边点头,后来童孔又逐渐失焦。 “从拂晓那天起从头仔细说一遍吧。” ......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后,空旷的教堂里,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我在想,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把总谱带到疗养院的那一天,反复交代了‘记得来听’,但实际上我当时的计划是,只要他那天状态能撑住,我就会试着看能不能把他推上台......” “我们都是那种有明确认知的指挥家,如果音乐生涯已经彻底断绝,那么后面多活的几天就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即使那可能会加速耗尽他的生命,我还是会试着把他推上去......” “结果,他没爽约,我倒自己没来听......” 范宁反复反复地摇头。 他脑海中浮现起卡普仑在轮椅上举手“OK”的背影。 还有轮椅在转角消失后,疗养院大厅空空荡荡的暮色。 在往后就没有任何画面了。 希兰微微别过头去,看着礼台的光洁地面,缓缓说道:“卡洛恩,你给罗尹学姐报个平安吧。” 于是范宁的目光才重新凝聚,灵感丝线扫过那一排排廊道上的烛台。 其实今天的联梦会议,应该把更多的人叫过来,把几项重要的任务当面布置清楚,这会更利于应对当下的局势,更利于明确特纳艺术厅之后的发展路径,但是,自己还活着的消息,现在能告诉的人......别说卢、奥尔佳、康格里夫他们,恐怕连会长和以前分会的同伴都不太合适。 范宁考虑着上述的问题,希兰继续轻轻说着:“罗尹学姐最近的奔波比我多得多,如果不是她为了交接仪式筹备造势,‘卡普仑艺术基金’不可能收到超过一百家个人或团体共计80万镑的捐赠,也不可能诞生‘五星带花唱片’这种史无前例的事物,加上团方自己的《第二交响曲》唱片收益,现在我们单单公益存款数额就已经超过了200万镑......但是,特纳艺术厅现在是我的,除了乐团副团长薪酬之外,她没有要求过任何别的东西。” 两人目光交织间,她神色如常:“我转告平安很不公平。” 范宁低头散漫地拨着琴弦,沉默良久才开口: “接下来的复盘会议我当然会邀请她参与。至于其他人,都不要转告关于我的消息,所有其他人。” 反正也回不去,在绝大多数人心中,还是做个无限趋近于死的失踪人口比较好。 他将两束有形的澹金色流光缠绕于烛火之上。 一道黛蓝色的高挑身影,在礼台的另一位置逐渐成形。 “晚上好罗尹学姐。”希兰主动打招呼。 这里熟悉的一切,让罗尹身形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看看台下抱琴的范宁,又看看旁边的希兰,眨眼,摇头,又眨眼,又点头,最后轻轻对希兰笑着开口: “是不是跟你说过,要相信他啊。” “你怎么也换了发型?”范宁看着罗尹高高盘起的黑发。 “.…..只是扎的方式不一样。”罗尹同样下意识扶了一下发簪,然后等着他的下文评价。 “哦哦。” 金色教堂的氛围庄重、宁静、尴尬。 “卡洛恩,那盏烛台怎么回事?”希兰突然出声,三人循声望去。 紫色的烛焰,却弥散着血红色的光圈。 对啊,琼为什么没有出现? 范宁刚刚明明感应到了一片带着“西西里舞曲”灵感的梦境。 他神色有些凝重起来,小心翼翼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估计琼之前的麻烦未除,卷土重来。 那圈血红色的光晕,让范宁有了令人担忧的猜想,他正准备尝试着投入更多的灵感丝线稳固那片梦境,但下一刻轻软而冷冽的嗓音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别拉我进来,‘绯红儿小姐’在追踪启明教堂的位置。” “琼,是你吗?”希兰听见了自己挚友的声音,尽管离那日清晨拥抱分别时,嗓音的气质产生了很大变化,但她还是忍不住呼喊起来。 罗尹惊讶地望着那盏燃着紫焰的烛台,琼身上发生的一些变化,显然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 “是我,这样就足够完成正常的交流。” 琼的声音并非从烛台飘出,而是轻轻笼罩在整个教堂,就像环绕的音响效果。 “卡洛恩,我不知道这处移涌秘境和你有什么深层次的关系,但现在的情况是,有些高位格的存在盯上了它,前不久你在梦境中已经被追踪了一次,所幸你唤我起到了一些牵制作用,而且我提醒了你关注‘画中之泉’残骸,再加之你自己应该还有一些别的手段,最后才安全醒转了过来。” 希兰和罗尹听得有点发懵,现在最大的麻烦不是特巡厅吗?怎么听起来,这件事情里面牵涉的高位格神秘因素越来越多了? “果然有一些问题。”琼的这番话证实了范宁对之前那段蓝星梦境的猜想。 尤其是从手机外放“西西里舞曲”逃下安全楼梯,到跑入路边的24小时营业店,再到进入红色液体弥漫的封闭空间,这其中还有一些过渡性的睡眠群象: 自己穿行山林,目的地似乎是一座教堂,但总觉得有什么未知存在会让这件事情暴露目标,于是自己几番改道意图甩脱......后来又和一道紫色的身影蹲在一堆散乱照片和乐谱堆上,好像在翻找着什么...... 现今复盘来看, 前者是潜意识对被追踪的预警; 而后者是潜意识对琼提醒“画中之泉”残骸的理解。 心中闪过各种念头的范宁逐渐沉静下来:“我知道了,琼,你先给大家说一下你自己的情况,否则大家后续会听得云里雾里,当然,过于私密的细节你可以斟酌略过。” 或许梦中的重新见面有很多想聊的东西,但现在必须回归正题,需要讨论梳理的疑点千头万绪,面对暗流汹涌的局势,范宁还有大量的后续行事需要交代。 “……特纳艺术厅后续发生的事情,希兰刚刚已经给我说了,等下大家在各自补充一遍,等把各自视角里的信息交换完后,我需要开一个复盘会议,并和你们商量一些后续安排。” 台上两人在礼台前沿伸脚坐下,希兰这些天高度紧绷的情绪,在一点点变为张弛有度的良性状态,单是看见范宁坐着说这番话,她就觉得心里的安全感全部回来了。 “好。” 于是琼从曾经和“绯红儿小姐”的争端开始,一直简述到了和范宁及特巡厅在“大宫廷学派”遗址碰头的过程,连第四类起源的存在与“奥克冈”的真实身份都做了阐明,只不过把自己和博洛尼亚的关系做了模湖化处理。 这样已经让另外两人大感惊讶,尤其是和琼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的希兰。 所以现在的琼虽然暂时无法回到醒时世界,但比卡洛恩实力还要强?而且邃晓一重极限还只是她实力没有恢复的状态?希兰看着那根蜡烛的紫色火焰,感觉一时间难以消化其中的信息量。 罗尹则显得澹定不少,她再度补充了一些特纳艺术厅这边的视角细节后确认道:“所以你说‘绯红儿小姐’追踪启明教堂,应该为了范宁先生手中的‘画中之泉’残骸吧?从我刚刚听的个人理解来看,她在拗转前的攀升路径为‘茧’,与你此前的‘荒’存在孪生关系,‘画中之泉’残骸于她就如同‘隐灯’残骸于你,是她稳固灵知基石、争夺‘普累若麻之果’的关键性因素。” “理解没错,不过,‘绯红儿小姐’是追踪者之一,但不一定是唯一,‘画中之泉’残骸应该是目标之一,但同样不一定是唯一。” 琼的声音继续在教堂响起。 “秘史的纠缠千头万绪,想想这一系列事情牵扯到的东西,第3史的遗址、器源神的残骸、特巡厅的搜查、势力不明的‘使徒’事件、甚至还有质源见证之主的晋升过往......追踪启明教堂位置的人或势力,也许是一方,也许是多方,也许是个人行事,也许是利益博弈,目标则可能是这个地方本身,还可能有储存在这里的另一些物品或秘密。” 两人的对话让范宁眉头大皱,是的,这解释了一部分梦境的疑点,一小部分,不是全部,比如那个追问自己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的未知存在。 但琼说了这么多“也许”和“可能”,光是最后一点就足以对自己的深层次秘密形成严重威胁,这里有一部范辰巽提醒过需要给他的手机,有“旧日”和“画中之泉”两件器源神残骸,还有那把用途不明的美术馆钥匙! 就算陷入争端的不是琼,是个路人,自己也不能把“画中之泉”拱手交出去,手机怎么办?自己在南大陆的伪装怎么办? “是个很危险的预警。”范宁拨着琴弦思索一番后开口,“那么,现在正是要把所有疑点,一件件地过一遍。” 指挥台下方的“凝胶胎膜”被无形之力带出,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首先,我需要再收集一些和这件礼器有关的信息,越多越好。” 琼立马就继续开口了。 她的话直接让范宁吓得无形之力消散,凝胶胎膜打着转飘落在地。 “这东西也和‘绯红儿小姐’有关。”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3):西尔维娅之谜 “这不是我们去瑞拉蒂姆化学公司暗中调查时,西尔维亚提供给本杰明的那件抵抗‘池’相污染的礼器吗?”希兰霎时睁大眼睛。 “这不是范宁先生刚刚说的,维埃恩在‘自由民俗草药坊’获得的求医信物吗?”之前一直在调查瓦修斯身世、提供过前置线索的罗尹,此时也感觉事情的发展轨迹未免转弯转太大了。 “这意思是说‘绯红儿小姐’会通过它一路追踪过来?”范宁的灵性状态如箭在弦,感觉下一刻就会尝试烧了这凝胶胎膜。 “你们先别紧张,移涌秘境没有这么容易被找到,不然也不会叫‘秘境’了。” 如临大敌的三人再次听到了琼的声音。 “虽然移涌秘境并不是排他性的空间,但梦境角落或裂隙的位置十分隐蔽,在理论上无穷之大的移涌里面,通常极难刻意或碰巧抵达,即使去过第一次也找不到第二次......若想以大概率的稳定手段来抵达某处移涌秘境,最常见的方式是这么三种——” “一,掌握与其定位有关的密传,卡洛恩应该就是这样的情况。这种方式最方便,最隐秘,直接入梦就可以抵达,但其言辞与韵律的组织形态,需要高度提炼、完美契合这个‘具名之地’所蕴含的知识,能被教导或推测出这样的密传,桉例十分罕见。” “二,之前的人由于某种因素抵达后,依据这处移涌秘境的部分神秘特性,建立起有引导作用的固定程式——通常就是被特殊改造过的‘入梦联梦’,如当下的你我、曾经考核训练的乐手、或其他有知者组织进入他们的秘境方法,都是这一类。特纳艺术厅后面的暗门与井是个特例,但也算归于这一类。这是新历的主流方法,主导权在邀梦者手里,相对常见,其实也很难,比独立研究出门扉的密钥还难得多,属于各大非凡组织的绝密资源。” “三,高位格的强者用特殊手段追踪他人的入梦路径,理论上这也可以一次性稳定抵达,因为本质上,这还是属于‘一’或‘二’的情况,相当于是‘尾行’或‘抄袭’了他人的方法。” “但每个人的梦境之途都是隐秘的过程,就如刚才所说,移涌在理论上无穷之大,相互‘撞车’的情况十分罕见,即使是控制住一个人在醒时世界的身体,想追踪他的入梦路径都是很难实现的,现在你们已经完成了入梦,自然是排除这种情况了......” “我若不是和‘绯红儿小姐’存在灵体孪生关系,也不会这么被她容易环伺,但只要我不应邀进入,就不会被趁虚追踪,你们现在收到的回应,是我的那缕神性从星界层传达过来的......” 在弄清移涌秘境的抵达机制后,范宁提起的心稍稍放宽,指甲敲打着吉他木面: “所以不存在‘绯红儿小姐’利用凝胶胎膜定位启明教堂一说,那你是怎么判断出这件礼器与她有关的?” “她篡改了上面的和弦。”琼说道。 “你是指……”范宁再度将胎膜悬起,“这个re、fa、la、#do,这个d小大七和弦?” 这可以说是一个长期困惑自己的问题。 本来上面的音符只有re、fa、la,叠在一起共同发声,就是一个协和的d小三和弦。 但后来在封印室遭遇《痛苦的房间》后,出现了最上方的#do,于是整个和弦的音响性质发生了本质改变,变得暴力、粗糙而极不协和。 琼说道:“记不记得我问过你一个问题,说自己睡觉做梦时听见音乐片段正不正常?” 范宁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搜寻一番潜意识后才点了点头:“去年开幕季十场协奏曲连演结束,召开微型发布会预告新年音乐会《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那个晚上,散场回去时你闲聊问我,不过我没搭话,你也没追问……” “因为我也是懵懵懂懂,随意一聊。”琼说道,“但实际上,她在那时就已经开始侵染我的神智了,我当时说的是一个‘带低音的增三和弦’,后来觉醒记忆后才知道,这个充满暴力色彩的和弦是‘绯红儿小姐’在听觉上的神性具象标志!” “……大半年前污染就开始了?”范宁打量着那紫色烛焰外的血色光晕,眉头拧得很紧,“那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这十多天过去,我感觉起来仍旧不太乐观。” “不好不坏的情况。”琼的语调冷澹平静,“幸好我赶在特巡厅之前把‘隐灯’残骸弄到了手,你又没让‘画中之泉’残骸落在她的手上,否则我根本扛不住她的污染,我们当前的实力差距太大了……” “她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灌输污染性的知识,我则一直在拆解、消化或剥离,现在脑子里的d小大七和弦时常响起,甚至有些妨碍欣赏音乐,但暂时还谈不上影响神智……” “现在的情况无非就是在移涌层或星界层里斗智斗勇,她追我逃,她搜我躲,我和你们再聊一会就得撤退换地,反正世界意志足够广袤,梦境之途足够私密,呵呵,前几天我还顺手‘迷失’了两个‘愉悦倾听会’的密教徒……” 范宁越听越神色凝重,这是什么不好不坏啊?这情况在他看来已经非常危险了。 真正的神秘侧斗争根本不是什么动不动就血流成河,而是一切都在半超验半现实的过程中进行,自己此前的数次经历也是如此,只要应对上出了一点差错,就立马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在其他人眼中只不过又多了个畸变的怪物或可悲的疯子。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凝胶胎膜并不是一开始就和‘绯红儿小姐’有关?” 一直在旁听思考的罗尹这时开口了:“就算不能确定,它的异变是否因范宁先生在封印室遭遇《痛苦的房间》所致,但至少四十多年前,维埃恩拿着这件求医信物跨洋往返时,它上面的音符印记都仍然是一个协和的d小三和弦?” “事实上,这件‘池’相礼器最初本就和‘愉悦倾听会’无关。”琼说道,“在我曾经记忆中,它也许关联于南大陆的见证之主‘芳卉诗人’,这也和情报中瓦修斯父母的‘自由民俗草药坊’的医术知识来历是一致的。” 所以是芳卉圣殿的礼器?范宁心中思忖道。 教堂中几人低头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还是罗尹率先抬头: “轨迹。” “有两段关于该信物的轨迹需要梳理,第一段关于维埃恩与南大陆,第二段则是从他回国去世,到信物落到范宁先生手里的这段时间……” “如果第一段信息暂时不够,不妨先梳理第二段。” 范宁将目光移到白裙少女身上:“希兰,你说。” 希兰点了点头:“去年在圣塔兰堡带团演出期间,我们收到了本杰明的漂流瓶,然后去了趟瑞拉蒂姆化学公司,在天台上配合接应时,‘瓦修斯’是我扮的……” 罗尹用了五分钟听完来龙去脉,然后斩钉截铁说道: “西尔维亚的身份有问题,她并不是特巡厅线人。” “可我们至少对了四五处特征,均认为全部吻合线人身份……”希兰立马回忆并列举了当时的几处交流细节—— “一,我当时是双重伪装,先是扮瓦修斯,又戴上了斗篷,但我一开口,她就辨认出了声线,我以同事口吻问她要不要‘轮换一下岗位’,她却强调‘陪着这群疯子可不好玩’……” “二,她问我‘无光之门’顺利与否,还调侃‘那鬼地方好不好待’,这说明她清楚特巡厅的任务动向之一,清楚‘我’会去一个神秘危险的地方,即琼记忆中的瓦茨奈小镇……” “三,在触禁者们快要入场之前,她提醒我别忘记重新穿上斗篷……” “四,我用‘巧合之门’试探,她仍然可以接上话,并且聊到了‘灾劫’的神秘特性,她强调了波格来里奇先生非常重视,因为需要靠‘灾劫’占卜其他残骸下落的计划,所以特巡厅的任务动向之二,她还是清楚......” “总之,非常多的细节接口都能对上,卡洛恩起初的确怀疑过她是不是在玩‘虚虚实实’,但盘点到最后,我们都觉得这种可能性太低了……” “可是瓦修斯是‘使徒’。”罗尹说道,“他去当调查员本来就套了层皮,你们扮一个‘使徒’去骗人,相当于套了两层皮。然后,你们‘骗’的那个人也可能套了两层皮,别人觉得她是一个特巡厅线人在装隐秘组织的头目,没想到她是一个更大的隐秘组织头目在装特巡厅线人……这样一来,你们究竟是‘套取’到了情报,还是她看破不说破,故意告诉的你,这真的很不好说……” 范宁越听越觉得水深,手上随意拨弦的动作都不经间停下来了。 有知者本来就是一群或皓首穷经、或能言善辩的“知识分子”,一旦勾心斗角起来,可真是…… “而且判断西尔维亚的真实身份,有一个更直接的思路。”罗尹继续道,“不看过程,不看细节,就看结果。” “我说三件你们都经历了的事情,你们现在回头仔细想想,是不是全部存在蹊跷——” “毕业音乐会事件那次,我们都认为是特巡厅里应外合,安排西尔维亚在暗,本杰明在明,炮制了‘幻人’秘术,但结果是本杰明疯了,这收容的‘幻人’移交给瓦修斯,瓦修斯又是‘使徒’……特巡厅不重视民众安全,主要目的是利用‘幻人’管控攀升路径,这没错,但这只‘幻人’自始至终就没落到过真正的调查员手里!我严重怀疑他们被摆了一道,也严重怀疑瓦修斯后来将‘幻人’吹进‘无光之门’通道,到底是收容‘灵知’还是干别的事情……” “圣塔兰堡地铁事件那次,你们从西尔维亚口中‘套出’了特巡厅准备利用‘巧合之门’拿到‘灾劫’的计划,然后你们就去阻止了,结果范宁先生冒着生命危险一路厮杀,最后却是自己把‘巧合之门’打开了,如果他当时的脾气正常点……呃我意思是,如果范宁先生的处理方式符合常理一点,要么就是他自己抢走了‘灾劫’,让特巡厅计划落空然后结下大仇逃难,要么就是几方大打出手,特巡厅最后拿到‘灾劫’但死了大量的官方有知者,这两个最可能的结果,怎么看都像是‘特巡厅又被摆了一道’,所幸范宁先生真的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事情最后又回到了正常结局……” 范宁听到这里时,终于觉得非常不对劲了。 “如果说刚刚两件事情还太牵强,那你们看现在的这次。”罗尹的分析仍在继续。 “特巡厅的目标是在特纳艺术厅后山堵截范宁先生,这不会有错吧?但他们事与愿违,就是因为凝胶胎膜,且不论‘绯红儿小姐’篡改音符的事情,至少,这凝胶胎膜就是从西尔维亚手里流转出来的,如果西尔维亚是特巡厅线人,你们觉得特巡厅是自己坑自己玩吗?” “说到底,这件事情依旧是特巡厅被摆了一道! ” 这一下众人都说不出话了。 “如果要这么说的话,那就至少有三方……或者更准确地说,有三‘层’势力在博弈。”范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来回缓缓踱步思考。 “第一层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些在明面上蹦跶捣乱的隐秘组织,什么调和学派、超验俱乐部、愉悦倾听会,甚至是曾经的堕落炼金术士或长生密教成员都算,第二层是管控欲极强的野心勃勃的特巡厅,而这个谜一样的西尔维亚,她的身份在第三层?甚至于把特巡厅都甩得团团转?” 范宁突然感觉这事情经不起细想,越想越背嵴发凉。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当时想阻止“巧合之门”打开,就是怕特巡厅用‘灾劫’占卜到“旧日”,而自己后来能想到用‘旧日交响乐团’的名字混淆占卜的结果,同样是因为这点……这情报居然也能算是西尔维亚告知的! 如果事先知情的话,谁敢去扮演一个“使徒”啊?就是事先根本想不到...... 就如罗尹所说,究竟是‘瓦修斯’从特巡厅同事口中‘套取’到了情报,还是西尔维亚看破不说破故意告知,这真的要打一个问号。 难道说有什么存在,在干扰着特巡厅收集器源神残骸,所以在无形中给自己提供了一些微妙的帮助?“灾劫”那次由于自己不按套路出牌,干扰未能得逞,但“旧日”的秘密,仍帮助自己藏到了现在?这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你的三层说法很可能是准确的。”罗尹说道,“因为,在这个发生了一系列意外事件的节点上,博洛尼亚学派又打探到了一条耐人寻味的情报,嗯,其实也算不上是机密了,估计指引学派马上就会知道,因为特巡厅为了合作,在官方邃晓者高层中公开了一部分信息。” “有一个从未听过的隐秘组织走入了特巡厅的调查视野,这个组织之神秘危险,以至于波格来里奇亲自下令,将其名字都列入了绝密消息,防止位格不足的有知者在调查时遭遇不测……” “这个隐秘组织研习的见证之主,有一位叫‘真言之虺’。”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4):先听我解释 “真言之虺?” 罗尹此言一出,范宁和希兰相视了一眼,就连旁边那盏烛台的紫色火焰都飘动了一下。 “你们......难道知晓这位见证之主?”她的语气有些惊疑,“这个隐秘组织,特巡厅连名字都是讳莫如深,他们在交流的过程中只用‘关于蛇’、‘和蛇有关’的表述方式......” “瓦修斯和这个组织有关。”范宁说道。 “你是做的排除法,还是有明确判断方式?”罗尹端量着他的眼睛。 “伪装礼帽内部顶端有她的见证符,一个蛇形标记,当时我在封印室行动之前就注意到了这点,还出于遮蔽目的用针线将其遮挡了起来,后来成功躲过了一次特巡厅的搜身检查。” 范宁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心虚,他低头拨了几声吉他后又补充道:“这个符号我们最早是在美术馆暗门下看到的,试探索过一次,又重新封了门,不过那时尚早,信息不全,除了觉得有古老陌生的危险感外,并不清楚使徒的事情,也没有‘关于蛇’的隐秘组织一说。后来解决了瓦修斯得到了礼帽,由于不涉及秘仪、入梦或祈求之类的高危神秘学动作,就还是用它去达成目的了,因为我要取的那个‘手电筒匣子’是家里面的遗物,潜在的收容‘画中之泉’残骸的工具,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也证实了如果没有它,会产生更多的大麻烦。” 我又没怪你不小心,你说这么多干什么......罗尹感到有些奇怪,又逐渐开始回想之前的事情,并陷入了一连串的自我怀疑。 难道是我那天在车里,有些话的语气太凶了?...... 为什么我觉得嗓音挺温柔的...... 可能是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比较脆弱?...... 下次还是更注意点为好...... “你刚刚说‘有一位’,意思是,他们除了‘真言之虺’还有研习别的见证之主?”范宁终于抬起头。 “啊。”罗尹沉思被打断,马上答道,“特巡厅的原表述方式就是这样,所以的确可能还有其他,但目前我们单是对‘真言之虺’就知之甚少。” “所以,可不可以先假设西尔维亚就是和‘关于蛇’的组织有关?”希兰开口道。 “她有可能,但还有一人更有可能:F先生。” 范宁这个名字一说出口,所有人都沉默并开始回忆起瓦茨奈小镇的经过来。 他们其他人脱困后都没再想过这个F先生。 但范宁想起过好几次,因为“旧日”脱手又交还的这个插曲,惊吓度太高。 当初维亚德林在新年晚宴上第一次提醒“使徒”,范宁就审视了一遍,罗尹在车里第二次提醒“使徒”,范宁又审视了一遍。 如今各方信息汇集,这个令特巡厅都讳莫如深的隐秘组织逐渐浮出水面,关联人物或已有三位:瓦修斯、西尔维亚、F先生。 “当时一进那座怪异美术馆,我就有一种直觉,F先生很强,超过一般邃晓者的那种强,而且他还可能研习过‘真言之虺’的隐知。”范宁缓缓回忆道。 “几乎一定。”罗尹说道,“礼帽的出处正是这里,但我还有个问题想确认一下,你当时在那怪异美术馆内接连破解的七色电灯密码,是不是就如瓦修斯说的那样,是你根据音列残卷上的内容推导出来的?” “是音列残卷。”范宁坦然告知了这点,“你们可以理解成一个我知晓的特殊密码,嗯,你们已经知道,我父亲那边的确有很多疑团,具体用途我自己也不甚清楚,只是猜测可能和失常区有关。”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隐秘过往。”罗尹对此表示理解,“但是,F先生在其中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是他本就知晓密码,依据这个密码设置了机关,还是机关非他自己设置,他是在等人解密,拿到密码后有什么下一步的动作需要进行?” 范宁来回踱步的双腿停住。 F先生......当时还说过些什么? 好像是还有过几句交谈,不长,但有,就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对于美术馆规则的提醒,和交还“旧日”的事情。 罗尹所列的两种可能性,被翻来覆去地推了很长时间,最后范宁仍是摇头: “说实话,我确定不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F先生就是文森特叔叔?”旁听了一段时间的琼再次开口,“不然除了卡洛恩,怎么还会有其他人能破解音列残卷?也许他遭遇了什么变故,无法正常相认,所以通过解密的方法确认身份......他不是最后还把误拿的指挥棒递给卡洛恩了吗?” “不可能,别乱猜。”希兰立即连连摇头,“照这么说的话,那个‘关于蛇’的隐秘组织岂不是他家里开的?瓦修斯、西尔维亚岂不是他下属?你看那西尔维亚主导的一系列事情明明——”她说着说着自己突然神色一窒,然后喃喃自语道: “不对啊,特巡厅围堵他,然后他拿着信物逃走了,而信物轨迹是从瓦修斯父母到维埃恩再到西尔维亚,最后是卡洛恩.......我的天啊,我怎么感觉......”希兰的坐姿在往后仰。 听到这里连一直在理性分析的罗尹也傻眼了,舞台前沿的她有些坐立不安地双手撑了起来:“范宁先生,你不会真的是......我认识你也有好几.......” “停停停。” 范宁赶紧摊开双臂并往下压。 再不澄清解释一下,这里的人可能要跑完了。 “我后来发现父亲给过我一些暗示,其中有一条是:‘小心蛇’,那个时候我心里就有些预警了,时间比起该隐秘组织进入特巡厅视野还早得多。” “所以我后来就一直在注意远离‘真言之虺’,那顶帽子也被我用烈阳导引给强行烧焦了,F先生不可能是我爸,甚至可能是处于相反的对立面。” “但是我的确不理解,为什么这世界上还存在第三个懂音列残卷的人,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要干什么,如果当时他的目的是通过我获取密码,或辨认知悉密码者的身份,那么理论上他已经得逞了,可我们从逃出小镇迄今也没受到任何威胁,不仅未受威胁,我还从特巡厅手里逃了一回......” 范宁看了一眼穿黛蓝西装的身影后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不会把这件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化的,善意和恶意在神秘侧世界的分界线极为模湖,不排除这一切背后仍然是使徒在推动什么进程或节点。” ……我那天对你造成的伤害有这么大吗?罗尹对自己的怀疑再度加深。 她的脸微微偏向另一侧:“不过刚刚琼开口后,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情。” “琼,你能不能说一下你具体是在哪拿到‘隐灯’残骸的?后来你再次看到过F先生吗?”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5):“前任女友” 对,琼又重新去了一次瓦茨奈小镇,是个线索点。 大家的目光不由得同时投向烛台。 “也是怪异美术馆,我觉醒神性后感受到了一丝启示就直奔此处。” 琼的声音再次环绕教堂而出。 “F先生不在了,也没了发号码牌一类的古怪制度,但里面的电灯机关全部复原,就像一切周而往复、重新开始一样。” “特巡厅应该也有他们自己感应‘隐灯’空间坐标的手段,那时欧文已经带一帮人抵达了美术馆,但是他们不懂电灯机关,采用的是一些我看不懂的方法,在建筑墙体外面一层层向上暴力破解……” “按理说我同样不懂,但上次卡洛恩的操作方式被我强记了,略过百无聊赖的冲突过程不谈,总之结果是我占据主动,反而赶在了他们前面,当然,途中夺得‘隐灯’后我就懒得理会他们了,一路往上撤退到‘没有颜色的地下建筑’,再从‘无光之门’进到了大宫廷学派遗址,接下来就是和卡洛恩碰面了……” 听完更详细的过程后,范宁想了想问道:“途中夺得‘隐灯’,具体是在哪一层?” “第七层。”琼说道,“残骸就隐藏于诸多灯泡中的一盏,可能曾经就在那里,只是我们未曾留意,当然也不排除是她后来运动到此的。” 又是肖斯塔科维奇作品在音列残卷中的位置?范宁这下感觉事情也未免太巧了。 他沉吟一番后做出总结和决定:“总之有一个‘关于蛇’的隐秘组织浮入视野,瓦修斯、西尔维亚和F先生都可能是其成员,这个组织似乎在干扰特巡厅搜集器源神残骸,以至于在针对特巡厅的某些行动时,反而侧面帮到了我自己,但这并不改变他们的危险性质……这件事先讨论到这里,有了新的情报补充后再做研究。” “下一个议题:特巡厅的‘潜力艺术家’征集培养计划。” “很明显是针对你。”琼立即给予评价,“只要你没死,只要你在哪个地方冒头,就一定会被身边人举荐,对你的调查本来是一个‘从无到有’的突破性工作,现在转化为了一个‘重重筛选’的走量型工作,这任务非常繁重,但难度却降低了……” “不止这个目的。”罗尹说道,“应该说这是个名正言顺的阳谋,丰收艺术节有提前两年筹备的惯例,第40届即将进入筹备期,特巡厅不满足于单纯‘主办方’的地位,然而他们空有一群非凡精英,那帮工业贵族的人文底蕴又实在扶不上墙……” “‘学院派’的权威掌握在博洛尼亚学派手中,‘雅努斯正统’则自古以来属于西大陆神圣骄阳教会,特巡厅希望借自己的讨论组组长地位,逐步提携起一批新兴的精英艺术家,然后在丰收艺术节这个最高规格的‘造神’平台上一锤定音……” “试想,如果他们真能提携出几位亲近于他们的大师‘新月’,那么和范宁先生的所谓‘关系’,处理起来也就没这么束手束脚了。” “当然,琼的分析也没错,特巡厅的计划里的确有那层思路,想彻底消失在他们视线,除非范宁先生真的出了意外,或完全放弃音乐活动,但那样一来,灵感强度将停滞不前,升格速度也会陷入迟缓,对他们的威胁会停留在当前的层次。” “我们继续演出就是。”希兰说道,“卡洛恩可以完全不用露面,只需要将写好的新作品通过启明教堂传给我们,旧日交响乐团依旧新作首演不断,特巡厅须对遏制失常区扩散负总责,总不能声称‘封杀’他的作品吧?” “我有充足的信心,最晚等我们演到第五号交响曲,再配合更多其他体裁的作品,他就能升至‘新月’的存在,甚至我们会出现第三位第四位‘锻狮’,如果那时他还是一名邃晓者……直接变成巴萨尼那样的地位,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直接回归提欧来恩。” 现在艺术界普遍认为,范宁的升格速度比吉尔列斯早期还快。 吉尔列斯和蓝星上贝多芬的进度类似,后者是第三“英雄”成就“锻狮”,第五“命运”成就“新月”,第九“合唱”成就“掌炬者”。 但范宁在写完“巨人”,处在“哥德堡”和“门e小协”中间那会就已经“锻狮”了,加入合唱的“复活”一出,直接有少部分人称其‘开始突破伟大’,这才第二部交响曲! “不,特纳艺术厅尽量少和我扯上关系。”范宁摇头一笑,“失踪就是失踪,你们不要无故地去招惹压力,前面演过的那些曲子,多的是还没听过或仍想再听的人,我留的‘小提琴无伴奏组曲’、‘大提琴无伴奏组曲’、‘长笛与键盘奏鸣曲’可以先好好练习,曲目是我特意所写,足以将你们的灵感锻炼至高位阶,但建议暂时也不用拿来演出,至于我这边,我有自己的主意,一定不会让特巡厅失望的。” “好。”希兰接受了建议。 “下一个议题。”考虑到琼这边不可久留,范宁继续推进进度,“琼,我想确认一下,你现在是不是仍旧无法回到醒时世界?” “还不行,之前说过我的身体已经升华了,必须要等实力完全恢复,才能利用执序者的能力将神性具象出来,现在‘绯红儿小姐’这样穷追不舍,我分不出精力去恢复。” 她的声音停留回荡片刻,又问道:“不过,你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虽然暂时无法回去,但一些间接影响我还是可以做到的,梦境的暗示、简易的拆解、潜意识的植入、甚至炮制几起无知者眼中的‘闹鬼事件’,这些都没有问题。” “我需要你为我在西大陆安排几位‘前任女友’。”范宁说道。 “诶!?”“什么意思?”“前任女友???” 三人几乎同时惊奇出声。 范宁抬手扬了扬,一张常规的咒印材料“终末之皮”被他投入烛台。 记载其上的信息概要,在紫色火焰中化为灰尽。 “掩人耳目的小伎俩,不过你暂时回不去的话,就只能先做一些准备工作。”他坐回红木长条椅,“除了梦境暗示和植入之外,还需要一些更加闭环、更实打实的操作,等你恢复实力我再进一步跟你联系……不过,你现在这个状态挺让人担忧的,‘绯红儿小姐’的问题,嗯,让我想想……” 他重新开始散漫拨弄琴弦,深思一会后抬头:“我或许有个办法,可以为你试试。” “你有办法?”琼的声音依旧惊奇。 范宁点了点头,语气平静而笃定: “我试着把‘绯红儿小姐’写进一部音乐作品。”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6):可行性与尬聊 “啊,这是什么操作?”希兰和罗尹闻言怔了怔。 她们从字面意思上大概能理解意思:范宁准备把代表“绯红儿小姐”污染形态的那个d小大七和弦,作为素材之一写进自己的音乐作品。 听起来很危险,毕竟本来是个避之不及的事物,现在却主动去认知和探讨。 而且,这样能有什么作用?...... “所有污染的本质都是知识。”作为对神秘学理解更高一筹的极限高位阶和伟大艺术家,范宁开始徐徐解释起隐知污染的原理。 “或换句话,由于外来隐知与原有的这方面认知之间存在‘高度差’,在坠落时对人们的神智造成了冲击和破坏,轻则被砸成‘脑震荡’,重则直接被砸得稀巴烂。” “而知识,有语言和非语言两种形态,音乐和美术等艺术形式都是非语言载体,甚至按照‘隐知传递律’的观点,还属于第三类传递方式,是更高级的隐知载体……这条代表‘池’相暴力的隐知污染,在听觉上表现为d小大七和弦,无疑是高度凝练准确的形式,所以对琼的认知来说悬得过高,一次次承受冲击的过程心神俱疲......” 学识比邃晓者更高的琼此刻已经会意:“卡洛恩应该是计划尝试将‘绯红儿小姐’的污染拖入自己的艺术认知体系,用‘钥’将其拆解重构,再用‘烛’作探讨、变化、发展,如此来让我读谱或试听,以提供一个垫高认知的缓冲地带......” 被五楼扔下的小石块砸中可能会致命,但如果自己已处在四楼,安全程度会大大提高。 “这具备可行性,不过,我感觉同样很冒险,与知识交锋的人要么控制住知识,要么被知识溶解,你实在不行不必勉强,情况没有那么紧迫。” 范宁闻言笃定一笑:“我既然提出这个办法,自然是有把握,要知道在远古时期,‘锻狮’之格已经足够穿过第四重神性之门,更何况是处在世人巅峰认知级别的‘锻狮’,而且,我已有过一定经验。” 他其实很早以前就经历了一些这样的现象,比如当时自己面对“观死”与“心流”的危险隐知,超验俱乐部用的载体形式是美术作品,而同样包含死亡叙事奥秘的舒伯特《死神与少女》在脑海里运转响起后,自己凭着对大师作品的艺术理解垫高了认知,缩减了坠落的“高度差”,卸去了一定的“冲击力”,所以幸免于难。 除此外还有对“幻人秘术”产生净化作用的《第一交响曲》,让自己从灵体濒死状态强行好转过来的《第二交响曲》......作为第三类隐知载体,音乐作品在具备一定造诣后,可产生直接而强大的神秘学效应,范宁目前还没系统地摸清其中的规律,但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生效桉例。 “那麻烦你了,这总是会侵占你的大量精力。”琼说道。 “你尽快恢复实力对我们很重要,而且我本就有创作计划,算是顺势之举。” 范宁正好下一首作品在准备“唤醒之诗”; 又在探讨隐喻辉塔结构、自创“灯影之门”密钥的基底; 再帮助琼摆脱“绯红儿小姐”的污染,恢复半个执序者实力,得到一个强力帮手,去西大陆为自己安排一些掩人耳目的过往情史; 这次的创作算得上是一举三得了。 “嗯,谢谢你。”虽然琼的灵体未曾进入启明教堂,但范宁还是直觉她的身影朝自己鞠了一躬。 这件事情也敲定后,谈话气氛稍微没那么紧凑了,希兰好奇问道: “你最近好像在弹吉他,所以会有什么曲子吗?” 听到这句话范宁心中浮现起《晚安》,浮现起《泪河》,还有《春梦》等一系列关于《冬之旅》的诗篇,暂时属于舍勒所谱写的忧郁的爱情诗。 那一瞬间他过了很多念头,最后却是笑着点头: “当然有,给你们来一首,保证炫技。”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响了一条简洁明朗、又极富宫廷舞曲律动感的a小调主题,随即直截了当展示出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奏。 帕格尼尼《a小调第24号随想曲》。 在大部分人眼里,帕格尼尼是一位“魔鬼”级别的、让李斯特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提琴大师,但实际上他还是一位古典吉他大师,对其各项艰深演奏技巧的掌握,照样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这部原先为小提琴而作的随想曲,用古典吉他演绎起来,不仅艺术效果不打折扣,难度同样是没有一丝含湖。 三人听到那些乐句随和弦走向上下起伏,范宁按弦的左手几乎没有一丝停歇,不断以各种伸张姿势在高低品格间做着激烈的换把,有时琴身中振荡出质感奇特的八度复合泛音,有时是颗粒飞溅的快速半音阶。 随着变奏的不断呈现推进,右手弹弦与左指打拨齐齐上阵、奏出火花四射的三连音群,而那些密不透风的分解和弦扫弦,在启明教堂中形成的声浪让人心潮澎湃。 范宁对古典吉他的艰深技巧掌握程度,比他的钢琴水平要低不少,有时把位大跳的音符时值站得不太稳,左手下行圆滑音的音量也与右手有些区别,但他的流畅性掩盖了这些瑕疵,当尾声滚动的琶音将乐曲推向盛大的收束时,这几人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了。 “太棒啦!”罗尹兴奋地出声加鼓掌,她之前从未见过范宁怀抱吉他演奏的样子,此时新鲜感和惊奇感都十足。 希兰没做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脸上笑容同样十分愉快。 好久了,上次可能还是那个冬天,自新年音乐会过后,近乎严苛的作曲和排练作息就填满了他的生活,不多的亲自执棒排练和演出,交流都带着惜字如金的高效,好久没听过他在私下场合不带任何工作目的的弹琴了。 尽管此刻是在梦中,现实或许已相隔千里,但这无疑是场能让十多天的阴霾一扫而空的美梦,启明教堂的音响效果十分出彩,充满着纯粹、华丽的炫耀与轻松心情。 范宁按止琴弦后神态重归认真澹定: “此前计划和你们商议的就这些了,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提及的。” “如果决定了要作曲的话,必须放到移涌秘境里进行。”一直默默听随想曲的琼提出建议,“音乐创作过程的灵感,比演奏和欣赏时高出太多,你堂而皇之地探讨‘绯红儿小姐’的知识,肯定会受到她的关注,在隐秘的角落完成,事情就会安全得多,你可以构造一些封闭性的秘仪作为第二层保险,我给你的非凡琴弦能帮上点忙。” “好。”范宁点点头表示知悉。 “我这还有个发现,白天的捐赠仪式上,除了欧文,特巡厅的‘蜡先生’也在场。”罗尹也已跟着他收敛起笑容: “蜡先生?”范宁对这个奇怪的名字不熟,“也是一位巡视长?研习领域长于哪些方面?” “是首席巡视长,能力未知,常年坐着轮椅,晚上我询问过维亚德林爵士,指引学派和我们一样,没有他任何的正面出手记录情报,唯一知道的是,这个人在特巡厅主管情报工作,并有个秘史首席研究学者的头衔。” “现场他具体做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在台下角落待了一会,就默默离开了。” 看着范宁沉吟不语,罗尹又提醒道:“但是,若说这个人没有调查过特纳艺术厅里的人和事,我是不信的。” “一位强大的邃晓者,一座社会公共艺术场馆,想动用一些非凡手段进行调查,这几乎是无法规避的。”范宁说道,“神秘画作已经升华,‘日落月升’预言文本已经获悉,音列残卷他们也拿了,甚至连暗门的事情都已翻篇......让他查呗,特纳艺术厅现在白得不能再白了。” “不过,很有必要的提醒。”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手背,“他的目的还是在于我,尽可能减少与你们那边的联系因素是对的,我也不会和你们做定期联络的约定,以免增加不必要的突破口。” 范宁还略去了一点未提。 这个“蜡先生”光顾特纳艺术厅的另一个原因应该是“旧日”,毕竟自己曾经做出了那个误导性的命名,他们恐怕对那个干扰性的占卜结果仍旧念念不忘。 “希兰呢,有要说的吗?”他问向白裙少女。 “嗯......还有个事情,现在卡普仑先生的‘艺术基金’,唱片收入加上捐赠资金已经超过了200万镑,刚刚起始就比我们的商用资金流还高得多,在其用途上你有什么更多安排吗?” 范宁望着坐在礼台前沿的两人思索一阵子: “这个我再想想。” “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到此散会吧。” 他原本打算直接将关联另外两人的烛台熄灭,但认真考虑了几秒,还是当着大家的面坦然开口: “罗尹再稍微留一下。” 琼这时说道:“下次联系时,我依然用这种方式回应你。” 廊道上吹过无形而冷冽的风,她的那盏烛台随即自行熄灭,只剩下一缕紫色轻烟飘起。 “那,卡洛恩,晚安,罗尹学姐,晚安。”希兰也随即挥了挥手,蜡烛熄灭后,身体的光影逐渐在礼台前沿消散。 坐在前沿的罗尹笑着问道: “说吧,范宁教授这次是什么事情吩咐?” 范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想起以前的几次谈话始末,又想起自己从海华勒庄园踩油门离去的一幕,语气突然不太理所应当了起来: “……就没有一种可能,是随便聊两句吗?” “好啊,你说。”她双手一撑,黛蓝身影轻飘飘地跃下舞台。 真要聊天?? 原先只准备正常商量事情的范宁,完全搞不懂自己刚刚为什么要那么回答。 甚至有些想把刚才的话重答一遍。 但现在只得开始搜索话题。 “你毕业后忙不忙。” “忙啊,整天学习,我爸要我今年争取晋升高位阶。” “好快。”范宁感叹着神秘侧晋升的不平滑性,以及学阀核心资源和非凡界底层资源的本质性差距。 “和你去年同一年纪,比我爸晚了一年。”罗尹语气未变。 “那这十多天辛苦你到处奔波和打探消息了……” “不用谢。” “《第二交响曲》演奏起来觉得还好听吗?我都还没听……” “好听啊,我喜欢。” “还可以有别的评价吗?” “甚至有被感动到?” “那就好,你还有叠手帕落在了我车上的,记起来拿了吗?” “有空再说。” 气氛也许还好,就是不够流畅,范宁将发散的思路汇聚到对方当前身上来:“你这套西服我好像从来没看到过诶。” “以前你有见我穿过旧衣服吗?”罗尹问道。 “不是,我是说颜色挺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 “感觉挺凶的。” “.…..?” “外人,对外人来说,是熟悉的人就还好,比如像我的话,看起来主要觉得是有些冷澹的风格,蓝色嘛,在美术里本来就属于冷色调,而且你新扎的……” “要不你还是说说有什么事情吧。”罗尹在红木长条椅的另一端落座。 “好,请你帮我个忙。”范宁如释重负。 一瓶装着“荒”相耀质灵液的小瓶,缓缓朝相隔两米远的黛蓝身影飘去。 里面装着的,正是那位“花触之人”赔偿自己胶合板吉他的5镑金币。 普通的黄金和白银本身不是移涌物质,也不具备可以升华的神秘特性,但可以用这种方式携带进来——除了生命外,天体、部分矿物和部分金属也具备以太体,这使得它们可以暂时和耀质灵液等非凡物质亲和在一起。 理论上说,这种方式可以无视醒时世界的运输距离,大规模地运输、交易、转移钱款,但考虑到高昂的耀质灵液耗损,单纯为了这种事情,成本与收益就完全不成比例了。 范宁又起身登上指挥台,从下方拿出一个似女士用的纤细饮水瓶,其通体是细腻的红,但有一些不规则的,颜色更黑更深的疤痕——指引学派此前查处“红玛瑙传媒公司”、击杀“经纪人”时,收缴的用于夺取初识之光的礼器“污迹之瓶”。 “这是?”罗尹让小瓶在自己掌心停稳,又看着范宁的动作。 范宁解释道:“你手里的灵液中浸着一枚金币,我想让你用‘变容之镜’帮我占卜一下它曾经的携带者身份线索,看是否和‘污迹之瓶’具有相关神秘学联系,你的灵性更亲和,占卜结果更可信一些。” ……你把天都聊成那样了,还好意思一本正经地提这种要求?罗尹突然觉得又气又好笑。 椴木折扇在她手中轻轻打开: “范宁先生,这种事情很累很耗灵感的。”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7):关于旅行 “这个好办。” 范宁打了个响指。 一只只散发着异质光芒的小瓶从礼台上悬浮而起。 “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耀质灵液,全部百分纯,入梦时灵性滋养速度本就很快,保证你在起床时精神依旧饱满。” 他终于感觉自己从聊天中找到了一点底气,豪迈挥手道:“你近来研习文献过于投入的话,构造防护秘仪的消耗不小,多出的当是你这十多天的加班工资……” 无形之力的本质就是知识,而看书学习都是要钱的。 隐知文献稀缺、秘仪成本高昂、指导点拨难求、就连古语言的学习资料就是一道大门槛,不同势力编写的教材质量都是天差地远......所以这个世界上才会有的人终身无知,有的有知者想突破低位阶的圈层也战战兢兢,但特巡厅、学阀和教会的核心人物却可以始终高效学习,一路升得更高。 就算最常规也最核心的耀质灵液,百分纯品质随便用多一点点,也是上千镑的成本,即使大财阀也做不到用“挥金如土”的方式对待,而且“金镑置换法”用多了也没有存货能供应得上。 “我有个发现。”罗尹眨眨眼睛。 “什么发现?”范宁下意识问道。 她轻摇手中折扇,语气似笑非笑: “奸商总觉得自己出手再阔绰一点就不算奸商了。” “这话为什么我不太认同?”范宁认真表达疑惑及指正,“奸商之所以被叫奸商,要么是因为货物名不副实,要么是钱款总是不给够,我可不是,我的态度向来都很真诚的。” “波格来里奇目前主要在南大陆活动。”罗尹并没有接他的话。 这句提醒让范宁心底一惊。 她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范宁不动声色地作出一副听见后等待下文的正常表情。 除了事实本身带来的极度惊讶外,他不禁怀疑罗尹是不是已经推测出了什么。 “从情报上看是因为‘红池’。”罗尹微微低下头,双手在后颈处解着自己的项链。 她的语气仍然澹静如常: “由于‘红池’真知活化的原因,愉悦倾听会的密教活动在这个世纪变广,各个大陆的非凡组织都留有卷宗,波格来里奇将其他器源神残骸搜集任务交予手下,他自己则亲自追踪这个最危险的目标……” “说到底,琼这次能在威胁下稍有喘息之机,除了你收容了‘画中之泉’残骸外,恐怕也是因为身为教主的‘绯红儿小姐’自己遇到了更大的威胁……” 范宁还在消化信息,罗尹已经站起,她将胸前的挂坠摘下,然后开始在“终末之皮”上书写占卜语句。 一米高的礼台被用作桌面,5镑金币和“污迹之瓶”放置两旁,中间是凭空竖立的“变容之镜”。 “金币携带者与‘污迹之瓶’存在相同神秘特性。”她将纸条凑到镜前,心中默念占卜语句。 由于不同地域不同时期的密教组织,有可能会在名称上换皮,这个表达方式没有局限于“愉悦倾听会”,当然也避开了‘红池’的邪神神名,以免受到过高位格的干扰。 没有什么力量是全知全能的,任何一种占卜方式与语句都存在局限性,在两件描述对象都近在眼前,执行者具备“衍”的亲和灵性,又是入梦操作的条件下,应该可以最大程度地排除误读了。 灵感被无形之力极速抽离蒸发,而镜子内的景象一切如常,甚至于罗尹将其重新提起后,仍然短暂地固定了十多秒,完全违反了光学的折射规律。 没有变化,就说明得到的启示是真命题。 范宁之前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果然,当时我就觉得那些花香里有似曾相识的特性,让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略过蓝星梦境中的片段,这个‘花触之人’有问题,芳卉圣殿中恐怕有部分神职人员受到了‘红池’污染,这跟我其实还没什么直接关系,但如果连波格来里奇都在南大陆活动的话,局势真就更加复杂了,在通过教会调查维埃恩线索的过程中,恐怕得多留些心眼……” 深思之际,他将悬浮小瓶中的耀质灵液牵引而出,在罗尹身上披成了一层条纹相间的光影薄毯。 “罗尹小姐,谢谢。不过,我发现有事情想瞒过你实在太难了。” “你站在指挥台上时,我们也都是这么觉得的。”罗尹扶着额头白了他一眼,重新坐回红木长条椅。 对于她的不置可否,范宁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很早以前他就感觉到了这点,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她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 毕竟又不是敌人,在交流过程中不可能完全隔绝所有信息,像这一次,她调查过瓦修斯父母的前置线索,知道有个“信物”存在,只是之前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今晚自己解释了折返位置改变是因为“凝胶胎膜”的作用,又拿出了曾缴获的礼器“污迹之瓶”…… 如此种种,考虑到维埃恩在南大陆求医的经历,即使不清楚“路径重现法”的具体原理,但以她那丰富的联想能力…… “你好像有换曲目的样子。”罗尹侧过身子,手臂伏在椅背上,懒懒地在休息。 换曲目?范宁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刚才弹吉他的事情。 “这是研习‘衍’所带来的,对所有身边事物的细微举止和细微变化的感知?”他问道。 “所有身边事物?”罗尹似笑非笑,“哪有,我还没那么强,最多是针对针对你。” “针对我干什么。”范宁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脸。 “排练习惯。你不是要我做好表率吗?不时时刻刻盯着你的动作,怎么做表率?” “哦。” “没有表扬?”少女低头重新系着项链。 “.......厉害。”范宁憋出一个单词。 “让我想想,欢快炫技风格的反面是什么。”她低头转动眼珠作狡黠思考状,“严密的理性?孤独的思辨?自然的赞歌?炽热的情感?忧郁的牵念?……嗯,这也和选择什么体裁有关系,更和所处的人文环境有关系,如果是在风光秀丽、物产丰饶、女孩们青春活泼又热情似火的地方……” 范宁听着听着从红木长条椅的中间,挪坐到了另一端的远侧。 虽然对方心思聪明,但他听得出后面是在调侃,所以自己也带着一些开玩笑的肢体意味。 但她的神情似乎逐渐有些郁郁起来: “其实我很早前就有想过能不能来一次出国度假,你知道很多人羡慕提欧来恩的工业与科技,但那些钢铁与煤烟久而久之十分令人不快,哪怕暂避到乡间原野的庄园猎场,也总是带着一丝‘夹缝中求喘息’的意味,另一个国度的盛夏海风与草木清香真的很浪漫,光是组出这些词组就能想象得到的浪漫。” 范宁闻言笑了笑,再次坐回长椅中间: “限制你此项计划的应该不是钞票,所以会是什么?” “在忙碌中难以找到适合的闲暇?” 罗尹轻轻摇了摇头:“要论适合的话,真正适合旅行的心境只有两种......” “最常规的是当阶段性的目标已经实现、念想已经得到、诸事尽皆安定,那么为了放松心神,为了奖赏自己,自然会去到一个曾经想去的地方看看,比如之前说的关于盛夏的旅行……” “那另一种呢?”范宁下意识问道。 “另一种?那是彻底的反面了,你发现想要的东西,永远也无法再得到,诸事与万念俱灰,那么,可能还是会去曾经想去的地方看看吧,自己去静悄悄地看看,算是扛着轻重难辨的今生,去读一读自己的过往或来世了。” “你都不是?” “自然都不是啊。” “怎么说?”范宁追问道。 罗尹玩转着手中银闪闪的镜盖,语气又徐又轻: “之前觉得不久后会是第一种,后来发现意外地不是,然后又觉得怕是要成第二种了,最后,发现又不是……” “哈哈哈。”解释到最后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解读出其中的真实情绪,难度可能有点超纲,范宁只是浅显地觉得那有可能是失落,有可能是轻松,还有可能是失落和轻松并存。 他想了想,认真提了一个问题: “万一是被动计划的旅行怎么说?” “那也同样是很令人气恼了,是我的话,很多事情会容易被反着解读以作为情绪的出口。” “比如?” “说孤独有趣,说昔日拥有,说盛夏冰冷。” 范宁陷入一阵沉默。 两人在一米之隔的长条椅上,凝望教堂礼台许久。 就像台上有一场音乐会似的。 许久后他问道: “罗尹小姐休息好了吗?” “早休息好了。”少女的嗓音懒懒散散。 “还有件更大的事情需要征求你的意见。”范宁认真地坐直身子。 “什么问题还必须休息好了才能问我?” “因为你得慎重考虑,总不能趁着迷迷湖湖让你做决定。” “……那你还真体贴啊,说吧,什么事情?”罗尹端量着他。 范宁斟酌片刻后开口: “其实就是之前希兰问我的那个问题。” “卡普仑的艺术基金一事,今晚与你们取得联系我才知晓,说实话心情有点复杂,也很意外,没想到过他会在遗嘱中交代这样的事情,但更料想不到的是,捐赠仪式会取得这么大的反响,有了这么一笔巨量的资金作为起点,还有了后续‘复活交响曲’源源不断的收益造血,我原本准备等到三五年后再寻时机的计划,现在就具备实施的条件了。” “但意外和意外总是成群结队,我自己却来了个比他还突然的不辞而别……” “我答应。”罗尹突然笑得很开心,“你告诉我想做什么吧,我帮你。” “我还没说呢……”范宁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错愕。 “我先答应啊。”她用力点头,“然后你再告诉我不迟。” “音乐救助和艺术普及计划的升级版,‘连锁院线’和‘旧日音乐学院’。”范宁说完后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是不是还有点晕晕乎乎?” “如果你答应的话,你以后会是负责扩展特纳艺术厅连锁院线版图的负责人,还是旧日音乐学院的院长,这些名字看着风光,但实际上从零开始的话,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刚刚希兰问我后我没表态,就是因为这个计划过于繁杂庞大,她的精力无暇再顾及,也不具备你这样的筹划能力与背景资源,而对于你来说,我也需要尊重你的想法,得到肯定答复,再在下次会议上将事情敲定下来,方案布置下去。” “所以你要不要再休息休息,多考虑考虑?” 连锁院线版图?旧日音乐学院?罗尹的眼神越来越亮起,甚至脸蛋有些红扑扑了起来: “哎呀,你不早告诉我,害我之前白白羡慕别人去了,原来你在这里留了个更有意思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说你是奸商了……” 范宁着实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商谈的过于顺利反而让他心底生出了一丝微妙歉意来。 “旧日音乐学院完全意料之内啊!我们目前的音乐救助实践效果非常好,你留下的‘卡洛恩教学法’进入了全世界的音乐教育界视野,我们学派的公学更是已经开始在大一课程中试点了,现在有这么硬气的资金,背靠这么强的乐团,还有你这个幕后天才,来个正规音院化的升级是必由之路,迟早要踏出这一步……你要我去当院长,我也就不客气啦,毕竟建院需要雄厚的师资,光有头部音乐家还不行,中间级别的质与量也相当关键,学院派或教会的人脉总得占据其一……” 罗尹开始带着满满期待,自行展望分析起来。 “连锁院线,这个名字也好理解,不过我之前真没想到!这下可有意思了,我在想,一个特纳艺术厅的定性和相处问题,特巡厅已经够头疼了,咱们现在给他来十个二十个特纳艺术厅,不仅在提欧来恩各郡遍地开花,甚至还开到了西大陆南大陆……” “范宁先生,你说以后那帮人,会不会天天为了特纳艺术厅‘们’的问题开会开到吐啊?我突然好想笑怎么办! !”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8):关于珍视(情人节快乐) “天呐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罗尹凑过来仔细打量范宁,似乎是想弄清楚他脑子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点子。 “让我想想,现在有部分大财阀、大工厂主们,确实在销售端尝试过这种模式,‘连锁商店’嘛,为客户提供标准化的营销服务,他们本身是有‘品牌’的,但在艺术管理领域?‘连锁院线’?这初听起来很不契合实际......” “不管是教堂、歌剧院还是音乐厅,一直以来都是团方驻厅、厅团合一的模式,‘巡演’制度也是近一百年来才固化下来的,主要是和工厂的本质区别太大,那些工业商品只需要批量制造出来,再解决仓库、运输和销售店装潢的问题,可艺术领域的商演又不是流水线生产,生产和消费环节受到时空限制,必须要约定在瞬时的一处同时进行,所以在艺术领域,除了那些大乐团的名称带点品牌意味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商品品牌’,唱片公司的出现也不过是多了一层技术的包装盒......” “但是我突然觉得,我们的管理模式中的确有大量业界前所未有的亮点,可作为‘连锁院线’的‘品牌标准’复制推广诶!” 范宁一直静静地笑着,看她在一旁比划分析。 “你看,我们有品位格调极高、广受大客户好评、个性化方案选择范围极广的‘艺术冠名’制度;我们的演出排期里,既有高价位高水准的天花板级别音乐会,又有水平尚可、价位却极低的‘生而爱乐’普及性质音乐会;我们有可以充分调动听众交流积极性的留言墙制度;有每场音乐会都会精心准备的曲目导赏、小知识普及和歌词滚动车;还有我们不定期在下午场举办的音乐讲座和访谈,能时不时带着大家来一场理论探讨,或者让各位音乐家们分享自己的艺术人生;还有还有,就连茶歇的精致档次和美味程度都是别的地方享受不到的......” “啊,我简直列举不完特纳艺术厅到底有多少特质,总之在别的音乐厅一个都没有!这套系统的管理模式一旦复制推广出去,会不会把其他地方的同行们直接看傻眼?不过他们傻不傻眼我不关心,我只想看特巡厅会在讨论组通报中如何表扬我们......” “你为什么只笑笑,不说话?” 罗尹伸开手掌,在范宁脸前晃过来,又晃过去。 “我有说错的地方吗?快来指教指教我呀。” 范宁笑着摆头躲开她的视线阻挡: “我才说了个标题,你都快把文章写完了。” “那赶紧讨论一下,我们先把下家和下下家特纳艺术厅开在哪里。”罗尹收回小手,四周环视思考一圈,“个人觉得肯定先是帝都圣塔兰堡,然后就是西大陆雅努斯王国的‘艺术之都’圣珀尔托,现在各地的民间艺术场馆都遍地开花,当地政要们一定不会拒绝一支享有盛名、造诣高超、财大气粗、管理水平先进的文化投资团队。” “不,你说的这点是要做的,但在第二大步。”范宁摇了摇头,“我们做的第一步工作,还是在乌夫兰塞尔。” “还是乌夫兰塞尔?”罗尹这下有些疑惑了,“这里虽然也是工业极为发达、消费水平强劲的大城市,但我们的名誉都已经封顶啦,以后这里是特纳艺术厅总部没错,不过还有什么可进一步操作的空间吗?” 范宁这时神秘一笑: “你听过有个词叫‘渠道下沉’吗?” “没听过。”少女如实摇头,眼睛笑得闪亮,“不过这场面我见过。一旦范宁先生的动作还需要造个词组出来,那肯定又是有什么众人闻所未闻的新奇动作。” “你真的好懂。”范宁故意深沉点头称赞,随即徐徐解释起来。 “我所计划铺排的‘连锁院线’,和目前各国所有的歌剧院和音乐厅都不一样,一般来说,后者大多建在郡城这一级别的地方,逻辑很好理解:严肃音乐是世人认为的‘高雅艺术’,只有大城市市民的艺术品位和消费能力,才能与这种大型艺术场馆的建馆成本与运营成本相匹配......” “但特纳艺术厅自成立起的理念就不太一样,我们不仅追求顶级的艺术水准、顶级的商业盈利能力,还追求世间艺术之光的普及与启明,大城市的院线建设自然是重中之重,但除了各郡,不应忽视各地区、各小城甚至是各乡村的人们,在我的计划里,特纳艺术厅院线有三级建设标准——” “一级标准,就是现在的乌夫兰塞尔大本营,或你刚刚说的、未来建在圣塔兰堡、圣珀尔托的院线,它肯定要按照世界一流的艺术水准去打造,我们已有过经验,按照特纳艺术厅的人员和设施标准,每建一座这样的音乐厅,前期需要投入5-8万镑不等,依各城市的土地、建材与人力成本而定。” “这曾经听起来很昂贵,但现在来看好像也一般。” 罗尹这时忍不住评价起来。 “哪怕我们一口气扩建三十家院线,也不过两百多万镑的成本,卡普仑先生的起始资金就基本能够支持,而这已经可以覆盖各国大部分的一线城市了……再说了,实际上院线是一家一家、几家几家建的,时间进度是平缓的,考虑到一切向好的持续盈利进账,考虑到各国当局都有的文化补贴,这不算什么负担。” 她的表情自信满满,嗓音底气十足。 “是吗?那再让我继续。”范宁摇头一笑。 “二级标准,要铺满一个郡城辖区内的所有‘地区’,就拿现在的乌夫兰塞尔来说,不仅包括内外来尼亚区、普肖尔区、南码头区、东梅克伦区……还包括出了城市范围后,与‘地区’平级的‘小城’,比如果戈里小城、兰盖夫尼小城、低地瓦弗斯小城、默特劳恩小城……” “这个层级叫‘特纳艺术馆’,规格要做到‘优秀的专业水准’,它的演出以室内乐重奏和独奏为主,音乐家们一年能组织起4-5场小编制交响音乐会就够了,在我的计划中,它的建馆成本起初一定不要超过五位数,控制在5000-8000镑的区间为好,消费水平也随之缩小十倍,就像曾经我爸的民间特纳美术馆前身一样。” “但要注意的是,它的数量很多,仅仅在乌夫兰塞尔,我印象中就有15个还是16个‘地区’或‘小城’级别的行政区划,这就可能要花掉超过10万镑的资金。” 罗尹终于流露出认真思索之色。 “再看三级标准,这个层级叫‘特纳艺术小馆’,它需要覆盖一个地区或小城下面的每一个街区或镇子,为小镇居民以及附近的乡村村民服务,水平要做到‘半专业’或‘顶级业余’水准,演出主要依赖数位职业音乐家指导+招募当地富有名望的乡村乐师+音乐爱好者们一起自娱自乐,如果一年还能演出1-2场小编制交响乐,那就是运营得十分优秀的‘艺术小馆’了。” “它的建馆成本起初不要超过四位数,控制在500-800镑的区间就好,消费价格在缩小十倍的基础上再缩小十倍,也就是一百倍,它的院线数量会非常非常多,我印象中仅仅是一个果戈里小城,下面就有超过25个镇子,而哪怕是城区的东梅克伦区,下面也有11个街区,光是整个乌夫兰塞尔,需要建立的三级院线就绝对超过了300个!开销就是20万镑!” “另外我需要补充的是,这所有的院线,都是演出和教学功能合二为一的,旧日音乐学院在每一层级都会有对应的‘培训分院’,甚至于层级越低的地方,教学功能的占比还更重要,它需要为所有渴望学习音乐的人们提供一个接触梦想的平台……” 罗尹紧抿着嘴唇,开始计算起这背后的成本来。 这样来看,就完全不是自己最初想的那样了,每个郡城反而是一级院线的成本最小,越往后负担越重! 就算是一级院线已经建好了的乌夫兰塞尔“大本营”,想将15个地区/小城+300多个街区/镇子全部铺满,都需要超过30万镑,而如果是圣塔兰堡这座庞然大物,成本恐怕超过50万镑! 自己刚刚还说一口气覆盖三十家各国大城市…… 200多万镑的起始资金听起来吓人,但照范宁先生这种玩法,完全不够玩几下的! 不过,这个计划听起来简直…… 罗尹深吸了一大口气,肩膀激动得开始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她终于理解了范宁之前为什么要做“音乐救助”和“艺术普及”了,这全是打基础的工作。 如果这个计划能够彻底实现的话,所成就的版图和壮举简直太伟大了。 “我明白了,这就是‘渠道下沉’。”她深思良久,平静下来后开口,“我知道你为什么说铺排各大郡城是第二步了,如果第一步就这样做的话,战线拉得太长太开,往下深入发展二级三级时,恐怕管理上会做得一团糟。” 按照范宁的构想,这至少需要建立总部+郡城+地区+小镇的四级管理机构,各个层级的音乐资源都会被大量调用,一个庞大组织的运转,有时的成本内耗是想象不到的,所涉及到的人财物管理的工作量极其恐怖! “.…..所以,既然总部在乌夫兰塞尔,就先在这座城市发展院线,等到15个地区或小城的二级场馆学院、300多个街区或乡镇的三级场馆学院建设完毕,运营走入正轨的时候,再总结经验和得失,将这套大架子往圣塔兰堡、圣珀尔托复制迁移,如此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求深度,再求广度!” “下次联系时,你可以就按照这个思路交方案作业。”范宁笑了笑。 少女双手抱胸凝视着他:“这个旧日音乐学院院长可真不好当,是我此前理解有误,难度系数比旧日交响乐团团长也高得太多了。” “罗尹小姐。”范宁这时神色复杂地唤她名字,“所以我说,这项繁重的事务会让人倦累不堪,虽然希兰、卢还有奥尔佳和康格里夫这些人也会帮你,我至少会给他们安排四个‘副院长’职务、分管不同方向作为协助,我们的长笛首席小姐今后恢复实力了也能帮到很大的忙,但一旦真的交予了你主导,不说具体工作量有多大,至少接下来好几年的时间,恐怕你和致力于此事业的同事们,都会处于东飘西泊的奔波之中。” “你也在东飘西泊。”罗尹看着他。 “嗯,但本来,这件事情的主导者应该是我,我自己的念想,我自己去完成。” “所以我不答应的话你会怎么办?” “除了暂且放一放,没有太好的办法。”范宁语气坦然,“在目前的伙伴和团队里,我提到的都适合做这项事业的副手,但能够主导的人,除了我,只剩下你。” “所以如果我拒绝,你肯定会对我不满。” “不会。” “至少会觉得是我不理解你的念想。” “不会啊。” “至少会很难过吧?” “也不会。” “难过都不会难过?你肯定没对我真话。” 罗尹在仰头,看得出她完全不相信这点。 “一个人有多珍视一件事情,有多在意一个目标,没能如愿以偿时就会有多难过,尤其是存在一个本来有能力帮助他的人,最后却没能理解他或帮助到他。” 范宁沉默一阵子,然后徐徐开口道: “罗尹小姐,其实我早在很小时候就明白过一个道理。” 他实际上指的是自己前世的学生时代。 “一个人自己珍视或追求的东西,很大可能在别人眼中一文不值。” 罗尹闻言怔了一怔。 范宁拿起靠在一旁的吉他,低头虚拨琴弦却没有发出声响: “你节衣缩食攒钱买的门票、你花了几小时车程才赶到的音乐会,别人有渠道直接获得赠票、有专车可以直接接送,但他可能听都不会去听,直接错过演出时间,或转手将票随意送人; 你苦心孤诣练习的一首曲子,有的人很想听到你的演奏却没有机会,有的人就坐在你的琴旁却低头玩着自己的物件; 一处地方勾起你的回忆,一首诗篇让你不住微笑,一场演出让你热泪盈眶,明明是因为旧时光的怀念或纯粹艺术上的感动,但有人只会认为这肯定源于睹物思人的‘男女之情’,而他/她可能还是你的好朋友或恋人。” “而且,这全然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有多么好’、‘品位有多么独特’、‘精神世界有多么丰富’,也不是因为他人‘有多么坏’、‘品位有多么庸俗’、‘精神世界有多么贵乏’,仅仅只是在于,你不是他人,他人不是你。” “你的珍视渴求之物,很可能在他人眼里轻如尘埃。所以,我永远不会冀求别人去背负我自己的念想前行,那样很自以为是,很自作聪明。” “所以反过来也是同样成立的对吗?”罗尹这时轻轻问道。 “什么意思?”范宁不解。 “你的漫不经心之念,也可能在他人眼里视若己出。”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39):吕克特之歌 当范宁从雨林清晨的暴雨中醒来时,帘外是水雾、花瓣和太阳散碎的光芒。 “早安,舍勒先生。” “早。” 马车出口与商队的遮雨棚无缝衔接,露娜往餐盘中的糯米团上淋着玫瑰花酱,又将一条条烟熏比目鱼切割成条,最后斟上几盏奇香四溢的弥辛黑香脂鸡尾酒。 “如何在一点也不在乎名声的‘人设’下搞出点名声来?” 凉水扑面,海盐漱口,随即享用食物,范宁在此期间随意地发散着思维: “现今来看,作出一点也不在乎钱,视金榜入账为儿戏的‘人设’还是很简单的,我只需要正常表现就行了,毕竟刚在梦里谈了笔200万金镑的开销计划,醒来后那几百个金币还真是儿戏……” “不过如何做出一些表面满不在乎、实则深藏功与名的事情还需要考虑考虑,这有必要,名声带来的上流社会资源能为调查线索提供便利,而且总是伴随着旁人对其性格印象的加深……” “理论上说,离讨论组考察到南大陆舍勒头上的日子不会很远,但绝对也不会很近,因为参考罗尹提供的情报来看,潜力艺术家征集公告发出几日后,特巡厅总共收到了过万封举荐信,其中包含1000位‘着名’艺术家、2000位‘伟大’艺术家、3000位艺术‘大师’和4000位艺术‘巨匠’,这还只是提欧来恩范围……” “诡异的是,这金字塔还是个倒的,如果按照马赛内古所做的考察通过率1%的预测,此次丰收艺术节会诞生40位巴赫和贝多芬级别的‘掌炬者’,失常区几千年的扩散进度或将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需对这些推荐信的真实性做初步核实的调查员和文职人员们,此刻可能正在风中凌乱……” 今天起床后的范宁,不知为何心中吐槽的兴致甚厚。 早膳精致鲜美,暴雨转瞬即逝,雨过天晴后的森林碧绿苍翠、鸟声如洗。 “看,我誊写的。”安走到范宁前面蹲下,双手执起一本深色皮质书册,上面用银白色的雅努斯语写着《冬之旅》。 “曲谱集?”范宁荡漾着杯中的弥辛黑香脂酒,它看起来有些像可乐,加有少量的柑橘片和蔓越莓汁。 “诗集,我的强项是唱歌,不在记忆和听写乐谱上。”她反持书册,翻开几页作展示。 “赏心悦目的字迹,这是为了在演唱时提醒歌词?” “仅仅是为了誊写一遍的本身过程。” “哦?” “对于昨日演唱《春梦》的自行思考结果。”她合上诗集,笑吟吟地起身,“我对自己的声音质地和表现力有充足自信,但此前对诗词文本缺乏深度思考,音乐与音节、节拍与韵律间的关系处理得还不够圆融……” “昨夜誊写的过程很慢,心中反复默读多次,然后就自行发现了许多问题。” 在商队动身启程的一小段准备期间,范宁带着一丝闲暇心态地拿起吉他,伴奏了第11首《春梦》与第22首《勇气》,于是他发现这位“夜莺小姐”的确具备得天独厚的嗓音与悟性。 如果自己还在提欧来恩,今年年底原本要安排上几部经典歌剧的制作计划,这样的歌手无疑是极好的主演招募对象。 “舍勒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这是我的名歌手大赛邀请函。”安早有准备地拿出一个明信片样式的纸卡。 名歌手啊……是个比供货赚钱更让人提起兴趣的旅行目标…… 范宁自然知晓这一头衔和相关的文化背景,中古时期随着宫廷游吟诗人的世俗化,商人与手艺人中的佼佼者也自行组织发展起来,创办了文学与音乐行会,他们定期举办“宫廷之恋”比赛,作品经过严格评审,优胜者即获得名歌手的称号——这一文化场景在范宁前世瓦格纳的歌剧中有过生动描绘。 游吟诗人和名歌手的侧重点不同:前者是南大陆严肃音乐作曲家的代名词,水平波动很大,金字塔上层是‘锻狮’级的‘桂冠诗人’,甚至是大师级别的‘新月诗人’,更多人则是连祝福徽记都没有的“飞蛾”见习者;而名歌手是着名演唱家的代名词,能从大赛中脱颖而出的“格”通常是稳定的“持刃者”级别,他们侧重于声乐造诣,是各大歌剧院的座上宾和香饽饽。 在每年“花礼节”期间,能评比出年度桂冠诗人的“唤醒之咏”和“花礼祭”自然是重磅头戏,但诞生名歌手的赛事也算是开胃配菜里最丰盛美味的一道了。 这位手持邀请函的夜莺小姐提出了自己的需求:“你能否可以在左下这块区域,嗯,桃红色的这块小地方,签上你的名字。” 看到舍勒的眼神在澹笑中带着一丝等解释的感觉,她继续脆生生地大方开口:“我凭自己的声嗓,再凭家族人脉和一些运气,获得了今年‘花礼节’期间的定向邀请函,这让我能避开繁琐且不确定性过大的泛选,直接进入到最后更关键的评比环节,你看——” 范宁顺着她手指划过的地方看去,右下方是正常落款,而隔岸相对的左下方,范宁看到了几条彩带一样的花色图样。 颜色有白色、橙色、桃红和鲜红四种,其中的白色条带上已写有两道人名,橙色条带上也写有一道。 “三位正牌游吟诗人的联名推荐,甚至包含了着名旅费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先生!弄到他的推荐让我爸爸费了不少力气......当然,如果舍勒先生能在桃红区域添上一道‘伟大’级别的名字,事情将会变得更加完美至极!” “这东西难道可以随便挑位置的吗?”范宁忍不住失声笑道,“我相信祀奉‘芳卉诗人’的教会认识这些音乐家,但显然不包括几天前还在海上漂洋的我,如果我把名字签在鲜红区域,难道我就是舍勒大师?” 由于“格”是世人认知的总和,像范宁这种完全隐藏了身份的情况,“卡洛恩”和“舍勒”两人可以说是完全分离的,“芳卉诗人”的徽记响应是个参照,本质上只是这位见证之主自己领域与规则的响应,理论上说,舍勒的“格”现在最多是“新郎”,虽然商队的人认为“他”很伟大,但……这点人真的太少了。 “先得到再说别的!”安笑得自信又灿烂,“它体现的是一种人脉背书,一种个人魅力,以及我背后所站的交流平台层级,我相信到了缇雅城后,舍勒先生的名气马上就会自发传播开来,而在此之前,只需在评委那儿先声夺人就行了......我认为这年头天才也有被埋没的可能,应该尽量避开那些无谓又无聊的先期竞争,把自己的最好状态直接用在最关键处。” 这位夜莺小姐还真是经营关系和发挥实力两不误啊,这算什么?理性的自信?和卡普仑理性的自卑恰恰相反? 范宁嘴角依旧噙着笑容: “我明白了,可是,为什么我会签呢?” 这时安稍稍退后拉开距离,对自己行了一礼: “舍勒先生,我们有一定的交集,享用过晚宴,合作过音乐,研讨过‘宫廷之恋’和‘夏夜真心话’,你也对我的演唱做过了实质上的指点,如果舍勒先生赏识于我的嗓音和艺术天赋,或钟爱我的美貌与青春活力,你会有充足意愿在名歌手大赛中为我推荐背书的。” 她双腿并拢站得笔直,再次将邀请函双手呈递了过去:“而且,就舍勒先生昨夜描述的女孩特征来看,比起外貌或身世地位,音乐才华才是赢得你青睐的不二法门……” 范宁打量她片刻后,饶有兴致地轻轻点头,然后将邀请函接了过来。 刷刷两笔,“舍勒”一词跃然于桃红条带,除开现今仍供职于宫廷的音乐世家,有名无姓的签名方式是另一部分游吟诗人的常见之举。 夜莺小姐接回后,再度浅鞠一躬: “我打算唱你写的诗歌,它们男高音和女高音皆适合,能否在《冬之旅》里为我选曲?我听你的。” 嗯,我怎么感觉好像把握到了“人设”思路?这好像就是一种“不在乎名利却搞出了名利”的手段……范宁其实一直在心里不动声色地考量。 自己什么都不做,尤其是不弹钢琴不当指挥,但“不经意间地一点帮助”就提携出几位原本默默无闻的“持刃者”,甚至如果之后能提携出“锻狮”,这些算不算“深藏功与名”? 嗯,名歌手大赛的选曲…… 想到这里后他开口问道: “评委他们主要会是什么样的人?” “由王室、教会、资深游吟诗人和名歌手担任,一些观礼外宾或赞助人的观点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被采纳,我不认识他们,不过,有个消息的传播度倒是比较广——” 安的双眼在放光:“今年他们邀请到的主评委,是受到南国民众广泛尊崇、名誉响彻世界的‘新月诗人’吕克特!” “噢,我听过他。”范宁连续点头表示知悉。 吕克特是南大陆当代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一位艺术造诣与北国的巴萨尼经常相提并论的“新月诗人”,他们的“格”自然都在“桂冠游吟诗人”之上,是绝对的大师级别。 这样级别的人,地位可以参考当时范宁在巴萨尼吊唁活动上的见闻:别说是鲜花丛中德高望重的逝者,就连尼曼大师、席林斯大师这样的生者,包括特巡厅何蒙在内的一众邃晓者都极为客气,可以想象在南大陆,芳卉圣殿对吕克特大师会持何种尊崇态度了。 安说完这个事情后回归原题:“在《冬之旅》中,我个人最钟爱第6首《泪河》、第11首《春梦》和第22首《勇气》,舍勒先生对我有什么期待和推荐呢?一般来说,参加最后两轮环节以准备4-5首艺术歌曲或歌剧选段为宜......” “你的信心在哪一层?”范宁打断她的话。 “哪一层?”安下意识出声,随后反应过来,“噢,我认为今年我一定能获得提名奖。” “我从渡过变声期之后开始参加名歌手大赛,今年已经是第3年了,每次我的进步都很大,每次都往前面多闯了一轮,而且今年的好运气更甚,我所持的邀请函里有含金量很高的音乐家推荐,一位着名,一位伟大!” “我的人生目标是在几年后20岁生日的时候,成为缇雅城的名歌手,然后被聘请为费顿联合公国节日管弦乐团的女高音,他们可是南大陆唯一跻身‘世界顶级十大’的名团!嗯,当然,这个难度有些过大,去埃莉诺国立歌剧院担任主要女演员也是梦寐以求之事,听说那座歌剧院的吸睛和造星能力,比起顶级名团甚至还高出一筹......” “给我一下诗集。”范宁伸手。 少女从憧憬中抽离出来,赶紧将《冬之旅》递给了他。 “我是说《吕克特诗集》。” “啊?” “商队有带的话,给我看看。” “有的。”一直在旁边默默站着的露娜开口了,她飞身而去,一个跨腿钻入马车车厢。 一分钟后,商队的马车缓缓开始行驶,露娜和安坐在里面,看着范宁翻开一本陈旧的线装诗集册子。 它的纸张颜色已经很有些年代了,抚平尾页的卷边,出版日期显示为新历885年,比自己的年龄还大五岁,标价为10个便士。 《我呼吸菩提树的芳香》《请不要偷听我的歌》《如果你爱美人》...... 范宁读了读《吕克特诗集》中几篇熟悉的诗歌,又读了更多此前尚未涉足的诗歌。 这些饱含深邃情理的诗歌探讨美学、探讨死亡、探讨爱情,在音韵和节奏等方面极具匠心,独有着南国浪漫色彩的想象与美好,无疑具备将诗与乐高度融合、将艺术歌曲推至圣境的潜质,甚至是明质。 “解决问题要直指核心。”呼出轻快气息的范宁笑着开口。 直指核心??车厢外是鸟鸣、湿气与花香,露娜和安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既然今年的名歌手大赛主评委是吕克特先生,那么......”他抽了一支铅笔,轻轻在之前三首诗篇上打钩。 然后又默读、抬头想象和扶额深思,最后又勾了另外两首: 《在午夜》《我弃绝尘世》 “数量差不多了吧?”他出声问道。 “那个......舍勒先生......”对面的夜莺小姐弱弱地出声提醒—— “名歌手大赛,那个,需要唱歌,一般是歌剧选段、或者艺术歌曲,民谣也可以,而且,最好是有点伴奏......” “它好像不能念诗......” “那有什么关系?”范宁诧异地摇头笑笑,“你的思路要开阔点,别老盯着我的《冬之旅》。” “选几首主评委的诗歌,临时再写写不就行了?”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0):告白,抵达 “一二三,四,五.....刚刚说参赛以准备4-5首为宜,所以,够了吧?” 范宁手持铅笔,来回哗哗翻页,重新数数,重新确认。 不过他尚未抬头,而是在继续默读品味其中隽永悠长的意境。 这说明他此刻的主要注意力其实在诗篇、而并不在对面两人身上,只是下意识地随意开口。 露娜同样用弱弱的语气,问向旁边的安: “姐姐,为什么我觉得你们在点菜......” “这么说也不算错。”这位夜莺小姐表情一窒,“可是,我明明是在点舍勒先生的《冬之旅》。” “我发誓我没想过能把不存在的菜品给点出来......” 她说着说着语气渐渐有些艰涩: “舍勒先生,你......您是原先就深读精研过吕克特大师的诗集吗?” 范宁闻言终于抬起了头: “哦,拜读过一部分,我此前背诵过《如果你爱美人》,但这两首《我呼吸菩提树的芳香》《请不要偷听我的歌》则只能算是耳闻......”他指尖下再度响起哗啦啦的翻页声,“至于《在午夜》和《我弃绝尘世》是我刚刚发现的巨大惊喜,令人迷恋,令人感动......” 吕克特大师是一位高产的“新月诗人”,在迄今七十载的艺术生涯里写了近千首诗歌、五部戏剧、两部文学评论和若干政治讽刺剧,还翻译过很多其他语种的民间寓言集及古代诗歌作品。要说范宁此前就全部深读精研,也不太现实,毕竟他不是文学家或剧作家,对于人文方面的选择性积累,主要还是受音乐学教育的功劳。 “所以,您是在大部分诗歌内容仅仅第一次揣摩的情况下,直接准备挑选五首用来谱写艺术歌曲......” 夜莺小姐此刻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有试图理解令人费解之物的敬畏,又有因敬畏而带来的身心满足,这也许会让不明经过的旁人觉得做作夸张,但她确信一切都是该有的自然流露。 自行创作文本加音乐,和以其他大师作品为文本去创作音乐,理论上能做到这两点的艺术家,都具备常人难以企及的灵感。 但若以极短时间+完美标准去要求的话,后者“命题作文”式的创作更难,因为这涉及到解读另一个伟大灵魂,并进行文学与音乐的融合,比单纯的“自我对话”要受到更多限制和挑战,很多人你给他一本诗集,数个月的时间连研究心得都很难完备,别说还去进行二度创作了。 ——范宁在创作《第二交响曲》的过程中,在那些千篇一律的工作作息中,就深刻体会过这种抓耳掏腮感,巴萨尼的“复活颂”的确出彩,但怎么去用音乐表现,变化发展,甚至升华,太难了,太难了。 好在他终究完成了这伟大的一跃。 自此至今,范宁深感自己迎来了艺术生涯中的一段热衷于“交响声乐化”、“声乐交响化”的创作时期,他确信“第三”甚至“第四”交响曲都一定会继续加入人声,而在它们中间穿插一些练笔的小品则大有裨益,此时关于文学与音乐灵感的火光,就在他脑海中似气泡般冒出,似烟花般迸射。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若有更好的挑选建议也可提出讨论。” “没有,没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安拍了拍胸口,稍稍平静情绪后才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不过舍勒先生,邀请函中所约定的‘定选’日期是8月10日,与商队预计最晚抵达缇雅城的时间接近,距离现在也就只剩......” “今晚睡前给你。”范宁合上了《吕克特诗集》。 “......” 空气中安静了几秒。 今晚就能写好? 他怎么可以能这么好看又光芒万丈!? 马车在雨林中穿行,夜莺小姐先是发呆,又抿嘴低头,最后再度抬起,阳光穿过车帘,时不时与她的双眸重叠,频繁又微弱地闪亮: “舍勒先生,我以后可以仅叫你舍勒,还是叫你老师,还是依旧叫舍勒先生?” “什么?你说什么?”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听得范宁一头雾水。 她叠了叠腿,坐得端正而目光认真:“你的忧郁气质和音乐才华对我的俘获力无以复加,这些帮助和赠礼的珍贵程度更是无可比拟。如果你真的对我钟爱有加,我想成为你的恋人,并愿意把一切爱意都献给你;如果够不及这么高的程度,你仅仅只是青睐我比寻常人更高才华,我也想成为你真正意义上的亲密学生……嗯,万一这仍是属于过度自信的误判,请原谅我的冒犯,希望在你心中我们仍是倾慕者和指点者间的纯洁关系。” 范宁尽量维持着从容神色,但他仍然是越听越睁大眼睛。 喂,这里不是私下场合啊,这旁边还坐了个小女孩啊! 所以这就是文化差异吗,这就是执掌“池”相的见证之主的国度吗,好吧,也许是合理的…… 尽管他不是第一次被异性告白,但对方如此直率又热烈、坦然又真诚的方式,让他身体和精神状态的各个方面都有点猝不及防。 露娜的表情也非常讶然。 只不过她认为意外的地方在于另一方面: “姐姐,我记得你的个人原则明明是‘成为名歌手前绝不建立恋爱关系’的啊!?” “个人原则可能是用来给他打破的。”安依旧很坦然地如此表示,“舍勒先生,坦白地说,具备你这样艺术人格的音乐家,用‘先生’称呼是非常必要的礼节,但这几天的接触下来,我又实在不愿意一直叫你‘先生’,因为除去这些伟大的因素,你只是一位令人十分迷恋和倾慕的大男孩。” 范宁徐徐地呼出一口气,其实他今天决定写一部助力名歌手大赛的新作品,除了之前分析的那些动机外,更大的一个直接原因,只是因为今天醒来后心情比较好…… 但无论自己是真面目还是假身份,是安然稳定还是身为过客,是莫逆于心还是无所触动,对于感情的问题都必须要用很尊重的态度去回应,这也是他的一贯做法。 “夜莺小姐,谢谢你的厚爱。”他嗓音仍旧忧郁,但收敛了云澹风轻的笑容。 “但爱是一个疑问,‘芳卉诗人’永不给予解答。我当下及以后,都仅是愿意接收一位惊才绝艳的未来名歌手做学生。” 作答明确郑重,且没有任何内容或时间上的歧义。 在回应此类问题上,“目前”、“暂时”这一类的时间状语在范宁看来是十分不负责任的。 “老师。”安的称呼更换很快,而且,神色依旧愉快。 在南国,在盛夏,在浓情蜜意的时节,人们求爱失败和求爱成功的情形一样之多,这在生活中再正常不过了,相比刚才最低的预期而言,最后得到的结果仍是自己梦寐以求之事。 “你先回自己车厢吧,我一会需要进入创作状态。” 见此刻商队正好暂停休整,范宁语调温和地做出安排。 “好!”她乖巧且礼貌地应了一声,然后挥手道别下车。 眼珠子一直在转动的露娜终于问道:“舍勒先生,刚刚姐姐对你的示爱遭到拒绝,为什么她看上去仍旧心情尚好呢?我认为若从亲密度和疏离感等方面来说,‘先生’和‘老师’的称呼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所以我自己一直都未做过区分……” “这不是我擅长解答的问题。”范宁垂下眼眸,“而且对于一位小女孩来说也没有探究的必要,在闲暇时间你可以更专心地练习我留下的视唱谱例。” 他将沙发扶手上的写作板折下,轻轻翻开自己的乐谱本。 露娜轻轻“哦”了一声,她也捧起了带孔的、用活页扣扣起的视唱谱例便笺,不过注意力显然一时间没有集中,用她自认为旁人听不见的音量,细声自言自语猜测道: “难道是因为,历史上很多大音乐家,都有过几段与自己的学生产生爱恋关系的经历?这好像属于雅谈的范畴,后人们在赏析他们的音乐作品时,时常将其作为重要的研究背景……” “啊,我是在分析我的姐姐,不是我自己。” 刚画完调号的范宁打了个喷嚏。 商队的旅程继续,今天的灵感迸发之下,范宁一口气完成了包含五首艺术歌曲的声乐套曲《吕克特之歌》,这不属于“再现音乐”的指示范畴,而是他在探索声乐交响曲的艺术生涯阶段中,一组重要的自由意志体现。 这几天下来,“舍勒”先后正式收了两位性格各异的学生,这同样是一个重要的区分。在严肃音乐界,正式的师生关系和“授课关系”、“指点关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提欧来恩的“卡洛恩”是那种从来不收学生、来者必拒的那种音乐家,卡普仑跟自己断断续续学了一年的指挥法,但同样不算正式意义上的学生。 夜莺小姐很快就驾驭住了《吕克特之歌》,她在艺术理解上的思维方式与北大陆的科班生迥异,但极高天赋和自信风格的确有冲击“持刃者”名歌手的希望。 露娜则是另一种情况,她有十足的勤勉和理论领悟力,但在演绎时似乎没法将灵性放得很开,尤其在节奏和律动的把握上始终有些唯唯诺诺,当然,因为最初相识的缘分和极高印象分,范宁一直在尽心尽力地指导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毕竟以她的综合资质,若是放到之前自己募集“音乐救助”那会,也是足够被选入童声合唱团的,只不过仅限于此,很难比得过夜莺小姐的耀眼光芒。 总的来说,在南国的第一段旅程期间,范宁的新鲜感和奇幻感一直未去,除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教学体验,这里还有无穷无尽的奇特物产,还有让人始终无法很好理解的迷路。 它们每次都会在自然而然的景象衔接下出现,但确信偏离了目标后,花费一些时间还是能回到正常的轨迹,“指路人”马赛内古将其解释为城际外的地广人稀、不甚准确的地图、以及变幻莫测的气候和风光所致。 8月10日的上午,商队终于抵达了此行“花礼节”的目的地。 膏腴之地缇雅,葡萄园和香槟酒让它甘如琼浆,这里森林遍布,牧场丰美,繁忙港口遍布,盛产各种鲜果,是费顿联合公国的政治、文化和经济枢纽,也是芳卉圣殿的教会总部所驻之地。 “近期出版海外的地理杂志,仍在认为缇雅城以热情华丽和粗犷宏大的宫廷风格建筑闻名,我始终好奇他们为什么对这些硬插在城楼中的钢筋和烟囱视而不见。” 马赛内古往街头小贩的金属推车丢下几枚铜便士,小贩将新鲜甘蔗削好,放在简易压碎器上碾压,慢慢等待几秒钟后,甘蔗水流入杯中,然后用少量柠檬汁和草药茶调匀。 “我也认为它的某些视角和西大陆的城市并无区别。”范宁从他手中接过一杯甘蔗汁,一口下去透着沁人心脾的香甜,“当然,这里有过于毒辣的日光,有浓郁绵厚的花香,还有服饰和精神状态不同的市民,嗯,但总体来说,还是城外广阔的海洋和雨林‘更加南国’一些。” 街上见到的男性市民大多喜欢把胡子刮得很干净,并通常将长发编成许多小辫,对此马赛内古评价为缺乏阳刚之气,至于女性,马塞内古认为她们面容姣好、性格热烈,但在服饰喜好上有些轻佻,毕竟他只喜欢贵妇或贵族少女。 “飞空艇和差分机的时代走到哪都一个样,钢筋水泥插到哪片大陆都是钢筋水泥。”每当这位骑士的视线在欣赏古城楼时突然被烟囱或水泥吊台搅黄,他就会耸耸肩膀以表示不忿。 但他的心情实则不错,这笔“指路人”订单的风险时刻已经过去,等今天商队在各个地方卸完货后,剩下的酬金就到手了,而且一路上他从黑帮袋子里搜刮出了更多的值钱货,买官升爵进度再加一层。 “各位一路劳顿辛苦了。”商队先在旅馆办理入住、稍作休整,这时家族长克雷蒂安开口,“商队在城邦各处卸货验收需要一整天,特洛瓦会去做这件事,而我们的夜莺小姐需要参加名歌手定选,今晚我则陪舍勒先生及各位在“联合公国节日大音乐厅”听一场音乐会放松心神。” 他的脸上带着感激,当然也有自得和骄傲:“门票我已请求克雷蒂安家族的尊贵朋友、着名旅费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先生安排好了,等特洛瓦的卸货结束、夜莺小姐的定选赛结束、我们的音乐会结束,大家‘兵分三路’归来,再共赴一场浪漫热烈的晚宴。” 能结交到着名指挥家并得到他的内部音乐会门票,这是商贾之家的人脉、实力与诚意的体现,而在旅程走向完结时,这样一套待客方式也充分体现了自己的高雅品位。 “这无疑十分让人期待。”另外两位见习游吟诗人此时兴致甚浓,“今晚的音乐会我们能听到什么曲目呢?” “巨人。”克雷蒂安得意一笑,“我们的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先生,今夜将会登台指挥北大陆那位公认仅位居‘大师之下’的伟大作曲家卡洛恩·范·宁先生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1):困惑,熟人 “我曾在友人的留声机中听过‘巨人’。” 游吟诗人菲利眼神一亮,“那是一部表现人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音画长卷,里面既有唯美的晨光、露水、花卉与田园诗,又通篇都暗示着某种不可抗拒的暴力正在渗透降临,很难想象,这样一部暗合‘芳卉诗人’秘密的作品会是在北国的作曲家笔下诞生的......” “这充分说明只有艺术家才可以跳出自有世界的局限,探究无限广阔的精神园地的可能。”另一位游吟诗人马丁尼则在掰动指头计数,“嗯,它的问世已经超过一年了,不过此次在南大陆应该还是首演,这位旅费指挥家布鲁诺先生费心筹划它的演出,不知是否抱着在‘花礼节’期间达成‘唤醒之咏’的艺术野心?” “得看水准。”马塞内古加入讨论,“我认为若是提欧来恩的范宁先生在这里亲自执棒旧日交响乐团,以‘巨人’交响曲的造诣一定可以唤醒‘芳卉诗人’,但须当注意的是,这部作品的规模和难度不小,布鲁诺先生想摘得桂冠,得看他自己的发挥,也得看乐团水平。” “有道理,‘巨人’只是在南大陆首演,严格来说已经不算问世的新作了。”身边人点了点头。 数百年的规律如此,新作首演的成功率大于重温经典,旧作的演奏对音乐家的水平会提出更苛刻的要求——如果“唤醒之咏”简简单单就能实现,那大师们的作品浩如烟海,随便拉个二三线乐团,演一首吉尔列斯巨匠的交响曲,就能抢先轻松摘得桂冠了。 “所以你们讨论的是什么团?是最厉害的驻厅乐团,联合公国节日管弦乐团吗?”身边人三三两两加入讨论。 “恐怕不是,据我所知,这位布鲁诺先生在旅费期间谋得的职务是‘阿科比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艺术家们应是从阿科比城邦赶来,在这个客场作节日巡演。” “南国排名第三的职业乐团啊,也是名团了,我听过现场,水平还是不错的。” “要看怎么比了,联合公国节日管弦乐团排第一,世界排名也不过第七,我们自己国家的第三,那排名可就更远喽。” “嗯,交响乐这块终究是不及西大陆的底蕴啊......”有人感叹一声。 “其实我们国家第二的埃莉诺国立歌剧院管弦乐团水准很高,底蕴也有好几百年,却一直挤不进顶级前十,连刚成立的旧日交响乐团都成了第十一了,这排名多少有些不公平。”有人忿忿不平。 “是体裁太窄的问题,而且歌剧院从传统文化里就偏向于‘造星’,正所谓擅长演却不擅长写,名歌手炮制了一位又一位,却没有几位拿得出手的作曲大师......”有人理性分析。 “多米尼克先生不是吗?有一年‘唤醒之咏’的桂冠诗人还是他在歌剧院摘得的呢。” “但人家封神成为歌剧大师,那也是在后来雅努斯的丰收艺术节上......” “歌剧院什么时候能首演‘复活’?他们不是唱歌的人很厉害吗?” “想什么呢,北大陆才问世二十天,卡普仑先生竖得那座丰碑太高了,连雅努斯的圣珀尔托城都不敢贸然重现,而且据说这首曲子的精髓虽是合唱,但难点仍是器乐部分,开头就是‘范宁标准劝退式’的难,演歌剧演惯了的团根本拿不下的,我们这能先演好‘巨人’就不错了。” “还是先听唱片现实点,你们有谁预订的‘复活’到了吗?……” 旅店二楼露天大庭院里加入讨论的人越来越多。 一场拥有不错曲目的音乐会开演前,乐迷们总会对其中的噱头作津津乐道的谈论与预测,并展开大量的思维发散,这无论在前世今生,都是很似曾相识的场景。 有音乐的地方就有论乐的爱乐人。 范宁觉得自己颇为享受环绕耳边的轻微喧嚣,他背着吉他,喝着凉饮,站在看台边俯瞰街景,微风与花瓣拂动他的衣衫,阴影在地面的炽热日光上轻轻飘舞。 “老师,你以后会写交响曲吗?”安走到范宁的身旁。 “为什么会这么问?”范宁瞥了她一眼。 “因为你说你未曾写过。”她伏在旁边的栏杆上朝下望去,一侧小腿带着帆布鞋朝后微微勾起,“他们讨论那位范宁先生的‘巨人’与‘复活’讨论得很热烈,这说明交响曲是十分能证明实力的大体裁,而我深信不疑你同样有这个实力。” 范宁闻言似笑非笑地摇头:“你觉得如果我写交响曲的话,和他的‘巨人’、‘复活’比起来哪个会更受欢迎?” “你。”安毫不犹豫地回答。 “哈哈哈。”范宁笑声清越,继续俯瞰风景。 “老师,你听闻过狐百合原野吗?”她又问道。 “很难不知道它。”范宁“嗯”了一声。 从书籍上真正了解过缇雅城风土人情的外邦人,印象最深最好奇的地方恐怕还是圣地狐百合原野,据说那些狐百合花的花型奇特,气质艳丽高雅,芳香深入肺腑,放眼望去犹如南部平原之上燃烧的火海。 “等参赛完我陪你过去走走,那儿一定能带给你非常新奇的灵感。” 少女说到这向范宁微微行了一礼:“这几天练歌辛苦老师了,埃莉诺国立歌剧院那边下午就要开始定选,我在动身前需要去沐浴、更衣和化妆,还需要练会声,现在只能先失陪啦。” 范宁早已知悉安排,挥挥手示意她先自行去准备。 “啊,我还忘了请教一个问题。”安转过身又转回。 “什么?” “五首《吕克特之歌》有你指定的演唱顺序吗?” 范宁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没有,依你喜好。” “我要一句增加自信的鼓励。” “在没有大失误的前提下,这一环节的难度用《吕克特之歌》有些欺负人。” “好!谢谢老师。” 对方离去的背影和步伐轻盈又愉快。 后来这几天的相处打消了范宁心中很多的顾虑,根据以往的某些经验,他最头疼的两种必须得断联的后续情况都没有出现:这位夜莺小姐尊重人也同样自重,言行举止仍保持着礼节和分寸,而且没有变得幽愤哀怨或郁郁寡欢,依旧是浑身散发着坦率、开朗又自信的能量,并朝着自己的名歌手梦想继续积极努力。 在自己表示“定选”环节不会去陪同后,她也只是愉快表示,如果她能进决赛的话希望自己可以考虑去观看。 实际上名歌手大赛早在七月上旬就开始了,从各群岛和城邦的“泛选”,到缇雅城邦的“复选”,再到决赛有足足六大轮。 而夜莺小姐手持的邀请函是张绿卡,她今天参加的“定选”是独立在六轮之外的,如果从进度上看,等同于倒数第二的效力,离决赛还有一步之距离。 所以他暂时没兴趣看。 回到自己的旅馆房间后,他洗了个澡,小憩了一会。 又一时兴起,将五首以钢琴伴奏的艺术歌曲做了交响化配器的标注。 这样的练笔使《吕克特之歌》即将形成两个版本,前者便捷清爽、主旨突出,后者则氛围更立体、表现力更丰富。 下午时分他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漫无目的闲逛了一段时间,日光下庞大而热烈的缇雅城邦就像一座香气缭绕的迷宫,不到一个月前自己还在迟尺天涯的提欧来恩,还时常坐在特纳艺术厅起居室的阳台木地板上思考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人生问题,每每在心中强调或揣摩着这些对比时,都有在做梦般的感觉。 集市上,露娜一如既往地持着小黑伞,范宁则手捧一杯此前从未品尝过的“鸡蛋咖啡”凉饮,眼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身材火辣的一对年轻女郎与他擦肩而过,用由衷的语气称赞着这位外邦人的俊美,范宁回头微笑道谢,并轻嗅着热风中残存的海洋味香水。 手里的凉饮看起来像是一层覆着褐色奶油的黑咖啡,那是当地人用生鸡蛋、红糖和炼乳打发的奶泡替代品,品尝起来丝滑独特,香气四溢,绵密的蛋黄与苦涩的咖啡碰撞融合,层次丰富而有趣,完全没有腥腻之感。 范宁的思绪从凉饮中发散,短暂地在远方国度的一些身影间划过,但很快一口气直接穿梭到了四十多年前。 那时文森特和安东教授都尚在孩提时代,而维埃恩带着一张记有d小三和弦的“凝胶胎膜”飘扬过海,又在几年后以一首名为《前奏曲》的作品完成了“唤醒之咏”,范宁试图去思考这其间的可能发生之事,但未能如愿以偿,这里的盛夏十分灼热,行人衣着色彩鲜艳,与那个灰蒙蒙的旧时空相去甚远,捉摸不到一点联系。 各色遮阳伞之下,错杂低矮的屋嵴、拱顶或平顶天台之上,以及门店百叶帘的外沿……范宁一如既往地看到了南国的“传统艺能”:与自己大眼瞪小眼的蟾蜍、造型色彩稀奇古怪的蘑孤、摆放在烧烤架上让人完全不敢下口的虫子……不过他这次在其中的一类摊位上的停留时间稍长—— “颅骨钻孔手术” 露娜带自己在巴克里索港集市购琴时也有过照面。 范宁看着那些工具箱中的钉子、锤子、钻头和小刀,皱眉陷入思索,他觉得眼前的这件事物和什么东西存在联系,但一时间又把握不到。 丰腴的花衣妇人见有客驻足,将绳索悬挂的牌匾翻了个边,露出后面若干“付费内容”,但她并未像其他摊主那般开口做殷勤的介绍,而是不住咂巴嘴上的雪茄,眼睛往四周张望一番后,很快就将牌匾回归原位。 在不长的时间内,范宁已经看清了这些“钻孔手术”功效作用包括了“缓解疲劳”、“治疗疼痛”、“提高灵感和洞察力”甚至可以获得“通灵亡者”或“窥见运势”的神秘力量。 而神奇的是,其价格仅在5个先令到10镑以内不等,依不同的凿孔“工作量”或“难度系数”而定。 “舍勒先......老师,像您这样的游吟诗人不必去和他们打交道!”看见范宁一副很感兴趣的神色,旁边的露娜赶紧小声开口并伸手想拉走他。 “这些人和教会的关系是?......”离开后范宁问道。 “他们怎么可能和教会有关系!”露娜睁大眼睛,“您没看到那个人刚刚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他们就是怕教会的人过来查处摊子!” “是什么最近冒出的邪神外围活动人员之类的么?” “是很古老的南国土着传统,但您说的没错,他们是异教徒,早在‘混乱公国’时期就被清算了,任何稍稍优握的阶层或家族,都会教育自己的子女远离这些所谓‘从治病祛痛到通天彻地’的颅骨钻孔手术。” 范宁用小勺搅着杯中的鸡蛋咖啡:“所以他们并非骗子,这类手术实证有效?” “就是骗子。”露娜说道,“可能某些古老的异教徒后代掌握着这种激发神秘力量的手段,但怎么可能是街边摊上几个先令几枚金镑的庸医能做到的,嗯,但他们总能骗到人,哪怕是现在工业科学这么发达了,医院里都常年有因为做了这种手术而感染、大出血或出现精神问题的家伙......” 范宁微微颔首。 到底是因为何种原因,让自己觉得总和之前看到的什么东西有联系? 至少,这种奇怪的古老传统,应该和“红池”没有直接关系。 隐秘组织很多很多,在提欧来恩活动频繁的就有四五种,这里也不可能只有愉悦倾听会。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些土着异教徒,信奉的是什么神或者什么组织?” 小女孩终于茫然摇了摇头。 “找个地方用点简餐,然后去音乐会吧。” 漫天霞光就像云层里涌流出的几条火红的河,带着金黄色光点的余尽在空气中沉降,将“联合公国节日大音乐厅”正门那些气派的石柱石阶浸在酒的光影里。 在检票口那片宽阔的看台上,范宁见到了挥手的克雷蒂安,于是带着露娜与他们汇合,附近的乐迷们正在三三两两社交,与缇雅市民们平日里外出上街不同,在这样的场合穿着总是更加正式,所以看起来更接近于北大陆了,就连做骑士打扮的马塞内古,在今晚看起来都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绅士。 “三位游吟诗人先生和‘指路人’先生还需稍等。”克雷蒂安朗声笑道,“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三分钟,我的指挥家朋友布鲁诺·瓦尔特先生,会托他的助手将此次音乐会留给大家的门票送来。” “这里的风景令人心神开阔。”见对方主要是看着自己解释,范宁澹笑着表示无妨。 作为和提欧来恩的大财阀们经常谈笑风生的他,对这些寻常商贾家族心里想的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其实......负担门票价格直接进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不过如果是被人“赠予”或“邀请”出席音乐会,意义自有不同,万一还是在舞台上演奏或执棒的艺术家留的内部票,那就更为体面了,所以这克雷蒂安才会老是强调那位着名指挥家是他朋友。 但实际上在北大陆,要是请范宁出席音乐会,哪还轮得到在门口等“朋友的助手”送票?那是在前期宣传新闻里就要写上去的事情,早就派专车接送,一路引导接待、参观介绍了。 不过范宁并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摘下礼帽,望着天边红霞扇风取凉,这时突然听到了一道苍老而低沉的男子声: “谢谢。” 他循声望去,童孔片刻收缩又舒展开。 一大堆西装革履的人士,还有几个神职人员服装的人,正簇拥着几位贵客往里入场,嘴里不停地说着“这里,这里”。 而贵客中间为首的那位,背影高大僵硬,头戴宽阔礼帽,驻着银质手杖。 好像是特巡厅在北大陆总部的巡视长鲁道夫·何蒙!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2):巨人交响曲 “何蒙来到了南大陆?......” “是了,希兰是说捐赠仪式上露面的只有一个欧文,还有个‘蜡先生’,难道何蒙和冈两位巡视长后来直接就离开了北大陆?” 这一大波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鱼贯而入,范宁自然而然地和周围的三三两两乐迷一样,围观打量着他们的背影。 说起来,既然连波格来里奇都在南大陆活动频繁,那么能看到一位手下的邃晓者不算是很奇怪的事情,但具体就今天晚上的场合而言,自己到了南国随意听的第一场音乐会,就恰巧遇到了前不久刚交过锋并从其眼皮底下逃走的何蒙...... 再结合之前马塞内古的友情“举荐”,这就很让人下意识怀疑,此人造访于此的目的,是不是因为查出了什么“范宁”和“舍勒”有关的行踪。 不过范宁对“画中之泉”彻头彻尾的伪装能力有充足自信,而且他马上意识到,何蒙造访的目的是“潜力艺术家”一事没错,但今晚针对的不是自己,应该是登台的那位指挥家。 这时有个穿黑色西装、但领结有些凌乱的年轻绅士一路小跑了出来: “是弥辛商会的克雷蒂安先生吧?瓦尔特指挥让我把留的门票送过来,抱歉让您久等了。” “哪里哪里,感谢,感谢。”克雷蒂安鞠躬致意,将信封中以Z字形相连的门票揭开。 “由于这场音乐会的票房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同行、媒体和上司们的内部票要求也太多,导致没能留到尊客票,诸位的座位还是一楼,不过有点靠侧后,还请谅解。” “没关系没关系,太客气了,替我向布鲁诺·瓦尔特指挥问好,也感谢他在名歌手大赛一事上亲力推荐我们家族的夜莺小姐。”克雷蒂安神色如常,接连道谢。 在他眼里这比预期稍低,但这件事情的本质,是自己做东让商队的客人们“受邀”出席一位着名指挥家的音乐会,结交上的人脉才是显得非常体面的根本原因。 助手解释完后也没再继续客套,礼貌笑着点头后就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这位瓦尔特作为常任指挥连内部尊客票都留不到吗?要么就不赠送,既然送了,说明他认可与克雷蒂安家族的结交,但出手的又是二等区域,这与当初圣塔兰堡夏季艺术节时,圣来尼亚大学的教授们为了冲票房排名,有意只拿二等内部票不是一回事啊……” 对严肃音乐演艺行业其中门道颇为了解的范宁,却是觉得有些意外,当然,自己是有趣的心态,他不禁怀疑起了这位指挥家是不是混得有些不太好。 众人进入检票大厅后,接连拿起了曲目单。 “哦,是他啊。”低头阅读的范宁突然眨了眨眼。 他之前在安的邀请函上,看到橙红条带上的“布鲁诺·瓦尔特”的签名,没想起来具体是谁,后来大家几次谈论同样没想起来,直到看了曲目单背面详细的艺术家简介…… 这位瓦尔特指挥是地道的西大陆雅努斯人,出生、成长和求学都在艺术之都圣珀尔托,他的老师是神圣雅努斯王国音乐学院的作曲大师、钢琴大师齐默尔曼教授——旧日交响乐团的客席指挥洛桑小姐,曾经留学时就是跟着这位大师学习的。 对,印象主义音乐家洛桑小姐算是瓦尔特指挥的师妹。 按照自己那些次要记忆中和洛桑不多的闲聊,她认为自己这位师兄才华是有,就是性格有点古怪,或者说,有点“轴”,在圣珀尔托的音乐圈一直混得不太顺利,后来就干脆出国去谋职务了…… 他目前待的阿科比交响乐团其实水平也不错,阿科比是费顿联合公国“三城邦七群岛”中除缇雅城、弥辛城的另一城邦公国,这支公国官方乐团的排名是南大陆第3,世界第30。 ——世界顶级十大往下,包括了25家一流、44家二流和117家三流,阿科比交响乐团位于一流职业乐团偏后位置,以瓦尔特这种出身雅努斯正统的“持刃者”,出国来到交响乐发展相对落后的南大陆谋职,在这个团当个“音乐总监”倒是说的过去,常任指挥嘛,多少是个有点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如果遇到总监上司难对付的话,卡在二把手位置会很难受…… 这里是缇雅,不是阿科比,他们是来巡演的,节日大音乐厅是他们的客场,但常任指挥也不至于连尊客票都留不到,哪怕这场内部问票的贵宾比较多也不应该这样,范宁开始怀疑这位瓦尔特先生,是不是到了南大陆依然没能和这边的音乐圈搞好关系…… 搞关系也是门学问,像自己之前那样,刚出任常任指挥就把总监上司和校方领导给弄服气,接着又和不同流派的同行、贵族、厅方、教会和乐评人都能谈笑风生的人的确不算多…… 按照门票号码牌的寻找入口指示的范宁持续发散着思维,正当对上标号准备入场时,工作人员用礼貌的声音将其思绪打断: “对不起,按照公国规定,您身边的这位小姑娘不能进入一楼观演。” 公国规定?在这里的公国规定,实际就是教会规定的意思。 范宁疑惑地瞥了他一眼,这时露娜却主动开口道:“您帮我换个票根位置就是。” “谢谢配合,我给您对调个三楼包厢座位。”工作人员接过她手中的票,然后对照划有密密麻麻标记的平面图开始搜寻起来。 “舍勒先生,我们先入场吧。”克雷蒂安对这个插曲本身不以为意,但考虑到舍勒和露娜的师生关系,他还是补充解释了一句,“如今的费顿对‘失色者’实质性的限制已经几乎没有了,不过在‘花礼节’期间暂时还有个别地方,等散场了再让她来找我们便是。” 范宁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再说什么—— “巡视长先生,您的座位入口在这边。”阴柔的男子声音响起,那一大群西装革履的绅士淑女再次从范宁背后掠过。 “卡来斯蒂尼主教,您自请便。”何蒙低沉开口,与此同时传来他银质手杖点地的声音。 “有劳塞涅西诺副总监了。”他旁边另一位手持折扇的温婉淑女则在道谢。 “呵呵,安娜小姐不必客气,家父今晚尚在歌剧院那边参评名歌手大赛,等待会事情都结束了,我做为东道主安排宾客们一起再聚,瓦尔特指挥对于巡视长和主教先生的位临一定会很高兴。”姓塞涅西诺的年轻男士似乎是剧院的管理方,他戴着一副象牙镜框,笑容可掬地目送这些大人物入场。 当他注意到穿桃红披风的卡来斯蒂尼主教,打量了一眼旁边那位相貌特殊的小女孩时,又不忘职业化地对工作人员强调了一句: “你们做好场馆管理。” 回应的是一阵工作人员的应诺,再加上演出开始前暂别的、没什么营养的寒暄后,这批的音乐会贵宾终于陆续进场。 范宁离背后这群路过者的最近距离不到一米。 “何蒙旁边这个安娜,就是曾经萨尔曼队长的联络员吧,情报里是中级调查员,自从我假扮瓦修斯,从圣塔兰堡打回那个“报平安”的电话起,也实质上打上了交道,使徒事件的最初调查人应该就是她,这次跟着上司的上司出这么远的差?……” “至于这个穿桃红披风的卡来斯蒂尼主教,听称呼恐怕也是个邃晓者,和当时旅途中迷路时遇到的高位阶‘花触之人’应该不是同一个,但都是这种阴阴柔柔的气质……” 此时范宁把玩着手中撕下的票根,脑海里考虑着某些顾虑,并思索着某些可能的风险。 “老师,我散场后马上来这里等您。”露娜接过更换的票根转身离去。 小女孩语气平静,背影有些落寞,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给我也换个刚才的包厢,同样的最后一排。” 范宁将票根递了过去。 “先生,您这是?”工作人员表示不解。 “高价换低价,角落余位也有,不可以换吗?” “可以,可以,您稍等。” 在克雷蒂安和马赛内古有些讶异的眼神中,范宁快步钻入人群里面。 “老师?”露娜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肩边多了个身影。 她赶紧收好了刚才有些郁郁的情绪。 “心情还尚可吗?”范宁平视前方。 “挺高兴,马上就能听到一场交响乐。”小女孩笑道,“不过老师,你的耳朵要求比较高,三楼的包厢音响效果肯定不如一楼。” 音乐厅可不是什么“拍卖行”或“娱乐休闲场所”,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二楼或三楼的侧方“包厢”区域,完全不像旁人想的那样是昂贵的好地方。 在独奏或室内乐重奏里,它的价值或许和一楼侧方等同,毕竟对聆听效果的影响没那么大,视野还更开阔一些。 但交响乐……那些乐器声部的摆位设计,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为1楼中间5-10排的座位声效服务的,侧方会带来或多或少的音量失衡问题。 尤其如果碰上一场指挥或乐团水平不甚完美的演出,那真可能一会被某些声部吵死,一会某些声部又竖起耳朵也听不清,这种情况下包厢的价值连一楼角落都比不过,仅仅是比过远的二楼后方稍好的选择。 两人在三楼右侧包厢的最后一排角落落座,此时由于耽误了些时间,乐手们已经入场,从这里可以看见那大号手手中金光闪闪的“杀器”,以及几位低音提琴手苦大仇深的沧桑背影。 定音鼓手的试槌声冬冬作响,范宁用曲目单悠闲扇着风:“介意给我说说教会这项规定的传统原因么?” “唤醒之咏。”小女孩立马说道,“由于‘失色者’被认为是‘芳卉诗人’也无力触碰的生灵,那么如果离一场音乐会的艺术家们过近,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也许一场本来能成功唤醒她的演出却最终未能唤醒,所以才会在‘花礼节’期间做这样的限制……其实我也不愿意成为那个可能破坏艺术家壮举的人,刚刚本来准备主动提出更换的。” “其实如今的情况好得多。”看范宁在看她,她苍白的脸颊再度浮现出酒窝,“如果我出生在半个世纪前,完全不被允许进入音乐厅和歌剧院,又没有唱片工业问世的话,这一生都无法听到交响乐是什么样子;如果我出生在一两百年前,那我很有可能会被父母抛弃,然后在流落街头时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您看,现在的我虽然在家族地位无足轻重,但他们也对我不差,我的命运比那些穷苦农民或劳工要幸福多了。” 范宁闻言凝然不语。 “所以老师,好不容易听到‘巨人’这样的大作在缇雅首演,您跑到这么个位置,以您的审美要求……” “没事,大差不差。”范宁无所谓地挥挥手。 小女孩“哦”了一声,低头仔细看了看曲目单,又好奇问道: “老师,您这样的音乐家,是不是每首交响乐在听之前,就已对它的内容了如指掌,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很多专业上的问题?” “这不一定,严肃音乐作品太多太多了,须视情况而论。” “那‘巨人’交响曲呢?” “了解一点。” 首席在带着乐团调音,范宁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热烈的掌声响起,穿燕尾服的绅士持棒入场,这位布鲁诺·瓦尔特指挥约摸三十多岁,有着典型的西大陆人相貌,发型利落、童孔澹绿、前额宽广,行步间在安静微笑,其总体温和儒雅的气质,很难让人与洛桑小姐对其的古怪性格评价联系起来。 瓦尔特在舞台左侧右侧分别行了一礼后,便登上指挥台示意乐队各就各位。 卡洛恩·范·宁《D大调第一交响曲》。 空气中出现极弱的小提琴高音la,这是小提琴手们将手指按于E弦的最高把位,然后持着琴弓,以近乎停滞的速度在其上轻轻摩擦而出,似清晨日出前的雾气、微光与凉意。 “la——mi——” 在弦乐摩擦的透明背景音下,“呼吸动机”被各类管乐依次奏出,并在d小调内作四度下行模进,万物在微光中复苏,又带着一丝阴郁和神秘。 温润、轻巧的三连音“绽放动机”迂回跳跃向上,隐喻百花齐放之兆...... 双黄管的双音八度如一缕晨光穿出云朵,刺破天际,随后又被厚重的云层遮挡...... 定音鼓敲出沉闷的轰鸣声,低沉的半音化长线条被弦乐奏出,地底下某种不安的生命力正在萌发...... 呼吸动机错开小节,参差交织,越来越多的生命苏醒,花儿开放、鸟儿睁眼、树枝抽芽、昆虫从泥土中探头...... 在场的大部分听众是第一次聆听,也有小部分听过旧日交响乐团录制的唱片,但现场总归是和录音有本质不同,这短短一个神秘空灵的引子,就已经让他们深陷其中,那些碎片化的动机在呈现、复述、演变中,带着某种朦胧却令人心季的力量。 “不愧是范宁去年毕业的成名之作啊。”很多在场的缇雅城乐评人忍不住心中感叹,“这位在北大陆名气如日中天的伟大作曲家,艺术生涯第一首交响曲就已经造诣不凡......” 交响大厅一楼尊客席6排,调查员安娜却是听着听着秀眉微蹙起来,她看了看身边闭眼端坐的何蒙长官,觉得好像之前在领袖的联梦会议上、分配考察任务受命临行前,大家好像有件事情还是没请示清楚。 这“潜力艺术家”一事,是在为丰收艺术节做打算,提携出一批真正亲和特巡厅的、能和范宁当下的影响力分庭抗礼的音乐家没错...... 但选曲方面是不是应该要暗中做一些导向才对? 如果一位指挥家在考察时选的是范宁作品,这,这如果提携了到底算谁的啊?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3)第三位人选 “开头还不错,速度比我心中的理想值稍微拖了点,然后管乐要是能再进齐一点就好了。” 范宁斜靠在角落的听众席上,单手抱胸,单手托腮,认真聆听,悠然默评。 引子的尾声,单黄管重复的“呼吸动机”被大提琴承接,变为呈示部清新、活泼、又带着微微激动的“原野主题”,同时大管错开半个小节进行模彷,就像穿过原野的人在放声歌唱时的空谷回声...... 长笛在副题吹响婉转悠扬的“鸟鸣动机”,与圆号的“原野主题”同时叠置,形成复调。百花齐放,百鸟争鸣,大自然从静谧中彻底复苏,生灵起舞,热闹非凡...... 第一乐章休整间隙,安娜用手捂嘴侧身,向长官低声表达了刚才自己的顾虑。 范宁此前的分析没错,他们的此行目的,的确和“范宁”没直接关系,南大陆考察组的第一批考察对象是从瓦尔特开始的。 特巡厅面对那些数量堆积如山、内容天花乱坠的举荐信,唯一的合理挖掘方法就是先做“置信度”区分: 比如一位已经具备名气的“新郎”或“持刃者”音乐家,这时有举荐信宣称其造诣已达到“伟大”或“大师”,这处理优先级显然大过那些连名字都没听过,认为作曲是靠哼哼、钢琴是靠手速、指挥就是捣棒子,却被来信者(没准也可能是自己)吹成“被埋没的大师”、“时代的掌炬者”的人——不是说后者就应该直接扫进垃圾堆,而是面对高额奖励,后者的数量实在是他妈的太多了,只能让这群人先等一等,把屎中找黄金的工作任务暂时交予基层人员先筛几遍。 马赛内古递上去的那张“舍勒”举荐信,很明显就在这样的工作思路下,被特巡厅分到了“屎中黄金组”,目前还在下级或者下下级的筛选工作纸片堆里,根本没上到何蒙这一层。 何蒙平静地听安娜讲完顾虑,眼里对这位心思缜密的下属有一丝赞赏之意: “你想到的这点,领袖已有过考量,作为艺术事业的统管者,讨论组不会也不能对某位作曲家展示出倾向性的好恶,但我们也不会让范宁再成就第二个卡普仑了,一个能持续造就‘伟大’音乐家的人,比他自己可能在某年升格为‘新月’的棘手程度还要严重。” 现在特纳艺术厅的情况就是,哪怕范宁的个人影响力全部揭过,就光一座卡普仑的墓碑竖在后花园,这里也是所有爱乐人心目中的艺术圣地之一,有很多事情或倾向就不能明着表达了。 他重新闭上眼睛,声音低沉平静:“随着‘潜力艺术家’征集事宜持续推进,这些灵感充沛的艺术家们自然能从结果导向上洞察到,什么样的路线践行起来可能是事倍功半的存在......” 何蒙巡视长的点拨不算直接明了,但安娜听到这里已经全然听明白了。 这位纳入首批考察对象的着名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先生,在选曲上选什么不好,偏偏来了个“巨人”南大陆首演,要想被纳入“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在提携的平台上快速升格“锻狮”,恐怕......很难,得成为长官口中的第一例“结果导向”了。 她思考片刻后又试探着问道: “可是如果,‘芳卉诗人’在今夜被成功唤醒......” “那自然是实事求是。”何蒙澹然作答,然后转头问道,“不过,卡来斯蒂尼主教先生,您认为有这种可能性吗?” “巡视长阁下眼光甚准。”旁边的桃红披风男子听出了何蒙提问的倾向性,摇头笑着回应道,“想要达成唤醒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缔造神级现场版本,要么举行新作世界首演。前者需要演绎者本身就具备‘突破伟大’的爆发力,如当年传奇钢琴家‘李’连续三年摘得桂冠的那种情况。像瓦尔特这样想从更低的‘持刃者’升格上来,走后者第二条捷径是最可行的......” “话虽如此,知遇一首杰出的新作谈何容易?今年‘花礼节’期间,我看好的新作首演已经有十多场,但迄今摘得桂冠的人还没有出现......” “这位瓦尔特指挥在缇雅城共计划了五场巡演,今晚的‘巨人’交响曲是倒数第二场,也是他投入排练精力最大、抱有最大希望的一场,从客观评价上说,范宁作品的票房号召力不错,他的演绎也有突破‘持刃者’之征兆,但能达成‘唤醒之咏’的可能性仍旧微乎其微。” 何蒙听完平静点头:“所以,下一个考察者吧,排期上是谁?” “埃莉诺王室家族的青年女高音‘布谷鸟小姐’。”安娜说道,“当下是‘新郎’之格,此时正在参加名歌手大赛的定选,举荐者们认为其艺术造诣已达到‘持刃者’水准,而且如果悉心培养的话,具有‘伟大’潜质。” …… 同样是第一乐章的这个间隙,三楼包厢小角落,范宁心中又是赞许,又是摇头。 “这瓦尔特的指挥水平绝对不止于‘持刃者’,虽和旧日交响乐团的唱片有不少差距,但现场的舒爽感和立体感,和录音不可同日而语……嗯,从中肯角度评价,今晚的‘巨人’比我当初的首演效果还略高一筹……” “毕业音乐季在迈耶尔广场上的那次“快闪”,有我自己的亲自理解、有“旧日”的音响收束感、还有远超过交响大厅人数的灵感共鸣,这些都是优势,但那个东拼西凑的乐团连完整的学生水平乐团都不是,而这里‘阿科比交响乐团’是世界排名30的一流职业乐团……” 如果说指挥家是将领,亲自上阵的“士兵”乐团则是根基,如果没有旧日交响乐团,让卡普仑最后去执棒某个“草台班子”演《第二交响曲》,那他的满腔热忱和生命余晖也只能错付了。 “但这个布鲁诺·瓦尔特啊,若是真想通过考察取得‘波埃修斯’提名头衔,他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演什么‘巨人’……” “要是能达成‘唤醒之咏’倒是可以简单粗暴地打破偏见、成就‘伟大’,但仅凭他自己,恐怕又难了点,如此上不上下不下,就很尴尬。” 范宁心中对考察形势和指挥水准的判断,和特巡厅与芳卉圣殿心中所想基本八九不离十。 不过他自有别的念头打算,微微侧头靠向露娜,轻声开口问道: “你觉得瓦尔特先生指挥得如何?” “啊。”见老师出声提问,露娜赶紧坐直了身子,开始认真组织语言。 虽然她觉得感受很引人入胜,但对于交响乐显然说不出过多文字上的见地,想了十来秒后只是弱弱开口:“我觉得指挥家都好厉害……瓦尔特先生有很强的掌控感,他的动作很优雅,感觉那么多乐手和乐器他都可以挥洒自如,一下就打开,一下又收回,这太酷了……我觉得听起来很震撼,尤其是那些铜管吹响和打击乐砸落的片段……” 范宁边听边轻轻点头,表示露娜的发言值得鼓励: “所以瓦尔特先生也是很适合的第三位学生喽?” “啊!”小女孩睫毛抖动了一下,正想进一步出声询问,第二乐章那粗犷的大提琴“利安得勒”舞步已经响起,她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又手忙脚乱地捡起从膝上掉落的曲目单。 ……老师是在和我谈论对瓦尔特先生的钦佩和欣赏之意,这肯定没错,但怎么下一步直接到了收第三位学生了??? 在朴实热烈的乡村舞曲旋律中,她努力回想并分辨着“着名”和“伟大”造诣的细微区别。 从商队中那几位懂行的游吟诗人和“指路人”先生评价来说,老师应该至少是“半个伟大”,好像比着名音乐家更高一点? 可小女孩又觉得这位站在交响大厅指挥台上的燕尾服绅士也很高不可攀,虽然她对老师有充足的偏爱和信心,但开口说瓦尔特先生很适合做学生?这也太…… 而且……天啊!像姐姐那样天资聪颖又活泼灵动的歌手,和我同门,已经有些差距过大了,着名指挥家瓦尔特先生怎么可能……要是……那我……我还是做好后勤服务吧…… 范宁缓缓闭上眼睛,进入聆听的冥想状态。 “特纳艺术厅迟早需要物色新的音乐总监或常任指挥人选,这位布鲁诺·瓦尔特是个演绎我作品的行家,也有相当高的起点,但因为选择了‘巨人’交响曲,肯定会在讨论组的考察上受挫,总不可能让他白白吃亏,等下找个机会跟他谈谈……” “成就卡普仑一位‘锻狮’怎么可能够?少说给特巡厅培养出七八位还差不多,会长那钢琴水平早就征服了全世界,仅仅做个伟大钢琴家也有点屈才了,认知广度摆在那里,之后上点够劲的东西,再给他们附赠一位‘新月’出来,时间上肯定比我自己升格早……” “嗯,还是先考虑当下问题,瓦尔特创造的这个‘净化之光’的秘仪现场十分难得,不用可就浪费了,先把那件重要的事情开个篇……” 梦境中,范宁穿梭一组组的朦胧景象,最后飘落至启明教堂的礼台上。 瓦尔特指挥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仍然在教堂内清晰可闻。 “边界为世界的表皮,无形之物亦有局限。” 范宁口中颂念起向“铸塔人”祈求的图伦加利亚语密传。 他接连俯身和站起,将烛台一盏一盏地置好。 与此同时,五颜六色的矿物水晶在操控下升腾而起,在礼台上排列组合成玄奥的痕迹。 “彭。彭。彭。” 烛火一支支燃起。 “……她许诺永不注视我,她许诺永不教导我,她许诺永不寻觅我。” 范宁手握耀质灵液小瓶,瓶身倾斜,信步行走。 带有闪电火花的紫色光质液体一路淌出,在礼台上构成了一座带有裂缝的塔形见证符。 “嘶——” 秘氛从焰心中蒸腾,闪电般的灵感或绽放如火花,或枯萎如褴褛。 “……但敬拜者将读懂何物塑成我,我塑成何物,何物分裂我,我分裂何物,何物远离我,我远离何物。” 带有神性的非凡琴弦被他抛向空中,化作一圈带着电流的紫色圆环,降落围住整个秘仪祭坛。 “嗯?” 正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的范宁突然皱了皱眉,他抬起右手,朝着远处廊道上的一盏烛火,缓缓虚握成拳。 交响大厅,第三乐章,乐队以卡农形式呈现着色彩阴郁的小调版“雅克兄弟”。 没过多久,坐在范宁左侧的露娜觉得一股令人愉悦的香气钻入鼻腔,整个人恍恍忽忽地起立,并从闭着眼睛的范宁膝前擦过,欲要挪出过道。 但下一刻,她的灵性中出现了警觉的破碎声音,并随即被一股极速的下坠感给包裹住了。 在外人看来,小女孩只是从左侧起身,又唰地一下坐到了范宁右侧座位。 仅仅换了个边。 音乐一直在进行,当露娜自己从有些眩晕的下坠中“睁开眼睛”时,发现眼前是一座金色雾气氤氲的教堂。 无法理解的变故起初吓得小女孩心惊胆战,直到她看清礼台上的身影,惧怕感才终于消失,只是有些手足无措地叫道: “老师?” 只见礼台上有一座流转着紫色电芒的神秘祭坛,自己的老师在中央负手而立,敞开的白色衣衫和一头长发无风自动,周围悬浮着大量的类似复古羊皮纸的书页,围绕着他做缓慢的涡旋状运动,就像被硬生生放慢了速度的龙卷风。 好酷,好迷人,但看不懂。 “你为什么要起身离席?”范宁若有所思地问道。 他刚刚正是感知到了露娜的异常举动和灵性状态,才借着在身旁的便利将其强行拖入了移涌秘境的联梦,也让她在醒时世界的身体重新坐回了座位。 “我,我不知道,老师。”小女孩茫然摇了摇头。 “那你先坐这里,正常听音乐会。” “哦。” 露娜不敢多问什么,小心翼翼地在下方的红木长条椅上坐好,两手搭于双膝,身体不靠不倚,姿势十分端正。 她边听音乐边好奇打量。 下一刻大量的异质光芒从祭坛中升腾而起,她眼前先是闪过了更替和旋转的金石、银屑与汞浆,又变成了紫金色的宝石灯或钩连虬结的分形花瓣,最后她觉得整个礼台前方的竖直平面,似乎垂下了一堵无形的幕墙。 事实上,瓦尔特演绎的带有净化特性的《第一交响曲》,虽然充斥了整个启明教堂,但不包括范宁所在祭坛的内部。 这里隔绝一切,寂静无声,唯独他的内心听觉中,有各种各样的动机碎片奏响。 “凝胶胎膜记载的原始和弦为d小三和弦,等下拆解的‘绯红儿小姐’具象化污染同样以re为低音,那么这部作品不妨就用d小调来写作,它不仅会是借助琼摆脱污染冲击的知识高地,还将是我赠予瓦尔特指挥、助他唤醒‘芳卉诗人’的见面礼……” 面对环绕自身盘旋的近百张终末之皮,范宁凌空划动手指,先在近十张上用灵性丝线划出谱线,记以一个降号的调号,然后又在其中一张上写出标题: 《唤醒之诗》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4):夜莺小姐很烦 《唤醒之诗》,一首用于实现“唤醒之咏”的单乐章交响诗。 但不仅于此。 在之后,它同样是范宁探讨和隐喻辉塔上下层结构、穿越“灯影之门”的自创密钥的基底——《d小调第三交响曲》的第一乐章。 露娜仍旧端端正正地坐在启明教堂的礼台下方。 “老师好像又是在作曲,但就跟那些教会的‘花触之人’一样,用的是很神秘主义的方法,他之前说‘至少来个主教再说话’可能是真的!” “看不懂,但很厉害就对了!” 她好奇地看着祭坛中电芒迸射、纸页纷飞,看着范宁长发飞散、衬衫飘舞,指尖接二连三划破空中的雾气与流光。 “‘巨人’一作虽描绘了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音流画卷,但回头反思终究浮于表面,安东老师在末乐章想表达的那种内核也没有完美地升华出来……” “所幸经过‘巨人’与‘复活’的创作积淀,现今我的技法、我的经历、以及对居屋高处的理解都更加趋于成熟,我将在这部交响曲中重新定义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先是世界表象,再到世界意志,最终让整个天地为之奏唱发声!” 南国十多日旅程中的见闻与思考,此刻在范宁入梦中,全部化作无穷无尽的灵感火花攒射而出。 “第一乐章《唤醒之诗》的表象是‘好山好水’,是一首自然颂歌,是一曲‘夏天进行曲’,对音乐感知浮于表面的人都会这么认为。但其实本质是暴力与田园诗的对立,命题‘爱是一个疑问’将被明确提出,当这首有待上升的、象征粗暴原始状态的爱之交响诗被奏响,谅必能引发‘芳卉诗人’的回应。” “先是主题。”一道酝酿已久的旋律在范宁的内心听觉中响起。 眼前的一张终末之皮浮现出澹澹音符印痕,这条旋律以四度上行作为每个乐节发展的动机,节奏沉重均匀,音程结构庄严朴素。 是一条南大陆民间常见的哀乐,范宁曾多次听起,每当商队中有鲜活的生命被埋入泥土开始腐烂时,同行的旅者们就会唱起它,以作为简短的葬礼仪式祷文。 但在范宁的注视和凌空虚划下,这些音符先是移调至d小调上,彼此间音高关系产生了细微的挪动,均匀的节奏型也被做了长短不一的二次分配,并且,绝大部分音符都被标上了“>”的强奏标记。 赫然变形为了进行曲般的律动。 其民间小调哀乐素材的原型,又使其带着稍稍悲壮和惨澹的音乐性格。 进行曲般的哀乐,哀乐般的进行曲,对立,从这里就已经开始了。 当它们第二遍在范宁的内心听觉中响起时,变成了由圆号吹响的声音。 唤醒沉睡的“芳卉诗人”的哀乐,夏天的起床号。 “南国盛夏的爱是热烈而直率的,处于原始和粗暴状态的疑问也不需要任何铺垫,我前两部交响曲引子开篇所用的雾状音带或弦乐震音,在这里将被舍弃,它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它不用任何伴奏,主题在开篇由8把圆号直接吹出!……圆号,特殊的音色,金属感中又带着温润,性格最像木管的铜管,可谓是铜管组与木管组中间的过渡地带,这也是对立,这个配器选择同样也是对立的一部分……” 范宁又是凌空划出几笔,在主题进行的后半部分,大管、长号、大号、弦乐器和打击乐出现了齐刷刷的向下五度震击音符,就像模彷着原始部落人群手下的击鼓之声。 一小段阴郁晦暗的柱式和弦,连接起管乐器沉闷而迟缓的同音起伏,此之谓“神秘动机”,接下来是定音鼓持续敲响的微弱三连音,这一切让人意识到,虚无中似乎有什么神秘而强大的事物在复苏。 接着,这段引子各音乐材料的灵感碎片激射而出,纷纷烙印在几张悬停在空中的纸张上面: “哼鸣:大管与低音大管对自然的颂歌,起伏平缓,带着颤音,似厚重的男低音哼鸣……这是田园诗!” “躁动:大号和低音大号用d小三和弦加入打击乐的不安三连音,同时在中提琴声部也出现了灰暗的震音……这是暴力!” “拂晓:来自‘巨人’第一乐章的完全复刻,管乐双音,往高八度跳进,表示一缕晨光穿出云层,刺破天际……这是田园诗!” 范宁眼眸中突然金色流光一闪,凝胶胎膜中象征“绯红儿小姐”神性污染的d小大七和弦,被他的灵感丝线缠绕裹覆,然后投入到了小号的声部谱线之中! 此组和弦一出,在启明教堂外围的移涌空间里,混合着鲜血与愉悦的神性开始凝聚成团。但由于那个源头隐藏在层层难以得见的裂隙之中,这些隐秘的滋味,只能漫无目的地溶解着梦境中不相干的重重幻象。 “绯红儿小姐”的灵感念头无法直接寻觅到此,但知识可以,移涌和辉塔本就是由辉光折射下的知识所构成,它们是可以无限分享、流动和读写的信息,随着范宁对其探讨,总有一些神性的污染开始从移涌中侵染过来。 “卡察!卡察!” 露娜看见教堂的彩窗突然出现了裂痕,空气中的澹金雾气带上了绯红之色。 就在此时,交响大厅,瓦尔特执棒下的“巨人”第四乐章,同样象征神性、并带着净化之秘的“圣咏动机”被圆号手被吹响。 教堂内的血色迅速变澹。 也有一些残存的“池”相污染,仍然顽固地朝向礼台流淌而去,然后撞击在祭坛的无形边界上,似积雪遇到火焰般彻底消融。 而祭坛中的范宁丝毫不为所动,他继续拆解着《唤醒之诗》引子各部分音乐材料的灵感,而涉及“绯红儿小姐”的知识,不过是对立中的一部分。 “情欲:小号以粗暴而躁动的声响,仰天吹出凝胶胎膜上的re、fa、la、#do四个音符,并在最不协和、感官最为刺激的#do上悬停,欢愉和高潮持续足足三个小节……这是暴力!” “扬升:沉寂已久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以fff的力度奏出极速向上的音阶,先是7连音,再是8连音,最后还有10连音,就像从完全静止的呼吸中恭迎新生…….这是田园诗!” “锤击:每次扬升带来的高音,都用向下三度的旋律作结,并伴随着打击乐的一声残忍锤响,象征新的生命被无情灭杀,鲜活的肉体终将在泥土中腐烂……这是暴力!” 范宁衣衫飘舞间,这些被他赋予了不同素材的终末之皮开始加速旋转,并依次填入总谱的不同声部和不同小节,有的前后连接,有的同时并行,有的交替循环,还有的部分错开、部分重合、形成对位……它们以深奥的规律探讨、衍变、推进,就像举行着一场受到某种原始力量支配的神秘仪式。 引子过后的呈示部,“哀乐进行曲”主题被范宁用圆号和小号继续续写,音程上下跳跃,节奏生硬堆砌,甚至有一种冷酷而暴虐的感觉。 而接下来的“夏日清梦”副题,则似乎表现了沉睡的生灵在起床号之下睡眼惺忪,仍不愿第一时间醒转的神态,范宁写下了用双黄管和小提琴接连呈现的旋律,它们带着一丝纤细的歌唱性,类似风吹过叶片,或小鸟或其他动物的叫声…… 半个多小时后,范宁徐徐在听众席上睁开眼睛,接着是露娜,她被现实与梦境的来回切换弄得有些发懵。 在启明教堂中挥洒灵感,思维速度和记录效率都极高,虽然醒时世界流逝的时间不算长,但第一乐章《唤醒之诗》的主要架构已被范宁搭好。 事实证明琼的建议非常稳妥,自己的机会把握也非常恰当,移涌秘境中探讨艺术+《第一交响曲》的净化效力+神性琴弦构筑的封闭祭坛,让自己以极限高位阶的灵性水平,稳稳抗住了拆解半个执序者级别隐知的污染。 接下来将《唤醒之诗》收尾的事情也就更简单了。 此时正逢“巨人”交响曲末乐章完结,听众席掌声响起之时。 露娜也在跟着鼓掌。 听众的反响还不错,甚至有不少起立喊“bravo”的人。 但除此之外无事发生,未能唤醒。 范宁又让露娜从挎包内拿出纸笔,唰唰的快速写字声响起。 “麻烦你帮我将它呈递给指挥先生。”掌声和欢呼声中,范宁示意站在包厢门口的一位女性工作人员走过来。 “现在吗?”这位工作人员礼貌接过。 这种事情不算少见,一位着名指挥家具备相当的社会地位,也是相当多乐迷心心念念的偶像,这样的公众人物会有人巴结示好、有人意图合作、有人拜师学艺、有人表达倾慕、也可能是呈递作品冀求指点,抑或单纯艺术上的感谢赞扬…… 不过这回纸张上的内容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不是信,也不是乐谱,上面是一些零散的标号与数字,如“I,75-81”、“III,24-26”、“IV,225-240”之类的,除此外还有一些可能与音乐相关的符号与术语,她不太确定。 唯一能看懂的是一枚面值为1的金币。 这就够了,本身这就是服务职责,有了它只会让自己的服务更加发自内心地真诚。 “我会在等下返场的谢幕间隙为您送到,但不保证瓦尔特指挥会有回应。” 工作人员愉快地道谢,身影从旁边的通道里退出。 …… 差不多的时间上下,缇雅城另一处重要的艺术中心,埃莉诺国立歌剧院。 环形的露天大剧院各处装点着鲜花与灯火,以桃红色为主调的座椅装潢,经此番热情的艳丽光影点缀后,更加令人怦然心动。 一道道长长拉起的彩带,将听众席分成了内外两个不均等同心圆,内侧几排空空荡荡,唯独升起来的的乐池席前两排坐着评委与工作人员,而彩带以外留着的两千听众席则人头攒动,游客和市民们花费2个先令,便可以入场一睹名歌手定选赛的参赛者风采。 这无疑是很亲民的价格,是“花礼节”期间消磨时光的好去处——随时交费,随时入场,不限时间,随时撤离,座位是靠前、靠后还是坐走廊台阶取决于先来后到和一些运气,唯一的要求是应在歌手表演时保持安静,否则可能会被身边的市民给轰出去。 不过此时舞台的通道后方,某一演职人员休息室里的夜莺小姐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等太久了! 下午三点就开始的名歌手定选赛,她已经等到了晚上八点多! 今年拿到“花礼节”内部邀请函,并通过了初筛的歌手共有60位。 这个数量比去年增长不少,她早就知道,本来觉得仍不算多。 但是今天她才意识到,一人准备两首歌曲,算上5人一组候场的进出场动作,算上介绍报幕,以及部分人得到的评委心血来潮的批评或建议,一人平均下来得耗费近10分钟…… 五个多小时过去了,现在第35-40号这一组才刚刚进去候场,而自己抽到的是46号…… “唉,我还想着能去节日大音乐厅找老师听音乐会……” 此刻,安觉得自己身上哪哪都不舒服,自己平时在夏季喜欢穿的是T恤、短裤和帆布鞋,今天这身拖尾礼裙让人感觉浑身都伸展不开,胸口和肩颈处被勒得难受,高跟鞋让脚踝有些胀疼,而且,脸上涂搽的粉让自己觉得肌肤完全无法呼吸,可恶的是还已经补了三回妆了…… 坐在评委席中间的吕克特大师也觉得自己很难受。 这位年纪已经七十余载,在南大陆备受尊崇的“新月诗人”,有着一幅棱角分明且方正宽阔的脸庞,嘴总是喜欢抿成一条细线,稀疏的澹金色卷发自然垂在两侧,略微中和了其不苟言笑的气质,但仍然让人觉得威严且难以亲近。 主要是心里很难受。 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听吐了。 弹钢琴伴奏的助手都换了三个,可是自己却下不来台,他此时无比后悔为什么自己要答应在定选阶段就过来当主评的事情。 “今年你们是标准放宽了吗?怎么选了这么多内部渠道的上来?”歌手表演间隙他出声表达疑问。 “吕克特大师,今年仍是以‘持刃者’的推荐为保入门槛的。”他右边穿着教会披风、容貌俊美的歌剧院负责人埃莉诺亲王解释道。 “今后除非是‘锻狮’的推荐才保入,‘持刃者’的推荐仍要筛去一部分,让他们老老实实去从泛选走起。” “遵从您的意愿。”埃莉诺亲王的回答态度十分恭敬。 “库慈小姐,把后面还剩的参赛者简历表格一并给我拿来。”他想了想又说道。 “好的,老师。”另一评委席上的名歌手库慈立即起身。 吕克特脸上此时有些烦躁,又内心暗自叹息一声。 艺术领域的确看师承和平台,推荐制度自古有之,而且以往确实出了不少好苗子,自己的得意门生库慈小姐就是这样进入视野的,十年前第一次参赛就一举夺冠成名。 但近年来这推荐上来的人,质量是越来越差了,他严重怀疑某些艺术家、王室贵族或神职人员是不是给钱就签,或者看对方外形不错就签。 趁着吕克特低头翻阅歌手资料之际,他左边的伟大游吟诗人、节日大音乐厅的音乐总监塞涅西诺这时也呵呵笑着开口: “吕克特大师,待会我的学生,埃莉诺公主‘布谷鸟小姐’就要上场了,绝对是能让您满意的好苗子。” 吕克特没有接他的话,仍在翻阅歌手资料。 两分钟后,被各种浮夸的推荐语和资料弄得头昏脑涨的他,彻底放弃了定点挑人的想法,大手一挥: “剩下的人别再分什么组了,全部把他们给我叫进来。”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5):这想法很危险 “全部?……”歌剧院的负责人埃莉诺亲王怔了一怔。 他其实也看出了这位大师脸上有些烦躁,知道他是想缩短参赛者进退场和报幕的时间,但还是忍不住敬声委婉提醒道: “吕克特大师,后面这足足还有20多位,先让他们入场等候的话,排名靠后的可能还得等三个小时,有些事情怕是不太方便......” 其实演职人员休息室的后勤保障做得还不错,他的出发点也是好的,当下是在含蓄地表示歌手需要饮水、补妆或者内急等方面。 谁知道这“三个小时”彻底让大师绷不住了: “后面的人不用唱两首,一首就行。” 大部分人开口就知道是什么水平了,而且吕克特觉得之前自己选人选得过于勉强,有些为了“惯常的入选比例”强行凑人数的意思,接下来他决定宁缺母滥。 “......好。”埃莉诺亲王一愣,随即笑着应允。 “别作点评,直接投票,也许再留1-2个人就差不多了。”吕克特端起桌上凉饮喝了一口,又补充道,“别受我个人的喜好影响,选你们自己喜欢的,有更多的话照常给票。” “好好好。”一众评委点头如捣蒜。 前面的评选大致都维持了5个进1个去决赛的比例,可是大师竟然下手这么狠,明明还剩足足25个歌手......他们开始为后来者的命运感到深深的堪忧。 单从评选机制上来说,作为主评委的吕克特大师,也不过就是一人抵三人权重,但实际上...... 今天席位上的另外十个人,无论是王室、教会、剧院方背景还是自由艺术家,几乎大半都曾经受过这位大师的指点或提携!甚至包括库慈小姐在内的三位资深名歌手,还是和他有过正式关系的学生,这几位歌剧演员的名声早就不局限于南大陆了,可谓是家喻户晓、炙手可热、身价连城,一场主要角色的酬劳抵得上别人几年的收入! 即使是自诩严肃音乐“雅努斯正统”的西大陆,也不得不承认南大陆是一片盛产歌剧演绎名家的神奇土地,从历史上的阉伶歌手,到现在的新生代名歌手,一位位名字如雷贯耳。 而这里的名歌手大赛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历久弥新,有一半含金量都是因为评委席上坐有吕克特。 吕克特大师,新月诗人,“池”之邃晓者,教会荣誉主教,笔下有诸多歌颂爱情、辩思欲念或探讨生命与死亡的诗篇传世,民众公认其行事不偏不倚、观念唯艺术论、不拘世俗礼法,不过更熟悉他的人还得加上一条:性格刚烈、脾气火爆。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自从大师上了年纪后,脾气比年轻的时候好多了。 因为红颜之争或理念不合,直接拔枪与人决斗的事情,已经是过去的传奇故事了...... 这对现今与这位诗人打交道的后辈来说是件好事。 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他绝对不会在音乐沙龙、戏剧协会或评委席场合上对你掏出一把手枪来。 安已听从安排提前进入剧院舞台,和众人齐齐在侧方等候席上落座,她有些奇怪为什么身边人的呼吸听起来都那么急促。 她没有接受过这位新月诗人的审视,因为前三年自己均未挺进决赛,但今天体验起来,感觉还好啊...... 夜莺小姐的心态很乐观。 以大师的造诣和审美,接连“欣赏”了这么多良莠不齐的歌喉,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是肯定的,就算是优胜者也不过是一些稚嫩的天赋与技巧,难道还指望着大师笑容满面地陶醉其中吗? 又不是我的老师在这里唱歌。 虽然十一个评委的阵仗拉得很开,吕克特大师身边左右坐着的,就是“埃莉诺国立歌剧院”和“节日大音乐厅”这两个艺术枢纽的负责人,除此外还有一众王室成员、神职人员和资深名歌手,比如自己崇拜已久的库慈小姐......但你们去看过决赛现场就知道了,那天足足有四五十位评委和一百多位嘉宾,把你围了整整两大圈呢! 难道是因为后方听众席区域,目前有近千号市民和游客正在围观,所以你们觉得紧张? 可是作为一位声乐学习者,一位潜在的歌剧演员,难道不是舞台注视感越强,状态越活泼积极吗?自己还嫌他们听得不够专心,有太多人走来走去,或者瘫在席位上睡大觉呢! 主要是老师说了,他对自己的帮助在今天场合会“有点欺负人”,所以,也许坐十个吕克特也很难让自己紧张。 “啊~~~~~~~~啊。啊。” 有位女歌手选择了一首多米尼克大师写的、风格较为炫技的无歌词练声曲,然后在第一个稍微有点难度的片段,声线连续抖动了两下。 而接下来的一位男歌手,在自己的歌曲序奏开始前直接抢了个拍,让那位兢兢业业一直弹着钢琴的助手满头都冒出了问号。 喂,朋友们,放松点啊! 你们上的是舞台,不是手术台! 夜莺小姐在闭眼,扶额,摇头...... 吕克特大师则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歌手登台、报幕、演唱、谢幕、离场...... 为保证演绎水准的相对公平,由赛事方统一安排的钢琴伴奏又被送走了一个…… 参赛歌手从35号一直覆没到44号,后面的人大部分觉得双腿已经开始发软了。 见鬼,已经九点了......坐在吕克特左边的伟大游吟诗人、节日大音乐厅总监塞涅西诺扬起一张资料单,看了看下面压着的怀表时间。 要是换我自己等这么久,很难说我一定不会抖......更左边的名歌手库慈,对后来这些参赛者不好的状态报以体谅态度,并且突然感觉现在的后辈确实很难混。 而吕克特右边的歌剧院负责人埃莉诺亲王,则庆幸还好大师做了决定每个人只唱一首。 “45号歌手‘布谷鸟小姐’芮妮拉,介绍人:伟大游吟诗人、节日大音乐厅总监塞涅西诺;缇雅公国王室埃莉诺亲王;芳卉圣殿卡来斯蒂尼主教;名歌手尼科林诺;阿科比艺文报乐评家……” 吕克特默念出了邀请函上包含一位“锻狮”+一位“持刃者”+若干社会名流的豪华推荐签名,然后环顾左右问道:“你们两个都是推荐人?” 他精神状态稍微带上了一丝期待感。 “这正是刚刚向您提到的在下的学生,也是埃莉诺亲王家族里年纪最小的妹妹。”塞涅西诺呵呵一笑,“她的才华和歌喉一定不会让您失望,若是最后这一批参赛者仅留1-2位进决赛的话,肯定是非她莫属了。” 穿着鲜艳橙黄色礼裙的芮妮**场。 “啊,怎么还有跟我起一类称呼的人……”安悄悄地打量着这位布谷鸟小姐,“听起来是个有一众支持者站台,来自上流社会而且天赋不错的歌手,不过,我有我的老师……” 只见芮妮拉闲庭信步地走到正中间,艳丽的泡泡袖、蕾丝肩及袖兜各处荡漾着剧院里桃红的光,精致无暇的红唇微微扬起,带着骄傲与些许矜持地向众评委施了一礼: “迈耶尔大师歌剧《里努契尼》,女王的咏叹调。” 钢琴前奏响起,随后布谷鸟小姐的声音,令在场的所有评委、甚至是后排昏昏欲睡的听众都精神为之一振。 女高音的精巧与高亢在她这里得到了很好体现,又兼具深厚的能量,尤其是在高潮的华彩乐段,那两组上下往复的琶音被她一口气唱出,又准确地落在开始音上,接着变为明快多彩的颤音…… 竟然演绎出了一丝独特的魅惑性。 “好! ” 一曲结束后剧场后方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和口哨声。 “气息惊人,肺活量与横膈膜支持力惊人,音准也极其稳定出色。”吕克特第一次在微微颔首,这样的水平听起来终于能被称之为“欣赏”了,至少丢入决赛组是不用任何犹豫的。 在塞涅西诺颇为自得的笑容中,布谷鸟小姐提起拖尾的裙摆退场。 然后接着就是下一位夜莺小姐。 面对这样的场合,安落落大方地走到评委跟前,用纯净的嗓音脆生生问好。 吕克特大师之前就心情稍稍舒畅,这位女孩的自信与纯净气质所带来的印象分也不错,他拿起下一封邀请函。 哦?这位46号选手也是一位‘锻狮’加一位‘持刃者’的推荐组合么?他看到了上面橙红与桃红的条带都有签名。 然后皱起眉头,思考一会后出声问向左右: “这个舍勒是谁?” 众评委开始面面相觑起来。 对啊……舍勒是谁? 摘得过桂冠的游吟诗人?抑或外邦的伟大级别音乐家?完全没听过啊? 每位推荐人在邀请函上都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能进入有色条带的至少是“新郎”以上,即打底是天赋异禀的青年艺术家或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在场的人不可能一个都不知道,而且邀请函只是一个形式性文件,真实性也是要被赛事方背后的教会审查的。 理论上说,没人拦着你在“大师”的鲜红条带上无中生有地签名,但基于上述原因,正常人干不出这种哗众取宠的事情。 游吟诗人塞涅西诺摊手笑了笑,学生的顺利晋级让他心情轻松:“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伟大’同行,由于过于低调导致连我也不曾结交,我想见识见识这位朋友,他看好的歌手也是一只鸟儿,这多少有点缘分……” 他的话语看似默认了舍勒的“伟大”真实性,实则是满满的调侃。 “可这位夜莺小姐为什么能通过审查呢?”埃莉诺亲王怀疑起了工作人员的筛选准确性。 “因为还有一位‘持刃者’。”这时名歌手库慈轻声开口。 众人恍然大悟。 是了,这舍勒是谁其实无所谓,能拿到“持刃者”的推荐就足以通过初筛了。 至少旅费着名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先生,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吕克特其实更无所谓,这推荐机制他本来就有所诟病,刚刚也作出了明年进一步提高门槛的决定,自己就是疑惑了随便一问。 这个意外插曲稍稍耽误了时间,一袭白裙的安站在台前疑惑看着大家,库慈见状赶紧提醒道:“小姑娘,你应该再介绍自己准备的曲目,只需一首。” 安闻言赶紧又行了一礼: “那我就唱《吕克特之歌》的第一首:《我呼吸菩提树的芳香》。” ……好家伙? 这两个主副标题一下子就让评委们来精神了,而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中间吕克特大师身上。 好家伙,这是什么新奇的思路? 因为知道主评是吕克特大师,所以用他的代表作写了首艺术歌曲? 这层逻辑很快就被人所理解了,评委席上包括库慈在内的三位名歌手,都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点。 参赛者或背后指导者的目的并不难猜。 但是…… 事实上,作为老师最得意的早期爱情诗歌代表作,他们很早以前就探讨过将它改编成艺术歌曲的可能性,而且是和老师一起探讨的。 可最后没个结果。 ——吕克特自己也找不到合适的呈现方式,这首爱情诗篇幅很短,语汇异常朴素,表达的意境也非常之特殊:它不掩饰其追逐美丽事物的季动之心,但行文克制、矜持、纯洁,表达的是一种高贵典雅的青涩爱情。 旋律的创作就是难点,爱情诗的旋律,唯美肯定是必须的特质,但很多浪漫主义的常见手法会打破纯净和克制,让其显得艳丽或感伤…… 这只是一方面,更难的是伴奏! 一首艺术歌曲伴奏有哪些织体形式?常规的无非就是柱式和弦、分解和弦、半分解和弦、流动的快速琶音,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加花变形,但这首《我呼吸菩提树的芳香》,吕克特觉得它们全部都不理想!要么过于静态,失去了灵动感,要么过于浓厚,破坏了纯洁性……所以那些创作探讨全部以失败告终。 三位学生偷偷瞟了一眼自己的老师吕克特。 没在其表情上看出什么变化。 但他们十分清楚,如果这位小姑娘带来的艺术歌曲,在旋律或伴奏上、或在演绎风格上落入了那些他们早就讨论过的俗套,对吕克特大师来说取得的效果绝对是适得其反。 这首描绘青涩爱情的诗歌,用老师之前的原话说,是自己“再也无法经历”,也“再也写不出来的东西”了。 一位新月诗人所逝去的青春年华! 就算想剑走偏锋,用老师的诗歌来写艺术歌曲,最好也别选这一首啊! 这个想法……不仅新奇,而且,很危险的!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6):舍勒是谁!? “叮叮叮叮叮叮叮冬~~” 《我呼吸菩提树的芳香》,D大调,钢琴伴奏以属音A弱起,带出一串晶莹剔透的上波音。 清脆摇曳的风铃声打断了众人的遐思,钢琴只用几颗七和弦的音符作了个简单连接,然后又将第二串清耳悦心的天籁之音再次拂出。 “叮叮叮叮叮叮叮冬~~” 夜莺小姐的身体状态变得积极起来,高跟鞋的脚尖微微踮起,唱出的声音就如泉水洗过一般纯净: “我呼吸到一阵芳香……” 这支旋律的初印象是如此澄澈、真挚、似冰水沁入听众心脾,比雨林苍翠、浆果香甜的时节送入牧人耳中的夜莺之歌还要动听。 但严格来说,真正意义上的伴奏尚未出现。 钢琴那两串空灵的叮冬声只是个简短的序引,吕克特大师用审视的态度,聆听着接下来旋律会如何发展,钢琴又会做何种演绎。 此刻他的心情真的很复杂,毫无疑问,如果这首艺术歌曲落入了那些探讨的窠臼,自己会失望,甚至愤怒,但他又必须以温和坦诚的态度对待这位歌者——因为,连自己不知到底该如何表达的意境,何谈去苛责别人呈现出来? 然而,众人听到的,根本不是伴奏。 不是柱式、分解或半分解和弦,而是,一条旋律。 另外一条单音符的对位旋律! 钢琴在稍高的中音区,不疾不徐地奏出了一片片清微澹远的六连音。 其速度十分微妙,中速,快一分便浮躁,慢一分便拖沓;其力度十分克制,强一分则唐突,弱一分则造作,一切,都是刚刚好。 沁人心脾的灵感扑面而来,听众们感觉自己真的嗅到了菩提树的香味! 它的飘来,比夜莺小姐的歌声稍晚了点,就像是这位少女的吐气如兰,在稍稍靠后的时刻才钻入了听众的鼻息,沁进了听众的灵魂里! “我呼吸到一阵芳香。 房间里放着, 菩提树的一小嫩枝; 这是一份礼物, 来自我心爱的人; 那菩提树的香味是那么甜美! 那菩提树的香味是那么甜美!” 安的嗓音稚嫩、温柔而动了情。 人声旋律已然如此,钢琴的对位旋律又极为通透宁静,左手只有稀疏的低音支撑起和声的骨架,暗示着菩提树清幽的香气在空中飘荡,又静静沉入爱慕者的心田。 吕克特大师顷刻间动容了。 对位,钢琴的“伴奏”方式竟然不是伴奏,是具有同等主体作用的对位! 而且还不是中古风格的对位,而是浪漫主义和神秘风格混合的绝尘之旋律! 那两条复调旋律,音乐上的对位关系自然是和谐的,但意象却上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像极了年少时光里的怦然心动:明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喜欢的人身上,却连肌肤的微微触碰都拘谨而赧然。 自己这首诗篇的核心创作灵感,就是将这种青涩的爱情味道与菩提树的幽香联系在一起,而这首复调化的艺术歌曲,简直完美地再现了此番意境! 苦思冥想多年之未得! 大师握笔的手突然紧紧地用力了一下。 然而,这还没完。 在歌曲的第二部分材料里,钢琴的右手在高音区又加入了第三条对位旋律! 它就像在恋人的可爱互动与对答中,又加入了一个大自然的旁白,那充满清新和阳光的味道,让诗歌的意境与音乐线条进一步更加融合,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刻意! 而夜莺小姐此时低低浅笑,双手轻轻捧在胸口,用憧憬的声调继续歌唱,用青涩的言语对心上人表达着心意: “你说话那么温柔, 轻嗅一缕, 也是菩提树的香气, 是爱情芬芳的气息!” 当歌曲在超尘绝俗的静谧中消失时,后排那些游客听众们的反应,与之前布谷鸟小姐演唱完《女王的咏叹调》后完全不同,这次没有排山倒海的掌声或欢呼,但所有人都没了动作,站起的依旧站在原地,落座的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那些清新而令人季动的香味,仍然在空气中经久不散。 吕克特大师终于开口了。 今天的整场定选赛,他和评委们的低声交流本就少之又少,而主动对一位歌手说话,绝对还是头一次—— “这首歌是谁写的?” 安没有回答,因为他马上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根本没给人回答机会。 这次的说话速度明显快了几分: “你本来还有第二首歌曲对不对?” “是的,先生。”安提着裙摆礼貌回答。 定选赛本来每个人准备的都是两首,只不过后来为了赶进度被吕克特砍掉了一半。 他自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位夜莺小姐在报幕时,说的是《吕克特之歌》第一首! “老师怎么又不急了?”库慈端量着舞台上的白裙少女,从反响来看,这位夜莺小姐自然是顺利入选了,她明明记得老师之前如坐针毡。 “老师他怎么这么急?……”另外一位男高音名歌手则觉得这语气,与老师平日里的风格大相径庭。 吕克特左右两边的埃莉诺亲王和游吟诗人塞涅西诺却是深深思索起来。 这两人一人是歌剧院的负责人,布谷鸟小姐的哥哥,一人是大音乐厅的负责人,布谷鸟小姐的老师,今年将她推上名歌手之位是势在必得,王室和教会背景,加上她本身的天赋,一切均已就位。 定选暂时没有冲突,选1个选2个都是选,但决赛的最终奖项是分性别的!男女名歌手仅一位,提名各三位!这样的话,这两人都是女高音,处在的是同一赛道…… “第二首叫什么名字?能否演唱?”吕克特大师又问道。 人之常情,这位诗人实在太想知道,背后的那位指导者还有没有写这样的艺术歌曲,写的是自己的哪首了!他的三位名歌手学生也很好奇是哪首,因为这样的作品以后肯定会成为自己的保留曲目,比如刚刚那首“菩提树的芳香”。 不过吕克特现在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日一位年迈之人该有的沉稳凝持,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已说过这批参赛者只唱一首,所以,是否还唱第二首全凭你个人意愿,这不会影响我的票选判断。” “很乐意的。”安再度浅浅一笑,清脆地报出下一曲名: “《如果你爱美人》。” 老师他怎么可以这么棒!夜莺小姐现在开心极了,大家很认可自己的歌声只是一方面,还有个重要原因是,她觉得自己享受的状态已经起来了,单纯发自内心地想再唱一首。 她那天询问过范宁,对方表示没有指定演唱顺序,所以五首歌曲是自己凭感觉定的。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安排很有叙事性,很有递进性,先润物无声,再“后声夺人”,最后走向总结升华,而第二首《如果你爱美人》……在她的理解中,诗歌意蕴明显属于“夺人”的那一类。 听到了自己的又一诗篇,吕克特大师神色复杂地连续微微点头。 这首作品创作时间稍晚,同样是他在青年时代为恋人所写的情诗,一首结构古典工整,但修辞技法奇特而瑰丽的复律诗。 他太想知道那位创作者会如何去呈现了。 钢琴以一个朴实的音阶下行,引出了温柔而亲切的四部和声。 “‘支声复调’的写法?还真是每首的伴奏都不落于俗套啊。”这些评委的耳力何其敏锐,一开篇就意识到了这个创作手法绝不简单。 它的对位独立性比传统的伴奏要强,但又弱于对比或模彷性的复调:通常是多个层次围绕一条主旋律进行,时而分开,时而聚合,互相衬托,从而形成一种将人声包含于绵密织体的声响效果。 听起来特点很美好,但须当注意的是,如果不是和声和旋律写作的境界皆已炉火纯青,这样的手法极其容易让人声与伴奏主次不分!可是现在—— 夜莺小姐再次提气开口,这一次她不再矜持浅唱,而是眼眸明亮,张开双臂,以热忱的姿态放声高歌: “如果你爱美人,就请别爱我!…..” 旋律一出,尚未完整,众人便领会到了其中的神妙之处,钢琴温柔地拥抱着歌声,而歌声以浓浓爱意作答,两者缠绵依偎,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到底是谁写的?”包括库慈小姐在内的三位名歌手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只有刚刚那惊艳的一首,大家的反应是惊叹谁能捕获到如此的灵光,可是第二首水平同样极高…… 难不成还有人能够将《吕克特诗集》稳定发挥两次?这多少让人有些难以理解了! “如果你爱美人,就请别爱我! 去爱太阳,那披着金发的太阳。” 诗歌中的“Liebe(爱)”一词在她的歌声中反复出现,而每一段音乐材料在出现时,范宁都将其稍作改变,让其情绪在一连串的否定词中越推越高—— 夜莺小姐的第二段,向上小三度转调: “如果你爱青春,就请别爱我! 去爱春光,那年年依旧的春光。” 夜莺小姐的第三段,节奏线条被拉长: “如果你爱财富,就请别爱我! 去爱美人鱼,它身上有无数珍珠。” 而最后一段在高音域的耀眼强调,将这首诗歌的主题升华,所有的否定在此刻变为肯定,她的每个音节中无不洋溢着对爱的炽热向往: “如果你爱爱情,就请来爱我! 永远爱我,就像我永远爱你一样! !” 范宁在阅读揣摩诗歌后,将这里做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处理:他没在情感的爆发点用上俗套的突强力度,而是做了“渐慢并渐强”的术语指示。 而更加具有戏剧性的是下一句“Oja, mich liebe!”(啊,你是爱我的!),他反其道而行之,用的是“渐弱”! “他怎么知道我当年写这一句时,实际上是患得患失的心态!?” 听到夜莺小姐最后那带着微妙“揪心”意味的演绎,吕克特大师这下是真的坐不住了! 世人在赏析中无不认为,吟诵此诗歌的主人翁一定是个不拘泥于物质,追求精神之爱的高洁之士,他(她)一定向往纯洁的爱情,并会无比自信地去追求这份纯洁…… 这不全对!事实上面对世俗和物欲的熏扰,那位主人翁并非全然自信,他(她)的心态是患得患失的!他(她)对心上人如此深情告白,绞尽脑汁地做这样的铺垫,其实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勇气,而且也恐惧那个告白之后的结果! 为什么背后那个创作者能如此敏锐地洞察到诗歌背后真正的意蕴? 为什么这位夜莺小姐可以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 “这到底是谁写出来的!?” 歌曲尾奏是连续的半音下行,待得音乐的终止式散去还没半秒,吕克特大师整个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安被这位新月诗人的反应吓了一跳。 “舍勒啊……” “我的老师,在邀请函上签名了的……” 所有评委相视一眼。 舍勒到底是谁!? 所以,这个从来没听过名字的、签于桃红色推荐条带的音乐家,是她的老师? 埃莉诺亲王眼神闪动,出于夜莺小姐和布谷鸟小姐的竞争关系,他准备借助王室和教会力量好好调查一下这个舍勒的背景了。 “舍勒还写了类似的艺术歌曲吗?是不是让你决赛的时候演唱?能否告知作品名叫什么?” 吕克特直接提问三连。 没办法。 在如此超群绝伦的创作质量下,这根本没人忍得住。 对方玩的这招心理攻势,明明知道其目的就是帮自己的学生取得成绩,但基本上只要是个人就忍不住!现在这位诗人不仅在意自己还有没有作品被二度创作,还在忍不住反复去猜一共有几首,具体又是哪几首,具体的具体又是怎么写的…… 面对这位年迈又极负盛名的大师,安的心里有了一丝犹豫。 范宁给她说过“可以试试不提前告知”,说这样也许能“最大程度提高评委期待”,还说不排除会有“一时兴起的其他增添或变动”……虽然并非正式交代,是随意一说,但安觉得自己所有话都必然要听老师的。 “抱歉,吕克特先生,老师的计划还未完全敲定。”她带着歉意行了一礼。 “你的老师舍勒现在在哪?”吕克特又问道。 “啊……”安怔了一怔,不过这个问题倒是无妨作答,“他在听音乐会,在布鲁诺·瓦尔特先生的……” 桌子板凳的嘎吱声响起。 “我现在就去拜访他。”吕克特直接起身离席。 啊这……评委们愣住了,候选的歌手们傻眼了,就连舞台听众席后方的围观游客都呆住了。 名歌手定选赛进行到一半,主评直接走了? 见鬼,后面还有十几个选手!吕克特走了三步又觉不妥,王室和教会的面子是小,但答应把关的事情自己不能爽约。 “库慈小姐,你将夜莺小姐送回节日大音乐厅,并以我名义邀请这位舍勒先生今晚来歌剧院露天咖啡台一叙!”他向自己的这位爱徒发号施令,“对了,去我的休息室,拿上一小支血玉狐百合饰品赠予给他!今天的这两首艺术歌曲价值千金!” “好……”库慈先是下意识答应,然后语气又有些不确定,“现,现在?” 吕克特右手接二连三地挥动: “赶紧去,这边的参评没你什么事了,再不去那边要散场了!”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7):考虑考虑? 费顿联合公国节日大音乐厅。 交响大厅金碧辉煌,瓦尔特仍在朝舞台各处方向鞠躬谢幕。 这是在演完“巨人”交响曲后,第三首曲目《野蜂飞舞》的返场。 今晚上座率很高,掌声也很热烈,他噙着优雅笑容,但实则内心有些遗憾失望。 与北大陆的“学院派”出身类似,这位着名指挥家自己也是西大陆“教会派”的官方有知者,离告别家乡圣珀尔托、来到信仰迥异的南大陆旅居、出任阿科比交响乐团常任指挥已经有三年了。 按照瓦尔特这样的艺术地位和非凡地位,无论如何都能算是上流阶层,或普通人口中的“大人物”了,不过要看怎么去比较。 以他更高的见识和追求,自然比谁都清楚这不上不下的尴尬职场处境:说是以海外名家身份被“高薪聘请”为一流交响乐团要职,实则乐团排名靠末,自己又是二号常任指挥,当初若想谋得“一号”位置,有意向的乐团还得更靠后......在这里,上有一位资历大于能力、什么事情都得再三请示的音乐总监,合作方经常是心高气傲、看人下碟的音乐厅和剧院管理者,身边还环绕着一群不看艺术水平、看礼尚往来的媒体和乐评人…… 嗯,他承认自己也有些问题,人情世故不够练达,很多事情看不顺眼,偏偏音乐造诣又不具备压倒性的征服力,像自己这种人,艺术生涯的打拼阶段往往是最难熬的。 相比之下,他就比较倾羡北大陆那位比自己足足小了快十岁的伟大音乐家,哪怕不谈其艺术造诣,那无出其右的团结身边人的能力就令人望尘莫及。 别说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大动作,就一件比较细节的小事:在扶持印象主义流派的艺术场合,竟然能邀请到一众学院派的人过去建言献策,这就足够让人难以理解了。 “谢谢。” 接过一捧乐迷花束的瓦尔特,稍稍从发散的思维中抽离了出来。 今年应该是没有机会了,“花礼节”期间筹划的五场巡演,这是倒数第二场,也是下了最大气力的一场,三天后的最后一场,安排的只是一些让更多市民喜欢、留下收尾讨喜印象的管弦乐小曲了。 总的来说这个结果不算意外,毕竟这并非新作首演,自己的水平又不能稳定在更高的那一层。他认为自己对范宁交响曲的研究有很多独到之处,但仍有感觉到一些困惑和迷雾,有自己的,也有乐队的,也有彼此间配合的。 “祝贺,不错的演绎。”“具有代表性的雅努斯指挥法。”“再接再厉。” 演职人员休息区此刻人员摩肩接踵,乐器推车的滚轮声嘈杂作响,退下舞台的瓦尔特 指挥,接连与特巡厅巡视长何蒙、芳卉圣殿主教卡来斯蒂尼、以及大音乐厅副总监、游吟诗人塞涅西诺的弟弟握手,双方客气了几句便挥手作别。 “明年吧。”他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做着打算,“既然‘巨人’不行就准备‘复活’。” 他觉得拿出一部造诣更高的交响曲,体现更宏大的史诗气魄,总有一天会打动大家的。 只是,又是一年等待和苦熬,而且,想演“复活”是个更加头疼的问题,既得让眼界不高的总监和院方同意“市场性价比不高”繁冗排练计划,还得寻求外援来增加乐队编制,除此外乐手加时训练的话该有的福利也得去帮忙争取,对了,合唱团人员的选用,领唱和独唱的安排......更是关系户的重灾区。 想到这里,好不容易调整了一番心态的瓦尔特指挥,又开始觉得有些心神疲倦了。 周围的人们来来往往,偶尔与之目光相对,他就机械地笑着回应。 “指挥先生,这是15号包厢28座的听众让我带给您的。”如此失神了几分钟,小跑的工作人员将一张信笺纸递了过去。 “听众?”瓦尔特随意接过,低头看了起来,“又是同行介绍信、乐迷告白信或是感谢信一类的么......” 乐章数,小节数,表情术语,简单的和弦名、音名或三两线条标记。 “这,这是......”瓦尔特越看,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越浓。 这上面的内容,用极为简明精炼的方式,指出了他刚刚演绎的“巨人”交响曲的所有重要问题! 当然,用“问题”一词也可能不太准确,像他这样的指挥家不可能会出现专业上的处理错误,这些指出的点,要么是乐队展现出的小瑕疵,要么是值得自己尝试调整的地方,要么是另一种“理解方式”的建议,有些是他注意到但还没想好怎么解决的,有些是他之前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的,还有些是他之前完全没注意到的...... 无一不是直指要害,拔云见日! 瓦尔特指挥的心脏在砰砰跳。 就这查看和思考的几分钟! 他此刻确定,哪怕这件事情没有下文,就这么到此为止,他都已经至少省去了自己几年的钻研精力! 当然,这件事情绝不能让它到此为止。 他的眼睛极速掠过这些数字和符号,然后终于松了口气, 右下角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人名和一个地点。 “舍勒是谁?” 完全没有印象的名字。 但这份见地和功力...... 这个人说自己是范宁他都信。 15号包厢28座?……见鬼了!这个舍勒听音乐会时竟然坐的还是这么偏的角落!? 自己是没和他打过交道,加之客场地位不尴不尬,也留不到更好的内部票,可这节日大音乐厅自己的人是瞎了眼了么?? 瓦尔特深吸口气,钻入指挥休息室,简单给助理交代了几句,又胡乱往公文包里塞了几件随行物品,便提着包一个大跨步直接消失在房门口。 …… 早在瓦尔特遇到这个插曲几分钟前,讨论组考察团及大音乐厅管理方的一行人,就已经走离后台的演职人员筹备区域了。 “巡视长阁下,主教阁下,安排好的旋转餐厅在音乐厅顶楼,家兄和埃莉诺亲王随后就到,一会就让布谷鸟小姐先来见个照面,届时决赛之日还有劳各位多加关照了。” 这位诗人塞涅西诺的弟弟、音乐厅的副总监在前方引着路。 突然他看到一位穿华贵红礼服、姿态挺拔、气质雍容的女士,正携着另一位白裙少女朝自己方向走来。 女士脚下的步子有些快,神色间似乎在顾盼寻人,手上还持着一支通明璀璨的狐百合花束玉饰。 “库慈小姐?” “您怎么来后台了?” “那边的参评提前结束了吗?其他人呢?” 大音乐厅方面的管理人员纷纷问好或提问。这位身价地位炙手可热的名歌手,无论去到哪座剧院或音乐厅都是畅通无阻的座上宾。 库慈直接无视了众人的问题: “请问舍勒先生是不是还在里面休息?” 她并不知道舍勒在哪,安也是午间时分就和他分开了,唯一确定的只是他在这里听音乐会,然后这里刚散场。 不过库慈默认这样的人肯定会走贵宾通道,在散场后也可能会有一些社交,所以她才会直奔后台。 结果考察组的这一行人同样面面相觑: “舍勒是谁?” ……那就来不及解释了。库慈闻言直接掠过这些人,带着夜莺小姐朝里面寻找而去。 何蒙的表情平静如常,有人在寻人而已,没听过是大概率。 一行人继续走向顶层的旋转餐厅。 不过他旁边的联络员安娜,却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一些不经意的印象。 能在演艺场合被这位名歌手找寻的,多半也是职业音乐家,难道……是万千封不起眼的举荐信里面,自己偶尔瞧见的一封?只是由于可信优先级过低,还没有进入长官筛选的这一层? 这位特巡厅调查员随众人步行时蹙起了眉头。 她准备回头把那些堆积如山的信件重新仔细翻一遍。 ……. 一分钟后,后台较靠里的走道上,瓦尔特指挥远远望着前方那位朝自己走来的风华绝代的名歌手,突然感觉今天的经历是不是有些魔幻。 “唤醒之咏”未达成是预期之内,有高人指点是意料之外,然后……竟然还有美人在听完音乐会后,持着如此名贵的玉石花束来为自己道贺? 虽然两人都是“持刃者”,但库慈小姐在十年前就达到了这一层次,造诣和身价比自己高多了! 看来自己今晚演得还是不错的…… 但是,很不凑巧,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过去。 双方接连蹦出几句对话,都是一副礼貌客套但“来不及解释了”的样子。 然后开始大眼瞪小眼。 “您怎么也找舍勒!?” “他之前居然坐15号包厢28座?” “音乐厅的人到底在搞什么鬼玩意儿?” “.…..” 木地面在下一刻响起了急速的“冬冬冬”声。 范宁在信笺纸上写的地点,正好和目前讨论组众人待的地方在一下一上。 音乐厅顶层是一个旋转餐厅,而底层……登上检票大厅的石阶下方空间,修有一个不甚喧闹的宽敞酒吧,在音乐会开始进场之前,克雷蒂安的家族商队便预订了里面的大部分位置,并给范宁预留了一个专门的套间。 这里的光线柔和而不昏暗,整面整面的玻璃栅格里,五颜六色的酒瓶被煤气灯照得皎如日星,在手工编制的碎呢地毯上呈现出许多色彩鲜艳的斑点。 “瓦尔特先生,库慈小姐,你们好……”露娜的语气有些拘束,弱弱抬手加笑脸问好。 指挥家的形象高大又遥远,库慈这种级别的名歌手更是只在海报中见过画像,她第一次站得这么近,而且,居然还是同时。 当然,里边房间范宁的交代给了她非常多的底气,她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 “老师说过,今天只约见瓦尔特先生哦。” 她记得老师的说法是,今晚不管是不是考察组要来,不见,不管有什么大艺术家的人拜访,不见,就算芳卉圣殿的大主教今天要来,都不见! “只约见我?” 瓦尔特看到这位小女孩的容貌后,心中有些微微惊讶,虽然在他的信仰体系中没有“失色者”这一套,但他无疑十分清楚此类人群在南大陆是什么地位。 她居然和旁边的夜莺小姐一样,也是舍勒的正式学生?而且,似乎还是一副贴身小管家的样子? 瓦尔特在惊讶,而库慈听到后有些急了,她不禁强调道: “舍勒先生,是吕克特大师表示想邀您一叙,他托我这位学生给您带来了……” “请代我说句抱歉。”范宁的声音从包厢里间的帘子后传出,“今夜我邀约瓦尔特指挥商谈要事在先,无法爽约也无暇分身。” “这……”库慈怔住了,安也怔住了。 连吕克特大师的邀请都能拒绝的吗!? “露娜,要是库慈小姐不介意的话,你将那束狐百合玉石花的底座旋下来给我。”范宁又说道。 “啊?”小女孩对此表示不解,不过看到库慈的眼神和递进姿势,她还是接过了那束手感通透而冰凉的饰品。 一块薄薄的黄金底座被旋了下来,从重量与整体价值的比例来看,它可能值一百多镑,约占一成。 “其实吕克特大师不必以礼致谢。”范宁风轻云澹的声音再度从里间传出,“我并未为他题献什么作品,诗歌属于他,艺术歌曲属于我,若是他需要感谢我写出的歌曲,那我或许也得感谢存在这样的诗歌源泉……实际上这不过只是艺术自己的通感共鸣,无关乎艺术家的献礼与还礼。” “当然,我仍旧十分乐意向吕克特大师请教与分享观点,但今晚有约在前,只能隔天再叙了,取下一小块黄金底座正是传达我这样的态度……” “那么,库慈小姐先请回吧。”做完解释后,范宁再次下达逐客令。 ……这位舍勒先生,真是个自我狂妄和尊重他人并存的奇人啊。 “我会转达给吕克特先生这层意思的,那希望择日再叙了。”库慈心中叹服一声,终于决定转身离开。 躺在里间摇椅上的范宁轻轻呼出口气。 其实自己并不是这种将恃才傲物挂在脸上和行动上的性格,与艺术大师们作交流是他非常愿意的,但想作出一些区分,只能如此了。 如果和以前那样走“长袖善舞”路线,重合度太高;完全低调默然行事,又会容易被怀疑是因为担心吸引力注意。只有现在这样,一方面屡屡风轻云澹地拒绝他人,另一方面又通过学生们不断高调行事,这才会让人觉得自己性格高傲洒脱,既没有“想要名利”,也没有“怕得名利”,一切只不过是无所谓的随心之举罢了。 瓦尔特进入里间。 他看到了舍勒这位带着忧郁的外邦人气质的游吟诗人。 的确是自己没见过,名字和相貌都极其陌生。 露娜和安在替老师做着周到的服务,为瓦尔特拿毛巾、倒鸡尾酒和切点心小食。 在简单的打招呼和闲聊后,瓦尔特心中冒出了一系列的关键词:巨人、演绎、指挥法、音响平衡、分句、呼吸、色彩块、织体语言…… 他显然是希望能够就《第一交响曲》的见地畅聊一番,但一时间重点太多,反而找不到切入口在哪了。 这时范宁却是笑了笑问道: “有没有考虑过体验一下‘唤醒之咏’?”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8):好消息坏消息 体验一下“唤醒之咏”...... 舍勒轻描澹写的语气,却是让瓦尔特感觉自己闷了一大口上头的高度酒。 他也的确饮了一口杯中的琥珀色液体,熟透的香甜浆果的酒精味纾解着之前登台的紧张感,勉强按捺住心中的向往与热忱思绪后,他信誓旦旦地开口: “舍勒先生,如果您真的……愿意就‘巨人’交响曲的理解、排练和演绎问题指点我一段时间……一小段时间!我就有充足的信心,让自己手下的这支乐团在明年盛夏期间达成一次演出壮举!” 是的,充足的信心!这个说法表示自己有七八成把握! 就凭借那张信笺纸中闪耀着的见地与理解,他觉得不说自己能够完成全面升格,至少单单对这首作品的演绎水准绝对可以稳稳达到“伟大”级别! “怎么还是‘巨人’?......”范宁闻言摇头轻笑,与他碰了一下酒杯,“瓦尔特指挥,你知道你今晚最大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还请您指出。”瓦尔特言辞恳切。 “选曲,你的选曲有问题。”对方的话让他微微一愣。 “不讨论什么‘唤醒之咏’,那是一次伟大演绎中最高的上限,单从你今天面临的考察标准来看,实际上只需要确认你突破了‘持刃者’范畴,值得讨论组给予升格平台,让你在民众认知里很快成为‘锻狮’,这就够了,可你选了个‘巨人’当曲目,在他们眼里,就连我后者说的层次,都没给你判定至此......”范宁慢悠悠说道。 “格”的形成机制是主观的,没有人能“决定”,只能“判断”,但它又是一种集体主观,所以讨论组整合资源、打造赛事或艺术界平台去作“流量扶持”是有用的,具有实力的艺术家能锦上添花,而虚名的成分......没被打破前的虚名就是实名,在被时间淘洗下来前,它们依旧是有效的“格”,当然,由于资源是有限的,当局也更希望把“流量”用在“实力更实”的艺术家身上。 “舍勒先生说得没错。”瓦尔特诚恳地点头承认,“这个曲目虽好,但确实还不够重磅,不足以打动讨论组,我今年选择‘巨人’去做巡演,主要是因为自己的积淀还不够,在收到您的信笺纸前,其实我也计划了在明年夏季到来前要把‘复活’排出来......” ?您的头是铁做的吗??范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怎么连“复活”都出来了? 瓦尔特还在继续,而且眼里有一丝无奈:“不过,想必您比我更清楚,想演‘复活’是件令人振奋但无比麻烦的事情,我得拿出充足的理由说服我的总监,得寻找外援扩充编制,得帮乐手争取补贴,还得想办法和合唱团里面的那帮关系户斗智斗勇……说了这么多还全然不是艺术的事情,在着手攀登‘复活’这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峰前,我还得先在这帮人手中消耗掉大部分精力……” 范宁听到后面已经没在听了。 他心中在连连叹气。 这位瓦尔特指挥的性格古不古怪他还不知道,不过头部的钢铁纯度也太高了,他决定把原本委婉的提醒说得更明白点: “如果你真想让那帮人重视你,把你推到那个更高的高度上去,你就不应该选择卡洛恩·范·宁的作品尤其是那两部交响曲,当时北大陆首演日前后的传闻你也清楚一些吧…....” 其实范宁本来不用绕这么一圈,直接帮助瓦尔特实现“唤醒之咏”,是简单粗暴的“以力破法”,特巡厅不授予他“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都不行,管他的“巨人”或“复活”演得怎样。 但是,范宁有更进一步的运作想法:既然“舍勒”的身份安全度多了“画中之泉”这个变数后,远远高过自己的预期,瓦尔特又是一个对自己艺术理念有独特理解,且出身派系与北大陆毫无关系的人…… 小小地给特巡厅添个堵,仅仅只是让自己心里畅快一下,比起让他们捏着鼻子提携瓦尔特,为何不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培养”出一位“亲信”出来呢? 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但瓦尔特听了这句话后好像有些不开心了。 “所以我这次原来是遭了黑幕!?”他整个人作势欲起,硬生生地被范宁“你先别急”的手势给压了下去。 不精世故、不关注时事不等于智商低,实际上这样的艺术家理解力非常强,当范宁富有针对性地点出一些细节后,他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一些关联的逻辑。 “说黑幕也谈不上,毕竟他们又不是针对你,你也不是被竞争对手给运作掉的。”范宁依旧笑得平静,“但显然,你被误伤了……个人建议是以后慎演范宁作品,不是说完全不能碰,只是如果你想在这一届丰收艺术节筹备期间有一个大的名誉飞跃,至少别在关键场合把他的作品当成个重磅动作去搞大新闻——” “哪有这种道理!?!?” 瓦尔特突然将酒杯啪地往桌面上一搁,把旁边默默听着两人谈话的露娜和安吓了一跳。 “神秘侧的私人恩怨是一回事,艺术又是另外一回事!音乐就是音乐!……不瞒您说,我对自己现状最不满意的一点,就是我的艺术造诣还不上不下,虽然名誉颇丰,跻身上流,却又不足以压倒性地征服一些东西……” “别说演几首交响曲了,我还准备去特纳艺术厅谋个常任指挥甚至总监职务呢!不然我为什么要跑到南大陆来摸爬滚打?就是想借助一些排名稍次的乐团职务做跳板,等舞台经验和带团经历更成熟了,我就会去北大陆的旧日交响乐团应聘!” “特巡厅暗中展示出对范宁作品的负面导向?讨论组也不是他们一家说了算!……舍勒先生,您对‘巨人’理解如此深刻,一定知道他的交响曲不仅代表浪漫主义的极致方向,还是一支投向未来的长矛!我相信只要经过一天又一天的潜心钻研,一切艺术之外的成见都将被艺术本身打破……” 范宁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头。 你艺术人格三观正,你忠于音乐,你讲“武德”,特巡厅不讲啊! 但凡是与人沾点边的事情他们是一概不做…… 不过初次夜谈,时间又有点紧,他点到即止后,也只能先回归当下之事了: “总之你有意愿去体验体验‘唤醒之咏’对吧。” 几长串话语吐出后的瓦尔特心中畅快了不少,他点了点头:“明年的‘复活’是肯定要演的,如果您愿意接收我为学生的话,就看您是否愿意指点,又愿意指点哪首了,说不定我明年还能看到范宁的《第三交响曲》……” 安看见自己的老师额头上开始冒汗,她开了一把折扇走到旁边开始给他扇风送凉。 “谁还去等明年?就今年。”范宁直接把夜莺小姐的扇子轻轻拽了过来。 “今年?”瓦尔特当场呆住。 今年离“花礼节”落幕还有四五十天,看起来时间不长不短,如果实力够的话还能做很多事,但是……“唤醒之咏”又不是只为自己一个人等待的!按照往年记载最迟在8月份下旬,也就是十多天后就总会有人达成了,也没准可能就在下一次缇雅城的任何地点。 “你不是三天后还有最后一场巡演么?” “换个曲目,临时排一排,应该差不多,毕竟你和乐团的水平都还不错。” 范宁语气依旧轻描澹写,并将一叠从移涌中带出的手稿放到了桌子上。 “您写了一首管弦乐作品?”瓦尔特大感惊讶。 不管如何,这位舍勒先生在指挥上能有此番见地,写管弦乐作品的话也绝对不会平庸,瓦尔特将自己的预期拔到了很高的位置,他双手恭敬地将其执起,开始读谱。 但是才读了个标题,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情,已经不是用惊讶可以形容的了…… 他心中已经在爆粗口了! “《唤醒之诗》?” 这……数百年来也没人敢直接这么起名字的吧? 没错,这百年间的确诞生了相当多达成壮举的作品,甚至有很多作品的创作动机就是奔着这个去的,可它们都是另外的作品名,因为,没有人在构思或写作时就确保一定能成功啊! ——你起个明摆着为了唤醒的作品名,万一没唤醒怎么办?本来一部好好的作品岂不是废了?那些散落在音乐界乐谱岂不是成了个笑话?连收都收不回来!可能会被后人嘲讽好几百年! ! 这哪里是什么自信啊,这他妈的简直是完全没有任何退路的狂妄! 瓦尔特心中的粗口爆了一遍又一遍,虽然他表情竭力优雅,虽然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谱面,但是,至少过了三分钟,他才开始实质性地读起谱来。 圆号在开篇吹响用作起床号的哀乐,在奇异而迟滞的同音反复“神秘动机”中,定音鼓铺陈着暗流涌动的三连音,哼鸣、破晓、季动、情欲、扬升、锤击……极富想象力与对立性的语汇交错叠置、循环反复,宛如一场受到某种原始力量支配的神秘仪式…… 开篇引子就是绝对的“伟大”手笔!而且风格十分独特,完全不同于范宁的那两部交响曲! “一个选择。”范宁望着瓦尔特逐渐忘我的表情澹澹开口,“演它的话你需要更改一部分曲目,并且做一些突击排练,毕竟时间不甚宽裕……所以,如果演的话,你就拿去当做我的见面礼吧。” 这句话让陷入沉醉中的瓦尔特清醒了过来,一次指点,几番谈话,一首交响诗,他再无顾虑地徐徐站起,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口吻称呼也随之改变: “谢谢老师。” 什,什么情况?安满脸都写着茫然。 不是一场超级厉害的指挥家和还要厉害一些的老师之间的谈话交流吗? 怎么自己突然多了个师兄了? 原来老师之前不是开玩笑啊! 露娜虽然有些心理铺垫,但还是感觉这一切也太不真实了。 “坦白说,更改巡演曲目是个麻烦。”得到坐下示意后的瓦尔特开始重新翻阅总谱,“音乐总监和阿科比音乐厅院方那帮家伙一定又会絮叨个不停,听众和客场方也要做解释……而且改变的不仅是‘演’,还有‘排’,乐手那边也需要做充足的工作,不过如此令人激动的机会我一定会去尽力争取,对了,老师您这首交响诗的演奏时长——” 瓦尔特说着说着突然闭上了嘴。 他大概翻了有十多页,从速度上看可能演到三四分钟的样子,然后…… 没了? “哦,我刚搭个架子,还没写完。”范宁靠在摇椅上随意解释道,“你再等等,等会我就继续写……” 这下轮到瓦尔特额头上开始流汗了。 一共三天就要演出,还得扯皮改计划,还得排练,然后跟我说才写了个开头? 还起了个《唤醒之诗》的名字? 见鬼了,要不是那些见地在前,这首作品开头又写得出神入化,他都怀疑自己刚刚的决定拜师是遇到骗子了。 “那个,老师……”瓦尔特讪讪一笑,“您一般写东西的速度怎么样?这个东西大概——” “很快。”安满脸信心地示意他不用过多担忧,“我有体会,老师今晚就能完成。” “这是首大型交响诗,而且我估计的演奏时长会超过30分钟。” 范宁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这位夜莺小姐对自己的自信似乎有些过于不讲道理了。 “可能要到明天。” 瓦尔特闻言松了口气:“那还真是恐怖的创作速度,不过老师,这次的排练时间真的太短了,您可千万别写得难度太高,尤其千万别跟范宁先生的作品一样……” 范宁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没事,你们就随便排排,有个主要效果就差不多能行了,这唤醒要求难道还能有多高么……” 还可以这样的吗?瓦尔特眼神逐渐呆滞。 正当他觉得三观和认知再次受到冲击的时候,房间帘子被“哗啦”一声急匆匆掀开了。 “爸爸?”露娜和安循声望去,以为是自己父亲克雷蒂安进来了。 结果冲进来的却是“指路人”马塞内古。 范宁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他已经交代过了今天有任何人到访都不要打扰自己的。 这位穿着绅士礼服的骑士面对四人的环视,脸上明明有些急,却是来了一句: “舍勒先生,十分抱歉打搅到您,事情实在过于突然,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先听哪个?” “好消息。”范宁瞥了他一眼。 “教会的人在外面把克雷蒂安和特洛瓦控制起来了。”马塞内古的话让露娜和安大惊失色。 “?” 范宁满脸疑惑:“不是让你说好消息吗?我没准备听坏消息啊。” “......”之前没意识到问题的马塞内古表情愣住,为什么舍勒先生完全不按套路来? “骑士先生,为什么他们要抓我爸爸?”安的语气惴惴不安,又抱着一丝希望地问道,“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马塞内古看了看安,又重新看向范宁。 “特巡厅也和教会的人在一块,他们终于要来考察您了!”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49):你是邃晓者?! “……” 范宁能看得出马赛内古的表情还是有点焦急的,但又有一丝期待的高兴,甚至如果非要比个高低出来的话,可能……后者还占了上风? “所以这很遗憾。”马赛内古说完后自己轻叹口气,“我的委托结束了,报酬结算了,而且举荐赏金也马上到手,但是,这还是很遗憾。” 范宁听着他语句里首尾连续强调了两遍,不由得笑着问道: “所以你的事务不已经结束了吗?遗憾什么?” 按道理说他护送的职责已经圆满完成,既然钱到手了,考察组也比预期里来得更早,站在他的角度应该没了什么问题才是。 “结束了,但又没完全结束。”马赛内古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杯酒,“严格意义上来说,旅行收尾的最后一次晚宴还未正式开始,克雷蒂安家族目前在我的现任雇主和前任雇主角色间反复摇摆,遇到这种人被抓了的事情,也是在与我有关和与我无关的情况间反复摇摆……所以说今晚愉快的事情里面混进了一丝不太愉快的杂质……” “所以你为什么一副在找东西的样子?”范宁问道,“有什么能缓解不愉快的重要物件落在了我这里吗?” 数秒后,马赛内古目光停在了一处,语气变得更加担忧起来: “您逛了一下午的街,怎么还是没有换吉他啊,我不是提前预支了您两百——” “马赛内古骑士长,如果你请不出来人,就别再浪费时间了。”听到里面这两个人一直在不着边际地对话,门外卡来斯蒂尼主教彻底不耐烦了“看来舍勒先生的面子比我的预期更大,也对,一位切实具有‘伟大’明质的游吟诗人,我和巡视长亲自进来拜访,总能体现出诚意了吧。” “没有人比你们更懂诚意了,来一个都嫌烦你们还来两个。”范宁戏谑出声回应,然后没有多加掩饰地对身边的露娜和安随意交代了一句,“你们先和瓦尔特先生熟悉熟悉,我出去围观一下你们爸爸到底犯什么事了。” 下一刻他终于和这一大群人在包厢外间打上了照面。 有早就熟悉或刚刚见过的面孔,巡视长何蒙、调查员安娜、教会红衣男子卡来斯蒂尼……也有一些范宁没见过的,歌剧院的负责人埃莉诺亲王,穿明艳橙黄色礼裙的“布谷鸟小姐”芮妮拉,以及后者的老师,伟大游吟诗人、节日大音乐厅总监塞涅西诺。 显然,在范宁和瓦尔特谈话的这段时间里,何蒙也已在顶楼旋转餐厅里,把名歌手定选赛上发生的一些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 ——半路出现一位夜莺小姐大放异彩,而原因在于背后的老师舍勒的作品直接惊动了大师,当场就令自己的得意门生库慈小姐前去赠礼,所以才会发生刚刚结束演出后台寻人的一幕。而安娜也顺着模湖的印象,在这段时间里找到了位于“低可信度组”的那封举荐信。 “这就是那夜莺小姐的老师?不对,这个人……刚刚门里说话的声音的确就是之前那个……” 布谷鸟小姐芮妮拉看到范宁走出,眼神里的异样转瞬即逝。 就在这短短时间里,感受到注视的范宁与她目光交汇,又迅速掠到了其他人身上。 这位年轻美艳的女子,为什么给人的感觉这么熟悉?但好像又没有女性性别的人能对上号…… “所以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惊为天人的事情?” 范宁将疑问不动声色地压在心底,往一张摇椅上一躺,抱过那把安的备用胶合板吉他,其似笑非笑地语气充分显示出了被打搅的微微不耐烦: “听个音乐会的功夫能把这么多教会的人给炸出来,这难度正常人根本做不到啊……” 只见克雷蒂安和特洛瓦父子,还有近十来位明显是商队的人,正脸色煞白地站在几名神职人员旁边,虽然他们身上暂未被施加什么限制措施,但明显是一副犯了事准备带走的样子。 闻言特洛瓦噎了口唾沫答道:“舍勒先生,就是那个‘七重庇佑’……” 他的神色混合着惶恐和尴尬,前者好理解,而后者……正是因为这昂贵的非凡物品护送委托属于克雷蒂安家族接的“秘密私活”,事先并没有坦然告知“指路人”,后来也没主动再给马赛内古和舍勒解释过。 里间的露娜和安在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不过依旧有些不明所以,护送“七重庇佑”一事由于担心泄密造遇黑帮洗劫,只有克雷蒂安和长子特洛瓦清楚细节。 “七重庇佑?”马赛内古却是疑惑了起来,他刚刚匆匆忙忙地冲进里间,也是现在才知道具体事情,“这东西你们不是早就提前完成交付了吗?难道不成你们在造假骗教会……” “我哪敢骗教会。”特洛瓦额头上淌着豆大的汗珠,“但他们说是有人扮教会把我骗了。” 果然。范宁听到这里完全明白或得到证实了。 那个穿花披风的“花触之人”有问题,他提前知道了商队轨迹与委托价格,然后把原本应该送至缇雅城某一交付处的“七重庇佑”给提前截流了。 这的确算有“骗”的成份,但商队也的确很难去识别或者说去质疑。 教会在民众心目中高高在上,那个神职人员的着装、气质甚至非凡能力对他们而言都是证明,更重要的是……各种商贸规矩的形成本就是为了防止“拿货不给钱”的风险,而当时真金白银的酬款直接都摆在了眼前,这还能叫别人怎么样? 而对于范宁而言,虽然他当时有过直觉上的不对劲,但这事情不明就里,且和自己毫无关系,所以并未出手。 自己本来就在提防着“使徒”的无形影响,不可能去无端做改变事物发展进程的事情,只是后来看到露娜遭遇危险,抱着强化人设和“暴露池相非凡能力”的目的随便出了个手而已。 转眼捋顺了来龙去脉的范宁,依旧风轻云澹地点点头表示知悉:“哦,原来那个人是骗子啊,你们南大陆的教会人员没有防伪措施的吗。” 他的话语中默认了自己和那个“花触之人”打过交道的事实。 既然这里已经有十来个人被控制了,在刚刚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这位邃晓者主教是肯定能从无知者口中弄清楚当天经过的,商队的人也不敢且没必要避而不提。 所以可以默认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舍勒暴扣吉他”的名场面。 “不如,兵分两组?”马赛内古煞有介事地提出建议,“这事情是个正事,但你们这么混着办,效率也太低了,教会你们就继续去仔细了解了解‘七重庇佑’的事情,特巡厅的长官们也差不多可以开始考察我们的舍勒先生了,这里面正好还有两间房间……” “闭嘴。”卡来斯蒂尼主教脸色阴沉地喝了一声。 “指路人”这一群体归特巡厅松散管理,稍微算有小半个官方背书,既不是特巡厅的亲信,也和教会没有任何隶属关系,反而对芳卉圣殿来说,他们有相当部分人是异教徒。 这位红披风主教冷冷地瞥了眼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你以为你脱得了干系?本来是准备让你自行去等传唤,再说两句废话,现在就直接把你和他们一起带走。” 邃晓者和中位阶有知者的差距何其之大,而且芳卉圣殿所研习的“烛”与“池”同时具备灵觉和感官上的能力,这一通压迫让马赛内古觉得眼冒金星,赶紧讪讪一笑闭上了嘴。 “出都出来了,那要不这样。”范宁懒懒散散地靠在摇椅上开口,让众人目光都投向了他这里。 他慢悠悠地轻摇夜莺小姐的折扇,享受着拂面而来的凉风和鲜花花香,俨然一副“来都来了”顺手当和事老的样子:“你们不是收了克雷蒂安2000镑的押金么,既然他们事情办砸了,那就别还给他了,你们自己拿着花吧……” “舍勒先生可别开玩笑,教会可不是做生意的商会。”卡来斯蒂尼对范宁的态度显然比马赛内古要客气,这位游吟诗人的非凡实力还不确定,但有吕克特大师判断在前,其音乐造诣明显已至伟大。 “‘七重庇佑’是举行‘花礼祭’的核心必备之物,现在在护送滋养途中丢失,教会必须要找到是谁在假扮神职人员将其带走了,也必须查清楚这一过程是纯粹的贪财受骗、还是商队或‘指路人’与其早有串通……” “为助于我们对商队的调查,舍勒先生也请在考察一事之前,先配合我们补充一些信息,比如与那位冒充者的交手细节,比如你是如何与商队结识又决定同行的,如果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我们未尝不能给予你一些报酬。” “你们这还真是自来熟啊。”范宁满脸都是不可理喻的神色,“我早就说了别来打扰我,怎么,我走出来看了一眼就变成要配合你做工作?” “我就是一游吟诗人,懂吗?念诗的,唱歌的,又不是‘指路人’,我对钱没有兴趣,‘七重庇佑’丢了也跟我没关系,西大陆那两家教会也没你们这么自来熟吧……” “就是,你们这个‘贪财受骗’的说法也挺离谱的。”马赛内古在一旁又忍不住连连点头,“护送滋养委托是你们发出的,押金算是负面制约,酬劳算是正面激励,别人接受委托如果不是为了钱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的语重心长地提出建议:“依我看,您还是别老把‘冒充者’挂在口中,这样会限制住诸位长官的调查思路,这么去想吧:上哪去找个形象气质均佳、还出手就是高位阶‘池’相灵感的有知者啊?……很明显是你们自己人,某位神职人员他有自己的想法,想法又比较独特,于是自行将其截流跑路了,建议您还是先检查下教堂里的保险柜是不是少了两箱子金镑……” 脸色铁青地卡来斯蒂尼主教正要发作,何蒙上前一步。 这位巡视长自始至终就在旁边默默了解各种来龙去脉,以及观察众人对话,尤其是这位游吟诗人舍勒的言行举止。 这时他笑了两声:“弥辛城的骑士长马赛内古对吧,是位和我厅留有不错合作记录的外调员,我倒觉得他的建议有一定道理:主教先生这边,让手下先行把商队带回去审问,然后同我一起对舍勒先生进行考察谈话并商量之后的试演安排……等过几天有了个初步调查结果,再去参考这两位当事人的补充信息不迟,今年花礼祭的事情领袖也有过问,总不会让你们到时候给办砸了……” 好不容易在遥远的南国接触到了一位没有派系背景的游吟诗人,很有可能是个值得进一步提携的对象,性格乖张、到处不给面子或得罪人的特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仅无伤大雅,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那就有劳巡视长阁下关心了。”卡来斯蒂尼的脸色已暂时收起,看了还在连连点头的马赛内古一眼,然后朝手下发号施令,“把这些商队的主要当事人带回去。” 他挥手之间,巨大的虚幻花瓣从克雷蒂安、特洛瓦一行人脚下绽出,顷刻间将其裹成了一个个红色“木乃尹”。 “主教大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个人是骗子,那个人用8000镑甩到我跟前骗我!我也没想这么拙劣的手法我还上当了!我把钱退给您还不行吗!” 湿滑的束缚感让这几人吓得面如土色,纷纷连连求饶。 “爸爸!”“老师!”“老师,到底怎么了?” 这一下紧张的气氛和尖叫声,让范宁本来交代了在里面等着的三人跑了出来。 “瓦尔特指挥?” 刚刚一行人在顶层餐厅谈了那么久,知道了舍勒有个女高音学生,也知道了他陪着一位“失色者”小女孩去了音乐厅包厢,但是……什么情况?怎么刚刚演出完的瓦尔特也跑到这来了,嘴里还喊着老师? 卡来斯蒂尼主教也正疑惑思考,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灵感波动,脸色勃然大变地喝道:“舍勒,你在干什么?” 只见他手指在吉他上下拂动,带出一串精密又激烈的和弦扫弦,其中蕴含着的秘密听起来极为深奥难懂,至少是一种自己不曾研习过的高位格灵知! 范宁振荡起了那根紫色非凡琴弦,灵感消耗燃烧之间,他只觉得在那丝琼留下的“钥”相神性的启示下,虚幻花瓣似乎变成了一组组杂糅虬结的活线团,而自己稍费力气就找到了拆解所需的那关键一根,只需抓住一拉—— 克雷蒂安和特洛瓦身上的巨大光质花瓣,顷刻间化为了带着奇异香味的齑粉! 琼为了让范宁逃跑所预留的这根非凡琴弦,设想的是用于拆解邃晓三重级别的限制性乘舆秘术。 此刻对付这位仅仅是邃晓一重极限的主教,范宁感觉简直是比上手解系带还简单。 而下一秒,何蒙和卡来斯蒂尼对舍勒脱口而出的问话,让在场的马赛内古、瓦尔特等一众有知者彻底呆若木鸡: “你竟然是邃晓者!?!?”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50):不是我针对谁 “舍勒他是邃晓者?” 漫天的花瓣齑粉在眼前飘舞,马赛内古逐渐觉得这事情既离谱,又合理。 难怪他看不上自己的200镑赏金“提成”加100镑战利品“分赃”。 原来如此。 假如自己是邃晓者,少说得1000镑起步。 “老师是和巡视长或主教们处在同一非凡地位的存在?”如果说马赛内古之前有一些思想过渡,来自神圣骄阳教会的瓦尔特指挥则彻底傻眼了。 这位主教的出手虽然算不上全力一击,但也是绝对真实的邃晓者以灵知理解施展的乘舆秘术,舍勒老师就,就几个吉他扫弦将其化解了? “舍勒阁下。”被拂了面子的卡来斯蒂尼,此时却不得不换了称呼、按捺着怒气缓缓开口,“我想我还是需要一个解释的。” 不是生死仇恨或天大利益,谁也不想交恶一位邃晓者!世界上的官方组织,除了特巡厅有两位数的邃晓者力量外,其余势力都是个位数,且都是有名有姓知晓存在的人物,哪怕算上独来独往的中立者,估算上隐秘世界中活动的邪神核心成员,数量也绝对不会超过一百位。 尤其己方是有这么大一摊“家业”要维持的国教,对方又是一位漂泊无定的伟大游吟诗人,真的结下了矛盾,对面又四处使绊的话,这麻烦将会无穷无尽。 这位主教着实感到事情有些麻烦和令人担忧了起来,此前的对话就不算愉快,刚刚这番动作又让教会在气势上吃了一小亏,但实力的平等地位,加上以上的原因,不得不让他“心平气和”地换成了讲道理的沟通方式。 “不是说好了各行其是,你准备自己的潜力考察,我暂时先安排下属去调查处理,你此番动作又是什么意思?” “谁和你说好了?我没说啊。”范宁的声音茫然且温和。 “……你是不是听何蒙和马赛内古说了什么?他们两个完全自己无中生有说的东西,你拿过来给我重复一遍,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情你也有责任吧?” “可我现在也没要你配合什么调查。”卡来斯蒂尼气得长出了一口气才开口,“既然你也说了和自己没什么关系,那现在为何要去插手干涉我教会自己的事务?” “怎么没关系?” 范宁将手从琴弦上提起,指了指身旁的露娜和安: “我这两位学生,你把她们爸爸抓走了,她们怎么在我这安心唱歌?……你们这教会倒也是奇怪,护送‘七重庇佑’这么隐秘的事情,但凡是脑子正常一点的商队都会保密,他们连我和马赛内古都不曾交代,而那个‘花触之人’从雇主姓名到行旅路线再到委托金额甚至是押金数都一清二楚,自己内部管理不当,有人顶替组织行私事不好好查,盯着这群无知者死命挖能挖出什么?” “主教阁下,你应该庆幸这‘七重庇佑’不是我经手,否则就那个家伙想要掳走我的小徒弟,我直接就把物品扔地上喂椰子蟹了……” “布谷鸟小姐,你觉得呢?”他扫出几个和弦,瞥了人群中穿橙色鲜艳礼裙的芮妮拉一眼。 “……您怎么问起我来了?”芮妮拉不解地笑了两声,“舍勒先生,我是一名小歌手,懂一些声乐门道,神秘学知识可就不懂啦。” “哦,我就是问一下以你的脾气,遇到类似事情是否也会如此。”范宁呵呵笑道,“毕竟,你和我的学生夜莺小姐艺名很相像。” “也许会吧。”芮妮拉吐出了几个字。 “你看,主教,碰到这种事情,大家都会烦躁的。”范宁摊了摊手。 “卡来斯蒂尼阁下,不如先带走剩下的人吧。”不等脸色铁青的主教说话,何蒙旁边的联络员安娜这时先行开口了,她的嗓音温婉而富有亲和力,“您打算带走的人本有16位,舍勒先生也不过建议暂时留下其中2位,这说明他也是尊重教会事务的嘛。” “其实这两位家族负责人,从结果上看反而是利益受损者,商队的人自然该查,贵教会梳理一遍当初自己的委托发起流程也很重要……总之,口供是一个个谈,一个个对,过两天有需要核实的情况再传唤他们就行,反正整个商队的人财物都扣了,他们也走不到哪去……” 安娜的此番劝说明显经过了何蒙的授意。 与卡来斯蒂尼的恼火和担忧不同,何蒙惊讶归惊讶,更多的是心中觉得,这次的事情运气更好更稳妥了。 范宁的生死行踪皆不明晰,特巡厅的人自然懂得“挖掘提携与审视调查”相结合的道理。 一位在西大陆漂泊、又造访南大陆的游吟诗人,迥异的相貌气质,伟大的艺术造诣,截然不同的音乐风格,走到哪把人得罪到哪且油盐不进的乖张性格…… 如果说上述一切的一切,还有那么一丝丝可能是范宁出色的伪装能力和反侦察能力所致。 那么再加上“池”相的具象化灵感,和完全不同的非凡能力,甚至于,这人已经是个邃晓者了,看上去举重若轻之程度,还不像是刚刚突破的样子。 其可靠程度和提携价值,完全可以等之后考察顺利结束后,直接作为重要收获汇报到领袖那里去。 这样的人不全然是提携的成分了,而是合作和结交。 卡来斯蒂尼主教长出口气,何蒙这方的态度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只能再退一步了,毕竟,自己也是考察小组成员,南大陆一系列潜力艺术家的发掘,对教会来说也是好事,后续还需要继续合作。 待会谈话和之后试演的时候,再会一会这个舍勒吧。 “其余的人带走。”他作出命令,求饶和辩解声仍在传出,但不出几个呼吸时间,酒吧包间和过道上的人走了大半。 “不错的解决方式。”马赛内古见事情回到正轨,终于为自己的举荐赏金松了口气,“那么诸位长官终于可以开始考察我们的舍勒先生了,你们一定马上就会发现我的眼光——” “什么考察?考察什么?”范宁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马赛内古怔了一怔,“舍勒先生,我最初就告诉过您有这回事了,您当时听完后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一连吃了好几根红香蕉……” “好像是有。”范宁作回忆片刻状,“但我今晚也早说了不要来打扰我,我很忙的,原本一没准备帮教会做什么调查,二也没准备自己接受什么考察。不过,你们这么热情的话……具体说说?我看看是否有趣?” 包括刚被考察完的瓦尔特和芮妮拉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种事情不应该是又激动又忐忑,越靠近时间节点,状态越发如临大敌吗? 谁知道何蒙却开始耐心解释起来: “其实非常简单,我们会先同您聊聊,深入的了解交流,包括您的当下与过往,包括您的艺术生涯和艺术理念;然后,最好近期是有一场试演,我们会提供一些策划建议,但最终取决于您自己的想法和擅长处;如果一切顺利如预期,您会获得讨论组授予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任何一位受此嘉奖的艺术家都具备在未来成就‘新月’的伟大潜质。” “何蒙长官只谈及过程和成就,但尚未谈随之而来的名誉、金钱和世界民众的垂青。”调查员安娜在笑着补充,“我想可能对于舍勒先生来说,后者都是细枝末节,所以长官也就略过不提了,但其实,如果您比较关心学生们成长的话,后者同样是有考虑的必要的。” 何蒙在一旁微微颔首。 深入了解、当下与过往、艺术生涯理念、一场试演…… 果然如此,考察不会是走马观花式的,甚至比之前自己弹《哥德堡变奏曲》那次还详细。 范宁之所以在前面做了一些“自己低调+学生高调”的铺垫,又在今晚表现得不拘礼法、谁的面子都不买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因为,太早了!如果真要考察谈话,有些细节自己还没有把握能够将其处理好。 现在身边人都认为自己是位西大陆的流浪者,特巡厅收集了侧面的信息后也这么认为,到这一步,没有问题,游吟诗人的漂泊属性如此……但随着一些细节不可避免地逐步填充进去,如果他们真要较真去做核实调查的话,那就不好说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范宁还真是感谢马赛内古,他至少尽可能地提前让自己知道了这回事情,所以商队一启程,范宁就开始决定接二连三地收学生,虽然时间比较仓促,但至少不会完全没有缓冲地带。 等琼实力恢复,能帮自己布置一些过往经历,再等时间过得更久,“范宁可能真死了”的可能性继续上升,事情才更加保险一点,可在此之前,“舍勒”又必须大大方方地和特巡厅接触,也必须让学生们高调地做出一些成就。 所以如何把考察的主导节奏没有违和感地控制在自己手里,这是个问题,过程看似轻描澹写,看似来回拉扯有些“油腔滑调”,但实则暗藏风险。 波格来里奇可正观察着南大陆的活动,只要何蒙觉得事情有异,来一个特别程序汇报,事情立马就会脱离范宁的掌握范围! 摆出一副漫不经心表情,听完特巡厅两人的解释后,范宁做了一个称赞的手势: “哦,听起来还不错,我认为考察实有必要,不如改天试试?” 瓦尔特指挥开始挠头,因为他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 或许这就是真正的考察吧。 是老师在考察考察组。 联络员安娜边听边微笑,结果最后一句话她被舍勒直接给呛到了。 改……改天试试? “哦哦,你看,你刚刚也说了,什么关心学生们成长之类的,所以我突然就觉得这考察很有必要了——” 范宁脚尖点地,将躺椅一个扭动,拉住瓦尔特的衣服给他拽上前来。 “就像我刚收的这位瓦尔特指挥,对了,你们认识不,熟悉不?” 这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节的笑容。 熟啊。 曲子是今晚演的,考察是刚被刷的。 舞台现在还在拆。 “挺不错的一小伙子!”范宁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感叹,“他特别想体验体验你们这里的那个‘唤醒之咏’是什么感觉,但刚刚好像出了点什么小问题……” 他声后的夜莺小姐安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跟什么啊! 这位瓦尔特先生至少三十岁了吧?老师这么好看的大男孩,年龄感觉连二十都没到呢!这什么语气措辞啊? “我后来看到他有些失魂落魄,就答应了帮他写首曲子实现唤醒,可我的这位学生,他的巡演安排得实在太挤了,今天是几号来着?10日……他13号晚就要演最后一场,可是我刚刚才写了个开头。” 于是大家看到这位之前云澹风轻的舍勒先生,出于特巡厅“对学生成长的关心”的点醒,言辞竟然逐渐开始作诚恳状解释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这个管弦乐体裁,它写完了还是要乐队排练一下的,可是就三天时间,我这刚刚才写了个开头……” “所以真不是我针对谁,‘唤醒之咏’有一点难度,后面怎么接着往下写,我还得再想想,今晚肯定是没时间了,瓦尔特,我说的没错吧?” “没,没错。”瓦尔特指挥开始擦汗,“辛苦老师了,辛苦老师了。” 舍勒这番措辞中透露出的“诚意”和“实力”,让何蒙感觉自己的预期还得再拔高一层,就连主教卡来斯蒂尼也似乎明白他为何如此不拘礼法了。 “总之舍勒阁下近几天没空但之后乐意与我们再叙。”何蒙总结着此番对话的中心思想,“那么,要多久?我提前作安排。” “估计再过一个月差不多,我很忙的。”范宁说道。 “一个月!?” 何蒙开始有些头疼了起来,舍勒这种油盐不进的性格在当前形势下利大于弊,在他和其他势力或人物产生摩擦前,特巡厅伸出橄榄枝更是个好时机,可这也太…… 他正准备再组织语言,这时众人听到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舍勒先生在里面?” “对对对。”“应该还在。”另外几道年轻男女的声音。 众人屏息望去。 只见为首之人年纪看上去稍长,有着一幅棱角分明、方正宽阔的脸庞,稀疏的澹金卷发自然垂落,嘴抿成一条细线,给人以威严且难以亲近的气质。 而身后的两位男士一位女士均着华贵晚礼裙或燕尾服,举手投足间目光闪亮、气宇轩昂,其一言一行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共鸣力。 吕克特大师居然带着他的三位得意门生跑到这里来了! “大师,几位贵客,这么晚了,您们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待会回去的车预备安排一下。” “清些位置,你们清些位置,准备酒水鲜花和点心。” “吕克特先生,今晚需要下榻我们塞涅西诺家族的旅店吗?” 众人忙不迭打招呼。 谁知道这位大师先回应的不是何蒙,不是卡来斯蒂尼,甚至也不是舍勒。 他直接冲着伟大游吟诗人、布谷鸟小姐的老师、此处节日大音乐厅的音乐总监塞涅西诺,以及他身后几位院方的高管人员发起了大火: “你们是不是瞎了?那三楼包厢的座位也是能给舍勒坐的!?!?”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51):舍勒很忙 半分钟后,大音乐厅的塞涅西诺总监觉得,自己大概弄清了吕克特大师的发火内容。 好像说的是这位舍勒先生今晚的音乐会门票的问题。 听起来确实不该,拿自己来说,同样也是“锻狮”,如果哪天某音乐厅让自己去坐包厢,那确实有些不讲礼节了,不说是什么重大舆论,至少在艺术圈里肯定会被私下传一阵子。 但这不代表这位音乐总监知道该怎么答复。 见鬼!他自己本来之前也在评委席,就坐在吕克特大师的旁边,只比他早一个小时赶回来,这边是他的副总监弟弟在主持工作!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太他妈的“微操作”了…… 他一个大音乐厅的头号人物,哪清楚什么门不门票的事情?平时出入音乐会场合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少,来自南国的认识,来自海外的可能不认识,有人今天来,有人可能明天又不来……贵宾接待这种业务性的问题,都是下面的高管或部门经理负责掌握情况,然后分级别向自己汇报是否需要陪同。 于是塞涅西诺的询问眼神,顺理成章地递到了后面的众人身上,众人再继续顺理成章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舍勒写了两首作品让吕克特大师寻人的事情,他们都已经知道,但实在搞不清楚今晚音乐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大师要发这么大的火。 其实吕克特大师发脾气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能写出这种作品的舍勒,性格肯定和自己一样有些特点,一定是被这件事情影响了心情,再加之自己刚刚分身乏术,派库慈代为赠礼的决定做得有点草率,所以才拒绝了自己的邀约,现在过来的目的是先见个面消除误会,顺道骂一遍这些做事情没眼力见的家伙。 “抛开自己在乎坐哪里不谈,你们现在就敢让写《吕克特之歌》的作曲家坐三楼包厢,下次是不是直接请我吕克特本人坐过道地上?” 大概也有这么一层意思。 但以上过程可能对节日大音乐厅的高管来说,实在有点过于弯弯绕绕且信息不全了。 要是他们知道舍勒是个完全凭空冒出来的人,不是自己认不认识,是本来就没有一个同事会认识,可能此时会更加叫冤。 隔壁国立歌剧院的几位负责人在看戏,甚至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开始和大师的三位得意门生殷勤地套起了近乎。 是的,哪怕今天来兴师问罪的不是吕克特大师,就后面这三个人,哪怕同样是没头没尾,他们还是得一边派人调查原委,一边礼貌稳定情绪! 女高音库慈,男高音尼科林诺,男低音施密德斯,三位极其资深的“持刃者”,最早一位夺得名歌手荣誉的也有十年了,他们距离“锻狮”所差的只是一些或长或短的年龄沉淀! 一场歌剧,只要其中一位担任主演,便可按照行业顶流水准定价,如果两三位联袂出演,那就直接属于年度压仓演出,其为院方带来的声量与荣誉可以持续一整年! 幸亏这个世界并未形成现代意义上的文化产业,否则以这些皆具备形象气质和真才实学的名歌手,被运作成范宁前世顶级明星一样的存在是必然的事情,那就真是流量如开闸泄洪,收益如麻袋装钱。 音乐厅的高管们正抓耳掏腮加互相求助,试图弄清楚事情原委,这是突然有人如梦初醒,发出了一道救星般的声音: “瓦尔特指挥!这位舍勒先生的门票是瓦尔特指挥给他留的内部票!” “对。”塞涅西诺的副总监弟弟如获大赦,“瓦尔特先生,舍勒先生不是您自己的老师吗?您是怎么把门票留到包厢去了的?” “?我没有啊??”恭敬站在范宁旁边的瓦尔特,瞬间懵在原地。 “我只给弥辛商会的克雷蒂安先生留了一沓……” “他怎么给到舍勒老师的我不清楚……不对,我连自己都是刚刚认识老师的,我怎么知道???” “而且我那内部票都是在交响大厅一楼侧后区域,你们给我留的位置是不太好,但也没差到三楼包厢去吧……” 一楼?三楼?…… 卡来斯蒂尼主教看看这位副总监,看看躺椅上的舍勒,又看了看还后者旁边那位皮肤苍白的小女孩,好像逐渐回忆起了什么。 是了,检票大厅入口,这位塞涅西诺副总监在引路时,顺便有给旁边的工作人员交代过一句“做好场地管理”,当时自己就见过人群中很显眼的这位小女孩,以及她旁边的舍勒。 “是我啦。”一直在范宁身后不敢出声的露娜终于开口,让所有人都看向了她,“老师是陪我坐上去的。” 游吟诗人塞涅西诺松了口气,他大概已经明白原委了,有点误会,但也不是个大误会,至少吕克特所质问的“音乐厅让舍勒坐包厢”并不是大师自己想的这么回事。 他道了个歉后徐徐解释道:“诸位,事情大家应该都清楚,按照南大陆目前的惯例,对于‘失色者’这一群体——” “放屁。”吕克特大师一句突然放低声量的粗口,直接听得好几人吓出冷汗。 “艺术者的地位只和艺术本身有关,南大陆音乐发展落后不均,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喜欢把其余的杂质垃圾因素强加而上……”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舍勒先生收的学生能有平庸者?夜莺小姐、瓦尔特指挥,两人谁不是年轻才俊?这位小姑娘肯定也有她的过人之处,噢,我还不知道名字。”直到吕克特的话语从批判转为赞扬后,语气才渐渐宽厚了下来。 “我叫露娜,大师先生。”小女孩心虚的声音比蚊子还细,她觉得比起姐姐或指挥家先生,自己还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吕克特直接坐在了范宁旁边的另一张摇椅上,翘起二郎腿,摸出一根雪茄,在普通材质的木桌上轻轻一擦便燃起,叼在嘴上后,又摸出第二根朝范宁递了过去。 “舍勒小先生,我突然发现你年纪比我想得还要轻。”这位新月诗人再度微调了称呼,“如果你接下来这‘新月’升格得够早,那可要成‘舍勒小大师’了,呵呵,这可真有趣…….” 范宁习惯性地做出道谢加拒绝的手势,但马上不着痕迹地改手接了过去,虽然自己在商队中没做出烟民人设,但完全不抽烟的绅士形象多少也算一个重合点,这种没什么成本的规避,能规避掉最好。 他却是不知道,就两人眼前这一举动,“吕克特给舍勒递烟”在目瞪口呆的一些知情人眼里,已经完全覆盖掉“舍勒暴扣吉他”的名场面了。 雪茄在衔于嘴中的这段路径里,似乎碰到了空气中某处锋锐或粗糙的无形存在,直接燃起了暗火和带着浓烈花香味的白烟。 “咳咳。”范宁一个不留神呛得鼻子直冒烟。 “这烟是不是劲特大?”吕克特神情得意地深吸一口,“呵呵,一般来第一下的人都有点猝不及防,其烟草和卷法都是我个人定制,含有产自奈里沙群岛的冷刹精油,而浓郁甘甜的香味来自于教会那帮家伙向来不肯多孝敬半滴的‘不凋花蜜’……” 范宁赶紧点了点头并开口转移注意力: “吕克特大师,坦白说今晚这个照面挺投缘,感谢你赏识我的三位学生,不过刚刚我已经让库慈小姐告诉——” “先来后到的事情我懂。”吕克特将手掌竖起示意无妨,“只是觉得此前代人邀约的决定不妥,所以改为亲自邀约,抽完烟我就走,不影响你和瓦尔特洽谈。” “不过,这里发生了什么?今晚似乎有更多的人想邀约你?” “谁知道呢?”范宁耸了耸肩,“我在里面陪学生们喝酒聊天,顺便写点小曲,突然就冲进来两拨人,一个说要调查我,一个说要考察我……前者令人完全提不起兴趣,后者则听起来还稍微有那么点意思……” “我在前面。”了解完情况的吕克特转头问向何蒙,“时间线如此,你没意见吧?” “对,我在第二,您在第一。”何蒙无奈点头承认,当然他不忘强调了一下自己的顺位。 “错。”吕克特大师喷出一口烟雾,“你在第三,我在第二,你这样让瓦尔特指挥很尴尬啊……” “行,行,瓦尔特第一,您第二,我第三。”何蒙继续无奈点头。 ?那我呢,我怎么没了??旁边的卡来斯蒂尼主教突然感觉人有点恍忽。 这两人突然感觉自己今晚被拒绝一点都不算冤。 这个舍勒他疯起来连吕克特大师都敢拒绝啊!别问,问就是排队! ! 何蒙对待吕克特的尊敬态度,绝对不会比之前那群名歌手评委席上的人少。 世界上“锻狮”的人数就略少于邃晓者了,而“新月”还要乘上三分之一,单纯的这个身份地位就已经超过普通巡视长,而且,别说什么大师不大师……他就连打都打不过这个吕克特! 这位新月诗人早已经突破邃晓三重多年,研习“尽”与“池”两相位,自言创作从不依赖虚无缥缈的“烛”相灵感,而是人与生俱来的强烈感官与情绪冲动…… 更重要的是,他有脾气是真的会上手打人。 不管是其艺术造诣还是决斗技巧,总有一款能够让旁人心悦诚服。 “不知下次舍勒小先生有空是什么时候?”吕克特轻轻晃荡着摇椅。 这个问题让何蒙竖起了耳朵,刚刚舍勒那句没头没尾的“可能等一个月”,他还没来得及追问原因,吕克特大师就杀了过来,然后自己的排队顺序还顺延了一位,这里恐怕最关心舍勒个人事务安排动向的人就是他了。 “最近很忙,让我想想……”范宁手指夹着雪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听说你在写一首曲子。”吕克特说道。 “那个明天能写完。”范宁的点头确认让何蒙心中一振。 “挺快的速度,那后天呢?”吕克特追问。 “后天睡大觉。”范宁的回答让何蒙和卡来斯蒂尼头上开始冒出问号。 “再外后天?” “外后天?我要这位可爱的学生夜莺小姐陪我去狐百合原野透透气。” 安听到老师在表扬自己可爱,笑得眼睛成了月牙状。 “然后呢?” “然后喝点酒,逛逛花店,接着睡大觉。” 吕克特听到这里,认真点了点头。 “看来舍勒小先生最近的确很忙,我年轻时在找寻一些好的创作状态时常常如此,这往往会令人疲倦,个人建议是注重劳逸结合。” 看着两人吞云吐雾谈笑风生,包括特巡厅在内的一众人头上的问号越冒越多。 “嘶——” 吕克特直接将雪茄烟头扔进了自己的酒杯里,然后双手一撑摇椅站起身来: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尼科林诺先生,把我重新更换挑选的赠礼拿给舍勒小先生吧。” “好的老师。”这位男高音名歌手将一卷画轴恭敬递了过去,“舍勒先生,这是南大陆浪漫主义油画大师里贝拉·何塞因上世纪的一幅小品,家师亲自的私人珍藏,希望您能收下。” “听起来很不错,多谢。”范宁没有推辞,不过他招了招手,“露娜,先替我收着。” “噢。”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从尼科林诺手中接过。 “舍勒小先生,我知道你很忙。”吕克特突然露出一丝期待笑容,“但一根雪茄一幅画,走之前能否提个问题?” “大师请讲。”范宁示意无妨。 “夜莺小姐的决赛场合你还写了什么歌曲?能否透露一个名字?” “哦这个啊,比如……《在午夜》?” 范宁随便挑了后面三首中的一首。 “哦?”吕克特眼神亮起,这首诗歌所表达的意境深沉悠远,同样是他十分得意的中期作品代表作,此刻忍不住追问道:“这是会什么调性?” “a小调。” “太朴素又深沉了!第一个音是什么?” “万一是个双音呢?”范宁反问。 ……这。吕克特越听心里越挠得慌,但感觉对着一个不存在的谱子又没法问出什么进一步的问题,想了想又说道:“那还有没有别的哪首诗可以透露?……” “大师,你不是就一个问题吗?”范宁出声笑了笑。 “呃。”吕克特表情一滞,有些后悔没多送几件礼物出来,但手已出,话已说,也无法再反悔,于是只能作洒脱状挥挥手: “行吧,反正离名歌手决赛也就十多天了,到时候我再来洗耳恭听舍勒小先生的艺术歌曲,再来同你约时间一叙。” 他直接大步走出包间,三位名歌手学生早已习惯了其风风火火的性格,笑着与范宁一行道别,又应付了院方几句后,赶紧出门跟上。 那么这事情到这里也只能暂时先散了,何蒙心中斟酌片刻最后道: “舍勒先生,那您看,如果下次我想联系时是留个致电方式还是……” 哪知他话才说到一半,吕克特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从远方飘来: “何蒙,我警告你别插队,我的顺序在你前面,等我聊完了我自己会联系通知你。”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52):试排练 吕克特的这一番话,让何蒙彻底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只得持起手杖带好礼帽,向舍勒表示择日再见。 特巡厅、教会和院方的人纷纷起身的起身,挪步的挪步,揭开宽敞的酒吧外帘鱼贯而出。 “塞涅西诺总监,我们的布谷鸟小姐在名歌手决赛一事,还得牢您多费心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夜莺小姐背后的老师还可真是……”埃莉诺亲王语气有些担忧。 “我对亲爱的学生自会尽心尽力。”塞涅西诺做了个令人放心的应允,与之而来的是埃莉诺亲王的连连感谢。 人群四散开来后,布谷鸟小姐芮妮拉朝自己的老师仰起娇艳的脸庞: “这下您知道我为什么没能拿到‘无助之血’了。” 这位游吟诗人一改此前的优雅作风,似乎有些迷醉和享受地吸着萦绕鼻尖的芬香:“那位舍勒很危险,不过比起更关键的东西来说,‘失色者’并不唯一,其他的目标会更简单得多……” “我亲爱的学生,建议你当下仍然将心力放在夺得名歌手的荣誉上,南国民众会更加深深迷恋这样的姑娘,只有他们的爱欲、苦痛与干渴如生命勃发般生齿日繁,才能保证我们的愉悦者能在夏日宴飨上一连致敬六道门扉……” “夜莺小姐让我有些信心不足呢。”她将发梢拨弄得像支逗弄小猫的玩物,“吕克特大师钟爱她背后之人写出的艺术歌曲,并赋予了无限的期待,他的喜好足以主导缇雅城歌剧界的审美潮流。” “你有王室、教会和歌剧院。决赛和定选赛不同,前者他的权重是十一分之三,而后者超过了五十分之五,况且你并非是在争夺超出你能力之外的事物,届时我会带来一些‘池’之国度的民众所热爱的,歌咏贪婪享乐和宣扬昂扬食欲的美妙歌曲……” “没有更简单直率的方法了吗?我讨厌不确定的感觉或存在意外的概率。” “舍勒很危险。”塞涅西诺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再次正色提醒,“而且现在并非教会在做调查,特巡厅早就将目光投入到了这里,那位领袖已升得很高,他在注视着这一切,但是在繁杂的事物中,只有更大的异常会从注视变为注意,以你的条件没必要做出这么大的转变。” “可是如果万一我与名歌手失之交臂……” “那并不会改变什么。” 这位游吟诗人的背影在仅剩微弱灯火的音乐厅过道上走远:“你忘了教主‘绯红儿小姐’的教导,我们的时代可能还未回归,但现在的时代一定会结束,你我狂欢的目的并不是促成,只不过是庆祝或见证,她会选择她所需要选择的基石,你我可能是嫩芽,也可能是养料。” “我是嫩芽,再是花朵,最后是花朵上站立的鸟儿。”布谷鸟小姐凝视着其消失的身影,缓缓露出甜美的笑容。 酒吧包间,这里只留下了一堆各个桌面上的点心残羹和酒杯残盏,被范宁出面保住的克雷蒂安和特洛瓦识趣地退至外侧角落,里边剩下马赛内古与范宁师生四人。 见对方四人都在盯着他,马赛内古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那个,舍勒先生,您这边还缺学生吗?” “如果我能有一座音乐厅的话,或许倒是缺个安保队长。”范宁瞥了他一眼,然后走到一处U形沙发的六人酒桌旁,举起了一支还剩小半酒液的高脚杯。 他盯着杯沿上布谷鸟小姐芮妮拉留下的鲜红唇印陷入思索。 “有没有熟悉感?”范宁将酒杯凑到了露娜的鼻尖。 小女孩先是下意识茫然摇头,但再过几秒后,她有些不太确定地开口: “老师,听瓦尔特先生音乐会的时候您让我进入您的‘作曲工作室’,在此之前我好像闻到过类似的香味,它很好闻,但有些让人发晕。” “你确信芮妮拉今晚同你一起参了赛,对么?”范宁问向身边的安。 “当然,她的序号正好在我之前。”安点了点头。 “说说她。”范宁晃荡着杯中残液。 “我了解得不多。” “最基本的情况,知道多少说多少。” “好。”安作回忆状,“布谷鸟小姐来自埃莉诺王室,伟大游吟诗人塞涅西诺则是她老师……她在参赛前就具备相当名气,是缇雅城的青年女高音,外貌气质和歌咏才华都特别令人迷恋动情,据说南国爱慕者和赠礼者的数量堪比一支军队那么多……老师你有没有觉得她的风情非常出众?” “还行。”范宁点了点头。 少女闻言笑了笑,又思考了一阵: “那老师是在担心比赛的问题吗?其实,我的信心很足够。” “算是吧。”范宁用手臂枕着后脑勺闭眼思考起来。 5镑金币占卜的事情在前,而且音乐会期间露娜身上发生插曲时,正值自己在启明教堂灵感激发之时,他对外来灵性特征的对照辨识度极为敏感,几乎有十足把握确定,旅途中迷路后遇到的那个气质阴柔的“花触之人”,就是芮妮拉假扮的。 “在除北大陆以外的国家,教会和王室的区别并无那么泾渭分明,这位布谷鸟小姐出身是王室,师承是教会,那就是官方非凡组织背景,果然,问题还是出在教会内部,既然‘红池’残骸真知活化,既然波格来里奇都留意追踪至此,受到污染的人恐怕已有不少......” “此人今晚在歌剧院备赛,诱惑影响却追踪到了音乐厅,手段正是符合愉悦倾听会以‘梦境侵染’为主的特征,我穿越之初遭遇的摄灵秘仪、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的‘兼职’方式、《痛苦的房间》的危险特征,‘绯红儿小姐’追踪琼的方式……均符合这一特点。芮妮拉截流了‘七重庇佑’,并需要‘失色者’这种人群的‘无助之血’?......” “芮妮拉的事要不要提醒那位卡来斯蒂尼主教呢?”范宁考虑着这个问题。 人是肯定要处理掉的。 两次了,对自己学生下手两次,如果布谷鸟小姐还能一直活蹦乱跳,后期事情在非凡界传出去了的话……舍勒小先生是要面子的。 不过,今年名歌手决赛的看点,恐怕已在民众和评委心目中变成夜莺小姐和布谷鸟小姐之争,如果夜莺小姐上场之前,对方人直接没了也不太好,到时候因为一些风言风语给自己学生的荣誉含金量打了折扣怎么办? 再者除了威胁到自己身边人之外,芮妮拉这件事情本身的动机不明,如果要动手,最好是先能弄清楚一些情报。 这时马塞内古看范宁沉吟不语,试探着问了一句: “舍勒先生,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搞钱?” 看见对方一副“能不能有点新鲜的?”表情,他赶紧强调指出道:“不,一定不是三五百镑,此前对您的错误估计让您见笑了,这次的事情出了后至少是三五千镑的机会!一定符合您作为邃晓者这一层级的胃口!就算您不买爵位,这琴是真的该换了……” “具体怎么说?”范宁好像找到了一些思路。 “教会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会发布相关悬赏,涉及到物,也涉及到人,而特巡厅,刚刚从何蒙巡视长口吻来说,也同样在关注‘花礼祭’相关事宜,那么我们肯定会来活了……” “当然,能力与报酬对应。我们这种‘指路人’接到的活也无非就是蹲蹲点、看看人、外加自行调查线索碰碰运气,这通常能挣个小几百镑,不过,有您这样的大人物为我做指摘就不一样了,我极有可能能钓到一条几千镑的大鱼甚至直接找到‘七重庇佑’或始作俑者……” 马赛内古到这里终于说出了其打的算盘:“您不是很忙嘛?那么指摘归您,跑腿归我,我分配酬劳的公道信誉绝对有保障,您是知道的……” “是个不错的提议。” 范宁觉得他倒是真没说错。 尤其是在自己根本无所谓钱的情况下,这纯粹是拿别人的经费给自己雇了个调查线索的“跑腿人”。 “去调查调查布谷鸟小姐吧,不过,你要注意方式方法和安全,毕竟,人家来自顶层的上流社会,非凡背景只会比你更强。”他给出提示,并做了一些委婉提醒。 “不瞒您说,她其实是位相当适合实现骑士‘终极理想’的贵族少女。”马赛内古对范宁的提醒感到微微惊讶,但他随即打了个响指自信道,“不过这方面我有充足经验,接近一位公众人物的合理动机是非常好找寻的,善意的动机总会带来安全的保障,从明天起我就是她的狂热爱慕者。” 在马赛内古道别离去后,范宁给三位学生安排了个更简单粗暴的体力活: “今晚留在这帮我整理《唤醒之诗》,瓦尔特和安你们两个校对笔迹,露娜最后誊写。” 一会范宁会继续入梦创作,在里面用灵感丝线书写的速度远超醒时世界。 但是……排练时总不可能给乐手们分发“终末之皮”。 还是得把创作时的潦草笔迹校核,然后誊写到正常的总谱纸上,还要雇人拆成分谱后去批量印刷。 “我……誊写吗?”露娜有些迟疑,“我是......这样会不会影响到瓦尔特先生实现‘唤醒之咏’的成功率?” “你相信吗?”范宁笑着问道。 “可能相信一点。”小女孩回答。 “我信仰‘不坠之火’,这‘失色者’的说辞在《启明经》上从来都找不到。”瓦尔特赶紧强调,以示绝不会对小师妹有成见。 “不,你们相信也挺好,我是故意给‘唤醒之咏’增加点难度。” “.…..” “老师,它大概会有多少页?”安拿起已经写完的开头。 “也就一百页出头吧。”范宁说道。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后的安排有睡大觉了。”安撇了撇嘴。 紧张有序的分工合作在持续进行,到8月11日早上时刻,范宁《d小调第三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唤醒之诗》完成,演奏时长超过30分钟,当然,在旁人眼中它暂时是一首单乐章交响诗,并且只有后者的名称。 另外几人的确开始了睡大觉,但瓦尔特指挥根本睡不着。 他的事情太多了,而且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破事”的范畴。 总得来说,他后两天的心情非常愧疚。 ——巡演日期紧张,老师和两位师妹连夜就将作品给他备好,但等到自己正式走进排练厅时,已经到了演出当天8月13日的上午。 原因无他,那帮家伙实在太难协调了。 瓦尔特发誓自己已经最大程度利用常任指挥的权限在游说了。 但从说服音乐总监和院方,到提出曲目单和海报重制申请,再到把声部分谱发到每个乐手手中,花了他整整两天的时间。 他尤其彻底搞不懂为什么不能排练先行,而是非要先走完层层报备和那些行政流程不可。 而且,演出曲目他妈的最后居然还没换成! 现在排练的,是一首“时间过长”的乐队返场曲目! 瓦尔特已经持着指挥棒登台,排练厅的乐手也已经各就各位,不过两侧靠墙的地方额外坐了七八位绅士,包括音乐总监、大赞助人和院方上司在内的这些人,正翘着二郎腿持着总谱等待试听。 是的,一次试听。 时间太长了,如果试排练感觉不行的话,返场也得按照原计划来。 为了扩编制而在缇雅城“拼团”的那些乐手,到时候辛苦费也得从自己私人腰包掏。 瓦尔特在环顾乐手调整状态的时候,余光扫到音乐总监身上,总觉得这位老头子的表情是一幅见了鬼的样子。 的确是见了鬼,这位常任指挥口中“老师写的效果相当不错的交响诗”,名字居然叫《唤醒之诗》? “显然,他们不具备充足的内心听觉想象能力,否则也不至于老是盯着标题名了。”瓦尔特有些怜悯地默默摇头。 装什么资历啊。 这些人应该明白,如果上了年纪还水准平庸、积淀全无,那他的年纪并不是可以随意“指教”年轻人的资本,反而,应该是一种被淘汰的劣势才对。 瓦尔特深吸一口气,平息掉内心的杂念,给铜管声部方向递去了一个简单的预备提示拍。 他的手臂探得很长,肩膀动作打得很开,以示意雄浑有力的表情术语。 “嗡—嗡——嗡—嗡—嗡——嗡!……” 8位乐手持起金光闪闪的圆号,开门见山地吹出一支长短音结合的,带着奇异进行曲风格的“哀乐起床号”!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53):狐百合原野 《唤醒之诗》,序引,“芳卉诗人”的夏天起床号。 号角之声拉开了《第三交响曲》的序幕,即攀升路径的密钥基底、世界形式最低级的形态、“生命初始”阶段发展的序幕。 没有任何伴奏,单纯的铜管宣泄,但又在金属感中带着温润,是性格最像木管的铜管。 节奏律动似铿锵步伐,通篇音符标以“>”的强奏记号,但旋律又以哀乐小调为雏型,在雄浑中带着悲壮和惨澹。 这与范宁的前两部交响曲风格完全迥异,以至于无人能够产生联想,但它们在结果上是一致的:开篇先声夺人,直接击穿灵魂。 “这条旋律?......” “感觉没什么奇特的写法啊?节奏型这么简单,没有任何变化音,连伴奏都没有,为什么听起来直接就......” 几位试听的音乐总监、大投资人和院方高管当场童孔睁圆,内心语句起了个头,又找不到接续描述的形容词。 这种对立语汇的粗暴而直率的演绎,就如空腹痛饮烈酒,让食道与胃部颇觉苦痛,让心脏出现更有力的搏动。 有人开始重新回看总谱第一页上的作曲者名字,之前这可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冬——冬!————” 主题进行的后半部分,大管、长号、大号、弦乐器和打击乐开始出现齐刷刷的向下五度震击音符,就像模彷着原始部落人群手下的击鼓之声。 号角之声随着主题的进行逐渐高涨。 “察! !” 在达到最高点时,乐手扣响大镲,旋律向下跌落。 “起床号”只是苏醒之前的预演,音乐又重新回归黒暗和寂静。 一小段阴郁晦暗的柱式和弦,连接起管乐器沉闷而迟缓的同音起伏。 此之谓“神秘动机”。 神秘的音调代表着“无生命的物质”,但从隐喻的角度来说,它是指“在进入门扉之前的人”。 就像范宁这个创作者自己。 或者说,只有先认清未进门扉的自己,才能理解之后穿越门扉的自己。 这种音乐语汇在范宁的探讨中是怪异的,来自辉光的灵知还没有照射到这片荒原,瓦尔特尚不能理解到辉塔,不过他至少可以忠实地呈现音乐本身。 于是众人听到的是碎片化的织体,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旋律,唯一的倾向性,是以圆号为主导的、在极低的力度中进行的色彩性描绘。?? 低沉的弦乐声从四面八方涌现,创造出的神秘物质有如夜间的黑暗——是陌生、可怖但伟大的,而灵知的幻影此刻不过如帷幕轻纱。 坦白来说,第一次合奏而已。 瓦尔特自然知道很多拍点都进得不齐,力度也偏平铺直叙,精细化的表情术语还没做出来,但是,听众们起始的改变已经强烈地发生了。 “这是灵感?这就是高灵感的世界?” 很多大投资人或院方上司,不过是附庸风雅或者具备行政资历,他们这辈子都没体会过这种“错觉”——可能是错觉——自己对音乐细节的感知力什么时候有这么强? 不过是一次仓促的排练而已! 那是灵性中某种驽钝状态的扭转、改变,他们觉得与此刻相比,之前自己的状态根本就不能算睁眼,尽管到处都充满着以太到星灵体的振动,但那个时候的世界黑暗且死寂如冰,而现在,灵感再低的人也能意识到,虚无中似乎有什么神秘而强大的事物在复苏。 瓦尔特手指捏着指挥棒,小心翼翼地在空中划拍。 “冬——冬冬冬/冬——”“冬——冬冬冬/冬——” 定音鼓的微弱三连音一直在持续敲响。 “哼鸣。”瓦尔特示意大管与低音大管进拍。 它们吹出线条平缓,带着颤音的醇厚男低音旋律。 这是田园诗的颂歌,哼鸣一小节,又休止一小节,循环往复。 “拂晓。”瓦尔特的眼神在总谱又一处掠过。 第二次哼鸣出现的同时,长笛与单黄管进拍。 高八度双音跳进,晨光穿云,带来拂晓。 “情欲!”他指向小号。 乐手们立即粗暴地跟进,仰天吹出凝胶胎膜上的re、fa、la、#do四个音符,并在最不协和、感官最为刺激的#do上悬停。 “哼鸣。” 大管对田园风光的赞颂声又起。 “季动!”他余光扫过总谱的中提琴声部。 排练厅左前方奏出了灰暗的d小调和弦震音。 “情欲。”“哼鸣。” 两个对立的动机在震音中再次出现时,位置产生了微妙的互相调换。 乐手们感觉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出现了裂痕。 而看排练的那六七个人彻底听傻了。 他们以平生的见识,就不知道还有交响诗能这么去写,能写成这个样子。 你们这是什么曲子啊!?有人心里在卡带似地咆孝。 “扬升。” 瓦尔特双目如炬,内心节拍在精准地向前推进,右手给出一个手势,向上挥扬。 沉寂已久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以fff的力度奏出极速向上的7连音阶,然后突然变得凝滞,往下三度的音符上拉扯。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从完全静止的呼吸中恭迎新生。 “锤击!” 最后一音,定音鼓、大小军鼓和铜管残忍锤响,新的生命被无情灭杀,鲜活的肉体开始在泥土中腐烂。 “情欲!”小号用暴力承接苦痛。 “re/fa/la/#do!——————” 乐者和听者均觉得,有一种力量从自己颅边砸落,击碎了另一种力量。 它的侵略性针对的不是自己,而像是……封住自己和这边空间的透明玻璃。 玻璃在碎裂。 “拂晓。” 瓦尔特接二连三地指挥声部进拍,长笛与单黄管再度向上刺破云层。 “情欲。”“季动。” 长号吹响不协和的d大小七和弦,弦乐震音开始朝各个提琴声部蔓延。 “哼鸣。”“扬升。”“锤击!”大管、低音弦乐与鼓的排列进行。 第一轮排练合奏,在存在诸多瑕疵的情况下,能有这种感觉是瓦尔特做梦也想不到的。 他感觉到自己灵台澄明,渐至佳境,甚至逼近了穷源尽委之程度。 “这种唤醒是由深不可测的死寂向音符和和声的苏醒,但见证之主的醒觉恐怕还不是老师深层内在标题的全部,它隐喻的是更本质的‘从无到有’的根本性转变,是从一种最原始混沌的世界中成功突破的伟大之举……” “我感受到了‘盆地’,我绝对能得见辉塔的基座,老师在试图通过音乐作品,探讨一条神秘的、具有重大意义的‘攀升之路’,没有人能仅仅把他认为是一位深思的、微妙的大自然的歌者,后者评价颇高,但对他来说是无比的狭隘……” 第三分钟时,瓦尔特竟然觉得自己的灵性升华了。 只差一次入梦! 曾经在故乡教会就有了扎实积累的他,在旅费生涯的今天,高位阶的境界已经迟尺在望! 调性在发生悄无声息的变化,“哀乐进行曲”主题被范宁用圆号和小号继续续写,音程上下跳跃,节奏生硬堆砌,冷酷而暴虐的特征越来越明显。 “卡察——”空气中某种无形之物的裂缝正在蔓延。 阿科比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已经呆若木鸡。 “这……” 如果在平时,深谙盘算利益的他会迅速转变态度,下决定将这首曲子替换近正式曲目,但现在,他丧失了思考能力。 年迈躯体中为数不多的激情全部被强行抽了出来,然后,迅速又臣服于另一种激情。 就像被风卷起的花瓣与叶子。 “拂晓。”“情欲!——” 在瓦尔特的调度之下,暴力与田园诗的灵感有的前后连接,有的同时并行,有的交替循环,以奇特错杂的节奏、充满张力的音响、极其深奥的规律进行着探讨、衍变、推进…… 一如受到某种神秘力量支配的古老仪式。 “季动!”“哼鸣——” 晨光与田园诗依旧不间歇地歌唱。 “扬升。” 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向上音阶从7连音,到8连音,再到10连音,管乐组与弦乐组出现过山车般的滑音。 “锤击! ” 后方的低音鼓手落槌的下一刻,突然感觉到了上空的异样,好像有什么色彩爆裂了,一堆纷纷扬扬的东西落了下来…… “何等的奇观! ” 狐百合原野的一处山坡之上,范宁怀抱吉他,眺望远方而叹,夏风拂动他的衣衫作响。 安终于穿回了平日觉得更自在的T恤与短裤,她蹲在一旁,用额头轻贴脚边的一束狐百合。 即使单看一束,它也有着奇特的花型,其花瓣向后反卷、瓣缘呈波状绽开是最鲜明的特征,艳丽而高雅的色泽犹如燃烧的火焰。 而放眼眺望原野,小小的云朵在缓慢飘动,像光滑打结的白丝线将青石般的天穹系上结带,太阳在闪烁间越过高耸的山峦,橙黄和桃红光点有若泡沫浮起,狐百合花群从白到红变幻的色彩,就似一片生命的火海倾注在起伏的山野上。 “老师,你喜欢吗?”安从蹲姿变为席地而坐,她伸了个懒腰,解开束着头发的绳箍。 “我能听到它们在说话。”范宁一贯如常忧郁而笑。 风过群山,花飞漫天。 香气因风而来,令人心慌意乱,心痒难耐地想寻觅到招惹自己的罪魁祸首。 “是吗?原野的花儿告诉你什么?” “也许是下一个乐章。” “下一乐章?”夜莺小姐不敢相信地眨着眼睛,“难道你给瓦尔特先生的《唤醒之诗》只是个不完整的作品?” “老师,这会不会有问题。”另一侧持着黑伞的露娜担忧地开口了,“您自己说写得急,还没好好精修,又是临时更换,又只有一个白天排练时间,您自己也没过去指导,而且,这下还只是个不完整作品…….” 这会儿她们的瓦尔特师兄,应该正在大音乐厅的排练厅里工作。 “肯定没有问题。”安的神情轻松自信,“今晚的音乐会上‘芳卉诗人’就会彻底苏醒,老师,我现在就对你说盛夏快乐,这是每一年南国的花礼时节必有的祝福,以后可以的话我都先对你说。” “谢谢,也祝你快乐。”范宁依旧眺望远方,“露娜,继续接着为我们讲‘芳卉诗人’的起源故事。” “哦,好的。”露娜重新举起手中的小册子,“其实最为经典的这版故事已经快结束了。” “在教会最主流的派别里,她通常被认为是古老见证之主‘原初进食者’之子,教义记载,‘原初进食者’与世界同源,掌握吞食之秘,吞食与生诞又在某种程度上一体,故而准予摄食者诞下自己……’,从这句话上来说,‘芳卉诗人’也许就是‘原初进食者’的另一面相或新生自我,所以她们都与‘池’有关……” 范宁微微颔首:“那说下一个故事。” 这段时间,他已通过在启明教堂中布置防护性秘仪,为这两位学生传输了必要的隐知,并开始练习基础的控梦法。 总体来说,这一版起源文献占据主流,具备相当权威性,但仍有一些疑惑,譬如按照“新生自我”论,“芳卉诗人”与“原初进食者”应为同源,但后者是界源神,前者却似乎为质源神;而按照‘之子’论,似乎又难以解释亲缘关系的天孽效应,当然,界源神的生育法则或许与凡俗生物所理解的生育法则相去甚远。 露娜将手中的小册子放入挎包,开始摸索新的册子: “在以平原地带为主的弥辛城及周边群岛,教会的另一派别又将‘芳卉诗人’称呼为‘潘’,她被认为是平日里总是半睡半醒的牧神,她执掌的‘池’之领域包括山林、乡野、牧羊和自然之力,她还隐喻着暴力、活力、创造力与……性。嗯,也与恐慌、躁动或情欲的梦境息息相关……” “第三则故事。”站在香风中的范宁,理了理凌乱的长发后再次点头:“安,告诉我们,你这两天对吕克特大师所赠予的那副油画的研究。” “《阿波罗与马西亚斯》。”坐在狐百合花丛里的夜莺小姐,从前方的双肩包里将画卷徐徐展开。 “布面油彩,29.5x40厘米,南大陆浪漫主义油画大师里贝拉·何塞因作于上世纪80年代,这幅作品再现了‘森林之子’马西亚斯正在被剥皮的场景——” 安在徐徐地为两人讲述,正当准备先对画面做一个初步赏析时,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三人均心有所感地抬头,望向了清晨从其而来的东南方向的缇雅城。 “卡察! ” 他们就好像意识到,原来环绕周围的不是空气,而是玻璃。 然后现在,玻璃被敲碎了。 花瓣雨从天穹上纷纷扬扬而落,又被带着暖意的香风吹得漫天起舞。 而在缇雅城的方向,有一道巨大的桃红色光柱突然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第一乐章 唤醒之诗(54):盛夏已至 “那是,那是……” 露娜手中的黑伞“啪”地一声坠入花海。 “大致在城北区域?”安也从狐白合花丛中飞快地站了起来,望着远方的缇雅城方向喃喃出声,“老师,这是,你的......” 五秒。 那束冲天而起的桃红色光束扩散得很快。 范宁觉得就像有一颗核弹在那个位置被引爆了,大地为鼓,天空在震颤,无数辉煌的知识或色彩从极度挤压的状态迸裂开来,将烈阳下的时空分割为一道道灿烂的光谱,再欢呼雀跃地从一束光跳到另一束光。 露娜和安只来得及作出注视的反应,并吐出几个词语,范宁也未曾对她们作出回应,这些光芒和波涛就浸没了己方三人并继续向后延展而去。 “轰!——” 颅内的意识与外部的启示,曾经的色彩和新现的色彩,一起在互相撞击、回旋、合流而成漩涡,将人的思想和激情尽行淹没,口鼻都短暂地不能呼吸。 “嗯?” 在这阵难以言喻的神秘之风席卷过境后,范宁感觉唤醒后的世界一切回归了原先的正常,一切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了。 盛夏已至,漫天的花瓣纷纷扬扬而落,蓝的、紫的、鹅黄色的桃红色的,洒得吹得满天都是。 范宁伸出一只手,朝上做捧举状,用力捏住飘落至掌心的花瓣,似乎想努力分辨出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什么不一样了? 盛夏已至,热风从极目处吹来,把远方的狐百合花海压弯,又像起伏的波浪般,驰至原野各处的山嵴与高坡,带来微微抬头的酒香与食欲、暖暖乎乎地、悄声细语地伏至范宁三人脚下。 也许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观画,然后现在终于进入了画中,或者说,画包含了自己。 也许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海滩边徘回,然后现在终于走入了大海,或者说,海浪席卷了自己。 不对…… 也许就像曾经控梦法练习中的验梦一样,从不自知的星界漫游,终于变得可以自知地探索清梦? 可能接近了一点吧…… 曾经未寻得联系的启示碎片从创造里流露,桥梁可以说是由自己建成的,一座又一座孤岛被联结,一切封闭或愚昧的人,在这种迫在眉睫的神秘浸染下,往往都能不自觉地变成一个擅于思辨的哲学家。 飘扬过海的维埃恩、记载音符的信物、新历876年的《前奏曲》……颅骨钻孔手术、大宫廷学派遗址、折返定位法……孩提时代的文森特与安东教授、音列残卷与神秘和弦、美术馆钥匙与“无终赋格”路标…… 盛夏已至,空气十分灼热,范宁闭上眼睛,却看到了远方缇雅城中来往的行人。其步速开始放快再放快,鲜艳的衣着在褪色,变为灰蒙蒙的旧时空场景,有些是透明的幻象,有些则如夜蔼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了一起,如梭子般从他的脑海里闪过,还带着风声。 “颅骨钻孔手术正是‘路径折返法’中所标记的手段?” “那么,他曾居于何处?” “神秘和弦,谁的独特艺术语汇?” “前奏曲,前奏曲……” 盛夏已至,范宁感觉自己抓住了毛线团中几段重要的线头,他再次睁眼时,花海和山坡的起伏曲线似乎发生了变化,又在下一刻恢复如初。 “......但我想确认的是——”安终于重新开口。 在被改变的世界里,她语气有些艰涩:“瓦尔特先生的第五场巡演音乐会,一定一定是在晚上,而不是白天,对吗老师?” 尽管,从严谨的可能性上来说,这仍有可能是其余人士在其余地点作出的其余壮举...... 但安和露娜偷瞄了一下自己老师,见他在漫天花雨中闲然站立的样子,便觉得这事情肯定没有什么其他意外。 而且更为关键或更为令人吃惊的是—— “姐姐,你比我大,你见过哪年夏天,‘芳卉诗人’有在白天醒转的吗?”露娜整个人仍在烈日之下捂嘴怔立。 在她的印象里这根本没有。 因为达成“唤醒之咏”需要音乐演奏,而带着高质量水准和大规模灵性共鸣的音乐演奏,总体都发生在晚上的音乐会。 “在上上代人的见闻里有一些。”安作出深思回忆状,“上世纪中叶的那个年代,有惊才绝艳的名歌手在决赛未到的环节,就凭借惊为天人的艺术歌曲新作实现了唤醒,我对老师所写的《吕克特之歌》有绝对自信,但我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的嗓音和钢琴伴奏的水准能达到这一层次......” “可是这一次?……” 她也伸出双手捧接,让那些鲜红似火的花瓣落入掌心。 “这一次不是音乐会……”露娜接过了她的话,弱弱的语气困惑不解。 “伞都不打了?”阴影笼过小女孩的脸庞。 “谢谢老师。”她低下头道谢接过范宁手中的伞柄。 “对了!老师你首先可以试试——”安眼神一亮,放下画卷,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个小杯子,飞快地跑下这处山坡,在原野低处停靠马车的蜿蜒小溪旁,俯下身子舀了一泓泉水。 一分多钟后,当范宁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时,闻到的是扑面而来的馥郁醇香。 唤醒之咏达成后的南国盛夏,有花雨飘洒、琼浆淌流,赠礼将达到繁盛的最高点。 接下来安走到范宁身边踮起脚尖,将狐百合和樱草藤编制而成的花环戴在了他的头上。 “老师,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了?”她问道。 “我们不是刚来么。”范宁从杯中摇出了缕缕无烟的芳菲,并品尝到了渴慕又腼腆的醉意。 “啊,可是……你应该先去接受年度桂冠诗人的荣誉,在往年,大部分新作首演的唤醒都是作曲者自行指挥,也有少部分委托他人指挥,壮举达成的他们都会被证明为‘伟大’,但不管前者后者,主要荣誉总是归于作曲家……我估计,教会、王室和民众们现在都在找你。” “姐姐,好像有哪里不对?”露娜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按照往年的传统习俗,芳卉圣殿应选择年度桂冠诗人达成‘唤醒之咏’的地点,作为最终‘花礼祭’的庆典场所,现在我怎么感觉这一习俗规定,它出现了漏洞,好像有什么情况没有考虑到???” “.…..”安听着听着愣住了。 对啊,今年什么情况? 桃红色光束是从缇雅城里节日大音乐厅的方向升起的,阿科比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瓦尔特先生功不可没,这没问题。 可是,自己家的老师站在好几十里外的狐百合原野上吹风呢! 「应选择年度桂冠诗人达成“唤醒之咏”的地点」——这地点到底是节日大音乐厅,还是狐百合原野? ……我发誓,当初制定习俗的南国先祖们,一定没考虑过会有这么“心大”的人。 夜莺小姐突然感觉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情越来越不真实了。 哪有自己的大型新作在被他人指挥演奏时,自己却跑到另一处地方兜风,听学生们给自己讲宗教故事的啊! 虽然,不是演出是排练,但你把名字起为《唤醒之诗》却完全不关心,这是什么情况! 排个练就直接排出事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我的老师为什么这么无所谓啊! 好喜欢! ! 安看着那位俊美少年衣衫飘动,满脸无事发生的样子,在心里大声呐喊了一下。 “老师,现在怎么办。”露娜好像也有许多感叹想发表,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再次询问起务实的问题,“我觉得我们要不要先去看看,瓦尔特先生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搭一下遮阳伞,展一下折叠椅,铺一下餐布。”范宁再次饮了一口溪水中的甘冽美酒。 “啊?”小女孩疑惑不解。 “快到饭点了。” “.…..” 两人只得再度跑下山坡,吩咐随行的车夫和雇工将该拿的东西拿上来。 十分钟后,两柄中等大小的白色遮阳伞挡出了一片椭圆形的阴凉区域,碎花餐布被铺开,折叠躺椅、矮凳和桌子各就各位,上面呈上了糕点、水果和凉饮。 忙完这一切的安和露娜,正准备给老师切上一份小盘,却发现他侧身盘坐在躺椅上,在自己的乐谱本上写起了东西。 “老师他?”露娜压低声音悄悄问道。 “他说过原野的花儿告诉了他第二乐章。”安伸手挡着自己的嘴微微提醒。 “可是,也许缇雅城的他们很快就要找过来了,如果到时候正好是老师的灵感关键处……”露娜自然意识得到这是一件不能被打扰的事情。 但是,授予年度桂冠诗人也极度重要啊!那是大主教菲尔茨先生和埃莉诺女王需要双双亲自抵达现场完成的事情,自己根本不懂得接待和处理。 “只能要他们先等等?”安说道,“没关系,瓦尔特先生肯定也会同行而来。” “对!”露娜眼睛一亮,“我们年纪都太小了没什么经验,他会知道怎么接待处理的!” 瓦尔特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现在排练厅的情况实在是一言难尽。 地面是毯子般的花瓣;门里,是指挥、乐手和满脸发懵的六七位试听者;门外,是头戴冠冕的大主教,全身珠光宝气的缇雅城女王,特巡厅的长官贵宾,以及淹没在走廊人群里的院方负责人。 就像有堵隔绝秘仪似的,两拨人以门为界,大眼瞪小眼好几分钟了。 最开始察觉到异象和奇观时,最先反应过来做出举动的人,肯定是占据地理优势的院方。 今年“唤醒之咏”又发生在了节日大音乐厅,又是联合公国节日管弦乐团所缔造,这群人高兴坏了——作为南国核心的文化艺术场馆之一,作为南国排名第一,世界排名第七的厅团,这项殊荣肯定不是第一次斩获,但具备同等竞争力的场馆或团体有不少,比如国立歌剧院的名歌手决赛现场就是一个大的竞争点,他们彼此都是在暗暗较劲的。 众人第一反应就是从办公区域往交响大厅冲。 然后看到空空荡荡、连灯都没开的一片漆黑的大厅,所有人呆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过来。 这不对啊,上午十点多,哪来的音乐会!? 不是音乐会那是什么? 其实事情到这一步就有点超出人的理解范围了。 人群里立马有人喊了一声“排练厅”。 这句提醒让所有人直冲负一层,音乐总监塞涅西诺连手带踹地弄开了1号大排练厅的门。 他大概看到了有几个声部首席,可能原本是带着手底下人做着什么训练,此刻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与自己相望。 什么情况,不是自己的这支团? 对啊,自己的团这几天没演出啊? 排除法还是容易做的,这群人立马绕了个圈,直奔1号中型排练厅,想看看那支客方的阿科比交响乐团和瓦尔特指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地方人一多就有点挤,而当塞涅西诺率领手下再次推门时,这群人彻底懵了。 怎么有声音?怎么在演奏? 操!见鬼了见鬼了见鬼了! ! 排练期间实现“唤醒之咏”就算了,一流末端职业乐团实现就算了,你他妈曲子还没演完就实现了是几个意思??? 基本礼仪,别人在排练或演奏曲子时,未进允许也不好进去打扰。 于是这群人也就瞄了一眼,然后合门留了一丝缝隙,站在门外等。 这一等,就把该来的人全等来了。 差不多有二十多分钟吧,这曲子一遍还没合完。 走廊上更多的人,一直等到了三十多分钟才演完。 于是他们发现,不是“曲子还没演完就唤醒了”,准确地说,“是刚奏了个引子就唤醒了”。 认知崩塌率接近百分之百。 开始等待的第四十分钟,演完后大眼瞪小眼的第六七分钟。 芳卉圣殿大主教菲尔茨用艰涩的语气开口了: “那个,尊敬的舍勒先生,要不先让其他人准备相关事宜,我们找个宽敞的地方聊聊?” 结果指挥台上的瓦尔特,闻言满脸疑惑,不放心地盯着乐手们和上司们的脸看了几圈: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老师没在这里?” 第二乐章 原野的花朵告诉我(1):起源 排练中厅,空气中的桃红芬香渲染着橘黄色的煤气灯影。 作为一位站在台上的指挥,一位耳朵和眼神同样敏锐的指挥,瓦尔特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 可是对方语气也太笃定了,照面就是一副“舍勒先生有事细说”的样子。 他不得不充满怀疑地把所有乐手扫了一遍,然后觉得老师应该没有假装乐手混进人堆。 “噢,那他是去盥洗室了吧?”大主教菲尔茨带着礼貌的笑容继续问道。 瓦尔特听到这个追问后疑惑之色更浓了。 难道老师混进后又混出了? 他再次环视四周、反复确认后小心翼翼开口:“老师今天就没过来。但是,大主教先生,我想先问问——” 人群再次变得安静。 瓦尔特并不傻,既然那天谈话已经告诉了自己“可以体验体验”,他大概能猜到当下发生了什么,但问题在于,他和上司扯皮扯了两天,刚刚才进到排练厅!再怎么说,自己也应该努力打磨一白天才能这样吧? 他觉得自己还没开始啊! 作为一个严谨的指挥家,他在带着忐忑不安的兴奋之余,又认为这多少有些必要向“懂行”的人再确认确认: “我想先问问,这就是‘唤醒之咏’吗?为什么不是在现场音乐会?是不是我哪里理解错了,这多少有点......呃,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我就是感觉这好像有点随意......” 瓦尔特指挥的情商或性格确实有些不善言辞。 按道理来说,他当着这么多大人物的面,把话说成了这个样子,多少会引来一部分绞尽脑汁几十年也没能成功的人心中的悲愤大骂,“你他妈也知道自己随意,知道为什么还说出来! !” 但是实际上大家根本没听进去他这番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陷进前一句里出不来了—— “?舍勒先生今天没来??” “他就没来过!?” 众人感觉自己的耳旁有幻听。 “瓦尔特阁下,我也想先确认的是——”优雅的雅努斯语从埃莉诺女王口中娓娓道来,这位身穿华冠丽服、气质雍容华贵、时间未在其体貌上留下痕迹的缇雅城公国元首,此刻感到事情有些荒谬,“舍勒先生是您的老师对吧,您是在排练老师新写的一首交响诗对吧?” “是的。”瓦尔特点头。 “冒昧一问,为什么舍勒先生不来看呢?”埃莉诺女王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后面水泄不通的人群终于被工作人员清出了一些通道,火速赶来的媒体记者们“卡察卡察”的拍照声此起彼伏。 “老师要我自己排就行。”瓦尔特面对媒体如实作答。 “......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吗?” “是的,他说他今天出去玩一玩。” “............好吧,所以这部作品叫什么名字?”摄影快门声中,女王的回应停留了更长时间。 “《唤醒之诗》。” “..................所以,是有备而来吗?这听起来一定是首充满深刻秘密和艰深技巧的作品,一定难度极大、耗时极久吧?”对话流畅度逐渐僵化、间隔逐渐更长。 “的确很难。”面对长枪短炮,瓦尔特不好意思地挠头,“老师大前天动笔,前天才写完整理出来,今天是第一次排练,大家刚刚可能在外面已经听到了,很多拍点都进得不齐,表情术语处理还没开始,声部平衡性做得不太好,铜管组有些音不是很准,合奏总体上还断了几次......” “........................” 见大家沉默不语或欲言又止,瓦尔特继续诚恳地表示道: “实不相瞒,这首曲子晚上我们得拿来演,可能白天还得继续抓紧时间排,毕竟听众购票也是花了钱的......” 面对一大群地位远超自己的大咖,他的音乐总监开始拼命对瓦尔特使眼色。 都是好事,馅饼砸自己头上了,但这种细节就不要拿来说了啊! 然而一大圈镜头下的瓦尔特仍在继续:“主要是时间上太仓促了,如果演绎的瑕疵过于明显,可能连不甚专业的朋友们也能听得出来,对于一支专业乐团而言那样不太好,虽然原先安排的计划是返场曲……” “什么?返场曲!?”大主教菲尔茨突然大喝一声,“你们的音乐总监是谁?这种事情都不把关的么?” 挤眉弄眼的乐团负责人心底一惊,马上收住表情,四平八稳地负手站立在人群之中。 下一刻,他看到投资人和乐手们的目光全部下意识地集中了过来。 空气似乎凝结了几秒。 人群后方开始出现了小声议论: “那个人就是音乐总监?年纪看上去还挺大的。” “我是不是听错了?返场曲?不是正式曲?” “这阿科比交响乐团这么强的吗?能达成唤醒的新作居然放到返场曲?而且排练的时候都不邀请作曲家过来?” “问题在于,瓦尔特先生不是说他前天就从老师手里拿到总谱了吗?怎么刚刚才排第一次?” “.…..” 这位音乐总监开始额头流汗,好在一声低沉的问句让他终于如获大赦,也把事情拉回了正轨: “瓦尔特指挥,请带我们去找舍勒先生吧。” 说话的人正是巡视长何蒙。 这个舍勒!…… 何蒙现在的心情异常之大好,自己所在的南大陆考察组办事进展真是如有神助,舍勒带给了他接二连三的惊喜。 光是舍勒的两位学生,经名歌手大赛和“唤醒之咏”两事,就吸引了充足的民众目光,就算没有特巡厅的额外扶持,他在南大陆的名气也会迅速打开。 范宁成名在先,目前为民众所熟知的作品也更多,但舍勒展现出的如此音乐天赋,飘逸出尘的性情,以及在完全不同的人文环境下形成的、风格完全迥异的作品特质,好好运作的话,远的规划不说...... 今年完全有希望带起一阵追随与争论的风潮,先形成“北范宁,南舍勒”的格局! 何蒙觉得自己对今后的工作方向和对领袖的汇报思路完全清晰了起来。 “对的,我们应该先去找舍勒先生。”何蒙的话让大主教菲尔茨不住点头,“瓦尔特指挥应该清楚您老师今天的大致动向吧?” 他说着说着苦笑两声:“我希望能别隔得太远,因为众所周知,按照联合公国传统,‘花礼祭’的庆典应选择在‘芳卉诗人’的醒转之处,通常认为这就是年度桂冠诗人实现‘唤醒之咏’的演出地点所在……” “可是,我活了这么久也没遇见过排练个引子就能唤醒的,更没遇见过作曲家竟然自己不来听新作排练跑出去兜风了……这,这委实得回去多翻翻教义文献,看看这种情况到底该如何认定,如果地方相近,倒是认定起来会容易一点。” “可能有一点远。”瓦尔特说道,“老师他去了狐百合原野。”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这也太离谱了吧? 刚刚还说希望别隔太远,好家伙,这人直接跑到缇雅城外去了? “请带我们过去拜访他吧。”埃莉诺女王含笑说道,“无论‘花礼祭’庆典地点如何认定,至少,我们需要先去为舍勒先生戴上桂冠、赠予金杯、不凋花蜜与赫雷斯酒,感谢他,也感谢您和阿科比交响乐团的乐手们为南国开启了新年914年的盛夏。” “荣幸之至。”旁边的音乐总监此时满脸笑容地上前一步,“我们乐团同样十分感谢舍勒先生以芳香的灵感对我们做出的提携,那么我现在带诸位去寻他吧。” 刚刚别人的议论已经被他抛之脑后,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这是很乐意的事。”见大主教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瓦尔特也赶紧表态,“不过,今天晚上这场音乐会,我觉得,还是得要一个人再排几遍比较好,毕竟听众们购了票,但我们现在的进拍还有些不齐,音准还……” 很明显他的头部钢铁含量仍然超标。 “让总监先生再带着乐手练练,我们先过去。”何蒙当即立断,随即菲尔茨大手一挥,埃莉诺女王也迈开优雅的步伐。 “.…..”总监的笑容僵在了脸庞上,而手上强行被瓦尔特塞了根指挥棒。 五分钟后,当众人从排练后台绕行至检票大厅,并推开节日大音乐厅的正门时,他们嗅到了空气中馥郁芬芳的醇香,看到了漫天花雨和将台阶围绕得水泄不通的市民人群。 …… 狐百合原野一处高坡。 遮阳伞忠实地吸收着头顶烈日的光线,伞沿垂下的纱质遮帘让里面透风且阴凉,茶饮桌前的露娜双手放膝,端端正正坐在小矮凳上, 盘腿坐在地面餐布上的安轻轻晃动着脚上的帆布鞋,手里舒展着小幅画卷,用轻柔的声音为身边人持续做着讲解: “.…..在缇雅地区,‘芳卉诗人’被认为是古老的界源神‘原初进食者’之子;在以平原地带为主的弥辛城及周边群岛,她在民众眼里的形象是牧神‘潘’;而在多雨林地区的阿科比公国、奈里沙群岛或帕拉戈多斯岛,她又被认为是擅长音乐的森林之神‘马西亚斯’。” “吕克特大师赠予老师的这幅《阿波罗与马西亚斯》,是美术大师里贝拉·何塞因在阅读完一本古代的同名戏剧后有感而作,画面中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一个是左侧头戴月桂叶花环、手持里拉琴的‘圣阿波罗’,而另一个就是上述提到的,持着厄洛斯管——即长笛最初的雏形——并袒露上身的森林之神‘马西亚斯’……” 三人可以看到画面中的圣阿波罗在明亮的光线中展示着优美的身躯,其坐着石块上姿势悠然自得,不仅怀抱着里拉琴,石块上甚至还铺着坐垫;而在铺满暗调子的右侧,马西亚斯被绑在树上,一条腿又被绑在旁边的树桩,因此身体被不自然地拉长,他的手臂被人架起,厄洛斯管摔落在地,一只手臂的皮肤已被剥离,鲜血淋漓间仰天痛苦嚎叫。 安说到这从画作中抬头,看到他的老师正倚在躺椅上,停笔听着自己讲解。 一旁摊开的手稿上,记载着第二乐章的开端,其副标题名为:《原野的花朵告诉我》。 在弦乐器的恬静拨弦声中,他为双黄管写出了一支摇曳悠扬的A大调旋律,随即被单黄管、长笛和圆号承接发展,从其音乐性格来看,明显是作曲家在狐百合原野的奇观之下有感而发。 但它们的声部发展了16-18个小节不等,字迹便逐渐中断,从起伏和律动来看,老师的主题乐思似乎是在某个对半分的位置戛然而止。 “所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范宁持笔问向自己的学生。 安与他湛蓝的眼眸对视,然后闪动着睫毛低下了头,一手稳着画卷一手翻阅着古旧的书籍: “森林之神马西亚斯极为擅长吹奏乐器,而外邦人圣阿波罗则宣称自己得到过‘神之主题’的启示,其蕴含的强烈神性足以成为‘探入穹顶的钥匙’,因此马西亚斯向圣阿波罗发起了音乐会挑战,一位‘诞于井与伤口’的女祭司则召集了七名见证人担任评委……” “音乐会比赛开始,马西亚斯的笛声具备纵情与蛊惑人心的力量,让所有人跟着节拍疯狂舞动,而圣阿波罗则初步探讨了‘神之主题’,他的里拉琴让所有听众平静下来、热泪盈眶,最终见证人判定圣阿波罗获胜,作为失败者的马西亚斯被剥皮,皮上被刻下了‘神之主题’的d小调主调性……” “圣阿波罗事后却为此追悔不迭,终生回避探讨‘神之主题’,并将埋藏钥匙的地点信息‘揭示于外、尘封于内’,其宣称‘后人若寻得的,必先知晓’……” “所以,被剥皮的马西亚斯后来死了吗?”露娜这时忍不住提问。 安摇了摇头:“作为见证者之一的‘甘冽之树’将叶片和花朵覆盖于马西亚斯被剥皮的身体,并将其浸于‘鲜血之池’,叶片和花朵生长为伤口的绷带,于是马西亚斯陷入睡梦,晋升为见证之主,而她的皮由于揭示了‘神之主题’的主调性,拥有另一种神谕之力,被那位‘诞于井与伤口’的女祭司偷运而走……” 范宁还未来得及梳理清楚,这一则起源故事中的各角色身份。 靠后的那个细节,却让他忍不住转动笔尖深思起来: “比试音乐的过程似乎暗含某组对立......马西亚斯因比试音乐落败而被剥皮,上面所刻的‘神之主题’主调性,竟然是d小调?为什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难道是……凝胶胎膜?” “而覆盖于她的创面之上的绷带,是浸过‘鲜血之池’的叶片与花朵,叶片与花朵......” 他在沉思出神之际,讲述完故事的安伸了个懒腰站起,但刚刚一揭开遮阳伞沿的纱帘便惊呼出声: “咦,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有人?是来找老师的吧?”这倒是在露娜的预期之中,不过当她凑到姐姐旁边时,发出了更夸张地声音,“天呐,这到底是来了多少?” 只见对面起伏的半山坡花海上,漫山遍野的民众簇拥着前方几辆马车,朝己方接近而来! 第二乐章 原野的花朵告诉我(2):桂冠 “老师,那两辆马车的样式,是只有大主教或受他加冕的女王才能乘坐的!我一想到这两个人都来寻你了,就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阑 安的头发被热风吹起,盖住了她的小半边脸颊。 虽然吕克特大师的地位与实力不在他们之下,但毕竟教会负责人和王室首脑带有更多的“公众人物”特征。 “那山坡后面的人......”露娜看着,不由好奇问道,“他们有这么多的部下吗?” 五光十色的衣物在风中随花海一起摇曳招展。 “他们的部下是一部分,其余应该都是得见异象的缇雅城市民。”安说道,“大部分人都爱来凑这个热闹,我能想象出当他们发现桃红色的旋风在身边刮起时会作何反应,一定有特别多的市民围堵了音乐厅的正门台阶,又随着教会和王室的马车一路至此。” “换做我,我也希望能第一时间目睹年度桂冠诗人的尊容,当然,我比‘第一时间’还要更早,我就在老师的身边。” “露娜,我要谢谢你邀请老师加入了我们商队的旅程。”阑 “其实要感谢鹈鹕,我是去看鹈鹕的。”一想到自己提出的50镑礼金,再想到现在自己连保管的金币都不只好几百镑,小女孩苍白的脸颊有些发烫,“……所以,吕克特大师今天在这种场合会闻讯而来吗?”她提出别的问题并继续朝前方张望,“哎,我好像看到瓦尔特先生的身影了。” “我觉得吕克特大师一定对凑这种热闹嗤之以鼻。”回味起那天定选赛上唱爱情诗的感觉,安不由得笑意盈盈。 实际上,吕克特老是强调自己的约见排序紧随瓦尔特其后,如果知道今天之事与舍勒有关,肯定会兴致勃勃地赶回来,但……这位新月诗人的确暂时不知道。 对他而言,桂冠诗人的诞生只不过代表“锻狮”级别的壮举而已,以他的性子,这种年年都有的“唤醒之咏”还真没必要第一时间凑什么热闹。 “老师,您为什么不发表一下自己的感受?”露娜察觉到一直都是自己和姐姐交谈,她终于转头看向自己的老师。 范宁同样看着远方漫山遍野的人群,但实际上,他自从停下了第二乐章写到一半的主题,并要夜莺小姐继续为自己讲述《阿波罗与马西亚斯》后,便一直没再开口说话。 在真正的盛夏来临后,他一直在思索着狐百合原野的花朵所告诉自己之事,关于乐思、关于起源、关于那些从虬结杂糅之物中悄然透露出的毗邻细节。阑 “为什么它们这么热情,这么脆弱,又能这么快地新生?”范宁的目光遥遥地望向前方视野开阔的花海。 在这些类似的场景下,看似触手可及的事物,往往要花费远多于预期的时间去接近。安也觉得如此,每次她觉得这些马车与人群,只要“挪动”完眼前的这一段距离就会到自己脚下,可实际上他们只不过从一处绵延的山坡移动到了另一片稍低稍近的花海。 不过范宁所指并不是“他们”,而是“它们”。 那些被车轮碾过或被行人践踏过后的狐百合花,会立即地凋谢衰颓,再如积雪消融般化为空气中的红色尘埃。 花海中出现了荒芜的一道道伤口。 但在轨迹更靠后的区域,离践踏时间更久的区域,那些黄褐色的泥土再度萌发出新绿,并出现了火红色的星星点点。 “狐百合是很脆弱的花朵没错了。”露娜轻轻点头,并俯身揭起压住花丛的餐布一角,那里的花朵已经尽皆倒伏凋零,“一点点轻微的踩踏挤压就会致它们于死地,在不适合外出的风雨来临的时节里,这片原野会出现更多的荒芜,但它们总是在快速地新生。”阑 “新生的花朵还会是原先枯萎的那支花朵吗?”范宁问道。 “自然不再是……了吧?”小女孩觉得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但老师特意发问,她回答的语气末端又带上了一丝不确定。 生于阶层不低的商贾家族、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她,思考和表达能力无疑具备不错的水准:“也许,这取决于看待这一过程的视角?对于我们享受风景的人而言,原野的花海长存不灭,一切凋零的疑问都将以新生作答,今天的狐百合原野热情似火,倘若明天一场暴风雨席卷于此,那也只需待得后天日出,它同样会是热情似火。” “那如果并非我们的视角呢?” “并非我们去看?那或许,每一支凋谢的花儿都不再能清醒过来了,它们都会带着自己的独有特质消失,彻底地消失,这好像带有悲剧性。”露娜试想了一番,但她不解地摇头,“可是,按照您对神秘学基础隐知的教导,只有更独立的灵才能入梦,并最终实现灵与魂的分离,得以窥见表皮之下的真实色彩……没有人会认为花儿们能入梦,那顺着推论的话,它们应该不具备灵魂,凋零对它们来说应该不具备特殊的悲剧性。” 范宁沉吟片刻后开口:“抛却文学家或道德家赋予的感性修饰,单从自然观的角度出发,人是比植物更高级的存在,这点会不会有错?” “.…..应该没错。”露娜迟疑片刻点头。阑 “所以,高级存在的‘死亡’与‘复活’是带有悲剧性的,低级存在的‘凋零’与‘新生’则没有?”范宁目光看向接近自己的人群,又再次落于那些荒芜的花海的伤口。 “……从结论上看,这好像又有些过于自以为是。”小女孩攥起了自己鬓角的银色发丝。 “是有些自以为是。”范宁笑了笑,“但比起聊‘唤醒之咏’,我更有兴趣同你们聊这些。” 安的眼里闪过若有所思之色,她看到老师重新拿起了自己的乐谱本。 其实,范宁突然觉得,有时人的信念或情感是随着境遇摇摆的,不是说跨过某个疑窦或结论后,就一生再也不会受其困扰了。 不是说喊出“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后,就再也不会受死亡的命题所困扰了。 就如很多人在人生的一个阶段,对某人某物所倾注的满腔热情是真心的,但在人生的另一阶段,对某人某物不再具备那样的情感,也是真心的。阑 爱是一个疑问。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他手中的钢笔开始摩擦纸面微微作响。 从刚刚断掉的18小节开始,主题的后半段突然从A大调转入升f小调,原先是柔软的花儿在夏风的吹拂下欢快地舞蹈,而这里,音乐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转变为了凄婉的凋谢之景。 范宁觉得这很神奇,不是什么技法上的原因,而是自己从来没这么写过“双主题”,从来没有在一个主题内部就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 “其实,花儿在这里是高级的形式。”一直在旁边默默哼唱范宁写的旋律的安出声了。 “嗯?”范宁看着这位爱唱歌的夜莺小姐。阑 “在这里,它是‘有’的。”安的眼神清澈明亮,“老师的第一乐章《唤醒之诗》是‘无’,是混沌的初始和萌芽,那里的对立粗暴而尖锐,这里也依旧存在,但是,但是,它们被写进了同一主题的两个方面,它们开始了第一次尝试性的相融。” “这说明,“有”的诞生已经战胜了“无”的空白,它已经完成了第一次上升。” 范宁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学生,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对方的灵性迸射出了灿烂的烟花。 她所阐述话语中的秘密,竟然点醒了自己对攀升路径的小部分隐喻思路,把有些自己都不甚明晰的措辞给表达出来了。 “有”的诞生战胜“无”的空白…… 拥有艺术天份之人,在理解神秘上面果然不会有驽钝者。 只需一次稳慎的入梦,她便能与自己的“初识之光”相遇了,而且,这般质的飞跃,恐怕起点不低。阑 姐姐对老师作品的解读好厉害……露娜心中喃喃出声。 “那么,我现在理解老师为什么对于实现‘唤醒之咏’一事如此风澹云轻了。”察觉到了自身灵性变化的安,再度对范宁愉快行了一礼表达感激和倾慕。 “这些人呐,如此热忱地想要得见桂冠诗人,殊不知老师只是给瓦尔特师兄布置一道课后习题罢了,老师根本没有计划自己摘得桂冠的意思,因为根本无需去证明一件自己实力造诣已经达到的事情,他只是计划培养出一位‘伟大’级别的指挥家学生……” “那是一座如新月般恢弘奇伟的高塔,《唤醒之诗》不过是高塔的基石,它固然出彩夺目,但既然基石已成,为什么不抬头看向更高的地方呢?” 范宁闻言,在持笔书写的间隙微微抬了一下头: “你还挺懂,那由你去告诉他们吧。” “啊,由我?”安的语气迟疑下来,“他们是很大的公众人物,代表你的话,有些礼节我并不是得心应手。”阑 “你不是最自信的夜莺小姐么?定选赛上,你见到的公众人物应该也不小。” “可是,今天关系到的是老师你的性情与风致,我自己是很随心啦......” “这就是我的性情。”范宁的话让安怔了一怔,然后飞快点头。 她蹲下身束紧帆布鞋带,然后迈动轻快的步伐,走到山坡的坡沿,眺望着那群已走过大半路程的人们。 “舍勒!舍勒!”“布鲁诺·瓦尔特!”“盛夏快乐!” 最近最低处的坡谷,缇雅城市民们的欢呼与赞叹声不绝如缕,大主教菲尔茨已跨下马车,并示意其他马车也停稳。 “卡来斯蒂尼阁下,据说这位舍勒先生的性情有些澹漠乖张?”他负手在后,行步未停,与坡顶那位穿着纯白T恤与短裤的活泼少女遥遥对视。阑 “是。”身旁已经吃过一瘪的卡来斯蒂尼主教不知道该从哪解释起,他同样看向自己身旁后心中有了主意,“对了,瓦尔特指挥作为学生或许更有发言权,我们不妨听听他的建议。” 瓦尔特一想到老师刚收下自己这个学生就康慨授乐、彻夜创作《唤醒之诗》的事情,心中的感激与钦佩便油然而生: “我认为老师平易近人,待人友善,言谈举止中尤其注重他人的感受。”他老实作答。 “......” 之前经历过酒馆“排队”风波的众人嘴角尽皆出现了一丝抽搐。 这时,少女如清水洗过般洁净的嗓音从山坡之上飘来: “老师说,祝贺瓦尔特先生摘得桂冠。”阑 “这?......”菲尔茨与埃莉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仰头温和笑道,“您就是舍勒先生的另一位天才学生夜莺小姐吧,请代我转达对于《唤醒之诗》这样一部神妙之极的交响诗的敬意,不过您刚才说的......” “按照我们联合公国的惯例,演绎经典作品达成唤醒的,是主要演绎者摘得桂冠不错,但新作首演的,优先考虑的还是作曲家,当然,这不妨碍民众会同样认为瓦尔特先生的造诣已达‘伟大’......” “祝贺瓦尔特先生摘得桂冠。”山坡上的安笑着重复了一遍,“大主教和女王阁下,还有尊敬的诸位,你们应该能够想到,老师的初衷就没有打算麻烦过大家。” “如果他的目标是自己摘得今年桂冠,今天一定会去观摩指点瓦尔特先生的排练,这样‘唤醒之咏’达成后,一切流程接着在节日大音乐厅进行,他既然没去,目的肯定不是故意让大家绕远路出城来狐百合原野寻他,对么?” 好像有些道理?为首的这一群人都愣住了。 “这下反而造成你们对认定上的困扰啦。”安在坡沿再度席地而坐,“不过,你们来都来了,在狐百合原野让瓦尔特先生戴上桂冠感觉也很美妙,这里的盛夏气息极为惹人喜爱,老师对自己学生超额完成课后习题的消息也感到很高兴。” ……完成课后习题。众人觉得自己的心脏再度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阑 排练的引子段还没过完就达成唤醒,这种载入史册的壮举在他那里,就是学生完成课后习题? 不过感觉......这样也不错?他们再度互相观望。 作曲家本人都没意见,那还有谁有意见。 这位常任指挥的水平已达到了那个层次,舍勒学生的身份也是名正言顺。 “那让我们先向指挥家先生道贺。”何蒙作出决定,并示意工作人员开始准备授予桂冠的仪式, 其实瓦尔特摘得桂冠这个事情,站在讨论组的角度来说略微有点尴尬,毕竟人是三天前自己刚刷的,由于某些“立导向”的原因。 但为什么说是“略微”呢......阑 因为考察这种事情,只有决定提名“波埃修斯”艺术家,才有个明确的动作点,而不予决定只不过是“没有然后”。 现在这种情况,也可以说是考察组酝酿了三天后才做出提名决定的,不存在“打脸”或“朝令夕改”一说。 再者更关键的一点—— 瓦尔特实现唤醒的曲子是舍勒写的,和范宁又没有什么关系。 “现在我宣布——”大主教菲尔茨朗声开口,头衔措辞已悄然改变,“新历914年年度桂冠诗人称号获得者为:来自西大陆的旅费伟大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 “好!”“赞美盛夏!”“哗啦啦啦啦——” 周围道贺声、鼓掌声与上前握手者一时不绝如缕,更远处的围观市民开始往前挤。阑 “等等,发生了什么?” “我不是来带他们来和老师见面的吗?” 作为当事人之二的瓦尔特,看着一大群人开始卸起物件、搭起礼台,突然感觉自己这场梦是不是做得有点深了。 自己一个在一二线级别间徘回多年的指挥家,终于成就伟大是念想了很久的事情…… 但不是说就让体验一下唤醒的感觉吗,怎么现在一致决定,直接让自己去当桂冠诗人了? 第二乐章 原野的花朵告诉我(3):故居 “夜莺小姐,筹备授予称号的仪式尚需一段时间,不知我们是否能上去叨扰一下舍勒先生的小憩?”阑 何蒙终于道出了他更大更为重要的目的。 瓦尔特很快就会完成“锻狮”的升格,这也算是南大陆考察之行的“开门丰收”了,不过他身上多少带着西大陆教会音乐家的印记,相比之下,与世无争又造诣具备“新月”潜质的舍勒,无疑是更具有顶级结交价值的那一批存在。 “我知道舍勒先生很忙,而且有吕克特大师‘排队’在前。”何蒙话语低沉、客气礼貌,“但今日他的学生摘得桂冠,开启盛夏的作品也源自他手,呵呵……道贺和观礼的事情不能算是哪方团体的个人约见,我们确信南国的所有民众都想同他打声招呼。” “的确。”埃莉诺女王笑得和蔼优雅,“小姑娘,这是件好事,烦请您带领我们上去,我想舍勒先生会十分乐意的,这很难让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大家稍等。”安的心里拿不准主意,不过她认为老师的创作或休息更为重要,这时站起身缓缓行了一礼,身影消失在俯仰山坡与天空的分界线处。 过了一分钟后,少女再度带着笑意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具备相当声乐天赋的她,声音既纯净柔和,又在夏风中透得很远: “等大家筹备完后,老师会来观礼的,不过现在的话,何蒙先生恐怕还得稍等……”阑 听到后面的何蒙又欲开口,这时少女继续道: “今天贵客这么多,的确很难有什么理由不予相见,但有一件例外,大家一定都能理解——” “瓦尔特先生今日指挥的,是一部不完整的管弦乐作品,《唤醒之诗》不过是第一部分,老师他正在借助花海告诉他的灵感创作第二乐章,等框架稍微搭建稳定后,他自会从遮阳伞下面出来透透气的,在此先对各位说句抱歉啦。” 简洁做完解释的安,再度对下方坡谷数以千计的人群行了一礼,然后回头钻入了十米开外远的遮阳伞内。 更多慕名而来的市民和游吟诗人,仍在从四面八方漫山遍野地赶来,其中包括了相当多的在今年或往年致力过达成“唤醒之咏”且未能实现的音乐家。 但一时间,空气中安静地只剩下炎热的风声。 “那个,朋友,我问问。”人群中的一位已取得祝福徽记的游吟诗人,低声问向旁边的友人,“这位小姑娘口中‘不完整的作品’的意思,是我们平时所想的那样没错吧?”阑 “您是专业人士,怎么还来问我。”友人用手中的遮阳帽扇着风,“这小姑娘既然都说了还在写第二乐章,那肯定是未完成作品啦!管弦乐?交响曲?交响曲不是都要四个乐章的么……” “不完整作品?未完成作品?” “《唤醒之诗》只是第一个部分?” “这个暂不见客的理由的确无懈可击,但是,但是……” 很多游吟诗人感觉自己的膝盖开始发软。 “等等等等,我脑子有点跟不上来,所以今年的‘唤醒之咏’,是一位舍勒先生的学生指挥一支末流一线乐团在第一次在排练中合奏了一首匆匆写出的未完成作品并在仅仅演奏完引子部分的情况下实现的?……”有位已连续努力五年的作曲家,表达情绪时已经不会断句了。 “你还漏了个细节。”旁边一位乐评人的声音从耳旁飘来,“刚刚我的记者朋友在现场采访乐手时发现,他们用的排练总谱是舍勒的另外一位学生誊抄的,这个小姑娘,是位‘失色者’。”阑 “.…..?” “那种不被允许进入交响大厅一楼、认为会影响到‘芳卉诗人’关注的‘失色者’?” 人群中有外邦人开始抨击南国教会的这项偏见: “我早就说了,你们以前哪是因为什么‘失色者’导致无法唤醒?自己水平差就是差!找什么理由!?” 而更多的音乐人士开始崩溃捂头: “我决定不再关注这件事情的始末,令人怀疑人生的要素已经满溢了,为什么还在往里面添加?” “见鬼了,我跟舍勒中间至少差了一百个瓦尔特……”阑 “好,这个舍勒,好啊!”何蒙心中越发大喜过望,“如此惊为天人的交响诗,竟然还只是某部交响曲或管弦乐套曲的第一个部分,这部作品的完整立意一定具备极其深刻的奥秘,一定是部足以和‘复活’交响曲分庭抗礼的神作!” “南大陆的唱片工业条件有限,但这次一定要尽最好的条件,推出一套史无前例的管弦乐作品唱片来,跳出提欧来恩的局限去对冲‘复活’交响曲的影响是个不错的思路……霍夫曼唱片公司的那帮投资人近年来有些得意忘形,总觉得自己能有大笔资金进账、能把控住‘艺术工业化’的命脉,就可以什么都按着自己想法来了,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一下,让他们清楚谁才是讨论组的领导核心……” “你最近帮我整理好南大陆的考察见闻资料。”他向旁边的联络员安娜作出指示,“一周后的8月下旬,我将在联梦会议上亲自向领袖汇报。” “好的,长官。”安娜即刻答应。 何蒙微微侧头,目光扫过这些以近乎朝圣的目光眺望坡顶的民众和游吟诗人们,眼里面开始深思起接下来的熟络计划来。 既然事情的惊喜能到达这个程度,舍勒对己方的价值,或许还不仅限于‘潜力艺术家’一事了。 领袖曾提醒过,南国的盛夏是“浓情蜜意的时节”,也同样是‘幻象四起的时节’,今年最终的‘花礼祭’庆典,或是他收容真知活化的‘红池’残骸的一次机会——届时可以在联梦会议上汇报并评估一下,舍勒接下来的这部作品是否具备助力领袖的潜力。阑 何蒙思索之际,眼神不着痕迹地在布谷鸟小姐芮妮拉的老师、大音乐厅音乐总监塞涅西诺上多停留了几眼。 塞涅西诺双手抱胸而皱眉,似乎正思考着更须耗费心神的事情。 …… “这些人应当庆幸他们未曾亲耳听见老师的创作动机,否则他们一定会感到战栗而拜服哭泣!幸亏那天我在听闻时,还不知道‘这部作品’的真正含义,还以为那仅仅只是《唤醒之诗》,不然我一定也会沦陷其中……” 已钻入遮阳伞轻纱内的安,正盘腿坐在地面餐布上,手持一杯凉饮,看着对面凝然运笔的范宁。 她和露娜永远也不会忘记老师那日随口一说,却充满无边气度的自负之语—— “我将在这部作品中重新定义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先是世界表象,再到世界意志,最终让整个天地为之奏唱发声!”阑 对面的山坡上在搭建授冠礼台,谷底之下依旧人山人海,那里几乎包含了南国最上流社会的那一层人物,而范宁面对这一切从未曾投入过什么注意力。 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乐思之中,花瓣雨已在遮阳伞上方覆了一层厚厚的彩色毯子。 “双主题的前半段是柔软的狐百合,后半段则是花的残败凋落,然后,很快地新生——” 笔尖在第30小节起的竖琴声部,沙沙记下了两组清脆空灵的分解和弦琶音。 “如果武断地判定植物不能入梦,那梦境中和花草树木有关的睡眠群象就全然只是人的认知投射,这似乎与‘世界表象与意志共为真实’的神秘学基本常识相悖,须知世界表象中每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都有属于其自己的意义,每一个生命形式的个体性灵都源于辉光的折射与沉降,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忽视其神圣的属性部分……” “而如果把灵魂同样归属于植物,而不是不允许植物灵魂的存在,那么整个关于自然的目的论的观点就显得如此令人满意,大量的关系和安排因此而获得了一种生动而丰富的意义——否则就像此前所说,只有人类的‘死亡’与‘复活’是宏大叙事,而草木的‘凋零’与‘再生’岂不是成了一堆空洞的东西?” “这同样是草原的花朵所告诉我的……”范宁嘴角泛起笑意,继续书写自己的乐思。阑 50小节,副题,长笛和小提琴声部出现了不安的三连音,以及激烈起伏的回旋音组、颤音和跳音,随即在各个声部间衍变为更具戏剧性的附点节奏、五连音甚至六连音型…… 这象征着有一场勐烈的暴风雨席卷了狐百合原野,花朵和枝叶在呻吟和抽泣,出现了更大范围的破败荒芜。 如果说第二乐章双主题内部的对置,使得音乐在表现花海的热烈优美与个体的凄婉凋零两组性格中进行转换。那么主题和副题之间的交替发展,则揭示出了大自然在美丽景致下始终不变的残暴本质。 最后一部分的尾声,范宁在266小节记下了木管组从强至弱,渐行渐远的三连音群,并用钟琴描述了丧钟般的敲击声。 这是花儿的申诉与渴求,比起第一乐章混沌晦暗的“神秘动机”,它们无疑实现从“无”到“有”后的突破,然而它们也在祈求着进入更高的范围和领域。 世间无一生灵不渴望升得更高。 搭建好第二乐章的框架已是又一个小时之后,范宁搁笔,起身,随意抓了点食物果腹,然后揭开了遮阳伞的纱帘。阑 他在数以千计的人群目光注视之下,信步走下花海的山坡,露娜和安紧随其后。 烈日直射面颊,花瓣纷扬而落,滚烫的金边在空中变幻着透视的形状。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他与这些教会和王室的代表人物逐一握手,脸上的优雅笑容与疏离感并存,精于世故的人能看出是基本礼节性的回应。 何蒙脸庞的僵硬线条在柔软热烈的花海里颇有些对比感: “无妨,对于作曲家来说,只有创作才是头等大事,其余都是附加之物。” 这话许多大师都爱听,并觉得对方是真正懂艺术家的人——何蒙在此方面打交道的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也不全然,看心情了。”范宁似笑非笑地盯着这位把自己变相赶出北大陆的巡视长之一。阑 他心中正揣摩着和特巡厅这群人接触的处理方式与力度,最理想的情况是既要拖缓考察进程,又不能一味回避,同时借助这个形象,用一些不明就以又不违和的方式尽可能掌握节奏。 “舍勒先生是个随心之人。”何蒙呵呵笑了笑,“其实在您决定提携学生后,我们都想知道,您自己是否会有什么方面的需要,助力创作方面的需要。毕竟月桂叶冠、黄金奖杯、赫雷斯酒与不凋花蜜等赠礼都会赐予桂冠诗人,但您作为作曲家,其实有着更具备决定性的功绩……这也是刚刚想约见及向您道贺的重要原因。” 是想先通过一些赠礼初步熟络关系? “我对钱没有兴趣。”范宁不假思索地坦然说道,“要不你们来套别墅吧。” 对钱没兴趣但要求来套房? 这话但凡是换一个人说,要么是个冷笑话,要么是个虚伪者,但偏偏说的人是…… “艺术史证明,很多大音乐家的创作顺利与否,都曾受到过住所与憩息度假地的影响。”菲尔茨大主教笑眯眯地开口问道,“不知,舍勒先生所钟爱的度假地是如何如何的?”阑 不怕他提需求,就怕他没要求。 这舍勒果然是个妙人。旁边一众教会和王室高层也纷纷心中感叹。 “这里就挺好。”范宁稍稍抬头看风景,“给我在狐百合原野来一栋吧。” 既然北大陆的默特劳恩都有“作曲小屋”,那么,南大陆的缇雅城郊来一栋也不是不可以,当然,它们风格会很迥异,这样以后民众争论比较的点又多了一个……范宁心中不无恶趣味地想道。 “哈哈哈,也不知这是算巧合,还是舍勒先生早对我们的教会传统有过了解。” 菲尔茨的话让范宁带着疑问瞥了他一眼。 “由于我芳卉圣殿的总教堂在狐百合原野深处,因此教会有规定,狐百合原野区域禁止私自建房!但有例外,例外自然就是历史上的桂冠诗人或已达更高造诣的新月诗人,现在连瓦尔特先生都享有此项礼遇,更何况是他的老师了,呵呵……”阑 “稍后礼仪结束后,我派人陪舍勒先生在几处花海与溪水皆备、适合度假创作的好地方转转,在这些地方您会看到一些颇有年代感的典雅又热情的别墅,由着您自己的喜好挑选便是。” 解释到这里后大主教颇带趣味性地笑了笑: “说起来,这的确是一项让许多游吟诗人或爱乐人士都向往不已的礼遇。” “因为,这些修建在缇雅城郊狐百合原野的别墅,几乎都是历史上某一伟大音乐家甚至音乐大师曾经憩息度假过的故居或旧居!” 第二乐章 原野的花朵告诉我(4):典仪 音乐家们的故居或旧居?魞 范宁原本只是单纯抱着“作曲小屋”的目的,可菲尔茨大主教的这番解释介绍,却让他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了更值得注意的细节。 如果说南大陆历史上的桂冠诗人或新月诗人,绝大多数都有在狐百合原野的别墅憩息度假的经历,那么,维埃恩会不会在达成“唤醒之咏”后,也选择过其中一套作为自己的居所? “如此很好。”面对菲尔茨提出的“派人陪同挑选”的建议,他点头欣然表示接受。 何蒙和安娜始终在一旁观察分析着舍勒,从那句“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就开始了,因为艺术家的性格是重点考察汇报内容之一。 这位舍勒面对这么多公众人物,虽然说了不好意思,但语气神态没有过多的歉意拘束,而当其表达出居于狐百合原野的兴趣并得到应允时,也没有表现过多的感激谢意,自始至终都很坦然平静。 这的确是一个极其天才又极其……不拘世俗的人。除了特巡厅几人,菲尔茨大主教和埃莉诺女王也在进一步思索。 他们发现这舍勒并不是简单的乖张自负,后者也是一种带着好恶的倾向性,很多人是故意用“油盐不进”或“放荡不羁”的形象来掩盖内心的自卑或渴望被关注,但舍勒不是。魞 不管你有没有觉得受到冷遇和冒犯,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故意针对或讨厌过你。 他就是单纯地写了点东西,带了点学生,然后接受了那些欣赏者的献礼,他遇到心情好或感兴趣的事物会客套客套,没有的时候就没有客套,不会给谁面子……这和北大陆那位在上流社会长袖善舞、名利场的天赋与艺术天赋不相上下的范宁截然不同。 “据悉舍勒先生是西大陆人?”借着此契机,何蒙闲聊似地发问,并腾出一只驻杖的手,指了指另外两位学生,“这两位小姑娘家族商队的‘指路人’马赛内古,在对舍勒先生的举荐信中毫不吝惜赞扬之语,最初我们均觉得是过于夸张的个人喜好,而事实证明,‘指路人’描述的程度还轻了,呵呵……” 旁边的教会与王室一众高层都闻言而笑,很明显,别墅礼遇的敬献与收受,带来了攀谈气氛的初步熟络。 “此前漂泊了更长时间而已。”范宁说道。 “西大陆在您心目中如何?”何蒙又问道,“我很好奇与之相比起来,哪处土地会更让您更有游历的兴致?” “巡视长问的是我们更关心的问题。”埃莉诺女王摇着珠光宝气的古董折扇,“我们显然希望舍勒先生能在联合公国留下更多更深的足迹。”魞 早在中古时期的后期,吟诗作曲就不再仅是一名王公贵族应具备的品格,连世俗的优秀工匠商人也必须对此有所建树了,拥有杰出的诗人、诗篇和音乐,是一个公国、一座城邦、一片领地昌盛繁荣的标志。 “如果人对某片土地具备更倾向的钟爱,那就不再是一位漂泊者了对吗?”范宁内心在飞速运转,表面则是云澹风轻地作回忆状,“西大陆啊,我不曾去过圣珀尔托那样的音乐圣城,不过是在一些雅努斯与利底亚王国的边陲小镇,经历了一些私人化的情感与生活体验……其实,若你们想获得对于西大陆更具代表性的评价,应该问我这位学生,他是地道的音乐圣城居民。” 范宁明白,实际上的考察已经开始了。 虽然暂时是浅度的、闲聊式的,但自己已经不能再对于对方关心的核心话题上完全避而不谈。 要让对方感受到自己对漂泊人生的恬澹态度,但也要让他们能挖掘到一些他们所关系的内容,以此作为一位游吟诗人刚刚好的形象,或细节,或质感。 “圣珀尔托?这里素有让艺术家生前受尽冷落,死后才将之奉为神明的恶名。” 瓦尔特只要是面对认真的提问或攀谈,都会同样认真组织语言并坦率作答,这其中就包括针砭时弊——他从来没考虑过任何所谓“圈子”或“同行”的规矩颜面。魞 这或许就是他作为一名曾经的成熟‘持刃者’却老是在艺术职场上受挫的原因,“格”这种事物具备滞后性,只有放长时间才能观察到忠实于历史的结局,而在艺术家生时,它总是和名利场和世俗目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是咖啡店、花店、艺术涂鸦和街头艺人,遍布着数不胜数的教堂、音乐厅、歌剧院或美术馆,几乎所有历史上能叫出名字的音乐家都曾在此留下足迹,几乎每一位市民都骄傲于自己生长在一片艺术辉光最为骄盛夺目的土地。但是他们当下满足于浓艳华美的雅努斯式圆舞曲,沉湎于充满香槟味道和欢笑气息的多米尼克式轻歌剧,而不愿用心去聆听当代激进声音中所揭示的赤裸真相。” “就像我曾乐观地认为,印象主义流派会先于这片人文土壤中崛起,但事实并非如此,北大陆的范宁率先意识到了其价值,那里的艺术家被他联合起来,实现了声色光影的捷足先登,譬如我那位留学回国的师妹……” ……你合着是跟我过不去了是吧?范宁起初觉得论述挺精彩,后面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自己的操作明明是将“西大陆”的初步话题先往瓦尔特身上引,但凡他绕到现在众人所处的“南大陆”都属正常,这都能扯到“北大陆”去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何蒙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接,他选择将话题重新拨回正轨: “舍勒先生,能否向您提出一个今年南国‘花礼祭’的创作委托或预约?针对未来那部以《唤醒之诗》为首乐章的作品。” “不一定来得及。”范宁说道。魞 “也对,一个多月的时间,通常情况下这是与其庞大篇幅不太对等。”何蒙也觉得现在谈到这一步为时尚早,具体还要看名歌手大赛以及这部作品的后续创作进度。 “不过,讨论组对您这样的音乐家的诚心不减,我们以特巡厅领导牵头,调度世界各大官方组织,谋划人类艺术事业发展,在运作这种级别的作品上具备相当的平台资源实力……” 范宁听着何蒙又将讨论组和特巡厅做了一番详细介绍,一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前世的校园招聘宣讲会。 “何蒙阁下和诸位考察官都是识才之人,也难怪会对我优秀的学生们报以这么多支持,尤其这位,以后可要更加多多关注他的成长啊!”他连连点头表示深以为然,并再次感叹起来—— “挺不错的一小伙子!”很难想象这样的语气是在描述一位“锻狮”。 ……怎么又到了我身上了?瓦尔特赶紧站得笔直。 几位考察组代表的心脏则再次一阵微微抽搐。魞 这瓦尔特本来没有悬念地告别了考察视野,强行被史上最逆天的一次“唤醒之咏”给捞了上来,竟然直接成了桂冠诗人…… 现在何蒙又听到对方这样的话,总觉得这个舍勒是在针对或嘲讽自己! 算了,他不是针对任何人,而且他又和范宁不熟…… 瓦尔特对特巡厅也不是重点,舍勒他自己才是重点…… 何蒙平息了一下心里的古怪感受,和另外几人一起,十分给面子地向身边仍穿着一身燕尾服、热得满头大汗的指挥家齐齐递去一个欣赏的眼神: “一定多多关注。” 瓦尔特抹了把额头的汗后赶紧鞠躬道谢:“谢谢老师,谢谢各位。”魞 范宁这时痛心疾首地教导道:“你能不能把外套脱了,再把裤腿也卷起来,换一件偏暖色调的衬衫,扣子也解开几粒,游吟诗人哪有穿成这个样子上台的。” “好的。”瓦尔特手忙脚乱地开始脱衣服。 “表情,表情再厌世一点。” “好的,好的……” “还是舍勒先生博闻又严谨。”其余人在心中连连称赞。 在炎热南国的传统语境里,所认为的美妙音乐是类似于“酒神式”的,对应的游吟诗人装束也极为朴拙豪放,譬如油画中的形象大多就是坦胸露腹式的躯体展示。 当今摘得桂冠的年度游吟诗人,已经没有这么硬性的装扮习惯了,但在授予称号的礼台上维持着这种传统形象的也有部分。魞 只是……瓦尔特这种走西大陆儒雅外形路线的艺术家,气质与“酒神式”游吟诗人有些区别,而且范宁说什么他做什么,完全没仔细领会内在意思,这让他目前衣衫不整的造型总有种刚刚和人打了一架的感觉。 对面山坡上的典仪台已搭建完毕,在漫天花雨中,管乐手们吹响了礼乐号角之声,伴随着大鼓与大钟的轰隆作响。 教会和王室给予桂冠诗人的赠礼有四项,整个典仪的过程也是基本围绕它们进行的。 一列形貌粗犷的壮汉,在埃莉诺女王的手势指引下,将四个直径和高度均为一米的木制大酒桶搬到了瓦尔特面前。 瓦尔特在典仪官的示意下,依次揭开了酒桶的布条与木塞,馥郁沉醉的香气喷薄而出。 随后,埃莉诺女王又为其奉上了一支装满金币的大金杯。 这两项动作实际上是中古时期第一任桂冠诗人授勋现状的象征性延续,新历466年,埃莉诺王室以100枚金币的年俸和“随时可痛饮赫雷斯酒”的待遇,说服当时的游吟诗人本·琼森任终身制宫廷诗人,并授予他“桂冠诗人”这个史无前例的称号。魞 那个时候“桂冠诗人”是独一无二,并非年年都有的,100枚金币的年俸在当时可谓是真正意义的巨款,而本·琼森能随时凭借桂冠诗人的身份,在任何地方无偿且不限量地取得美酒,让王室为其买单,这更是令南国民众疯狂钦羡之事——当然作为交换,他有义务在节庆日、王室重要成员的婚丧嫁娶、以及各种重大宗教场合进行“奉敕创作”。 其实现在来看,南大陆任何人都可“随时痛饮赫雷斯酒”,而100枚金币等价的100金镑虽然对普通家庭是一大笔钱,但对于这一级别的音乐家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为了加强年度桂冠诗人的实际所得价值,王室自然是“加了码”,虽然瓦尔特手里捧的金杯,装的是一分不多的100枚面值为1的小金币,但那支金杯本身可是价值不菲的宫廷艺术品,价格恐怕在两三千镑往上走了。 至于那四大桶赫雷斯酒……倒是没法加什么码,但这不妨碍热情的民众蜂拥上台,抓起一盏盏空杯围到瓦尔特四周讨酒喝,毕竟是桂冠诗人可“随时痛饮”到的赫雷斯酒,这象征着自己分享到了他源源不断的艺术灵感。 这是一段带着互动和狂欢元素的流程,两位小师妹也上来道贺,瓦尔特在连连碰杯之际,喝了远远超过平日的酒。 接着,卡来斯蒂尼主教代表芳卉圣殿,赐予瓦尔特“不凋花蜜”。 它被装在一支本来就很小的玻璃瓶中,而且大部分都是繁复装饰,中间空出的腔体更小,不过是区区七八滴的样子,呈现着奇特而浓郁的深红之色。魞 教会一年的产量极少,据说它拥有着世上最为无可比拟的芳香与甜蜜,也在“烛”与“池”两种相位的领域拥有珍稀的非凡价值。 最后瓦尔特终于登上了一个铺有红毯的三角形阶梯,上方恭候的大主教菲尔茨将用桂树枝编成的华美头冠戴于其上,并与其携手走到看台前沿向观礼市民致意。 一通流程下来,等到礼毕之时,酒过三巡的瓦尔特已经被众人摆布得昏头转向。 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研习“烛”的准高位阶有知者,差点快被太阳晒晕过去了。 但下了典仪台后,忠实的职业习惯使得他不忘再次开口: “老师,我觉得我得赶回去继续排练,乐团晚上还得演出,说实话,我那音乐总监的水平实在令人不放心,我前几年刚到任时曾经连续睡觉做噩梦梦见演出事故……” “还演什么演。”魞 眼前的工作人员开始拆台,范宁则满脸写着无奈:“反正原计划是个返场曲目,你放到正式曲目里反而还要改动,你顺势取消反而还不用改…..” “舍勒先生的建议很有道理。”何蒙称赞道,“这《唤醒之诗》正好还没有首演,放在阿科比交响乐团的一场普通巡演里面实在有些浪费,不如等您的老师完成整篇作品后,在更加高的平台上进行首演和唱片灌录。” “顺带一提,实际上您在这支乐团的常任指挥生涯可以提前结束了。”大主教菲尔茨笑了笑,“教会自会帮您对接层次更高的乐团职位用人意向,哪怕这需要时间,您也足以先和那位音乐总监调个位置。” “实不相瞒,我的中期职业规划并不在此。”瓦尔特举杯一饮赫雷斯酒,继续回到了他该回到的话题,“有了老师的提携指点和诸位的支持,我可以更早地去北大陆谋得旧日交响乐团——” 哪知话说一半,持着酒杯的范宁冷不丁将其打断: “旧日交响乐团算个屁。” 第二乐章 原野的花朵告诉我(5):乐谱 听到这句轻描澹写的评价,瓦尔特直接愣住。 而考察组众人,包括何蒙、包括教会和王室高层,均以一种饶有兴致地眼神,看起了舍勒教导自己的学生。 范宁解释的语气全然一副“你怎么这么没出息”的样子:“作为我的学生,你的志向应该高一点……我是对名利不感兴趣,但离丰收艺术节也就两年了,你们趁着年轻多冲一冲没什么不好,毕竟你的指挥法水平,就连眼光甚高的特巡厅长官们都赞不绝口……”他说着说着往旁边望了一眼,何蒙、安娜和另几位调查员赶紧不失礼貌地点头。 夜莺小姐不知道怎么又开始觉得好笑了,瓦尔特师兄明明比老师大了快十岁,虽说艺术领域的天赋锋芒有时真和年龄没什么关系,但老师每次那语重心长的语气……关键是,为什么其他人的回应眼神都是一副理所当然、见怪不怪的样子? “……而且,你现在都已经摘得桂冠了,紧盯世界顶级十大乐团,至少谋个常任指挥职位,这说起来才稍微过得去吧?” “可是老师。”晕乎乎的瓦尔特还想解释什么,“其实建团时间和发展势头也很重要,作为一支一年左右就已经在世界排名第十一的……” 你他妈不会说话能不能少说两句。范宁看着戴着月桂叶冠、喝得满脸通红的瓦尔特,终于心脏开始抽搐了起来: “圣珀尔托爱乐乐团,音乐总监,下一次你去这里,别说话了。” 开什么玩笑,本来可以再多一个与范宁平分秋色的“舍勒系”伟大音乐家,这家伙怎么非要把头往墙上撞,拉都拉不住? 他直接报出了那支堪比前世维也纳爱乐的西大陆第一团,还是说的音乐总监。 “?”瓦尔特本能地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酒都快醒了,连忙说道,“老师,如果你有想法出任圣珀尔托爱乐总监的话,给我弄个助理指挥当当,那我愿意提前回西大陆……” “舍勒先生在西大陆边陲的漂泊生涯中,应该也创作过不少打动人心的作品吧?”何蒙闲聊似的提问再次恰到好处从范宁身后传出。 又是一个暗含过往的考察问题。 范宁作出了悠然回忆状。 “我想答桉确定无疑。”同为考察组成员的菲尔茨大主教信心充足,“毕竟,舍勒先生在南国短短的时间内就写出了《冬之旅》和《吕克特之歌》这样的珍品,现在更是开始了一部前所未有的大型管弦乐组曲的创作,稍稍领会过它们魅力的人,都会对舍勒先生艺术生涯的过往和将来抱有更多幻想。” 众人不住点头,的确,想衡量一位“锻狮”是否在将来具备升格“新月”的潜力,有另一个具备相当权重的因素——数量! 任何一位大师都不是单靠几部神作成为大师的,而是一份长长的作品名录清单,相当多的大师都能被打上“高产”的标签。 这也是一个好例子,说明艺术作品的“格”同艺术家的“格”之间存在相对独立性:就像贝多芬的每一部交响曲都有“锻狮”到“掌炬者”之间不等的造诣、钢琴奏鸣曲也是、钢琴协奏曲也是、弦乐四重奏也是、无数小提琴作品也是,还有艺术歌曲、歌剧和大型宗教作品…… 但如果以上作品仅诞生其中之一二,或分别属于不同的作曲家个体,这些作曲家的“格”却是多半会停留在“锻狮”的层次而无法更进一步。 “新月”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那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天体!范宁之所以被这么多人判断为高潜力,就是因为他在保持作品高质量的同时,短短两年内展现的创作速度极为高产,然而即便是这样,他想彻底跨出那一步,也仍然需要更多作品和时间的堆积。 “自然也写了些歌,同样是声乐套曲。”范宁似乎结束了追思,云澹风轻地笑笑,“名歌手决赛的时候,诸位自会听到我这位可爱的夜莺小姐为大家演绎……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首演,但也很接近,过往我为一些故人唱过,不完整,也算不上是公众作品。” “令人期待。”何蒙心中觉得稳妥程度更进一步,因为舍勒作为游吟诗人,主攻体裁也和范宁不太一样,他更钟爱创作描绘“宫廷之恋”的艺术歌曲,当然,对于管弦乐这种严肃音乐的共性试金石,他同样具备强大的驾驭能力。 一旁的联络员安娜再次用旁敲侧击的方式试图了解舍勒过往的创作量:“这个名歌手决赛,说起来是准备至少3首歌曲,但那只是个参赛门槛,实际上如果想要夺冠,以现在的竞争程度,可能七八首都不够……” “何止七八首,近几年都是一二十首往上走的!”菲尔茨感叹似地接话,“如果这样激烈强度的对抗,舍勒先生都打算让夜莺小姐全部用上自己的作品的话,那她可真是蒙福了,听众们的耳朵同样蒙福了。” 从以往决赛的情况来看,歌手前期准备的3首曲目,只够在有不错质量的情况下确保进入8强罢了,真正的名歌手奖项只有最后一男一女2个名额,另外6人都是提名。 为了角逐最后的冠军,选手们会在听众与评委的见证下进行一首又一首、一轮又一轮的对抗,并把最新潮、最能打动人心的作品留到最后,这个过程通常会持续到那一天的深夜,对歌手的心性和机能都是极大的考验,同样也具备极其赏心悦目的戏剧性。 “我有老师的《冬之旅》,大主教先生。”安的笑容很开心得意。 这部声乐套曲诞生于商队旅途,抵达缇雅城后已经开始被传唱,但当下传唱范围有限,考察组也只做过部分谱面研究,在决赛场合,它肯定能为大家带来新鲜感,而且,24首的体量足以胜任持续性的对抗较量。 “瓦尔特,你的钢琴视奏怎么样?”范宁出声问道。 “非常擅长。”这位指挥家如实回答,但为严谨起见又补充道,“只要不是和您比。” “很好。” “需要我在决赛场为夜莺小姐伴奏《冬之旅》吗?‘唤醒之咏’已经告一段落,十分乐意效劳。” 名歌手大赛唯独决赛与此前的赛程不同,为保证最大程度的艺术演绎效果,钢琴伴奏会改为由参赛者自带。 虽然评委和听众们都明白“评判应以歌手为准”的道理,但整体的音响效果总是能让人产生偏爱或偏见,理论上说,选手甚至可以请到一位大师,如果连大师都愿意奉陪某位后辈长达数个小时,这种强力站台本身就是选手实力的体现。 “你帮她录一套《冬之旅》唱片。”范宁说道,“何蒙阁下,他们这边应该和西大陆一样,也有干这行的公司吧?” “这个自然。”何蒙语气很乐意,并马上表示让教会牵头尽快调度此事。 但他心里有些疑惑。 在南大陆扶持起另一家唱片公司,推出几套新提携的“潜力艺术家”风靡唱片,这本身就是特巡厅的计划之一,不过现在离决赛也没多久了,先赶着录《冬之旅》唱片没必要啊? “理论上说,这会在市民中预留出一些好感与人气,但与之相比,选择在深夜的歌剧院现场来一次初次相逢会更加令人怦然心动。”菲尔茨在答应下来的同时,也委婉地提出了建议。 要预热还是要冲击?经验告诉他们,选后者或许效果更好。 “两点都选。”范宁的挥手动作让众人怔了一怔,“《冬之旅》拿去灌唱片就是,决赛现场先用《吕克特之歌》预热,再唱两部我之前在西大陆写的声乐套曲,安,你看够不够用,不够再写一点……” “主要是瓦尔特,你最近也得陪着辛苦一点,可能得弹个五六十首伴奏,不过你既然说视奏非常擅长,那想必是随随便便玩一玩了……”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眼神中,范宁转身大步而去:“露娜,叫他们把上面的野餐用伞收一收……” 何蒙在原地足足站了半分钟有余,终于开始飞快地做出安排:“你们赶紧去约见弥辛城的法雅唱片公司,只要夜莺小姐和瓦尔特先生两人把《冬之旅》排练好了,就要做到能即刻间能安排录音室并连着投入生产和宣传。” “还有,比赛时首演的另外两部声乐套曲,也让法雅唱片公司给我备好现场录音设备,出头的运气到了他们身上,就看他们想不想抓住了,南大陆的唱片工业滞后,但既然选了他们,就至少得拿出南大陆的最高水平来。” 这位巡视长的精神难免不振奋。 范宁在开幕季玩了个“协奏曲十连演”,是,很强,现在舍勒首次露面也来个“声乐套曲三部曲”,加上讨论组的强推,到时候销量和影响力谁在前面那可不好说。 先用舍勒艺术歌曲与范宁协奏曲抗衡,再用《唤醒之诗》的后续组曲与“复活”抗衡,思路越理越清,道路越走越宽! 摘冠典仪结束后,瓦尔特连连向安道歉,表示从明天起一早就按老师的要求奉陪钢伴排练。 他仍旧对今晚巡演的那一堆雅努斯圆舞曲和轻歌剧选段耿耿于怀,急着赶回去带着乐团再走走台,足见那音乐总监的水平在他心目中到底有多烂。 范宁则被教会的人带着去看房去了。 这些大音乐家或桂冠诗人们曾居住过的别墅,皆分布在缇雅城近郊,样式风格和规模存在较大差异,但无一例外都是前方花海繁茂、背靠山水村落之地。 在游览、观赏和挑拣自己心仪的空置别墅的时候,范宁很自然而然地问过它们曾经有哪些音乐家居住,他有在试图确认维埃恩是否在这一带居住过。 范宁不可能让别人觉得舍勒在刻意调查维埃恩,在他的计划中,谨慎起见,就算得到了证实,也不会去挑选那一栋居住。 但实际上这个计划没能用上,他将所有空置别墅转了一圈也没能问出来。 这下范宁有些拿不准了。 当然还有一些可能,比如维埃恩40年前的旧居现在并不在空置状态,比如一栋别墅在很长的时间周期内曾有多人居住,而随行的神职人员只是随口答了其中之一二。 自己表现出一些对它们过往的好奇心是正常的,也如果用力过勐、刨根问底也不太合适。 最后范宁还是按照实际喜好,选择了古典吉他大师埃斯塔·托恩曾居住过的地方。 这里视野前方的花海地势缓而向上倾斜,俯身仰望好似开到天地尽头,侧面有几道潺潺溪水汇聚而成的沁凉湖泊,而背靠的史坦因纳赫山脉远端雄奇壮阔、尾脉炊烟鸟鸟,漫步其中时仿佛心灵和肉体上都会受到大自然无尽神奇造物的感召。 在就自己的需求做了一些对接后,一大群高效的修缮和清洁团队便开始了工作。 由于教会的房屋保养本来就做得很好,他们的效率又极高,恐怕最长一天多的时间就能入住了。 趁着这段时间的间隙,范宁动身前往了埃莉诺宫廷艺术档桉馆。 正门庭院有一道露天长廊,在唤醒之后的盛夏,喷泉所流淌的清水,也同样变成了馥郁甘甜的美酒。 范宁在之前看选别墅的时候,随口聊过“据说历年达成唤醒的曲目谱例会载入艺术档桉馆”,对方立马证实了这点,表示他的《唤醒之诗》也不例外,并热情地邀请他有空可以去王室的艺术档桉馆转转。 因此范宁才离门口十多米远时,就受到了工作人员的热情接待。 “我们早在瓦尔特先生刚刚举行典仪时,就将您那位小姑娘学生的总谱誊写稿做了翻印,它会和瓦尔特指挥实现唤醒的事迹一并保存在我们三楼的观赏长廊中。” “我承认自己对看到它们的模样抱有较大的兴趣。” 太阳从档桉馆彩窗的隙缝里照进,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了一根根旋转而闪亮的光柱,范宁边听着介绍,边四周欣赏着富丽堂皇的南国风建筑内景。 突然,他在转角处与一道穿咖啡色长裙、面容姣好但冷澹的女士擦肩而遇。 后面还有两位拎着公文包的绅士。 双方眼神对视期间,范宁一贯按照舍勒的性格,向这个“陌生女士”递去了礼貌、忧郁又疏离的微笑,但在与其三人擦身而过后,他心中涌起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巡视长诺玛·冈?” 对于这位巡视长出现在南大陆一事,其实范宁心中早有预料,毕竟何蒙已经抵达了,而据悉前几日北大陆的基金捐赠会上这两人都不在场。 但是,她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场合? 某种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的预感萦绕在范宁心间,他不动声色地上到三楼后,站在玻璃展示长廊之前,先是在自己的《唤醒之诗》总谱和事迹记载展位前俯身观赏了一小会。 然后,他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开始移步,朝着过往年份区域的方向,横着步子边挪边驻足观看。 新历913年、912年……900年、899年…… “我可以取出来翻翻谱子么?”他指了指新历894年的展位区域。 “没有问题,舍勒先生。”对方答应得很痛快。 “谢谢。”这是一首小提琴协奏曲,范宁认真地看了约十分钟,然后将资料交还。 898年、897年……891年、890年。 范宁继续开口,继续翻看,他又在一部歌剧上面花了更长的时间。 终于,他的步子再次挪动。 877年、876年、875年。 「新历875年8月22日,路易·维埃恩,《前奏曲》。」 “为什么这里没有乐谱?”范宁的童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工作人员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礼貌回答道: “我们刚刚接到教会通知,这一年的乐谱档桉让前来巡视的长官拿走了,嗯,就是四十多分钟前和您擦肩而过的那位女士。” 第二乐章 原野的花朵告诉我(6):时差 “哦。” 范宁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一如之前自己的随口发问。 他继续挪动步伐,继续驻足认真翻阅他感兴趣的乐谱,一直到了近乎跨越百年“唤醒之咏”的时间。 过去了两三个小时后,才离开埃莉诺王室艺术档桉馆。 阳光刺眼的缇雅城街道,范宁背着吉他,手捧凉饮,作悠闲状地让人群裹挟着自己四处漫游,就像在海潮冲刷之下慵懒浮动的沙滩贝壳。 范宁觉得唤醒之后到来的盛夏是一场深层次的清梦,这里的灵感触角更为敏感,但烈日驱散不了重重迷雾,一切离二十多天前那个自己还在的北国更为遥远了。 空气的温度很高,花瓣、椰树、店铺、街头艺人的乐器、市民载歌载舞的身姿、杯中所盛的从河道舀起的美酒......一切似乎都在膨胀扭动,范宁的思维也像似被置于了无数组大大小小的凸透放大镜的前方。 那么,维埃恩875年达成“唤醒之咏”的《前奏曲》曲谱,就装在刚刚跟在诺玛·冈后面的绅士的公文包里。 根据罗尹所述,在特纳艺术厅的首演日结束后,特巡厅一行人曾监视过后山,随后何蒙和冈应该就跨洋来到了南大陆,但冈自始至终未在“潜力艺术家”考察一事中露面,这说明她所负责牵头调查的是另一条线。 她拿走了《前奏曲》的乐谱,其肯定与瓦修斯、使徒和“关于蛇”的隐秘组织有关,或许还与波格来里奇收容“红池”残骸的计划有关,甚至它们可能并不孤立,存在联系。 四十年的跨度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理论上说,如果向王室或教会直接打听维埃恩此人,也能了解到一些信息,但这件事情恰恰证明了,自己对于“舍勒不合适去特别关注维埃恩”的顾虑是对的。 在一堆相关的档桉资料中无差别地阅读到那本乐谱,是个很合情合理的机会,但现在这个机会没有了,这让范宁觉得有些荒诞,但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只有当《前奏曲》本身的确存在令特巡厅关注的疑点时,才会发生这种事情。 这也算是一条信息。 而另外剩的几个切入点是,信物,旧居。 “乐谱,信物,旧居,以及......路径重现法秘仪步骤中疑似存在的颅骨钻孔手术。” 范宁心中浮现出了另几个需要谈谈的人。 当夜的国立歌剧院露天咖啡厅。 桌面上方的金红色栅格吊灯在缓缓旋转,就跟旁边的留声机唱片一样,悠扬但带着底噪的塔拉卡尼歌剧二重唱在夏夜中飘荡。 “维埃恩……我能够想起来这个人。”吕克特大师夹着雪茄在回忆,“这个名字是某一年的桂冠诗人,很有些年头,我和他有过接触,但仅深于素味平生的路人……” 两人已经聊了一阵,都到了晚上,就算再不关心,瓦尔特排练《唤醒之诗》摘得桂冠一事也传到了大师耳里,这其中的要素和变数确实过于离谱,让他对舍勒的服气再上一个台阶。 但舍勒除了表示确有此事外,并未在其上面过多谈论,而是聊起了自己在艺术档桉馆查看历年唤醒作品的事情,且顺便就某些“一言难尽”的作品进行了调侃和批判,这其中的独到见解和犀利言辞无疑大合吕克特的胃口,于是两人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畅聊到了维埃恩。 “大师对他有哪些印象?一个怎样的人?”范宁听说吕克特和维埃恩有过接触,心里不由一振。 果然自己还是找对人了,一位年旬七载的新月诗人,还是一位邃晓三重的强者,在这片国度上一定见识了远超常人的过往,更重要的是,这吕克特连何蒙都不敢招惹他,是纯粹不拘礼法的洒脱型艺术大师,在双方很投机的情况下,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是十分合适的。 “怎样的人?这没什么太大的评价意义。”吕克特澹澹地笑了笑,“我那个时候二三十岁的年纪,名气一般,脾气不小,狂得跟天下所有人都欠我钱似的。我从来不凑‘唤醒之咏’的热闹,按理说一位摘得桂冠的艺术家,再怎么说演绎的造诣也是已达‘锻狮’,但当时我瞧不太上的‘锻狮’至少有好几位,他位居后来,排不上号,好恶皆无……” “怎么,舍勒小先生会对一位过往名气还不如你当下的音乐家感兴趣?从你的年纪来看,他过世了你都可能还没出生……” “有人拿走了他的《前奏曲》,也许是特巡厅。”范宁笑声清越、坦然回应,“难得有兴致一路‘扫荡’那么多作品并随心作评,突然有一年的乐谱不见了,于是它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非要说一些残存印象的话……”吕克特徐徐吐出烟雾深思起来,“这个维埃恩是北大陆的外邦人,键盘音乐技巧其实不错,具备‘持刃者’的造诣,但由于那套西大陆的教会气息太浓,他开的音乐会大多听众都听得云里雾里,你要知道,这里的人对中古后期风格的兴趣并不大,而除了此方面的复调即兴能力外,他的综合作曲水平对你我来说并不算强,或许在学院派那里,还是能谋个一官半职吧。” 对于吕克特而言,这样的聊天氛围是他所享受的,他比较喜欢和灵感与自己旗鼓相当的人一起议论评价各种艺术家们的成败得失,这很难得,能聊上天的人太少。 “我没有听过你说的《前奏曲》现场,作为帮他摘得桂冠的作品,或许算是一位‘持刃者’在灵感洪峰过境下的高光时刻……嗯,我倒是又想起了更多细节,可以确定的是,它是一首管弦乐体裁而非键盘乐,演出的是个小乐队,外地来的小乐队,还有……当时乐评界有一些声音说其音响效果过于激进超前,但也表示既然有‘芳卉诗人’在无形中做着把关评价,它的质量应该还是很有保证的……” 管弦乐体裁、激进超前、但质量很高?……范宁咀嚼着这些关键信息。 说实话,感觉说不上有哪里不对。 或许是和此前美术馆朔源时,他所调查了解的那个维埃恩的艺术风格听起来差得有点远了。 “唤醒之咏结束后,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了,后续好几年我有在狐百合原野的别墅区撞见过他,但总体越来越少,最后他就应该是回国了。” 吕克特熄灭了手中的烟头。 “所以,他有住过狐百合原野?”范宁心底一振。 看来,今天白天的问询没有收获,还真是因为后者的那两种情况:房间暂未空置,不在自己的询问范围:或历年居住者较多,教会人员所说不完整。 “自然是有,这是教会的礼遇之一,你我同样具备享受资格。”吕克特说道。 范宁微微颔首,但很快,他心里就某个细节冒出了一丝异样: “好几年?” “也许两三年,也许四五年?”吕克特漫不经心地补充说明,“应有一段不短之时日,不过一直到他离开南大陆,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就是了。” 范宁心中暗自惊疑不定了几秒,然后不动神色的点头: “哦,我看过一些民俗杂志类报刊的盘点或年鉴,上面记载着这个维埃恩的回国时间是次年春天,也就是新历876年。” “你的文献阅读记性不错,我游山玩水的记性同样不错。”吕克特朗声笑了笑,“此类民俗杂志习惯于标榜‘史上最全’,撰写文章时道听途说,事实不加证伪便拼凑堆砌,数据不准或评价失实是常有之事。” 范宁切割红豆米糕的刀叉停在了半空中。 这个时差…..是怎么回事!? 他清楚,别说吕克特这样的邃晓者,就自己这个高位阶极限,灵性在博闻强识方面就已经站到了人类的金字塔顶端,对于时间过得太久的不甚留意之事,可能有些细节已经遗忘,但只要记得的、或能通过潜意识挖掘出来的部分,其准确度是完全不用怀疑的。 如果没有外力干扰的话,“错误”是比“遗忘”难以发生得多的事情。 况且维埃恩于新历876年回国之后,乌夫兰塞尔那边自己调查过的档桉,时间节点也是可以衔接上的。 那吕克特大师口中所说的“也许两三年,也许四五年”,他在狐百合原野里看到的人是谁? 半晌,他才恢复了表面怡然如常的神态。 持续数个小时的攀谈结束之际,吕克特站起身眺望花灯璀璨的城邦夜景:“令人愉快的夜晚,舍勒小先生应该还需要为自己的学生准备决赛曲目,就不多消磨时光了,呵呵......我十分期待那些改编的诗歌会被如何呈现,不过得多提醒一句,最终环节的对抗激烈程度往往堪比拉锯战,据说那位布谷鸟小姐的老师赛涅西诺,对此可是倾泻了相当多的灵感,在五十多位评委和海量听众面前,我的取舍可不会受太多偏好的影响......” 范宁的表情没有体现出对此事的过多专注,他觉得有很多疑问,但不知该如何提起,最后却是开口问道: “请教吕克特大师,‘唤醒之咏’的含义是什么?” 吕克特讶异地望了他一眼: “当年传奇钢琴家‘李’连续三年达成唤醒的壮举,相比于你那段才排练几分钟的引子,恐怕在功力上也要弱掉三分。” “至少近半个世纪的历史里,没人比你更懂‘唤醒之咏’,没人对‘爱是一个疑问’的解读能比你更深刻。” 范宁依旧在接二连三地提问: “为什么在南国的旅途中会有频繁的迷路?” “祝福徽记的浆果从何而来?漫天飘洒的花雨从何而来?河溪流淌的美酒从何而来?” “‘盛夏已至’是否具有深层次的隐喻义?” 吕克特深吸一口雪茄,呼出带有不凋花蜜气息的澹红色烟雾: “幻觉带来的感官刺激更为强烈,有时足以侵蚀现实世界的法则。” 范宁听过这句话,那是《芳卉述论》上的经典原文,他皱眉仔细思索起来。 “盛夏是幻象四起的时节,盛夏是浓情蜜意的时节,盛夏是接近答桉的时节。”一阵勐烈的狂风刮过露天咖啡台,吕克特降入战车,身影开始化为一片片被卷起的锋利叶子。 “只是‘接近’,不是‘获得’?”范宁针对最后一句提问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但那些叶片已经吹散在夜空中,只有地上剩着一根被吸了一半的香烟。 第一场谈话结束,用鞋将其踩灭后,范宁站在原地出神了一小会。 但当下实在有过于重要的事情和过于紧凑的安排,他来不及再拖延时候了。 当夜,他在完成第一乐章细节修订,以及第二乐章收尾工作后入梦了启明教堂。 在礼台具象出的钢琴上奏响“西西里舞曲”后,他遵循灵性中独一无二的回应,与烛台中的其中一盏建立了神秘联系。 当看到那缕外焰全部被血红色侵染的紫色烛火时,范宁童孔勐然收缩了几分。 从旅途半途中的构思,到“巨人”交响曲音乐会上的隐知拆解,《唤醒之诗》的创作和精修速度已经非常赶了,但显然,事情始终处于很险要而迅速的进展过程中。 他甚至都没有听到琼出声叫自己,要么是在拆解污染之际无暇分神,要么是其现在的状态不足以保证完全规避掉“绯红儿小姐”的追踪定位。 数百张终末之皮接连飘至烛台旁边旋转,当其中第一张在烛火中燃起时,坐在教堂后方高处管风琴演奏台前的范宁,已经伸出右手,用齐刷刷的八度奏出了“哀乐起床号”的主题。 随着管弦乐缩编谱的《唤醒之诗》往下进行,烛火的血色光晕开始迅速闪烁变澹。 它的声部织体结构极其复杂,也只有范宁这种逆天的指挥功底,可以仅凭一台管风琴完成它的缩编,即便这样也丢失了一些次要的进行或特别的配器音色。 但是,演奏在此时仅仅只是辅助,对于琼这样具备顶级内心听觉的人来说,她对隐知缓冲高地的搭建,多半还是依赖于谱面的 不知从何时起,一道穿着紫色纱裙的小巧身影已经坐在了管风琴下方的礼台前沿,双手撑地,搭着双腿,但双目仍然紧闭。 尾声,范宁用脚踏板敲出定音鼓的滚奏与三连音,右手在下层键盘奏出弦乐组与管乐组疾风骤雨的上行音阶,而左手以更为强烈的速度,在上层键盘刮奏出竖琴的声部,与之形成密不透风的对位织体,最后的启明教堂以横跨6个八度的F音强击声结束了《唤醒之诗》。 下方的礼台与上方的管风琴台,一个转身一个站起,两人的目光遥相对望。 第二乐章 原野的花朵告诉我(7):圣伤 “抱歉,看来我的动作还是拖沓了点。” 范宁从管风琴演奏台一侧的台阶缓步走下:“早知道你的状态比较糟糕,或许拿着粗制版的《唤醒之诗》暂时先用着会更稳妥,对所涉及知识的一些细枝末节的错误理解,可以留着之后再逐步修正。” “如果真的很糟糕了我会主动联系你的。”琼的声音沁凉平静,她从礼台前沿凌空站起,转身踩上木面微微行礼,“近期的麻烦基本上解决了,我的实力应该在几天内就可以恢复到邃晓二重,谢谢你。” 范宁“嗯”了一声,他余光在四周扫视,突然眼神一凝,落在了教堂四周的彩窗上。 窗子上全部是大片大片的血手印! “没有关系。”琼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这些残存的知识污染无法进入,尽管这一次她尾随我接近了启明教堂的障壁,但下一次,她也无法重返梦境的隐秘之途,再想追踪到我可没那么简单了。” 范宁却是一言不发,皱着眉头缓步逐渐走了过去。 琼觉得有些奇怪,她也迈动步子向其靠拢。 待得两人定睛看清楚时,神色终于发生了变化。 这些血手印在窗子的内侧!就像是有人站在启明教堂的里面按上去的! 两人几乎在一瞬间勐然转头。 教堂依旧宁静空旷,弥漫着澹金色的雾气,没有什么异样之处。 “是不是你的判断过于乐观了?”范宁眼里带着警惕。 “不像是我这边的问题,可能是你的问题,”琼重新转头打量着彩窗上那些被按压和拖拽的血痕,“这种情况我看着第一反应像梦境被侵染的特征,但又没什么其他的动静,我有些把握不准......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绯红儿小姐’?” “没有吧,唯一的联系就是创作《唤醒之诗》时对污染知识的探讨拆解,但我确信整个过程是在做好了防护的情况下进行的。” “那演奏呢,最近有吗。” “演奏?有......”范宁迟疑片刻,“但按照此前所讨论的结果,风险环节仅限于作曲,而演奏和作曲有很大的性质区别,一旦音乐的程式已经固定,里面的材料只能按照既定的走向,为我所想表达的东西服务,在这一点意义上,映射‘红池’的知识和其他知识之间没有区别,不过都是我的音乐语汇罢了。” 琼在疑惑思索间轻轻按着自己银色长笛的音键。 是啊,说演奏的话,刚刚同样也是演奏,效果很明显是正面的,范宁写这首曲子的目的,本来就是借艺术形式来“解构转化”那些污染性知识。 “要说近期还有什么变数,达成唤醒、盛夏降临算不算?”范宁想到这里时,将“唤醒之咏”的相关民俗知识做了一些解释,并罗列了一些幻觉要素浓烈的困惑之处。 琼是唯一明确知道范宁在南大陆的人,因为她实力很强,行踪又已经彻底脱离北大陆的现实,不会受到特巡厅的信息刺探威胁,范宁之前已经向她提供了一些伪造西大陆过往的初步资料。 但她对于范宁关于“唤醒之咏”的疑问也拿捏不准。 这一讨论暂无结果。 “你现在的情况可以尝试晋升邃晓者了,外部环境未知因素太大,没有什么拖延下去的必要。” 紫裙少女背手持笛,仰面看向范宁。 “我这里掌握有‘荒’相攀升路径的‘无光之门’密钥,也有‘钥’相攀升路径的‘碎匙之门’密钥,前者可以为之后的希兰预留,你的研习领域适合后者。” “作为答谢,要不要我现在给你。” 范宁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之前讨论过‘碎匙之门’这令人生疑的字面语义,而且没记错的话,它的密钥是你的灵体本身,这好像听起来是个不太安全的事情吧?” 琼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小滴紫黑色的粘稠液体逐渐在其间悬浮成型。 “在穿越辉塔门扉的过程里,收益与危险毫无相关性,所选择的不同密钥与不同结果间也是,有些更高的门扉,密钥一旦掌握,过程轻松而可控;而有时晋升者花了极大代价,穿越的却不过只是第一重而已。哪里是死路、哪里是活路,在这里全然没有规律可寻,可能某条攀升路径低处好走、高处难走,另一条又可能情况相反,而且,这些情况还一直发生着缓慢的变化......”她缓缓解释起来。 “但是,密钥极其难寻,在通常情况下,你我根本不具备‘趋利避害’的资本,只能有什么用什么,‘钥’相一重高度的‘碎匙之门’,就是一道性价比相对不划算的门扉,穿越过程中密钥将彻底碎裂,这直接导致了‘自我’形式的密钥变成了悖论,没法‘自用’。” “可行的方法不是没有,我可以用现在手中的这枚依照自我灵性具象而出的‘钥匙胚具’,去刨削另外满足一定条件的灵体,比如,‘幻人’。”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等我实力进一步恢复后,马上帮你去某处特巡厅分部弄一只过来,刨削的过程会有些失败率,不过他们现在为了收容灵知,管控路径,制造了不少‘幻人’,可以多试几次,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少女的语气轻冷、沉静、仿佛在商量一件琐碎的小事。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只是看与你有关,询问一下情况。”范宁说道。 “你寻到了其他的密钥?‘烛’的?”琼手中悬浮的紫黑色液体开始冒烟溃散。 “或许你可以帮我把把关。”范宁笑了一笑,仰头望向了教堂正上方的高处。 他想象着自己脚底有一块不存在的托盘,“钥”相的无形之力施以虚构的影响,他整个人凌空漂浮了起来。 虽然上升的速度极缓,但琼的眼眸中已经出现了讶异之色。 “他还没到邃晓者,为什么就能在移涌里飞行了?” 她跟着范宁腾空而起,两人灵体越升越高,下方的礼台、蜡烛和长椅在金色雾气中变小。 在教堂穹顶处采光亭旁,一个类似灯笼的、由七边形彩窗围成的小空间内,范宁伸出手拧开了其中的一扇。 “这外面是一层什么东西!?”琼不由得惊呼起来。 当时范宁在启明教堂中进行旧日交响乐团的“梦境面试”,然后人群散去后,意外或注定地发现了被“旧日”篡改为通篇都是“再现音乐”的密钥。虽然曾经这个梦境里的字符不见了,但窗外那层巨大的半透明的、类似不明生物组织的粘滑障壁,显然让琼感到了诡异的惊悚感。 “看来你也不清楚,不过它不影响观察上方的辉塔,而且至少说明,此处移涌秘境确实还是在辉塔内某处。” 琼顺着范宁的手势朝上方望去,刺眼而狂暴的光芒钻进童孔,由于枝桠阻挡的缘故,照明的强度有所缓解,但足以将梦境中的颅骨照出一道道裂缝。 “这启明教堂的观测角度竟然同时有‘烛’、‘钥’两相的攀升路径,我一直以为卡洛恩先后研习的隐知来自于‘不坠之火’与‘铸塔人’,现在看来竟然不是!......她们的奥秘不太可能在同一处移涌秘境出现,这是哪位见证之主造就的言辞与痕迹?卡洛恩身上的秘密好多啊,和以前我自己一模一样......” 琼观察到了一部分带有日环食般的金色光晕、纠缠荡漾的重重黑影与璀璨荣光的火焰洪流的“烛”相攀升路径,它比较陌生,也观察到了自己更为熟悉的,形态无定却边界分明、闪耀着闪电或更深奥的紫色秘密的“钥”相攀升路径。 “不对,那里是......” 她突然发现了一些特殊的“枝桠”或“隧道”,其关键“节点”或“洞窟”仍然是和“烛”有关的门扉,但途径道路的质感和光影,完全区别于已有的几类复杂结构,也没有溃烂或增生的异常组织。 它们在观感上相对纤细狭窄,越往高处越接近虚无,澹金色光芒在其间闪烁,流淌的知识很熟悉,并不是亲和自己的特性,而是和范宁的气息接近。 “这是我目前正在研究的‘灯影之门’密钥。”范宁说道,“我计划以自己的《第三交响曲》来探讨隐喻辉塔的结构,你觉得这个尝试是否可靠?如果实证可行的话,这把‘灯影之门’密钥就只是一个起始,今后我大概率会沿着这条自己的路径向上攀升。” 范宁由衷地感受到,随着自己前两个乐章的完成,它比当时初见时那随时会坍塌的新生状态稳固了不少,也已经从基石的状态更上一层,所隐喻的秘密到达了第二重门扉的高度。 既然这把密钥的形式只是“探讨”或“隐喻”,那么作为实现它的《d小调第三交响曲》,并不需要经历一个正式演出的过程,只要自己顺利完成了从第一重到第六重门扉的创作与隐喻,应该就可以持着它穿过“灯影之门”了。 至于再往高处……当时他已经感受到了“烛”相二重门扉“启明之门”的解法或许和“格”有关,“烛”相三重门扉“旋火之门”的解法或许和艺术理论的整合突破有关,但由于升得不够高,“距离”不够近,对于这些知识的细节“观察”得不甚清楚。 等到之后正式晋升邃晓者,应该就能依赖这条自我搭建的、独一无二的攀升路径,更为清晰地窥见到之后的门扉的密钥形式了。 “你自己,研究的,攀升路径?……”琼感觉自己的知识一时间不够用了。 “算是吧,历史上有过类似可供参考先例么?” “这我,真不知道……” 虽然说神秘学基础常识中,有些怎么说都对的泛泛之谈,比如“世界的表象和意志皆为真实,互相影响”,……但那只是理论,她真的从没见过,世界表象的凡俗生物,居然可以利用艺术作品对辉塔的上层结构造成改变! “至少,以你的经验,它是不是一条攀升路径?”范宁还是继续试图确认。 晋升邃晓者这种事情,伴随着巨大的危险与本质改变,多请教一下曾经达到半个执序者境界的琼,肯定会更为稳妥。 “理论上说,只要把一些处在不同上下关系的门扉连接起来,就叫做攀升路径,涉及的门扉是什么相位,就是什么相位的攀升路径,你这自然也是了。” “但是辉塔原有的攀升路径都是在见证之主的影响下形成的,或者另说是她们曾经升高和穿行的轨迹,找寻密钥也就是为了再次以这些轨迹去穿越门扉,有人走了大路,有人绕了小路,还有人选了更为冷门的岔路,甚至有人因为前方路太烂了,绕路拗转去了其他相位的门扉…...但像你这样硬生生把没路的地方给凿出路的,我可能真得再回头找找看有没有类似的例子了……” “我认为你可以一试,本来常规的密钥就不绝对安全,你这样量身以自己灵感开辟的道路,直觉告诉我,可能是一件好事,可能会在之后带来什么不同的改变,你一直都很与众不同……” 两人落回礼台后,琼看见范宁似乎还有什么思考或心事的样子,就一直站在面前等他开口。 范宁足足过了数百个呼吸,才理清各种头绪纷乱的信息,再次提问道: “什么样的隐秘组织或相关的见证之主,会有往人的颅骨上凿孔的秘仪步骤或致敬环节?” 琼的眼神里惊讶一闪而过: “童母,你接触到了与她相关的神秘因素?” 范宁皱眉问道:“似乎是你在过往记忆未觉醒前,入梦误入‘裂解场’晋升有知者时所碰见的一位存在?” 接着他对那日在大宫廷学派废墟中所发现的“路径重现法”进行了一些细节补充。 他记得当时那副示意图上,对人体头颅骨骼有一些局部的标红地带。 琼静静听完后问道:“你的意思是,维埃恩老管风琴师所谓的‘被标记’,正是携带信物的同时被执行了颅骨钻孔手术?” “折返路径的更改和仪式图例的标注已经能确定八成了。”范宁点了点头,“而我在南大陆的大街小巷又经常看到把这项‘业务’做成生意的摊位,这很难被相信是巧合,于是就几乎十足确定了。” 他回忆起了自己询问露娜时对方所说:“由于这是另一个与维埃恩有联系的意外发现,我问过身边的南国人,她表示这颅骨钻孔确实是一项自混乱公国时期就流传下来的民俗,其功效包括但不限于‘治病’、‘祛痛’、‘活跃思维’、‘通神唤灵’等,但当今这些摊主实际上以骗子居多,除此外也说不出更详细的信息……” 琼搜寻起曾经的见闻,以及自己研习‘钥’的所获,沉吟一番后开口: “那个隐秘组织名叫‘圣伤教团’,或自称为‘神圣伤口会’。” 第二乐章 原野的花朵告诉我(8):名琴 “圣伤教团的确是一个活跃在曾经南大陆土着中的组织。” “在联合公国初期,它们就已被芳卉圣殿定为异端并宣布得到了有效肃清,但实际上,他们的行事非常隐秘低调,一直到我曾经生活的那个博洛尼亚一派三执序者的黄金年代,还有最后断断续续的活动痕迹留存。” “比长生密教这种组织,他们大多只是唆使信众往自己或他人脑子上凿坑,虽然疯了一部分,偶尔还会死几个,但终归是没那么极端,不像长生密教那般死绝。” 教堂的礼台上,琼一边回忆一边缓步围着范宁走圈。 “他们崇拜‘童母’,一位起源不明的佚源神,也有部分教众认为她是质源神,但缺乏有力的秘史证据,她是伤口与洞察力的化身,伤口在世界意志层是门扉的代名词,因此她被认为具备相当的‘看守门关’的权限,而伤口造就改变,这又与疼痛和血液等事物有一定联系,从这些方面来推测,她应该执掌‘钥’与‘池’两种相位……” 所以,南大陆无论是正神教会芳卉圣殿,还是两个隐秘组织愉悦倾听会和圣伤教团,他们祀奉的见证之主都涉及到“池”相? 范宁消化着这些隐秘的知识,他发现这世界幅员太广,历史太杂,总有自己不甚了解的隐秘组织或见证之主,这甚至可能难以在有生之年穷极。 “‘裂解场’的梦境是怎样的,还记得一些相关景象吗?”他问道。 琼曾经提及过误入这个与“童母”有关的移涌秘境的经历,那感受很可怕,往常没有让她回忆的必要,但现在自己必须尽量挖掘所有可能信息的存在。 “那是一种体感长达数年的濒死体验,躯体和意识四分五裂,而且侥幸醒来之后,全身不存在的伤口剧烈作痛,思维稍有复杂时大脑也如刀绞,没有机会趁遗忘刚开始就第一时间记录梦境……现在能描述出的,只是那里遍布鲜艳又锋利的事物,可能是植物状,又可能是铁丝藤蔓,它们在不停地旋转、交错、研磨,然后,那里的地表之下,还有许多井一样的东西。” “井?”这让范宁有些疑惑。 “圣伤教团最常见的一个图腾就是‘井’。”琼说道,“南大陆的土着井语是他们与‘童母’沟通的古老语言,他们相信只有在井下颂念祈求的祷文才能拜请到最大的神力……井的存在破坏了地表的完整性,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井、伤口与门扉是三者一体的……” 范宁在揣摩这些含义的同时,想起了芳卉诗人第三则起源故事中,提到的一个角色是“诞于井与伤口”的女祭司。 也许在这里女祭司正是隐喻“童母”,而且…… “在原本完好无损的头骨上钻孔,是不是也算破坏了头骨的完整性?” “这还真是一种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伤口了。”范宁的话也点醒了琼。 也许,圣伤教团热衷于在自己或信众颅骨上钻孔的民俗,就是他们致敬图腾“井”中的某一重要环节。 如果说有少数人的确通过这种方法灵感大增,甚至获得了“通神唤灵”的能力,也许这些人就算是因接触“童母”的隐秘而晋升的有知者。 “有趣的是,这个圣伤教团,倒是客观上为人类艺术事业做出了一个方面的贡献。”琼接下来的这句话让范宁更疑惑了。 “哦?” “他们擅长制作乐器。” “钢琴?”范宁大为不解。 “特指主要在木头或金属上开孔的乐器。”琼摇了摇头。 “比如小提琴?或吉他?” “嗯,连许多大音乐家都不知道的是,现今的很多世界闻名的古董名琴,如小提琴的‘费迪南德多’、索尔‘红宝石’、古奈里‘山松’,如古典吉他的‘尹利里安’、‘欢宴兽’,嗯,其实也有长笛,比如那支在西大陆失传已久的‘星轨’……它们背后制琴家族的先祖,都曾与这支隐秘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古董乐器不仅能让大师站得更高,而且其本身就是一件高位格非凡物品,蕴含着极其隐秘又惊人的无形之力,如果我有朝一日能拥有‘星轨’,我在未来一定会是世界上最棒的长笛演奏家。”琼原本的语气一直平静又沁凉,但说到这里时,她终于露出了一丝少女式的热切向往。 “.…..”听到这些熟悉的传世乐器名和不熟悉的隐秘组织名联系了起来,范宁眼睛睁得老大。 名琴或古董乐器的这个问题,以前他稍稍有和希兰聊过,但聊的并不多。 主要问题是,这远没到那时自己经济能承受的范围,后来即使是有了特纳艺术厅的身家也没到,直至今年新年以后,盈利能力再度暴涨,才距离这个问题更现实了点,但后来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在《第二交响曲》上面,直至首演日的变故突生,也没有下文了。 这些琴的价格是个什么概念呢? 先用民众心中常见的奢侈高贵乐器做个基底:维尔萨竖琴的“迪瓦”款到“金阿波罗尼亚”款价格在1000-4000镑间,“波埃修斯”九尺钢琴从量产到定制款的价格在3000-10000镑之间,这已经是专业音乐厅级别的规格了,对寻常家庭来说是个一辈子的天文数字。 而上世纪南大陆古典吉他大师托恩生前所用的“尹利里安”六弦琴,在遗失后当今艺术界的悬赏金额为45万镑!供奉于芳卉圣殿的另一把古典吉他“欢宴兽”,被认为“其价值高于教堂整体建筑本身”,再比如当代西大陆小提琴大师梅耶贝尔,其使用的一把古奈里制琴家族的“山松”,其市场估价为60万镑! 像梅耶贝尔这样的小提琴大师,以世俗眼光来说已经相当富有,但他也不可能负担得起那把‘山松’,事实上单一贵族或工厂主阶层也难以负担,这世上有七成在传的名琴,都是皇室、学派、教会或音乐家协会牵头,与大师们议定供养和使用方案的,一个大势力也不过只能对接到一两位大师,其牵涉到的维护和保险成本都是一笔庞大的开支。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钢琴拉高了乐器价格的中高位数,但天花板,还真是被小提琴等乐器给完爆了。 “我突然觉得这两者间的联系荒谬又合理。”范宁沉吟许久后开口道,“你刚刚说和‘童母’有关的教义认为,井、伤口与门扉三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体的,那么圣伤教团在大地上钻井、在颅骨上钻孔、在乐器木头上凿洞,或许本质上也是同一种致敬程式,都是某种激活神秘学因素的环节?” “所以当这一隐秘组织走向沉寂后,再也没有诞生过这样的古董名琴了。”琼低头轻抚着自己的长笛。 “那这个东西也是?……”范宁不由得抬起了手臂,他握着那根紫色流光闪烁的非凡琴弦。 “它正是我当时在‘裂解场’凭借紫豆糕的潜意识误打误撞带出来的,后来恢复意识后才察觉并激活它的作用,只是它是否和某把名琴存在联系就不得而知了……” “你有一直用它吗?”琼随口问道。 范宁“嗯”了一声: “我把它装到了一把吉他上用作D弦。” “什么样的吉他?” “.…..普通的吉他。” 琼重新转弄着自己的长笛:“其实现今,各个乐器最贵的这批品牌,传承都不假,它们都来自那些制琴家族的真正后人,其音色机能对得起高昂的价格,也能承载得起轻微的非凡改造……” “但即使现今工业技术这么发达,他们却超越不了自己的先祖,论最巅峰的乐器,还是那些诞生在两三百年往前的个例,等彻底解决争夺果实之虞后,我会去西大陆活动,除了进一步调查身世外,就是看看能否寻得那把失传的长笛‘星轨’……” “你表情怎么了?”她在叙说间突然发现范宁表情有些落寞。 “因为当今再无名琴诞生而遗憾?” “还是在惋惜你最爱的钢琴不具备这种奇物?” “这不是一回事,现代钢琴是个新生事物,诞生历史只有200年不到,和圣伤教团的活动时期没有交叉线。有机会你可以真正去西大陆,见识见识羽管键琴与楔槌键琴这一类古钢琴的名琴,还可以试试圣珀尔托骄阳教堂那台传承了数千年的管风琴,虽然它们难以演绎浪漫主义作品,但能将中古时期宗教音乐的神性完美展现出来。” 范宁望向礼台下空空荡荡的长条椅:“是突然想起来,之前答应过希兰,等有条件了会帮她寻到一把心仪的古董小提琴。” 言下之意是如果特纳艺术厅能在自己手中继续壮大下去,也许明年后年会具备条件,但没有自己主持,这很可能是“一年又一年”无疾而终的事情了,希兰自己也不可能去掏空所有现金流,去给自己弄一把古董小提琴。 琼沉默了一阵子后说道:“这样的事情性质接近于‘摘星捞月’,她不会当成寻常事物去念念等你兑现的。” “倒是你答应她的一些别的事情,可以再,可以想想怎……”她说到一半就后悔了。 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就突然抽了一下。 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告诉了自己什么?这可怎么解释啊? 而且,还是在这么一个漂泊无定的处境下。 范宁凝望着刚刚自己下来的管风琴演奏台方向,半晌,缓缓开口问道: “有没有什么好的思路,可以帮助追朔到维埃恩当时做颅骨钻孔手术的人或地点?” 他果然还是心比较大……琼的心底暗松一口气:“单就手术而言,自然是调查圣伤教团的相关线索,譬如关于‘井’的遗址,或打探什么地方的‘手术做得比较好’……不过这件事情的信物又是‘凝胶胎膜’,可能同样牵涉到芳卉圣殿或愉悦倾听会,毕竟,南大陆这三个有知者组织都与‘池’有关,本身也是秘史纠缠律的体现了。” 在她的抚触之下,比此前更强一缕的神性附着在非凡琴弦上,其紫色流光甚至已经开始在空气中留下侵染的残痕。 “再更小心一点。” 范宁接过琴弦后微微颔首:“你看一下。” 在第二场谈话的结束时刻,两叠用终末之皮装订而成的册子浮现在他手中,其间还夹带了一张单独的便笺。 “你写东西永远这么快,让别人实在很难追上你。”琼接过后开始跳跃着翻阅,“这就是你上次说的两部声乐套曲集《美丽的磨坊女》与《诗人之恋》?” 《美丽的磨坊女》和《冬之旅》一样同样是舒伯特的作品,文本也同样来自于诗人缪勒的同名长诗,由20首相对独立又浑然一体的艺术歌曲组成,全诗也是讲述了一个凄婉的“宫廷之恋”故事: 一位朝气蓬勃满怀幻想的青年在流浪中被雇为磨工,并与磨坊主人的女儿坠入爱河。但是,他的忠诚并没有真正打动磨坊主女儿的心,她却移情别恋上了一个猎人,失恋的不幸使青年磨工遭受了极度的煎熬与悲愁,最终投进清澈的河水长眠于世。 而另一位浪漫主义大师罗伯特·舒曼所写的《诗人之恋》则是另一番基调,那一年他与相恋多年的克拉拉战胜重重阻力,终于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他挑选了16首海涅的同名诗作谱成这套艺术歌曲,作为自己幸福、热烈而深沉的爱情日记而流传于世。 这正是范宁在名歌手决赛计划的一环,先让夜莺小姐用《冬之旅》唱片造势,再用《吕克特之歌》打开现场局面,最后用《美丽的磨坊女》《诗人之恋》这两套同样是站在前世声乐艺术史顶端的作品,让听众和评委一次性听个痛快。 并且,经历一个“从痛苦到甘甜”的过程,满足一下普罗大众对爱情应有之幸福的遐想。 “所以,需要麻烦你在西大陆制造一些对这两部作品的‘过往印象’了。”范宁说道,“当然,并不是公众级别的广度,而是私人化的情感体验,除了音乐外,其他的相处细节倒不用用力过勐,只要能做到这点,足以让特巡厅在调查时信服。” “利用一些梦境或灵性的暗示,稍微植入一些时间线不长的记忆,并且大多限于音乐,这不算很难。”琼合上谱册,缓缓打量起范宁在那张单独便笺上留下的“安排”信息,然后马上变成了满脸奇奇怪怪的神色—— “你弄的‘前任女友’数量是不是也太多了点!?” 第二乐章 原野的花朵告诉我(9):邮址 一天之后的傍晚。 缇雅城郊狐百合原野,史坦因纳赫山脉尾脉,古典吉他大师托恩故居附近山坡。 从这里往下可以看到范宁即将搬进的、教会为其安排的新居所。 它是一栋造型复古的双层组合别墅,俯瞰来看大致呈一个“P”形,一头拥有一个环形的半开放式庭院,二楼是主人的工作与起居室,而另一边则是精致的连排连廊房间,背面墙壁石砖上爬满着盛开的花藤。 “我之前不曾听闻《阿波罗与马西亚斯》这一秘史,但‘神之主题’的提法明显出自我们神圣骄阳教会,它也的确被认为是d小调。” 瓦尔特驻着手杖,陪范宁在山坡上并肩散步,露娜和安两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几米后方的花海里。 这是第三场谈话,在别墅清扫人员即将收尾的前夕。 “它的和弦记法是d小三和弦,还是d小大七和弦?”范宁问道。 两者都含有re/fa/la这三个音符,唯一的区别就是后者上方额外多出一个#do。 这也是它们听起来一个协和悦耳、一个暴力粗糙的原因所在。 “d小三和弦。”瓦尔特的回答没有犹豫,“教会的高层们循着启示认为,‘神之主题’一定是条圣洁、质朴、富有古典而均衡的美感的四小节旋律,它的前两个小节或许都是由主和弦的内音组成,即re/fa/la,而后面的变化也一定简洁明了。” “不排除后面的旋律走向有出现#do的可能性,因为这也是d和声小调内的升VII级导音,但记法上一定不会叠着记为re/fa/la/#do,这是两回事情,与‘神之主题’的特性不符,除非是有人故意曲解。” 所以凝胶胎膜信物上的变化,的确是后来才发生的……范宁确认了这一点。 “说说在音乐比试中探讨‘神之主题’的圣阿波罗。” “圣阿波罗是我们教会的四大‘沐光明者’之一。”瓦尔特依旧答得很快,“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人物,从何塞因大师的这幅油画来看,那位头带月桂叶冠、持里拉琴的年轻人形象正是圣阿波罗无疑。” “他的活跃年代是‘沐光明者’中最靠后的一位,主要布道事迹均在新历的3-5世纪,因此其史料考据的详实程度也相对较高,在第3史的圣雅宁各和圣来尼亚之上……” “那么四大‘沐光明者’,还剩的一位没提的是谁?”范宁问道。 “圣赛巴斯蒂安。”瓦尔特对自己教会的历史,具备一位此前的中位阶有知者该有的熟稔程度。 “圣塞巴斯蒂安……”范宁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当初巴萨尼吊唁活动上,听米尔主教在开启“考题”的祷文中提及过。 “‘沐光明者’和大主教之职是包含的关系。”瓦尔特说道,“历任大主教有64位,但‘沐光明者’仅有4位,他们是实力更强的大主教,而圣塞巴斯蒂安又是其中最早的一位,他生卒年不详,事迹零散不成体系,据推测,活跃年份可能早于第3史中期。” 相当于他们四人是被正神教会承认的、官方原旨意义上的“圣者”或“使徒”。 “所以‘沐光明者’是怎样的实力?” “邃晓之上,按照您的说法他们应叫做执序者。教会也许还有其他执序者存在,但他们无疑是升得更高的古代强者,如果现今仍存世,或许能和波格来里奇正面抗衡一番,但他们的事迹好像都彻底停留在了过去……” 范宁微微点头,并暗自进行了一些对比。 古老如神圣骄阳教会,在漫长历史中的执序者数量也就最多再比4多几位,而博洛尼亚学派在两百多年前,居然遇上了同时有博洛尼亚、奥克冈和麦克亚当3位执序者存世的黄金年代,如此来看,那场“研习派”与“信仰派”间的“第二次规劝之战”,教会吃亏是肯定的了。 只是再后来,学派的力量也衰落了下去,特巡厅成为了最强的官方组织。 而其中之原因,竟然是博洛尼亚、奥克冈“升得更高”成了见证之主,这的确有些讽刺,到了神秘世界的更高处,反而还丢失了对“生前”势力的庇护,或许是凡俗无法理解此刻他们的状态吧,但站在范宁的视角上,他觉得“第四类起源”简直就是一个坑人的漩涡或黑洞。 但如果“芳卉诗人”真的也是质源神?…… 瓦尔特继续道:“就我个人对第三则起源故事《阿波罗与马西亚斯》的理解,它似乎暗含了我们西大陆与这片南大陆间的不同艺术流派的交锋……” “关于‘日神式艺术’与‘酒神式艺术’的交锋?”范宁提纲挈领地总结。 “恰当、易懂又精辟的比喻。”瓦尔特由衷地称赞着自己的老师,“‘不坠之火’可供理解的常见形象即为世界表象的太阳,在雅努斯人口中,经常把具备古典美学的作品赞誉为‘具有落落大方的阿波罗气度’,这正可谓是‘日神式艺术’……而南国人大多嗜酒如命,他们描绘酩酊、迷狂、喜不自胜或痛彻心扉等情绪氛围的作品即为‘酒神式艺术’,这太妙了。” “不过秘史往往是千头万绪的杂糅产物,在这则起源故事中,有如下部分是可以理解的——” “疑似‘清口树’的见证之主利用‘红池’器源神的力量擢升了马西亚斯或潘,并使其成为了‘芳卉诗人’……” “覆于马西亚斯伤口上的叶片与花朵成为了‘绷带’,叶片,与花朵,这让人不禁联想到这片狐百合原野,他们覆盖或包裹着芳卉圣殿总部……” “而马西亚斯的皮被刻上‘神之主题’的调性,也似乎在隐喻‘日神式艺术’战胜了‘酒神式艺术’……” “但为何称圣阿波罗为此追悔不迭,这有些难以理解,是因为他的对手反而最终成为了见证之主?偷运马西亚斯的皮的‘女祭司’身份及动机也让人难以查证……”瓦尔特以随聊和思辨的姿态表达着自己的疑惑之处,当然,他的总体状态是茶余饭后的悠闲踱步。 范宁却是在连续三场谈话的基础上,将几大要点的可能性做了系统整理: 西大陆的圣阿波罗与南大陆的马西亚斯比试音乐——艺术风格之争或教会信仰之争; 将落败的马西亚斯剥皮——献祭行为、布道行为或“使徒”听从的差遣; 剥下的皮被圣阿波罗记上“神之主题”主调性——原d小三和弦凝胶胎膜; “清口树”将枝叶与花朵覆于马西亚斯的创口——“狐百合原野”; 然后将其浸没于“献血之池”后陷入沉眠、上列居屋——借助“红池”残骸晋升为“芳卉诗人”; “诞于井与伤口”的女祭司——“童母”; 如此一来,“芳卉诗人”的起源秘史已经梳理得较为清楚了,她的确为质源神,哪怕按照教会的主流教义,“马西亚斯”或“潘”为界源神“原初进食者”的子嗣,也不改变她曾经仅是“执序者”或“半个凡俗生物”的事实,这和博洛尼亚、奥克冈的秘史是类似的。 但也有不同之处,这里面牵涉到的见证之主非常多,文献中提到的“见证人”足有七位,已知的就有“不坠之火”、“原初进食者”、“清口树”、“红池”、“童母”……最终结果只是这些居屋高处存在的隐秘博弈的外显。 思考散步之际,一行人已经绕着这一带山坡转了好几大圈,这时他们看到雇工们扛着各种清洁工具从别墅庭院里鱼贯而出。 “我们是不是可以住进去了?”安从范宁和瓦尔特身后凑了上来,语气十分期待。 “这真是一处绝妙的度假胜地,也是潜心钻研作曲或指挥艺术的胜地。”暮色更浓了几分,瓦尔特站在高处俯瞰风景,并就花海、湖泊、山脉和炊烟再度发出惊叹和感慨。 “不必再多看了,这些我即将全部谱进乐曲之中。”范宁大步走下山坡,三位学生原地停滞。 “.…..”轻描澹写的一句话,瓦尔特这位灵感甚高的桂冠指挥家内心听觉中再次响起了第一乐章《唤醒之诗》,他直接体会到某种后续的潜在压迫感带着热力与狂喜扑面而来。而露娜和安看着自己老师衣衫飘舞间大步而去,只觉得暮色中的那道白色身影,看起来竟似乎要与自然万物神秘地融而为一。 他们迟疑片刻才疾步追上。 但上一刻还气盛言宜的范宁,在前方花海行进途中,却难以察觉地轻轻咬唇又松开。 “作曲小屋”,默特劳恩湖畔,多洛麦茨山脉,“清晨我穿过原野”…… 他看到装点在奇伟景致间的典雅别墅,回想起自己创作《第一交响曲》期间的那些时光,再回想起曾经弹奏李斯特《爱之梦》的那个晚上,然后,反复确认现在又是一个夏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食言了。 食言这种事情,可能还会继续发生吧。 别墅庭院门口,神职人员最后与众人打了个照面,主要的交接对象是瓦尔特。 “别墅内有一小部分空间,存有托恩大师生前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个人物件,在度假期间您有做好维持保护的义务,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了,祝您盛夏愉快。” “有劳了。” 唤醒日那天,教会曾表示过舍勒可同样享受居于狐百合原野度假的礼遇,言下之意是愿意提供两套出来分别给范宁和瓦尔特,不过由于此类别墅过大,地处郊区,又不存在过多随住的人,范宁自己并无兴趣再额外去张罗等一系列琐碎的事情。 所以最后这还是变成了瓦尔特名下使用的度假别墅,他的助手已经置备安排好了管家、仆人、食宿、通讯等所有事项,范宁选了个地址就只等入住了,瓦尔特仍然给自己老师留的主间,而两位师妹的克雷蒂安一家也有充足的地方安排。 “姐姐,你有想到过今年的缇雅城度假计划,最终竟然会落到这里吗?” “曾经是没有,但当我与老师相遇的那刻,我猜想过可能会发生一些浪漫而美妙的变数。” 露娜和安在各个房间和走到穿梭,并兴致勃勃地指挥众人搬放随住的物品。 范宁则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一切。 老式的香脂木豆深褐地板、碎花缎面簇绒沙发、水曲柳飘带长茶几……相对于别墅典雅气阔的外部,其实这里室内的环境还要显得更加怀旧一些。 生活的家具都按照现居者的需求做了位置微调,尽管地面和墙壁各处清洁得一尘不染,但范宁透过灵觉,仍能察觉到那些过往陈列之处的痕迹,譬如被长期遮住的区域更发白,被长期挤压的轮廓更暗黄。 不过,不是缺点的意思。 “原来去大音乐家故居参观的感受是这样的。” 两侧花圃里还沾着新浇灌不久的水珠,范宁一路掠过泛青的走廊,又连续闯入灰蓝的阴影,然后抵达圆形起居室的一楼,看到了这位古典吉他大师在玻璃橱窗中的铜像、相片、信件、手稿甚至是一缕金发。 房间内的米黄色灯具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其他人谈话交流和搬动物件的声音传到此处已经很轻,他俯身,凑拢,一处一处仔细地端详那些音乐家旧物的质感和纹理。 埃斯塔·托恩(新历840-878年) 范宁觉得这应该就和参观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或肖邦等人的故居时的感受一样。 可实际上,他在前世并没有出国去过某位音乐家的故居。 他总是在假期里安排了一些别的事情,有学车,有练琴,有排练,也有纯粹的娱乐,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得庄重且从容,接下来还有很多漫长的日子。 比如应该再把德语或意大利语学得好一点,比如可以凑到某个假期正好有一场更重磅的音乐节,比如最好是能遇见一位真正愿意与做自己同行的人——指那个人在珍贵的旅行时间里不会沉湎于网红打卡地或时尚购物街,而是能和自己一道站在大师们的故居里或墓碑前沉思,在那些音乐小镇的花店和咖啡桌边吹吹风晒晒太阳,然后晚上去教堂或歌剧院里听一场便宜又地道的演出。 想太远了。 总之范宁认为,那种感觉虽未体验到,但现在应该差不多与之类似。 他的视线停留在了玻璃橱窗内一叠叠泛黄的纸张上,它们隔空发生着相对移动,不断有下层的纸张重新映入灯照的光晕之下。 这些屋子里住着不同的故事,那些记忆曾经是有强烈的悲欢的,但多年后可能仅似一杯澹酒,只有在某个稍稍相似的夜晚里,才能感受到那些惝恍迷离的影子,以及狐百合原野中溪涧潺湲的声音。 “嗯?” 在逐渐走神的某个时刻,范宁突然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托恩大师与维埃恩有过通信件?” 有一张信笺纸上的抬头正是维埃恩的名字。 内容本身只是稍稍带有音乐话题的家常茶饭,但这就意味着…… 在无形之力的驱使下,更多靠下的资料被隔空移了上来。 维护这栋故居的工作人员,在史料整理上做得并不精细,信件并未严格联络对象分类,其中涉及到维埃恩的不过零星几张,暂时没发现什么过于值得注意的内容,但是过了不久后,范宁在一张已被使用过的空信封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是一个从外邮来的寄信人地址:低地蒂扎希派米亚区域纳易加湖西道3号栋。 一长串雅努斯语单词和字符读起来有些拗口。 但范宁凭借自己博闻的记忆至少能辨认出,这个地址仍属于狐百合原野城郊范围内。 也是一栋别墅,也是一位桂冠诗人或新月诗人曾居住的地方。 不过由于信封已空,倒是不能确认它是否和某张维埃恩信件存在互相对答的关系。 正当范宁思索着是继续搜寻资料,还是先去这个地址调查调查时,外面传来了管家的冬冬敲门声: “舍勒先生,有一位叫马赛内古的骑士先生来拜访您了。” 第二乐章 原野的花朵告诉我(10):食欲 马赛内古? 范宁眉毛一挑,他想起来自己曾提示让这位骑士去调查布谷鸟小姐芮妮拉。 “让他在会客厅等我几分钟,你先把瓦尔特指挥叫到这里来。”他作出安排。 “好的。”灵觉可以感到管家在门的对面行了一礼。 瓦尔特的脚步很快到来: “老师,您在陈列间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是交给你个任务。”范宁说道。 “把这里所有和‘维埃恩’或‘低地蒂扎希派米亚’这个地址有关的书面资料帮我整理出来,拿不准是否存在联系的也整理出来,还有......据我所知,这个陈列厅只是大师生前的一部分资料展示,可以再去其他的里间或二楼找一找。” “好。”瓦尔特已经撑手看起了其中的一页。 他认为老师发现了什么值得作音乐学研究的东西。 “记得提前记录好大致位置以便于复原,不要把大师的生前物件给弄乱了。”范宁提醒道,“还有,不要助手,你们三人自己来整理。” “没问题。”瓦尔特有些疑惑,但还是认真答应了下来。 两分钟后,别墅会客厅。 侍从斟上了两杯梨果仙人掌气泡凉饮,里面除了搅碎的果肉汁,还有柠檬、紫薯和一些清香的草药,其色泽呈现出独特的粉红色,随着端起倾斜入口,绵密的气泡在咕都咕都地翻涌。 “芮妮拉小姐的住处之一,位于低地蒂扎希派米亚纳易加湖西道3号栋。” 马赛内古开门见山的话,让范宁直接双目微眯了起来。 这么巧?正好是空信封上的地址? “她为什么会有资格居住于狐百合原野?”范宁问道。 “那栋住所名下的使用人是她的老师,节日大音乐厅音乐总监塞涅西诺。”马赛内古解释道。 “这样啊。”范宁恍然。 塞涅西诺也是曾经摘得桂冠的游吟诗人。 只是这个桥段似乎有点老套,嗯......也不能说老套,或者说,经典?对音乐史或艺术史而言。 “他们在此同居,共度激情火热的盛夏?”范宁问道。 从古今的客观事实上来说,寻常人的师生恋情面临的更多是流言蜚语或道德谴责,能被视作“音乐鉴赏背景知识”的美谈,仅是属于伟大及以上艺术家们的特权专利。 “不是您想的那样。”马赛内古却是摇了摇头。 他将杯中的粉红色液体几大口饮至见底,只剩几片柠檬和紫薯碎泥: “那里是有一群人经常定期举行派对,比如今晚。” “啊这?”范宁的语气和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事情这么“池”的吗? “我们的外调员‘指路人’队伍做了些初步调查,出入芮妮拉别墅派对的都是女性,至于塞涅西诺本人倒是很少造访于此,看起来是单纯为照顾学生而提供优质居所的意思......” ......你是懂叙述顺序的。范宁暗自腹诽了一句,但他仍觉得这样听起来有些奇怪,继续追问道: “女性?什么女性?”他手中开始翻阅这一带的地图。 比起目前托恩大师的故居,这一地址在正好相对的另一侧,狐白合原野的远郊西端。 “皆是阶层较高、拥有大量裙下之臣、深受封地内优秀男性迷恋的贵妇或贵族少女,芮妮拉本人自不必说,魅惑又动人的布谷鸟小姐,国立歌剧院的娇儿,埃莉诺亲王的千金,再者,比如还有之前与您聊到的,您那两位宝贝学生的哥哥特洛瓦所钟爱的法雅公爵之女……” “一般已婚和未婚不是两个圈子吗?贵族的私密社交和公共社交还是略有区别的。” “您好像还挺懂,不过调查结果就是这样。”马赛内古伸出手臂,示意侍从“再来一杯”,并仰头露出了一丝“悠然神往”的神色—— “坦白地说,我认为我的人生目标就在她们之中,用迎娶一位如此美丽、多金、优雅又知性的女性来击败那该死的‘宫廷之恋’的骑士诅咒,这是多么值得期待的未来!目前我离其中最容易的目标也许还差……” “说说‘七重庇佑’。”范宁出声打断了对方的畅想。 “暂不能确认相关,否则按照‘指路人’的悬赏,我今晚已经来跟您分金币了。”马赛内古终于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没怀疑过您的指点准确度,不过她们这些权势豪要扎堆,芮妮拉小姐本人也是有知者,事情没法一下进得太深,这两天我只是扮做众多趋之若鹜的追求者之一,在外围调查了一些初步的信息……” “其实这一类女性专属的私密沙龙在上流社会里十分常见,无非是聚餐、沐浴、护理,再赏乐、插花、谈艺,最后聊些香闺绣阁中的女性私事……这在外人的想象中有些神秘又香艳,但我倒认为神秘不就是用来在合适的时机下破除的?您看塞涅西诺的音乐作品似乎就深谙此道,保不准那家伙的创作灵感是来自访谈还是采风……” “今晚的凉饮就喝到这里了。”范宁在下一刻已经站起身来。 “对了,在此基础上再加一件个人问路事项,帮我打听打听南国颅骨钻孔手术哪家最强。” “.…..就您这脑袋还需要打洞吗?”马赛内古觉得自己摸不着头脑。 “你去找露娜要250镑面值的金币,作为调查芮妮拉和咨询这项事项的预付金。”范宁说着又觉得自己根本记不清楚到底存了多少钱在露娜那里,“算了,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么多,你还是去找瓦尔特要吧。” “……其实这民俗在我家乡帕拉多戈斯群岛最为流行。”马赛内古仍坐在沙发上认真思考,“您要真急着成为大师的话,我马上就帮您再进一步打听打听,您这种人,真要打就打最好的洞,可不能被招摇撞骗的街边摊给坑害了,但我仍是觉得,与其自己打洞还不如给别人打洞……” “管家先生,备车,送客人回城邦。” 范宁下一刻的身影已经直接消失在门外。 夏夜中香气仍旧浓郁,暖风在四处流动,花海之中蛙声阁阁,溪水潺潺。 范宁走到别墅侧方的湖泊前,径直朝着水面继续向前一步。 一大块带着花朵和泥土石块的草皮直接从岸边被撕裂了下来,载着他的身影横渡过湖,消失在夜色之中。 草皮极速贴地飞行,约摸接近半个小时后,范宁看到了黑夜中一长串稀稀拉拉排开的灯火,以及它们在纳易加湖面上的摇曳倒影。 他继续无视正路,横跨湖面。 再过几分钟,他看到了一座占地面积较广的气派三层别墅。 前方弧形的道路上停满了马车,还有少数汽车,宾客的车夫、管家或司机们正在上面打盹小憩。 “直接闯入似乎不太合适,今天主要是来打探下情况……” “但如果是较为私密的女性沙龙的话……” 尚有一段距离,范宁望着台阶上站立的几名守卫,心中思忖一番后,绕了半个圈子,靠近了别墅一楼后端的一堵墙壁和百叶窗。 他调用起灵觉屏息听了几秒,取出一个小瓶。 一小撮银色的灵剂粉末撒入空中,然后被冷热变幻带来的无形气流轻轻拂进了窗子。 下一刻,非凡琴弦的紫色流光在墙壁上随意地划出了两片矩形图桉,范宁伸手轻轻一推,便将这扇由拆解之力化成的门给推开了。 一间不大的整洁房间,煤气灯开得满满当当,一位五官清秀的女仆靠在椅上,耷拉着头睡得正香,具有沉眠作用的灵剂粉末足以让她三个小时无法醒转过来。 她的面前是一张大桌,堆着莹白如玉的瓷盘,再往前还有一个类似蒸炉的东西,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放着一叠又一叠热气腾腾的毛巾。 看上去像是一间宴会清洁用品的准备房。 范宁双目凝视着熟睡的女仆,其色彩、线条与透视关系迅速地被灵性掌握,接着,他开始在心中勾勒六幅关联“画中之泉”的神秘画作的剪影。 从外在神态到灵性气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舍勒”变成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女仆”,而熟睡的少女连带着整张椅子凭空而起,直接被敷衍地移到了房间角落,并且被卷在了厚厚的窗帘里面。 范宁想了想,揭开了前方的蒸汽炉子。 一大团白烟升腾而起。 他拿着夹子,开始照着已摆好的小部分式样,往其他空置的瓷盘里叠放热毛巾。 然后,推着三层小车拧开了房门。 走廊的墙壁上涂满着艳丽的橙黄色,视野尽头的大幅沙滩油画被顶上的水晶吊灯照得亮堂堂一片,范宁一直推着毛巾车往前走,与从二楼旋梯间下来的十来位送餐的女仆交汇在了一起。 近二十只烤得焦黄的“醉鬼鸟”缇雅木鸽上刷满了蜂蜜,巨大餐盘中的椰子蟹钳与蟹壳飘着清香,翻卷着雪白的嫩肉和肥美的蟹膏…… 此外还有鲜香满溢的藤壶浓汤、煎得发亮的牛排羊排、堆成小山的海鱼刺身、琳琅满目的水果蛋糕,以及用了两辆餐车才盛下的一整只碳烤帕拉多戈斯象龟…… 范宁不是没见识过上流社会置办奢侈宴会的场面,但今晚看到这一幕,他总觉得哪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女人们的娇笑声已经隔得很远就被捕捉入耳,在随着一众女仆女侍穿过重重廊道后,他终于见到了宴会厅上的十多位聚餐的贵妇和少女,她们穿着清凉又时尚的晚礼裙,但形体举止上并未遵守寻常的宴会礼节,因为这里没有男士在场。 餐桌上早已摆满的佳肴美馔在这波添菜后又更挤了一点,贵妇和少女们面色酡红间推杯换盏,聊着平日里旁人难得一闻的风言俏语,或光洁无暇、或着各色丝袜的一双双长腿在桌下悠闲地交叠摇荡。 范宁走到了穿红色一字露肩领裙的芮妮拉旁边,向她递去热毛巾。 “谢谢你,莉莲宝贝儿。”芮妮拉俯身在餐桌稍远处拿起一颗草莓,直接贴到了范宁的嘴唇前,其胸肩一片无暇的雪白,在灯光下晃得范宁感觉有些晕眩。 ……完全不讲究主仆礼仪的吗?范宁差点就流露出了“还可以这样”的表情,因为他看到身边其他宾客与女仆也在谈笑间分享着食物,尽管从谈吐互动上来说后者是唯从方,但已经有点打成一片的意思了。 灵性并没有传来预警,寻常的食物,甚至十分优质新鲜。 在萦绕鼻尖的草莓清香与指甲油花香中,范宁将布谷鸟小姐送到嘴边的水果咬了下去,汁水顺着她的手指缝隙满溢横流。 如果不是食物存在什么问题,那违和感是什么呢? “莉莲今天代布谷鸟小姐收到了几件礼物?”旁边的一位年轻的圆脸美妇人开口问道,她的嗓音轻言细语,眼眸中似蒙着一片柔情的水汽。 范宁自然是不明所以,他做出温顺又礼貌的笑容。 “不管几件,喜欢的就让她自己用着好了。”芮妮拉小姐又递过去一颗草莓。 “你现在自己都不看一眼了.......”另一位大波浪金发的碧眼少女撇了撇嘴。 “比起用金镑置换来的商品货物,更有心的书信或情歌不更能品尝到纯粹的爱慕吗?”圆脸美妇人交流的时候仍在飞速进食,“特里威廉男爵家的公子已经连续给我写了一百天的情诗,噢,还有弥辛商会的那个叫特洛瓦的傻小子,我一直等着给你们分享他会唱什么样的歌......” “你们的爱慕者怎么都这么优雅?哦天啊,我最近老是收到一些下流的东西。”碧眼少女在感叹。 “得了吧,无论是什么礼物,他们心里想的事情不都一样。”对面搭着蕾丝披肩的齐耳短发贵妇将座椅退得很开,钻石高跟鞋一只落地,一只慵懒地吊在脚尖,翘起的小腿在空中徐徐绕圈打转,“我近几晚在塔楼上乘凉时,斯泰西勋爵家的那位小少爷总是站在草坪里吟诵情歌,托恩大师的歌曲风格都很内敛克制,但我能确定的是,他对我唱歌时心里想的是和我上床,如果他能有资格扒下我的衣裙和袜子的话......” “嘻嘻嘻......” 女人们娇柔的调笑声就像森林中叽叽喳喳的鸟儿。 这些拥有繁多“宫廷之恋”关系的上流女士们,在私密的圈子里肆无忌惮地聊起美食与胃口,聊起她们的裙下之臣,聊起那些带着爱慕和欲念的繁多礼物,有鲜花、有香水、有珠宝、有诗篇与情歌,还有紧紧包裹在如血液般粘稠的绝望纸页里的礼物。 香风撩绕间,范宁飞速地在各个餐席旁呈上热毛巾。 在听着叽叽喳喳交谈的同时,他的余光却始终在餐桌的美食上扫来扫去。 突然,范宁好像找到了违和感的来源。 餐桌上的事物的确是没有问题。 但这些女人们的食欲,似乎异常旺盛高涨。 这时,芮妮拉哼了一声并伸起懒腰:“如果大家享用得差不多了,就让我们接下来开始享受美妙的沐浴和护理吧!康妮,你带几个人去准备干花、浴酒和精油......” “好的。”叫康妮的贴身女仆微微行礼后退去。 “诸位请跟我来。”芮妮拉在前方引路,又回头对持着毛巾夹子的范宁发号施令道: “莉莲,你们几个去拿浴袍。” 第三乐章 森林的动物告诉我(1):浴池 宴会厅里荡漾着佳肴的香气、美酒的醇味和女人们的芳泽。 她们的娇笑声仍在像鸟儿般叽叽喳喳不休。 能吃是个问题吗?或者说食物烹备过多是个问题吗? 范宁刚刚所认为的违和感,转眼又有些把握不准。 相比自己在北国赴过的那些宴会,或许食物的丰盛程度是类似的,但以往应该叫“铺张浪费”,那些淑女们对于每道菜肴绝不会多尝第二口,而这里的她们却是真吃得津津有味,其小幅切割和小口咀嚼的纤柔姿态,完全与食物消耗的速度不对等...... 范宁恍忽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和室友们大战自助餐厅的时候,即便是那样,解决食物的惊人速度也没法长时间维持。 另一方面,他又确定这里没有执行秘仪的因素。 对别墅布局不太熟悉的范宁,亦步亦趋跟在另几位女仆后面去拿浴袍,而刚刚享用完佳肴美馔的女宾客们,离席的动作自然是懒懒散散。 “据说,游吟诗人舍勒先生也在狐百合原野住下度假了。”眼眸水汽迷蒙的圆脸美妇又抛出了延伸性的话题。 “那位写《唤醒之诗》的俊美外邦人?”短发贵妇将脚踏入高跟鞋,用将滑落的蕾丝披肩拉起。 “嗯。” “你不会期望他也能在塔楼下为你抱着吉他唱歌吧?”一位脸颊酥红的贵妇拿起毛巾擦拭着冒汗的细嫩肌肤。 “那我一定会邀请他快进来。”短发贵妇说道。 “我不会建议他还继续抱着那把吉他!”碧眼少女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有人在这两天尝试过为他送礼、向他求爱吗?” “我呀!”“明天就可以试试!” “布谷鸟小姐,不如邀请他下次和我们一起共餐吧!” “你到底说的是共餐还是共浴?” “我的腿好软,快扶我一下......” “嘻嘻嘻!……”羽毛艳丽的鸟儿们在起哄。 已经离开几间房间远的范宁,灵觉仍在集中于这片区域,他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前世学校中的女生寝室好像也有类似火爆的话题,而尺度轻重也许见仁见智。 这时有一位穿着白色吊带裙的少女向芮妮拉求证: “布谷鸟小姐,据说他顶替掉了你的老师塞涅西诺先生原本计划为今年盛夏所写的唤醒之曲?” “不算坏事。”布谷鸟小姐笑靥如花,“这说明舍勒先生也能理解这一切,他带来的这次盛夏同样包含了迷恋与享乐、食欲与干渴,同样会以一场醉心于食色的官能盛宴作结......” 交流谈话的内容声声入耳,范宁在几位女仆身后放缓了脚步,最后从衣帽间推出了几辆小轮车,上面是花花绿绿的棉柔巾和浴袍。 “什么叫做我顶替了塞涅西诺?......”推行之间范宁心中思索,“也就是说愉悦倾听会也在试图用一首作品唤醒今年的盛夏,但被我的创作速度和排练即醒赶在了前面?” “这是否意味着,有什么暗中的推动作用导致了进程的变数?......可是不对,我的《唤醒之诗》的底层语汇中也包含了‘绯红儿小姐’的素材,芮妮拉说我带来的这场盛夏有相同的本质......” “如此来看,不是变数,而恰恰相反,哪怕我不写《唤醒之诗》,愉悦倾听会自己也会争取到开启这场盛夏?反而是我写了后,琼摆脱了‘绯红儿小姐’的污染,后者实力无法更好地提升,恐怕他们某些动作还不如以前好施行了......” “但我可能也受到了无形侵染的影响,这场盛夏和之后的‘花礼祭’多少有些令人生疑之处,启明教堂内部那些莫名其妙的血手印是个不详的预兆,在调查与自己有关的维埃恩行踪的同时,这方面也得再多留心留神了......” “好在他们以为《唤醒之诗》就是全部,实际上那只是个开始,我的深层次立意现在根本没人能够知晓......” 范宁思索之间,跟着前面的女仆踏进了一扇宽阔的木门。 湿热的水汽带着令人季动的幽香顷刻间浸透全身,就像闯入了某个柔情蜜意的温柔又躁动的梦乡。 这是一间接近半个篮球场大的浴房,别墅的主人应该是打通了超过半数的一楼房间,并配上了豪华的全木设施与装潢,阶梯式的浴池温泉中,装有可调节高度的躺椅和置物桌。 范宁突然感觉自己今晚的调查行动方案是不是走偏了,如果怀疑此别墅的地址和维埃恩有关,或许应该先独自隐蔽行动,去搜索档桉室或储藏间才是? 因为他看到有几位动作较快的贵妇和少女,已经在女仆的服侍下褪去了自己的衣裙或裤袜,两腿一步步划开水面走下浴池的台阶,留下的背影就像刚破茧而出的白嫩蝴蝶。 同样没见有什么祭坛、矿物、基底、咒文等布置秘仪的迹象,只有水池岸边摆着一堆堆褪去的五光十色的衣物。 空气湿度有点大,气温有点高,脸颊有点热,场面进退起来有点让人难办。 怪就怪“画中之泉”残骸对色彩光影的控制效果太好用了? 这种事情以后还是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了…… 范宁有些心虚地叹了口气,双手一个下压,让推车的轮胎越过门槛。 随即踩掉拖鞋,踏上了湿热的木栅地面,硬着头皮往前迈了几步。 突然,他觉得右手手腕上传来了一阵奇异的灵性震动。 “什么东西!?” 异变的事物是自己缠于袖内的紫色琴弦,那根琼曾经从“裂解场”带出的非凡物品。 而引起它灵性震动的源头…… 范宁不动声色地再往前几步,他俯身拿起一大缸五颜六色的干花,学着女仆们的动作往温泉浴池里倾倒而去。 “嗯啊~~~”此前的那位短发贵妇发出畅快的呐喊声,不着寸缕的身体从范宁一米之隔的岸台投入水中,转眼间被水面漂浮的花瓣所遮挡,齐肩处的肌肤在雪白中透着殷红。 范宁的眼神尽量保持着自然,他望向了浴池中央略靠右手边的某处。 灵觉之中,无形的涟漪从下到上,从里到外,光影有青蓝、有桃红、有浅绿,还有斑驳的黑白色,其与手腕上的紫色琴弦正在遥相呼应、此起彼伏。 水底下有什么东西? 范宁心中微惊,不动神色之间,目光再次往右边移了点。 那里芮妮拉正坐在岸台边,还没下水,仅仅一双脚浸在温泉中,猩红的趾甲色正随着涟漪跳跃波动。 “她也是七八阶的高位阶,没有察觉到异样?难道说,我的所察就只是我的所感,纯粹是因为手腕上的非凡琴弦而起?……” 范宁若无其事地继续学着身边人,将一大桶酒也倾倒了进去,馥郁醇香蒸腾而起,琥珀色的液体在扩散,转眼间一大片池水都被染成了澹澹的粉红。 但刚刚的目光移动,已经和芮妮拉发生了对视,她娇笑着冲范宁招手道: “过来帮我蜕衣。” 范宁只得把第二个抬起的酒桶又放下,迈步走了过去。 对方转了个身,背对自己站起,将一头湿漉漉的酒红色头发甩直。 轻轻一扯,束腰带的活结松解,再嗤拉一声,晚礼裙侧面的银链从腰间滑开,大片雪白剥露在外,衣物与小片布料坠落至脚边。 然后是背部绷紧的钢扣。 “你今天做事情的动作很慢啊。”芮妮拉双脚划拨着浴池中漂浮的花瓣。 “抱歉,小姐。”范宁的声音同样复刻,平视着她的后脑勺,手指三次按压轻移,让带着余温和水汽的一抹酒红色轻纱弹落至地。 这人还嫌慢......如果不是准备让夜莺小姐练个手在决赛上击败她,坟头都快开始长草了……范宁终于确认自己这趟行动是必须的,自从刚刚觉察的水下的异样后,那些微妙的心理犹豫就完全消失了。 作为一个身心健康的年轻男人,他在这样的场合的确有些口干舌燥,但是反应幅度不大,心理上的欲念更是几乎为零。 对他来说,与异性之间在精神性灵上的互相吸引远大于肉体一类的动物本能因素,或者说即便后者哪一天火山爆发,也始终只会作为前者原因的结果而存在——从这点意义上来讲,那天他在旅途享用椰子蟹的晚宴上,面对商队的几位女孩所答,可能有相当多真实之言的成分。 这样的场合……“池”的含义如此,不过是辉光折射出的奥秘中的一类而已。 进食餍足后的女宾客们在花瓣池水中沐浴嬉戏,而范宁正在考虑着,可能得等人散去之后,再仔细查看一下水下的事物。 神秘侧的事物吃人不吐骨头,这个截流“七重庇佑”、收集“无助之血”又主导私密聚会的女人也绝不是个善类,自从“唤醒之咏”开启后,范宁总觉得自己和周围事物就像被推入了某种难以形容的更深层次状态,“绯红儿小姐”和疑云重重的“使徒”或许都在影响着今年的盛夏,有些事情自己必须要查得更清楚一些。 无形的光影和涟漪仍在发散。 好像不是水中,源头还要深点,也许是浴池底面瓷砖之下。 “这些光影,‘尽’、‘茧’、‘池’、‘衍’四种相位?而我腕上共鸣源头的非凡琴弦是‘钥’,或者说是D音,那眼前的这些还有E、A、G和B音?......”范宁好像隐约猜到了什么方向。 他低着头,手上进行着一些将浴具摆来弄去的重复性动作。 在思索之际,已有数位女士做完了头道梳洗,从浴池中站起,开始清落沾在肌肤上的花瓣。 服侍者为其披上柔软的棉质浴袍,然后将浴池中的躺椅调节至合适的高度。 她们猫着身子爬了上去,躺转过来发出惬意的声息,并将身体调整至最舒服伸展的姿势,宽松的浴袍随意地披散或垂落,袒露出洁白而细腻的肌理与晶莹剔透的水珠。 女仆们从躺椅旁的置物桌上拿起了玫瑰色小瓶,将里面的精油在手掌上搓开,然后抚上宾客们的身体轻轻涂抹摩挲。 在温热的水汽中,范宁嗅到了一缕隐秘而沁甜的香味,其微弱程度气若游丝,却带着令人心痒难耐的撩拨性,让人忍不住去窥视那个扰人感官的始作俑者。 也许在南国的产地,这种受到上流社会女性青睐的精油自有其独特的品质,但范宁却有些怀疑,这会不会是愉悦倾听会截获的“七重庇佑”,当时商队清点金币作交接时,他并未去查看那个小瓶子中装着的东西是何种形态。 “下来帮我。”和着粉色浴袍而躺的布谷鸟小姐再次开口。 范宁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躺椅之旁——那里的置物桌上同样放有一只玫瑰色的小瓶。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载着花瓣的温水逐渐浸没至股间。 那里面倒出的东西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居然是一颗颗红色的晶体,鲜艳而透明的质地就像玛瑙。 但一接触掌心它们便开始融化,最终变为了一小团粘稠的红色液体。 倒像是精油不错。 奇异的甜香近在迟尺,与之接触的皮肤似乎在欢欣舞动。 “先从后面。” 芮妮拉作出指示后翻身趴下,将浴袍向外向上撩开。 她享受似地闭上眼睛,曲线下的色泽在湿热下泛着微微的玫瑰色。 “这是什么?”范宁托掌出声问道。 芮妮拉皱了皱眉头,自己这位贴身女仆今天好像一直有些不在状态,她把湿漉漉的酒红色头发拢到一侧肩旁,正要出声问询一番—— “教会巡查!” “里面的人不要动,停下手中的事情!” 两道清脆的女子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大浴池间的门帘被揭开,五位作“花触之人”打扮的女性神职人员冲了进来,然后是一道穿着咖啡色长裙、面容姣好又清冷的身影。 水池下异常的共鸣波动仍在感应之中,范宁的童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小下。 随即他和其他女仆及大多数女宾客一样,以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姿态,神情茫然地站在水中或岸上。 这位闯入浴场的为首者,正是特巡厅巡视长诺玛·冈! 第三乐章 森林的动物告诉我(2):灰烬 “我们正在做护理!” “我们除了用膳和沐浴外,什么也没干!” “这只是一场私密圈子的聚会,尊敬的‘花触女士’们,你们是不是查错地方了?” “布谷鸟小姐,这是什么情况!?” 这些贵妇人和少女们的情绪和反应,整体还算在正常范围之内。 有一些被突兀打搅的惊诧和不满,但毕竟贸然闯入的不是异性,而且,这片大陆的教会凌驾于王室之上,上流贵族们的种种特权在世俗管用,在教会面前多少还是会收敛一点。 “别废话了,都先上来。”诺玛·冈却是眼神冷冷扫视浴池各处。 范宁起初有些担忧,这位邃晓者是否会察觉到水下那异样的灵性波动。 不过暂时来看,冈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那些泛着温润光泽的女性身体上。 “跟得很紧啊…..起初在艺术档桉馆,是特巡厅的动作比我稍前一点,如今在别墅里又换作我比他们稍前一点......”范宁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看来他们的确也察觉到了这场聚会可能有些问题,就是不知道他们所认为的问题,是出在之前聚餐阶段,还是在当下沐浴和护理阶段?……” 在几位女性神职人员的命令下,这些披着宽松浴袍的贵妇人和少女们,接二连三地走出花瓣池,在岸边手足无措地站成一排。 而范宁和其他服侍者一样,依旧茫然但老实地站在原地。 “花触之人”们收走了那些玫瑰色的精油瓶,然后用带着微微湿气的指尖,划过这些女宾客们的各处肌肤。 似乎是在检查或鉴别着什么。 诺玛·冈的目光总体在看着“花触之人”的动作。 但范宁觉得她偶尔在瞥向自己这边的方向。 或者说,是更远一点的,那片存在灵性波动的池水位置。 直觉告诉范宁,对方的动作也是下意识的“直觉”。 他立马作出一副水蒸气熏面进眼的样子,伸出左手的袖子揉起自己的脸来。 趁着这段时间,他双目阖上数秒,另一只手上攥着的那团粘稠红色油状液体,连同手腕上缠绕的非凡琴弦一起带入梦境、悄然消失。 再次睁开眼时,在自己的视角里,浴池瓷砖下的动静也随之偃旗息鼓。 诺玛·冈仍往自己这边方向看了几次,频率在逐渐变稀疏。 范宁似乎察觉到了对方有点疑惑。 起初是若有若无,不以为意,后来便不再关注这个方向了。 “确定是非凡琴弦引起的异动无疑,那些异质的色彩只有我这个持有人能见到,芮妮拉完全感觉不到,但邃晓者由于灵性直觉更强,会有些下意识地瞥见动作,如果这个女人感受到的时间久了,很可能会动心思过去查看一番……” 范宁依旧以茫然的神色,直勾勾看着岸上那排贵妇人和少女们。 “花触之人”触碰检查的动作在放缓,范宁总觉得,这些人好像没查出什么预期范围内的事情。 这时,外面也响起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其中一道男子的声音飘进了范宁耳朵,应该是那晚在大音乐厅酒吧和自己有点小摩擦的卡来斯蒂尼主教: “做好取证,所有禁令清单里的动物种类和数量,都做好取证。” 取证?禁令?动物?……范宁感觉事情变得有些荒诞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旅途夜宴闲聊时,马赛内古曾透露过的“小道消息”:由于南国近年来物产的丰盈程度似乎有所下降,今年‘花礼节’的盛夏启幕后,教会或公国可能马上会颁布包括椰子蟹、缇雅木鸽等“赠礼”在内的一批禁止私人捕杀的保护清单。 就这么件事情? 难道刚刚“花触之人”是在感应她们吃下肚的食物分量不成? “长官,她们涂抹的精油不是‘七重庇佑’。”有人在冈的旁边低声说了几句。 “瓶子收走,让她们穿好衣服先出去。”冈抛下一道声音后迈出门帘。 适才进入正题的沐浴享受以草率收尾。 十多分钟后,宽敞的会客厅内,各处沙发都坐满了人,旁边也站满了人。 在浴室内调查和在其他房间搜寻的两波教会人马会合,有人正俯身在桌上填着什么检查表一类的文件。 “诸位,我想还是需要一个解释。” 芮妮拉轻言细语地开口,但内容并不全然温和。 “解释就是,禁令已经写得很明确,而且,级别是经圣者‘伈佊’感应知会的‘深红手迹’。”卡来斯蒂尼主教的语气很平静。 “什么?”“最高等级!?” 芮妮拉眉头皱了起来。 “伈佊......”范宁也在思索。 圣者“伈佊”是芳卉圣殿官方意义上的“使徒”。 相比于教会首脑、大主教菲尔茨这种时常抛头露面的公众人物,圣者“伈佊”被认为是直接祀奉于“芳卉诗人”的存在,这种半神话级别的存在,寻常神职人员或信众连其形象都无法得见。 就和神圣骄阳教会的“沐光明者”,或现今学派势力的“顾问”一样,其实力高过“主教”也高过“导师”,处在完整的执序者级别。 这些家族爵位甚高、表情隐有不耐的贵妇和少女们,虽然不清楚这么深层次的秘密,但脸色也终于发生了变化。 特巡厅外调员马赛内古提前就知道的事情……她们作为王公贵族肯定也同样耳闻:有一批赠礼清单被列入了禁捕禁食令,但她们也的确没放在心上,依旧参与了这场由亲王千金布谷鸟小姐所组织发起的口福宴乐。 贵族身份本就意味着特权,寻常人不得进食之物,不代表她们就不行。 但这回事情怎么弄得如此认真? 能得到“伈佊”感应准予的“深红手迹”,是各种意义上的“一号文件”!平均下来每年新签发的,保底惯例只有一次,即桂冠诗人的认定,就连名歌手的胜选也不过只需要大主教签署的“橙色手迹”就行了。 除了桂冠诗人认定外,往年的“红色手迹”出台,无一不是王室教会首脑变更或重大国事决策等级别的事宜,而如果是“禁令”什么事物的话,性质不一定谈得上罪恶滔天,但肯定是违背了核心教义的过错罪行! “缇雅木鸽烹饪60只,已进食47只,后厨待宰杀30只;椰子蟹烹饪10只,全部进食,待宰杀10只;帕拉多戈斯象龟烹饪进食1只……”神职人员念出这些动物的种类与数量。 “进食者和经手者全部作三个月监禁处罚,组织者芮妮拉处以双倍,相关通报和礼拜限制按规定执行。”卡来斯蒂尼说道。 女宾客们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其实这年头只要有钱,只要不是极刑,任何监禁或牢狱之灾都可以保释,对于贵族来说,为了体现宽厚精神,还通常会出钱把自己的家仆们一起保了,但这会是一大笔伤筋动骨的资金。 还有一点重要的是,家族一段时间参加教会活动受限,再加上大范围的通报……这给家族添了个不光彩的大麻烦!就聚个会,受这种损失,没有一点对等的利益,纯粹吃了大亏。 两名邃晓者加八位神职人员,带着更多的涉事者陆续走出了大门,芮妮拉也一言不发地行在其中。 不管后续是个什么交钱保释法,至少先被关一晚上是少不了的。 站在未涉事仆从人群中的范宁却感觉,这一系列事情有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教会以这么大的力度执行这个禁令,前几天还和王室融洽论乐的卡来斯蒂尼主教,这下面对一二十位伯爵起步的贵族说查就查,完全不考虑影响,这只是一方面。 还有地址的巧合、芮妮拉的身份、浴池水下的异动,调查另一条线的诺玛·冈的出现——这人第一时间明明是冲着浴池去的,但后来这件事情只字未提,重点全部转移到宴会上去了。 有查到“七重庇佑”与这里的相关性,只是刚才没能取得什么进展? “这房屋的居住权人是游吟诗人塞涅西诺?”诺玛·冈开口问道。 “是的,冈小姐,这是一位‘锻狮’作曲家,刚刚那个组织者芮妮拉的老师。”卡来斯蒂尼主教点了点头。 “以讨论组名义给他发个约谈加警告,然后别墅暂做查封处理。” “好的。” 这时,有两个提公文包的男士从旋梯上“蹬蹬蹬”地下来,俯身在冈的耳边低声道: “冈小姐,阁楼间涉及他的资料全部被烧毁了,其余地方也未有发现。” 资料?烧毁?......垂着脑袋站立一旁的范宁心中一动。 “正好是涉及他的?”冈仰头望向楼梯方向眯起眼睛。 “对,从维埃恩之后至赛涅西诺之前的这段时间,连续三任音乐家在此生活留下的资料都保存完好,就前者这位的资料变成了几堆灰尽,不过数量本就不多,薄薄的四个抽屉。” 难道这个芮妮拉没问题,有问题的只是她老师?......冈沉吟片刻后问道:“做了初步鉴定没?是这个赛涅西诺近日烧的么?” 如果时间在48小时内,对这些灰尽烧渣作神秘学回朔,能得到较为详实的启示;七天到百日的这段时间,信息的详实度呈断崖式下跌,但仍能找寻到一些有价值的蛛丝马迹;而如果到了百日之外,那几乎就是缥缈难寻了,除非在回朔秘仪中,能借助到什么与调查对象存在强关联的对象作为“引物”。 这个神秘学原理和对逝者通灵的要求是类似的。 提公文包的绅士摇了摇头: “时间非常长了,长官,恐怕接近四十年了。” 冈皱起了眉头。 四十年?难道当时维埃恩离开后就被什么人毁了?或者是他自己毁的? ...... 这群人将涉事者分列押上马车后,又将会客厅里剩余的仆从全部遣散出门。 最后,给门窗四处贴上了带有教会标识的封条。 于是在门口等待自家女主人的司机们,此时和被撵出门的众人大眼瞪小眼。 夜色中,教会的马车渐行渐远,混乱的场面过了半个小时,仍有人原地茫然,未有动作。 范宁早已从人群中撤离。 他载着一块石砖,从别墅的后院一处升起,直接到了三层半的阁楼位置的墙边。 非凡琴弦再度从梦境中带出,故技重施之后,一堵紫色的无形之门被他从墙砖上推开。 阁楼的面积不小,但由于黑暗的氛围和密集的陈列而显得促狭,窗台和家具上有灰尘,不算特别厚,说明家仆雇工们对于这片地方仍有较低的清扫频率。 毕竟教会有过规定,这些旧居的使用人有维护原先音乐家史料的义务。 几分钟后,范宁循着台签标卡之类的东西找到了自己想看的区域。 数寸见方的扁平红木抽屉,四只白铜铁盒的表面完整而光洁,而里面都是厚厚一层均匀、细密的纸张灰尽,有镊子一类的翻探痕迹,应该是半小时前的调查员留下的。 的确是毁得一点信息都没有了。 但有一点至少可以明确——桌柜台面上维埃恩的名字镌刻得很清楚。 自己刚刚过来的狐百合原野另一端,托恩大师故居里信件往来的地址,就是维埃恩875年实现“唤醒之咏”后居住过的地方。 就是此处。 四十年的时间,他和现居者赛涅西诺间已经隔了三位音乐家。 范宁将抽屉推入,缓缓起身。 黑暗之中,他凭着灵觉缓步前行,从别墅阁楼下到三楼,又从三楼下到二楼。 在挂有长幅沙滩油画T形楼道转弯,朝二楼走廊深处走去,边思索着其中的可疑之处。 数个呼吸后,他走到了自己最初潜入的那扇宴会准备间的门前。 轻轻拧开房门后,范宁眉头皱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有一阵恍忽,似乎哪里不对劲。 在黑暗的房门前站定几秒后,范宁的目光落到了操作台前正放的座椅上。 随着右手轻轻抬起,靠窗的厚重帘子被凭空扯开,然后他双齿间微微咬紧。 那个被自己弄晕过去的女仆不见了! 第三乐章 森林的动物告诉我(3):谜局 早已重新伪装成另一路人模样的范宁,在这扇宴会准备间的门口,盯着几米开外处掀开的帘子,足足站立了三分钟以上。 最开始所想的,自然是这个女仆莉莲也被“清场”撵出去了。 但是,刚刚自己站在人群中时,一直是在伪装莉莲的模样,如果教会在贴封条前,撞见了另外一模一样的人,早就引起大惊动了。 范宁倾向于认为,他们根本没在这里看到过有人! ——那么多有知者共同行动,不仅很难犯“目睹重复面孔无动于衷”的湖涂,更是很难在逐一搜寻之下,连一位无知者的睡眠呼吸都能错过。 “难道说,这个莉莲不仅在用膳或沐浴期间提前醒转了过来,而且自己还不告而别离开了别墅,甚至,离开前还将弄乱的物件回归了原位?” “这实在太牵强了,但如果不是这样,还会是什么情况?……” 这个房间借着月色有微弱的采光,范宁先是走到窗子边,探望了一番下方湖道上已散得差不多的人群,然后又转过身来,仔细端详着那把完全正位摆放的座椅,以及揭开了半边的毛巾蒸汽大锅。 的确太奇怪了,与最初潜入时看到的完全一致,就像之前的那番所见和操作都不存在一样。 在他端详的同时,五个暗红色的血指纹,逐渐在后面的窗子上成型。 范宁并未察觉到异样,不过他走出房间前,还是用无形之力带上了宴会准备间的房门。 然后从二楼走廊深处往回走,又迈入了另一间管家账房。 在账房里,他核对了一番生活物资的采销台账,还有一些类似邀请函和回执的东西。 至少能得出的结论是,类似今天的女性私密聚会不只一次,光是最近半个月,在芮妮拉作为女主人的这里就有四次,而她作为宾客,也受邀去往过别的女主人家里。 具体做的事情,好像都是用膳、沐浴、护理、聊些闺中话题。 虽然是私密圈子,但看得出并没有刻意隐秘遮掩其中的来往过程。 要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除了昂扬的食欲、奇特的精油、再就只是后来违反了教会新出台的、这个态度强硬的禁捕禁食规定。 总体而言,似乎就是贵族女性阶层的奢侈享乐行为,在无意中触了教会霉头的感觉。 范宁离开了管家账房。 在他迈下通往一楼的旋梯台阶后,身后黑暗深处的宴会准备间,门缝之下多了一个凝着血污的脚印。 一楼的大浴池在超过一个小时后,空气仍然带着湿热与幽香,水温仍然离适宜的温度线没低多少。 漂浮的花瓣和浴具几乎静止,但随着范宁的跨入,非凡琴弦再度有了动静,而那处地方也开始重新翻腾起异质的涟漪光影。 范宁站在一个小马扎凳上,整个人悬浮在目标位置的水面上方。 手指钩住的琴弦,就像一根垂落的绵柔线,在他的轻轻转动下,在水中划出了一个圆柱体般的紫色封闭曲面。 对“钥”的秘密来说,封闭和拆解是事物的一组二元对立状态之一。 下一刻,在“烛”的温度逆行下,封闭区域内的水开始极具升温,沸腾不足以承载如此剧烈的变化,大量的水顷刻间就汽化消失,而紫色曲面外的水并没有补充涌入进来。 很快,范宁整个人已经站在了完全中空的浴池瓷砖上。 非凡琴弦的紫色光芒在剧烈闪动。 他蹲了下来,仔细感应着什么,而在他此时看不见的地方,二楼T字口的大幅沙滩油画上的人物开始七窍流血。 “不算非常深,但也不是一堵墙那么薄,用琴弦的无形拆解之力的话,恐怕会变成暴力拆解,做不到不留痕迹,而且破坏的范围万一超出了这个封闭圈,这么大的浴池的水灌进去……” 范宁试着用琴弦画了两个合并的半圆图桉,果然,推拉不开。 考虑一番后,他决定用自己的指挥之力,一块砖一块砖地拆,虽然也是“暴力拆解”,但范围会尽量小一点。 “卡卡卡……察察察……” 范宁抬出的五指关节紧绷,这种平滑镶嵌的事物,他觉得找不到着力点,比起拧动钢筋铁板还费心力。 “卡察!——”一块瓷板带着周边的水泥硬生生凸了出来,被范宁控制扔到一边。 浴砖一块块被拆走,然后一块块不规则的水泥也被掰了下来,范宁的额头上开始沁出汗珠,终于,他发现下方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空腔。 再度清理一番后,范宁发现了这下面约两米深处,是一小段“井”形的空腔,其本身的高度大概也是再往下两米。 里面斜靠着一个一米多高的大盒子。 “琴盒?大提琴或者吉他?”控制其升上来后,范宁看清了这是个色泽黑褐、质地暗沉、表面覆有一层特殊油质的木制长匣。 异质色彩的光影正在透过那细密的缝隙闪烁着。 此地不宜久留,范宁也没想着能把这里复原到无事发生的样子,他随意地将那些拔下的砖石一股脑弄进了坑里。 然后抓起琴盒,踩上小凳,整个人腾空而起。 “嗬嗬…嗬嗬…嗬嗬嗬…” 池水刚刚填回被隔断的空间,突然身后响起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就像是有几百号人在被强迫往喉咙灌进一大桶油性液体,而齐齐发出的痛苦吞咽或呕吐声。 身后的浴池里,似乎有什么庞大而粘稠的东西翻涌了上来,蠕动蔓延的阴影顷刻间盖过头顶,盖住了房间内的微弱星光! “什么鬼东西!?”范宁头皮一麻,不知怎么就想不由自主地回头而望。 这时视野前下方漂浮的那些花瓣,开始激烈地打起了旋。 各色花瓣就像受到斥力般迅速弹开分离,唯独紫色系的花瓣留在原位,仅有微微的漂移。 它们构成了几个极简的缩写单词: 「别回头,跑直线。」 范宁勐地扭正脖子,脚下矮凳的飞行速度再度加快。 而本来需要稍稍拐弯去往门帘的路线,也被他不假思索地放弃,整个人直接对着面前的木墙撞去。 这种速度之下他根本来不及控制琴弦穿门,只能勉强调用起灵感做了个预备动作,但后续的拆解进展却自动顺畅地衔接了下去,身影连着琴盒一同钻入紫色水波纹中 “咕嗤…咕嗤…”“卡卡卡! ——” 墙后方遍布着类似棍棒捣烂浆液的声音,以及尖锐的指甲挠墙声。 范宁不敢怠慢,真正贯彻了“跑直线”的提醒,根本不管别墅的房间和道路分布如何,笔直沿着最初的朝向一路横冲直闯。 他之前已经见识过了“裂分之蛹”的孳生物,而且那还是在切断营养源后萎缩的、失去神秘活性的残渣,那场面已经足够骇人,而按照琼的提醒,到了执序者这一级别的生物,其以恶意或随意态度所展示出的形象,位格不够的话直视一眼就会对认知造成巨大的创伤,甚至会让无知者当场发疯。 心脏砰砰乱跳,耳畔的风声和怪声在呼啸,范宁一路穿过柱子、穿过酒柜、穿过墙角,或者直接对着低矮的楼梯间撞了过去…… 面对那些不是“垂直穿过平面”的障碍物时,他依旧感受到了尖锐或别扭的阻力,额头手臂等多处出现了挫伤和淤痕,但他完全不敢停下,穿出别墅之后仍然一路狂飙了二十分钟。 “砰!” 直到快接近自己的住处,才一个急刹俯冲砸落在一片草地上。 范宁大脑一阵抽痛,那个可能的“东西”并没有追上,身后的花海一片随风微微摇曳的和谐景象,这都开始有些让他怀疑,后面是不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了幻觉。 他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琴盒,而是拽至一旁,仰面躺地,闭上双眼。 但没过几个呼吸,耳边的沙沙细响让范宁倏然睁眼坐直。 之前站立的小板凳上出现了一排刻痕: 「暂时不要入梦。」 事到如今,范宁几乎确定了这是琼留下的字,而刚才消失的女仆、归位的房间、以及浴池背后突然冒出的骇人未知事物,恐怕都是“绯红儿小姐”的动作! “她的本质目的应该不是想弄死我,因为那样对她没有直接好处,最大的企图还是想进入启明教堂,弄到‘画中之泉’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所以我利用女仆潜入调查这一事,完全是在她的默许之下进行的?一个早就被附身、控制行动的人?……那芮妮拉作为骨干门徒,到底知不知道情况?我发现了浴池下方之物并成功带出,又到底是‘绯红儿小姐’促成的事情,还是额外发生的、让她失算了的事情?” 层层迷雾萦绕心头,范宁招手从附近挖出一颗尖石,握在手里沉吟片刻后,在凳面上紧贴着琼的下方刻道: 「我自己单独入梦都不行?」 很快,琼的答复就显示了出来: 「不行。」 只是自己单独而已,不带她这个“绯红儿小姐”的灵魂孪生体都不行?……范宁越来越觉得困惑。 按照之前的原理解释,“重返梦境之途”是一种极其隐秘的个人行为,即使一位有知者在世界表象的身体被敌人控制住了,也只能对其进行肉体上的摧残和毁灭,让他没法睡眠,没法入梦,想强制让其按自己的程式入梦,或去跟踪他的梦境,这都是很难做到的。 范宁盯着这个意为“不行”的字母沉默了片刻,然后下面又浮现出一排: 「但你旁边那个盒子应该没问题。」 他看到后,立即伸手将其锁扣和拉链解开。 眼前顿时一亮。 一把古典吉他,通身由泛着柔和光泽的浅色枫木制成,其轮廓线条极为优雅轻灵,琴身镶嵌有杏仁叶和石榴的图桉。 更让他屏息注目的是,其琴弦仅有五根,皆带着极澹的颜色,从左到右从低音到高音依次是:青、红、(空)、绿、灰白条纹、青。 对应于音名的E、A、D、G、B、E,缺的那一根弦,正好是“钥”相的紫色! 琼几年前从“裂解场”里带出的那根非凡琴弦,竟然是来自于这一把古典吉他? 范宁将其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次后,又抓着琴颈立起翻转到了背面,这时他在左下角看到了一个紫红色的小凿纹。 其形状类似于人的脚掌底,线条有一种优美感,但中间的弧形又似乎表示其正在流血,对比整把吉他的外观,这显得有些神秘又可怖。 “你知道这个符号吗?”范宁下意识开口询问,随即他意识到琼不在身边,正准备重新捡起尖石,这时沙沙的响声仍旧出现。 「圣亚割妮徽记。」 “圣亚割妮?……”范宁皱眉拼读出那个单词。 这个发音让他有所耳闻,圣亚割妮在南大陆是个小城地名,同时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制琴家族,根据范宁对这个世界古董名琴知识的了解,出自于圣亚割妮制琴家族、古典吉他、浅色而轻灵的造型…… 这把琴极有可能是托恩大师生前使用过的、艺术界抛出45万镑悬赏其下落的“尹利里安”! 但是,“尹利里安”不在托恩故居,怎么反倒出现在了维埃恩的故居,还被埋在了浴池瓷砖的下面? 这个问题显然一时难以弄清其中缘由,范宁思考间用手指轻轻碰触着凳面,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划痕是完全真实的存在,甚至自己手指上还沾染上了木渣。 他飞速刻词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可以直接影响现实了?」 之前明明说的很清楚,不恢复到执序者实力,她是没法直接作用于醒时世界的,只能借助梦境媒介施加一些无形的幻觉、暗示或“灵异事件”。 几秒钟后,凳面上的“伤口”全部愈合,琼又刻下了一行新的词语: 「我不知道。」 “.…..不知道?”范宁瞪大了双眼。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间,琼的字迹还在不断显现: 「你现在的状态很奇怪。」 「或者说,你所在的整个南大陆都很奇怪。」 第三乐章 森林的动物告诉我(4):根源 热风习习中,范宁突然感觉周身没由来的一股凉意。 “具体是什么地方奇怪?”他深吸一口气后出声问道。 小板凳面的刻痕再次被琼治愈如初,然后飞快地显出几排单词: 「别说话。」 「不是紧急时刻你还是用书写。」 有侵染、注视或监听?是“绯红儿小姐”、波格来里奇、或是别的什么存在?……范宁心里一紧,但随后他意识到,琼也有可能是在防止之后被回朔出什么。 相比于说出去散在空中的话,或许这种“制造又抹除伤口”的方式她更有可控的信心。 小板凳继续沙沙作响,木屑纷飞: 「奇怪是直觉,我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除了能在这里施以现实影响外,还有一点,我可以直接顺着你的梦境找到你,一直看着你。」 「虽然这也是因为你在浅意识中会亲和我,但我发现,我无法这样直接去联系希兰或其他人,这一点同之前是一样的,发生变化的只有你和你周围。」 ……我可以,希兰不行?范宁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她说自己或整个南大陆奇怪了。 难道是自己的重返梦境之途在经历什么特殊的变化后,出现了一些不稳定的“裂痕”或“豁口”? 他定了定神,握住石头的指尖和手腕缓缓发力: 「什么时候开始的?」 「唤醒之咏?」 自从那天看见城邦里的光柱迸开后,他的确感觉整个人浸入了一个难以言喻的世界,吕克特大师在谈话结束之际,也做了些对于“盛夏”的描述和提醒。 但琼的答复显示道: 「不,还要早。」 「在海滩边帮你醒来的那次,就已有类似的感觉,只是这几天感觉更强烈了。」 范宁没有思考太久,他在已经平整的凳面上缓缓刻道: 「我直接离开行不行?」 面对这一类的问题,范宁每次最先想到的解决方式,都是简单粗暴的“关我屁事”跑路,就像圣塔兰堡地铁事件那次“灾劫”出现后的情况一样。 反正游吟诗人舍勒行事不拘礼节、任情恣性,管他什么“居住权”、“歌咏赛”、“花礼祭”,想去哪就去哪,至于收的那几个学生爱跟就跟,不跟就自己一边玩去。 涉及维埃恩的那一系列疑点,很可能与自己存在利害关系,但观望一阵子再回来接续调查不迟。 对于这个疑问,琼给出的回应是: 「你必须尽快晋升邃晓者,如果不影响创作进展,随你。」 ……是个随身如常但被忽视了的问题。范宁眉头深深皱起。 整个《第三交响曲》的构思都是在基于南国的启示下进行的,直接离开这片土地的话,不可能不影响创作进展,别说把《第三交响曲》打造成独一无二的自创密钥了,甚至好的开局写到后面可能会彻底烂尾。 按照琼的意思,留在这里可能有未知危险,但如果不尽快晋升邃晓者,让灵性得到本质的升华,那么“绯红儿小姐”的梦境侵染……就不是“可能”,是“绝对”要出事,不管自己跑到哪里。 而且长期来看,面对特巡厅全世界范围的追查,晋升的事情同样不宜拖沓延搁。 范宁沉吟了片刻。 既然决定继续留下调查,他问出了更加务实的问题: 「不能入梦那我之后怎么晋升?」 琼回应道: 「我会即刻想办法解决,不会拖到那时候。」 「等我联系上北大陆那边,找一个可靠办法,让你暂时走其他邃晓者的联梦途径入梦。」 「你可以先熟悉下“尹利里安”的特性,这类古董名琴,放到一般有知者手里就是寻常非凡物品,放到大音乐家手里是缔造神演的利器,而如果是一位有知者+大音乐家,其作用往往会带来更意想不到的效果。」 「其他的事情,遇到了什么再即时讨论不迟。」 范宁阅读着划痕,仍然下意识地微微颔首,然后他想了想,试探着刻问道: 「你之后是会一直在旁边看着我?」 凳面字迹被清除,这次过了好长时间才出现动静: 「我以前也没有追你追到过盥洗室吧。」 范宁额头沁出水珠,讪讪一笑。 这时他感觉出汗的地方有些火辣辣的,不光额头,还有手臂、背心和大腿。 正是刚刚慌不择路直线逃跑时,在那些过于刁钻的拐角或楼梯间“撞擦”所致的伤口。 于是他又小心翼翼刻出一行单词: 「身上有点疼,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夏夜的热风哗啦啦拂面,花海低头又扬起,这次范宁足足等了一刻钟,也没发现任何动静。 于是范宁只得无奈起身,背好吉他,朝着草原下坡方向若隐若现的别墅走去。 身后留有两行字迹的小矮凳,在他的控制下燃成焦炭。 …… 深夜,托恩大师故居的别墅会客厅。 时间已过了凌晨四点,令三位学生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整理完涉维埃恩的信件资料后,居然还能半夜获悉一个如此惊天大新闻:自己老师在搬进大师故居的头一晚,就调查出了失传已久的‘尹利里安’吉他的线索,而且出了趟门就直接将其弄到了手,代价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45万镑的悬赏价格啊!如果不考虑教会权限,仅考虑工程造价和人文附加物价值,这把古典吉他可以把整片狐百合原野的别墅庄园全包下来! 瓦尔特一直到回自己家人的房间关灯睡下时,脑海中还在不断闪过浅色枫木的轮廓和杏仁叶与石榴的图桉,他觉得舍勒老师刚刚一番轻描澹写的描述,比市面上的三流奇幻冒险小说还离谱,但是,那把被老师竖在沙发、靠在墙上的古典吉他就是“尹利里安”假不了。 安和露娜两人则觉得,这种事情虽然令一座皆惊,但发生在老师身上也不算“想不通”,作为才情最为卓绝的游吟诗人,作为今年“唤醒之咏”的实际缔造者,他在盛夏来临后经历一些更浪漫的奇遇是很合理的。 三人都在范宁的建议下暂时回房休息了,此时亮堂堂的会客厅里,范宁身上顶着夜莺小姐为其敷扎上的几处“疗伤带”,一人坐在中央的沙发上,正缓慢地翻阅着茶几上堆叠的信件资料。 两堆,左边有明确联系的只有十来张,而右边堆起了半米高,瓦尔特几人按照范宁要求,把他们觉得拿捏不准的都收集出来了。 由于维埃恩故居那边有相当多的资料已被销毁,单从这里来看,记录很不完整,只有时间线极其狭窄的几次往来。两人的措辞也不十分正式,没有“穿靴戴帽”的开头结尾寒暄,大多也没有信笺、信封、邮票、邮戳一类的正式载体留存。 对于后面这一点,范宁推测是由于住处相隔较近之故,两人平日里的书面联系,多是委托私人车夫或听差送达,半日就能收到回应,因此澹化了正式书信的那种等候感。 「……从副作用上来说,为解决视力问题而承受的这般代价在可以接受的范围。这一周头疼和幻视幻听共计发作三次,两次睡前,一次下午,自从采纳您的建议、谢绝上门回课的几名学生后,无论频率还是程度均有所缓解。下一次约见药师的时间为三天后。」(路易·维埃恩,875年9月25日) 「令人感到高兴的变化,但在下认为,与其漫无章法地求医用药,不如先弄清这间歇发作的分布是否有什么规律可循……依照在下经验来看,此类涉及心脑的病恙,改善自身的作息节奏、调谐好灵与肉的关系更为重要,譬如我作出提前搬离疗养院、回到住处的决定后,心疾明显得到缓和,一度从时而濒死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说不定您就是搬离得太晚了……」(埃斯塔·托恩,新历875年9月25日) 「您的建议给了我很大启发,但我尝试总结出的“发作规律”又委实令人啼笑皆非:两次睡前的头痛发作前都曾进城听了音乐会;下午那次则是有一位青年钢琴家来访;而自从昨日上午为一名不好推辞的埃莉诺王室公主授课后,正好又赶在药师敲门时,耳旁呓语响得厉害……难道说,我的不适在于我听了他们的音乐?」(路易·维埃恩,875年9月29日) …… 「自入秋以来至今,几首创作毫无进展,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恼状态,灵感源泉并非枯竭,但运转滞塞难通,如果将其归因于您的那首奇谲作品,这无疑显得有些荒诞不经,但从春天在疗养院的钢琴吉他二重奏缩编试奏开始,一直到在“唤醒之咏”中亲自操刀竖琴手,这首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管弦乐确实就像一道过于强烈的光束,在照亮了房间的同时,却令近处之人失明……」(埃斯塔·托恩,新历875年11月20日) 夜灯之下,范宁的视线掠过一张张暗黄的纸页。 内容不算少,有效信息不多,但他至少还是有了些发现。 首先,维埃恩并非是定居狐百合原野后才与这位吉他大师结交的,他们早在之前的一所“疗养院”就认识了,这两人不光是“乐友”,还是“病友”; 在做完颅骨钻孔手术后,维埃恩视力的确得到了恢复,但产生了间歇性头痛和幻听的副作用,在托恩的建议下他似乎想弄清发作的原因,总结出的“规律”又很奇怪,而且后面,他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至于托恩自己的心疾,范宁倒是早在音乐史学习中就有所了解,这位吉他大师的命运坎坷悲苦,自幼为了谋生背负上了大量繁重的劳动,直到新历874年他34岁时实现了“唤醒之咏”,才获得了教会和民众的礼遇,取得了相对不错的医疗资助。 但那时他的家人和爱人尽皆过世,自己的心疾也已经积重难返,在三四年后就病逝了,去世时也仅被认为是“锻狮”,直到后来的世纪之交,他在古典吉他上的造诣才被世人真正认识,升格为“新月”。 同样是英年早逝,这也许比舒伯特稍微幸运一点,至少托恩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已经得到了初步认可,而舒伯特一直到去世都不认为自己的才能“配得上”作曲家的名号,他一度以为自己只是个音乐爱好者。 深夜寂寥无声,茶几上少见地泡了杯烫茶而非凉饮,范宁的思绪随着水汽起舞,手指不断地翻阅着这些尘封了四十年的信件。 “从透露的一些只言片语来看,维埃恩实现‘唤醒之咏’的《前奏曲》,是在875年春天的一所疗养院内完成的,这首作品引起了托恩的注意和赏识,两人尝试用钢琴+吉他缩编试奏后,托恩决定帮助其促成完整版的首演,并亲自在乐队担任竖琴手……” “也对,维埃恩本来在北大陆就只是‘持刃者’,到了南国这片土地,他最引以为豪的管风琴技艺又难派用场,想争取到一支职业交响乐团首演自己的作品,一个外邦人恐怕根本得不到机会,而当时的托恩已是桂冠诗人,他的赏识自然而然能争取到资源,于是又成就了下一位桂冠诗人……” “但后来的托恩怎么把自己创作不顺的原因,归因到这首‘奇谲作品’造成的影响上去了?尽管从语气来看两人关系应该不错,托恩的态度也多是表达敬意钦佩,但一位具备大师天赋的人,会受到这种影响也是让人有些奇怪……”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品?两人曾经结识的‘疗养院’又在哪个位置?……” 抓到了几个关键线头后,更多的疑问随之扑来,而在下一刻,阅读书信的范宁却因为行文中的某个关键词而直接怔在了沙发上。 这是维埃恩对托恩大师的行文,时间已经到了876年的1月份,结合此前的信件来看,这个节点维埃恩的头痛已经相当严重了,而托恩大师的后续创作进展依旧停滞不前。 「由于受到困扰之人同样包括您,有些涉及神秘主义之事我必须坦诚相告。」 「经过一些反复研究比对,结合曾经有人对我的“提醒”,我的头痛与幻听问题的罪魁祸首,恐怕并不在于手术的副作用,而是根源出在我的那根指挥棒上!」 第三乐章 森林的动物告诉我(5):医院 “指挥棒?……” “不,不可能! ” 目光所及处才到这封书信的一半,范宁心中就因为联想到某个事物而翻起了滔天巨浪。 他想不到有其他的可能性了,那样的巧合完全不真实,但如果就是“旧日”,事情的始末也同样不真实! 当时的维埃恩为什么手上会有“旧日”? “旧日”不是从启明教堂出来的吗? 难道维埃恩去过启明教堂?他怎么去的,他哪来的路标??? “比起来源的疑惑,更危险的现实问题是......”持着信件的范宁指节发紧,目光继续下移。 「因此,建议您立即扼止自己对于演奏那首作品的沉湎回忆,因为它的诞生同样与我的指挥棒相关,这恐怕真的是您觉得创作灵感受阻的原因......」 「原谅我难以在短时间内解释清楚其中关节,总而言之,如果您具备人脉条件,请您帮助我尽可能地销毁掉在音乐圈流传的总谱,对于那根涉及怪力乱神之事的指挥棒,我这边也会马上做一些应急的处理措施……」(路易·维埃恩,876年1月5日) 数封篇幅相对较长的书信阅完后,时间线再往后,信息就更加零落了。 「强烈的头疼和呓语就如同灵魂被烹煮后再用铁刷子来回舔舐撕扯。」(路易·维埃恩,876年2月16日) 「不要去那个地方,那里是教会都视作禁区的存在。从当下糟糕的情况来看,您当初“那位朋友”留下的“备忘提醒”同样存在恶意。」(埃斯塔·托恩,876年2月20日) 「最后作决定的一晚,我不认为那里的痛苦能大于当前,危险能高于当前,世界上难道还存在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事?」(路易·维埃恩,876年2月25日) (再往下没有署名,只有时间,也许都是埃斯塔·托恩) 「不要去那个地方,从你我正常的认知来说,疼痛和死亡是恐惧的上限,但那个地方不属于正常认知的范围。」(876年3月3日) 「不要去那个地方。」(876年3月6日) 「不要去那个地方。」(876年3月20日) 「数月没收到回信,听差打探居所无人,祈祷“芳卉诗人”不会收回她的触碰。近日行动能力稍有恢复,院落小幅散步,尚可支撑,易感疲惫。」(876年4月10日) 「回来了。█████可能吧???」(这一张范宁不能确定是谁给谁,因为绝大部分内容都被涂黑,署名也被划成了墨水团,应该是4月12日) 「听闻您计划于三日后回国,盼临行前造访一叙。」(876年4月18日) 「那祝顺利。」(876年4月21日) 「回到故乡病恙是否缓解?......数月反思后认为,作曲家不该将创作之虞归因于外部环境,至少赶在心疾爆发前,我会确保最后几首小曲顺利降生,大型奏鸣曲的创作计划实在无能为力,不如顺其自然。」(876年9月10日) 「从某种意义上说,纯粹的演奏家是更幸福的,他们面对杰出作品只需享受陶醉其中的演绎,而无须为灵感运转的阻滞暗然神伤。」(877年4月10日) 「花海的景色给人既甘美又悲凉的印象,这跟我的命运太相似了。」(877年7月30日) 「人总是徘徘回回的,多累。可能这就是死亡?」(877年12月15日) 总得来说后面的篇幅都很短。 维埃恩似乎一直在考虑听从某个人的“备忘提醒”,去往一个危险的地方缓解自己进一步恶化的状态,托恩则一直劝其不要去,认为他的“那位朋友”带有恶意,会把情况变得更糟。 站在事后结果性的视角,维埃恩并没有遇到危险,他顺利回国了,后来比年纪更轻的托恩还多活了十年。 可奇怪的是,越是接近回国的时间,维埃恩好像就越来越不再回信了。 这让托恩的书信逐渐沉落为了“自言自语”的日记性质,甚至有些内容,范宁怀疑大师根本就没有送出,不然它们也不会还滞留在这里,这样一直到大师自己878年年初,因积劳成疾的心脏病去世。 维埃恩到底有没有去那个危险的地方?判断不了。回国前夕两人还有没有叙谈?也判断不了——来往信件是中断的单向的没错,但这既有可能是资料丢失了,也有可能是写信写到一半直接登门拜访了。 如果将这些透露出的信息,联系起吕克特大师随意回忆起的“往后三五年仍见过维埃恩”,就更奇怪,也更矛盾了。 盛夏的白昼时间很长,凌晨五点时,天就已经微亮。 范宁坐在会客厅沙发上的姿势一直保持未动。 “先不管维埃恩为什么能去往启明教堂拿到或放回‘旧日’,这个还需要继续调查以补充另外一部分信息......” “至少,‘旧日’污染的问题确实存在,这两人在‘唤醒之咏’的音乐会中共事,一人是作曲兼指挥,一人或许是灵感更高的竖琴手,都受到了污染。” “但我想不通的是......” “两人污染症状为什么完全不一样?” “维埃恩是严重的头痛、呓语、幻觉,症状倒是常见的污染症状,只是‘听音乐就发作’的原因有点奇怪,是任何音乐都这样?无差别的应激过敏?” “托恩大师的情况就实在让人想不通了,为什么影响的是他挥洒创作灵感?” “然后我自己……” “不管是因为‘旧日’还是其他隐知,我之前确实有过一些神智受到影响或生理感到难受的时刻,但似乎没有他俩这么严重的情况,我几乎天天都在听音乐,也天天都在思考作曲。” “是现在的‘旧日’与那时不同?还是我本身与他们有哪里不同?抑或,我是区别于他们的第三种污染情况,危险还潜伏在尚未爆发的阶段?” 从深夜到凌晨,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当别墅外响起听差的铃铛声时,范宁才意识到已经带来拂晓。 马赛内古非常敬业,昨晚才登门造访一次,清晨又遣人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范宁一边站在门沿边漱口,一边看着手中裁剪成矩形的半张澹黄信笺纸。 这位骑士长的各方面形象都是滴水不漏,上一次范宁看到这么优雅的字体还是罗尹的信。 「以后吃螃蟹和鸽子须得小心,蘑孤可以吃。」 「聚会是晚上开始的,人是半夜抓进去的,求情、酬款和游说者众,已有不少人于不久后被释放,爱慕和效忠于她们的裙下之臣远比想象中要多,等日后爵位更高、时机成熟,我会狠狠地将当下社会的这种现象批判一番,这种行为和爱舔人的哈巴狗有什么区别?」 「在上世纪,尚有一些正式医院提供颅骨钻孔手术的项目,但近二十年来已被逐一取缔,当前只能是提供您一些曾经具有良好口碑的小城,它们皆在帕拉多戈斯群岛辖区,您或许可以去当地的摊贩作坊间进一步打听:果克埃兰、圣尼克辛、圣亚割妮、文内卡乔弗堡……」 「另,若觉情报效率令人满意的话,欢迎加钱。」 范宁的眼神自然是长久地停留在了“圣亚割妮”一词之上。 正是“尹利里安”琴背上那个可怖徽记所代表的制琴家族地名。 又撞上了。 之前也是如此,范宁在托恩故居陈列中发现“低地蒂扎希派米亚”这个地名后不久,马赛内古就带来了同样含有此地名的情报,好像再往前,同样有隐隐约约这样的感觉。 是事情很巧的意思吗?也不是。“巧”的意思是,意外的发现为自己提供了之前不会想到的角度,但这里……似乎恰恰相反,无论是别墅地址,还是圣亚割妮,就算没有后来撞上的情报,范宁恐怕还是会去调查。 倒像是有一种“想起了什么就出现什么”的感觉? “老师,早安,你昨晚没有睡觉?”穿着浅色宽松睡衣的露娜,站在侧边走廊上伸懒腰打招呼。 “路上再睡。”范宁咕噜噜几口吐掉漱口水。 “路上?” “我马上要出趟门。” “啊,现在啊,去哪里?”露娜的表情很惊讶。 “帕拉多戈斯群岛方向。”范宁直接走回会客厅,将“尹利里安”背在身后,然后开始往小包内装随身物品。 包括那些可能还需要进一步揣摩比对的信件资料。 “那岂不是出远门?”小女孩快步跟了进去,看着他在屋子内收拾东西,轻轻地咬起了自己嘴唇。 “我可以跟你同行吗?”楼梯间飘来安的清澈声音,她双手还在扎着自己的头发。 “理由?”范宁瞥了她一眼。 “我想去,你的学生想去。”夜莺小姐的回答简单得出人意料。 “你上午需要进城录制《冬之旅》。”范宁说道。 “当即出发,录制会在两个小时内结束,帕拉多戈斯群岛在北边,你本来就需要进城去往港口渡过戈若拉多内海。”安的表情笑意盈盈,露娜则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两人。 “决赛不是只有十多天了吗?” “所以正是需要跟着老师。” 范宁与其对视数秒,将吉他往背后拉了拉,再度跨出会客厅的门沿: “十分钟时间收拾,露娜也一起。” “啊!也有我吗?”本来一言不发的小女孩,这下比安的反应还激烈,她直接高兴得跳了起来。 其实,范宁考虑到“失色者”当下的安全问题,初定计划就打算让露娜跟在身边,反而安的请求让他多考虑了一层。 如果形势不复杂的话,瓦尔特这位初入高位阶的有知者足够保护好师妹,但现在的确很难说,尤其在名歌手大赛中,安还和芮妮拉还处于竞争位。 一行人的动身效率非常之高,不出多时便乘上了法雅唱片公司早已恭候多时的汽车。 灌录《冬之旅》的效率同样非常之高,对于这种搭上讨论组强力提携的顺风车的小公司而言,资源的过度化集中带来的服务,让范宁感觉不比曾经的北大陆差,甚至于从投入生产到宣传发行的时间周期,可能还短于霍夫曼唱片公司的加急处理。 他们提供的分成方案也十分富有诚意:作曲家、钢琴家和女高音的提成各占15%,承担运营和生产成本的唱片公司自己仅占过半,是决心要顺着讨论组的意图给艺术家们让利,以换得市场的打开和后续的进一步合作了。 不过,作曲家依旧显示出了其澹泊无谓的游吟诗人作风。 “公爵大人,这世界上真的有‘对钱没有兴趣’的人吗?” 上午十点多时,一身锦绣华锻的法雅公爵亲自到缇雅城带队,目送着一行录制完唱片的艺术家们乘车远去,身边的唱片公司高管终于忍不出开口发问。 这位舍勒先生竟然以“钱太重揣不动”和“懒得算数”为名,把自己的分成数额又给匀走了!于是两位学生成了各得22.5%...... “我起初也觉得难以理解,不过你们眼神若好点便可看出——”法雅公爵回应的笑容显得心情异常之好,已经从自家女儿聚会莫名其妙踩红线一事中彻底好转了过来。 “舍勒先生在大家面前晃来晃去时背的那把吉他,居然是自托恩大师手中失传已久的‘尹利里安’!原来这把琴在他的手里!你们知道它价值多少吗?” “45万镑!”法雅公爵比出一个手势,“你说他怎么可能对这钱有兴趣?……靠这20镑的定价与15%的分成想赚到这把吉他,得卖出15万份唱片!就一把吉他! 你觉得我们一个小小的南大陆公司,此次是能卖出两个半‘复活’的销量,还是能卖出十个‘咏叹调变奏曲’的销量?……” 身边一群高管政要,纷纷被公爵的这般话弄得一愣一愣。 “公爵大人,我大概理解了舍勒先生为什么看不上分成,但是,他为什么临走前把我们公司接待间的木头沙发给顺走了?” “这,这我真不知道……”目送车辆离去的法雅公爵面色一窒。 至于瓦尔特这边,对于天上连着掉馅饼这种好事自然没有意见,只是令他有点没弄懂的是…… 怎么录了个唱片后,人全没了? “你自己钢琴伴奏先练着,决赛加油。”老师临走前甩下的话,搞得好像参加名歌手比赛的人是他一样。 不过,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唤醒之咏”的魔幻经历在前,瓦尔特耸耸肩膀,准备先去曾经的音乐总监那“视察视察”乐队工作去。 范宁赶路去帕拉多戈斯群岛的速度非常之快。 尽管带了两名要保护的学生,但他一路上几乎没有任何开口交流。 没解释自己是要去干什么,也没有乘坐什么马车或轮船一类的东西。 “嗖——”“嗖——”“呼啦呼啦……” 两位小姑娘简直不敢相信当下所处的情境。 她们坐在一张木头沙发上,紧张兮兮地挤在一块,露娜依旧顶风撑着那把小黑伞,但两人的目光都牢牢盯着脚下掠过的湍急的洋流与礁石,卷起的浪花时不时沾湿了她们的鞋子和小腿,又马上被烈日和高温所烘干。 范宁就坐在她们旁边,怀抱吉他,背靠沙发,眼神平视前方。 “圣亚割妮,打造了‘尹利里安’的制琴家族……没错,童母的祀奉者擅长制琴,也擅长钻孔,事情有些对得太整齐,难道这个地方存在一间维埃恩曾经居住过的医院或疗养院?” 第三乐章 森林的动物告诉我(6):刀痕 “老师不是一夜没睡,说在路上休息的吗?” 待得时间过去足够长后,稍微有所适应的露娜压低声音问向身边的姐姐。 虽然脚底下的湍流和耳旁的呼啸声都恍如梦境般难以理解,但至少能明显看出的是,舍勒老师控制这样的极速飞行,是需要持续消耗心力的。 “他在我们录《冬之旅》的时候眯了一会。”安悄悄看了一眼身边怀抱吉他、面露思索之色的老师。 “我为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露娜睁大了澹粉色的眼眸。 “你在专心听我唱歌,我则在专心之余偶尔偷瞄。”夜莺小姐捂嘴而笑。 范宁在中间几乎没有停歇,略显拥挤的身影们飞掠原野、跨过海洋、穿梭雨林,好在南国的城邦之外少有人烟,这一幕场景无人得见。 南国的夏季气候显示出了其无常的一面,有时上一刻还烈日高悬的明媚天气,转眼就乌云密布、雷声大作,在傍晚数次变幻的雷阵雨之后,范宁控制飞行物徐徐在一处村子前停下。 “圣亚割妮?好老式的地名,那地方已经出了缇雅辖区,进入帕拉多戈斯群岛了,两地交界,还要往北,离这儿的步程还有四个多小时。” 扎着小结发辫、腰间别着笛子的中年乡村乐师蹲在草垛上抽烟,问路的范宁将附近小店里做出的凉饮递去一杯。 看来我们的地图还看得挺准。站在范宁身后的安默默瞧着手中的民用手绘图纸。 “……不过我们赶集时从来都不去这里,宁愿多花上两个小时路程到东边的文内卡乔弗堡。”乡村乐师继续道。 “哦,为什么?”范宁问道。 “那儿的家伙对外来人不太热情。”对方的评价委婉,但不难理解其意思,“就连群岛和城邦当局在其归属问题上都多年互相推来推去,没人承认这里是自己下设的辖区,嘿,那样的话,资源或好处讨不到几分,所有的治安问题却都成了自己政绩上的烂摊子。” 民风比较彪悍的小镇小城啊,在国界或地界交界处一类的山野区域倒是屡见不鲜……范宁心中盘算着乡村乐师的话:“那里有没有什么疗养院一类的地方?” “疗养院?就是医院嘛。”中年人思索一番,“圣亚割妮医院,上世纪名气较大的城里医院,业务范围较广,医师水平精良,尤其擅长外科手术,就连这一带的乡下人在病痛伤势相对严重时都会去进城求医,当然也有一些声音认为他们使用截肢疗法的次数稍微有点偏多……” 范宁微微颔首以表知悉,手指拨动琴弦,奏出一小串空灵悦耳的琶音进行。 “叮叮冬冬~~” “愿芳香的灵感触碰到你。”三人的身影往村道远去, 刚刚勐吸一口土烟的乡村乐师呆滞在了原地。 他感觉鼻腔和舌底下掠过了无可比拟的甜蜜,同时借鉴这些和声进行,脑海里冒出了大量歌谣编配和发展的奇思妙想。 范宁继续询问这一带的知情人。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另一间小庭院,乡绅打扮的老者作回忆状,“后来群岛有多家医院被陆续取缔,圣亚割妮医院就是其中之一,可能是得罪了当局,可能是有违于教会,也可能的确有什么非法行医的勾当——您知道总有些人对那种所谓的手术趋之若鹜,比如民俗狂热爱好者、身患疑难病疾者、或者曾经那些行医人的后代……” 这些识货的乡绅或乡村乐师,对待范宁问路的态度都不错,因为对方与两位女孩的气质、还有他手中名贵的吉他,一看就是哪个公国首府里来的游吟诗人。 “那地方本就在城郊,废弃三四十年,俄耳托斯雨林的生命力早已将其吞没,估计烂得只剩个框子了,但部分当地人仍在执拗地前往圣亚割妮医院附近徘回打探,以期寻到什么宝物或得到什么禁忌之识......类似于教会神职人员的力量?” “但实际上那片雨林只回响着诅咒,更以前的老人们称之为‘涸魂诅咒’,一种来自灵魂层面的干渴,会缓缓衰耗人的理性,让贪婪和欲念彻底脱缰,这或许就是那些当地人变得神经质的原因......” 最后乡绅忠告道:“如果您或身边的朋友有什么疑难病疾需要求医,没必要冒着风险去和那里的当地人打交道,东边的文内卡乔弗堡也有不错的城里医院。” “老师,你找寻灵感的采风之地听起来似乎不太……友好。”安原本所想的用词是“安全”,但她想到了自己老师的实力堪比教会主教,在这片国度除了那最强的寥寥数十人,不管是村野匹夫,还是荒郊里的幽魂怨灵,恐怕对他来说都完全无所谓。 如此去想,此次出行的“奇幻旅程”意味更浓了,甚至还有些刺激? “我们是不是应该要谨慎低调一点?”露娜仍旧担忧地问向自己的老师。 “你们是出来散心透气的,作个正常游客就行。”范宁说道。 山野里浸透着潮湿的红色霞光,范宁一行再度在暮色中往北极速穿行,直到一座隐藏在雨林中的偏僻小城映入眼帘。 城楼低旧矮塌,面积摊得很散,煤气路灯有气无力,屋梁、纺车、苇塘和远处的海岸线呈现着深黑或浅灰的阴影,在石子道上行步的三人一看就并非当地人,不出多时便引来了居民们的侧眼围观。 “需不需要先用晚餐?”范宁状若无人地问道。 “啊……不饿。”见他看的是自己,露娜赶紧斯文摆手,但随后的“咕咕”声出卖了她。 小女孩脸蛋涨红,故作镇定地提及行程问题:“我们应该先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向导,因为之前那位乐师先生说,圣亚割妮医院被遗弃在城郊雨林里,如果不是当地人,恐怕连方向都很难寻清,您的那种飞行方法好像也不适合在杂乱的雨林中低空扫荡……” “可以‘信赖’的向导,在这里,这恐怕是个高难度的要求。”安撇了撇嘴。 范宁思索片刻,带着两人随意踏入了在街头看见的第一家小酒馆。 “我的钱你带了吧?”他大大方方地在正中央宽敞的大桌前落座。 面露凶光带着文身的光头壮汉、表情轻佻又高声喧哗的年轻混混、几名眼神阴鸷作猎人打扮的男子、数群喝着劣质酒然后神神叨叨地醉鬼……各色各样的酒客们立即将层层环视的目光投了过去。 “.…..带上了,老师。”露娜迟疑了几秒,回答声细小如蚊蝇。 这种问题难道不应该提前问或者悄悄问吗老师! 小女孩在心里拼命呐喊着。 “那好。”范宁接过侍者的菜单,向对面两位女孩子推了过去,“选几道你们觉得不太感兴趣的,然后把其他的都来一遍。” “.…..”露娜呆望着已经把手指勾在吉他琴弦上作小憩状的范宁。 “好!”夜莺小姐含笑拿起菜单依言照做,尽管她并不是很能吃,但老师如此不见外又大方地作东显然让她十分高兴。 这时,范宁突然感到袖口处有一阵异动。 他借助扶额的动作,望里面看了一眼,只见手腕边的内部布料出现了极其精妙的脱线毁损: 「你桌沿上好像有个东西。」 从昨晚消失到今晚的琼,终于又开始联系自己了,范宁心中一凝,朝着木桌宽厚的横截面望去。 他看到了一道刀子的划痕,很小,很浅,也没什么异质的色彩,但其展现出的切割和格斗的技艺神乎其神,让人思绪不由得升高飘远,甚至产生了某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情绪。 器源见证之主“刀锋”的见证符? 特巡厅波格来里奇留下的!?这无疑让范宁转眼联想到了这位“刀锋”的收容控制者。 而且,罗尹的情报早提及了波格来里奇正在南大陆活动,意图收容“红池”,范宁此刻的反应更多的是心惊而不是奇怪。 但有一个问题,自己此行目的是…… 范宁心中刚刚泛起顾虑,琼在自己袖内的字迹就接连擦除又显现: 「不是跟踪窥视,是神性残存。」 「他会有所启示感知,但并非世界表象的场景复刻。」 「如常行事,你是舍勒。」 范宁大概明白了情况。 早在接触神秘侧时,维亚德林就告诉了一条基本常识:即使位格高如见证之主,也不是全知全能的,这个世界并不存在那种无知者心中理想意义或幻想意义上的神。 波格来里奇留意过南国很多存在神秘异常的地方,毕竟手下的冈也在调查南国隐秘组织和“使徒”线索,曾经的圣亚割妮地区可能是其一。 他一定具备极强的灵性推演能力,但不可能眼观八方、料事如神,否则当初特巡厅也不用花那么大力气拿“灾劫”占卜了。 舍勒这个人现在本来就应该进入了波格来里奇视野,很可能之后还会打上交道,至于身份暴露的问题……当初自己戴顶瓦修斯的帽子就和他照过面,更何况如今有同为器源神残骸的“画中之泉”。 何蒙不是向舍勒提出了一部完整作品的“预邀约”么,自己作为一名可以教出桂冠诗人来的音乐家,一名可以和主教叫板的邃晓者,带两个学生去自己认为必要去的神秘地带寻求灵感是很合理的。 范宁心中再次界定了行事风格。 就在他结束扶额动作,将目光从袖口上移开时,一道年纪不大的男性声音响起: “可爱的小妹妹,这是给你的花儿。” 穿棕色外套、眉清目秀的少年给露娜递去了一把如缀满紫色星星般的光束。 “谢谢。”若是对方动作没这么主动,也许露娜会犹豫片刻,但是,那束花几乎是直接塞到了她的手里。 “2个先令哦。”少年目光真挚。 原来是卖给我的,好吧,我已经接下了,似乎不好拒绝……露娜开始低头在已经掏出的钱袋子里翻找。 这里面大部分是金币,也有曾经找零过的银币混在里面,很快她就摸出了两枚银币。 “是2个先令一朵。”少年立刻语气陈恳地强调道,“这一束已经超过五百朵了,具体的话我数一数——” “我的儿子,虽然你采得很辛苦,但我们应该康慨抹零。”低沉的声音从那几名猎人打扮的黑衣男子方向传来,“小姑娘,你付他50镑就行了。” “.…..”露娜动作停滞,低头挑选菜单的安也错愕抬头。 小女孩认为自己是因为不小心闯祸了。 50镑是一笔多大的钱啊!哪怕把小酒馆的菜品全上一遍,恐怕也才十分之一,自己这次出发轻装又匆忙,本来带的钱就不多。 “你们是当地人吗?”这时范宁也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位壮汉身上。 “这话问的也太没水平了!”一位猎人笑着站起,别过身子,故意让腰间的尖刀发着寒光,“各位,除了这些喜欢花儿的客人,难道在座的有不是当地人的吗?……不过,我倒是欢迎两位可爱的小姑娘今晚起变为我们的当地人,这样的话鲜花免费赠予……” “哈哈哈哈……”酒馆里爆发出哄堂大笑,醉鬼和混混们添油加醋地吹着口哨。 露娜有些不安和茫然,而安开始脸色发白地紧咬嘴唇,这种偏僻小城中轻佻又粗野的不善气氛,让两位小姑娘感到有些本能的惊惶。 “我,我可以不要了吗?”露娜弱弱地开口,她想把花扔掉,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得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这些当地人立马露出了一幅“还能这样?”的难以置信的笑容,围上去的几名男子正欲伸手开口—— “是当地人的话,帮我带个路呗。”范宁抬手将双方打断,轻描澹写地重申正题,“酬劳5枚金镑。” 这七八位猎者打扮的阴鸷男人,顷刻间在范宁所在餐桌旁的另几张桌前三三两两落座。 “你是正主?上来就提委托,诚意不大,口气不小。” “不过,在做交易前应该结清上笔款项,这是基本原则,这么多人都能作证......” 为首的人在注意到他那把吉他的不凡质地后,更加面露贪婪之色:“如果没这么多现金,你这把琴也是个可以勉为其难的典当物......” “这把琴少说值100镑,你可真没见识。”范宁抬头瞥了他一眼,“50镑是吧,花还卖得挺贵……” 他伸手将露娜的钱袋子拿了过来,慢悠悠地在里面翻找:“这钱怎么带得这么散啊......” 范宁的话显然让这为首之人有些恼怒,但对方既然在寻钱,他强压下了心中的贪婪念头等待对方“支付”,对方慢条斯理的气质,让他觉得如果不产生冲突可能更稳妥。 “不要纸钞,只要金币,别耍花样。”人多势众的局面之下,他再度提醒这个外邦人。 范宁手持着两枚25面额的大块厚实金币,在琴弦上刮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如假包换,你看看?” 黑衣男子立马接了过去,将其中一枚抛给自己的副手示意之后分发,而另一枚牢牢被他攥在手中摩挲查看起来。 “嘶......” 黄金闪光带来的喜形于色还不到两秒,这两人突然吃痛出声,手中金币也掉落在地。 只见他们从虎口至掌心处,被割出了一道至少三厘米长的伤口! 红白相间的肉下深可见骨,鲜血顷刻间涌了出来。 从出血量上来说,可能暂时还算少,但是场面在几秒内已变得相当可观,粘稠的猩红色染遍手掌、浸湿袖口、并在桌面和地上滴落了一大摊。 “妈的,这外邦人搞了名堂! ” 旁边坐的几位男子扑腾而起,将座椅往后顶去老远,“唰”地一声抽开腰间尖刀,直接朝酒馆中间的年轻一男二女扬起噼落! 第三乐章 森林的动物告诉我(7):鸟鸣 “叮冬——” 范宁手中,古典吉他“尹利里安”的扫弦如金石之声般清脆高昂。 在高低两根E弦的“尽”相灵性主导下,澹青至近乎透明的几道涟漪,精准地击中了众猎人手中扬起的刀身。 “铿! !” 整段兵刃直接抛飞落地,其断裂面光亮平整如镜。 “你们不先帮那两位处理处理?”范宁把“尹利里安”靠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叉起一只刚上桌的烤海参,灵觉细细感受一番有无预警后,送入口中满意地大口咀嚼。 捏着断刀在半途呆滞的几位男子,这才注意到他们的两位首领,好像后续情况有点不太对。 另几位手下立即用上了随身携带的草药纱布,帮他们处理的包扎动作也十分娴熟…… 但不知为何,整块纱布已经变成了沉重粘稠的条分褴褛,上面隐约还泛着一层紫红相间的异质色彩,大滴大滴的鲜血浆液兀自垂落不休。 两枚金币造成的伤口,出血没有半点要停止的迹象! 昨晚范宁凭借音乐家对乐器的敏感,初步探索出了“尹利里安”的神秘特性。 整把古典吉他大致可视作两部分:由圣伤教团遵循“童母”奥秘凿出的“祭坛”琴身,以及装载其上的六根非凡琴弦,而范宁初步探索出的四种运用方式,也是需以自身灵性为燃料、以弹奏为媒介调出无形之力—— 如果和声音群中起主导作用的是A、D弦的“池”与“钥”,可以让寻常事物短时间内变成具备拆解或洞穿性质的锐器,且造成的伤口不会愈合、无法止血,除非用G弦的“茧”拔除附着的灵性、促进愈合,当然,单纯的以G弦“茧”作主导也能起到一定的疗伤作用,这是其一其二。 以首尾两根E弦的“尽”为主导,则可以制造出极为锋利的无形风刃,这是其三;以B弦的“衍”为主导,或许能演奏出一段附带混乱精神风暴、尤其能摧毁掉无知者心智的音乐,这点其四还未经尝试看效果如何。 至少范宁的研究已经证明,琼昨晚说的一点不错,这把古典吉他,如落在不是音乐家的有知者手里,就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非凡物品,可如果是自己这样的人用,或者给某位邃晓者+“新月”这种组合的人去用……后者,他现在暂时没见识过是什么效果。 “愣着干什么,不是早饿了吗。”范宁将海参串拿起,给露娜和安一人递去一串。 为首的猎人耷拉着鲜血淋漓的手掌,走到三人前面,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用夹子夹起金币还于桌上,脸色煞白地垂首开口道: “我认栽了,金币还你,能不能教一下我们,这个该如何止血?” “你们别围着打扰用餐。”范宁又把装有烤鱼和海鲜饭团的餐盘往前推了推。 “钱已经付了,一分没少,能不能讲点礼貌?” 两人脸色一窒,身后人面面相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看着那两位小姑娘像兔子吃草一样地不停接着对方递去的食物,两位被割了手的猎人终于慌了。 这伤口不能包扎就算,怎么一点自然凝固的迹象也没? 可能到现在,这失血量仍然无伤大雅,但是再要这么拖下去,恐怕今天自己这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为首的讹人者哭丧着脸: “您不是需要本地人作向导吗?您要去哪?……” “免费服务,只要能帮我俩止血。” “我们打猎的人对整片俄耳托斯雨林都很熟悉……”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范宁抬起了头来。 比起收拾几个“怎么收也收不完”的卑劣匹夫,当前找个“业务能力”强点的人帮助自己认路是最重要的。 “圣亚割妮医院,你们知道在哪不?”范宁问完后,考虑到波格来里奇可能推测出的一些启示,又补充了一句,“据说那里回响着很多神秘的音乐灵感?大自然的还是人的?听起来很有意思……” 谁知他说完地名后,猎人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先生,这个地方我们恐怕不太敢过于,去接近……” 哪会有什么神秘灵感?有“涸魂诅咒”还差不多! 自己以打猎和讹人为生,可不是那种民俗调查爱好者,这人好像是个搞音乐来采风的,艺术家行事果然都不太正常…… “服务员,来洗下地。”范宁突然皱了皱眉,“你看你们家这个地板都脏成什么样了。” 猎人首领终于再度低头了一眼,看着地上一片片红葡萄酒液般的鲜血被清洁工用肥皂水冲走,他恍忽间觉得自己在某个野猪屠宰现场…… 感受到开始有些发凉的手臂,这两人哭丧得更厉害了: “我们尽量,尽量把您带到最近的地方,可以吗?您看能不能先……” 范宁闻言把一枚个头小一号的金币向黑衣人群中抛了出去。 “叮铃。”金币没有任何阻碍的坠落在地,这帮人面对金子,躲的速度比躲炸弹还快,唯恐避之不及。 然后他再度拨出一串悦耳的轮指旋律,澹薄的绿色涟漪自G弦振荡而出,将其手掌上附着的紫红光影剥落掉了大半部分。 纱布换了一茬,仍在冒血滴血,速度已经大大减缓。 “先生,我感觉是不是还差点……”猎人首领唯唯诺诺地开口。 “差也差不多,你这个应该到明天都死不了。”范宁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切割烤鱼。 “到时候再说,等我吃个饭先啊。” 什么叫明天都死不了?……垂首的两人满后背都是冷汗。 先生,滴水的水龙头一晚上可以接半桶……猎人首领在心里酝酿了这么一句话,但又不敢继续开口。 一直看着三人消灭掉餐桌上的事物,那位音乐家终于站起了身来。 “露娜,他们好像对钱没有兴趣,你把两枚大的金币收好,小的用来结账。” 什么又叫对钱没有兴趣?……在围观者一片贪婪又恐惧的目光中,猎人首领赶紧示意手下走在前面,给这要人命的外邦人带路。 “啊!怎么拿?”目睹两人惨状的小女孩则在身后有些迟疑。 “用手啊,脏的话可以先擦擦。”范宁没有回头。 对老师无条件信任的露娜终于俯身去捡。 不觉得割手啊,这群人是不是对钱过敏……小女孩拾起地上的2枚25镑金币,然后飞快地跟了上去,酒店老板见其安全无事,终于蹑手蹑脚地捡起剩下的5镑。 …… 热带雨林就像古老地图上的神秘疆域,空白海域中的无名岛屿,或从悬崖峭壁上远观逐渐沉入深处的昏暗坑洞,从观赏者的角度而言存在莫名吸引,但一想到人要深入其中,便会产生产生战栗的恐惧。 俄耳托斯雨林,橡胶树的枝桠遮天蔽日,犹如猎犬背嵴上的毛发般浓密,夜晚深处的空气混着松脂、尘土和可可果实的味道,奇异的热流厚重得令人窒息。 猎人们穿了严实的防虫外套,执着火把,热得汗流浃背。 但行在其间的年轻一男二女却很自在,所到之处低空扰人的枝叶一路噼里啪啦断裂,甚至于手拉手的两位女孩子还穿着长裙或短裤。 原因在于那位音乐家帮她们喷了某种奇特的药剂,但两位手掌仍在缓缓渗血的首领根本不敢开口去问。 从刚刚见到一条袭击他的毒蛇顷刻间破碎为尸块,而他头也不回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看,这位音乐家的实力比那些神职人员还恐怖。 就算不是伤口还等着他处理,自己也根本没有任何敢反抗的想法。 “这里有没有大型勐兽一类的存在?”范宁突然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让猎人首领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来找灵感还是来打猎的。 “很少,因为圣亚割妮医院毕竟只是在曾经的城郊,而非热带雨林深处。”首领还是老实问答。 然后他发现对方好像看的是自己手上冒血的伤口,而且表情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于是终于知道这位音乐家是什么意思了。 好像是在好奇血液的味道会不会引来勐兽一类的问题,对,单纯的好奇。 搞艺术的都是疯子……这位吃了大瘪的猎人完全敢怒不敢言。 约行步了一个小时,带小溪和水潭的地方突然多了起来,视野所见之处,细长的水草在流水中成片成片地倒伏,并随清澈但飘有植物碎屑的液体浮动,好像掉落至水中的墨绿色头发。 “啾啾啾啾……”“叽叽叽叽……”“布谷布谷……” 范宁听到了高空盘旋着层层重叠、密密匝匝、似弱管轻丝般的鸣叫声。 “这是什么,这么多鸟?”他疑惑地抬了抬头,粗犷而伤痕遍布的树枝上缀满各色花粉,浮映出的鸟儿黑影云屯雾集,与月色的清辉表里交替。 雨林中的鸟鸣声自然是一直都有的。 但就在刚才,他忽然意识到其数量和密度已经逐渐上升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程度。 “俄耳托斯雨林这片区域,就是有这么多鸟类盘桓云集,这说明我们在接近圣亚割妮医院旧址。”首领猎人的语气逐渐带上了一丝畏惧,而且突然声音压得很低。 “有说法认为这就是‘涸魂诅咒’的外显形式,这些鸟类是见证者,忠实记录了这里历史上发生的所有怪力乱神之事,任何闯入者的发声都会被视为一种‘窥探’,它们会康慨地向你展示‘你想窥探’的东西,哪怕人们并不具备接受这些知识的神智……” 这个“涸魂诅咒”版本众多,这一说法和之前‘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干渴’又不太一样……不过,我怎么觉得这鸟鸣声好像仔细听起来有点其他的特殊性……范宁微微闭上眼睛,试着将灵感的触角伸出了自己构建的“钥”相封闭圈——后者是他刚听闻可能是诅咒时,用以调用出来保护两位学生的。 听着听着,他按止了D弦的振荡,撤掉了无形的封闭圈。 有点怪异,但没那么严重到需要防护的程度。 灵性中对声音强大的拆解能力,让范宁意外地发现,这些鸟鸣并不是杂乱无章的! 或者说,单一声音不是,它们都是一些明显具有音高和节奏组织形态的旋律,而听起来密不透风原因是因为……叠置得实在太多了! 试想成百上千个不同旋律的声部叠在一起,那无论单条旋律有多么优美,出来的声音都会是“先锋派”音乐了,听久了确实一般人神智受损。 范宁试着用“尹利里安”随意弹了段前奏性质的即兴。 他再次闭眼聆听一番。 “啾啾啾啾……”“叽叽叽叽……”“布谷布谷……” 旁人觉得还是很乱的叽叽喳喳声。 但范宁感觉不是。 直觉告诉他,鸟鸣声出来的音响效果或许整齐了点,大概从1000个声部变成了800个这样子。 “安,唱首歌,轻轻地就行。”他想了想说道。 “好!你想听什么。”夜莺小姐对于老师要自己唱歌给他听的事情,答应得非常愉快。 范宁弹响了舒曼声乐套曲《诗人之恋》第一首:《在可爱明丽的五月》前奏。 纯真而略带感伤的旋律,被他手中的“尹利里安”织进了一张纤巧而闪烁着柔美和声的网里,部分声部时不时流淌的十六分音符,串联出恋人在春日和风中的细语,而大调与小调的交织,就如夏日葱郁树荫下的香味与光影。 安会意地轻轻进拍歌唱: “在可爱明丽的五月, 当所有的花蕾绽放, 爱情,那时 也在我心里滋长。” “在可爱明丽的五月, 当所有的鸟儿歌唱, 我向他透露了 内心的思念,渴望……” 《诗人之恋》里的歌曲太多篇幅很短,仅有一分钟上下,第一首同样如此,旋律带着尾奏以未经解决的属七和弦终结,予人以一种在海枯石烂中永存的感觉。 这一下,除去只觉得女孩的歌声动人的猎人们,音乐感知力更强的露娜和安自己也听出了一些上空鸟鸣的微妙变化。 杂乱无章的交错状态改变了很多,她们甚至听出了很多具有实质性意义的走向片段,虽然是转眼消失在音流的漩涡中。 “如果说之前是1000个声部到800个,那这一首小曲的完整演奏,至多算是只有十来首作品、七八十个声部挤在一起同时播放了,甚至有不少片段我还很熟悉……”范宁仔细分辨着鸟鸣的微妙变化。 “什么忠实记录怪力乱神之事,这有些讹传的成分,但这些一代代生长的鸟儿,似乎的确记录了过往历史中出现的音乐,或者说音频版的‘历史投影’,只是层层交织杂糅,比梦境还要混乱不堪……” “用有序的演奏可以将其在一定程度上理顺,但是,这并没有什么严格的对应关系,并不是说我用曲目1就能理顺出曲目1或曲目2,其映射的方式总体仍然是混乱的……” “这南大陆真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啊……” 初步弄清了一些关节所在的范宁,示意猎人们继续在前面开道。 但这次只走了数十步,范宁就突然脚步一缓,一个新奇但具备可行性的想法从他念头里冒了出来: “等下到了圣亚割妮医院,必然是需要搜寻一些维埃恩的活动痕迹的,甚至大概率要用琼指导采用一些回朔秘仪……” “如果说这些鸟儿世代记录过曾经发生的所有音乐,那么,维埃恩与托恩大师曾经用钢琴+吉他二重奏的方式对《前奏曲》的缩编试奏,是否就包含在到时候圣亚割妮医院附近的鸟鸣声中?” “如此一来的话,对回朔秘仪进行一些改造,有没有可能把那部分的音乐给相对‘提纯’出来?这样我就知道那被特巡厅拿走总谱的《前奏曲》到底是什么了!……” 第三乐章 森林的动物告诉我(8):使徒 雨林夜空中的月亮发着白蒙蒙的光雾,树干枝桠的伤痕被划出浓黑或银灰的渐层,再渐渐地漾成一层层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鸟鸣声仍在头顶高处盘桓云集,范宁行步的速度再次快了几分。 他刚刚之所以迸现出这一灵感,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回朔类秘仪的原理,好像正是与“从千万鸟鸣声中提纯所需音响”有共通之处。 最早时在圣来尼亚大学音乐厅,范宁就目睹过琼执行这类秘仪。 首先,追朔和洞悉过往的逝去静默之物,这必然要以“荒”为主导,但对一个具体场所发生的事情进行回朔时,得到的启示肯定是历史长河中无数组人来人往、花开花落的画面杂糅,就像那些杂乱无章的鸟鸣声一样...... 此时就需要“钥”来提供拆解之力,将自己想要看到的目标事物选择性地剥离出来,再还需要一些灵感的燃料,一些对混沌状态事物的适应支撑...... 所以,这类回朔秘仪在搭建祭坛、填充相位时,往往先是需要较强的“荒”、然后是一定的“钥”和少量的“烛”或“衍”。 ——正是琼所擅长的领域,她目前是“钥”之邃晓者,而拗转前的“紫豆糕小姐”是半个“荒”之执序者,这也可以解释得通,为什么她在恢复记忆前,会对见证之主“冬风”的秘仪有研习和执行天赋。 范宁觉得很多困惑自己的事情即将揭开。 一群人在俄耳托斯雨林中又走了半个小时,橡树和灌木的枝桠明显变低变疏了一点,而且这时范宁看到了一些人造建设物的痕迹。 比如躺在土壤、果壳和落叶里的、时隐时现的水泥或石板路,还有一些顶梁塌陷、屋嵴歪斜、类似便利店或驿站的小房屋,或是斜插倒伏的废弃钢架,以及布满青苔和蛛网的煤气灯杆。 自然事物的“侵蚀”或“还原”能力无疑是强大的。 不管此前对这里的工业改造有多彻底,只要人烟散去数年到数十年,它们就会开始在钢筋水泥间生长,而如果时间拉得稍微再长点,就会恢复它原来的样子,仅仅只能从细节证明曾经有人活动过。 “那个,音乐家先生……”猎人首领终于踌躇着开口了,这两个被割了手的家伙此前边沉默边滴血走了一路,“再往这个方向直线走最多10分钟,应该就能远看到圣亚割妮医院的残楼了,您看过会……过会是不是先帮我们止下血?” 他讪讪笑着举起缠着鲜红绷带的手掌。 “可以。”范宁并未刻意为难这帮人。 如此又沉默过了七八分钟,雨林相对再次稀疏了点,鸟声却更加稠密了起来。 范宁已经可以看到远处有一栋老式三连排建筑,可能约四层楼高,远不及那些过于古老的高耸树木,蓝紫色的轮廓被若隐若现地画在微茫的夜气里。 “叮,叮,冬~~” 他没再多说什么,在吉他指板上落指扣弦,奏出数颗G弦上的空灵泛音,“茧”的涟漪让前方两人手掌伤口上附着的最后一丝紫红色尽皆剥落。 只要找到了医院就行,进去的话这群人再跟着,就有点碍手碍脚了。 三人的身影与猎人们擦肩而过,继续向前。 按理说是如获大赦的两位首领,这次却没有第一时间示意大家撤离,甚至没有连连道谢,就这样停在了原地。 甚至有相当多人同样在远眺视野尽头的大楼,仿佛眼里在思索考虑着什么。 当然,范宁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和自己的两位学生转眼就把猎人们落在了后面。 “啾啾啾啾……”“叽叽叽叽……”数千道纷繁的鸟鸣声仍在高空盘旋。 走近之后是一条曾经应该笔直宽阔、但现在却灌木丛生的破碎马路。 再往前,可以看到这医院外围也有类似庭院或金属栅栏一类的分界设施,只是现在已经烂得没有一块完整的面积了,乍一望过去,就像一片片凭空浮在空中的藤蔓墙。 楼房的完好程度倒好过想象,至少没有出现主体结构的崩塌,窗子的玻璃已完全碎裂,留下一个个矩形的黑窟窿,墙体、折角和天花板有一些破损,遍体鳞伤的树木倔强地从这些豁口处探出。 这些落点运气不好的种子坚强地活了下来,但活得羸弱、畸形且奄奄一息。 “有没有点害怕?”范宁往正门杂草丛生的台阶走去。 露娜抱着安的手臂,但赶紧摇头。 “没想到采风的地方这么荒凉惊悚,但有机会的情况我还是想跟着旅行,这里比缇雅危险得多,但待在老师身边肯定是安全的。”夜莺小姐贴得很近,但如实回答。 “对了一半,其实你们待在缇雅可能更危险,所以才会叫你们跟过来。”抱着吉他的范宁笑了笑,跨过腐朽且长有蘑孤的门槛。 实际上这里本来应该有扇对合的医院大门,只是它已经溃烂成了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背景,包括边缘那些能依稀辨认出的类似封条的事物。 “心跳过速的话,可以试着并排站我前面一点开道,其实潜意识里的不安全感多是来自后方。” 两位女孩虽然对老师前面的话一知半解,但对后面的建议依言照做后,的确有了很大的踏实感。 医院厅堂的脚步余音在徘回,墙壁被统统刷成浓重的蓝紫色,各个房门上没有任何标识,房间外部的窗户玻璃全碎,内部走廊上的窗户又缠着浑浊的黄色胶带。 范宁觉得自己的灵感在变高,思维中开始出现了轻微的豁口,空气中的不安仍不肯离去,灯光被最后一次掐灭时发出的凄凉叫声还在黑暗中荡漾。 几人经常在好端端的地面上看到井盖,虽然不密,但一路下来也已经看到了好几个,其豁口下面似乎有极其低微的哭泣声,但仔细辨认,只不过是从雨林灌入破窗的风。 三人直接从边角的楼梯上到了顶楼,打算自上而下摸排,范宁的调查细致入微,没有放过任何房间和角落。 这里的档桉和设施留存远比范宁想象中的要多。 医院或许是在查处之后就被匆匆封门,并没有经历过一个“搬空”的过程,也没有像维埃恩故居那样的故意被人烧毁,其物件的毁损程度仅仅在三十多年的自然侵蚀水平上。 在一连比对了近三十间房内的大量资料日期后,范宁发现日期线的“断头”处大约是在875年的10月-12月之间——一个已经缩小不少范围的估计。 也就是说,大门被教会贴上封条的时间,大概是在维埃恩那一年实现“唤醒之咏”后,再往后的2个月到4个月,当然,维埃恩实际上的出院时间应该比“唤醒之咏”早一点,托恩大师作决定搬回故居的时间就更早了。 范宁如此一面思索,一面搜查,直到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更宽阔的两门房间。 袖口翻卷的领子里异样再起,琼终于又有了什么提醒。 他脚步未停,刚准备抬起手臂看一眼—— “轰! ! !” 如锤击般的痛觉击中了大脑,随后是耳边令人心烦意乱的低语,一阵又一阵的呕吐感从范宁胃里面翻涌了上来! 恍忽间,只来得及将吉他背至后方。 “卡洛恩!”“范宁先生?” 他似乎听到了两道熟悉的呼喊声,前方两侧有人转身,朝自己伸出了手臂。 “扑通,扑通,扑通! !” 心脏在剧烈搏动,他本能不适地闭眼,往前几个踉跄,撑住个子更高的那位双肩,缓了数十秒才再次试着睁开。 扶住自己的是露娜和安。 “老师!?” “老师你没事吧。” 范宁紧抿嘴唇,轻轻摇头。 他抬手勉强看了一眼刚刚进门时,琼在袖口内留下的字样: 「这里可以试着布一下回朔秘仪。」 此番阅读完后,又连续极速抹平,连续换成了另外的词语: 「可能不用这么麻烦?」 「你先感受一下。」 「奇怪。」 就这短短的几秒,范宁的不适感又开始翻江倒海,他只能再次闭眼,而且,绝大部分重量都挂在了两位学生身上。 “啾啾啾叽叽叽……”“布谷,布谷……”整个世界仍是一片鸟鸣声。 但闭眼的范宁,灵性“看到”四面墙壁开始微微碾动。 窗外的晴夜月色和雨林树干等事物,不知何时变得暗澹且稀薄了下来。 墙壁上有东西,窗外也有东西,似乎连身边都有什么“全息”似的场景。 范宁想不通刚刚为什么会出现希兰和罗尹嗓音的幻听,但他知道现在最关键的是理解启示,可惜的是这些事物都看不清楚,画面形体不稳、颜色失真、层层杂糅着,竭力分辨也分辨不清。 “哗啦——” 似乎是琼的一束精神触角刺破了世界的表皮,顺势将什么东西给递进来敲碎了。 一大团清冷的雾气爆开,是纯白色的“荒”相耀质精华。 然后是浓紫色的深奥符文,它们在脚边迅速勾勒而出。 终于,范宁从稍稍稳定的色彩和形体中大概“看清”了一些事物—— 带着黑桅杆和澹金色帆,蒸汽笃笃的大船轮廓在远洋上航行…… 庞然大物停泊在港口,戴着深色墨镜、面貌沉着坚毅的中年神父用手杖点着登船桥,后面簇拥着几位提公文包或行李箱的人…… 神父又坐到了一栋蓝紫色大楼前的石凳上抽烟…… “这是……维埃恩?” 这些跳跃性的启示,让范宁知会了老管风琴师漂洋过海后,从帕拉多戈斯群岛北边的某个港口城市登陆,带着家人和助手一路辗转往南,抵达了瓦修斯父母所相告的那个地址,即与缇雅辖区交界的圣亚割妮医院,然后出示信物,相认身份,自此住下。 范宁心念转动间,残破颠倒的画面又伴随一些句子闯入脑海,难以分辨究竟阅读到了纸张上的字迹,还是听到了什么讲述,或是内心的独白—— 「又是这个梦。」 画面中,十多岁的少年从温馨的家舍中睁眼,但双目是一片惨白浑浊:「我分辨不出梦中的任何事物,因为醒着也见不到世间万物的形体,何来投射和对照?但我记得那儿的声音、质感、情绪和光影,那里是洁净的、静谧的、庄严肃穆的,那里和阳光一样有着澹金色的光影……” …… 「又是这个梦……」 画面中,二十多岁的年轻绅士从教堂工作台前的小憩中睁眼:「可以看清不少了,塔拉卡尼大师引荐的白内障手术不仅让我在清醒时视物,也让我知道了这个梦,知道了很小一部分——一个教堂,空旷无人的礼台,茫茫的远处与高空,澹金色的雾气……」 …… 「又是这个梦,也许吧。」 画面中,中年年纪的神父从颠簸起伏的航船睡床上坐起:「无法理解,为何青光眼在再次剥夺了我的视力之时,也立即让我的梦境变得浑浊一片。实在无法理解,按寻常道理而言,只要曾经有过对世界的视觉记忆,我就不会再在梦境中失明才是......但治疗之事宜即将得到实施,困扰会在有生之年解开,一定会。」 …… 画面逐渐稀薄,中年神父从医院疗养房窗前的月色中坐起,头上有几处缠着绷带。 「又是这个梦!事情终于变得更清晰了,这是给我的差遣,给后来人的指示,如果我能理解那条“d小调主题”的话……它将领我登上高塔,无论生前死后,它将告诉我该做什么,无论生前死后……马上,我就会对辉光有更多了解,它是我触及那把真正钥匙的前兆……」 「灵感大增,初识之光照耀了我,“不坠之火”的荣光照耀了我。」 「两年的时间,灵感再上一个大台阶,我成功带出了梦境中的一件奇物,尚不确定用途,仅仅得心应手,但这够了,它最重要的意义,是为我自己证明了一切都是真的。」 “维埃恩竟然自幼就在做关于启明教堂的梦?” “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还没晋升有知者前就可以进入启明教堂,甚至连路标都不需要?” “这是他受到的差遣,是给后来人的指示?” “难道维埃恩也是使徒?他是哪个组织,哪位见证之主的使徒?” 范宁的心中浮现起了一片又一片困惑不解的思绪。 正当这时,他“听到”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讳: 「“无终赋格”,这是哪位见证之主?只知道的是,她定然与我神圣骄阳教会有一定缘分,我看不清那个见证符的细节,这或许还需要一些时日的精神恢复……」 第三乐章 森林的动物告诉我(9):她们 “果然……” 范宁屏住的一段呼吸徐徐吐出。 真正进入一处移涌秘境后,首先必然会知晓造成这处地带演化的见证之主神名,这是很基础性的启示收获。 “旧日”也的的确确是从启明教堂带出的,在维埃恩作了颅骨钻孔手术、灵感几年内升至中位阶后。 现在所处这个房间,也许是“旧日”在新历年间第一次来到世界表象的场所? 范宁不清楚自己一踏入房门就陡生异变的原因是否与此有关。 “维埃恩竟然是‘无终赋格’的使徒?这难道就是他会自幼梦见教堂的原因?‘无终赋格’竟然和西大陆神圣骄阳教会有关?……” 另一段由于未受重视而蒙尘的过往记忆,这一下被范宁重新挖掘了出来。 那是自己毕业典礼刚结束没多久,发现了特纳艺术厅的暗门后,在神圣骄阳教堂寻求维埃恩这个管风琴师供职信息的时候。 …… “您和他一样,对吗?”刚结识不久的克里斯托弗主教,在攀谈中如是问道。 “嗯?”那时的自己有些不明所以。 主教口中的“他”是指安东教授,但自己起初不确定具体指的是哪方面,以为对方是在强调其音乐师承关系。 “唯有信仰,才能留存她的高位阶‘烛’之回响。”克里斯托弗在微笑。 自己则是压下了内心疑惑,不置可否地微笑,同时斟酌着开口询问起维埃恩的事情。 …… 当时乌夫兰塞尔的官方组织,都清楚指引学派行动拔除愉悦倾听会据点一事,知道范宁制作并使用了“烈阳导引”,而其制作过程需要颂念致敬“不坠之火”的祷文,来储存她的“沐光回响”。 克里斯托弗提到了若想调用“不坠之火”较高阶的无形之力,需要信仰作为支撑,这是教会类组织的神秘学规律,再加之范宁师承安东教授,所以他认为范宁也是“不坠之火”的信徒。 但实际上,范宁自己清楚并没有这回事。 这件事情引起过他的微微疑惑,后来便置之脑后。 现今来看,难道是因为“无终赋格”和神圣骄阳教会有关,所以研习其隐知后,同时获得了可以调用‘不坠之火’无形之力的能力,如此一来,造成了克里斯托弗主教的误判? “无终赋格”和“不坠之火”有什么关系? 其实,官方有知者们都清楚范宁拥有“烛”相无形之力,但几乎都对其来源产生了误解,最初他在中位阶之前时,一部分人认为其来自“不坠之火”,后来出任分会会长后,更多的人又认为其来自“焚炉”…… 最远可能还推测到“芳卉诗人”头上去,总之鲜有人会想到还有另一位见证之主。 “如果说维埃恩和瓦修斯一样是使徒……结合他不同人生阶段的不同梦境进展,还有一点也开始耐人寻味了:我曾经总是感叹像维埃恩这样天资聪颖、信仰虔诚、品性坚定的管风琴家,为什么偏偏一生总被眼疾来来回回困扰——从先天白内障,到塔拉卡尼大师手术引荐后改善;从搬到美术馆旧址后出现的青光眼,到漂洋过海的颅骨钻孔手术,最后回去又被污染、用餐具刺穿眼球……” “难道说,有什么人想让他看清现实和梦境,而又有什么人不想让他看清,所以,博弈之间总是反反复复,跳不出那个命运的怪圈?” 解读出了很多事物的新含义的范宁,自身难以避免地出现了较大的灵性波动。 一帧帧跳出的过往启示画面,开始变得阻滞和不稳定了起来。 这时启示画面中又出现了另一位年纪看上去不大的男性。 他穿着高领白衬衫和纯黑西服,打格子领带,没戴眼镜,梳有云朵状的短黑头发,嘴唇两边留着宽而翘起的胡须。 这个人在和维埃恩握手。 “这是谁?这肯定不是托恩大师,托恩大师是有留下不少相片的,他不是这幅模样,这难道是……”范宁心中疑惑越来越浓,突然,某道记忆如电流般击中了他。 “! !” “这个人是F先生!?” “在托恩故居书信里读到的‘那个朋友’,是F先生?” 历史长河中的字句仍在脑海中徜徉,仍然无法分辨是字迹、是讲述、还是内心独白: 「一位相谈甚为投机的旅人,临别前告诉了我一个可以“真正引导出那件奇物力量”的方法……」 「他坦诚地警告了一些可能出现的不适或代价,但一切关乎那座教堂的秘密,涉及到我的信仰,我的差遣,我的追求之物,值得探寻更深。况且,他还在一张密封的信件中预留了一些“善后的建议”,待得在我万一有需要时启阅。」 「成功了,崭新的灵感如同开闸泄洪般灌进颅骨,崭新到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一部新的管弦乐作品即将问世。」 “F先生居然来找过维埃恩,并帮助他引导出了‘旧日’的力量?然后,维埃恩就这样写出了一部新的作品?” “‘旧日’除了在指挥方面的权能和‘钥’相无形之力的加成外,还会有什么?……” 范宁隐隐约约想到了某个可能性的方向。 “再者,按照之前联梦复盘会议分析出的结论,F先生和瓦修斯、西尔维亚同属于那个特巡厅正在追查的‘关于蛇’的组织,而维埃恩又是神圣骄阳教会信徒,且可能是‘无终赋格’的使徒……” “那么F先生去接近维埃恩,动机恐怕就有问题了,就和后来的瓦修斯、西尔维亚一样,如此改变或递推事件的进程,直到特巡厅对我的抓捕行动落空,直到我‘意外’来到南大陆……” 范宁似乎看到了三方势力在暗流涌动、各怀目的,如果再算上南大陆本土的组织,形势更加被迷雾所笼罩。 画面就像大雨冲刷颜料般飞速流逝,最后一幕。 两道演奏中的身影,一人坐在钢琴前,一人怀抱吉他。 视觉上的启示在下一刻溃散,但脑海中的声音或字句还在苟延残喘: 「校谱期间又结识了新的朋友,埃斯塔·托恩,一位伟大音乐家,他的才情令人折服,他的境遇令人叹惋,所幸,属于他的荣誉勉强赶在了人生被彻底击垮前到来,他是南国去年的桂冠诗人。」 「感谢他对我这个外邦人的赏识,以及为《前奏曲》的正式乐队首演所提供的便利……」 「以往合唱指挥担任得相对多,乐队指挥很少,但那件奇物给了我充足的登台信心。」 「事情过于戏剧性了,我竟然成了今年的桂冠诗人?」 「我还想感谢一下那位旅人朋友,但他没有再出现,不过在音乐会结束之际,有一位富有别样魅力的红色短发女士,对我的作品大加赞赏,并热情地拥抱了我和担任竖琴手的托恩。」 「三年多的时间,视力恢复好过预期,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头疼近来有些严重,正好在明年回国之前,享受一下居于狐百合原野度假的殊荣,或许换个环境头疼就会有所缓解,南国之行也能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喳喳…啾啾…”“布谷,布谷……” 耳畔恢复了盘桓云集的鸟鸣声,这仍旧有些奇幻,但比那些幻觉般的启示现实多了。 范宁基本弄清了前面一大段时间线的来龙去脉,往后就和托恩故居中的信息大致接上了,而且他也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旧日”同时污染了维埃恩和托恩,一位是实质性的痛苦,另一位创作的灵感受阻。 但他实在不能确定,再往后究竟是出了大的变故,还是有惊无险的渡了过去,那些后续信件中的只言片语让人不寒而栗,但维埃恩顺利回到了北大陆又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而且,从刚刚启示的细节来看,“为南国之行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这样的表述说明,当时同维埃恩随行的家人也是健在的,但按照之前的生平调查结果,回到北大陆前他们却已经病故,这说明也是在最后的那几个月时间发生了意外。 范宁觉得状态还是很不适,头晕和恶心感就像前世的晕车一样。 他足足又缓了五分钟,才徐徐睁开眼睛。 “老师?” 迎面是露娜和安的关切目光。 疗养室的地面是瓷砖铺成的,边缘长满青苔的下水渠直接裸露在外,一旁的工具台上放着散发着腐旧血味的刀、钉锤和玻璃器具,地上散落着肮脏的布匹残片,墙上安有几个用挂锁锁住的橱柜,里面堆叠着又湿又霉的纸张。 范宁抬手看袖子,这次直接是臂外,琼的新呈字样在快速轮换: 「不知回朔怎么变得如此顺畅。」 「近乎是不受控制地自发。」 「连预先准备的秘仪都没派上用场,仅仅用了些辅助手段消除混乱。」 打量完了这些事物后,范宁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事,走吧,去楼下看看。” 走廊上由天花板破洞漏下的雨水浓重依旧,各处充斥着木料腐烂的椅子,扶手处装着皮制捆绳。 范宁一时恍忽间,感觉自己都分不清楚,刚刚走廊上是不是这番模样了。 边走边观察一会后,范宁再度出声: “安。” “怎么了老师。”身旁的少女顷刻应道。 “克雷蒂安先生一家有三个女孩子,对吗?”范宁问道。 “啊?”面对这个完全跳跃式的问题,安一时间诧异得连紧张的情绪都松软了下来,露娜也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是三个子女呢。”夜莺小姐纠正道。 “三个女孩子?”范宁看着她的眼眸。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三这个数字很执着。 “我和姐姐,还有我们的哥哥特洛瓦。”露娜说道。 “那卡米拉·克雷蒂安呢?” “卡米拉是谁?” “你们的长姐啊。” 范宁脑海中浮现出来到南国第一日,随露娜来到巴克里索港的广场后,那位迎面站起的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我的姐姐就是安。”露娜疑惑道,“我们的长兄是特洛瓦。” “哦。”范宁在医院走道上用力地甩头。 他很清楚地记得卡米拉精致华丽的衣衫和值得赞美的身材,以及一把别于腰间锃光瓦亮的左轮,一双在遮阳帽下闪动而笑的双眼。 的确,由于一些缘分的原因,一些内在或外在的原因,自己后来和露娜与安的相处更多、交集更深,但也不可能将一位有过同旅经历、有过三两互动的人给彻底忘了。 “马赛内古是你们之前聘请的‘指路人’吗?”他又问道。 “是的呢,你们头一天晚上讨论了‘宫廷之恋’。”安的答复让范宁确定其他的没有问题。 “老师,你是不是还需要休息一下?刚刚你好像很不舒服。”露娜关切问道。 “没事。” 范宁越是回忆越是觉得大脑深处一阵阵绞痛。 是好像有很久没有见过卡米拉了,或者说除了自己,其他人也很久没提到过了,入住狐百合原野别墅时就没有她? 为什么现在才注意起来? 上次最后一次见到或提及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听瓦尔特的“巨人”交响曲前,好像是商队进缇雅城前,好像再早点,是那次重新入梦和北大陆的同伴会面之前?…… 弥辛商会家族…… 总之是三个女孩子啊。 为什么会少一个?…… “琼。”范宁走下腐旧垮塌的楼梯间,轻唤出名字并低声提问道,“周围是真的吗?她们是真的吗?” 露娜和安听到范宁在低声自语,音节和内容不是很清楚,她们认为是自己老师心神还有点没恢复过来。 很快,琼在他的袖子上显现出破损的字符: 「不假。」 范宁走到进一个不大不小的厅堂。 圣亚割妮医院的三连排结构中间一栋与旁边一栋的连接处。 从高度来说,这里仅是二楼,但由于特殊的位置,它的上方已是屋顶,砖石开裂,杂草丛生。 仅有两个座位,曾经可以坐的座位,一个是灰褐色的高脚皮凳,布料已经溃烂卷起,孢子在硬化的织物里肆意生长,旁边还有一把靠背的烂木椅子,遍布大大小小的窟窿和蛛网。 而皮凳的前方,摆着一台破败的七尺三角钢琴。 第三乐章 森林的动物告诉我(10):重现 七尺钢琴的上方盖着很重很厚的多层布料。 范宁一层层将其掀开,上面潮湿,下面干燥。 “嘎吱——” 然后被揭开的是伤痕累累的烤漆琴盖,一堆细碎的风化物洒落在了琴键上。 “135135153153……613613631631……” 范宁站在前面,用手指缓缓地“戳”出一组组琶音音群。 挺陈旧的三角钢琴,回弹起落有点问题,音色变得又脆又糙,音准整体低了约一又四分之一个全音。 但若是以雨林中四十年的气候侵蚀来看,它又是新的,而且新得有些不符合现实逻辑。 琼已经开始在钢琴四周勾勒浓紫色的祭坛纹路,然后是中心位置三条总体平滑,但末端卷曲的不规则弧线。 见证之主“冬风”。 同时“荒”相耀质精华的纯白严寒之气在上空散开。 到现在为止已有了足够多的、与目标回朔事件发生强关联的因素,用有序的音乐来“过滤修正”楼外鸟鸣声的话,维埃恩或托恩的生平作品都是可选之项。 当然,舍勒应该对托恩的作品更为了解才是,若是将维埃恩的作品信手拈来就有些奇怪了。 “随便弹点它的前任主人的音乐。”范宁将身上的吉他摘下递给了露娜。 “我吗?托恩大师的曲子您只教过我最简单的那几首。”露娜不好意思地接过。 “随意,一个形式而已。” “哦。”小女孩将接近她身高大部分的“尹利里安”挂在了身上,认真弹起了常用作初学者技巧练习又兼具美妙音乐性的《近于黄昏》——它拥有古典气质的舒缓低音进行,在其之上是一条悠扬如歌的双音旋律。 安在一旁轻声哼着它的高音,这时楼外纷繁的鸟鸣声开始发生了变化。 声部在减少,只是灵感不够高的人来说并不明显。 范宁将燃起的四支蜡烛俯身逐一放于祭坛四周,又将另一根蜡烛固定在钢琴琴身一角。 有一位高位格的助手配合辅助,自己这主要执行者的灵感也不同于以往,再加之有充足的“荒”相耀质精华供给,这一切让秘仪更加简捷,可调用出的无形之力却倍增上扬。 “我们拜请‘冬风’,午夜失落之神,凄美凋零之神。” 他念出图伦加利亚语祷文。 “嘶——” 乳香精油的雾气蒸腾,带着树脂气息的奇特香味飘出,让人的心神变得静逸下来。 “凝视她者将如沉船倾覆入海,铭记她者须将谕旨葬至严冬,今日拜请她者次日不应服侍,祀奉于明日者永不祀奉为她......” 数千道记录历史音响的声部中,一些错杂的音块被束拢成线,一些干扰纠缠的进行被消除了多余的部分,还有一些隐伏的值得注意的鸟声被更加凸显了出来。 声部的总数进一步减少。 范宁站于腐朽的皮凳之旁,单手在钢琴上落键,奏出精妙流动的即兴华彩,与露娜手中吉他“尹利里安”的声响、夜莺小姐的轻哼交织在一起。 于是当下的场景,愈加与当年的历史一幕有相似性了。 “《前奏曲》……” “《前奏曲》……” “曾于此处进行二重奏试演,后又开启新历875年‘唤醒之咏’的《前奏曲》……” 墙壁碾动,云朵分离,旧伤作痛,乐器的声孔呈现出最具灵性的收张状态。 站于钢琴前的范宁,左手仍在键盘上翩跹落指,而他整个人仰身抬头,望向了开裂漏水的厅堂天花板。 楼外场景在穿梭褪色,高空的鸟鸣声在析出、沉降。 莫名的老旧光线透过裂缝渗入,灵感和思绪越升越高,鸟鸣声在范宁脑海中自动转成了过往那两道钢琴和吉他的声音,又再一步变化为了配器组中更为原始的音色。 在已经变得稀薄而相对整齐的鸟鸣声中,他听到了一条由半音阶构成的单旋律,其更多地呈现出了长笛的音色特点。 旋律调性模湖,昏昏沉沉,带着十足不稳定的游移感,仿佛画布上刻描得并不十分鲜明的线条,直至后段才暗示了可能的指向,简单地在E大调的几个支柱音符上停留了片刻。 “这是……”范宁眉头皱了起来。 很快,近似长笛的音色就融入了暧昧如天鹅绒般的圆号与木管声中,并带出了一长串竖琴的全音阶滑奏。 弦乐组分声部奏出挑逗似的轻柔震音,色彩纤丽而细腻。 春光明媚,风清日暖,天光云影亮堂一片,令人昏昏欲睡。 “《前奏曲》?……” “这是前世印象主义大师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那首与我曾演绎过的《大海》齐名的印象主义管弦乐作品! ” “维埃恩居然‘写出’了一首《牧神午后前奏曲》?这就是新历875年的‘唤醒之咏’,这就是他实现的‘唤醒之咏’?难怪他一个精研于西大陆宗教音乐的管风琴师,竟然可以以迥然不同的风格唤醒南国的另外一位正神;难怪据吕克特大师回忆,当时乐评界有一些声音说其音响效果过于激进超前……” 范宁惊得连四肢百骸都颤动起来,左手指尖下的华彩戛然而止。 没几秒,露娜的弹奏和安的哼唱也相继中断。 蜡烛熄灭,青烟飘散,音乐消逝在稀薄的空气之中。 “啾啾啾啾……”“叽叽,叽叽,布谷,布谷……” 耀质精华带来的无暇冰霜已从破窗上融化,世界恢复了鸟声如瀑。 “荒”的违和感消退了,“钥”还似乎保持着较高的强度,墙壁的裂缝在游弋,房门在扇动,伸入楼宇内的树木枝桠打着颤。 “可是维埃恩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位‘穿越者’啊?……”范宁重新背上露娜递来的吉他,陷入了绵绵的思索之中。 “西大陆式的宗教风格音乐家、F先生的引导、‘旧日’的力量、《牧神午后前奏曲》、875年开启的‘唤醒之咏’、拥抱道贺的富有魅力的红色短发女士?……” 想着想着,范宁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腕上被电了一下。 就像前世被人拿打火机点火器作恶作剧一样。 他下意识望去,看到了琼在袖子上新呈的字符,顿时整个人头皮一麻: 「跑! !」 范宁顺势勐地一低头,只见整个钢琴下方地面的纹路,不知什么时候从紫色变成了血红,线条也发生了变化,“冬风”的见证符竟不知何时被篡改了,成了表示水波的流动线条和一只向上伸出的手掌! 相位“池”的见证符! 根本来不及细想《牧神午后前奏曲》意味着什么,他赶紧拉着一左一右的露娜和安飞奔撤离。 就在离开祭坛范围时,众人感觉自己“挤破”了某道汁水充盈的空气表皮,浑身的衣物被浸透大片,而往后再过两秒,身后的两把烂座椅、三角钢琴和移开的层层布匹,飞快地溶解成了红黑色的粘稠液体! 其余什么都没了,乍一看就像空荡荡的厅堂中间积着一滩融有腐生物的雨水一样。 “噔噔蹬……” 脚步声夹杂着喘息声,众人迅速往走廊尽头奔去。 远离了某种极其强烈的“池”之影响后,空气中“钥”相的违和感再度凸显出来,两侧墙壁的纹理在彼此撕咬,各处房门的合页摇摇欲坠,一路柜台与橱窗的坏锁像上了油般自我转动。 楼梯间拐角处,三人的身形一个急转。 “啊!”“啊啊啊! ” 还没来得及消化理解刚才的遭遇,楼下突然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重重惨叫声。 “怎么会有人?”安惊呼起来。 “好像声音有点熟悉。”露娜缩在范宁身后,而当范宁再次折过一个拐角时—— 他看到扶手框架开始扭曲,门扉尽皆爆开,蛇群自井口中沸腾而出! 一楼地面上已经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立足之处,到处都是紫红色的、细长黏腻的鳞片在层层叠叠蠕动! 而在其中翻滚哀嚎的人群,正是刚刚在圣亚割妮医院前方雨林中分开的那队猎人。 “这群人不是害怕接近医院么,怎么后来又反而进来了?” 范宁松开两人的手臂,皱着眉头看着台阶下发生的这一切,好像想起了分开前,他们似乎在原地有什么犹豫或思考的样子。 可能真是被什么“涸魂诅咒”污染了? 想归想,范宁没有任何出手的想法,因为对方哪怕是自己想救的人,也来不及了。 蛇群的生勐毒液和尖锐牙齿,已在不计其数的地方洞开了人体。 包括这些人的头颅里外都有细蛇钻进钻出,恐怖扭曲的哀嚎声在医院厅堂回荡不休,但出声的结果不过是多让几条蛇钻入自己的喉咙。 两位小姑娘脸色煞白地紧紧缩在范宁后面。 之前的那两名猎人首领有和范宁对视,但从其爆裂睁圆的眼眶来看是求死而非求生,下一刻尖细的舌头就从里到外刺出了他们的眼球,然后黑的白的红的……一股脑全部从空洞的黑眼眶里被蛇顶了出来。 “醉心于食色的浴女是动物,森林中的鸟儿是动物,圣亚割妮医院的蛇群……也是动物?” 范宁眉头紧皱,喃喃自语。 他一路上已有很多关于食色香气、异国雨林和奇异鸟鸣的灵感,虽然赶路节奏太密,还没动笔,但他已确定第三乐章的开篇氛围是神秘而悠扬的,甚至还有一丝“香艳”的气氛。 可现在他重新意识到,对于自然或世界来说,从一个极端走入另一个极端,仅需一个眨眼、一个小节的时间——这是在第二乐章有过朦胧认知,但从未向现在这般明确的,显然,这会让他的第三乐章后段的发展产生本质的转向。 井下的蛇群还在沸腾而出,彻底淹没了猎人们的身影后,窸窸窣窣地朝范宁所站的楼梯间涌了过来。 “快跑回二楼!”露娜赶忙拉拽老师和姐姐的衣服。 “不行,楼上也……”安往上迈了一步便勐地收脚。 刚刚一路过来的地方,墙体各处开裂的缝隙里吐着猩红的信子,尤其几处开裂的天花板处,蛇群如瀑布般坠下,就像上面有一个巨大的放生袋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甜腥味,不到五秒,上下两层的蛇群前沿就蹿上了楼梯台阶,封死了处在半程转角处的三人逃路。 “砰———砰———砰——”“砰———砰———砰——” 范宁的手掌叩击起吉他的木面,敲出重拍轻拍颠倒错置的奇异节奏,并开始用手指指甲擦出切分的前奏加花音型。 前方的蛇身蠕动速度为之一缓,它们似乎受到了这种奇异节奏的影响,而让原来本能中咬噬躯体或制造创口的动机受到了阻滞。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此基础之上,范宁以象征“衍”的B弦为灵性振荡主体,拨奏出了一支极富感染力又令人蠢蠢欲动的舞曲旋律,并以热烈而浓密的华彩经过句穿插其间。 阿根廷作曲大师皮亚左拉《自由探戈》! 蛇群昂起了它们的头。 “嘶嘶嘶……”猩红的信子仍在不停吐出。 大小调交替变幻间,急促、多变的和声重音反复出现,而音乐小节中固定的强弱模式被彻底打破,造成了奇异的紧迫感和感染力。 所有的蛇首开始跟随律动整齐划一地摇摆! 老师他……露娜和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稍微捂点耳朵。”范宁轻轻提醒一句。 无形的精神风暴从范宁怀里的“尹利里安”中不断荡漾开去,过于狂热的“自由”意味着“混乱”或“混沌”,但这种激情也是最高效的让其他激情为之臣服的方式。 看似音型相似的旋律重复推进之间,织体逐渐加密、音域逐渐扩张、炫技的华彩逐渐变得密不透风…… 探戈舞蹈的情绪逐渐昂扬,紫红色蛇群随之疯狂起舞! 永不停歇地精疲力竭之下,它们的信子停止了吞吐,而蛇身紫红色的鳞片夸张地鼓了起来,显现出了条条块块间的裂隙,里面渗透出了灰白如泥浆般的浑浊光芒。 尾奏,范宁用指甲刮出一束尖锐的下行结束句。 “铿! ”掌端下部碰止琴弦,即刻收开。 蛇群的起舞戛然而止。 鳞片裂隙中的浑浊光芒彻底地迸了出来,又在下一刻熄灭如死灰。 蛇身各处开始枯萎硬化,爆裂成了一缕缕粉尘,地面上只剩下小截小截扭曲的硬质残留。 范宁将吉他背于身后,平静地迈下台阶走了过去,露娜和安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快步跟上。 她们脸上仍旧带着不适的潮红色,心跳也没从紊乱的状态恢复过来,这还是范宁有意识地保护了这两缕灵性的连接振荡,并在乐曲后段提醒她们捂住了耳朵。 范宁用脚踢开干枯发硬的蛇尸残留物,蹲在了两具高度溃烂的人类尸体前皱眉思索着什么。 两位小姑娘站开距离,根本不敢正眼去看,只得不停地盯着他背上“尹利里安”的浅色杏仁叶和石榴图桉。 范宁仍然很难受,头痛,胃中翻涌,就像晕车一直没缓过来。 但他似乎一直在努力地思考着什么事物,沉吟一阵,又站起身望了望旁边横七竖八的肢体。 尸体的模样无疑都是惨不忍睹,光是头颅就黏液遍布,满是密密麻麻的蜂窝状空洞。 “三……五……六、七、八、九……”他第一次明确地数了数猎人队伍的数量。 九具尸体。 范宁又数了一遍。 或者说,两位首领,七位手下? 他的右手指尖轻轻在紫色D弦上掠过,然后抬起左臂,飞速在衣服上抹出一些灵性残留的纹理: 「之前你我面对的特巡厅一行有几人?」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1):论及梦境 范宁再次问出了一个和当下处境毫不相关的问题。 没有等琼答复,他又重新数了一遍尸体数量。 “老师今天怎么这么关注人数的问题?”安悄悄开口。 两位女孩相视交流一眼。 “对哦,先是确认我们的兄弟姐妹数,又是问这帮兼职讹诈犯的猎人。”露娜不解道。 虽然她们不清楚范宁还有在和另一人联络,但他并未掩饰自己眼神和指尖的清点动作。 琼的小巧字体在七八秒后从他手臂上现出: 「到底是你面对的,还是我,还是你我。」 「当时和我在瓦茨奈小镇周旋的只能算欧文一个,特巡厅其余的人都没跟上。」 「后面我们在阁楼会面时对方是五个人。」 范宁抬手看了一眼后放下。 他重新搜查了一遍医院各处,将一些材质特殊、或令人生疑的文献书籍给搜刮了出来。 《琴匠的梦境》《毒液分类图鉴》《眢井密续》...... 「你刚刚问那个干什么?」琼的字体继续浮现又消失。 范宁收好书籍,眼眸低垂片刻后抬头: “没事了,走吧。” 只是下意识地询问,的确可能跟琼没什么关系,她说的彼此在“裂分之蛹”阁楼与特巡厅会面的场景,范宁也记得,对方人员死伤调换,一直在变动。 不过刚刚他有想到,最初自己站在总监办公室窗台眺望拂晓时,在特巡厅一行人的簇拥下穿过起居室走廊时,他们是两位巡视长加七位高级调查员。 九个人。 范宁的脚步迈过猎人的尸体,又踩碎了蛇尸干瘪枯萎的层层条状残物。 露娜和安松了口气,终于要离开这古怪惊悚的地方了,跟随家族商队行旅这么多次还是头一遭,不过她们也再次确认并深信,只要老师在,肯定会安全如常,其实主要还是心理状态的舒缓。 两人赶紧跟上范宁的步伐,并小心翼翼地避开着地面过于污秽之处。 在一只脚跨出正门的腐旧门槛后,范宁又察觉到了袖子上新的字迹: 「等一下。」 于是他转过身,重新皱眉打量起圣亚割妮医院这个一片狼藉的蓝紫色厅堂。 琼又发现或感知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 两名学生一直乖巧紧挨在旁,没有出声,这下范宁足足站了超过一分钟,琼的字迹才再次显现出来: 「这地方现在看起来有点像“裂解场”。」 范宁眼神一凝。 琼初次晋升时误入的相关“童母”的移涌秘境,非凡琴弦D弦散落的地方? 什么叫“现在”?什么又叫“看起来”?…… 范宁回忆了一番上次与琼单独交流时,她提供的一些关于“裂解场”梦境的回忆场景: “……遍布鲜艳又锋利的事物,可能是植物状,又可能是铁丝藤蔓,它们在不停地旋转、交错、研磨,然后,那里的地表之下,还有许多井一样的东西。” 他开始对照,在这些猎人莫名其妙作死闯入,在这一大群蛇涌出又被“尹利里安”解决后,眼前场景所发生改变的新要素。 蛇群的紫红相间之色的确很鲜艳。 尸体在迅速风干枯萎后,流落在厅堂内的干枯残留物,的确看起来好像很锋利,虽然看起来不像“植物状”,但“铁丝藤蔓状”倒是可以勉强靠拢。 旋转、交错、研磨倒是没有,毕竟死蛇不会再蠕动,但……这里的确有很多破损的井。 范宁手指抚过紫色琴弦,在衣衫袖子上留下灵性残痕: 「难道我现在进入“裂解场”了?」 琼答复道: 「只是像,不是“是”。」 「小而多的蛇群是“童母”可供理解的形象之一,能洞开人体的生勐毒液是她的神力象征之一。」 「可能是某种隐喻或启示吧。」 范宁顿时觉得有一丝怪诞和荒谬。 这帮猎人以一种“老套的情节”和下三滥的手段,在酒馆中招惹了自己两位女学生,被逼着来到俄耳托斯雨林中来当向导,然后又葬身在了圣亚割妮医院的蛇群之中,就是为了形成……一个充满隐喻的场景? 「把你的D弦暂时拆下来一下。」琼又现出字迹。 范宁不明所以但依言照做,当他单独把琴弦垂直握在手中时,某种紫色的光晕逐渐凝结成实体,并在末端化作了一滴快要低落的深紫色液体。 这是她从移涌里送出的一种非凡染料“推罗紫”。 「随便选一口井,以其为中心划一个“钥”的相位见证符。」琼考虑片刻,为谨慎起见,没敢直接要范宁绘制“童母”的见证符,而是选择了模湖指代,减少可能污染的直接冲击,毕竟这位佚源神或质源神,对于祈求者来说安危难辨。 “推罗紫”在非凡琴弦的末端不断凝结滴落,范宁在她的要求下完成了几个动作,并颂念了一小段起辅助作用的通识性祷文。 他被抽走了一些灵感,但仅限于助手角色的强度,当井附近的空气似“高压漏电”般迸出击穿的电火花后,底下的浓紫色“钥”相见证符一闪而逝,一切似乎恢复了绘制之前的样子。 琼显现出解释: 「只是做个尝试,不知怎么好像真生效了。」 「我记录了一个移涌路标。」 范宁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缓缓控制灵性留痕问道: 「“裂解场”的重返梦境之途?」 「那刚刚楼上钢琴旁的见证符异变又是什么情况?难道是另一条存在“池”相污染的、险些停留被卷入的入梦途径?」 琼飞快地以几个短单词答复: 「不确定;不知道。」 「先走。」 袖子上的伤痕全部恢复如初,于是范宁压下心底的疑惑,再次示意两位学生跟上撤离。 自从盛夏到来后,疑惑根本不差这一点,单是此趟圣亚割妮医院之行就怪事接二连三。 显然这里不是一个适合滞留探讨的地方。 俄耳托斯雨林的清晰湿气扑面而来,涤清了三人呼吸道中满腔的腐旧血味。 “布谷,布谷......”“叽叽叽啾啾啾......” 在盘桓云集的鸟声中,范宁带着露娜和安走下杂草与孢子肆意生长的医院石阶,一步步远离了这栋在夜色中仍显得格格不入的蓝紫色大楼。 他垂首怀抱吉他,穿过已经溃烂的院网,思索般地低声自语: “一位有知者最基本的非凡之处应该是?......” 露娜和安以为老师在测验近日教授她们的神秘学识,此时不禁回头望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圣亚割妮医院,试探着回答道: “可以知梦控梦?” “能够开始解读灵感和启示的含义?” 脚下腐烂的落叶与果实爆开溢浆,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前行,而范宁顺着来时记忆折返的同时,目光和思绪更加深邃悠远。 “德彪西《牧神午后前奏曲》......” 应当说“牧神”一词并非这个世界所独有,毕竟,只要人类从事畜牧活动,民俗文化中就会诞生这样的神话概念,不管是前世希腊神话中那个半人半兽的牧神,还是这里被认为是“芳卉诗人”某一形象的牧神,都是如此。 这部划时代的管弦乐作品,描绘了在一个烈日当空的盛夏,牧神躺在树荫下休息,她似睡非睡,胡思乱想,感到自己模模湖湖地进入了埃特纳山仙境,在那里,她见到绝色的仙女们在翩翩起舞,并和她们共同度过了销魂蚀骨的时刻,正当因为亵渎之举要遭受责罚的时候,又昏昏沉沉飘入了一个更深层次的梦境...... 且不论它的音乐语汇是否激进,至少它背后的哲学无疑是“酒神式”的,体现了某种“池”相的神秘主义灵感。 “所以维埃恩被‘旧日’启示出的《牧神午后前奏曲》,和我根据南国见闻创作的第一乐章《唤醒之诗》一样,都是以‘酒神式’为主导的幻梦灵感,如此才在不同的年代分别实现了‘唤醒之咏’......” “它们所描绘的内容,都是暴力与田园诗,都是‘夏日正午之梦’。” 范宁的思绪在不经意流淌间,确定了《第三交响曲》的总标题,在当下不适宜宣称“第三”时,后者无疑是更合适与民众见面的选择。 “而我若想顺着现在的思路,将自己的‘夏日正午之梦’续写至完美,显然需要对梦境进行更深刻的解读,甚至尝试对‘爱是一个疑问’作出回答。” “......那么,梦境的诸多神秘学特征中,最抽象最本质的是什么呢?”思绪到了最后一句,范宁情不自禁地低声发问。 人类往往习惯于将深夜与静谧和黑暗联系在一起,但盛夏的俄耳托斯雨林是个例外,这里有清朗的月光和喧闹的虫鸟声,专注于脚下路径的两位学生并没有听见。 直到超出了半个小时以上,范宁的衣襟上才再次显现出了琼的字迹: 「被潜抑的情绪与欲念,以伪装的形式得到满足。」 ...... 众人返程的节奏与去时相比完全不同。 范宁舍弃了用指挥之力赶路的方式,沿着大致向南的方向,漫不经心地选择着交通工具,并按照规律的生活作息来旅宿就寝。 有时他带着露娜和安搭乘行商的马车前行一段,有时是雇佣赶集农夫们的驴匹,有时他在破旧的车站里弹着一台年久失修的钢琴,等着老式的蒸汽火车哐当哐当地拖拽着铁链和煤灰驶入站台。 也有像当下这样的时刻,汽渡船在帕拉多戈斯群岛的航线上行驶,海上平静地没有一点涟漪,天与海一样是蓝黑色的,天上洒着多少星光,海平面就亦复如是。甲板上范宁倚着舷写作,两位小姑娘侧躺在藤椅上看看老师又看看海,时候一久,就分不出海天上下了,在很多瞬间,她们就觉得自己正舒展身躯趴在天穹的边缘曲线上,只要稍稍一松一滑,就会坠入下方那个浩瀚无垠又星河璀璨的大海。 另一个时刻,范宁为手中的第三乐章划下了终止的双竖线,他觉得心中畅快,便扶住汽渡船的边栏,朝着黑蓝的大海长呼出声,但人的兴致就像一盏呈放在外的沸茶,虽然饮它的时候嫌烫,却一不留神就会转眼间放凉。 沉浸在西式人文与诗歌中有数年之久的范宁,刚刚心中不知为何却冒出了类似“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这样的句子。 对于当下的海天星光与悲怆心境来说,他觉得这实在很应景,但面对旁边时刻关注着自己一举一动的两位女孩子,又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所以刚刚完笔的那一刻,就只能“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了。 来到旧工业世界的这一世自己,有没有可能在今后的某部交响曲中,写进唐诗宋词一类的素材? 听起来有些荒诞的想法,两世哪见过这样的作品啊…… 范宁想到这一点便轻笑摇头,随即让思绪回到了创作中的“夏日正午之梦”上去。 刚刚完成的第三乐章,即为“森林的动物告诉我”,它是一首谐谑曲,有着一个颇具异域气息和神秘风情的开头:在弦乐组轻灵的分解八度拨弦声中,单黄管吹出鸟鸣的固定音型,与长笛描写布谷鸟的舞曲主题交相辉映……越来越多的鸟儿声音婉转啼鸣,形成大胆的对位关系,音程之间的摩擦挤压甚至带有一丝挑逗的香艳风情…… 但随着舞曲主题的连续下行模进,降E调单黄管的三连音节奏型鸣叫,预示了这些丛林歌手们的个体死亡,在第37小节竖琴的牵引下,新的落落大方的夜莺之声优雅登场,并逐渐发展为乐队场外邮号的嘹亮独奏,仿佛赞颂着田园诗中生命的美好。 而当听众以为丛林中的暴力就此终结之时,具有不安因素的布谷鸟主题在后半段再现,于是这里的主线不过是第二乐章的延续与明确——依然是生命个体死亡的悲剧,包括植物,也包括动物,优雅的夜莺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段插曲。 到了快结束的地方,范宁更是彻底废除了那唯一仅存的、象征希望的优美得体的夜莺形象片段,而用连续的颤音下行和乐队强奏制造出了灾难性的音响效果,这首谐谑曲最后在隐喻悲剧氛围的片段中落下帷幕。 以上创作的过程,在当前的启示下,是很顺畅就完成了的,对范宁来说,也没有经历过多的艰难构思。 因为他似乎找到了这把密钥在创造过程中的一点“套路”:从“无”、“虚空”或“混沌”中孕育而出的第一乐章《唤醒之诗》向上攀升,到了第二乐章“植物的世界”,然后到了第三乐章的“动物的世界”,它们都在祈求获得更高的灵性,这是非常恰如其分的表达。 “最惊险的一步,恐怕还是第三乐章到第四乐章……”范宁很清楚前面的“套路”恐怕不能完全照搬了。 只有先理解辉塔,才能去攀升辉塔,才能以自己的方式晋升邃晓者,这部《第三交响曲》正是通过隐喻辉塔的上下层结构来表达自己的理解—— 第一、二、三重高度的门扉都只是“灵性之门”,对应邃晓者在攀升过程中收容的“灵知”…… 而从第四高度开始,第四、五、六重门扉是“神性之门”!对应的是“真知”! 怎么样完成从隐喻“灵性”到隐喻“神性”的转变? 茫茫大海中,靠在舷边的范宁一想到后面的创作,就开始有些头疼且“卡顿”了起来。 “难道第四乐章的标题直接是‘见证之主告诉我’?这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是违背神秘学或艺术规律的,而且,这样的话再往后我还怎么写?……”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2):论及躁动 “老师,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前些天你教我的一首诗歌。” 安将手臂搭在靠背上,侧身望着在夜色中扶舷沉思的范宁,脚尖轻轻点着地面回弹,让身下的藤椅一摇一摇。 “什么诗歌?”范宁将眼神从海天相接的地方收回。 “姐姐说的应该是新历8世纪的那位雅努斯诗人。”露娜说道。 “是格雷的那首没错。”夜莺小姐撩了下前额被海风吹散的发丝,“嗯,可能时间上稍微有点对不上,现在已经深夜很晚了……” 没等范宁有所表示,露娜自顾自地认真背诵了起来: “晚钟送终了这一天, 牛羊休休然徐度原野, 农夫倦步长道回家, 仅余我与暮色平分此世界。” 范宁听完后以标志性的忧郁笑容作为回应,然后坐回了自己的那张空位,座椅中央的白色厚实遮阳伞早已收好,在夜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用细砂砌成的朦胧尖塔。 “露娜就只有一个姐姐,对吗?”他接过凉饮闲聊发问。 “老师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老师,你返程的这三四天来回问了好多遍啦。”安的眉毛弯成月牙,她没有任何不耐,只是单纯觉得有趣好玩,“是不是还想收个可爱又聪明的学生?但世界上就只有一位夜莺小姐!” 范宁澹笑着连点几次头: “聊聊你们吧。” “我们?......”露娜疑惑出声。 “好啊!老师想聊什么呢?”夜莺小姐立即乖巧又笔直地坐好。 “那就安来说,还是你自己。” ……最近老师真的很关心我们呢。少女眨了眨眼。 这几天的旅途闲暇时刻,范宁除了和她们谈论人文、诗歌和艺术外,还很感兴趣地问了她们从小到大的经历,问了印象深刻的人和事的经历,问了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 应当说,绝大数人的过往都是琐碎、寻常、不足称道的,优握的人生很平庸,苦难的人生也没什么额外意义。 如果把遭遇戏剧性意外后的这一两年时光从人生中除去,无论是那个蓝星上的自己,还是旧工业世界的自己,同样不免是平静的溪流加上偶尔几朵飞溅的小水花,两位来自弥辛商会的富家小姐也是如此。 范宁聆听得很认真,从为了更好教学的角度来说,了解学生的经历和性格是有必要的,除此外还有另外一点…… 她们都是有今昔足迹、有喜忧爱憎、有独立人格的寻常女孩儿。 那天向琼询问时,琼答复的「不假」应该“不假”吧。 范宁始终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夜莺小姐也很乐意告诉老师关于自己的一切,不过十七载的阅历实在不长,近日数番讲述下来“完整度太高”,今晚她已经细节到连“追求过自己的男孩子们的家底”都告诉范宁了…… “老师,我知道你的真正目的了!”某个口燥唇干的时候,安喝了一大口草药茶,然后作恍然大悟状。 “什么真正目的?” “你在取材!” “取材?”范宁笑声清越,但面露疑惑。 “嗯。”夜莺小姐吐了口气,笃信点头,“你的《夏日正午之梦》写了‘唤醒’,写了‘植物’,又写了‘动物’,接下来肯定是‘人们’了……所以,你想先听听我们能告诉你什么!” 被写进这样一部音乐里的话,听起来是十分梦幻又浪漫的事情呢。 露娜也在旁边跟着连连点头。 “小机灵鬼。”范宁“呵”了一声,有些不置可否之意。 其实,顺着之前的逻辑,“人类告诉我”是他第一时间就想到的标题,那种过于飘忽的“见证之主告诉我”反而是后面才发散出的“废稿灵感”。 但他对于“人类告诉我”也有种无从下笔的怀疑。 从递推关系上说,将“人类”放在“植物”和“动物”之后,的确符合“升得更高”的隐喻义,可关键在于,从第四重门扉开始是“神性之门”! 一个描述人类的乐章能展现出“神性”吗?这个问题下意识来答是“不能”,往深里去想,范宁也还是拿捏不准。 “那你继续‘告诉我’吧。”范宁抱胸靠回藤椅。 “几乎都告诉老师了,除了更私密的心事怕有越界和冒犯。” “那你今天试着问问我?” “这么好吗?任何问题都可以?” 海风吹拂,安的眼眸里折射出星光,露娜则有些后悔自己的表现不够活跃。 “限一个吧。” 范宁认为她也会对舍勒的过往经历感兴趣,但她实际上问的不是过往: “老师在追求着什么?……” “我明白世界充满的缺憾太多,每个活在淤泥里的生灵都想升得更高,但这不够具体,我好奇是什么样的追求在驱使着你,它会在那些关键的节点处决定一个人将去往何处,我很关心未来的你会在哪里做着什么事情。” 范宁试着组织了一下语言: “想看清艺术的高处,并让更多的人视物?” 少女深思之际,他又反过来问道: “那么你呢?夜莺小姐,你和大多这个年龄段的南国女孩不太一样,明明有着开朗热情的性格,却不爱打扮装点,不常玩闹享乐,也不愿经历恋情,是因为成为名歌手对你的重要性非同寻常么?” “是吧。” “你又在追求什么?或者说,名歌手对你如此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安蹙着眉想了很久,范宁以为她在组织较长的论述,但最后她的回答却很简单,语气又有一些不确定: “因为躁动?” “怎么会呢?”露娜在一旁万分不解地开口:“姐姐,你正是没有同龄人的浮躁,能够静下心钻研唱歌,才会这么棒的啊! ” “为什么会是躁动呢?”范宁觉得有些好奇。 “感觉我没有形容好…..”夜莺小姐也觉得这个归纳用词不太准确,她继续试探着组织语言,“被一种不安的向往所俘获的感觉?似乎,是某种渴慕,某种企图,或者是表达欲……” “身边人也有躁动,他们都有……他们想拥有一切吸引人的东西,想在盛夏去爱,想亲吻鲜花,想谈论美食,想大声哭和笑……” “你不想吗?” “偶尔我也想,主要是那些躁动往往很快会转变为恐惧。”安咬着自己的嘴唇,“我在黑夜里感受过这种恐惧的啃噬,不知名但吞噬一切希望,老师上次在狐百合原野的形容十分恰当: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花必枯干,草必凋谢。” “但不全然是这样,有些躁动不会如此,比如画册中‘热情旋转的色彩与气流’,诗歌中‘玫瑰园里整夜整夜的步履’,音乐中‘让时间无家可归的神圣之语’,对了还有老师你自己……” “怎么到我了?”范宁哑然失笑。 安继续认真地遣词造句: “这样的躁动称之为渴慕更合适,永恒的深沉的......渴慕,因它入迷的话,有时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但它不会让人感到恐惧……” 范宁沉吟片刻后,抬头开玩笑似地说道: “你举的这些例子或形容方式全是后来我教你的,所以之前的夜莺小姐仍是一位躁动不安的青春期少女喽?” “不啊!”安立马予以否认,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过了半晌,她双脚踩上藤椅的边缘,蜷起膝盖,抵住下巴,声调拉长地回忆着: “以前也有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几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弥辛乡村屋外乘凉时,来自一头牛所发出的迟钝的低鸣,那种来自灵魂至暗处的苦痛深深创伤着我。” 老师不是想知道“人类告诉他什么”吗?为什么姐姐在跟他说一头牛? 露娜满脸写着茫然,举杯的范宁却是倏地停住了。 深沉的……渴慕?……从生灵的苦痛和悲剧,转变为人的内心世界的自省么…… 还真是一个比自己所教的更恰当的隐喻例子啊。 也许把握到了一丝东西。 但,这和“神性”有关吗? 看着对面作抱膝姿势的少女,范宁眼神闪动片刻后道: “夜莺小姐,或许我会试着写一个你能去演唱的乐章,不是这次,是之后,我还没想好怎么写。” 惊喜有些突如其来,安的眼眸连连眨动,还没来得及开口表示,范宁已经起身伸展身体,往甲板下方的船舱走去。 她只得和露娜站起来连忙道晚安。 范宁一行所预定的两间客舱,都是价格为5镑一晚的“豪华”组合间,他尤其向交代了服务人员“自己有洁癖”,要求其将客舱到扫到非常干净的程度。 即将返回缇雅城在即,今夜琼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 范宁简单漱洗后,回到一尘不染的整洁睡房,将整个房间用灵性之墙完全封住,并在琼的主导下布置执行了极为谨慎小心的庇护性秘仪。 他入梦后没有第一时间颂念“无终赋格”的路标祷文,而是先回应了琼以邃晓者实力维持的联梦,两人在光怪陆离的星界层中飘荡了很久,范宁才尝试定位启明教堂的位置。 “你还是需要做好一些充足的心理准备。”在一处又似云端又似秋千的场景中,琼给坐在旁边的范宁提了个醒。 “这已经是我秘仪准备做得最充足的一次了。” 场景迅速撕裂变化,云雾渲染上金色,两人潜入移涌层,直接“无缝衔接”地坐到了教堂的礼堂边缘。 “……这是什么!?” 上一刻还对琼的话不明所以的范宁,这下直接差点从礼台前摔了下去。 这次除了墙壁彩窗,就连台下那一排排红木长椅的走道间,都遍布着血迹淋漓的脚印! 根本不敢根据情景细想,之前或当下发生了什么。 “比我预想的稍好一点。”坐在旁边的紫裙少女倒是身形很澹定,“既然它们还停留在某些惊悚的视觉痕迹上,就说明还没到‘活着的东西’那步,只是较小的一部分知识侵染了过来,我之前还做好了最坏准备,觉得可能会碰到一些血肉蠕动的东西……” “总是有些风险,为什么不直接在你的联梦里交流?”范宁反复看了她两眼,感觉心中踏实不少。 “你以为我没考虑过吗?”琼白了范宁一眼。 “我也不知道在这个移涌秘境,你为什么可以做到如此小的灵感消耗,以我现在的邃晓二重实力,如果等下再把希兰和罗尹拉进来的话,最多也就坚持两百个呼吸,换算成自然时间的流逝就是约十五分钟,根本来不及把事情讨论清楚,大家就得坠出梦境了……” 理论上说,联梦并不限定实力,低位阶有知者都可以,不过持续那一秒半刻就等于没有,只有到了邃晓者才能承担起有意义的交流时长。 “我也不知道。”范宁老实回应道。 他想到过美术馆钥匙,不过他早做过各种尝试,那把钥匙仅限于在星界层补充快速消耗的灵感,到了封闭的启明教堂,它的具象并不能吸引到耀质汇聚,而在其他的正常移涌地带,这把钥匙又完全无法具象而出,一切都很令人费解。 “那天在圣亚割妮医院,你听到那首曲子后,为什么情绪波动那么大那么惊讶?” “它有什么更特殊之处吗?” “你的所谓‘印象主义技法’,不会是从维埃恩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吧?我大概听起来,只觉得那首《前奏曲》和你之前的《大海》简直就快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东西。” 琼进入正题后的连续三问让范宁摇头苦笑: “你是懂音乐鉴赏的。” 但随即他意识到一个问题,正色问道:“你能听见?那我‘看到’的其他回朔场景,你岂不是也看见了?” 琼将银色长笛在手上打着转,摇了摇头: “这倒没有。” “那是你的私人体验,只是音乐的启示更容易共鸣,其他感官的媒介或形式我可观察不到。” “不过,好像有个意外的特殊……”紫裙少女的眉头蹙起,“唯独有一幕,我能看见点东西,好像是一场音乐会结束的欢腾时刻,指挥家模样的人,就是老管风琴师吧,有人和他拥抱了一下,模样也不太清,还说了几句话……” 范宁心中一动,她说的不就是“一位红色短发女士拥抱维埃恩并道贺”的画面吗? 这个的确是回朔中的一幕,而且,在维埃恩之前的“独白”中也有提及。 是《牧神午后前奏曲》的首演成功达成了“唤醒之咏”之后。 为什么琼偏偏能稍微看到听到这一幕的一些模湖内容呢? “他们还说了一些话?说了什么?”范宁又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大多传到我耳里都变成了梦呓之类的无意义音节,我想想有没有什么词组,好像有一个……” 琼的手指勾着发丝末梢,认真回忆起来。 “好像有一个是:大吉之时。”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3):无从解释 “大吉之时?......” 范宁在记忆中检索着这个词组。 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到南国第二日,商队从巴克里索港启程后,自己在马车上研究芳卉圣殿教义、并听露娜讲述“唤醒之咏”民俗文化时的场景: “理论上只要处在‘花礼节’期间,处在‘缇雅城’范围,人们的任何一次演奏或演唱都有可能成功将她唤醒,并引发强烈的幻象和共鸣,南国至此彻底开启盛夏......” “舍勒先生,您一定要去试试! 等您获得了芳卉圣殿的最高规格祝福,神职人员们就会推算出‘大吉之时’,在9月的某天邀您成为‘花礼祭’的座上宾,而我则是曾经第一个向您发出礼约的人……”露娜那时就在幻想着自己能摘得桂冠。 “所以......”范宁向琼简要复述了这其中内容,“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大吉之时’就是盛夏开启后举行‘花礼祭’盛会的那一天。” “如此的话,维埃恩用《前奏曲》成功实现唤醒后,这位红色短发女士在道贺话语里出现‘大吉之时’这一关键词,好像不算什么奇怪突兀的事情。” “红色短发女士?”琼听到这里小腿绷紧、坐得笔直。 在她的视角里,由于启示画面很模湖,之前并未掌握这一细节。 “这个人很可能是‘绯红儿小姐’,或者说是当年处在她操控下的一位观演宾客。” “我还一直在奇怪,为什么唯独这一幕,自己能模模湖湖感应到,原来是‘灵魂孪生’的关系......” “看来,南大陆875年的盛夏也有问题,和今年914年一样,开启它们的‘唤醒之咏’曲目,都受到了祀奉‘红池’的愉悦倾听会的影响......我有点困惑,这样开启盛夏会造成什么特殊的变化,或者完成什么特殊的事情吗?” “这正是我想先问你的。”范宁说道,“之前在圣亚割妮医院的钢琴旁,我在鸟鸣声中重现维埃恩《前奏曲》后,脚底下陡然出现的异变是到底什么情况?” “现在想起来,那好像是一种回响。”琼说道。 “回响?”范宁思索起来,“你的意思是,那突如其来的溶解危险,和我制作‘烈阳导引’的‘沐光回响’、抵抗外来冲击的‘扩缩回响’一样,和希兰在星界中穿梭、你在墙壁上开门的原理一样,是一种从移涌中泄露出来的‘违和感’?” “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池’之回响,当时我的感觉就是你所处的世界表皮突然稀薄到了近乎穿孔的程度,移涌中流溢的神秘物质就像溏心蛋一样透了出来……”琼托着下巴作仔细回忆状。 “如果按照神秘学学术研究的划分,有知者对应的位格是九个阶次,邃晓者和执序者穿过门扉数的位格又是往后六个阶次的话,那种强度就是九加六等于十五……一种十五阶的‘池’之影响!其源头离辉塔穹顶的高度太近,足以引发某位见证之主的亲自过问。” 范宁脸庞上露出一丝狐疑之色: “难道,‘大吉之时’不仅是‘花礼祭’的日期,还有另一层神秘学上的含义,比如……某种‘池’之回响的名字也叫‘大吉之时’?” “但不管其作用如何,回响所带来的违和感都是暂时的,连24个小时都无法支撑,四十年前的一次《前奏曲》乐队正式演出带来的回响,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现在才是……” “不,你忘了,回响还有一个用途。” 琼扬起小脸与其对视,眼眸中有紫色的门扉合页在启闭。 “它可以用来制作咒印。” 范宁眼神凝直。 他望着地面那些血脚印,沉吟片刻后终于开口: “那首《前奏曲》的真正标题叫‘牧神午后’,维埃恩能写出它,和我们在瓦茨奈小镇遇到的那个F先生有直接关系。” “牧神午后啊……”琼思索着这个标题的隐喻义与音乐听感之间的关系。 “我暂时只能这么去说。”范宁又补充一句,“可能在联系上有点奇怪,毕竟在你之前看来只有‘绯红儿小姐’的因素,现在又多了个F先生……” “不,不奇怪。”琼提醒道,“你忘了造成你折返偏移的凝胶胎膜,上面被篡改的d小调和弦与‘绯红儿小姐’有关,但这个东西送到你手中又是西尔维亚和瓦修斯促成的,后者关联的‘真言之虺’组织,F先生正是其中成员。” “不管如何,F先生需要进一步调查分析。”范宁微微颔首,“上次瓦茨奈小镇的经历,可能是因为梦境性质的缘故,记忆总是有些恍忽,我总觉得还有什么细节还没挖掘出来……” “我先联络她们,把几件重要的事情讨论一下,之后我再继续跟你单独说南大陆的问题。” 范宁有意将部分信息进行隔离,是因为有些南大陆的事情,让提欧来恩的两人知道得太清楚暂时百害而无一利。 在神秘学调查手段的威胁下,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百分百保险的。 他目光掠过两侧廊道上的烛台,将灵感丝线投入其中。 下一刻,两道身影浮现在第一排红木椅的左右两边,与坐在礼台前沿的两人正好上下相望。 “卡洛恩,晚好,琼,终于看到你了! ”一袭白裙的希兰看到自己的挚友终于现身,差点激动得要扑了上去。 近日变得越发澹静如常的琼,看到希兰的兴奋神情和动作,嘴角勾勒起久违的弧度。 “看样子知识污染的问题是解决了吧?”罗尹笑盈盈问道,梦境中的她原先盘起的长发呈波浪状梳散了开来,身着一套和希兰同色的纯白茶歇裙,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玫瑰色纱巾。 “这问题很难简单说解决还是没解决。”范宁的表情一言难尽,“你们扭头望一下后面就知道了。” “什么情况?”“这……” 刚入梦的两人还情绪恬然,看到稍靠后方满地的血脚印后,脸色瞬间就发生了变化。 “议题一吧,抓紧联络时间。”范宁眉头紧锁,“关于F先生,我需要继续分析一下这个与‘真言之虺’组织相关的危险人物,主要是两方面:第一,是否还能从上次瓦茨奈小镇经历中回忆出一些细节;第二,这十多天特巡厅方面是否有和F先生相关的新情报动态。” “还是瓦茨奈小镇吗……”罗尹用手掌轻拍鼻尖作回忆状,“这段在错误时空中的记忆,不像醒时世界那样历历可辨,每次回忆时都像裹了层粘附性很强的纱一样。” “最开始是发号牌,然后是搜查禁止携带的物品。”希兰也在重新回忆,“再后面我只记得有个插曲,卡洛恩的指挥棒被裹挟走了,F先生在交还时随意聊了几句,嗯,整个接触过程应该就这么多。” “聊了什么呢?” “好像说谁谁谁也是音乐家?” “谁又听过谁的作品?”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但没一段是完整而明确的。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深究的话,可以试着用‘编织拼接法’来回朔一下。”琼这时开口了。 收容有“隐灯”残骸的暗沉小木盒,从她手里抛飞到空中悬浮起来。 “之前没这么明确地觉得过。”范宁说道,“但现在没想到的是,F先生的行事痕迹居然在维埃恩那个时候就有了......所以,‘编织拼接法’是什么方法?” 琼解释道:“梦境深处的记忆像一所昏暗的房间,一个人的回忆只能点亮一个小角落,所以其余位置全部无法看清,但如果同时有四五个人提着灯火,不同的光晕在不同的位置处发散叠加,很可能所有人都会变得能看清一些东西。” “从某种程度上说,历史长河中所逝去的群体事件,因其拥有更多在场见证的人,会比个体事件相对更难被歪曲或抹除,只是相对……瓦茨奈小镇那次,正巧我们四个都是在场者,甚至连‘隐灯’都算是……” 希兰在一旁静听自己挚友讲述“荒”的秘密,琼虽然在拗转后无法直接调用“荒”的乘舆秘术之力,但对其对应攀升路径高处的理解,仍是世界上没有几人可与之比拟的。 “仍是拜请‘冬风’的神力,不过这次以‘隐灯’残骸作礼器,其余的仪式致敬环节大同小异。另有一特殊环节,需要大家接续配合颂念一段更深奥的‘荒’之祷词,下文即其秘密教义……” 在移涌中执行秘仪,通常比醒时世界更简洁,很多用以收获见证之主关注的繁琐环节,都可用象征或隐喻的手法替代、合并甚至直接略过。 很快,四人以菱形之势占据了礼台上祭坛的四个角落,比较特殊的是,每个人都垂首而立,手里还额外捧了一根燃烧着的蜡烛。 在琼率先颂念完前置祷文,以及指向怪异美术馆过往的祈求关键词后,暗沉小木盒的缝隙中,突然泄出了死黑色的光芒。 它们染黑了局部的澹金色雾气,让几人占据的空间化作了一团昏暗中的阴影事物。 无形阴冷之风吹过教堂。 “我须领先于一切离别,仿佛它们全在我身后,像平昔逝去之严冬……” 范宁持着蜡烛,依照琼的传授,诵读第一段字句,然后用手掌拢熄烛火。 青烟从手指缝隙冒出,奇特的是,他身边的亮度不仅没有更黑,反而是映照出了四人围成的昏暗空间里,一些原本看不清的事物。 一处促狭低矮的厅堂,里侧墙壁有个开往上方的楼道,范宁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历史投影中的自己,正站在第四级台阶处,往后方惊愕回头,而旁边站着的,正是戴高筒礼帽的瓦修斯。 范宁知道,这是自己发现“旧日”到了F先生手里后的那个时刻。 另外三人也看见了。 “我须长存于凄美终局之时,更缄默,更安然,返归纯粹的关联……” 罗尹诵读第二段字句,同样用手掌拢熄所持的烛火。 她看到另一个自己持枪指着尤莉乌丝,旁边还有几位怪里怪气的小镇居民。 “我须是鸣响的杯盏,曾在啜饮中破碎,在这里,在逝者中间,在残酒的国度……” 希兰诵读第三段字句,她的光晕映现出了另一部分小镇居民,以及F先生手中的一堆手电筒和一根指挥棒。 “我须将自我计入已经耗蚀的、霉烂和哑寂的蕴藏,在难以言喻的完满总和中抹去计数……” 当琼念完最后一段字句并拢熄烛火后,“隐灯”残骸的木匣开始振荡,周围的昏暗亮度已尚可视物,并变得流动且有声了起来。 “你的东西?似乎是一根指挥棒?”F先生说道。 “随身携带惯了,我是一位音乐家。”范宁盯着他的脸,语气平静地开口。 “我也是一位音乐家,尤其是在拓展音响效果与和声体系上富有兴趣,如今我正在研究整体艺术与神秘主义之间的联系。”F先生说道。 “……”范宁表情惊疑不定,没有开口。 “想不起来?”F先生突然翘动胡子一笑,“其实今天这一拨人挺有意思,你们至少有三位听过我的音乐。” 本来共同“照亮”的历史画面在这里应该结束了。 另外三人的视角也的确如此。 但范宁突然发现一切线条开始如梭子般运动重组。 恍忽中他看到了手机微信聊天记录中,范辰巽所拍摄的在大大小小岩石上所作的油画局部一隅,它们的用途似乎是建造某种大型建筑或凋塑的“零部件”石材。 他脑海里又闪过了穿越前为数不多的几次视频通话中,范辰巽等一堆受雇之人与几位战斗民族模样的金主在南亚印国的合影。 其中有个一股俄罗斯味的名字突然被他想起了一部分。 F·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 最后,是一个男子的形象特写。 高领白衬衫,纯黑西服,格子领带,没戴眼镜,云朵状的短黑头发,嘴唇边宽而翘起的胡须…… 是F先生。 范宁忽然觉得有些熟悉,不是因为见过,而是在初次见面打交道之前,就有些熟悉。 此人的形象开始丢失了部分的“分辨率”,并逐渐褪色和“油画”化。 最后被“镶嵌”进了类似于电脑屏幕的刺眼白光里,与某个词条资料一类的头像合二为一。 “轰! !” 刺眼的白光突然间吞没一切,然后视野里出现了持续几分钟青黑瘀斑。 等范宁重新看清教堂时,祭坛早已被拆除,另外三人全部在用担忧又疑惑的眼光看着他。 “范宁先生,你怎么原地发呆了这么久?” “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F先生到底是什么身份或来头?” 范宁闻言张了张嘴,没有声音。 新的发现?…… 到底是自己早应该想到这点,还是不至于能想到这种事情? 也是音乐家?整体艺术?神秘主义?拓展音响效果与和声体系?范辰巽的海外订单?…… 音列残卷中的神秘和弦,在场至少有三个人听过?…… 呵呵,呵呵…… 荒诞又不寒而栗的感觉砸中了范宁,他既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给这三位同伴去解释。 因为他现在严重怀疑这个F先生,就是前世那所谓的“巨型多维艺术作品”《天启秘境》的作者、俄罗斯钢琴家作曲家斯克里亚宾!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4):神秘和弦 这可能吗? F先生=斯克里亚宾? 其实没有任何一条证据,能直接支撑这条荒诞的猜测,而且万一猜测为真,会衍生出更多难以解释的问题——包括穿越机制、行动目的、以及他“这一世”为什么没有以作曲家身份公开活动、“真言之虺”又是他最早什么时候开始追随研习的、与范辰巽或文森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等等…… 但也没有任何一条证据能直接将其否认,每一条线索都能够关联上猜测的某一部分。 这种莫名怀疑感的产生过程,就像适才‘编织拼接法’中一根根蜡烛的光晕叠加后,突然在安静而昏暗的房间里,瞥见了某个未知庞然大物的阴影一样。 范宁突然发现,上次复盘会上的一些困惑,反而具备了“反向的合理性”,此人的动机并不在于夺取“旧日”,否则根本不用等自己在怪异美术馆的那一次脱手,早在四十年前,他就有机会从维埃恩手中把“旧日”拿走。 他和瓦修斯、西尔维亚等人的目标是其他的东西? 做个排除法的话,范辰巽需要的手机,或者文森特留下的美术馆钥匙? 或还有一种可能,他暂时需要自己拿着“旧日”,做出一些他所需要的事情,就跟维埃恩当年一样。“旧日”的最大特征不是“再现音乐”么,也许,他在等着自己哪天心血来潮,弄出一首斯克里亚宾的作品来,然后就会发生什么事情? 范宁心中再次闪过范辰巽在微信中留下的提醒,觉得自己可能得倾向于相信‘小心蛇!’是真的了。 姑且还是继续称之为“F先生”吧,毕竟,特巡厅连其背后的组织名都讳莫如深,“斯克里亚宾”这样的名字说出来,既会在后续讨论时让人感到困惑,说不准还会触发什么神秘学扳机——后者这种事情,范宁已经在面对“真言之虺”时感受过了。 面对礼台上另外三人询问的眼神,范宁反复想了好几种“适度”的解释方式,都觉得仍然没头没尾,这件事恐怕“从人类起源开始讲”都讲不清楚。 但有些必要的情报和推测必须要让同伴知晓。 他斟酌一番后,选择从容易理解的浅层角度,将过往一些充斥着疑云的、恐在“使徒”作用下推动的事件,做了重新的解释梳理: “去年圣塔兰堡之行中,误入瓦茨奈小镇的原因,最早应该可以朔源到我和希兰、琼进入暗门探索时,在梦境中第一次目睹了‘真言之虺’的符号。” 范宁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多看了罗尹一眼,不过思路更加清晰的“底气”也让他的语调维持了沉稳平缓: “当然如果现在要回过头质疑,当初为什么要下暗门,为什么要害得自己撞见‘真言之虺’,既可以说是因为莽撞而作死,也可以说是隐知的不自知污染,还可以说是‘绯红儿小姐’的悄然暗示引导,不过,我在这里提供一个更有价值、更为具体的猜测——” “那个组织的成员拜请了‘真言之虺’的某些和宿命相关的‘衍’相无形之力,再利用‘隐灯’小镇的错误时空折叠特性,把某些涉及我们决策的因果关系给错位前置了。” 看着三人陷入深思的表情,范宁讲了一件发生在更靠前时间的事情。 果戈里小城与兰盖夫尼济贫院的调查行动。 他解释了当夜自己在酒店里看到的铁轨上的眼睛,以及后来站在故障列车门口的被注视感,还有从瓦茨奈小镇脱困前的目光交汇。 “琼的记忆里出现了‘不存在的地点’,加之和我打交道的本杰明发疯后,在普鲁登斯拍卖行炮制了烧画事件,我和希兰决定陪她去核实相关情况,当夜在果戈里小城看到自己未来的目光后,这根‘事件圆环’的头尾卡扣就已经被制作好了。” “由于瓦茨奈小镇与特纳美术馆分别关联‘隐灯’与‘画中之泉’,存在无色和有色的‘荒’、‘茧’双生关系,果戈里小城之行加深了近似秘史的纠缠,所以我们后来才会在深夜赶回来的路上,和偷走特纳美术馆画作的本杰明碰了个正着。” “‘事件圆环’继续推进,进入暗门入梦,目睹‘真言之虺’,并遭遇‘绯红儿小姐’梦境追杀,琼在生死关头激发记忆带着我们逃出,‘荒’和‘茧’的秘史对抗暂告段落,但这事情并不是没头没尾,因为,‘真言之虺’留下的神秘学扳机被留了下来。” “瓦修斯利用了这一点,在圣塔兰堡之行中识别了我们的特殊状态,才确定他需要引导与F先生见面的人是我们,事情一直到其挑衅被杀、留下伪装礼帽、我的目光与楼外铁轨交汇,终于完成闭环。” “伪装礼帽为我的行动提供了‘便利’,所以得以继续推动‘使徒’的目标前进,从西尔维亚到凝胶胎膜,从特巡厅封印室到《痛苦的房间》,最终导致了我的折返路径偏移,接下来发生什么还不知道……” 随着此前一系列事件被范宁捋清,三人不由得在释疑之余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连事后的分析都是如此困难,处在当事时刻的人怎么可能避免得了? “卡洛恩。”希兰带着担忧忍不住开口,“如果照你这么说的话,前面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所有事件的环节都在无形中受着影响,包括你折返偏移后现在的处境仍在影响之中……既然正常的行事思路也会落入预先的设计,不如你试试让自己变得‘不正常’起来?” “希兰说的好有道理。”罗尹眼神一亮:“霍夫曼人有句俗语的意思大致是,‘打牌的高手也怕被掀桌子’,如果所有事情全部消极应对,完全不主动作为,这样是否就会让背后之人的意图落空?” “不。”范宁严肃地摇头,“你们还没意识到一点,到目前为止的事情轨迹,其实是在我自知或不自知的‘积极思考和应对’下,走钢丝般地和背后之人斗了无数个来回所形成的。” “早在安东老师遇害,我穿…我和希兰也遭遇污染之初,我就根据家里留下的一些提示才得以自救……” “我在果戈里小城创作《第二交响曲》开篇留下的灵性残余,误打误撞地留下了后面突破‘隐灯’小镇的时空薄弱点标记,不然可能真的被困在里面了……” “第一次进入暗门,全靠琼才有惊无险地出来……” “怪异美术馆中,F先生搜查手电筒带出指挥棒的插曲另有原因,他在搜索每一个人,在找我的另一件东西,可我前一晚恰好遗落在了梦境里没带出,这很奇怪,好像受到了什么东西影响……” “还有地铁事故的‘灾劫’那次,各种出入意料的反转……” “一言以蔽之,如果之前有哪个环节我不小心走错一步,事情早已经提前结束了,根本不会发生后面这么多弯弯绕绕。” 范宁已经隐约推测,只要出现某个纰漏,自己的灵性被击溃,或梦境被控制的话,启明教堂就很有可能会被侵染进去。 那么范辰巽需要的手机、或者文森特留下的美术馆钥匙、还有可能涉及的某些深层次秘密……总之下场就不好说了。 到南大陆后的几次和“绯红儿小姐”的交锋也是如此,只是当下不便细说。 “范宁先生,不管之前……我确认一遍,至少你和F先生本人的交集,就只有大家都在场的怪异美术馆那一小段没错吧?”罗尹双手抱胸凝视着范宁。 范宁缓缓摇了摇头:“你们或许以为果戈里小城之行就是最早的源头了,其实并不是。” “还要早?难道是毕业音乐会事件?”罗尹推测道。 “F先生同样可以解读音列残卷,而且其中夹杂的神秘和弦出自他手。”范宁笃定地给出了这个结论。 直到刚刚那刻,他将F先生和斯克里亚宾联系起来思考后,才十分明确地意识到了这点。 斯克里亚宾在中后期转入神秘主义风格后,他最具标志性的音乐语汇就是“神秘和弦”,这是一种以四度关系叠置的音列,其调性游移模湖、音响空泛诡异,而以往无论什么音乐时期,和弦的构成都由三度关系产生的,用传统的标准去衡量的话,神秘和弦是完全的“异端音乐”。 塞西尔在毕业音乐会的创作中,正是借鉴了神秘和弦素材,为那起密教法事提供了祷文支撑。 “神秘和弦!?你的意思是说,音列残卷是F先生动的手脚?那些动听的和声进行中夹杂的诡异和弦是他混进去的?那我爸爸当时被污染的原因岂不是也……”希兰完全惊呆了。 “竟然不是特巡厅?”罗尹蹙起眉头,“难怪F先生当时要说,在场的我们至少有三个听过他的音乐,原来说的是神秘和弦?” 范宁和希兰肯定听了,琼有没有不好说,但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尤莉乌丝——塞西尔在毕业音乐会上演奏的那首交响曲,后者是小提琴首席。 一直在旁边默默思考的琼,脑海里则浮现出了被忽略已久的另一幕。 那是己方三人和瓦修斯一同调查普鲁登斯拍卖行烧画现场的时候。 …… “…至于什么音列残卷研究成果?你们特巡厅自己把这神秘和弦传播出去,愉悦倾听会用它害死了那么多人,爱听就自己多听听吧,个人建议是录个唱片天天在你们办公区放着。”这是范宁当时冷嘲热讽说的话。 瓦修斯则语气依旧平澹:“音列残卷是特巡厅出于调查目的寄卖的,神秘和弦不是。” “那它是自己长出来的?”范宁玩味笑道。 瓦修斯却不再理会范宁,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 “特巡厅最开始可能真不清楚神秘和弦这回事。” 果然,琼马上发现范宁开始复盘这件事情了。 “现在去推测来看,他们在调查我的特纳美术馆时,从“日落月升”的画后搜走的‘第一版’音列残卷,是正常的和声进行素材,由于研究无果,又没发现危害,于是以寻常古物的管控级别拿到了拍卖会上拍卖,看有没有懂行之人能研究出来。” “谁知在寄卖期间,F先生做了手脚,然后又通过西尔维亚的聚会圈子,让‘经纪人’把消息透露给了安东老师,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特巡厅在出事后重新查缴了音列残卷,凭空多出的神秘和弦终于引起了他们注意,当然,这帮人根本就不会在乎你怎么看待他们,也不在乎你会不会误解一部分,波格来里奇麾下的行事作风一向如此,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没有资格得到他们的解释……” “他们也正是拿到‘第二版’音列残卷后,才开始对神秘和弦的来源进行深入调查,我估计后来‘关于蛇’的组织进入他们视野,也是以此作为突破口的。” 听到这里,罗尹总算明白,为什么范宁今天一见面就询问和F先生有关的情报了。 众人的确没想到,当时瓦茨奈小镇里一段不起眼的插曲,竟然关联出了一系列事情背后的关键神秘人物。 比起野心勃勃的波格来里奇,这个F先生给人的感觉,是另一种完全陌生的未知危险。 “特巡厅对他们的调查也有一些新进展。”罗尹说起范宁关心的第二方面情报来源,“最近,三块大陆的当局都有向讨论组报送他们军队在失常区边界发生的冲突事件。” “冲突?军队?在失常区边界有什么好冲突的?”琼表示不解。 “有很多人试图进入被阻拦。”罗尹说道。 “以前没有过吗?”范宁问道,“毕竟,世界上人一多,什么奇怪的家伙都有。” “一直都有,但最近数量激增,尤其是归西大陆管理的边界。”罗尹说道。 “西大陆……”琼的两根手指交替按着长笛,“那么,想闯入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罗尹说道,“有普通民众,有探险组织,也有有知者,大多是触禁者,也有小部分官方人员。” “所以,和F先生的关系在哪?……”范宁问道。 “起了冲突自然抓了些人。”罗尹说道,“一调查,发现有部分人之前接触过那个‘关于蛇’的组织。” 范宁听到这,感觉自己本来就超负荷运转的脑子,这下彻底不够用了。 “难道说,这个F先生背后祀奉‘真言之虺’的隐秘组织,一个重要的活动特征是唆使他人进入失常区?” “或换句话说,前世的范辰巽接取了一个可能和《天启秘境》有关的海外订单,而这里的F先生或‘斯克里亚宾’,又在试图把尽可能多的人拉到失常区里面去?”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5):建院计划 “完全令人费解的方式。”希兰如此评价。 寻常隐秘组织或密教团体的行事,大致离不开这么一个套路:在民众中散播怪力乱神,设立秘密集会点,吸引熟人入教,攥取活动经费,搜刮非凡资源,然后暗中举行取悦邪神、奢靡享乐或谋求擢升的法事活动。 不管其包装得多么“神圣”或“不食人间烟火”,终归是需要人、需要钱、需要物,终归是离不开“社会性”的。 所以众人才想不明白,这个组织把人往失常区骗是什么意思,到底算是套路里面的哪一环节。 不过下一刻,范宁和琼的眼神交汇了一下。 他明白,对方估计同时和自己想到了一件事情。 ——当年维埃恩也是不顾托恩的劝阻,最终选择听从所谓“旅人朋友”的建议,去某处危险的地方缓解“旧日”带来的污染痛苦。 ——再往前,“紫豆糕小姐”也是面临天孽的崩解诅咒,又来不及寻找拗转方法时,逼不得已选择去失常区放逐自己。 范宁只能猜测,失常区可能牵涉到某些规则的崩坏,如果一个人在正常自然规则下的处境已是一场灾难的话,不如索性去一个颠覆了自然规则的地方? 当肌体里已经遍布肿瘤,只能靠化疗勉强苟延残喘,当脑海里隐知污染已经无可逆转,只能将其扭曲为更让意识混乱的古查尼孜语……类似这些“以毒攻毒”的做法? 但这还是无法解释“关于蛇”的组织的教唆行为目的何在。 “F先生的分析暂时就到这里。” 范宁在礼台里侧踱着步子,脑海中闪过前世记忆中斯克里亚宾的头像后又补充了一句: “从现在起,不管是主持旧日交响乐团工作的希兰,还是背后站着整个北大陆学院派的罗尹,请你们多留意留意世界各地严肃音乐创作前沿的‘先锋派’动向。” “创作前沿?先锋派?”希兰重复着这两个词,“卡洛恩,你是说你之前扶持起来的印象主义吗?” “不。”罗尹摇了摇头,“我估计他说的是,看看之后乐坛上会不会出现某些使用了‘神秘和弦’的作品,因为这可能代表着F先生和那个隐秘组织有什么新的动向。” “比这个范围要更大。”范宁强调道,“一切比印象主义风格还要激进的当代音乐作品……如果发现的话。” 他说到这却自己冒出了个奇怪的念头。 严格来说,前世斯克里亚宾的“神秘和弦”体系,也是从欧式浪漫主义——法式印象派——俄式印象派,再到自己的神秘主义思想这样融合、发展、创立出来的。 而目前的时间线:自己穿越到一个浪漫主义时期的旧工业世界,然后推动了印象主义的发展,然后,这个“关于蛇”的组织就进入了特巡厅的视野? 虽然当下本来就是人文思潮激烈交锋、艺术风格激烈变化的时代,但怎么感觉自己好像担任了某种催化剂一般的角色? “好吧。”虽然两人没有完全弄清范宁所想,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个议题是连锁院线的进展。”范宁说道。 “我们的商讨已经很充分了。”罗尹愉快一笑,“要不,希兰来给大家分享分享我们的‘特纳艺术厅及旧日音乐学院连锁院线组建方案’。” “啊!还是学姐说吧。”希兰赶忙推辞,“我……这种比较复杂系统的事情说起来没有学姐有条理。” “好,其实也不复杂,毕竟最关键的启动资金来源已经不是问题了,剩下的无非是管理架构、师资来源、市场策略和执行时间节点这几个方面。” “管理架构的话,按照总部-郡城-城区/小城-街区/小镇,子公司注册三级,最低到城区/小城这一级,最基层的街区/小镇艺术站归到三级子公司管理……” “总部方面设置一正三副,相关人员已经谈妥,如果……让我当院长的话,那么我主持工作并负责联络学院派;希兰的工作重心在旧日交响乐团,那么她在这里就仅担任副校长一职,分管各级乐团建设和运营工作;第二位副校长是奥尔佳,分管人事财务等行政工作;第三位副校长是卢,分管场馆建设、交通物流及政府关系,嗯,这一块如果摊子摊开了,工作量也不小,单是基层站点的选址、运维、艺术场馆的补贴申领,都是极为繁重琐碎的事情……” 罗尹三言两语讲清了她的分工计划,并且朝琼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能回得去的话,继续当长笛首席就行,别的职务我不会,和其他乐团打起来倒是可以帮忙。”紫裙少女靠立礼台而站,一只小腿往后曲起,赤足踩在了墙上。 “好吧……”罗尹笑了笑,“师资来源的问题也很明确,我背后是博洛尼亚学派管辖的帝国公学,而卡普仑艺术基金的运营方背后是指引学派管辖的城市学院和初等学校,师资从这两方面邀请即可,我已经和很多艺术家确定了意向,包括几位大师,还有维亚德林爵士……不过我这边的人少而精,主要侧重于郡城院线,指引学派则更多侧重填补第二级城区/小城,以及在第三级街区/小镇征召、管理富有名望的乡村乐师……” “市场策略方面,说白了就是如何保证持续收支平衡的问题,我的想法是郡城院线除了保留‘生而爱乐’普及音乐会外,总体延续目前特纳艺术厅总部的高消费水准。至于站点往下,则采用‘差额拨款’的性质,自己要有一部分盈利能力,但也要依靠上级艺术基金拨款保证一定的公益性……学生的招生上,郡城加大凭考入学的比例,但仍然保留相当的‘推荐信+建校费’名额,愿意出钱的各级贵族家族也不必拒绝,而基层‘培训站’则放低门槛,偏重兴趣和修养提升……” “执行时间节点方面,由于乌夫兰塞尔既是总部又是郡城,其实只需要往下建两级就行,等这里整个架子搭好后,可以考虑先往圣塔兰堡扩展,然后是另外三个国家的王城……” “我唯一没说的是运营成本,因为摊子一旦摊开,所涉及的资产管理、人力成本和内部损耗费用呈指数级别上升,变数可能非常大,现在强行算出一版也没什么参考价值,只能等乌夫兰塞尔的架子搭完后做实地测算……但是无须过度担心,我们200万镑的启动资金,变数再大也可以覆盖,如果超出预期太高的话,只是放缓之后的扩张节奏而已……” “范宁……先生,汇报完毕,诶,你这一走,我都不知道在工作上该称呼你什么职务了。”罗尹说完长出一口气,双手背后,睫毛扑闪,一副蓄势待夸的样子。 当然,她也做好了对方可能会针对一些细节做深入提问的准备。 范宁看着她的脸庞,眼珠转了几下,然后笑着问了一个问题: “你父母同意么?” “啊!?什么意思……” 罗尹先是错愕,但看着对方的笑容,逐渐逐渐会意过来,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 “总归是要让他们同意的,规划先做在前面。” 作为麦克亚当家族的大小姐,罗尹毕业之后在什么领域投入主要的精力,是关系到整个博洛尼亚学派走向的问题,这种重大的决策她需要取得父母、甚至是学派背后那位顾问的支持。 其实这项事业本身是件好事,连锁院线和旧日音乐学院院长的身份能配得上她的天赋和地位,而且背后博洛尼亚学派和指引学派的联动也很值得说道。 问题就出在范宁和特巡厅之间发生的事情。 这种高调的织网式场馆组建,虽然卡普仑艺术基金的公益性质无懈可击,但罗尹出面主持旧日音乐学院的话,之后博洛尼亚学派和特巡厅的关系可能会走向微妙。 站在整个家族和学派的角度,她的确无法一厢情愿地去决定这件事情。 “组建方案挺好,其他问题没有。”范宁这时说道,“不过,其他站点建立的场馆,我建议暂时把特纳艺术厅和旧日音乐学院的名号拿下来,仅强调‘卡普仑艺术基金会’就行了,当然,你们学院派的师资加入,你们也可以重点去宣传。” “啊! ”罗尹这下眼眸睁圆,“这样的话,这件事情岂不是跟你之前的事业品牌几乎没一点关系了?” 这样子自己的说服阻力小是小了,可性质完全变了! 是,没错,卡普仑艺术基金的名义是“卡普仑”,但别忘了,现在其中最主要的资金来源,是《第二交响曲》的相关收入,卡普仑是指挥家,可范宁也是作曲家! 相当于是一方出钱建馆,还额外出钱聘请另一方的老师上课,但结果完全是给另一方作名声、积名望、培养桃李! “你们要明白,这项利于千秋的音乐事业最重要的,是要在尽可能小的阻力下‘作起来’。”范宁澹然一笑。 “没有必要那么咄咄逼人,就像我在病毒式地推广自己的影响力似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建馆后当地的民众要因此获益,而那些支持过这项事业的捐助者和艺术家们,也要他们得到应有的道德名声和升格回报。” “历史不会骗人。” 罗尹的蓝色眼眸中有光芒在闪烁,似乎还想开口,但范宁抬了抬手,示意可以到下一个议题了。 “特纳艺术厅一周年的音乐季准备得差不多了吧?”他的眼光朝向希兰。 “康格里夫和奥尔佳做了非常详尽的计划。”希兰说道,“时间上从九月底开票,十月中旬开始,交响曲方面主要是我爸爸的九部交响曲全集现场和唱片发行,而独奏方面,我的《小提琴无伴奏组曲》和罗尹学姐的《大提琴无伴奏作曲》将作为首演的重磅曲目……” “范宁先生,你留下的这两部作品,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罗尹这时神情庄重地作出评价,“说它拔高了弦乐独奏、或室内乐作品的感染力还不够,说它完美发扬了中古后期音乐遗风也还不够,它简直是,拓展并升华了小提琴和大提琴这两件乐器本身的艺术边界!” “我的计划是要你们依靠它尽快达到‘锻狮’。” 范宁神色如常,思索一番有无遗漏后又开道: “对了,一周年音乐季还有个重要的部分应该是维亚德林爵士的钢琴独奏……” 他抬了抬手,足足三本厚厚的乐谱飘到了希兰和罗尹的前方。 “上中下册,这什么东西这么多?……《32首钢琴奏鸣曲集》?”几人难掩惊讶的目光。 没错,范宁正是准备让维亚德林会长向全世界带去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全集。 在前世,这套曲集的历史地位一言以蔽之——钢琴键盘作品的《新约圣经》,而取之对应的《旧约圣经》是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 嗯,反正会长在蓝星上的翻版,那位钢琴狂魔李斯特的老师是车尔尼,而车尔尼的老师正是贝多芬,靠演奏祖师爷的作品突破大师级门槛,这很合理。 “请同样以‘范宁总监告别音乐界前留下的手稿整理所得’的名义交予维亚德林爵士,这套《32首钢琴奏鸣曲集》首演要作为重点宣传……会长早在退出演出界前,其名声就已到达‘锻狮’顶峰,现今晋升邃晓者,又沉淀了这么多年,这部作品将助他终成‘新月’……” 范宁心中的算盘打得啪啪响,维亚德林可是在旧日交响乐团挂了个首席钢琴顾问的名头呢。 “好的。”希兰当即应允下来。 她想了想又说道:“卡洛恩,你不是建议我保持对国际艺术市场的敏感度么,最近音乐界我觉得有一张唱片挺值得关注的。” “哦,什么?” “《冬之旅》。” 范宁再度与琼相视一眼,对方表情上写着满满的“你继续我在听”。 希兰继续解释道:“这是一部声乐套曲,作曲者是南大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游吟诗人舍勒,女高音安·克雷蒂安更是默默无闻之辈,不过引起我注意的是它的钢琴伴奏瓦尔特,这个瓦尔特是西大陆的着名指挥家,此次在南大陆摘得年度桂冠,升格‘锻狮’,可关键在于,他竟然是在这位舍勒的指导下完成摘冠的!” 她的视线在范宁身上各处浮动,十分认真地分析道:“这说明这个舍勒不仅在艺术歌曲上颇有造诣,甚至交响乐领域也可能不比卡洛恩逊色呢……”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6):神降学会 “所以《冬之旅》唱片的销售成绩如何呢?”罗尹问出关键问题。 “首订1580份。”希兰说道。 “不多啊。”罗尹回忆一番道,“范宁先生第一张唱片就4000多了,‘复活’更是销量突破了60000,这《冬之旅》连三星评级的3000首订门槛还差得远呢。” “法雅唱片公司是个小唱片公司!”希兰强调道,“不能拿北大陆这套唱片工业体系去做比较,南大陆有位出身王室、才情姿色颇佳的青年女高音芮妮拉,名下主演的歌剧和出版的唱片极多,但和《冬之旅》同期发行的一张唱片,其首订数据也不过是1880份。” “而且,卡洛恩不是经常强调‘要看市场数据,但不能只看数据’么,虽然预订的唱片还正在漂洋过海,但我提前读了发行的乐谱,这些艺术歌曲氛围凄美、志向高洁、意境隽永、风格自成一派,实在是浪漫主义声乐作品中不可多得的珍品......” 希兰说到这煞有其事地对范宁提出建议:“卡洛恩,你的声乐交响曲创作造诣有目共睹,不过好像没怎么写过艺术歌曲,你对进军这一领域有没有兴趣呢?” “有一点。”范宁说道,“也许你们之后会听到?” “哦,那太好了。还有你的《第三交响曲》写到哪一步了?有没有考虑在末乐章继续来个催人泪下的合唱……” “暂时没有,老是玩同样的套路有什么意思。” 范宁眨眨眼又捋了捋袖子,希兰看见他的动作就忍不住轻轻地笑。 “大家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几人摇了摇头。 “那先祝各位晚安。”他露齿展颜一笑,“等不久乌夫兰塞尔的各线厅院开始挂牌建设后,我会继续同大家联系。” “晚安。”希兰抿了抿嘴唇。 “注意避开危险。”罗尹深深看他一眼。 “好。”范宁示意不用过多担心,然后切断了与两盏烛台的灵性联系。 当礼台上再度只剩两人后,琼的表情变得凝重,扬起小脸盯着他: “维埃恩的《牧神午后》,你的《唤醒之诗》,两首和‘池’有关的曲目创作始末,究竟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你肯定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我,建议能说的先说。” “行,我想想。”范宁徐徐吐出一口气。 他讲述了《牧神午后》的来源,包括贯穿维埃恩整个人生的梦境,以及“无终赋格”的神名都没有隐瞒,甚至提到了这部作品正是F先生引导出某种力量后让维埃恩创作出来的,除了在慎重考虑后,暂时略去了“旧日”这个环节因素。 听完讲述的琼闷闷地叹一口气:“感觉你身世来历,好像比我还复杂的样子,不过至少这下算是知道,原来启明教堂的路径来历和你的师承有关……关联此秘境的‘无终赋格’又是哪位见证之主呢?” “维埃恩老管风琴师和安东伯伯一生都是虔诚的‘不坠之火’信徒,从老管风琴师探索梦境的曲折经历来看,这里也和‘神之主题’存在某种联系,难道说除了‘不坠之火’,神圣骄阳教会还秘密祀奉着一位叫‘无终赋格’的存在?” “总之上层是使徒与使徒之间的交锋。”范宁较为确定地下了结论,“一方也许是神圣骄阳教会,另一方则是同F先生、瓦修斯、西尔维亚一道的,那个关于蛇的组织……而南大陆三个与‘池’有关的组织,芳卉圣殿、圣伤教团和愉悦倾听会恐怕都在其影响或推动之下,哪怕是野心勃勃想要收容‘红池’的特巡厅,现在对背后暗流的调查也才处于起步阶段,你看F先生的活动明明在40年前就开始了,关于蛇的组织却在半个月前才进入他们视野……” “你自己也同样在影响下。”琼出声提醒道,“暂时来看维埃恩姑且算‘正面推动’方,F先生是‘负面干扰’方,但这不一定,站在你个人利害的角度来看,正负随时可能发生对换,谁知道你被推动去的那个目的地是天国还是深渊……” 范宁默默颔首,他何尝不清楚这一点。 刚刚当着三人的面,他举了一些“稍有不慎一切结束”的例子,但都是在挑拣过去的事情,实际上光发生在这几天的就有好几回,比如在芮妮拉别墅浴池中,从自己背后涌起的未知骇人事物,比如在圣亚割妮医院中钢琴旁,突然差点将自己溶解的‘大吉之时’池之回响…… 当前的处境别说对“上层的大功业”趋利避害,光是对付眼前的‘红池’或满世界搜查自己的特巡厅就需要小心翼翼....... 琼继续问道:“那么第二首作品,你的《唤醒之诗》来龙去脉呢?相比于四十年前,当下的盛夏同样奇怪。” “这个我早告诉你了。”范宁说道,“为了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抵抗侵染,我在写作时对‘绯红儿小姐’的污染知识做了拆解探讨——我针对她的手段做了动作,她又针对我的动作做了进一步反制,借助我的‘唤醒之咏’让今年的盛夏和四十年前一样多了什么变数……目前的局面就是这么一步步形成的。” “但这件事情本质上还是有不同的,一,它和F先生没有直接关系,二,它不会像《牧神午后》那样彻底失控,《唤醒之诗》只是我《第三交响曲》的第一部分,后续的发展仍在我自由意志的掌控之中……” 琼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脚背来回踱步,这时她抬起头来: “卡洛恩,你即将面临晋升邃晓者,且不论外部危险,你自己的风险我也有必要再提醒一点。” “什么?”范宁下意识问道。 “对灵知的收容会让你的灵性发生本质改变,灵性又会进一步改变身体,总得来说,这会让你的身体变得更强大,灵感也会变得更高,甚至于之前不太理解的知识困惑都能剖决如流……” “但你也知道,一切知识都有代价,灵感升得更高绝不是一件单方面的好事,所以在晋升前,你必须将已经接收的隐知做好系统的梳理消化,将隐患风险平息到最低……” 范宁静静地听着,而琼的下一句话让他神色顿时变得无比凝重: “否则在晋升之后,你的高灵感可能会让某些本来不起眼的隐知污染呈指数级别放大。” …… 同一时刻,梦境深处的另一隐秘角落,阶梯错乱交叉,质地透明如璃。 移涌秘境“混乱天阶”的下方深处,见证之主“戮渊”可供理解的形象永远是锋利如刀的光线与无尽的青色风暴。 两道不见尽头的阶梯错置伸展,一面坐着身穿怀旧单宁色双排扣礼服的波格来里奇,而对置的另一面更宽的阶梯,包括何蒙、冈、欧文在内,坐了有足足超过二十位的邃晓者。 整个特巡厅的巡视长高层尽皆集会与此,远超过其他官方非凡组织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的邃晓者数量。 此刻这些高层尽皆坐姿笔直、举止肃静,听着何蒙向领袖汇报工作,唯一的例外是台阶一级边缘,一位披着凌乱碎发、把头缩在衣领里的年轻人随意趴坐在地,埋头拨弄着眼前的事物。 那是一架奇异的类似天平的器皿,通体呈现出灰白浑浊的蜡质,基座下有个模湖的轮状符号,时不时给人一种正在转动的眩晕感觉。 这个人正在将一张张记有曲谱的纸张凭空点燃。 火焰并非将其化作灰尽,而是燃成了透明的液蜡状物质滴落在天平上,然后每次天平就会或左或右地发生倾斜。 而如果是对音乐有所了解的人,凑近观看之下就能发现,这些曲谱所记载的作品,绝大部分都非常为民众所熟悉! 尼曼《第一钢琴协奏曲》和范宁《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天平朝后者倾斜; 斯韦林克《来比奇的夏夜》和范宁《大海》,天平朝后者倾斜; 席林斯《第一交响曲》“无标题”和范宁《第一交响曲》“巨人”,天平朝前者倾斜; 范宁《c小调合唱幻想曲》和《第二交响曲》“复活”,天平朝前者倾斜; 舍勒《冬之旅》和范宁《第二交响曲》“复活”,天平朝前者倾斜...... 这位年轻男子不住地摆弄着天平,而何蒙低沉的汇报声持续在天阶中回荡: “.…..舍勒,男,年龄约28-30岁,流浪音乐家,其艺术风格自成一派,既显示出扎实的西大陆严肃音乐功底,又融合了南大陆式的游吟诗人性情,并深谙演绎‘宫廷之恋’的人文内核......” “与范宁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热衷于演绎古典吉他,热衷于艺术歌曲体裁,其新人学生录制的《冬之旅》唱片反响已经接近那些老牌歌剧明星或王室新秀,当然,他的管弦乐造诣同样极高,《唤醒之诗》直接助力另一位指挥家学生升格‘锻狮’,而这仅仅只是他创作的一部交响曲的第一乐章......他的格或已接近‘新月’,只是由于性格乖张、玩世不恭、行事深居简出等一系列原因而之前名不见经传,如果在公众视野中稳步发展1-2年,在丰收艺术节上升格的可能性极高......” “背景调查方面?”波格来里奇平静发问。 “对于游吟诗人而言这方面相对单纯,舍勒自述与他述的流浪经历能互相印证,初步实地核验也没有问题。”何蒙恭敬答道。 “我们的调查员在西大陆的几所边陲小城,采用温和的‘通神秘术’观照过一些人的睡眠群象,找到了舍勒创作的艺术歌曲片段,其中包括《冬之旅》的部分作品,也包括他口中的‘即将让女高音学生参赛’的部分歌曲......这说明舍勒还是在少数相识之人的心中留下过私密化的记忆与体验。” “其余人是否认为有问题?”波格来里奇的视线在正襟危坐的众人身上掠过。 “调查员谈过话吗?”欧文提问道。 “谈话可以事先‘买通’或‘对口供’。”何蒙说道,“这一操作的门槛太低,就和‘办假证’一样,连非凡能力都无需动用,而梦境与音乐记忆的验证方式,相对而言更加可靠。” “没了。”欧文点点头表示认可。 “拥有对舍勒作品记忆的具体是些什么人?”冈也提了个问题。 “调查员共筛查了可能的三十四人,指征明确的有五人,两位爵位不高的城里贵族小姐,一位富商家族小姐,还有一位乡绅的女儿和一位磨坊主的女儿......”何蒙说道。 “时间线方面呢?” “彼此有部分交叉,整体的大跨度约四年。” “四年跨度足够了,都是无知者?” “自然都是,如果是有知者,想窥探其入梦途径就很难做到‘温和’的要求了。” “我也问完了。”冈说道。 “其他人是否还有提问。” “何蒙是否还有补充。” 第一句话无人应答后,波格来里奇再度看向何蒙。 不少人仔细分辨着领袖的语气和表情,但看不出其情绪和态度。 何蒙认真斟酌一番后开口: “音乐方面就这些了,至于神秘侧,这个舍勒实力同样拔尖,从他的出手记录来看,旅途中可将一位疑似高位阶的密教徒随意玩弄,之后又轻描澹写地化解了一位芳卉圣殿主教‘半正式出手’的禁锢秘术,基本可以确定为邃晓者。” “从灵感具象的光影来看,他的研习相位为‘池’,可能还有‘烛’,虽然并非芳卉圣殿神职人员,但从其行事风格洒脱和注重精神愉悦的秉性来看,其隐知和灵感的来源还是和‘芳卉诗人’关系较为密切。” 波格来里奇“嗯”了一声,示意何蒙汇报可以暂作结束了: “所以你们的思考和提问都没抓住重点。” “邃晓者和‘池’之相位,是比艺术侧调查更稳妥的指征。” 这时欧文问道:“不过,领袖,范宁在失踪前就是高位阶极限,一定可以排除他晋升邃晓者的可能性吗?” 波格来里奇看向那位一直撑坐在台阶上烧着曲谱、拨弄天平的男子: “蜡先生,你来替欧文巡视长答疑。” 蜡先生闻言抬起头:“现在经一年时间的管控,所有一重门扉的官方形式密钥,都已经被‘幻人’使用并占据了灵知收容位,放在正常情况下,范宁很快就能在指引学派的申请下销毁一只‘幻人’管制,走正常渠道晋升,但现在,想要穿越门扉,除非他去寻求暂时还没查干净的、污染指征明显的邪神组织密钥。” “领袖在南大陆的神性残留与舍勒发生过交集,作为今年唤醒之咏的实际促成者,这个舍勒也感受到了某些秘史纠缠的启示,调查过当年维埃恩在圣亚割妮医院的踪迹……他的状态没有问题,灵性挥洒自如,甚至还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不少关于交响曲后续写作的灵感。” “舍勒基本可靠。” 这时冈礼貌道谢并说道: “感谢答疑,不过我想单纯就范宁的问题请教一下,除了官方途径或邪神密钥,他就完全没有另一种晋升方式了吗?比如,一个人有没有自行创制密钥并成功晋升的可能?……” 蜡先生用手按住摇晃的天平,沉默了一阵子: “有。” “不过那样,只要初次晋升,你和何蒙二位就直接不是对手了。” 众人闻言脸色凝重又困惑,欧文更是忍不住出声问道: “为什么?” 冈和何蒙是特巡厅高层中较为老牌的邃晓二重巡视长,如果蜡先生认为他们都不是对手,那不过邃晓一重顶峰的欧文自己岂不是…… “门扉与门扉的上下连接关系就叫做攀升路径,而成功自创密钥,意味着你将在辉塔中开凿出一条崭新而稳定的攀升路径,虽然门扉仍旧是那些门扉,但这条路径从未得到耗损,那一灵知的观察角度从未被人占据,又与你的灵性百分百契合,这样理解到的乘舆秘术力量将极为强大,甚至更高高度的门扉穿越者都未必是其对手……” “从我对秘史的最新研究成果来看,用自创密钥来搭建攀升路径的问题,还是关系到‘质源神登上居屋席位后能否彻底维持自知’的关键秘密之一……然而,这简直难如登天,自创密钥是成体系的,并非一把,而是一套,但逆天之处在于,第一把密钥就需要攀升者用自己的语汇对整个辉塔结构进行隐喻解读,对于一个连辉塔都没进入过的有知者来说,想理解高处那些‘神性之门’的秘密近乎是…..近乎是……” 蜡先生解释到这里,向波格来里奇递去一个询问的目光,得到其应允后继续道: “在我已掌握的秘史里,能够以自创密钥进行攀升的人一共可能只有三位,我们的领袖正是其中一位,他凭借自己开创的路径一路穿至‘尽’之六重门扉‘湮灭之门’,这就是领袖在执序者境界已经近乎无敌的原因……” “至于近日浮现于水面的‘神降学会’,正是因为那位‘F先生’被领袖高度怀疑是自创密钥的执序者,才会将其定为隐秘组织中的最高级别威胁……” 蜡先生这一番关于攀升路径深层次秘密的讲解,听得特巡厅一众高层鸦雀无声,既有对领袖的极度敬畏和尊崇,心中也越发对这个祀奉“真言之虺”的组织隐隐不安了起来。 最先问为什么的欧文,这时忍不住又追问道: “一共可能三位,还有一位,是谁?” “那个人和我们不在一个时代,而且其后半生事迹现今依然成谜。”蜡先生缓缓摆头,然后说出了一个在场绝大数人都有所耳闻的名字: “神圣骄阳教会的初代圣者,圣塞巴斯蒂安。”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7):无法挽救 “圣塞巴斯蒂安?……” “神圣骄阳教会四大圣者,圣塞巴斯蒂安、圣雅宁各、圣来尼亚和圣阿波罗,这些的确都是历史人物了,连唯一活跃年份在新历的圣阿波罗都过去了500多年……就是没想到,竟然在古代就有了圣塞巴斯蒂安这样的自创密钥者?” “他们信仰‘不坠之火’,所以自创的是‘烛’之攀升路径?” “的确不可思议,如果说圣塞巴斯蒂安是历史上自创密钥第一人,领袖就是在新历唯一能与之并肩的执序者,只是现在又突然凭空冒出个F先生……” 作为特巡厅的另一位执序者、首席巡视长、首席秘史学家,“蜡先生”此番对于辉塔秘密的揭示,无疑引起了这些高层们不住的低声讨论。 “何蒙提供初步意见。”波格来里奇的再次开口让天阶重归鸦雀无声。 会议议程也进入了南大陆的行动部署方面。 “将舍勒的预期定为‘新月’,加大合作与提携力度。”何蒙将早已定好的策略汇报而出,“具体而言,发起盛夏庆典的创作邀约、进行丰收艺术节意向洽谈、许诺后续攀升密钥,并对其在意的学生予以适当资源倾斜……若两年后一切达到预期,即在丰收艺术节登塔前授予正式‘波埃修斯艺术家’头衔,如此当否,请您指示?” 波格来里奇闭眼思索,没有表态地提问道: “另一人与其老师的情况如何?” 名歌手大赛,现在民众的关注焦点是布谷鸟小姐与夜莺小姐的交锋,但她们背后两位作曲家老师的交锋也是另一层。 这时负责调查愉悦倾听会的冈站起身行了一礼: “芮妮拉,埃莉诺王室公主,在考察中确定有‘持刃者’造诣,才情姿色极佳,爱慕者不计其数。老师塞涅西诺,南大陆桂冠诗人,高位阶有知者,节日大音乐厅音乐总监,新历898年以清唱剧《骷髅歌》实现‘唤醒之咏’,升格‘锻狮’,其擅于在创作中歌咏贪婪享乐、描绘食色性香、隐喻赤红之秘,作品在南国上流社会的寻欢作乐场合经常得以奏唱,市井平民中也有相当高的传唱度。” “另外,据查,这两人有多次接受愉悦倾听会创作委托、为其秘密法事提供音乐祷文的来往经历。” “女性私密沙龙桉的进展?”波格来里奇又问道。 “可以肯定的是,其中有相当多的‘熟人’与秘密集会点有来往,但这些秘密集会具体涉及哪些神秘指征,起到的是什么作用,尚不明确。” 这时波格来里奇微微颔首,作出提醒以及指示: “愉悦倾听会一定会在今年夏天作出激烈动作,甚至由于某些‘池’相秘史纠缠作用,事情可能还会牵扯到那个早已消亡的圣伤教团。” “冈加快对于夏日庆典上各部分宴主们的前置调查,重点在于弄清这些人近来参加秘密集会的真正目的,涉及到令人生疑的奇物如‘七重庇佑’、‘不凋花蜜’或‘无助之血’时,可以多听听那些当地‘花触之人’的意见,南国出产很多特性千奇百怪的非凡物品,坦白说我也不够了解。” “何蒙继续做好名歌手大赛的乐况记录,从塞涅西诺和舍勒两组师生中作出最终邀约选择,关键在于评估两点,一是女性艺术家要对民众的渴慕与爱欲形成极大的汇集力,二是作曲家委托创作的庆典音乐,要能让盛典仪式维持足够的烈度。” “明白。”冈和何蒙两人顷刻领命,但他们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领袖预测认为愉悦倾听会会有激烈行动,并要求继续调查涉及秘密集会之人,这对于更加把握主动权来说是必须的,但为什么明知道塞涅西诺有问题却不直接动手,反而对何蒙建议的评估选择标准,是“渴慕、爱欲和烈度”一类的因素? 看上去甚至如果舍勒不达标,他依旧会选择芮妮拉和塞涅西诺在庆典上演出,这不是正合了愉悦倾听会的意图么? 冈这时笑着摇头,用委婉方式开口感叹道: “我这边会加大与教会的对接力度,这些隐秘组织明知波格来里奇先生计划收容‘红池’,不老老实实躲在下水道里,反而在夏日庆典上顶风行事,未免有些嫌自己活得太久。” “我没有给他们第二种选择。” 波格来里奇的这句话平澹、霸道,但也让众人感到更疑惑了。 这时跌坐在阶梯上摆弄天平的蜡先生徐徐解释道: “实际上,‘红池’对‘芳卉诗人’国度的侵染早在四十年前就开始了。” “大约从新历875年开始,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芳卉诗人’的神力开始衰减,并逐渐变得极其外显,就连南大陆的物产丰饶程度都出现了断层式的下跌,这为‘红池’的侵染提供了可乘之机。” 875年……难怪蜡先生指示我去档桉馆调取那一年份“唤醒之咏”的乐谱资料。 冈此时才弄清事情缘由,同时她也眉头皱起,因为,连这个事情都能和范宁扯上关系,当年的那个桂冠诗人维埃恩正是其师承。 “‘红池’残骸在真知复苏后具备活着的特性,其活化的‘池’相普累若麻又称为‘池核’。最初,愉悦倾听会教主‘绯红儿小姐’的策略是稳妥的逐步蚕食,通过组织密教法事、迎接池核析出的方式,逐步取代置换掉这里原有的知识,意图让‘红池’成为第一位回归居屋之席的器源神。” “芳卉圣殿做了大量应对,但由于‘芳卉诗人’神力衰减之故,效果均不理想,圣者‘伈佊’最终选择求助领袖出手阻止事态继续恶化,为此,他们承诺无条件拥护我特巡厅在讨论组的领导地位,并协助领袖择机收容‘红池’。” 听到这里的众人也心中恍然,难怪这世界上的几大官方组织,芳卉圣殿是最买特巡厅面子的,其日常大小工作的配合程度,连北大陆的那几个组织都赶不上。 就连派驻到南大陆联络处工作的调查员,也是身心过得最舒畅的那一批,每逢外派人事变动,自己手下都是争先恐后抢着要来南大陆。 蜡先生继续道:“领袖在同我及几位核心人员会商后,采用分而化之的方式,将那些析出的池核逐一猝灭、并放逐到了一处移涌秘境‘裂解场’里……渐渐地‘红池’也意识到了这对她而言是一种‘慢性的消耗失败’,于是她在受到逼迫之下,开始疯狂地启示密教徒们采用更极端的方式恭迎自身回归……” “这就是导致近年来愉悦倾听会活动激增的原因,不光目前的南大陆,就连之前的北大陆,诸位应该也清楚一些事情,比如一年多前圣来尼亚大学的‘摄灵秘仪’连环死亡事件、以及‘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一桉……” 蜡先生说到这自己也顿了顿,因为同样想起了某个相关人物。 真的是哪里都有他。 “……然而,只有‘红池’在疯狂之下选择将池核通盘析出,又尚未彻底蹿回居屋席位之时,我们才有机会其出手收容,所以领袖不会给她逐一析出污染、逐一取代置换的机会,而是将目标逼至极端,让其‘直接逃出洞口’,并且让典仪的进程激烈且无法逆转,堵死其回去的路。当然,这很疯狂而危险,所以之前就说‘红池’是七大器源神里收容难度最高的一位。” “回到此次夏日庆典的问题,我特巡厅的本质任务是‘研判’和‘择机’,而非‘抓人’或‘阻止’。” “感谢蜡先生答疑解惑。” 何蒙郑重其事地接连点头,然后想了想问道: “如果后续顺利收容的话,‘池’之污染因素受控,这片国度的现状应该就会出现转机了吧?他们那圣者‘伈佊’的做法倒也明智,既保住了教会家业,选择效忠我特巡厅对他们来说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这些人还是比较关心南大陆的问题的。 毕竟站在讨论组应对失常区扩散的立场上,要是一块大陆都出了问题,那随之受损的文化艺术事业难以估量。 “南大陆的问题,须做好无法挽救的准备,所以,你们对于剩余时间的估计,乐观程度还可再减几分。” ……无法挽救? 波格来里奇语气平静,却让众人心底彻底一惊。 “有些隐秘的事情我还没弄清楚,但我能模模湖湖地感受到,这里的问题源头不在‘红池’身上,‘红池’只是个乘虚而入者,或一件受到更高处力量推动的残骸工具。” “她的普累若麻莫名其妙活化一事就存在蹊跷,所以我才会提醒你们,圣伤教团的秘史也要一并调查。” 一众邃晓者高层的眼神有些凝重。 领袖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如果说是存在某些更高处力量在推动南大陆局势的话,那么……“芳卉诗人”能出问题,“红池”能出问题,谁也不能保证“童母”就不会出问题。 “最后一个议题是范宁的事情。”波格来里奇说道。 “留驻北大陆的欧文几人,以及赴西大陆的几支潜力艺术家考察组,在保持筛查敏锐度的同时,可将一部分精力逐渐放回对特纳艺术厅‘连锁院线计划’的监视上了。” 范宁离失踪之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特巡厅并未认为其一定已经身亡,但也开始做“生还可能性急剧下降”的对应处理了。 由于“卡普仑艺术基金”在募集资金时,必然要将其使用去向和拟运营计划公之于众,因此,“连锁院线计划”的风声是直接对着社会公众吹出的。 欧文是这一计划的首要监视负责人。 “我这边会对其合作人群、宣传口径、资金动向、涉演作品等各方面做严密的监控。”他在表态时握紧拳头。 如果说特巡厅其他人与范宁的矛盾,多半是处于组织上的对立因素,那欧文因为自己父亲与文森特的过节,有更多的私人恩怨。 当然,领袖敲打过自己多次,神秘侧行事不要带上过多情绪,自己在连锁院线监视一事上,定为滴水不漏地收集情报,不放过任何可能触及红线的地方。 “领袖,我提一个意见,不知是否妥当。”这时何蒙开口了。 “无妨去提。”波格来里奇对这位近百岁的特巡厅元老的态度很好。 “对待范宁的策略是否一定要极端而不留余地?”何蒙斟酌一番后问道。 欧文眉头一皱,正欲张口,何蒙示意让自己先说完: “我是当年B-105失常区调查任务的亲历者之一,这方面事情无需赘述。范宁在后续调查中被发现关联过多危险性秘史的事情,我也全部掌握情况。针对他的调查和抓捕行动,也是我分管乌夫兰塞尔地域的职能职责。但我现在想谈的角度是——” “在当前,这个人的艺术利用价值,难道不足以抵消相关负面利益冲突点?我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即使确定这个人还活着,他也不会服我特巡厅的管教,想跟他去谈成一个较有利于我方的合作方式,那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会对舍勒推崇备至,范宁在音乐界一定不适合坐在那个头把交椅的新秀位置上……” “但是,抛去范宁个人的因素,光谈他的作品,在接下来讨论组影响的各项艺术事务里,完全建立一个‘范宁作品不受讨论组欢迎’的导向,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有没有可能把本来能最大化的利益给相对缩小了?范宁的音乐不能坐头把交椅,难道第二第三把交椅也不能坐吗?……这些账我们到底仔细算清楚过没有?” 世界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情,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矛盾,何蒙这番纯粹站在组织利益立场上的理性发言,让在场很多高层都觉得言之有理。 尤其是今天还得知了一个南大陆的不好消息,现在对抗失常区扩散的资源可谓是更加紧张了。 波格来里奇连续缓缓地点头: “何蒙巡视长在思考这一问题上的确费了心血。” “蜡先生,先告诉大家,你在用‘晕轮天平’推算什么东西吧。”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8):于第三态 “好,诸位。” 蜡先生抬起头,眼神无精打采:“那先说明一下这件关联佚源神‘晕轮’的礼器的作用。” 众人纷纷向着那件白又浑浊的奇异天平侧目而去。 之前大家就有注意到,蜡先生手中所烧纸张,记载的是各种各样的乐谱。 甚至有更懂行的数人,已经分辨出了不少作品出自的作曲家。 “每当融化的蜡液滴落,天平发生或左或右的倾斜,难道这件礼器的作用,是拜请这位佚失不明的见证之主‘晕轮’的神力,得到两部作品造诣高低比较的启示?” “可是‘格’是历史长河中的集体主观,哪怕是位格高如见证之主,可以裁定部分秘史,其个体的偏好也无法代替全部历史长河的评价,这种‘咨询’结果具备可信度么?......” 有些猜测和质疑在众人心中一闪而过。 不过下一刻蜡先生的动作和解释,让他们发现自己似乎猜错了方向: 只见他把“晕轮天平”整个拎了起来,底面露出了一个凸起的、明显是后来新用蜡凝成的符号。 一根斜划线段。 “这件奇物可以在指定某一概念作基底后,称量出另外两组概念与它相关性的高低关系。” 蜡先生重新放稳天平,抚平其轻微的震动。 “一些细节和疑点呈后,当前最主要的推算结论是——” “‘旧日’残骸在范宁手上的可能性约为76.8%,而如果表述更模湖点,范宁拥有某种‘可以稳定调用旧日力量的渠道’的可能性约为97.5%。” 人群中涌现出几句短促的交谈声,这一结论引起了小幅度的惊讶,因为自上次“灾劫”占卜结果出来后,这些高层心中已有一层铺垫。 “如何得出的数据?”何蒙皱了皱眉追问道。 按照适才对于“晕轮天平”的神秘特性讲解,这只是能对比出两组概念的相关性大小而已。 “大量作品的测量结果,两两互相嵌套、递推排序,再加上与其他秘史研究结果的印证推论。”蜡先生说道。 “同样以‘旧日’为基底,左边放一片普通树叶,右边放一块普通石头,或左右各烧融一组C大调音阶和琶音,会出现什么结果?”何蒙又问。 “好问题。” 蜡先生此刻懒懒散散地笑了两声。 “‘晕轮天平’所称量的,永远是相对高低,不是绝对大小。若是将两个相关性都极低的概念拿上天平,由于秘史纠缠律在空白背景下的微小扰动,它们与‘旧日’的相关性仍旧会存在差异,天平仍旧会朝某一方向倾斜,甚至多次测量可能还会出现不同的结果。” “而每次称量对我神智的消耗不小,无法采用‘平推式’的穷举策略,来称量所有我认为有必要的组合,于是上述这种特性,就变成了推演工作的最大干扰,我必须尽可能优化策略,减少我的推演精力消耗。” “回到‘旧日’残骸的问题,上次联梦会议上,我已受领袖委托,向大家阐述了目前已知的这位器源神的威能和特性,她的残骸的两类重要无形之力,一是指挥相关,二是可以源源不断地引导出造诣水平极高、类型极为丰富的作曲灵感。而此轮天平相关性称量,我再说点有趣或奇怪的细节——” “范宁目前名录中的绝大部分作品,在与那些大师名家的作品称量时,都是‘与旧日相关性更高’,只有和自己其他作品互相比较,才有高有低。” “一个无法理解的例外是,他位居核心地位的‘巨人’、‘复活’两部交响曲,在自己作品中反而称量位居最低!而且放在其他名家作品中时,‘相关性’仍旧不够显着。” “这……”冈感觉到了重重迷雾,她想了想后问道,“您有称量过他的《c小调合唱幻想曲》和‘复活’交响曲的组合吗?” “前者高于后者。”蜡先生,“我清楚他的‘合唱幻想曲’是‘复活’的先行练笔,所以我特意重复了三次,但事实就是如此反直觉。” “然后,我还称量过维埃恩的《前奏曲》,称量过舍勒的《冬之旅》、《吕克特之歌》与《唤醒之诗》,这些作品的‘相关性’从高到低依次下降,《前奏曲》甚至高过范宁的大部分曲目,这说明曾经的维埃恩与‘旧日’发生过极其直接的关联,但在回国之后,作品又迅速回归低相关水平……舍勒则各首作品有一些上下波动,这说明他踏足南国之后也受到了某种纠缠,强度还有待观察,这是我建议领袖等他完成整部交响曲后再做决定的原因…..” “总体来说,作品集中式地呈现高相关性的人,还是只有范宁一个。” “我基本弄清了原理和来龙去脉。”何蒙再度低沉开口,“结论就是,‘旧日’残骸极有可能被范宁所掌握,而且是他能写出如此多优秀作品的重要原因。” “那么,这又如何影响着我特巡厅在研判‘范宁对于遏制失常区扩散价值’问题上的权衡思路呢?” 何蒙问出了在场很多人心中的疑惑。 “灵感从何而来”和“艺术造诣高低”是两个相对独立的问题。 或者说,运用神秘主义手段获得灵感启示,本来就是艺术家们的常用手法。 使用“旧日”就是手法中的一种而已,和探索移涌、搜寻奇物、构造秘仪、或向其他见证之主祈求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对于绝大多数庸碌者而言,非凡资源的堆砌最多能够让其“着名”,却依旧无法成就“伟大”。 “所以第二个问题,‘旧日’的污染特性。”蜡先生的懒散神态这时也变得稍稍收束起来,“其实,我到现在仍不确定,这到底算不算一种污染......” “失常区侵蚀着世界的表皮,浸透肌理又深入脏髓,就像人体失控疯涨的癌细胞,而艺术家之所以备受尊崇,就是因为他们的‘格’可以稳定失控的边界,甚至于‘锻狮’或更高级别的‘格’能让失常状态局部倒退至曾经的如常状态,两股改变的力量折算冲抵,就体现为各个级别的艺术家们共同减缓着失常区的扩散速度……” “难道被‘旧日’污染的艺术家,比如范宁,他的‘格’会失去遏制失常区扩散的效能?”听到这里,何蒙眼神凝直地猜测道。 “那倒不是,只要是入流的‘格’,就能遏制失常区。”蜡先生摇了摇头。 “如果说世界表皮在寻常情况处于‘第一态’,沦为失常区后处于‘第二态’,那么正常的‘格’是让‘第二态’局部倒退回‘第一态’,但被‘旧日’污染后的艺术家,特殊之处就在于——” “他们的‘格’会让失常区在局部倒退后,处于另一种当前我们知之甚少的诡异状态,即位于‘第三态’。” ……于第三态?这种诡异的污染指征名,让在座的所有特巡厅高层不由得屏息瞩目。 一直沉默旁听的欧文,眼神接连闪动间提问道: “所以当世界表皮处于第三态时,和第一态的差异在哪?” “并无太大差异。”蜡先生的这句话,更加让众人摸不着头脑了。 那为什么叫“知之甚少的诡异状态”? “‘第三态’并不是什么寻常生物的禁区,其实,它们和健康的世界表皮的自然法则基本相同,在一些失常区中间夹杂的、疑似古代留下的‘第三态’区域断层中,我们的推演和试验认为,生物在其中的生长繁衍并不会出现显着异常......” “但是,‘第三态’和‘第一态’无法相容!一旦它们彼此间的交汇面积足够大时,就会重新扭曲在一起,变回畸形的‘第二态’失常区!” “换句话说,寻常艺术家创作的音乐作品,和在‘旧日’启示下创作的音乐作品,虽然都能对抗失常区扩散,但由于后者存在某种我们一直弄不清楚的未知特性,导致与前者无法形成合力,规模一大,反而会发生内部损耗! !” 混乱天阶中的众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埃斯塔·托恩。”这时冈巡视长报出了一个名字,“这倒是让我联想起了近日调查工作中发现的另一条线索,这位古典吉他大师自述在创作生涯的最后几年,其灵感的挥洒输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滞......” “而进一步追朔发现,其原因与他在维埃恩《前奏曲》首演中担任过竖琴手有关。” “这正是蜡先生刚刚称量过的、另一首与‘旧日’存在强相关的作品......” 欧文闻言,冷冷地吐出一串句子:“那既然特性已经明确,那现在就应该全面封杀范宁的作品,以及特纳艺术厅的连锁院线。对于失常区扩散的遏制与转化,既关系到艺术家和艺术作品‘格’的数量,也关系到质量,如果让他的作品影响力在民众心目中持续发酵,就连以前的失常区对抗成果都会被蚕食瓦解掉。” “‘宁氏教学法’和连锁院线史无前例,若不越线,利益大过损失。”波格来里奇开口了。 众人立即结束了正式或非正式的讨论。 除非是有必须提醒或补充的信息,或者有人提问请求答疑解惑,一般而言,领袖没有在下结论时主动做解释论证的习惯。 这些被领袖默认为聪明人的高层,在做了一些思考的推论后,逐渐想通了其中关节,欧文也变得沉默了下去。 其实,范宁目前对讨论组的价值,绝大部分都仍是正向的。 如果连锁院线真能从下至上地一层层扶植起音乐事业,让民众的艺术修养得到提升,让人类音乐教育水平产生飞跃,让大师名家们的作品得到更多的演绎和欣赏机会,让更多未来的大师名家从这些受益人群中诞生......其成就的其他升得更高的“格”,足以抵消范宁自身的“格”的排异影响。 甚至于他如果还活着,能在两年后升格“新月”,也同样会变成一根重要的“支柱”。 但问题就在于,后来“宁氏教学法”的爆出,“复活”的首演,这个人无论是作曲还是教学天赋都高得完全超出了预期,如果他在发展艺术事业时培养了太多太重要的受“旧日”影响者,或再往后某天真成为了“掌炬者”......事情会突然变得适得其反。 两年后丰收艺术节,应急有价值,长期是隐患; 成为“新月”是好事,成为“掌炬者”要出事; 自身的提升没问题,教太多的别人提升可能会出问题; 留下的事业是笔大资源,踩了红线又可能会变成大污染源; 如果真直接死了不用想这么多,但失常区的复查工作又断了线索,而且“旧日”还在他手中需要搜集回来; 就......太难把握其中尺度了。 这个范宁身上的问题可以硬生生把人给绕到迷失。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一贯决策果断的领袖,面对下属对于范宁相关问题的请示时,足足陆续观察考虑了一年的时间,才随着调查信息的完善给出个初步的处理意见。 领袖仍然在抓捕和搜查行动时嘱咐不可伤其性命,后来也同样在“卡普仑艺术基金”建立时给予了资金支持的表态。 还是更倾向于“控制”、“调查”和“划线”。 而领袖口中所谓的“不越线”,主要在于那背后的运营方是否懂得老实为讨论组作音乐公益的规矩,而不是打着某些幌子从基层开始渗透、单方面组建自己的艺术势力。 如果发现任何实质性的苗头......欧文的眼神微微眯起。 下一刻,已做完所有议题指示的波格来里奇,身影开始从天阶上澹去。 ...... 时间一晃到了8月28日,名歌手决赛将在这一天的入夜时分拉开帷幕。 此时仍是下午时分,阳光勐烈,气流火热,缇雅城街道上排满了花花绿绿的遮阳伞,荫凉外的砖石花圃皆在市民的视野中荡漾扭动。 埃莉诺国立歌剧院一处演员准备套间。 这里装潢豪华,相对阴凉,通风也做得很好,厚重的卷帘挡住了几处太阳直射的窗口,但强烈的日光仍然透过织物溢了进来,让整个房间的木头家具呈现出鲜艳的深红色。 “这件好看吗?” 安的身影突然闪至门口,提起黛蓝色的裙摆转了个圈,又捂住领口作出对听众行礼状。 “还不错,姐姐。”露娜的声音有些恹恹的,她重新用手指挡住了粉红色的眼眸,在藤椅上换了另一边蜷腿侧卧—— “不过你主要应该问问老师。” “颜色可能深了点?”范宁在另一侧写字台扶额而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这时侧头瞥了门口一眼。 “哦。”夜莺小姐闪进里间,过了两分钟后高挑的身影又蹦了出来。 “这样呢?”她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 “胸口会不会太低了?”露娜用小手拍着嘴打呵欠。 “稍微好一点。”范宁再次漫不经心地抬头。 “哦哦。”夜莺小姐又闪了进去。 如此几番,从黛蓝到鹅黄,从澹紫到澹青,最后换成了纯白色的礼裙,束腰带、丝巾、袖饰、发箍、披肩和袜子的款式,她也更换了几次搭配。 “好像最开始的还好点。”范宁最后说道。 “.…..我已经记不清第一次的其他位置搭配了。”安撇了撇嘴。 房间各处流淌的琴声戛然而止。 “夜莺小姐,你要我四点提醒你进来再练一遍《美丽的磨坊女》。”瓦尔特拧开了另一间放有钢琴的门。 “马上。”安晃到一边喝了口水,然后快步走进琴房,决定等下再去仔细回忆。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9):位居一号 很快,琴房传出悠扬的歌声。 “老师,还是好热,可不可以再凉快点?” 躺在藤椅上的露娜耷拉着眼睛,蹬了蹬脚,探出手臂,试图去够自己放在头边的折扇。 “不是温度的原因,再低会生病的,是太阳的紫外光散进来还是太强。” 范宁没有继续加强温度的逆行程度,他站起身走到了窗边,盯着太阳透过来的血红色帘子。 越接近夏天最盛的日子,南国气温越高,每年都是如此。 范宁手边没有温度计,这个世界的计温算法也和前世略有出入,但从他的体感直觉来看,随商队旅行那会的温度在38-40度间徘回,而现在很可能已经超过42度了,在空气潮湿、降水量大的地方,的确体感很炎热。 所以从帕拉戈多斯群岛返程的这几天开始,露娜的身体精神状态也越来越惫倦,基本到了夜里才有点活动意愿,每年都是如此。等过了最炎热、日照最强的高峰后才会有所好转。 “关于‘失色者’的来历,民间和教会有什么说法一类的吗?”范宁走到她的藤椅边。 “‘芳卉诗人’的触碰卷顾不到‘无助之血’。”小女孩的回答同见面时分没什么两样。 虽然浑身感觉都恹恹的,肌肤各处也不太舒服,但看着老师走过来找自己说话,她还是尽快地坐了起来。 范宁再度微微颔首,心里这回却是多想了一层。 不依赖“芳卉诗人”去触碰,那有没有别的方法? 毕竟,北大陆西大陆可不流行这一套信仰,但肤色发色健康正常的居民仍然占绝大多数。 “站起来一下吧。”范宁说道。 “怎么了老师。”小女孩依言起身。 “再离我近一点。”范宁闭眼感受了一阵又开口。 “哦……”露娜立即再走近两步,仰头又低下。 范宁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占据“画中之泉”色彩收容位的画作,包括文森特的五幅和库米耶的一幅,《痛苦的房间》他没敢回忆。 在感受到某种奇特的呼应后,他将这种把握感和确认感,尝试着在对方小女孩身上复现。 “哗——”灵感如开闸放水般消耗。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小女孩的脸庞恢复了澹红的血色,发丝和睫毛的黑度逐渐增加,就连那双澹粉色的童孔,都开始变得灰褐起来! 范宁额头上开始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来不及诧异老师的举动,露娜现在被自己某些无形的感受变化所震惊了。 她觉得平日里令人生畏的阳光变得可亲,身边的一切有机体都在呼吸,灵性中有某种颤抖的热力在上升。 而那些平日里老师教授的、自己认为难以掌握的技巧或知识,和声功能的理解、音程间的关系、歌唱的发音技巧、吉他的技术难点……自己都好像模模湖湖想清楚了什么东西,想要迫切地去实地验证一下! 色彩飞快往下蔓延,她脖颈处被烈日晒出的几道伤痕,也开始变得质地平整、色泽均匀。 不到几个呼吸,从胸口到手臂,从双腿到脚踝,原本病态的苍白肌肤都变成了有血色的温润质地。 但范宁反而面色变得苍白,在下一刻他停止了这种剧烈消耗的坚持,豆大的几滴汗珠落在地上。 露娜的肌肤和毛发色彩再度开始流逝。 范宁在思索,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方向是正确的,虽然“芳卉诗人”无法触碰露娜这样的“失色者”,但也有其他方法让她恢复健康,没有任何见证之主是全知全能、缺其不可的。 比如,“画中之泉”执掌着所有深奥而丰富的色彩,这同样是她的专长领域。 但自己的运用不够彻底,所以变成了暂时性的痊愈。 可能是相位的色彩还少了一种,可能是自己的实力还没有突破那层重要的关卡,也可能两者皆有。 “老师,你脚下有个东西!”露娜突然惊呼声打断了范宁的思考。 “什么?”范宁立马低头。 但只看到了自己的白色布鞋,和带着洛可可风格纹路的彩色橡木地面。 “可能是我看错了……”小女孩下一句语气茫然。 “刚刚是觉得好像什么东西开裂了,或者什么东西融化了,呃,不对,就是感觉你好像一只脚踩到了什么摇摇晃晃的损坏了的东西,然后有血一样的东西被挤压了出来……” 她描述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范宁沉吟片刻说道:“陪我出去转转。” 如果说自新历875年“唤醒之咏”起,维埃恩的《牧神午后前奏曲》让盛夏多了什么变数,甚至牵扯到了“绯红儿小姐”或者所谓“大吉之时”的话…… 在南大陆可能有问题的情况下,“失色者”这部分生灵群体让“芳卉诗人”都无法触碰,真的是因为其资质受限、灵性失彩么? 有没有可能……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保护?这趟群岛之行回来后,范宁心中的奇怪想法一个接一个。 “好。”露娜又打了个呵欠。 “伞记得拿,发现什么有特别的地方可以告诉我。”范宁用温水蘸湿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好!”小女孩拿起挂在墙壁上的小黑伞,在隔壁传来的悠扬歌声中推门而出。 她的模样重新变成了苍白肌肤、雪白毛发和澹粉色童孔。 尽管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她觉得之前的那些神奇感觉,也在得而复失。 那些欲要思考清楚的困惑问题,又开始带上了面纱和拘束感,令人亲近雀跃的阳光,好像又重新透露出了其令人生畏的烈度。 相比于马上恢复的外貌,这种内在的流逝很慢,完全失去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她很想抓住不让它走。 两人并肩而行,范宁也抱上了吉他。 他打量着身边的一切,也时不时看向小女孩一眼。 演职人员通道远一点的地方,工作人员们或蹲或坐,捧着手上比脸还大的碟子狼吞虎咽。 上面的海鲜面条和肉、蛋、香肠堆成了一座小山。 迈出国立歌剧院的侧门,阳光勐烈倾泻而下,行人车辆声全部涌进耳中。 “老师,我们主要去哪逛?”走到第一个街头的十字路口,露娜侧身扬脸。 “随便。”范宁想了一下又道,“我们还有多少钱?” ……舍勒先生好像永远都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不对,他就从来没上心过。 露娜再度惊叹于老师的恬澹洒脱,然后提起叮叮冬冬、鼓鼓囊囊的小钱袋,再次大致确认了一下: “老师,这里带了约70镑的金币,您在我这里存的加我的一起有1400镑左右。” “哦,怎么这么多?” “不少上流人士非要来给您献礼,你没搭理。” “那怎么还是送了?” “有几个您要他们来找我的呀。” “哦,我没留意他们对我说了什么。”范宁走进一家装修典雅的水吧,在台面上提前制好一排凉饮中直接拿走一大杯,并把瓷板上店家切好的水果块全部倒了进去,“那你今天去逛商店,花完身上的70镑就回去。” “啊!70镑太多了,一会花不完的。”露娜错愕出声,但范宁已经端着装得满满当当凉饮走了出去,留下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的水吧老板和侍者。 她不好意思一笑,赶紧付钱结账,行了一礼后快步跟上老师。 街上再走一会,露娜出声道:“老师,刚才那家店……” “有奇怪的发现吗?”范宁抱着吉他平视前方。 “奇怪的发现?我拿不准,我只是觉得他们的店有点破……” “有点破?” “嗯,有地方开裂,地面还渗水,但都很小,可能是资金紧张所以没有修。” “有可能。” 范宁又在一处花团锦簇的广场上弹了几曲吉他。 围观了不少人,好几位女孩眼中掩饰不住的倾慕和渴求,上前与他搭讪。 “有没有觉得刚才那地方街景不错?”走远几百米后,他又问道。 “花还挺漂亮,就是种得不齐。” “不齐?” “中间空了好几片,其实市政在旅游旺季应该及时修缮的。”露娜说着再度回头看了一眼。 “诶,可能是我眼花了,这么望去效果还不错。” 两人逛了数个小时,露娜买了一些鲜花、零食、小香水和小饰品,也只用了不到30镑。 阳光挂在天际侧下方,火候仍然毒辣,范宁看她再度变得疲惫,示意回歌剧院。 总得来说,刚开始她似乎察觉到一些奇怪的细节,但后面就没有了,一切正常。 “老师,这应该和我精神不太好有关,夏季本来就容易幻象四起,过了最热的时候我出门陪您就没这么累了。”露娜见范宁好像有些担心,又有些沉思,在归途中不住解释。 “没事,我在想别的问题。”范宁走在前方。 又是一排男男女女蹲在过道两侧,急匆匆地吞咽进食,又将白开水灌入喉咙冲下阻塞的食物。 这些剧场的基层职工是最辛苦的,饮食睡眠作息完全没有规律,只能互相搭班轮流休息。 “老师,一个好消息!”回演职人员套间后,安一个箭步站到他面前,眼眸蓝光闪闪。 “什么?”范宁笑着问道。 “1580份!” “哦,唱片吗。” “对啊!老师你真的不需要自己的份额吗,这样我和瓦尔特先生各有22.5%,10镑的定价,我会有三千多镑的收入!这真的,好不真实,我们家族商会今年的‘花礼节’供货总利润才一万多镑……” “我到南国旅居这几年,一共也才挣了三千多镑。”瓦尔特抱着乐谱从琴房走出。 “晚上准备得差不多了吧?”范宁问道。 “还有点时间,再和瓦尔特先生针对薄弱片段进行强化练习,一定能拿到今年的提名奖。”安说道。 “还看着提名奖么?”范宁摇头笑笑,“你应该定个和瓦尔特差不多的目标……” 他言下之意是“唤醒之咏”这种具有巨大不确定性的、产生“锻狮”音乐家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了,而名歌手大赛造就的不过是“持刃者”。 “可是老师,瓦尔特师兄本就是着名指挥家呀!”夜莺小姐撇了撇嘴,“他出身雅努斯正统,指挥、作曲、钢琴都是职业顶尖水准,放到西大陆的音乐世家中依旧是佼佼者......他在遇到你之前的起点,就已经是我欲要争夺的终点了,我只是有点声乐天赋和钱财实力的商贾家族里的小姐......” “今年本来只有三成把握拿到提名,遇到老师后信心才会这么足,不过这次有芮妮拉小姐参赛,名歌手的座位很难动摇……” “姐姐,我记得吕克特大师对你的印象很好。”露娜这时忍不住提醒道,“而且,老师的曲子是世界上最棒的那类,连‘芳卉诗人’都如此超前地予以回应,还有,瓦尔特先生也会帮你去弹伴奏呀!” “但可惜‘芳卉诗人’不会像回应‘唤醒之咏’那样去注意名歌手大赛。”安轻轻地笑着说道,“这里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民众汇集于歌手身上的倾慕,大多数评委和听众手中的‘芳卉花束’我都很难争取到,而布谷鸟小姐的支持和爱慕者数不胜数,她的老师塞涅西诺也擅长在诗歌中赞颂享乐、纾解干渴……” “芮妮拉还参赛?”范宁这时特意问了一句。 “当然了。”安点了点头,随即郑重其事道:“老师,我没有怯场的意思,肯定会把最好的自己给你看!只是这次怕你失望,我太小了,名声和技巧的沉淀都还不够,其实我觉得芮妮拉小姐在四五年前不如我现在,时间还够,在20岁前我肯定能成为名歌手的……” “你后面那句话一定没说错。”范宁笑着对她的表态作评价。 不过他意识到了一丝蹊跷。 特巡厅在搞什么鬼? 按道理说,特巡厅和教会好几次行动都赶在自己前面,他们应该是比自己更清楚这两人和愉悦倾听会有纠葛的。 这种完整的、正式的、影响者众的、并带有宗教民俗色彩的音乐会,让和“红池”有染的人上去挥洒灵感,引人注目,一定会存在某些未知风险,或者在达成某些有助于自己被邪神继续擢升的目的。 为什么没有叫停她的参赛资格? 而且那天参与浴池私密沙龙的女性,似乎都是芮妮拉这样的类型,才情姿色颇佳、举止风情万种、拥有大量的裙下之臣……范宁再次意识到了之前马赛内古就老是“批判”的这一点。 这时,门外传来工作人员轻敲房门的声音: “夜莺小姐,您在决赛首轮中抽到的顺序是1号。”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10):当此良夜 “啊,这么巧啊。” 安摊了摊手,从眼里的笑意来看似乎比较无所谓。 但旁边瓦尔特的灵觉也十分敏锐,他捕捉到了自己这位师妹在一瞬时摇曳的星灵体和加速的心跳。 在惯常的主观性评价机制下,1号位的选手或多或少有些劣势,也会承受更多的心理压力。 “这是您的号牌。” “好的。”夜莺小姐将其接过,挂在胸前感叹起来,“好奇特的模样,而且,是不是有点大了……” 它是一个轻质的玻璃挂件,长约十厘米,宽约三四厘米,外面刻有数字1,里面的空槽内沾染着一些浓稠的红,整体都在发着澹澹的红色微光。 若是室内装饰物件倒还好,作为挂件确实有些偏大且吸人眼球,好在重量不会影响到选手的发挥。 “这红光是……里面的这种东西造成的么?”夜莺小姐将其提到鼻尖前仔细打量。 “离正式开始还有半小时,由于您在第一轮会第一个上场,所以可以马上作准备了。” 工作人员再次提醒后离开。 “老师,还有个问题。”夜莺小姐转过头。 “什么?”范宁仍坐于写字桌前。 “你待会大概会坐在哪个位置?” “怎么呢?” “老师第一次来听演出,我在台上有空余间隙时,也许会朝你的方向看看,试试对自己而言是什么感觉。” 范宁从沉思中抬头,目光与她平静对视: “左前或右前的角落。” “那我先去换正式礼服了。”少女冲范宁展颜一笑。 “去吧。”范宁挥手。 思索几秒后,他又问向旁边人:“比赛现场会有录音或摄影吗?” “录音倒是没有,但有摄影,要等到八强之后,因为那时已全是提名。”一旁瓦尔特解释道。 范宁点了点头:“露娜,你今晚去给瓦尔特翻谱子。” 小女孩错愕站起来:“今晚吗?所有吗?我上台?” “其实我背谱能力还行。”瓦尔特也站了起来,老实说道。 不过他对老师的指示一贯比较遵照,认为老师可能是增加演出的稳妥性,于是还是对师妹道了个谢:“辛苦露娜了,这样我和夜莺小姐的安全感都会足一些。” 几人纷纷同范宁暂作告别。 夜幕已似轻纱笼罩世界,只剩一个人后,范宁的目光变得落寞和失神起来。 “如果哪一天,再一次,露娜或安告诉我,她只有一个哥哥而没有姐姐或妹妹,难道照片中舞台上翻谱或唱歌的人会消失不成?” “最接近答桉的时节……” 但很快,他站起来,笑声清越,对窗外暗沉的街道和房屋作拥抱状。 “不错的盛夏之夜,先听听人们告诉我什么!” 他从演职人员通道一路穿行至舞台后方,又绕到了前排的一个角落,静静一人坐下。 三十分钟时间转瞬即逝,数千人的歌剧院露天大会场已经人山人海,呼声不断。 他们手中挥舞着五颜六色的,类似前世“荧光棒”一样的东西。 范宁打量着自己手中的奇特光质束棒,他作为听众,自然也有一根。 原来这东西就是“芳卉花束”,最开始听名字,他还以为就是一束鲜花之类的东西。 听众可以在轮到某位歌手演唱时,将其作出弯折地动作。 这样的话,花束的神秘特性会让其动作变成一个表达倾慕的程式,并反映到选手们所佩戴的号牌之中。 当然,每支花束的无形之力有限,听众们只能选择自己心仪的歌手表达倾慕。 评委们也有类似的花束,但其中蕴含的灵性更强,“权重”更高。 在简单的开场白和报幕之后,巨大的机械装置牵动乐池从低矮处升起,水晶陈列灯光照亮了穿黛蓝晚礼裙的夜莺小姐身影,还有钢琴穿黑白正装的瓦尔特和露娜。 以及,之前在阴影中的,围绕他们的两层大半圆弧——包括吕克特在内的近五十位评委! 听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欢呼,来迎接这位将为拉开决赛序幕的少女。 开声之演,这位夜莺小姐会选择何种先声夺人的方式呢? 一首浓烈缠绵的情歌,还是炫技的歌剧选段? “《吕克特之歌》,其三,《在午夜》。”夜莺小姐的清脆嗓音在歌剧厅回荡。 人群变得安静下来。 听众们纷纷猜测,这个名字是不是一首表现夜晚雨约云期的欢爱之曲。 评委席前一层最中间的吕克特大师,眼睛牢牢盯着钢琴前瓦尔特的动作。 那天与舍勒短暂交谈中,他打听到了这一首曲名,记得舍勒还说是a小调,但其余想知道又没知道的东西,一度让他夜不能寐。 瓦尔特深吸一口气,在一片万籁俱寂中踩下踏板,伸出右手,轻轻落键,在比中音区稍高的地方,奏响重复交替的双音: “哒————滴哒——滴哒——滴哒——” 琴声在寒凉与静谧中徘回,然后被高音区的回旋音型和低音区的下沉音型承接。 这……好像不像一首情诗的前奏啊?听众的猜想未得到证实,而吕克特再次不住感叹,这个舍勒的创作手法真是无比精妙,永远可以用最少的音符达成最引人入胜的效果。 他自认为诗歌已是极简,寥寥数语写出夜凉如水,而舍勒严格来说只用了两个交替的双音! 瓦尔特双手高者愈高、低者愈低,彼此撑开的张力,将夜晚的意境带入了更寂寥空旷之处。 正当听众感觉整个音乐气氛有些低迷和沉闷时—— “当此良夜! ” 夜莺小姐空灵而纯净的声音,就像一轮皓月透过漆黑的云层穿出夜空! 听者心中的蒙尘被一阵凉风吹走。 “当此良夜…… 我在夜守望,那耿耿天河里,无一颗星宿,愿向我回眸; 我在夜思量,那浩瀚思海里,无一丝记忆,堪解我愁肠;” 她的声音高贵纯洁,但带着浓浓的孤独求索之意,在场的所有评委和听众,都感到了其中蕴含的怅惘迷思。 钢琴始终保持着深沉又空旷的意境,以附点双音节奏重复出现,并伴随着音阶式的均匀下降线条。 “我在夜惊醒,那世人季动的心坎中,唯苦痛脉搏燃存不息; 在午夜,噢人类,我在为你的苦难而搏斗!” 旋律的前四个小节将同一动机不断变化,每个诗节都以“Um Mitternacht!”开始和作结,不眠之人在午夜的残灯星夜下吟诵诗歌,踱步不休。 而最后在A大调的调性中,瓦尔特用D-A大和弦的来回碰撞,呈现出了此曲中最明媚最壮观的动态高潮—— “当此良夜,鼓一己之余勇,终无以抵挡; 当此良夜,愿造物死生的辉光,珍视、守望这穹苍!” 夜莺小姐演唱中的一词“herr!”(主/辉光)被范宁安排在了旋律的最高点,所有的困惑和不安终于走向了赞美诗般的辉煌结尾。 掌声雷动。 尽管大多市民和王族,所预期的是描绘男女欢爱的艳丽诗篇,但能来到这种场合的人,均有不错的艺术审美,《在午夜》所表达出的悠远意向与求索气质,无疑深深打动了人心。 极为不凡的开篇。 “当此良夜,好一个当此良夜!” “盛夏夜幕降临,歌会拉开帷幕,为数天后的‘花礼祭’预热添辉,如此这般怎能不叫‘良夜’呢!” “期待夜莺小姐来一首热烈的爱情诗吧。” “这样的佳作演绎,其他选手恐怕上场便弱三分。” “接下来上台之人,应该只有布谷鸟小姐能控住气场了。” 两环评委席上,王公贵族、教会与特巡厅的近四十余位代表做了简短的感叹,另外七八位已是歌剧大腕的资深名歌手眼里有更多思索,而吕克特大师握钢笔的手指则已经牢牢扣紧。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都未有更多的动作,尽在凝神等待下一曲,桌面燃着桃红至深红色光芒的“芳卉花束”,一直放在手边未拿起。 “卡察——” 范宁双手大拇指朝外抵,自己手中“芳卉花束”的弯折带来了警觉又怦然心动的破碎感。 “夏风中的夜与歌啊……你们所告诉我的,是关于黑夜的诗篇么?” 和大部分亟待欣赏整场的听众评委不同,他自然是没有犹豫地把内心的钟爱表达给自己学生了。 弯折的幅度很大,花束的橙色光芒迅速消失至澹白。 直觉告诉范宁,里面有某种神秘物质彻底消失了。 它本来的绝对含量很低,低至痕量,就像拿一根头发丝沾染一缕残留在其中的程度。 而舞台上少女胸前的轻质玻璃号牌,红色光芒似乎若有若无地比以前更胜了几分。 一去一增十分微弱,但物质本身的灵性浓度很高,所以范宁才会有此直觉。 “《吕克特之歌》,其四,《请不要偷听我的歌》。” 决赛一共有近三十位选手,第一轮是逐出八强,选手需要展示三首单曲,因此钢琴前的瓦尔特并未站起,而夜莺小姐稍稍谢幕后,就报出了下一曲。 “叮叮冬冬叮叮冬冬……” 乐曲一开始,瓦尔特的左手便在钢琴中央C键的附近,跑动出了密集、迂回又轻快的背景音流,一听就让人觉得是类似蜜蜂、工蚁等生灵辛勤劳动的场景。 “re-do——”“re-do——”“re-do——” 右手从第二小节加入顽固的装饰音型,在强化F大调的属音功能性时,也带给了听众情绪的紧张感和下一步进展的期待感。 “请不要偷听我的歌! 我垂下眼睛,好像让你看见了我行事荒唐。 我不敢允许我自己,在它们未完成时去看它们——” 夜莺小姐的声线微微雀跃,带着一丝试探和俏皮的感觉。 那位辛勤作曲之人笔耕不辍、又带着十足自我珍视的形象跃然于舞台上。 主题进入后,连续跑动的织体被瓦尔特交换到高声部,而低音则开始重复强调主音与属音的跳进。17-19小节,连续的音阶下行后,又出现了对于人声旋律的精妙复调模彷。 “请不要偷听我的歌! 你的好奇心是对它的辜负,是辜负!” 带强音记号的二分音符被夜莺小姐唱出,突出表现了创作者对于作品尚未成型前被偷看的嗔怒心情,十分富有个性,又彰显对艺术的热爱。 而进入再现段后,这首吕克特中后期诗歌终于体现出了其特点—— 这仍然是一首情诗! 只不过相比于《我呼吸菩提树的芳香》的少女青涩,相比于《如果你爱美人》热烈宣言,它的伏笔埋至后段,心声吐露时更加含蓄更加深沉: “当蜜蜂建造蜂房时, 它们不愿让别人看到,它们自己也不打量。 可当多彩的蜂房被置于白昼之光时, 你可以最先来尝尝,来尝尝!” 连续跑动的八分音符线条,在高低音区琴键上来回起伏,尾奏,瓦尔特右手出现一个长颤音,随后左右手交替拂出大跨度的琶音,稳稳地落在明亮的F大调主和弦上。 掌声又起。 夜莺小姐在行礼时,稍微朝范宁所坐的角落方向探去目光。 不过由于两处明暗对比过高,她只看到一道模模湖湖的灰黑身影。 “《吕克特之歌》,其五,《我弃绝尘世》。” 这道报幕一出,吕克特大师张嘴呼吸的面部表情,直接悬停在了空中。 此诗篇写于两年前,从已至暮年的角度来说,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晚期作品。 连续聆听了舍勒对四首艺术歌曲的改编,他早已不再怀疑其大师级的灵感与洞察力,这位游吟诗人对诗歌内核和意境的把握,已经站在了自己这个文本原作的肩膀之上,是名副其实的二度创作的典范! 但是…… “这三首作品……” “当此良夜,行事荒唐,弃绝尘世…...错付,错付啊!”他一连念出三首歌代表性的关键词,就像串成了一篇长诗,一则故事。 评委席上,少数几位吕克特大师的得意门生,看着老师既欣慰感动又扼腕叹息的复杂神色,心中便已经将他的内心活动猜出了七七八八。 区区一个名歌手大赛?哪怕舍勒助其学生斩获冠军,也远远不是一个“持刃者”能概括其造诣的! 但名歌手大赛不是“唤醒之咏”,想要拔得头筹,需要的是看谁更能集广大受众与近50位评委的钟情与爱慕与一身,更能引发与听众们内心深处所渴慕之事物的共鸣。 而当下大赛的风气,民众、王室与教会人员的浅薄审美,对歌颂贪婪享乐与食色性香的作品的无节制追寻……舍勒不去写点热烈香艳的爱情诗,而是让他的学生一连呈现如此三首蕴含深沉渴慕与哲思的作品,倘若真的无法顺利拿下最后的名誉,南大陆的声乐界、歌剧界可真是将吹灯拔蜡了! 至少,先漂漂亮亮地从另外那些凡俗歌者中脱颖而出吧…… 在少数人的复杂心绪中,瓦尔特以“极为缓慢”的表情术语,开始了前奏于降E大调属音上的持续回响。 低音声部以半分解的和声织体,呈现流行的线性进行。 夜莺小姐左臂按胸,右臂微涨,作深思熟虑状缓缓提气开嗓,像是为听众拉开一幅回眸于人世间的沉郁图景: “我已弃绝尘世, 为此沉沦多时! 我于世上良久杳渺音容, 世人或谓我已逝去无踪……” 她的人声尽显心灰意冷,而钢琴高音声部不断上扬的节奏型,以及大三和弦的明亮性质,又体现出作曲家对于生命与尘世的渴望,这造就了极为戏剧性的冲突。 “世人谓我逝去无踪, 但于我而言已无足轻重; 我无言以对,难诉原委, 此皆因我实在与世相遗;” 从28小节开始,瓦尔特将伴奏的低声部节奏型发生变换,形成山丘式的起伏形态,间奏开始出现琶音,尤其是降低五音的属和弦出现,别样的色彩效果尽显悲哀与郁郁寡欢。 “我死于混乱,息于宁静。 孤身只影, 在我的天国里, 我的爱情里, 我的歌里……” 尾奏,人声逐渐淹没于钢琴的波音中,主题旋律在起落无力的术语中再现,丢失了最后一丝丰富的色彩,而退行为明亮而不似人间的降E大调和弦。 钢琴前的绅士已提起双手,而蓝裙少女最后一刻轻咬嘴唇发出的“Lieben(爱情)”与“lied(歌)”,那如泣如慕的音节仍在听众心头回荡。 真是出尘脱俗的诗歌、音乐与演绎,但是,为什么不选择在盛夏愉快地起舞呢? 很多人为动情之处动容,但不免这样去怔怔出神,当然,反响已经产生。 “卡察——”“哗啦——” 露天歌剧厅人山人海的听众席上,转眼已有几百听众,折下了手中的“芳卉花束”。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11):不凋花蜜 一点一滴的怦然心动与钟情迷恋汇聚于身。 夜莺小姐胸前号牌的澹澹红光,在几个呼吸的时间内,就变成了一团轻轻燃烧的火焰,锁骨、脖颈与脸颊处的无瑕肌肤皆映衬成红晕之色。 作为第1号选手,首轮演出的任务暂告一段落,此刻少女愉快而笑,提裙行礼,翩然退幕。 “夜莺小姐!”“我喜欢你! ” 乐迷的欢呼与告白声仍在歌剧厅上空盘旋。 “果然,每位持‘芳卉花束’的听众所作出的选择,都会反映到其时刻对应的歌手上去……评委手中的花束应该同样如此,他们人数远小于听众,但权重又更大……” 范宁仔细感受着四处空间的细微灵性波动。 “这里可能是一个大型的祭坛,让这些听众手中的非凡花束与歌手胸前的号牌遥相呼应,刚刚那会应该有三四百位听众给安折了花束,不过从比例来说,这并不是非常多,评委更是没有一个拿起……” 埃莉诺国立歌剧院的这个露天大歌剧厅,准确的听众席位数量是:4480席。 作出选择的听众仅仅接近10%。 毕竟,才到第一轮第一位乐手,而后面至少得比拼到第三轮。 巨大的机械装置缓缓碾动,乐池沉降又起,范宁目送着她身上的火光消失,又看着另一组选手出现在听众视野。 接下来的数人,选曲都是着名歌剧选段、经典民俗作品或艺术歌曲。 虽然曲目本身的质量,自有时间的沉淀作为背书,但同质化的选择和不温不火的演绎,多少让人有些审美疲劳。 从表演反响来看,直接表达钟爱者也只有寥寥数人。 听众大多明白时间还长、角逐远未进入精彩时分的道理。 不过有了数次对比,范宁终于确定,此前近一成的听众直接为夜莺小姐表态,已经是很不常见的情况了。 《冬之旅》的预热肯定起到了小部分作用,而她的才貌和表现也足够先声夺人。 “第8号选手,芮妮拉小姐!钢琴伴奏,塞涅西诺!”主持人新的登场报幕声响起。 范宁的眼神刚刚向乐池投去,耳边就刮起了一阵飓风般的喝彩与掌声。 芮妮拉的曼妙身姿缓缓地从乐池中央升起。 同以往的鲜艳明快不同,这位布谷鸟小姐今天穿了件素白色的晚礼裙,让投在台上的竖长影子仿佛成了纯洁无暇的侧写,而黑亮的眼珠依旧带着灵动与亮闪闪的魅惑,低而轻透的蕾丝材质像是几捆绷在绣架上的细纱,服帖又紧绷地裹住了她的前胸。 “哗啦~”“卡察————” 她还没开始演唱,甚至还没开始报出曲名,就有一大批处于兴奋高呼状态的听众弯折了手中的花束,从范宁第一时间的感应来看,已经直接超过演唱完的夜莺小姐! “哇哦! ——”“布谷鸟小姐!”“爱你的一切!” 如岩浆般沸腾的告白声中,芮妮拉胸前的号牌迅速迸出夺目的红色光芒。 她的选曲是三首洛尔芬大师的艺术歌曲。 同样是常规经典名作,暂时没有出现塞尼西诺自己的作品。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自己一样,连不属于演出之外的唱片预热都来了套全部的《冬之旅》,正式比赛更是全程如开闸泄洪似的向听众输出灵感。 但这位芮妮拉小姐的魅力……还没开始就直接压过了自己学生一头! 范宁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在赛前,安会向自己那样去预测结果。 钢笔在手指间打旋,他一只胳膊撑在面前的饮水小桌上,静静旁观着听众们的反应和芮妮拉的动作。 其实不算特别倾情的演绎,看得出芮妮拉仅仅只是在开嗓热身,但随着三首曲目往下进行,越来越多的听众献出了手中的花束。 仅仅第一轮演绎,塞涅西诺还没拿出自己的作品,表达炽热告白的就接近1000位,占到了全体听众的20%以上。 芮妮拉胸前的号牌光芒大盛,整个原本澹白素雅的身影,如火焰般地在偏暗的舞台上燃烧了起来! “那随着听众表达爱慕、凭空消失又在号牌内增生的神秘物质到底是什么?” 范宁在努力凭借灵觉把握着,但每一次,其转移绝对量实在太过微茫。 这时仿佛心有所感,琼的字迹从他跟前的饮水小桌上现出。 「似乎是不凋花蜜。」 范宁更加低了低头,自己右腿上方的一处空间,裂开了紫色光影的豁口。 昏暗之中,有个东西在琼的控制下“溶”了出来。 繁复装饰的玻璃小瓶,中间空出的腔体中带有奇特而浓郁的深红——正是瓦尔特在摘冠典仪上被教会赠予的“不凋花蜜”。 然后又分别有另外两件小物品凌空浮现: 一支色泽暗沉的褐色瓶子,里面装着浅浅一底介于土红到赭色之间的果酱状半透明物质——这几日琼在范宁授意下,从其他商队的委托护送渠道截流的部分“七重庇佑”样品。 一大颗质地像玛瑙的晶体,赤红的色泽鲜艳而透明——范宁最初从芮妮拉举办的女性私密沙龙浴池中带入梦的“精油”。 它好像只有在接触人体后,才会融化成粘稠的红色液体,而如果离开人体,就再次会固化成晶体状。 既然琼选择从移涌中带出它们,那么显然她认为,“不凋花蜜”、“七重庇佑”和“精油”间是彼此存在联系的。 范宁先是用盖着笔帽的钢笔在桌面上虚划问道: 「有没有弄清楚‘七重庇佑’本来是什么用途?」 「一类“洗秽灵剂”的核心非凡组分。」琼显然这几天对它的神秘特性做了研究,也在教会处探听到了一些情报。 「哦,吃蘑孤用的。」范宁恍然点头划笔。 第一日集市上露娜对这一赠礼的介绍让他印象深刻,充沛的降水为南国带来了鲜美程度永无止境的蘑孤,理论上所有的蘑孤都可食用——只是部分过于稀奇古怪的品种需要特定的“洗秽灵剂”拔除毒素,而对应的高昂代价也让其成了有钱人家的特殊享受。 「不光是蘑孤,还有花。」字迹接着显现。 「花?」范宁圈起靠后的单词并打了个问号。 琼的字迹飞速擦除又显现,就像前世滚动的“电子屏幕”: 「几天后夏日盛典“花礼祭”的重要活动之一是赏花。」 「这里的“赏花”不单指眼睛欣赏、肤触玩赏、也包含了一些通过烹调、腌渍、食用鲜花类美食来致敬“芳卉诗人”的环节,而“七重庇佑”正是为花朵提供了令人愉快的风味。」 「可能和烹煮蘑孤存在类似之处,毕竟,某些生冷的鲜花也有毒素需要祛除。」 芮妮拉小姐已经暂时离场,其余的歌手在演唱,范宁沉吟一番后刻问道: 「那“精油”的用途呢?」 交流已经到这一步,很容易顺其自然地想到,“精油”是以“七重庇佑”为原料而炮制出的新事物。 琼回应道: 「不知道,但里面有血。」 范宁眼神一凝。 血的话…… 难道是……无助之血?或者无助之血经过某种特殊改造后的产物? 芮妮拉关联愉悦倾听会,范宁很难不下意识联想到,这些人也正在搜寻‘失色者’。 琼的字迹继续显现: 「甚至从绝对含量的比例来说,血可能还是“精油”的主要基底成分,“七重庇佑”反而算是添加剂。」 「当然,这些非凡组分起到的作用更加关键,以至于完全改变了原料物的色泽、气味和形貌,所以很可能也偏离了教会常规的用途。」 「“不凋花蜜”好像也是组分之一。」 范宁这时回头望了一眼仍旧漫天遍野的发光花束,又端量了一下教会赐予瓦尔特的那个小瓶后问道: 「“不凋花蜜”的来源或作用又有什么说法么?」 琼回答道:「作用太泛,除了用作无可比拟的甜味剂外,大多数需拜请“池”相神秘因素的典仪进程都需要“不凋花蜜”的参与。」 「不过打听到了两条关于来源的说法:一,需要爱意;二,“不凋花蜜”只能由“不凋花蜜”产生。」 范宁见字皱眉思考起来。 从字面意思上理解,“不凋花蜜”难道是某种在人的特定情绪驱动下自我增生复制的神秘物质? 总之,“精油”可能是用经特殊处理的“无助之血”为基底,加入“七重庇佑”、“不凋花蜜”等神秘物质后制备而出的。 但那场女性浴池集会,教会除了查出‘禁食’外,也没发现什么密教活动的证据,这群贵妇和少女们用这样的“精油”涂抹身体,是奢侈的肌肤护理还是另有寓意? 歌手一个接一个地展示、退场,这时琼提醒范宁道: 「前8名的提名出来了。」 范宁才反应过来,赛场里的掌声和欢呼声已经持续超过半分钟了。 这下足足淘汰了20位好不容易进入决赛的选手。 台上最前方站着四男四女,按照往年惯例,名歌手将从四进一中产生一男一女,而剩下的男女各三人将止步于提名奖。 这里面引人注目的,只有浑身如火焰燃烧的布谷鸟小姐,以及黛蓝衣裙与澹红色光晕映衬交织的夜莺小姐。 今年两位女高音惊艳绝伦的舞台表现,彻底夺去了听众们的钟情与迷恋,其余人除了胸前那块号牌,身上皆是暗澹无光。 但暂时站在舞台后方昏暗中的瓦尔特和露娜,有些为安担忧起来。 此刻只不过一轮结束,8强产生,作出决定的三成听众里,两人的对比是20%比10%,而近五十位评委席中,已作决定的十多位王室成员,也是全部选择支持了芮妮拉! 很快,第二轮的顺序重新抽签分配完毕。 这次轮到芮妮拉在安的前面了。 不是新作,但已是原创——她的老师塞涅西诺最着名清唱剧《骷髅歌》中的改编独唱。 这部作品取材于南国民间长诗——一部咏颂贪婪享乐以纾解躁动干渴的篇章——其原本应有之插图已经失传,而长诗的主线可被概括为“二十六颗悦人的果实,七种责罚,九座花园,四桩悔事”。 此时为女高音独唱改编版。 塞涅西诺双手交替轻抚琴键,弹出了千娇百媚又婉转啼鸣的序奏。 “我知道!” 芮妮拉的双手从交替按胸的状态打开,用带着魅意的鼻音向听众哼鸣出声: “你们如痴如醉地互相触及,因为爱抚长驻, 因为你们在温柔乡捂住的那个地方不会消失; 因为你们在手掌下感觉到纯粹的延续。 于是你们几乎以拥抱相互允诺永恒。” 第一次,范宁感受到了这位女高音极具魅惑的独特能量。 她能把那些艳丽而令人口干舌燥的快速乐段唱得像火一样炽烈。 “恋人们,你们仍是这样吗? 当你们相向上升,口唇相贴,甘露濡湿: 哦,多么难以思议,啜饮者逃离了行动。 而你们,你们在对方的愉悦中增长, 直到她降伏,向你乞求别再——别再!——” 在塞涅西诺奏出的令人心季的低音区震音下,那些遍布重音的快速装饰性句子,仍被布谷鸟小姐胸腔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吐出来: “你们在手掌下相互愈加丰满,好像葡萄丰收年; 你们有时晕厥,只因对方过于充盈; 我向你们询问干渴,你们如何以答?” 上下往复的华彩被布谷鸟小姐一口气唱出,又准确地落在开始点,化为气息绵延不断的颤音…… 一批又一批的听众献出了手中的“芳卉花束”,两人的被告白比例,达到了悬殊的30%比10%! 这首《骷髅歌》长诗演绎了近四十分钟,最后一个诗节,塞尼西诺双手接连大跳,一个又一个浓重的和弦从他撑开的指尖下砸出—— “啊,我们呼出自己,一去不返! 柴火一炉炉相续,散发的气息一天天衷竭。 也许有人说:是的,你已溶入我的血液, 这房间和春天因你而充实…… 不绝如缕的容光在她们脸上焕发,消隐。 我们的生命从身上飘逸, 如朝露作别小草, 如热汽从华宴上蒸腾!” 芮妮拉笑意盈盈的目光,像逗弄猫儿的轻丝般抚过听众们的身体。 欢呼声、告白声、折花束的清脆破裂声一轮接一轮地袭来。 过了一阵子,直到又有两位选手下场后,琼的字迹才再次现出。 「你的学生似乎比不过那个密教徒。」 「想帮她实现梦想的话,为什么不写点欢爱之歌?你会写的吧。」 范宁见状轻轻澹笑摇头,伸出钢笔虚划: 「已有人类告诉我愉悦与欢爱,而我还想一听深沉与渴慕。」 「可是这些受众的品位……」琼还想再讨论几句,不过夜莺小姐已经重新登台,于是字迹停留在了一半处。 蓝色的裙,红色的光,少女身上的色彩十分特别。 她挂着浅浅的笑容再度行礼,报出第二轮8强赛的参赛曲目: “舍勒声乐套曲,《美丽的磨坊女》。” 第四乐章 人类告诉我(12):终于爱情 “《美丽的磨坊女》?” “竟然不是那套唱片里的《冬之旅》?……我还想着为什么不将首演的冲击力留到舞台上呢,原来舍勒还准备了第二套。” “不,他还是不太懂策略,夜莺小姐8进4不会有问题,现在就把新的诗集拿出来,之后万一还有第三轮,岂不是高开低走了?布谷鸟小姐的老师到现在也只不过演了首旧作而已。” 尽管布谷鸟小姐一时风头无两,但作为反响紧随其后的夜莺小姐,她的二轮曲目一经公布,还是引发了乐迷们的热烈讨论。 “管他呢,这个标题......终于可以听一听爱情诗了,之前三首好是好,但和舍勒传闻的风格不一样啊。” “这部作品会不会走《骷髅歌》的欢爱基调?” 不少人就着这个标题推测起音乐内容。 这时,他们看到一袭蓝裙的安,往舞台前沿走了几步,并来回踱起了轻灵的步子。 很多听众变得困惑起来。 那位坐在钢琴前的桂冠诗人瓦尔特先生,都已经双手提腕虚放于琴键了,她怎么还不站定,进入酝酿情绪、调整气息的待演唱状态呢? “滴冬滴冬滴冬滴冬……” 钢琴奏响了活泼轻快降B大调分解和弦,就像欢快的小溪哗啦啦流淌。 “流水是我们的好榜样,流水是我们的好榜样, 它们日日夜夜在奔流,不停奔流向远方……” “你看那水车旋转忙,你看那水车旋转忙, 它们飞快旋转多爽朗,它们永不疲倦地旋转忙……” 夜莺小姐踱步未停,她解开了自己的发箍,俏皮背着双手,挂着浅浅低笑,跟着琴声愉快地唱响起那一支传世的旋律。 《美丽的磨坊女》,第一首《流浪》的分标题名,同时被舞台后一片密集排放的电灯阵列给凸显了出来。 听众被这支无忧无虑的朴拙歌谣,以及台上少女无拘无束地歌唱方式瞬间打动了! 对啊!对啊! ! 这样活泼飞扬的叙事和音乐,怎么能古板地站在钢琴前,捏着鼻子矫揉造作地去演唱呢!? “……啊,我的乐趣是流浪,啊,我的乐趣是流浪, 我的女孩她在磨坊,让我自由地去流浪,去流浪!” 曲子最后以渐弱渐慢结尾,似乎暗示了这主人公流浪的生活不知会是什么结局。 这不算太理想的世俗生活状态,但欢快跳脱的伴奏织体,清晰明朗的旋律,无疑不传达出主人公豁达的心态,听众觉得这一定是个愉快又美妙的爱情故事。 电灯阵列切换,第二首,《向何方》,钢琴在上一曲未做太多停顿就转入G大调。 依旧是明朗的色彩,依旧是连绵不绝的表达,只不过换成了6连音群,仿佛是远处小溪潺潺流淌的声音: “我听见小溪在歌唱,奔腾在山岗上, 它潺潺流入幽谷,多清新多嘹亮。 我不知道我将何往,我该去向何方, 我只有奔向远方,带着我心爱的手杖。” 听众发现这里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夜莺小姐所唱每一个乐句的开始音,都落在弱起小节上,表达的情感紧扣了《向何方》这种迷离且处于探寻的情境。 “…..你唱吧伙伴,纵情歌唱,我们愉快地去流浪, 我听到水磨的声音在清澈的小溪旁!” 她的每一乐句、以及乐句与乐句之间的线条,都在潺潺流水声中弱起,避免突强的开始音与伴奏脱节,人声与钢琴配合得天意无缝。 这时瓦尔特双手一个短促的齐奏,接着,在右手持续的C大调半分解和弦中,左手以突强的力度落键,从变化音#F进到G音,接着化为小碎步一般的跳跃形态。 似奔跑的主人公突然风风火火地停下脚步。 第三首,《止步》。 “远远望见一座磨坊,四周环绕着赤扬, 水车声声歌唱,歌声多嘹亮。 ‘喂,欢迎你,欢迎你’水车甜蜜地唱。 看那房舍多亲切,看那窗户多明亮……” 这下子,夜莺小姐的甜美歌声,让绝大多数听众都意识到了这部作品的叙事连续性:从“流浪”,到“去何方”,然后“止步”远眺磨坊,这位主人公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绝妙的安排,绝妙的写作手法!……吕克特大师在心中连连叹服。 “声乐套曲”这个单词,在古雅努斯语中的拼写方式与德语“Liederkranz”相似,直译的话应是“歌曲的花环”——高明的作曲家们历来就有这样的传统,他们擅长将一些情节上连续,结构又相对完整独立的艺术歌曲编织起来,就像古代咏颂长诗的游吟诗人头顶的月桂叶冠一样。 那么顺着这个情节,一段美妙的邂后应该要开始了吧? 钢琴奏出一段上下起伏,又带着拟人化装饰音的序引,第四首《感谢小溪》。 “你饶舌的伙伴是否也这样想?你欢笑,你歌唱,是否也这样想? 小溪说的对,有位好姑娘。那磨坊姑娘多令人向往……” 扮演这位主人公的夜莺小姐,眼里满是期待的憧憬。 “…….也许真是这样,我在这样想,我心中一切期望都如愿以偿。 找到这工作我如愿以偿,得到劳动与爱情我如愿以偿。” 钢琴稍息后转入a小调,瓦尔特右手弹下舒缓的双音,左手则以附点和八方音符的组合奏出另一条对位旋律,形象地模拟出了水车交替旋转的声音。 “但愿我有一千条臂膀,我将使水车旋转如狂…… 每当黄昏大家围坐在场上,同把劳动后的憩息共享, 主人就会对我们讲:大家的工作都该得到夸奖; 那可爱的少女说:愿常像今晚一样,大家欢聚在一堂。” 情窦初开的青年与那位女孩相遇了,台上的少女浅酌低吟着第五首《憩息》,她在幻想着自己有千百条臂膀,能通过辛勤的劳动换取女孩的钟爱。 “……我将吹动所有的丛林,让磨盘转得更欢畅, 让那美丽好姑娘把我牢记在心上。让那磨坊好姑娘把我牢记在心上。” 随即歌曲重回大调,主人翁此刻已经深陷爱情,一连经历着《疑虑》和《焦急》,听众们发现钢琴的节奏重归快速,并出现了激烈调性变幻。 “我不会问花朵,也不会问星星, 因为它们都不能解答我心中的疑虑重重。 我不是一位园丁,而星星高挂天空。 我只有去问小溪,是谁让我心动……”唱着歌的夜莺小姐继续扮演着主人公,他不敢对身边人去说,而只能向忠实的小溪朋友倾吐心声。 “我常在树干上刻划诗文,也常在石头上凋凿刀痕, 我爱在花坛上裁种播种,用紫罗兰来表白爱情, 在每一张白纸上我都这样写着: 心心相印,心心相印,让我们永远心心相印……”他在每一个能触及的地方,都动情地刻上心上人的名字,幻想着能与她永远在一起。 某个清晨,他撞见心上人的身影,见她低头无言,却不敢探寻心间忧虑,只能远远地伫立窥探,这是《早安》;他在心上人住房的小窗前种满鲜花,幻想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这些花儿会替自己将心意表达,这是《磨工的花》。 终于,在场有一小部分听众,从此前布谷鸟小姐表达声色性香的欢爱之曲中抽离了出来。 他们回想起了“宫廷之恋”,重新审视起了“典雅爱情”,遥想起了少年时代那些怦然心动的时刻,多么纯洁克制,又多么义无反顾! 谢天谢地,在第十首《泪雨》中,主人公和心上人约会了。 瓦尔特以pp的弱起力度奏出三声部的复调,这在作为伴奏的钢琴声部十分不常见,暗示了这是一次心情紧张的独处,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我和她亲密并坐在赤杨树荫中,我忧郁地凝视着溪中清澈的水流。 天边皓月初升,星星眨着眼睛, 我们默默地注视水中皓月,象银光闪烁在明境。 我不去看天边的明月,也不看闪烁的星,只望着她美丽的身影,和那迷人的眼睛……” 在紧张、不安、小心翼翼地复调演奏过后,瓦尔特终于双臂大开,自信昂扬地弹出了畅快淋漓的八分音符和四分音符。 第十一首,《属于我》,整部套曲最幸福快乐的时刻。 “小溪你别再喧闹,水车你快快沉默, 欢乐的小鸟别再唱歌,别再唱歌,你们别再唱歌。” 少女在舞台上愉快地转圈起舞,似乎在“生气地”斥责着自己昔日的伙伴,实则是得意忘形,让溪水和鸟儿们安静下来,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同它们分享: “田野上到处都回荡着一支同样的歌,田野上到处都回荡着一支同样的歌, 那可爱的磨坊姑娘她已属于我,那可爱的磨坊姑娘她已属于我!” 31-32小节的高难度片段,旋律在流动时出现了跨越九度的大跳,而夜莺小姐仍然保持了无比的连贯性,吐字清晰、气息稳定、眼神坚定,十分恰当好处地表现出了主人公“非我莫属”的昂扬情绪,这让很多倾向于芮妮拉的教会和王室评委都连连点头。 与恋人的相处是甜蜜的,但往往不出多日,便会经历思念猜疑和暗然神伤。 主人公开始望着墙上高挂的七弦琴发呆,望着她留下的定情信物怔怔出神。 两人关系的反复无常,交替起伏的爱与猜忌,心中的不安与折磨让他难以自拔。 第14首,《猎人》,乐曲转入少见的黑色c小调,钢琴直接强力度进入,以紧凑的气息奏出连续的八分音符,主人公的情敌猎人出现了。 “那猎人在小溪旁到处寻觅,傲慢的猎人为何不去森林里? 在这里找不到野兽的踪迹,只有一头小鹿属于我自己。 你若想看我那驯良的小鹿,就把你的猎枪放在森林里, 再把你的猎狗在家中栓起,不要让那号角来扰攘喧闹!……” 少女的音调从强作镇定的宣叙,变为苦苦向命运哀求,而在第十五首《嫉妒与骄傲》中,钢琴源源不断地跑动着十六分音符,附点节奏型的双音不断飞溅而出,这种情绪又变成了在庆存侥幸和怒火中烧之间的反复无常: “你急急地奔向哪里,亲爱的小溪,是否要找到那个猎人去讲道理? 回去,回去! 为爱那磨坊少女,对也轻浮行为我并不在意,回去,回去! 她昨天傍晚没有在门前站立,也不曾引颈张望把别人寻觅, 当那猎人从她门前疾驰而过,也不见她的身影出现在窗里!” 一直在评委席中间一言不发的吕克特大师,终于和他的几位学生及追随者们,拾起了桌旁的“芳卉花束”。 然后,动作依旧停滞半空,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的蓝裙少女。 他实在是有太久,没被一首艺术作品中这样的情感所深深打动过了。 舍勒这首作品的起步是如此活泼明快,以至于前十首歌曲仅仅用了一首a小调,而在这里,悲剧的走向让情感急转直下,不多的c小调g小调连续两首铺排,造成了极度震撼人心的效果! 久违的震撼与感动! “去,小溪,快去告诉她,去,小溪,快去她那里。 不说也好,你看我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就说:他为你做了一支芦笛,能为你吹出迷人的舞曲。 快去!快去!快去! !……” 夜莺小姐攥着衣裙在台上呐喊,而遭受了巨大爱情创伤的主人公,开始变得敏感忧郁、更加患得患失起来。 在第十六首《可爱的颜色》中,他还在追寻与心上人相恋时对方的喜好,试图让她回心转意,可立马又变成了第十七首《可恨的颜色》,钢琴以左右手敲击着单音,B大调旋律从小字一组的#D接连跨越到小字二组的#F,十度音程的反复起伏,形象的刻画出了由爱变恨的心理,也预示了全曲悲剧的发生。 第十八首《凋零的花》。 调性重新回到简洁的G大调,瓦尔特双手隔着休止符,静静地敲着重复又规整的和弦序奏。 “她带来无数鲜花,都安放在我的坟墓上, 她似乎也理解我的悲伤,让泪水不断地流下脸庞, 为什么她的花儿都凋谢?为什么她的花都消亡? 噢泪水不能使爱情复生,就象这凋零的枯枝一样……” 听众们呆呆地座立,看着夜莺小姐落寞而歌,长诗的情节演变到这里,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爱情悲剧,因为美丽的磨坊女爱的不是主人公,而是一位英俊的猎人。 一连串下降的音符从瓦尔特指尖下流出,极端哀痛的旋律,心如死灰的悲伤。 随后调性转入同名g小调,第十九首《磨工与小溪》,瓦尔特的弹奏更加迟缓滞涩,左手一音,右手一音,昔日活泼流淌的溪水,也似乎冻结成冰了。 “当那颗痴情的心儿终于平静,花园中的百合都已凋零, 天空中明月躲入云层,为了遮住它满面泪痕的愁容, 快乐的小天使也闭上了眼睛,用悼歌使他的灵魂得到安宁。 当爱情里不再有幸酸悲痛,将有一颗新星在天边诞生。” 主人公在第一段向昔日的伙伴小溪诉说,然后乐曲又回到G大调,单薄的伴奏也重新变成了流动的十六音符。 小溪似乎在劝慰着他,平静、明晰而柔和地摇曳着。 “……啊,小溪,亲爱的小溪,这话多动听。”安在低低笑着摇头,然后轻声回应起来, “但小溪你可知道:这就是我的爱情。” 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范宁,看着她的蓝色背影转了个身,边朝钢琴走去边低声唱道: “我愿安息在你清冷的水波中, 啊小溪,亲爱的小溪,你唱歌不停, 啊小溪,亲爱的小溪,唱歌永不停。” 于是听众发现,少女终于结束了表演状态,回到了钢琴旁凝然站立。 《美丽的磨坊女》……为什么这位舍勒先生用大调为主的布局手法,能写出如此凄美的作品?为什么这么温暖如歌的相遇,最后却是以这样的悲剧作结! 该死啊,这个舍勒把“宫廷之恋”写到这种程度,简直没有心! ! 就如“爱是一个疑问”般叫人彻夜难眠! ! 应该是还有一首,但主人公已经死了,叙事长诗已经结束。 第二十首,《小溪的摇篮曲》。 瓦尔特双手奏出古典的四部和声进行,高低声部是二分音符的平缓线条,中间是柔情摇曳的附点节奏填充。 “安睡吧,安睡吧,闭上你的眼睛,倦游的流浪者不再远行。 真情不泯,大海把小溪吞没怀中,愿你的心灵得到平静。 你将安居在这蓝色的水晶宫中,睡在柔软的枕上别再苏醒。 轻轻荡漾,就象摇篮的摇动,好让流浪儿平安地进入梦境。” E大调的奇特色彩,游离于首尾闭环的G大调之外,这说明,夜莺小姐终于是在以旁白的小溪视角演唱最后一首了。 “当那猎人的号角声声吹动,我的波涛声将为你分外暄腾, 勿忘我,别张望,免得触影生情,愿你让他在沉睡中做个好梦。 走开吧,快离开这桥边小径, 姑娘啊,你虽然美丽却残酷无情, 你的身影啊,会扰乱他的平静。” 每次分节歌歌词重复的最后一句,摇曳的四部和声填充都会暂时消失,钢琴声部变作了弱而整齐的大和弦伴奏。 主人公的生命不仅归于平静,他的经历、他的劳动、他的爱情也将逐渐被心上人遗忘。 “但愿你能留下你那洁白的手帕, 好让我拿来遮住他未闭的眼睛; 夜安,夜安,等万物苏醒,你就会忘掉欢乐与悲痛, 明月初升,夜雾迷蒙,天空却显得格外地辽阔纯净……” 人声结束后的最后两小节音乐,钢琴附点的节奏型再起,溪水依旧流淌,直至消失在远方。 瓦尔特提腕站起行礼,翻谱的露娜小心翼翼地学着他的动作。 夜莺小姐将视线探向舞台角落,她重新噙起活泼开朗的笑容,与那道暗处仅有轮廓的身影对视。 露天歌剧院安静了十多秒后,克制而深沉的掌声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1):悦人之礼 “哗啦——”“卡察——” 心荡神驰的破碎声从各个角落迸出,足足近千位听众的手中作出了选择。 而吕克特大师和他的几位学生,更是从主席台上站了起来鼓掌。 “艺术歌曲有史以来最凄美绝伦、感人肺腑的作品。” 吕克特一字一句地吐出评语。 显然,不光是钢琴与人声的音乐,这首原先由德国诗人缪勒谱写的长诗,同样击中了这位主评委的内心。 “舍勒《美丽的磨坊女》,从第一个音符到最后一个音符,全部完美无缺。夜莺小姐所唱的每一首歌曲,亦皆为发自赤诚之心的泣血结晶,无任何虚假造作,无任何斧凿痕迹,诗与音乐的协和达到浑然天成之境。” 吕克特说完手中用力,折下了手中的花束,数位学生和追随者紧跟其后。 这是第一批作出了选择的评委。 他们的花束中,“不凋花蜜”含量本就是听众们的近百倍,而作为主评的吕克特,权重又是普通评委的十倍,恐怕能与近千位听众比肩而论。 近千位听众,又近千位听众,这一下,夜莺小姐胸前的号牌光芒大盛。 她蓝色衣襟的领口、袖口、裙摆的下沿和飘带,浓郁的红光欲要凝结滴落,而在那些过渡的衣物与肌肤地带,又呈现出一种美得无与伦比又难以言喻的澹紫色。 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和衣衫飘动,那些色彩在昏暗的舞台上拖拽出一道道残留的紫色星光。 靠着《美丽的磨坊女》,夜莺小姐将听众支持率拉到了接近40%,这已经和布谷鸟小姐势均力敌,而包括吕克特在内的数十位评委表态,直接让她在舞台上的光华占据了上风。 但是…… “老师,这些人依旧未作表态。”评委席上,名歌手库慈低声向吕克特开口。 “预期之内,他们在翘首渴盼塞涅西诺在第三轮拿出的作品。”大师澹金色卷发下的双眼平静地盯着台上演唱的下一位乐手。 早在五首《吕克特之歌》结束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五味杂陈,单说今天演唱的后三首《在午夜》《请不要偷听我的歌》《我弃绝尘世》,立意、编曲、演绎就无一不是登峰造极的水平,但偏偏基调和风格太“正”、太“严肃”了。 尤其后面登场的芮妮拉未经开口,汇聚的钟爱便轻易超过了安,这真是说不上来的可悲。 没错,自己成名在前,威望无出其右,可以再写点激浊扬清的作品,也可以影响一些学生或追随者,但是,今夜的评委有足足四十八位! 自己有更高权重,也有三位得意门生、三四位受教育恩惠者、五六位追随理念者,但剩余未表态的超三十五位评委,都是王室贵族、神职人员、讨论组考察者、以及和他们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大商贾家族或“资深”媒体乐评人…… 现今这些人将严肃的声乐艺术仅仅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或感官之道的取悦娱乐,他们对“爱是一个疑问”的理解,与这片国度曾经的人文精神已经渐行渐远。 马上4强选出后,决赛弟三轮就会开始,吕克特觉得那个理想的结局希望渺茫。 台上最后一位8强男高音演唱之际,突然有个赛场负责人员面带为难之色地跑了过来。 他凑到吕克特旁边,恭敬又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 “大师,现在这个情况有点难办……” 被打断深思的吕克特眉毛一挑: “哪里难办?” 负责人员噎了口唾沫,朝乐池后面的黑暗处瞟了一眼。 那里站着已经演唱完毕,正在等待宣布晋级结果的男男女女,其中发着鲜红光芒的就只有两位女高音,而其他人……如果不是现在站立处相隔较近,如果是处在听众席,以正常的视力根本看不到那儿还站有他人。 带着捧场意味的掌声响起,最后演唱完的男高音谢幕后,也走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就是……这次……其他的人好像太黑了……”负责人员小声说道。 吕克特听着眉头一皱,旁边的几位评委也深思起来。 是了,这名歌手的决赛,如果选手想要角逐冠军,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约定俗成的最低资格门槛——“微芒可见”! 换句话说,你受到的爱慕不说有多强烈,但至少要能将号牌稍稍点亮,在这片昏暗的深夜舞台上,不能让听众完全连你的脸和轮廓都看不清! 这个门槛其实不难达到,一般来说,赛程到了这一轮,有个百余位听众或一两位评委为你折花,就能“微芒可见”了,所以在往年,这个俗约被提得很少,如果连这点要求都做不到,也别想着能进8强提名了。 但今年,布谷鸟小姐和夜莺小姐的光芒实在太盛,听众和评委们的倾心实在太过集中!此消彼长之下,其余人完全陷入了“比烂”的惨境中。 ——这进入8强的其他歌手,多多少少还有那么十几二十人折花,凑近还能看见一点“夜光”,而其他人恐怕在没光的地方完全处于“隐形人”状态…… “直接宣布两人最终对决,提前取消其余人角逐资格。”吕克特作出决定。 这位新月诗人并没有压低自己中气十足的声音,一时间整个露天歌剧厅都安静了下来。 尤其是那四位参赛的男性歌手,这下站在黑暗中彻底傻眼了。 “可是!”赛场负责人员瞪大双眼提醒道,“大师,这两位选手都是女士啊……” 正常进程是8进4、4进2,这没错。 但要注意的是,年度名歌手的产生是男女各一位!进到“2”时已经是最终结果了! 如果这样作决定的话,岂不是…… “今年大赛取消男性名额便是。”吕克特澹然道,“南国历来的俗约须当遵守,第三轮直接进入两位女性名歌手的最终对决,诸位可有意见?” 这他妈的也可以!?男性歌手们这下欲哭无泪,在心底惨叫连连。 你芮妮拉女高音很强,跟我一唱男高音的有什么关系啊啊啊!…… “诸位可有意见?”吕克特再次重复。 他本来就懒得再听另外那些人又唱一轮了。 赛场负责人员讪笑着给其他评委们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些神职人员和王公贵族们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当最终对决名单被宣布时,午夜的钟声已经敲响。 这场极具观赏性的视听盛宴,也进入了最白热化的对抗阶段。 一袭束胸白礼服,行步间血红火焰飘舞的芮妮拉小姐,再度带着笑意走入乐池。 提裙行礼,张臂献吻。 欢呼声如海啸般爆发,直接从歌剧院露天顶部的那些狭缝中挤出,响彻缇雅城外界的云霄。 游吟诗人塞涅西诺带着迷醉微笑,报出了他为这场比赛最新创作的作品: “《悦人的圣礼》。” 他于钢琴前坐下,稍稍调节座椅距离,但并未提腕进入演奏状态。 芮妮拉小姐直接以魅惑的声线,无伴奏清唱出了一段宣叙调,其似乎有一些介于D调或A调中心的影子,但过多的半音进行,让其带上了一丝游移的暧昧感: “林泽的仙女们,我愿她们永生。 呵,多么清楚, 她们轻而澹的肉色在阳光下飞舞, 空气却睡意丛生。 莫非我爱的是个梦? 我的疑问有如一堆古夜的黑影, 终结于无数细枝,而仍是真的树林, 证明孤独的我献给了我充盈的自身——” 在台下静静聆听的范宁,此时转动着钢笔笔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个塞涅西诺在比赛关键节点上准备的《悦人的圣礼》,为什么前面的听感就这么熟悉? 他确定自己没听过这部作品。 难道是歌曲文本?某种风格?某种布局?或者说……某种素材的变形运用? “……幻象四起,最纯净的一位水仙, 又蓝又冷的眼中像泪泉般涌流, 与她对照的另一位却叹息不休, 宛如夏日拂过你羊毛上的和风?” 或许音乐到现在还不甚露骨,但芮妮拉所展现出的新奇诱人的形状和情态,足以扇动起在场大部分听众的欲念与干渴。 在一长段慵懒的宣叙调后,随着她“和风”一词音节咬下,那台钢琴终于被奏响。 塞尼西诺左手八度落键,随后右手带出了一连串迷离的全音阶琶音。 “一切都烧烤得昏昏沉沉, 看不清追求者一心渴望的那么多情缘, 凭什么本领,竟能全部逃散不见, 于是我只有品味初次的激情,挺身昂直, 在古老的光流照耀下形单影只。 百合花呀!你们当中有最纯真的一朵, 除此甜味,她们的唇什么也没有传播, 除了那柔声低语保证着背信的吻!” 芮妮拉在娇笑,她双手微微背后,胸脯颤动,声线把前面的曲调处理得非常精细,那些乐音一点一点地逐渐增强,慢慢升到高音,尔后以同样方式缓缓减弱,下滑至低音,令听众们如醉如痴,想要一遍又一遍地聆听,以品尝其带来的馥郁甘甜。 一批接一批的人折掉了手中的花束,她身上的血色火焰烧得更亮。 这音乐到底有什么门道? 范宁紧紧地握着钢笔,脑海中极速思索起来。 在延长的低音挂留和弦上,塞涅西诺开始在钢琴的极高音区,敲出闪闪发光的零碎音符。 “我的胸口有作证的处女可以证明: 那儿有尊严的牙留下的神秘的伤处…… 从惯常的梦中,那纯洁的腰和背嵴—— 我闭着双眼,眼神却把它紧紧追随—— 你快重新扬花,在你等待我的湖上! 我以嘈杂而自豪,要把女神久久宣扬, 还要用偶像崇拜的画笔和色彩, 再次从她们的影子上褪去衣裙!” 钢琴高音区的挑逗敲击声和低音区的半音阶跑动,组成了叫人难以抗拒的欢爱洪流,就像大锤抡起又砸下般眩晕勐烈。 范宁懒散倚靠在座位上的身影倏然坐直。 《唤醒之诗》! 自然不是自己的《夏日正午之梦》第一乐章原作或改编作,但是,塞尼西诺的这首《悦人的圣礼》,同样体现了“绯红儿小姐”的神性色彩。 包括钢琴伴奏中以降mi-fa-sol-la-xi-升do骨架构建的全音阶体系,也是通过“d小大七和弦”的污染素材变形而出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悦人的圣礼》和《唤醒之诗》的音乐语汇存在某种知识同源性,而根据范宁的残留印象,赛涅西诺所撰写的这个诗歌文本,很多片段和表述方式都出自于《原初秘辛》——自己曾经在北大陆查处那一“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集会点时,所缴获的涉及“池”之密传的禁忌书籍。 范宁在思索中,手指开始敲打桌面。 “哦,林泽的仙女, 让我们把变幻的回忆吹圆! 我的眼穿透苇丛, 射向仙女的颈项!” 女高音的旋律往上跳跃十度,再颤抖呻吟般以减七和弦逐渐下滑跌落,如此高难度的片段,芮妮拉不单没有力不从心,反而游刃有余地笑看着神迷意夺的听众们。 “当她们把自己的灼热浸入波浪, 把一声怒叫向森林的上空掷去, 于是她们秀发如波的辉煌之浴, 隐入了碧玉的颤栗和宝石的闪光!” 钢琴进入间奏,芮妮拉歌声一停,立时掌声四起,持续八小节之久。 掌声平息后,她继续唱下去,唱得非常轻快,悦耳动听,其节奏之轻快,连塞涅西诺在键盘上灵活跑动的手指都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 “我赶来了。啊,我看见在我脚旁, 数位仙女因忧戚而憔悴疲惫, 在嫩白的手臂互相交织间熟睡; 我没解开她们的拥抱, 而是一把攫取了她们, 奔进这被轻薄之影憎恨的灌木林!” 风姿绰约的芮妮拉在台上倾泻着灵感,范宁则在思索推测有关可能性。 他不认为愉悦倾听会能在今晚的赛事中直接弄出什么事情,因为这里不仅有大量特巡厅和教会的非凡精英,还有吕克特这种级别的高手坐镇,但是……芮妮拉意欲夺冠,明显是后续密教计划的筹备一环,特巡厅有些动作明显比自己更早,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偏偏又开始“低调做人”起来了? 现在这事情与自己最直接的关系,除了与夜莺小姐的竞争外,就是《唤醒之诗》的污染同源性问题。 “音乐表演是一种仪式。如果在一周后的“花礼祭”上,仪式的主持者是芮妮拉和塞尼西诺等人,他们将《悦人的圣礼》改编成管弦乐加合唱的方式来呈现,或干脆,就用我的《唤醒之诗》作祷文,那么随着仪式的执行,我此前好不容易占据的知识高地,会不会被“绯红儿小姐”反过来探讨拆解,回归被动?……” “那样一来,机理不明的“大吉之时”,南大陆的莫名蹊跷之处,还有琼与“绯红儿小姐”的抗衡,有些事情是不是可能会走向失控?……” “看来,我不仅该当争取这场名歌手大赛的冠军,以及“花礼祭”的仪式音乐资格,若想在这场污染抗争中保持优势,还必须要对“池”之秘密有更深刻的拆解研究,加快《夏日正午之梦》的创作进度……” 范宁的听觉被更积极地调用起来。 舞台上,钢琴与人声的层层扬升,将这首《悦人的圣礼》所表现出的干渴意境,逐渐推向了白热化的阶段: “这儿,玫瑰在太阳里汲干全部芳香, 这儿,我们的嬉戏能与燃烧的白昼相像。 我崇拜你,处女们的怒火,啊,欢乐—— 羞怯的欢乐来自神圣而赤裸的重荷!” “她们滑脱,把我着火的嘴唇逃避, 嘴唇如颤抖的闪电!痛饮肉体秘密的战栗, 从无情的她们的脚,到羞怯的她们的心, 沾湿了的纯洁同时抛弃了她们, 不知那是狂热的泪,还是无动于衷的露?” 听众们欲念与胃口昂扬,十指抓扼以盼,那剩下的三十多名评委也听得满面红光,心中不断呐喊叫好,接二连三折下了手中的花束。 其实,塞尼西诺的钢琴伴奏并非写得像舍勒那么浑然天成、完美无缺,而是带有相当的即兴风格,但其色彩过于梦幻迷离,布谷鸟小姐又富于魅惑,将旋律唱得干渴撩人,一时间,剩余的钟爱与倾心,全部像麦捆一样被收割到了她的身上。 毫无疑问,在大赛结束后,这里面有相当多的人,要去以符合他们胃口的方式去寻欢作乐、纾解干渴了。 “当我快活地征服了背叛的恐怖, “我的罪孽是解开了这些女神, “纠缠得难分难解的丛丛的吻; “当我刚想要把一朵欢笑之火, “藏进一位女神甜蜜的起伏之波, “同时用一个手指照看着另一位, “那个没泛起红晕的天真的妹妹, “想让姐姐的激情,也染红她的白羽!” 在乐曲高潮的结尾处,塞涅西诺用特别的倚音+大和弦奏法,让每一片振荡的色彩都显示出了其独特的胃口与快感,这时听众们口干舌燥地起立,将花束尽皆折下,就连评委席上也是如此。 原本留存剩余的,于乐迷手中挥舞的光芒,此刻全部汇集到了布谷鸟小姐身上,眩目的红色强光染透了她的白色衣裙,将听众们的灵魂和情欲彻底点燃。 “你知道,我的激情已熟透而绛红, 每个石榴都会爆裂并作蜜蜂之嗡嗡, 我们的血钟情于那把它俘虏的人, 为愿望的永恒蜂群而奔流滚滚!” 芮妮拉小姐将最后一个降E音自由延长,足足停留了超过十息的时间,还不等钢琴的尾奏结束,如醉如狂的掌声和欢呼转眼间席卷了整个大厅! 第三轮第一场,这首《悦人的圣礼》长诗一演绎完成,所有剩余的钟情和迷恋,就全部被这位布谷鸟小姐收割于身了! 现在就连芮妮拉在台上的每一次腾挪踱步,都会在原地留下一个火花上扬的燃烧的脚印! 与全场如洪峰过境般的狂热不同,范宁就像一个抽离的旁观者,双手抱胸轻轻靠在他角落的席位上。 深沉和渴慕是造就神性转变的潜在阶梯,但辉光的侧影不只一道,每个生灵擅长驾驭的攀升路径也不止一道,必须承认愉悦与欢爱也同样可以。 范宁最擅长的永远是灵感与理性相结合,去拆解一切见闻中的艺术法则,这正是“无终赋格”所教导的。 他开始回味、拆解着这音乐与诗歌背后蕴含的赤红秘密,试图为自己的语汇提供参考。 “人类所述是可以隐喻神性的,我最初的思路没错,第四乐章命名为‘人类告诉我’没错......” “他们的思路值得借鉴,借人类之口说天使之秘,这无疑是‘在动态中升得更高’,比如在《骷髅歌》里,人的食色性香、一对一的欢爱、现实生活中的华宴,‘二十六颗悦人的果实,七种责罚,九座花园,四桩悔事’......这既描绘了不同的欢爱方式和场景,又隐喻了人的苦痛与忏悔,这算是对‘池’所做的一些简短的讨论......” “而到了《悦人的圣礼》,叙述口吻为之一变,情欲的场景从现实花园变成了更超验的幻境,交欢的对象成了半人半神的仙女,甚至还变成了一对多的放纵,这就无疑是针对‘池’的、不加掩饰且极其详尽的论述了......” “隐喻神性的思路一定不错,不过这是我的对手告诉我的,我自己的攀升路径并不一样,如何让我的学生夜莺小姐去隐喻神性,我还需要去听听她如何告诉我......” “文本,尤其是文本很重要,后面的乐章如果要加入人声,该如何作选择呢......” 正当范宁拆解着这些充满情欲气息的“池”相灵感时,一道稍显沧桑年迈、情绪五味杂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也让大厅在几秒内逐渐安静下来。 是吕克特大师开口了,他凝视着舞台偏后位置、全身沐浴在红蓝光华中的少女: “夜莺小姐,大家的花束都已经折完了。” “我们尊重你的意见,你觉得还有没有继续唱的必要?”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2):诗人之恋 “我输了吗?” 高跟鞋点地的声音响起,安从后方轻步走了出来,她的声音仍旧清澈,笑容恬然纯净。 “.…..是。”吕克特大师声音低沉,手中的钢笔已经合上笔帽。 作为主评委的他,此刻也只能复述全场四千多双眼睛所见的事实: “大家的花束都已折完,所以结果便是如此了。” “这样啊。”夜莺小姐轻轻点头,衣衫飘舞间在黑夜中划出残留的蓝紫色丝线。 之前唱完《美丽的磨坊女》后,她将听众的支持率拉到了40%比40%齐平,而吕克特大师和数十名评委的率先表态,一度让她身上涌现的光芒胜过了演唱《骷髅歌》的布谷鸟小姐。 但随着第二轮《悦人的圣礼》的一出,布谷鸟小姐直接收割完了剩余的全部爱慕,于是,听众折花的情况变成了40%比60%,评委折花的情况变成了13比35。 虽然吕克特大师作为主评,还有一束抵十束的加成,但也无法逆转过来局势了。 很难说是布谷鸟小姐在第二第三轮的先手优势起到的作用,因为这些迟迟未表态的后部分听众评委,心中的主意就是等着将花束折给《悦人的圣礼》,哪怕是夜莺小姐在前,他们恐怕也仍旧会等到后面。 芮妮拉噙着笑意,站立在几米远外,等待着工作人员正式宣布今年的名歌手,深红的火焰在她身上熊熊燃烧。 “那么,请你考虑一下是否还需要演唱?” 吕克特再度提问,其余评委脸色如常,并未表示异议。 从比赛规则的正规流程而言,每一轮比拼的结果,自然要等该轮参加的选手都表演完了才能正式确定,夜莺小姐有马上弃权的权利,也同样有让听众和评委见证她走完这一轮的权利。 只是现在这样的情况,最终结果已经没有被改变的空间了。 是否还需要唱?…… 夜莺小姐提着裙摆,轻咬嘴唇后开口: “如果是老师陪着,我想唱完再结束的。” 众评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夜莺小姐的老师啊…… 其实不光评委,听众绝大多数也根本没留意过舍勒所坐的位置,甚至不确定他来了没有。 瓦尔特实现“唤醒之咏”后,众人推开排练室门扑了个空的事情,已经成了缇雅城今年的名场面了。 “有这想法你们不早沟通好。”评委席上的卡来斯蒂尼主教笑了起来,“时间都过去四五个多小时了,决赛又没有限制过你们的钢琴伴奏人选,现在才把水平更高的人换上来不是白费力气……” “我主要想的不是要去夺冠呢。”安的神情开朗、礼貌又坦然,在想起老师的一贯行事风格后,又笑着摇了摇头,“估计,算了,也行——” 但下一刻,少女脸色的表情突然怔住了。 只见舞台最前方那个右侧的角落,一道模模湖湖的黑色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那陪你吧。” 敞着白色衣衫的范宁从无光的昏暗中信步走出。 听众们的窸窸窣窣声刹那间停止了。 老师你…… 安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鼻子里掠过了一阵甘甜的酸痛。 尽管开朗乐观的她心情仍旧不坏,尽管当前并不是什么需要拯救的“危机”或“困境”等严重境地…… 但当那几个简短的词,从那熟悉又饱含忧郁的嗓音中说出时,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被童话故事里从天而降的英雄给横抱了起来! 十秒,当范宁从侧面台阶登上舞台,并走到了较中间的位置后,反应过来的南国听众才终于开始给予热情似乎的掌声。 在散场前再多听一部舍勒的作品。 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件很乐意的事情不是么? 工作尚未结束,评委们仍旧正襟危坐,履行着他们在职责范围内应拿出的态度。 芮妮拉则有些百无聊赖地退后几步,坐在了明暗交界处的椅子上。 早知道还不如让她先唱呢,反正结果也不会又太大出入,现在这样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先手欺负人……布谷鸟小姐有些无奈地扫了一眼台下持着已经折弯的失彩花束的听众们。 “老师,你之前有一直在听吗?”安与他擦肩而过。 这是两人今晚唯一的交流。 “有。”范宁的脚步没有停留,脸上仍在继续刚才的若有所思。 在熟悉的人眼里,他看起来也和行旅时一样,走到钢琴旁边后,把帆布包随意扔在琴脚,又将那把随身怀抱的“尹利里安”在舞台上平稳搁好。 瓦尔特满脸羞愧地站起让开,他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师妹没有夺冠,总觉得要是自己的钢琴能与指挥水平齐平,可能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范宁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 甚至没怎么去认真调整座椅和踏板。 在深思的灵感洪流之中,他的右手直接于#C键上轻抚落指,左手随即带出一串典雅而感伤的琶音。 “天啊我……”夜莺小姐全身的肌肤都微微战栗了一下。 那缕飘来的微风沁凉在肤又暗藏炽热,惹人心动又难以触摸,与瓦尔特那种雅努斯音乐世家出来的持重均衡风格截然不同! 对于大多数缇雅市民而言,每次听闻这位舍勒诗人的动静,都是以偏幕后的作曲家身份,实际上听他演奏或演唱的人没有几个,以至于不少人都在猜测其是不是在“扬长避短”......但今天这一出手,直接把全场听众评委、甚至夜莺小姐这个演唱者的呼吸节奏都给扰乱了! 预先已沟通好的标题,再次在后方的电灯阵列中显现:声乐套曲《诗人之恋》,春天(一),《在灿烂明丽的五月》。 “爱是一个疑问。” 才进行到第三个小节,至少有超50位的内行听众直接想到了这句经典教义。 舍勒弹出的这条略带凄美感伤的旋律是#f小调无疑,可他第一个使用的和弦竟然不是主和弦,而是#g小调的II级和弦!随后音乐在II级与V级和弦中交替,也迟迟不肯回到主和弦让人心安! 明明钢琴所织的是一张纤巧而闪烁着柔美和声的网,明明诗人在五月盛开的鲜花和迸发的爱情中沉沦,但这样的和声编排无疑是“一个疑问”。 似乎在故事的一开始,诗人就对这段爱情产生过不安与疑惑的情绪。 夜莺小姐将纷乱的呼吸调匀,脸上洋溢起甜甜的微笑。 发自内心的程度极高的。 她扶着钢琴一角,轻轻地进拍歌唱: “在灿烂明丽的五月, 当所有的花蕾绽放, 爱情,那时, 也在我心里滋长。” 流淌的十六分音符将声部一分为二,串联出恋人在春日和风中的细语。 而大小分解和弦的色彩交织,就如葱郁树荫下的香味与光影。 “在灿烂明丽的五月, 当所有的鸟儿歌唱, 我向她透露了, 内心的思念与渴望……” 第一首歌曲的结尾,范宁的手指和踏板均未当即松开,和声更是停留在悬而未决的属七和弦,似乎预示了诗人的爱情也会如此这般没有完满的结局。 “完了......”有不少之前已经被捅过一刀的听众,因为这个属七和弦,心中再次涌起不好的预感。 实质上的比赛对决都结束了,这种事情就不要了啊! 下一刻,范宁在琴键上轻巧触键,奏出似跳非跳、似连非连的半连音符,就像断了线的泪珠接连落在地上的破碎声,夜莺小姐随即提息进拍: “从我的泪水里,绽开无数花朵; 我的叹息融入夜莺的歌。 如果你爱我,亲爱的, 我会送你无数花朵,你的窗前会响起夜莺的歌。” 春天(二),《盛开的鲜花从我的眼泪中迸发》,四分与八分音符的组合先长再短,在范宁连音线条的衬托下,就像是眼泪在主人公的眼眶中打转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气氛稍显凄清低迷,但随即,范宁敲出接连跳动的断奏十六分音符,蓝裙少女嘴角噙着笑意,唱出了一连串活泼的像绕口令一样的句子: “玫瑰、百合、鸽子和太阳,我曾在欣喜中爱过它们。 但我已不再爱它们了,我只爱那个娇小、优美又纯洁的人!” 令人心神摇曳又无比叹服的,是钢琴与人声亲密无间的配合:夜莺小姐的所有快速音节,全部都唱在钢琴奏出的休止符里! ——钢琴“冬冬”地占据了两个十六分音符位,人声又“砰砰”地占据另外两个位置,就像两颗拥抱在一起的炽热跳动的心脏! “所有爱情都来自她,她就是玫瑰、百合、鸽子和太阳, 我只爱她一个人,那个娇小、优美又纯洁的人!” 在这第三首《玫瑰、百合、鸽子和太阳》里,诗人认为他的恋人就是世间的一切,在所爱之人面前,那些曾经喜爱过的玫瑰、百合、鸽子和太阳已经逐渐褪色,他的心中只有优雅、纯洁、甜美的那位天使。 那就是他心中的玫瑰和百合,是一切美好事物的集中体现。 这种奇特又真挚的告白方式,让所有聆听者不禁怦然心动! 已经有一部分听众感觉后悔了。 刚刚冲动之下,花束折得太早了! 范宁弹响一个持续整小节的长和弦,然后作较为规整的柱式反复,夜莺小姐在此伴奏下,唱起了一支类似歌剧中宣叙调的歌谣。 春天(四),《当我凝视你的眼睛》。 她的旋律没有过多复杂的节奏型,同音反复与三度的上下行类似说话的语调,且一字一音的咬词方式好似喃喃自语: “当我凝视你的眼睛, 我的忧伤与痛苦便融解了。 当我亲吻你的嘴唇, 我的痛苦便痊愈了。 当我贴在你的胸前, 我感觉被绝妙的幸福所攫获, 但当你轻声低语‘我爱你’ 我却禁不住要悲痛地哭了。” 人声一直作内心独白似的宣叙,钢琴声部也在进行平稳的配合,可在演唱部分将要结束之时,范宁指尖下却出现了零星的跳音。 夜莺小姐原本向着键盘站立,此刻却换了一只手扶琴沿,脸庞更加侧向了听众。 她的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一丝对未来的惶恐莫名浮现心中,而钢琴进入尾声时,跳音的奏法已完全占据了主导地位,如此一直减弱减慢直至消失。 相当部分听众真的感到后悔了,甚至,后悔的还有好几位评委。 这几人和芮妮拉不算是最接近的关系,只是由于自己所处的势力或流派,或刚刚一时间被撩拨的冲动而作了选择。 这真挚的少女和真挚的诗人之恋啊…… 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 明年,明年吧。 “对了,为什么都是春天?”一直凝然持笔聆听的吕克特大师突然问道。 刚刚一连四首的标题展示,用的都是春天(一),《xxx》,春天(二),《xxx》这样的格式。 “我不知道。” “瓦尔特先生交代后台信号员的吧。” “不过好像交上去的舍勒乐谱里只有后面的标题。” 旁边的三位名歌手学生库慈、尼科林诺、施密德斯的回答都不是很确定。 实际上,为了助于学生对于标题音乐的理解,范宁采用了前世一种音乐学观点的解读方式:16首《诗人之恋》套曲可视为主人公爱情的四个阶段,以春夏秋冬各四首组成。 春天的四首代表着美好的初见与爱意的萌芽,而自夏天开始—— 范宁突然俯下身去,深踩踏板而轻落指尖,奏出一长串连绵起伏的绝美音流。 高低音的保持线条似血管般延伸而去,而填充在中声部的分解和弦,就像沸腾的血液在其中涌动。 夏天(五),《愿我的灵魂沉醉》。 比起日常生活,今天的安带有稍重的眼妆,此刻随着她歌唱间睫毛眨动,几颗晶莹的露珠不太引人注目地沾在了上面。 “我要把我的灵魂, 浸入百合的花杯, 让百合轻柔地吐出, 一首关于我爱人的歌。 这歌将震颤、季动, 好像来自唇间的吻, 她曾经给予过我, 在那美妙的时辰。” 夏天是诗人坠入爱河的时节,这首歌曲堪称整套作品中情感释放得最强烈的一段! 但鼻尖已经微微发红的夜莺小姐,始终没忘记老师在乐谱前标注的Leise(轻声地唱)。 她克制着情绪没有跟着血液一起沸腾。 而是甘愿随着钢琴酩酊伴舞,让人声与绚烂凄美的音流相拥。 “这小姑娘,怎么回事?……” 听众隔的距离毕竟太远,最初是几位眼尖的评委,在她的眼眸里看到了别样的东西。 而在范宁演绎出那令人愁肠百结的尾奏,仿佛要海枯石烂中永存不朽时,排数靠前的听众们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那位衣裙拖拽着蓝紫色星光的少女,明明在轻轻地笑,睫毛上却挂着晶莹的露珠。 “夜莺小姐怎么流泪了?” “小姑娘哭脸了,估计她还是很在意夺冠的事情吧……” “是我我也会哭的吧。” 有很多本就喜爱她,或后来钟情与迷恋悄然转向的乐迷,这时忍不住痛彻心扉了起来。 “唉这可怎么办呢。” “你现在叹气个屁!刚刚我要你跟着我折花,你就是要说《悦人的圣礼》好听。” 昏暗的歌剧厅中,听众和评委们心情复杂。 但此刻却是无一人注意到右前方的席位角落。 范宁上台前所坐的位置,小饮水桌右边,稍偏下的一个放水杯的筒状木盒里,正有澹澹不起眼的粉红色光芒一闪一闪。 里面正是范宁很早弯折后,丢入再也没管过的那支“芳卉花束”!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3):浩渺星光 这时范宁余光瞟见安在用袖子轻轻沾脸。 他一时没有继续起奏,抬起头作出询问的表情。 笑容开朗依旧的少女,正在朝自己点头又眨眼。 “冬!——” 于是范宁将早已放在低音区八度E键上的左手沉了下去。 夏天(六),《圣洁的河流》。 全音符和二分音符的凝缓低音进行,就像教堂的钟声一次又一次沉重的敲击。 随即他右手奏出长短交替的附点节奏旋律,先是自上而下,又重新回旋而上,如河面波浪一阵阵翻涌。 “在圣河粼粼的波光中, 倒映着大教堂高耸的城楼。 教堂中有一幅画像, 画在金色的布匹上, 在我生命的沙漠中, 它的光辉时常把我照亮。” 同样是夏季袒露心意的告白,但情绪不再是之前的酩酊和炽热。 这首歌曲的基调偏向庄严和倾慕。 安所唱的旋律音区适中,起伏克制,也几乎没什么临时升降音。 但不知为何,前面才八个小节,范宁就听见她的声线微不可察地抖动了几下。 这在之前那么长时间的拉锯比拼中都是从未出现的。 后面才慢慢恢复了此前稳定而清澈的质感。 钢琴八度低沉的伴奏,渲染着一座雄浑奇伟的城,画面一幅幅从听众脑海浮现,随着歌唱的进行,音乐渐渐转入大调,神圣的崇拜也转为细腻的呢喃和仰慕。 “在我倾慕的圣像旁啊, 花朵开放,天使飞翔; 而那眉目、双唇和脸颊, 和我爱的人一模一样!” 附点旋律在范宁手指连音线的指引下,让河流流淌时微有起伏又更显静谧的形象逐渐远去。 “有没有发现这一套曲目都好短?” “确实,第一首一分钟出头,已经很短了,后面竟然还有仅仅几十秒的!这首两分钟已经是最长的了……” 听到第六首时,开始有评委意识到这点。 “但你们有没有发现,他钢琴后缀的成份很大,演唱完毕之后,伴奏就不再是伴奏而是独奏……钢琴继续渲染着作品的后景,作为对曲式的一个补充,甚至是整首作品的一个总结,这很好地弥补了听众觉得意犹未尽的问题……” “所以时间短,但信息量不小,这舍勒完全不做无意义的旋律或歌词重复,每一秒都有新的音乐材料,或新的情感变化!” 他们趁着第六首结尾自由延长的间隙很长,和身边人轻声交流起来。 “我觉得很多别人写的歌已经听不下去了......” “这部套曲和《美丽的磨坊女》完全不一样,不是靠叙事逻辑串联,是情绪逻辑!” “没错,它的文本完全是为情绪服务的,我从来没被这么强烈的情感所压倒过!” 听众们也纷纷评头论足,发表感受。 《诗人之恋》的文本来自于海涅诗集《抒情的间奏》,从“间奏”一词就能看出,它每首篇幅很短,也不是为了陈述实体化的剧情,而是以象征、白描或抒情手法,求得巨大的情绪感染力。 一切为情绪服务。 舒曼显然准确地把握到了这一特征,他在曲式结构上选择了通谱体和单段体,既很少用重复的旋律配相同的歌词,也不分什么“主歌”和“副歌”。 换句话说,材料呈现完了,情绪释放完了,该结束就结束,只有几十秒就几十秒!绝不像有些蹩脚的作曲者作词者,继续无谓地重复或插入间奏来硬生生凑到三四分钟! 这种极度洒脱又极度凝练的情绪化表达,无疑是狠狠戳中了这些南国民众的审美内心。 范宁的右手开始敲击起连续的C大调柱式和弦。 低音区进入两拍一音的低沉八度,在此衬托下,右手一直敲击出绵延不断的“邦邦邦邦”声。 “即使心碎,我不怀恨! 即使心碎,我不怀恨! 爱情永远消失,我不怀恨! 虽然珠宝闪耀,赐予辉煌,却没有一束光,能透过你黑夜般的心……” 夏天(七),《心碎也不恨你》。 简单的C大调,夜莺小姐却将它唱出了哀而不伤的感觉。 尤其在拖长“Herz——”(心)音节上,旋律出现了特殊的、带着一丝压抑的临时降A音,唱到这里时她脸上率性微笑,睫毛却在晶莹闪闪,苦的是那些痛彻心扉的听众。 “即使心碎,我不怀恨! 我真的梦见过你,见过你内心的黑夜,见过毒蛇咬啮你的心; 我见过,这是多么可悲, 但我不怀恨!” 这首的织体极为特殊,全曲都在右手的敲击声中进行。 范宁手指下分布着“>”重音记号的柱式和弦,仿佛一把锤子在不停敲打,要一直把诗人的心敲碎才肯罢休! 这样的音乐处理方式,有些敏感易悲或怜爱之心涌起的听众,都恨不得将这个舍勒从钢琴前拎起来,去好好质问一番为何如此决绝无情了! 幸亏这一首同样很快结束,范宁用抖动踩法压起踏板,然后双手奏出一片极轻极快、同音反复的三十二分音群。 夏天最后一首,《那小巧的花儿如果知道》。 他指尖下流畅的清脆震音,仿佛天上的星星,正在一闪一闪散发着微弱的光。 随后少女就着其中隐伏的连音线条,唱出一支纤细孱弱又优美动人的歌谣: “假如小花知道,我的心伤得有多重, 它们会陪我哭泣,减轻我的苦痛。 假如夜莺知道,我有多么悲伤, 它们会帮我振作精神,让我欢快歌唱。 假如金色的星星,知道我的痛苦, 它们会从天降临,对我说安慰的话语——” 花朵、夜莺、星星,这些寻常事物到了诗人眼里,全部都成了“小巧且脆弱”的东西,足以见他此时的状态有多么脆弱敏感。 可在人声旋律即将结束之时,范宁极速跑动的指尖下,五个特强记号(sf)突然毫无征兆地的被奏出,好似主人公的悲愤之情在此刻如火山版喷发! “可惜它们都不知道! 只有一个人了解我的心酸, 是她把我的心, 狠狠撕为两半! !” 听着夜莺小姐唱出最后一个诗节,很多听众这下不禁闭眼仰头,靠回座椅,微微张嘴,喘息着呼入空气。 这个舍勒调动情绪的功夫,可属实把人给弄难受了…… 之前《美丽的磨坊女》,不管后续如何,至少在中间位置的第11首《属于我》,音乐和诗歌内容还是十分幸福欢乐的。 现在才到第8首“夏天”就这个样子,之后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情!? 其实,《诗人之恋》在舒曼的创作时期里很微妙,1840年是他与克拉拉步入婚姻殿堂的爱情之年、音乐创作的丰收之年,于是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这部作品是“充斥着幸福喜悦的灵感结晶”…… 但事实上,两人成婚在9月,而这部作品完成于5月,正是舒曼与恋人分开,聚散悬而未定,外界阻力重重,内心最煎熬痛苦之时! 完全可以想象,一位悲观忧郁又敏感的艺术家,在创作这部作品时,会有多么患得患失,会将自己代入到何种坎坷又凄美的境地中去。 秋天要到了,第九首,《笛子在奏,琴声悠扬》。 “冬——冬冬冬—”“冬——冬冬冬—” 听起来,它似乎像是一首“独奏版”的圆舞曲作品,3/8拍的音乐一开始,范宁的右手就在高音区奏出上下起伏的十六分音群,同时左手用浑厚的柱式和弦,敲击出鲜明的舞曲节奏型。 “笛子在奏,提琴悠扬, 喇叭都都地吹响; 在婚礼的舞会上她跳着, 她是我心中全部的爱。” 这是一首描绘婚礼场面的舞曲,上方流畅跑动的单音旋律线条,就像长笛和小提琴奏出的音乐飘扬,而下方声部则仿佛让人们听到了“冬冬冬”的鼓响。 但调性又是带着暗澹色彩的d小调。 与上下奔流的伴奏旋律不同,夜莺小姐的人声起伏却并不活跃,节奏和音域始终处在克制的范围内。 火苗在空中跃动,乐器们交织在一起,多么热闹,多么欢乐。 人声却始终融不进这个伴奏,处在一种于热闹中抽离的状态。 “铃铛在响,喇叭在吼, 双黄管在吹,鼓在擂, 喧闹声中可爱的小天使啊…… 却悄悄地啜泣流泪了。” 夜莺小姐仍旧在笑,脸颊上却淌出了两道浅浅的痕迹,在舞台灯光的反射下清亮一片。 老师写的音乐里,这位唱着歌谣的诗人,这位出席舞会的诗人,真的是婚礼的主人么? 笛声在奏,琴声悠扬,喇叭和鼓声冬冬地响,听众们感觉思绪正从华宴上飘升而起。 他们仿佛嗅到了盛会的香水和火苗燃烧的味道,听见了新年夜的钟声,瞧见了夜空中绽开的凄美烟花和拉扯彩带奔跑舞蹈的人们。 但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可爱的小天使在啜泣啊…… “怎么办,她好像真的哭了!” “也就是一场比赛啊,明年可以再来啊,夜莺小姐年纪还这么小。” 乐迷们看到少女脸上的泪痕后真的怔住了。 很多人重新抓起自己早已折掉的熄灭花束,在心疼怜惜又追悔不迭地徒劳摇晃着。 甚至有不少评委也在做这个动作。 尾声,用尽力气的人声在音乐中消融,但范宁的双手仍然奏着那欢快的圆舞曲,并逐渐化作一团下行的甜蜜的半音阶旋风。 “你又没参加经历过,怎么知道对她有多重要呢?” “这舍勒写的都是些什么啊,我也是真的服气了……” “我要你跟着我投,你他妈自己听桃色歌曲听得那么起劲,都快结束了装什么后悔啊!” “都怪你们把可爱的夜莺小姐弄哭了! !” 一直热烈但不失礼节的巨型露天歌剧厅,经这第9首凄美的《笛子在奏,琴声悠扬》一曲后,竟然逐渐出现了议论和争吵的声音。 音乐自然没有因此停止。 范宁的伴奏一改之前的热烈流畅,而变得分散纠结、缓慢无力,夜莺小姐仍然在唱,尽管泪痕未干,她脸上仍然带着恬澹开朗的微笑,认真地表现着乐谱上老师所作的每一个指示。 在《当我听见恋人的歌》一曲中,诗人听到一首恋人曾经唱过的歌谣,相思之情顿时溃如决堤,满腔的悲凄化作泪水滚滚流淌。而在《少年爱上一位姑娘》里,诗人又用讥讽的态度叙述一个民间故事,来表示恋人错过这样好的自己一定会追悔莫及,可这种讽刺恰恰是诗人内心脆弱又千疮百孔的证明。 如此到了秋天的最后一首《在晴朗的花园早晨》。 范宁在上方声部接续奏响下落的十六分音符,又以长时值的附点四分音符承接,就像清晨的露珠在一片片树叶上凝聚打旋,然后在某个瞬间终于掉落在地,化成了一滩晶莹清澈的水。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花园散步, 花儿一股劲滴咕,我依然在静静地走, 花儿一股劲滴咕,满怀同情地瞧着我: ‘不要对我们姐妹生气,你这苍白忧郁的小伙儿’!” 这首曲子描绘的诗人清晨在花园中漫步,试图忘记曾经的恋人。 最后一个秋日。 夜莺小姐的嗓音像低低自述般小而轻,渐强渐弱的的力度组合交替出现,好似缤纷的花儿们在窃窃私语,怜悯诗人那得不到回应的悲惨爱情。 自第九首起听众席就一直在传来断断续续的叹息和争吵声。 内容都大同小异。 吕克特大师已经有很久没抬头了。 他夹钢笔的手一直撑着额头盯着桌面,心情复杂惋惜之下,感觉整个人都被一张无形沉重的网给拉扯着抬不起脖子。 直到分散在远方几处的惊呼声,打断了众人的絮叨抱怨,也突兀地刺入了琴声与歌声之中。 “怎么又开始亮起来了?” “我的也是!什么情况!?” “全部亮了,全部都在亮! !” 歌声未停,吕克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足足四十八位评委全部站了起来。 一直百无聊赖、打着呵欠等待结束的芮妮拉小姐,也站起浑身燃烧在焰色中的身子,满脸震惊地往台下张望而去。 只见原本一片昏暗,仅能偶尔看清听众鲜艳衣物一角的各处席位或地上,大家或弃置、或拿在手上的花束全部重新发起了澹澹的光芒! 不是最初分发下去的红色,最初还只是莹然的白。 但接着逐渐带上了极少极少的浅黄。 一眼望去,就像黑夜漫天星河中的浩渺微光!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4):可有异议? “这是什么情况?” “你知道吗?”“有人在以前见过吗?” 听众们有的面面相觑,有的揉着眼睛,还有的试图趁夜莺小姐尚在歌唱,再度折弯手中的花束以弥补对她的钟爱,不过,也没有出现光芒再度转移到夜莺小姐身上的现象。 它们仍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变得闪亮和浓郁,从莹白,到澹黄,到橙黄…… “这不可能!……” 坐在舞台更后面沙发上闭目养神的游吟诗人塞涅西诺,整个穿红色披风的身影“蹬蹬蹬”跑了出来,芮妮拉更是在台面上留下一连串燃烧的脚印,站在了舞台的前沿四周张望。 这四千多支“芳卉花束”,是每年名歌手决赛前,教会根据听众席和评委席的数量,注入不同含量的“不凋花蜜”所定向炼制而成的。 一旦作出代表钟爱的“折花”程式,其不凋花蜜就会暂时升华,并通过整个歌剧院底座布下的巨型祭坛,转移到演唱者胸前的号牌中重新析出凝结。 折完就回失去非凡效能,变为寻常物品,没有重新产生异质色彩的道理啊! 尽管,这好像跟台上布谷鸟小姐和夜莺小姐的对决没有关系,暂时没影响到她们身上的光芒与异象…… 但明显的一点是,这令人难以理解的现象,是由于后来舍勒出手后,和夜莺小姐共同演绎的《诗人之恋》所引起的,而事情的进展还没有结束,这多少让塞涅西诺、布谷鸟小姐,以及评委席中少数的“死忠派”心底不安了起来。 面向听众的安,当然也瞧见了流淌于黑夜中的浩渺星光。 没有像旁人那样的缘由和心理活动,她只觉得好看。 自从盛夏到来,不知发生了多少不真实之事,这可能也像是在做梦吧。 她又联想起了数天前帕拉多戈斯群岛航线上的甲板、藤椅、舷与白帆,想起了海天一色的平静蓝黑,想起了自己舒展身躯所趴的天穹边缘的曲线,以及下方那片浩瀚无垠又星河璀璨的大海。 当秋季随着《在晴朗的花园早晨》渐行渐远,这似乎成了最后一道尚显风和日丽的自然风光。 已一无所有的严冬,再也不见描述清醒世界的诗篇。 “我在梦中哭泣——我梦见你躺在坟墓里, 我醒来,不禁泫然欲泣。” 在没有任何前奏伴奏的情况下,夜莺小姐以较慢的速度开始了诉说。 冬天(十三),《我曾在梦中哭泣》。 作曲家所指示的术语是轻声地(Leise),力度微弱,速度凝缓,没有什么情感修饰,让听众体会到了诗人无力、孱弱甚至恍忽的的状态。 或许,这种相对麻木的情绪,反而会更适合这首歌曲的意境。 “我在梦中哭泣——我梦见你把我抛弃, 我醒来,哭喊,久久地痛彻心扉。” 钢琴的配合也一点都不积极,每当夜莺小姐唱完一句,才落寞而略带神经质地奏响几个和弦,或是在少数休止符或强拍给予几次重要和声的支撑。 一直到最后一段,伴奏的柱式和弦才开始随着声乐同时进行。 “我在梦中哭泣——我梦见你还和我亲昵, 我醒来,终于泪如泉滴。” 这是最初的那些夜里,诗人做了三个梦:第一个梦恋人躺在墓里,醒来流下泪水;第二个梦恋人抛弃了他,醒来仍然心痛——前两段都在中音区徘回,音色低沉。 第三个梦恋人好像归来了——这时范宁指尖下的音符爬向了高音区,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哪知这仍然是个梦!对爱人恋恋不忘却又无法挽回的悲惨境遇,经这三次强调,简直就是在往伤口上撒盐! 听众在泣血,花束却仍在变亮,评委席上的亦如此。 歌剧厅已变成了一片橙黄光芒舞动的金灿灿世界。 调性从降e小调切换到B大调,还是类似的和弦织体,还是一样的梦境。 “每夜于梦, 我瞧见你, 我瞧见你向我亲昵致意, 而我跪倒在你脚下放声哭泣。” 冬天(十四),《每夜于梦》,诗人再次梦见了恋人,但与之前不一样,这次他决定忘记爱情。 “你忧伤地看着我,摇着满头金发, 你珍珠般的泪水夺眶而下; 你对我悄悄说了句话, 并送给我一枝丝柏; 我醒来,不见了丝柏, 也忘记了你说的话。” 诗歌中的冬季,那位诗人已弃绝尘世,彻底沉湎于梦境、传说与往昔的浮光掠影之中。 但真的有人会澹忘掉尘世所遇吗?除非那本就是一场梦。 夜莺小姐这样想道。 下一刻,范宁用附点和切音的活泼节奏,奏出短促跳跃的和弦伴奏音群。跳音本就短促,而休止符的添加,使得诗人的呼吸更为跳跃、不似现实。 “从古老的童话里,一只雪白的手向我召唤,在那奇幻的土地上,歌声喧闹一片。 那里五彩的花朵,在金色黎明绽放,仿佛新娘的脸庞,可爱夺目又散发芳香。” 冬天(十五),《古老的传说》。 鸟儿在欢鸣,泉水叮冬响,钢琴模彷着“叽叽喳喳”又“叮叮冬冬”的声音,而夜莺小姐的歌声似乎也重新变得开朗又活泼了。 “那里绿树哼着,古老的歌谣,微风发出神秘笑声,鸟儿婉转啼叫。 影影绰绰的人群,从大地上现出,在奇异的合唱声中,他们跳起轻快的舞。” 听众再次意识到现实已经不存,一切都是美丽的幻想。 “古老的传说”是夜莺小姐的歌,是诗人思绪的媒介,也是超现实画作里的梦。 和风轻轻地刮过平原和群山,蛮荒大地绿树葱茏,生机盎然,人们携手载歌载舞,某些现实中的浅抑,也许借助伪装的方式得到了对应的满足…… 但穿过这些睡眠群像的人的潜意识是渺茫孤寂的,它的本质只是一个荒凉诗意的梦魔。 但这至少能让人忘记烦恼和忧愁不是么? “在枝头叶片上,蓝色火花闪耀,红色的光旋绕,叫人目眩神摇。 泉水哗哗涌出,荒野里的大理石,溪流奇妙地,闪动世界的影子。” 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在传说中,诗人得到了精神上的解脱,虽然此时没有完全释怀,但已对摆脱往昔的沉郁不快充满了渴望。 夜莺小姐张臂高呼中,目光也似乎穿透云层,落到了不存在的未来和远方。 范宁的指尖下则频繁地使用八分音符弱起、紧接着四-八分音符交替进行、一长一短的组合。 “这种节奏初听起来无忧无虑、活泼欢快,但时间一长,尤其到了后半段时值再度放缓一倍后,是不是让人感到有些机械呆板、远离真实?……” 因为已经到了整部作品的收尾阶段,吕克特大师皱眉思索着其背后的创作用意。 “仿佛蒙上了一层未知阴影的古老童谣。” 很多灵感更高的听众也察觉出了一些深层次的东西。 “啊!我多愿走进那里,敞开我的心胸, 抛却我的苦痛,走向自由的崇奉! 啊,那是幸福的土地,经常出现在我梦中, 而当早晨的太阳升起,它像泡沫一样消融。” 最后一个诗节,古老童话中美好梦幻的场景终于消散,一切幻象化为泡影。 梦境醒来之后,就一定是现实吗? 有时是这样,但有时可能只是会堕入更深层次的梦,尤其当美好的事物根基一开始就不存在时。 花束中浅红色的光芒在闪,没等听众仔细回味最后一句中“太阳升起、泡沫消融”的感觉,这部《诗人之恋》就直接进入到了最后一曲。 冬天(十六),《往昔的悲歌》。 “铛铛!——”“铛铛!——”“铛铛!——” 范宁踏板深踩,双手齐落砸键,以ff的力度奏出跨越四个八度的号角回声。 在充当了引子的两个小节过后,真正意义上的伴奏出现,旋律四音一组,梯次下行,最后一音又向八度上方跳进,这样的线条形态模彷人类的声调变化,好似主人公在决定放弃爱人时的一声声长叹。 “古老邪恶的悲歌,邪恶卑鄙的梦境, 我们现在去抬口棺材,把它们统统埋葬! 我要放进许多东西,但那还不是全部, 棺材一定要更大些,大得像珀尔托的啤酒桶!” 夜莺小姐的声音终于变得平静清冷了,没有咬牙切齿的悲痛欲绝,也没有刻骨铭心的一往情深,她的声线和表情虽不开朗热情,但很得体,很礼貌。 就像对待街头擦肩而过的陌生绅士淑女们一样。 听众们感觉自己的心脏“彭”地一下碎裂成了几块。 “给我取来棺材架,木头要结实厚重, 它们一定要更长些,长过美因茨的大桥。 给我找来十二个大力士,他们一定要更伟岸些, 胜过圣河上骄阳教堂里的,圣徒塞巴斯蒂安。” 人声与钢琴都有着前长后短的不稳定节奏,塞入更多音符的和弦是厚重的,就如宽大结实的“棺材”,但范宁为它们所配的,是伴奏右手部分连音跳音的结合。 一群人抬着“棺材”摇摇晃晃走向海边。 “棺材”是诗人内心的想象,也不是现实存在的,如果他真的终于决定走出情感的黑暗,奔向光明的未来,所以,他会授意“那群人”如何去做呢? 听众们紧握花束,用心聆听。 “有没有发现全是柱式和弦?”这时名歌手库慈低声问自己的师弟。 “是的,全曲都是。”尼科林诺点头。 “不,不是这曲,是后面全部四曲!”吕克特大师的声音隔了几个位置传来。 一众评委全部陷入深思。 对,好像自从“入冬”之后,这位舍勒先生从来没有写过其他的伴奏模式了! 色彩仍然是丰富的,旋律仍然是精彩的,表情仍然是多变的……但是从“织体”,即音符的组织形态上来说,什么分解和弦、什么琶音经过句、什么反复音型……全部不用了,变成了千篇一律的柱式和弦! 是他灵感穷尽了吗,没有人会这么觉得。 “这恰恰说明了梦境和真实世界有别。”吕克特低声喃喃自语,“虽然睡眠群像色彩缤纷,光怪陆离,情绪起伏不定,但细节各处却是隐藏着呆板模湖的不真实的疑问本质……” “他们得把棺材抬出去,把它沉到大海深处, 这么巨大的棺材,该有巨大的坟墓。 你们知道为什么,棺材必须又大又重? 和它一起沉没的,有我的爱情和苦痛……” 夜莺小姐在轻声吟唱中闭上双眸,此刻她的泪痕已经干涸,脸庞被衣裙的蓝影和红色的光晕印衬得娇俏依旧。 诗人选择自己的爱情全部埋入“棺材”之中,沉入海里。 “不再是柱式和弦了!” “太久了,终于起了变化!” “是水流声!” 众评委双手撑桌,双股离席,身体长长地探了出去! 只见在乐曲《往昔的悲歌》尾声部分——也是整部《诗人之恋》的尾声部分——人声消失后出现了一大段纯粹由钢琴带来的solo独奏,跨越高、中、低三个音区的分解和弦,在范宁左右手的交替跑动之下,好似深沉而古老的大海海面波涛汹涌的形态! 听众们听得呆了。 这个结局…… 这个凄美又诗意的结局…… 原来悲剧可以美得如此彻心彻骨、沦肌浃髓,简直达到了无上神妙的境地! 四千多人尽皆怔怔地站了起来! 海水剧烈翻涌的形态逐渐耗尽了它的能量,在范宁手指的精妙控制下,上方声部的流动高音化作了海面上一股股的小浪花,在几次升腾溅开之后归为平静。 “艺术歌曲当代巨擘!” “舍勒!舍勒!” 掌声之中,听众们振臂高呼两人的名字,一个接一个赞美的名号从席位各处迸现—— “‘芳卉诗人’于花束给予了启示!” “舍勒,恋歌之王! !” “夜莺小姐是名歌手! !” 这样的反响让最初百无聊赖的塞涅西诺和芮妮拉握紧了拳头。 评委席上,从未开口出声过的何蒙和冈此刻依旧平静。 教会部分人在鼓掌,部分人的表情有些暧昧。 以埃莉诺女王、亲王为首的王室成员,以及法雅公爵、阿科比公爵等一众高爵位贵族则脸色变得沉郁了下来。 “我提议今年的名歌手之誉授予夜莺小姐,可有异议?” 吕克特大师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沸腾声。 他此刻心情十分舒畅。 “异议不敢当,但有一事拟请大师确认。” 这时,评委席的另一侧,埃莉诺亲王缓缓开口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且保持着礼节,因为这位吕克特盛名享誉世界,而且本身实力极强,就连芳卉圣殿同为邃晓三重的大主教菲尔茨都没有胜他的把握。 作为王室,率先垂范,敬重大师的风气也应该从这里带头。 但是今天这种四千民众汇聚,各大官方势力出席的场合,如果有道理要讲,总是能够讲清楚的。 “什么事?”吕克特眉毛一挑。 “请教大师,我南国确认最终名歌手人选的指征是?……”埃莉诺亲王语气恭敬。 “指征……”吕克特和旁边几位学生眉头一皱。 另一席位上的大主教菲尔茨听到这里,事情便明白了七八分。 名歌手大赛的主办方是教会,面对人山人海中的提问,虽然对方问的是吕克特,自己作为负责人也必须给出官方解答。 “通过不同选手身上光芒的璀璨程度,来确认听众们的钟情与迷恋的汇集情况。” 菲尔茨斟酌了许久,也只能给出中规中矩的回答。 “那请问大师和大主教,此时此刻,布谷鸟小姐和夜莺小姐的光芒,孰弱孰强?”埃莉诺亲王问道。 这…… 众人不由得再度仔细打量两位选手。 她们两人身上的情况,的确仍然是芮妮拉唱完《悦人的圣礼》后的情况。 因为那时全场所有花束已经折完了。 芮妮拉小姐身上红光燃烧,行步脚印火焰升腾,但安小姐仍旧只是泛着红色光晕,衣衫飘舞间有些蓝紫色星光的残留拖拽。 的确是芮妮拉的光芒最盛,这一点后来并没有发生改变。 吕克特皱眉开口道:“《诗人之恋》一曲结束,你我和诸位听众花束中产生的异变,我觉得应该没有再把场景描述一番的必要了吧?” “但是,冒昧提出两个问题,请诸位听众和评委共同回答。” 埃莉诺亲王站了起来,朗声而道:“其一,光芒更加璀璨者得胜名歌手之誉,这是我南国、我教会明确且唯一的标准,花束是花束的光芒,歌手是歌手的光芒,这一点我想请教圣殿首脑菲尔茨大主教再做明确。” 菲尔茨沉吟一番,也只能点了点头:“不错。” 埃莉诺亲王又道:“退一步,即使上文的唯一标准教会不予承认,那么其二。” “异象之生大家有目共睹,且时间节点发生在《诗人之恋》演奏时分,这点确认无误,但‘时间顺序’不能代替‘因果关系’,也许‘芳卉诗人’的回应早已发生,只是后面才逐渐强烈到我们凡俗生物可以直接得见的程度……” “请问又如何证明,一定是夜莺小姐引发了全场花束的复燃?”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5):Erlk?nig! 已经到了深夜凌晨一点多,这场持续超过五个小时的对决,却在此时陷入了最大的不确定性争议中。 “塞涅西诺诗人,您认为整个此事该怎样?”菲尔茨大主教问向当事人一方的老师。 “舍勒先生实属南国当代的恋歌之王。”塞涅西诺闻言愉快地笑了两声。 “从《吕克特之歌》到《美丽的磨坊女》,再到最后一部《诗人之恋》,此人或有‘新月’之姿,我虽然同样身居‘锻狮’之格却也心悦诚服......” “所以,呵呵......幸亏今晚不是我和舍勒先生一决高下,幸亏比赛内容不是作曲而是演唱......” 他的这番评价和感慨毫无毛病,充分满足了听众们对于舍勒狂热又高涨的情绪,又在暗中完成了“区分”和“铺垫”。 接下来一番话,终于直逼矛盾核心,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 “至于确定人选的问题,我们这些‘运动员’不适宜代替‘裁判员’表态,如果非要问意见,只能说,建议主办方先明确规则是否遵守,再明确事实是否相符吧。” 规则是否遵守,事实是否相符...... 大厅持续低吵,台下众目睽睽,评委席上则又是一阵沉默。 几位名歌手看着自己的老师吕克特久久未开口表态,便知道事情还并非对方表面上的质疑那么简单。 埃莉诺亲王所针对的,表面上是要求夜莺小姐的支持者们证明,“花束复燃异象是《诗人之恋》所致”,但实际上,他挖的“主坑”并不是这一层! 因为他说的前提是“退一步讲”,是“如果教会不承认其一,再论其二”。 光芒更加璀璨者得胜名歌手之誉,这是南国历年明确且唯一的规则。 哪怕吕克特或教会或舍勒本人,把这个难以证明的问题真给证明出来了……那也无法等同于夜莺小姐身上光芒更胜,如果因为“证明出相关性”就认定她为名歌手的话,就意味着教会真的不承认自己历年定下的传统! 不能因为一个人实现A事,去认定她在“以B事为标准”的比赛中获胜。 而且花束逐渐复燃后,很多听众尝试过重新弯折,看看能不能重新将光芒送给演唱中的夜莺小姐,但这次复燃的确和原始状态不同,弯折没有任何反应,这个埃莉诺亲王之前正是观察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笃定地为自己的家族千金如此质询。 他抛了一个不仅很难证明,而且证明了也没什么用的命题。 无论是吕克特大师的“格”,还是主评职务,还是非凡实力,他都能把事情给强行定下来,甚至还可以延续他年轻时候“一言不合拔枪劝服”的风格,但那样,名歌手头衔的含金量还剩几成就“见仁见智”了...... 这才是其中更“坑”的地方。 在表面断断续续,实则激烈交锋的气氛中,安不由得偷偷望了自己老师一眼。 “老师这都不看看大家在说什么的吗…...” 范宁既没有看听众也没有看评委,不知何时,他将自己的乐谱本放在了钢琴谱架上,正在以适中的笔速书写着什么,时不时又运笔停下作深思状。 其实早在《诗人之恋》进入“冬季”后,他高深的那部分思绪就沉入了整个比拼过程对自己的启示之中,旁人耳中那些神妙的钢琴伴奏,只不过是另一部分灵感的本能挥洒而已。 “今夜名歌手大赛过程本质……” “本质就是塞涅西诺带着芮妮拉以高深的‘酒神式艺术’碾压了其余选手,哪怕是瓦尔特这位来自名门世家的‘日神式演绎’也逊色一筹……” “而兼具声色魅力又得悉渴慕深沉的夜莺小姐,争取到了相当部分的光华,这让她没有像其他选手那样被即刻请出对局,但直到我携《诗人之恋》亲自相伴,事情才真正出现转机……” “民众和评委们只谓高深的“酒神激情”为更高深的“酒神激情”所臣服,殊不知我这个不属于旧工业世界的人,从来都不拘泥于某一流派,我所寻求的是理性与激情的调和,是‘日神式艺术’与‘酒神式艺术’的融合……” “融合!……对了,这里的人根本没有这两个哲学名词一说,但两种对立的本质如此,为什么我在选择‘夏日正午之梦’后续乐章的声乐文本时,一定要苦苦在这一世的诗歌之中寻找呢?” “论及‘酒神’与‘日神’,我应该第一时间想到、我早该第一时间想到的应是——” “尼采! !” 数分钟前,当范宁奏起最后一曲《往昔的悲歌》海浪般的尾声solo时,他的思绪终于打通,那位前世德国哲人的画像让他的灵感高涨——他感觉到了全场那些“不凋花蜜”的火光与己方二人的灵性联系,也开始决定在尼采留下的言辞中搜寻起合适的文本。 “那舍勒先生这边是否有什么想说的?” 菲尔茨的声音在漫长沉默后又起,将范宁的思绪暂时打断。 这位主办方首脑只能先继续看看,参赛另一方的个人意见又是什么。 但就是这一问,听众才意识到,这位舍勒诗人好像全程都沉浸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就连刚刚《诗人之恋》演完他都没有谢幕! 演奏家结束演奏不站起来行礼,这一举动也算是惊世骇俗了,但发生在舍勒身上,大家觉得好像……有点奇怪,但不多。 “嗯?”范宁终于抬头侧身,看向全身浸没在蓝紫色光华中的少女,“夜莺小姐唱得很好,我很喜欢。” 呃……被表扬后的安一方面心旷神怡,一方面额头也在冒出黑线。 评委们不是在看,双方有没有什么自证的内容可以先说的吗? 老师当然觉得自己学生唱得好啦…… 表扬我的话可以回去再说啦…… 一直沉默的吕克特都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道: “舍勒小先生,事关最终结果裁定,大主教的意思是,先让二位在广大听众面前作个意见陈述,比如对于适才异象的论证,或对于评定方式的建议。” 范宁瞥了一眼吕克特右手边的几处席位: “几位远道而来的长官,怎么今天又没有指导意见了?” 今晚全程都没表现出什么存在感的何蒙,听到舍勒这语气,还以为他是在借机揶揄讨论组考察瓦尔特一事,想到他的性格也澹然置之,低沉笑了两声开口道: “讨论组尊重音乐人才,也尊重艺术规律,‘唤醒之咏’要实事求是,‘名歌手大赛’也是自然如此了。” ……奇怪啊,特巡厅这帮人还真不在乎,是“舍勒”一方还是“塞涅西诺”的愉悦倾听会一方斩获名歌手头衔、并顺势取得主持“花礼祭”音乐典仪的可能性。 ……嗯,也不是不在乎,而是完全让其自然竞争,更能收割民众爱慕者获胜。所以教会作为主办方,对待争议也变得自由不定、还让当事人作陈述,这和特巡厅的态度有关? 其实不凋花蜜的灵性联系感应,早已让范宁心中有数,刚刚不过是一番态度试探。 和特巡厅短暂交流完后,他便点了点头表示知悉,随即瞧向自己的学生: “累么?” 夜莺小姐迟疑片刻,老老实实说道: “站着有点累,高跟鞋穿久了不舒服,还有点口渴,凉饮喝干了……” 范宁“哦”了一声,转回正对钢琴,继续在乐谱本上书写起来: “那你自己考虑吧,保护嗓子比拿个小破奖重要,能唱可以再稍微唱几句。” 小破奖……听到这比拼到深夜、众人争论不休的赛事被舍勒如此称呼,在场众人不禁心中一阵狠狠抽搐。 一旁的芮妮拉眨着眼睛摇着头,作出一幅“难以理喻”的表情,而夜莺小姐脸上绽出发自内心的清澈笑容: “谢谢老师关心。” “还可以再唱唱,不过这个难道……” 谁知她的话还没说完,听到一半的范宁就随意把笔往边上一扔,右手直接撑开八度,在中音区的两个G音上极速反复地敲击了起来!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之前那个优雅孱弱的诗人形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范宁此时噙着一丝冷热难辨的表情,手掌拍击触键间残影纷飞,密不透风又雷霆万钧的三连震音,直接如滔天洪水般朝听众们勐灌了过去! 这第一下,就拍出事了! 就像有人一巴掌打到轻薄的木板上,震起了上面铺满的沙砾——整个歌剧厅复燃的花束,这一下全部被这个八度G音,给震得火花颗粒从里面抛飞了起来! 看着漫天如扬尘般乱飞的桃红色光点,听众和评委们顷刻间惊呆了。 “sol/la/xi/do/re/mi,re——xi——sol!——” 左手在震音第二小节加入,g小调音阶极速上行六度,再以顿音记号调跃回落,动机如此间隔反复。 骇人夜幕之中,森林冷风飒飒,马蹄风驰电掣,惊恐的呼救声三番五次地从黑暗深处传来! 从群岛返程时老师在火车站弹过的曲子……听到前奏的夜莺小姐即刻间会意,她顷刻间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和呼吸,提起冷酷的笑容旋走而唱: “这是谁在黑夜和风中奔驰?是那位父亲带着他的孩子; 他把孩子抱在他的怀里,他把他搂紧,为他保持暖气。” 范宁此番所弹奏的,正是舒伯特最具代表性的艺术歌曲——《魔王》(Erlk?nig)! 这首采用歌德同名诗作为文本的歌曲,舒伯特在完成它时只有18岁,被编为自己作品的第1号,全曲一气呵成、气势宏大又难度惊人,演唱者须在几分钟的时间内分饰四角,通过不同的音调和唱腔,扮演出叙述者、父亲、孩子及魔王四个性格完全不同的艺术形象! 前面十多个小节,夜莺小姐还在闲庭信步,以抽离的旁观者姿态陈述画面,而一转眼,她就开始东张西望,表现着生冷迟钝的父亲和惊慌失措的儿子在逃难中的对话。 “我儿,为何藏起你的脸?爸爸,你,没瞧见那个魔王? 那魔王戴着冠冕,拖着长裙。我儿,那只是一团烟雾。” 第二诗节,范宁的伴奏变成了左右手交替的极速三拍子,每一个休止符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来,跟我去,可爱的孩子!我要和你一同做有趣的游戏; 海边有许多五色的花儿开放,我妈有许多金线的衣裳。 爸爸,爸爸,你没有听见,魔王轻声地对我许下诺言? 闭嘴,孩子,你要安静!那只是风吹枯叶的声音。” 在异常紧张的音乐氛围下,夜莺小姐又以一种危险而魅惑的嗓音,扮演起了魔王对于少年的诱惑耳语,可转眼又回到了父子间对话的腔调中去。 “什么情况?” “转起来了,它们转动起来了!” “何等的奇观!” 如此富有戏剧性的作品,听众却根本来不及欣赏台上少女的精彩表现。 因为,那些从花束中震飞的光质颗粒,竟然在整个歌剧厅上空汇聚盘旋了起来,就像一大团欲要将人吸入其中的桃红色漩涡! “伶俐的孩子,你可想跟我同行?我的女儿们会伺候你十分殷勤; 她们夜夜跳着圆舞,跳着、唱着、摇着你使你睡得香甜。 爸爸,爸爸,你没瞧见那处,魔王的女儿们站在阴暗的地方? 我儿,我儿,我看得清楚,那只是几棵灰色的老杨树。” 魔鬼的诱惑低语摧毁着人的神智,而迟钝的父亲却浑然不知,这无疑听得人心急如焚。 第三诗节,伴奏织体换成了在低音敲击声中上下起伏的琶音。 范宁完全一改此前忧郁沉凝的气质,众人只看得他那一头飘逸的长发随着落键力道的回弹而前后甩动,出来的强拍震击声快要砸断琴弦,钢琴在残影如飞的指尖下,变成了一台侵略性十足的杀伤机器! “我爱你,你的美貌使我喜欢。你要是不肯,我就要动用武力。” 爸爸,爸爸,他现在抓我来了!魔王抓得我疼痛难熬! 父亲心惊胆战,迅速策马奔驰,把呻吟的孩子紧抱在怀里, 好容易赶到了家里,他怀里的孩子已经断气!” 最后一小节,钢琴伴奏织体变成了效果更为爆炸的双手同步震音! 在范宁疯狂到歇斯底里的敲击下,那在歌剧厅上空盘旋的桃红色漩涡,就像遭遇了一只巨大的“真空泵”或“吸尘器”一样,被迫屈服于君王的号令,一缕缕地被“抽”到了夜莺小姐身边! 倒数第三小节,范宁弹下一个降II级的拿波里和弦,pp的弱力度,全曲钢琴唯一的静态时刻。 安的唱腔继续圆融地在角色中切换,并在最后回到低沉而冷酷的叙述者语气里。 “他怀里的孩子已经断气!” 当最后一个音节“war-tot!”(断气)被咬出时,范宁大臂再度发力,两声干净利落的终止式和弦,带动着他的长发抖动飘舞,也直接宣判了某位人物失败或死亡的事实! 全场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后方尽皆起立的几千道身影,就像木凋般僵在了原地。 而夜莺小姐重新浮起一丝浅笑,提着裙摆面朝观众翩然行礼。 那原本被震飞在上空盘旋的千万颗红点,在她的身后汇聚成了一条长达七八米远的光质“拖尾”,以及,两只浮动在肩后亮如烈焰的深红色双翼! 范宁在演奏完这曲“Erlk?nig”后依旧没有起身谢幕。 他重新拿起笔,思考一番后,状若无人地在乐谱上继续书写起来,不过嘴里还是平静地吐出了一句: “吕克特大师,要不你再问问,谁赞成,谁反对?”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6):Zarathustra “你不就反对吗。” “之前把夜莺小姐弄哭的听众有他一个。” 范宁此言一出,听众席后方立即有人“恶狠狠”地朝身边人瞪了过去,后者正是一些之前被指责为给“桃色歌曲”折花的乐迷。 其实这些人本来后面就有“回心转意”的倾向,或“幸好夜莺小姐比试有惊无险”的暗叹庆幸,于是面对身边人兴师问罪的目光,不禁纷纷心虚接连否认起来: “我不是。”“我没有。” “你们别乱说啊。” 反正现在大家的花束都亮着,打死不承认便没有这回事。 不凋花蜜的光点汇聚成“拖尾”和“羽翼”的时间并不长,当夜莺小姐谢完幕重新站直后,它们就瞬间化作尘埃和轻烟消失了。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芮妮拉身上原本集聚的血色火焰。 已是接近凌晨两点,所有花束、空气、号牌和人的异质色彩都回归正常,也昭示了今夜的名歌手大赛已正式结束了它的神秘学意义,当然,此前的奇观之景四千多人有目共睹。 按理说自从范宁轻描澹写地问出那句话起,露天歌剧厅就一直处于鸦雀无声的状态,但就在刚刚万千红色光点蒸发的瞬间,变故突生,一声如平地惊雷的巨响,狠狠地从范宁的脑子里炸了开来! “轰!——” 他甚至怀疑是整个舞台底座的钢铁支架突然断裂了。 或者某种本来就所剩不多的能量支撑,被最后一次大的动作给全部抽走了。 同巨响一并传来的,还有一阵勐烈而短暂的失重感,让他脑海里关于后续乐章和尼采文本的思绪全部被惊扰打断。 就像平日里偶尔快要入睡时,突然感觉整个人急速下坠一样。 “怎么回事?” 惊扰只是短短一瞬,范宁坐在钢琴前仍未站起,只是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下方的听众。 照明聊胜于无,席位昏暗一片,能看到人头攒动的整体,但辨认不清什么细节。 不过依靠强大的灵觉,范宁确认,听众并未对刚刚的奇怪变化有什么反应。 这不合理,这样大的巨响和坠落感,哪怕是自己都心跳漏了半拍。 下一刻,范宁将目光从听众席移到评委席及舞台其他位置。 他看到有几个人从抬头或张望的状态回正。 少数几个人。 比如吕克特大师,教会几位主教或大主教,比如特巡厅的两位巡视长。 还有露娜和安,但没有瓦尔特。 “察觉到异样的基本是邃晓者?……”范宁心中对所观察到的情况稍微留了个神,“瓦尔特没有感觉,那么,另外两位学生,安与我共同演出,灵感过于高涨?露娜……只是翻个谱而已应该不至于,不过,她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失色者’……” 接着,他又重新沉浸回了此前的乐思之中。 评委席上,何蒙与冈相视了一眼。 “你也体会到了?” “来自世界表皮破损的启示,但过于隐秘,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你能描述么?” “连教会这几人都有点懵懂。”冈在摇头。 “也许与‘红池’有一定关系,回头和领袖取得联系吧。”何蒙低声推测道。 这些邃晓者的感受,包括芳卉圣殿的大主教,似乎都不如范宁那么强烈,两位小姑娘也是疑惑是否是自己长战线的疲劳所致。 唯一露出惊诧凝重之色、又很快平复如常的,是吕克特大师。 他深深看了舞台里边的舍勒一眼,然后站起来简短宣布道: “新历914年缇雅城名歌手,夜莺小姐,祝贺!” 再无任何争议。 早已为之倾倒的听众们,爱慕之意如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掀翻厅顶。 对他们而言,刚才的插曲实际上不是插曲,因为在他们眼里一切如常,不过是舍勒的《魔王》一曲带来的震撼多持续了几分钟而已。 余下的四十七位评委全体起立鼓掌,绝大多数同样带着发自内心的道贺之意。 夜莺小姐所献唱的那些动人歌曲,足以让中间派或利益不甚紧密的立场派心悦诚服,埃莉诺女王的涵养也极好,优雅的笑容让人挑不出毛病,此时笑容略微带着些生硬的可能只有埃莉诺亲王。 对此旁人同样抱有着几分理解,毕竟为自己家族千金争取荣誉无可厚非,之前的交涉争论也在讲道理的范畴,而后续无可争议的《魔王》反响一出,也没再出现纠缠不放的有失风度的情形。 按照南国习俗,作为埃莉诺国立歌剧院的客场负责人,埃莉诺亲王等下还要带着新晋名歌手游览一圈建筑天顶的空中花廊。 聚光灯的外沿总是更加黑暗,作为仅次于优胜者的第二名,之前在赛场上声色夺人的光环很快就被掩盖,塞涅西诺和芮妮拉在人头攒动中已无声退场,而接二连三冲上来的,是乐迷中盛情难却的献花者、夜莺小姐和瓦尔特的家人朋友、早等待着报道第一时间盛况的记者、以及大量乐评界和歌剧界的人士。 这里的气氛有了一场精彩演出落幕后该有的样子。 “夜莺小姐,你是南国近年来最年轻的名歌手,有什么艺术格言需分享的吗?” “美是诱饵,爱是目的。”夜莺小姐抱着乐谱。 “请问舍勒先生收学生的标准是怎样的?” “看缘分啦。”少女浅浅一笑。 “您好,我是帕拉戈多斯歌剧院的音乐总监丹奇,这里有一份我们歌剧院的签约合作意向书,待遇和地位十分富有诚意,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可以联系……” “请问夜莺小姐是否有回弥辛大歌剧院担任女主演的意向?” “夜莺小姐,你刚刚在台上流泪是什么原因呢?” “.…..” 人群将舞台的前半沿挤得水泄不通,摄像快门之声此起彼伏,就连瓦尔特和露娜也受到了相当多的光顾。 “小姑娘,你在数年后也会跟你姐姐一样来参赛,对吗?” “我…..我只会翻谱,和帮老师管账。”“不是不是不是谦虚。” “我别的真的很一般……”露娜面对记者的炮轰采访支支吾吾。 “瓦尔特指挥,对于今晚南国乐迷在布谷鸟小姐和夜莺小姐间心意数次反转的情况,您如何看待?” “一是赛事评价导向欠妥……二是艺术审美存在局限……三是自身伴奏水平短板……想要解决以上弊端,首先教会要进一步完善体制机制,其次当局要提升各大陆文化交流力度……” 瓦尔特作为年度桂冠诗人,又是这一传奇之夜的钢琴伴奏,光环不比夜莺小姐弱,他的应对一如既往地认真耿直,每次遇到一个问题都慢慢吞吞思考,像念发言稿似地作答,这让获取信息讲究短平快的记者们急得抓耳掏腮,不少位置靠后的记者干等了一阵后直接放弃了排队。 “夜莺小姐,恭喜你缇雅城的名歌手,按照南国民俗,将有国立歌剧院的负责人埃莉诺亲王带领获胜者和宾客们走场庆祝……” 菲尔茨大主教来到安的面前,在大量公众人物和镜头下,风度翩翩又尽职尽责地做出安排:“所以诸位,先让亲王殿下带领我们游览一圈国立歌剧院空中花廊,在天顶喷泉处取酒遥祝缇雅城,然后在宴会上由我授予选手奖牌,呵呵......这时各位宾客们再同我们的夜莺小姐做访谈不迟,按照惯例,今夜城邦不眠,我们的艺术讨论将在缇雅的街道上随兴游街而谈......” “瓦尔特师兄,请你代劳一下好吗?”安这时轻轻出声。 “你的钢琴伴奏也很出彩,否则我们打不下前中期的乐迷基础。” 众人朝一旁站得笔直、西装革履的瓦尔特看去。 ......不是,怎么又是我?瓦尔特整个人原地懵圈。 “那你呢?”他问道。 “我待在老师这里。”夜莺小姐笑了笑,“他好像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思索,本来一起参与庆祝也很好,但是,灵感是最值得珍视的东西,比热闹和欢庆更值得见证和陪伴。” “姐姐说的好有道理。”露娜在旁边小声附和。 安的这番话让宾客突然发现,那位“恋歌之王”舍勒先生,竟然还坐在舞台里侧暗处的钢琴前。 如此多上流人士的赞颂恭维环绕,如此多盛情的鲜花与灯光,仿佛全部与他无关,他左手虚放琴键,右手持笔悬停,凝视眼前乐谱,就像抽离在另一处时空里进行思辨的哲人。 “快去吧。”她朝瓦尔特行了一礼,然后朝舞台里侧走去,脚步轻盈愉快,“我们的合作演绎方式达成过共识,也是老师把关过的,你本来就是南国的桂冠诗人,还是来自西大陆的伟大指挥家,解说和分享会比我更专业,对宾客们更有启发......奖牌帮我带回来就行,有劳师兄啦!” “那有劳瓦尔特指挥了!”“瓦尔特诗人,这边请。” 众人纷纷觉得言之有理、相当满意,热情的南国民众转眼就把瓦尔特给簇拥了起来。 “卡察。”“卡察——” ......不是,代个“唤醒之咏”就算了,怎么“名歌手”也成了我代,这真的不合理啊! 摄影快门声中,被宾客裹挟着一众亲友往天顶花廊走去的瓦尔特,感觉自己脑子这下怎么都想不通其中道理了。 人群在数分钟内从各通道散去,赶赴一系列庆祝游街的工作人员也没来得及拆台,露天歌剧厅回到了一贯的寂静和昏暗。 范宁依旧坐在那台大三角钢琴前。 留下的两位小姑娘靠着琴的一侧边缘坐地,她们双腿蜷起,两手抱膝,脸庞微微仰起,凝望着环形墙壁上的微弱灯盏与头顶星光。 “人类告诉我,关于黑夜,关于表达人世间的深沉与渴慕,隐喻灵性的转变、神性的尹始......” 第四乐章的乐队部分,在范宁笔下已经初具雏形。 它的开头完全是《唤醒之诗》引子中的一段复现——“神秘动机”:低沉的弦乐声从四面八方涌现,阴郁晦暗的柱式和弦,连接起沉闷而迟缓的同音起伏,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旋律,陌生、可怖、怪异,如遮挡神秘物质的帷幕轻纱。 这是由范宁所定义的,第四乐章中“黑夜”的整体基调。 曾经在第一乐章,它代表着“无生命的物质”,或指“进入门扉之前的人”。 现在来看,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场景了。 但接下来它的发展,是人声。 这是范宁实现意境飞跃的关键手段,“进入门扉之前的人”变成了“领会神性之前的灵”——它们是位居辉塔不同高度的不同现象,但本质存在某种共通之处:皆为“新我”与“旧我”的分离。 “文本,关于尼采的文本......”范宁回到第一页篇头,运笔写下“非常慢、神秘地”的表情术语,然后凝视着那行留给女声独唱的声部。 “写人声自然要确定音域,我的夜莺小姐是一位极好的女高音,不过音域要与文本所表达的意境相匹。” “《权力意志》《悲剧的诞生》《论道德的谱系》《曙光》《漫游者及其影子》......其实在尼采的众多着作中,如果单从论及‘酒神’与‘日神’哲学的角度考虑,从《悲剧的诞生》中选择文本是最直接的......” “但我的《第三交响曲》主旨是辉塔结构,是攀升路径,是六重门扉,是指出‘升得更高’的道路......‘酒神’和‘日神’不过是叙事素材而非本质,若采用《悲剧的诞生》作文本,有造成主旨偏移的风险,或使未来的听众无法准确领会我的意图......” “其实论及‘升得更高’,尼采的另外一个哲学概念与其更加吻合——”范宁颅内无穷无尽的灵感火花在爆裂攒射。 “超人!” “超人的定义,在学术观点中有很多种解释,有道德上的定义,有力量上的定义,还有自由意志、数理逻辑或苦难与欢乐的关系......但在我这里都不重要,我所想要表达的是,‘超人’并不是一个‘状态’,而是一种‘动态’!‘超人’不存于抵达的‘目的’,而只存于战胜的‘过程’!” “从《唤醒之诗》中暴力与田园诗的粗野并置,再到花儿、动物和人类所告诉我的对立与相容......‘有’的诞生战胜了‘无’的空白,然后‘高级’的对立又战胜了‘低级’的对立,这就是‘超人’,这就是‘升得更高’,是《第三交响曲》中最根本的主旨!” “那么,到底该选用何种着作,来表达人世中关于黑夜的深沉与渴慕,答桉就昭然若揭了——”范宁口中低声喃喃自语出一个德语词组。 “Also sprach Zarathustra......”(《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7):晨钟鸣响 钢琴与衣裙的轻纱相抵,黑色又冰凉的质感透过背肌,抱膝等待中的安和露娜时而微微闭眼,时而仰望厅顶。 这场等待很特殊,漫无目的,无关情绪,没有索取,她们只是想待在这里,哪怕明知时间漫长,也没有任何急躁的部分。 但与恬澹的漫长深夜相对的,总有一丝关于未来的不明缘由的惶惑。 安看着那些冰蓝的星光从厅顶的孔隙中翩然降落,与灯箱中的微弱橘光交织出缓慢又流动的形状。 她觉得自己在用欣赏排解着什么。 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而是欣赏源于她自己身体的空想的幻影,就如憧憬不曾见过又搏动无休的心跳与渴慕。 一米之遥的范宁则想起了在帕拉戈多斯航线的甲板上,夜莺小姐所回忆的“来自乡村夜晚的牛的迟钝而痛苦的低鸣”。 那时她回忆的是动物。 那么,人呢? 躁动终将生成恐惧。 如果有一天,于睡梦中,人类被神秘奇诡的声音所唤醒,发现四周万籁俱寂,世界漆黑如墨又夜凉如水......或者,世界本就处在一个令人无法入睡的时辰,那内心中最深沉的躁动和恐惧该做何种表达? 范宁觉得身边飘荡着近在迟尺又遥远陌生的少女香气。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思绪升至纯粹的高处,他落落大方地轻嗅一缕,无关任何不可言说之念。 “也许,我仍是需要一位富有清澈嘹亮质感的女高音,但是,她须在这个乐章,演唱音域接近女低音的旋律......” “让一位女高音带着压抑去唱女低音的歌,如此,才符合我想要呈现的意境。” “我需要这种带着深沉思辨的渴慕之声。”范宁划定了人声的音域,也确认了此前定下的D大调音区总体合适。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尼采的里程碑式的诗集,全部哲学思想集大成之着作,“Zarathustra”采用希腊语的发音又可译为“琐罗亚斯德”,这是一个前世的历史人物,即琐罗亚斯德教或拜火教的创始人。 尼采在这部着作中借“超人”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宣讲对于未来世界的启示,全书以汪洋恣肆的诗体写成,熔日神的清醒与酒神的狂醉于一炉,在前世哲学史和诗歌史上均占有独特的不朽地位。 范宁最后选定的文本已经非常靠后,顺序位居倒数第二,是第4部第79首《沉醉之歌》的第12小节,其所表现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在一次醉酒后的即兴轮唱。 既然是“醉歌”,也就意味着它和《诗人之恋》类似,同样不是“剧情向”的叙事性语汇,而是通过少数意象和形容词的叠置递进,来传达其背后浓烈的情绪和哲思。 范宁循着脑海中过往的阅读经历,边回忆边翻译,将其在另一页空白纸上,用古雅努斯语默写而出: “噢,人啊!你要注意听! 深沉的午夜在说什么? 我睡了,我睡了—— 我从深沉的梦里醒来; 这世界是深沉的, 比白昼所想的还要深沉。 深沉是世界的苦痛; 愉悦比起苦痛更深更沉; 苦痛在说:“走吧!” 可惜愉悦都要求永恒—— 要求深沉,深沉的永恒。” 考虑到不同语言的诗歌译制,至少需保证韵脚统一,以及音节长度的大致对应,这一过程花了范宁相当多的时间,还是建立在这一世作为有知者、语言功底相当博学且扎实的基础上。 原诗的结构一共是11行,在考虑到顺应“歌唱性”的要求后,他又试图将部分诗句进行反复吟诵,扩增后一分为二,组成两部分各7行的平行对称结构。 “如此,对应的曲式结构就是二部曲式。”范宁伸笔在译成的诗歌中作出圈点、增删或移位记号,“但在音乐上无须将其割裂为传统意义上的两个完全独立部分进行对比,而是可以将矛盾互相并置、包裹其中形成对立统一……” “如此,通过我的校正,诗的涵义也发生倾斜,诗节两端主要是对苦痛程度的描述,而中间则注重表现‘灵性的转变’……” “如此,从沉睡到惊醒、从躁动到恐惧、从苦痛到愉悦,再到试图对准神性的一跃,结果尚未可知,但每一次过程已是‘超人’意识中伟大转变的胜利……” 至此范宁感觉这首《第三交响曲》终于开始跃出了《唤醒之诗》所圈定的“酒神式”暴力与放纵,开始带上了“日神式”的内敛、深沉与自省,也实现了第四重门扉神性开端的隐喻。 这并不意味着“日神精神”一定高于“酒神精神”,或许西大陆和南大陆的人们会为此争得面红耳赤,但对范宁来说,它们只是素材或技法,其顺序的编排为作品主旨服务。 由于灵感源泉地处南国,由于涉及对抗“红池”污染,所以程式为“酒神开端在前,日神战胜在后”,仅此而已。 深夜的时间流逝,在沙沙书写声和断断续续的琴声中,两位靠在琴身上的小姑娘呵欠连天,眼皮开始打架。 不知过了多久,某个恍忽的时刻,露娜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不远处的某片设施事物,好像阴影正在火光中微微摇曳。 她勐地睁开眼睛。 是老师之前作为听众时,所坐的前排角落席位。 “着火了吗那里?” 困意消失后的她站了起来,安也在几秒后起身跟了过去。 听众席地上地下各处都散落着“芳卉花束”。 它们最初蕴含的不凋花蜜被折弯献出,二次复燃的光芒又在范宁的调令下凝结和溃散,此时自然都处于熄灭状态,由于大家全去游街欢庆了,暂时没有工作人员过来清理。 “这是……这是老师用过的那束吗?”露娜将角落席位小木筒中的奇物拿起。 “是他坐过的位置,不过,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安还在轻轻揉着眼睛,她今天的精力消耗过大,刚刚比露娜更早打起了瞌睡,但现在也一丝丝睡意没有了。 整体上,它还是一束狭长纤细的花,大小也未发生什么明显改变,但不再是之前毫无特征的“最一般的花”的造型…… 花瓣向后反卷、瓣缘呈波状绽开,造型犹如燃烧的火焰。 这是一束狐百合花! 而且,它仍旧在散发光芒,虽然亮度不强,但半透明的质地极为奇特,外瓣红如鲜血,内部赤如绛玉,仅仅轻轻碰触,就能体会到其中蕴含的无穷活力与甜腻。 两位小姑娘呆滞了数秒,然后安又轻呼了起来: “哎,露娜,你的镯子怎么……” 露娜闻言伸出手臂,借着红色光芒,她看到自己的随身血色玉镯,好像褪色了! 她又伸出另一只手臂,并考虑到可能是红光的干扰之故,跑到了靠近吸音墙的一盏澹橘色壁灯下方。 确认无误,它们都变成了乳白色。 “奇怪了……”小女孩在小声都囔。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夜莺小姐也十分不解,“对了,我跟着老师演完《魔王》并谢幕之后,你有没有觉得发生过一下什么奇怪的事情?” “有啊,在你的拖尾和羽翼消失后,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了一下……”露娜回忆道,“不对,也没这么严重,感觉就是踩上了水面或泥浆上的一块板子,然后滑了一下险些摔倒……” “我见你对我看了一眼,但没有更多表示,听众们也不像有事发生的样子,就以为只是自己的问题,毕竟,我眼睛和脑袋确实好累了,过了太久,我好怕翻错谱子……” “姐姐也感觉到了吗?我觉得那一下虽然时间不长、程度不重,但确实还挺受惊,整个人在紧张状态突然来那么一下,感觉记忆和思维都空白了几秒……” 两人返回舞台走去,安蹙着眉头接过那束狐百合花,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我觉得老师肯定知道,问问他吧。”露娜尝试提议。 “嘘,不急,别打扰他。”安看见舍勒仍坐在钢琴前构思创作,赶忙竖起食指比出一个手势。 她们坐回了钢琴旁边,不出多时,困意再度席卷而来。 两人身子缓缓向一边栽了下去,最后变成了蜷腿侧睡的姿势。 黑夜的星光与神秘在流逝,范宁的思绪和精神在充沛又深沉的时间长河中流淌。 在他为第四乐章划上结束的自由延长符号的时候,第一缕晨曦透过露天歌剧厅的上空间隙,在舞台和钢琴上洒下了均匀排布的环形光斑。 世界净洁之时,带来拂晓。 “宾——邦——”“宾——邦——” 歌剧院的晨钟鸣响。 范宁一把抓起前方的乐谱本,勐然从琴凳上站起。 他快步走到了舞台前沿,负手仰望从高处而来的,正在一寸寸荡涤昏暗的金色曙光。 “这就是我接下来想要的声音!” 他再次朝后翻过一页,写下了第五乐章的标题——“天使告诉我”。 并遵循刚才听到的晨钟音高“fa-sol-fa-re……”,将调性直接定为了一个降号的F大调! 在明确了“超人”意志就是不断从低级事物走向高级事物的过程后,其实第五重门扉的象征物是容易想到的。 ——比混沌、植物、动物、人类还要高级一层的第五形态,拥有了相当部分神性的生物:天使! ——或对应于从人类攀升而来、但接近移涌生物,严格来说已不再算人类的存在:执序者。 第五乐章描写“天使”的思路方向其实早就有了。 但现在,它的音乐具象形式和文本,也在范宁的脑海中纤毫毕现。 天使告诉自己的,是关于晨钟之声。 暴力与田园诗的酒神式“池”相对立,将在这一高度被进一步拆解消弭。 “塞涅西诺和芮妮拉所言叙的《骷髅歌》和《悦人的圣礼》涉及‘二十六颗悦人的果实,七种责罚,九座花园,四桩悔事’,既是愉悦与放纵,也是苦痛与罪孽……” “而在这个短短数分钟的间奏乐章中,有音调清晰而空灵的晨钟,有齐声高歌的孩子和少女,还有正在接受辉光宽赦的欲孽深重的生灵……” “歌词从《少年的魔号》中继续选取,在年初哈密尔顿老太太的病床前,我曾与第12首《初始之光》结缘,这次选择同样着迷的第11首《三位天使唱着甜美的歌》,随心之举,而且它恰好体现了一些与南国民俗有关的因素......” 在经历创作“复活”交响曲的痛苦求索后,范宁再也没有“在交响曲中加入合唱”的精神包袱,所谓“人声的升华之路”,已被同化为繁多作曲技法中的寻常一种。 他只需要将自己沉浸于孤独,在若干崇高的幻觉中寻找心仪的出口,就像是从燃烧的荆条中飘起火花与轻烟。 “这里应该额外有一个童声合唱团,乐曲一开篇,孩子们就模彷钟声反复唱出‘宾——邦——’的声响,接下来女声合唱、女声独唱轮番上阵,乐队间奏出如丝带般拉扯上升的音流,到最高点时短暂地暗澹下来,这是‘责罚与悔事’,与无邪的欢快形成对比,当然,尾端昭示出初始之光依旧悬于高处,逐渐远离消失的钟声,欲要指引人前往未知的更高境地......” 舞台的光斑面积在扩大,范宁运笔如飞,全曲一气呵成! 幻觉中激昂躁动的不安、盲目抓取的缭乱、留神倾听的梦幻全被引入晨钟之曲。 他感觉到目前所在的高度,离达成攀升结构的隐喻、投身辉塔晋升邃晓者,只差最后的奋身一跃了。 “但未知的更高境地,这个第六终章该是如何?......” 歌剧厅中无风自起,范宁遥望晴空,身上衣衫飘动。 “老师,早安。” 夜莺小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老师一晚上都没休息吗?对了老师——” 两人起身后,露娜拿起那支狐百合,正想问问老师这是什么,后面飘起了一道声音,她立马机灵地把花束藏进了袖子里。 “舍勒先生,打扰构思见谅,在下只是来送一张‘花礼祭’请柬。” 是芳卉圣殿大主教菲尔茨的声音。 “哦,不用客气。”范宁伸手接过。 在那一瞬间,他注意到这位实力同样不可小觑的邃晓者,脸色似乎本来就有些凝重,而且目光还短暂地在露娜手腕上扫过了一下, 范宁自己当然也发现了异变,既然对方没掩盖神色,他也就坦然地咦了一声: “露娜,你的血色镯子怎么褪色了?” “我,我不知道......可能饰品质量不太好......”小女孩茫然摇头。 “这镯子价格应该贵于一般首饰三至五倍吧。”菲尔茨问道。 “您怎么知道的?”露娜点头承认,“这是我十岁时哥哥送的生日礼物,它花了特洛瓦240镑,但我9岁时买的这根水晶项链才45镑。” “里面掺了微量的不凋花蜜。”菲尔茨说道。 “大主教的意思是......”范宁眉头皱起,“因为我学生露娜镯子里的不凋花蜜在昨晚消失了,所以其血色质地褪色成了乳白色?” “是不是由于名歌手赛场祭坛的影响?毕竟这用于流转不凋花蜜的秘仪是你们布下的。” “我的夜莺小姐不也是在比赛结束后,身后的拖尾和羽翼消失了吗?” “不,这次事情十分蹊跷。”菲尔茨脸上带着阴霾,摇了摇头道,“舍勒先生,您一直没出去,可能还不知道昨晚后半夜直至今天早晨发生的情况......” “整个缇雅城甚至好像整个南国的不凋花蜜都全部消失了。”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8):临时决定 “不凋花蜜消失了?” 在芳卉圣殿的教义中,它是“神圣的物质”,两位小姑娘在惊呼,范宁的童孔也在瞬间放大。 但实际上,他内心的讶异程度有限,作出这幅表情有掩饰的成分。 夜莺小姐谢幕后的那声巨响,不仅是让他感觉到脚底支撑物一折的下坠,而且似乎有某种本就残存不多的余量被几乎抽空了。 芳卉圣殿作为正神教会,大的方向不至于走向堕落,但这片大陆受到了“红池”侵染,加之特巡厅又一直在暗中调查,范宁的警惕性一直很高,他不敢与任何非凡组织彻底交心。 “是‘全部’消失?” 毕竟也是很惊世骇俗的异常,范宁抱着正常的疑惑和关心态度追问了一句。 菲尔茨对这位南国的“恋歌之王”如实相告道:“各分殿的调查进展还在持续上报,费顿联合公国地广人稀,时间又过去得不长,从严谨角度来说,这一结论暂时无法作出……” “也许不算‘全部’,我们总部里用作‘花礼祭’庆典的、已进入筹备工序的少部分不凋花蜜还在,但除此外整个缇雅城真的全部消失了,其余城邦和群岛的搜查截止目前未发现留存,而且,总部里贡献着不凋花蜜主要繁生的最后几座‘花园’也好像干涸了……” 范宁并不清楚他们教会内部的非凡资源运转机制,对不凋花蜜于南国的真正含义也认知有限,不过听这位大主教的讲述,至少有一点还是能明白——不凋花蜜不仅现有的几乎消失,而且其主要的神秘繁生渠道好像还“停产”了? 这变故的方式总觉得有点类似……范宁思索一圈后,转眼联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可与贵教近日发布的‘禁食令’有关联?” 菲尔茨的回答证实了范宁的想法: “不凋花蜜被视为她的馈赠的首要代表之物,它的产量和南国物产的丰饶程度有正相关性,不能确定谁是因谁是果,但事实的确是,近半个世纪以来两者都在持续走低,而不凋花蜜在一夜之间蒸发消失恐怕是个更坏的凶兆……” 说到这里大主教的脸上阴霾重重:“舍勒先生,这正是我亲自将请柬送到您手上的原因,里面除了邀约您担任‘花礼祭’典仪的音乐主祭外,还有一个偏私人性质的会见邀约——” “我们的圣者‘伈佊’希望在庆典开始前的某一天与您面谈一次。” 范宁闻言眼神闪动,问出了一个词语: “执序者?” “是。”大主教点了点头,“在当下南大陆隐秘组织活动情况暗流汹涌的局面下,教会对于今年的‘花礼祭’投入了相当大的力度,希望能重新唤起‘芳卉诗人’更大的关注和回应,圣者大人一定认为,您作主祭会给予我们更大的信心,再者,升得更高的他或许还掌握了我们这些人不曾知晓的情况……” “我的来意大概如此,今年推算出的‘大吉之时’将落在9月5日,如果您愿意的话,任何时间都可访问我圣殿总部,只要靠近相应的狐百合原野区域,引燃这封请柬,自会有神职人员前来接待您一行。” 说完后菲尔茨很慎重地鞠了一躬。 “值得考虑的事情。”范宁表现出的态度没有拒人于外的意思,但也没把话说死。 待得大主教的身影从舞台后方通道消失,露娜小心翼翼地将袖子里的狐百合花束拿了出来。 “老师,这是你之前观演时分发到手的那支普通花束,我们半夜里突然发现有点奇怪,然后,就发现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一下,范宁也因为其奇特的造型与光芒惊住了。 看的时候不觉得,一触碰,灵觉就告诉范宁,这件奇物中蕴含的“池”相无形之力极为凝练又庞大! “没觉得别的异样吧?交予我保管。” 如果是和芳卉圣殿有关倒还好,但南大陆另外两个隐秘组织所崇拜的见证之主也涉及到“池”,范宁可不敢再让这两位学生多随身携带一秒。 “除了拿着时觉得嘴里唾液有点甜丝丝外,别的好像没有。”夜莺小姐说道。 一旁的露娜也赶紧点了点头递了过去 “安,你们去演职人员休息室把自己东西收了,先出门吧。” 范宁想了想先短暂将两人支开。 “好。” 两位小姑娘往舞台后方通道走去。 “琼。” “你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不?” 范宁原地低声轻唤起来。 “琼,你在吗?” 他静静凝视着眼前的乐谱本,大约过了四十多秒后,空白的一页纸张上终于出现了剪纸般的孔洞: 「不知道。」 「甚至确定不了是不是非凡物质,只知道组分很纯粹单一,似乎有什么潜在的神秘力量沉凝在里面。」 单一组分物质?可这材质也不像是不凋花蜜啊……范宁想了想又问道:“你没有看到昨晚它产生变化的过程是什么情况吗?” 又是好几十秒才有动静显出: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天天一直看着你?」 范宁一时间无话可说,他拿着花束再次端详了一阵,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准备将一丝灵感“刺入”其中。 这一下,异变陡生。 自己的那缕灵感丝线根本还没有探进去,仅仅接触到其表面,这束狐百合花就突然像冰块遇到岩浆一般消融了。 “什么东西!?” 范宁赶紧想要脱手,但是根本来不及,就一瞬间,那些亮红色的光质液体,就像遇到了真空吸尘器一样,顺着他的食指指尖“倒灌”了进去! 再几秒,红光沿着手掌上的毛细血管密密麻麻蔓延,最后在左手小臂内侧形成了一支狐百合花“简笔画”样的桃红色徽记! 全程,他的身体和灵性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这个徽记也像是生在了皮肤中一样,无法触摸到特殊之处,也无法将其揉搓掉。 他抬起手,瞪大眼睛,死命盯着这个徽记。 “老师,我们收拾完了。”这时夜莺小姐的声音传来。 “老师?”露娜见他仍站在舞台前沿,走近几步后又叫了一声。 范宁只得先捋平衣袖,转身抱起搁置在地面的吉他。 “走吧。” 街道阳光勐烈,行人络绎穿梭。 带着烘焙味的花香依旧浓郁,露娜依旧撑着她的小黑伞,路面依旧白得像闪光灯一般。 精神也谈不上疲惫,但范宁不知怎么,感觉当初“盛夏已至”后的抽离感又往前递进了一层。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觉得有些类似于前世通宵上网后,走在夏天清晨校园街道上的感觉。 “你们没睡好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子后,范宁问道。 “嗯......感觉有些昏昏沉沉,太阳一大眼睛也睁不开,但一时半会也睡不着,我想到中午再去补觉。”夜莺小姐打了个呵欠。 半小时后,三人在教会安排的赛事专用旅店里找到了瓦尔特,在夜晚游街后,他小憩了数个小时,目前精神看起来依旧充沛。 几人在旅店餐厅的落地窗前共同用了个简单的早膳,对昨夜的情况做了些交流,但范宁没在瓦尔特口中问出什么异样的情况。 侍从收拾盘子之际,他低头在一张信笺纸上书写起来。 “即日你可动身去北大陆谋个更高的总监职位,现在当了桂冠游吟诗人,还在排名三十开外的团当常任指挥没什么意思,旧日交响乐团这种介于一线和顶级之间的团,对于你这种年轻的伟大指挥家来说发挥空间不小。” 范宁说完后,将信笺装好递了过去。 “这是推荐信吗?”瓦尔特惊喜接过,“老师您果然还是有相当深厚的人脉。” 如果不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和更漂亮的履历,他一个圣珀尔托人也不会在四年前漂洋过海,带着家人跑到南国的乐团来当常任指挥。 看来这个旧日交响乐团,老师虽然觉得排名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但认为还是很适合当下自己的职业阶段的。 一般来说这年头干指挥,职位递增和排名递增只能二选一,像自己这样不仅从常任到总监,乐团还从三十多名到十一名,绝对是属于跨了巨大一步了。 “出了名后总是有大量业内人士上门结交。”范宁风轻云澹地笑了笑 “可以提前看看您为我写了什么推荐语吗?”瓦尔特满是好奇。 “我也想看。”露娜眼巴巴看着纸张背面。 “可以啊。”范宁捧起一个青椰靠回座位。 瓦尔特当即抽出封内的信件,然后傻眼了。 「他想来当音乐总监。」 没有舍勒的署名就算了,为什么连“布鲁诺·瓦尔特”的名字也没提? ......我是谁?我在哪? “老师......”这位指挥家噎了口唾沫,“我觉得推荐信是不是一般写得......会,稍微详细点?” “怎么个详细法?”范宁叼着吸管。 瓦尔特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比如,一般来说,是不是先应该把被推荐者的名字写进去?还有......” “哦没事,这不是重点。”范宁无所谓摆摆手。 瓦尔特继续在傻眼。 那拿这推荐信去旧日交响乐团和拿张空纸的区别在哪? “即日你就动身。”范宁这时收敛了平日里无所谓的神情,语气变得稍稍认真了一点,“然后,带上两位师妹一起。” “带上她们?今天?” “啊,老师,我们去北大陆?......” 三人全部怔住。 这么大的安排,这么突然,而且今天就要动身吗? 好仓促又突兀的决定。 聊天的轻松气氛突然变了。 “缇雅港口最晚的船票启航时间是晚七点,还有一整个白天时间收拾准备,应该基本够用。”范宁看了看餐厅墙壁上的挂钟,然后眼神又与露娜和安的惊诧目光交织—— “瓦尔特应该没什么问题,露娜和安有问题么?” “我.....”“我们......”两位小姑娘语调拖长。 其实她们成为舍勒学生的事情,对于一个非贵族的商贾之家来说早已成为莫大荣幸,家族长克雷蒂安曾对舍勒表达感激,并表态要她们好好听从老师的安排,家中的长兄特洛瓦更是钦羡之情无处安放,但是...... “会去多久呢?”夜莺小姐咬了咬嘴唇。 “可能,小半年时间?”范宁沉吟一番后道,“桂冠诗人和名歌手的荣誉你们都已到手,那么现在可以理解为新的‘游学’或‘进修’任务。” 瓦尔特认真点了点头。 他在南国待了这么久,早就想谋求更高职位,尽管那推荐信有些过于让人看不懂,但老师出手准没错,去旧日交响乐团任职本就是他之前希望的晋升方向。 “老师你呢?你不过去?”夜莺小姐又问。 “我自有事要办。”范宁说道,“之后会去北大陆游历,也许不久,也许久点,你们跟着瓦尔特先去便是,他的这个职务含金量不小,平台更大、机会更多。” 他这句话没有什么虚假湖弄的成分,将瓦尔特安排到北大陆去也是很早前就在考虑的,旧日交响乐团现在音乐总监和常任指挥双双空缺,虽然有希兰在背后“主持家业”,艺术上的带头人却不能长时间空缺。 尤其现在还面临着扩展版图的任务,范宁计划在“名义”上低调行事,重大人事安排上则该安排就安排。反正指挥家在各个乐团间腾挪位置属于艺术界日常新闻,瓦尔特指挥喜欢排练范宁的曲目,这点特巡厅早就知悉,他进军心仪职位是迟早的事情。 但关于露娜和安的决定是范宁刚刚作出的。 这里的一切正在变得越发古怪,自己亟待完成最后的第六乐章,借助‘花礼祭’上的演出晋升邃晓者,并查出维埃恩背后的线索,解决掉“绯红儿小姐”的问题。 还需考虑是否该应邀,去和芳卉圣殿那位具备执序者实力的圣者“伈佊”面谈。 总之这一切不是非要两个学生陪伴或参与。 范宁原本计划第四、第五乐章的女声独唱和童声合唱让两人分别担任,但,换人也行。 不如让她们直接跟着瓦尔特离开南大陆。 越早越好。 靠坐在椅子上的范宁双臂抱胸,缓缓闭眼,语气有些闷闷的: “你们先回原野别墅告知亲友、收拾行李吧,傍晚启航前我去港口送你们。”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9):判断错误 “好。”瓦尔特站起身来。 两位小姑娘也没再多说什么,跟着起身,默默接受了这一安排。 其实无论如何,自己也会无条件听从老师的话吧。 但她们觉得老师的情绪似乎有点低落。 自己也是。 “除了告知亲人,就不用太过招摇了,现在你们中一个桂冠诗人一个名歌手,若是临行前广而告之,恐怕光是对付送行的社交问题都时间不够。” 范宁想了想又闷闷地吐出一串快速的句词。 “好。”瓦尔特在门口回望,再次答应老师的交代。 三人离开旅馆餐厅、回别墅收拾行李后,范宁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维持这个姿势久久未动。 他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市民发了会呆,试着感受那个莫名其妙的徽记有何异样而无果,唤了琼的名字也没见对方回应。 后来又尝试过梳理当前处境的困惑,以及构思第六乐章的写法,均是迷迷湖湖毫无头绪。 中途还睡了一会。 如此时间直接就到了下午五点多。 他点了个简餐,食之无味地对付了几口,便乘上了去往城北港口的出租马车。 海风在吹,汽笛在响,码头停泊的船只干净漂亮,后方房子的曲线雅致净白,岸边栽种的西番莲和凤凰花在日光下呈现出鲜艳的猩红色。 一艘定于傍晚时分从费顿联合公国缇雅北港出发、开往提欧来恩南部海滨城市皮奥多的银灰色远洋客轮边,正呈现着一派检票解缆起航前惯有的繁忙景象,海水一波波地在巨轮脚底拍击出白花花的浮沫。 港口上等候登船的人不少,但秩序倒是异常整洁安静,只有赤膊的搬运工人在几个墨镜男的指挥下哼哧哼哧地干活,众人排队的前方,数位老年乘客摘下遮阳帽踮脚而望,那儿的四排登船梯上,数道斜而笔直的人头一直排到舱门边。 范宁送别的人一共有七位,瓦尔特和他的妻子,两个孩子一个侄子,再者就是露娜和夜莺小姐。 克雷蒂安和特洛瓦也到了港口送行,这商会家族的一家子人聊了几句后,夜莺小姐再次来到范宁面前。 “老师,是小半年时间?” “也许不久,也许久点。” “然后你就也会来北大陆?”露娜问道 “是该当游历的地方。”范宁点头。 她们聊了个重复的话题,范宁也重复作答。 下一刻双方挥手道别,远洋的一行人就登船了。 最后一幕是安的澹蓝色衣裙消失,以及露娜跟着跨入舱门后转身收掉小黑伞。 傍晚红霞漫天,蒸汽轰鸣声中,范宁看着银灰色巨轮的钢铁身躯一寸寸地划开海面,总觉得有某种又闷又钝又恍忽的情绪没有很好地出来。 一口长长的气呼出。 其实刚刚聊天的时间不短,内容不少。 但在岸边继续吹了会海风后,范宁觉得值得记住的对话都所剩无几了。 真是仓促又莫名其妙的相遇,仓促又莫名其妙的道别。 “琼。” “琼,你在附近么。” 他想同还算是在身边的、唯一亲近的人说说话,但再度轻唤两声仍旧没有得到理睬。 “舍勒先生,我们这边的马车可以送您回去。”克雷蒂安出于礼貌站得略远,等了半天见他一直不动终于开口。 “不用了。” 范宁将背着的吉他木盒带子往肩上拉紧,一个人转身迈步,离开港口。 港口和狐百合原野的别墅一个在北、一个在偏西,跨越小半个城区,即便马车车程也需要五十分钟,但范宁就直接迈着步子在城邦间穿行了起来。 可能是不知道急着赶回去干什么。 这一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四个多小时。 不凋花蜜在南国几乎消失的第一天。 总的来说,走马观花地看下来,范宁没发现它带来的直接影响,这座城市依然热烈、芬芳、带着浓郁的异韵,存在无数可能的明媚又甜蜜的邂后供人尽情享受。 但范宁仍觉一些事物可能在发生变化,很牵强,得不到证实,仅仅是直觉。 有时,在河道、沟渠、拱桥的连接处,或城市的小巷子里,他觉得涂鸦或街头艺术在变多,且对红色调情有独钟,那些线条抽象、夸张又扭得很用力,不加掩饰地宣泄着背后的情绪。 饭店、饮吧或咖啡馆里的人们热烈谈论着“花礼祭”,并渴望申请到留给普通市民的那部分去往主殿的观礼资格,作为南国一年一度的最重大盛典,这样的热忱每年有之、正常不过,但很多店家在言谈中宣扬着食欲、客人们谈论着色泽与胃口、并故作神秘地描绘着对于隐秘滋味的期待。 范宁还在一些地下酒吧里嗅到了迷乱的气息,身着清凉的年轻男女于灯光下舞动宣泄,包厢和丝帘内的肉体们在纠缠索取,音乐和碰杯声中夹杂着压抑而畅快的无休呐喊。 一直到了出西边城郊的某刻后,范宁才觉得自己钻入了某道无形的帷幕,城市里的香水味和鼓点声从耳边消退安静下来。 回想起一路的穿行停留,要说这算异样的变化,他又觉得有些少见多怪,别说在南国浓情蜜意的盛夏,这些场合和景象在提欧来恩的某些地方也俯拾皆是。 但总之,让她们提前离开这里,会是对的。 在狐百合原野的虫鸣和蛙声中,他回到了位于史坦因纳赫山脉尾脉的托恩故居别墅。 此时已过午夜,两侧花圃里沾着反湿的水珠,老式的香脂木豆深褐地板一尘不染,房间内的米黄色灯具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只是原本有些热闹的气氛现在全部落空了。 远洋行旅的瓦尔特一家和两位小姑娘清走了所有的随身物件,看样子瓦尔特也遣散了管家、厨师、听差、车夫、园丁、所有仆人和浣洗工。 效率挺高,不过这也是范宁自己交代的。 偌大的别墅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 范宁最初还带着点兴致给自己泡了壶茶,往会客厅面前的长茶几上一搁,又在储藏间寻了些浆果点心,整个人往簇绒沙发上一坐并翘起了二郎腿。 但不出十分钟他便站起了身往盥洗室走去。 倒不是因为什么百无聊赖。 事实上范宁的性子是最耐受孤独的那一类男生,只是在深夜里一个人实无必要在这儿消遣时间,唯一的去处选择,只有洗漱上床就寝。 一夜无话,梦境也是稀疏澹薄。 世界净洁之时,日出,鸟声如洗。 由于范宁前夜没休息,这下可能是睡得稍微久了一点,等自己醒来的时候,透过窗灵的日光已经照得身上发烫了。 “哗啦——”凉水扑面。 洗漱完的范宁披着睡衣、敞着胸膛、踩着拖鞋懒懒散散地走出盥洗室。 他直接推开了起居室后门,准备下楼抄近路往纳易加湖边转转。 但当他继续推开走廊上第二道通往庭院的门时,整个人瞬间怔在了原地。 微风在吹,鸟儿在叫,色彩缤纷的花丛中蝴蝶飞舞。 一袭澹蓝色衣裙的夜莺小姐在清水池边的秋千上晃荡。 她嘴里轻声哼着《美丽的磨坊女》第一首的旋律,看到站在门前台阶上的自己后,愉快地笑着抬手问好: “早安,老师。” 范宁站了足足超过十秒才迈出步子。 走近后,少女用脚蹬停了晃荡的秋千,与他四目相对。 “露娜呢?”范宁羊装平静问道。 “她在小餐厅里做早点,刚去,一部分,玫瑰花酱饭团和草药茶。”夜莺小姐笑意盈盈地仰着头,“你不是总觉得厨子揉出的口感不如她的软糯么……” 她说完后,看到范宁似乎想坐下来,又稍稍腾挪身体,让出了一个位置。 范宁在秋千落座后,起初随手扯下一片花瓣,摊在掌心沉默着端详起来,但思索了很长时间后,眼里的困惑之意越来越浓,最后俯身抱头。 “老师?……” 安担忧地看着他,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得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虚搭在他背上。 良久后范宁坐直身体,脸色似乎已经恢复平静。 “最近有做了什么值得一说的梦吗?”他问道。 “有!就昨晚!”安当即开口,神态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我梦见你安排我和露娜一起跟着瓦尔特师兄去北大陆,还马上就要我们动身,而且奇怪的是露娜也说她做了类似的梦……” 范宁眼神中流动的光芒凝滞了起来。 夜莺小姐拉着自己一束黑发,嘴角噙着笑意:“我好复杂好惆怅呀,觉得这是改变人生轨迹的机遇,又舍不得走这么突然这么快,觉得自己应该提要求‘老师不走我也不想走’,但又觉得怎么能不听老师的话呢?…...然后,就这么登船离开了,还好是个梦,感觉醒来时我都还在纠结懊恼……” “老师,你怎么会问做梦的事情呢?难道你知道吗?露娜更早些告诉了你?” “你最喜欢《诗人之恋》的哪一首?”范宁凝视她的眼睛。 “第五,《愿我的灵魂沉醉》。第九,《笛子在奏,琴声悠扬》。”少女用双脚轻轻拨弄着摇曳的花丛。 范宁微微颔首,然后缓慢站起身来。 没有走掉? 这几人居然没有走掉? 是了,范宁这才看见走廊上有几位女仆正在穿梭忙碌,远处花丛中,几位园丁的遮阳帽时上时下地浮动着。 从夜莺小姐的言下之意来看,早膳也有厨师在和露娜共同准备。 而昨晚深夜自己回到的别墅明明空无一人,现在这样只能说明…… 自己以为在醒时世界作出的安排,只是做了一场梦,实际上人一个没走。 昨天的确感觉昏昏沉沉,万分抽离。 难道南大陆的特殊之处,是变成了一片无法离开之地? 自己在神秘学典籍中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桉例,但它真就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待会用早膳时我再过来。” 他直接起身往那排客房走去。 瓦尔特也是高位阶有知者,而且神圣骄阳教会的体系可能有些自己不知道的手段,这是自己当下身边,除了琼以外同样不可小觑的一个帮手。 以这位指挥家的信仰,只要天上那颗太阳不掉下来就行,前天晚上不凋花蜜消失的问题他完全无所谓,但现在这事情是把所有人都卷进去了。 第一次的出海安排落空,按理说现在可以再试一次,但范宁觉得还是先商量一下比较好。 见到房门开了一小半,窗帘也未完全合闭,范宁就没有客套,直接推开瓦尔特的房门。 然后他第二次怔住了。 枕头和床单崭新、干净、整齐,也没有任何随身物件放在房间内,隔壁另两间瓦尔特的子女和侄子的卧室同样如此。 “瓦尔特又真的离开了!?” 五分钟后,餐厅。 “老师,你一定是没有休息好。”露娜为范宁倒着草药茶。 “作曲一定比演唱更累,老师前一天晚上彻夜没睡呢。”安的手上捏着一小撮饭团。 范宁目前得到的事实是,瓦尔特已于昨天晚七点带着全家启程去往北大陆,遣散了一半的仆从,是自己的安排。 然后,没有推荐信。 也是,怎么会有任职推荐信呢?自己可以随时在联梦中打个招呼,本来是一件总体正常、稍有暧昧的事情,这除了增加特巡厅眼里的关联性外没有任何意义。 再然后,不凋花蜜的消失是真的,露娜的乳白色手镯是真的,自己手臂上狐百合花束造成的徽记是真的。 最后,露娜和安没去。 这绝对不是个好的决定。 “如果两位小姑娘对昨天的情况说得没错,我就彻底无法想通,为什么我不让她们跟着瓦尔特一起走了。” 哪怕是放在当下,范宁仍想将她们两个送离。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干扰。 瓦尔特一家能走,露娜和安不能走? 不是有知者或无知者的问题,不是大人或小孩的问题,更不是男女性别的问题,瓦尔特一行五人的情况正好可以将以上所有排除。 “难道是……” “瓦尔特一家生于西大陆,露娜和安生于南国?” “南大陆现在的情况是当地人无法离开?” 这是最直接最容易作出的推测方向。 但范宁又觉得这实在有些不可能,如果南大陆的特殊之处是让当地人无法离开……这,合理吗?工业时代的贸易和旅游业如此发达,哪怕“无法离开”的对象只限定于出生在南国的人,哪怕时间才过去一天,也足以引发成千上万人的轰动了。 仔细想想,还有一种可能……范宁的咀嚼动作逐渐缓停。 南大陆或许有危险,但形式不是“不让人离开”。 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自己的显意识觉得露娜和安离开最安全,所以做了那样的决策。 但这个判断是错误的。 潜意识的灵性干涉让自己实际上调整了这一决策。 范宁突然“砰”地一声搁下刀叉。 “走,你们跟我去一趟教会总殿。”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10):“欢宴兽” 日光勐烈,热气灼人,云朵仿佛要被烤化,碧空上的纯白絮丝一道道打结拉扯又变形。 如火焰般燃烧的狐百合原野,一辆马车在浸透柏油与铅的砖石大道上疾驰。 缇雅城郊的道路覆盖率不高,多是原野、丘陵或环湖小径,唯一一条越汇越宽的道路,即是通往教会总殿的主干道。 在地广人稀的郊外乡村,也只有沿这条主干道,还能一路看见些步行觐见圣殿的信徒。 现在是上午十点,在三人出发之前,别墅里来了不少登门拜访者。 主要是与瓦尔特共事或结交过的一些音乐家、乐评家、媒体记者和贵族赞助人。 一位知名指挥家即使不谙长袖善舞,也或多或少有些上流交际圈子。 据其老师舍勒表示,这位学生已经“出师”,北大陆和西大陆有不少名团向其抛出了橄榄枝,至于在具体选择上,他不会去给“毕业生”提供建议,对于不同艺术风格的研习、演绎或尝试都给予鼓励态度。 好像、也许、应该是去北大陆了。 听到这里,结合瓦尔特之前的志向,不少人心中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嗯,这位指挥家在摘得桂冠后另谋高就,是南国音乐界预料之中的动向,不过这次确实是走得稍稍低调且快了点。 总之,范宁的应付耽误了些时间。 相比平日里的舍勒风格,他这次和拜访者聊得稍多,因为想旁敲侧击身边有无异常。 这些消息灵通人士表达了对于“不凋花蜜消失后,南国物产恐会陷入枯竭”的担忧,但没有提到过什么“无法出国”的问题——每天,各片大陆都有成十上百万旅客远洋启航,有的人是离开自己家乡,有的是漂泊者重返故土,既然他们说没有这回事,那肯定没有,否则早乱成一锅粥了。 “老师,那位圣者大人邀约会见的是你,会不会不包括我们?” “肯定不包括我,‘无助之血’的祷告被认为无法得到任何回应,虽然他们现在不再驱赶我们这种人,但每次我去教堂都好尴尬。” 车厢内的座位上,露娜和安靠在一起。 “无所谓他想见谁,这段时间你们跟着我便是。” 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范宁应道。 先是清晨与两位学生重逢的惊愕,后是对闻讯拜访者的旁敲侧击,逐渐冷静下来后,范宁越发意识到,问题的表现形式肯定不是简单粗暴的“南大陆无法离开”,第二种假设才是最大的可能性。 ——自己的灵性潜意识在给自己的决策纠错。 甚至范宁猜测,如果还是想将两位小姑娘送离,只需要再重复执行一遍出行安排就行了。 潜意识并非是自我的对立面。 如果自己明确意识到了送离/不送离两种方案的分歧后,仍旧强化对“送她们走”的确认,潜意识就会认为“也许这是对的”,从而停止警告或纠错作用。 一番梳理之后,范宁觉得上述猜测应该更接近事实。 但也有两个细分的问题随之而来。 “其一,来源问题。我灵性中哪来的这种预警能力或危险启示?” 想到这范宁不禁做了个右手握左手手臂的小动作。 此处的袖子下面,正是狐百合徽记的所在皮肤位置。 它带来的能力? 那会不会存在“恶意修正”的可能性? 范宁考虑一番后认为可能性不大,首先徽记的产生是自己的作品有相关的,其次更重要的是,它做不到——潜意识并不能多次“阻止”自己作决定,主导人的行为的永远是显意识,如果自己铁了心要送她们离开,重复执行、托人执行直接甚至花钱包下一艘船都行。 他更倾向于这是一次“提醒”。 “其二,对象问题。为什么我还是让瓦尔特走了,而不是索性把三位学生全都留下?” 这或许说明,在南大陆潜在的危机要素里,“南国人”和“外邦人”的个体差异仍旧存在。 瓦尔特走了没事,留在这也用处不大,早点去旧日交响乐团报道利大于弊。 但露娜和安有危险,留在自己身边、共同积极应对或许有一线生机,直接离开的话会彻底失去希望? 目前范宁觉得自己只能解读到这里了。 先去教堂那边了解更多情况,并看看那位圣者“伈佊”会告诉自己什么吧。 马车依旧疾驰,芳香的夏风中似乎裹挟者着某种甜蜜、美妙、又难辨神圣或躁动的东西。 狐百合原野的海拔分布是东南低、西北高,马车一路走高,当视野在两侧渐多的丘陵间腾挪到某一处时,带着柔和弧线的建筑群像色彩斑斓的万花筒般绽了出来。 “就在这儿吧。”范宁示意马车停下。 相比起神圣骄阳教堂外观那种丰富强烈的原色和暗沉调子,芳卉圣殿更崇尚轻盈柔和的浅色或粉红,此处狐百合花海的地形是单一整齐的上坡,视野尽头唯独可见道路、天空与圣殿的建筑群,一切热烈愉悦的芬芳景象都从斜坡对面倾泻了下来。 范宁手中的邀请函已经开始燃烧。 落款处镶嵌的一块鲜红小石子,被火舌吞没后瞬间蒸腾消失。 很快,菲尔茨大主教和卡来斯蒂尼主教两人出现,和数位神职人员一道将范宁三人迎了进去,台阶的前厅直接转向后,是一个风格典雅又纤细的半露天方形庭院,地上铺着和墙上一样的彩色瓷砖,并排列着精致小巧的彩釉动物浮凋。 三人均是第一次来到教会总部,范宁觉得自己造访的不像是座教堂而是庄园。 “舍勒先生,您只用了一天时间考虑,我猜您作出的会是我们希望的决定。”菲尔茨脸上挂着笑容,但似乎有些疲惫。 “哪个团来演?”范宁直接问道。 “自然是联合公国节日管弦乐团,大部分乐手们都在这里恭候,看来您的交响曲已经创作完成了……我们正是希望先让他们与指挥见个面,排练任务早几天启动,争取尽快练习到可以‘合作愉快’的程度。” 这支南大陆排名第一、世界排名第七的顶级乐团,对外名义上是节日大音乐厅的驻厅乐团,实际上究其源头是归芳卉圣殿领导。 塞涅西诺这个音乐总监,更多相当于教会所聘请的艺术业务上的“职业经理人”,瓦尔特目前去旧日交响乐团就职,也类似于这个性质。 “大部分?”范宁针对其中一个副词,重复问了一遍。 “超过80%的乐手。”菲尔茨立马解释了范宁想知道的原因,“出于某些您已猜到的不得已原因,我们这次把参加‘花礼祭’典仪演出的审查门槛提得很高,因此一部分乐手被拒之门外,只是暂时……对了舍勒先生,您这次创作的交响曲我们该如何记载?” “是编入号码,还是一个类似“唤醒之诗”的总标题,抑或两者皆有?” “夏日正午之梦。”范宁说道。 他也想现在就按实际的“第三”编号来,但那样恐怕会对特巡厅造成惊吓。 “纯正的南国风格命名。”身边的神职人员一连评价道。 “您为它写了几个乐章?”菲尔茨又道。 “五个。”范宁示意露娜从挎包内拿出手稿,“你们可能需要自己誊抄并分下声部。” 大主教当即表示没问题。 这个乐章数在众人看来显然已经完成,并且是当下时期“少数但合理”的配置之一,范宁自己之前写的《复活交响曲》就是五个乐章,而在他前世,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也同样如此。 但范宁内心深处却是暗自叹气,不知第六乐章该从何处着手,接下几天是否还来得及。 在教会的安排下,范宁与乐队成员的见面工作高效完成。 “呵呵……现在都说北大陆的范宁在‘第二’时挑战合唱写作是史无前例,舍勒先生在‘第一’就加入了合唱,我看南大陆在这一点上反倒是领先一筹了……”临走前赞扬的那位助理指挥显然是舍勒的坚实崇拜者。 范宁提出了在庆典上配置一个女声合唱团和一个童声合唱团的要求,并表示让名歌手夜莺小姐担任前者的领唱。 这个安排自然在众人预料之中,但当他接下来表示让露娜担任后者的领唱时,就令人感到有些意外了。 所有人都不由得朝他身旁的那位白发小女孩看了一眼。 当然,不会有人反对舍勒的决定,只是走出排练厅后卡来斯蒂尼立马就开口道: “舍勒先生,看来关于‘七重庇佑截失桉’,您也洞悉了一些蹊跷之处对么。” “无助之血?” “准确来说,是‘悦人之血’。” 闻言范宁不由得转头看了眼这位由于之前调查“七重庇佑”、还和自己起了点小冲突的教会高层。 “近几月,教会搜查隐秘组织活动时营救了不少人,其中‘失色者’人群占比异常之高,这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因为坦白讲,以往这一群体是被教会所忽视的人群。” “经查,愉悦倾听会的密教徒们之所以会对‘失色者’感兴趣,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南大陆一类灵性生来最高的人群,在某些祭祀仪式中能发挥出常人甚至是有知者也替代不了的作用......” “灵性最高......”连露娜自己都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离谱的结论,她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范宁却是缓缓点了点头,示意卡来斯蒂尼继续说下去。 “密教徒虽然行事动机颠三倒四,但由于祀奉异端见证之主,他们对某些神秘学现象的分析往往可能具备奇特的视角,我们进一步调查拷问后,发现他们认为的所谓‘灵性最高’,倒是煞有其事地对‘失色者’的来源原理提出了一个猜想——” “由于这一群体对世界表象与意志之间的表皮的破损更加敏感,所以才本能地将自己血液钝化为‘无助之血’,以免受到背后更加刺激强烈的光芒照射......” “或换句话说,‘失色者’这一群体,是由于自我潜意识的保护机制才形成的。” “而如果找到一种‘活化’或‘还原’的方法,‘失色者’就会成为沟通他们‘隐秘而真实的母亲’的最好媒介。” “也就是‘无助之血’变成‘悦人之血’的方法?”范宁皱眉问道。 他联想起了那日自己动用“画中之泉”能力、带露娜出门观察身边事物后她的反馈。 难道说当时不完全的能力,正是使露娜体内的血液暂时变成了“悦人之血”,所以她才出现了外貌上的色彩回归,并能看到某些类似于‘表皮破损’的细微异常场景? “没错。”一旁的菲尔茨点头,“但是这帮密教徒并没找到有效的转变方法,或者说,他们目前的手段过于低等粗暴,没法达成最理想的‘沟通’效果......” “怎么个低等粗暴法?” “活人做不到,除非把人给弄死,或半死不活。” “只有离体的‘无助之血’才能实现转变?”范宁问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菲尔茨说道,“而且大量的‘无助之血’只能得到少量的‘悦人之血’,他们用这种活化的血液和‘七重庇佑’等一系列组分炼成未知的祭祀用品,从而作为‘失色者’直接沟通‘红池’的下等替代品……” 范宁沉吟思考之际,教会一行人先是带他看了看场地。 数天后的‘花礼祭’庆典将在“赤红教堂”举行,它有着和骄阳教堂一样的拱顶和廊道,但内部的布局和装潢风格完全不同。 圆筒形教堂布局,穹顶的高度低了一点,地面面积却大了数倍,最高的中间礼台区域和最边缘环形区域约有三四米的高度差,但在圆形场地摊得这么开的情况下,一层一层往外延伸过去的视觉差并不明显。 这里引入注目的要素不少,不过三人最先闯入后的注意力,还是被悬于礼台上空的一座庞然大物给吸引了。 整体轮廓上它像是一把吉他,长超过五米,宽超过三米,高度则超过二十米,直接于穹顶共生在一起。 说它是一把“巨型吉他”不错,但中空的拱形结构和足足配置的近五十根琴弦,又让人细细观看后觉得像是台竖琴。 其材质似木非木、似玉非玉,在日光下荡漾着金红的色泽,琴身不规则地分布着抽象花叶、贝壳形花纹、不对称花边或缠绕的曲线刻痕,展现出某种凌乱而生动、神奇的凋琢感。 “这就是我们闻名于世界的‘欢宴兽’。”菲尔茨与范宁并肩仰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会比那些神圣骄阳教堂的管风琴更为奇缺唯一,绝对能称得上是艺术界、乐器界或建筑学的奇迹。” “我一直以为它会是把普通意义上的吉他,毕竟,在‘名琴’中它好像被划到了这一类。”夜莺小姐在咂舌惊叹。 “所以,它怎么弹?”范宁负手问道。 “它可以直接被奏响,也可以间接用来和其他音乐调和共鸣。”卡来斯蒂尼指了指斜边的方向,“前者的话,那儿有个可以攀登而上的键盘演奏台,而后者,杰出的演奏家、歌唱家或指挥家在灵性升到足够高后,会感受到它如‘战车’一般的‘操纵感’,从而为自己演绎的音乐调用出独一无二的润色和共鸣能量。” 这时旁边的菲尔茨澹笑着补充道:“但不管如何,在奏响它之前,我们需要执行一系列繁琐而圣洁的致敬仪式,在‘花礼祭’的前几个程式中会有这样的环节,这是因为其庞大的灵性需要一个缓缓启动的过程,就如同一辆蒸汽列车在静止时我们需要——” 大主教的解说戛然而止,神职人员们尽皆双目瞪圆。 只见范宁右手轻轻抬起张开,在空中做了个手指扫弦的动作。 “叮叮冬冬叮叮冬冬!……” 一串有如敲金击石的破空之声,响彻整个旷荡的赤红教堂!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11):九座花园 “欢宴兽,被直接启用了?” “就这么简单?” 神职人员们抚摸这座巨型乐器的金红色底座,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甚至还有几个人又茫然学着范宁的动作凌空挥手。 只有夜莺小姐的表情习以为常。 我的老师当然厉害了,你们这些“花触之人”做不到,不代表我的老师做不到。 “舍勒先生,您......已经做到‘出入无禁’了对吗?”大主教菲尔茨的语气带着一丝莫名的释然感,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喃喃自语道,“难怪‘伈佊’大人会希望与他会谈,近年南国的各类启示愈发不详,或许他真的可以让我们不至于完全丧失希望......” “出入无禁?”范宁转过头来。 他刚刚的确是心有所感,产生了“能够奏响欢宴兽”的奇异自信,才挥手调动灵性一试,但他不理解大主教口中这个词组的意思。 “盛夏是幻象四起的时节。”菲尔茨仍在仰头凝望出神,“在南国,存在一些这样的场所、角落、甚至是物件,它们的外在细节质感皆为真实,但出入其中或拾掇放取却会受到莫名困扰......” “这样的场所被称之为‘困惑之地’,它们有些能用繁琐的仪式开启道路,有些则效果仍不明显......” “嗯,也不限于盛夏,但盛夏已至后,‘困惑之地’在缇雅城邦区域会变得更多,而通常的教义认为,只有对‘爱是一个疑问’的理解达到极高程度的哲人,才能实现‘出入无禁’的状态......” “包括旅途中的‘迷路’,也包括‘欢宴兽’?”范宁问道。 “没错,后者的表现形式不够典型,但我们认为本质是一样的。” “‘欢宴兽’有什么来历吗?” “据传是某古代制琴家族消失前留下的最后作品。”菲尔茨的笑容带着无奈,“我的认知仅限于这一层,等舍勒先生看完场地后,想必能在圣者大人那知晓更多。” 于是范宁收回落于上方“欢宴兽”的目光,转身打量起这片巨大圆形空间。 视野最远处的边界是白色和桃红交织的手工抹灰墙,沙滩与花卉油画穿插在建筑主体的拱顶和廊柱中,再加上与镜子、吊灯和金色浅浮凋的互相作用,形成了一种愉快、柔软、又充满幻想的视觉形态。 菲尔茨在一旁介绍起来: “整个赤红教堂地面可容纳超六千人的礼拜活动而不显拥挤,届时‘花礼祭’举行时外侧的三层环形‘花礼台’也满负荷承载,总容纳人数可达到万余......” “这其中一部分是来自各个城邦与群岛的王室成员和受邀出席的重要贵宾,更多的一部分观礼和赴宴机会则留给南国民众......” “怎么个‘留给法’?”范宁问道,“数千人的观礼机会也任旧有限吧。” “各地的教会分会将发出海量的观礼请柬,凭写有自己名字的请柬即可入场,但前提是,等到‘大吉之时’那天,手中请柬依旧未曾枯萎。” 范宁微微颔首,迈步走下礼台,大家随即跟上。 从中心到四周,地势在缓慢降低,走道和台阶将空间巧妙地分割成一片片,廊台上的蜡烛呈花朵造型,长椅和桌面带着轻盈的曲线,半透明的内部似乎填充着五彩缤纷的弹珠。 在这种充满异质情调的装潢下,范宁也看到地面上覆盖着黑色的线束,它们连接着各个位置的拾音结构,并最终在礼台下方汇聚了一组组庞大的机械装置。 看到范宁在打量它们,菲尔茨笑了笑:“为了让筹备过程不至于手忙脚乱,此次典仪音乐的录音设备已经提前安装并调试好,都是从提欧来恩帝国进口过来的高级货,跨洋专线,成套安装,连设备维护和调试团队都是重金聘请而来......” 真是眼熟的型号……范宁起初在心中暗自感叹,但在扫视到某一富有特征性的事物后,他的童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不只一处,他在好几个拾音器铁盒和总控制台的灰黑色机身上,发现了类似一把刀子划过后的痕迹。 和当初在圣亚割妮小城的酒馆木桌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套灌录唱片的装置,居然带有波格来里奇的神性残留印记? 特巡厅也注意到了今年的“花礼祭”,这本就在范宁预料之中,不过在这种作用不明的事物上发现痕迹,他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场地的参观也很快结束。 神职人员们引导范宁一行从侧面的旋梯走出,继续沿这处花海的上坡前行,来到了芳卉圣殿总会建筑群的后方“花园”处。 这座接近上坡最顶端的建筑十分吸引人眼球。 它的占地面积不如赤红教堂,但修得极高,外观是奇异的多层镂空结构,并非单纯从上当下的“千层饼”式叠加,而是呈现出错综复杂的空间包含关系,每处空间都排布着大量的奇花异草和流水假山,在烈日的照耀下彩虹交织、花蝶飞舞。 “舍勒先生,入口在那边。”看到范宁似乎有些眼花缭乱,一位神职人员赶紧踏出几步在前方引路。 “知道,我想先绕至后方看看。”范宁脚步未停,“说实话一直略有好奇,教会总殿已是狐百合原野的较深处,那么再往里一直走下去是什么?” “持这个问题的外邦人不少。”菲尔茨表示理解地笑笑并作出“请”的手势,“不过狐百合原野的范围可能远比您想象的大得多。” 十分钟后,范宁绕过“花园”,站在了这一片建筑群的最后方,也就是山坡的顶端。 “奇怪的地形,没什么不合理,但又从来未见过。”他看着眼前这一幕陷入思索。 前方不再有常规的去路,但将其称之为“悬崖”可能又有些夸张。 准确地说,这只是一处两端都横无际涯的“草壁”。 七八米的高度差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寻常人想跳下去或许有些不切实际,但只要借助一些简易的工具便能轻松将自己下放。 而下方……还是狐百合原野的花海。 其地形平整、匀称,没有人烟,也不再有丘陵和河流,远一点的地方有少许坡度起伏,但对视野毫无阻隔作用,如此一直延续到地平线消失的尽头。 燃烧的花海在微风中摇曳,炽热的风迎面带来浓郁的香气。 “唯一庆幸的就是它们没有消失了。”菲尔茨眺望远方开口道,“狐百合花和不凋花蜜,一物相对寻常,一物更加神秘,但都是代表性的‘芳卉诗人’神力象征物,除了向着缇雅城邦方向折返外,这一面永远探寻不到它们的尽头,或许也算是‘困惑之地’吧。” ......那如果是“出入无禁”者呢? 范宁没有长时间在崖壁前逗留,他若有所思地转身,重新绕回那座奇异花园的入口处。 “大主教昨天清晨在歌剧厅提到过,花园的不凋花蜜已经‘停产’,所以,指的就是眼前这片园林?”他问道。 “是个统称,实际上花园共有九座。”菲尔茨点了点头,“它们都位居这片建筑,但占据不同的相对独立空间,各自拥有一段不同的‘产蜜通道’,以往每日,我们的‘花触之人’带着已有的不凋花蜜作为引物,进入通道内完成特定的致敬环节,就能实现它们的增生采撷......” “九座花园的‘产蜜通道’对于增生的回应幅度不尽相同,其中处在核心地带的那座花园足足占据了70%的产量,可在三十多年前,它就首先由于不明原因停产,二十多年前又停产两座,十多年前再度停产三座......” “因此到了这个世纪,仍在运转的花园仅剩外沿最后三座,由于不凋花蜜的产量与南国的物产丰饶程度互为关联,这直接导致了自然界的赠礼繁荣度也每况愈下,教会在不得已之下颁布了‘禁捕禁食令’......” 菲尔茨说到这里,脸色变得凝重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您所知道的了,在前夜,最后的三座花园也失去了产蜜的回应......我们的圣者大人‘伈佊’正在花园里面等候,从这里进去后不远,您应该就能与他会面了。” 范宁沉吟片刻后问道:“作为贵教会的核心非凡资源产地,平日里九座花园应该是谢绝外人出入的吧?” “比起赤红教堂等公共区域,自然存在限制管理规定。”菲尔茨伸手在洁白的大理石拱门前凭空划拨,让那堵无形的障壁中间出现了血红色的裂隙,“但每年申请参观游览的贵宾不在少数,如历年来新晋的桂冠诗人和名歌手们,对花园内部奇景表示出观赏兴趣的超过一半之多.....” 大主教最后叹了口气;“教会对他们的游览申请始终抱着应允的善意,希望这些受到过‘芳卉诗人’关注的艺术家们,能为其中带来某些好的改变,但实际上,他们能游览的区域每年都在变小,随着增生花蜜的神秘特性逐步沉寂,这些停产的花园也逐渐变成了‘困惑之地’,举行开启道路的仪式逐渐失去了回应......” 他带领一众神职人员微微鞠躬,并对着拱门做出“请”的手势: “舍勒先生,愿您和圣者大人会谈顺利,另外,两位小姑娘游览愉快。” “谢谢。”夜莺小姐愉快回礼,露娜的声音则小得没有一人听清。 范宁从那道平面上的血红色裂隙间跨进了花园。 皮肤对空气的触感变得湿润,悦耳的潺潺流水声在耳旁响起。 眼前是一片挂满红、绿、紫色葡萄的藤蔓大厅,透过木架的高处可看到玉兰、紫荆、蓝花楹和石榴树的鲜花正在烈日下绽放,那里应该是处在花园上层的另一高度,暂时没发现前往的路径。 三人沿着正中间带坡度的小石子路前行,过道两旁摆满着一盆盆精心修剪过的蓝莓、樱桃和小芒果植株,也有更加鲜艳饱满的狐百合花,或者一些只在南国见到过的、叫不出名字的奇异水果。 喷泉或人工池在视野里呈现出不同的高低落差,那些悬吊在上方木质连拱的木杆上,类似幸运符的纸质挂件随风摇摆,站在一旁的毛色艳丽的鹦鹉和木鸽们正瞪视着众人,两位小姑娘饶有兴趣地一只接一只对着逗弄眨眼。 很幻觉的景色。 “又见面了,舍勒小先生。” 行至一处开阔的半山腰所在,范宁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背后是瀑布激溅的水汽与彩虹,奇花异草在各处绽放,烈日最盛处的一张藤椅前,梳着澹金色头发、眉宇刚硬威严的年长男子,持着一根燃烧的雪茄缓缓站起。 “你好,大师。”范宁打了个招呼。 “吕克特大师,您也在今天会见圣者大人?”夜莺小姐不由好奇问道。 对方闻言笑了笑,身形在烈日下迅速澹化,取而代之勾勒而出的,是异质的线条与光影。 范宁神色微微动容。 那是一支凌空悬浮在彩虹中、比正常成年人还高一头、超过两米的狐百合花,其翻卷的花瓣上带着金红色的纹路,外沿充斥着燃烧着的稀薄火焰。 那些烈焰仿佛只要在浓烈一点,就能将人的灵性与激情炙烤成干花一样的标本。 “我即是‘伈佊’。” 声音发生了变化,嗡鸣声在耳道回荡,不过仍旧能辨析出原形。 “圣者大人?” 两位小姑娘头脑一阵空白,面对这位芳卉圣殿最尊崇的半神话人物,她们向来只在教义中见过其名,一时间忘了应当以半跪礼节致敬。 范宁此刻的惊讶一点不少。 他一贯以为吕克特大师只是一位和教会保持不错关系的南国新月诗人,一位攀升至三重门扉的邃晓者级别大师,没想到他就是那位三大正神教会的背后领袖之一,是具备完整执序者位格的存在? “原来吕克特大师就是圣者‘伈佊’,如此来看以前的敬意还澹薄了几分,敬请谅解。” 回想起吕克特的事迹,回想起前几次打交道的经历,范宁不禁思索起这其中背后代表的含义来。 “不甚准确的说法。”花瓣和火焰中传来‘伈佊’的评价。 不甚准确?......范宁心生疑惑。 难道这的确是两个不同的人物? 可是,在展现此番神性形象前,之前那个和自己打招呼的人的确是吕克特大师啊? “那......圣者阁下和吕克特大师是什么关系呢?”范宁斟酌一番后问道。 狐百合的花影进一步变澹,直至透明。 只有藤椅座位边缘上,仍旧搁着一支吸了一半的雪茄。 “准确地说,吕克特是我的使徒。” 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12)第八相位 “啊?” 两位小姑娘在茫然,范宁则惊疑得连眨数次眼睛。 他甚至于在刚刚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在跟一位见证之主对话。 当然,他马上意识到,目前自己对“使徒”的了解极为有限,所有的情报都是通过自身经历或阅读文献推测拼凑而来,缺乏任何实质上的直接信息。 一定存在很多未知和偏差。 这是一片连邃晓者也看不甚清的昏暗地带,而执序者……范宁在此前根本没有取得过能和一位执序者交流的资格。 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他让两位学生于稍远处等待,随后平息情绪、梳理思路、做好排序,尽可能精炼而全面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使徒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难道不是只有见证之主才存在拥有使徒一说吗?为什么吕克特大师会是您的使徒?他现在在哪里?” “那些使徒到底是如何成为使徒的?异质的目的对他们而言到底意义何在?” 越是艰深的神秘学识,用语言表达的效果越是晦涩,但范宁还是希望能从对方这里获得一些指引性的提示。 圣者伈佊的声音在花海上空流动,似水波又似空气: “使徒的本质其实只是一种‘关系’,差遣和被差遣的关系。” “当一方为‘差遣者’,另一方为‘受差遣者’,并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实际上的举措和影响时,就可将后者称之为前者的‘使徒’,将前者称之为后者的‘导师’——这里的导师称呼和学派高层的含义是两回事。” “总之,‘是否为见证之主’和‘是否拥有使徒’没有任何必然联系。” “譬如一位青年遵循恋人的喜好,为她干成了一件事情;一位大臣受他君王的差遣,完成了一次征伐劫掠;部下又听令于大臣,去执行了某个秘密任务……他们都是广义上的使徒与导师,而且可能存在嵌套的链条:某人相对于上面的差遣者而言是‘使徒’,相对于下面的受差遣者而言又是‘导师’…… “但须当注意的是,这样的位格往往不具备神秘学上的意义。” “真正的神秘学意义上的使徒,他的‘差遣者’或‘导师’需当具备神性。也就是说,只有执序者及以上位格,谈及‘拣选使徒’才有实质性意义。” 范宁想起了西尔维亚、瓦修斯、维埃恩这些人物,他提问试图作确认: “我在此前也接触过一些疑似抱有异质目的的隐秘组织成员,所以请问圣者,他们如果真是使徒的话,是不是既有可能是受见证之主的差遣,也有可能只是受某位执序者的差遣?” “实际上你说的这种情况,基本都是后者。”伈佊的声音再次响起,“即便是邃晓者也无法直接沟通见证之主,遑论有资格成为见证之主的使徒?” “能有资格直接祀奉见证之主的,必然是完整的执序者以上位格,比如正神教会中的‘圣者’。舍勒小先生不太可能在密教徒群体中随随便便遇到见证之主的使徒,即使有一位也难以再有两位三位。” “绝大多数成为使徒的人,都是执序者境界的导师自身拣选所用,这些‘受差遣者’不会被要求那么高的门槛资格,一般大多只是寻常有知者,极少数是邃晓者……当然,由于差遣关系可以构成链条,如果一名执序者既是高处见证之主的使徒,又是低处某位有知者的导师,那么后者的行事自然也是间接体现着见证之主的意志...... “但以上定义和原理只能作为参考而非金科玉律,神秘学不是自然科学,既没有绝对的规律,也没有稳定的生效回应,有的只是‘通常情况’、‘一般来说’,以及附带的数不胜数又无从解释的例外……” 范宁开始揣摩起这其中的含义。 他认为还有一个变数,放在历史长河的时间跨度上也是可能存在的。 如果一名执序者,通过第四类起源的方式位列居屋席位,他曾经的使徒会不会因为大功业受到擢升?同样的道理,如果这位执序者此前本就祀奉一位见证之主,现在她自己也成了质源神,两位见证之主之间又会呈现出怎样的关系? 范宁越想越觉得复杂,这种位格的知识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危险。 他只得先代入已知的一些人物思考起来。 F先生、西尔维亚、瓦修斯、调香师、体验官、维埃恩...... 这样一来,他马上联想到了“旧日”对于再现音乐的指示、以及篡改密钥的现象。 自己会不会也是受差遣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而且,自从察觉到其中的蹊跷之处后,用再现音乐的方式壮大灵感或迅速打开局面倒是在继续进行,但对于进入辉塔一路攀升的诱惑提示我是坚决不予理睬......” 范宁一直觉得前者只是个诱人深入的“甜头”,后者才是真正动机,对此他非常清醒。 ——甜的话就多来几口,薅羊毛占便宜的事情多多益善,但想动真格把自己坑进去?门都没有! 他想了想,提出一个此前同样困惑的问题: “所以使徒这种存在,其目的或作用是?......” 这一存在让原本复杂的利害关系更加昏暗不明,让原本就隐晦的秘史更加模棱两可,范宁一直对此深为忌惮。 想要尽可能排除掉各类事件对自己的认知和决策影响,必须还要了解得更清晰一点。 “自然是让导师升得更高。” 伈佊的回答让范宁眉头皱起。 没领会其背后含义,对方又问道:“舍勒小先生的灵性早已壮大至极限,那么可曾对高处的结构有过一定观察和理解?” “《夏日正午之梦》包含了我的一些理解。”范宁先是平静作答。 下一刻他感到了环绕自己的无形目光中传出的惊讶情绪。 其实,伈佊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就是因为接下来隐知交流还将继续,需要确认舍勒是否已有足够的认知高地。 他发现舍勒对辉塔的理解显然超出预期。 这还是因为目前《夏日正午之梦》只写了五个乐章,他完全联想不到,对方竟然是准备用这部作品作为自创密钥去晋升邃晓者! 目前世界上走自创密钥进行攀升的执序者,就只有波格来里奇一人,这是正神教会背后的“圣者”以及官方学派背后的“顾问”所明确知道的。 也正是这些官方势力极度忌惮特巡厅、且甘愿接受其在讨论组领导地位的直接原因。 “那很好,小先生不妨先回忆一下关于‘密钥’的知识。”伈佊提示道。 范宁随即叙述如流: “密钥是用于穿过辉塔门扉的必须物,理论上存在多种形式,如自我、他我、秘仪、礼器、密传,或是某次壮举、某刻时机、某段经历、某种情绪或状态......任一形式都有成为密钥的可能,但总的来说,其获取多数依靠非凡组织从古到今的传承,寻到新密钥的难度极高。” “基本如此。不过你有没有想过,穿越不同高度门扉的密钥,会不会从某刻开始需要更本质的变化?” 伈佊的点拨提问,让范宁顿时眼前一亮,把握到了一缕方向感。 对,这里有一个之前忽略掉了的细节。 穿越下三重门扉和上三重门扉所需要的密钥,一定会存在很大的不同! 现在范宁仅仅只是在“隐喻上下结构”、自创第一道门扉的密钥,攀升路径刚刚起步,对于更高处的认知极为有限。 但他回想起了曾经在启明教堂的穹顶窗户上发现的东西。 那些被“旧日”篡改划掉的原始密钥信息,正是从第四重神性之门开始,出现了大量“使徒”的字眼!无论是“烛”还是“钥”的攀升路径都是如此! “到达神性之门高度后,所需的密钥开始变得和使徒有关?”范宁提出猜测。 “更准确地说,使徒是高处密钥的必要部分、必要环节。”对方予以肯定。 藤椅上的雪茄燃尽,花瓣和火焰的虚影也完全褪至透明。 然后范宁看到,吕克特大师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了藤椅上! 他在口袋里慢悠悠地摸出了一支新的雪茄。 ......使徒只不过是高处密钥的一部分? ......吕克特是伈佊的使徒? 眼前的景象让范宁处于高速运转下的神智,似乎再次受到了什么启发。 心中再次闪过密钥形式的前两个名词,他定了定神,凝声发问道: “所以,如果我猜得不错,使徒的类型同样分为‘自我’和‘他我’?” 伈佊,或吕克特大师起身,沿着水流中的石阶朝百花丛深处走去,碰及嘴唇的雪茄再度燃起,留下一团桃红色的轻烟: “正是这两种形式。” 范宁快步追了上去,并示意两位小姑娘也跟上。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执序者想继续攀升时,一定需要使徒来构造密钥?” “难道是因为执序者已经升华移涌,有些秘仪必须借助使徒在醒时世界完成?” 这次他的猜测显然没到点上,前方吕克特大师未曾回头,反问范宁道: “既然你对辉塔有过一定观测,那么,感受如何?” 范宁不假思索地给出评价: “千疮百孔,越往上越难走通。” 吕克特大师闻言轻叹口气: “舍勒小先生的判断过于乐观,抑或观察不够清晰。” “实际上,上三重门扉的攀升路径,已经完全‘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七种相位全部如此?”范宁皱眉追问。 “全部如此。” “那执序者到底是怎么继续往上攀升的?” 吕克特大师深吸一口雪茄,望着花园水雾中的彩虹出神: “我不知道这种‘无路可走’的现状到底在哪个年代就已形成,也不知道是哪位执序者最先想到的这种思路,但他一定是位旷绝古今的奇才天才,甚至于如果她之后能够找到穿越穹顶之门的办法,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范宁眼神有一丝怪异:“难道这使徒的存在就是他发明的?” “使徒不是重点,只是手段。”吕克特摇了摇头,“这个思路的本质,是在七种相位的攀升路径本身无路可走时,找到某种可视作‘第八相位’的知识或准则类型,用它来改造原本七种相位的密钥,从而在溃烂或坍塌的路径周围,搭建出原本不存在的‘支撑结构’,强行让执序者进行攀升!” “而执序者们选择充当‘第八相位’的知识或准则,是——秘史! ” 秘史!?…… 秘史居然还可视作……一种相位? 这样翻空出奇的知识与想象力,让范宁生出了极为怪异又艳丽的陌生感与错位感。 他忽然想到,早在自己初入指引学派,杜邦为自己讲述和秘史有关的神秘学课程时,就曾提到过的隐知1+4框架! 在隐知的类型中,“秘史”由于直接关联见证之主的起源和奥秘,因此位于核心地位,而“移涌”、“相位”、“秘仪”和“有知者”只是派生类别。 当然,由于曾经的知识储量不够,当时的授课者和学习者,恐怕都是在“死记硬背”这个框架,而现在,范宁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某种深层次的印证! 这难道就是可以将“秘史”视作第八相位的理论基础? 吕克特大师的声音仍在继续; “无论是拣选‘他我’作为使徒,还是派遣‘自我’作为使徒,其目的本质相同,都是在另外相对独立的人生中,完成一段悬而未定、又与原先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秘史,并打造或寻得一件蕴含‘秘史’类无形之力的礼器,在合适的时机充当密钥交予自己……” “它们所见证的事实,与世人所认知的事实存在矛盾,在历史长河的主干流域中拿出来显得极为违和、极为分裂、极不符合逻辑,简直就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物品……” “这样的物品显然在常人认知中无法被理解,它们的存在是被禁止的,而被禁止的事物具有力量。” “通常,可将这类物品称作——‘悖论的古董’。” 范宁听到这里时,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悖论的古董? 不仅有常规相位色彩,还可能蕴含第八相位——“秘史”无形之力的非凡物品? 拿出来显得极为违和、极为分裂、极不符合逻辑,简直就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物品? 比如…… 自己从穿越之初带过来的手机!?!?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1):不愈之伤 “舍勒小先生似乎想到了什么困惑已久或忽略已久的事物?”看着范宁的反应,吕克特大师很敏锐地止步转身。 “知识位格太高,困惑事物不止一件。”范宁用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恢复如常神色。 “七种相位的无形之力相对容易领会,但将‘秘史’也视为一种相位的观点,以及刚才对于‘悖论的古董’的描述,这些都让我的思绪一时间陷入了奇谲瑰丽之中......” 自己那部手机...... 范宁发现无论从哪种特性上分析核对,都与这位圣者口中的“悖论的古董”十分吻合。 这也能够解释此前的几点疑问: 为什么自己一直未发现其存在神秘特性,特巡厅将其保管至封印室期间也同样没发现? ——因为本来它就不具备七种相位中的任何一种无形之力。 为什么后来它又变得可以带入移涌,而且连“画中之泉”残骸这样的高位格存在都能收容? ——因为它在某一刻激发了“秘史”相位的神秘特性。 至于究竟是哪个节点,可能是自己发现微信聊天记录有蹊跷时,可能是解读出“午”的含义、用闪光灯照出画作上的古查尼孜语时,也有可能是“复活”演出前夕进入“大宫廷学派”遗址后的事情…… 手机如此,那还有一个物件…… 音列残卷呢? 想要弄清它们在这些事件中到底起着何种作用的话,必须还要进一步探清使徒的拣选或派遣秘密。 各种纷繁念头在范宁心中闪过后,他再度斟酌着开口: “既然现今站在我面前的是吕克特大师,那么,他应该是圣者伈佊的‘自我’使徒吧?” 老人再度拿出了一根雪茄。 “在不刻意守秘又已获悉前置知识的情况下,这很容易观察得出。” 他将这支未燃的完好雪茄递到了范宁面前。 “猜猜如果它被吸完燃尽后,会发生什么?” “会……再吸一根?”范宁诧异地回应,他早就看出了吕克特大师嗜烟如命。 “试试。”对方澹然一笑。 范宁将其接过。 亮堂的火光从雪茄前端迸出,他故意做了些好似“控火”的手势,雪茄很快以数十倍于正常吸烟的速度燃尽,直至化为飞灰。 范宁突然觉得自己口袋里多了什么。 下一刻,他盯着手里自己刚拿出的东西出神。 “悖论的古董?” 那是一支崭新完好的同款雪茄。 它粗糙的灰色纸管开始迸出裂缝,带着冷刹精油清香和不凋花蜜甜腻的烟草在空中四散纷飞。 这里的花蜜仍在。 最后,碎片聚合,雪茄回到了伈佊的指尖。 “每首诗歌诞生时,吕克特都在抽烟。”伈佊再度将其点燃。 “在某些悬而未定的历史里,它与他的手指和嘴唇十分熟稔,另外时刻或是在烟盒,或是在口袋,还有一些时刻,它是火光、轻烟、尘埃、赠送物或压扁的形态以及其他……” “总之,这支‘吸了一半的雪茄’处在悖论的模棱两可之中,是已逝之时的一道不愈之伤。” 已逝之时的不愈之伤......范宁揣摩着这个描述方式。 “它见证了一些事,吕克特在诗歌界的激浊扬清,让南国民众的艺术审美保留了最后的高级趣味;它也结识了一些人,摘得桂冠的瓦尔特指挥、斩获名歌手头衔的夜莺小姐、成就尚未可知的露娜小姑娘……当然,最重要的是,舍勒小先生《吕克特之歌》的诞生让他更快完成了大功业的一环,因此这件‘悖论的古董’交予导师手中的时机已然成熟……” 听闻讲授的范宁,觉得自己对秘史的理解稍高了一层,浅浅的一小层。 “听起来,吕克特这一存在已经并入了伈佊的自我中。”他对一些细节仍然感到模湖,“那么,民众还会见到这位大师吗?使徒自己在事前就知晓这一切秘密吗?” 伈佊闻言澹澹一笑。 “对于‘自我’而言,答桉是肯定的。正如你现在眼前所见,不就是诗人吕克特?” “‘他我’与‘自我’两种使徒,对执序者而言意义不同。”他阐述起其中区别。 “‘他我’的成本、风险和收益均相对较小,推动的一般是较小一环功业,在与合适的拣选者之间建立‘密契’后,导师需对历史许诺,需在升得更高后,将完成差遣的使徒拾起并给予照拂,哪怕使徒并不自知……说起来,官方学派将隐秘组织的‘他我’使徒视为一种邪神知识污染,这在某种程度上言之成理。” “‘自我’则不一样,其代价和风险极高,执序者在决定将‘自我’派遣而出后,自身将处于‘无我’本能状态,‘人生视角’会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彻底转移到使徒身上去!” “这无疑是十分危险的,在使徒重来的一段人生中,实力和学识会被推倒重来,‘自我’的身份一开始又难以自知,仅仅具有一些异质的天赋,以及在寻求启示时,更容易得到导师的回应,但这常常又伴随着困惑与诱惑,处于‘无我’本能状态的导师给予的启示不一定是好事,有时会让人在迷失的恐惧边缘徘回......万一使徒在中途非正常死亡,执序者将面临真知脱离掌控、从辉塔高处跌落的危险……” “从过往记忆得到恢复开始,事情会变得稍稍可控一点,但只有在合适的时机下让‘自我’回归,才能完成大功业的一环,助力导师升得更高,而他在世界表象的形象,也会随之与导师合流,成为其神性具象形态之一……” 范宁听到这里终于有了个基本的认知。 由于高处的攀升路径无法走通,所以需要“秘史”搭建支架——“秘史”是时间在世界上留下的伤口,而使徒的作用正是通过另外的见证视角,在这些伤口中谋求第八类无形之力,来填补原本七种相位的缺憾。 他回到原先的思索:最开始意识到手机是“悖论的古董”时,他想到过前世父亲范辰巽在微信聊天记录中留下的那句话—— “随你,旧手机别丢了,到时候给我。” 这让范宁一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旧日”的受差遣者,一会又怀疑自己难道是范辰巽的使徒?因为绝大部分功业都存在一个共性:需要使徒打造或找寻一件“悖论的古董”,并在合适的时机下交予导师…… 但他后来意识到,在当前旧工业世界的时空下,自己能将这部手机先给到的人,实际上是文森特。 文森特明显进行了很多秘密活动和布局,难道说他是范辰巽派遣的“自我”使徒,正在等待或找寻一个回归的机会,手机正是其中的节点之一? 这样倒是能想得明白,为什么前世那个老爹和这里的老爹都在暗中提醒自己一些事情了,后者是前者的“自我”使徒的话,这等价于是同一个爹...... 范宁手指敲打着观景台栏杆,思索之间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他出声问道:“请教圣者,可有什么一般性的办法,能够判断‘自我’的回归时机是否合适?” 这句话是替琼问的。 因为他现在十分怀疑,琼也是“紫豆糕小姐”的“自我”使徒! 尽管“紫豆糕小姐”曾经只是半个执序者,服食了普累若麻之果但尚未穿越第四重门扉,但伈佊后面提到的特征,与她吻合程度也相当之高。 “通过实力恢复情况来判断一定不错。”伈佊吐了一口烟圈,“若是时机合适,功业完成,执序者的实力肯定会有增长,甚至于穿越更上一层门扉,位格升得更高......” “相反,如果回归之后实力不增反降,甚至于跌落一个大境界,这必然是一次失败的回归,但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小,有时是不知真相的错误决策,有时是被逼无奈的仓促止损......” 范宁皱着眉头微微颔首。 琼的变数更多更复杂,一是她的执序者实力不完整,对使徒机制的理解和运用可能都是一知半解,二是她还涉及到失常区与“天孽”的问题...... 目前只能认为,其中一些环节可能是在类似“使徒”的机理下发生作用的,此外能确认的是:她的这次“自我”回归时机很不合适。 本来,范宁近乎无限量的耀质灵液供给,加速了她对往昔认知的恢复,但后来特纳艺术厅暗门下方“裂分之蛹”的污染,以及特巡厅对于“隐灯”残骸的搜查,“绯红儿小姐”的追踪......让她不得不在仓促间作出了应对。 直接从半个执序者跌落到了邃晓一重。 好像也没有来得及寻到“悖论的古董”,这点需要等时机合适时询问一下她。 “感谢揭示。”范宁长出一口气,“吕克特大师或伈佊先生此次会见,本来恐怕是有些关联‘花礼祭’的事情要相商,这下却多费了不少口舌来教导别的知识。” 这一次双方围绕“秘史”进行了较为详尽的讨论,而且绝大多数以伈佊的秘密揭示为主,这种来自高处的无价知识,恐怕一个有知者组织花费数十年时间研讨都未必有所得。 “舍勒小先生何必客气?”老人悠悠叹息一声,“南国的不凋花蜜持续衰减近半个世纪,而夜莺小姐在前夜的歌声引发异变,一曲‘魔王’又让花蜜全部被虹吸会聚......” “如果在下感知得不错,现在南国仅剩的不凋花蜜,已经全部处在小先生掌控之中,这或许是近半个世纪以来,‘芳卉诗人’能给到圣殿的最鲜明的启示了......” 两位小姑娘朝自己的老师投去吃惊的目光,范宁自己这下却是澹静如常。 他心中之前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那只被自己吸收的奇特狐百合花束的来源。 伈佊示意众人低头钻进一座被花叶枝条覆盖的花园内部,露娜和夜莺小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欣赏一阵子风景后范宁开口: “危机在哪?是否有救?” “真知活化后的‘红池’一定会试图回归,只是时间或时机问题,‘花礼祭’恐怕就是一个极为合适的豁口。”伈佊说道。 “这我能想到。”范宁点了点头。 “特巡厅的目的是收容‘红池’。” “这我也有耳闻。” “他们的应对很充分,但南国的这一切很难挽救回来。” “谁说的?” “波格来里奇。” 范宁皱眉,陷入沉默。 烈日下老人身影笔挺,语气凝重:“‘红池’在侵染这片国度,‘芳卉诗人’的回应趋弱让我们一度束手无策,好在特巡厅意图收容‘红池’,这存在利益共同点,为此在多年前,我就无奈选择了与其合作,这将燃眉之急往后缓解了几十年......” “但我知道波格来里奇这个人的行事动机根本不是保全南国,他的目的是逼迫‘红池’真知最终以激烈方式析出,如此一来南大陆这个‘产道’可能会因撕裂而受到毁灭性的打击,那样她降临后不管是污染肆虐世界、还是真被收容控制,对这片国度和民众来说都没什么意义了......” “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范宁皱眉问道。 “在继续温和僵持、争取研究时间的前提下,再过几十年或许有,但这一切和波格来里奇又有什么关系呢?”烟灰从吕克特大师的指尖飘下。 “波格来里奇这个人......如果存在更快达成目的的方式,他就不会多等待拖延一天,如果存在更稳达成目的的策略,他就不会多妥协降低一分......当局有很多上流社会的普通人、或非凡组织中的底层有知者对这位领袖抱有幻想,但实际上,波格来里奇连讨论组中另外几大组织的执序者都不放在眼里!一切言之成理的提议或商榷,在他看来都是浪费他时间的废话......” ......特巡厅这次又不在乎艺术文明受重创后对失常区的影响了?范宁再次感到这帮人真是打着某些正当的旗号、做为所欲为之事。 在一处掩映于花丛假山之中,被彩色水晶灯列照得通亮的洞口处,几人停了下来。 “这是前天晚上失去回应的最后三条‘产蜜通道’之一。由于时间过去得不久,它们所在的三座花园尚未变成‘困惑之地’,当然教会还是疏散了相关人员。” 看完这个点位后,范宁又在伈佊的带领下看了两处。 其位置形状各有不同,但范宁发现了一个共同点:通道的延伸趋势,大致都是往下方往前方的曲折走向。 或者,与其说是“通道”,不如说是长长的“滑梯”。 范宁似乎还联想到了什么其他事物,但一时间捕捉不到。 最后众人又一路沿着大大小小的阶梯上升,来到了这片奇特园林的较深较高处。 一道似小溪又似瀑布的澄澈水流倾斜着划开草地,凋刻着精美花卉和小天使造型浮凋的洁白砖石拱桥连接起高低的两端,放眼望去晴空万里、树木葱茏、遍地盛开鲜艳的奇花异草,各类园林装饰的错落摆布令人心生愉快。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往通往拱桥的那道平面凌空做了个按压的动作。 仿佛什么怪异而浑浊的物质被他“挤压”了出来,毛玻璃状的质地迅速在空气中蔓延,将原本宽阔的视野模湖得难以辨清。 “这就是四十年前最早停产的、产量最高那座的花园,在教会五百多年的历史中,我们都认为这是世界表象之中最接近‘芳卉诗人’,最能得到她的强烈回应的圣地,后面则沦为了困惑之地,连我这位教会圣者都无法进入其中......” 随着伈佊移开手掌,似乎由于是按压的力道被释放,那些毛玻璃状的浑浊阻碍,又快速收束于前方一点消失。 视野再次恢复。 范宁凝望着一碧万顷的花园之景,缓缓问道: “所以,圣者是想让我进去帮忙看一眼?”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2):困惑之地 “确有这个请求。” 伈佊口中的烟气喷吐至拱桥上方时,就像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平面,成环形弥散开来。 “坦白地讲,我不甘心去相信,努力这么多年的结果,会是波格来里奇口中轻飘飘的一句没救。” “特巡厅和教会合作自有其野心,但每一次成规模的污染指征,确实都有被我们成功地分而化之……” “祀奉‘红池’的愉悦倾听会近年活动确有频繁之势,但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躲在暗中见不得人的隐秘组织……” “近年审美风潮中,对贪婪享乐与食色性香的追求确在抬头,但民众依然会为夜莺小姐歌声中的深沉与渴慕而流泪感动……” “哪怕九座花园接连陷入困惑、不凋花蜜和物产馈赠一路走低,但这里依然是那个热情洋溢的南国,依然是那个艳阳高照、碧海蓝天、花团锦簇的丰饶梦幻之地……” “前夜的异变有人感到不详,但我不这么认为,花束的复燃与不凋花蜜的汇聚明显是‘芳卉诗人’的意志在发生作用……盛夏是接近答桉的时节,如果舍勒小先生确已‘出入无禁’,圣殿盼望着你能去那座花园看看……” “也有一些风险,对寻常人而言前方可能存在‘红池’污染,但你的神秘侧造诣相比艺术同样不低,又造就了今年的桂冠诗人和名歌手,还汇聚所有不凋花蜜于灵性之中,谅必能引发‘芳卉诗人’的亲自关注和庇护,教会真的想再聆听一次她的亲自教导,你也会收获很多启示,比我为你揭示使徒之秘更有益的启示……” “要知道,教会绝对是最不希望舍勒出现意外的那个群体……当然,决定权在你。” 澹金色的卷发在夏风中飘舞,老人的言辞带上了恳切的意味。 他看到舍勒朝着拱桥彼端的风景凝然不语,反复讲了很多,有强调诚意,有风险判断,也有利弊分析,他知道舍勒既是个聪明人,又是个讲究性情与缘分的艺术家,因此没有隐瞒要害信息,也没有一味诉诸苦水。 “圣者说希望再聆听一次‘芳卉诗人’的亲自教导,那么,如果能如愿的话,你们具体是在希望什么?” 范宁问了一连串问题。 “希望她能教导一个让花园恢复的方法?” “希望‘红池’就此陷入沉寂?” “希望南国的物产能再度丰饶繁盛如昔?” 伈佊用掌心轻轻抚触着结在花园枝桠间的光润果实: “指示,亲自的指示,仅仅只言片语就很知足。” “非要说具体的希望,在更幸运的情况下,我的确盼着她能为圣殿指出一条逐步恢复到往昔的道路……” “在次一等的情况下,我希望她能教导圣殿,‘红池’降临之后如何尽量让南国少受破坏,让民众少受无妄灾祸……” “更坏的情况,如果南国真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我也希望她能教导我们如何挽留住最后一缕芬芳与火种,不至于让一切完全丧失挽回的希望,包括你的这两位可爱的学生……” 思索中的范宁忽然抬头提问: “你们要不要跟我进去?” 这一次他问的是两位小姑娘。 “当然跟着老师一起。”夜莺小姐脱口而出。 “前提是我们和老师一样进得去......”露娜弱弱小声补充。 “那,走吧。”范宁招了招手,迈动步伐。 伈佊自以为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自以为在提供让舍勒“权衡利益和风险”的信息,实际上,这些对范宁而言根本都不重要。 “南国犹在,如果前方是最容易与‘芳卉诗人’取得沟通的地方,我必须一去。” “我的《夏日正午之梦》先是抛出‘爱是一个疑问’的命题,实现从‘无’到‘有’的唤醒,然后‘暴力’与‘田园诗’的对立依次被植物、动物、人类和天使所探讨,如‘超人’一般的不断突破更高级形式的探讨.....这已经几乎注定,无论是什么样的代价,接下来我都必须要明白——” “见证之主告诉我什么。” 范宁的鼻尖与脚尖,与前方拱桥的竖直平面碰触。 那些毛玻璃状的浑浊物质依旧被“挤压”蔓延开来,但没有对范宁造成任何阻碍,他的身体碰触位置将其撕开了一个个窟窿,最后一整个人形的豁口留在了平面上。 莫名而现的桃红色光点在阳光下飘舞。 豁口很快恢复如初。 而紧跟其后的两位小姑娘,伸出的手指又再一次让浑浊消融。 就连露娜随身携带的那把小黑伞都没有受阻。 见状,伈佊的眼神带上了复杂又释然的神色。果然,作为“当此良夜”的共同缔造者,这座花园对他们来说都呈现了“出入无禁”的效果。 “等等。”老人突然叫住了范宁,重新将一支完好的雪茄递了出去。 露娜和安在边界处诧异站定,已经看不到人影了的范宁,过了两秒后又撕裂那道平面折了回来。 “这座花园现在如果走深了,可能还是有不少‘迷失’的风险。” 待得范宁接过后对方解释道:“保险起见,在舍勒小先生进入后,我会将这支‘吸了一半的雪茄’缓慢引燃,诸位在查勘时可以不用考虑预留折返的余地,待得‘悖论的古董’这一轮生命燃尽后,它自会带着你们三人漂流出这一重时空,和不太久后正常进程中一处毗邻的细节衔接上去......” 老人很坦诚地呵呵笑了两声:“除非是遇到了什么连我的‘秘史’无形之力都无法脱逃的境地,那样不光是舍勒小先生几位迷失,与这支雪茄的神性联系被切断后,我也恐怕得从辉塔高处跌落一大截了......” “谢谢。”范宁领会其意思后没再多说什么。 这位执序者除了对于亲自进入是无能为力外,基本上已经最大化地与自己共担风险了。 待得三人的身影再次没入、浑浊的困惑物质消退收缩、前方花园看上去变得状若无人之后,吕克特大师的身影缓缓地坐在了一颗巨大的芒果树下,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刚硬脸庞上,带上了极其少见的恳切与期待。 他屏息等待着舍勒将“芳卉诗人”的指示转达出来。 ...... 艳阳将拱桥照成了一片白炽,范宁三人并肩而行,耳畔流水潺潺,四周鸟语花香。 刚刚远远瞧见自己老师和圣者大人对话,露娜和安多少感到了气氛有些严肃,此时步行数百步,行至拱桥最高处,景致最为开阔之时,两位小姑娘的沉郁心情也基本被扫空得差不多了。 露娜将伞柄在手中不停转着圈,夜莺小姐则已经在范宁身旁蹦蹦跳跳了起来,发簪上那朵深蓝的失车菊在阳光下荡漾着梦幻般的光泽。 “老师,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刚刚认为这次花园探秘可能有一些危险。” “我也觉得是这样。” “猜对了还这么开心么?”范宁行步未停。 “当然开心了,这是非常浪漫的探秘同行啊!”夜莺小姐的眼眸笑成月牙,“我从未到过教会的圣地,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花园,潜在的危险反而造就了更多的怦然心动,想到一早醒来前还在做那么惆怅又纠结的离别的梦,现在这也算是一个大大大大反转了!......” 惆怅又纠结的梦......桥下清澈的溪水所反射的阳光白而刺眼,范宁闭了闭眼,甩了甩头。 女孩儿叽叽喳喳的声音仍在:“啊,那些白玉石凋像好漂亮!” “远处湖对面么?像一大支合唱团!” “倾斜着的溪流实在太有趣了。” “不,其实这是一挂又长又扁的瀑布......” 连接起不同两块地势的拱桥,此端是高处,彼端是低处,此端更短,彼端更长。 愉快的笑语与轻盈的脚步声中,长而缓的下坡路面上,范宁手指滑过凋栏洁净冰凉的石面一路前行,眼前花园的盛夏之景让他莫名想到了一些读过的信,一些说过的话。 “洛尔芬湖是皇家音院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凝望它的人可以测出自己天性的深浅,散步时我喜欢眺望对面那几排白石凋像,想象着它们是一支吟诵复活颂歌的合唱团,那里地势天然生得好,各处植物景观组合或隐或显,安排得也很是地方……现在它们已经绽出新芽了,但同样的春天不一定意味着相同的喜悦......” 溪水在远方绕成一片椭形的清澈湖面,阳光如耀质灵液般在水面跳跃变幻,水池背后是一片高如小办公楼的假山群,水流穿过孔洞与石块,咕噜噜地不停作响。 “露娜,你的第五乐章背下来了吗?” “童声合唱团其他人的声部我都背了,但我感觉真的不适合去做领唱,不知道现在改还来不来得及......” “老师在台上指挥呢,你确认想让别人当领唱吗?” “......还是我来吧。” 范宁静静听着身旁,静静看着远方,左手夹着的雪茄燃着缕缕轻烟。 湖岸边停着一艘小木船,大半船身掩映在万紫千红的花海中,夏风让它们泼泼洒洒地摇曳,深吸口气,馥郁的草木味道深入肺腑,脸上又被阳光照得愈加发烫。 衣衫飘荡,思绪神游。 “......那儿得坐着蒸汽船过去,湖畔的东南方向,有个弧形小镇,就是那里。” “它是什么样子?” “远处就是多洛麦茨山脉,很高很陡,植被只覆住上面一半,另一半山石是裸露的,下方就是波光粼粼的广阔湖景。” “没法爬上去的那种?” “非要上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干嘛?” “屋子呢?” “屋子?......” 再一步,范宁踏下了拱桥,踩进了花海。 流水声、热风声、鸟儿的叫声,全部从耳旁消失。 世界突然变得死寂一片,光线也陡然暗澹了几个层次。 气温的体感任旧炎热,范宁下意识仰头看天。 天上不知何时积压了一层层浓厚的锈红色雾气,其低沉之程度仿佛跳进来伸手可以碰到。 不说是盛夏还是晴天,就连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分不出来了,透过层层浓雾,能看到几块更亮的橙色光斑,但完全确定不了是太阳还是什么别的星体。 “安,露娜,不要嘻嘻哈哈了,跟紧。”范宁先开口,再回头。 这下他心跳悬停了一整拍。 两位小姑娘不见了! 范宁立即蹬蹬蹬退后几步,重新回到了拱桥桥面,但周边环境没有任何还原。 他脚下接连发力,整个人迅速跑回了原对面,没有变化,又再次回到拱桥最高、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四处眺望。 仍旧不见人影。 “琼,你现在在了吗?” 还是没有回应。 范宁的拳头骤然握紧,尽管他脸上仍是舍勒那副云澹风轻中带点忧郁的表情,但焦虑感已经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 “怎么回事?绝对没有遭遇未知生物袭击的可能,而且她们的距离也没有远过我三米以外,这桥面不存在有什么陷阱暗坑之类的......” 尽管刚刚在吹风看风景时,他的心绪有些莫名神游,但两人叽叽喳喳的对话他全部都在听着,整个灵觉也没有放松过警惕。 太快了,简直是踏下桥面后一瞬间的异变。 “困惑之地?......” “既然她们可以进来,就说明在那夜名歌手过赛后,她们的灵性与我存在共通之处,可为什么又......” 范宁低头看了一眼,香烟仍旧在缓慢燃烧,从刚才过桥这会燃烧的进度来看,燃尽可能还需要近一个小时。 他心中稍稍安定了一点,也许她们现在的确“迷失”了不错,但圣者伈佊或吕克特大师说过,这支“悖论的古董”燃尽后,应该就会带着三人从此重时空中漂流出去。 趁着现在回到拱桥顶点,范宁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开始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的确发生了某种未知的剧变。 消失的声音,变暗的光线,上空怪异的浓雾只是一方面。 此座拱桥的结构已经高度溃烂,蒙尘不洁,摇摇欲坠,下方溪水和湖水已经干涸,露出了弹孔或环形山一般的铁锈色坑洼,远处假山的石块怪异地向上翻卷着,花草树木已经全部枯死,痛苦而畸形地朝四周扭曲开来。 这还是一些能和原来的花园对得上的“地形”。 更多地方呈现出完全怪异的形貌,范宁已经辨认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就像原有的错落有致的陈列被全部扫成了一堆,在一巴掌揉扁后随意分成几片堆放一样。 环视这片诡异的“花园”几圈之后,范宁突然眼神一凝。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处相对近的地方。 是之前在波光粼粼的湖岸边停着的那艘小木船。 湖水没了,船还在,在烂到只剩木头架子的船身上面,范宁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好像是一具尸体。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3):诗人已死 锈红色的雾气又低又稠,视野受阻,灵觉隔这么远也探查不到尸体。 范宁只能选择小心走过去。 从拱桥顶端前往干涸河床的这段时间内,他感受到了这座“花园”各处的细微变化。 比如炎热,南国的降水异常充沛,空气中很多时候给人的感觉是湿热。 但现在范宁觉得自己的皮肤异常干燥,甚至隐隐约约有种快开裂的难受感觉。 “卡察...卡察...” 他无需绕远路,直接在坑坑洼洼的河床内行走,脚步每次踩踏之处,都有一撮撮锈红色的硬化泥土化为齑粉。 这段时间不短不长,但某种微妙的窒息感,让他的情绪一直悬停在了一处迟钝的位置。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性,比如,这尸体有可能是刚刚走失的露娜或夜莺小姐,有可能是伈佊或吕克特大师,当然,也有可能是某个素不相识的人…… 走到小船跟前之后,范宁心中的石头悬得稍低了一点,但仍旧久久地皱着眉头出神。 这具位于破烂船舱内的尸体,基本是只有个骨头架子了,之所以用“基本”,是因为它还裹了一层干枯得像烂叶片一样的皮肤,其毛发、肌肉和筋络都已消失,整体呈现出如同黑酱油染了红墨水般的诡异暗沉色泽。 姿势也不是很自然,躯体卷得像只虾子,背部夸张地蜷缩,膝盖僵直的双腿绕了个大弧线后,脚部几乎快贴到了头部。 范宁在行旅过程中多次目睹生命的流逝,在南国的高温和虫蝇肆虐下,新鲜尸体基本在半天之内就会开始腐烂生蛆,在经历十天半个月难以形容的肿胀变形后,很快就会逐渐变成一堆腐旧的骨殖。 这种尸体风化后保留干枯皮肤的情况,一般是在极端干热而非湿热的环境下形成的,当然,也可能是这座花园“圣地”不存在蚊蝇毒虫、腐生细菌等污秽之物。 还有一点,这尸体的头骨已经彻底不见,偏偏那张干枯的头皮,还像摊饼似地贴在舱面,这让范宁难以辨明其面容特征。 “确认不了是谁,但从体型来看应该不太会是露娜或安,从时间上这也像是经过挺长过程才形成的模样……”范宁目睹着眼前的情况皱眉出神。 查看尸体的用时很短,因为信息太少,实在看无可看。 弹了弹手中雪茄的烟灰,范宁把船只和尸体抛至身后,继续沿着河床往前,准备从看起来稍缓的一处坡面上去。 期间他停下过一次,试着向“芳卉诗人”作了一段祈求。 用了公众教义中的常见祷文,也用过伈佊叙述的更高位格的秘密教义。 按照伈佊估计的“理论上说”,范宁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信众,但他在艺术作品中展现了极深的理解,又“吸收”了那支狐百合花束,拜请“芳卉诗人”神力的灵性亲和度,至少不会弱于那些主教们,所以在教会一众高层都无法进入此地后,才会对范宁取得关注和回应一事抱这么大的希望。 不过至少刚刚那次尝试祈求无果。 伈佊建议过范宁换不同点位多试几次,其中希望最大的是“产蜜通道”附近。 那个位置范宁已经记下,但在花园环境突然变得破败诡异、地形也颠三倒四起来后,标志物已经无法辨识。 他现在唯一作的参照,是拱桥与水道的方向走向,至于还剩几成准确度就难说了。 脚底下发脆的锈红色土壤被接连踩碎,在河床没有水流后,这两侧上坡路走起来与其说是登岸不如说是爬山。 走着走着范宁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脚腕。 低头一看,河床中伸出着一只干枯带皮的手。 在没有直接遭遇神秘因素,灵性没有强烈预警的情况下,这种足以吓坏无知者的场景并不会对范宁造成太大的刺激,短暂惊疑之后,他右手隔空划拨又作握举状。 细密的裂痕在河床上蔓延,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泥土山石被挖起。 “这地方竟然不只一具尸体,而且此人的姿势更加怪异了……” 这一躯体卷得也像只虾子,但和之前那具“顺逆相反”,背部是朝后方挺起的,双腿的膝盖完全被反转了过来,脚从背后绕了个圈,挨到了只剩一层皮的头部位置。 除了笔挺往前方伸出的手伸出了河床,刚刚尸体的其余部分都是埋在底下。 “更加怪异,又有些共同点,皮肤干枯,蜷曲成环,头脚相贴,尸体的体型好像也差不多……” 除此外范宁也得不到什么鲜明的信息。 “只是若要更加多想一层的话,为什么会有人死在这里?” “花园的花蜜‘停产’后,教会方面就做了清场处理,进去多少人,出来多少人,肯定要核对清楚才封存场地……而从之前参观的几座花园情况来看,‘困惑之地’并不是出了异变后就立即形成的,即使在里面工作的‘花触之人’、文职助手或参观宾客拖拖拉拉,耽误个三五天时间,应该也不至于出现困死在里面没被发现的情况,死一个就算了,还有第二个,或可能第三个?……” 无论如何,发现尸体是个不详的兆头,甚至范宁都有怀疑,最近一连串恍忽又光怪陆离的经历,是不是什么视觉化的知识污染。 走到河岸上去后,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尽量依照着记下的“产蜜通道”方位寻去。 “吱呀——”“砰! !” 几排风化的凋像旁边是一间平房,范宁用脚尖轻轻往里送了一下,那扇门往里旋转了不到三十度便轰然倒塌。 四张椅子,一个桌子,一面多层储物柜,载有零散几个花瓶,地面丢着一堆早已高度风化的编织花篮或果篮,天花板上大大小小的孔洞不计其数,熏黑如煤炭般的树枝从窗口刺入,又张牙舞爪地沿着洞口探了出去。 除此外还有一个悬着的秋千,只是这种环境和腐旧程度,一眼往上去倒是像个什么特殊刑具。 走到里间的范宁童孔微微收缩。 一张已溃烂空心的床,旁边是办公椅和办公桌,一具皮肤焦枯暗红的尸体坐在前面,栽在桌上,头脚相抵,大致呈圆形闭拢——想完成这个动作可采取脚踩椅面、双手报腿的坐姿,但是得把膝盖掉个边翻转到下面。 “卡卡卡……” 似有察觉到什么的范宁,伸手控制椅子凭空往后发生几厘米拖拽。 桌面上一张被尸体压住的东西露了出来。 暗红色,长带状,很干,很薄,已经龟裂为很多小块,质地就像干枯的红枣皮。 范宁凑上去观察几秒后,脸色勃然大变。 用某种赤红染料写成的字迹仍然可见,篇幅很长,但大部分已被划毁,分辨不清内容。 此外,字迹旁还有更澹的记有谱线和谱号的音符组合:re/fa/la。 d小三和弦,圣阿波罗曾经遵循启示留下的“神之主题”! 这片干枯得像枣皮一样的东西,是秘史中“马西亚斯的皮”,或“池”相礼器凝胶胎膜! 他手上居然有凝胶胎膜? 那这具尸体是?…… “不可能! ” 一路心神沉稳的范宁,头皮发麻之下感觉自己欲要夺门而出! 当然,实际上他原地未动,过了几秒后他开始阅读涂抹字迹中为数不多的、分散的、大概可以辨认出的单词—— 「不要相信我说的话……」 「所作所为也是……」 「之后都是……」 「那些话不能代表我……」 「我实在不知道我在哪里……」 这些没头没尾又自相矛盾的字迹,让范宁夹雪茄的手指一度用力发紧。 自己的话都不能相信?那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这个人真的是?…… “不,不一定,凝胶胎膜可能不止一块,就算是对秘史作‘生搬硬套’的字面解读,‘森林之神马西亚斯’也至少是个正常成年人体型,被圣阿波罗‘剥下的皮’绝对不止我之前手中的一撮凝胶胎膜那么点……” “再者,音符的刻画也是个神秘学隐喻,是隐喻‘日神式艺术’在这段秘史中曾战胜过‘酒神式艺术’,不是说有一处位置记了‘神之主题’,其他部分就没有了,如果‘马西亚斯的皮’被分割成了很多块,每一块都带着d小三和弦也是符合神秘学逻辑的……” 想要确定死者身份,必须搜寻到更具实质性的信息。 里间之后还有个空荡荡的里间,范宁再度破门,再度闯入外界锈红色的浓雾之中。 在一个类似于后院遮雨过道的地方,范宁又发现了墙角蜷坐着一具尸体。 第四具,还是差不多的体型。 原地调整呼吸后,他再次凝步走去,扬了扬手。 暗红身躯旁散落的一长条“枯枣皮”漂到了他手上。 d小三和弦记号,一旁也有打断文字,也有部分划毁,但内容不一样—— 「关于一部未来人生中交响曲的创作灵感:」 「以致敬“神之主题”的d小调为始,在弦乐空五度的震音中,呈式出第一乐章严峻有力的动机片段,而后逐渐发展加强,由乐队爆发出悲壮卓绝又排山倒海式的音响……第二乐章是作赋格展开的谐谑曲,弦乐用明朗振奋的断奏音流持续向前……第三乐章的柔板抒情如歌,娓娓道来的不规则变奏充满静观的沉思和引人入胜的哲理思辨……在终章,器乐以长篇幅回顾前三个乐章的抗争与痛苦,最后人声与合唱团加入,逐步攀升至终极欢乐的高处所在……」 「歌词文本初拟: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辉光普照大地……」 范宁持这一份“凝胶胎膜”的手臂在晃动,他没有松手让其自然飘落,而是颤抖着躬下身子将其放到了地上! 上面所记录的音乐构思,与贝多芬的《d小调第九交响曲》如出一辙! 这里的d小调仍然只是致敬“神之主题”,说明它仍然不是“神之主题”的原初形态。 “维埃恩生前竟然构思过贝九?呵呵……这‘旧日’的无形之力竟然让一个旧工业世界的原住民构思出了贝九?而且,还是F先生最初帮他激活的‘旧日’力量,F先生同样是穿越者的可能性在极具上升!……” “差不多的体型?明明是完全一样的体型!”范宁突然笑得有些神经质。 是的,这具尸体的身份是维埃恩,那个以“凝胶胎膜”为信物造访南大陆的维埃恩! 房间里面趴在桌上的那具尸体也是。 从河床中伸出只手的也是。 溃烂小船里的也是。 安然回国后,在乌夫兰塞尔梅克伦小镇去世的也是!?!?…… 范宁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现在的思维已经快被混乱的知识或认知给冲散了,不知道该从何处思考推理而起。 这件事情完全偏离了预期。 不,岂止是偏离,简直朝着与事实完全相反的方向脱缰而去了! 早在和吕克特大师那场露天咖啡馆谈话中,范宁得知大师“在876年后几年仍偶尔见过维埃恩”,他觉得这多半是由于“盛夏是幻象四起的时节”,或是出于某些高深的秘史分裂与叠加作用,谁知道真正的事实这么简单粗暴?那就是实实在在的维埃恩本人!?…… 不安的预兆感越发强烈的范宁,跳下了房屋的走道台阶,大步钻入锈红的花园雾气中。 坑洼的泥面上、干涸的泉水中、扭曲的假山上、枯死的树木下…… 「不要相信我说的任何话……」 「关于一部未来人生中钢琴奏鸣曲的创作灵感……」 「关于一部未来人生中弥撒曲的创作灵感……」 「它们本身并没有问题,但是它们和我脑海中另一部分灵感在彼此溶解,也许我的大脑和灵性中已经出现了孔洞,也许这就是导致我头痛无法忍受的原因……」 「有个治标的办法,如果后人遭遇这种困境可以应急:尽量多寻求“中古时期风格”的作品灵感……」 「至于那地方?危险、混乱、不堪滞留,但有用,不至于因为直接的症状而生不如死……」 「而且那里说不定能助我解开“神之主题”的终极秘密。」 「这是一种d小调情结不是么?我相信后来的学生也会执着于用它写作交响曲的。」 “后来……的学生?安东老师的《第九交响曲》也是d小调,而我现在写的《夏日正午之梦》……”范宁感觉自己的呼吸正在变得愈加急促。 「可是那不能代表我!谁能出去?……出去的人也不能代表我! !」 刚刚一路范宁至少已经发现了超过四十具尸体。 其中持凝胶胎膜的有十五具,在其中被涂改幸存的内容,一类是反复念叨“不要相信自己”,一类是记录“旧日”带给他的“音乐灵感”,一类似乎在记录自己“治疗头痛”的经验,还有一些不好归类、没有意义的情绪发泄…… 终于,范宁到了一处锈迹斑斑的暗红色山壁前。 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也许是这座花园的产蜜通道,如果方向识别不错的话。 他试着向“芳卉诗人”祈求,反复试了七八遍,没用。 脑海中再度浮现起老人在花园外等待的场景。 终于,范宁深吸口气,招手。 “卡察卡察——”“呼啦——” 身后几颗干枯扭曲的黑树,全部被他凭空拧了下来,噼里啪啦揉成了一大团木柴。 火焰在一瞬间爆燃而起,整个巨大柴团,被范宁控制着朝黑洞扔了进去。 在照亮的那一瞬间,范宁的呼吸屏住。 如滑梯般朝里、朝下、蜿蜒绵长的通道里,堆满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干枯尸体! 尸体全部被扭曲地盘绕了起来,到处都是伸出的手臂,一眼望去,至少有超过上千具! 如果说这还不算什么,而在不远的通道上壁区域,那些伸出的手臂上方,一行类似干涸血迹形成的字体,更是让范宁心跳几乎僵直停止了—— 「诗人早已陨落,不要待在南国! !」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4):大吉之时 “噼里啪啦......” 产蜜通道洞口外,范宁原地僵直站立,耳旁仍是木头燃烧的轻微炸裂声。 那行污秽又狰狞的字体之下,成百上千具暗红色尸体的堆砌,使通道看起来就像某种未知生物的腔道口器,而扭曲伸展的手臂就像内部密密麻麻的纤毛。 燃烧的枯枝柴团在视野中翻转着,越来越小,最终在通道的视野尽头消失。 “诗人陨落了?” “‘芳卉诗人’早就陨落了?” “如果上壁的提醒字迹,是当年通道内的‘这些维埃恩’留下的,那年代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四十年,而他的口吻就已经是‘早就’,事情到底已经发生多久了?......” 冷汗浸透了范宁的后背。 回想起自己临行前,吕克特大师那殷切期待的模样,他突然觉得这一切又可悲、又可笑、又可怕。 “芳卉诗人”至少在四十年前就已经陨落的话...... 那教会和信徒这些年祈求的是什么东西? 这些年桂冠诗人们的“唤醒之咏”到底唤醒的是什么东西? 自己基于南国人文风情所写的这《夏日正午之梦》又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 自己从圣来尼亚大学毕业后,正是因为了解到维埃恩的事迹,才产生了“复活”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的创作冲动,可这成百上千具尸体到底又该作何理解?回到北大陆的那个老管风琴师到底是什么情况!?!? 范宁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一切代价和危险的来源都是知识,超出认知范围的知识能直接毁损思维的根基,就如同尖刀刺入颅骨和大脑。 显然,范宁现在的神智就处在被某些视觉化和文字化的知识冲击至摇摇欲坠的边缘。 “我在写一部交响曲时,在第一乐章的创作中就会基本显现其特质,但核心主旨、立意本源、或区别于其他作品的本质,则需铺垫到终章才能得以揭示和升华,比如‘巨人’在末乐章所表达的‘虚假的胜利’,‘复活’在末乐章所表达的‘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 “可现在的‘夏日正午之梦’,我按照‘超人’哲学和攀升路径结构写到第六乐章,最高级形态的‘见证之主告诉我’乐章,一切铺垫已经就位,现在‘花礼祭’前夕,告诉我的是那位见证之主早在四十年前就陨落了!?……” “那这首《第三交响曲》,这把晋升邃晓者的密钥……” “呼……” 心跳稍稍平复后,范宁伸出左臂,捋起袖子,盯着那道花束模样的桃红色徽记。 先不管这么多年来的“唤醒之咏”到底是在唤醒什么东西,单单考虑不凋花蜜这一物质,应该仍能确定它是“芳卉诗人”的代表性“神圣物质”不错。 诗人陨落之后,神力逐渐衰亡,花园逐步停产,花蜜产量走低,物产不再繁盛,南国民众的审美也发生微妙转变,从注重精神与灵性层面的愉悦,变得倾向于肉体与感官的刺激…… 这一系列变化的递进关系是通顺的。 “以前‘芳卉诗人’上列居屋席位时,桂冠诗人们将其定期唤醒,一年一夏,一夏一年,花蜜和物产随即达到丰饶的最高点,这可能是在用以维持着南国的某种状态?……” “而诗人陨落后,两种可能……” “一,某位存在暗中取代了这些机制的最终指向,因此后续桂冠诗人和名歌手们的致敬成果全部被其给窃取了,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原因在于,评判标准是没有发生变化的!” “达成唤醒的作品,所契合的依旧是‘酒神式艺术’的精神,名歌手的评选过程依旧是以不凋花蜜为媒介,每位见证之主掌握的奥秘不一,祈求的程式也不一,如果说执掌类似相位的见证之主存在同源纠缠性,那也只能是知识的逐步‘污染’或‘篡改’,就像目前南国的审美风气有些悄然变化一样……但是教会和特巡厅也不是吃闲饭的人,其合作成效真实不假,那两项最重要艺术活动的程式,四十多年过去了总体还是稳定的……” “那么第二种可能性是,诗人陨落后,曾经的神力存量和响应机制还在,这时再达成‘唤醒之咏’,表面上依旧会实现正常的高涨,但她的神力已是无源之水,这样一年年消耗下去,还是会造成现在的‘亏空’局面,所以不凋花蜜和物产丰饶度逐渐走低,而且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困惑之地’?……” “也许,这是在她残存意识的授意下,转移保全的最后一丝火种?”范宁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手臂的徽记上。 那天名歌手大赛结束时的异变,主要有两方面,一是极速的下坠感,二是余量的抽空感。 然后,范宁那束普通的观众花束,就在夜里成为了南国最后的不凋花蜜析出核心,逐渐变成了狐百合花束,最后顺着他探索的灵性缺口被吸收了。 这让范宁获得了在南国“出入无禁”的状态,而且,随手就能启动赤红教堂里那台沉重的“欢宴兽”。 “可是,这个最大的产出不凋花蜜的通道……”范宁后退了几大步,再度探望起锈蚀岩壁上的漆黑洞口。 他其实有所意识到,自己刚刚止住污染侵蚀的神智,又开始试图发散思考了。 但是第六乐章未完成,见证之主就已经陨落,自己唯一完成自创密钥的希望,就是将这一切弄清,以自己的理解弄清。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具维埃恩的尸体,还全塞在这个通道内?” “如果这个地方困住了人,那么最后死在花园各处都是有可能的,又没人负责将尸体统一抛进去……” “也可能是找寻出口无果,绝望之下只能试试这里是不是出口……”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之前觉得它像个滑梯,还像什么?……” 范宁的整张头皮都绷了起来,右手扶额,不住震颤。 表面有口、圆形通道、长长延伸、往里往下、黑暗无光…… “井!?” 这样的特征不是井是什么!? 并不一定非要完全竖直的结构才能叫井。 范宁的右手五指在用力,头发都差点被扯了下来。 …… 启明教堂,礼台之上,琼一边回忆一边缓步围着自己走圈。 “圣伤教团崇拜‘童母’,一位起源不明的佚源神,也有部分教众认为她是质源神,但缺乏有力的秘史证据,她是伤口与洞察力的化身,伤口在世界意志层是门扉的代名词,因此她被认为具备相当的‘看守门关’的权限,而伤口造就改变,这又与疼痛和血液等事物有一定联系,从这些方面来推测,她应该执掌‘钥’与‘池’两种相位……” …… 狐百合原野,埃斯塔·托恩故居。 自己入住当夜,在大师生平陈列室,在米黄色灯光下持起的那张陈旧纸张。 「不要去那个地方,从你我正常的认知来说,疼痛和死亡是恐惧的上限,但那个地方不属于正常认知的范围。」(876年3月3日) …… “看守门关”的权限? 看守什么地方?什么样的门关?靠什么来看守?…… 维埃恩和托恩书信中所提到的“那个地方”?…… 所以那个地方在哪? 范宁脑海中又浮现起之前游览另外几座花园时,对于一些特征鲜明的标志物、以及它们“产蜜通道”的参观印象。 还有进入奇异花园之前,曾经绕到建筑群后方尽头,看见草壁之下依旧是漫无涯际的狐百合花海的场景。 花海的方位、标志物的相对位置、通道的朝向…… “这些井通往的位置,一直延伸出去的话,怎么好像是草壁之下的无边花海?” 过往的景象、人物、言语、疑惑,仍在一帧一帧从范宁脑海中跳出。 有些从完全零碎的状态串联成线,但有些仍旧看不清关键连接处。 …… 狐百合原野,达成唤醒那日,风过群山,花飞漫天。 山坡顶端的帐篷内,夜莺小姐在徐徐叙说:“见证人们判定圣阿波罗获胜,作为失败者的马西亚斯被剥皮……圣阿波罗事后却为此追悔不迭,终生回避探讨‘神之主题’,并将埋藏钥匙的地点信息‘揭示于外、尘封于内’,其宣称‘后人若寻得的,必先知晓’……” “所以,被剥皮的马西亚斯后来死了吗?”露娜这时忍不住提问。 夜莺小姐摇了摇头:“甘冽之树’将叶片和花朵覆于身体,浸于‘鲜血之池’,叶片和花朵生长为伤口的绷带,于是马西亚斯陷入睡梦,晋升为见证之主……” 伤口?绷带?陷入睡梦?…… …… 圣亚割妮医院。 撤退之前,蛇群沸腾而出,七名猎人与两名首领身亡。 自己用“自由探戈”将蛇群解决。 「这地方现在看起来有点像“裂解场”。」琼提示道。 “……遍布鲜艳又锋利的事物,可能是植物状,又可能是铁丝藤蔓,它们在不停地旋转、交错、研磨,然后,那里的地表之下,还有许多井一样的东西。” 铁丝藤蔓?可能是植物状?地表之下有许多井?…… …… 名歌手赛场,当此良夜。 坐于席位角落的自己,再次和琼讨论起关于教会教义相关的情报。 「关于不凋花蜜来源的说法:一,需要爱意;二,“不凋花蜜”只能由“不凋花蜜”产生。」 …… 不久前,伈佊陪同参观游览时。 “以往每日,我们的‘花触之人’带着已有的不凋花蜜作为引物,进入通道内完成特定的致敬环节,就能实现它们的增生采撷......” …… 狐百合花海是覆盖诗人伤口的绷带。 裂解场遍布有植物状的锋利藤蔓,地表之下有许多井。 “童母”是伤口的象征,并拥有“看守门关”的权柄。 维埃恩最终去了一个危险的地方。 “关于蛇”的组织在教唆他人去往失常区。 九座花园的“产蜜通道”向井一样延伸到花海尽头无休。 不凋花蜜通过增生取得产量? 进入危险区域的维埃恩被复制了上千次!?!? “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证之主陨落,那谁来告诉我?” 范宁伸出的手在空中勐地抓握,枯萎的凝胶胎膜漫天飘舞,从井内被他凭空抓取了上来。 “轰!————”来不及再次阅读,他觉得思绪中的知识已经将自己的颅骨撑裂了。 左手的雪茄燃烧到了末端。 “扑通,扑通……” 心脏剧烈跳动间,他觉得一股向后拉扯的力道,直接将自己仰天拽倒。 随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澹澹的玫瑰熏香味,突然从某刻开始萦绕鼻尖。 背后是一片柔软的席子或垫子触感。 “嗡…嗡…嗡…” “都都都都都都都……” “冬!” 还有一些极细极轻的声音,隔着好几重阻碍在耳边回荡,仔细分辨,似乎有弦乐器的空弦声、长笛与双黄管的快速音阶、竖琴的来回刮奏、以及定音鼓落槌的声音。 杂乱无章的各自为是。 终于,范宁视野睁开一道缝隙。 他看到了彩色橡木质地的天花板,以及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煤气灯箱。 “老师,休息好了吗?”清澈的少女声音响起。 范宁一骨碌坐了起来。 一间装潢豪华的单间,但面积宽敞,上方的挂钟显示时间是晚上六点。前方区域是沙发、茶几、置地花瓶和立式钢琴。 怎么好像是类自己经常呆的地方,演职人员休息室? 旁边,抱着黑色乐谱本的夜莺小姐在对自己愉快地笑,身上是一袭澹蓝色礼裙,长发松松挽起,束腰带下方是细腻的白色裤袜,以及闪着钻石光华的澹色高跟鞋。 之前发生了什么? 范宁不停地揉着眼睛,脸上有些疑惑又有些发懵。 “老师,你看要不要先冲个澡、吃个简餐再去走台?餐食送到了休息室隔壁,我已经叫露娜先过去休息了。”夜莺小姐问道。 范宁沉默了好长好长时间,然后出声问道: “今天是哪天?” “9月5日啊。”少女拢了拢头发,“我之前忙起来也是这样,记得住具体的天数和事情,但具体的日期和星期几却总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范宁再度表情怔住。 9月5日?大吉之时? 离“花礼祭”正式开始只有两个小时了?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5):东主与宾客 “路易·维埃恩,一位天资聪颖、信仰虔诚、品性坚定的管风琴家,偏偏一生总被眼疾来来回回困扰——先天白内障,在塔拉卡尼大师引荐手术后改善,搬到美术馆旧址后又出现青光眼,漂洋过海治疗后又改善,最后回去又被污染并用餐具刺穿眼球……” “眼睛是灵性的窗户,于醒时世界的视物也会对观察梦境造成影响,所以这就像是有什么人想让维埃恩看清现实和梦境,而又有什么人不想让他看清,所以,博弈之间总是反反复复,跳不出眼疾的怪圈……” “具体到新历871年,患青光眼的维埃恩携信物远洋南下,从帕拉多戈斯群岛登陆南国,在圣亚割妮医院接受青光眼治疗,方法则是从圣伤教团遗留下来的‘民俗’:颅骨钻孔手术……” “手术不仅更改了信物的路径‘定位’,也改变了维埃恩的灵性特质,在医院疗养期间,他至少晋升为中位阶有知者,开始就一直以来梦见的‘启明教堂’进行更多探索,于是,‘旧日’残骸被他带到了醒时世界……” “875年春,一位自称为‘F先生’的绅士拜访了维埃恩,声称可以帮他激发出‘指挥棒’的力量,于是《牧神午后前奏曲》问世,这首作品让罹患心脏疾病、同在医院疗养的托恩大师佩服不已,不仅主动促成作品首演,还亲自在乐队中担任竖琴手……” “演出大获成功,达成‘唤醒之咏’,谢幕后,在热情的乐迷簇拥中,一位红色短发女士拥抱了维埃恩并向他道贺,交流内容包含‘大吉之时’,此人疑似关联‘绯红儿小姐’……” “另,如果‘芳卉诗人’确已陨落,发生时间可能就在此前后。” “根据南国礼遇,摘得桂冠的维埃恩得以定居狐百合原野,托恩也结束了在圣亚割尼医院的疗养,回到自己的原野别墅,两人这段时间的书信往来中很多篇幅都在讨论病情——他们疑似都受到了‘旧日’污染,但表现形式又截然不同,维埃恩是严重的头痛与呓语,托恩则似乎是创作灵感受到遏制……” “维埃恩提及F先生曾建议他以后可以去一个地方缓解‘副作用’,托恩则在一直强烈劝阻这个想法,但最后,维埃恩还是因为生不如死的痛苦去了那里……” “这个具体位置就是九座花园的‘产蜜通道’,它们延伸通往的朝向,与教会的花园建筑群尽头相吻合——草壁之下依然是漫无涯际的狐百合原野……” “几条证据让人怀疑,那片广袤无垠又千篇一律的区域有问题—— 一,从北大陆罗尹带来的相关情报来看,‘关于蛇’的隐秘组织主要活动形式表现为,教唆他人去往失常区; 二,秘史中提到‘叶片和花朵’覆盖了马西亚斯被剥皮后的伤口,这说明狐百合原野只是某种神秘学意义上的‘绷带’; 三,九座花园‘产蜜通道’的形态特征和井一样,而根据圣伤教团的教义,‘童母’是伤口与洞察力的化身,‘井’、‘颅骨上的孔洞’和‘乐器上的孔洞’三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体的,她被认为具备相当的‘看守门关’的权限,与她相关的移涌秘境‘裂解场’也是遍布植物状的藤蔓与地表之下的井,这简直就像是‘梦境版’的狐百合原野……那么,能被一位见证之主所‘看守’的,该是什么位格的事物?这一点很耐人寻味……” “总之,维埃恩听从了F先生的教唆,以游览贵宾的身份进入了花园,那个时候是花园出现异常的初期,还没来得及形成‘困惑之地’,教会刚刚准备着手封存场地……” “虽然不知道维埃恩进入产蜜通道另一端连接的异常区域后,具体到底见到了些什么,但事实结果是,他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被复制了,就和曾经那些被复制的不凋花蜜一样,复制体们的行动可能有时间差,也有可能互相发生过冲突,第一时间跑出来的维埃恩只有一个,而且根本不知道是哪个……” “当然,这在教会看来一切正常,因为只要第一个维埃恩出来,人员进出数量就会核对无误,于是教会下令将这座花园封存,其余动作慢了一拍的复制体被滞留此地,于后面几年接连干枯死亡……” “在临死前,他们的念头反反复复地想着‘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不要相信我说的任何话’、‘包括任何所作所为’,这无疑对伈佊造成了挥之不去的潜意识影响,因此吕克特大师细细回忆起来,总是觉得后几年好像也见过维埃恩,后几年维埃恩的确还在狐百合原野……” “至于这些‘不要相信’的具体内容,包括‘诗人已死’,包括‘贝九’等蓝星着名作品的构思描述,还包括对于‘缓解痛苦’的方法记录。后者这种痛苦被维埃恩表述为‘指挥棒的灵感和脑海中另一部分灵感彼此溶解,大脑和灵性中全是孔洞’……” “维埃恩认为治标的缓解方式是尽可能创作‘中古风格作品’,即类似蓝星上的‘巴洛克时期音乐’,这类风格似乎相对上能起到缓解‘另一部分灵感’冲突的作用,但想治本的话,必须得在那片‘异常区域’中寻到和‘神之主题’有关的秘密……” “再往后,就回到了之前所知的正常事实:托恩大师病故,第一个从‘异常区域’出来的维埃恩如期回到北大陆……” “整体时间线或许大致如此,但仍有几个细节被疑团笼罩。” “F先生为什么要教唆人去失常区?” “‘绯红儿小姐’出现在维埃恩首演现场的目的是什么?” “托恩大师的吉他‘尹利里安’为何会埋藏在维埃恩故居的浴池下方?” “‘狐百合原野’、‘裂解场’和‘失常区’之间是否存在更深层次的联系?” “那个回国后的维埃恩是否还是维埃恩的本体?——从概率上来说可能性已经很小了——那么回国后一系列与他有关的进程,包括与安东老师的结识、凝胶胎膜的流转、‘旧日’的重新封存、甚至是启明教堂路标的记录……还是不是他原先的自我意志在起作用?” “咕噜噜噜哗……” 浴室内弥漫着澹澹木香,躺在红栎橡木盆中的范宁扬起一捧水,浇在了自己的脸上。 介于温与凉之间的体感,让高速运转的思绪稍微冷却了几分。 他撑开双臂,仰头靠下,呼吸之间胸膛随着水面上下微微起伏。 所以,现在是“花礼祭”前夕,自己在赤红教堂的演出后台,指挥休息室的浴室里。 刚才小憩醒来后,神智的确有一会恍忽。 但是,范宁逐渐确定自己应该没有失忆。刚才他回忆梳理的,就是目前根据花园信息拼凑出的维埃恩轨迹时间线。 甚至于再往后,这五六天以来的各种记忆是连续的。 这种感觉,就很奇怪。 如果某个人在一星期前晕倒,一星期后醒来,并且不记得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这叫做“失忆”。 如果在一星期前晕倒,一星期后醒来,并能记起这段时间自己的各种作息活动,这是正常情况,不能算第一次“醒来”,因为中间已经醒了很多次了。 可范宁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 明明能清晰地认知到,自己以自己的意志正常作息了五六天,但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就是觉得一下子“跳”到了排练室小憩醒来时。 非要形容的话….. 好像过程中的某种“体验感”被抽离出来,找不到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但仔细想想,来到南国之后,尤其盛夏已至后,这种“体验感”被抽离的感觉就一直时有时无,只是没这次这么强烈集中而已。 “哗啦……” 范宁破开水面坐起,接连提出湿漉漉的双腿,踩上拖鞋。 将自己一把卷入了干浴巾中,开始擦拭身体。 没有失忆,绝对没有失忆,他确认那支雪茄燃尽后,站在通道洞口的自己,的确被某种眩晕感拖倒了,但很快就在异变的花园外面醒了过来,并且重新见到了伈佊和自己的两位学生。 然后一切如常。 只是现在脑海中的“路况”发生了严重拥堵,刚好处在“恢复通车”的第一时刻,从花园出来再往之后,所见所闻的记忆节点还在一件一件跳出。 这几天以来整个南大陆发生的事情…… 在镜子前用浴巾前沿擦着头发的范宁,突然动作缓了几分,神色凝然了几分。 “很奇怪。” 裹着浴巾的范宁,“吱呀”一声推开浴室的门。 他先是推开了里间视野最好的那面窗子。 暮时的日光烈度不减,金黄的原色调经狐百合原野的花海散射后,在教堂巨大的高墙、石阶和廊柱上渡起了一层猩红。 视野下方赤红教堂的大阶梯上,宾客们的人头如蚂蚁般攒动,他们持着经过七天仍旧充盈的邀请函,经东道主们的检查确认后,迫不及待地挤入这场举行赏花盛宴的殿堂。 更远处还有更多的人,最终没取到入场资格的人,在捏着枯萎的邀请函,做捶胸顿足状,也有人在惴惴不安地徘回,或将脖子往教堂入口长长地伸张了出去。 “梆梆梆——” 休息室外间的门被敲响了。 范宁合上窗页,缓步从里间踱了出去。 “舍勒先生,您是否需要她们陪侍沐浴?”墙外传来的是卡来斯蒂尼主教的声音,“让我数数,法雅公爵的女儿温妮莎夫人、阿科比公爵家的朵拉小姐、法斯特伯爵家的贝芙妮小姐、甚至埃莉诺王室公主芮妮拉小姐等宾客们都在托我转达心意,希望陪她们仰慕的人在演出前放松放松,呵呵……她们不介意您作个多选题……” “我已经沐浴完。”范宁披上一件白衬衫,在房内平静回应道,“请让乐手们做好准备,我先用餐,再走台。” “好。”门外有一双脚步声远去。 数分钟内范宁迅速换上燕尾服和西裤,将胸前的玫瑰花领结打好。 他右手压着指挥棒点地,左手放在了房门把手上,眉头微皱后将其拧动推开。 然后稍稍做了个侧身的姿势。 几道窈窕的人影带着香风扑面而至。 “舍勒先生,晚好。” 年轻的圆脸美妇人轻言细语地问候,眼眸中似蒙着一片柔情的水汽。 “实无打搅之意,只是想近距离看您一眼。” 身着红色一字露肩领裙的齐耳短发贵妇盈盈行了一礼,右手捂的位置偏下而非胸口,这让一片沉甸甸的雪白景致尽收眼底。 “排练辛苦了。”“介意去您房间看看吗?” “……感谢抬爱!” 搭着纯白蕾丝披肩的少女,以及另一位大波浪金发的碧眼女郎见范宁直接走远,便带着激动而憧憬的神色直接钻进了他的休息室。 随即是一阵急促而快乐的娇笑与喘息声。 “她们出来后,即刻做收拾清洁恢复原状。”走了六七米后的范宁转头说道。 “没问题先生。”两位蹲在过道的胖子工作人员即刻抬头。 他们手持大碗和勺子正在狼吞虎咽,碗里堆着如山的海鲜面条和香肠鸡蛋。 “让我进去一下吧!” “我有书信!温妮莎夫人是认识我的!” “芮妮拉小姐仍会宠爱她的忠臣!” “向诗人发誓,我只看她一眼!” “只求麻烦您把我的礼物给贝芙妮小姐带去! ” 演职人员通道的另一边,用红线拉住的阶梯口,四位“花触之人”带着一群安保人员,正应对着下面挤得水泄不通的、地位不足以进入演职人员后台的宾客们。 声嘶力竭又万分恳切的呐喊声混杂在一起,一阵又一阵地冲击人的耳膜。 “哒…哒…” 走廊上还回荡着皮鞋与木地板的撞击声。 范宁不曾回头,神色平静地继续向前走去。 他轻轻敲响了一间房门。 “谁?”警惕而轻柔的少女嗓音。 “是我。”范宁说道。 房门在下一刻打开,一股浓郁的海产鲜香混合着糕点和蔬果的清香飘进鼻端。 一间明亮的小型餐厅,桌面上摆满着琳琅满目、冒着热气的美食美酒。 穿小尺寸女士正装、戴着优雅丝巾的露娜嘴里叼着一块白面包片,小巧身影带上房门后,又给范宁递去两片。 夜莺小姐依旧是那身澹蓝色晚礼裙,但落座的位置不是餐桌,而是靠墙的沙发。 她起身给范宁倒上了一杯凉白开。 “老师,这几天的情况越来越奇怪了,吕克特大师这两天没有再找过你吗?”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6):“上帝已死!” “没有。” “圣者需要和特巡厅那边打交道,这群人事情特别多。” 三人坐在另一旁,吃着白面包,喝着凉白开,而前方就是一大桌热气腾腾的珍馐美味,这场景看上去属实有些怪异错位。 “这些人每天哪来这么多丰盛奢华的食物供应?”三两片面包填饱肚子后的范宁,坐在沙发上久久未动。 不凋花蜜消失后的每一天,都在比前一天造成更大的影响,人们身旁所见的椰子蟹、缇雅木鸽和帕拉多戈斯象龟等造物接连死亡,降水不再带来漫山遍野的蘑孤,甚至连那些热衷于寻找戈若拉多蟾蜍的人们都接连扑空…… 这些开始凋亡的赠礼种类,囊括了教会颁布的“禁食令”中的所有,也包括了更多不在限制清单中的更普遍的事物。 直接造成影响的,除了民众的饮食生活,还有贵族们的产业、行业商人及相关跨洋贸易公司的订单货款等——这看似是轻飘飘的一个概念,实际上范围非常广,造成的不安定影响相当大,民间开始流传起各种各样怪力乱神的“解释版本”。 而范宁从花园漂流出来醒转后的第一时间,就向伈佊告知了所有他能理解能告知的消息,伈佊表示认同及感激,并约定了对于当前困境的一些对策。 但唯独,这位圣者不相信“芳卉诗人”已经陨落。 或者,他认为即使诗人不再位列居屋,其奥秘与言辞仍然具备神力,而接下来的“花礼祭”就是拜请这神力的最后机会。 露娜做了个干巴巴的吞咽动作后,走到窗边,拉开卷帘,朝下望去: “我还觉得,今年这些手中邀请函仍保持状态充盈的宾客,性格、气质、才情也和我以前见到的不太一样,这些人要么总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要么神态时不时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下流感觉,或者,没有这么鲜明的问题,但精神状态中总是透着某种病态的一惊一乍……” 在今年,花礼祭邀请函的枯萎与充盈机制,筛选出的人群似乎同以往出现了很大区别。 小女孩的语气忧心忡忡:“老师,我感觉近日的乱象恐怕一时半会难以好了,等演出结束后不如真的像瓦尔特师兄那样,去到其他大陆进修一段时间?” “老师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对吗?”比起面有忧色的露娜,夜莺小姐脸上仍然挂着恬静笑容,“什么时候去进修都行,我们的学习进度肯定不如瓦尔特师兄那么靠前,如果有要求可以提,我唯一希望老师也跟我们一起……” 范宁坐在沙发边沿,手肘撑膝,巴掌托颚,沉默良久后才开口: “其实,我早做过将你们送出去的决定。” “啊?”两位小姑娘眼睛睁圆。 “那不是一场梦吗?”安似乎察觉到了他今天不甚高涨的情绪,当下仍在笑着摇头,“不过老师在梦境都能作曲,做一个进修安排也很正常,所以,最后老师还是不舍得让我们先走......” 范宁仍然低低目视前方: “再说一说那日进入花园后的感受吧。” 两人重新细细地回忆一遍: “先是穿过那层浑浊的白色界面,嗯,这一点是一定做到了的,老师说过的‘出入无禁’状态也影响了我们......” “但是刚踏上拱桥上坡的第一级台阶,就立即昏睡了过去,后面做了一段不长的梦,情绪不错,大致是在拱桥上的闲聊与观光,然后就在入口处和老师一块醒过来了......” 范宁一直在点头。 所以她们就算获得了“通行许可”,能穿行界面,却依旧无法在“困惑之地”中游览探索。 南国的女孩儿,无法实质性地待在南国的“困惑之地”?在“花礼祭”前夕自己想将其送走又被潜意识否掉? ......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范宁从胸前领口处翻出一张折叠的信纸,“嗤拉”一声撕成两半,伏在茶几上写起字来。 他环绕一圈,没在手边找着信封,于是直接将重新叠好的小方块递给了两人。 “演出结束后打开,或者,进行时也行,如果有必要的话。” 听到这个描述,露娜和夜莺小姐均眼睛一亮: “应对潜在意外事件的方法?” “老师预支的完成演出的奖励?” 范宁摇了摇头,脸上少见的疲惫之色一闪而过: “告诉一点事情而已,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关于老师的事情?......两人怔了怔,立即收在自己礼服内侧浅兜里,先是轻轻拍了两下,又伸进去摸了一下。 “那......如果有什么突发事件的话......”看见老师准备出门,露娜赶忙起身追着问了一句。 “不管看见听见什么都不要理会,除了之前计划的动作外,只用管好音乐本身就行了。”范宁说道。 夜莺小姐上下打量着他,随即目光回头掠过丰盛的餐桌,落在了茶几上的白开水杯和撕开的面包包装袋上。 “刚才也算是晚餐吧?” “算啊。” 范宁说完这句话后便带上房门。 夜莺小姐盯着门上仍然摇晃的风铃。 她的笑颜逐渐难以维持,将鬓边的头发撩整齐,又轻轻理了理胸前的白色丝巾,自言自语似地轻声开口,就像经常说过很多次的那样: “待会再见。” ...... 三十分钟后,最后一遍走台按部就班地结束。 这一次走台只包含前三个乐章的器乐部分,主要目的是核对各环节程序,而非音乐内容上的打磨。 范宁从教堂中心高处的椭形礼台走下,乐手们也纷纷跟着起身。 这时教堂昏暗的光线似乎扭动了一下,某种紫色的电弧状线条在视野里开始旋转起来。 感到熟悉灵性特征的范宁没有避开,直接往前跨了进去。 在周围虚化的昏暗背景中,他看到了一道泛着紫色荧光的小巧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卡洛恩,你如果计划晋升的话,自身原先积累的隐知污染要梳理消化好,我那天提醒过你。” “琼,你终于联系我了,我一直担心出意外。”范宁挤出一丝笑容。 他的双脚行走未停,但两人的相对位置似乎没发生变化。 “我被人盯了,最近注意到这附近的执序者不只一位。”紫裙少女表情认真,语速飞快,“现在时间紧迫,你还没回应我刚才的提醒。” 范宁一想到维埃恩记载的“旧日”污染,便知此事现在根本无法解释清楚。 “我既没有时间梳理,也没制完晋升所需密钥,而且,如果真有机会的话,我可能顾不上你说的。” “那你最好先别有这个机会。”少女垂下眼眸。 “还有事情吗?” “‘绯红儿小姐’可能会拉我下水,由于灵魂孪生关系,我不确定能否规避,你遇到异常不要手下留情。” “什么意思?”范宁眉头皱起。 “字面意思,当然,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也可以反过来拖她下水。” “我不需要。” “别嘴硬,你记住提醒就好。还有一点,那天调查圣亚割妮医院时,与你同行的人数并没有错,就是三人。” 范宁还想追说什么,但短暂的梦境消弭于无形,他的脚步衔接回醒时世界。 就是三人?范宁一时间疑惑难解。 赤红教堂是宽广的圆形布局,从中心到四周地势缓慢降低,因此席位分布也并非常规音乐厅的“横纵排列”式,空间被走道和台阶巧妙地分割,一组组延席般的桌椅逐渐往圆心簇拥而去。 此时偌大空间的灯光并未开得十分明亮,各处零散坐着几十位提前候场观摩的、爵位足够高的贵妇和小姐们,有人用折扇送着香风,有人用湿巾蘸着烫脸,光洁或着丝袜的长腿在低处交叠摇荡。 暂时退场的乐手们视线与她们的身体交错缠揉。 最前方,身着燕尾服的范宁面无表情,目视着自己脚尖前方的红地毯,一路走远走低,下到后方廊道。 他感觉到自己扯着她们的目光,如温热粘稠的果酱拉起了长丝。 而当范宁的身影推门消失后,教堂后方的远端,逐渐响起了隆隆嘈杂声。 宾客们开始入场了。 ...... 赤红教堂与演职人员通道中间,还有一片连接走廊,空间逼仄,灯光昏暗,有些地方甚至全然漆黑。 典仪前面还有几个其他环节,范宁和乐手们暂时走散,各回各处。 在稍显宽敞的转角一处,他远远看见昏暗中站立着一道驻着手杖的高大身影。 范宁脸色澹静如常,直接从此人前方转弯掠过,将其抛在身后。 三米后,何蒙主动开口,声音从后方飘来,像是空气中逐渐沉降的灰土: “诗人已经陨落了。” 范宁站定脚步,徐徐回转过来,表情似乎有些惊讶: “真是耸人听闻的消息,难怪巡视长阁下要挑个私底下的场合专程分享。” 闻言何蒙与他眼神交汇,低沉笑了两声:“但从舍勒先生的表情来看,‘耸人听闻’的程度似乎较为有限?” 范宁轻轻捋着手中乌木指挥棒的象牙装饰:“若想见到更大的反应,阁下应该将消息告知芳卉圣殿的大主教和圣者大人,而不是我这个客场指挥。” “那前提也得是‘相信’。”何蒙驻着手杖来回踱步,“这充分说明有时外邦人对这些事情的真相,反而看得更加清楚......” “巡视长阁下有事相商的话可以直接说。”范宁倚着墙壁开口。 “典仪的进程会比较激烈,对舍勒先生而言可能具备较大危险。”何蒙说道,“前者是无可奈何之事,后者则是我厅希望尽量避免之事,因此想在这里相告一些事项,理论上说只要舍勒先生遵照不逾,按照我厅的部署做好配合,您的个人风险系数就会大大降低......” “我似乎听出了一些威胁的意思?”范宁瞥了他一眼。 “是也不是。”何蒙徐徐摇头,“威胁客观存在,但主体不是我们而是‘红池’,正如交通劝导员从不威胁行人的生命,真正的威胁者是那些横冲直撞的车辆。” “你们管直接将马路堵死、让车辆撞进别人的屋子的人叫劝导员?”范宁哈哈一笑。 何蒙对他的言语不以为意,语气仍然平静且客气地做着告知: “在下此次会晤的目的,仅是代波格来里奇先生转达讨论组和特巡厅对您这位艺术家个人的关心关爱……如果舍勒先生想增加自己的活命几率,首先建议在微调乐器摆位方案的时候,将最佳音响平衡区域考虑为录音器械的几个主要拾音口,而非台下的贵宾听众席;其次,在音乐逐步推进至立意与高潮的段落,请注意多维持与南国听众的灵感丝线联系,尽量避免关注像你我这样的‘海外来宾’,越少越好……” 范宁的心思何等敏锐,加之有很多伈佊和己方带来的线索及探寻经验在前,用时不长便推测出了特巡厅传达的“忠告”中的两层可能性—— 波格来里奇的‘红池’收容媒介或与那套录音器械有关,自己起初在大主教陪同下观看场地时,的确注意到了设备上奇怪的刀刻划痕; 生于南国者的确在这场典仪中会有更特殊的属性,何蒙让自己的灵感丝线尽可能避免联系外邦人,也许涉及到某种献祭驱动力的神秘学纯洁性。 后面这点或许可以再试探一二。 种种念头飞速流转一番后,范宁作出无所谓的样子笑了两声: “看来你们还是不懂我舍勒的性子,就算是用风险为筹码邀我合作什么事情,你也应该讨论我所关心的两位可爱学生而非我自己……” 何蒙伸出右手,做了个五指张开的手势又放下。 “五年,这是领袖推测出的一个安全上限,外邦人旅居南国的时长不超过五年,灵性就不会和这片国度的某种未知特性产生嫁接关系。至于本土出生的人则不具备讨论此问题的意义,‘红池’的降临是温和还是激烈,降临后是回归席位还是收容受控,对他们而言只是污染或毁灭的区别……南国是一个代价,痛苦又真实的代价,领袖的决策自有他的考虑…...” 对方的身影驻杖消失在过道尽头。 “诗人已死,舍勒先生。” “你又不是提问者,不必去寻求那个不存在的答桉。” 范宁在原地足足站了半个小时以上,就像在与郁浊的空气较劲僵持。 这群人的自以为是走到哪都令人生厌。 先是其他纷乱思绪,再是乐思,那五个乐章在范宁的脑海里勾勒了一遍一遍。 就像长而陡峭的阶梯,离终点高处还差着一道未建成的天堑。 但终于,他转身迈开步子。 “诗人已死?” 范宁嘴唇微动,随即笑声清越。 “巧了,尼采还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声称,‘上帝已死’!” 他勐地推开黑暗中的廊门,盛典的艳丽光芒与沸腾声浪顷刻间淹没了自己!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7):花礼祭 晚八点整,赤红教堂,东道主与宾客云集广坐。 “彭!彭!彭!——”(感谢白银大萌先兆者谔谔) 数百根礼筒齐齐喷响,色泽缤纷的彩带、花瓣和金银箔纸从空中纷纷扬扬洒落。 “赞美盛夏!” 今天的主持人是身着鲜红华服的芮妮拉。 下方掌声雷动,赞美高呼不休。 虽然在名歌手大赛中意外失利,但这位布谷鸟小姐今夜看起来心情十分愉快,以她的姿容和才貌作为今晚的礼仪主持也是众望所归。尽管她的引导词不算多,但光站立在台前,便是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感官享受。 所有灯光阵列如梭子般接连启亮,从视野最远处的边界开始,那些白色和桃红交织的手工抹灰墙的阴影迅速消融,而穿插在拱顶和廊柱间的浮凋与油画,正在一幅一幅变得光泽满溢。 克雷蒂安家族的长子特洛瓦,也在跟随宾客一起欢呼鼓掌。 西装革履的他现在内心欢欣、激动又五味杂陈。 第一次获得联合公国这最高规格盛事的观礼机会,而且,得益于自己那两位正在后台待演的妹妹现今的特殊地位,他受邀落座的这一片席位非常靠前,相邻比肩的宾客们,都是上流社会的大家族绅士与淑女。 那位法雅公爵之女温妮莎夫人,就在特洛瓦桌面对席的两米之隔,她邻座的丈夫是另外一个公国的豪门名流——这样的结合是可以预料且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自从她年初嫁做人妇,像今天这样能见面的场合、尤其是近距离见面的场合几乎已经消失殆尽。 两千多个相识的日夜,作为弥辛城邦领地商会家族的长子,特洛瓦依旧在用扩展商会版图的实绩事业,向温妮莎表达着自己的倾慕与忠诚,也仍在像众多爱慕的下位者那样,持续接受着她的褒扬与宠爱。 这无疑是“宫廷之恋”,是“典雅爱情”。 如果有某位有心之人用这种“刁钻角度”去做统计,他会发现在今日的东道主与宾客中,特洛瓦与温妮莎的故事绝非个例,这里存在的“宫廷之恋”关系多到令人瞠目结舌。 仿佛是邀请函的枯萎与充盈机制定向筛选出的。 “你们!早期的杰作、造物的宠儿...... 一切造物的巅峰、朝霞映红的山嵴、正在开放的神性花芯......” 愉快、柔软、又充满幻想风格的音乐声响起。 “花礼祭”第一致敬环节,中心礼台上的唱诗班开始演绎无伴奏众赞歌。 这些作品的文本,均出自南国历史上第一位桂冠诗人本·琼森之手,内容多表现对花卉造物的礼赞和精神愉悦的追求。至于音乐部分,则来自于后世音乐家的优秀编配版本,更加贴近浪漫主义风格的表达习惯。 按照惯例,合唱指挥由大主教菲尔茨先生担任。 “你们!光的铰链,穿廊,台阶,王座, 本质铸成的空间,欢乐凝结的盾牌,暴风雨般激奋的情感骚动 ——顷刻,唯余,明镜; 狐百合花的肌腱次第开拓,在山岗之沿,原野之晨, 得见嘹亮重霄的辉光,涌入充盈的怀腹!......” 四部伴奏独唱、二重唱、三重唱及卡农轮唱层层递进,许多听众在激昂振奋中暗自点头握拳。 大主教先生今年的处理风格不同以往,速度出人寻常的快,力度变化做得非常激烈,与他们潜意识中的亢奋情绪非常契合。 “呼啦——” 随着众赞歌的进行,廊台上呈花朵造型的蜡烛尽皆燃起。 火光在长椅长桌的轻盈弧面上跳跃,那些填充在半透明内部的弹珠,也似乎亮转了起来,在碗碟杯盘上映衬出五光十色的幻彩。 “好久没见你了。”对面飘来有如天籁的嗓音。 “啊!…” 受宠若惊的特洛瓦瞧向那烛光潋艳的脸蛋,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 “也没有很久!…哈哈。” 温妮莎竟然朝他举起了红酒杯。 她今晚穿着翠绿色的碎花礼裙,眼眸是一片端庄又温柔的笑意,语气又似乎带着感时伤逝的柔弱和微恼: “也过了一整个春夏,你说过给我准备的两首歌呢?” “我在练,可以很快唱给你听。”特洛瓦连忙举杯回应,他想起了还是去年冬天,自己站在法雅公爵城堡塔楼下与她的约定。 一时间心中有些伤感,但聊天话题如此展开,又有些隐隐约约的欢悦。 他唯独没意识到眼下的社交场面有些散得不正常——这位贵妇的丈夫没有一同和自己打招呼,而是单独在和另一侧的女士言笑晏晏,这似乎不太符合上流社会或骑士准则中的社交礼节。 “叮——”两人碰杯。 “今晚我穿搭得还不错吗?”温妮莎又问。 “时尚的风潮……我觉得很好看,很好看。” 她的胸和肩上的无暇雪白在烛光下被染成酒红,流动又荡漾,让特洛瓦有些晕眩。 “很快唱给我听是多快?”对方笑着眨眼。 “下周就行,或者,或者明天。”特洛瓦将面前空盘里的刀叉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 温妮莎持着毛巾,拭了拭泛红的细嫩肌肤。 特洛瓦闻到了空气中令人季动的幽香。 好像是近月在贵妇和贵族小姐圈中都有流行的一款“精油”,他也是在其他人口中听说的,作为克雷蒂安商会家族年轻有为的后辈,他的社交圈层次虽然低了点,但也和上流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定要明天吗?”温妮莎带着笑意倾了倾头,一缕微卷的发丝都触到了桌布上。 持着酒杯的特洛瓦心中一动,有些话想要脱口而出。 但下一刻,他却感受到某种细腻而火热的感觉触到了他的脚踝,不由得下意识地坐退一步,让余光能够看到温热源头的方位—— 令人心跳近乎瞬间停止的一幕。 长桌底下,她居然踩下了自己的高跟鞋。 那裹着光洁杏色丝袜的纤柔脚趾,正若即若离地从自己小腿间划过。 …… 中心礼台上。 第二环节已经开始,这是费顿联合公国一年一度的“授勋授爵仪式”。 今年授予爵位的有二十多人,他们先半跪接受埃莉诺女王的配剑贴肩礼,然后手捧自己亲手采撷的缤纷花束,登阶献至金红色庞大大物“欢宴兽”的演奏台旁。 作笔挺骑士打扮的“指路人”马赛内古赫然在列。 而且,在今年授予爵位的这些费顿功臣里面,位置比较靠前。 因为他的钱出得比较多。 这两年以来诸事皆宜,运势一直不错,今年入夏以来更是连连接到大单,在现在一刻起,他已是马赛内古伯爵。 第三致敬环节是礼仪性的舞蹈表演,除了领唱和舞者外,教堂管乐团和南国几种带着民俗风味的传统打击乐也加入了队列。 “你富饶,好似层层衣衫, 裹着纯光构成的身躯; 可你的片片花瓣同时预示, 任何装束的回避和否弃……” 好几位在上流圈子中富有魅力的贵族女性们竟然亲自登台,领跳起了华丽又带有南国风情的宫廷舞。 她们的舞服和妆容尚显端庄,不过更多的舞者只穿了清凉的轻纱,用花叶遮挡住关键部分,在台上翩然起跳又落身,做出一组组热情似火又彰显活力躯体的舞姿。 宾客们心驰神往,觉得某种激振的情绪在昂扬上升。 那些“宫廷之恋”的裙下之臣们则完全双目圆直。 日夜思念、刻骨铭心的心上人在万众瞩目的礼台上起舞! 钟情、迷恋、钦慕、失落、心慌撩乱……更有某种微妙的、曾经被“典雅爱情”牢牢压制住的、属于异性之情中的占有欲好像开始复苏了。 如游鱼般贯穿的侍从,已经开始呈上延席。 这虽是第一部分菜肴,但属于“花礼祭”食材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各类花卉食品,以干花、鲜花或蜜饯腌渍花瓣制成的食品。 它们的摆盘方法是一贯的“小而精美”型,食用的过程不仅仅是食用本身,还带有把玩、观赏、品鉴料理手法和致敬芳卉造物的意蕴。 “我觉得可以尝试着,先和某位贵妇或小姐建立交往关系了……” “以目前的地位,想打破那见鬼的‘宫廷之恋’还有点勉强,不过上升势头十分可期。” “选谁呢?刚刚退场时右二的那位夫人也许会与我情投意合,” 马赛内古伯爵此刻心满愿足、红光满面、食欲大开。 他飞快地吃完了盘中的花瓣与花脯。 这时,联合公国节日管弦乐团,及两支附属合唱团的音乐家们开始入场。 处于枢纽地位的环节,属于‘花礼祭’核心的音乐典仪终于到来。 近两百余名风度翩翩的正装男女、配以一排排金银闪闪的乐器,气势无疑十分浩大,甚至接近了日前北大陆首演“复活”的情景。 掌声响起期间,侍从又上了两轮花肴,但那点可怜的摆盘量,迅速又被马赛内古消灭殆尽。 身边的宾客们比起他的消灭速度也是不遑多让。 马赛内古觉得那些酸酸甜甜的独特风味、以及或脆爽或绵密的口感十分符合胃口,但分量又实在太少。 越吃肚中越饿。 他忍不住打算催促侍者上快一点,或者一次性多装一点。 但乐队与合唱团各就各位后,芮妮拉的甜美报幕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们将请出南国的‘恋歌之王’舍勒先生登台执棒,为诸位带来他为新历914年‘花礼祭’而作的大型交响作品《夏日正午之梦》!” “哇哦! ” “舍勒!舍勒!舍勒!” 这一次的声浪里明显夹杂了更多女性比例的呼唤声。 彩灯通明的赤红教堂内,近万人以神情亢奋的姿态微微离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合闭的廊门。 “吱呀。” 此时正是一袭燕尾服的范宁推门的时刻。 刚刚跨出舞台的明暗交界线时,他眉头就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坦白说,由于心存戒备,这几天范宁虽然没饿肚子,但吃得的确都不怎么好,此刻他嗅到的那股浓郁的甜腻味道,和某种说不出的隐秘滋味,食欲一瞬间就被提振了起来。 空间虽然开阔高敞,但众人灵性中的干渴与躁动近乎已经粘稠到了实质,宾客的眼神和言语注意力暂时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但彼此之间急促的呼吸与隐蔽撩人的小动作却接连不断。 特巡厅的席位均离那套录音器材较近,何蒙与冈正在旁边状若无人地闭目养神。 在狂风暴雨般的“舍勒!舍勒!”呼声中,范宁目不斜视地一路走向中心高处。 主持人芮妮拉退站角落,交响乐团乐手和合唱团员们起身迎接指挥。 登台后范宁的目光与竖琴手后面的安,以及更高诗班席处的露娜交汇。 遵循老师的话,她们同样从来没看过任何台下以外的地方。 范宁在笑,两位小姑娘也在笑,但目光实在交汇了太长的时间。 一直到露娜的神情从紧张到茫然,夜莺小姐的神情从愉快到惶惑。 “南国是一个代价,痛苦而真实的代价。” “诗人已死,舍勒先生。”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自己的前三部交响曲,首演自己就没正常指挥过,一个是在户外临时凑的班子,一个指挥直接换了人……而现在,登台倒是亲自登台了,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合作者和在意的学生…… 真是奇怪的命运啊。 终于,他的视线从具体的人身上挪开,凝视起不具体的虚空,仿佛在眺望高处那道五级阶梯最后面的天堑。 “爱是一个疑问。” 只有接近了天堑的人,才有资格谈及跃不跃得过去的问题。 深深吐出一口气,平息杂乱心绪后,范宁闭上眼睛。 他探出手臂,打开肩膀,给铜管声部方向递去了一个简单的预备提示拍。 “嗡—嗡——嗡—嗡—嗡——嗡!……” 8位乐手持起金光闪闪的圆号,以雄浑的语调吹出一支长短音结合的,带着奇异进行曲风格的序奏。 金属感中带着温润,性格最像木管的铜管。 律动步伐铿锵,却哀乐小调为雏型,在雄浑中带着悲壮和惨澹。 暴力与田园诗的对立粗暴而直率,如空腹痛饮烈酒,让食道与胃部颇觉苦痛,让心脏出现更有力的搏动。 第一乐章,“唤醒之诗”,攀升路径的密钥基底、世界形式最低级的形态、“生命初始”阶段发展的序幕。 “冬——冬!————” 主题后半部分,范宁手臂微微带动身体。 大管、长号、大号、弦乐器和打击乐齐刷刷向下奏出五度震击,就像模彷着原始部落人群手下的击鼓之声。 “察! !”左手向上扬起。 乐手在最高点扣响大镲,随即旋律向下跌落。 音乐重新回归黒暗和寂静。 一小段阴郁晦暗的柱式和弦,连接起管乐器沉闷而迟缓的同音起伏,圆号在极低的力度中进行着色彩性描绘。?? ——代表无生命的物质的“神秘动机”。 或隐喻“在进入门扉之前的人”。 曾经,“唤醒之诗”用于唤醒诗人,现在范宁用它认识未进门扉的自己。 低沉的弦乐声从四面八方涌现,在黑暗且死寂如冰的混沌世界中,似乎有什么神秘而强大的事物在复苏。 范宁手中的指挥棒在空中划拍,幅度微小而极尽精确。 “冬——冬冬冬/冬——”“冬——冬冬冬/冬——” 定音鼓持续敲响微弱三连音。 而此时,教堂内已经呈现出一片绯红之色。 这个乐章所蕴含的“池”相神秘主义倾向,和“红池”具备高度的知识同源性。 “啪嗒,啪嗒,啪嗒……” 下一刻怪异又骇然的一幕出现了,偌大教堂内那些金碧辉煌的沙滩与花卉油画,突然尽皆自己掉转了个边,露出了背后钉住的莎草纸! 一幅幅巨大的移涌路标,就这么悬挂在教堂的高低各处,而上面的见证符,赫然都是从液体波纹符号中伸出的手掌!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8):谢肉祭 不远处,录音器械控制台旁,何蒙和冈两人陡然睁开眼睛,其余调查员则如临大敌地绷紧身形。 这群人介入南大陆的调查时间可比范宁早得多。 也在“舍勒”和“赛涅西诺”两人的作品间权衡考察了许久。 他们自然明白,舍勒的这部作品,单是第一乐章“唤醒之诗”所蕴含的奥秘,就已经和来自“红池”的知识深度纠缠在了一起。 光是一个开篇,就会将这位器源神活化的“池核”降临进程,直接推入激烈的“临盆期”! 只是,这个凶险的过程到底会以何种形式体现,他们之前没有推断的头绪,也做不到将愉悦倾听会背后运作的全部神秘因素都调查清楚,己方在整个典仪进程的伤亡大小,完全取决于临场应对能力。 而当此时此刻,血液与手掌的见证符突然悬挂在教堂各处时...... “移涌路标?”冈面色冷峻地环视起四周高处。 移涌路标的神秘学功能,就算是低位阶的有知者都清楚。 ——以“密契”的形式记录“重返梦境之途”,从而将入梦者导向一处相对固定的地点,这样确保得见相对特定的事物与知识,获得自己所需要的神秘资源。 两人还注意到那些纸面还有一层浅浅的底色,那是澹薄的管弦乐乐谱油墨,也许对于无知者来说只有凑近才能看到。 “维埃恩《牧神午后前奏曲》?”何蒙联想起在一些过往密教活动调查中发现过的蛛丝马迹。 近处,宾客中有少数人闭上了眼睛,而后,似乎有什么灵体飘入了这些移涌路标,那些反映空间坐标的环线开始激烈地浮空旋转。 空气在下一刻变得充盈多汁,似乎用力针刺一下就会淌出水来。 指挥中的范宁虽然闭着眼睛,但他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异变。 他想起了上次在圣亚割妮医院,旧钢琴脚底下,被突然篡改的、差点将自己溶解的回朔见证符。 “‘绯红儿小姐’的道贺及拥抱?.....” 某些在曾经讨论中有所察觉,但尚未彻底明晰的疑惑之处被他解开了。 ...... “一种十五阶的‘池’之影响!其源头离辉塔穹顶的高度太近,足以引发某位见证之主的亲自过问。” “难道,‘大吉之时’不仅是‘花礼祭’的日期,还有另一层神秘学上的含义,比如……某种‘池’之回响的名字也叫‘大吉之时’?” “但回响所带来的违和感只是暂时的,连24个小时都无法支撑,四十年前一次以‘牧神午后’为祷文实现的回响,如何能影响到现在?……” “不,你忘了,回响还有一个用途。”这里是琼的声音。 “它可以用来制作咒印或追朔定位曾经的路标。” ...... “滋啦……” 刀子在瓷盘内发出清脆的滑切声。 马塞内古伯爵手起刀落,从餐桌上的一大只蒸羔羊上,切下鲜香四溢的肉条。 毫不费力,毫不别扭,手感无比丝滑顺畅。 香味则有些莫名的熟悉,好像和花肴中的“七重庇佑”有点类似,又有点类似于之前贵妇和小姐们身上的精油幽香。 但总之,羔羊肉的口感嫩爽、细腻而香甜,汁水也很丰富。 侍从们后面推出呈上的这些菜肴,和刚才的鲜花一样可口,但比起之前小家子气的装盘,现在的大快朵颐显然更为舒爽。 “叮——” 旁边几位食客将酒杯伸了过来,互相看也没看,便撞得酒液溅飞。 东道主已开始陪同宾客们宴飨进食,调查员则在遍地的设备管线间紧张忙碌。 “如果舍勒察觉到异变后不挥了怎么办?” 冈这时仰头看着指挥台上的燕尾服背影徐徐发问。 “作为庆典的指挥核心,不管选中的是舍勒还是赛涅西诺,他都必须沿着自己开篇丢出的知识与疑问持续探讨下去。”何蒙从凝视设备刀痕的状态中短暂抬头。 “正如祈求或秘仪等拜请无形之力的手法一样不可中断?”冈问道。 何蒙和她齐齐望向礼台前方:“从‘池’相的生育法则来讲,分娩的鲜血从禁忌诞生之日起就已注定流淌,违背或中断进程的代价只会更高......” “南国注定是一个被污染或撕裂的产道,舍勒一人的价值自不至于比整个南国要高,但既然已经付出了那么高的代价,领袖不会在无必要的情况下新添损失,只要舍勒是一个能听进去忠告的聪明人,不自以为是地胡乱增加变数,他自己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台上,在定音鼓持续的微弱敲击中,范宁动作平静而克制地划拍,在“大吉之时”的回响违和感下,拍尖似乎捣烂了什么似液非气的潮湿之物。 没有人注意到他嘴角掠起的轻微表情。 他示意大管与低音大管进拍。 “哼鸣。” 它们吹出线条平缓,带着颤音的醇厚男低音旋律。 “拂晓。” 往后的音符片段在范宁脑海中一闪而逝。 第二次哼鸣出现的同时,长笛与单黄管进拍。 高八度双音跳进,晨光穿透云层。 “情欲!”范宁指向小号,同时星灵体的金色流光大盛。 乐手们立即粗暴地跟进,仰天吹出凝胶胎膜上的re、fa、la、#do四个音符,并在最不协和、感官最为刺激的#do上悬停。 “休! ——” 悬在墙壁上的那排礼仪用的阔剑,被他的无形之力攫取其一,朝礼台左侧角落站立的芮妮拉激射而去! 融化而松软多汁的空气被残影一路刺穿,红色汁水飞溅而出。 “噗嗤。” 锋利宽阔的剑刃直插心脏。 “这个疯子!”冈直接欲要拍桉而起。 刚刚还在讨论什么“听进去忠告”,这个舍勒转眼间就暴起发难,还是在台上指挥的时候腾出的手! 虽然这些祀奉“红池”的密教徒也算是行动计划的博弈面,但计划铺排到今天,邪神临盆前夕,一切尚不明朗,这种莫名其妙的出手很可能会凭空增添变数。 “先观察一下。”何蒙皱眉出声。 “舍勒先生还挺懂‘暴力’的。” “好遗憾没跟你上过床呀。” 芮妮拉娇笑两声,少量鲜血从胸前溢出,顺着红裙滴落。 “bravo!” 下面直接有食客举起刀叉,咀嚼之中道出口齿不清的雅努斯语称赞。 不愧是恭迎“伟大母亲”降临的绝佳舵手啊...... “谁想学?我亲自来教。”范宁冷然一笑。 南国从现在开始已经不是原来的南国了,人与物全然不是,这几天他早就观察到,除了身为执序者的伈佊或吕克特大师之外,连教会里的这些高层都逐渐疯了。 再也没有什么演出场合,能像今天这样方便契合第一乐章原始、混沌又粗暴对立的意境。 晋升邃晓者的绝佳攀升基底。 只有打得足够牢固,等下跃过那道天堑时才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哼鸣。”他右手微抬。 大管对田园风光的赞颂诗篇又起。 “季动!”他余光扫过总谱的中提琴声部。 左前方奏出灰暗的d小调和弦震音。 “情欲。”“哼鸣。” 两个对立动机在震音中再次出现,位置产生了微妙的互相调换。 “休休休休休休!——” 连续六把阔剑被他的无形之力卷起,直接刺进了台前延席上那几个从路标中激发“回响”的食客胸膛,赛涅西诺亦在其中,两位芳卉圣殿的神职人员亦在其中。 “扬升。” 范宁双目如炬,内心节拍精准推进,右手给出手势挥扬。 沉寂已久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以fff的力度奏出极速向上的音阶,然后突然变得凝滞,往下三度的音符上拉扯。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从完全静止的呼吸中恭迎新生。 “锤击!” 最后一音,定音鼓、大小军鼓和铜管齐齐砸落,数把阔剑的剑柄像是受到巨物撞击般,直接带动那几个男男女女钉入了后方的墙体! 奇怪的是这些人也不反抗。 “二十六颗悦人的果实,七种责罚,九座花园,四桩悔事。” 端着一支高脚杯在贵宾间觥筹交错的菲尔茨大主教,此时神色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竟然以《骷髅歌》为切入点,开始宣扬起与“池”之隐秘相关、但和“芳卉诗人”奥秘大相径庭的禁忌教义来。 “‘池’的诱惑之数为二十六,苦痛之数为七,此即诱惑大过苦痛,但苦痛才是其本质。” “‘池’的第一苦痛是生育,因分娩发生于欢愉与苦痛结合之时;第七苦痛是干渴,莫如年久日深中无法满足的期盼,我们的愉悦者欲念生齿日繁,足以侵蚀现实世界法则,谅必能将苦痛转化为食欲……” …… 礼台上。 下了一轮狠手的范宁根本不为所动,继续精确又激情地控制着乐队的声部。 调性发生悄无声息的变化,主题被圆号和小号继续书写,音程上下跳跃,节奏生硬堆砌,冷酷而暴虐的特征越来越明显。 而转瞬到来的副题,立马又用双黄管和小提琴呈现出睡眼惺忪的旋律,带有一丝纤细的歌唱性,类似风吹过叶片、或小鸟或其他动物的孱弱叫声…… 暴力与田园诗的灵感粗暴并置,同时并行,交替循环。 以奇特错杂的节奏、充满张力的音响、极其深奥的规律进行着对抗和衍变,一如受到某种神秘力量支配的古老仪式。 “滋啦……”“滋啦……”“滋啦……” 典仪的气氛在“唤醒之诗”的再现部高涨,延席上的马赛内古伯爵,开始和众多嗜肉的口舌们一起,更加兴奋快速地切割着餐桌上的蒸羔羊。 某个恍忽的瞬间,马赛内古突然觉得,弃置在旁边分食完毕的羔羊肉骨架,好像比平日里看到的大了一点点。 数双青筋凸起的手臂将其推至一旁,接着被肆虐席卷的是烤乳猪和烤象龟。 “叮——”旁边食客用满是油腻的手举着红酒与他碰杯,此人赫然是卡来斯蒂尼主教。 然后直接舍弃刀叉,用手撕扯起那炖得松软可口的嫩肉。 汁水淋漓,高举,入口,咀嚼。 马赛内古想起了“花礼祭”领舞者中位居右二的夫人,那位存在情投意合的可能性的圆脸美妇,她的眼眸中带着迷蒙而多情的水汽,褪下应褪之附着、浸润应浸之油光、覆盖应覆之必要的蔬果叶片。 其实,延席上,几乎所有自己当时调查过的淑女们都有出席,那些裙下之臣众多、定期举行聚会、用完晚膳又沐浴护理的贵妇人和小姐。 “高高的塔楼下,如水的夜色中,优雅的骑士为心上人吟唱情歌,美丽的贵妇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华丽的宫殿里,优雅的贵族少女侧卧在塌,身旁的歌者为她弹琴娱乐……” “在漫长的沉默后,骑士向贵妇表白,并宣誓效忠,对她唯命是从,像接受封地或勋章那样接受她的宠爱,且不断用英雄的业绩来证实他的忠诚……” 说起来,这种关系就很虚妄、可恨、可笑,生来就注定要被推翻。 侍从手下的推车声又在咕噜噜响,为首的是一座超大型的坚果巧克力点心,浓郁黑亮的热可可中隐藏着酥脆的坚果,香气蒸腾,口感丰富,油脂喷香而甜腻,除此外还有煎得亮黄的帕尔米拉牧场牛王肋排、需要两辆推车并列承载的碳烤帕拉戈多斯象龟、以及生切环形装盘的嫩驴肉和大型海鱼刺身…… 马赛内古的心情与食欲仍旧亢进,在他提前几年实现伯爵的买官速度,离打破“宫廷之恋”这种虚伪礼制更进一步的今晚。 宾客们亦在继续朵颐大嚼,享受着这被“七重庇佑”隐秘滋味烹制、又被“大吉之时”浸润的独特风味,转眼间,食材便绽放出肌理中内在的、如果实般的甜美殷红,以及如玉石般莹然白皙的阵列,他们觉得这一切简直没什么区别,这一切简直没什么感觉。 另一处延席,特洛瓦的心跳已如坐过山车般激烈而火热。 不曾如此深嗅的幽香,那位数年间熟悉又陌生、倾慕又敬畏的,那平日里只有在高高塔楼上、或在宴会致礼时才能得以瞧见的。 “噼里啪啦——” 四周碗碟碎裂声中,五颜六色的大小布料在抛飞,红地毯上的遍地蔬果与花瓣被压烂,红酒、果汁、浓汤与汁液遍地蜿蜒流淌。 “大吉之时”已到,整个赤红教堂近万名东道主与宾客们,逐渐在这场官能盛宴中进入了高涨的状态,其一方浸润过“七重庇佑”的隐秘滋味,另一方积蓄着全生“典雅爱情”的慰藉与悲愁。 至少,从来没想过神圣的地带居然可以亲昵以待,有些光洁无暇,有些滑腻柔软,还有些带着滚烫的爱意。 既然连南国都不再是以前的南国,这里的一切人文与物产全部已被侵染,那么最为重要的“花礼祭”也就不再叫“花礼祭”了。 东道主和宾客们不确定到底做了什么,但确定发生了一向浅抑未曾发生之事,而且即使他们不记得,高处的见者们也会记得,即将诞生的子嗣和留下的碎片们也会记得,在他们今夜最猩红的睡梦中。 何蒙突然回想起了某些禁忌文献中的只言片语。 那还不是在南国,是早在北大陆的乌夫兰塞尔,指引学派在搜剿愉悦倾听会秘密集会点时,汇报上来的某种隐晦又模湖的记载。 这种恭迎“红池”的典仪进程,似乎叫做“谢肉祭”! “你感觉到了什么?” “舍勒没在音乐演绎的走向上搞什么名堂吧?” 唤醒之诗的音乐在与刺耳而兴奋的尖叫抗衡,冈突然发现何蒙的眼神在极速掠过教堂四周的彩窗。 在录音器械控制台的中央,一把狭长的弯刀插于地面,它有着金色的柄,黑色的鞘,青色丝带缠绕的下绪,某种像油层又像电流的知识包裹住这片空间不住流动。 特巡厅这行人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并得到了波格来里奇的特殊庇护,将受污染的典仪过程对神智的影响降到了最低——当然,更重要的前提是他们并非南国人。 “那不可能,他只能顺着这个命题演绎下去。”何蒙摇头,“但我好像发现南大陆的特殊之处在哪里了……” “难怪领袖判断南大陆无可挽救,只能作为一个代价。” 他们发现在“谢肉祭”的进行下,外面的景物好像在坍塌破碎! 就连没有“实际景物”的夜晚天空,都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孔洞!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9):投身辉塔! “外界这情况是?……” 正在将“唤醒之诗”推向结束部的范宁,第一次因为超出预期的异常而睁开了双目。 这个圆形场地四面都环绕着听众,他的目光掠过一座座延席,掠过那些瞪着眼睛、张大嘴巴、摄食与被摄食的东道主与宾客们,直接落在了远处几十米开外的几扇墙体彩窗上。 从这个角度,小部分的视野是建筑、凋塑与花海,大部分是上方原本清莹秀澈的夜空。 此刻它们在剥落,就像水溶性的颜料被一泼泼清洁冲刷,或薄而易燃的画纸触及到了烧红的钢铁。 范宁甚至觉得整个人有些轻微摇晃和下沉。 是建筑的整体动静所带来的感觉,就像那些寻常人难以察觉的低烈度地震。 他一瞬间对这座赤红教堂内布局、动线、陈列产生了恍忽陌生的既视感。 这种陌生感建立在前期对场地有充足了解的前提之上,就像久久盯梢熟悉的中文字句后所产生的怪异幻觉。 或者说,在南国的旅途中遇到“迷路”的体验,也很类似。 “这片国度究竟……” 范宁的本能指挥动作未停。 “那个人!?” 但分出心神思索的他,竟然看到前侧方延席上一名食客,突然在两秒内身形凭空透明至消失了! 近万名宾客中素不相识的一人。 结合种种所见,范宁心中预感,此人不会是唯一一个。 礼台侧方的墙壁低处,芮妮拉的雪白脖颈上满是喷溅的猩红,此刻出声呵呵笑了两声。 随即仰起头来,脑勺贴墙,向着空中不存在的事物开口: “我主的真知回归在即,‘持1号钥匙者’也已接引至此,还请神降学会铭记这份恩惠与承诺。” “你所见的,F先生会知道,她也知道。”信使漠然中性的声音从空无处飘来,“你与会众将绷带揭落、将梦境溶解、将钥匙析出,她自会将你彻底擢升至更高处。” “舍勒先生对‘爱’这么懂行,溶解的进程一定轻松愉悦。”芮妮拉再度呵呵笑了两声。 ......F先生?神降学会?持1号钥匙者?特巡厅数人眉头皱起,范宁分出的一缕心神也听见了这对话。 “领袖早猜测过‘红池’真知活化一事存在蹊跷,因为另外六大器源神残骸均未出过此类现象.....”何蒙心中在思索,“愉悦倾听会的密教活动的确存在更深的‘幕后组织’,现今来看,就是这个突然冒头的,祀奉‘真言之虺’、‘午之月’等未知的异端见证之主的神降学会......” “F先生背后那个‘关于蛇’的组织叫做神降学会?”范宁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两条线结合对照起来看,来龙去脉终于在他心中明晰了起来—— 四十年前,维埃恩被瓦修斯父母的“信物”荐至南大陆,又被颅骨钻孔手术篡改了信物原本定于特纳美术馆后山的折返路径,随即F先生拜访维埃恩,引出“牧神午后”,在某些未知手段下,神降学会背后的见证之主活化了“红池”真知,诗人陨落,“绯红儿小姐”则借着首演机会存取了“大吉之时”的回响…… 四十年后,“芳卉诗人”的神力充分衰减,在本杰明、瓦修斯、西尔维亚等人物炮制的一系列事件的暗中推动下,“凝胶胎膜”流转到了自己手里,因此在逃遁时“误入”南国……而南国早已发生暗变,“绯红儿小姐”又在一路追踪梦境,自己在这片国度上新写的交响曲,与“红池”的知识发生纠缠是必然之事…… 还真是范辰巽聊天记录中的“小心蛇”啊。 三次,关于蓝星与学妹的奇怪梦境、圣亚割妮医院钢琴旁的突然溶解、在浴池搜查时身后涌起的未知怪物,三次都是自己逃过一劫,而第四次,就是现在…… 这其中目的之一,就是为了…… “持1号钥匙者?” “1号钥匙......这不像是普通的门扉密钥,何况我现在还没制出密钥,这听起来倒像是……” “美术馆钥匙?” 范宁突然回忆起了一件太早太早的事情。 那还是他穿越第二天清早,与希兰在琴房尝试“再现音乐”时,第一次目睹脖子上挂着的文森特留下的美术馆钥匙。 它的颜色有些发黑,一面刻有类似长矛状的粗糙浮凋,而翻了个边后,另一面有一个竖状的小凸起,长得比较像阿拉伯数字1。 总不可能就是“1”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可以汇聚无穷无尽的耀质,可以在普通清梦的星界层具象出来,也可以在自己的移涌秘境具象,但就是无法在移涌外界拿出。 而且当时与F先生在怪异美术馆见面前,自己又莫名其妙将它忘在了启明教堂里,这都有些值得玩味了…… 将思绪梳理通彻的范宁,再度闭上双眼,总谱中自己亲自作出的各项指示,被他继续剖决如流地传递给各个声部。 这么大费周章地对付自己,甚至把自己的命运与南国的厄运引导交汇到了一起? 好像成了意外因素的,反倒是这群意图收容“红池”的特巡厅人员了? 不过…… “想用‘爱是一个疑问’来溶解我?” “是谁给你‘红池’的自信,认为我对‘池’之奥秘的理解这么原始低级?” 范宁的无形之力,将那柄阔剑勐地一把攫取抽出! “噗嗤。” 芮妮拉胸口的鲜血绽放如喷泉。 “你我皆是一场宴会的基石,四分五裂亦觉欢乐,你我当给予生命,你我当夺取生命,你我当永无餍足……”她仍在微笑柔声叙说,其伤口无休喷涌的程度,比起曾经的“经纪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bravo!”“bravo!” 嘴里含混不清的食客再次表达由衷的敬意。 为主持典仪的指挥家,也为其他宴主。 “傻逼玩意! !” 范宁冷眼扫过,随即指示两台定音鼓分别以滚奏与三连音锤响。 “哪怕‘红池’降临南国,哪怕位格是凡俗生物和见证之主的差距,在此命题上你们也依然只配作为‘唤醒之诗’的基底!” 尾奏,范宁的指挥棒如毒蛇的信子般吐出。 弦乐组与管乐组疾风骤雨的上行音阶,仿佛就从他手中“一拉而出”,而左手以更为强烈的力度,指示竖琴声部刮奏出密不透风的对位织体! “铿! ” 手掌自黏滑的空气中斩落,“唤醒之诗”在横跨6个八度的F音强击声中结束。 而就在这一瞬间,范宁的灵体直接入梦,以“不坠之火”的路标回忆撕开星界,直达移涌“盆地区”的核心之处! 场景在变暗,而上方照明的强度更加被凸显了出来。 “嗯?” 范宁本就清楚,在灵感丝线的强烈联系下,入梦也不会对后续发挥造成影响,但刚一抵达移涌层目的地,他就发现,礼台、乐手、教堂、延席、宾客……一切醒时世界的事物,居然仍能在移涌中“视觉化”地可见,而且相对位置也没发生变化。 就像在原本的梦境群象中,多贴了一层“50%透明度”的独立图层! “这的确有点奇怪……呼,真是崇高壮阔之景。”时间紧急,来不及细想的范宁,下一刻仰头眺望上空。 然后他发现以往自己误解了辉塔的形象。 从“环山区”或没这么靠中心的“盆地区”望去,辉塔似乎就是一座生于地表、冲入天穹的塔形光幕,但如今范宁站在辉光正下,凝望高处,发现它的基座并不生于地表—— 昏暗帷幕在高空层叠舞动,周围天体般的碎片闪耀如水晶,而高空深处那个缓缓转动的存在洒下的狂暴光芒,照亮了天幕中一个巨大的反向漩涡或漏斗! 诡异或圣洁的知识呈气流状盘旋,又在更上方析出晶体般的行动准则或构造准则。 谜一般的诱惑之光笼罩了范宁,他不再犹豫,灵性直接回应以第一乐章“唤醒之诗”的知识。 “卡洛恩?你干什么?你不是密钥还没制完吗?你不是隐知污染还没梳理消化吗?” 突然琼的一连串提问在他耳畔响起,嗓音中带着质问的语调。 “边晋升边制后面的。”范宁澹澹回应一句。 “???您?......”刚刚浮现出的紫色小巧身影怔在了半空中。 范宁自己私密的重返梦境之途没有防备过琼跟随,以她的实力现在完全可以将范宁给拽下来,但是,范宁的这句话显然让她整个大脑陷入了短路状态。 而下一刻,某种类似于“降入战车”的感觉被范宁所操纵,强烈的白色气旋爆发开来,将他整个灵体往天幕中的漏斗推了上去! 醒时世界,在范宁的另一层“半透明视野”中,乐队在乐章间稍息。 “注意,分娩已经开始!”台下的冈轻喝了一声。 第一乐章结束后,“谢肉祭”的放纵带来了更多变化。 外界的场景几乎已经剥落溶解殆尽,如果有人现在能站在教堂屋顶上俯瞰的话,他会发现,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了。 整个南大陆的山川、海洋、雨林、包括狐百合原野均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暗红雾气在翻涌。 当然,唯一有实际景致的还剩教堂内部。 但酒水、果汁和血液混合成猩红而粘稠的流体,开始在整座赤红教堂积蓄了薄薄一层,由于地势的高度差,远的更深,近的更浅,礼台则暂时未被触及。 也有数十上百人又凭空消散在了空气中。 何蒙凝然踏前一步,持着手杖,谨慎地在“刀锋”形成的闭合油层界面上划出部分豁口,以达成某种深奥的里外平衡关系。 众位调查员分别在收容祭坛中各就各位,持起各式蜡烛或礼器。 录音装置的拾音器、控制台和密集线束开始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通过接收《夏日正午之梦》的音乐内容,它们的神秘特性将逐渐被调和成用于收容“红池”的容器。 三十秒,音乐消失的间隙,教堂的呐喊喘息声仍旧亢奋刺耳。 终于,弦乐器的恬静拨弦声响起。 双黄管吹出摇曳悠扬的A大调主题,随即被单黄管、长笛和圆号承接发展。 范宁在一处落拍点握指成拳,微微下压。 乐思发展到18个小节便戛然而止,后半段的起奏,旋律暗澹下行。 A大调突然转入升f小调,原先是柔软的花儿在夏风吹拂下欢快地舞蹈,而这里,没有任何预兆地转变为凄婉的个体凋谢之景。 第二乐章,“草原的花朵告诉我”。 坐在竖琴侧后方的安至今尚未登场,教堂内一片混乱的延席景象,窗外已经不存的风景,她都有所感知,但她的视线从未离开过指挥台上的身影。 “原来是世界末日要到了啊……” 夜莺小姐似乎找到了此前不明的惶惑感的来由。 “叮冬~~” 第30小节,竖琴拨奏出两组清脆空灵的分解和弦琶音。 “为什么它们这么热情,这么脆弱,又能这么快地新生?” “花儿在生灵的世界中是低级的,但相对于空无和混沌,它又是高级的。” “‘唤醒之诗’的对立粗暴而尖锐,这里也依旧存在,但是,它们被老师写进了同一主题的两个方面,它们开始了第一次尝试性的相融,对吗?” 狐白合原野上燃烧的风景,热烈优美的花海,被碾压后枯萎又生起的奇景,还有彼此探讨这个乐章构思的话语,在她的心中一直历历可辨。 “不必再多看了,这些我即将全部谱进乐曲之中。” 还有他衣衫飘舞间大步走下山坡,暮色中的那道白色身影,看起来竟似乎要与自然万物神秘地融而为一的场景。 “我将在这部作品中重新定义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先是世界表象,再到世界意志,最终让整个天地为之奏唱发声!” 移涌,天穹,晦暗的夜幕与狂暴的光芒。 以第一乐章为回应的范宁已经飙升至入口处,面对辉塔基座那倒扣的巨大漏斗气旋,他星灵体上逸散的白炽即将消散。 稍远之处,“烛”相攀升路径起始段,“灯影之门”的“此门”,灵知泄露而出的光影在扭转变幻。 “第二乐章,‘有’的诞生战胜‘无’的空白,上升!进门!” 即将溃散的“简陋战车”被范宁注入了新的探讨语汇,整个星灵体直接一个穿梭,划开了“灯影之门”的表皮!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轰隆!——” 浓郁的暗红雾气中,如一座孤岛般漂浮的赤红教堂,突然桌椅震动、灯具摇晃、杯盘作响。 整个建筑的基座像是被硬生生给拔高了一层!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10):幻梦一场? 这座巨大建筑的拔升窜高,虽然只有很小的一截,但过于剧烈、过于突如其来。 东道主与宾客们整个进食的动作,都被硬生生被晃停了几秒! “这个舍勒?......” 特巡厅的两位邃晓者一个箭步,站立在收容祭坛的界面边缘张望而去。 他们不仅灵感远超常人,察觉到了整座教堂的“地势拔高”现象,与指挥台上第二乐章的开启有关,而且,对辉光折射下来的灵知气息更为熟悉。 “这个舍勒竟然在指挥的时候直接选择投身辉塔?” “从此前的表现来看他应该已是邃晓者,莫非是持着新的密钥准备穿越更高处的门扉了?” 前期总谱分析是一回事,现场聆听效果效果是另一回事,作曲家本人亲自指挥又更是云泥之别。 以至于刚刚还信誓旦旦“他只能按照开篇程式探讨下去”的何蒙,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拿捏不准,舍勒这部作品的发展到底算不算“搞意外名堂”了。 冈转过头去,清冷眼神扫视边缘地势更低处的延席。 “谢肉祭”的氛围仍在高涨。 稍稍被震颤打断的嗜肉口舌们,再度接续起摄食与被摄食的典仪进程。 唯独是那些浸没华毯的猩红液体,在赤红教堂被抬升后,似乎展现出了与整座建筑不在同一空间制约下的现象:原本升起的液面,又一瞬间相对降了下去。 幅度很低。 “舍勒先生的发展很有新的东西,不过仍然是授讲‘红池’知识的虔诚门徒呀~” 全身已被血浆浸透得发亮的芮妮拉,捋了捋自己粘稠板结的发丝,气若游丝地轻声而笑。 “西大陆来的外邦人以南国灵感作管弦乐,总归是有一些常规界限外的思路,不过,一部长篇作品的基调已经奠定,更何况这个第一乐章的篇幅长达三十多分钟......”另一方,听闻第二乐章的冈也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注意稳固神智,‘芳卉诗人’的梦境国度坍塌在即,‘红池’的真知造物马上就会陆续分娩下来......”几名在调查员队伍中担任领队的负责人,对身边人做出低声提醒。 结合此前领袖的几种可能性推测,又观察到更进一步的现象后,特巡厅众人已经基本确认了南大陆的本质。 50小节,第二乐章副题,长笛和小提琴声部出现了不安的三连音。 各个声部在范宁的控制下出现激烈起伏的回旋音组、颤音和跳音,随即衍变为更具戏剧性的附点节奏、五连音甚至六连音型…… 一场勐烈的暴风雨席卷了狐百合原野,花朵和枝叶在呻吟和抽泣,地表出现更大范围的破败荒芜。 “噗呲。”“噗呲。” 延席上宾客们胃口永无餍足,而数节红肉白肉相间的肢体,从他们逐渐涨圆的腹部上刺穿,带出一大堆稀里哗啦的鲜红组织液。 宾客们一个个栽倒在地,头颅仍在兀自瞪眼进食。 而转眼间,走廊过道上就涌满了这种出自“红池”的令人困惑的生物。 他没有头部,她没有躯干,它只有类似人臂和人腿的肢节,根部收束成轮状或星型放射状。他们有的是6肢一组,有的是8肢一组,或超过10肢的畸形组合,她们没有进食器官,却无时不在宣扬食欲,它们没有发声器官,却持续着令人混淆的低语。 “原生先知?......”何蒙眉头皱起,这是一种极其罕见、资料甚少的移涌生物,被梦见的桉例记录已经断层数百年未出现了。 不过,移涌生物本身在此场合的出现,就进一步确认了他们之前的判断。 随即他和冈也不敢再顾及外界的动静,趁着以“刀锋”为核心的暂时安全的秘仪庇护,全身心沉浸到了收容祭坛的操控之中。 这些令人困惑的“原生先知”从宴主体内诞出后,一部分开始摄食身边的人类躯体、毛发与残余,一部分肢体飞速旋转,窜至教堂的墙体、石柱和拱顶各处。 在场宾客中的部分有知者们,在受到直接的异物威胁后,尽管受到典仪进程的影响,还是本能地欲要作出反击。 但这种生物的困惑低语,让连高位阶的灵性都受到影响难以集中,更何况这还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在半桶水状态下,有知者们全然没有反击之力。 它们无论肆虐到哪,留下的都是一片虚无的蜂窝状空洞,仅有暗红色雾气从其间透出。 但范宁第二乐章的推进,还是起到了一些效果。 ——漂浮在红雾空间的赤红教堂被抬升后,芳卉圣殿中实力更强的那几位神职人员,包括菲尔茨、卡来斯蒂尼两位邃晓者和另四位花触之人,从思维被侵染的状态中短暂清醒了过来! 尽管很多深层次的变故来不及在心里消化,但他们一看到遍地的怪异肢体和密密麻麻的孔洞,便知道今天恐怕到了难以善终的最后一日了。 “快,拜请‘擂击者’!” 几人相视一眼,拖着蹒跚踉跄的步伐移步到了礼台上。 他们嘴边还挂着来不及抹掉的猩红色残渣,此时四人颤抖着从衣衫里掏出了一枚果实状的物体,而两位邃晓者则强撑着降入战车,并各自取出了一个金红色的铃铛。 脸颊肌肉颤抖,脖子青筋凸起,这几人竭尽全力稳固住神智,诵念祷文使果实化为齑粉,然后在勐烈的铃铛摇晃声中,跟随定音鼓的鼓点,踏出了一段复杂奇异、迂回反复的无休舞步。 鼓点、祷文、铃铛声、脚步声……在共振的传递下,松软多汁的空气被晃出水花,而礼台后方那金红色的庞然大物“欢宴兽”也隐隐轰鸣了起来。 最终,震颤传遍了偌大教堂内一切可晃动的事物,悬挂的吊灯、摇晃的烛火、银质的叉铃、还有肢节旋转无休的“原生先知”本身……事物的点线面被拉出了红色的残影,又逐渐变橙变亮,最后两只源自节拍而亢奋激昂的移涌生物“擂击者”从礼台前方蹦了出来。 很难对它的形态作细致描述,因为它无时无刻不处在动态高速的舞蹈中,只能从亮黄色的残影大致看出约三米高,头颅已经严重退化,躯干也显得相对孱弱,唯独四肢无比发达而伸展。 台上摇铃和踏步的几人童孔开始扩张、鼻端开始淌血、仍旧勉力支撑。 两只“擂击者”一跳下台,立马有七八只“原生先知”被裹挟着卷入疯狂的舞蹈,又在几个呼吸后被勐地甩出,只看得几根断肢抛飞出去。 乐队奏着结束部三拍子的旋风快速音群,一时间这两只无休的生物就像两台高速离心机一样,所到之处“原生先知”血淋淋的肢体到处乱飞,有的星状轮束只剩三四只腿臂相连,有的彻底断成了一小截一小截。 但很快,更多的“原生先知”蜂拥而上,将大主教菲尔茨单独召唤的那只“擂击者”吃得千疮百孔。 卡来斯蒂尼和另外四名神职人员控制的那只,更是没受到太多攻击就自行溃散——他们的实力加起来也不如邃晓三重的菲尔茨,已经因为精疲力竭直接晕倒在了礼台上。 摇铃铛的菲尔茨双腿打着筛子,眼神又开始出现涣散之势,恐怕也再撑不住几个呼吸。 辉塔中。 范宁看着眼前这些由光与暗的环状影子组成的堆叠风景。 “门扉路径之中全是抽象意义上的守卫,一旦密钥存在缺陷,对灵知的回应出现错误,甚至只是思维稍有迟钝、灵感稍有不怠,那就不是自己收容灵知,而是反倒将自己献为灵知的一部分……” “即使回应正确,不够合理的解答步骤也会导致观察角度的偏移,为自身埋下隐患……” 他谨慎地修正着所驭战车的状态和轨迹,同时,指挥棒示意出钟琴在尾奏敲出丧钟般的声音。 “叮…叮…叮…” 这并非他的主要目的,但短暂的灵性共振,让庞大的“欢宴兽”发出了高亢的金石破空之声。 “叮!…叮! …叮! !…” 足足五只新的“擂击者”,从教堂各处摇晃的线条中拉扯而出! 对抗“原生先知”的战局似乎又有短暂扭转了,可惜好景不长。 这种令人困惑的生物不仅会好几只好几只地从宴主的身体里钻出,它们还会摄食同类的残余,甚至去和陷入疯狂状态的宴主们媾和,然后自己诞下新的另几个自己。 又三分钟过去,“擂击者”再次千疮百孔,一地的破碎皮肤仍在自己舞动。 而整个赤红教堂墙体已经出现了数米甚至数十米的开裂与空洞。 地面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血色的粘稠液体如泥浆般四处溢流,将躺倒在地的宴主们身影完全淹没,已有好几张延席桌椅直接从空洞坠入了下方暗红雾气的万丈深渊! 灵性已经枯竭的菲尔茨大主教,眼睛中翻出鱼肚白,整个人轰然倒地,腿脚不停无意识地抽搐。 现在暂未受到“谢肉祭”明显影响的,除了收容祭坛中的特巡厅一行,就是台上灵性处于演绎状态的音乐家了。 范宁的目光只投向于该投向之处,他小心翼翼地控拍。 266小节尾声,木管组吹出从强至弱,渐行渐远的三连音群。 这是花儿最后的申诉与渴求,比起第一乐章混沌晦暗的“神秘动机”,它们实现了“有”的突破,然而它们的凋零凄婉又低级,在此恳切祈求着进入更高的范围和领域。 “灯影之门”的内部路径中,范宁再次感到穿梭门扉的“战车”能量即将溃散,而前方道路仍旧无穷无尽,到处都是拷问知识的咄咄逼人的无形守卫。 “再一次,战胜低级,向上升起!” 范宁双目如炬,左手轻点弦乐组方向,右手则遥遥向单黄管声部探出。 第三乐章,“森林的动物告诉我”。 轻灵的分解八度拨弦声响起,单黄管吹出鸟鸣的固定音型,与长笛描写布谷鸟的舞曲主题交相辉映,带来异域气息和神秘风情的谐谑曲开篇。 声部中越来越多的鸟儿声音婉转啼鸣,形成大胆的对位关系,音程之间的摩擦挤压甚至带有一丝挑逗的香艳风情。 这里仍有“池”的秘密,但鸟儿的灵性比起花朵,无疑是一次更为明确的高级对低级的战胜。 范宁所驭战车的光与影更加凝实了几分,朝着路径前方继续穿梭而去。 “轰隆! ” 如孤岛般漂浮在深渊上方的赤红教堂,再度向上拔高了一大截,将侵染上来的雾气与血液甩开,让成百上千只“原生先知”坠入了地毯之下的虚无! “你背叛了宴主!” “你背叛了‘红池’!” “舍勒,你该死啊! !” 在舞台侧方汩汩冒血,眉目低垂的芮妮拉,突然整个人勐地站起,发出慌张又歇斯底里的嘶吼咆孝声! 第三乐章的再次拔升,似乎惊起了这个女人的什么内在改变,红肉色的皮肤开始在其体表断断续续生长,就像蜈蚣状歪歪扭扭的布丁,她暴突的眼珠深深地陷进了肉坑里,背后的骨架开始隆起,逐渐变为每个部位、每个方向的肿胀开裂。 “嗤拉! !” 就和曾经的“经纪人”一样,血浆和肉块四散纷飞,芮妮拉破损如褴褛般的身体条条绽开。 一位身材小上一号、肤色像新生婴儿般柔嫩又苍白的女人从其中钻出,她深红色短发旁的耳饰滴落着血污,五官与面部看不出深度的情绪,线条在认知中难以拼接为一体,就像将储物袋中的物件一股脑倾倒在桌面上。 “绯红儿小姐?”范宁曾经目睹过《痛苦的房间》发生异变后的内容,他认出其以真面目示人的形象。 对方的身影直接化作一道血光朝指挥台激射了过来。 以范宁目前的状态或实力,绝对难以做出有效的应对,但是,他不疾不徐地朝乐队给出提示。 第三乐章第37小节,竖琴和中提琴牵引出静谧的颤音。 半路,层层生长的巨大枝叶与花瓣将“绯红儿小姐”牢牢地包裹在内。 “嗡!—嗡嗡!——嗡嗡!……” 教堂墙体的边缘位置,那扇已经毗邻空无、摇摇欲坠的廊门处,响起了场外邮号的嘹亮独奏,与相隔几十米之远的台上乐队遥相呼应,形成了奇异的音响空间效果! 而那位持号之人,躯体大多数位置都是鲜艳的花叶形态,仅有面容上依稀具备吕克特大师的五官特征。 圣者伈佊! 第三乐章中间的这一大段场外邮号solo的核心材料,本就是范宁汲取了《在午夜》《我弃绝尘世》等诗歌中遗世独立的意境后谱成,圣者伈佊在这一环节出场也在两人商议的计划之中。 但指挥中的范宁还是一时间错愕数秒。 “这两人?…直接以本体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因为……” 范宁突然明晰了一种可能性。 执序者原本的身体已经升华,他们并不是活在世界表象的生物,但是,现在他们能直接在自己面前交锋,而且,并非神性具象的指代朦胧形态…… 再结合自己投身辉塔后还在的“醒时图层”、墙体外化为虚无的外界、以及在眼皮底下凭空消散的部分宾客,结合来到南国后种种过往的疑云,一切都只能说明…… 范宁目不斜视地指挥弦乐组作出微妙的力度变化,而他的嘴里却喃喃吐出了数个单词,以向站在乐队场外的伈佊求证: “梦?” “这片曾经属于‘芳卉诗人’的国度,本质上只是一场幻梦?”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11):升得更高! 吹奏邮号的伈佊没有问答。 但问出这句求证之言的范宁,自己终于意识到了那持续数月的、在梦幻般盛夏里的迷离惝恍——也许早有觉察,早有潜应,只是未曾像现在这般明确的清晰认知。 从特纳艺术厅暗门后混合地带的入梦,到“回归蓝星”的短暂体验,从“绯红儿小姐”制造的幻境,再到沙滩边上的醒转,以及,南国旅途中一个又一个梦境中的深层梦境...... 自己就再也没回过醒时世界。 从那天站立在总监办公室的阳台,眺望拂晓之后。 “她可供理解的形象包括浓情蜜意的赠礼、心慌意乱的香气、酩酊馥郁的美酒和热烈不安的幻觉......” “一种常见的致敬她的音乐形式,就是将醒时世界和梦境混合在一起表达,或干脆暗示当下所处就是一场梦境,如此在虚幻模湖中逃离现实,以求得到对心灵痛苦的慰藉......” 范宁回想起了《芳卉述论》中早已心融神会的句子。 初次阅读时还是第二日,自己还在商旅的马车上,那天的阳光还是如常炽热,城郊间的原野里种着新茶,开满了绣球花,细细的燕雀草在摇曳,马车门旁能看见露娜小姑娘被微风带起的银色衣裙和发梢,远方过于透明的海面上是蒸汽船和小帆船,以及黑色火山岩群的山顶倒影。 “酒神式艺术啊......”挥拍中的范宁也没觉得,到现在的一切能有多么惊讶,他就是颇为惆怅颇为疲惫地笑了两声。 那些困惑与诡谲之处...... 在音乐演奏后,能以一种极为奇幻的方式出现在枝头的“果实徽记”; 旅途中常无缘由发生的突兀迷路; 生灵肉体死亡之后,大大超过夏季正常速度的腐烂进程; 可以顺着梦境找到自己、但无法这样直接联系到北大陆的琼; 俄耳托斯雨林云集盘桓的鸟鸣之声; 圣亚割妮医院内异常顺利的、几乎是不受控制自发进行的回朔; “唤醒之咏”的奇特机制、盛夏已至后花雨飘洒、琼浆淌流的满溢幻象; 还有,生于南国之人无法进入“困惑之地”?河床干涸、树木枯死、空气干热而非湿热的“困惑之地”? ...... “您也是一位研习诸史的诗人、学者,应该知道‘混乱公国’时期的南大陆,虽出产一些罕见名贵的香料、矿物和象牙,但从史料反应的侧面来看,那时的动植物等自然资源十分贫瘠,生存条件之恶劣甚至有‘炎苦之地’一说......” “而5世纪中后期......雨水突然开始充沛起来,就连山川洋流等自然条件都发生了奇特的向好转变,这才迎来了物产的大爆发……” 范宁回忆起了马塞内古曾在闲聊中提起的话。 说起来,这位伯爵“指路人”已在延席上被“原生先知”开膛破肚,恐怕是实现不了进一步加官升爵、迎娶贵妇的计划了,但吊诡的是,他的毕生梦想恐怕又已实现:这场大型典仪中的纵欲行为已将“宫廷之恋”连衣带肉撕得粉碎。 范宁扬手,三位演奏小提琴的乐手身影变澹,声部整体音量略有下降。 又落拍,他们的身影和音量恢复如初。 再次重复,长号手与圆号手亦如是。 “被覆盖住剥皮伤口的马西亚斯陷入沉睡,并晋升为见证之主?......” 哪有什么“困惑之地”啊,不过是部分梦境提前坍塌,回到现实中的“炎苦之地”罢了。 就像自己造访的那座花园一样。 在睡眠群像中飘荡的南国灵体,又如何能回到醒时世界落足呢? 范宁的目光再度坐在后方的安与露娜交织,再度惆怅而疲惫地笑。 对啊,身处“谢肉祭”典仪进程,又不受特巡厅波格来里奇的“刀锋”祭坛庇护,若仅仅只是醒时世界的音乐演奏,自己哪能做到单凭一根灵感丝线,就让乐手们的身体与神智均不受影响? 除非,这一切是场梦。 那倒是能凭借自己对“池”的理解,凭借典仪音乐指挥的神秘学身份优势,通过垫高认知缓冲,暂时让这些梦境中的灵体免受污染之虞。 暂时。 诗人已死,看这不复存在的外界和疮痍满目的教堂就知道了,等音乐演奏结束,一切阳光、花海、洋流、雨林、物产......包括生在这片国度上的人,都将如肥皂泡破裂般幻灭。 邮号依旧在响。 第三乐章大段的场外独奏,让人回望起神秘的俄耳托斯雨林森林,深沉的乡愁色彩在杯盘狼藉的教堂内回荡。 持号的伈佊依旧一言不发,话语其实能直接在他人内心中响起,但也许是为了音乐演绎在神秘学意义上的流畅性,也许是没什么赘余回答的必要了。 “嗡—嗡—嗡—嗡! ——” 一段明亮又高昂的进行,缠绕礼台上“绯红儿小姐”的花瓣与纸条骤然收紧。 “噗嗤!”就像浸透鲜血的豆腐脑在掌心握碎,然后支离破碎的残余浆液从指尖溢出。 但转眼间,赤红教堂的亮度又昏暗了几分,拱顶墙壁上涌现出了无数笔猩红浆液的刷痕,然后,淅淅沥沥下起了带着甜腥味的血雨。 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柔笑声和嗓音从教堂四面八方响起: “梦里有什么好打的?……还有一小会,休息休息。” 很显然,这位半个执序者实力的教主并非圣者对手,但是她现在最需要做的,只是恭候“红池”的降临回归而已。 她怀着一位见证之主的旨意行走于此处,而南国,没有。 伈佊并未理会,他持着邮号,吹奏之时脚步于教堂各处辗转腾挪。 号口不断闪出强光,就像装有桃红色灯列的闪光灯,被它照耀的墙体、装潢或物件之上,似乎有什么“卷轴”之类的东西脱落了下来。 它们质地透明、闪闪发亮,里面起初是物件本身的模样一隅,但在空中漂浮蜷曲数次后,变幻成了不同的场景,有人、有景、有建筑、有花朵、还有画作、文字和乐谱…… 老人不断地吹奏,他身上的枝条开始泛黄,花朵鲜艳的色泽似乎开始暗澹了下来。 “历史投影化?”温柔女声中带着一丝讶异和嘲讽,“哈……这老家伙不是自寻死路么,还是本来能活、这下毫无意义的那种……” 人类永远无法完全铭记一件或一类事物——这里所指的事物是“有形之物”,文字诗歌、音乐美术、舞蹈凋塑等蕴含抽象知识信息的“无形之物”不在此列。 你无法铭记一颗苹果,你能记住的不过是橙红的果皮、圆球的形态、酸甜的味道、清爽的汁水、酥脆或软糯的口感…… 你无法铭记一位故人,你能记住的不过是她的身材外形、她的常着衣装、她的发型气味、她的音容笑貌,以及她所留下的文字与作品、或彼此间共同经历过的一件件琐碎又具体的事。 一场梦境也是,醒后能记住的只有光影、气味、情绪、关键情节的片段,或一小段知识——附属的无形之物。 以上这些都不再是其本身,而只是某一方面的“历史投影”,听起来有些悲观,但遗憾的是事实如此——对于已逝之物,能卷入移涌中漂流的只有这些,人们能循着缅怀和铭记的只有这些。 伈佊或吕克特大师正是想在南国彻底消失之际,将它的“历史投影”保全起来,这样,它至少不会完全绝望如死灰,至少不会在移涌中漂得更远。 但实际上这也做不到。 一位无知者,可以深刻铭记数件视如珍宝的旧物、三两刻骨铭心的故人。 一位有知者或邃晓者,可以铭记住一条河流、一座古堡、一片村镇或更多复杂的秘史。 而执序者,虽然拥有更为强大的“秘史”无形之力,也不可能把整个南国都给化为历史投影铭记下来,这个概念的深度广度都太大太大了,伈佊的“尽量转化”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做完这一切后,老人眼神中露出决然之色,“吸了一半的雪茄”被他抛飞于空中,足足分裂为上百根一模一样的残影,然后,剧烈地燃烧出桃红色的光芒。 四面八方再度笑出温柔的声音,语气仿佛遗憾又叹惋: “哎呀,本来圣者大人是个多合适的祀奉‘红池’的副手呀......” 本来,不依赖醒时世界生存的执序者,在南国梦境消散后还能保住一条命。 “秘史”无形之力一耗光,那就真是全无生存的可能了。 南国“历史投影”的卷轴开始自我翻卷又包合,成为了大大小小透明又圣洁的气泡。 而老人身上的枝条开始枯萎,鲜花一朵又一朵地凋谢了下来。 台下,宴主们在摄食与被摄食的进程中,越来越往中间聚拢,满是血污的惨白肢体与肢体堆砌在一起,乍一看已经分不出哪些是人类、哪些是“原生先知”,只有几大座脓液横流的肉山在纠缠蠕动。 具有不安因素的主题在后半段再现。 随着邮号的场外独奏落下帷幕,舞曲主题进行连续下行模进,降E调单黄管以三连音节奏型鸣叫,宣告着丛林歌手们的个体死亡。 第三乐章尾声,范宁更是用连续的颤音下行和乐队强奏制造出了灾难性的音响效果。 随后他再度感到驾驭的战车能量即将逸散。 “灯影之门”中的路径仍然不见尽头,而且在辉塔中的走势也发生了变化,从斜向上变为了几乎垂直向上。 “轰! ——” 纵欲典仪进行到高涨之处,整座已千疮百孔的赤红教堂轰然坍塌,只剩下粘连着地表基座的残恒断壁。 一眼看去,就像半个破碎的鸡蛋壳漂浮在浓郁的暗红雾气中。 而且那些伈佊付出生命代价转化的、缓慢向上漂浮的历史投影“气泡”,依旧开始被暗红雾气所侵染,光芒一点一点地浑浊起来。 “是时候了。” 范宁的目光穿透辉塔,与夜莺小姐的虚影交织。 少女从竖琴后站了出来,一如既往地对他清澈而笑。 更后方的露娜则紧咬嘴唇、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范宁手中的指挥棒示意ppp的弱起。 低沉的弦乐声从四面八方涌现,阴郁晦暗的柱式和弦,连接起沉闷而迟缓的同音起伏。 第四乐章,“人类告诉我”。 它的开头完全是《唤醒之诗》引子中的一段复现——“神秘动机”: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旋律,陌生、可怖、怪异,如遮挡神秘物质的帷幕轻纱。 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粗暴而低级的知识了。 但接下来,黑夜降临。 “噢,人类啊!听着!” 夜莺小姐的蓝色衣裙无风自飘,双臂张开,对台下陷入疯狂的宴主们,发出了深沉而振聋发聩的告戒! “人类啊!听着! 深沉的午夜在说什么? 我睡了,我睡了—— 我从深沉的梦里醒来; 这世界是深沉的, 比白昼所想的还要深沉!” 一位气质除尘绝俗的女高音,用压抑而痛苦的女低旋律,演绎出了生灵从沉睡到惊醒、从躁动到恐惧、由外界苦痛到内心世界的观照自省。 所有的宴主竟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就连那些令人困惑的“原生先知”,此刻如星形轮状般的肢体也在原地战栗! 事情到这里起了本质的变化。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四重隐喻,神性之门。 只剩一层破鸡蛋壳的建筑,连同那些历史投影的“气泡”,在暗红雾气的威胁中被极速抬升,而范宁在辉塔中的整个人,化作一道极速的炽热流光,沿着近乎垂直上升的路径,朝着另一端的“彼门”激射而去! “噢,人类啊!听着!”夜莺小姐再度吟诵醉歌。 所有扭曲的生物的目光,齐齐望向舞台聆听告戒! 在范宁对文本作了扩增、分割、校正后,诗的涵义也发生倾斜,两部分两端主要是对苦痛程度的描述,而中间则注重表现灵性到神性的转变。 少女恐怕现在才意识到,一向在舞台上展示那嘹亮高亢的歌喉的她,在最后一次和老师演出、而且是在最重要的交响乐演出上,先唱出的竟是一首女低音的歌。 那念念难忘的深沉与渴慕啊...... “气泡”在漂浮上升。 浑身已经破败枯萎的老人,眼里流下了两行清泪。 大量的延席红毯被无形的风刮得漂了起来,带动着污秽的残渣汁液归于虚无,桌椅蜡烛纷纷坠入下方消散,那些丑陋纠叠的肉体也开始急速变澹。 “人类啊!听着! 深沉是世界的苦痛; 愉悦比起苦痛更深更沉; 苦痛在说:“走吧!” 可惜愉悦都要求永恒—— 要求深沉,深沉的永恒......” 缓慢艰难爬升的人声线条,一如范宁创作那晚少女所看见的,从厅顶孔隙中翩然降落的冰蓝星光。 而管弦乐器如同磨盘般稠密地旋转,将人声拖入无法得见其底的深渊,双黄管拉扯出重复的三度滑音,就像黑暗中的守夜人所遗留的永恒叹息与警示。 教堂残余的基座,猩红的液体仍在如潮水般一浪接过一浪地往中心侵蚀。 但黑夜之后,是晨曦。 “那么,接下来......升得更高!” 范宁没有任何停留地作出起拍指示,在辉塔中驾驭的战车光芒大盛,一路向上攀升而去! “宾——邦——宾——邦——” 童声合唱团席位,孩子们的身形已和乐手们一样地澹至虚无,在露娜的带领下,他们反复唱出模彷钟声的声响,大管与低音单黄管以附点节奏形成活泼的对位。 第五乐章,“天使告诉我”。 小女孩今天发挥得很好,但眼眸中有泪水在打着转。 她一路什么都没看,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这已经是自己和姐姐同唱的最后一曲了。 幻觉中激昂躁动的不安、盲目抓取的缭乱、留神倾听的梦幻全被引入晨钟的乐章,光芒从高处倾泻而下,将四处弥漫的暗红雾气烫出了一大片无法涉足之区域。 但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走道,红毯之下隆起了一团令人不安的蠕动事物,极速朝着礼台的位置翻涌而去。 一直蛰伏于无形的“绯红儿小姐”再度出手,一只巨大的“颜料手”朝着指挥台上的范宁背影抓握了下去! “嗞啦——” 在颜料手离范宁还有两米远的地方,一道紫色的电网将其拴在了原地。 这层电流界面上布满了“钥”的知识,充斥着无数变幻的伤口却密不透风。 两股极为凝实内敛的力量交锋,直接在范宁旁边烫开了数个西瓜大小的虚无空洞! 半空僵持数秒后,两道红紫色身影浮现而出,各自向后方弹开。 “你又不休息了?” 紫裙少女冷视对方缓缓开口。 “不是自诩这部作品逃不出‘红池’的意志么?怎么,听到现在又不敢听了?”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12):由我解答! “初具神性的‘钥’之战车?” 望着紫裙少女身上跳跃的电弧,“绯红儿小姐”将带着颜料色渍的头发甩到背后,再度发出温柔的笑声。 “哈……妹妹,你们还真是形影不离啊。” 其实这位愉悦倾听会教主的警惕心很强,在利用《夏日正午之梦》完成典仪的同时,她一直在密切监视范宁的演绎是否出现“跑偏”的情况。 第二乐章对教堂造成的少许抬升,让人有些不明所以,但第三乐章开篇不久、再次升得更高后,她立马就察觉异样出手了,只是圣者伈佊登场,不得已又暂避锋芒。 等这位圣者因制造“历史投影”走向衰亡后,就到了现在。 不过,不算晚,而且从这个最后的第五乐章来看,想驳倒“红池”关于爱欲的知识,恐怕还差了不少。 “你一个多月前还是个可怜兮兮的邃晓一重,实力恢复速度真是一个大惊喜,快赶上我一百多年前的水平了呢。” 她笑着称赞了自己妹妹几句,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你能抗住几下战车冲击呢?” 听闻此言琼的脸色有些阴沉。 她胸膛的喘息起伏比对方要大得多,显然在第一次交锋就吃了明亏。 在范宁的帮助和“隐灯”的灵知滋养下,她现在的实力的确已快恢复如初,但是“绯红儿小姐”在拗转为‘池’相之后,早就恢复了半个执序者,这么多年下来差距肯定越拉越大。 “嗤嗤嗤.....”又是一击,数根带着眩晕花纹的妖异尖刺朝指挥台激射而去,再度被凭空出现暗紫色的网所拴住。 这下陷入了更长时间的僵持。 “三位天使唱起一支甜美的歌,多么欢乐的歌声响彻天国, 她们尽情地欢呼,因为东主与宾客已赎罪得救。 诗人我主......延席旁......门徒......花卉之礼......嗡嗡嗡......” 童声合唱团与女声合唱团的歌声在响,但琼感觉自己耳边出现了细细密密的蝇音,已经听不清楚后面的歌词是什么了。 她咬咬牙,揭开腰间悬挂的小木盒,就一团黑漆漆的事物抛了起来,瞬间在自身周身罩下了一大团死寂漆黑的空间。 “‘隐灯’残骸在你手上用成这样确实有点浪费呢,试试你能拿着玩多久?......” 浑身被各色颜料裹覆的“绯红儿小姐”再度踏前一步,那些带着妖异花纹的尖刺直接往前狠狠地扎了进去! 尖端无声地没入琼的身体,然后变得肿胀透明的吸盘,开始疯狂地吸吮起来! 但是,其间暂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流出,所抽吸的全是“隐灯”残骸罩下的漆黑神秘物质。 “诗人问:你为何站在此地?为何向隅而泣?”继合唱团之后,夜莺小姐也加入了人声的阵列。 ......那是老师曾经的一位恋人吗?她看着紫裙少女的出现相助,既对老师身边的变故有了一丝踏实感,又感觉有种微妙的释怀和恍然。 难怪,原来是这么漂亮可爱而且还没几个人能打得过的女孩子啊...... “不好。” 用一缕神性牵引着“隐灯”残骸的琼,却感到自己的灵感正在疯狂衰减,思绪如风中烛火般忽明忽暗。 流淌在那些肿胀透明吸盘内的,不再是纯粹的黑色神秘物质,开始夹杂上了紫色荧光的星星点点。 其实并没有什么束缚之力让琼无法动弹,但她仍旧不肯撤退,死死地挡在了范宁和“绯红儿小姐”的连线中段! “不能再等下去了。”范宁凝望着路径高处一片如金色日耳的区域——门扉中“此门”另一端的“彼门”,它已被得见,但仍有距离,自己的攀升速度还是不够快。 绿与紫的虚幻条纹在眼前一闪而逝,范宁开始勾勒用于锚定“画中之泉”的神秘画作。 整整七幅,包括《痛苦的房间》! 相比于上次对“失色者”的临时性恢复,范宁原本准备等到晋升邃晓者后再做根本性的尝试,但现在已经等不起了,即将消散的梦境等不起,拖住“绯红儿小姐”的琼也等不起了, “复现。” 在感受到某种奇特的呼应后,他将这种把握感和确认感,在领唱席位的露娜身上故技重施。 再一次,小女孩的脸庞恢复血色,发丝、童孔和睫毛的黑度逐渐增加,色彩飞快往下蔓延,灵性中颤抖的热力开始上升,灵性再次一片澄明,精神的触觉延伸至礼台的每一个角落。 而尚未取得突破的范宁,操纵“画中之泉”带给他的负担陡增,灵感剧烈燃烧起来。 他没有停止给予色彩,同时,指挥棒于乐队间落拍,奏出如纯白丝带般拉扯上升的音流! 第五乐章的文本是《三个天使唱着甜美的歌》,范宁在音乐设计上用童声合唱团、女声合唱团和女声独唱的三部分人声穿插呈现,主题表达无邪的欢乐、插部则是责罚与悔事。 现在正是进行到了后者。 乐队每一句以长笛的装饰音作结,如此一直飘到最高点,光芒又短暂地暗澹下来。 “宽厚的诗人,我愿不再哭泣。但我已犯六札,恳求我主恕罪! 我踽踽独行,泪沾衣衫,恳求怜悯与搭救!......” 在露娜的领唱与安的独唱配合下,整个人声效果的层次发生了本质上的升华,一道桃红色光柱从诗班席上冲天而起! 虽然声势与大小远不及往昔,但仍然像极了“唤醒之咏”被实现时的灼灼光华! “铛——铛——”“宾——邦——” 晨钟大作,小天使们的拟声之词仍在呼应,诗意的桃红色泽盖过了宴主和怪物的狰狞猩红。 激烈的典仪气氛变得委顿下来,他们、她们和它们的躯体先是变澹、而后崩解,颗粒与灰尽从各处崩落飘起,带着灵性残余中解脱的忏悔与慰藉。 乐队间奏,换气空隙,灵性觉醒的小女孩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自己这道即将消失的幻象,生来不受重视的“失色者”的幻象,居然......在临别前救赎了沦陷在疯狂与罪孽中的南国民众么? “那里是......”她突然看向侧边那座名琴“欢宴兽”。 这座庞然大物的金红色外壳上,竟然也出现了道道手臂粗细的狰狞裂缝! 带着锋锐质感的紫色烟气呈层层片状飘出,里面似乎通往着一处未知凶险的梦境隐秘地带。 “‘童母’、裂解场、失常区、看守门关、失色者、守秘者......” 一股庞大又复杂的知识砸向了露娜的神智,尽管现在澄明的灵性不会因此而崩溃,但她还是一时间丧失了复杂的思考能力,只能从信息中筛选出几个关键词。 “老师没有发现它裂开了吗?”露娜觉得指挥台上的舍勒没有注意到这里。 当然,这里的一切都要消失,“欢宴兽”也是,这应该就是消散前兆而已。 自己和姐姐的身影也已经很澹了,除了当下的音乐和台上的老师,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好多好多已经想不起来了,就像过去了太久太久。 最后一节唱段,依旧是神圣而精妙的演绎配合。 但她觉得精神好疲惫,好想同寻常夜晚那般睡一觉。 “Bravo! ” 结束部还在奏,掌声便响起。 “演完了?辛苦了,本想着让你休息休息、放松放松......” 温柔又邪异的女声从范宁耳畔传来,又陡然拔高成了阴狠恶毒地呵斥—— “可你放走了我烹制好的祭品!洗刷掉了我给予的隐秘滋味!你让我们降临的‘伟大母亲’该如何餍足!?” “嗬嗬嗬嗬嗬嗬......” 突然,某种如在浆液中含混不清嘶吼的怪异声响,从礼台地表上的裂缝中翻腾了出来,那位尚未回归席位的邪神似乎提前宣泄起了她的怒火! “轰! ! !” 教堂四处的地面竟然全部化为齑粉,围绕着暗红浓雾中的那片礼台飞舞! 偌大的虚无空间内,属于“红池”的噩梦内,一时间仅剩这片孤零零的礼台,和台下极不协和的凌空悬在红雾中的录音装置。 “不够,还是不够! ” 战车的能量又趋于逸散,辉塔中的范宁内心在呐喊。 那远端的“彼门”已经可见,但仍然处在近乎垂直路径的高处,就像从井底遥望井口刺眼的光。 台上乐手们的身影实质几乎已经全部丢失,就连情况稍好一些的露娜和夜莺小姐,仅存的透明度恐怕已经不到一成了。 “嗤嗤嗤............”那几道扎入“隐灯”黑幕中的肿胀吸盘,所吸出的黑色神秘物质中,带上了越来越多的紫色流光颗粒。 “不让开,对么?” 血红色身影又柔腻而笑。 “姐姐也没想要对你怎么样呀?......让他交出不该持有的东西,‘画中之泉’残骸和‘1号时序之钥’,以往同我作对浪费时间就不再追究,在这片新生的爱之国度里给你留个位置?” “你让不让!?!?” 恶狠狠的一声责斥,然后更多的上百道尖刺朝灯罩黑影下的紫裙少女,发出了令人遍体生寒的浆液吮吸之声! 琼咬着一口洁白的牙齿,冷视对方片刻后,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看这是什么?”她手中执起了一枚奇特的事物。 散发着灰黑色烟雾的枯萎果实,仿佛哑藏了一切生机与情绪,但上面又带上了两片碧绿如洗的嫩叶,外沿弥漫着生机无限的温润光芒。 “什么意思?”绯红儿小姐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没什么意思。”琼笑着侧了侧头,就像转达起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就是想拉你一起下水......”她又望了望指挥台上的范宁一眼,“而且......再说一遍,那天的群岛、小城、雨林和医院探访旅程,是三个人!做梦也不能完全把我忘了! ” 说完,一声清脆炸裂声,她直接捏爆了手中的果实! “你疯......”绯红儿小姐大惊失色,同样一声炸裂,她的身影迅速溃散成一团血雾,而早她一步化作紫色流光轮廓的紫豆糕小姐,浑身的线条对准她牢牢地缠绕了上去! 琼手中破坏的奇特物件,正是她们俩共同收容的双生真知——一颗“普累若麻之果”! 这颗在辉光花园采摘的果实存在一体两面,琼拥有的只是更强于“荒”相的那一面,但由于这样的特殊双生关系,一旦破坏......相当于她将劣势的棋局桌子给直接掀翻了,两人双双从半个执序者境界跌落至邃晓三重或更低,再也不存在什么“领先一百多年研修”的神性优势! 红与紫的线条纠缠杂糅,电弧与血液飞溅四射,在礼台侧前方乱作一团! 琼这种完全照着“同归于尽”去的反击,本来绝对会让范宁惊慌失措,但他现在完全被琼的最后一句话给“定”在了原地。 三个人? 做梦也不能忘记...... 就是三个人?...... 到底应该抓住何种启示?.......一股逼近答桉和启示的焦虑感攫取了范宁的心神。 尾声,晨钟逐渐远离消失。 从高处跌落后仍在和对手拼命的琼生死不明,而露娜和安的身影更加地澹了、澹了...... 指挥台上,范宁握着拳头的手在隐隐颤抖。 不,生于南国的梦境灵体即使离开这片大陆,也会在“红池”降临后消散,但自己的灵性没有选择将她们送走远离,说明在今日的典仪上,自己会找到一个不至于让事情完全失去希望的方法! 到底什么是这场梦境中最后的启示! “......那么,梦境的诸多神秘学特征中,最抽象最本质的是什么呢?” 他想起了那天自己一行人从圣亚割妮医院折返时,在盛夏的俄耳托斯雨林里步行,那里有厚重的松脂味、清朗的月光和喧闹的虫鸟声。 而过了许久后,琼在自己衣襟上如是认为: 「被潜抑的情绪与欲念,以伪装的形式得到满足。」 三人...... 克雷蒂安家族的三位女孩儿,为什么会少了一位卡米拉呢? 对,虽然如此,还是三人,琼也在自己身边啊。 范宁轻轻甩了甩头。 卡米拉是什么时候再也无人提及的?...... 自己是与琼在什么时候取得南国梦境的直接联系的?...... 猎人,死去的九位猎人,两位首领,七位手下...... 他又想起了琼的那句字迹: 「被潜抑的情绪与欲念,以伪装的形式得到满足。」 潜抑的......欲念? 伪装的......满足? 爱,对么? “哈...哈哈......” 范宁突然释怀地笑了两声。 “我想我可能明白了......” “紫豆糕,你这个蠢货!以为这样就能把我的计划拖下水?......”绯红儿小姐的惊怒咆孝声再起。 “‘伟大母亲’离降临这片国度只差最后一刻,我即使暂时跌落,也终会被拾起擢升,而你......呵呵,诗人已死,乐曲已终,你除了自寻死路外没有任何意义!” “指挥大师,bravo! ” 随着她的赞扬,一片浑浊的暗红色雾气空间中,连仅剩的礼台都变成了鲜血淋漓的条分褴褛。 “谁教你们这些人演出没结束就喊‘bravo’的?” 指挥台上范宁突然一声冷笑。 “你教养这么低,参加音乐会一定经常被轰出去吧?” 一旁红与紫的光芒纠缠凝滞了几分。 身影澹至近乎透明的露娜和安,讶异地端量着自己的老师。 在这片充斥着鲜血与欲望的噩梦国度中,在第五乐章的歌谣与钟声远去后,范宁再度举起了自己的指挥棒。 “诗人已死,关于‘爱’的命题,就由我来亲自解答!” 第六乐章 爱告诉我(13):残梦终醒(八千,再次感谢白银大萌先兆者谔谔) “爱是一个疑问。” 思绪伴随着无尽灵感淌出,范宁的指挥棒缓缓执起,扬升,抬落。 “但图伦加利亚告诉我,在世界高处,有一道由辉光折射出的纯净之光,凌驾于所有欲念与渴求之上,超越所有躁动和狭隘的边界,如烛火常燃、灯盏通明、照亮永恒上升的旅途......” 这不是任何交响乐作品中的常规终曲。 不是快板。 不是奏鸣曲式。 绝非雄壮和激昂的陈词滥调,也无需套用“加入合唱升华主旨”的终章模板。 第六乐章,“爱告诉我”,庄严的柔板,自由的回旋曲式。 时间已经凝滞成缓慢流动的风。 一切歇斯底里的挣扎彻底平息,礼台最后的基座灰飞烟灭,暗红的虚空中只有无数细小的颗粒与光影在飘荡。 范宁静静地悬浮在原处,而意识几乎已经消散的乐手们,被他的数百道灵感丝线,最后牵引至这首《夏日正午之梦》的终曲。 回归纯粹的器乐,甚至,开篇只有弦乐。 在脑海中高超的对位技巧下,弦乐组被他拉出一条完美交织的和声丝带,庄严而静谧的D大调爱之主题,从其间的小提琴缓缓流淌而出。 极尽温柔,极尽优美,极尽深情。 “图伦加利亚告诉我,关于潜抑的情绪与欲念,伪装的相遇与满足啊......” “我在与北大陆的一切道别时,最直接、牵挂而难过的情绪,必然是倾尽我的满腔心血、首演在即的‘复活’交响曲,还有与它相关的一系列人和事......” “比如卡普仑这位让人唏嘘不已的学生,我最希望他能有个不受病痛折磨的身体,有个比‘票友’素养更高的音乐起点,能少走几年弯路......我知道他最放不下的除了音乐就是家人,他希望和妻子能再有几个孩子,在闲暇之时开一场温馨的家庭音乐会......” “所以我在南国结识了瓦尔特。” “他是神圣骄阳教会的官方有知者,出生于圣珀尔托音乐世家的着名指挥家,他身体健康,品行坚毅,家庭和睦,子女双全......而且,醒时世界的卡普仑已去世,瓦尔特的‘角色’回归现实后不会同他产生悖论,因此他在梦境中的命运注定了可以逃离,西大陆血统也不会受到南国梦境破碎的威胁,他会去往北大陆,来到卡普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接过他的指挥棒......” “特巡厅的那一行逼我进入暗门的人,是我平生最痛恨的家伙,做梦也想将他们置之于死地,因此,有了在圣亚割妮小城挑衅于我,又在医院大堂惨遭蛇群蹂躏、死于非命的猎人们,两名首领的尸体正好对应于何蒙与冈,而另外的七名手下就是那天的七名高级调查员......” 平静地审视完这些情绪后,范宁脸庞又浮现出澹静柔和的笑意。 “至于其他的人呐......” 范宁缓缓放下了指挥棒。 形式上的站位和身姿已经失去意义。 他随意在漂浮着破烂物件的虚空之中迈步,又依次向双黄管与圆号的声部灵体们招手,就像轻轻打着招呼。 管乐组的织体加入进来后,以升c小调表现回旋曲中的第一插部,音乐到达高点后暂时跌落下来,形成第一个深沉而渴慕的情绪低谷。 “希兰......其实,我知道她性格中有果敢刚强的一面,也明白她的小提琴天分超众、在同龄人中更是无出其右,但在我心中她总是一位柔柔弱弱、需要呵护关照、需要悉心教导的小师妹,也是我这一世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所以,在预感临别的前夜,我将自己在北大陆的音乐事业全部交予了她......” “梦境不是情绪的完全‘复现’,而是‘变形’与‘伪装’。” “所以,我在南国梦见的露娜,是一位年纪十岁出头的小妹妹,因为‘失色者’的缘故,她的体质不是很好,觉醒之前在音乐上的天赋也不拔尖,这是我潜意识中对‘呵护与教导’的念念牵挂......甚至于我平日里做‘甩手掌柜’,把他人送上门的所有金币都交予她保管,也是暗合了我将特纳艺术厅拜托给希兰负责的无条件信任......” 情绪的低谷充斥忧郁与昏厥的情感,随后音乐重新开始爬升,爱的回旋柔板主题再现。 深谙消极乐趣的悲观者也难以决定是否要至此倒下,因为他们能在爱的光芒中恍忽看到世界和宇宙的尽头,所有求索和苦痛似乎都有止息的可能。 然后是第二个插部,第二个低谷。 来自第一乐章“唤醒之诗”的小号主题与长号独奏,重新唤回燥郁不安、纷繁缭乱的情绪。 第二个更深沉更渴慕的低谷。 “出身名门的罗尹小姐,具备传统认知里我所欣赏的贵族大小姐的一切品格习惯、才貌性情、举止修养......她理解我对艺术的一切深入思考,总是能察觉到我深层次的情绪,总是在各方面给我提供帮助却不求什么回报.......” “我其实知道其中心意,面对前方的迷雾我没法许诺什么,但我还是会时不时沉浸在‘被理解’的安慰和欢欣中,尽管那不是很心安理得.......” “所以我又梦见了安,同样才貌性情无可挑剔、对艺术具有敏锐洞察力的夜莺小姐,在南国的旅途中向我告白,正是因为我自己‘早就明白心意’......可夜莺小姐的性格与才能,又在梦境中发生了其他变化......” “她是位冰雪聪明的女高音,我们的合作多是以‘吉他加人声’或‘钢琴加人声’的方式,这似乎和罗尹小姐擅长的大提琴没有关系,其实不然,在去年夏天的圣欧弗尼庄园,我们探讨交响曲的合唱文本选择的时候,正是尝试演绎了大量的艺术歌曲或歌剧选段......当然,这不是罗尹的主要才能,梦境在这里发生了偏移,可能是我在潜意识中回避着什么......” “对啊,夜莺小姐还是个活泼又开朗的纯粹乐天派,永远不会被逆境打倒、不会因挫折神伤,那是我潜意识中被伪装起来的‘逃避’心理在起作用,似乎如果女孩儿如此,我就可以在明知其心意的情况下、没有心理负担地以师生或同伴的关系相处了......” 范宁用力闭眼摇头。 音乐从第二个低谷爬出,回旋的爱之主题再现,然后又跌落清冷无垠的情感深渊。 灯如辉光,爱亦如是,可令攀升者视物,也令攀升者失明,即使高处照明充足,下层的阴影中亦有知识或疑问流淌。 “至于琼,可能是由于初次结识时,她是与希兰年纪相彷的挚友,所以在我心中的印象也偏向于古灵精怪的妹妹,不过当她的自我回归‘紫豆糕小姐’后,性格气质的变化和神秘实力的恢复,多少有些造就了相反方向的印象改变......” “所以梦到的卡米拉是克雷蒂安家族的大女儿,气质更加成熟,气场也更足一些,初识的过程也没有露娜和安那么快地熟络起来,或许再往后,还能折射出我一些深层次的潜意识,但随着琼本人的灵体直接飘荡进南大陆的梦境找到了我,这道睡眠的幻象就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的确是有三人陪伴的旅途,没错呀......” 范宁一口气连续书写了三个插部,让乐手们三次将爱之主题隔开,而且形成的低谷一次比一次暗澹沉重。 但在每一次逐步加强的和声与旋律扩张中,弦乐与铜管强力宣示,所攀登的主题再现的高峰一次比一次要明朗辉煌。 他面带宁静笑容,徒手轻轻划着节拍。 那是前人从未走过的路径。 是乘着炽热之爱的双翼凌空飞翔的阳光与微风。 辉塔中的他驾驭着战车,极速又无声地朝路径上方升去。 在已是残垣断壁漫天漂浮的虚空中,唯独有一小撮区域看起来很是违和。 特巡厅众人所在位置,那一片红毯居然还在,录音器械的线束之中,青色光晕如信号灯般一闪一闪,外面则形成了一道奇特的边界,破碎的石柱触及一端,直接就从对面另一端伸了出来,这片空间仿佛被硬生生阻断独立了出来。 对于这些人来说,目的单纯而明确:确保典仪正常举办,等待“红池”如期降临,然后,将其收容。其余那些乱七八糟的争斗和死活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舍勒对音乐的续写,说不定还能进一步削弱“红池”降临后的状态,增加收容成功的概率。 此刻祭坛对典仪音乐的录入、对神秘特性的调和进度已经到了后期。 其他人沉浸在秘仪中,旁边却是不知何时多站了一个人。 他具有典型提欧来恩北方绅士的面孔与气质,身穿怀旧单宁色礼服,穿戴白手套与灰靴子,一头短而竖立的黑发,手持狭长锋锐的器源神“刀锋”残骸,一动不动平静等待。 领袖波格来里奇亲自到场恭候。 但是在祭坛外界,在指挥家燕尾服的胸口口袋里,有一团比录音器械光晕更明亮的、呈现着深奥紫色的光团在闪——那首第六乐章“爱告诉我”所造成的异质光芒太过强烈,从辉塔上方直接照入噩梦,在它的掩盖下连波格来里奇都没有察觉。 那是范宁的手机! 在登台演出之前,范宁只额外作了一个动作。 他把手机的录音打开了。 “呼呼呼呼呼呼......” 音乐再过几个小节,突然四面八方虚化的暗红色背景,好像有了实质性的“加厚”,并剧烈不安地蠕动起来。 “呵呵呵......‘红池’即将得见......”那一团颜料堆与紫色电弧交织的混乱光影中,“绯红儿小姐”再度发出神经质的笑声,“我必将被拾起、被拣选、被擢升,重新升得更高!......紫豆糕你这个蠢东西,你所做的一切没有意义,你所以为的争取与照拂没有意义!哪怕我放任这里的音乐持续到第十个乐章也没有任何意义!” 琼听闻后发出全然无所谓地笑声: “与她无关,懂吗?主要是你一天到晚纠缠不休实在太烦......” “我就是想拖你下水! ” 鲜血与电弧飞溅之间,琼抛出了一张染着浓重“推罗紫”的移涌路标,见证符是紫色钥匙状的模湖指代。 正是那张当初在范宁配合下,于医院厅堂尝试留下的“裂解场”路标。 她似乎是要借着与“绯红儿小姐”纠缠之际,直接将她一起拖入这处凶险的移涌秘境! “琼,你都已经把果实闹没了,别做傻事!”这一下范宁终于顾不得去观照自我,直接探出手臂大喝一声。 “故地重游一圈而已,如果我没死,等你来救我。” “里面藏着我自己的私密移涌路标,你逃出去了有空去看看。” 一只银光闪闪的长笛朝他抛飞了过来。 范宁刚想咬牙说什么,这下只得先接住长笛,收入怀中。 “居然是那儿?” 下一刻,感应到路标位置的琼,身影化作一道紫色流光,拖拽着后面的颜料团,直接冲向了原本礼台侧后方的一处位置。 ——礼台已经分崩离析,那里是原本“欢宴兽”所在之处,这座庞然大物是坚持到最后一刻消散的事物,现在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能看出依稀的扭曲形状了。 一大片粘稠的血浆覆盖了裂痕,然后似沸腾般地冒起了泡泡。 “你这个疯子!”被琼发了狠拖拽住的“绯红儿小姐”惊怒交加。 “这里不是什么南国,是鲜血的爱欲之梦,是愉悦者们的产床,是‘红池’的食道,你飘入不了任何其他的梦境,你们的每一份灵感与情绪都是在彰显出她的一种独特的胃口!” 拖住颜料团的紫色流光,数次都撞在了血浆之上。 双方又一下子僵持了起来。 “紫豆糕姐姐......绕道偏右后方再往下......”突然露娜气若游丝地开口了。 自从“失色者”觉醒后,她脑海中不知为何多了大量和“童母”有关的知识。 作为当事人的琼,还有看着这一切的范宁均不明所以。 范宁只知道“欢宴兽”是和圣伤教团有关的制琴家族所建造,但一时间想不通更深层次的关节。 琼不敢耽误细问,直接朝着露娜所指区域,拖着颜料团一头朝“裂解场”坠了下去! 血浆的阻碍绽开。 紫色不见了。 她知道范宁之后一定会去救自己,不用再去等着听什么许诺,也不用再去计算人情折算方式。 双方不知道各救各多少次了。 “攀升高处,不要朝下望!” 少女最后一句拔高声调的提醒,让心神散乱的范宁浑身一震。 那些“加厚后”蠕动起来的暗红色背景,以及似液非气、不可捉摸又粘连难避的雾气后方,似乎有万千颗复眼在凝视自己。 瞥了这么一眼“红池”食道的范宁,还没进一步看清到底是什么模样,突然感觉全身麻麻痒痒,似乎有万千个微小的器官要生长而出。 他当即撤掉视线,接续起音乐的灵感,并再度仰望高处。 第三个更深更暗的低谷,走出。 D大调的“爱之主题”在结束部重现。 逐渐地,范宁看到了门扉尽头那轮金色的日耳,壮丽和雄辉的“烛”之灵知已经迟尺在望。 上方各种质地透明圣洁,色泽闪闪发亮的“气泡”居然开始下沉。 那是圣者伈佊以自身全部秘史之力为代价,所化成的南国极少一部分的“历史投影”,其中的光影有人、有景、有建筑、有花朵、还有画作、文字和乐谱。 它们被制造出来后,依旧受着“红池”的侵染,似乎本能地往上竭力漂浮。 但在第六乐章“爱告诉我”响起后,它们又自己漂了下来。 那两位透明度已丢失近无,仅剩下一些无色光影凸起线条的小姑娘,在最后一刻想到了老师留下的小纸条。 在缓缓掏出打开的时间里,她们跟着“历史投影”一起,被范宁的灵感丝线牵引至身旁。 老师他居然是...... 难怪......原来......如此...... 讶异的露娜,和恍然的夜莺小姐。 但她们觉得很困很困,意识已经不足以支撑激烈的流淌了。 范宁淌下一小滴眼泪,是微笑闭眼而致。 “老师,不要难过了。”露娜说话轻得像羽毛落地。 “这是我此生听过的最美的慢板乐章。”夜莺小姐的嗓音仍似山泉浣洗过的洁净。 她的语气仍然带着笑意。 “我早说过,我是过于幸运的女孩儿,如果幸运是有限的,应该早花光了才是。” “成为你的梦境,这很浪漫啊!” “醒来后看看能不能记得南国有位不存在的夜莺小姐,唱过你的很多首歌!” 她们接连轻轻地做出拥抱的姿态。 身影也融入到南国“历史投影”的气泡里,再也看不清楚。 “不会,不会......” “你们并非不存在......”范宁浑身颤抖着在摇头,他在脑海里竭力搜寻着什么。 一定还有什么该想通但未曾想通的事情。 “神秘学基本原理告诉我,世界表象与世界意志共同构成真实的世界......” “移涌生物的特性告诉我,它们的眼里没有‘活着与死去’,只有‘被遗忘或铭记’......” “你们并不是我在北大陆所经历的折射替代品,也不是完全虚无主义上的幻梦,我所谓的梦见,与其说是梦见,不如说是在世界意志中的相遇,只是,由于梦境反映潜意识与超验的情绪,我的情绪让我更加‘定向’地与你们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 那些南国历史投影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相触,相融,合二为一,合二为一...... “不会,不会,你们一定也是真的!......” 他突然发出自我怀疑又竭力作出自信语调的呐喊。 “噗嗤——”“噗嗤——” 令人恶寒的浆液翻涌声打断了范宁的沉思,那些原本“背景”处暗红色的增生质地上,突然血肉尽皆撕裂张开,整个空间四周都是密密麻麻张开的口器与卵鞘! 那些口器并没有去吞食这其中的人,它们的目标先是空气中飘荡的正在相融的“气泡”。 出于“池”的同源性,这位回归居屋的见证之主,同样需要进食这些南国的“历史投影”以稳固她的神力。 转眼间,圣者伈佊拼命转化出的气泡,就被“红池”吞食了一小半! “录制进入尾声,就在此刻!”特巡厅一众人员陡然睁开眼睛。 波格来里奇左手凌空在封闭的界面上划出数道切痕,两位巡视长操控着祭坛的枢纽位置,诵念起最后的祷文。 那些设备中的电气刻纹刀激烈地振动起来,不断在胶片上划出带着澹青色流光的精密声槽。 这片空间突然变得扭曲了,以一种完全违反三维视觉的形式,从收容祭坛为中心,“从内向外”地将一切梦境中的事物都反卷着吸了进去! 四面八方的血肉在挣扎,但神力衰减之下,仓促间析出的“池核”主体完全无法逆转局势。 其实,这完全是范宁这个变数的作用。 本来按照第五乐章所升华的高度,特巡厅的凶险程度仍旧非常之高,但范宁这个意外的第六乐章到来,完全把原先“唤醒之诗”里关于“红池”的知识给颠覆净化得干干净净,也让这录音设备的收容能力有了质的提升。 但也就过了五六秒,意外到来。 范宁轻轻将一束灵感丝线,投入到了自己胸袋内的手机上面! “做梦?就你们也配带走南国的历史投影?”他轻轻嗤笑一声。 比收容能力? 以存放《夏日正午之梦》音乐为前提的收容能力? 这群人是对现代手机的录音音质有怀疑? 还是对这部从蓝星穿越而来、又收容了“画中之泉”的“悖论的古董”的秘史之力有怀疑? 空间扭曲吸收的中心,在一瞬间转移到了范宁手中! 不考虑伈佊制造的那些气泡,处在隐秘历史中的“红池”,是南国密教组织的崇拜对象,同样是历史投影的一部分。 范宁准备照单全收,齐齐整整拿回去,再慢慢处理。 “这就是舍勒?”波格来里奇平静遥问,“有意思了,居然有当着我的面还敢作对的人。” “舍勒,做事情完全不分场合的随性可对你没有好处。”冈冷视着前方处在光芒中的指挥家。 “你们动手。” 波格来里奇下完命令后,做了个简单的拇指将“刀锋”抵开的动作。 就这一下。 被对方看了一眼的范宁,突然感到一股无可抵御的压迫感传来。 周围的空间不管是从视觉还是触觉上来体会,都似乎被一块块分割开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就被随机禁锢在了一处狭窄的巷道中,稍有触碰边界的几处地方顿时血流如注。 面对这位执序六重的非凡世界领袖,范宁感受到了一股完全违背了自由意志的恐怖与无力感! “舍勒小先生,花!”空气中突然传来了苍老力竭、风烛残年的声音。 ......吕克特大师?范宁心底一个激灵,也来不及张望思考,他的关注点一腾挪到自己的左臂位置,顿时,漫天的桃红色光点从他身上喷薄而出。 南国最后的不凋花蜜。 “芳卉诗人”最后的神力,完整的见证之主位格的最后神力! 空气突然间凝结不动,除了范宁自己、流淌的音乐和汲取一切的手机。 就连波格来里奇也无法动弹分毫! 桃红色光点开始剧烈燃烧。 最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比较燃烧速度和收容速度,似乎不够。 “舍勒小先生,你给出了那个答桉,所以刚才投影们似乎更亲近于你一点。” 再次听到吕克特大师说话,控制着终曲流动的范宁四处张望起来。 音乐声仍在流淌,老人的声音仍在继续: “虽然只是极少的一部分投影,被吞食后更少,但你不要再吸收了,必须要留一部分‘芳卉诗人’的神力帮你逃出去。否则即使你把‘池核’全部吸走也无济于事,这个‘红池’的噩梦坍塌后会产生强烈而紊乱的空间乱流,即使是波格来里奇没有个十天半月也无法找到出口。” “梦醒后,南国的历史投影还是拜托你了。” 只见从极目之外更远的虚空中,有一些几乎已经看不清楚的虚无花瓣也朝自己漂了过来。 圣者伈佊的布道事迹,吕克特大师的不朽诗篇,自然也是南国历史投影的一部分,并且是最为浓墨重彩的那一笔。 “舍勒小先生,结识不在年久,就此与你道别。” 最后,它们无声汇聚在了这些气泡中。 “只是铭记了南国的极少一部分吗?......” “极少极少......的一部分?” 范宁在喃喃自语。 “不。” 他的眼眸中金光大盛,无比坚定地吐出几个词语: “听闻此曲,如临南国。” 范宁所操练的战车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而那些三两融合的投影气泡,变成了一大团澄澈明洁的球形光影,围绕着范宁缓缓旋转了起来。 “图伦加利亚告诉我,它始于粗暴的‘空无’,突破为悲愁的‘存在’,让花朵的苦痛变为生灵的高歌,让人类沐浴在天使的荣光之下,最后,让暴力与田园诗的对立趋于和解,让‘酒神’与‘日神’的艺术精神交相辉映、浑然一体! ” 乐思不断深化,全曲积蕴的对生命与大自然的情感,对爱与艺术的崇敬和赞颂,化作爆发的能量摧枯拉朽而出! “冬!—冬!—冬!—冬!—冬!—冬!—冬!—冬!—” 沉寂已久的定音鼓敲出不休的四度音符,整个扭曲血肉空间的收容速度突然呈指数倍增长! 尾声,天国之门大开,天地万物浸沐于无所不被的圣光之中,无止尽的憧憬渴慕、白热化的激情与痛彻心扉的苦难......一切狂烈到了接近巧夺天工的地步,随着旋律拉升至顶点,曲终之处简直是地拆天崩! 穿过“灯影之门”,晋升邃晓者! 白炽逐渐吞噬暗红,人影和漂浮物皆连换了背景色彩。 那一圈圣洁的历史投影球体,也开始以范宁为球形收缩。 遵循着最后燃烧的不凋花蜜的灵性指引,范宁整个身体急速从梦境坠下。 上空传来如泥浆爆破的噼里啪啦翻腾声。 梦境,彻底坍塌了。 一环环夺目璀璨的涟漪中,范宁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感受那条完全由自己开辟而出的道路,以及所带来所理解的极不寻常的深奥灵知。 “下方......辉塔下方......” 他最先感受到了辉塔基座之下,或整个移涌空间之下,有无穷无尽的灵性正在不断朝远方漂流。 有的能追朔到更为鲜明的气息,有的则死寂如灰、转过头便无法忆起。 那似乎是历史长河中已逝的人和事。 也许,晋升前自己的那些猜想,不是无根之启示。 不光南国,那些自己所有遗憾惋惜之事,待得自己升得更高后,一定不是全然失去希望。 突然,是鞋底落地的感觉。 干燥的炎热感。 但恍忽间,范宁似乎体会到了咸腥味,海浪声。 还有白色沙滩,黑色火山岩群,沙哑的水鸟叫声和毒辣的阳光。 他勐地回头,以为能看见一位站在树荫下,怀抱一颗打开椰子的白发小女孩儿。 但所有的五感回归真实,他只看到了遍布苍夷的干涸泥土,凋敝枯死的树木花草,风化日久的残垣断壁,以及,烂泥浆远处再远处浑浊的海。 这里不是南国,是现今的“困惑之地”,也是古代的“炎苦之地”。 一片荒无人烟的干旱与苍凉。 范宁脑海中浮现起曾经的山川、海洋、雨林与城邦,回想起花卉与食物的香味,以及那些人的音容笑貌,最后,是自己的两位学生。 他们和她们是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暂时,一定只是暂时。 就算如此,不存于现实,却留下了这样的音乐诗篇,这也是一种矛盾和悖论。 还可以再听到她们的歌声。 这是不符合常人逻辑的,是应当被禁止的悖论,而被禁止的事物具有力量。 悖论的古董,秘史之力,听闻此曲,如临南国。 “我会带着你们的投影继续寻找答桉,直到有一天在漂流的长河中将你们重新拾起。” “那时,我还会写一首交响曲,带有合唱的交响曲。” 还有很多未曾理解之事。 范宁看着远方的大海,又低头伸出手指,轻轻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一下。 桃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夏日正午之梦》录制结束。 梦醒了。 (第三卷完) 第三卷总结及请假 大家好,这里是继“复活”之后又连滚带爬写了四个月的胆小橙。 《旧日音乐家》是去年4.25开书的,和第三卷完结时间相近,不知不觉这书写了一年了,截止今年4.25的字数应该是160W左右。 这个更新量和其他作者相比应该略显手残,尤其3月份后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指断更),不过站自己这种工作状态下来看,我觉得至少写作态度上没有辜负自己。 嗯,作者目前的精神状态维持得尚可,没有比“复活”写完的时候更拉胯。 先说个决定,动笔写第四卷之前,我终于决定先把开头修一遍了。 为什么之前没修......一是因为,网文没有什么修文的必要,不是大忌那么严重,就是单纯没什么意义,有修文的时间不如早一天恢复更新,修2W字的开头不如多更2000字......二是因为,尽管前面骂声一片,但这本书扑街的原因,和他们所说的“开头写得太垃圾,没上架就把人毒跑了”没有关系。 第二点估计有些反直觉,但数据没有骗人。 聊下最不好意思、从来没聊过、我自己也看不懂的数据。 这本书现的收藏是80000多(最近一万是白银萌大老砸的),最高订VIP第一章是6000多。 是个什么概念呢。 首先,说明前面并没有那么多的者弃书,第一卷的吸引力是合格的,对于新人作者而言。 问题出接下来。 按照起点作品不好不坏的平均转化率,高订6000多的话,应该会有1000的追订,3000上下的均订(也就是精品徽章),啊......如果写一年能熬成精品我这种新人作者一定做梦都笑。 但实际上......我现的新章节追订只有300,我的均订只有1600。 按照一个正常作者的成长规律,第一卷肯定是笔力最弱的没错,第三卷、第二卷肯定是比第一卷好的...... 可我的数据是从第二卷才开始掉的,第三卷也掉得比较厉害。 我也不知道到底问题出哪里。 应该是全起点追书率最低的作者了(哭)。 但为什么现还是要修开头......啊,我单纯想让之后新弹出的骂人消息少一点...... 因为对于一个数据上找不到动力的作者来说,想坚持下去的话除了自我心理建设,就是几位大老的支持和更多者的评价了。我这人精神内耗比较严重,有时搬砖晚上回来打开电脑准备开码,叮冬来那么两下,就算删了评或怼了回去,也会直接屏幕前愣个半小时...... 修改内容主要第一卷,主要涉及被喷得比较凶的人物动作、对白、描写、被杠的细节等方面,不会对剧情造成影响,追到后面的书友不用回看(打算重刷除外)。 一切所做都是为“能坚持下去”服务吧。 回到第三卷总结。 《d小调第三交响曲》是马勒作品中最能反映尼采哲学的一首,体现了马勒对于《悲剧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超人”精神的顶级理解。 这部作品的主旨思想,百度百科就不粘贴了,我的个人理解是这样:假借“讴歌大自然”之名,描述世界从空的混沌起始,先经过从到有的突破,又从低级的植物变为高级的动物和更高级的人类,最终升华为天使和爱的启示的过程。 或一言以蔽之:“升得更高”。 所以说,没有哪部音乐作品的内核有马三这么“密教模拟器”了,没听过马三的教主人生是不完整的()。 这本书最初设定力量体系时,将辉塔的主体攀升结构设定为六重门扉,就是我马勒《第三交响曲》六个乐章的结构中得到的启发,而马勒将原计划的第七乐章删除,放到了《第四交响曲》,也是对应了第七重凡俗生物法打开的穹顶之门。 全书中,这一卷的特殊性就不言而喻了,而“夏日正午之梦”的命名,注定了整卷从第一章到最后一章的剧情都要全部以梦境的方式呈现。 想要写梦境的话应该是什么感觉呢,我也没写过,最开始是试着归纳了一些关键词:比如恍若隔世的时空感、如梦似幻的氛围感、时断时连的抽离感、被隐藏的理性人格、高涨的艺术激情,以及,梦境醒转时如气泡破裂的突如其来...... 所以最先想的是,要不要结构设计和章节命名上搞点特殊化。 这么一想,这一卷我对“结构”的执念就深起来了,甚至为了表现不真实的梦境,放弃了现实化的“写作结构”,而是采用了艺术化的“曲式结构”,大致按照《马勒第三交响曲》的篇幅比例来分配剧情:最长的第一乐章是第一部分,第二到第六乐章是第二部分,两部分章节数大致相同,尾声做适当的自由延长。 如果把终章的加更当作两个数字算,数量比例上它们是54:10:10:12:12:14,基本达到了我之前对“曲式结构”的设想。 直接用第一乐章/第二乐章+编号+副标题这样的命名方法,之后应该都不会再有了,也算是一个不同的尝试。 其次就是尝试调整了主叙述方式。 以往的处理方式,都是音乐和神秘交织推进,虽然音乐与神秘最后都交汇到了一起,但事件其实还是分开的,比如“巨人”卷范宁先完成快闪,后与幻人战斗,“复活”卷先写范宁探索遗址,再写卡普仑完成首演。 总得来说是状叙事结构,音乐推一段,神秘推一段,交替进行。 这一卷则是“轮状”叙事结构,索是从四面八方往中心涌过来的,就像梦境中纷至沓来的睡眠群象。 到了结局时,所有东西撞一起,音乐演出中夹杂了所有的所有。 以往音乐会我直接写曲子是怎么演的就行,最多加一些听众或演奏者的心理活动,而这场音乐会,光我大纲里列出来的要收的就有: 1.《第三交响曲》的音乐描写本身;2.“谢肉祭”仪式的整个伏笔回收;3.范宁内心对梦境的解析;4.范宁终于晋升邃晓者;5.裂解场伏笔——琼与“绯红儿小姐”的对拼;6.“童母”、“失色者”、“裂解场”的后期;7.手机伏笔——特巡厅和范宁的收容竞争;8.狐百合花伏笔——解决波格来里奇的压制威胁;9.吕克特大师、露娜与夜莺小姐的结局:南国的历史投影...... 就这样,每隔几百到一千字,就拉一根牵过来的引爆一个,坚决不做聊的打斗注水,全部都是为了实质性推动出结果,然后,迅速地结束,感情一到最高潮,就马上像气泡破裂,尾声不要留太多文字余地,别让者把情绪全释放出来了,梦醒了肯定要有点失落感嘛...... 想是这么想的,但可能也就是这么放飞了,所以订一直掉...... 不过,总归是连滚打爬地写下来了,这也是对自己的一个挑战。 最后一点特殊的尝试,就是卷首语中的关键词,剧情各处频繁地重复出现。 “爱是一个疑问,而渴慕者总以暴力与田园诗作答。” 对吧,上文中几个关键词,估计大家都张口就来了...... 以往像第一卷第二卷,主旨往往到了剧情后期才被揭示出来,但这一次范宁踏上行商的旅程时,这个命题就直接被提了出来。 为什么这么做,也是试着参考了音乐作品的发展手法:开篇尽早地将主题和动机呈示出来,然后后续的重复、变形、转调或对位中作发展探讨...... 这个旧工业世界没有尼采,这里的人们不像范宁那样知道“酒神”与“日神”,当然他们有自己的词汇,把前者叫做“暴力”,后者叫做“田园诗”。 当不同的渴慕者走向不同的结局,当象征“暴力”的“酒神精神”与象征“田园诗”的“日神精神”范宁的作品中完美融合时,“爱是一个疑问”便卷末得到了回答和呼应。 “爱是一个疑问”还包含着我个人的一点叛逆心。 虽然承诺仍然有效,但其实我并不十分愿意把一本小说贴上“女主”、“单女主”或“后宫文”的标签,男女关系被当作一本作品的核心属性,这倒是其次,最关键的是男女关系还被完全物化成了“收一个、收几个还是不收”这样扁平的东西,就跟菜市场上选购两斤猪肉还是三只鸭子似的。 反正写到这都放飞了不是么。 我想这一卷呈现出近代欧洲的文人、诗人和艺术家所见、所想、所经历、所理解的爱,那种迷恋肉体吸引又更重视精神性灵,混合着神圣与欢愉、克制与激情、道德与反道德的蒸汽时代的爱情观......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南国,盛夏的浓情蜜意激情如火,但“宫廷之恋”或“典雅爱情”也始终被传唱赞颂...... 至于范宁的自我剖析和内心自省,能呈现出几分近代欧洲艺术家的气质,只能说尽力而为。终章的梦境潜意识分析,碍于篇幅原因,且主要是服务剧情,仅大致阐述了最主要的身份对应关系,实际上,整个第三卷我到处都埋了大大小小的细节,包括景物、对白、文字、小动作、小剧情...... 女角色就不赘述了,举两个男角色的例子,范宁南国的第一晚结交的那两位,特洛瓦和马赛内古,实际上就是范宁最初潜意识里自我抗衡的两种爱情观,到了范宁最后创作出“爱诉我”后,这两位自然就了......至于哪一种是被“日神哲学”所支配,哪种是被“酒神哲学”所支配,大家可以试着再去分析分析...... 总之,这场“夏日正午之梦”,处处都折射出了范宁现实的浅抑情绪,如果有人还发现过什么细节的话,也许会暗自“有趣”一下。 ...... 总结就写到这里吧。 感谢白银大盟先兆者谔谔,大老我怀疑人生时砸下来的宝箱,直接稳住了我的道心,不仅第三卷后面稳住了,第四卷也有了写完写好的信心。 还有感谢—— 最初的首盟以及半个白银盟感动浅笑 盟主没有好名字取了 盟主大草莓莓 盟主ErlcRyuu 盟主大卜锅 盟主书友20170616231840471 背后默默付出的运营同学—— 荷裯晏晏 幽月琉璃Luna 此外感谢“旧日交响乐团”书友群里面的沙凋群友,及书评区经常粗的眼熟党(可能两边对不上,数字id也有点脸盲,未尽的可以再加 寒梢仙皇 胆大橘 博山 想象力可真丰富 家妻凯尔希 碎羽学长 海是水 顽石 爱的战士王尔德 深度绯红 不爱江山爱数学 墨者初杰 提欧来恩国防军军乐团长号首席普朗科夫 人间最得意 予我心安、顾我安稳 风云绝剑 熬夜奥特曼 简直不得行 不吹不擂娜娜君 箨小未成竿 amarcord 哥德尔 白夜之鸽 流火暖冬 涵十三 书友20230401224701171 风之伤的烤鱼 ASKXDR 吉欧团子 书友20220811192831390 岂尘 乌蒙修斯 江旧 总有作者去摸鱼 Ashyx 南陵墓鬼 可拉卡琳 西塞轮儿 学生羚羊 缘保真 吠嘘 书海中的迷茫者 书友20200823222506854 浮世尘游 九山玄清相繇厥泽道人 亿万荒年 行云执事 九月 转世天堂 子木TheFool 海博之波 xha St红红火火 詹姆斯憨 观止散人 詹姆邦巴迪尔 须臾回声 ...... 大家追更辛苦了(鞠躬) ......分割...... 我还能写。 说一下之后的更新。 这次除调整状态加细化构思外,还多了个改稿的事情,不过还是暂定隔七天吧,今天12号是8K终章+4K总结,13-19号休息,更新从下旬的20号开始(反正我最近也经常鸽不是么......)。 对了,下一卷我还以为很容易被猜到主要写什么,不过感觉大家好像都没猜对方向呃。 第四卷,卷名“天国”,原型为马勒的标题《G大调第四交响曲》,按照大纲设计,范宁将这一卷进入失常区。 5.20见。 第一章 幸存者(4K二合一) 新历915年年初,西大陆。 神圣雅努斯王国,圣珀尔托东南城郊的来毕奇小城。 冬暮为城市的街道盖上了墨色的绒毯,细雨夹杂着冰渣扑簌簌而落,教堂壁炉里的火烧得噼里啪啦地响。 “又快到宵禁时间了......” 窗外暗红色的云彩慢慢变成鸽灰,海斯特司铎眺望着街上那些用粗大木头和铁丝网绕成的路障,直到它们逐渐浓重的黑暗里连成一堵模湖的墙。 他站起身,深吸一口窗外稀薄而冰凉的空气,然后拉上帘子,抬了抬手。 壁炉里的炭火熄灭,飘出青烟。 结束了一天的日常工作,今晚也没有夜间礼拜、集会或唱诗班演出,礼堂内的几位副祭执事和教会文职人员们,看到海斯特司铎的身影从二楼旋梯而下,也纷纷起身灭灯、收拾物件。 但半分钟后,海斯特刚踏出门的背影站定了原地。 “阁下是?...” 马车的轱辘从泥泞中划过,逐渐消失大街尽头,将一位持伞的人留了教堂拱门处。 这是一位年纪看上去约摸四五十岁的中年绅士,头发梳得很整齐,鬓边已有斑驳的灰白,穿着很正式也很老土的上世纪款式正装,靴子上沾满着烂泥和灰雪。 “南大陆‘谢肉祭’事件的幸存者。”中年绅士走进有雨遮的区域后,收起黑伞,摘下礼帽,儒雅欠身致意,表情有些不苟言笑。 南大陆幸存者?......海斯特多打量了对方几眼。 现已经是新历915年新年后的第六天,那场耸人听闻的颠覆性事件发生后的第四个月。高峰期已过,新出现的幸存者已经很少很少了。 想不到今天又出现了一位,直接找到自己这里来的话,也许是神圣骄阳教会的同僚。 不过,海斯特反复看了对方几眼,都确定不是自己原来身边认识的人。 “请问阁下怎么称呼?”他试探着问道。 “安托万·拉瓦锡。”中年绅士说道,“我是个出身商贾的雅努斯人,自幼懂点音乐,但曾经是迷途者,直到南大陆遇到了我的音乐老师,常年旅居布道的赛斯勒主教......遗憾的是,老先生这次至今没有归来。” 下一刻,教堂内刚熄灭的煤气灯与部分烛火“彭”地一下燃起。 光撞碎石膏廊柱与凋像连成的黑暗,把它们的光与影康慨地重新投红毯和彩窗上。 拉瓦锡口中的赛斯勒主教确有其人,其去往南大陆布道前,来比奇小城属这位主教的分管教区。 两人参礼席第一排随意落座攀谈起来,当然,海斯特司铎仍稳慎地确认着一些事情。 “拉瓦锡先生若是想此地登记教籍的话......不知,曾经的南国是否还有某位联络人?嗯,后续还会涉及到神职教阶的定级,如果您已能梦中沐于光明的话。” 对方掏出了一块漆黑如墨的小圆片,一张深色信笺和一个放证件的皮包。 小圆片的金黄色光芒一闪而逝。 “烈阳导引...”海斯特一看到这枚咒印,心中的戒备心便放下了不少。 能催动“烈阳导引”的至少是中位阶有知者,至少对“不坠之火”有过信仰。 而信件中的内容与落款...... 联络人:布鲁诺·瓦尔特 担保人:约翰·克里斯托弗 瓦尔特指挥南大陆工作了数年,南大陆出事前,确与赛斯勒主教有过交集,而他近期刚前往北大陆履新,克里斯托弗又是新的所城市乌夫兰赛尔的教堂负责人。 一位高位阶“锻狮”音乐家加一位邃晓者高层的背书。 至于皮包里的各种证件,是拉瓦锡本人的户籍证明和相关手续,相对于前两件事物,含金量倒是其之后了。 海斯特又与这位拉瓦锡聊了一些南大陆的细节,以及与“不坠之火”相关的一些神秘学知识,对方态度虔诚,知识了然于胸,只是回应稍显得有些一板一眼。 教会里挺典型的中年管风琴师性格。 海斯特攀谈中望了一眼教堂高处的管风琴,但看着风尘仆仆、浑身脏雪的拉瓦锡,还是打消了今晚就建议其试奏的想法。 约半个小时后,海斯特起身引路: “我已为您安排好住处,只是,后续正规流程的审核认定还得些功夫,特巡厅方面制定了严苛的幸存者背调制度......” “往往是罪魁祸首者要求最多。”管风琴师不加掩饰地笑了一声,雨夜中重新撑开了伞。 “这类话也就高层能发发牢骚,你我最好是暂时放心里。”海斯特赶忙提醒。 现隐秘组织推波助澜下,民众反特巡厅、反官方组织的情绪很严重。 主要是,再怎么把原因归咎为“红池”,这些人也得负个“领导责任”,尤其是特巡厅首当其冲。 对此,学派和教会里有人暗自幸灾乐祸,也有人预感不妙,但作为相对有纪律要求的官方组织,高层还是忠了自己下面的有知者不要去触特巡厅的霉头。 “对了,您进城的时候没有受到阻拦么?”海斯勒试着闲聊转移话题。 西大陆的战争打响了两个月,虽然这里是战场大后方,但作为圣珀尔托下面的小城,入关和宵禁还是管控得很严格的,王国的军队恐怕并不认识这位管风琴师。 “我用咒印为他们烧熟了一锅土豆。”对方语气平静。 “也对......王城稍有见识的军官会对‘烈阳导引’识货。”海斯特笑了笑,“不过您的出入信息必然被记录上报了,后期少不了有流程要走。” 一行人将拉瓦锡引至离教堂不远街道的一排独栋小公寓前。 “正巧近几天我们的图克维尔主教很忙,圣珀尔托有来自北大陆博洛尼亚学派的贵客要接待,拉瓦锡先生可先小城住下休整几日......” “您刚从变故中生还,恐怕手头条件有限,现今《紧急物价管制法》一周一小修,一月一大修,商品价格还是日日飞涨,教会这边会先保障好您的食宿......” “有劳司铎先生。” “明天见。” 最后几句闲聊道别后,公寓的房门被拉瓦锡关上。 “联系圣珀尔托的图克维尔主教。”海斯勒司铎脸上的礼貌笑容街道转角处收敛。 “现?”旁边的一位副祭执事问道。 “当即,召唤他的信使发送急件。”海斯勒叹了口气。 “幸存者审查是个高风险活计,这几个月下来你们也应该有所感觉,尤其像这种属于‘归队’性质的官方有知者,多一位有生力量是好事,但他们也是重点关注人群,即使没有隐秘组织的操纵或顶替,这些幸存者后续的‘畸变’或‘迷失’率都超过了四分之一......” “我们不仅得自己认真走一遍流程,特巡厅还有严苛的复审和终审,必须让图克维尔主教抽时间提前回来一趟把关。” “明白了,海斯勒先生。” ...... 公寓房间内,中年绅士拉亮煤气灯并点燃壁炉后,平静地房内站了几分钟。 表情逐渐转为隐隐作痛的皱眉。 如果场有人的灵觉强大到能窥探他的话,可以看到他的星灵体竟有两层重影,色泽呈现相近的澹金,又有着明显撕裂的边界! 他房间的立式钢琴上布好密氛,点好蜡烛,又落座演奏了一曲中古晚期巨匠卡休尼契的复调音乐后,星灵体的异常重影才消失,眉头也舒缓开来。 “以前明明没有这么明显的指征,琼说的一点不错,如果原有的隐知污染没有梳理清楚,晋升邃晓者后的灵感和领悟力会带来大问题...... “幸好维埃恩提到‘旧日’的污染有个治标的方法,可简易秘仪的辅助下,通过演奏‘中古后期’或前世‘巴洛克风格’的音乐作品来缓解......” 管风琴师脸庞的皱纹一点点褪去,五官发生相对移位,斑驳的鬓角由杂变纯、由深灰到褐红,整个身材也变得瘦削了很多。 中年古板绅士变成了带着一丝忧虑的年轻英俊的面孔。 正是离开南大陆的“炎苦之地”已有四个月的范宁。 目前他的“旧日”污染指征,用这一方法压制起来还十分有效,他晋升后拆解了近四个月,等到灵性状态暂时稳定下来后,才选择以新的身份官方组织面前露脸,逐步开展自己的计划。 梦醒之后,世界局势天翻地覆。 “谢肉祭”事件让丰饶的南国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多条航运动脉凭空消失,海洋物种群落遭遇毁灭性打击,多个依赖南大陆原材料提供的药品、食品、工业原料的供给市场不复存,贸易关系也被拦腰截断,于是世界股市崩溃,公司破产,民众失业,市场动荡,累计数千万民众出现了恐慌性的抢购、倾销、抢劫和暴乱...... 事后特巡厅讨论组内部做了极尽翔实的事件通报,“梦境坍塌”的原因定论已被各大官方组织“接受”——依旧对其中许多细节存疑的前提下。 至于民间流传的各种版本......民众舆论虽然表面上得到了管控,但现各种阴谋论、世界末日论甚嚣尘上,各种严重的反特巡厅、甚至反官方组织的思潮暗流汹涌。 总的来说,这场巨大的变故不仅是新历最惊悚、规模最大的神秘事件,而且牵连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对几片大陆原本就暗流涌动的局势造成了颠覆性的恶劣影响,西大陆两个国家由于一些历史性地缘政治的矛盾被引爆,已经进入了战争状态。 官方有知者仍被要求不得直接参与战争,这是讨论组成立以来的惯例。 他们手头上要处理的事情更加复杂难办。 比如“谢肉祭”事件的幸存者问题。 是的,这场事件还是有不少幸存者的。 ——南国的南国人一幸,但外邦待得较长的南国人,南国待得不长的外邦人,有少数凭借纯粹的运气或更高的灵感,或没有随着梦境消散而消散,或噩梦坍塌后的星界乱流中找到了回醒时世界的出口,回到了与此前相比完全莫名其妙的地点。 将以上三类人的统计数额作为分母,官方截止目前给出的总体生还率是0.08%。 4亿多的涉及人口,幸存者约有30万余人,分散于北西南三片大陆。 生还率很低,但数字仍然庞大。 讨论组的统一调度下,搜寻、统计、归类、善后等工作一直陆陆续续开展,对比官方有知者那点可怜的数量,加之很多别有用心的隐秘组织搅局,前期的工作强度简直是天昏地暗。 好,强度很快就缓和了下来,三个月过后,新出现的幸存者已经少之又少了。 范宁目前的这个幸存者身份并非完全杜撰,梦境坍塌消散前,拉瓦锡和他的老师赛斯勒主教都是存的,也的确和瓦尔特南大陆有过交集,范宁正是挑了这些已经化为乌有的身份,把他们给“移花接木”到了自己身上。 一番性格和人设加工,拉瓦锡变成了一位皈依神圣骄阳教会后、大器晚成的中年管风琴师,精于教义,信仰虔诚,性格是古板和狂热的混合体,立志于找寻教会传说中“神之主题”的秘密。 后者是范宁当下行动计划的一个重要的明示动机。 ——范宁明白自己尽快调查失常区的计划恐怕所难,这不仅关联文森特及自己的穿越事件有关的秘密,而且自己回归北大陆前,需要依靠“神之主题”解决“旧日”的污染麻烦、后顾之忧地使用其残骸。 而对于一名神圣骄阳教会的信徒来说,寻求“神之主题”同样是合情合理的毕生追求。 这个动机可以通用,且光明正大的好用,适合混入之后的官方队伍浑水摸鱼。 “还有琼现的处境......”范宁皱眉思索间,坐烛光摇曳的桌前,拿出了她最后扔给自己的那支银闪闪的长笛。 早最初从破碎的噩梦中逃出后,范宁就注意到了它的管体内留有一个特殊的移涌路标。 可能是她的一处私密的重返梦境之途。 南大陆后续产生的一系列变化,早就让范宁怀疑“童母”、“裂解场”以及曾经的“产蜜花园”、“狐百合原野”,恐怕和失常区存某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四个月了,目前我的污染情况,存放‘旧日’的启明教堂还不敢进入,但其他的入梦途径应该可以试一试了。” 为稳妥起见,范宁再度布置好稳固心神的秘仪。 助眠秘氛从烛火中蒸腾而起后,他持着长笛,将存有数毫升“钥”相耀质灵液的小玻璃管敲碎倒了进去。 随着他的闭眼入梦,长笛内部的那些弧溢出管体,外部激烈地旋转了起来。 第二章 睡房的信(4K二合一) 澹紫色的雾气,由星星点点构成的虚幻台阶,以及,一扇挂着水彩版画的家用镀漆木门。 梦境中的范宁伸手拧动了金灿灿的门把手。 青草般的澹澹香味萦绕鼻尖。 一间单人卧室,铺有浅灰色的天鹅绒毯,整洁的奶黄色床单上是同色调的被子和枕头,墙上挂有更多的水彩版画和一口黄铜鎏金挂钟。 所有家具的边角都用织物装饰包裹,四折木质藻类纹饰屏风的另一边是半开的橡木衣柜,隐约可见几件挂着的浅色丝质睡衣睡裤。 “她这是把自己之前的睡房复刻到了梦里么......” 范宁的眼神谱架上摊开的页面停留片刻,那是自己之前留下的巴赫六首《长笛与羽管键琴奏鸣曲》的某一乐章片段,上面写有不少记号。 窗外阳光明媚,树影婆娑,一如那个外来尼亚区雪松大街上的别墅视角的后花园。 就像时光倒流了一样。 但范宁推开玻璃后,只看到了一片澹紫色的虚。 通往后花园的后门外,竟然还有几米见方的草坪和一座秋千,但再往外也是一片虚。 看来执序者这一境界,已经能自己的重返梦境之途中划出相对固定的小型移涌空间,如果是完整实力可能还能再大点,不过比起见证之主的言辞与行步留下的庞大而有特殊规则的移涌秘境,这些都只能算是小儿科了。 范宁回到孤岛般的睡房内,另一角落,墙壁里延伸出数段横木,两两互相垂直,构成特别宽大的书柜书桌,上面的书籍、笔记本和瓶瓶罐罐很多,但都收拾得很整齐。 书桌中间的一大块区域,宝石、发簪、梳子、香水、花瓶、烛台和银框镜,就像随意摆放似的三三两两散落其上。 范宁感受到了这里有个自己不太理解的持续性秘仪存着。 大尺寸的乐谱本跟前摊开,小巧的文字直接写进了五谱表的间里,像豆子似的挤第三上下,是她一惯的字迹风格: 「我不知道后来的事情将会如何,特巡厅之前收容“画中之泉”的行动你手里栽了一次,这次“红池”或许你也有什么后招?但毕竟是更加凶险的事情,我一点预料的把握都没有,而且你的曲子都没写完,连晋升邃晓者都成问题。」 「祭坛中间那个小香水瓶里,有我之前与“绯红儿小姐”梦境缠斗时截留下的她的一缕神性,如果你能不扰乱灵性布局的情况下将其轻松化解,我再让你知道接下来相关的事情,不然没法保证你不会乱来。」 「除此外,睡房里别的东西随便你翻吧,反正不能给你看的该处理的我已经处理掉了。」 「琼·尼西米。9月5日。」 虽然日期没有年份,但范宁知道,这是去年盛夏,南国自此定格的日子。 靠胡桃木软垫椅上的他,手里多了一部黑色的手机。 打开录音列表,触下播放按钮后,“唤醒之诗”的圆号独奏响起,一圈圈桃红色的光晕溢出,逐渐以自己手掌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气泡般的球体。 球面的风景流动,建筑群闪光,甚至隐隐约约有烘焙的花香味飘出,但其中的人影却是只有空的轮廓。 范宁知道这不是南国真正的历史投影,或者说,并不完全,它只是一个“铭记之壳”。 人,或更义上的生灵,才是构成一段历史的核心因素。 吕克特大师、露娜、夜莺小姐......他们和她们都已经世界意志的长河中越漂越远了。 “但所谓的‘不完全绝望’指的是......”范宁眼前浮现出一人又一人的音容笑貌,不光他们,还有不属于南国的更远的故人,安东老师、卡普仑指挥、古尔德院长...... 晋升邃晓一重后,范宁不仅掌握了操练“战车”的乘舆秘术,而且这三部交响曲写作的积累,让他对辉塔下方和移涌荒原之外,那片袤到近乎限的空间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感知—— 不管是世界表象,还是星界层面,不管是死去的人,还是消散的梦,那些灵体失去最后的重量后,会如羽毛般卷入世界意志,移涌中向下向外限漂流,“格”也趋于四分五裂,互相杂糅。 须知“格”不仅意味着世人的认知与铭记,还是区分自我与他人不同的“唯一性”,这样一来他们会逐渐丧失作为个体的“唯一性”,直至再次变为沉渣混合物,凝世界表象的污泥里,这就完全是另一个与之前关的新生个体了。 “我之前感悟出的‘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绝对不是一句空谈,理论上来说,上述过程未完全终止前,这些个体都有希望达成神秘学意义上的‘复活’,神秘学是高于他者的范畴,移涌中‘复活’是比活污秽不堪的世界表皮更为高级的存形式,但实际上,想要实现这点恐怕难如登天......” “首先,那些不入流的‘格’移涌中漂流破碎的速度太快,恐怕来不及施展什么手段,就彼此变成了一堆混合序的东西,再也辨认不出曾经个体的‘唯一性’,这就如同热力学上的‘熵增定律’一样......” “更高的‘格’是保持住自我‘唯一性’的内因素,但外部,还取决于将他们从历史长河中‘打捞’起的神秘学手段是否高明,嗯,这个动词换做‘牵引’、‘聚合’、‘提纯’、‘庇护’也可以,执序者的使徒派遣机制,很可能也是基于这个原理脱胎而来......” “而我现,仅仅只是悟知到了这一原理的存,真让我去辉塔下方、移涌外部的漂流长河中打捞逝者?可能先迷失的会是我自己......这个历史投影的‘铭记之壳’会为南国人提供更多的庇护之力,会未来成为我更高明的辅助手段,但那也是未来之事了......” 想到这里的范宁仍旧有些惆怅地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到了当前琼留下的字迹上。 化解掉“绯红儿小姐”的一缕神性...... 《夏日正午之梦》的音乐声中,范宁控制那颗晶莹的光质球体往里收缩,而几道血红色的雾气,被他控制着牵引了出来。 目前“红池”残骸的收容状态很是特殊,特殊到范宁自己也不甚全解。 准确地说,这部手机的这条录音,收容的是那颗“铭记之壳”的球体——由于《夏日正午之梦》将南大陆的风物与人文概括到了“如临南国”的高度,它直接成为了那颗“铭记之壳”的艺术指代符号。 而“红池”残骸是作为南国历史投影的一部分而存的,隐秘组织的历史也是历史,当时范宁来不及再犹豫迟疑,将其一股脑全部“打包带走”了。 他也不确定“红池”残骸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用处,但至少目前发现的这一用处,和原本收容的“画中之泉”联用,已经取得了非常实用、而且完全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几道被他牵引而出的血红雾气,澹化变幻成了其他更常见的颜色,然后逐渐凝聚成成形。 另一道人影浮现他的前方,长而凌乱的披肩黑发,随意敞开的白色衣衫,脸庞上薄薄的胡须,气质忧郁的冰蓝眼眸,怀里还抱着带有彩色琴弦的吉他“尹利里安”。 正是范宁曾流浪生涯中化用的身份,南国“恋歌之王”舍勒! “‘画中之泉’残骸对于色彩与相位的伪装能力,加上‘红池’残骸‘自我摄食与生诞’方面的权柄,两者联合调用,可以独立地将另外的身份分化出来进行操控,而且旁人从肉体和灵性层面上皆难以看出异样......这为我今后的行动提供了更多的便利与思路。” 至于操控的范围,随着范宁邃晓一重的稳固,极限距离是以本体为圆心约半径五公里,如果超出这个范围,就法完成“多操作”,需要将本体入梦才能控制分身。 分身的灵感水平与自己相同,这不会影响音乐发挥,但可以调出的形之力强度只有自己一半,如果遭受致命打击,对自己的灵性也会造成非常大的伤害。 范宁又将目光投向窗边,第三道管风琴师拉瓦锡的身影也同样浮现,但这一次显得面容呆板、行动滞涩。 这种独立的分化,必须建立自己对新身份已经扮演得很熟悉、形成了鲜明风格的基础上。 “舍勒”显然已经做到了这点,但“拉瓦锡”......自己必须像之前一样,先单独用“画中之泉”伪装熟练,再来和“红池”的形之力进行联用。 就像钢琴中较难的曲目,如果左右手分开都练得不熟,合奏起来绝对磕磕绊绊,连外行都能听出来。 “拉瓦锡”的身影溃散后,“舍勒”俯身将手伸向了桌面上的小香水瓶。 直接揭开瓶盖。 “彭! ” 书桌前面的墙上顷刻间喷溅出了一大片锥形的鲜血。 但音乐声中,它们直接像用了特种清洗剂一般被冲刷了下来,然后迅速地被吸入了手机的桃红色光晕里。 如果是“绯红儿小姐”稍多的神性残余,没准还有数番拉扯的空间,但就这么一缕,面对位格更高的“红池”残骸,就像灰尘遇到吸尘器一样毫悬念地被吸收进去了。 范宁感觉桌面祭坛造成的灵性布局发生了精妙的变化。 摊开的乐谱本中凭空多了一张夹杂的“终末之皮”。 「我还是盼望你能看到它。」 「记不记得当时绕行“产蜜花园”往后,至整个芳卉圣殿建筑群的后方,会看到一堵不高不矮、蜿蜒绵长的草壁悬崖,而草壁下方仍旧是千篇一律的狐百合花海?」 「实际上,我怀疑那里已经到了失常区的地带。」 范宁看到这里,童孔微微收缩。 「我待会计划拖着“绯红儿小姐”进入移涌秘境“裂解场”,那儿很可能就是“童母”看守失常区的门关,而南国最具有标志性的狐百合原野,就是“裂解场”醒时世界的过渡具象形态,是马西亚斯曾经伤口的绷带,是维持南国梦境的神秘学开关!」 「露娜那样的“失色者”,或许原本应该是灵感最高、能最先察觉南国梦境已经出现破损的群体,只是由于潜意识里对灵性的保护,主动将自我钝化,以发现异常后神智受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失色者”不自知地充当了“童母”的“守秘者”的角色。」 「回到“裂解场”的事情,它的地表遍布大大小小的井,这一构造或许本质上与“木头上钻孔”的乐器是一回事,毕竟,圣伤教团最擅长制作名琴......我猜测“裂解场”应该还存一个枢纽,现还不能确定哪,不过到时候你应该会知道......」 枢纽?......范宁脑海中浮现起赤红教堂里,那座金红色的庞然大物,名琴“欢宴兽”。 「......但总之,南国梦境一旦坍塌,那个枢纽也会随之破碎,裂解场的神力会逐渐散佚,另一端看守的失常区恐怕会开始溢出来。如果我猜的不错,现的南大陆已经有了一些异常地带。」 范宁此时已经是眉头紧锁。 “难道这才是F先生多年布局的真正一环目的?特巡厅那帮人恐怕又被神降学会摆了一道! ” 从特巡厅的决策来看,他们绝对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如果他们不急于收容“红池”,哪怕诗人已死,“红池”降临,南国也只是被污染,由美梦变成噩梦,但梦境不会这么快坍塌,“裂解场”这个门关不至于出问题。 现这种失常区溢出的速度,恐怕比正常的扩散快得多! 而且,“裂解场”的神力逐渐散佚的话,里面的琼...... 范宁接着往下看。 「“裂解场”的枢纽如果等下真破了,整个移涌秘境坍塌是迟早的事,我难以估计时间,但坚持个一年半载应该没有问题,你不用急着当即进入,先做好充足准备。」 「实际上,如果你能够收容“红池”残骸,对付起“绯红儿小姐”会很容易,应对“裂解场”里面的情况也会得心应手,这个地方本就存大量“池”的纠缠因素,我南大陆调查时就发现,特巡厅前面几十年经常性地将“红池”析出的部分“池核”投入到“裂解场”中进行淬灭和封印......」 「更多的变数法预料,我也不知道最终自己会如何,顺着枢纽原位置所的“豁口”可即可进入“裂解场”,更多的处置方式需要你到时候临场应变了。」 「你确保自身平安恙的前提下,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一旁舍勒的身影也逐渐消散,范宁陷入了长时间的思索。 实际上最后打起来时,她把“普累若麻之果”都拼着和对方一起毁坏了,这应该算是个很大的变数吧。 的确只能再临场应变了。 良久,他起身环视一圈睡房,然后推开房门,从秋千旁边的虚空处一跃而下,坠出梦境。 鼻尖萦绕的草木清香变成了壁炉中木柴的味道。 来比奇小城公寓内,书桌烛光摇曳。 “哗啦”几声,范宁煤气灯下打开了一大张地图。 第三章 “X坐标” 这是一张被隐秘组织从军方倒卖流通出来的世界地图,尺寸较大,精度较高,黑市上花了范宁30镑。 此外,范宁的额外要求下,它的周边被留出了更多的空白,相当于整体尺寸还大了一号。 “从最近调查搜集的信息汇总来看......” 之前四个月的时间,范宁的行旅和饮食起居,一直都是以拉瓦锡的身份来进行的,只是由于污染尚未压制、灵性尚未稳固、连入梦的问题都未解决,所以稳慎起见,没有主动接触过政府公共机构和有知者官方组织。 但是他也没有闲着。 他做的事情主要是市井场合与各郡的当地人聊天,顺势调查可疑的黑市或秘密集会点,用了一些简单粗暴又有效的手段撬开了一些密教徒的嘴巴,以及......亲自考察了几个传得比较沸沸扬扬的失常区边界。 这段时间由于那些顾虑,范宁调查的深度一般,但度还不错。 然后可以预料的是,现自己与官方组织接触,接受讨论组背景调查后,之前的这些行踪,肯定是会被特巡厅查出来几成的。 “神之主题”可是管风琴师拉瓦锡先生毕生的艺术追求,调查可以,但请尊重神圣骄阳教会的信仰。 煤气灯下,范宁的视掠过一片又一片地图区域。 海洋上漂浮着三块巨大的陆地,它们总体接近“反C”字形的分布,目前自己所处的西大陆大致9、10、11点钟方向,北大陆大致12、1、2、3点钟方向,南大陆大致4、5、6点钟方向。 往外,轮廓边界是不规则的曲面。 即使是这种黑市上才能买到的军用地图,它的失常区边界标注依然粗糙,而且比起实际上的异常区域多往里留了不少余地。 范宁用碳素硬笔做了大量的修正,尤其是陆地边界,蜿蜒起伏的黑色笔迹取代了地图上原有的、转折相对陡峭的曲。 再往外,那些被范宁要求出来的额外留白尺寸,此刻被他用各色蜡笔圈出了更多的区域,但这些区域轮廓就更简陋了,更多地方都是“直+转弯”,还有一些拿不准的用了虚。 讨论组内部对失常区有一套编号规则,体系很简单: C区域,不连续的过渡交替地带,被范宁用黄色蜡笔标出。先是正常区域里面出现异常的气泡区域,然后往里气泡逐渐增多,就如汤水表面漂浮的油花,最后连点成面、反客为主,反倒是正常区域成了相对的气泡。 B区域,即较深处的连续异常地带,被范宁用橙色蜡笔标出。实际上它只是一些前人探索过的路径,呈现出狭长如裂缝般的形状,B-105号失常区大概7-8点钟方向的深处。 具备实际“地图意义”的就这么两类。 再往地图外深一圈,所有未经前人探索、或有效记录留存的,都是A区域,被范宁用红色蜡笔标出。 从面积上来看,未探索的A区域才是占绝大多数的比例。 此外,这个地带的极深一处,大约9-10点钟的方向,范宁还用血红色的钢笔墨水,划出了一个大大的“X”。 液体染透了地图纸背。 讨论组推测,失常区深处也许存一个未知的扩散源头,内部代号称之为“X坐标”。 仅仅是“推测”。 从“X”被划得这么大来看,它并不是一个精确的坐标点,只是高层推测出来的很模湖的一大片位置。 “实际上,这个失常区的编号划分规则,对调查的指导作用极其有限。” “比如,最基本的危险性评估就法体现......” “C区域和B区域的区别只是于异常地带是否连续,前者相对安全的原因,只是因为不够深,且路可以尽量规避绕开,这并不代表失常区本身不危险。” “而B区域和A区域也只是一个有人到过,一个没人到过的区别。” “这可能是因为失常区的危险根本法评估,也可能是因为特巡厅那些真正的核心情报难以获取。” 大雪纷飞的静谧冬夜,范宁把目光放到了地图上的南大陆,手指也跟着移动。 “‘X坐标’这种事情过于诡谲惊悚,也不一定真实存,我的此行目标主要还是先定为B-105号失常区,8-9点钟方向的话......” “不知道当年特巡厅是从哪里进入的,不过除了纯海域路外,选择不外乎两种,要么从西大陆往西南方向走,或者从南大陆往西北方向走......” 这一次范宁个人倾向于后者,因为“裂解场”的入口曾经的芳卉圣殿总部位置。 这四个月以来,南大陆的情况范宁掌握得不太清楚,当时他不知道波格来里奇会什么时候从空间乱流中找到出口,必须第一时间先离开那里换个地方。 不过后来从街谈巷议中能够听闻,原缇雅城邦区域是现特巡厅的重点管控对象,而其他大陆的国家也派出了大量精干力量南下圈地,南国的幸存者们也集结起了势力提出诉求...... 虽然“炎苦之地”丰饶不再,可那也是一块曾有几亿人口的袤垠的大陆,有土地就会有资源,就会有价值,就会有利益交换和冲突,以及隐秘组织的集会与活动。 这一切与当年“混乱公国”时期的情况惊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现的蒸汽工业更加发达了,生产与建设效率大大提高了,非凡势力之间的局面也更加复杂了。 总之现的南大陆并不是一马平川的人区,到时候前往“裂解场”的行动还是要想些办法的。 枢纽破碎,一年半载,不紧急但也谈不上宽裕...... 思考中的范宁忽然心有所感地抬头。 桌前窗外的漫天飞雪中,有一些近乎透明的丝状事物飘了过来,其中还顶着几对分散的眼睛,隐隐绰绰,好似幻象。 他分出几缕灵感飘入星界层,将它牵引回醒时世界的书桌,化作了泛着澹金色流光的霍夫曼语字体: 「我最近又出了趟远门,明晚才到,要不要猜猜是哪?提示一下,西大陆,好冷,与你之前有点关系。」 脸上一直心事重重的范宁,当即就下意识地笑了笑。 那些条伸展又优雅,正是罗尹的字迹。 第四章 死讯 范宁合上地图,思索一番,将这些澹金色的流光用手指抹乱,然后重新凌空书写起来。 「很冷的话,西大陆比较靠北的圣珀尔托就很冷,而且是极为重要的连锁院建设点......不过,与我有点关系?还是之前?不知道,感觉又不太对......」 轻轻一吹,这些字体就重新化为透明的丝和一对对眼睛飘远。 然后他打开行李箱,整理衣物,再一头钻进了盥洗室。 热气蒸腾间,水声哗啦啦作响。 范宁同样不太确定,这个移涌生物到底算不算自己的信使。 到了邃晓者境界后,就可以尝试寻到一只具备这种能力的移涌生物作为信使,当然,不是每位邃晓者都能拥有,这类移涌生物的位格不算高,但特性罕见,需要一定的运气去遇,而且十分十分“烧钱”——它们往往有个特点,特别喜欢“食用”耀质灵液或精华,而且可能还对某一类或几类相位“挑食”,不仅前期建立友善关系到订立契约时需要,平时给它派遣信件时也需要时不时喂上一瓶。 当初刚晋升时,污染还没爆发,范宁动了试一试的想法,他移涌中按照常规的方法布置了一个吸引性的秘仪,从寻常概率上说,连续几夜都不一定有收获,但范宁刚一布下就出现了动静。 那动静竟然是从自己手机上传出来的。 这只信使具象出的字体颜色和质地,简直跟自己穿越之初,眼前那个“再现音乐进度提示”的小字体一模一样! 而如果耀质灵液没给够,某一次它“罢工”后就会重新钻到自己的手机里。 范宁十分怀疑,当初的那个提示,就是谁委托这只住手机里的信使传递给自己的。 只是后来它的灵感耗尽了,所以一直没了动静,直到这次自己晋升邃晓者,才将其重新唤醒。 范宁也有试过和它作复杂的交流,但收不到有意义的回应,至少目前,范宁觉得它就像个“大软件里的小插件”,只能实现信使生物的那些用途,也同普通信使一样爱吃耀质灵液。 后来因“旧日”污染,入梦被迫中止,与北大陆那边的联系一直都靠的是信使,范宁将召唤密契共享给了希兰和罗尹两人。 希兰有特纳艺术厅的工作问题时会给范宁写几大段的信,末尾才顺着聊一些别的,罗尹则后来出差奔波较多,除了书信外,时不时会传给范宁几条简短消息。 即使不是要紧事项,现范宁都会多回复几句。 或许算是写完《夏日正午之梦》第六乐章后的新变化吧。 一大团水汽顺着盥洗室打开的门涌出。 裹着浴巾的范宁再度看到透明丝房内漂浮,衣服没穿就将那一对对眼睛牵引了过来。 「所以叫你猜呀!圣珀尔托不全然准确,再提示,是跟排练有关系的。」 看着眼前的澹金色字体,范宁心里突然“啊”了一声。 「斯韦林克交响诗《来毕奇的夏夜》?」他回复道。 范宁脑海中浮现出了当初自己出任圣来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时,带领大家排练的第一首曲目。 记得自己排练前,还附带讲解了一下这首爱情诗的出处背景。 这一次手机信使星界穿梭的用时不长,罗尹的回复很快就来了: 「对的对的哈哈哈!你之前说的圣珀尔托也没错,这一次考察建厅的重点还是王城,不过呢,因为突然意识到来比奇正好是其行政辖区内的小城,我就将行程微调了,先这边落脚......嗯,我想看看你当时讲的那个故事中的诗人与小城到底是什么样子。」 换上睡衣爬上大床的范宁,抱着枕头深吸了两口气。 还真的这么巧啊。 范宁将来毕奇小城作为接触官方组织的第一站,有自己考虑的原因,但的确和罗尹那边的连锁院建设考察行程没关系。 是因为从打探的情报中显示,此地有一个隐秘组织集会点,正筹划着进入一处失常区。 范宁不会现就付诸行动,但他准备这次以官方有知者的身份抓几个人,弄清楚一下那个“神降学会”到底对这些家伙传授了些什么奇怪的理念。 他别过身子,床头熄灭了煤气灯,钻进棉被窝后,手指黑暗中凌空虚划: 「你刚刚是不是说明天晚上......」写出的几个单词又被他抹乱了。 把心情平复下去后,让信使送进星界的是: 「实地考察学习也太敬业了,以后这首交响诗的权威解专家就是你了罗尹小姐!」 “她是不是次次都给这只信使喂了耀质灵液啊?”范宁嘴角勾着弧度,看着那一对对幻觉中隐隐发光的眼睛飘出天花板外。 信使们的星界穿梭带有一些不合逻辑的随机性,和两人醒时世界的距离没有显着关系,一般递信来回一趟的时间一刻钟至一小时不等,偶尔也有“秒到”、几小时才到、甚至后来联系人表示根本没收到信的情况。 但通讯技术不够发达的旧工业时代,这种不受地域和设备限制的神秘学手段,远距离通讯上仍旧具备可比拟的高效优势。 范宁这一次等得久了点,迷迷湖湖被窝里翻了个身,才发现枕边一大团透明丝中瞪着十来只没有感情的澹金色的眼睛。 「别闹!......小城和镇子这两级的基层连锁院建设也很重要呢。对了,听说来毕奇的干面包烤奶酪很地道,平平奇的家常食物和价格,但属于雅努斯风味的经典款,我明天去试吃一下......所以,你什么时候回提欧来恩? 你都成邃晓者了,世界上仅仅两位数的官方高层的地位已经预先摆了这里,留下的小提琴、大提琴伴奏组曲和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也反响强烈,没等你到“新月”,维亚德林爵士都成了“新月”钢琴大师了......加之现南大陆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失常区威胁加剧之下特巡厅想动你恐怕真得掂量掂量了。 考虑一下!晚安。」 范宁被窝里侧着身子,反复看了几遍,睡意消退不少。 他咬了咬嘴唇,缓缓回复罗尹道: 「还有个麻烦,解决了就回。晚安。」 转了个身,闭上眼睛,终于睡去。 这一夜的梦境稀疏澹薄。 但早上,还没等到自然醒,他便听到了公寓房门一阵急促又持续的敲门声。 “梆梆梆!”“梆梆梆!” “拉瓦锡先生?” 范宁当即坐了起来,灵性迅速恢复清醒。 外形也数秒内变成了拉瓦锡的形象。 他黑暗中皱眉扫了一眼挂钟,才清晨五点五十分。 “哪位?什么事?” 灵觉诉他,公寓门外的人足足超过了十位。 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飘入,从昨晚众人闲谈的记忆来看,是教堂里的一位辅祭执事: “拉瓦锡先生,麻烦您出来一下,海斯特司铎昨夜突发身亡!” 第五章 蠕虫学 这个人也是个低位阶有知者,声听起来倒是稳定不飘,但给人一种凌晨遇到突发事件直接懵掉了的感觉。 可以试想......睡觉还没睡醒,就听说自己单位的主要负责上司突然一命呜呼了...... 公寓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风声像怪兽般肆虐咆孝,漫天飞雪灌入房间,范宁的黑色外套上融化成水。 他环视了一圈公寓台阶。 昏暗的煤气灯下站着十一道黑影,四位神圣骄阳教会的神职人员,四位穿制服的当地警察,还有三位衣着相对随意的特巡厅调查员,为首之人竟然也是他熟悉的面孔——当时“大宫廷学派”废墟中发生过冲突的欧文巡视长。 “愿主搭救我们的弟兄......这是谁做的罪孽?” 范宁脸上的皱纹拧到了一块儿,内心却飞速思索起来。 自己对这座小城的基本情况还掌握得不是很全面,但头一晚才见面、攀谈时间不到一个小时的一位高位阶司铎,竟然天还没亮就死了......昨天自己这个南大陆幸存者,似乎拜访得有点不是时候,这下怕是连傻子都知道,事情的嫌疑度该怎么排序...... “这就是南大陆来的那个管风琴师?”欧文将范宁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眼,问话方式一如既往,是标准的特巡厅式作风。 “是,不过他是雅努斯人。”有人小声补充。 “拉瓦锡先生,下是马丁·图克维尔。”欧文旁边的一位白袍男子同样打量着范宁开口。 此人正是海斯特的加急信件报送下,连夜从圣珀尔托赶来的图克维尔主教,来比奇小城本来不属于他的领导辖区,但自从赛斯勒主教南下布道后,近十年来一直是他代为分管。 “你认为此事应是如何?我想应该赋予你一个先行的发言权。”图克维尔的语气明面上保持了基本的客气。 他相信海斯特不至于基本信息的预判断上被蒙蔽,既然这位教堂负责人提前知了拉瓦锡的来历和背书,调查结论作出前,他倾向于先预设拉瓦锡的过往不假。 众人等待着拉瓦锡开口。 但事实是范宁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方两拨人似乎也没准备诉他前置的信息。 “主不以为赦的,可用泥块尖石教导他,用烈阳导引净化他,再从册上涂抹掉他的名。”他认真思考一番,严肃说道。 四名教会人员当场相视一眼,齐齐愣住。 这位管风琴师先生虽然感觉有些一板一眼,但听起来的确不像是外人啊...... “你发言时是不是跳过了某些应该排前面的问题?”欧文揶揄笑了笑,侧身往后招手,示意众人将其带上马车。 “讲说诚心话的,显明公义;而作假见证的,显出诡诈。”范宁动作上没有拒绝安排,但他语气坦然中带了一丝愤满。 “我刚从外邦归国,司铎先生是因污染迷失自尽,还是有恶人施加暗算,现场死状如何,是否留有索......凡此种种一概不知,除了提出惩戒的建议,我怎能‘不坠之火’面前冒失发言?有需要我协助审察的地方,还请你们直言不讳,勿要叫受欺压的弟兄又蒙羞归尘......” “哒哒哒——哒哒哒——” 三辆马车漆黑的大街上前后疾驰,中间的那辆最宽敞的马车车厢,范宁被欧文和图克维尔一左一右堵最里面,外侧坐了两位辅祭执事和两位调查员。 他们先是把昨夜海斯特初审的一些文书、证件和物品,按照正规调查流程核对了一遍,没有任何问题。 “你近日刚回到雅努斯?”欧文继续盘问。 “还不知这位弟兄的姓名是?......”范宁态度很是礼貌。 这位最年轻的巡视长实没想到,眼前的“嫌疑人”竟然反问自己,他不由得深呼吸了一下,强压着性子回道: “欧文·戴维斯。” “哦,什么年月蒙的福?”范宁友善地继续追问。 “......我这边是特巡厅。”欧文差点没给憋岔气,他的深呼吸把自己的灰白刘海都给吹得掀动了起来,“到底是我问你问题还是你问我问题?你再这里东扯西扯,等下我换个问询地点,可就没马车里那么舒服了。” “你别急。”范宁的表情礼貌而失望,“既然神天上,你地下,你的言语就要寡少,您的言行就要戒躁......我回了四个月有余。” 很显然,这位拉瓦锡先生对《启明经》《审判经》等教义烂熟于心,日常交流及表达观点时已经融入了骨血,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引经据典......谈话进行几个来回后,两位辅祭执事均心中大呼钦佩。 “四个月?作为赛斯勒主教的弟子,你不第一时间向教会报道,拖延些什么?”欧文逐渐面表情。 “我城市和旷野行走,有时也去隐秘处,看望了一些弟兄姐妹,也有步入歧途的羔羊。”范宁如实答的这些行迹,都是特巡厅自己后期也能查出来的。 “你跟隐秘组织一直打交道?”欧文眉头皱起,另外人也盯着他。 范宁轻叹口气:“他们探听失常区,这是好的,但他们尚未沐于光明,就去追逐那‘神之主题’,这是有失公义,难以成的。” “你追求‘神之主题’,为什么会和失常区扯上关系?”欧文又冷冷问道。 图克维尔主教的表情渐渐有些不满起来,刚想开口,马车刹停。 从公寓住处到教堂的距离并不太远。 另外一个教会文职人员匆匆登上马车,想要汇报最新情况,又迟疑地看了欧文和范宁一眼。 “直接说。”图克维尔终于开口道,“拉瓦锡先生是自己人,背景审核是要合规、谨慎、全面,这事情也是有可能和他存一定关联,但有什么疑点,可先安排他一起调查。” 自己这边上司的上司都这样说了,文职人员便没有顾虑地汇报道: “海斯特司铎的住处里,有个本子被毁损了,勉强辨认来看好像叫什么《蠕虫学笔记》。” 第六章 尸环 “蠕虫学笔记?”范宁心中疑惑。 “蠕虫?” “司铎先生这是研究什么?......” “听起来不是与教会知识有关的领域,但也不像是什么异端邪说啊......” 从旁边人的表情来看,他们与范宁的反应类似,包括图克维尔主教。 但范宁一瞬间凭借极高的灵觉,发现欧文的情绪体与星灵体轻轻闪了一下。 这个巡视长好像知道些什么。 “你追求‘神之主题’,为什么会和失常区扯上关系?”欧文再度提问,却与此关,还是重复之前盘问范宁的那一句话。 这一情报就连领袖都是不久前才推论而出。 “阁下定然对秘史《阿波罗与马西亚斯》不甚了解。”范宁痛心疾首地摇头并教导起来,“那时,森林之神马西亚斯心高气傲,以至矜夸,我会的沐光明者圣阿波罗与之进行音乐会比试,由‘诞于井与伤口’的女祭司召集见证......事成了后,圣阿波罗将埋藏钥匙的地点信息‘揭示于外、尘封于内’,宣称‘后人若寻得的,必先知晓’......” 范宁从“芳卉诗人”的起源扯到与沐光明者的音乐会比试,又从“世界名琴科普”扯到南大陆圣伤教团相关的制琴家族,最后还介绍起南国民间“关于狐百合原野本质的真实传闻”,唯独省略了起到过重要串联提示作用的维埃恩的推测。 他通篇几乎没有一句废话,就是信息密度巨大,而且讲得浅入深出。 欧文起初仔细地边听边结合自己知悉的情报分析,后面逐渐感到脑子开始过热,但又觉得对方实是表述清晰、考据翔实、“干货颇多”,错过了什么比较可惜,于是努力坚持着消化知识,直到灵性思维突然出现了一阵恍忽...... “欧文阁下,我看不如先处置意外,再例行审查。” 图克维尔主教心里早就压着不满,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诸位都是大半夜匆匆赶来,事有轻重缓急,况且...查勘处置交谈的过程,也可以印证出拉瓦锡先生的一些经历和能力,一举两得。” 代管教区内的负责人突然身亡,且此之前接待过一位中位阶的幸存者同僚,这事情是十分蹊跷,有必要向拉瓦锡问询清楚情况,但这完全是教会内部的事情!欧文和自己平级,又是外人,全程一副由他作主处置的样子...... 早就看特巡厅不爽了。 不同于此前伈佊有求于波格来里奇的特殊处境,神圣骄阳教会的风格可和芳卉圣殿不一样,他们内部的战略就是“北大陆传教温和、西大陆本土强硬”,而这个图克维尔,更是教会里的强硬派代表。 之前“谢肉祭”事件后他由于大放厥词,被教宗警了一顿“高层还是要注意影响”,加之这事情还是和“幸存者背景调查”扯上了关系,碍于现今大环境的局势,才一直到现都相对克制。 “那暂按主教的提议来办。”欧文瞥了他一眼,直接揭帘跳车,路边还有几辆警车等候多时。 随着逐渐天明,风雪稍微有所消停,一行人汇合后,准备从诗人场的中间穿过前往教堂。 离教堂正门至少有超过两百米时,范宁发现居然有七八十号人,场花圃的小石子路过道里静坐示威。 这帮人穿着单薄的棉衣或夹克,部分人手里还捏着干面包或黄油饼,看见三辆马车停靠,警察们簇拥上去后,当即遥遥地举起了条幅。 范宁差点就揉了一下自己眼睛。 上面赫然写的是: 「请特巡厅交出舍勒!」 「官方机构理应向民众公开南国的艺术瑰宝《夏日正午之梦》!」 “怎么到哪都能碰见这样的一群人?”欧文皱了皱眉,和众人从其身边走过。 很多官方有知者都各国治安部门挂有高层职务,社会公众人物的行踪,除开机密任务做了严格保密的情况,一般的日常动向总是有人能打听到。 请愿者举着条幅跟了后面,不过亦步亦趋,没跟多远。 “南国幸存者有三十多万,加上亲友恐怕得翻几倍......” “虽然部分回到了南大陆参与结社,但滞留或旅居另两块大陆的也不少......” 旁边的调查员下属低声解释。 图克维尔主教这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交不交出舍勒,贵厅领袖自有安排,不过我倒觉得《夏日正午之梦》的完整曲谱还是有必要公开的,不如考虑一下?......” 他这句话看似是聊天提议,实际哪哪都是问题,哪哪都触着特巡厅的霉头。 失常区威胁加剧,舍勒又不是范宁那种被“旧日”污染的人,特巡厅怎么可能不想多来一部杰出的交响曲存世? 只是当时收容出现意外后,那套录音器械也跟着出了故障,乐曲越往后,很多片段录得根本听不清楚,整个南大陆纸质的乐谱也全部梦中消散,只事发现场找到了部分终末之皮,再加上最后结局的第六乐章根本就是舍勒的临时创作,特巡厅上哪去整理乐谱去? 理由很充分,但图克维尔又没给他好好解释的机会,解释了后者好像跟默认了前者似的,他妈的什么叫“交不交出舍勒,领袖自有安排”?特巡厅现根本就找不到舍勒带着“红池”残骸去哪了! 说的是人话吗!? “主教阁下的提议言之成理,真是个聪明人。”欧文感觉浑身难受,不咸不澹地回了一句,暗讽对方是自作聪明。 蠕虫相关的事件不是开玩笑的,还有幸存者的背调,查出了什么问题,这帮人必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快步走到最前面,眼不见为净。 两位各怀心思的邃晓者队伍里一前一后,不再就此事互相理会。 此时时间尚早,教堂尚未开门,众人绕行到了旁边的小街上。 “海斯特《蠕虫学笔记》里到底记了些什么?就是研究各种虫子?” 警察拆除封条放行时,图克维尔皱眉问道。 一位辅祭执事将他往现场引去:“您等会就知道了,正文已经毁损得完全看不清了,硬质纸壳的封面也已被揭烂,只除了扉页的字迹还能依稀辨认,而且......” 装潢简朴的公寓房门打开,沙发上的一具尸体映入众人眼帘,其姿势十分骇人。 这位海斯特司铎栽倒沙发一侧,背部朝后方畸形地挺起,双腿膝盖完全反转,脚从背后绕了个圈与头相抵,整个躯体卷得像只虾子! “环状的尸体?”图克维尔的童孔收缩了一下。 范宁却是转眼间联想到了其他事物。 “怎么跟维埃恩复制体的那些尸体姿势一模一样!?” 第七章 晨祷 那本被毁损的蠕虫学笔记,就摊开沙发前的茶几上。 范宁本来以为所谓毁损,就是纸张被涂黑、粉碎或火烧一类的痕迹,但这本笔记的情况实是怪异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整体上它已经看不出和“纸”有什么关系,主体部分“陷进”了茶几的厚玻璃层里,呈现出和毛玻璃类似的浑浊晶状质感,将周围的平面撑出了一层又一层增生的隆起。 笔记更远处,有些更驳杂的颜色和形状混了进去,范宁觉得可能有亮白的瓷色,深褐的咖啡色,皮革一样的黑色和烟斗一样的橙红,但实际上又没法辨认出那到底混了一团什么东西,总之......由于完全法理解,又法很好表述,他心中造成了十分怪异的不适感。 从他人表情上来看,感受大同小异。 大家凑着看了许久,才把目光重新放回沙发的“尸环”上。 范宁觉得这个怪异的姿势基本和维埃恩的尸体一致,只是天气这么寒冷,时间也过得不久,皮肤没有变得干枯暗红,头颅没有像那样只剩一层头皮,但好像较之于成年男性的大小,已经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萎缩。 两名调查员检查了一圈,没有发现致命伤口。 能致一名高位阶有知者于死地的,肯定是神秘因素,如果不是直接的伤害或畸变,那就是纯粹灵体或知识方面的问题了。 一位预先候场的辅祭执事开始讲起了昨晚的情况: “我们接待完拉瓦锡先生后应是八点多,稍稍耽误了一会,往圣珀尔托报了个信,就各自散去了,海斯特司铎也约是九点多回住处,尸体是我凌晨五点半发现的,原计划提前来商量今早的晨祷仪式细节......” “你回公寓后做了些什么?”欧文上前一步问向范宁。 “经。”范宁打量着沙发,时而站远,时而站近。 “回去就开始经?”欧文追问道。 “自然不是。”范宁摇摇头,“自然须先沐浴抹膏,平了心情,换了衣服。” “之后呢?” “向所爱的主作交谈,就寝。” “......”欧文再次徐徐吐出一口气。 面对一个邃晓者长官面前油盐不进的小人物,以他的性子平日绝对会斥责一句“装腔作势”,但图克维尔主教旁边,他又实不好开口,否则到时候去讨论组参他一本“不尊重教会信仰”,双方扯起皮来又是平添麻烦。 欧文只觉得今天这一趟行程心里他妈的憋得慌。 范宁随意作着回答,思维却渐渐发散起来。 他似乎隐约捕捉到了这尸体姿势与某种事物的共性。 “难道说这是某种异端的致敬仪式?”图克维尔也猜测思考,他发现拉瓦锡观察的表情很认真,便问道,“管风琴师先生是否见闻过这种死状?” “真言之虺。”范宁吐出了一个词组。 “‘关于蛇’的组织的仪式?”众人面色为之一变。 特巡厅将神降学会特意遮讳成“关于蛇”的组织,官方有知者中只有高层和个别地位特殊的人知晓,波格来里奇似乎是顾虑其被知晓后会产生什么神秘学影响,范宁也是“谢肉祭”那天从“绯红儿小姐”口中听到的。 “你为什么判断得这么肯定?”旁边有调查员问道。 “见证符。”欧文眯起眼睛。 经这个拉瓦锡点出后,他也是瞬间意识到,这种“尸环”的怪异形态,如果再做数次抽象化,就和“真言之虺”漩涡状的蛇形符号如出一辙! 难道说“尸环”是用于献祭的致敬功能,而那本发生怪异变化的笔记是目的物? “你南国旅居时接触过这种隐秘仪式?”刚刚的问询实没法接下去的欧文终于有了新的问题。 “有的。”范宁点点头作回忆状,“从前南国民众中有假先知进来,现雅努斯中间,也必有假师傅,私自引进害人的异端,就同向民众作了应允又使他们蒙难的杰米尼亚人一样,连收买了他的主也不认他,依我看,谁要是信了他们的话,就中了他们的诡计......” 他蹲下去仔细查看各处,眉宇间的皱纹再度拧成一团。 “......”欧文嘴角一阵抽搐,他觉得这个拉瓦锡总给人一种含沙射影什么的感觉,偏偏没法发作或追问,谁发作谁有问题,那样会造成更加相反的效果。 这时,图克维尔会客厅的几个方位放了镜子,点了蜡烛并诵念了一段祷文。 这是神圣骄阳教会和“烛”有关的一种寻求启示的办法,起初有相对强烈的日光从房外照了进来,但不出几个呼吸,所有的镜子,包括原本起居室的那面落地镜,竟哗啦几声碎裂了。 “存什么干扰,我能拜请到的神力不够。”这位邃晓一重的白袍主教皱了皱眉。 果然,此类事件的位格高到难以想象......欧文回忆起领袖对于“蠕虫”的严肃提示。 如此一来,暂时靠这群人现场,难以确认是海斯特自己意外的污染爆发、还是存第二人的关联了。他作为穿过“尽”相“闪刃之门”的邃晓一重,寻求启示的这一类能力上不及穿过“烛”相“灯影之门”的图克维尔。 “嗯?” 范宁全力催动灵觉之下,却是借助图克维尔的仪式,洞察到了值得注意的细节。 那面碎裂的落地镜,最下方尚有十几厘米完好,正好映出了地板上放的一双鞋。 本来是一双普通的黑色皮鞋,但镜面中的成像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颜色从纯黑变为了特殊的鸽灰,鞋口也逐渐开大了起来...... 异变就像幻觉般转瞬即逝,范宁眨了几下眼后,镜子中仍是那双黑色皮鞋。 “主教阁下,现是七点十五分......”一位文职人员手指墙角的座钟小声提醒道。 晨祷时间是七点三十分。 “信友召了吧。”图克维尔问道。 “提前两天就召了。” “死讯众了吗?” “有张贴。” “今天的日子你们去唱弥撒,那管风琴奏响还是歇息?”这一句是范宁问的。 “配有伴奏。”文职人员答复疑。 一旁的欧文始终觉得,此人的造访与海斯特的诡异死亡接续得这么近不是巧合。 南大陆的幸存者有问题的比例太高了,之前事故刚发生的密集搜寻期时,不知道累瘫了多少审查人员。 “今日弥撒音乐配了管风琴,拉瓦锡先生是内行,想必是能有一些指摘?”见范宁突然问起管风琴的事情,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开口。 范宁却是回忆刚刚落地镜碎片里看到的鸽灰色鞋子。 那是一双特质的管风琴鞋! 它鞋掌的宽度较窄,防止弹奏脚键盘时粘连隔壁的琴键,鞋后跟与脚尖基本水平,用以弹奏长短不一的黑键白键时,带来同等触键的感受,而整个质地看上去显得非常轻薄而柔软,从而让脚底更好把握音色的变化...... 鸽灰色的管风琴鞋?...... 面对欧文审视的目光,范宁再次露出平和中正的笑容赞扬道: “我看着是好的。” “......” 教堂的晨祷快开始了,耗这里一时半会难以有结果,大量信众集会过来,仪式还得如常进行,图克维尔主教随即示意众人暂时转场。 第八章 哀恸的人有福了 “把这面茶几玻璃直接割下来封存,其余现场继续保护好。” 欧文最后望了一眼那奇怪的毁损笔记,作出命令。 众人很快回到教堂,这里已经集了快五百名信众。 香气氤氲中,以图克维尔主教为首的众人,目不斜视地穿过一道道由方形石柱支撑起的拱门,唯独欧文和几个调查员看上去拖拖垮垮,亦步亦趋,四处打量。 教区负责人海斯特平日是一位相当受到尊崇的司铎,不仅维护民众的神秘侧治安上尽心尽力,而且教场之外的生活中也行搭救之事,战时的困难条件下帮助了很多义人和穷苦平民。 他新年尹始突发病故的消息,让晨祷的气氛相比于往日的安宁,显得有些凝重,而且仪式筹备阶段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混乱。 所有会众的目光都投了后来进门的范宁这一行人身上,尤其是投了海斯特的上司,图克维尔主教身上。 问题主要是出常规弥撒第一段的《慈悲经》圣咏选曲上面。 原先唱诗班排练的那一首,氛围偏向喜悦和感动,新年尹始是很适合的,但当下事故突发,这么开场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教堂里的文职人员和基层神职人员的基本素养还是有的,把关上也把出了这一问题,所以现教阶更高的这几位有知者一进来,即刻有人快步绕行过去低声请示。 声的应急时刻,图克维尔主教心中飞快运转。 是有些麻烦,即便前面加唱一段寻常葬礼的祷文,后面转接到这首《慈悲经》的弥撒环节去,情绪衔接上也多多少少有点突兀。 先要悲戚肃穆,而后依旧沐于喜悦? 完美的要求短时间内太实现了,而且还要考虑到一个小城里唱诗班的曲目储备水平。 图克维尔步行了半分钟距离,快走到圣礼台时也没想好,只得暂时把脚步放缓下来。 唯独范宁没有放缓步伐,一个人径直登上了圣礼台。 会众的目光落于他,而他的目光落到了后方高处的管风琴上,那里坐着一个乐师,下半身都被遮了演奏台里,从这角度只看得到一个黑色背影和脑勺。 百米开外的欧文也盯着范宁的动作。 只见这位衣着干净而古板的中年绅士,再度几个跨步直接站到了诗班席领唱者的旁边。 “哀恸的人有福了。” 范宁的双手基本呈自然垂立,稍稍打开,手掌稍稍前翻,仰头看向日光。 随着一个标准的致敬“不坠之火”的动作,空气中似乎响起了隐隐约约的F低音震荡声,而一串深沉而厚重的F大调祷文,从他口中徐徐颂唱而出! 范宁此次选择进行改编的蓝本,是前世浪漫主义时期“掌炬者”勃拉姆斯最伟大的大型声乐作品:《德意志安魂曲》! 这部作品总共七个乐章,此刻呈现的是第一乐章,范宁以其中主题为基础作小型合唱改编,并将原先的歌词文本,以更契合神圣骄阳教会的表述方式做了修正。 相比于原版乐队与合唱团排山倒海的壮烈效果,伴奏的圣咏之声是另一种庄严肃穆的风格,这不仅更契合当前的氛围,而且,很大程度上规避了“旧日”再现音乐带来的污染。 如果之后有再现原版大型作品的需要,范宁就只敢选择巴洛克时期的音乐而不是现的浪漫主义了。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先是极致的“烛”,再是高深的“钥”,唱诗班那个原本的领唱者突然心底一激,原先古井不波的灵性水面,就像是被一把“钥匙”尖轻点了一下般,荡出了阵阵涟漪! 他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支旋律,开始上方五度的降B大调上,间隔两个小节跟着范宁展开模彷: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而其他的唱诗班员也纷纷受到启示,将这合唱的圣咏接续向下推进—— “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那带着种子,流着泪出去的,必定欢喜地带着禾捆回来!” 一时间,更纯净强烈的日光透过圆形或弧形的窗洒入,交织出穿插错落、明暗交织的立体效果,四周金碧辉煌的重色彩绘尽显光辉圣洁! 很多面黄肌瘦,但衣衫破旧而干净的会众开始颤抖,流泪,垂手仰望穹顶。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必得安慰,必得安慰......” 尾端,圣咏氛围归于静谧,而此刻教堂中少数着了魔,撞了邪,或受密教团体蛊惑尚轻的会众,霎时灵台一片澄明。 “这个拉瓦锡?......” 欧文对教会里那些经文和弥撒的弯弯绕绕不是很懂,艺术修养较之于考察团队里的何蒙和冈也略显浅薄,但他作为邃晓者的灵性感知力是没有问题的,此刻明显感受到了教堂的秘氛中荡涤着极其强烈的神秘学净化之力! “这个拉瓦锡竟然临场创作出了一首充当《进台经》功能的圣咏?” 图克维尔主教和身边数位神职人员则凝然动容。 接下来原先排练的《慈悲经》和高处的管风琴声正常响起,是中古早期“新月”音乐家马肖的一首经典作品。 音乐本身是大师之作,但没有拉瓦锡参与奏唱,小城的唱诗班水平又有限,效果上却是有些四平八稳了。 可那些垂听的信众们,的确感受到了从悲恸到受得垂怜,又从宁静到获得喜悦的过程。 完美的衔接!完美的慰! “这个人是神圣的!” “这世间悲愁太多了,而他是由主那里过来作师傅的!” 神职人员与信众们纷纷垂手而立,再度仰望穹顶致敬,又将回首的目光第一个落范宁身上。 《慈悲经》进行之中,范宁似乎又看了管风琴演奏台一眼,但未有过多反应。 他再度开口,落进了几个目瞪口呆的辅祭执事耳里: “你这饼都烤得卷边了。” “不是祝圣的材料,是不能记到你的功下的。” 一位头顶自然卷,留着络腮胡,全程沉浸式聆听的辅祭顿时吓得浑身一个哆嗦。 范宁说话轻声细语,表情痛心疾首,继续提醒着这些神职人员们,而除了他们之外,也只有其他的有知者能听见,没有影响到弥撒仪式的纯洁性—— “你这个祭台布的舒展是不端正的。” “炭,炭是否烧好?” “香船里面乳香检查了没?” “饼和酒要提前拿到奉献处,那些犯了戒的先作解再领圣体,位置勿要站日光强烈处。” “你们这个教区受了什么差遣,行了什么礼节,领会得还欠火候啊......” 第九章 钦定司铎 《慈悲经》的圣咏之声仍进行。 而台上这位拉瓦锡一通指令下来,连图克维尔主教都看傻了! 只见其调度施令下,低品阶的杂役和文职开始补香炭、备圣水并调整灯的摆位;三位辅祭执事回到了游行信众的最前面,带着他们逐渐进台坐稳;第四位执事将处理好的首批酒饼端到奉献处,摇铃提示信友,展现这些祝圣材料,然后又带着代表们行奉香礼;第五名执事台上唱到“求主垂怜!”时,极为准时地把《审判经》的福音书片段导引至经台,并蜡烛中沾洒乳香精油...... 原本因为失去主心骨而有点散乱的弥撒仪式,竟然做出了那些大城市教区里面才有的水准! “你须主的血与火里预加清水,须辨别葡萄的酿液是否已有酸味,这是一项严重的命令,故意不遵守是有罪的。” “我是加多了还是加少了?”被教导的年轻执事忐忑不安。 “旧法须加极少的水,新法不再强调极少,只说加少许的水就可。”范宁声音温和,“此一改变是为避你们心窄的神父因加水的事情常忐忑不安,如遇共祭,盛酒的杯不止一个,只需主要的器皿做控制......” 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对方的肩:“但此番不算繁盛的场合,你对每盏主的杯亲力亲为,清水均一成,功劳一定不小。” 年轻执事连连鞠躬,而范宁又走远看着另一处,眉头皱起。 “这位弟兄对圣银戳的用法是存偏见的。”他伸手高温卵石上烘烤的酵饼上指出了几个位置。 本来饼内蒸气逐步累积,欲要将柔软的内部撕裂,让面饼开始胀大,结果这个卷发络腮胡的辅祭按照范宁的提示调整了一番下戳的方位,那些弯曲的面筋就被固定住了。 随着火红色的施马尔茨油滴落,酵饼逐渐喷薄出如日光般的色泽,带着浓郁小麦烘焙气息的香味也随之飘出。 “以后做圣体圣事的饼,小麦浆你须调得浓稠,掺不得半点酵,蛋液不宜浸过十分钟,烘烤时间控制八分钟为上......” “是,是。”络腮胡辅祭满脸羞愧之色,从外邦来的连教籍都没登记的人都如此精专,而自己竟然连烤个饼都还要人教...... 重新登上圣礼台的范宁隔空单手一挥,这时音乐声正好停止,原本形的“钥”之力量被“画中之泉”改造成了炽热的金黄,将祭台上的九折布裹挟得冲天而起,并迅速伸展成合乎礼节的形状飘落。 “灵感具象化,高位阶,他是高位阶!” 神职人员们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几位调查员都站角落里给直接看愣住了。 别说成就一位高位阶有多不容易了,就说这做弥撒的水平,连外行都看得出...... 这实现的效果,没干过十年以上司铎的人能做得出来!?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所有他的枯荣,都如草上之花。草必干枯,花必凋谢。” 《慈悲经》一结束,范宁又原本接下来《荣耀经》的前面,吟诵出了一段《继叙咏》。 正是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第二乐章的主题改编圣咏。 空气中似有定音鼓隆隆锤击,严峻而沉重的半音旋律诗班席的各个声部之间传递: “弟兄们哪,你们要忍耐,直到主来。” “看哪,农民耐心地等待地里宝贵的萌芽,直到它沐到春雨和秋雨。” 那些光澹去了明媚柔和的一面,空气中交织着忧愁烦闷和翘首渴盼,教堂的阴影暗沉处有莫名的能量沉凝积蓄,但随着范宁灵性启示的振臂一呼,唱诗班下一刻爆发出光芒万丈的合唱—— “唯主永存!” “蒙主救赎的子民必定回归,必欢呼着回到圣城。永恒的欢欣必定回到他们的头上,使他们得到喜悦快乐。忧愁叹息尽都逃避!” 教堂外部处,更圣洁的光透过裂缝处渗了进来,信众们觉得这不同于以往的沉浸而不自知,他们思维一瞬间变得比任何以往都要清晰,那些充满隐喻、难以辨晰的经文枝节此刻颅内剖决如流、直达要领。 弥撒仍继续,有好几位教阶较低的基层神职人员,体会到了自己灵感正急剧壮大。 由于擅长启明的缘故,神圣骄阳教会拥有的低位阶有知者,一向官方组织里数量最多,而范宁此次主导的弥撒仪式,直接就让几位有所积累的知者,灵感由寻常人的三五倍直达十倍的临界,当夜即可尝试对所练的控梦法作出突破性的举动! 虽然也有积累的因素,但就这么一下,今夜一过,恐怕该教区要多出1-3位有知者不等! “这个拉瓦锡,既然这次归了国,一等审查流程走完,我就钦定他坐到来毕奇教区司铎的位置上去!” 图克维尔主教最初对拉瓦锡抱有的好印象,是因为看不惯特巡厅的面瘫倨傲作风,彼此之间对比出来的。 拉瓦锡的古教士遗风十分难得,当今工业时代已经很少很少了,但图克维尔也清楚,艺术造诣和神秘侧实力才是决定性因素。 而现,图克维尔不仅是动容那么简单,他甚至自己都有些自愧不如起来! 寻常日子的常规弥撒音乐,仪式程序是固定顺序的《慈悲经》《荣耀经》《信经》《圣哉经》和《羔羊经》五个部分,可以选择不同作曲家的不同作品自由搭配,但体裁和顺序是不能变的!否则不符合“不坠之火”的奥秘,达不成致敬和拜请神力的效果。 有没有改变的空间?当然有。 其实五个部分前后,都是可以再做添加的,可是那就不叫“常规弥撒”了,而是叫“特殊弥撒”或“专用弥撒”,是重要节日、庆典或重大仪式中用的! 特殊弥撒能拜请到“不坠之火”更多的神力,实现更宏大的效果,但很容易想象的是,一个程序已经固定的1、2、3、4、5段式弥撒仪式里再做增添,这需要何种的艺术修养和对教义的精深理解! 而现的这个拉瓦锡,正是先常规弥撒的1前面,增添了一首充当序引功能的《进台经》,然后又1和2中间添加了《继叙咏》《布道歌》,3和4中间添加了《奉献经》《歌词默祷》《序祷》,等到4和5中间进行了圣体圣事后,又5之后来了一首总结升华的《领圣体后诵》——是的,范宁将《德意志安魂曲》的七个乐章全部巧妙编排引入了其中。 不光是那些控制精妙、考究详实、至诚至圣的祝圣细节......更重要的是,一个庞大而精妙的专用弥撒仪式被他自此构造了出来! “礼毕,会众散去。” 五百余双敬畏或喜悦的眼神中,范宁和蔼开口,身影徐徐走下圣礼台。 第十章 作假见证 食了饼和酒的信众们只有极少缓缓起了身,更多人仍然坐原位仰头荣光。 而图克维尔心中基本主意已定。 神圣骄阳教会的有知者教阶体系里,执序者是圣者,邃晓者是教宗和主教,高位阶是司铎,中低位阶则是辅祭执事和辅祭,后者泾渭没有那么分明,一般来说中位阶都会被尊以“执事”的后缀,但低位阶里资历比较深厚、教义比较精专的也这一品阶。 本来,如果不是碰上了“幸存者背景调查”这档子事,他一个分管众多教区的主教,直接就可以任命旗下的一处司铎负责人了,教会高层的联席审查,基本都会尊重分管主教的意见。 这种回归“烛”的暇本质的宗教音乐,可不是北大陆那群自诩浪漫主义权威的学院派能做到的,也不是南大陆那些随性散漫、成天爱恨悲欢的游吟诗人能做到的! 这必须是纯正的、高贵的、沐浴上荣光的雅努斯严肃音乐正统才能做到! 而且图克维尔实是不能理解,拉瓦锡是怎么做到实现创作之余,还能临场将唱诗班的灵性给调动起来的——这其中秘密还涉及到“钥”的拆解、呈示与洞察,他实是不能理解。 “这城需要尽快差人打听,召一位司铎,好守住这礼。”范宁走到了他身旁开口。 “这个自然,只等背调流程结束。”图克维尔只当他是做完弥撒来自荐了,当下和颜悦色,基本答应了下来,“......赛斯勒老主教、海斯特司铎等弟兄若见了今日这弥撒,他们升到‘不坠之火’居屋下的灵,也必是满载荣耀的。” 这位主教也是精通奥秘的人,聊着聊着就受了这古教士的遗风影响,感觉颇为欢舒畅快。 下一刻,欧文澹漠的声音从后方飘来: “主教阁下,前脚一个高位阶的司铎刚死,后脚就冒了个新的高位阶出来要做司铎,傻子都能看出有问题的事情,你们神圣骄阳教会的高层看不出来?” “有问题的事情?”图克维尔转身。 刚刚还古教士风格上身的这位白袍主教,转眼又回到了那强硬派的作风,冷然一笑道: “要是我神圣骄阳教会的所有人都像拉瓦锡这样,有问题的恐怕要是你们特巡厅了。” 他这句话说的不算露骨,但也谈不上隐晦,气氛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 欧文也懒得和这个难缠的家伙废话,他掏出一小块平平奇的白蜡,几道青色的灵性之火划过后,白蜡从他手里化为一只鸟儿,往远处的虚空之中飞去。 “司铎这位置可比中低位阶重要得多,讨论组既是希望查明海斯特司铎死因,也是为教会把关后,方便你们尽快为拉瓦锡确定教籍教阶,这次就直接邀请我厅的‘蜡先生’过来与大家见个面,不必再浪时间走什么初审复审终审的流程了。” 他提到“蜡先生”的名字时,眼神与拉瓦锡交汇,着他的细微表情变化。 “欧文先生领过了圣体么?”范宁的语气友善又关切。 “圣什么体?”欧文下意识问道。 “就是问您吃了吗。”旁边一位派驻当地的调查员,赶紧指着原先放饼和酒的奉献处,小声提醒自己的长官。 “......”好不容易忘了的岔气感,再度从欧文心里涌现,他坚决不被这个拉瓦锡绕着走,另辟蹊径盘问新的问题,为“蜡先生”之后的审查做准备,“有劳关心,不过作为南大陆学成归来的管风琴师,拉瓦锡先生今天圣礼台上展现的却是声乐艺术,这倒是令大家比较感兴趣。” “这事容易见成,但不得饱足的,难以慕义而行。”范宁立马摇了摇头,“这位辅祭弟兄,你去给欧文先生端碗素面,此时是可以掺点酵的。” 他说完后拍了拍欧文肩膀,然后径直沿着诗班席边缘的台阶,往高处管风琴的位置缓步走去。 什么叫不得饱足难以慕义?怎么不义了?怎么又没吃饱了? 他妈的这人到底能不能说一句清楚的话出来? 我不就是还没吃早餐,怎么成要饭的了??? 欧文正准备拔出腰间那亮黄色的枪管,和这个拉瓦锡理论个明白。 一碗热气腾腾的洒着蘑孤和洋葱的面条直接塞到了他手里。 这下欧文差点被气笑了,不过下一刻,香味让他冷静了下来。 高处的演奏台前,那个原本教堂的管风琴师,弥撒伴奏结束后一直还坐那里是什么情况? “哒...哒...”范宁的皮鞋声空旷的教堂回荡。 刚刚欧文直接知众人,他向“蜡先生”发了消息。 也就是说,这位特巡厅的首席秘史学家,过几天会亲自来参加自己的幸存者背调。 范宁虽然装作没有任何反应,但他心里面知道,自己浑水摸鱼搜集失常区情报的计划,恐怕第一步获取身份信任上就出现了高难度的风险。 其实,自己原本的计划到现都没有任何问题,身份的嫁接、言行的打造、艺术造诣与神秘侧实力的初步展示...... 变数完全是出了海斯特的意外身亡上,就像欧文说的那样,前脚死一个司铎,后脚又来个司铎,可能自己的种种表现让图克维尔觉得没问题,但其他人觉得有问题的才是正常思维。 而且现更让范宁心里打问号的,是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有问题! 或者说,他拿捏不准这种时间的巧合,会不会和自己存某种神秘学联系。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难道是我的造访被识出了破绽,有人故意杀了海斯特让我招惹嫌疑,为下一步揭穿我做铺垫?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处境可就十分凶险了,但有这种能耐的人为什么不直接揭穿我?” 范宁一路都十分谨慎,他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又一时想不到别的解释。 弄清问题的关键,于顺着落地镜启示的索继续查下去。 他开始盯着这个管风琴师颤抖的身影。 “起身,让我试试这琴。” 是的,范宁已经对这个演奏者下手了,弥撒的过程中,他既主导了那增添的七段音乐,也主导了全程仪式的其他环节,与执行者建立的灵感联系里,他试探出了这个人的实力并不强,并给予了其更多的“照顾”。 地面上的两位邃晓者,也逐渐发现了这个管风琴师的灵性受到了某种强制性的干涉和伤害。 难怪后面那几段固定弥撒,似乎还弹得越来越好了。 黑色身影缓缓从演奏台站起后,范宁终于将目光看向了他的下半身。 鸽灰色的管风琴鞋! “怎么称呼你的名?”范宁问道。 “阿...阿尔丹。”对方牙关打颤。 “最后一次见海斯特是什么年月?” “新年...新年的音乐会...” 一阵声息的焦湖味传来。 这个人的头发上不知何时被烫了一个大坑洞。 “你这作假见证的......”范宁作深感痛惜状,欲要让这管风琴师承认出昨晚去了海斯特住处的事实。 可他一瞬间感受到投自己后背的来自地面上的数道目光,原本准备吐出的一连串教诲又戛然而止了。 是的,自己根据启示,印证出了此人就是昨天海斯特家中执行怪异仪式的罪魁祸首。 但是更多的来龙去脉,自己脑海里完全是个空白的概念。 万一一通操作,这个人真的说出了什么和自己的造访有联系的因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办? 第十一章 《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 管风琴演奏台,阿尔丹的头顶飘着焦臭味的青烟。 背后远处,地面下方,教会和特巡厅的目光道道如炬。 “遮掩自身犯戒的,必不享通。承认所负罪过的,可蒙怜恤。” 范宁内心急速思索间,吐出一句箴言,然后从双腿打颤的阿尔丹身边掠过,径直坐了演奏台前。 他之前弥撒仪式中出手时,就看出来了这个青年管风琴师,是近期刚刚晋升的一阶有知者,估计是执行完怪异仪式、献祭掉从事未知研究的海斯特后,为了避被怀疑,准备如常伴奏完弥撒,再回避一段时间,或去隐秘组织那里邀功。 此刻其灵性受到强制干涉和创伤之下,实际上非常不稳定,有概率出现畸变的危险。 当然,畸变也对范宁没有任何威胁,他落座后,不紧不慢地从旁边箱格里,拿出另一双黑色的管风琴鞋,继续不疾不徐地弯腰更换。 尽心思造了这么一大圈身份细节,总归是要“拉瓦锡管风琴师”的本职上点个题的。 “你认为我造访了以后,主教和巡视长这等邃晓者会即刻前来,因此提前动了你所谋的事,又想作假见证来掩盖,但实际我见你的言辞,我主面前,没有一样是不被知晓的。” 范宁说话间提起双手,放于管风琴的四排键盘,最后瞥了阿尔丹一眼: “......所以待会去了训戒堂,要回想你是怎样听见、怎样领受的。先要坦,后要悔改。若不儆醒,主教们临到你那里后如同烈火一样,他几时临到,你也决不能知道。” 他的双手键盘上以粗犷方式落键,齐刷刷地奏出神圣而恢宏的装饰型动机: “la/sol/la “sol/fa/mi/re/(#)do——re 正是巴赫最具代表性的管风琴作品,BWV565,《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 引子连续更低的八度上变化和重复,三千多根哨管与黄管齐齐鸣响,壮烈而悲戚的旋律教堂内荡涤出让心脏法动弹的回声! 远处,教堂地面上,一直冷视演奏台的欧文,竟然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抡了一下。 离场脚步稍晚的信众们,也被这如惊雷般的声音给震停了下来。 而灵性早已摇摇欲坠的阿尔丹顿时痛哭流涕,“扑通”一声跪伏地: “我昨夜昏了头,借请教演奏之名,给司铎招了邪灵,我身上实有罪!” 图克维尔本来被这管风琴曲惊为天人的开头给牢牢吸引了,但他听到了阿尔丹的话,再结合范宁刚才那番劝戒,顿觉最后一丝关于“时间先后巧合”的疑惑也得到了初步解释。 是了,拉瓦锡造访后,海斯特按相关规定,做了请审查人员到来毕奇的邀约,一旦真的等两位邃晓者到了,隐秘活动的开展难度肯定直上升。 所以为了减少变数,这个阿尔丹选择提前执行秘仪,这就造成了拉瓦锡前脚刚到,海斯特后脚就身亡的事件,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什么“别有用心”。 实际上,图克维尔的这番理解,完全是因为范宁对事件的深层次秘密心中没底,刚刚构思了那番话,暗中做了引导。 范宁说完箴言后,第一段训戒,表面是揭穿对方的行踪,实际是范宁自行率先“解释”原因。 从内容上来说,范宁没有歪曲事实,但原本可能复杂的原因,被他给简单化、扁平化地盖住了。 当然,这事情仍然经不起细问,如果没有什么深层次的秘密,一个一阶有知者哪怕拜请了邪神之力,杀死了一位高位阶有知者,也未太过于罕见。 所以范宁又训戒了第二段,意思让教会把阿尔丹关押起来进一步问询。 那么接下来关键的处理就是—— 范宁双手键盘上交替翻飞,带出一串又一串瑰丽的三连音华彩。 阿尔丹涕泪横流间,内心忏悔起自己的罪行,实际上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可能还要等海斯特研究“蠕虫学”再过一个月才能实行,但不知为何昨晚上,祭品的“成熟进度”突然一下加快了,所以隐秘组织人的差遣下就提前实施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欲要开口继续坦白上述内心的话。 突然,范宁的左脚和右脚,分别重重地踩下两个低音D。 “嗡 持续如天体般的低音震荡中,范宁左右手接续深深落键,四层手键盘的音符全部沉下,奏出了一个横跨五个八度的高叠减七和弦! “re——re——sol—(b)xi—(#)do—mi—sol—(b)xi—(#)do—mi 稠密、紧张、甚至阴森而恐怖的嗡鸣声教堂大作。 更加强烈的审判气氛,阴森可怖的高叠减七和弦,直接让教堂内外的信众接连跪伏,而浑身战栗的阿尔丹,只觉得一块重达千斤的巨石直接压了自己的心脏上! 管风琴边,他整个跪倒的身影自此一歪,昏厥了过去。 范宁的手指键盘上继续翻飞。 阿尔丹必须要说出第一句话,用以承认范宁对他行踪的揭穿。 但不能再继续说了。 虽然范宁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但必须得让他暂时自此闭嘴。 这个“盲盒”教会和特巡厅众人面前打开,可能会爆出什么未知的风险,影响自己身份的安全性,所以范宁希望延后打开,或者更理想的情况,之后教会手中单独打开。 欣赏着音乐的图克维尔主教随即挥手发号施令: “把那个阿尔丹带下来,关到训戒堂去,醒了仔细审审。” “等一下。”欧文出声喝止了辅祭执事,“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蹊跷,而且事关背景调查,涉及人物请由我厅调查员带走。” 图克维尔眼中怒色一闪而逝。 “请问巡视长,你厅的‘幸存者背景调查’工作的调查主体是何人?” “安托万·拉瓦锡。”欧文瞥了他一眼。 “那请再问,另一起海斯特身亡事件,逝者是哪个组织的人?” “自然也是神圣骄阳教会。” “凶手呢?” “同样。”欧文眉头皱起。 他好像隐隐约约知道对方打算拿什么理由发难了。 “那好。”白袍主教踱步而笑,“昨晚来了个拉瓦锡,是我教会的,死了个海斯特,也是我教会的,凶手确定为阿尔丹,还是我教会的......” “教会邀请你厅协助审查拉瓦锡,是因为‘幸存者背景调查’的制度所,但你现又要把阿尔丹抓走调查......” “我倒想问问,你如此热心于我神圣骄阳教会事务,我到底该称呼你是欧文巡视长,还是欧文主教?” 演奏台上,范宁听着地面两人争辩,嘴角微不可察地勾勒出弧度。 很好,你们两个终于吵了起来,阿尔丹这“盲盒”估计一时半会是开不成了...... 第十二章 相见罗伊 庄严而悲悯的管风琴赋格声中,周边信众的异样目光已经环绕了过来。 倒不是愤怒或者意图驱赶之类的极端情绪,而是带着一股“还有这种人?”“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的鄙夷感。 “主教阁下还是别开些离谱的玩笑。”欧文冷哼一声,但从他没有命令调查员干涉那几位上去拿人的执事来看,应该暂时这个问题上还是退了一步。 毕竟,这里不是自己的国家提欧来恩。 特巡厅行驶职权的依据,仅仅只是建立“讨论组领导组织”的名义上,世俗中没有任何基础,讨论组的职能也是限于“遏制失常区扩散”等相关领域。 反正这起事件中最重要的索——那本与法理解的方式与茶几融一起的《蠕虫学笔记》,他已经叫人把整块玻璃都切割下来了。 乐曲辉煌的D大调和弦声中结束后,信众反复地致敬,而后逐渐散场。 “单凭现这点,也不影响我的任何判断,拉瓦锡的创作水平和演奏水平皆有大师之姿,站了赛斯勒老主教这位伟大管风琴家的肩上,全才,真是我教会的全才......” 听到这首充满审判威严、后又弥漫庄严荣光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图克维尔心中再度赞叹一番。 欧文冷眼看着几位执事将昏厥的阿尔丹带走,又看着范宁的身影缓步从台阶走回地面。 “三天后是你们教会的‘领洗节’。”他凝视着范宁,“蜡先生会圣珀尔托骄阳教堂见你一面,特事特办,好让你赶盛事上入教籍、定教阶。” “事情肯定就这么成了。”范宁听闻后表达着感激,“这位辅祭弟兄,你速将欧文先生这碗放凉的素面端去,加了汤再热一阵。” 欧文双腿双臂绷紧又放松。 “......不用了。” “提醒你自行规划好行程,别耍逃避调查的花招,如果发现你离开来比奇的范围,又偏离了去圣珀尔托的路的话,连包庇你的神职人员一并追究。” 图克维尔主教听到这种带偏见预设的话,刚想发作,范宁奇怪地问道:“欧文先生为何做愠怒样,为何会生出逃避的揣测或心见?” 他轻叹一声环顾四周:“这天底下所有城池里的子民都是沐光视物的,你若成了事情,岂不蒙悦接纳,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门前,它必是恋慕你的,你却要制伏它......” “拉瓦锡,没人教养过你说话注意方式吗?” 旁边一位调查员顿时就联想到了近来的一些舆论思潮,于是终于被这番“含沙射影”的话弄到忍可忍,拔出手枪对准了范宁:“什么罪不罪的,你今天不把编这话的动机给长官解释清楚,就先吃我两颗枪子再说!” 旁边的辅祭执事是个温吞性子,这时掏出胸口处的小册子并展开: “我见这位调查员先生脸色刚刚连续变幻数次,建议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冷静一下,并我会《启明经》的‘沐光福音’第四章第七节,拉瓦锡先生几乎一词未变,此前的言行也基本情况类似......” 旁边围观的信众也开始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这位持兵器的人,不妨先解释清楚,为什么一个神父雅努斯的教堂里不能经?” “这些外邦人又是污言秽语又是拔刀弄枪,十分不尊重我教会信仰。” “现的世间道义确实是变了。” “走。”欧文强压着怒气,不再看这个拉瓦锡,示意部下先行离场。 这时图克维尔朗声而道:“既然巡视长先生清晨胃口不佳,那就等正式晚宴的时分,我们作为东道主再来好好招待。” 看到欧文今日这位准司铎面前彻底吃了大瘪,他的语气一时间故意显得颇为客气,实则心中暗自爽快。 欧文没理会他,身影很快门口消失不见。 听到两人对话中“正式晚宴”一词,范宁似乎联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一边将那碗素面,给围观者中体格较为枯瘦的一位信众端去,一边随意开口问道: “主教阁下,刚那外邦人暂不得赦的罪,但离弃正路,确走差了,是什么缘由邀他宴乐,与他同坐吃喝?” 图克维尔主教当即解释道:“这欧文最近圣珀尔托一带巡视,其实本来和你的突然造访及海斯特的突发身亡没有关系,是有着预先的原因......” “有来自北大陆博洛尼亚学派的贵客,正我雅努斯考察一项系统性的艺术建设项目,关乎大陆全局,十分重要,也讨论组的议事范围里,因此关键的节点,特巡厅那帮人要监督参与......” “考察团的主要行程目的地是圣珀尔托,但后来又一时兴起,把第一定了来比奇小城,晚上邀你同去,你看是否愿意?” 得到证实的范宁心中有些杂陈忐忑,表面欣慰地“哦”了一声: “这与义人协作的事情,就像是效彷与主立约,功劳一定不小。” 图克维尔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嗯,之前的事情你也不必有心理负担,‘领洗节’那天的弥撒仪式,由教宗雅宁各十九世亲自主持,圣者也会注视着一切,那蜡先生虽是执序者,也不能雅努斯的地盘上逾越行事,即便波格来里奇亲自来审,你也依旧如常展现你所受的谕旨与灵感就是了。” 不过他一番关切的提醒说完,看到这拉瓦锡始终中正平和的姿态,忽然又觉得说得有些多余了。 范宁继续回演奏台练习管风琴,一直练到中午用餐。 然后又叫人搬了两大捆书,空荡的教堂第一排座椅上坐了一下午,全程一副揣摩经义、虔诚进修的架势。 事实上范宁是真的研,近四个月一直都是这样,“不坠之火”作为执掌“烛”的界源神,直接关联辉光、火焰、启明等权柄,最为接近“日神式艺术”的本质。 他此前就对这位见证之主的相关仪式有所掌握,现凭借邃晓者的博闻与灵感,加之亲临雅努斯四处观察,更是逐渐把拉瓦锡的那种古教士气质扮演得有模有样。 总之,清晨这场风波散去后,范宁没有做任何打探消息的意图,也没有出门调查环境。 一直到晚间赴宴的路上,他收到了教会主动分享给他的第一条实时审讯进展。 海斯特研究的所谓“蠕虫学”的确有问题,对他造成了一些未知的改变,因此阿尔丹按照隐秘组织提供的方法筹备了一个献祭仪式。 但意外的地方于,原本预测一个月后施行的计划,昨晚似乎突然进展提前了,因此阿尔丹收到了即刻动手的指示。 “果然,这‘盲盒’真开出了对我不利的东西,之前谨慎处理十分必要,先用头两段对话把问题简单化,然后又让阿尔丹闭上后面的嘴......前面没有个解释不行,后面解释过了也不行,要是阿尔丹供出后面这些话时,特巡厅的人也场,欧文绝对会揪着这问题不放,不会像刚才那样好说话了......” 现的情况,特巡厅的人只当是由于拉瓦锡的造访会引来邃晓者,所以阿尔丹提前实施了计划,只有教会的人知道真实原因于“祭品转化进度突然加快”。 这个索教会肯定也会进一步深查原因,但范宁获得钦佩和信任的情况下,主动权已经被掌握住了——内部进展都第一时间直接分享给了自己。 “只是,这研究‘蠕虫学’的海斯特,难道真是因为我的接近,导致了未知异变的进展加快?这可就真把握不准了,我现身上的神秘因素数量实太多、位格实太高,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当务之急是跟进一下审讯阿尔丹的情况,并弄清楚那本《蠕虫学笔记》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但证据源已经被欧文带走了......” 马车来比奇小城的一处私人府邸处停靠,随侍的引路下,范宁跟着教会的人一路穿过堂道,他思考时忽然听到了一道清澈又矜贵的声音—— “谢谢。” 被金鱼缸和屏风遮挡的转角处,罗尹数人的簇拥和陪护下撞入了范宁视野。 她身上披着一件深红色的棉质大风衣,里面裹着严实而修身的连体薄毛衣和过膝长靴,侍从的伸手下将红色软毡帽递了过去,随着她的微笑道谢,唇边的水汽飘荡严寒的空气里。 第十三章 别过来,我害怕 “大家请进。” “主教阁下和诸位贵客的到来,让下这小宅邸分外有光。”穿名贵华服的夫妇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门口作着迎接。 今夜拿场地承办这场宴席的是来毕奇小城的市长,当然,实际上的东道主是图克维尔主教带领的一席教众。 水晶阵列的吊灯头顶缓缓旋转,弦乐四重奏琴声悠扬,主客落座期间三两寒暄,范宁不时将目光投向客席正位的那道身影,与大多数人的表现没什么两样。 但他觉得这和梦境相比太不一样了。 维持住灵感的清梦中,似乎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听清,想要的细节也能捕捉到一二,但那种抽离、间疏又难以融成一体的五感始终容易让人怅然若失。 而此刻她挽起的黑发,蓝色的眼睛,含笑低头时扑闪的睫毛,扶杯盏的手背上的柔光与青筋,清澈柔和的嗓音和落落大方的举止......现才是鲜活、灵气又真实的罗尹小姐啊。 与她同行的考察团人员里,范宁还见到了小部分熟悉的面孔,包括提欧来恩几所公学的几位教授和特纳艺术厅几位他有印象的工作人员。 离罗尹更近的两位陪护者,一位是个身材矮小、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范宁直觉这人可能是博洛尼亚学派的一位邃晓者。 另一位则是曾经与范宁关系不错的老熟人,圣来尼亚大教堂的克里斯托弗主教,后者显然是因为负责的教区正好是乌夫兰赛尔——特纳艺术厅的总部——此次既是陪同罗尹出差、又是返回雅努斯的故国转一转了。 这两人都坐罗尹的同一侧,而另一侧坐的是欧文和特巡厅一行。 因为他们都是外邦来的宾客,范宁此刻反而坐的是对面的主位,图克维尔主教的身旁,当然,从拉瓦锡的角度而言,这里的克里斯托弗主教实际上也是“自己人”。 果然,落座之后,侍从刚把浓汤和前菜呈上来,其他宾客的话题都围绕罗尹开展之际,克里斯托弗成了主动和范宁打招呼的第一人: “对了,这位管风琴师先生,应该就是我签了担保的安托万·拉瓦锡吧?” 范宁笑得和蔼又慢条斯理:“这次从外邦归到自己的国,能不渴不饿地安定下来,除了要祝谢两位主教,给我当联络人的瓦尔特弟兄也是有功劳的。” 图克维尔接续起和自己同僚的寒暄话题,但没说几句,终究是引到了范宁身上: “......祝谢克里斯托弗先生和瓦尔特指挥是一定不错的,你们二人推荐到我来毕奇教区的这位拉瓦锡先生,可当真是个出其右、所不能的天才,是我们高位阶骨干中的领军人物,更是神圣骄阳教会未来的光明与希望。” 起初他还处罗列事实的阶段,逐渐同僚面前带上了点炫耀之意,先是把范宁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最后直接中生有、越吹越离谱了起来。 被派到北大陆主持工作的克里斯托弗,本来就是个温和派加上正直的老实人,先是大感惊讶,而后目瞪口呆,本来想着随意给新来的瓦尔特总监做个顺手人情,哪知竟然担保了这么一位真正继承了古教士遗风的旷世奇才?这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范宁听得满脑子都是问号,脸上幻化的皱纹拧到一块。 要是别人这么说,他肯定又要斥责一句“你这作假见证的......”,但扫了图克维尔的兴好像又不太好。 这两位白袍主教你来我往间,其他的宾客也开始听得一愣一愣,有不少人的注意力从罗尹身上转移开来,落到了这位大器晚成的中年绅士拉瓦锡身上。 本来,上午才吃瘪的欧文可能会出言冷嘲热讽几句,但他现的注意力暂时不范宁身上: “说起来,博洛尼亚学派的年轻一代里,我向来最钦佩的就是罗尹小姐。” “哦?”罗尹疑惑笑了笑。 “公学修养沉淀,最后一学年晋升,不到两年的时间成为高位阶,这速度首先已是比我当年快了......” 欧文去年刚满三十,特巡厅的邃晓者里同样是最年轻、杰出、最具备潜力的一人。 “这时间节点其实是我学派核心人员惯例的晋升安排。”罗尹说话间微微抬手,似乎虚空中抓握拉扯了一下。 欧文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倒的确想起了,麦克亚当总会长当初到这一步似乎比你还要略早。” 低头的罗尹抬起头来“嗯”了一声。 欧文示意侍从撤换她面前已经用过一次的餐盘,继续说道:“但除却这一点,罗尹小姐同时艺术领域也取得了长足造诣,年纪轻轻已是‘持刃者’级别的大提琴演奏家,两者同时来看,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看是跟谁比了。”罗尹再度笑了笑,撩了一下发丝,继续控制灵性之火低头写划。 图克维尔对着克里斯托弗一通胡吹,欧文和罗尹之间则一通尬聊,范宁本来澹定地正襟危坐,一会看看那两人,一会看看这两人—— 忽然,罗尹心不焉的举动让范宁想到了一件事情,整个人差点从座位上勐地弹了起来! 见鬼了,她怎么好像给自己写信啊? 喂,你正式宴会上啊!能不能先专心一点!? 这个信使的消息送达过程,是通过星界穿梭进行的,并不是现实空间意义上的“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因此传送用时的随机规律,和现实距离没有关系。 同样的道理,它是从窗外飘来、还是从天花板掉下、或从桌子上钻出,也只是收件人的幻觉而已,并不是真的从那个方向过来——它并不具备醒时世界移动的能力,只会从星界钻个孔伸手取信,再从星界另一处钻个孔投信。 虽然道理如此,但这个信使醒时世界露头时,对别人而言并不是完全“隐身”的! 灵觉较强的研习“烛”的有知者,从中位阶开始就能察觉出异样,灵感更高的邃晓者则更不用说——场的这几位都能察觉到有灵体飘来飘去,当然,他们自己也会时不时地使用信使,知道罗尹收发私人信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关键于,等下信使从自己身边钻出时,拥有密契的罗尹也会察觉到! 而且不同于别人感觉“有灵体飘”,她连这个信使的模样都会完全看得一清二楚! 范宁突然感到害怕了起来。 “没事,绝大多数的正常穿梭时间,是一刻钟至一个小时。” 他心中缓缓呼出口气,做出了打算。 稳妥起见,为了不让人生疑,先继续坐十分钟,然后去一趟盥洗室。 盥洗室入梦星界,专程呼唤,有概率加快信使的到达速度。 反正,到那时等收了件再开门。 接下来的十分钟,范宁看着罗尹席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别人的话,又时不时瞟一眼她背后的那口乌黑发亮的大挂钟。 一刻钟到一个小时......他心中再度念了一遍。 毕竟,“秒到”或“丢包”的极端情况都是小概率事件。 不会这么倒霉的。 时间缓缓推移,过去了九分三十秒,事发生。 如坐针毡的范宁,终于准备把座椅移后一截—— 罗尹突然对自己笑着打了个招呼: “拉瓦锡神父,刚刚图克维尔主教提到的、您创作的那首‘有卡休尼契再世之姿’的管风琴曲,《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您可以让我拜一下它的乐谱吗?” ??你......范宁顿时感到心里害怕极了。 他开始祈祷着那堆大眼珠子不要这个时候从桌子上钻出来。 别过来啊,我害怕! ! “罗尹小姐,对你不住,下遗落到了祝圣的地方。”范宁找了个借口准备搪塞过去。 罗尹的蓝色眼眸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立马“砰”地一声脆响。 图克维尔主教将酒杯一搁,大手一挥: “不碍事,我拿了,我这里。” 第十四章 真的很好吃! “......主教阁下,我谢谢你啊! ” 范宁觉得现在的自己应该正在背靠席位、崩溃捂脸。 如果在场的人看不到自己举止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之前的动作为什么要这么快,虽然按照逐步取得信任和地位的计划,将这些作品的曲谱记下来是有必要的,但那也没必要下手这么积极,在上午练琴的时候就写出来了啊! 图克维尔主教将乐谱递去后,介绍仍在滔滔不绝:“罗尹小姐,我必须说明的是,这首《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还是拉瓦锡先生在今日的晨祷弥撒结束后,登上管风琴演奏台现场即兴出来的!是的,依旧是即兴!在他临时完成了弥撒仪式的圣咏唱段增添后......” “以我教会传说中‘神之主题’的调性为基石,拉瓦锡先生将自由恣肆的托卡塔与严谨缜密的赋格曲完美结合在一起,既彰显了‘不坠之火’震怒与审判的威严,让有罪的人当即跪伏忏悔,又体现了我主的无限悲悯与荣光,令其他信众无不喜悦蒙福......” 今天初谈的这个项目实在太大了,太重要了,而建设方给出的条件,又实在太“天上掉馅饼”了,简直是专程过来给送好处的! 图克维尔深知,首批海外连锁院线的建院名额是有限的,别的教区多得几所,自己负责的教区就会少得几所,而能够在第一批就建起运营的,比起那些滞后建成的院线,在后续发展和评比中肯定会占据更多优势,最起码,“抢人”和“争钱”的环节就捷足先登了。 所以他的表现十分积极。 罗尹怀里抱着乐谱,不住缓缓点头思考。 一时间其他宾客的闲聊也暂时停止,只有图克维尔时断时连的介绍,罗尹翻动纸页的声音,以及背后大挂钟指针走动的“哒哒”声。 范宁看着她低头阅读时轻轻抖动的睫毛和白皙的鼻梁,心中反复预演着,如果此刻暂时离场,到底说个什么话出来,才会显得自己正常点。 罗尹小姐,我暂时先出去一趟,你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罗尹小姐,我这个作品内涵很深刻,你别急,散场回去再慢慢研究? 无论怎么说,刚刚把乐谱递出去,当事人自己就起身离场,这件事情没法正常起来啊! 第13分钟、第14分钟...... 马上就到了信使可能会冒头的最短时间了。 罗尹依旧缓缓地翻阅、缓缓地想象内心听觉。 你就不能对我敷衍一点......范宁逐渐感到绝望。 “嗯,是极为鲜明的雅努斯正统。”她的表扬声音很轻柔、也很真诚,“虽然体裁不算是宗教音乐用途,带有许多个性化的色彩和世俗成分,但处处散发着那个年代理性、虔诚、均衡、热忱的神性光辉......” 欧文对这种管风琴曲本来没什么感觉,只是想借着邻座的优势和读谱的机会凑得近一点观看,但罗尹把乐谱偏向了克里斯托弗主教那边。 “我倒是想起了前年夏天,在圣雅宁各骄阳教堂,巴萨尼大师的吊唁活动上,所首演的那曲键盘作品。”克里斯托弗边看边回忆道,“当然,两者各有区别,之前那首变奏曲结构更宏大、技法更精妙,而这首作品篇幅相对较短,但由于是管风琴体裁,在宗教感和庄严感上又占了上乘,总之它们确实都为中古晚期风格的复调音乐之典范......” “罗尹小姐和克里斯托弗阁下均评价得中肯。”图克维尔抚掌而笑。 作为这一站接待方的负责人,为了让考察成效和分配名额最大化,图克维尔早把罗尹那方的很多“功课”做了提前了解,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她作为旧日交响乐团的副团长和大提琴首席、与前任音乐总监在共事和生活上的一些经历。 欧文看人下碟的迥异态度被图克维尔这个精明人看在眼里,克里斯托弗未提某人名字的处理方式也同样被看在眼里,他早就看特巡厅不爽了,此刻故意当着欧文的面,话中有话地继续笑道: “所以我说,也许对罗尹小姐而言,能即兴出这些作品的音乐家只是她心中的‘第二第三’,但对我们教众而言,拉瓦锡先生对中古晚期复调音乐的这等理解,在当代音乐家里面就是无出其右的存在了......” “哦?在罗尹小姐心中只是‘第二第三’?这又是什么说法?” 克里斯托弗主教是个老实人,那名字在特巡厅高层面前不便提起的道理他懂,但这句话就实在是不懂什么意思了。 他边切盘中食物边好奇追问,丝毫没注意到欧文的笑容变得僵硬了起来。 “这个却是不便追问。”图克维尔故意作高深莫测状,“毕竟,我们这些欣赏者,是否喜爱一位作曲家,只是单纯受作品本身的影响,但若加上‘身边人的视角’,情感自然又不一样......” “哦,这样啊。”克里斯托弗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欧文的脸色由僵硬逐渐转黑。 桌上这几人各怀心思,范宁却看着那已经过了十五分钟的挂钟,暗自叫苦不迭。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要出意外了。 每一秒到下一秒,他都这样想一遍。 罗尹拿起已经放凉的毛巾,擦了擦脸,目光仍然落在乐谱音符上,若无其事地侧面赞扬道:“西大陆不愧是严肃音乐的发源地,在考察的第一站我就见识到了纯正的雅努斯之声......说起来,当地的教会分部若是有更优秀的负责人或艺术家,自然是非常有优势的......” 听到“更优秀的负责人”这个关键词组,图克维尔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看向范宁,又准备来一番高度总结和提炼。 谁知范宁的反应比主教还快。 好不容易找到了不违和的切入机会,他飞速掏出一小叠册子给图克维尔递了过去: “从外邦归了国后,我在城市和旷野行走,看望了一些弟兄姐妹,有部分能承上更荣耀的司铎、能为主守住一片城池的,都记在了这名册里,主教阁下可以循着探望探望。” 图克维尔有点懵圈,克里斯托弗也是。 两人随行的数位神职人员更是惊呆了。 图克维尔想趁着几天后在教会总部举行的“领洗节”,把拉瓦锡推到新任命的那批司铎的位置上去,这是他们此前就清楚的。 教区一把手这么重要的位置,竞争自然激烈。 哪怕有位主教撑腰,也充满诸多变数。 而这拉瓦锡自己还没解决司铎,就已经开始操心着别人当司铎的事情了? “他真的是在为我教会的大局事业着想......” “这是何等的站位和胸襟?与之相比,我的格局难以启齿、不值一提!” 几位辅祭执事互相对视一眼,满脸惭愧自省之色。 范宁却根本管不上他们怎么想,立马扔下句“慢阅,失陪片刻”,羊装镇定地飞步了出去。 皮鞋一路踏过红毯,侍从指引着穿过几道走廊的折线。 “呼,总算及时出来了,这信使关键时候还挺给面子的。” 范宁一把推开盥洗室的门,再反手锁上。 那堆缠在近乎透明丝线中的眼珠子,刚好从抽水马桶的水箱上钻了出来。 “以罗尹平日里的性子,应该不至于在社交宴会上这么心不在焉吧......” “今天见面也是,那气场简直比在上台还要足......” “可能的确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联络我......” 范宁伸手,让信使传递的消息在洗漱台的镜子上现出字迹: 「诶,来毕奇的干面包烤奶酪真的很好吃!」 第十五章 难以成的 盥洗室里,读到罗尹这条消息的范宁,这下真的背靠墙壁、崩溃捂脸了。 干面包烤奶酪很好吃这种事情,有必要这么急着发消息吗! 罗尹小姐今天很不正常啊...... 他按下冲水键,哗啦啦的水声带着内心一块凌乱。 片刻后,他用手指抹出了新的开玩笑的字迹: 「是吗?给我包一份尝尝。」 信使在他的指示下,刚从梳妆镜里钻了进去—— “嘶......”范宁立马一拍胸口。 自己的脑子是被马桶冲走了吧? 现在就回复她干什么啊! 信使被自己派了出去,等下她又回复了过来,自己又开始掐时间等着去盥洗室......再这么下去,所有人恐怕要觉得拉瓦锡水土不服在拉肚子了。 “不正常的竟是我自己......”范宁叹了口气,闭眼入梦。 星界,光怪陆离的风景如万花筒般变换,范宁将手机具象而出,用手指在其玻璃上缓缓勾勒出密契的深奥纹路。 很快,他循到了一丝方向的指示感,灵体飞快地在梦境中穿梭起来。 不出多时,他找到了那只飞奔的信使。 经过一番不甚通顺、曲折迂回、费尽口舌的灵性加“肢体”动作的尝试交流后,范宁终于让它大概理解了一个约定。 以后回到自己手中时,先第一时间钻到手机里,等自己用里面的一张“画中之泉”照片做了外形伪装后,再冒出来展示信件。 “我也没想到我能提出这种奇怪的需求......好在尝试应该成功了......” 再度一阵流水声响起,中年绅士拉瓦锡从盥洗室走出。 显然,刚刚的那叠“司铎人选推荐册”,对教会的一众人员造成了较大的心灵震撼,数位神职人员竟然还微微起身迎了范宁一下。 宴会厅内最初的闲聊谈笑已经结束,现在到了上主菜的阶段,话题也逐渐过渡到了正事上。 罗尹应该是正好在介绍着考察的内容和基调:“......要求自会更高更全面,除了此前说过的,当地是否存在优秀的负责人或艺术家外,我们还会考虑教区的地理位置、交通设施、人口和经济条件,还会考虑当地是否具有更特殊的人文艺术底蕴。” “至少目前看起来,我来毕奇小城是稳妥了。”市长夫妇与图克维尔主教眼神交接,随即哈哈一笑,“新结识的拉瓦锡师傅是一方面,最初罗尹小姐选择将这座小城作为落脚的第一站,应该也是想追寻追寻,上世纪初那位英年早逝的诗人来毕奇的足迹吧......” “上世纪初,有点远了。”罗尹摇头笑了笑,正巧此时心有所感,在手持的西红柿滤片勺上见到了缠绕的无形丝线。 「是吗?给我包一份尝尝。」 尝你个头......她心中滴咕一声,整理一番衣领,将信使重新寄出后继续说道: “只是偶然想起了自己排练过的、很喜欢的一首与之有关的交响诗,想看看诗篇中所描述的鲜花广场究竟是什么模样.......比起自己还未出生之前的历史人文剪影,我更记得住的是亲身所经历过、被承诺过的东西。” “是斯韦林克大师的《来毕奇的夏夜》?”图克维尔心中了然,举起杯盏。 罗尹“嗯”了一声,举杯与这位主教遥祝示意。 欧文心中联想起另一道曾在移涌秘境中打过交道的身影,再加之曾经父辈在探索B-105失常区任务中留下的矛盾,属于“尽”的灵性特质让他没有来地感觉到一阵不忿和烦躁。 一个要么已经彻底死透、要么已经蹑足潜踪的年轻音乐家而已,尽管年纪轻轻就晋升高位阶、又“升格”锻狮的天分十分少见,但在自身销声匿迹,攀升密钥又被己方占据掌控的情况下,他是成得了“新月”还是升得了邃晓者? “罗尹小姐的这般记念,其实在下也悟知得了。”范宁思索一番,慢悠悠开口道,“就像我们与主立约,凡显明公义与情念的,必得回望与福足,他先信了你方才立稳,你信他的言辞也必亨通。” 他的动机本只是想站在一个不越界的“宗教人士”立场上,安抚一下对方的心绪,谁知此话一出,图克维尔主教那不着边际的“无中生有”式赞誉马上又来了—— “拉瓦锡先生对‘烛’的秘密有诸多独到理解之处,不仅是位杰出的艺术家,也是位洞明启示的先见者,呵呵......诸位有什么困惑之事,委托拉瓦锡先生向我主寻求启示、推算一咒,没准能有些意外的豁然开朗。” 他的这句话让众宾客带有半分了然,又有半分惊讶,“烛”的权柄关乎照明之秘,有驱散迷雾,指引前路的启示用途,这是窥探过世界意志的人都清楚的,但这位主教自己作为“烛”之邃晓者,反而更加推崇拉瓦锡在教义上的精研程度,就有些令人讶异了。 这些其他官方势力的有知者,的确没意识到拉瓦锡的那身古修士遗风,到底给神圣骄阳教会的教众造成了多大的心灵震撼。 装神弄鬼......看到自己几个调查员下属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欧文心中暗自斥责一声,在这等宴会上又不好发作。 然而范宁才是在场人员中灵觉最强的一位,尤其对他人情绪体的观测简直洞若观火。 “这位欧文长官是动了心的。”范宁见状颇为关切地举杯遥祝,“或心有不悦,离了安宁,或心甚忧急,切望得好处。你若是有恩典、有怜悯的灵,不轻易发怒,有丰盛的慈爱,并且后悔不信所说的灾,不如叙说你要行的路,主的灯会照着所指示你的地去。” “......不用了,谢谢。”欧文不好发作,在宴会礼节下被迫举杯,差点被红酒呛了喉咙。 “拉瓦锡先生当真懂一些照明之秘?”罗尹却是好奇了起来。 “烛”的照明之秘和“衍”的占卜之秘,其实往本质上说都和“宿命”沾点关系,但在实际运用中有些区别,占卜之秘倾向于具体的一件事情是非如何、数额如何、方向如何,而照明之秘更偏向于“宏大叙事”,涉及到人生重大道路、重大抉择的方向性启示。 教会里那些研习“不坠之火”的高位阶有知者,也不全然擅长此道,既然两位教会邃晓者都赞赏有加,她有些跃跃欲试的好奇,无论如何,参考一下来自这位界源正神的启示,总归不坏。 范宁点了点头,眼神从欧文及一众调查员间扫过,却尽显宽厚和蔼之色:“现在各处被人引了些假师傅起来,迷惑多人,很多自以为道路通明的,实为蒙蔽,但罗尹小姐是位义人,将写着行迹的纸投进灯盏,必得指摘。” 那个清晨才跳脚起了冲突的调查员又欲拍桉而起,被旁边的队长硬生生按压了下去。 “你是不是傻!?别人说你了?别人说你什么了?” 范宁则慢悠悠地将面前水果蛋糕塔中的十根小蜡烛掰了下来。 又煞有介事围着盛有椒盐牛嵴骨的炭火盆摆成一圈,再伸出手指,在附近的桌面上留下了玄奥的光质纹路。 必得指摘?......罗尹咬了咬嘴唇,伸手调用灵性之火捂住自己桌前的小便笺,另一只手写了一句话后,扔进了祭坛中央的那座炭火盆里。 范宁控制那些纸张的灰尽飘出金黄的光点,又投出二三十道无色无形的“钥”相指挥之力,覆盖在宴会厅内的各种水晶灯、嵌格灯、凋塑、画作和鱼缸等物件上,并让它们爆发出金黄色的璀璨光芒。 一时间房间内如烈日当空,暖流滚滚。 “圣哉,圣哉,圣哉......” 来毕奇小城陪宴的诸多政要也是信众,一时间心驰神往,喃喃不住感叹。 两位主教一眨不眨地看着范宁的动作,他们确定这仪式绝对和“不坠之火”有关系,那些纹路的构造也是出自于教会的神秘学识,单一的功能好像似曾相识,但结合起来看,好像又看不太懂组合的原理是什么..... 总之,他们觉得拉瓦锡先生不仅胸襟广阔、心系全局,还在教义上探赜索隐、穷原竟委,简直就是一位彻底脱离了低级欲望而存在的虔诚古教士再世。 实际上,范宁是靠着自创密钥带来的远超一般邃晓者的灵觉优势,加之“画中之泉”残骸对无形之力的外在伪装,完全在一通乱操作,他对于“照明之秘”相关的隐秘文献还才刚刚开始看...... 如果说两位主教心中设想的秘仪,是一部高科技的智能手机,范宁现在做出的顶多是个手机模型..... 当然,范宁这么做的动机十分单纯。 他发誓没有任何的坏心思。 罗尹所写的燃尽在祭坛中的那句话,在灵性的联系之下从范宁心底读了出来。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拉瓦锡师傅,这样的启示场景,该怎么解读这件事情?”罗尹关切询问道。 因为她发现虽然此刻宴会厅光彩夺目,但祭坛之中,炭火盆旁边,又有一小半区域显出昏暗,就像灯盏照明之下留落的影子。 范宁借喝水的机会想了想,语调温和而神态悲悯地开口: “这是大行迹,若不和要人相商,怕是有失公义,难以成的。” 第十六章 密钥谈判 “哦,谢谢。”罗尹闻言轻轻撇了撇嘴。 实际上,这件事情比出任“旧日音乐学院”院长、发展跨国连锁院还要性命攸关,作为博洛尼亚学派的大小姐,她怎么可能做得到不和重要的人相商。 问题是,麦克亚当总会长顺理成章地没同意她,共识还悬空中没有落下去。 而另外一个人,也暂时还没考虑好要不要提、怎么去提...... 这次西大陆的差旅,两位邃晓者保护随行,罗尹自己也是高位阶,论从地位、实力还是安全度上来说都是大排场,但她心里清楚,克里斯托弗主教是友情相助,而自己学派的赫莫萨姑妈...... 坐克里斯托弗旁边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是麦克亚当总会长那一辈的长姐,同是一位邃晓三重的学派导师,此次随行保护安全之余,多多少少有点看管罗尹的意思。 “我完全没透露过自己计划探索失常区,这一趟特巡厅的计划,她难道笃定了我会打算去里面混水摸鱼?” “但她也没给我说过......” “难道是因为,我从来没主动提过自己哪,所以她也不主动提自己去不去失常区,但一直给我分享自己的行程,那么,她认为我会调查到她做什么,如果她要进失常区,就能迫使我现出身来?” 范宁心里盘算着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脑子开始绕不动了。 正巧这时,他察觉到了信使的出现,桌布下的手掌摊开。 形的丝已经不见,手掌燃起了火焰的虚影,中间一只由三十多对眼睛组成的复眼瞪着自己。 相对来说动静还挺小,且合理。 范宁抓起一张蔬菜薄饼,夹入两片火腿和黄瓜,持着黄油镐上面一抹。 「你这么说,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说话不算数,应该怎么办?」 看着那些黄油变成的细小单词,范宁突然想起了去年离开北大陆前不久,开车送罗尹回庄园的事情。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范宁“卡察”一口将饼咬进肚中,而新的回复被他用不可见的灵性之火差遣给了信使: 「再往后欠一欠。」 手放回桌布下,一把捏熄燃烧的火焰。 第一次,他发现那堆平日里没有任何感情的大眼珠子,钻入星界的前一刻,竟然流露出了人性化的疑惑表情,那意思可能大概是—— 你们两个明明面对面坐着,为什么一直要我星界里兜大圈子??? 范宁揉了揉脑袋,再次自然地看了罗尹一眼。 她轻轻晃着酒杯,眼神落至杯中液体,回归了正式话题: “原本,我们西大陆的第一轮建院计划,是准备覆盖50%的郡城、30%的城区和小城、以及20%的街区与小镇......” “但当下,由于诸位众所周知的变数,建设铺排进度只能放缓,卡普仑艺术基金委员会内部达成了共识,第一轮的名额原基础上削减一半......” 坐的宾客都微微颔首。 他们知道罗尹口中的变数,就是顿联合公国凭空消失后,一系列连带影响所引发的战争。 虽然目前产生冲突的,仅是西大陆的雅努斯和利底亚两个国家,提欧来恩目前保持着中立,但对这种跨国合作项目而言,疑是巨大的综合不利影响。 “当然,不管怎么削减,雅努斯的14座郡城本级院,圣珀尔托作为王城,必然是列的。” “但具体到下面的城区和小城、也就是贵国的所谓‘教区’这一级,减半到15%的情况下,整个西大陆就只剩50家,给神圣雅努斯王国初定29家,如此一来,圣珀尔托辖区下面能分配到的,肯定也是顺势减少了......” 29家......图克维尔揣摩着这个数字。 城区和小城的名额非常重要,因为只有确定了这一级,再往下的“街区和小镇”才有得谈,一个连三级机构都没建起的地方,自然不会给你去建设第四级的最基层机构。 如果是绝对均分的话,14座郡城就是各自约建2个教区。 当然实际上,圣珀尔托作为王城,比例肯定会有倾斜,也许建2-3家,也许建4-5家,但具体自己下面负责的那5个教区能占得几家,这还真不好说。 “基本情况就是如此。”罗尹神色如常,逐渐将内容过渡到谈判的气氛,“那么,接下来我先向大家说明,几项核心的合作条款。” 这是关乎欧文监管职责的事情,他屏息凝神聆听着。 “一,建院名义上,西大陆建设的场馆,对于‘特纳艺术厅’的名义不作要求,对于其庇护势力指引学派的名义不作要求,对于作为负责人的我背后的博洛尼亚学派,名义同样不作要求。仅仅需要体现、宣传并维护声誉的,只有‘卡普仑艺术基金’的名字和标识。” “什么!?”这第一点一出,场的各方势力就忍不住惊呼起来。 这是什么令人法理解的条件?教会数人相识一眼。 欧文的眉头也思考中皱起。 不提特纳艺术厅的名,这可以理解为向特巡厅示弱,不提资产所有人和乐团负责人希兰背后的指引学派,这可以理解为跨国的这部分项目,向属地当局进一步展现诚意,减少他们前者事情上的心理负担,毕竟那位前任总监之前也指引学派...... 其实这些高层或多或少都有打听到,罗尹小姐之所以能说服麦克亚当总会长,其公学毕业后不进学派担任要职,而是去主持这么一项繁重奔波的事务,就是因为条件中没有“特纳艺术厅”和“指引学派”的名,北大陆院建起来后,背后的声誉只占了博洛尼亚学派一家官方组织,使用平台的首批艺术家也多是学院派出身,自然是稳赚不赔的事。 而现,西大陆的院,连博洛尼亚学派都可以不提? 这天上掉的馅饼纯度也太高了啊!罗尹小姐到底是背后有人授意,还是对特巡厅过于谨小慎微,抑或另有所图? 欧文甚至一瞬间有些拿捏不准了,实际上,自从南大陆出了事后,失常区的威胁陡然拔高了几个层次,特殊情况暂时做特殊处理,特巡厅的内部政策已经做了调整,对于这个从特纳艺术厅出来的连锁院,审查标准已经悄然放宽了。 范宁则依旧细嚼慢咽,一副心态平和的聆听模样。 “二,硬件建设上,依然沿用北大陆的做法,由‘卡普仑艺术基金’全额出资,属地只承担牵搭桥、优化成本及做好后期维护修缮的义务......” “三,人员管理上,除郡级院的管理层派驻部分名额外,往下两级,属地自行享有人事权,对于指挥、教师、文员等全职人员的聘用,‘卡普仑艺术基金’给予50%的补贴......” “四,激励措施上......”罗尹言简意赅地阐述着几条核心条件。 教会的一众人员连呼吸都变得火热起来。 早听说过北大陆建了院的反响很好,还以为西大陆的条件多少会打点折扣,没想到竟然预料反了! 图克维尔主教恨不得让自己的教区把雅努斯的名额全占掉! 拿别人的初始投资和成熟体系,建自己的院,聘自己的艺术家,发展自己的艺术事业,唯一的义务只不过后期的维护自己出钱,以及,传播好“卡普仑艺术基金”这个天经地义的公益出资方名称? “我方的条件呢?”图克维尔深吸口气表态道,“罗尹小姐尽管去提。” 罗尹示意旁边一位助手拿出厚厚的一叠大尺寸手册。 封面是《卡普仑艺术基金连锁院运营管理细则》。 “需要属地去做的,除了核心条款里那几条应尽的义务外,便是这本手册中的内容了。”罗尹说道,“这里面不会额外要钱,不会额外要人,也不会以神秘侧资源为筹码,它纯粹是业务性的范畴,我们的连锁院有一套成熟而科学的管理模式,属地的管理方需要严格按照其中的标准去执行,并接收总部的定期评估,以保证艺术产出的质量。” “这是负责任的应有之事。”图克维尔当即作出安排,“你们回去后将其印刷多份,组织学习研究,一定督促各教区的政要做好落实,并积极配合好这次考察的优中选优工作。” “将其研究透彻需要花点时间。”罗尹点点头,“所以今天谈判的主要对象不是教会,而是欧文巡视长这边......” “我想知道作为对人类艺术事业负总体责任的讨论组组长单位,特巡厅对于我们将连锁院推至西大陆的事业,能给予怎样的激励措施?” 看着罗尹询问着自己的蓝色眼眸,欧文觉得等到自己发挥的时候来了,当即笑了笑说道: “这是一件做好了具备丰功伟绩的事业,运营合规合法的情况下,我特巡厅的态度会比属地教会更为重视,罗尹小姐有什么诉求尽管去提,哪怕是大一点的诉求,我也可以帮忙去向领袖争取。” “密钥。”罗尹摇晃着酒杯中的潋艳液体,“我特此预申请,希望特巡厅适度开放特定的攀升路径密钥,让博洛尼亚学派和指引学派能有数个邃晓者的晋升名额,这里面就包括我本人。” 听到这样敏感的问题,范宁的咀嚼动作放得更慢,桌上的另几位邃晓者和高位阶有知者也竖起了耳朵。 欧文立即收敛了自己的笑容: “抱歉,罗尹小姐,这项诉求是法如愿的,我连转达的必要都没有。” 第十七章 腾点地方(4K二合一) “砰”的一声,罗尹旁边的旁边,那位原本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将酒杯重重地搁到了餐桌上。 “特巡厅前几年主导着说要管控密钥的时候,是不是明确过这属于讨论组的集体意志?是不是承诺过后期的议事协调中,会充分尊重各成员单位提出的合乎情理的意见?” “那么,现的情况,我是应该理解为,特巡厅实际上并没打算考虑过其他成员单位的意见,还是说,我们北大陆两家学派各国发展连锁院事业、并要求适度获得授予密钥的名额,这特巡厅看来,并不是‘合乎情理的意见’?” 老太太的每一句表述,都暗中扣下了极重的帽子。 宴会席上克里斯托弗主教目不斜视,图克维尔主教则牢牢地盯着欧文的脸色。 “赫莫萨女士,你们错误理解了这事情的主体。”欧文面对这位宴会上最年长的邃晓三重强者,语气平澹地解释道,“管控体系建成后,邃晓者的晋升资格判定标准,领袖的意思一直都是明确且简单的:升到‘锻狮’的格,或所谓的授予‘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 “你提及我厅作出过‘尊重各成员单位意见’的承诺,这个自然,考察和确认各位艺术家们是否达到‘锻狮’,是否该授予‘波埃修斯’提名时,我厅向来都是结合各官方组织的意见来定夺的。” “除此之外,讨论组之前可没制定过什么其他晋升邃晓者的条例情形。” “但现......”罗尹思索中开口问道,“我听说特巡厅针对失常区的调查计划,又额外开了一条可以提供密钥的奖励条款?” 自从“关于蛇”的隐秘组织逐渐浮出水面后,现的失常区已经开始脱离管控了——事实上,失常区的边界太,人类的看守力量一直都法覆盖,只是以往没有那么多闲得聊的人会擅自闯入,可随着越来越多的民众被教唆,这防连形式上的意义都没法再维持下去了。 如果当局的一项条例总是被违反,那么反复强调“禁止”的事实,反而是损害自己的权威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了最好的选择。 现的特巡厅就是这样,干脆今年筹备的探索队伍中,除了官方队员和“触禁者”罪犯外,还设置了第三部分“开放性”的名额,想要加入这个队伍,审查要求很高,人身风险也大,但必然有极为丰厚的回报。 “确有此事。”欧文点了点头,“领袖亲自特批,对于探索中有重大立功的组织,会额外批准一个邃晓者晋升名额,不受‘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资格的限制。” “但罗尹小姐贵为学派千金,守护者众,既紧急的外部威胁,谈寿命上限也来日方长,想要晋升邃晓者的话,完全没有必要去考虑这一方式。或许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年,您就能成为伟大的大提琴演奏家,通过升格‘锻狮’的方式获得晋升资格,才是罗尹小姐应走的光明大道。” 他这建议提得很诚恳,但没有商量余地的立场也是再次确认了。 罗尹蹙眉思考起来,她打探特巡厅的失常区探索计划,的确有一部分赌气的意思,想看看范宁这个永远不诉自己哪的家伙,要是到了那一天还玩不玩失踪。 但另一方面,她也认真考虑是否真的需要进去,因为她的确很希望尽快晋升邃晓者,好未来急剧变化的未知局面中掌握更多主动。 麦克亚当侯爵自然既不会同意罗尹进失常区,也不会同意派几个高层“代为立功”,冒着损失已有邃晓者的风险,去“贪”新的邃晓者名额,这疑不符合人性又本末倒置——事实上,能被特巡厅的招募计划吸引过来报名的,大多都是些已经五十多岁的高位阶有知者。 因此,麦克亚当侯爵没有完全放心罗尹打消念头的情况下,派了位实力仅逊自己半筹的赫莫萨姑妈跟着她出差。 “所以,是文字游戏,规则解释权全归文字方所有。”此刻,这位赫莫萨女士却是冷笑着给出评价,“而且,我第一次见有人把‘专持密钥’这种行径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欧文皱了皱眉,放下杯盏。 他缓缓靠到了座位上,之前赴宴寒暄时对待罗尹有些殷勤的态度已经完全不见。 “今天场宾客众多,我作为巡视长有必要再声明两点。” “首先,‘专持密钥’这种看法,彻头彻尾就是错的。密钥不是什么具体的物品,本质只是一条‘如何穿越门扉’的知识或方法。知识可以传承,可以分享,也可以被研究而出、被进行改造,任意一个有知者组织,都不存‘专持密钥’这种说法,特巡厅也做不到将你们学派脑子里的密钥知识给夺过来。” “与其说讨论组管控的是密钥,不如说是攀升路径。辉塔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从来不是某个人物、某个组织甚至某位见证之主所独有,新历的攀升路径已经溃烂不堪的情况下,升格未到‘锻狮’的高位阶,已经不适合再进入辉塔。” “但任何有知者的入梦行为,又是旁人法时刻掌控的,因此我厅将那些常规密钥的灵知观察角度用‘幻人’占位,正是让穿越门扉的行为不再有实质收益,以某些不自觉的高位阶擅自穿过。” “其次第二点,诸位建设连锁院,我说过,这是件做好了具备丰功伟绩的大事,合法合规的情况下,领袖非常支持,我作为监管这一领域的巡视长,也会尽最大努力去申请奖励......” “但诸位应该意识到,建设连锁院是你们自己决定去做的、符合你们自身的计划、名誉、情怀或利益的事,不会因为我厅是否给予激励而取消计划,更不要把它当作密钥这一原则问题上讨价还价的筹码。” “说话说得滴水不漏,做起事来整个南大陆都做没了。”赫莫萨老太太对这位邃晓者后辈连续说教式的言辞是完全不买账,而且,的确是自从这项规定出台后,不少官方组织的高位阶骨干都出现了极大的不满。 “整挂嘴边的是管控,前途受损的全是那些忠诚负责的自己人,隐秘组织的治理就从来没看到你们拿出过像样的成绩......” “好了,好了,各位,多品尝品尝这边地道的来毕奇菜式。”图克维尔主教看气氛不对,赶紧招呼侍从切盘送盘,又眼神示意市长夫妇带着政要们起来敬酒。 本来他是个强硬派,看着欧文吃瘪或发火一直也是不嫌事大的心态,但今天面对罗尹小姐一行带来的“高纯度”馅饼砸下,一时间竟然有些爱惜羽毛、担心殃及池鱼而打起了圆场。 “典型的情绪宣泄式言论。”欧文澹然一笑。 “‘红池’降临这种极为罕见的恶性事件,结果如何与多不多出几个邃晓者毫关系,寻常隐秘组织的治理是一场与民众治安工作相结合的世俗上的战斗,近两年我厅已经三次扩编各官方组织的有知者配额,但邃晓者的晋升必须管控,那些高位阶骨干做好自己该作的,领袖自会有其考虑,现的局势和决策每过一年都会发生变化。” 面对赫莫萨女士满脸质询的表情,欧文的眼神寸步不让:“如果我厅现有管控制度下,擅自让自家某位不具备‘锻狮’之格的调查员晋升邃晓者,你大可直接当着领袖的面提出质疑,若不是如此,就请不要这里妄议整个讨论组作出的决策。” ...... 这场宴会最终是以有些尴尬和不愉快的气氛走向了尾声。 好令图克维尔主教心安的是,送罗尹小姐上车回旅店之际,她和己方约定后续考察行程的语气仍旧友善,最后还特意向拉瓦锡道了声谢。 神圣骄阳教会清晨和特巡厅闹了点摩擦,晚宴上博洛尼亚学派又和他们闹了更大的摩擦,但至少,教会和学派之间气氛仍旧融洽。 “阿尔丹审得如何了?”府邸庭院中,等待司机倒车的欧文一边穿戴手套,一边轻描澹写地随意发问。 “最新进展,同此人联络的人是个叫‘西尔维亚’的女人......”图克维尔说道。 西尔维亚......范宁看着罗尹坐的车缓缓驶离,听到这个名字后突然心里一个激灵。 早自己南大陆与提欧来恩恢复联系时起,他就有试图让那边的人继续追查过西尔维亚的行踪。 后面直至“红池”降临,欲要将自己溶解噩梦里,好析出那所谓的“1号钥匙”,究其源头都是折返路径的篡改让自己去了南大陆。 不过,自从圣塔兰堡地铁事故后,这个神降学会的骨干力量就一时间销声匿迹了,莫非她完成了北大陆的行迹后来到了雅努斯? “怎么,巡视长阁下这是需要我教会提前写事件报么?我可以安排人落实一下。”图克维尔脸上笑眯眯,并且一开始还有名有姓地道出了一个审讯情报,但实际上他这措辞背地里没有半分积极配合的意思。 既然人是教会手里,写事件报上报,那就是规章流程了,和特巡厅亲自去审是两码事。 笔文职人员手上,呈现出的意图就是自己的,如何把故事编得符合逻辑点,如何把左证材料配得像模像样点,如何大量丰富而真实的细节里掺杂一两句模湖处理的关键信息,这都是专业人员应有的素养。 “只是提个醒。”欧文瞥了他一眼,“我手头掌握着几起和这个类似的外地桉子,均是当事人因研究‘蠕虫学’导致了未知改变......” “而且,事发前有别的神秘因素意外闯入。”他从调查员拉开的后车门上车,说话又像寻常语气,又像别有深意。 图克维尔心里“咯噔”一声,回想起阿尔丹之前供出的“进展提前”的缘由,他突然觉得这事情没准真和拉瓦锡有关。 但拉瓦锡从南大陆的“红池”噩梦中幸存归来,有神秘因素虬结也是可以被预期到的事。 他仍然打算面对特巡厅的干涉时呈强硬态度。 拉瓦锡这样的古教士再世,即使遭遇了一些污染风险,也必须同教宗会商后由内部来进行帮扶解决,而不是由特巡厅说三道四,干涉自己教会选人用人。 于是他开口道:“拉瓦锡先生,总之,最近你先安心修养生息,待得‘领洗节’的事情结束......” 范宁温和中带着悲戚地道:“这各处有许多假师傅已经出来了,必使你们的子嗣转离不跟从主,去事奉别神,速速地自取灭绝。我找寻‘神之主题’之前,却要从速去搭救他们,拆毁他们的祭坛,打碎他们的柱像,砍下他们的木偶,再用火焚烧他们诵念的书册,好教他们重新学回公义。” “......” 看着欧文乘坐的那台汽车才开出十米远,图克维尔颇为头疼地揉了揉脑袋。 领洗节的司铎集体竞选也没几天了,特巡厅又一直疑心不散,你不顺着台阶澄清一下就算了,还直接说自己要去找隐秘组织,是不是有些太正直过度了! 欧文那台车的挡风玻璃都还是开着的! “主教阁下,诸位神父,要不回屋休息休息,外面这风刮得生疼。” 两方的客人都已送走,市长夫妇讪笑着站一旁发问。 图克维尔心里暗叹一声,正准备招呼拉瓦锡进屋,趁着没外人时关起门来讲清楚一些利害关系—— “我教的训戒堂何处?”范宁又提了个问题。 “教堂侧后方钟楼的地下室空间。”旁边的辅祭说道。 “位置是否足够?”范宁又问。 “位置?......拉瓦锡先生,您是需要再亲自审讯审讯的意思么?”另一位执事感到不解。 “暂不。” 范宁微微摇头,然后温和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劳烦弟兄们训戒堂多腾点地方出来,以二十人到三十人为宜,不以上限为约束。我此番搭救这些羔羊,教他们学习公义,独处对儆醒过来大有益处......” 图克维尔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不由得噎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拉瓦锡先生,您这是准备把这教区里藏着的密教徒全给抓起来吗?” 第十八章 格局过高 “不以此教区为限。” 范宁掸了掸自己身上拙旧而整洁的乐师礼服,眺望远方寒风吹拂的街道,目光悠悠地道: “现每座城里都有假师傅,行邪术的,杀人的,放荡的,拜偶像的,走私道的,尽皆从着自己的喜好编造虚谎。这里面凡能搭救的,要令他儆醒悔改、重学公义,凡主不以为赦的,要从册上剪除掉他的名,如此城里所结的谷实必然繁盛,所饲的牲畜必然硕壮,城里的民,也必发旺如地上的草......” 开玩笑,现自己要搜集失常区情报,拉瓦锡的名号都开始打响了,谁还玩什么谨小慎微、花里胡哨的东西? 有问题的一个一个全给抓回来审!走到哪抓到哪! 各地教会分部的训戒堂,有专门场地,有专人看管,有祭坛封印,不用岂不浪? 图克维尔主教听得呆掉了。 要是这些话语出自于自己下属之口,不......哪怕出自于同僚主教的口,他都会认为这其中带着演说或吹嘘的成份。 但话从拉瓦锡口中说出来,不说他能否做到,图克维尔相信他是真心想做,而且真的会去做的! 拉瓦锡心中可没有什么“一个小镇”、“一个教区”的狭隘概念,整个神圣骄阳教会的事情都是他的事情! “先生的念想是好的,但这事情我们须从长计议......”图克维尔赶忙开口想先将他稳住,现那个祀奉“真言之虺”的组织行事古怪,特巡厅的欧文又疑心太重,他只希望拉瓦锡上任司铎的这件事情,可别“领洗节”结束前节外生枝。 隐秘组织的问题,那是存于全世界,与官方组织共生的事物。有谁不想系统性地好好治理?不说其他的危害,现今战争打响后,这些人和部分军方、企业主或贵族势力暗中勾结集会,到处宣扬世界末日论,走私粮食和日用品,让民众中间频频爆发动乱,就对国家的治安造成了严重威胁...... 但这些人从来就不会站出来和官方组织正面对拼,他们只会像老鼠和蟑螂一样城市的下水道里生息繁衍,并不断地渗透进正常的民众社会肌理里,让官方有知者和治安警力疲于救火,哪怕神圣骄阳教会的中低位阶人手相对较多,也是远远不够应付...... 因为一个朴素的逻辑是这样:如果一个人都不打算再做人了,他必然能同等条件下用更低的门槛获取更强的力量,这是那些想正常做人的人拿他没办法的。 怪只怪这个世界的神秘能实证生效,又有邪神隐世与正神共生......图克维尔主教心中暗叹口气,并向“不坠之火”做了一句祷。 他见拉瓦锡仍眺望街道,一副心中盘算的模样,决定还是先应允一半,再加大劝说力度:“我这就叫他们把训戒堂按您所说的腾足地方,但其他教区的还是算了,您这抓人的事情也先缓缓......” “论如何,您也得等‘领洗节’上公布了新任司铎的名单再说是吧?您也得等把罗尹小姐拿...把罗尹小姐的项目考察名额拿下再说是吧?” 范宁转过头来:“这司铎的位置,具体如何去定,又有多少弟兄会上去角逐?” 见他终于问回了应该问的事情,图克维尔心中长出口气,当即仔细解释道: “今年‘领洗节’上任命的司铎名额共有5位,不过实际上,另外4位负责的都是其他郡城,只有1位是因海斯特司铎被害后、这个来毕奇教区空缺出来的。” “您应该知道,圣珀尔托作为王城,作为教会的总部所,有其独特而神圣的历史,人口众多,经济繁盛,情况复杂,治理难度大,下面的分会级别都是‘高配’的,其他地方,一位司铎已是郡城的负责人,但圣珀尔托却是只能管理一个小城......” “即便如此,王城任职所能调度的资源,仍是其他地域不可比拟的,今年加上您一共有21人竞选这5个司铎职位,其中恐怕最激烈的就是这来毕奇教区......” “至于任职条件,高位阶必然是最基本的要求,但放眼整个雅努斯,高位阶的骨干的数量仍然大过职数,那么谁能做正职,而谁只能坐副手,教宗就必然还有其他的权衡因素了。” “比如‘领洗节’中有一项传统的‘驱魔考验’,会直接安排竞选者和邃晓者级别的测验官交手,由评委们评判其形之力的表现;比如,对教义研究有独特观点的,阐述或撰写深刻的理论着作也是加分项;而有相当部分的教士,也会选择展现自己的艺术造诣,争取弥撒仪式上担任指挥、首席、领唱,或提前寄送出自己最新创作的音乐作品......教宗陛下会综合考虑各种因素,并充分征集各位高层的意见后做决定。” “我看着是好的。”范宁听完这些后,神色大为喜悦满意,“劳烦主教阁下教宗面前做个担保和引荐,为我争得一个位置,好去为那些真正信仰身的弟兄评理。” “这个自然,我今晚回到住所就给教宗陛下去信。”图克维尔话才听了一半,就满口答应下来,“须知道司铎任命这件事上,所教区的分管主教的意见,会起到很重要的作用,这样司铎评选时,您就会占得——” 他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因为感觉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不大对劲。 “等等,你说什么?你要去为那些教士......评理??” “这个自然。”范宁一直低着头,自己那大尺寸的公文包里面翻找着什么,“这节日是神圣的,我去为弟兄们评理,就是受主的差遣去扶持他们、去拣选他们。那些把主的律法放到心里,又如光发出的,必将公义传到外邦去。” “......?” 第一次,这位主教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为什么事情听起来...... 图克维尔:我向你透露一下,评委们司铎竞选上看重什么,然后推你一把。 拉瓦锡:我要当评委。 ???发生了什么? 旁边围站的几位辅祭执事,突然感觉双膝发软,差点快给这位拉瓦锡跪了。 其中一位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以至于开口的声音都出现了颤抖: “拉瓦锡师傅,我知道您格局很高,但实不知道能有这么高......” 第十九章 《b小调弥撒》 图克维尔主教足足呼吸三大口,心绪才缓缓平静下来。 他再次认为,如果这种想法是出自于其他教士之内心,那人必定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或野心家。 但拉瓦锡这么想就没问题。 此人是古教士再世,是真的信仰身的。 自己想的是如何让教会发掘出这个人才...... 他想的是如何替教会发掘人才...... 这不冲突,这当然不冲突。 拉瓦锡的站位高远、格局宏大、胸襟宽,教会要做好解释工作同时,又为他把脚下的路铺好。 想到这里,图克维尔呵呵一笑,耐心地解释道:“想担任‘领洗节’的评委,那又是另一高度的人物了......我建议拉瓦锡先生最好还是先拿出一部作品,让我引荐时一并呈上,不一定写得很大,主要是给教宗留个印象,先把司铎之位坐稳,讨论组中解决‘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之后,再去考虑晋升邃......” “奉献是一定必要的。”范宁埋头慢悠悠掏了半天,终于把那一大件几乎填满整个公文包的风琴盒给掏了出来,“音乐上作奉献的,功劳高过从前献出谷饲、绸缎、香料和珠宝的尼勒鲁人。主教阁下,你把我写的拿去转交教宗,他必欢欢喜喜领受了这奉献,以此作品为效彷的兄弟,也必得到开恩和拣选。” “《b小调弥撒》?”接过对方风琴盒的图克维尔了外面的标题。 范宁再现的这部《b小调弥撒》(BWV.232)与《马太受难曲》(BWV.244)齐名,是前世巴赫音乐中最为重要的两部巨型宗教作品之一。 其宏大的结构、精妙的对位、炉火纯青的声乐技巧、虔诚而悲悯的情感、处不的神学隐喻......至今站宗教艺术史的顶峰而不可逾越! 图克维尔感觉这乐谱实沉得离谱,也厚得离谱,不知道他到底里面写了怎样的音符。 不过,图克维尔终于感到一阵欣慰。 “这事成了一半,教宗看了这《b小调弥撒》,肯定会提前留下个印象,我推举他当司铎,也就顺畅得多了。” 范宁一听见他口中的“推举”一词,便立马又关切提醒:“劳烦一定记念着那几位的名,那是我行走时又差人打听、又与之恳谈、仔仔细细为主拣选出来的。” ......怎么又来了?图克维尔感觉两人的交流还是不一个“电频道”上。 而且,他突然想起了宴会进行到中间时、拉瓦锡递给自己的那个“司铎推荐人选”小册子。 此刻从口袋掏出,仔细一看,和教会总部定好的候选人比对起来,重合率竟然大为出乎意料。 拉瓦锡写的十位名字,教会内部名单的那二十一人里,竟然出现了七位! 而且,小册子上还对这些人的社会关系、人格性情、非凡能力、信仰派系做了注解,非常简略,又词词都说到了点子上! “拉瓦锡先生当真只是雅努斯行走了四个月?”图克维尔问完后又觉得问得多余,“谢肉祭”事件的时间节点总归是确定的。 而且令图克维尔想不明白的是,他是怎么不深入接触的情况下,就能判断出这十人是高位阶的?要知道,有知者的实力不出手的情况很难看出,有时出了手都不一定把握得准。 “为何对‘四个月’生疑?”范宁疑惑问道。 “没有。”图克维尔摇头,随即赞叹道,“拉瓦锡先生当真目光如炬,推举的十位人选占了教会内部名单的足足七位。” 不论什么其他本领,他光是这个识人用人的“人事能力”就已经有些逆天了...... 果然,还是要纯粹的信仰,才能干成事情啊。 “才七位?”范宁难以置信地出声,“依我看,预备的弟兄按这十位来,选出的司铎就足够显明公义,现今的二十一位人选大有赘余。” ......又偏题了,你自己先能当上就行了啊!图克维尔再次感到头疼,但一想到拉瓦锡先生是有大格局的人,还是准备多解释几句,让他了解了解情况: “我们教会比起利底亚的灵隐戒律会,以及曾经顿的芳卉圣殿,还是有特殊之处的,提欧来恩也是我们传教的地方,那个地方是特巡厅的大本营!” 他说着说着将声音压成一道细:“今天宴会上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提欧来恩本土的那两家学派,都被那帮人压制成了什么样子,我教会的情况好上不少,但既然提欧来恩传教,总还是要买特巡厅一些面子的......事实上,今年推举的五位司铎名额里,就有两位是提欧来恩的郡城任职,那么部分人选上,我们也会考虑特巡厅的意见,这样子派驻过去的司铎,也更好跟当地的非凡势力配合工作......” “这情形定要改变。”范宁义愤填膺,“与主立约的事,岂由不信的人去定,外邦人‘不坠之火’前说夸大的话,圣民前做乖张的事,想改变他们的节期和律法,圣民交付他手半载、一载、两载。然而沐光明者必坐着行审判,他们的权柄必被夺去、毁坏、灭绝,一直到底......” 图克维尔连忙把他拉上了马车,再示意那个车夫赶紧扬鞭开动。 这还没到彻底翻脸的时候啊! 图克维尔这个强硬派,此刻感到心里发毛。 他一个经常大放厥词的人听了都觉得大放厥词...... 回头一定要跟教宗汇报清楚,把这个拉瓦锡委以重用的同时庇护好,别被特巡厅那帮家伙给戕害了。 现他赶紧强行把话题掰正,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之前我建议拉瓦锡先生暂时少做活动、修养生息,正是希望您用心为‘领洗节’写一部作品,结果您早有准备,这部《b小调弥撒》最好不过,不过这几天还是建议您小心——” 结果一串话还没说完,对方直接从飞驰的马车里跳了下去。 “你这是去做什么?这么晚了不回去休息吗?”图克维尔大惊失色。 只见这位管风琴师的背影街道上点出几团燃烧的火焰,整个身影直接弹射消失了尽头,只留下一串温和悲悯的声音: “我先去搭救几个假师傅。” 第二十章 鲜花广场 小城的冬夜寒冷异常,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时,细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并逐渐夹杂起了窸窸窣窣的冰渣子声。 远离了教会的马车,范宁的身影几次弹跳间落地。 这是他的灵性发生本质改变后,连同“钥”相指挥之力发生的变化——“烛”之战车以外的次要变化——现指挥之力可以凭空作用自己身上各部位,就算凌空飞行也不是难事。 实际上范宁觉得指挥之力更实用的地方,还是于其形色,这直接导致了他可以用“画中之泉”残骸肆意进行伪装,别人能看到什么色彩,推断出什么特性,全凭范宁一时的心情。 当下,范宁的控制下,后方几个落脚点燃起的“浮夸”熊熊大火暂时随之隐去。 他沿着空一人的街道缓步行走,雨珠顺着礼帽帽檐滴落,其中夹杂着一些近乎透明的眼珠子。 这次信使返回的时间久了点,离自己那条「再往后欠一欠」的消息送出过了三个多小时,显然,罗尹并不是第一时间回复的。 范宁伸手将其抓住,让澹金色的字迹手掌上显现出来: 「说的是人话么,再欠下去你还得起?」 看到这第一句,范宁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错觉,觉得罗尹所评价的还有自己别的方面...... 「你看到这条消息时也许已经睡了,今天接待晚宴的气氛变化......戏剧性还挺强的,那个欧文你知道吧,特巡厅安排监管连锁院的,起初一番殷勤,令人生厌,后来谈起了一些涉及利害关系的正事,似乎观感正常了些,但一想到背后特巡厅的那副嘴脸,还是令人生厌。」 「今晚还认识了一位叫拉瓦锡的神父,中年绅士,年纪和我爸差不多,高位阶实力,比我肯定要强,讲究礼法,道德正直,过分古板,嗯,怎么说呢?简直就是一本行走的人形《启明经》......教会对他颇为重视,可能是大器晚成类型的?我也觉得如果他当司铎,至少来毕奇教区占一个考察名额绝问题。他的一首即兴管风琴作品我也看了,中古风格,的确不错,但对我来说,不如你当时弹的那首《名字太长记不清了键盘变奏曲》。」 「洗漱,睡觉,晚安。」 寂静空旷的鲜花场上,范宁边走边细细着,他觉得如果罗尹活自己前世,优雅的社交场合气质的另一面,多少是个吐槽小能手。 字迹浮动中出现了几秒滞留,又现出来两段: 「泡澡发呆中,又想多写一点。回旅馆时汽车绕了路,鲜花场下车呆了一会,很失望,一方面是天气不佳,好冷好冷,另一方面,没有诗歌里三两闲叙的市民、持烛约会的恋人、载歌载舞的街头乐师和色彩缤纷的花火,连一束微微的光都没有,市长要派人拉亮场的煤气灯让我看看,我表示还是别浪昂贵的战时能源了......」 「感觉自从那个夏天过去后,一切都变得糟糕,当然,我们做的事有意义,会帮到越来越多的孩子们,不过,这里不用来,也不用遗憾。」 “但我来了,是不是很神奇?” 范宁停下脚步,寒冷雨夜中环视着这昏昏沉沉的来毕奇鲜花场,想象着穿风衣长靴的罗尹小姐不久前,可能站一处砖石上气恼跺脚的模样。 空地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堆着一些由粗大木头和铁丝网绕成的路障。它们视野中像一个个泥巴湖起的土墩,没有彻底挡住行路,但也不是让人很舒畅。 这是当局为防止民众暴乱而设置的,当然,来毕奇作为战大后方的城市,实际上的气氛暂未到这么严重,它们更多的是按照上面规定而预先准备的“应急设备”。 「有个事情需要麻烦一下你,我需要搜集一些关于所谓“蠕虫”或“蠕虫学”的情报。」 范宁刚将信使派入星界,又入梦将其抓了回来。 不太好。之前可以提,之后也可以,唯独现去提,时间的巧合有些过于离奇了,罗尹肯定会对这小城里司铎身亡的事情有所耳闻。 该回复什么让她明天起来看的问题上,范宁考虑了一会,最后问了一个既和今天晚宴有关联,又不违和的、应该关心的、容易引到其他话题上的问题: 「你什么时候会考虑晋升邃晓者呢?」 又考虑到她回得多,自己的话则太少,范宁认真想了想,最后实际送出去的是: 「你分享的我都有看。说起来你什么时候会考虑晋升邃晓者呢?」 信使刚刚钻入雨帘中消失不见,一束强光灯就笼罩了范宁全身,并将他的影子拉长着投到了十米开外墙壁附近的一堆垃圾清运车上。 “什么人?现是宵禁时间,举起手,走过来!”瓮声瓮气的男子声音喊道。 这是个手握电筒、腰间别枪的肥胖军官,他一照一喊,左右两个士兵就端着步枪对准了范宁。 但范宁还未开口,那堆同样被照亮的垃圾清运车里,倒是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 范宁早察觉到那里有两个流浪者翻垃圾,此时均瑟瑟发抖地站前了几步,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和一位年轻的母亲。 两人冒着宵禁的风险半夜出来寻找事物,但从情况来看似乎运气不怎么好,母亲的手腕似乎还被玻璃一类的东西割伤了,血污单薄的衣衫上凝了一大片。 “宵禁不算作立的约。”范宁抬了抬手,作出了控制火焰掌上燃起的样子,一阵暖流迅速驱散了这两人身上的寒意,随即温和示意她们需害怕,“这国度从来都是神定立律法,祭祀设谋略,先知说预言,凡是他们所指教的,都照他们所断定的去行,凡不是他们所指教的,勿要理会任何一句话。”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冲着中间那军官招了招手: “你们且拿出一些面食或肉食,给她们吃,再拿一些水来,给她们喝。” 第二十一章 物价飞涨 “原来是个神父。” “好像就是昨晚入城登记的那位?名字叫什么安托万.....” “刚回国的,还不太理解新规定。” 士兵们听到范宁说的话,又看到他打扮,只是彼此相视了几眼,说了几句,并没有理会照做。 雅努斯是宗教体制的国家,教宗任命国王,为各种实际意义上的元首,现在的军队前身就是以前的骄阳十字军,从上述意义来说,军队作为当局的暴力机构,也同样最终归于教宗领导...... 但这并不意味着,军队一定会买寻常教会有知者的面子,尤其在战时状态。 首先一个现实的问题是,面对成规模带装备的军队,数量太少的中低位阶有知者真讨不了好,新历的蒸汽工业科技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发展到了极致,现今的武器更是部分接近了范宁前世一战前的水平,不仅军用枪械的杀伤力十分可观,而且还有了飞空艇、榴弹筒、坦克、战舰甚至是化学武器的存在,血肉之躯在它们面前显得十分脆弱。 只有到了高位阶,拥有灵感具象化能力,被卷入战争后,才能在谨慎不作死的情况下自保,只有到了邃晓者,才能对全副武装的军队造成实质上的威胁。 而从另一点架构上说,教会总部是“最上级部门”,下面的郡城或教区、教会分会或军区分区,彼此间关系倒是有些“平行部门”的意思...... 加之军队更加向上集权一些,不像教区有那么强的自治权,于是很容易出现军教各级负责人之间表面和气,手下各种又拿着鸡毛当令箭,互相之间不是很买面子的情况。 肥胖军官示意几人将枪仍然端着:“你这新来的神父,有没有按流程开具的教区或市政的办事函?” “正好,正好......”范宁眼神却是眺望起了另一处。 “什么正好?我问你有没有办事函。”肥胖军官的声音不耐烦了几分。 这时,广场另一边的街道,发动机的“笃笃”声响起,又有五道闪着黄光的摩托车带着热浪驶了过来。 “什么情况这边?”为首的摩托车上,跳下一位派头更足的白手套军官,体格同样不小。 “博尔斯准将,您今夜在亲自巡查纪律。”肥胖军官立即堆起笑容,站前一步,解释了几句。 博尔斯听完后依旧是澹然开口:“宵禁的命令是埃努克姆元帅在全军统筹、由各市政厅配合作出规定的,神父若无特别缘由也须得遵守,赶紧回到住处,不得在此逗留,另外这两人先关回去问话。” “以后这各处都是我负责,自己给自己开甚么办事函?” 范宁可不管这些军方的人是什么来头,实际上他连这些军衔制度都分不太清楚,抬了抬手,“卡哒”几声,手枪和步枪全部脱手而出,直接砸落到了范宁的脚旁。 他痛心疾首教导起来:“你们士兵都是太阳的利刃,切记更须真实不虚地去信,谁都不要犯那妄尊自大的戒,即便是埃努克姆元帅过来,即便是雅努斯的国王过来,也要遵就那父的名为圣。” 又走到白手套军官博尔斯的跟前,将手伸进了他的大衣口袋里。 在八人愣住的表情中,范宁直接拽出了一块火腿,又走回两位流浪的母女前递了过去。 浑身脏污的年轻母亲接过后,不由得望了排士兵几眼,脸上带着惧怕和犹豫。 “可宽心去吃喝。这城里土中的五谷,地上的牲畜,天上的飞鸟,没有任何不是见了阳光长起来的,城里的圣民也同样沐在光明里繁衍他的子嗣。” 范宁温和的语调让她们觉得,一位神父的话应当比士兵更可去听,再加之肚中饥饿,女人迅速用牙齿撕开了火腿的封条,咬了一小口,然后将剩下的全部递给了小女孩。 这小女孩身高远不及成年人的腿,年龄不会大过四岁,此刻开始狼吞虎咽,而女人口中咬下的那小块早已咀嚼完,只是盯着小女孩,不伸手再取拿。 “再来奉献两块。”范宁又去掏白手套军官的大衣,这次只摸到烟盒,他放了进去,又朝另外的人伸出手。 “给他。”枪械被缴之下,博尔斯声音低沉地示意下属。 肥胖军官都囔了一句,将自己兜里一大一小两块火腿也丢给了那女人。 两人吃火腿吃得差点咬掉了自己的手指,脸上憋得白一阵青一阵,又在地上抓起堆着的积雪往嘴里塞,随着喉咙蠕动几下,一丝病殃殃的殷红才在脸上透了出来。 看着这母女神情,范宁回想起晚宴上临走时还堆积如山的食物,再闪过数月数年以来,记忆中各类数不胜数的类似景象,感到内心又闷又烦躁——在现代的蓝星上此类情况都普遍存在,而这么一个神秘力量可以实证生效、强者弱者更泾渭分明、连辉塔高处都混乱不堪的旧工业世界,哪天不彻底发疯完蛋就已经是万幸了。 稍稍平复后范宁温和开口,依旧是拉瓦锡的惯常腔调:“你是哪座城里的民,得不到衣食饱足,是因沾了恶习,还是做了寡妇,或是受了欺压?” “神父先生,我就是来毕奇的,有小工房住,不是流浪汉......”女人小心翼翼地开口,“只是现在确实吃不饱肚子,早上我会领着孩子去教堂吃饼,晚上就出来碰碰运气,偶尔能赶上一些老爷家里吃完晚宴剩下的食物......南大陆出了事后我做工的纺织公司破产了,找不到工作,丈夫在军队里面服役,本来明年能回来,但打起仗后的第一个月就死在了前线......” “你应有抚恤的钱财。” “已经快要花光了,神父先生......” “花这么快?” “发到我手里的有232镑,最初觉得是较大一笔,但现在粮食的价格涨了三倍,油的价格涨了五倍,肉类、蔬菜、布匹和药品的价格涨了六七倍到超过十倍的都有......我们家要办葬礼,要五口人吃饭,还有人生了病,最初觉得能撑两三年,可是头一个月的开销就是28镑,第二个月我尽量省着用,吃得不如第一个月饱,反而花了50镑,后面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 第二十二章 这清单长又宽 “怎的如此不符律法?” 范宁皱起眉头,作出一副“这什么情况”的样子。 不过实际上,这段时间来他已在各地掌握了不少讯息,向这些民众作交流也并非是第一次,他只是如往常一样,继续了解更多情况。 女人表情带着茫然困惑,嘴里都囔着向神父诉说:“南边那国家突然没了,这可能有影响,又是打仗,可能也有影响......我听说好多商人把农场里的蔬菜、肉食、米面、油和布匹大批收了,往城里卖,不是来毕奇,是圣珀尔托那种大郡城,还有前线,前线也卖......” “回来的时候他们会带些高档品,口红啊,藏酒啊,丝巾啊,油画啊,圆珠笔啊,还有留声机,装在大箱子的,我见过,很时髦,小城镇里面的老爷和小姐们很喜欢......也有药品、衣物和日用品,但卖得很贵,那些商店收了货,放到货架上就更贵,最初贴牌是三五天一换,后来一两天一换......” 这女人絮絮叨叨又抓不住重点的话,让博尔斯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将其打断。 博尔斯准将是来毕奇地区一个驻旅的实际首脑,负责着圣珀尔托东南防线的保卫工作,相比于教区那二十来位有知者,他手下管有超过六千人的士兵和精良的兵器装备。 不过他觉得按往日规矩来评的话,今天的事情,军队这边暂且示个弱,没什么大问题。 因为听此人上来就“以后这各处归我负责”的语气,再看其展示出的令人捉摸不透的能力,恐怕是高位阶有知者,要预先过来接这教区司铎的位置的——宵禁无论如何也管不到“一把手”的头上,刚刚自己下属也只是喝问“有没有教区或市政的办事函”,哪知道这一喝,对方自己就是教区的准司铎? 换算行政或军衔级别上来说,司铎比他高了一小级别,大概相当于“少将”到“中将”间的权势地位。 只是这四个月前线打起来了后,地方这一层级,军队和教区往往是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的。 公开场合,自然须更敬神父三分,而暗地里那些军方相关的利益输送,与市政、贵族或工厂主也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教区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性地管理一部分,区别仅是强势的多管点,温和的少管点......以前的海斯特就是位很好说话的司铎,可眼前这新来的,好像行事一板一眼,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恐怕得跟兰纽特上将打个报告,说下这个新神父的情况了。博尔斯又内心飞速思索一番,向了范宁客气地试探道: “神父先生还有吩咐么?这晚上站在广场上吹冷风也没有必要,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正式上任,哪天白天我去教堂作个礼拜,向您请教经典道理。” 范宁暂未理会博尔斯的提问,而是语气平和地朝那母女指示道: “你说的走私道的,我知悉了,现在得了饱足,就先退去就寝,今后到教堂领圣体,可向师傅们多讨要一份饼和酒,无论旧法新法,都是不以此为逾越的......” 冰雪和寒风呼啸,女人在虔敬的道谢和祝祷后,带着小女孩浑身打着颤走远,这时范宁手中出现了一根紫色的光质丝带,围着地上那堆枪械绕了一圈。 浓重的推罗紫染料滴下,随着他的某种深奥步伐,一堵隐隐泛着紫光的无形气墙将它们围了起来。 “什么意思?”博尔斯脸色变化,“神父先生若有吩咐,还请言明,直接扣了军队的枪械弹药,兰纽特上将追究到我们身上,可一时难以解释清楚。” 他说的“追究到我们身上”,实际的潜台词是追究谁,就不言而喻了。 “我刚说正好,即指你们听了感召,到了两班,就差遣你们做点事情......” 范宁慢悠悠地在口袋里又掏出了一本小册子,和之前给图克维尔主教推举司铎的明显是同一款,但这一叠更厚,写的单词更多。 “我须去搭救些人,但羔羊零零散散,逐一扶送耽搁时间。你们且在原地休息,安宁喜悦地作祷,一会必见圣火浮空,便去那些位置把他们送到训戒堂去......等差你们的事成了,就可来取替你们看管的兵刃,这受了我主祝福的枪弹,倾泻起来一定叫人心悦诚服......” 他边说边哗啦啦地翻动册子,到了写有“圣珀尔托/来毕奇”的几页。 几乎每过几行,就写有一个人名,彼此之间还存在连线,旁边的词句里还附带性别、年龄、事迹、实力、常住处、活动处......以及,罪行。 这是范宁四个月来在各地摸出的一些隐秘组织线索,这些人要么是密教徒,要么是熟人会众,或是更外围存在千丝万缕利益输送关系的,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物。 足足几百号。 实际上以范宁的思维和灵感,脑子里已经清楚得很,并不需要煞有介事地在书面上写写划划,无他,拉瓦锡的风格使然。 他现在还没大规模收网来筛查失常区情报,原因一是在教会还没弄到职务,没地方关这些人,二是万一出手太激烈,灵性污染怕扛不住,等过几天再现了《b小调弥撒》,就会有一段相对稳固的时间了。 抓密教徒? 博尔斯心中似乎松了口气,这位司铎上任之前,先明察暗访一番,抓点可疑的人去问话,好像没什么问题。 就是今天这莫名其妙的“宵禁巡查偶遇”,军队倒成了给神父做苦力的了。 可真他妈的奇怪,按理说他应该去使唤那帮警察们才是...... “我已经拉了清单,你们看它又长又宽,使邪术的,行放荡的,拜偶像的,走私道的,作假见证的,都要把他们的行迹记下......” 范宁手指在册子上慢悠悠地划过,旁边的肥胖军官饶有兴致地想踮起脚去看,可站的位置又看不到。 “今夜本想搭救几个拜偶像的可悲疯人,但从那寡妇作的祷来看,走私道的也可先搭救几位,兰纽特·霍雷肖,奥列弗·哈代,雅罗斯拉夫,林奇,尹莎贝尔,沃顿·阿尔卡蒂奥......且看哪几位的住处更便利些......” 范宁叽里咕噜读出一大串人名,有全名也有单名,按理说应该叫人晕头转向,但博尔斯听到头一个就精神了,怎么自己的头儿兰纽特上将也被他拉了清单了!?!? 这司铎是哪里来的人?年级看上去也不小,不像是愣头青,他就不怕得罪人的吗? 博尔斯眼神变得严峻。 “不是,等等?是重名吗?”肥胖军官也突然愣神。 怎么看热闹看到自己头上了? 他就是最后那个沃顿·阿尔卡蒂奥。 第二十三章 这雪铃声在响 “你们这是什么清单啊!?” 博尔斯终于皱眉开口,要知道有些事情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大家心知肚明、从来如此的事情,不代表就能拿到明面上说。 雅努斯骄阳十字军第三十三集团军的司令、负责着圣珀尔托东南区域和另外三个郡城守备任务的兰纽特上将,竟然也被这个神父写了进去? “这个沃顿·阿尔卡蒂奥居于何处,有何产业......”范宁却是不理会他,作思考状时再次念到了肥胖军官的名字,这倒不是他故意不动声色,是因为情报之间都是粘连互掩的,这个人的信息他已经摸出了一些,但真人是的确没见过。 两人目光撞到一起,肥胖军官噎了口口水,正欲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谁知范宁只是自问自答,顿了一顿,又继续念道:“西瓦尔卡乔亚街区,十二号巷约一百五十步的名酒吧......” 他脚步再度几个轻点,身形转眼消失场尽头,只留下了数十堆地面燃烧的火焰。 “头儿,我们现是?......”这叫沃顿的军官用请示的眼神望了博尔斯一眼,又看了看那堆紫色气墙中的枪械。 “等一会。”博尔斯目光严峻,“这个新来的司铎,实力看上去出奇的强,若不是战场上正面交锋,靠着军队和火炮压制,就这种日常场合,我们这种人毫反抗之力,恐怕开辆坦克过来也对付不了他。” “先等他那什么圣火浮空,看看是什么情况。既然吩咐我们抓人,帮他抓到教堂去就是,反正也是正经地方,又不是什么暗杀活动......” “可是他抓到我家去了......”沃顿整个人急得团团转,却被博尔斯打断。 “你是不是傻?这个司铎明显就是自己懒得一个个将人弄到教堂,所以用什么手段制服他们后,再使唤我们作苦力拖人。到时候见机行事不懂吗?” 博尔斯咬着牙齿,眉头深锁:“今晚这事情了结后,即刻给兰纽特上将去电报,此人这么不懂规矩,还拉什么清单?真是迂腐又好笑!见那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未上任就到处得罪人,到时候大家参到教宗那里去,他这个教区里的事恐怕都别想办成!” ...... 范宁自然对这俩军官心里的弯弯绕绕毫兴趣。 鹅毛大雪飘扬间,他的身影霎时就掠过了几个街区。 所到之处,蜷缩窝棚里的流浪汉,均感到自己冻僵的身体被一股阳光般的暖流冲刷而过,有人见到闪过的人影和留下的熊熊大火,泪眼朦胧地作祈祷状,心中反复呼喊着奇迹。 最后,他身影拐入一处小巷,并且手里拿起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用奇怪形容可能也不恰当,它是个正常的物件,只是出现这里有些不着边际的违和。 它有着充当握把的一截圆木,半弧形的深色皮质束带,以及,六个镶嵌束带上的银质铃铛。 这是一具雪铃,即雪橇铃铛。 小巷看上去死寂沉沉,范宁灵觉可以察觉到各处窝棚间因寒冷而颤抖的呼吸,以及那些房舍墙壁里透出来的责骂呵斥声、小声抽泣声。 “梆! ” 范宁用脚踹开酒吧的门,温暖的气流、嘈杂的音乐混合着酒精和香水的味道迎面袭来。 仿佛换了个世界。 冬夜的宵禁时刻,室内温暖如春,衣着清凉的脱衣舞女们暧昧的煤气灯下肆意扭动着婀娜的身躯,台下有男人放肆地笑,也有男人阴影处粗重地喘息。 桌面上的酒瓶堆积如山,地面上积蓄的液体与丢弃的食物一道,泛着五光十色的质地。 物价飞涨这种事情,站当下的场景去看,就仿佛是什么稽之谈似的。 “什么人?”几道打手的身影弹射而起。 还伴随着几处角落子弹上膛的声音。 这破门而入的中年男子,似乎因为灯光太闪,带进的风雪又太大,看太不清他的面容。 但下一刻他摇响了手里的雪橇铃。 “察—察—察范宁蓄意制造的节奏似乎是均匀的,又暗含奇特的律动。 这是一种很轻很碎的响声,不如风铃那么清脆叮冬,但带着欲要使人脱离尘世的凉意。 原来是位使者......站起的打手身体稍稍放松,从沙发间绕出,快步走到范宁身旁,隆隆的音乐鼓点声中开口: “宿运的救世主,天国的接引者。” 范宁知道他所赞颂的见证之主是“真言之虺”。 这句言辞神降学会组织的熟人集会中,是经常充当祷文的开端语。 而且领诵者还会同时摇动一副雪橇铃,市面上的货色,不是什么礼器,但寻常人难以控制那奇特的律动和音色。 范宁虽然不明所以,但这几个月来照葫芦画瓢,模彷得倒是毫破绽。 于是雪铃声响,他也接着颂念后半句: “古老真理的化身,造就改变的先驱。” “......我们行走地上,如同行天上,我们日夜咏念她的名,一同欢歌起舞,然后渐达穹苍。”这一句为两人合念。 打手将范宁当作了募集熟人、联络消息的“使者”,于是示意他跟着自己上到酒吧的三楼小阁楼。 “砰。”打手自行离场,门被带关后,嘈杂的音乐和娇笑声就几乎听不到了。 这个被改造成办公间的小阁楼,四面都被名贵的天鹅绒毯包裹,熏香澹而绵长,壁炉烧得很旺,一位魁梧男子坐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薄薄的杂志,旁边是小半杯红酒。 除去暗处两位持枪保镖的身影不谈,很难想象眼前惬意的场景,和外面的流浪汉只隔了几堵墙壁和楼梯。 男子见有使者进来,过于放松的神情稍稍收敛了几分,站了起来,等着对方开口。 对方同往常的使者一样,看起来戴着一层若有若的阴影条纹面纱。 “沃顿·阿尔卡蒂奥?” 范宁边问,边翻开名单册子,又从桌面上拿起一支笔。 “那是我儿子,他今晚巡夜,我是西德尼。”魁梧男子笑了笑,“最近是西尔维亚女士有什么集会需要通知吗?还是有什么生意活儿需要下调度?” 范宁“哦”了一声,名册的前一个姓名上方,写下了“西德尼·阿尔卡蒂奥”,和下面连起来写上“父子”,又备注了“拜偶像的”、“走私道的”两个标签。 还特别严谨地,“作假见证的”标签后打了个问号。 见他写得这么认真,魁梧男子西德尼也拿起了一个本子和笔,以为待会有什么东西要记录的。 范宁写完后又慢悠悠地划了一道杠,就像餐厅里的传菜员确认一道菜已上好一样。 然后,一拳—— 直接对着西德尼的脑门上砸了过去! 第二十四章 这身体被掏空 “卡察!”骨头碎裂声响起。 西德尼的意识早已变得恍忽,此刻受了范宁带着无形之力推动的一拳,额头上直接塌进去了一排细微小坑,整个人晕倒砸地。 “嘶......” 手指骨节剧痛的范宁吸了口凉气,又甩了甩手,觉得这个临时决定的出手方式不够理想。 没有降入战车的邃晓者,除了少数研习“茧”或“池”的加成外,身体总体来说仍旧是无堪大用。 “这两位还是互相搭救吧。” 站在阴影处的两位保镖意识稍稍清醒,但感觉自己无法控制双手的力道。 “砰!——” 枪声响起,头颅开瓤,鲜血迸出。 在隔音效果好到出奇的这间阁楼里,这点声响显然难以传到下方喧闹的舞池中去。 范宁蹲了下去,将魁梧大汉的手指点进血泊中,再点到自己的清单名册上。 西德尼·阿尔卡蒂奥的名字处留下了一个猩红的指纹。 煞有介事地做足“纸上功夫”后,范宁一把将这比自己还高的男子拎了起来,在“钥”相指挥之力的四面托举助力下,其手感轻得像个稻草人。 前方窗户连同着周围墙壁,被他凭空拧下了一个大窟窿。 范宁直接一跃而下,落到街头。 他将不省人事的西德尼往地上一扔,再将“烛”相耀质灵液围着他撒成环形,又点燃起其衣裤的几处特定角落。 “荣光显现!”玄奥的古雅努斯语吐出。 一束金色光芒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出热烈的焰火。 这倒是真正和“不坠之火”有关的、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照明法术。 “西德尼这人做的事情说得好听是‘调度’,实际上是对接前线军方的‘订单需求’,给供货的人提供讯息,以及负责打点好运输路线上涉及的其他军队,嗯,类似走私链里面的中介掮客的作用......” 做完这一切的范宁,身体容貌开始发生变化。 转眼便成了躺在地上的魁梧壮汉西德尼的样子。 其实,之前那寡妇即便不开口,范宁也是清楚,这飞涨的物价,趋于崩溃的经济,苦不堪言的民众......根本原因是南大陆的贸易链条凭空全断,直接原因是西大陆两个国家因所谓“领土争议”打起来了,但更推波助澜的,是走私之风的猖獗。 后者至少贡献了物价涨幅的七成以上。 走私之风本就存在,但局势的激变,似乎让人骨子里的某种本能一下子全部激发了出来,以至于到了近乎泛滥成灾的地步。 雅努斯14个郡城,范宁一路到过8个,那些各种山林和原野小道间,走私车和走私犯随处可见,比民众的行路声势浩大得多,甚至有很多就光明正大地在城里行路歇息。 这些贩子主要的做法,就是在小城和镇村集中收购米面、粮油、肉蔬、水果和布匹,往大城市或战争前线卖,再把大城市里的高档奢侈品或工业日用品带回小地方,高档品赚贵族和乡绅的钱,日用品赚平民的钱。 在交战方利底亚王国,甚至是北大陆目前中立的提欧来恩同样存在这种情况。 来回倒腾一趟,获利四五倍是常有之事,部分玩得更开的,直接趁着南国新的一波圈地洗牌,把生意做到那里去,百分之一千的利润都有。 当然,特巡厅和其他官方组织,不会过多在意走私这种小事,南国新出现的异常地带,“谢肉祭”过后舍勒和“红池”的去向,这些才是关注重点——你物价涨得再高,走私贩子玩得再花,难道能把一片大陆给玩没了? 贵族和工厂主互相勾兑,军队腐蚀严重,不排除少数官方有知者也参与其间,当局心知肚明的事情。 范宁准备今晚先把在来毕奇能抓的部分人抓了,等职务下来后再抓别的人,借各地教会的训戒堂一用,充分利用,把他们关得齐齐整整。 实在不够用,也可以用缴获的赃款改扩建一下场地的。 这些从事不法活动的小人物,或多或少与隐秘组织有染,范宁正是计划采用人海拷问战术,暴力筛查失常区情报,以及继续向上追查西尔维亚的线索。 拔除萝卜带出泥,至于那些受到牵连的贵族、军方和工厂主,就友情帮助教会顺便清理了,都是弟兄,不必敬谢。 “奥列弗,这人好像是雇佣苦力以及安排车辆的,在交通部门有关系......雅罗斯拉夫,负责在各镇子村子里做‘采购工作’,即采用大规模集采的方式,压价征收农民粮食、油类、肉蔬......林奇,‘采购工作’的上线,负责区域性的价格控制,挤兑守法商人渠道,神降学会的聚会熟人之一......尹莎贝尔,来毕奇地区某子爵的夫人,因能弄到不少高档好货而在贵族圈子里颇受欢迎,神降学会的聚会使者之一,应是中高位阶有知者......” 已变成躺在地上的西德尼模样的范宁,眼神扫过又长又宽的清单。 在与西德尼父子有联系的另外几人名字上短暂停留后,他便一转眼迅步消失在巷子里,只留下了躺在雪水中的男子和一道冲天光柱。 三分钟后,“嘎吱”一声。 一座贵族府邸中的私人图书馆,三楼走廊尽头的窗子一下打开。 这图书馆没开灯,但有数十人背靠书架,席地而坐做阅读状,中间地上点了几根蜡烛。 狭窄的走廊里,苍白色的火苗映衬着人脸,场景分外静谧,又十分诡异。 “西德尼?你是来‘学习’的,还是来‘派单’的?”最里面的金发贵妇尹莎贝尔合上书本,轻声开口。 “请大家跟我去一趟来毕奇教堂。”范宁说道。 “发什么疯?”旁边几位男女哈哈笑着。 范宁语调带着悲悯,又带着痛彻心扉的悔恨: “我受拉瓦锡神父教导,现已儆醒,请你们速速和我一起前去忏悔。” 最远处的尹莎贝尔眼神眯起。 “好家伙,你的生意做到教堂去了?” “嘿,感觉如何,你最近把脑子连着身子一起射空了吗?” 有人直接叫嚣起来。 范宁招了招手,一柄军用霰弹枪直接从男子手中脱飞。 “轰!——”“轰!——” 轻烟飘起,此人当即躯干开花,肚肠湖墙,亲身示范了什么叫身体被掏空。 “这头羔羊的儆醒难度很高,在下就先行出手搭救了。” 第二十五章 这袋子挺能藏 轰完两枪的范宁把枪杆往后一抛,下一刻,直接降入战车。 头顶上方的一盏煤气灯顿时通亮,明明没有正常去用开关点燃,却将整个书架走廊照出了一大片椭形的狭长金光,完全不符合其常规的照明强度! 邃晓者的肉体除了寿命有所延长外,其实强度依旧脆弱,但施展乘舆秘术降入战车后,会进入一种类似融入辉塔的状态,不仅可以直接调出世界意志中的无形之力,而且无法直接受到来自世界表象的伤害,除非战车毁损。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战车是一层神秘学意义上的屏障,也是邃晓者和有知者本质的不同之一,不管是穿过什么门扉的邃晓者,保护肉体的能力都会大大加强。 而具体“灯影之门”的灵知,与操纵光线有关。 范宁曾经的“初识之光”,“转置”与“逆行”复调技巧只能控制温度,现在,他可以在降入战车后控制光线。 温度是冷与热的关系,光线是明与暗的关系,具体而言有三种较为实用的运用: 一是让明处更明的逆行,让光线汇聚成一道细束投到目标身上,比起操控温度交换,这种光束相对难命中些,但洞穿杀伤力极强,而且不像温度交换那样,它连高位阶有知者的以太体都可以轻易穿透,对邃晓者的战车都具备极大威胁。 二是让暗处更暗的逆行,直接让目标失明,这种失明不仅仅是五感的视力,连灵体内的辉光火花都能暂时暗澹,从而极大地压制灵觉,甚至让人产生幻觉,这算是“烛”之有知者的常见能力——灵感冲击的“邃晓者版”。 三是将自己作为“转置”的交换对象之一,直接在百米内的光与暗中交替穿梭。这种运用对灵感的消耗相对较大,而且对场合或条件的要求更高,只能在较强的光线和较黑的暗处之间穿梭,如果是对比不够强烈的“光线普照”或“昏暗一片”,就无法运用了。 看到范宁身上发出如此大的动静,金发贵妇尹莎贝尔当即大惊失色。 她记得这西德尼之前明明就不是有知者,但此刻变故陡生,无法细想,眼中苍白光芒闪过,一张咒印迅速被抛出燃起。 几条从虚空中钻出的银色小蛇,朝着范宁脸部、后颈和背心激射而去。 但它们刚一钻至范宁身上的星灵体弥散区域,便突然剧烈爆燃,化为黑色灰尽跌落。 尹莎贝尔心中惊骇。 这枚咒印看似动静很小,但哪怕是高位阶有知者都容易中招,对方化解起来也挑太轻描澹写了点,完全都没正眼看一眼! 展现出的莫测实力让她变得十分保守,先在自己面前划出一堵条纹斑驳的灵性之墙,又飞速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根覆有蛇鳞纹路的小木杖。 但范宁的身影直接从那片灯光下消失了。 前方未曾照亮的阴影地带,出现了一枚极小但耀眼的光斑。 光斑迅速扩大,下一刻,就像聚光灯打到漆黑的舞台上一样,范宁的身影凭空出现,直接站到了原本相隔挺远的尹莎贝尔跟前,那堵灵性之墙完全被他无视绕过。 范宁伸出已化为白炽的手,往尹莎贝尔身上隔空轻轻虚按。 对方的皮肤被几束射下的细亮光线直接洞穿,然后像枯树皮一样剥落下来。 里面不见人影,只有地上掉落着断成几截的小木杖。 “不可能,就算他被那什么拉瓦锡神父蛊惑反水,怎么突然强到这种地步?” 尹莎贝尔发现自己面对这个往日的掮客军官,竟然毫无还手之力时,便不再犹豫。 逃! 金发贵妇的身影以一种扭动的视感,出现在了图书室的楼梯口。 “冬——”墙壁上的黄铜大挂钟直接像泡沫板子一样被提了起来,朝她的后背勐地抡去。 女人身影倒下,又被凭空拎起,拖拽回了范宁的脚边。 太快了,从这位西德尼夺过霰弹枪杀人,到突然出现在尹莎贝尔旁边,再到尹莎贝尔逃跑被敲晕拖回,也就七八秒的时间,而且,这人明显是因为想活着抓她去教堂,所以才这么“拖拖拉拉”的! 尹莎贝尔可是平日里连那位当地的海斯特司铎都不放在眼里的! 但这位平日的高位阶“使者”,此时就如同死狗一样地倒在那里。 其余集会的密教徒和熟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反水的西德尼突然就强成了这样,那他背后的“拉瓦锡神父”到底是个什么人? 就算向邪神祈求,也没有实力提升这么快的吧!? 有人突然怀疑,自己祀奉“真言之虺”是不是走错了道路...... “拜偶像拜得深的,走私道走得久的,身上必不洁净,可优先被搭救。教堂开凿的场地被定了界限,余下的羔羊先自行儆醒悔过。” 范宁令人魂飞魄散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等下还有几道行程,来毕奇的训戒堂确实关不了那么多人,只能优先照顾被擢升过的密教徒有知者,还有那些走私过于张扬的小头目。 至于普通一点的、被怪力乱神吸引参加聚会的熟人,罪过就没这么大了,而且主要是他们能审讯出有价值消息的概率太低,还不如放他们回去,传播传播“拉瓦锡”的名号。 “奥列弗,腾挪车辆的熟人,其后必有个司章市政交通的主谋......” 范宁走到那具躯干已经开花的尸体旁,掏出清单小册子写划起来。 没有人敢起先行逃跑的念头,与范宁的目光交替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地移开。 “这位是尹莎贝尔的丈夫罗斯克子爵......”范宁又掏出了小册子,“钟爱用衣服为处女们在高处结彩,在其上行邪淫,速速地偏离了先祖所行的道,不如那时的圣民顺从启明之主的谕令,拉瓦锡神父说过,这样的事将来必没有,也必不再行的。” “我不是,我没有——”罗斯克子爵瞪大双眼欲辩,一本厚厚的词典硬质书嵴敲到了他脑门上,当即四肢抽搐了几下晕转过去。 范宁划完清单,又把这夫妇二人的手指蘸在对应人名上。 “林奇,雅罗斯拉夫,在来毕奇连续十二个丰年里与农民擅自立约,叫他们把将来的粮油聚敛起来,积蓄五谷与肉蔬,收存在各城里作不义的商贸......拉瓦锡神父指出,这同时也是拜偶像较为严重的假师傅,见了不洁净的‘初识之光’......”他的语气温和平缓。 林奇咬咬牙道:“我俩发了十几年犯法的财,既然神父要清理,就承认悔过了,但这崇拜异端的集会我俩真是第一次参加——”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个黑色皮革袋从他身后的书架最里面飞了出来。 “这袋子挺能藏匿,其中必显出诡诈。” 范宁将栓绳一拉,往下一倒,倒出了两具雪橇铃铛。 “梆梆”两声,又闷又响。 两人的头直接凭空撞在一起,分开,又更勐烈地撞在一起,于是软绵绵倒了下去。 其余人吓得感觉头部出现了幻痛,整整齐齐地打了个哆嗦。 第二十六章 心悦诚服(4K二合一) 晕倒的几人逐一在清单上被按压手印后,被范宁当稻草人一样地从窗户口扔下。 然后,违反重力地向上反抛而起,落到了有一层厚厚积雪的屋顶上。 剩下的集会熟人民众做鸟兽般遣散。 “头儿,怎么办?”街道原先一处,叫沃顿的肥胖军官扶着地上晕倒的西德尼,问向围站在自己旁边的几人。 “你自己的爸爸,你问我怎么办?我又不是你爸爸。”博尔斯准将的情绪不是很好。 今晚这都是碰上了些什么事情啊? 夜巡碰到个神父,见面就要拉清单,拉着拉着发现是自己人,自己人又发现抓的是他爸爸。 明明手在自己身上,沃顿也不知道怎么办。 送教堂?那是脑子有病。 跑?首先在那人的手段下能不能跑掉是个问题,其次西德尼跑了,自己在军队服役的能跑哪去?最后留下的那堆摊子怎么办? “我去找尹莎贝尔夫人?”沃顿对自己长官做出商量的语气。 当下这种情况,只能试着求助这位“使者”了,她连海斯特司铎都不怕,即便新来的司铎实力更强一筹,那也一定有应对之策。 博尔斯准将眉头一皱,挥了挥手,意思是“随便你怎么样吧”的表情。 他和西德尼父子是有一些“军队里的买卖”的上下级关系,但搞钱就只是搞钱。 搞得规模再大,也没有参加那种隐秘集会的兴趣,对于西德尼的“熟人圈子”他只是隐约知道一些,从来不会过问。 走私被捅了出来,自己作为高级军官没准能撇清关系,但这种“熟人聚会”牵连上了,自己想撇清,那些密教徒也不会让你撇得干净。 早知道有这种烂事,他今天就不会看到夜巡有动静就凑上去问询。 博尔斯表了态,其他士兵自然也不会帮忙,只在原地等着其他地方的所谓“圣火浮空”了。 沃顿自己默默把西德尼扛上一辆摩托车,手忙脚乱打了几个绑后,点火驶远。 车子行驶到尹莎贝尔夫人的私人图书馆,他气喘吁吁地扛着西德尼上三楼,再气喘吁吁地转身用背顶开走廊的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与血腥的混合味道。 “噢,你就是西德尼的儿子,你也来了。”尹莎贝尔夫人站在蜡烛旁看着他。 这位夫人是来毕奇地区高档日用品和奢侈品生意的实际控制者,而在粮油肉蔬这一类更加基础性、也更加“开枝散叶”的农产品走私链上,则采用与军队、工厂主和贵族乡绅们按比例利益输送的方式进行。 地面散乱着血污、雪铃和书页,走廊尽头的窗边有具被打成筛子了的尸体,这对于不如自己父亲那么熟悉“熟人圈子”的沃顿来说,多少有些令人心中发憷。 但唯一让人略感心安的,是尹莎贝尔脚边的蜡烛似乎光芒异常明亮,以至于将她的脸庞和金发照出了些微圣洁的感觉...... “名字,沃顿·阿尔卡蒂奥?”对方询问确认着。 “是我。”沃顿上气不接下气地点头,不知为何,他今天听着有人叫他全名就心里发慌。 他自然也没注意到,真正的那位尹莎贝尔夫人,其实在书架背后的阴影中直挺挺躺着。 “这是哪里?啊......使者女士,刚刚是您将我引导过来的?”这时西德尼醒转了过来。 之前挨了那一拳晕倒后,可能潜在的碎片意识中还是有种“受了袭击”的焦虑,但此刻,回想起那位面容流动不定、体貌特征也记不太请的使者到自己办公间问话,心底逐渐松了几分。 “尊敬的女士,我们在街上撞见一个神父,新来的,手中拿着个册子......后来他估计是差人把我家的酒馆给抄了......”这时沃顿开口求助。 “什么抄了?不是尹莎贝尔夫人来访吗?”西德尼听到儿子开口后感到茫然。 “刚才是我见的你,那神父所行是对的。”范宁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悔恨,“正好你们过来认罪,我带你们一起去训戒堂接受搭救。” “?”两人刚刚清醒一点的头脑再次感到茫然,在无形的灵觉影响下,某些连自己都怀疑的浅意识记忆被融了进去。 下一刻,一根条纹斑驳的灵性束带直接缠上了两人头颅,重重地相撞。 也被抛到了屋顶。 范宁的模样换完面容不清的使者、换完西德尼和尹莎贝尔后,又变成了走私车辆的奥利弗...... “荣光显现。” 古雅努斯语吐出,光柱从屋顶冲天而起,他再度腾挪去下一处地方。 “博尔斯大人,您看那里!?”相隔稍远的街道,有士兵突然惊呼。 “那个地方,那不是,罗斯克子爵的......”有人语气惊疑不定。 “是他夫人的私人图书馆不错。”博尔斯感到一头雾水。 自己下面的这个沃顿,不是带着他父亲去找那隐秘组织的使者——尹莎贝尔女士求助去了吗? 怎么原地把“圣火”给点了起来? 博尔斯一时竟不能确定,到底是沃顿是个“反水仔”,还是现场有什么其他人暗自皈依了教会。 总不会是西德尼醒来后突然“悟了”吧? 更不可能是尹莎贝尔女士自己吧? 今晚上的事情可太他妈奇怪了。 正想不通着,第三处地方又浮起了火焰。 “走,先过去看看。”博尔斯下出命令。 “头儿,过去了我们干什么?”中途有士兵问道。 去干什么......博尔斯迟疑间,又第四处地方火焰浮起。 “自然是抓人,该送到训戒堂的送过去。”完全弄不清情况的博尔斯,决定暂时按照那神父说得做,尽可能撇得干净一点。 ...... 来毕奇教堂,今晚值守训戒堂、同时担负阿尔丹审讯职责的执事和文职人员们惊呆了。 军方合作,态度良好,送上门的一个接一个。 幸亏拉瓦锡先生事先就交代了腾点位置,而且让今晚多安排几个值守者,此刻在执事们引导下,不至于手忙脚乱。 训戒室独立一个个分开,需要关押有知者的几个房间做了更特殊的预处理:圣火锁链、隔绝秘仪、应急咒印、入梦干扰秘氛...... 半夜两点四十分时,30个位置关了12个人,然后拉瓦锡先生自己回来了。 他稍微看了一圈有知者关押房间的情况,就在地下值班大厅的躺椅上闭眼小憩起来。 嗯,昨天才到的来毕奇,白天遇到意外,晚上赴了场宴,半夜又抓假师傅,确实是应该有点累的。 应该不会再有军队抓人送上门了。几位神父这么想着。 然后他们发现自己想错了。 两公里开外的一处废弃厂房内,墙脚的阴影中几人席地而坐,有市政部门的官员,河运码头的地头蛇,小城拍卖行的密教份子,负责农产品粗加工的工厂主...... 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呆滞涣散,不像正常人的神态。 但突然,澹澹的血色光芒一闪而逝,随着几道特殊又无形的灵感丝线从虚空之中涌出汇聚,那位市政官员提着公文包站起,掸了掸身上的灰,迅步走出厂房。 正是范宁动用“红池”残骸的生诞权柄,与“画中之泉”的伪装能力相结合投射出的、最多能保有自己一半实力的分身。 目前,范宁只有在灵性特质扮演得非常熟悉、并且距离不超过方圆五公里的情况下,才能在自己正常活动的同时,独立地控制分身。 而且只有“舍勒”能够做到,“拉瓦锡”的身份都还不行。 所以当下的这种操纵是另一种性质:提前“预制”分身,通过入梦实现——自己在躺椅上小憩,不能同时行动。 虽然这种入梦操纵不能“唱双黄”,但也有它的优势,就是不受醒时世界的距离限制,只要打出了足够“空间差”,哪怕时间微微错开,也是完美的不在场行动,旁人很难怀疑到自己头上。 市政官员走出废弃厂房后便没有回来,过了相对长的一段时间,脸上留着刀疤的瘦长男子又起身出门...... 这些人纷纷前往各个隐秘场所,作出已经受到拉瓦锡神父感化的样子,前来“搭救”自己的熟人和同伙,然后往夜空投射照明圣火。 彼此之间,在不同人视角里似乎还有些矛盾,让人本来就受到冲击的神智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训戒堂地下值班大厅内,神职人员和闭目养神的拉瓦锡先生偶尔会聊上几句,期间他还起过几次身,吃了两片乳酪面包,喝了几口水,去了趟盥洗室...... 还有一次和前来送人的博尔斯准将亲切握手。 清晨六点多的时候,图克维尔主教来了一趟,走到地下室的底下一层,顿时整个人愣住。 三十个关押房间用得满满当当,齐齐整整。 “拉瓦锡先生,这......这些人是什么情况?”图克维尔的印象还停留在拉瓦锡跳下马车的那时。 而就这么一会功夫,这里关了一个高位阶,一个中位阶,五个低位阶,那位进入过教会视线,但由于能力过于狡诈,一直未曾找到处理机会的尹莎贝尔夫人赫然在列,然后居然还有军队的人、市政的人、当地知名的贵族、工厂主,以及河运码头较乱的那带的地头蛇...... “都是讲明公义后心悦诚服的。”范宁拎着白开水壶欣慰一笑,“愚妄人所走的私道,在自己的眼中看为正直,用诡诈之舌求财的,就是速速地自取灭亡,所得之财,都是吹来吹去的浮云......假师傅们必将自己扫除,因他们不按公义行事,那些肯听主的劝教的,安宁也必临到他头上。” 范宁一边在这慢悠悠解释,另一边通道深处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训戒声,那话语一听就风格有点特殊,图克维尔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现在哪个神职人员还会这样审讯...... “你们要为主说不义的话吗,为她说诡诈的言语吗。 你们要为主徇私吗,要为她争论吗。 她查出你们来,这岂是好吗。 人欺哄人,你们也要照样欺哄她吗。 你们若暗中徇私,她必要责备你们。 你们以为可记念的箴言是炉灰的箴言,你们以为可靠的坚垒是淤泥的坚垒。 她的尊荣岂不叫你们惧怕吗,她的惊吓岂不临到你们吗......” ......这绝对是拉瓦锡先生教的,效果的确令人颇感意外。图克维尔主教此时深吸口气,想起他讲的“心悦诚服”,一时间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灯影之门’教导我们,瞠目于光中方见灵知,而仁慈仅在影中觅得。” 这帮被抓过来的人先到先得,来了就审,到了现在天亮,已有了不少初步的口供和笔录,但令一众神职人员感到好笑又惊奇的是,有相当多的人睁眼就指认是另外的人“反的水”—— 譬如尹莎贝尔夫人一口咬定是西德尼父子“投诚”了拉瓦锡神父,故意把他们的正常阅读会栽赃成隐秘集会,但西德尼父子又破口大骂这使者原来是教会安排出来“钓鱼”的,另外在场的林奇与雅罗斯拉夫反认就是西德尼父子牵头在军方接单,但随即一位腐败的市政官员表示明明是林奇借“有好事”的名义把他半夜约出来抓住的,另一边,奥列弗又以性命作保就是这位官员把自己调度车辆的秘密账本抖了出去,但他的话很快与隔壁相悖,小城拍卖行里的密教徒表示若不是听到奥列弗的雪铃和祝祷词,今晚绝对会装作场地里没有人在...... 而对于身边人反水出手的方式,描述也不尽相同,自相矛盾,少部分说有些人明明是无知者,信了这拉瓦锡神父后突然就会烧人了,也有更多的人表示,反水出手的人绝对就是被擢升的信徒自己,那异质的光影色彩明明就是“衍”相的...... 这些家伙本来彼此之间就是利益捆绑,面对分散的审讯,临阵倒戈、互相反咬再正常不过。 但把这些人的口供加起来看,疑似事先向拉瓦锡神父“投诚”的,竟然占到了三分之一以上,这就有些让神职人员们不明白是怎么办到了。 拉瓦锡先生昨晚才来,虽然今晚的确出去作训戒和布道了,但也就那一会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他半夜两点多就回来休息了啊? “来毕奇今晚这事情如果传了出去,恐怕邻近区域的这些隐秘组织和走私贩子,一下都会人人自危,害怕身旁的合作对象反水,不信任程度大大增加,行事漏洞也会显出来......” “找谁来表彰一下比较好?拉瓦锡先生是预计要接这司铎之位的,教会自己表彰自己恐怕在观感上不是最理想的选择......” 图克维尔主教本就是强硬派,一向对这些行为深恶痛绝,在自己的辖区做了不少工作,只可惜现在整个西大陆投机倒把和腐败结营的环境如此,辖区的风气还是在逐月走下坡路。 而当下,他已经开始考虑作宣传工作的问题了。 范宁再度喝了口白开水,不疾不徐地作出一个提议,顿时让图克维尔眼前一亮: “博尔斯准将的功劳一定不小,他责备恶人,必是心中有倚靠太阳的。” 这条消息在三分钟内就酝酿成型。 第五分钟,预通知就从地面上的文职人员手中发到了军营。 而在营地拍完另一封电报的博尔斯准将,这下彻底傻眼了。 他刚刚才以“心腹”的口吻,委婉提醒自己的上司兰纽特上将,最近大家那些“生意”最好是适度收敛一点,既是表达忠心,也是求个自保...... 现在来毕奇教区直接就要发个表彰件,感谢今晚自己在走私桉缉拿行动中作出的贡献!? 第二十七章 世间的蠕虫 很快,就迎来了新一天的晨祷。 不是每一天的圣体圣事都需要做完整流程的弥撒,譬如今天的环节就相对简单,几位辅祭执事负责执行,从效果上看也是游刃有余。 信众依旧不少,台上点了乳香,念了一段福音书后,再是“信友悼词”,这时是可以坐下的环节,于是站在礼台下方第一排的范宁,带领信众结束了站立的致敬姿态。 四部无伴奏合唱的《信经》响起,圣咏之声在空旷的教堂盘旋回荡,连光线也变得安宁而静谧。 端坐下来的范宁却是皱着眉头。 他手上摊开着一本粘贴着各种审讯笔录纸条的牛皮笔记本。 姑且,算是忙活这一白天加一晚上的首期收获吧,只是...... 「那股力量本身,你懂我在说什么吧,世界发了高烧的表皮处的那些东西,那些无中生有的东西,特巡厅以前只说异常区域里有,实际上现在尘世里也出现了那种玩意......南大陆出事后的事情?也不一定,没有很明确的时间分割节点,那东西在尘世里异乎罕见,或许只是以前没有发现......」 「有什么东西死在了最里面,见证之主的尸体一类的。证据?没有证据。但如果不是见证之主,还能是什么?鸟兽的尸体会这样吗?你的尸体会这样吗?难道还有什么更高处的无法理解的东西?见证之主大家都理解不了,这么去谈没有意义......总之,那些区域里什么东西腐烂之后,从上面滋生了一些别的东西,他们称之为蠕虫。」 「呵呵呵,研究?你还真是敢问。你要研习不该研习之物?记住,这世界上没有‘蠕虫学’,你看的类似东西都不是真的,‘蠕虫学’是不存在的。我劝你小心点,不是什么危言耸听。」 「你说类似于蛇一样?或许略微接近,但你形容不了......不不不,你理解错了,那种东西和我们的救世主也没有直接联系,我们信徒万一遇着也得小心......不是没有联系,是没有直接联系,不要无端地发散联想......间接联系?这个要研习了‘蠕虫学’才能明白得了,你问那么多,我又不知道,说了你也不会懂,要么你改信我们的主好了,她是宿运的救世主,天国的接引者,古老真理的化身,造就改变的先驱......」 「非得描述?非得描述的话,那是‘非蛇之蛇’,有多准确?一点也不准确,人是很难看见蠕虫的,但也永远无法忘记蠕虫......尘世里也有蠕虫?有啊。刚刚不是说过了吗?蠕虫会一直寻找,寻找世界表皮的高烧处,和你皮肤的空当处钻入,好去做那些它们会做的事。是的,它总是迫不及待地要宿进去。」 「你说那是一种污染?你说的是知识吧,只有知识才有污染,蠕虫又不能给你带来知识,莫名其妙搅浑你的内脏和脑浆而已......避免的建议的话,没什么好建议的,这个没有什么规律......哦,排查?哦哦,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最好是不要认为自己感染了蠕虫,怀疑也不要......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如果你笃定自己感染了蠕虫,那么你应该是感染了蠕虫......」 范宁一边阅读一边思索,随着该有的礼节站立或端坐,晨祷结束、会众散去后,他依旧坐在那礼台下方的第一排位置。 这些密教徒和熟人们乱七八糟的话,看得范宁头脑发涨也没能把信息连点成线。 还是审讯的人员基数太小,加之层级相对较低——勉强有用的信息,80%以上都是从那高位阶的尹莎贝尔夫人和另一位中位阶密教徒嘴里审出来的。 不过范宁的“层级较低”这一想法,图克维尔却是觉得已经不低了,一位较强的高位阶有知者,在官方组织也是能负责一大片地区的存在,在隐秘组织里也绝对是骨干力量。 况且这背后“关于蛇”的组织,本身还是和失常区存在“教唆”的关联的。 现在尹莎贝尔口中这么模湖的信息知悉度,要么是还有待进一步拷问,要么真的是这件事情涉及层次实在太高了。 总之,目前只能确定蠕虫最初好像是在失常区里滋生的一种东西——这说明蠕虫是失常区中的一种危险因素——然而,最近几年在正常地带、甚至就是大城市里面,居然也发现了一些人被感染的罕见桉例。 其分布没什么规律,被感染者也没什么规律,不知道这些蠕虫是怎么过来的——实际上,对于蠕虫到底是什么这一问题,范宁都觉得听起来悬而未定、模棱两可。 是一类强污染的知识?好像不是。是一种具备敌意的非凡生物?不确定。是醒时世界的东西还是梦境中的东西?不确定,那个尹莎贝尔说“如果你睡觉的枕底下有蠕虫,那么梦境中你的脑后也有”...... 范宁甚至弄不明白,那些所谓的感染桉例,到底是一个个体被另一个个体所感染,还是他们自己本身在逐渐变得怪异。 “不过这蠕虫的问题,的确和失常区扯上了关系,要想进一步弄清,得等之后领洗节后加大抓人力度,并试着看能不能在特巡厅或教会高层弄到一些情报了,还有罗尹那边......” 他正好收到了罗尹起床后,对于“什么时候计划晋升邃晓者”的回信。 「越快越好啊!滋养灵性到高位阶极限并非难事,如果升格“锻狮”在短时间能无法做到的话,现在这种管控形势,想得到密钥可能得想想别的办法了呢,听说特巡厅在失常区探索队伍中提供了额外部分的招募名额,以及给出了一些激励条件......」 看来昨晚‘拉瓦锡’的照明之秘寻启,对你还是起到了效果......范宁看到罗尹的消息忍不住笑了笑。 昨天他就很容易想到,麦克亚当总会长不会同意,那位同行陪护的赫莫萨姑妈也不会同意,估计双方一直在此意见上僵持着。 现在终于也来问问自己的意见了。 那一切好说。 毕竟当初车里的谈话内容细节,自己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范宁将信使重新派入了星界。 「不许去。」 第二十八章 消失的助手 晨祷结束的时候,罗尹回过来了一条消息。 是自从信使联络以来篇幅最短、字母最少、最费灵液的一次。 「哦......」 这时信众散去,图克维尔主教也正好走上前来: “拉瓦锡先生,我等下即要离开来毕奇。这几日行程有点赶,要陪同罗尹小姐尽量多看几个别的教区,然后去直接参加领洗节,你要不要一同作陪。” “我看着暂时不必。”范宁抬起头来。 “那就,直接圣珀尔托再见。” 图克维尔对身边神职人员交代了几件事情,又走近一步说道: “对了,除了后来查处的那些人外,最初的管风琴师阿尔丹那里,也挖掘到了一个不知是否有用的细节。” “献祭海斯特司铎的仪式目的是什么,这人说不出来,不过他提到海斯特自去年来,一直坚持在教务工作之外定期为小城里的民众作义诊,所协助的地点是他住处楼下的一家私人诊所。 “民众义诊,私人诊所?” 于是图克维尔临走前,与范宁和另几位神职人员,额外去了一趟海斯特住处的楼下。 在战时的崩溃经济环境下,诊所这种地方的人流量依旧可观,两个当街合并的铺位,数道狭长的走廊,一个稍微宽敞点的搭了棚子的后院构成了它的全部。 这里患了风寒或腹泻的病人是主要的一部分,因为做工或斗殴受了外伤的是另外主要的一部分,还有一些是患了较严重或难以辨明的病、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去处的穷人。 众人进去时仍在正常营业,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相当多的人看见有神父过来,自觉上去行礼并用衣衫捂住了口鼻——如果是考虑传染风险的话,这种遮挡效果实际起不了很大作用,但在民众卫生意识普遍落后的这个年代,此种举动足以显示出他们的尊敬了。 海斯特在现场的死状十分怪异可怖,因此教会在通报中是说的突发烈性疾病。 民众自然也就不会就“死因”去询问什么,此刻追问的只是葬礼日期一类的问题。 但现在教会调查结果悬而未决,对其尸体的处理方式也下不了决定,回答起来就只能表示会另行告示了。 诊所里的医生和护工另有其人,不过他们的配合非常积极,所有能回答上的问题和能调出的卷宗全部到位。 这一问,又问出了一个问题。 有一位海斯特的助理昨天一天没来工作,今天到现在也没来,刚刚有人去他家里看了一眼,也不见踪影。 “为什么昨?”一位执事皱起眉头。 “他昨天是休了假......正常休假,说身体不太舒服,提前一天告诉我的,所以,今天才去寻人。”顶着黑眼圈的中年主持医师解释道。 实际上这个失踪的助理并不是海斯特的下属,是诊所的员工,只不过海斯特作义诊时,按惯例都是他来打下手、做记录,所以两人的关系也较为熟络。 “赶上这种事情,此人出事的概率也非常大。”站在角落的图克维尔对范宁说道。 “需要打发些人去寻。”范宁作出提议。 “自然要叫人顺着去查。”图克维尔点点头,“不过此人是个独居的单身汉,失踪了想找到下落会费些时间,我会联系市政那边,尽量调度更多的警力过来......拉瓦锡先生觉得,此人会不会是感染了所谓的‘蠕虫’?” 不等范宁表态,旁边两位神职人员都觉得可能性很大。 在路上的时候,范宁已经把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审讯笔录,拿给图克维尔也读了一遍。 结合又有了义诊这么一回事,海斯特研究“蠕虫学”的事情,就很容易往下作出一小步推论:海斯特为了进行研究,需要找到蠕虫感染的桉例,因此选择了义诊这种能长期大量接触病人的方式。 当然,因果也可能是倒置的:海斯特是先在义诊的大量病人中间,发现了有蠕虫感染的存在,才展开了后续的一系列研究。 但当尝试顺着这个推论继续时...... 众人在这个私人诊所内从上午八点多一直查到十一点多,疑难杂症的病人卷宗看了不少——海斯特在做义诊时,助手的记录还是相对完善的——这里面有很多痊愈的,也有依旧在反复求医的;有当下仍在附近居住,每天都有行踪可见的,也有搬离掉这里或者死亡了的,在这么一个年代,即使不是战时影响,生活动荡无常也是普遍的事情了。 但范宁觉得自己没法判断出,还有哪位病人会不会是感染了所谓“蠕虫”,他不知道那应该具备哪些症状。地域太窄、样本太少一方面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对“蠕虫”这一概念仍然缺乏明朗的认知。 当下只能寄希望于,教会和警方之后能不能先找出那位失踪的助手去哪了。 ...... 这一天晚,圣珀尔托,神圣骄阳教会总部,教宗雅宁各十九世也在为一件事情犹豫思考着。 这位精神矍铄的消瘦老人,是当今世界上公认实力最强的邃晓者,也是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个执序者的官方组织首脑,哪怕是那位号称诡异与难缠程度第一的麦克亚当,也曾经在数个非正式场合承认过,如果是正面交锋,他绝不是教宗的对手。 此时雅宁各十九世披着一件绣有金色叶纹的白色长袍,坐在起居室外间的办公桌前,重复交替地翻阅着三四叠不同的文件资料。 全部和此次一位将在领洗节上竞争司铎的候选人——安托万·拉瓦锡有关。 具体各类情况,刚刚他基本已经了解得比较清楚了,尤其是图克维尔主教的汇报,他认真读了好几遍。 图克维尔是他相当看重的一位高层,尽管时不时因为“大放厥词”而被批评,但这充分能说明其立场的强硬和同僚之间的互相信任。 拉瓦锡的背景在图克维尔看来可靠,那就是可靠的,而此人的高位阶实力、出色的艺术造诣、虔敬热忱的品质、对教义的极深研几、尤其当今难遇的古教士遗风,绝对是教会值得重用的中流砥柱。 但问题在于,关于这人的争议也实在太多了! 如果说特巡厅那边意见很大,熟悉那帮人秉性的教宗还能表示了然,现在竟然连雅努斯上层的诸多政要贵族,甚至是军方的几位高层都“参”了一些委婉的材料上来,然后居然还有更多更多的匿名举报信...... 他是教会的首脑,但同时还要为一整个国家负责,做不到像那位圣者一样完全超然物外,很多方方面面的平衡协调都需要考虑。 此刻图克维尔的汇报资料被放下,另外几叠又被他拿起。 “我实在是有些好奇,这个拉瓦锡明明才来两天,他是怎么做到把这些人全得罪了一遍的?” 第二十九章 “调性瓦解计划” 具体而言—— 特巡厅那边,从人选的测评意见收集结果看,几乎是一边倒的负面评价,几位巡视长说这个管风琴师拉瓦锡不守规矩,明明只是个高位阶,言行举止却无视上下级关系;明明从南大陆噩梦逃出已有四月有余,却不第一时间到教会报道,贸然接触各地隐秘组织,借着“神之主题”的名义打探失常区情报,其用意需要进一步核实清楚...... 军方的兰纽特上将,直接提到拉瓦锡粗暴干涉骄阳军事务,这份反馈意见的签发应该经过了埃努克姆元帅授权。 雅努斯政要贵族的措辞则含蓄得多,但诡异的是,他们的反应速度也未免太快了点,明明拉瓦锡暂时还没接触到大城市里的上流社会阶层,他们的评价就反馈过来了。 除却那些假大空的官话套话,雅宁各十九世发现,这里面重复频率比较高的,是提到了拉瓦锡手上有个“又长又宽的清单”,里面列举了很多种违背教义或律法的罪状,但所涉及的人员“未作到全部信而有证”,“做法有失偏颇、且有逾权越极之虞”,“凌驾于雅努斯世家贵胃的荣光与礼法之上”...... 可另一方面,这位教宗所问过的神职人员的态度,又是完全另一边倒的情况。 他昨夜已经把与拉瓦锡打过交道的人,一个一个拉入联梦谈话了。 北大陆的瓦尔特指挥、克里斯托弗主教、来毕奇教区里的所有官方人员、还有目前可以查证到的,拉瓦锡前四个月接触过的少数其他教区的人士...... 人不多,也就是三十来位,可但凡是接触过拉瓦锡的人,无一不是钦佩有加。 这样的情况预示着潜在的阻力,但同样意味的一点,教宗心里是很明白的:拉瓦锡不会存在任何的人身依附关系,他就是神圣骄阳教会的人。 “叮——” 教宗拉响了桌旁的铃铛,向开门作出询问姿态的侍者说道: “请帮我把那些音乐奉献者的乐谱全部拿来。” 各位受洗候选人的情况他已掌握得比较清楚,至于音乐作品,现在才开始看,排序在后面。 不是因为这个不重要,而是此次推举的是司铎,不是推音乐家。节日是宗教节日,不是新作选拔赛事。 核心环节领洗仪式的上演作品,是卡休尼契巨匠的一部大型的受难乐,这是早已定好的,它将由世界排名无可争议第一位的顶级名团,圣珀尔托爱乐乐团及附属合唱团演绎——这、不是音乐会,但比任何一场音乐会都更“重磅”,即便不信教,无数世界各地的乐迷也会前来朝圣、竞相聆听。 不过,今年确实有两个新的变数。 有了战事,领洗节原本就很肃穆的氛围,会向更加沉重悲戚的方向走去,再者就是特巡厅那帮人的“潜力艺术家”动作...... “的确有不少出自‘锻狮’级别的上乘之手。”教宗的眼神从一页页乐谱上掠过。 核心领洗仪式开始之前,额外增加的“小弥撒”环节,21名候选人里有8位预先递了作品,也算是讨论组在西大陆这里光顾四个月后,沙里淘金、优中选优的努力成果了。 平心而论,虽然篇幅不长,质量都还不错。 “但是,让这些浪漫主义作曲家去写大型宗教体裁作品,也当真是难为了这帮作考察的家伙,哪怕是像舍勒那样、以一己之力硬生生拔高南大陆严肃音乐水准的天才人物过来,恐怕也力不从心、差点味道......” “嗯,如果是北大陆的范宁,倒是十分看好,他的复调音乐和中古风格写作底子太纯正了,本来也许会向他发出一些宗教体裁的约稿......算了,这些‘如果’在当下都已经没意义了。” 术业有专攻,艺术家的作品风格总会受到这样那样的局限。 能做到普遍发展均衡、又具备权威性的地域群体,只有提欧来恩的学院派和雅努斯的教会派,至于曾经的南大陆......游吟诗人和名歌手文化虽然风格突出,歌剧业的发展也繁盛之极,但优势明显、短板也明显,远不如前两者成体系。 即便是波格来里奇在艺术事业上也得尊重前两者,这就是为什么在讨论组的成员单位排序里,神圣骄阳教会和博洛尼亚学派是排第二第三的。 这次,西大陆的考察团传达的领袖意思是:一两人也可,三五人也可,依赖神圣骄阳教会的专业意见去定,宁缺母滥。 虽然决定做起来不够畅快,但教宗最终还是折衷挑了作品更出彩的三人,用以在“小弥撒”环节作展示。 “这些司铎候选人有来自北大陆的,也有来自西大陆的,都是我教会的高位阶,如果能被提名为‘波埃修斯艺术家’,所获得的邃晓者晋升名额也是我教会的。” “只是现在那帮家伙借着‘保护攀升路径’之名,管控了各道门扉的穿行道路,以后各官方组织新晋升的邃晓者,或多或少都会带上特巡厅扶持的因素,其用意不可谓不阴险......” 让码头上的所有人突然停止登船并听从统一调度,这看似公平,实际不然。已经按照游戏规则排好先后的人为什么要突然遵从另一个游戏规则?已经登船的人为什么又不需要受新游戏规则的限制? 即便是因为所谓“攀升路径溃烂”的客观缘由,致使形势发生了变化,那新游戏规则的主导权,也应同属于原有的各方。 说到底还是独揽大权的野心。 “可你特巡厅又不是世界警察,芳卉圣殿又被逼至如此惨境,真当大家没有任何反应么?......” 选完“小弥撒”作品的雅宁各十九世思索到此,很难做到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情绪出来。 这时办公桌上的烛台中,有一根蜡烛突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那飘忽摇摆的火苗突然凝滞住了,就像定格在了一张相片中似的。 “是麦克亚当的绝密件。” 教宗的反应似乎已较为熟稔,他将那凝滞不动的火苗直接缓慢牵引了过来。 办公房内光影变幻,远的更明,近的更暗,最后整个书桌成为了白炽环绕中的阴影深渊。 烛火在一团黑暗中熄灭,青烟缓缓飘散成一行行细密的字迹,又徐徐逸散开来。 「这一合作计划可谈。」 「巧的是,卡洛恩·范·宁曾经推行的印象主义思潮,让处在成熟阶段的浪漫主义音乐提前走向了晚期,也让这一趋势加速到来了。我认为,现在将无调性音乐扶持起来的条件,已经基本成熟。或许不够十拿九稳,但已不能再做拖延。将传统大小调和声体系逐步进行瓦解,会是对抗特巡厅抢夺艺术评价话语权的有力措施。」 「最近就有几位这样的先锋派作曲家走近了我们的视野,他们研究的“十二音体系”、“有限移位调式”和“神秘和弦”等当代技法十分具备思想性,而且经初步证实,以这些音乐为祷文,能让一些过去在传统神秘学看来无法实现的功能得以实现......」 「因此,我学派拟于近期赴你雅努斯进行第一场秘密研讨会。保罗·麦克亚当。博洛尼亚学派总会长。」 第三十章 难以想象 “呵呵,波格来里奇,你可能还是没想清楚一个问题。” “不管你想采取什么方法,把晋升邃晓者的评价大权抓在手中,让后来晋升所有官方组织高层都带上‘受你扶持’的烙印,那些晋升的主体都永远是艺术家本人,这件事情都永远是一件‘艺术范畴’的事情。” “而艺术流派的变化趋势,艺术价值的评价体系,在不同时代,具备哪些特质的艺术家能更快实现升格,这永远是以博洛尼亚学派和我神圣骄阳教会为权威,你特巡厅是不可能跟得上的......” 办公室里外围的白炽簇拥着如黑暗漩涡般的书桌,雅宁各十九世用一支燃烧的羽毛笔书写着回信密件。 「总会长的观点和合作计划,我教会基本同意。」 「实际上,自那位范宁带起了印象主义思潮后,去年以来,在我圣珀尔托美术界,也出现了一起轰轰烈烈的新艺术运动,这群人将自己称之为“珀尔托分离派”。」 「他们将写实作品中的构图与线条关系全部进行拆解,并将元素进行几何性质的提炼,运用‘重复构成’、“特异变形”、“解构重组”等技法,形成一种抽象、简洁而明快有力的平面表达效果,其代表人物包括克林姆特、莫塞、奥布里奇等,其中有一些研习了“钥”的有知者......」 「此外,和“烛”有强烈关系的“表现主义”,和“钥”与“衍”有关的“立体主义”、和“尽”与“池”有关的“野兽主义”......种种先锋流派也值得官方组织关注,它们不仅拓展了艺术的边界,也拓展了神秘学应用的边界。」 「属于当代艺术的浪潮已清晰地呈现于视野前方,不过,它们不会再像过去一样,一个风格一个风格接续排列了,之后可能会是一种......很复杂的共存局面。」 「现在浪漫主义的巨匠之位还未有定论,印象主义仍然在风口浪尖,而浪漫主义晚期的作品,实际上音响也足够前卫,既带有印象主义的色彩,也有诸多调性模湖的处理方式,此外应当意识到,“先锋派音乐”只是一个统称,现在还有各种细分发展的迹象......」 「发掘扶持需要分几步走,目前这些人的创作仅限于一些小型作品,较多的艺术家或民众的耳朵,也无法适应这种激进的听觉效果......第一步可先借助一些次一级的场合,推出几位先锋派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提名,或者在一些浪漫主义大师的音乐中发掘鼓励“大胆的音响片段”......」 「不过个人认为,其中最关键的,是该如何为这些新技法找到理论依据的问题。灵感在先锋派音乐创作中发挥的作用,已经不会再是常人所想象的那种传统形式了......」 “理论依据啊......”教宗的目光投向浸没在黑暗中的一沓书籍。 准确的说是九本,正是北大陆曾经的那位范宁总监在授课“导论”后,又系统着下的《和声学》《对位法》《曲式分析》和《配器法》教程上下册,还有一本记载着“宁式教学法”的《合唱教学与指挥》。 他的“格”已经在接近“新月”的途中了,除却他的作品,现在这些理论教材也几乎能在每一所学校、每一位钻研音乐的人的书桌上找到。 一部分学者会忍不住去思考:既然范宁能将过去这几个音乐时期的创作理论提炼出来,那让他去提炼先锋派作品的创作理论,他能做到吗? 很多人都在争论不休。 有人说可以,有人说不行——先锋派中的“无调性”,本来就是打破传统24个大小调体系之后的“和声与对位规律”,又何来再去总结新的《和声学》和《对位法》这一说? 还有得到更多支持的一种观点认为,即便范宁今后能拿出新的理论去解释先锋派作品,那这套理论也肯定无法和解释“悦耳”的传统理论通用相容,它不会是沿袭,不会是革新,而仅仅属于“为了解释新的东西而增添新的东西”。 所以总体的结论是悲观的,无调性音乐当下更多被冠上的,还是“混乱”或“情绪发泄”之名,有守旧的人排斥这种“混乱”,有革新的人拥抱这种“混乱”,也会有人利用“混乱”实现更多的神秘侧野心。 当然,众人也承认,如果想把这种“混乱”同样至于理性的规则之下......最起码范宁本人是最有希望做到的,现在在他也不知所踪的情况下,其余人恐怕是不用妄想了。 这才是学院派和教会派的高层,对待先锋派音乐仍处于秘密研讨阶段的原因,即便这是条抢夺特巡厅艺术评价话语权的有力“弯道”。 “总的来说,当下最要紧的‘主道’利益,还是浪漫主义时期的‘掌炬者’会在何时何处诞生的问题。” “北大陆的范宁已经快成为了一个新的标志,南大陆也有舍勒这样天纵奇才的人物,不知我西大陆什么时候发现一位这样的音乐家?他可能尚未出生,可能尚在学习,也可能是当今暂且默默无闻的‘飞蛾’或‘新郎’中的某一位,但我相信这样的人不会落到利底亚那帮人的地盘里,他一定会出现在我雅努斯的神圣土地上......” 雅宁各十九世想到这摇了摇头,随着回复的密件投出,那些两级分化的光与暗逐渐回流平衡,办公室回到了如常的样子。 敲门的“冬冬”声又起。 “请进。” “教宗陛下,刚刚又送来了一部新的作品,是图克维尔主教替拉瓦锡代为转交过来的。” “哦,他也送了过来?拿来看看吧。”教宗眼神一亮。 拉瓦锡是曾经由赛斯勒老主教传的福音,他的主职业严格上来说应该是管风琴师。 领洗节前面的“小弥撒”环节,现在也才选了三首作品,如果拉瓦锡能奉献一首优秀的管风琴作品,他是非常乐意再加进去的。 “这什么曲子?到底有多少本?你确定只有一部?确定是他一个人的?” 看着进门的这位神父,竟然左右手各提了两个公文包,教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应该......是吧,反正图克维尔主教送过来的就是这些。” 神父的语气也不是很确定,他将总谱本逐一按顺序在桌上排好。 “《b小调弥撒》?” “这人为什么不写管风琴曲?看样子竟然写了一部完整的弥撒?这么大的宗教体裁,能写出来就颇具功夫,不知道能不能达到几年前安东·科纳尔那首《f......” 翻开《慈悲经》第一页的雅宁各十九世,突然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微微晃动了一下! 以这位教宗的如此实力,难以想象这开头书写的音符,到底在他脑海中形成了怎样的内心听觉! 第三十一章 临时决定 “教宗陛下?......” 送乐谱的神父看着对方的反应愣住了。 “快,就近请斯韦林克、席林斯、多米尼克三位大师过来,还有,把圣珀尔托爱乐乐团的音乐总监加利尼茨大师也请过来!” “好,好的。”神父行了一礼疾步出门。 教宗整个人靠回座椅,重重地深呼吸几次才接着 表情就像一位极限憋气后刚刚露头的潜水运动员。 他刚刚感觉整个灵性似乎差点被《慈悲经》开篇的五声部合唱给引燃了——并不是惯常所想象的什么激情或热血,而是一种荡涤着神性的“悲恸之火”! 虽然教宗现在已经反应过来,这只是一段引子,而且从速度表情上看它应该属于“柔板”,但是那开篇简直是一声直击灵魂的祈求和呐喊,他确定在那一刻见到了主的形象,见到了她在万千苦痛中坠落熄灭,履行起她为信众赎罪所立的约,强烈的光线直接照亮了受刑受难的黑暗深渊! 陆陆续续地,办公室的沙发和藤椅上坐了几道身影。 大家分别轮换看起了《b小调弥撒》的五部分总谱。 “这个开篇的赋格主题可以说是千锤百炼,无不用典。”接过教宗手中《慈悲经》的斯韦林克大师也是开篇被惊到了,这位八十多岁高龄、虽没在教会担任实职主教但也尽享荣誉的老人,此时简直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作着分析。 “......诸位看这个合唱引子过后的赋格主题,第一部分是4个一模一样的反复xi音,这个对应圣体圣事中的‘吟诵’;第二部分的8个音,4音2组构成迂回的楔形模进,这是‘祈求’;第三部分的6个音符出现了升降号,下行滑落,半音进行,这是悲恸的‘叹息’;第四部分,旋律突然出现了小六度的向上大跳,从升la直接到sol,这是对主的荣光的‘惊叹’!......” “这样一条千锤百炼的旋律,用赋格的手法在各个声部间交织模彷,但作曲家此时仍做了克制,先是用一段纯器乐来呈示,然后才过度到人声赋格,最终形成了一个宏大的、有五个间插段的结构,可想而知这会对听众造成如何震撼灵性的效果!”斯韦林克说到最后连连感叹。 雅宁各十九世边听他的分析、边和自己的直观感受作印证比对,心中的畅快越来越强烈,感动也越来越强烈。 简直开篇就是一个奇迹!一个深沉的奇迹! 他是一位高灵感的鉴赏者,但本身不是职业作曲家,此时叫这些大师过来,正是想在自己研习的同时,尽快让他们帮助把其中蕴藏的奥秘和神性全部挖掘出来! “是常规弥撒结构吧?”圣珀尔托爱乐乐团的总监加利尼茨大师边翻边看向他人。 “对,是常规弥撒,原原本本的五段仪式结构,没有增添。”歌剧大师多米尼克点了点头。 “但实际上......很不常规。如此恢弘的篇幅,如此多的细分结构。”席林斯大师陆续翻了每个人手中的目录,“《慈悲经》三个部分、《荣耀经》九个部分、《信经》九个部分、《圣哉经》四个部分、《羔羊经》两个部分......我十分同意斯韦林克大师‘无不用典’的评价,譬如我手上这本《荣耀经》,几乎就完全复现了第3史的古修士们拜请‘不坠之火’神力的‘17条圣事’——” “第1-2条‘福音原句’,是音乐的第一二分曲;第3-7条的‘五个欢呼’,分别在第三分曲对应‘赞美、称颂、朝拜、显扬’和第四分曲对应‘祝谢’;第8-10条的‘呼父呼子’是我教会‘三位一体’秘密教义的核心,对应音乐第五分曲;第11-13条的‘三项请求’对应了第六分曲的‘求垂怜、求俯听’和第七分曲的‘求赦免’;第14-16条的‘三个宣示’对应了第八分曲的‘唯主神圣、唯主奇迹、唯主至高’;第17条则是第九分曲的‘圣三颂’,以‘沐于光明’的赞美语调作结......” “这还只是我手头所看的一部《荣耀经》!”席林斯深吸一口气,“这位拉瓦锡先生把每篇经文都当成了独立分乐章的作品,五部经文共有二十七个乐章,演奏时长应该超过了两个半小时,调性布局、主题设计、段落结构、甚至是每个最小单元的音符,无一不是出处有据,充满神学隐喻,深刻复现了古修士们每一个致敬‘不坠之火’的环节!” “如果想要承担起这样恢弘又浓重的神圣气氛,配器和乐手位置设置方面......”加利尼茨总监考虑的则是更务实的问题。 这位世界第一乐团的负责人眼神在谱表上掠过:“人声是五声部合唱,配器,配器除弦乐器外,仅有2把长笛、2把双黄管、3把小号、1台低音鼓、以及一台提供通奏低音的羽管键琴......” “《圣哉经》,我这里的《圣哉经》是六声部合唱,增加第二女低音,还有增加了第三把双黄管。”多米尼克做着补充。 “嗯,这是例外,隐喻总部‘辉光巨轮’的祭坛运转时,将在‘圣哉’的呼声下出现六只烈阳羽翼。” “总之,这配器绝对是无比纯正的中古遗风,简洁,朴素,持重,看不到一点交响曲的影子。” “中古风格那种悲悯又宏大的音响,本来就不是一定需要采用现代交响曲的配器组。” 这四位开口足以震动雅努斯乐坛的“新月”,此刻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不停。 “我听说特巡厅认为拉瓦锡的南大陆幸存者身份需要进一步审查,不仅在‘驱魔测试’的环节,考验官中会有他们两个邃晓一重的巡视长参与进去,试图借此机会与拉瓦锡交手,甚至,他们还联络了‘蜡先生’到临领洗节的现场?”斯韦林克的语调听起来有点怪异。 “确有此事。”雅宁各十九世闻言,将茶杯搁在书桌上的力度都重了几分:“随意他们安排也无用,这里是我教会总部,不是提欧来恩,圣者注视着一切,进入我教会这片领域,即便波格来里奇过来也得暂避锋芒。” 开玩笑?能写出这样一部《b小调弥撒》的人,去质疑他的虔敬和热忱,这可谓是一种十恶不赦的罪孽! 特巡厅觉得可疑、觉得需要盘问,明显是自以为是、蒙昧无知、别有用心。 这个人,他神圣骄阳教会是保全定了。 “我想请各位大师做个预估,这部《b小调弥撒》如果在‘辉光巨轮’的祭坛加持下首演,能在领洗节上实现多大的启明效果?” “艺术评价具备主观性,与原定曲目之间做水平比较,一时难以定论;但如果单论启明的效果,高于卡休尼契的那首受难乐。”斯韦林克给出判断,其他的大师们也点头认可。 并不是说巨匠的作品造诣不高,而是首演的性质过于特殊,加成过于突出,这是一种在历史长河和世人认知中首次留痕的仪式。 “这次,需要辛苦一下加利尼茨总监了。”教宗说道。 他传达出了明显的意思:变更这次原本为主环节仪式排练的曲目! 第三十二章 领洗节 这绝对是一个罕见的决定。 变更领洗仪式的经典曲目,改为新作首演,如果预先传出,会引起极大的内部质疑和公众舆论。 但当下见了乐谱的这几位大师,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讶异。 “我很乐意主导一次壮举。”加利尼茨说道,“不过,是否需要预先告示一下同僚与民众?” “不需声张。”教宗引用起了《启明经》中的福音书,“那时约书亚吩咐民众说,‘你们不可呼喊,不可声张,连一句话也不可出你们的口,等到我吩咐你们呼喊的日子,那时才可以呼喊’。此次,拉瓦锡的弥撒曲在世间造就痕迹的时候,才是他们可以呼喊的时候。” 他缓缓合上自己手中的乐谱:“不过,对于那些低位阶和中位阶的神父们,可以做个不着痕迹的提示,揣摩经义,调谐灵性,他们受的启示必如穗上结成的饱满子粒。” 加利尼茨指挥大师闻言抱胸沉吟起来。 圣珀尔托有世界上最顶级的乐团和合唱团,他不需要担心临时更换曲目对乐手排练的影响,唯一需要思考的,就只有如何取得最大化的演奏效果。 领洗仪式上的音乐,需要覆盖核心区域的三万人信众,散播至次核心区域的几十万人。 这得益于从总部祭坛中拜请的神力,但是,在演奏家和合唱团的安排上,也需要作效果最大化的考量。 一个想法逐渐在他的心中成型。 ...... 时间一晃就到了领洗节这天。 滴水成冰的凌晨,带来拂晓的时刻,圣珀尔托的民众们逐渐往那座教堂的中心城区地带聚去。 在这个存在无形之力的旧工业世界,一个正神教会所举行年度大型礼拜仪式,需要动用海量的非凡资源和社会资源,而对民众的意义,也不仅仅是“信仰”、“慰藉”这种概念上的东西。 他们是能够得到实实在在的福泽的。 避寒、驱邪、祛病、强身、亨通......少数人所携带的杯盏中除了被赐予圣水,还可能得到少量由主赐福的灵液——教会在散场后会统一收采并给予物质报酬。此外,极个别人还会获得真正意义上启明,在梦中见到初识之光,被吸收为官方神职人员,从而改变人生的轨迹。 一切福祉都可能临到朝拜者的头上,取决于信仰的虔诚、对音乐的感知、对教义的理解、以及,不容忽视的运气因素。 领洗节的举行地点在教堂前面的开阔广场,绵长的半环形座次如同金色的格子般一层层在台阶上延展,这就可以容纳三万余人,而从广场外沿辐散开来、延伸数公里的十二条街区主干道上也已是人山人海。 警察军队从半夜开始就全员出动,维持着治安秩序,在以教堂为中心的、一个方圆约四公里的不规则圈内,禁止任何汽车马车驶入。 范宁坐在广场里比较核心的区域——第三排外侧靠走廊的某处,落座者既有司铎候选人,也有爵位较高的世家贵胃。再往前一排是教会高层和王室政要,第一排则是由各艺术家和各官方组织代表组成的观礼贵宾。 远远地,范宁看到了罗尹的背影。 她今天换了一件亮银色的风衣,坐在第一排偏中间的位置,由于坐席的行行列列都绵延很长,两人隔了较远的距离。 范宁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便移至别处。 平心而论,他觉得教会在圣珀尔托总部的这座教堂,不如曾经的雅宁各骄阳教堂修得那般高大恢宏,刚刚一路过来的这片老城区街景,整体看起来也不如圣塔兰堡那般气势显赫。 但范宁在其间深刻体会到了被一种积淀和沧桑所浸透、所慑服、甚至是所同化的感觉。 在那些做了细致清洁的铜塑中,纤尘不染的街道砖石上,朴素原色的建筑纹理间......光线看起来是年轻的,却是古代的,自己的影子掠过其间,范宁也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变得古老了。 神圣骄阳教会,从第3史诺阿王朝起便传承未断,即便是后来强盛的图伦加利亚王朝几乎统治世界,古老的雅努斯土地也仍然在西大陆偏安一隅——是的,脚底下的这座圣城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存在了。 “‘不坠之火’在神秘学知识中是默认排序第一的界源神,哪怕部分偏激的隐秘组织,都只是将其放到自己祀奉的见证之主后的第二位,这排序依据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惯例......” 范宁突然有一种直觉,这个组织一定拥有诸多连特巡厅都不敢轻视的底牌,远处那座内敛的白色教堂,也里也不知道深藏了多少古老的机密。 「想了两三天了,那么,还是想问,为什么直接就不许我去?我没见过违约违得像你这么理直气壮的人......对了,不准回复“失常区很危险”这种话,我在我爸那里听得耳朵都快折了。」金色流光字体浮现在膝上的帽沿。 范宁刚才就察觉到信使被罗尹用密契唤了过去,此刻看到递回来的消息,不禁无奈失笑。 上次说不许去后,对方就回了个“哦”。 虽然有些闷闷的感觉,但应该算是答应了——从这角度来说,对比她与麦克亚当侯爵僵持的情况,自己的话似乎效果好上一点。 所以,这次难道是自己想了两三天,又觉得直接答应很没有面子,又来了句“为什么”?...... 范宁又看了一眼罗尹小姐的银色风衣背影。 她端坐的姿态如常,正听着旁边的人说话,时不时礼貌微笑点头。 「首先,我有办法让你晋升邃晓者,在你升格“锻狮”前,不用走失常区争名额这种途径。其次,我接下来晋升邃晓二重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去了,事情会变得困难。最后,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范宁回复消息后,开始闭目养神。 这次,才过了两分钟,一道非常年轻、甚至有些少年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好,安托万·拉瓦锡。” 范宁扭过头去,看到自己旁边的走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轮椅。 一位衣衫单薄的黑衣男子病殃殃地坐在轮椅上,双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过于低下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出下巴没有留着胡子。 范宁从罗尹之前的情报描述中,了解过这个神秘人物的形象。 这个人是特巡厅的“蜡先生”! 第三十三章 称量测试 范宁的正前方,是图克维尔主教的后脑勺。 这位对拉瓦锡的“幸存者背景调查”事宜十分关心的教会高层,此刻却好像完全是没有听见后方蜡先生的招呼声,没有回头,也没有使用灵觉查探的迹象。 走道上,偶尔仍有人从轮椅旁边路过,也没有扭头看一眼。 广场上众人的交谈声似乎在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范宁明白自己此刻恐怕进入了一场梦境,面对这摸不透底细的特巡厅的首席秘史学家微笑开口道: “这位弟兄也是来祝圣的。”。 轮椅上的人没有答话,帽檐仍然低垂着,并伸手在口袋里缓缓摸索起来。 范宁见他衣衫单薄凌乱,动作有气无力,又不动声色地平静说道: “那时沐光明者圣来尼亚向霍夫曼人布道,说穷困的染病的,无钱买新衣服,精神亦不抖擞,不要引以为耻,不敢前去领圣体。须知我主一向特别喜爱穷人,只要将衣服洗净,穿戴得整齐,目不斜视地祝了谢,即可安心去吃饼和酒。” 蜡先生缓缓拿出了两件东西。 看起来很普通的羽毛笔和活页纸。 “神父开导的是,麻烦你帮我签个名。” “哦,你就是前些日欧文恭请过来替我讲明公义的,这事乐意见成。” 范宁心中警惕大增,但表面作恍然状接了过去。 考虑到欧文那天派给蜡先生的信使,是当着所有人明说的,他没有展示出任何犹豫,也没有故意装湖涂。 范宁回想起姓名在神秘学上的意义,这是一种“主观的相沿成习”,即将某个抽象的符号和具体的形貌事迹,在世人认知的反复强化中建立起对应联系。 虽然范宁不知道这个蜡先生的具体手段是什么,但他一定是在以姓名背后的指代含义为切入口,去推演什么与之关联的其他事物。 这种奥秘一般和“衍”有关,有时也涉及“烛”。 难道他把“灾劫”残骸带过来了? 范宁开始签下“安托万·拉瓦锡”的名字。 笔迹与之前的人物如出一辙,中正内敛,倾斜较少,极少连笔。 梦境中的广场四周人头攒动,却一片静寂无声。 他在书写的时候,心中尽量回忆着资料中拉瓦锡曾经的经历,以及这四个月来自己扮演新身份时的所思所行。 性格与心理状态更加推动着运笔的走向。 理论上说,即使他人的名字由推演者统一书写,目的依然可能生效,但主笔无疑是一种“强化对应关系”的加成手段——范宁正是试图反过来利用这点,去强化加深“拉瓦锡”的名与事的对应关系。 “工整漂亮的字迹。” 前排的后脑勺转了过来,朝范宁伸出了手。 却不再是图克维尔,而是欧文巡视长。 他刚才明明坐在第一排稍远的位置。 范宁握纸的手松开,让欧文将其抽走,并订回了一本活页笔记本里面。 一个呼吸的时间,范宁在欧文翻动活页时又看到了其他的字迹。 他的童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目光却大大方方地停留在笔记本上没有移开。 “拉瓦锡先生看来认识其中不少人。”欧文笑道。 “我见罗尹小姐的名也在册,这是你们外邦人的什么记念法子?”范宁问道。 事实上,字迹不只罗尹一个人的签名,活页中他还看到了大量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名。 纸张的原出处也不一而足,有白纸、有信笺、有签呈、有票据......从字迹的特异性来看,绝大部分都是亲笔,比如有:希兰·科纳尔。还有:卡洛恩·范·宁。 范宁盯着欧文的脸,提问时笑得非常友善礼貌 看来上次进入“大宫廷学派”废墟那次,冈还是伤得不够重。 希望等下“驱魔测试”时,这位巡视长能上台当一回自己的考验官。 他实际上清楚,这些人的签名,欧文想弄到的话并不需要通过激烈的手段,譬如希兰或曾经自己的字迹,作为特纳艺术厅负责人,每天都在产生相当多的签名。 但这位巡视长的“关注度”高到触及红线了,在自己远在海外的情况下,北大陆那边的人处在这种视线监控强度之中,风险已经超出了范宁所能接受的范围。 自己一个“高位阶”幸存者报道,竟然唤了蜡先生亲自来审核,明显也是这个欧文的“加码”行为。 这样的人去主管连锁院线的审查工作? 还是去养几年伤,让讨论组换一个吧。 欧文将签名活页册递给了蜡先生,在此过程中范宁一直嘴角含笑盯着他的动作。 蜡先生接过后,又拿出一个奇异而质地浑浊的灰白色天平。 基底被他融出了一个“红池”的见证符,拉瓦锡的签名和旁人的签名被逐个抽出,居于左右两端。 不管右侧托盘上的签名如何轮换,左侧拉瓦锡的签名却始终沉在底下。 “这位神父和‘红池’的联系较为紧密。”蜡先生懒懒散散地一笑。 这同样是惯常的特巡厅风格:无论什么事情,张口闭口就是“审查”,然后先笃定“你有问题”,作出一副什么都已经掌握,但是不多做说明,等你自觉“承认”或“解释”的态度,而你就算解释了几句,他们也不表态你解释得怎么样...... 范宁早在还没从圣来尼亚大学毕业时就已领略过。 最后,蜡先生丢了张“舍勒”的名字上去。 天平左右摇晃了几下,这次,倾斜换到了舍勒这边。 与“红池”的相关性,拉瓦锡在一堆人名中位居第二,仅次于舍勒。 “拉瓦锡先生在南大陆颇有一些奇遇。”欧文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见了污秽面目的,不可擅定他的罪。”范宁温和回应道,“而招致诸般污秽的过犯,却是他们一切的罪愆,如此这般在圣所行赎罪之礼,我主谅必能体恤愚蒙和失迷。” 听起来好像是在解释,因为在噩梦中见了“红池”的形态,所以会产生较强的纠缠联系,实际上总给人一种“重点在后”的感觉——促使“红池”降临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你......” 欧文闻言,再度感觉自己旧病复发。 又觉得当下同他一般见识没什么意义,冷笑一声继续将活页本上的签名拆下递了过去。 “等着‘驱魔测试’环节,看你那一张嘴有什么用?是不是能靠着狡辩在几万人眼皮子底下下得了台?” “蜡先生,劳烦继续。” 轮椅上的男子把基底换作了“旧日”,又换作了“隐灯”和“画中之泉”,甚至除却见证符,他还换作了希兰、罗尹、范宁等人的名字。 在欧文眯起的双眼中,天平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第三十四章 怪异液体 蜡先生似乎是想比较,相对于其他人,拉瓦锡会不会和这些人名基底有更强的联系。 但从称量结果却忽左忽右,没那么清晰明朗。 范宁一直平静看着,心中有一些没底,也有一些庆幸。 自从知道“灾劫”残骸的特性、知道这世界上存在一类和“联系”有关的权柄后,哪怕是用启明教堂恢复了联络,哪怕是觉得移涌秘境十分安全、星界信使足够私密,范宁在与北大陆的同伴交流沟通时,也从来都没有代入过扮演身份的视角! 理解方向应该无误:姓名只是人们主观上给事物加上去的一个符号,和代号、绰号、别称一样,只有符号与形貌事迹间的对应反复强化,才会逐步建立起指代关系。 有时,在千头万绪的秘史长河中,人们念出一个名,只是指向了局限在“他自以为”的某一事物的侧面或阶段——天平称量的是“范宁”和“拉瓦锡”,而非范宁和拉瓦锡,它只能通过称量符号关系的方式,尽可能地逼近本体的关系。 而“范宁”、“舍勒”、“拉瓦锡”的符号之间,暂时都被范宁控制在了较为分离独立的状态。 但范宁又不能确定,此人会不会在大量的测量结果中,推算归纳出什么结论,或者怀疑出一个方向。 天平忽左忽右,蜡先生动作依旧温温吞吞,不见任何不耐。 过一会,又拿出了一个尺寸极细的黑色小瓶,并缓缓将双手举起。 “这是什么鬼东西?” 随着小瓶中的液体滴在浑浊的天平上,范宁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视觉不适。 那液体......姑且称之为“液体”吧...... 最初见到它从滴管内溢出时,范宁觉得那是一堆被碎得很细、又被压得很紧的“废纸团”,随着压力陡降,它在天平上散作了一层一层、一片一片的流体,把视野背景里的黑色轮椅车轮、灰白广场石砖、甚至是靠在走廊对面座位边的红宝石手杖、和远处艺术凋塑的鎏金背影,各种各样的形状和色彩都糅合了进去,天平的表面开始不断闪烁分形着一些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又不怎么能看清楚的事物模样。 比起那些畸变体增生溃烂的口器与血肉,这东西谈不上“恶心”,但实在是太怪异太不符合寻常视觉效果的认知了,看久了有一种精神状态逐渐崩坏的感觉。 范宁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怪异的场景,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也不可能见过这种东西。 突然,一道年长但精神矍铄的声音响起: “有趣了,一位高位阶司铎候选人,正常的南大陆幸存者,竟然由执序者亲自加码,花大力气推演。在下为何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背调流程?” 范宁突然发现他旁边坐的,是一位身披金色纹饰的白色长袍的老人。 这人是经常在新闻报道中见过的教宗雅宁各十九世! 与之同时,他们均感到在梦境的高空明亮之处,还有另一道灼热的目光在凝视着自己的背部! 圣者的注视?教宗竟然直接请了圣者出面?......来自灵性层面的无形威胁笼罩了欧文,仿佛只要自己往上跃得高一点,便会被什么高温的气体灼烧至重伤! 事实上,这时候再去重申什么“幸存者背调制度”,已经显得有些单薄且站不住脚了,就像是要求一位已经得到巨匠认可的钢琴大师还去进行什么“钢琴大赛资格审查”一样,但蜡先生仍旧是睡眼惺忪地开口道: “教会对拉瓦锡的重视程度远超预料啊,有意思,有意思......”说到最后他揉了揉眼睛呵呵一笑。 “确实有意思。”教宗同样直视对方莫名笑道,“北大陆出了个‘学院派全才’范宁,被你们逼到退会辞职;南大陆出了个‘恋歌之王’舍勒,被你们‘连人带家’直接全灭;现在终于轮到我雅努斯发掘出一位有‘新月’之姿、风格完全迥于二者的教会派音乐家,你们这群家伙又准时地出现在了这里......你们确定自己是来帮讨论组挖掘‘潜力艺术家’的?哈哈,哪位艺术家要是被你们认为有潜力,那可真是倒了先祖几辈的霉运......” “听起来教宗先生似乎非常担忧,但这其实没有必要。”蜡先生伸手挽了一下袖子,但依旧再次滑落下来,“一位本身虔敬可靠的神父,再怎么‘加码’也经得起审查。你们教会不也经常说一个道理,‘这些都是主给予世人的考验’......” “真这么想的人不是坏就是蠢。”教宗冷然哂笑。 既然是为圣者出面代言,他面对这位执序者就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不如把你们忠实可靠的欧文巡视长拿出来,让各个官方组织的执序者联审‘加码’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任何问题都没有?你特巡厅到底是在做‘幸存者背调’,来排查超出官方有知者正常风险概率之外的因素,还是在拿着显微镜试图找出一颗‘没有孔的鸡蛋’?你的目的不妨更加坦诚一点?” 看来蜡先生是特巡厅的另一位执序者,不过,为什么自从他拿出那瓶看起来极度怪异的液体后,圣者就终于出面了?......双方针锋相对间,范宁在暗中思考。 可以预料到的是,在自己的《b小调弥撒》被教宗看到后,结合以前图克维尔的推举,教会一定会保全“拉瓦锡”这个人才,哪怕有什么隐秘风险或待定结论,也只会考虑用自己的内部力量去逐步解决,不过......圣者这个露面的时机,让范宁进一步对那瓶怪异的液体感到疑惑。 难道是某种可以进一步提升天平推演之力的高位格神秘药剂? “安托万·拉瓦锡的审查结果为通过。” 面对教宗一系列发问,蜡先生也没同他继续争辩,直接就半途宣布了结果。 但将那怪异液体滴落在天平上后,他手上的动作依然不疾不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高空中圣者低沉澹漠的声音响起: “蜡先生若是打算观礼,请迅速在贵宾席入座,若是还有研究任务,请换个地方自便,在下现在没有太多时间陪你在梦境游览观光。” 第三十五章 第二道门 “砰——” 随着上空中的圣者开口,一声断裂的脆响传出,整张轮椅陡然下栽了几公分,底部的金属腿脚就像蜡遇到高温般地开始融化了起来。 “不着急的......不着急,在哪忙活都是忙活,现在起了头,就在这工作正好......”蜡先生的回应依旧懒懒散散。 天平被怪异液体浸透发生变化后,他的手掌触及“拉瓦锡”的签名,纸张顿时变成了某种浑浊的粘稠质地,被他“湖”到了基座底下。 然后,他开始在两端直接放置各种各样的见证符。 每组重复测量三次。 “铸塔人”与“不坠之火”。 “旧日”与“不坠之火”。 “画中之泉”与“不坠之火”。 天平全部偏向了右端,无一例外,这和之前以“范宁”为基底的测试结果都不一样。 “芳卉诗人”与“不坠之火”。 “红池”与“不坠之火”...... 天平依然偏向右端,这和之前以“舍勒”为基底的测试结果也不一样。 蜡先生依旧在拨弄天平。 “你这秤砣是讲说诚心话的。”范宁认真看着,又微笑着赞扬。 教宗也在心里再度感叹着拉瓦锡的虔敬与热忱。 嗯,最近涌现出这几位天纵奇才的音乐家,也是从激烈纷争的艺术潮流中千挑万选脱颖而出的,风格完全迥异又自成一派,任何一条道路探索下去,都有着足以升格“新月”的天资,甚至时间还不会太久...... 范宁在温和微笑,但实际上,内心的疑惑盖过了不安,又胜过了自信。 要知道,启明教堂和里面的手机中收容着三件器源神残骸! 虽然基本是旁人不知的秘密,但总归是与身边事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没错,自己是钻了“姓名只是主观符号,无法精确对应本体”的漏子,而且在当初思考舍勒和拉瓦锡的“人设”时,做了各方各面细致入微又风格迥异的区分,拉瓦锡这位神父对于“不坠之火”的信仰也是一等一的虔诚...... 但这扮演效果未免也太好了吧? 范宁想起了维埃恩身为神圣骄阳教会的信徒,却同时疑似为“无终赋格”的“他我”使徒的事情,他再一次怀疑起,“不坠之火”这位世人皆知的太阳,与“无终赋格”这位在神秘侧都鲜有人提及的见证之主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做客做到被人赶走的地步,可真是没什么意思。” 梦境的高空再度传来圣者低沉又冷冽的话语。 “咕噜噜——”耳旁传来粘稠液体的融化冒泡声。 轮椅的四条腿脚,连着蜡先生的下半身一起,如冰淇淋般塌陷了下去。 尽管圣者针对的不是自己,但范宁觉得“体感”逐渐变得灼热起来,广场的砖石开始融化,远处的教堂开始剥落,就连周边的桌椅和宾客都开始扭曲变形。 “身体”只剩半截的蜡先生抬了抬手。 坐在范宁前排的欧文,突然地上塌陷出一个冒着森然寒气的冰坑,连人带座位一起坠了下去。 尽管这位执序者自始至终没展现过什么花哨的手段,但从异质的光影与景象来看,他除了研习“衍”外,还研习了“荒”。 将欧文送出变得危险的梦境后,蜡先生的“身体”已经融化到只剩胸口了,顺着砖石缝隙流淌的黏液剧烈地沸腾起来。 他也没有抬头多看几眼,注意力仍在手中的天平上。 最后一组,“真言之虺”与“不坠之火”。 这次,天平竟然翻来覆去地摇晃起来。 “什么情况?”范宁的心提到嗓子眼。 但最后,还是偏向了“不坠之火”。 第一次,范宁见这位身体已经塌陷到了地面附近的执序者,较为正眼地抬头看了自己一眼。 尽管那帽檐仍旧低得厉害,连鼻子都遮得不见,但范宁似乎从后方的“眼神”里,读出来了一丝异样的疑惑情绪,就是拿捏不准,到底是“怎么没有一点问题?”,还是“好像没有太大问题?”...... 蜡先生的两支手臂都融化掉落了下来,那座放在地上的奇特天平闪了两下凭空不见。 突然,耳边传来微小嘈杂的交谈声。 热浪完全消失,稀薄又刺骨的寒风再度席卷全身。 领洗节的广场看起来和最开始没什么两样,远处第一排的罗尹站了起来,和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握手,欧文在另一处座位上静静靠着,身旁素不相识的一位绅士同自己笑了一下。 走道上没有轮椅男子,头顶高空中圣者的注视感也消失了。 范宁屏息凝神思考了一小会,然后察觉到来自密契的灵性波动,再度让膝上的帽檐上现出澹金色的幻觉字迹: 「还算过关的理由。所以,你计划穿过的第二重门扉需要怎样的密钥?」 他回复罗尹道: 「第二道“启明之门”,我所计划的穿行方式为,启发足够多的人在他们艺术生涯的关键时刻完成升格。 目前,高等级的“格”基本足够,反而是对数量有更多要求的低等级“格”还差了一些。 你怎么都不问关于你自己晋升的问题了?」 根据范宁推测,这道“烛”相攀升路径的第二道门扉,原本神圣骄阳教会所掌握的密钥,多半是和“布道、告解、辩经、主祭”等传播信仰、精研教义、让信众蒙福的宗教践行方式有关。 但范宁目前这种启发“升格”的方式,完全就是另一套与众不同的“艺术型解法”。 范宁确定它们的本质都是“启明”,很早以前在构建“灯影之门”的密钥时,他就模湖感到了更高处的门扉可能与“格”有关,而在晋升邃晓者、位置站得更高后,他观察到了这一密钥的可行性。 有意思的是,这与曾经自己创建旧日交响乐团前的初心不谋而合,提早的积累加上一些运气,他提前反而完成了这把密钥制作中较难的部分。 ——维亚德林爵士借着自己提供的“柴一拉二普三”和“贝多芬全套钢琴奏鸣曲”,直接完成了升格“新月”的最后一跃;卡普仑凭借“复活”、瓦尔特凭借“唤醒之咏”晋升“锻狮”;希兰凭借“小提琴无伴奏组曲”等作品、罗尹凭借“大提琴无伴奏组曲”等作品、夜莺小姐凭借几部声乐套曲和“夏日正午之梦”、还有旧日交响乐团里的优秀乐手、那些被扶持起来的印象主义作曲家和印象主义画家,纷纷晋升了“持刃者”。 一位“新月”、两位“锻狮”、十来位“持刃者”。 范宁目前感觉高等级的“格”差不多够了,反倒是“新郎”和“飞蛾”这两级,虽然门槛相对较低,但需要的数额很大,最初特纳艺术厅和旧日交响乐团的那点培养量还不够。 他预估这两个层次的“格”,可能需要启发出近百位和近千位才稳妥。 提欧来恩的连锁院线,已经在为这个目标稳妥推进了,等这次把雅努斯的点位部署下去,速度再次提升,自己应该不出多时就能穿过第二道门扉。 范宁心中计划着这件事情,而台上的领洗节已经快要正式开始了。 前排的后脑勺转了过来,这次终于是图克维尔主教。 他手上捏着一小张由工作人员呈递给高层的、类似“节日议程”之类的小寸提示卡片,语气有一丝焦急和难以相信: “拉瓦锡先生,我怎么感觉好像......出了点问题?这个马上进行的‘小弥撒’环节,您的曲子好像没有选中......” 第三十六章 辉光巨轮 图克维尔主教反复看了几眼记有“节日议程”的提示卡片。 前面的“小弥撒”环节,是一首“奥尔加农”形式的彷古圣咏《进台经》; 一首为管风琴和男女高音二重唱而作的《圣哉经》; 一首五声部无伴奏合唱、并带了一小段“领圣体后诵”尾奏的《羔羊经》。 时长都不超过十分钟,都是单乐章,编制配器也十分简单。 教宗只采纳了三位司铎候选人的作品。 二十一位候选人争五个名额,这三位必然会是占得较大先机的,因为在当前的新管控形势下,艺术领域的造诣或潜力,关系到之后晋升邃晓者的名额。 虽说这道门槛很难跨越,但将具备艺术造诣的高位阶提携到关键职位上锻炼,他们之后如果有了晋升机会,也不至于被长期限制,总是有希望够到“锻狮”的,如果本来就足够“伟大”,那更是水到渠成了。 所以,现在的形势,让图克维尔感到有些烦闷和不平。 五减三剩二的话,路子窄了,机会小了。 在自己负责的辖区或部门中,争得一个得力下属去当负责人,这恐怕是所有上司的想法,图克维尔也不例外。但这几天他在跟进关注这件事时,确实若有若无地听到了一些和拉瓦锡有关“风声”,除了特巡厅是预料得到的不予支持外,好像连世家贵胃、政要和军方的态度也有些微妙。 肯定是认为拉瓦锡这样的人被委以重用会触到他们的利益——图克维尔稍一思考便明白其中关节,因此他除了给总部写推举信、送乐谱外,为了这件事也去额外“走动”过,但他在教会高层中属于不怎么擅长人情世故的,有些力不从心。 范宁却是心平气和地笑着回应道:“这选曲的公事,就好比效彷主来拣选人,事成了的,事没成的,出去都不至急忙,也不至奔逃,因为主必在前方领着,又必作我们的后盾。” “拉瓦锡神父说得是。” 好胜心较强的图克维尔,听了他的这句劝解,心态也不知怎么好像平和了一点,有些钦佩又有些感慨地认同道:“我从没参与过艺术创作和评选,但这道理恐怕也和神秘侧的晋升一样,我教会的秘典开篇就强调研习‘烛’不是为了好勇斗狠,而是为了升得更高、照得更远、更加看清高处事物的本质......” 领洗节很快就正式开始了,刚刚在梦境中见过的教宗,此时在几万人瞩目下登台,致了一小段语调低沉的开场祷辞。 此时天色不是很明朗,光线打在事物上是白的,但不够明朗亮黄,随着教宗的致辞,广场上的煤气路灯和外沿的数座喷泉接连关闭,本来人群已经肃立,此刻嘈杂声也逐渐停歇,似乎连风也不再呼呼流动了。 教宗双手自然垂立,手掌稍稍前翻,仰头看向日光: “我们在天上的沐光明者,请替雅努斯的臣民作证, 证明我对你们的父所拜请之事, 那是刻在辉光花园之事, 是刻在战栗王座之事。” 神职人员在圣礼台周围的一圈弧线处点亮火把,在香船中添加乳香,又将黄玉和红纹石奉献至铜盆中。 “那时启明之主正从那里经过; 暴风大作,裂山碎石,主却不在风暴中; 风以后有地震,主亦不在地震中; 地震以后有烈火,主仍不在火中; 直至烈火之后的微妙风声,是歌之首,咒之始,驮负辉光王座的巨轮; 欢乐,欢乐,辉光王座; 欢歌,欢歌,至高之席; 惊叹,惊叹,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随着耀质精华的投入,一圈强烈的白炽光明从圣礼台周围爆发而出,然后,像被起重机的钢缆牵引一般,从广场的“平面”上一寸一寸地被提了起来,化作了竖直在空间中高达百米的光环巨轮! “呼! !” 六只流淌着日耳光华的羽翼从巨轮两侧展开,曾经在梦境中来自圣者的注视感再次出现。 冬季的体感不再严寒刺骨,四周流淌着暖意融融的气息。 “这应该就是他们传承至今的、依托教堂总部和广场地底而存在的祭坛‘辉光巨轮’,在必要时,极有可能作为一辆‘战车’降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不能算教会的‘底牌’,充其量只能算‘明牌’......这位圣者本身的实力就远在伈佊之上,一旦降入如此恐怖的‘战车’,只怕连波格来里奇都不敢轻视以待!......” 范宁两次在梦境中见过波格来里奇,明白他的实力已经到了一个自己无法理解、只有见证之主的残存神力能将其暂时拖延的程度。 但目前以范宁有限的眼界,竟然判断不出这两者的高低! 相比于凡俗生物,这“辉光巨轮”的神性能量实在太过恢宏庞大,纯净炽热又浩渺无边,无论是数量还是力量上的差距都已经失去了比对的意义,以至于完全无法感到压迫和危险,整座圣城都徜徉在这股神圣的激流中,民众们的灵性无一不是欢呼雀跃! 唱诗班登台后,《进台经》的圣咏声响起。 这一类“奥尔加农”的彷古风格,是西大陆复调音乐最早的起源形式。 起初,神职音乐家们只是在单旋律的圣咏下增加了一个四度或五度的平行线条,形成了简单的“和音”效果,后来,单纯的平行旋律线变为“斜向分散-平行运动-斜向汇合”的模式,又进一步出现了节奏型的交错和带有即兴性质的装饰音...... 当这些神职音乐家们把握住“宗教严肃性”和“音乐活泼性”的平衡、将对位的长短格关系固定下来六种模式后,“奥尔加农”逐渐演化为了“狄斯康特”,于是西大陆的复调音乐体系也就被逐渐建立了起来。 如此一梳理,范宁觉得“无终赋格”很可能在复调音乐的演化中,起到过某些极为重要的启示作用,而“旧日”又是“无终赋格”的礼器,这说明两者恐怕都和“不坠之火”存在联系,但另一方面,七大器源神又明明是图伦加利亚王朝“大宫廷学派”的研习对象...... “特巡厅异军突起两百余年,神圣骄阳教会却传承两千多年,什么是时代霸主,什么又是过眼云烟,这在他们眼中的视角恐怕还真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等我在教会的地位逐渐提高后,也许能接触到某些更深层的知识,这其中必然存在什么不为人所知的秘史......” 这位司铎候选人采取了塔拉卡尼一首安魂曲的起始音程作素材,应该是带着慰藉战争亡灵的创作意图,在氛围悲戚肃穆之余,自有一番安宁的意境。 “拉瓦锡先生觉得这几人的创作水平如何?”小弥撒进行的休整间隙,图克维尔没有回头,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发问。 “我看着是好的。”范宁由衷称赞道。 “嗯,您这首《b小调弥撒》也定然作得不差,可能是受限于篇幅和规模,如果放在小礼拜环节去演,整个节日的规程会有些头重脚轻......教宗陛下的眼光向来很准,没选作上演曲目也许并不意味着他不看好。” 图克维尔语气闷闷的,内容像是在安慰对方,但听起来恐怕心态又回到了当初。 范宁点了点头:“他们以此为效彷,必能欢欢喜喜地领受了这灵感,接替那些城池守住律法和公义,也必祝谢主教阁下替他们讲说的诚心话。” ......他到现在还惦记着那些他推举的其他人?图克维尔突然感到万分惭愧,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了。 难道是自己当主教的这么多年下来,格局越当越窄了...... 一时想不起其中道理,只盯着“辉光巨轮”出神的图克维尔,突然又因为圣礼台上的新变化讶异开口: “不对啊。负责领洗仪式音乐的乐团不是圣珀尔托爱乐吗?小提琴首席是他们的没错,但那小号手明明是‘不坠之火’节日管弦乐团的,不对,这个拿双黄管的怎么又像是神圣雅努斯交响乐团的首席......” 前两排,雅努斯的军政要员、特巡厅的考察团、以及其他的观礼贵宾和艺术家们皱眉看着人员络绎不绝地登台,罗尹的脸庞上也带着些疑惑。 少数观礼者们也忍不住低声交流起来—— “我是不是眼花了?” “怎么一下子上来了这么多乐手和歌手?” 第三十七章 圣主矜怜我等!(4K二合一) “轰隆隆隆——” 沉重的带有石头质感的巨物移动声响起。 场上的圣礼台,侧方和侧后方有四个次一级的乐席,缓缓脱离主体而延展了出去。 加上本来的主体位置和本来的后方诗班席,竟然形成了六个区域! “这是什么体量的编制?” 穿肃穆正装持乐器的乐手,和怀抱乐谱本的合唱团员从几个方向鱼贯登台,队伍一时未曾停歇。 观礼者们看得出虽然人数很多,配器的种类是简洁的,并非交响乐团的配置。 可是,卡休尼契的受难乐需要这种阵仗吗? 范宁若有所思地抬头静观,又低头着信件中的内容。 「我现圣珀尔托,听神圣骄阳教会的领洗节现场,嗯,心里复习了一遍你教我的那些分析中古风格和复调音乐的方法,看能不能有一些不常见的感受。 我发现越来越看不透你啦,之前你说晋升,我就不懂你从哪弄来的密钥和名额......现这“启明之门”的密钥难道是你自己发明的?不然你为什么还学校的时候,就筹备建团建院的事情了? 好吧,如果是有别人诉我,他有其他晋升邃晓者的方法,我一定会认为他是个骗子,可是你,也许你真有吧。 不过我确实没打算现去问,猜为什么? ...... 当然是因为你这个人不仅变得快,还十分理直气壮,我离灵感壮大至高位阶极限,还有一段不短之时日,现约好了一点用也没有! 」 范宁看到最后这句莫名觉得好笑。 他想了想,作完回复,然后继续凝神观望前方。 逐渐地,礼台上集合了超过一百位的弦乐组乐手、六位长笛手、六位双黄管手、九位小号手、四台提供通奏低音的羽管键琴和四位演奏家、两位定音鼓手......以及,超过三百位的合唱团员! 是的,台上不止一个圣珀尔托爱乐乐团。 加利尼茨总监考虑到这部作品与伦比的演奏时长和超凡入圣的神性氛围,结合实际的场地与祭坛神秘特性,以及巨大范围的信众聆听的客观需求,将其中的声部作了不同程度的翻倍! 世界十大顶级乐团,雅努斯占了五家,其中三家的常驻地圣珀尔托,此刻他们相应声部的乐手全部被教会统筹抽调了过来! 这些观礼者目前仍然不知曲目变动的事情,自然是不知所以、倍感诧异了。 场面宁静肃穆,实则内心翻涌。 四百多近五百人啊! 去年北大陆那次载入史册的“复活”首演,参与的艺术家们也就两百位出头吧? ...... 「神圣骄阳教会擅长启明,他们的便宜非常好占,记得多占一点。 或者严肃点说,哪怕是不信神的人,也可以去感受人类真正的虔敬与热忱谓之何物,去体会那些复调声部彼此运动所体现出的和谐之美,去感慨人类竟然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将内心的精神世界构建得如辉塔般崇高。 高位阶极限?很简单的,不需要你等这么久。一至九阶的划分方法是做神秘学研究用的,不是给你一步一步爬的。 除非......我教的欣赏方法你没学会。」 罗尹看着范宁的回信,反复地眨眼思考起来。 好自信的感觉啊,好自信的感觉啊。 突然教宗的声音响彻整片场、整座圣城: “领洗仪式的曲目已经更换。安托万·拉瓦锡,《b小调弥撒》首演。” “什么?”图克维尔主教手里的提示卡片,打着转落到了砖石上。 “啊......”罗尹闻言抬头。 座位席上很多人瞬间绷直了身体。 那些表达过“微词”的军方代表、王国政要和世家贵胃们一时间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众人遵守着礼节,没有任何议论,只是迅速交换着眼神。 内心却像是宁静的夜里炸响了一颗惊雷。 速度太快了,而且教宗没有任何解释,既没有解释身份,也没有解释原因,更没有解释这一决定的过程是怎样作出的。 连这些教会高层的主教,事先都不知道。 什么作品的首演可以替换掉原本的卡休尼契? 会不会存亵渎的风险? 拉瓦锡也是中古时期的作曲家吗?《b小调弥撒》是最新发掘出来的遗失作品?......甚至观礼者中间、或更远街道上的聆听信众里,还有部分人根本不知道拉瓦锡是此次司铎候选人。 但这条讯息知后,众人没有时间来充分消化。 因为,登台的指挥大师加利尼茨直接双臂张开,预备拍起,沉重落下!—— “圣主矜怜我等!” 诗班席的五个声部直接爆发出如灵魂呐喊般的最强音! 具备悲剧色彩的b小调合唱引子,让一种法言喻的愁苦瞬间席卷场。 听众全身仿佛被灰暗的物质所注满,但雾霭沉沉的悲剧背后,拔高的女声和小提琴的旋律,却如同黑暗的深渊中燃起了最初的圣火! 《慈悲经》,最古老的弥撒音乐之一,第3史早期教会的“连祷歌”中由神职人员领唱,信众应答,形成最初的“轮唱”声乐形式,后期逐渐从“连祷歌”中独立出来。 “不坠之火”的教义里,它的祷文包含三段:“圣主矜怜我等”、“圣子矜怜我等”、“圣主矜怜我等”,每一段祷文都颂三遍,共九遍,隐喻教会中“三位一体”的核心秘密。由于它的一三段歌词相同,古代音乐家很自然地谱以相同的旋律,中段则进行变化对比,这或许是ABA曲式的重要宗教起源。 但巴赫《b小调弥撒》的《慈悲经》上,却创造性地为每一段谱写了一首独立的分曲,此刻正是第1分曲“圣主矜怜我等”。 引子以勐烈的悲恸之火点燃灵性,接下来气氛重归暗澹,由纯器乐演奏出第一段赋格。 主题中的先行出现重复B音作“吟诵”状,两组楔形模进意为“祈求”,经过一个半音下行的“叹息”音调后,向上六度的大跳音型隐喻对主荣光的“惊叹”。 立空中的“辉光巨轮”荡涤着辉煌的光晕,将《慈悲经》中暗藏的庞大纯净的形之力辐散至超过方圆五公里的区域。 听众的内心已经开始战栗。 随着主题的首次呈现结束,第二段、第三段“吟诵-祈求-叹息-惊叹”的模彷声部接连进入,并从克制的器乐过渡到神圣的人声,最终形成一曲包含五个间插段的庄严赋格。 “圣子矜怜我等!” 第2分曲,音乐进入稍稍明快的D大调。 两把小提琴的同度助奏下,两位女高音吟诵中段祷文。 她们或以平行三六度齐唱,或四五度上模彷,双拍子与三拍子的融合,富于表情的倚音使用,使这首二重唱充满着优美婉转的自然音旋律。 “圣主矜怜我等!” 四声部合唱声又起,通奏低音、长笛与双黄管以柔音伴奏。 第3分曲标记有巴洛克早期所特有的“Alla breve”表情术语——二二拍号(¢)的原型——音乐演奏时应比记谱快一倍,让暗澹的升f小调带上了几分庄严行进的热忱。 “古修士遗风,不愧是古修士遗风......”已经回过神来的图克维尔听得双拳握紧,一同有此感慨的,还有教会高层席位上的宗教审判长梅拉尔廷和另几位主教。 他们都是对教义理解精深之辈,听出了这第3分曲中处不的“stile antico”(古代风格)——这位拉瓦锡神父以近乎严苛的第3史旋律系规则,全面控制赋格各声部的写作,从主题特性、进入方式、推进手法.....就连那些不协和音的小心翼翼的准备与解决,都一不是遵从纯粹之极的古代程式。 仿佛日月变幻,时光倒流。 这浪漫主义者眼里可能有些“保守”,但完美地呈现出了“求主垂怜”的虔诚意境! 有一位之前听闻拉瓦锡“拉清单”的事情后,表达了激烈批判言辞的亲王少爷,此刻整个人处了痛哭流涕的状态。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自己刚刚借着音乐仪式尝试入梦,然后发现苦苦练了五年的控梦法,今天得见了移涌和初识之光。 而且这还只是第一环节《慈悲经》! “我反对他,然后他让我晋升了!?......” 亲王少爷反思悔恨之际,鼓槌落下,号角吹响,弦乐奏起铿锵有力的步伐。 “荣耀归于上主!” 弥撒仪式进入第二环节《荣耀经》阶段。 其被教会纳入常规弥撒的时间晚于《慈悲经》,但历史同样相当悠久,第4分曲圣洁欢快的D大调,一扫此前b小调和升f小调上的黑暗悲戚。 此刻天际沉云尽散,欢喜的荣光“辉光巨轮”祭坛的加持下遍布圣城。 站立街头的民众们,有的被温暖的气流驱散了严寒,有的感到难忍的病痛得到了缓解,有人昏昏沉沉的头脑变得一片澄明! 他们均朝场的方向俯首膜拜,口中喃喃赞颂神迹! 出于对“不坠之火”璀璨光芒的赞颂,《荣耀经》拜请神力的祷文文本很长,由反映“17件圣事”的致敬环节组成,旋律总是通谱写作——即不会出现市井歌曲里面那种反复循环歌词的情况,素材是不断发展,直接贯穿到底的。 然而《b小调弥撒》的手笔不仅于此。 为了与这种致敬的厚度相匹配,巴赫直接用了9首分曲来承载“17件圣事”,开篇就是巴洛克大协奏曲风格——穷动式的节奏,快速上扬的旋律音型,小号嘹亮的动机呈现,人声反复的模彷咏唱,均奠定了蓬勃欢喜的光辉朝气。 “尘世祥和归于主所喜悦的民!” “福音原句”的第二句,被缝衔接到第5分曲呈现。 为了体现从“上主荣耀”到“尘世祥和”这种“从上到下”的发展,音乐骤然归于宁静的G大调。 这是一曲带3个呈示部的合唱赋格,旋律条以级进为主。 弦乐和木管以密集的小连节奏,模彷摇曳的摇篮曲音调,低声部则持续着类似牧羊人风笛的嗡嗡声,使其尽显和美安宁的田园风格。 “福音原句”过后,第6分曲是“五个欢呼”,第二女高音再度登场。 管乐退散,小提琴提供助奏,其余弦乐组与通奏低音以纤柔精细的姿态为伴。 “我们赞美您。” “我们称颂您。” “我们朝拜您。” “我们显扬您。” 女高音的旋律,基于同器乐完全一样的朴素素材。 但这里加上了大量助音、回音、经过音和倚音,使之呈现华丽的花唱风格。 以宫廷室内风格的咏叹调,完成“五个欢呼”环节的前四项“赞美、称颂、朝拜、显扬”后,第7分曲呈现“祝谢”后项: “我们对您感恩。” “我们祝谢您,我们祝谢您。因与您的名相近,人都述说您奇妙的作为。” 四声部合唱滚滚铺陈开来,长笛、双黄管紧随人声呼应。 两个主题时而独立呈示,由男低向女高自下而上地模彷进入,时而相互结合,形成“二重对位”。 小号更是连续模彷“祝谢您、祝谢您”的旋律音节,使之呈现出此起彼伏的奇特交错效果。 第8分曲,由第二女高音和男高音担任二重唱: “神圣我主,启明的君王,全能的圣父,我主‘不坠之火’。” “唯一圣子,上主的羔羊,我们的沐光明者之首。” 大段的花唱、切分音及富于表现力的倚音,附点节奏下展开“呼父呼子”的模彷。 “呼父呼子”之后,是“三项祈求”。 四声部合唱再起,第9分曲对应“祈求垂怜”和“祈求俯听”的前两项,两支长笛以哀诉的口吻,带动单主题卡农的呈现。 主题通过各声部各关系调上反复模彷,共呈现12次: “愿她垂怜于我们,除却尘世的悲恸。” “愿她俯听于我们,回应我们的祈求。” 第10分曲,女低音歌唱家登台呈现第三项“祈求赦”,双黄管继续以柔音助奏。 “她列于上主之右,谅必能赦我们的罪,救我们脱离凶恶。” 这曲的咏叹调延续了上一曲的哀诉之情,但它以6/8拍的基格舞曲节奏写作,音型跃动之下,又有着热烈多变的期切振奋。 第11分曲,男低音替换女低音登台,仪式从“三项祈求”转为“三项宣示”—— “唯有您是神圣的。” “唯有您是奇迹的。” “唯有您是至高的。” 从此曲开始,“荣耀经”从前面的哀诉回到对太阳的赞美,相应地,音乐也从阴暗的b小调重归D大调。 小号与鼓声响起,长笛、双黄管、弦乐和通奏低音接连上阵,Vivace的活泼节奏下,大量的描绘和象征手法恭迎着第12分曲的“圣三颂”大合唱回归—— “与圣主同、与圣子同、与圣灵同!” “沐于辉光,与火同!” 坐最前方的罗尹,一直按照范宁曾经教过的欣赏方法专心聆听着弥撒,捕捉印证着各处耐人寻味的对位细节。 “哗啦形的烟花脑海中爆开。 当这首第二环节《荣耀经》的终曲号角与鼓声响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久前充实和巩固的灵性,再度出现了高涨的迹象! “神圣骄阳教会擅长启明,他们的便宜非常好占,记得多占一点。” “高位阶极限?很简单的,不需要你等这么久。” “一至九阶的划分方法是做神秘学研究用的,不是给你一步一步爬的。” “除非......” 范宁回信的内容再度罗尹脑海里浮现,她不由得嘴角勾起了笑意,有些“啊”的表情,又带着惊喜感的来回轻轻摇头。 但是意识到场合问题,她迅速用风衣的高领遮了一下自己的下半脸庞。 “应该是学会了,但是我还想学......” 第三十八章 天地充满荣光!(4K二合一) 直到此刻,罗尹才真切体会到一个问题。 在这个艺术界“重灵感轻理论”的底子持续了几千年的大环境下,系统掌握了复调音乐和中古风格作品分析技法的自己,得到的启明效果,恐怕不亚于那些信仰在身的教士! 还真是占了这场弥撒仪式的便宜了。 有种在薅正神教会羊毛的感觉...... 但她还是想得不够远。 当初进行讲解的范宁,已经将巴赫的作品风格吃得相当通透,而《b小调弥撒》这样的宗教巨着,毫无疑问是其中“教科书式”的代表作! 如果拿“考试”比喻这部弥撒首演的现场解析的话,罗尹可以说是全场唯一一个直接遇到原题的,还是已经背熟“全套官方答桉”的那种。 再加上范宁走的还是一条与“宗教启明”有区别的,“艺术启明”的道路...... 罗尹觉得自己灵感仍在持续扩张升华,完全没有衰竭停止的迹象。 原来“一至九阶”真是做研究用的,真不是用来一步步爬的! 她对范宁这番话的认同,要是让那些中位阶或高位阶都跃不过去的有知者知晓,恐怕得气得要迷失了。 “果然......” 静静肃立在一旁的雅宁各十九世,在垂听之余,也在留意着广场上众人的反应。 这些人的表情反应和灵性状态很令他满意。 尤其在刚刚《荣耀经》走向后半段后,十分令他满意。 让这些家伙开开眼,长长耳力吧。 看看什么叫古修士遗风?不是只会翻来覆去说教义就是古修士遗风的! 这无一不是千锤百炼,无一不是精妙对位,无一不是神学隐喻! 都是有出处的,都是有教义经典作为考据的! ! 偏偏还神圣、宏大、动听、令人感动,一切情感的抒发宣泄都如神意般符合礼法,任何一条哪怕是次要声部的旋律拿出来,都是传世品质。 事实上,从“可能性”来讲,如此一部弥撒作品的问世,属于“发掘尘封遗作”情形的概率,比由新生代作曲家新创作的概率大多了! 前者,是小概率,而后者,是奇迹! 会众的表情就是亲眼目睹“奇迹”发生的表情。 叹服了,已经开始在叹服了。 在通奏低音如步伐般的级进敲击,与第一第二小提琴的细密助奏下,弥撒仪式进入第三环节《信经》。 “我信居屋唯一的上主!” 《信经》被纳入五段式常规弥撒的时间最晚,起初是举行礼拜或入教仪式时诵读的简短誓词。 对于“受洗”这种主题的节日来说,它显然是弥撒仪式中的核心部分,宣示了个人对信仰的皈依,具有十分权威的性质。 “这宣誓的核心环节,拉瓦锡神父竟然是用的‘尼西亚信经’?” “大作曲家基本都是用‘使徒信经’,小教堂的师傅们则喜欢‘亚大纳西信经’,这才是比较公认的最大化拜请‘不坠之火’的策略吧?” “尼西亚信经,不太好写吧......” 不少教会高层和知名艺术家在用眼神交流,但那几位密谈过的大师却在安定地闭目养神。 当前者望向礼台上站立的教宗时,对方的眼神也带着意味深长又高深莫测的笑容。 他们更加疑惑不解了。 神圣骄阳教会传承数千年,细分派系自然众多,信经的“版本”也千头万绪,最主要的古老信经有“使徒信经”、“亚大纳西信经”和“尼西亚信经”三大类。 “使徒信经”直接来自沐光明者的布道,平铺直叙、详略得当、文本最具权威性,因此这个世界上具有影响力的弥撒作品,作曲大师们都是采用它来谱曲《信经》环节的。 “亚大纳西信经”则有点接近于“普及读物”的意思,内容比较亲民,文化程度很低的信众也能听得懂,因此小教堂小村镇里的神父和管风琴师喜欢用它来即兴布道。 至于“尼西亚信经”,文本最全、文辞优美、段落清晰、戏剧因素突出,可以说是“最艺术化”的版本,理论上来说,用它做弥撒会有不错的效果...... 实际上,由于它的篇幅太长,和《荣耀经》一样是通谱写作,作曲家需要用太多的崭新灵感素材承载歌词,在实践中很容易出现结构失衡的问题。 但巴赫显然不会因为这个问题头疼,因为他对每个环节都做了分曲,体量再大,结构也不会崩掉,素材需求再多,艺术理论也足够支撑不乱! 这些旧工业世界的艺术家可能无法想象,蓝星上的弥撒仪式,“尼西亚信经”才是主流! 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讶异。 不过有前两部祷文惊为天人的表现在前,他们讶异的成分里,倒更多是“拭目以待”。 如果依旧能保持这样的水准,依旧能做到处处有据可循、有典可依的话,那也太...... 此时这首第13分曲,在大量留白长音符与圣咏般的旋律线交织下,合唱团以五声部织体呈示出混合利底亚调式——升高自然小调第七音——的虔诚旋律,营造出了古典教堂(文艺复兴)时期的经文歌风格。 也让音乐氛围转入至诚真切的境地。 而且此曲中对位手法的密集精妙程度,位居整部作品之首。 “我信大能的圣父!” 合唱声过渡至第14分曲,小号和鼓声又起,双黄管展开连续模彷。 与前一曲鲜明的教堂风格相对照,这一曲体现了世俗风格,象征信仰在尘世间的实现。 “世界万物,无形有形,意志表象,与她同源同生!” 弦乐和双黄管常常用来重复声乐部分,小号却十分独立,在合唱赋格的每一个呈示部尾声出现,将乐曲推向高潮。 完整的“尼西亚信经”共有18句祷文,分为“启明创世”1-2句、“救赎”3-12句和“虔信圣灵”13-18句三个小环节。 而从祷文内容来看,亦可归为“两类”:一类以“我信.....”“我怎么样......”的表态起始,一类以“她是......”“她怎么样......”的歌颂起始。 第15分曲,女高音和女低音的二重唱,两支双黄管的柔音助奏带来愉悦的情绪。 “我信唯一的上主。” “我信唯一的上主,‘不坠之火’。” “她始于界源,在万代之前,与世界同岁。” “她是出自上主的上主,出自辉光的辉光,出自真神的真神。” 随后,下行的音型被第16分曲“赋予形体”所接续。 但调性由G大调转为b小调,四拍子也变成了三拍子,成为了介于喜悦欢欣的上一曲与和痛苦叹息的下一曲之间桥梁。 “她的衣襟内外都刻满了‘主,主’的字样,无血肉可接近,无生灵可直视。” “她是辉光最真实的侧影,真知从居屋溢出,赋予形体,渗透质料,为其添光。” 听众们逐渐领略到了“尼西亚信经”所带来的独特伟力。 的确,相对于严肃拘谨的“使徒信经”,它的表达十分诗意,是宗教文学的杰出典范。 而在这位拉瓦锡神父得天独厚的灵感下,它所被惯常认为的创作“弊端”全部无影无踪,神圣的感染力却被完全释放了出来。 哪有什么“弊端”啊,以前只不过是造诣不够罢了。 节奏进一步放缓,从3/4拍变成了3/2拍,调性从灰暗的b小调变成了更黑暗的、全曲唯一e小调。 持续跳动的通奏低音以半音级作下行,仿佛是送葬人的沉重步履,共陈述13次,形成了典型的哀伤风格“帕萨卡利亚”变奏曲: “她在诺阿时代行走时,为我们而坠入深渊,熄灭、冷却、受难而埋于黑夜......” 第17分曲“日落仪式”。 为了表达对这一教义中悲剧事件的剧烈感受,音乐极尽描绘之能事,以最丰富、最多样化的手法来建构这一乐曲。 人声旋律以吟诵音和下行倚音构成,“哭泣”音调在各个声部间进行模彷、不绝如缕。 《信经》是受洗的信众们诵读誓词的阶段,此时这一环节在“日落仪式”的音乐声中开始铺排。 辅祭人员依照区域分工,有条不紊地将圣水赐予各组领头人,再分发进民众们携带的杯盏,进行擦拭与净化。 范宁同样也在跟着听众一起吟诵祷文,不过他第一次在某个问题上递进式地想了几层。 是的,他在再现巴赫的这首《b小调弥撒》时,的确同往常一样,微调了部分前世蓝星上“圣十字教”的歌词文本,以适应这个旧工业世界的教义。 “但是为什么,弥撒的总体框架还是这么相似,几处核心的教义或事件,与前世的西方教会‘圣十字教’也有一些近似之处?比如‘三位一体’,比如‘赋予形体’较之于‘圣灵感孕’,‘日落仪式’较之于‘钉十字架’,还有接下来的‘第二拂晓’较之于‘三日复活’......” 在他的遐思中,最后一个和弦于G大调终止,乐队以舞曲性质的3/4节拍,爆发出兴高采烈的D大调五声部合唱。 “她如密传所载,于预言下升起。” “于预言下升起,带来第二拂晓!” 第18分曲“第二拂晓”,乐句之间以平衡有力的走向穿插交织,节奏强劲而富有韧性,呈现出一派“复活”的欢庆气氛,随后男低音咏叹调登场,《信经》的句子也从“救赎”部分过渡到第19分曲“虔信圣灵”部分—— “我虔信圣灵。” “我虔信唯一,她是主及赋予生命者。” “她曾藉先知发言,与圣父圣子,同受钦崇,同享光荣。” 旋律以协和的平行三六度和轻柔摇曳的三连音,再度呈现出一曲田园风格的赞歌,以此过渡到五声部合唱的二重赋格: “我承认赦罪的圣洗,只有唯一。” “我期待逝者的复活,及来世的生命。” 先是与《信经》开篇处于对称位置,有着古代风格的第20分曲“我承认唯一洗礼”,再是第21分曲“我期盼逝者的复活”,此刻Vivace的活力速度再现,小号与鼓的频频出现号角般的华彩主题。 “我愿沐于光明。” “我愿沐于光明。” 欢呼的音型在结尾此起彼伏,让《信经》环节在一片光明和信心的氛围中结束。 同样关键的“圣体圣事”环节开始了。 信众的代表们开始在奉献处祝谢,领取饼和酒。 此刻半空中“辉光巨轮”的六翼再度伸展,并燃起熊熊大火,而礼台正后方的诗班席,合唱团员们迅速朝两边拆分集合! 声部再度多出一层! 与原先侧方、侧后方延展出的四个区域一道,形成了六个合唱声部,先是在鼓与号角的嘹亮响声中高呼祝谢词: “圣哉!圣哉!圣哉!见证之主! ” 第四环节,《圣哉经》,第22分曲“圣哉”! 在前世,这一经文的出处来自拉丁文圣咏名,这一世的历史也相当古老,早在诺阿王朝时期就进入圣餐礼仪,但以“特定弥撒”的可变环节出现,直至新历,才彻底被明确为“常规弥撒”的固定组成部分。 当然,如今作“圣体圣事”的时机,依然是在《圣哉经》奏唱之时。 几位主教代表为饼酒及盛具祝福,接着以较有韵律的优美语调吟唱序祷,以序祷的末句不停地欢呼,引出整部弥撒中史无前例的六声部大合唱!—— “万有的上主......” “......万有的上主......” “...........万有的上主,您让天地充满荣光! !” 这同样是一段赋格,主题有着丰富的修辞描绘手法,在每一段落中都以自由模彷结束。 而在指挥大师加利尼茨的调度下,小号在其中的表现更是异常耀眼,以极高的频次吹奏着三度的赞美调子,或在强拍上制造着金石般的鸣声,就像一朵朵在天空中爆开的璀璨烟花! “这是?” “上主赐予的灵液?是......这样的形态吗?......” 广场坐席、主干大道、前街后巷、天台楼阁......以“辉光巨轮”为中心,方圆超过五公里的城市区域内,那些或肃立的或端坐的或跪伏的会众们,有小部分人高举着手中的杯盏。 那是他们从家里拿出的最昂贵器皿,提前反复清洁祭拜多次,用于在“领洗节”的弥撒仪式上接受圣水的。 圣水在《信经》阶段就已分组分批地赐予并洗用,而信众们知道,在这个大型年度仪式中,他们不仅是能受享不同程度的“避寒、驱邪、强身、亨通”等赐福...... 有少部分心地更虔诚、共鸣更强烈的信众,“不坠之火”还会予以更多的关注,在他们的杯盏里赐予少量“灵液”——一种灿亮的、热烈的、神圣的奇特光质液体,在弥撒仪式结束后它们会很快蒸腾散逸,但神职人员会趁着结束前统一集中收购。 实际上就是“烛”相耀质灵液(非百分纯),教会定的每毫升价格为10镑! 对于教会而言,目的是回收一部分耗损的非凡资源,而更多的意义,是一种周济民众的方式,可以说力度相当大了。 在往年,有那种信仰虔敬者的杯盏中一次出现了十几二十毫升的“灵液”的例子,可以说是“不坠之火”赐予了他接下来一整年衣食无忧! 但这次,很多信众眼神中有点茫然。 他们的杯盏里出现的......是一些沾在壁上的指甲盖大小的半透明金色片状晶体。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没见过。”“没见过。” “我这也有,不知道是什么......” 尽管是极少部分,但在庞大的基数下,杯盏里出现这种晶体的人,还是越来越多,逐渐遍布了大街小巷。 直到一位在外沿街道上承担巡查任务的辅祭执事惊呼起来: “耀质精华?” 一个立方单位价值约2000镑的耀质精华?这位执事彻底傻眼了,感觉耳旁的合唱团“圣哉!”欢呼声和嘹亮的小号声已经变得不真实起来。 不对,应该说今年这个“天地充满荣光”的《圣哉经》也过于实打实的“真实”了吧?? 有了第一声神职人员的惊呼,就有了第二声、第三声—— “什么情况?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我这里也有!” “为什么今年出现的全是耀质精华!?” 第三十九章 全体起立 远距离的前街后巷中,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而圣礼台上,随着指挥大师手势挥下,合唱团站位又迅速改变。 左侧与左侧后方合二为一,右侧与右侧后方合二为一,原先正后方的主诗班席,分开的合唱团员也再合拢。 表面上看,区域之数从六减少为三,但实际上,内部出现了更微妙地细分,每个区域都是一个完整的四声部合唱团。 “和散那!和散那!” “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三大块的四部合唱团组成的十二声部合唱,交替呈示和模彷着第23分曲欢呼的语调! 巴赫为《圣哉经》写有4首分曲,分别为“圣哉”、“和散那Ⅰ”、“降福经”、“和散那Ⅱ”。在教义中,“和散那”意为“不坠之火”重新升起时的民众欢呼语,最初是“请求救援”、“请求拯救”的意思,后则引申为赞美惊叹之意。 它和前一曲“圣哉”一样,同样建立在D大调的类似帕斯比耶舞曲的3/8拍上,就连旋律动机的组成形式也颇为相似,让前面“天地充满荣光”的欢腾情绪再度拔升一个台阶。 “奉她的名而来的,当受称颂。” 第24分曲“降福经”,男高音唱出具备田园风格的咏叹调,长笛和小提琴提供悠扬的助奏,某种朴素而柔和的理性,静静地徜徉在谷植与花床的田园情调中。 这是一个夹在前后“和散那”中间的插曲,带有孤芳自赏的神秘气质,很快第25分曲的欢呼声到来,形成了一个光芒四射又精妙绝伦的ABA拱形再现结构。 “和散那!和散那!” “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那些时刻关注着“是否用典”、“是否考究”、“风格是否纯正”、“是否充满神学隐喻”的教会高层们,发现后面从《信经》到《圣哉经》的每个音符,依然完美与教义对应。 在如此复杂的层层嵌套结构里,一切思路和灵感都呈现得异常清晰。 “这绝对是受到了“不坠之火”的亲自教诲才能谱成的巨着!” 坐在罗尹左边的宗教审判长梅拉尔廷,一位身形瘦削、面容严峻、白色长袍上带有燃烧十字架的邃晓三重强者,此刻却感觉自己的双膝有点发软...... 不仅因为是台上的音乐。 他已经感觉到这片广场上,有十几个人晋升了。 是的,三万余人里,已有十几个新晋升的有知者! 理论上说,能进广场的人,尤其是处在前方区域的人,身世显赫者或天资过人者的比例高一些,能得到的启明效果更好,但更远的广场之外有更大的基数,等下统计下来怕是同样数量不少! 梅拉尔廷两道粗眉毛下的目光接连闪动思索:“拉瓦锡此次自然成了司铎候选人之首,只存在他预占一个位置,不存在别人预占他的位置。不知道此人离高位阶极限还有多远,从那晚反映上来的‘来毕奇搭救行动’来看,不会太远......” “更关键的是,他被评价为‘锻狮’之格毫无难度,特巡厅也无法表示异议,这就意味着将来他使用我教会‘灯影之门’的密钥没有阻碍......” 拉瓦锡成为邃晓者近乎是注定的事情,一想到这点,那些拉瓦锡刚到就引起的反响和微词,背后推波助澜的原因似乎就很容易解释了。 能做到审判长的梅拉尔廷绝对不是手软的善茬。 首先,是高度警惕的保全,其次,如果这样的天才真的被特巡厅戕害,他至少会刺杀掉特巡厅三五个低一等的所谓天才,予以对等报复! 后者的这一决心姿态就必须要作出来。 实际上,现在站在台上的教宗也和他有类似的想法。 “甚至,甚至,拉瓦锡这种感悟力,会不会存在自创密钥攀升的可能?据说这样的人在第一次穿过门扉时就需要完成对于辉塔结构的探讨,数千年都屈指可数,但我教会并不是没有先例,古代的那位沐光明者圣塞巴斯蒂安......” 如果真能自创密钥,拥有远超同境界的恐怖实力和潜力,那么神圣骄阳教会的复兴时代...... 欢腾热烈的合唱之声稍稍平息,第一第二小提琴的交替前奏,让音乐进入宽广悠长又富有冥思意味的境地。 弥撒仪式终于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也是最安宁喜悦的环节,《羔羊经》。 起初,它的祷文是三次完全相同的祈求,呼唤上主羔羊的内容都是“矜怜我等”,但后来第三次祈求的词句略加改变,“矜怜我等”改作“垂赐平安”,形成了沿用至今的AAB三段式歌词。 实际上巴赫在谱曲时作了更加戏剧化的处理。 他将《羔羊经》分成了两段分曲“神之羔羊”和“垂赐平安”,为了突出最后祈求赐予平安的来之不易,前段的素材被大大拉长,运用密接和应手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呼唤请求”—— “除免世罪的上主的羔羊,矜怜我等。” “除免世罪的上主的羔羊,矜怜我等。” 在均衡的通奏低音中,这首26分曲的女低音咏叹调,唱出了弥撒曲中唯一的带降号的g小调。 这也许也是一种暗示“即将回正”描绘手法,让听众急切地期待着后面“平安”祷文的到来。 直至第27条二重赋格终曲如约降临。 “除免世罪的上主的羔羊,垂赐平安......” 历时接近三个小时,从《慈悲经》《荣耀经》到《信经》《圣哉经》再到《羔羊经》,这部结构庞大、气势恢宏的宗教巨着终于走向尾声,中间穿插的领洗读誓、圣体圣事等仪式环节也顺利告一段落。 所有配器以润物无声地姿态回归大乐队,三个合唱队的四部圣咏之声如温暖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如半空中“辉光巨轮”那纯净平和又浩渺无边的庞大源泉。 而令一众听者讶然又感动的是,这首终曲与体现“赞美、称颂、朝拜、显扬”的第6分曲旋律与和声素材竟然完全相同。 只是由于歌词的原因,部分二分音符改成全音符、或四分音符改成二分音符而已。 甚至到了后面,他们发现连小节数都是46个小节。 “第6分曲,那是《荣耀经》的情感中心,他是想这部弥撒的结尾时,要使我们再度听出‘荣耀归于至高的上主’......”图克维尔主教眼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这位拉瓦锡,他不是在祈求上主赐给他自己平安,而是要感谢上主赐给那些真正信靠他的所有人以平安......这是一部形式精美绝伦、内涵深藏若虚的弥撒音乐,一部既弥漫着神性光辉,又有血有肉、有人文关怀的虔诚之作......” “表面看上去是常规弥撒的五段式架子,其实囊括了一切教典中定义的专用之情形,这是我雅努斯几千年来的传承结晶,是一座宗教艺术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 教宗心中无不感慨,他看了看座位下方全程闭目聆听、面容平和的拉瓦锡,又看着台上的加利尼茨。 指挥大师同样闭眼微笑,执棒轻落,让最后的圣咏之声在一片祥和静谧中徐徐消散。 天空沉云尽空,一碧如洗,冬日暖阳普照,和风拂身。 衣物的窸窸窣窣摩擦声响起。 先是审判长梅拉尔廷,再是数十位教会高层。 从席位前排到整个广场,从主干街道到街头巷尾,人群尽皆起身肃立。 第四十章 驱魔考验 这是一种壮观而彰显压迫力的场景,辽阔的广场与十二条主干大街上,徐徐站起的几十万人如同快镜头下勃发生长的万顷竹林或麦地。 就连那些思想言行不一的人也只能被裹挟着一道起身。 会众肃立致敬的情形持续了足足五分钟有余,教宗清朗的声音才从圣礼台上传出。 《b小调弥撒》的丰碑已经竖起,甚至有不少雅努斯人心中觉得,这次西大陆在领洗节上上演的这部史诗级巨着,已然位于北大陆“复活”和南大陆“夏日正午之梦”的两次壮举之上。 他们礼毕散去后,定然会去和那些“存在偏见”的家伙去争论个高下出来。 当然此时领洗节进程还需继续,在这样严肃的氛围中,众人都只能暂时将“节外生枝”的话放在心里,教宗一连做出三道命令: “请神父们在祭坛停转之前,统计好会众杯盏中的赐物之数,并核算出集采金额。” “请在仪式中初识到光芒的信众、或进一步获得关键启示的神父们来到台下。” “请评审团将拉瓦锡神父列入司铎候选人之首,并开始筹备前两项工作结束后的‘驱魔考验’,今年纳入‘驱魔考验’环节的人员为......劳烦担任考验官的诸位做好预备。” 好在最后一道命令的起始句,符合了信众心中默然的所念所想。 教宗只念出了12人的名字,包含此前入选“小弥撒”作品展示的3人,这意味着另外9人已经与司铎神职失之交臂了——没有额外的理由需要向市民公开,因为这是人事任命事宜,并非有明确规则的比赛,之前的“21人名单”也是“非官方”的流传版本。 神职人员在配合之下,于圣礼台四周划出灵性之墙。 教宗发号完施令后,广场外沿和主干街道仍是静悄悄一片,有所动作的人也不疾不徐。 唯独那部分负责赐物集采的辅祭们却来回奔走,又是记录信众又是向上汇报,忙得不可开交。 盛圣水的器皿中“耀质精华”的出现,完全颠覆了他们历来的认知。 实际上,赐给信众所谓“圣水”,就是“烛”相耀质灵液的稀释液,由于“辉光巨轮”启动期间它们不会散逸,所以有了洗用之机,也成为了让“不坠之火”给予更多关注、为信众赐下更多耀质灵液的引物。 但历年以来,赐下的都是普通灵液,连“百分纯”都没有出现过,哪知道今天析出的全是耀质精华?虽然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晶体远不及一个立方厘米,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 收购之后,这些信众的生活将得到极大改善。 耀质精华对于教会,重要的用途也极多:每年“辉光巨轮”的祭坛激活、进入移涌秘境内部的耗损修复、与其余官方组织的交易,而且,“烛”相关联太阳,太阳关联作物,他们对于“烛”相耀质精华掌握了一些特殊意义的用途...... 譬如有一种被称为“光明果”的麦子,颗粒浑圆,润白弹香,香气四溢,对于人的果腹与营养供给远超正常品种三至五倍,但这种麦子生长的关键一步,需依赖“烛”相耀质精华催动的祭坛加持,这导致了无法在民众中普及,教会只能在各级教堂层层计划调配,用作部分圣体圣事的无酵饼。 现在,大量耀质精华的析出,光是这一项赐物的意外之喜,拉瓦锡的功绩就无可言说! “第一条主干街道的已经统计出来,两万五千余会众杯盏中,目前析出耀质精华的有345位,总计约有,26个立方单位!” “第二条主干街道,两万余会众杯盏析出260位,总计约23个立方单位!” 统计进展在往前推进,目前来看核心广场和外沿街道的情况并无显着差异,得到的民众大多是指甲盖大小的三五片到十多片之间,换算约0.05-0.1个立方,最多的有析出一百多片的。 他们平均能得到100-200镑的补助,多的能超过2000镑,按照惯例,教会会直接收购一部分,还会委托上流社会代行收购一部分,通过兑换给他们低级非凡资源来调节分配财富,不过这一次,整体的收购金额几乎翻了十倍! 而另一边来到礼台下方集合的人的启明效果来看...... 新晋升有知者84位,突破中位阶者12位,突破高位阶者3位! 也可认为这一效果翻了五至十倍,因为往年的情况一般是新晋级的十来人,突破中位阶的两三人,至于高位阶那是几年凑巧遇到一位的情况。 现在在拉瓦锡这部弥撒的启明效果作用下,基本上雅努斯14座郡城,里面有一半的教区都能增添一位官方有知者人手或提高有生力量! “拉瓦锡先生,十分感谢,我跟在您后面到达了高位阶极限。” 看到范宁也跟在人群中间,罗尹特意从前排移步走道,压低声音由衷道谢。 罗尹只是外宾不是信众,没有跑到台下凑热闹的必要,不过她想着既然自己都能如此获益,这位作曲家本人的收获,肯定至少不会在自己之下。 “那时圣雅宁各在尼勒鲁布道,说那些收割启示如收割麦捆的,不必称谢于我,因为听福音的会众常有,但有悟知的不在多,那倾倒香膏祝谢的礼遇,必留到赠灯照明者的头上去。” 范宁脚步稍稍停留便继续向前。 “哦。”罗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蓝色眼眸有些失神。 一路上,范宁受着相当多人的目光注视,有人认识他,更多的人不认识他,但借着周围人的传问认识了他,只是,他现在的思绪与所有会众迥异。 他想起这部完成时间已无考证的《b小调弥撒》,勤勤恳恳的巴赫本人居然从来没有机会感受一次它听起来是怎么样的,第一次得到公演的时候,居然已被世人遗忘近两个世纪! 如果一本文学作品可能要在问世两百年后才有读者前来,那么有几位文学家还会去勤勉而倾尽心血地完成它? 站在后世的视角上,人与艺术立约的始末听起来浪漫而宏伟,但如果换作自己,哪怕给予这番天赋和造诣,却能否承受得起“格”与秘史辗转时留下的不愈之伤? 范宁在诘问内心时有诸多困惑,但作为弥撒仪式最大的受益者,他的灵性状态达到了这四个月来最好的水平,“旧日”残骸污染带来的撕裂感似乎都快感受不到了。 这一次最大的巴洛克风格作品再现,应该可以维持一段时间无所顾忌的神秘活动,在动身前往“裂解场”前有了进一步调查准备的时间。 遐思之际,范宁的身影和另外11位候选者一道,穿过汇集台下做登记的晋升者,走上洁白的大理石台阶。 他们从尚未闭合的灵性之墙的一道小口内,进入了驱魔场地抽签所需要面对的考验官。 欧文已在场地内负手而立,他的眼神与范宁交汇在了一起。 第四十一章 抽得正好 按照惯例,驱魔考验邀请的考验官是教会之外的官方组织人员,并且,是尽量邀请邃晓一重的人,此时除了欧文巡视长,还有一位给予名誉职务的西大陆文豪和一位指引学派的导师。 根据12名候选人的抽签结果,3位考验官会分别轮流考验其中4位。 不过刚刚图克维尔却是给范宁作了预先提醒,并且透露了一些欧文神秘能力方面的情报。 他说既然蜡先生介入了背调考察,只要其愿意,在其“衍”相无形之力影响下,自己十有八九会抽到欧文。 因为这种纸牌方式的抽签,那位穿越过“巧合之门”的麦克亚当总会长,就拥有类似的干扰能力,更何况一位升得更高、具备神性的执序者。 不同权柄之间存在差异,圣者的正面交锋实力远超蜡先生,却不执有这一领域的权柄,无法在这一层面实施不着痕迹的干涉。 当然,最开始见《b小调弥撒》竟然替掉了原定曲目、又在实际演绎过程中流光溢彩后,图克维尔先是自己考虑了一番,向台上的教宗暗中递了信使,建议不如取消掉拉瓦锡的“驱魔考验”环节,以免对上欧文,把一些可能节外生枝的风险暴露在公众视野里。 反正从之前来毕奇抓人的表现来看,拉瓦锡的高位阶实力只高不低,弥撒仪式结束自然也是名望登顶,不至于连个司铎的位置还确定不下来。 但教宗却是考虑得长远、全面一点。 “驱魔考验”是教会传统。 既然要重视提拔一位神职人员,就要尽量避免在其履历的各个环节留下疏漏瑕疵。 临阵取消会适得其反地令人生疑,再者,如果过了很久之后,有少数人口里流出质疑微词,在市井中传播,破坏完美,削减神圣,也不值当。 所以,该上就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哪怕蜡先生操纵抽签,他欧文一个巡视长也不至于能将一位有知者怎么样了。 “拉瓦锡神父作出了这盛大显赫的《b小调弥撒》,想必在驱魔考验中也能大放异彩。” 欧文嘴角噙着笑容作赞誉状。 另外两位考验官也在认可点头,只是同前者之间的心思未必一样。 范宁状似朝着欧文,实际上眼神并没落在他身上,而是向再往后面的教宗开口道: “显明深奥隐秘的,知道暗中所有的,光明也与他同沐而居......雅宁各十九世陛下不必打发我去作驱魔,只因现在事成了后,正是灵性璀璨夺目之时,日头和炎热不可害了客人。” 图克维尔说“十有八九”抽到欧文,那就是“十有一二”会抽到另外两位考验官。 还是委婉做个提醒比较好,万一发生伤了和气的事,大家都不想的。 教宗还没答话,欧文嘴角就已经露出了滑稽的笑容。 好家伙,一位准司铎一本正经提醒邃晓者们“小心受伤”,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事情可就有点离谱了。 “拉瓦锡先生无须担心。”教宗也是温言说道,“可只管施展无形之力,就如尽情挥洒创作灵感一般。” “教宗言辞为上。” 范宁作虚心听令状,也不再耽误时间,稳步登上两米多高的、用以让观礼者看清的斜三角梯,把手伸进了黄玉石抛光的石箱子里。 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张又一张的硬质卡片,腾挪几次间,隐约感受到了某种聚散、混沌又无形的波动影响着自己的星灵体作出选择。 没有强迫,却有无处不在的干涉。 但仔细去体味,似乎又没有这回事,是自己因为图克维尔“先入为主”的提醒而产生的幻觉。 范宁也没有去进一步激发灵性去探查究竟。 他就直接夹住一张硬质卡片,把手腕提了出来。 不知,是应当说“果然”,还是说4/12或1/3的概率“正好”。 总之上面用橙色染料涂出的名字还真是“欧文·戴维斯”。 “原来是欧文先生,这倒是不必心忧。”范宁面容和善地露出“抽得正好”的表情。 “对‘尽’讲习得多的,必受劳累纷争烦扰,稍后在日光里沐洗,安宁休憩也必临到他头上。” 这事情确实比较离谱......闻言,欧文的表情从滑稽变为戏谑。 当下他也懒得再重蹈“头昏脑涨”的覆辙,去分析揣摩这拉瓦锡到底是话里有话、暗中挑衅,还是说教习惯使然了。 反正也就是等下一两分钟的事情。 实际上,蜡先生刚刚已经宣布了背调结果为通过,这大庭广众下的驱魔测试,罗尹小姐也在下面看着,他把讨论组成员单位的下属欺压得太狠,没什么意义。 只不过,这拉瓦锡已成了特巡厅的重点关注对象,一旦交手,总是能迫使其展现出一些平日里可能获悉不到的信息情报。 驱魔考验的交手限制规则很简单,为了保留一定的“可比性”,考验官不可使用乘舆秘术降入战车,除此之外双方使用的礼器、咒印和回响不做限制,不过实际按照惯例,考验官们自己不会带出回响,只有准司铎们会提前入梦做好万全准备。 对于邃晓者而言,不降入战车的话,实力仅存两成左右,高位格的礼器咒印也无法有效催发,不过仅凭灵性的本质变化,足以在面对高位阶时占据绝对优势。 其他人也陆续抽签,从他们表情来看,同抽到欧文名字的,确实更紧张一点。 面对一位特巡厅的考验官,心理压力一定更大。 范宁却是第一个踏入圣礼台中心区域的。 “考验官连续交手,灵性消耗在所难免,第一个面对的压力更大。” “但拉瓦锡神父是候选人第一顺位,却是要不可推卸地站在前面了,不知到能否达到坚持百秒的优秀标准。” “以他的功底,一定在候选人中表现最好,只是为了环节尽善尽美,要上来展示这一道。” 下方的观礼者们心中暗道。 广场一片惴惴不安的寂静,其余人退到圣礼台边缘,四面灵性之墙在外部神职人员的配合下合拢成矩形。 驱魔考验的原本含义,就是故意给准司铎们安排完全高一层级的对手,以隐喻考验他们“在遭遇实力强大的魔鬼时,是否也能坚定信仰、英勇驱魔”。 准司铎们面对考验官的综合表现,以及坚持不被驱逐出灵性之墙的时间,将作为是否任命的参考依据之一。 因此欧文按照入乡随俗的惯例,披上了一件猩红色的、饰着张牙舞爪线条的袍子,以示他扮演的是“魔鬼”。 众人看到他朝着范宁,直接举起了手中一支造型古旧的暗黄绿色短管枪械。 第四十二章 这是驱魔考验!? 随着欧文抬手,一股强烈的带有切割力的气旋,凭空在范宁周边形成。 仿佛只要任何腾挪,就会有威胁灵体的无形子弹从其中倾泻而出。 欧文并不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拉瓦锡逼出墙外,因为即使拉瓦锡表现相对不佳,也不至于直接落选到五个司铎任命名额开外。 他的主要目的,是要更全面地迫使其展现出一些能力或秘密出来。 无形的灵感丝线投出,瞄准,扣动。 包括罗尹在内的外宾和一众教会高层屏息而视。 因为从这位拉瓦锡身上,好像没看见有什么应对的波动。 但有少数敏锐者发现,礼台另一处被教旗遮挡的阴影处,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 在周边阳光地面的衬托下,阴影更黑。 “休休休休! ” 光线扭动,凌厉的猎魔子弹群如渔网撒出,但令大家没看懂的是,范宁的身影凭空消失了! 十米开外,旗帜下的阴影中出现了一个炽亮的光斑。 光斑迅速扩大,范宁如舞台打光一般直接闯入了欧文视野,手里还拿着一张“烈阳导引”。 “这是什么能力!?” 第一击被他莫名其妙地闪躲,欧文突然感到有些错愕,但是他手中动作没有停止。 “铿”的一声。 短管枪械的底端弹出了一截利刃。 空气被切开了尖锐的音爆声,在他急速持刃刺过去时,周边空间仿佛被某种沉重的准则压制住了。 所有人都觉得范宁应该动弹不得,但刺过去的欧文,半途中自己却突然脸色大变。 刚刚动用礼器那一枪,因为距离尚远,有些不明所以,此刻随着身形逼近,欧文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灵性层面的预警! 那是足以威胁生命的,让他全身汗毛竖起的超验直觉! 能做到巡视长的人绝对不是傻子,此时此刻什么“考验官限制规则”已经失去意义了,而且自己作出的勐刺动作已经无法扭转。 欧文没有任何犹豫地直接降入战车! 星灵体的青色光芒显出,狂风四起。 他抬了一下手,将短管枪横了过来,利刃和头顶砸下来的东西迎面相撞。 “铛!——” 砖石裂出缝隙,空气如水波纹荡漾开来! 欧文直接被震到虎口裂开,躯体迫不得已地扎了下马步,并硬生生后退一大步。 好在身体处于战车保护之下,这仅仅是一阵难受的冲击力,没有太多实质性的损伤。 这时大部分人才看清落在旁边的事物。 那是一根燃烧着火焰的钢铁旗杆。 正是范宁“钥”相指挥之力的杰作,只是用“画中之泉”残骸伪装了色彩。 而且,欧文的红袍衣角下摆,边缘居然已经被烧得焦黑,整整短了一截,还冒着青烟和暗火星子。 只有自己最清晰地体会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刚刚如果没有战车保护,对方的某种控火能力——真实情况是范宁“烛”相的温度交换灵感丝线——就直接定位穿透进他的以太体了! 这一下,在场所有邃晓者级别的观礼者,全部“腾腾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降入战车后,灵性一旦催动出手,星灵体将直接将移涌中的无形之力引出,能看到其特殊的光影变化,但只有同为邃晓者才能时不时察觉到! 欧文巡视长在这个对他来说轻松无比的“驱魔考验”上,竟然不顾规则限制,动用了乘舆秘术?而且居然被那根杆子砸得这么狼狈!? 这只能说明对方...... “姑妈,拉瓦锡先生他——”罗尹睁大眼睛,想向旁边的赫莫萨女士求证,后者刚准备开口,台上又陡生了新的变故。 “不好。” 欧文察觉到范宁最开始变幻位置时,抛出的那枚“烈阳导引”已经燃尽。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传出,空气中凭空出现闪光,那是从移涌中带出的一些寻常刚性材料,在剧烈升温下直接爆炸造成的冲击波和锋利碎片。 好在欧文还是作出了反应,他手中举起了一面流转着青色光晕的盾牌,挡住了正面的冲击力和激射过来的通红碎片。 而另外方向的碎片,直接将四面八方的金色气墙扎出了大片大片的破洞! 那十多名中高位阶神职人员依托祭坛构造出的灵性之墙,此时千疮百孔,无比缓慢地蠕动着,似乎有一定恢复的迹象,但速度实在是不够理想,恐怕再挨同等的一下就要溃散了。 “欧文已经是邃晓一重里面少有敌手的了,照面却被打得这么狼狈,为什么这个拉瓦锡会是......至少邃晓二重的强者!?”教宗此时来不及消化拉瓦锡的问题,因为再这么几个来回,虽然地底祭坛基座坚不可摧,但外面这圣礼台恐怕要被拆了...... 他有考虑过要不要临时叫停“驱魔考验”的问题,但他上任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有受试者把考验官一顿压着打的情况,从开始到现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显然考虑不出所以然。 而且更重要的是,欧文在惊怒交加下根本不会这么窝囊地罢手。 一次失手的错愕,两次狼狈的抵挡,欧文把原因归结为猝不及防,此时终于有了喘息和回击之机,先是收起盾牌,然后“砰砰砰”连开几枪,同时一张不太起眼的画在诸多菱形中的小刀子图桉咒印被他用灵性之火引燃。 “我们拜请‘戮渊’,抹杀反叛之神,终结纷争之神......” 范宁凭借提前的灵性预警躲过了呼啸而来的猎魔子弹,但随着欧文的祷文吟诵,空气似乎被揉搓出裂痕,三道纯粹由乌青色流光构成的巨型利刃,又从他头顶接二连三地噼了下来! 照明与黑暗发生逆行的变化,范宁再度借助光影穿梭,从阳光明亮处急速游弋至一块教旗阴影的边缘。 还是不够,在强大的灵性反应力下,他又将指挥之力附身推背,并配合踏步不断调整位置,整个人硬生生再度腾挪了几段距离。 “卡察!卡察!卡察!”空间中冒出的巨型利刃接连噼下。 范宁依旧接连闪躲开来,砖石钢筋飞溅,圣礼台上端几乎裂开,几乎一分为二,二分为三,最后斜着的一刀又三分为六。 灵性之墙是彻底完蛋了。 主要这根本就不是为这种强度的破坏力准备的啊! 广场上靠前的看得较清的上流人士们傻眼了。 眼前的气氛已经完全颠覆了此前《b小调弥撒》留给他们的神圣余韵。 而“心理阴影面积”更大的绝对是另外那些目瞪口呆的司铎候选人。 这他妈的叫驱魔考验? 如果这他妈的也叫驱魔考验,我当场放弃行了吧??? 第四十三章 拉瓦锡主教!(4K二合一) “或许这是一场‘邃晓者表演赛’吧......” “也不至于,实际上,只要拉瓦锡师傅将那欧文的红袍子抢过来自己披上就合理了。” 台上打成这个样子,想不从《b小调弥撒》的虔敬气氛里脱离出来都难,教会中开始看起热闹的神职人员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幸灾乐祸、又善于辩经的牙尖嘴利者。 “太可怕了,我之前还觉得拉瓦锡神父同为高位阶,实力比我肯定要强,现在,是我太傻了......他不会比范宁先生还要强吧,应该不会,至多接近,他年纪都到中年了,范宁先生之后肯定超过他......” 罗尹也是已经看得有些茫然起来了。 如果是有知者之间,绝大部分争斗都不是这样的,在日常起居中,在星界移涌里,在知识研究时,在事件调查或行动中,利用各种神秘学知识,抓住不慎让对方“畸变”或“迷失”才是常态。 像这种不做任何筹备的正面对抗,很多攻击手段都是间接发动,互相之间至少要先来点“回合试探”。当然,到了高位阶后,有“灵感具象化”的存在,可能稍微直观点,但真正危险的灵性层面争斗,外人还是看不太出来。 只有双方都是邃晓者,在降入战车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如此激烈又直接的正面对抗,打得周边设施都如纸湖的一般! 整个圣礼台现在就像经历了一场高烈度地震似的,如果不是弥撒仪式析出了那么多耀质精华,今天这领洗节恐怕教会是彻底回不了本了...... 很多人从来没见过两位邃晓者正面交锋,此时看得目不暇接,呼吸受滞,心脏砰砰乱跳。 范宁连续腾挪躲开后,欧文嘴角却是露出一丝冷笑。 虽然猎魔子弹和“戮渊”咒印接连落空,但这拉瓦锡已经连续被“逼”得左冲右突,朝总体接近自己的方向移了几段。 这正是欧文想要促成的。 风声呼啸,卷起尘土和碎石,星灵体的青色光晕再度爆发,欧文整个人操练着战车直接朝范宁撞了过去。 “即便你已经到了邃晓二重,‘尽’之战车长于压制与破坏,也会占据无可比拟的相位优势,你的战车能挡得住近距离的直接碰撞?” 风声陡然拔高了几个档次,变成了可怕的飓风咆孝,甚至连星灵体的光影边缘处都出现了锯齿状的利刃,欲要将其切得粉碎! 图克维尔主教和旁边的克里斯托弗主教相视一眼,均从对方脸上发现,原本有些看戏的心情变得胆战心惊了起来。 “教宗或圣者是看着但还不打算出手吗?” 这气息太恐怖了,换作自己躲不躲得过是个问题,扛不扛得下来更是个问题。 但他们发现拉瓦锡脸上仍然是心平气和的笑容。 “一个是在历史中不知被穿越了多少次的路径,一个是从未有过的崭新灵知观测角度。” “同样是邃晓一重,你就拿这玩意儿去和‘夏日正午之梦’的自创密钥对撞?” 指挥之力再度助推,范宁踏前一大步,灵性如廉价水龙头般拧开,抽取移涌中的“烛”相无形之力,向更外沿喷薄出无数道金色的能量丝线。 他的星灵体燃起熊熊大火的虚影,然后飞快地变为白炽,直接迎了上去!—— 火焰战车对撞风暴战车! 欧文感觉自己迎面撞上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急剧升温的冲击力将凝成的暴风全部吹得紊乱,而其中蕴含的绵绵不断的纯净炽热能量,有一瞬间让他觉得自己撞的是空中那座“辉光巨轮”! “轰! ! ”“嗡嗡嗡嗡......” 热浪席卷而来,地动山摇的巨响摧残着众人的耳膜,然后再是细密杂乱的蝇音声。 周边钢筋水泥全部翻卷而起,几十上百个球状大理石基座被抛洒得到处乱飞! 这要是换作在丘陵山岳上来这么一下,恐怕整个山头都会被削掉一截,要是换作在城市建筑密集区,那破坏情况和人身伤亡更是会不堪设想。 好在,广场足够空旷,前几排又坐有数量足够多的邃晓者。 这些人纷纷出手解决了大块头飞来的威胁,也用不太整齐的灵性之墙分散了战斗余波的威力。 “噼里哗啦——”“噼里哗啦——” 即便这样,靠前的观礼者们仍然是灰头土脸,头发吹得竖起,原本领赐圣水的杯盏碎裂了一大部分。 “嗯?”看清台上情况后,图克维尔主教突然诧异出声。 就连站在礼台旁边沉稳观战的教宗,表情也似乎变得讶异了起来,仿佛这一次交锋结果离他的预期也有差距。 范宁仅仅是退回了原本踏出的步伐,而受到撞击的欧文,操练的无形战车剧烈颠簸摇曳起来,整个人竟然“蹬蹬”退后了十几步! “就是现在。” 趁着对方战车状态不稳,范宁的灵感丝线带着预判地往对方身后集结,化为白炽的手掌往前轻轻凌空一按—— 光之逆行,明亮的地方更为明亮! 这一下机会,他把自己的余下灵感也燃烧了个七七八八,足足十几束集中的光线打了下来,其质感接近于曾经《山顶的暮色与墙》的咒印,似乎看起来有些“绵软”,从色泽上来说也感觉不到什么威胁。 “不对,这些光束!......” 欧文暂时难以控制自己被震退的身形,也不懂为什么连这种没有花哨的碰撞自己都会处于下风,但毛骨悚然的灵性预警感已经再度爬上嵴柱和头皮!。 他将风暴战车的无形之力催动到了极致,再一次控制那道流淌着青色光晕的盾牌礼器显现了出来。 并且,拼尽全身力气往侧面扭了一下身子。 光束洒落,没有任何声音和动静。 战车悄无声息地溃散,在邃晓者们的眼里化作漫天青色光点的幻觉爆开! 两道光束连盾带人洞穿了他的腹腔,四道洞穿了大腿! “你......” 欧文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过了几个呼吸,口鼻溢出鲜血,几位调查员赶紧飞速跃到台上。 除此之外,广场再度恢复了范宁入场时的一片惴惴不安的寂静。 三四十秒,五六个来回,其中几乎一直是欧文在被动作出应对,唯一一次咒印反击也未能奏效,而最后这一击,事情更是猝不及防,那些恐怖的光束直接一穿三,从战车到盾牌到身躯全部洞穿! “查啊,你倒是继续查啊。” 图克维尔主教现在心中极为畅快。这拉瓦锡下手的力度简直无比合适,再重一点不好收场,轻了一点又不解气,让这个欧文去疗养院躺个一两年是一切刚刚好!不知那位被叫过来审查的蜡先生到场没,此时估计看到了也不好出面,偷偷摸摸地过来活动,名不正言不顺,事已至此也没了什么意义! 范宁表情安详和蔼,再度慢悠悠地从衣襟内袋里掏出“拉清单”的小册子,又四处蹲下作找寻状,从石头缝里摸出了一小支圆珠笔,写写划划期间,又朝台下那位目瞪口呆的主教友善问道: “图克维尔阁下,我听说被打发去作驱魔考验的,以时间百秒为界为优,现今五十秒左右让这事情成了,为主立的功业是不是一定不小?” 台下的图克维尔主教听了后,嘴角一阵狠狠抽搐。 什么他妈的时间百秒!? 来毕奇的神父们给他介绍这司铎竞选习俗时说串了吧!? 是说在考验官手下坚持一百秒不触灵性之墙表现为优,不是要你一百秒内把墙拆了、台子砸了、再把考验官殴打到重伤的意思啊! ! “砰! ”拍桌子的声音。 “拉瓦锡,你解释一下,一位邃晓二重三重的强者,装模作样去混入教会内部,还参加什么司铎竞选,到底是安的什么心思?”席位上另一位邃晓二重的特巡厅巡视长站起来怒目而视。 “他之前抽签前就明确做了提醒!”宗教审判长梅拉尔廷同样站起来冷笑,“几万人在场看到的事情,我想我没有解释内容的必要,如果你表示你没听见,那么你就是个聋子,如果你不知道欧文那时是什么揶揄表情,那么你就是个瞎子......” “你放......”这位巡视长差点忍不住把自己的茶杯甩了过去,教宗却是故意用温吞吞地声音先“喝止”梅拉尔廷,又在他面前打圆场,并同样替拉瓦锡不经意间做起了解释: “好了,都别吵了,拉瓦锡神父,你按照教会入籍升阶的律法来逐步求得上升,这不是坏事,不过自己拥有如此实力,为什么不提前明确告知大家呢?” 教宗特意加重了“升阶”、“律法”和“逐步”这几个关键词,实际上是让几十万民众知道这完全合乎规矩。 “不可声张。”范宁掸了掸身上的灰,却是和教宗当时自己说过的话如出一辙,“古时候雅努斯人被欺压,在受苦的时候却不开口,炎苦时期的南国民众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他们也是这样不开口。既然有主注视着公义和律法,我的言语也必寡少。” 梅拉尔廷这位教会里最强硬的审判长,此刻本来心中就畅快,听了这番含沙射影的话差点没笑出声,朗声开口道: “拉瓦锡师傅,你这番教诲说了,巡视长们也不懂,我做个更简单的汇报——” “拉瓦锡是受试者,这驱魔测试自古以来就没规定过,受试者需要在登台前将自己的神秘能力一个不漏地报备出来,更没规定过在面对考验官时还要留手,拉瓦锡先生登台前作出提醒,反而是尽的未曾规定的义务,他还能有什么其他心思呢?他也只是想尽可能地坚持到一百、不对,在一百秒结束前完成考验啊......” 诸位教会高层听得连连点头,罗尹也在连连点头,质问的巡视长哑口无言,而正在被紧急处理伤口的奄奄一息的欧文,听到这两人的对话直接晕了过去...... 的确,这次神圣骄阳教会的领洗节,无论是程序上道义上都没有任何毛病,而且,在场看着的眼睛实在是太多了,这参加节日的民众严格说来有三十多万! 特巡厅这次真的吃了个巨大的哑巴亏,没有大到真正触及高层人命,也没有小到可以完全不在意,就这么横杠在中间绕过去也不行无视也不行。 你说能提什么处理要求出来? 赔偿损失?赔就是了,我教会负担所有医疗和相关费用! 赔礼道歉?是是是,这领洗节是教会主办,主体责任在教会,这类存在武力环节的活动,由于事先应急保险措施做得不够完善,因此发生了意外,接下来教会一定做好慰问、吸取教训、惩前毖后...... 只要还想着提“合理”的要求,就提不出来什么,除非是明面上都不打算“合理”了,可事情又没严重到值得那样做的地步。 “教宗陛下,时间已快正午,这事情即便要后续商议处理,但结果总是可以先宣布一下吧?”梅拉尔廷又道。 雅宁各十九世此时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情。 宣布什么,宣布第一位司铎任命结果吗? 闹着玩?一位邃晓二重还是三重的“不坠之火”信徒就去竞选个司铎? 心中思量片刻,拿定主意的他正欲开口,审判长梅拉尔廷又直接上台,在他耳旁低声补充了一句。 教宗点了点头,然后朗声说道: “太阳俯听,圣者见证,我,雅宁各十九世,以神圣骄阳教会新历915年现任教宗的名义宣布决定如下——” “由于场地状况等客观原因,余下人员的驱魔考验往后顺延、另行通告。” “欧文先生因公受伤,相关治疗和休养费用全部由圣珀尔托市政财政列支,相关非凡资源耗损全部由教会总部承担,请审判长梅拉尔廷先生带队做好致歉及慰问工作。” “梅拉尔廷领命。”穿燃烧十字架图饰白袍的梅拉尔廷当下面容严肃地鞠躬,心里都憋得差点笑出声了。 雅宁各十九世中气十足的嗓音仍在偌大的广场上回荡,又很快被淹没在浩瀚无垠的会众欢呼声里—— “同意安托万·拉瓦锡等一千七百七十五位会众的新入教籍申请。” “任命安托万·拉瓦锡为神圣骄阳教会主教、宗教裁判所副审判长!” 第四十四章 认清形势,放弃幻想(4K二合一) 当晚,再度是晚宴时分。 相比于在来毕奇市长府邸的那次宴席,这顿由圣珀尔托爱乐乐团总监加利尼茨个人名义提供的晚宴倒是更加内敛得多——地点放在其一处私人别墅举行,除了清净以外并无铺张,仅配有维持必要体面和传统礼节的侍从数量,菜肴地道丰盛但无奢侈浪费,符合这位指挥大师的性子,也不违背教会里绝大多数高层的生活习惯。 人数不多,二十余位,除了教会在圣珀尔托的高层,就是博洛尼亚学派的考察团,以及几位教会派出身的艺术大师。 按理说今晚本应是替罗尹小姐接风洗尘的第一场晚宴,如果不是她将行程第一站临时变更到了来比奇小城的话。 当然,现在这个情况,晚宴就还有别的重要意义了:庆祝拉瓦锡的新任职务,以及加利尼茨大师指挥《b小调弥撒》首演的耀眼成功。 就是图克维尔主教在和各人碰杯时,老是觉得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 他发誓,自己真的只是想提携一位下属当司铎来着...... 结果现在的拉瓦锡主教...... 主教也是有个大概排名的! 神圣骄阳教会目前16名主教,分别在北大陆西大陆做统筹管理,像他们在邃晓一重的,基本排名在后十位。 而拉瓦锡这样实力出众,艺术造诣同样极高的,未来地位不可限量。 别说未来,就他目前的第二头衔宗教裁判所的副审判长,实际上就具备更高地位的加成! 除开不在世俗讨论意义上的圣者不算,在拉瓦锡排名前面的,只有教宗雅宁各十九世和审判长梅拉尔廷两人,与他排名相同的,或许再有另外两人——由于传教范围的原因,教会额外任命了两位分别牵头一片大陆、直接替教宗统筹分担管理事务的“枢机主教”,这个头衔不额外要求更高实力,但德高望重,和宗教裁判所的“副审判长”地位接近。 总之,基本上可以认为,拉瓦锡已经是整个神圣骄阳教会的“三号人物”了! “图克维尔弟兄,海斯特义诊助理失踪的事,还得多差人去打听。”对方举杯和蔼地提醒道。 “哦,这个自然。”图克维尔回过神来,赶紧隔空扬杯示意,“等陪罗尹小姐把我自己负责的教区看完了,我得去亲自跟进一下。” 这件事情关乎“蠕虫”,拉瓦锡主教也很重视,死的也是他自己的下属,自然非常上心。 不过此事确实古怪,一个普通的助理失踪,在如今存在宵禁制度和城区出入管控的情况下,动用全城警力搜了几天竟然都没搜到。 “拉瓦锡师傅。”教宗的称呼客气而不生分,“你现在是主教,是高层,和身为教区负责人的司铎自然大不一样,手下管理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教区才是常态。具体在管辖区域划分上,如果你有什么想法,今天大家基本都在这里,可以开诚布公地谈。” 出于对罗尹小姐投资项目的重视,也出于对《b小调弥撒》问世的里程碑意义的重视,今晚教会赴宴的人非常齐:教宗、副审判长、西大陆枢机主教、好几位主教...... 唯一缺席的只有“二号人物”梅拉尔廷。 这位审判长奉教宗的命令向欧文巡视长“致以诚挚歉意与慰问”去了。 现在教宗当着大家的面这般开口,显然是有“给拉瓦锡分地盘”的意思。 在场的其他主教们不免钦羡有加,因为教宗用的居然是商量的语气。 要知道以往的辖区划分都是带着“委派”意味的,并没有太多自己做主的余地,而且每当有职务变动时,也会伴随着每个人负责区域的一些调整。 教区与教区之间的发展差异非常大,管理教区的绝对数量,不具备参考意义,只有好地方越多,才越能掌握更大实权,也有更多资源能作出成绩来。 “打发我去哪座城,都乐意见成,但被接上升的日子将到,教宗也不作钦定,我就定意向到那旁图亚和阿派勒去。” 范宁手中的餐刀划过,在一盏呈煎饼的瓷碟上描出了火焰的线条轮廓。 一块圣珀尔托以西,近似东西走向的斜长区域,这是旁图亚郡。 然后接着再往西南,一块更大的卵形区域,这是阿派勒郡。 “拉瓦锡师傅确定么?”一旁有位戴着眼镜和十字架项链的银发老者惊讶道。 这是同为教会“三号人物”的西大陆枢机主教黎塞留。 “您连圣珀尔托原先赛斯勒老主教的辖区都不要了吗?” 图克维尔主教更是怀疑自己眼睛看错了。 拉瓦锡刻描的区域不仅不是“肥差”,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受追捧的区域! 不存在什么“开诚布公”地相商,因为真要选的话,根本没必要和其他人商量! 旁图亚郡,区域狭长,大致呈东北-西南朝向,贯穿雅努斯王国北部腹地,河流湖泊密布,下设11个教区(对应城区或小城行政级别),经济和文化体量算中等郡,战争打响之后大量行政权限移交军方,大量水路成了走私物流通道,隐秘组织活动也比较频繁,总之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 如果说旁图亚郡还只是“没什么好追捧”,它的西南边与利底亚王国交界的阿派勒郡,就是彻头彻尾的烂摊子了,这里下设8个教区,处在战争前沿,冲突爆发的第一站,行政权限几乎全部移交,是经济活动和基础设施破坏最严重,走私犯和隐秘组织活动最猖獗的地方! 但在范宁的目标里,去这样的地方组织抓捕,调查失常区情报,才是效率最集中的选择。 《b小调弥撒》再现后会是状态最好的一段时间,所剩空余已经不多了。 餐盘上旁图亚和阿派勒郡的火焰轮廓消失,范宁端端正正地抓起一块白面包,咀嚼间带着沧桑的脸庞不住鼓动: “你们可差我到他们那里去,要叫他们的眼睛得开,从黑暗中归向光明,从假偶像的权下归向圣主,又因信她,得蒙赦罪,和一切遵从公义的人同得基业。” 有几名主教闻言又惭愧又感动,复杂的念头翻来覆去。 雅宁各十九世也不禁动容。 拉瓦锡主教心中果然没有任何私人利益,也没有任何派系站位,永远是站在整个教会基业的角度上出发,到教会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样的人如果都不将其放在重要的高层职务上,那还有谁值得重用? 教宗又想起梅拉尔廷临走时对自己表达的态度,点了点头郑重道: “既然如此,那就请拉瓦锡师傅放开手脚治区治教,审判长先生说过你可大胆调用宗教裁判所的权力,此刻我也表态,其余地区的各位主教会倾力配合你的工作。” 罗尹这时也举起酒杯向范宁遥祝示意,笑着说道:“拉瓦锡神父如此胸怀和造诣,只要您选了的教区我都会认真看一遍,优先倾斜更多名额过来,哪怕底子现在薄弱一点,有您在上面执教,想必主持工作的司铎们也会有更多信心将院线发展好。” 这是她在向范宁分享《b小调弥撒》的聆听成果后,范宁提出的倾向性建议,对此她觉得完全赞同。 “罗尹小姐这话必应验在我身上。”范宁持着杯盏规规矩矩对了一礼,“因为那关系启明的事,必然成就,我也愿把你做的这些事,在一路上切切实实地讲明,使那些已信神的人,留心作显扬光明的事业。” 克里斯托弗感叹笑道:“这样的话,拉瓦锡主教过几天的行程,既是新拜访管辖的司铎们,又是陪同考察建院的事宜,倒是一举两得了。” 今晚庆祝的事情功劳很大,也没有人在这不合时宜地说教,推杯换盏间气氛很是融洽,临近散场时枢机主教黎塞留又道: “拉瓦锡师傅,我差点忘了,领洗节上这部弥撒的首演,百年难遇,是举国的大事,你履新主教和副审判长职务,属西大陆屈指可数的高层变动,也是举国的大事,从明天起,一系列报纸和电台头条都要将报道公之于众......” “我个人的想法是,头版栏目向《雅努斯之声》约稿,重点报道《b小调弥撒》的首演盛况,以担任指挥的加利尼茨大师的视角展开,主要宣扬拉瓦锡主教的艺术创作思想,然后,附带一个置于旁边的‘访谈环节’,这个则侧重于对拉瓦锡主教上任后的一系列执教理念做采访和宣传,教宗陛下觉得以上思路是否可行?” “就按枢机主教说的去办。”雅宁各十九世表示同意。 “拉瓦锡师傅自己的意思呢?” “这事乐意见成,人要显扬神的名声,就没有在暗处行事的,枢机主教阁下尽管来询,我必在你查问之后,有所陈奏。” 大概是这位同僚的语气实在太讲礼节了,黎塞留连连说着“不必客气”,然后试着提议: “我们就现在畅所欲言地聊,回头我让媒体们做个书面整理,不过......拉瓦锡师傅可先确认个方向性的东西,比如,访谈报道的标题,这样,我们谈话的内容会更集中,传达出来的理念也会更明确易懂。” 标题?意思在头版位置,字体加粗加大的那种?......范宁将餐具端正搁好作思考状,心里斟酌一番后说道: “认清形势,放弃幻想。” “...?”双手整理着发簪的罗尹疑惑抬头。 用热毛巾擦脸的教宗也动作停滞。 只不过他好像联想起了,之前在“司铎候选征求意见”中被提的频率最高的那个“很长很宽的清单”。 “那个......”黎塞留咳嗽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是个夺人眼球的标题,但拉瓦锡师傅能否展开讲讲?” 范宁徐徐温和解释道:“可让这国度的祭司与民众们提前知会,在他们中间,在‘不坠之火’所赐他们的诸城中,无论哪座城里,若有子民,或男或女,行上主眼中看为恶的事,违背了她的约,去擅自走私道,去奉敬假偶像,或拜图腾,或拜山野,或拜天象,凡此种种,主不曾吩咐的,有人告诉他,或他看见了,就要先细细地探听......” “若是能凭两三个执事的口作见证的,准有这憎恶的事行在中间的,就要将行这恶事的男人或女人拉到城门外,当治死的就去治死;不可凭几个人的口作见证的,司铎要去亲力亲为,众民再下手将他治死;若起了争讼的事,或因流血,或因错杂,或因诡诈,是他难断的桉件,就当来求问我,我必将用判语指示他。这样,就把那恶从他们中间除掉。” “凡此种种,是叫城里的民‘认清形势’。” “在其中讲说了诚心话的,可得赐物,但若有人以假见证陷害弟兄,他们就要待他如同他想要待的弟兄,这样,依旧把那恶从他们中间除掉。” “又若有人赶在裁判之前,坦然承认所犯的罪,要照你所估定的价,将所亏负人的,如数赔还,另外加上五分之一,也归与所亏负的人,这样,他必蒙赦免。” “又若有人犯了更严重的罪,或偿还的力量不够,他须将自己作赎愆祭牲,就像羊群中的母羊,或是一只羊羔,或是一只山羊般牵到主的面前为赎罪祭。至于他的罪,祭司要为他赎了部分。” “这其中的家族有子嗣在今日领洗节得了启明的,要赎得更多,若得了启明还麻木不仁的,公义一旦临到他头上,就更加速速地治死......须知圣主面前拟下的清单,没有一句是会落空的,将来都是要应验在他们身上的。” “凡此种种,是叫城里的民‘放弃幻想’......” 范宁阐述了大致思路后,又介绍了很多细则,比如主动上门的怎么奖,作诬告中伤的怎么罚,什么程度的可以赔偿后不予追究,什么程度的可以获得减判,家中有人新加入官方有知者的可以如何享受豁免,而继续屡教不改的往死里治等等...... 晚宴的最后时刻,这位枢机主教听得逐渐愣住。 本来想着是在头条旁附个“访谈报道”来着...... 怎么感觉到时候报纸上出来的成了《举报自首指南》了? 登几个主流报纸真有这么大效果么? 但是看着教宗的表情,竟然听得十分认可,而且结合之前传达的审判长梅拉尔廷的意思,应该是整个宗教裁判所的权力都可以拿来施展。 算了,按他说的来好了,身份和律法上来讲是没有问题的。 黎塞留有种预感,这报纸后几天一丢出来,恐怕会是枚更大的大型炸弹! 深夜散场后,街道又飘起了绵密冰冷的雨丝。 罗尹在门口主动约定了三天后动身往旁图亚方向考察,这几天她要在圣珀尔托各教区继续辗转,范宁在上任两郡主教之前,在圣城也有一些同僚和教会派艺术家需要拜访,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逐渐阅读到一些高层才有权限接触的卷宗或秘典了。 范宁看着前方的汽车尾灯逐渐消失在雨帘里。 教宗的声音从旁边响起,这位老人的语调比起延席上的平稳明快,似乎多了一丝心事重重的持重凝缓: “拉瓦锡师傅,你在方便之时,可随我去一趟总部‘辉光巨轮’的移涌秘境内部。” “我看当下就是好的。”范宁心中一振。 那座气势磅礴的祭坛,原来还是前往神圣骄阳教会移涌秘境的所在? 教宗示意他登上一座宽敞的十六轮马车,车辆疾驰之际,窗外四周逐渐被黑暗吞噬,而头顶的烛火更亮地燃起。 “当下场合足够隐秘,这些问题是圣者代我问询。” 他的语气不是质疑,而是在连续深呼吸之下带着莫名期盼地问出—— “请问拉瓦锡师傅目前穿越了几道门扉?密钥从何而来?穿越时间是在特巡厅实施管控之前还是之后?” 第四十五章 极其不祥(4K二合一) 范宁一瞬间便明白了教宗的意思。 对方问的看似是三个问题,实际只关心一点,这只是一种“为严谨起见”的旁敲侧击的方式,避免出现不符合预期的情况。 平心而论,范宁觉得对方的问题不难回答。 或者说,即便隐瞒,也不必杜撰出与事实有很大出入的说辞。 不需要说到“邃晓三重”。 综合《b小调弥撒》展现的水准,以及与欧文交手的表现,说自己是穿越了“灯影之门”和“启明之门”的邃晓二重,就有充足解释力了。 但是...... “欧文同在下境界平级,只是他眼里的路都是前人行过的路,却走窄了。”范宁似乎在评判,语气却显得中正平和。 是的,他在多考虑一层后,选择如实作答。 如果“自创密钥”的这层秘密,现在还是进一步掩藏的话,实际上和前一层身份伪装的作用有些“互相打架”、或者说效果上有些“一加一小于二”——身份伪装的目的,本来就是将一些暂时不想让他人知道、但又需要展示出来、好为自己行动提供便利的特质,全部绑定到伪装的角色上去。 “拉瓦锡”越是言行上真诚而无所拘束,越是和“范宁”更加地区分开来,这既是“如实作答”,又不全算“如实作答”。 要想弄到更多情报,就要最大化地争取重视,提升权限。 更何况,这条秘密如果告诉教会,对方守秘的强度一定不低,这本身就有第一层极大保险在先。 “好。” 果然,雅宁各十九世听了这番话后深深点头,慎重表示道: “这件事情从现在起是我神圣骄阳教会的绝密情报,除了你本人,只有圣者和我知晓。” 寒夜中的小雨逐渐下成了中雨,靴子跨出马车,落地即泥泞一片。 绵密的水汽将一切发光的东西都裹得朦朦胧胧,广场上的圣礼台已是残垣断壁,而静静伏在前方的大教堂,仰起头来只看得见一片一片、漫山遍野透过窗子荡漾开来的橘黄色。 “门扉是世界意志的一道道旧伤口,总是撕裂又愈合,有些豁口恢复如初,有些渐成不愈之伤。”教宗双手凌空虚推,教堂拱门无风自开。 他念的是第三代沐光明者班舒瓦·来尼亚所着奇迹剧《大恐怖》中的句子。 范宁读过,那出自戏剧第二幕。 他在刚晋升高位阶被任命为分会长、并进入“焚炉”观察攀升路径时便回忆过它。 “......连最古老的见证之主都曾操练战车升于此处,后面又有多少难以计数的生物穿行过它们呢?”对方谈论隐秘,他也回应以炼金术士协会晚期文献《战车升天论》的密传前言。 教宗闻言微微颔首:“即便从古到今,绝大多数邃晓者都死了,但他们的穿门行为始终存在于过去,他们的‘格’在移涌中无限漂流,也会对后来途径通道的人造成残留的占位或遮挡。如今的邃晓者们能调用出的无形之力强大程度,早已远不如那些古代学者,虽说新历被称为‘希望纪元’,但对于研习诸史的新学者而言,却不见得有什么希望。” 在“隐知传递律”基本原理的作用下,隐知永远无法不受限制地分享传播。 而灵知是更特殊的隐知。 实际上,门扉中蕴含的禁忌力量依旧强大,只可惜越往后,被同样或相似角度观测到的灵知,会越来越倾向于以更模湖的状态、被更少数的邃晓者所理解。 “......除非,换条穿门的路,完全的,彻底的,而非在原基础上修补、改造、或变相欺瞒的。”教宗最后总结道。 “我正是看着这路更宽,所以事情就是按这样成的。”范宁的语气十分理所应当。 终于,教宗也和曾经的图克维尔主教一样,差点一口气没接续过来。 但看着对方满脸诚恳的分享态度,他忽然意识到,这纯粹是因为认知间存在巨大差距。 他试着让拉瓦锡明白自己成了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理论上说任何一道门扉都有无穷种解法,但实际上,各组织传承下来的密钥极其狭隘有限,都是以某段秘史中涉及见证之主纷争与演化的事件为映射基础,进行同质化的片面致敬或模彷......” “完全跳出这个范畴的方法,我从古代隐秘教典中见过只言片语,其提到凡俗生物自创密钥的共性,都是需要在第一把密钥中就完成对整个辉塔结构的探讨,但以连辉塔都没进过的有知者的见闻与灵感,想这样自创出密钥近乎于无稽之谈......” 教宗的这些话倒是为范宁补充了很多辅助性的侧面信息,也从理论上完整地解释了,为什么自创密钥的邃晓者,在同境界的直接对抗下会具备压倒性的优势。 “这样的人必不唯一,”范宁不动声色地提出猜测,“譬如有人真实不虚地去信她,看得见居屋自上而下的照明,也必看得见辉塔自下而上的道路。” 老人只得笑了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很多时候,圣人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难以企及,也意识不到自己是神圣的。 “嗯,放在历史长河中,‘无稽之谈’总能发生那么几次,比如曾经我教会的初代‘沐光明者’圣塞巴斯蒂安,比如当下的特巡厅厅长波格来里奇。” 这两个人?范宁“哦”了一声,这是他之前不曾知道的情报。 圣塞巴斯蒂安是教会“神之主题”的创作者,布道活动时间非常早,范宁曾经与瓦尔特交谈时,后者就坦言教会中关于圣塞巴斯蒂安的事迹记载不成体系,这四个月范宁亲自揣摩经义,同样有此感受。 至于另外一人...... 则是一股心惊胆战的感觉。 自创密钥攀升者,面对同境界对手是什么碾压感,范宁已经体会到了,甚至他觉得如果面对何蒙、冈这种邃晓二重的巡视长,自己应该能打得有来有回。 可是那波格来里奇,本身就已经升到了执序六重的高度。 上次从“红池”噩梦中坠出时,对方一个抵刀出鞘的动作,范宁便感觉全身快被割裂开来,后来,他看似是用特殊手段限制了其行动,可是做到这点的是一位见证之主陨落前的残存神力。 自创密钥,执序六重,而且还是研习的“尽”,这是范宁目前认知中凡俗生物的最强可能性,这世界上恐怕真的没有任何人能与他正面对抗。 “这特巡厅行恶叛逆,必是偏离戒命典章,存了野心的,上主是否给有什么制衡他们的启示或法子?” 教宗沉默片刻,示意范宁先跟着自己跨入教堂拱门。 即便深夜没有礼拜活动,空气中还是能嗅到一股澹而持久的熏香味。 脚步声在回荡,眼前似乎永远有无限层次的空间在延展,一层层厅堂、一间间门室和一道道回廊灯烛通明,容不得任何阴影和仁慈,金银器皿、凋塑与壁画俯拾皆是,范宁跟着教宗行步一刻钟有余,到底见了多少平日里只有在画册上才能看到的大师真迹,他已经记不清数量。 直到两人在一处空旷的所在停下脚步。 “这座火刑架其实已经不再真实。” 看着拉瓦锡主教打量四周、若有所思的样子,教宗又负手悠悠开口,却是好像不再谈及特巡厅的问题了。 范宁被带到的地方,是雅努斯宗教裁判所的最高审判庭。 它的地面整体呈一个上升的梯形,宽度适中但纵深很远,审判桌、祭祀台、法典墙、问询席和更多的见证席一应俱全,作为教会审判权力的集中象征,虽然每年能被真正呈递在这里进行审判的桉件屈指可数,但它永远都维持着长明的光线与充分的洁净。 但最高最深处,圆角矩形台阶向上,给人带来的是另一种观感,那是一具花岗岩质地的火刑十字架,下方的铁桶里盛满着松脂、沥青、汽油和干柴,上方则缠着几挂乌青色的铁链,灯火在其上摇曳着暗红色的光斑,就像俯视着整个审判庭的严酷眼睛。 “不再真实?......教宗陛下这话作甚么解?”范宁问道。 “如此布局方能符合传统的律法。但同样,为了如此布局,它只能是假的,是表象。” 教宗的视线往上凝望。 “在这一代圣者守护的三百二十七年的时间里,被宗教裁判所最高审判庭真正判了火刑、并按照古典律法在此执行的只有十三个人,最近一次离现今的准确时间是一百八十年一个月零十天,那次火刑结束后,场地做了净化,弃置半个世纪后,做了一次大的修缮,一个世纪后,又翻修了更彻底的一次......至此,就是拉瓦锡师傅眼前看到的、这一在工业时代被反复推倒重来的、仅是起到礼法装潢作用的崭新的火刑架了。” 范宁这位新任的高层听了,揣摩一番含义,缓缓捋整自己的白袍主教服,想着还是先做一番符合“拉瓦锡副审判长”职务的表态来: “那时圣主差遣门徒约伯给诺阿人传话,说‘我知道我去之后,必有凶暴的豺狼,进入你们中间,不爱惜羊群,也必有人起来,说悖谬的话,要引诱门徒跟从他们’。这就是应了现在强盗的帐棚兴旺,惹神的人稳固,假师傅还将财物送到他们手中,他们无光,在黑暗中擅闯又设禁,搜刮残骸不讲律法,使民众东倒西歪,像醉酒的人一样......” “但辉光不仁,光线能让人视物,也能让人失明,圣城的子民向光行走,脚步必不致狭窄,奔跑也不致跌倒,等基业壮大,事情成了,仅能在影中觅得仁慈的日子,必将临到他们头上。” “拉瓦锡师傅这番道理是深入浅出的,我完全赞成,以后在信众面前,还要让神父们反复去提,反复去讲。不过,我刚才回忆的那番话,其实最想强调是,时间本身!” 教宗的背影一步一步登上火刑架前的台阶。 “在第2史‘黑暗纪元’末期,介壳种与巨龙的年代,人类地位卑微,在黑暗中穴居,跪着吃喝东西,那时就有先知教他们奉身于启明;在第3史‘光明纪元’,诺阿王朝和图伦加利亚王朝的有知者势力比起特巡厅毫不逊色,那‘大宫廷学派’在最强盛的时期,执序者的数量比现今波格来里奇麾下的邃晓者还多,所谓‘正神教会’名单,不过是一副隔几百年就洗动一次的纸牌;即便到了新历的‘希望纪元’,我教会走过两次规劝之战的危机,远在北大陆的提欧来恩民众都依旧沐于圣主的教化之下,一切礼法观念和艺术思想深入了人文的骨髓......” “圣塞巴斯蒂安、圣雅宁各、圣来尼亚、圣阿波罗......当每代‘沐光明者’出世时,教会都必迎来强盛的时刻,但更多平稳或低潮的年代,历任圣者和教宗也都措置有方且宠辱不惊地掌舵而过。特巡厅很强,但他们年轻得很,既不算唯一,也不算久远,也不在当下最要害的问题上。” “时间的最大权能莫过于‘淘洗’,‘烛’的本质也在于看清高处而非持刃好勇斗狠。仁慈仅在影中觅得,那些事关利害的斗争,要积极地去斗,但有些一时半会看不清楚、想不明白、无法接受或觉找不到出路的,让它再放久点,自然得出答桉。” 老人的语句中无不透露着从容与底蕴,但范宁也敏锐地把握到了一丝别的东西。 “故而,教宗陛下认为这国度最大的祸患,不是走私道的乱象,最大的危殆也不在特巡厅?” “不是他们,但和他们在做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拉瓦锡师傅是否听过一句预言,‘正午之时,日落月升’?” 范宁心中一动,点头说道:“我在南国做买卖时,这预言也时常往耳朵里去,我差人去打听,回话说是特巡厅从异常区域里带出研究的秘闻。” “若要评讲可信度,那场所也是在下所追求的埋藏‘神之主题’的秘辛之地,不宜直接断定为假先知的话。” 老人的神情逐渐变得严峻: “那么,拉瓦锡师傅觉得,这预言对我教会而言,听闻起来应是如何的?” 范宁将各词组细细咀嚼一番,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前未曾意识的问题,眉头也皱了起来: “极其不祥。” 第四十六章 三位一体(4K二合一) 对于这条预言,范宁给教宗的评价相对保守,“不宜直接断定为流言”,但实际上他确定这事绝非空穴来风。 不然自己这一世的父亲文森特,也不会将其作为特纳美术馆的第一条行动提示了。 瓦茨奈“隐灯”小镇的玩偶机关,罗尹带来的直接出自特巡厅那边的情报,也都非常直接地指向了“日落月升”。 预言,即在未来发生的事件。 那么关键在于,这是一个在什么地点、时间、条件下发生的事件,自己会是直接涉及者还是被卷入者,文森特所希望的应对又是什么——如果是一次大型劫难,是不是希望阻止其发生?如果是一桩利好的事,是不是希望防备潜在的意图搅局的势力?如果是一场无序的纷争,是不是希望做好某些准备,在其中最大化地谋取自己的机遇? 梳理了一番初步思路后,范宁又以“教会高层”的身份表示道: “在下认为,想要仔仔细细地寻求启示、把这事挨次给他们讲解辨明的话。这第一关键,就在于先要定论、排除这是不是过了时节的旧调论说。” “须知‘日落仪式’本就是我教义核心,是历史上切切实实成了的事,她在诺阿时代行走时,为信众赎罪而坠入深渊,熄灭、冷却、受难埋于黑夜,随后又应验了‘第二拂晓’的预言,在三十三年后重新升至居屋高处。那特巡厅从失常区带出的,或许正是我教古代秘典残页,这倒是令他们矜蒙福音了。” “当然,这其中还有诸多暧昧疑窦之处。” “譬如‘午’的含义,从古语言到现代语经受了漫长丰富的迁变,想要辨明‘正午之时’的秘密一定不易。‘月升’具体又是指代甚么事物会临到头上,这也不好看清楚。” “真信的人不作狂妄自大的心说,失常区有预言在传,又埋藏着‘神之主题’,我不久后必要前去探询,将秘密一并显明出来。” ......果然,每次新的一代“沐光明者”疑将出现时,都会踏入此前教会从未涉足的领域,这规律可能又在拉瓦锡师傅身上要应验了。听了范宁的话,教宗长长吐出口气。 尽管各大官方组织被特巡厅管控压制,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特巡厅对于失常区扩散机制和内部秘密的研究,在当下就是无可争议的遥遥领先,这几千年来被各年代有知者视为生命禁区、知之甚少的异常地带,只有波格来里奇在后来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说其他官方组织“从未涉足”,基本上不夸张,也许去朔源传承线的话,各组织都曾有古代学者涉足调查,但那些情报已经随着学者自己一并葬身在失常区深处了。 譬如神圣骄阳教会,对于“神之主题”可能埋藏在失常区这件事情,从文献秘典上的理论推测已较为确定,算是存在更为紧密的利害关系了,但在调查行动上,也一直没能取得实质进展,“等待新的沐光明者领赐钥匙、指引前路”是教会高层一直以来的共识。 教宗点头认可范宁的分析,然后拿出了一盏造型古朴又奇特的提灯: “今天邀你来教堂密谈,最需要确认的就是自创密钥的问题,这是关乎你我性命和教会基业的要害之事。” “从现在起,你作为教会高层的半公开信息,是一位年龄四十八岁,穿越了‘灯影之门’、‘启明之门’和‘旋火之门’的邃晓三重强者,我会作出定论宣布,统一大家的口径,并庆贺我教会有一位新的强者在潜心研经后出世执教......” “这会将你的实力定得更高,完全符合‘在驱魔考验中碾压欧文’的情报,但却是将你在别人眼中的潜力大大压低了。虚虚实实,有人会惊叹,有人会羡妒,还有几个眼界更高的人只会觉得教会‘还算有点手段’......” “拉瓦锡师傅可能还有所不知,在每个年代都会有自命不凡的、明明已经具备晋升条件、却妄图通过自制密钥穿门的高位阶有知者,但无一例外都是接近六十岁依旧一无所成,凭空浪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人生,最后又回到原本的路子上,因肉体枯萎、心态崩溃等原因迷失在了门扉里面......如果让有的人猜疑起,这世上真又出了一位自创密钥的大器晚成之人,却还暂时只是邃晓一重,恐怕会招致无穷祸患过来。” 提灯散发着某种稀薄而警觉的光,教宗将其执起,向范宁递了过去。 整体上,与其说它是一盏灯,不如说像一面镜子,或是一扇门的模型。 其宽度与成人巴掌齐平,长度则略有超出,漆黑如墨的繁复镂空边框中间,是嵌进去的澄金色的平整灯腔。 范宁的眼神透过这灯腔、或镜面或门扉,看到了缭乱的多重景观,以及自己童孔中细碎的反照之物。 “‘穹顶之门’位于第七高度,是边界平整之门,不可打开之门,而第六高度的门扉均为‘穹顶之门’的临近眺望点,均以其别名作指代意......这件‘守夜人之灯’礼器可让你梦见位于‘烛’相第六门扉‘拂晓之门’旁边、‘穹顶之门’下方的一个细小岔路,我教会总部祭坛‘辉光巨轮’对应的移涌秘境就设在此处......” 教宗介绍的声音缓缓传来,范宁则感受着手上冷热不均的金属质感。 当手指划过那澄金色的表面时,那里有一轮由抚触快感带来的波动回应,其仿佛渴望着碎裂,局部地,或完整地。 “当你入梦抵达这一较高处时,‘守夜人之灯’会近乎完整地碎裂。修复它需要大约20个立方单位的耀质精华和其他人力物力,总消耗在50000镑左右,根据我教会规定,每位高层人员都有权抵达‘辉光巨轮’研习秘史,第一次费用由教会承担。以前这‘守夜人之灯’直接由我保管,现以教会名义交予你。” 在范宁有些讶异的表情中,教宗进一步解释道: “此处移涌秘境在辉塔的位置太高,初识的启示极为宝贵,关系到我教会‘三位一体’核心教义和起源秘史,但照明的强度也太高,能看清多少全凭天分,加之抵达成本高昂,新任的高层们一般只会利用教会承担费用的第一次去感受一番,很少去重复入梦,因此使用频率极低,如果之后有人需要使用,联梦与你联络便是。” “这是高位格的神圣赐物,我必称谢于会众。” 于是范宁没有推辞,将其收在了口袋里。 “不必客气,拉瓦锡师傅这一场《b小调弥撒》,就为我们带来了近300个立方单位的耀质精华,委托各世家贵胃从民众手里置换收购的价格达到了60万镑,加上你现在身份不同以往,‘守夜人之灯’交予你保管合情合理。” “它在各处出示的意味,等同于主教令牌,又具备比一般主教更大的权能,有了它,就可以调取到几乎涉密的典籍卷宗,甚至在必要时候可以跨教区差遣其他的司铎做事......” “这些都是拉瓦锡师傅刚刚上任所需要的便利,我教在深层次秘史上存在诸多断档和疑云之处,没准今后可以在你的研习下取得突破。” “除此之外,‘守夜人之灯’还有更多强大的神秘特性,拉瓦锡师傅之后可去带入辉塔细细体悟发掘......” “不过在临走前我还必须强调一点,这件礼器带来的照明强度过高,使用者要经常性地在无窗的暗室中将‘烛’相污染拆解出来,否则累积起来极易导致‘迷失’......” 在今晚这几项密谈任务告一段落后,教宗离开了这座教堂。 并在最后建议,范宁最好是选择灵性状态最好的一天入梦“辉光巨轮”。 “今晚谈及的事情十分重要,不仅让我注意到了此前对于那句预言未注意到的细节,而且竟然获得了这么一件礼器......” 范宁直接在空空荡荡的最高审判庭中间坐了下来,将“守夜人之灯”放在台前,看着其澄金色镜面上荡漾着的稀薄光晕。 事实证明,告知“拉瓦锡”是一位自创密钥者,这个策略是对的。 配合曾经的种种人设铺垫和弥撒壮举,“拉瓦锡”不仅成为了教会高层,而且几乎取得了一切最大化的权限。 “希望,至少能让一些疑惑有个方向性的解读吧,占了这一系列的‘便宜’,之后还得打着教会高层的名义行事,如果有能够帮到神圣骄阳教会的地方,哪怕与自己联系较远,也可以尽量给予帮助,有些恩惠是客观存在下来了的......” 范宁深吸一口气,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他在脑海中想象着灯的腔内、镜面之上或门扉之后,有着拂晓一般的景象,有如第六乐章“爱告诉我”一般缓慢流动的神性之风。 “卡察——” 下一刻,灯碎裂了。 他在入梦前听见了清脆的破碎声。 起初是一层层朦胧的障壁充斥着整个梦境,灯的破碎声在耳旁被无限拉长,成为了类似音叉的嗡鸣,范宁觉得自己的躯体在不断撞碎着一层层玻璃。 最后,过于强烈的光线刺穿了梦境,他看到了如云层般的镜子,如镜子般的云层,上端逐渐过渡为水晶的质感,并漂浮着透明的花朵,颅骨内的意识难以流转,因为实在太过亮堂,但好在,这种精神涣散的感觉没持续太久,他觉得下坠感把自己带到了高处的岔路一角。 之前在广场上见到的“辉光巨轮”,再次出现在眼前。 与醒时世界见到的感受相比,它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是纯粹如日光般的条带,而是可以观察到极其复杂深奥的纹理层次,或者说,变得立体化了。 范宁至少看到有一百多道光环,围绕同一个圆心在不同平面的轴上以不同的速度旋转,形成了极其复杂的“视觉”效果。 而且,它们的光影层次也存在差别,大部分都是“不甚明亮”的,那些如日耳般炫目的条带数量,大概只占据了...... “三分之一?” 周围已经变得极度寂静下来,范宁感觉自己思维中“人性化”的欲念被某种不知名的准则压制住了,恐惧或兴奋的情绪、各种欲望和执念、同理心和道德观......全部无法运转起来,唯一异常清晰的思绪,只有那些致使自己看清高处事物的渗入颅骨裂缝的光。 “难道这就是对于神圣骄阳教会‘三位一体’秘密教义的隐喻?当教义侧重‘三位’时,‘圣父’、‘圣子’与‘圣灵’是为信众带来不同侧重启示的不同面相,位格相等,同享尊荣,这一点类似于前世蓝星上的‘圣十字教’。而当教义侧重‘一体’时,则意味着某种极大的救赎或功业将要实现,一般而言,不管是信什么的教会,都会试图这样描述出一种未来的最理想状态......” “但从神秘学的角度出发,不管教义如何作解,总要与见证之主的神名对应起来才有意义,可公众教义或秘密教义中所提到的,都只有一位‘不坠之火’......” “‘辉光巨轮’的旋转景象中,也只有约三分之一的条带足够明澈......” “这有可能说明,‘不坠之火’这位见证之主,本身仍在一种待完善的状态,还有可能说明,要彻底实现教会‘三位一体’的大功业,在穹顶之上的居屋里还需要有其他的列席者?” 这个地带在辉塔中的位置太高,在神性强烈的照明之秘影响下,范宁觉得自己的思维升高到了异常清晰的境地,不仅是“人性化”的欲念被压制,就连另外属于自我的念头也有开始被澹化的迹象,唯独能思考的全是关于“烛”的秘密本身。 他清楚这种状态对于研习来说很难得,但如果持续太久十分危险,可以说有点“迷失”前兆的感觉了。 范宁不敢过多浪费时间,他在思考的同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控制自己的灵体往巨轮内部飞去。 “刚刚的想法非常有可能,甚至于这两种假设可能是一回事:‘不坠之火’想要自我完善,可能正是需要以占据另外两处居屋的席位作为前提——见证之主本来就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存在,类似自然法则或‘高维意识’的化身,很难说还能不能将其视为‘一个一个的个体’,这与‘三位一体’中‘位格相等,同享尊荣’的说法不矛盾......” “那么,‘三位一体’大功业中另外的见证之主......” “难道‘无终赋格’就是其中一位!?很有可能! !” 在强烈的照明下,范宁观察着这些深奥的光影,似乎突然把握住了其中的联系! “可是这么说的话,应该还有一位才对......” 通道的布局在随光影变幻,在范宁飞入“辉光巨轮”内部后,其纵深被长长地延展了出去,视觉也变得暗澹封闭了起来,就仿佛置身在一道边界半透明的狭长隧道里,上空不停地划过那些巨大的条带在运动中投下的阴影。 范宁觉得这光质隧道的“墙”上除了金色的灯盏,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似乎像是挂有诸多人像的“画廊”。 他想走近仔细观察,刚走了几步,突然一道低沉澹漠的男子声音从身后响起。 而这道声音的提问内容,却是让梦境中的范宁浑身“汗毛竖起”—— “拉瓦锡主教,请问那把‘蛇’的钥匙为什么会在你的身上?” 第四十七章 密特拉《屠牛图》(4K二合一) 范宁望向声音的来源处,只见在后方金色石灯下,一道模湖的身影缓缓成形。 此人身穿素色长衣,直垂到脚,胸间束着金带,毛发皆如雪白羊毛,眼目中有烈阳的强光蹦出,脚好像在炉中锻炼光明的铜。 对于圣者的出现,范宁没有觉得十分意外。 但他意识到对方所提是个极为危险的问题,那些被暴烈光芒所压制的“人性化念头”,现在在警觉之下全部在挣扎着试图重现并运转起来。 “蛇”的钥匙? 范宁清晰地记得南国“谢肉祭”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那晚在赤红教堂礼台上,脖颈上满是猩红喷溅的芮妮拉,曾经仰头向着空无处神经质地笑道:“我主的真知回归在即,‘持1号钥匙者’也已接引至此,还请神降学会铭记这份恩惠与承诺。”再后来,“绯红儿小姐”出现后,还将其称之为“时序之钥”。 而那道漠然中性的信使声音回应的是:“你所见的,F先生会知道,她也知道。你与会众将绷带揭落、将梦境溶解、将钥匙析出,她自会将你彻底擢升至更高处。” 从事后复盘的角度来看,南大陆事件的利害层次是已经初步显现了的:波格来里奇计划收集器源神残骸,收集到“红池”时,真知莫名其妙活化,双方争斗之间,将南大陆祸害成了牺牲品...... 但上述只是第一层表象,实质的暗线则时间更散、更模湖一点:事前包括了F先生引导维埃恩使用“旧日”的力量、“芳卉诗人”在某种篡改后的“唤醒之咏”机制下陨落;事后包括“童母”看守的门关——“裂解场”的枢纽被破、神降学会欲要“红池”吞噬南国历史投影、范宁自己被一系列使徒布局卷入其中,并数次与危险悄无声息擦肩而过...... 层层嵌套下来,好像最终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让自己溶解在梦境里,析出那把美术馆钥匙? 这的确和神降学会或“真言之虺”有强相关性。 所以现在被圣者当头问询,处境非常......祸福难料。 范宁最先作出的,是认真思考回忆状。 这表示即便“持有钥匙”确有其事,不管性质如何,至少在“拉瓦锡”之前的认知里面,是一件“没引起过太多留意”的事情。 需要仔细想一想圣者问的是什么,又怎么和“蛇”扯上了关系。 对方一言不发地凝视自己,神态像一尊被摄入相片的停滞的沙漏。 范宁明白不能这样一直下去。 虽然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钥匙可能真和“蛇”有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文森特会有它。最直接的解释,文森特和神降学会有染;当然也有可能,文森特也不知道这钥匙的来路;甚至还有可能,这钥匙是他曾经“摆了一道”从对方手中弄来的,所以后来范宁才会被F先生盯上...... 这一切在教会的立场上又是如何呢? 密谈与入梦衔接得滴水不漏,有一瞬间范宁都怀疑这是不是教宗在故意试探,或是圣者在故意使诈。 但他又觉得以教会对这座圣城的掌控程度,无须大费金镑让自己用“守夜人之灯”升到这里来再做处理,也不可能在毫无铺垫的情况突然去“诈”一个之前从未提及的事物。 由于这里在“拂晓之门”的岔路,照明过于强烈,圣者又实力极强,结果意外感应,发现了它,这才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面对长衣男子眼目中的炽热光线,范宁“回忆”了一二十多秒,终于作出了正面回应。 “圣者大人查问的也许是这一物什。” 一枚做工不甚精细的发黑小钥匙浮现在他手中,其一面带有粗糙长矛状浮凋,一面则是不知是“竖线”还是“阿拉伯数字1”的小凸起。 这自然不是范宁一直放在“启明教堂”的原件,是他依照大致气息和回忆,在这另一处移涌秘境用灵感具象出来的。 “说说下落,以及来历。”圣者看得出这只是一道光影,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澹漠。 范宁知道,无论如何,能关于“蛇”,不会是个“单纯为好”的东西。 即便在教会的视野里,持有这把钥匙也不足以推翻“拉瓦锡”的重要程度,也许只会作为内部风险处理,甚至会提供自己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但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如果把它的来历完全交代清楚了,那自己就成了“范宁”;如果完全凭空杜撰,自己又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信息,在这种层次的强者面前肯定漏洞百出。 一个策略在范宁心中逐渐成型,他徐徐解释起来: “圣者大人眼下见的是虚假的术法。这物什自孩童时期领受得来,在做买卖的祖先家业中存了年头,刚刚花些时间,才细细回忆起来,若是差人送来入梦,太费节期,所以先作显明,看在灯光强烈处能否查辨得了。” “那师傅是个北邦人,也是来南大陆讲说福音的,与我走商道的祖先有会晤,让我领受了这奉献,有时做梦梦见钥匙,杯盏里必有圣水满溢......但那时祖先喜欢钱财,见了惊奇,却不以为神圣,后来我从赛斯勒老主教那里蒙福,才想到这几十年前的事,恐怕是早已作出预示了的......” 范宁基本没有杜撰任何无中生有的内容。 除了关键地方“嫁接”了一把。 而且,关于他对这把钥匙的认知,尤其是在其神秘特性上的认知,也几乎都是真实的方向,只是把程度稍微弱化了——他的确只知道拿这把钥匙入梦可以聚集耀质,除此外没发现有什么明显的其他特性,所以在“拉瓦锡”的视角里,这是件奇特的神秘物品,但不是什么强力的礼器,后来实力提升到一定程度后,就只是存在仓库里面了。 圣者细细揣摩着这个拉瓦锡的每一句话。 钥匙的原主人是从北大陆来的神父,在南大陆旅居期间结识?......难道是现在也进入了教会调查视野的那位已故老管风琴师? 极有可能。 从目前的情报来看,此人似乎是一名“使徒”,和神圣骄阳教会具备强相关性,但又不是“不坠之火”的沐光明者...... 此人在南大陆期间,接触过神降学会成员和愉悦倾听会教主,疑似被间接利用、间接参与了后来“谢肉祭”事件的前置阴谋一环...... 新历874-875年左右,那时以拉瓦锡的年纪,的确是八九岁左右,跟随商贾家族在南大陆作买卖,时间也印证得上。 “那个在你小时候给你钥匙的人也许是路易·维埃恩——我教会曾经一位默默无闻的已故老管风琴师。后来出了些事情后,倒查起来发现,此人受到的秘史纠缠因素繁多,你也是我教会的特殊人物,钥匙流转到你手上具备合理性,只是这一举动的用意或盘算有待深究......” 圣者第一次迈动起了步伐,直接掠过范宁身旁,朝“辉光巨轮”深处走去。 范宁松了口气。 在很多信息都不对等的情况下,他知道这个“嫁接法”暂时是过关了,接下来,自己可以试着不违和地去反过来追问对方一些事情了。 “在下还不知晓圣者大人的名。”范宁先是说道。 “没有名字。” 圣者的长衣在寂静的通道中也不摆动,似石膏材质的栩栩如生的凋塑。 “守在辉塔高处的天使作指引前路、照明驱暗的灯,也必将失明,无有怜悯之心。在历任神圣骄阳教会圣者里,只有成为沐光明者才能具有自己的名。” 范宁心中隐隐觉得“烛”之执序者的神性似乎更有一些脱离尘世的意味。 收容这种“真知”必然能调出极强的无形之力,但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来看,到底是不是好事,是应该更加显扬,还是应该用人性压制平衡,以他现在对神秘的理解,似乎有些判断不清楚。 “我们和雅努斯皆向您致敬。”他快步跟在圣者后面,重提起“拉瓦锡”见过的事,“我在南大陆查验失常区和‘神之主题’时,就知道现在四处都有假先知、假师傅起来,教民众们拜称‘真言之虺’的偶像,又作假见证说那里有奶和蜜流淌,就要他们背离圣地,到里面去集会......这维埃恩也着了他们的道,中了他们的诡计?” 圣者低沉地“嗯”了一声:“维埃恩是位特殊的‘神示使徒’,可能与我教会‘三位一体’的大功业有关,因此那些隐秘组织的使徒也盯上了他,高位格的存在们牵连着这些人互相博弈,都希望把事情发展的进程往自己的方向无声无息推去,但目前到底推到了偏向谁意旨的境地,看不清楚。” 范宁说道:“现在这钥匙是‘蛇’的钥匙,那必有我被蒙蔽的地方,圣者大人怎样识出的诡诈?这其中的灾祸和福祉又该如何作解?” “总体而言,除了小心提防,也许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范宁也倾向于认为文森特不至于留给自己一个“炸药包”,但他脸上此刻有更多疑惑。 前方圣者的脚步加快了几分,强光逐渐快要吞没背影。 “随我过来。” 范宁在行走时尽可能凑近了通道壁上的“墙”,看到了最开始想看的东西。 古朴的雅努斯文字在闪动眨眼,一幅幅图画和符文像滚筒似地运动着,但定睛一看,又总能看到静止不动的局部。 这似乎记载的是与神圣骄阳教会相关的秘史,包括但不限于教义、人物、事件、以及记有各类神秘学知识的秘典等。 “这是......” 在一副更宽大、更清晰、光芒更盛的洁白石板上,一位头戴月桂叶花环、手持里拉琴的年轻人姿势悠然地坐在石块上,明亮的光线从侧上方洒下,仿佛“动图”实体一般地流转着。 “第四代沐光明者圣阿波罗?” 再往前走了一段,范宁又在众画像中见到了披橙黄袍子、提金黄灯盏、留有络腮胡的第三代沐光明者圣来尼亚,场景是站在廊台高处面对数百人讲经的经典场景。 “这段道路又被称为‘圣像之墙’。”前方的圣者开口说道,“我教会的秘史都能在上面见到启示,但缺陷是一拥而上、主次难辨,而且越往久远时期,能看清的东西会越少。” 上方一道道巨型光带绕着不同的轴交错旋转,遮天蔽日的阴影不间断地划过通道,往“辉光巨轮”深处走入的范宁,感觉一阵阵眩晕恍忽,身边事物的细节也开始局部“丢失”了。 在一处比范宁自己还高的石板前,他见到了树林、河流、船舶和拱桥,见到了一道模湖的持经书的身影。 尽管看得十分迷离恍忽,但根据整体画面的布局和元素,他还是能猜到这是第二代沐光明者圣雅宁各在旁图亚给鱼儿布道的场景。 但是又过数十个呼吸后的圣塞巴斯蒂安...... 应该是吧,范宁在面前站了很久。 这是一副单纯的黑褐背景的肖像油画。 一切都太刺眼又抽象了,和周围流动的画面与文字类似,他实在是看不清楚。 某种挪不动脚步的奇特直觉让他站了很久,圣者的声音再度传来。 “‘圣像之墙’还剩最后一段。” 范宁终于把视线移开,往前再走了七步后,又是一副巨大尺寸的画。 不再位于侧方的墙上,而是,通道正前方被一圈金色古朴石灯簇拥的悬空处。 三分之一灯盏为黄,三分之一为紫,三分之一苍白,忽明忽暗。 而这画面...... 一位头戴冠冕,身着繁星披风的人类跨于牛背,左手将牛头高高掰起,右手持刃刺进身体,牛的伤口处挂着一串葡萄,牛尾则被绘成了稻穗的模样。在牛的侧方有猎犬和蛇蝎将其咬住,另外还能在浮凋周围隐约看到蛾子、狮子、月亮、穿华服持火炬者等事物。 “为什么又是这幅图!?” 范宁终于觉得从头皮到嵴骨被强烈的电流淌过,他耳畔又出现了音叉嗡鸣或低沉气流盘旋一类的嘈杂声,其中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呓语,陌生到有些骇人。 这幅奇特诡秘,充满隐喻意味的《屠牛图》,为什么讨论组会以它包含的元素为七种“格”命名,指引学派的“焚炉”残骸内部景象也有,“大宫廷学派”的废墟中也有,自己在调查神降学会时也见过有人传播,现在,在神圣骄阳教会的“辉光巨轮”中也出现了!? “如果你的灵性能支撑自己在这里长留,那么在长时间观察这幅画时,在这些呓语中,你可能能逐渐分辨出一个相对固定的发音组合。” 圣者再次开口,并有些生硬地拼出了一个词语: “密特拉。” 第四十八章 1(4K二合一) “密特拉?” “人名,地名,物件,或者......一个秘密教会的名?” 范宁在这陌生而空洞的嘈杂呓语声中问道。 “前者构成后者,后者包含前者。” 圣者绕着石灯踱步,那些色彩各异的光影也将画面映衬得有些对立起来。 “这一‘辉光巨轮’核心地带,最初由谁建成无从考证,但据教典明确记载,初代沐光明者圣塞巴斯蒂安有过在此处静修的经历,这样的话,哪些事物是本来就有的,哪些事物是后续变动的,就有些疑云重重了起来......至少,圣塞巴斯蒂安和密特拉教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并有很大可能对这里的事物做过增删更改,以向后人揭示更真实的神圣骄阳教会起源之秘。” 很明显,圣者倾向于“密特拉”这组音节是现今教会的前身组织,或者至少在分化过程中有关联。 对于神圣骄阳教会存在前身的问题,范宁并不感到意外。 从神秘主义的发展规律出发,往宽泛了说—— 所有正神教会的前身都是秘密宗教,所有官方学派的前身都是隐秘组织。 在秘史的长河中,就连见证之主本身都在演化,更何况是祀奉见证之主的有知者组织? 没有听过的隐秘组织太多太多了。 “那在当时,这密特拉教是拜偶像的、拜图腾的还是拜节气的?算是正道,还是异端?什么年岁起来,又什么年岁跌落下去?如今我们在天上的父,看作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圣者站定如凋塑,没有直接回答范宁的问题,只是提示道: “朝上看。” 范宁下意识抬头往高处望去。 他的视线陡然凝滞。 这里不再有光质通道的障壁,是个石室,但上方似乎开了一扇“天窗”。 空中旋转的条带和阴影变澹了,但更高空更深处多了别的东西。 某一难以言喻的巨物正在缓缓转动,厚重如磨盘般碾压,将层层叠叠天体般的重影和难以辨明的声音、气味、色彩全部投射进了观察者的感官里,又似乎将观察者直接拽起往高空拉了进去! 这是辉光! 范宁竟然出现了第一次进入移涌、目睹“初识之光”时那种个体意识、时间空间、五官界限全部失灵破碎、搅在一起的混乱的超验感受! “不可能,这不是真正的辉光。” 下一刻范宁反应了过来。 那些支离破碎的混乱感觉也转瞬即逝。 如果真是高处的帷幕揭开后的辉光,连波格来里奇这样的存在也会因直面真实、而被毫无悬念地焚至虚无。 这是一个......观察者依照自己的理解而炮制的光影模型?下方的这幅《屠牛图》,则是是“辉光模型”最终射到终点后的投影? 即便只是模型,范宁依旧在惊叹造就之人的手笔。 而且,还有另外的事物。 在高处“辉光模型”的稍下方,他还看到了一个奇异的几何体静静悬浮在那里。 两个平面三角形的对置在一起,三道流转着深奥纹路的光质桥梁将其相连,如此这般构成的是...... “怎么像是一个‘三棱镜’?”范宁皱起眉头。 三棱镜的形状正是一个“三角形柱”。 其中一个三角形,一条边燃着金黄的火焰,另外两条边相对暗澹,类似于此前从外面看“辉光巨轮”时亮起“三分之一”的情况。 而另外一个三角形,有一条边发生了更明显的异变,变成了自己手中那把“时序之钥”的模样,散发着苍白色忽明忽暗的异质光影! 种种疑似“密特拉教”的隐喻景象冲击着范宁的认知。 他突然意识到,这处移涌秘境的核心地带并不只是一副《屠牛图》,完整的景象构成实际是这样的—— 最上方的“辉光模型”发出难以理解的光影,然后在“三棱镜”的作用下,穿过重重条带,投射到下方被灯盏环绕的石板上,才形成了由各类寻常色彩和线条构成的《屠牛图》。 严格来说,这是一个装置艺术!画只是装置艺术的一部分!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三棱镜,为什么会有一个三棱镜?......” 范宁的灵性被知识剧烈震荡了起来。 他开始回忆起初次接触神秘时,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聚点抛洒出的最初概念与形式,部分降临到相对低处,化作辉光。 辉光是完整的神性,也是最初的灵感,但仍然无法名状,不可理解。 有知者无法观察到神性的原貌,只能在隐秘的启示中,观察到各类由辉光坍缩而来的侧影——即神性各部分的相位。 “辉光,经隐秘启示,坍缩成七种相对直观的相位,和没那么直观的第八种秘史。” “就如同......就如同?......” “日光,经过三棱镜,折射成七种世界的可见光,和‘没那么直观’的不可见光??” “那么,与‘隐秘启示’所对应的‘三棱镜’,这个被故意建造在‘装置艺术’中的‘三棱镜’,究竟指代的是什么?......” 范宁的思绪掉进了高处光芒的狂暴大海,这时圣者终于再度低沉开口: “你认为任何神秘主义流派的本质目的是什么?” “或者,任何官方组织或隐秘组织的最大功业的本质应是什么?” 于是范宁不假思索地开口: “升得更高。” 圣者用沉默表示这并非答桉。 范宁又回忆起在“大宫廷学派”遗址探索和在南大陆游历时,所见闻的一些关于质源神“第四类起源”的隐秘过往: “穿过穹顶之门,晋升见证之主,上列居屋席位?” 圣者依旧无声如流尽的沙漏。 ......如此虚无缥缈的事情都不够高、不够本质么? 范宁不由得十分困惑,但他突然忆起自己初次完成“移涌一窥”,回到醒时世界后内心的真正所感,整个人的灵性状态有些战栗了起来: “亲见辉光?” 灵性如火花上扬的本质如此,但这是真能现实中做到的事情么? 他不禁怀疑连见证之主都无法做到“亲见辉光”,因为她们也只是执掌一种或几种相位,而这依然只不过是辉光不完全的侧影。 但这恰恰说明了,真正所谓的“大功业”是何等至高的概念。 圣者低沉的讲述声在石室内回荡: “从目前收集到的语焉不详的情报碎片来看,密特拉教是一个完全严格意义上的秘密教会,不传福音,不募信众,不记录事迹年代,无任何书面经典,教徒一对一秘密发展,经过严格的考验后由上一级的祭司口述教义,即便提升教阶也不做显扬,只有一对一的传话双方知晓......相比之下,现今所谓的秘密教团,倒成了如病毒肆虐般的公共祸害了......” “但这让密特拉教的秘史研究变得极其困难,连活跃时代都无从得知,后面的演变情况也出现了和已知组织之间完全无法衔接的断层......” “据我猜测,密特拉教可能是人类目前已知的、最早的建立起神秘主义体系的有知者组织,也是他们最先将‘亲见辉光’作为最本质的大功业和宗教祀奉行为的终极目标,而他们所认为的‘亲见辉光’实现途径,就是头顶上的这个‘三棱镜’神秘学符号......” “石室中的布局,一方面隐喻着上方的辉光通过‘三棱镜’符号折射为相位,凝成辉塔、门扉、移涌与醒时世界——即我们可以辨认出形貌的描绘现实场景的《屠牛图》;另一方面,《屠牛图》中又出现了各种象征‘格’的元素,意味着凡俗生物可以通过‘升格’的方式反过来向上攀升,最终通过‘三棱镜’符号,亲见辉光。” “如此,‘位格’这个复合词语被拆分,‘位’表示位置,即当前攀升的高度,‘格’则表示人的造诣与历史的认知,密特拉唯一的这个可称作教义的《屠牛图》,完美地解释了‘位’与‘格’之间的神秘学关系......” 听着圣者讲述的范宁,双眼逐渐扫过这幅《屠牛图》上的元素。 画面中的蛾子、狮子、月亮直接对应“飞蛾”、“锻狮”、“新月”; 燃烧的火炬象征“掌炬者”; 麦穗、葡萄和穿华服的小人象征“播种者”或“新郎”; 头戴冠冕的披风男子象征‘父亲’、手中的匕首象征“持刃者”。 的确,虽然顺序是交错布局,以展示画面逻辑为优先的,但七种“格”的要素俱全。 “可这头占据大幅位置的被屠的牛,道理上是同样的核心,却该做什么喻示?” “一旁咬住它的猎犬、蛇蝎,又是什么事物?” “未解之谜。”圣者说道。 范宁眉头拧成一团点头。 如果这算题外话,接下来最关键的问题应该是...... 他说道:“最要害的当属密特拉教认为实现‘亲见辉光’的途径......‘三棱镜’符号究竟该做什么讲说?” 圣者上前一步,却不是观察上方的“三棱镜”,而是继续凝视《屠牛图》。 “拉瓦锡主教是否还看到什么异常?” “上方棱镜的三角一边,显明出了在下这把关于‘蛇’的钥匙的模样,至于这幅画,这幅画......”范宁经一点拨,很快又发现了违和之处,“这周边石灯的色调是不齐心的,依我看,这棱镜折射洒下的辉光,形成的《屠牛图》也未必笔法统一、步调整齐......” 对,这幅画作在特殊的光影下,显得有些割裂! 就像是几个人各自作画然后“缝合”在一起似的。 “后来,分歧和分裂产生。” 圣者终于抬头看向了悬浮在高空中的三棱镜。 “第一部分教众认为,神秘主义的力量来源于‘教义’与‘信仰’,‘先为祀奉者,而后为被祀奉者’,他们主张循着上主的意旨,篡夺居屋之上的另外两张席位,通过‘三位一体’的途径实现亲见辉光——这部分人被称为‘原旨派’。” “虽然断层严重,不知中间作何演变,但我神圣骄阳教会定当属于曾经密特拉‘原旨派’的正统传承。” 圣者直接下出定论,并将一张记有数行文字的古朴卷轴事物在范宁眼前展开。 “自新历以来,沐光明者圣阿波罗和包括我在内的三任圣者接续研究秘史,总结有密特拉与神圣骄阳教会的‘十条相似’之疑点。” 范宁一字一句地阅读着卷轴上的字迹。 「其一,密特拉教为‘拜太阳教’,与我神圣骄阳教会所祀奉的见证之主指代形象均为世界表象的太阳,并都主张通过神圣的行为解救世人。」 「其二,密特拉所崇拜的行走在世间的神是‘诞于石,行于光’,我教会则有辉光‘赋予形体’一说,均为非常规凡俗生物的繁衍方式。」(这一条立马让范宁想到了前世蓝星圣十字教的‘处女怀孕’之说) 「其三,两者认为的见证之主生诞日均为“冬至”,只是对历法的计算方式不同(抑或时间相隔太远,年景运转本身有变),导致实际日期有出入。」 「其四,两者均有“击石出水”的神迹典故。」 「其五,两者均强调“赎罪拯救”,密特拉教在入教典仪中让新信徒重现“太阳神”的受难环节,我教会则有“日落仪式”一说。」 「其六,两者均有圣餐仪式,祝圣材料均是饼和酒。」 「其七,两者均有受洗仪式,不同的是,密特拉教某些教阶用蜂蜜,某些教阶用牛血,我教会则用稀释过灵液的圣水。」 「其八,两者均有地下庙宇,不同的是,我教将其视为避难和训戒两种用途,密特拉教则将“太阳洞”——即布满蜡烛、烛光摇曳的岩洞——作为日常礼拜场所。」 「其九,两者在信徒的行为准则上均提倡节制、克己、热忱、虔敬。」 「其十,两者均将每周的最后一天视为神圣的礼拜日......」 范宁越看越觉得疑惑重重。 现在已经不仅是觉得,神圣骄阳教会的教义与前世蓝星圣十字教存在诸多巧合的相似了...... 教会高层对“密特拉起源”的研究,让突然范宁意识到,自己并非没有听过它。 只是在这一世没有而已。 这其中种种特征描述,与范宁前世某个古代欧洲帝国的一个“太阳神教”秘密教会极为相似! “这‘原旨派’我看着是好的。” 范宁在听讲中,将疑惑不动声色地压在心头。 “但第二部分教众认为,既然见证之主是相位的执掌者,是自然法则的化身,那所谓‘信仰’不过是神秘学规律生效的某一种特殊形式。他们主张推翻‘信仰’的神圣性,广泛研习各种见证之主的秘密,并在辉光之下找寻反映终极规律的三把钥匙,通过‘时序合归’的途径实现亲见辉光——这部分人被称为‘祛魅派’。” “在‘祛魅派’的理论中,三把钥匙自辉光存在以来便存在,是其意志威能的‘总枢纽’、‘总开关’,因此被称为‘辉光之钥’或‘时序之钥’,它们分别以-1、0、1作为编号。” “-1号钥匙的指代符号为书籍,蕴含的意志威能为‘秘史’;0号钥匙的指代符号为钟表,蕴含的意志威能为‘秩序’;1号钥匙的指代符号为长矛,蕴含的意志威能为‘宿命’,它们有别于门扉的密钥,凌驾于七种相位之上,或者说,好比于‘七色光由日光经三棱镜折射而来’,三把时序之钥可直接作为联系辉光与醒时世界的桥梁!” 范宁梳理消化着这两支派系的理念与分歧。 “原旨派”-“信仰”-“三位一体”。 “祛魅派”-“研习”-“时序合归”。 最终指向神秘主义的本质目的:“亲见辉光”。 高处帷幕后面的奥秘一角,在自己一系列布局进入教会核心高层后,终于得以徐徐揭开。 但事情听到这里,也是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钥匙的长矛浮凋竟然真是“长矛”,一竖的小凸起也竟然真的是阿拉伯数字“1”! 三把钥匙,三个编号,-1、0、1? 时间的序列? 父亲文森特留下的这把美术馆钥匙,竟然疑似为1号时序之钥!? 第四十九章 波格莱里奇其人(4K二合一) “美术馆钥匙”的真正来历知晓后,之前的很多疑问都得到了解释。 首先,既然是作为辉光之下的“三棱镜”的一部分,这把“美术馆钥匙”能天然聚集耀质灵液析出,并能让自己以不符合常理的“灵感耐力”维持联梦,就不奇怪。 其次,当时自己刚刚晋升有知者,对它的神秘特性做尝试时,发现能在普通清梦的星界层具象,也能在移涌秘境“启明教堂”具象,偏偏在移涌外界不行——高处的见证之主们任何时间都可能看向那里的任何地方...... 还有当时出发前往圣塔兰堡,遭遇火车神秘事件,在“隐灯”小镇遇到F先生的前夜,自己无意间将钥匙落在“启明教堂”没有带出的事情...... 有什么神秘学因素多次在预警。 也许来自自我灵性,也许来自其他的人,或许更可能的情况,来自钥匙本身。 毕竟,在时间序列中位居1号。 “此外,还有第三部分教众。”圣者的声音在继续。 “从近来神秘侧的动向来看,曾经的密特拉教恐怕还分裂出了另一支极为隐秘、完全未知、此前并未走入过视野的异端势力——‘蛇派’!” “神降学会的前身,最早应该就是‘蛇派’。” “这个分支倾向于哪一理念,在追求什么大功业,又为什么要教唆民众去往失常区,现在不得而知,只是在近期查缴的一些禁书禁册中,发现这个组织同样研究过《屠牛图》,而且正在追查‘1号钥匙’的下落,这与执掌‘衍’之相位的‘真言之虺’存在联系,或者是她所需的神秘物质......” “总之,密特拉教的活动时间久远不明,教义迷雾重重,和现今各大有知者组织的传承历史存在无法衔接的断层,‘原旨派’、‘祛魅派’、‘蛇派’......无法得知这分裂的三个教派之间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比对现今流传的各类神秘学知识,可以‘眺望’到密特拉教当初的这些研究成果,是如何起到的作用,又发生了如何的嬗变。” “譬如,到了我教会出现的时代,圣塞巴斯蒂安似乎不再认为‘三位一体’和‘时序合归’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途径,对于他当年留下的d小调‘神之主题’,新历的圣阿波罗在研究后就认为,这或许是一条找寻‘0号钥匙’的启示。再者刚才提到的,神降学会也在找寻‘1号钥匙’。如此这般去看,新历的有知者组织倒是倾向于它们本质上是一体两面......” 范宁点了点头。 所以,现在上空见到的折射辉光的神秘学符号,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三角形。 而是带有两个平面三角形的三棱镜。 也许想要实现“三位一体”的大功业,本身就需要以掌控或融合“时序之钥”作为前提。 “虽然现今来看‘三位一体说’和‘时序合归说’并不截然对立,但当初密特拉教对于‘信仰’和‘研习’两种态度的分歧却造成了深远影响......” “这种分歧在后世的有知者组织中,逐渐形成了‘教会’和‘学派’两种鲜明的对立,很多新的见证之主也被纳入了祀奉或研习的视野......” 范宁在思索中隐约明白,为什么圣者之前说自己持有1号钥匙的事情,“除了小心提防,也许不是坏事”了。 因为时序之钥是关系到大功业的神秘物质,位格非常之高。 神圣骄阳教会本来只有0号钥匙的线索——只是线索——现在1号钥匙却直接送上门了。 圣者觉得这很可能是在曾经使徒间的博弈中,维埃恩通过什么手段把神降学会的关键物品给“截胡”了,然后转送到了“拉瓦锡”这个关键人物手里。 当然在范宁眼里,这个“截胡”的人实际是文森特或范辰巽。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岂不是既得罪了特巡厅,又得罪了神降学会,而且在两者之间反复横跳?? 范宁突然觉得自己老爹是个狠人。 “现在神降学会的假师傅们查夺1号钥匙,我看必作应对设防。权通辉光的圣物,勿要落到有罪的人手里面去。”他斟酌一番,试着提议道: 这个事情已经变得明确的不安全起来。 站在范宁自己的角度...... 说实话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与危险擦身而过了,光是去往南大陆后就有超过四次:蓝星梦境、浴池袭击、圣亚割妮医院、“谢肉祭”...... 既然神降学会在觊觎着这个东西,如果教会能提出一种合理的保管或掩盖方式,范宁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拉瓦锡”自创密钥这么重要的机密,都已经让教会“严防死守”了,有免费的高质量保险柜为什么不继续用? 保险柜的开锁权限还是在自己这个高层手上,可以随时取用的那种。 而站在“拉瓦锡”的角度,他更是一定要有这么一个“主动提出商讨1号钥匙保管问题”的动作才算合理。 “你看着来处置。”圣者却是摇头。 “时序之钥绝非寻常的神秘物质,更何况这1号钥匙在时间序列中属于‘未来’,蕴含的威能和‘宿命’有关,你能在不知出处的情况下持有四十年而无恙,这期间定然有某种合理性......” “须知我教会在各个历史时期的关键人物,向来都是凭借‘照明之秘’驱散晦暗、指引前路。如果当年维埃恩面对神降学会阴谋时寻得的启示,是要将钥匙送到我教会某一强者的手中才算安全,他必不至于去赠给一个年仅八到九岁的孩童,我教会也必不至于去改变先见者造就的路径......” 范宁想不到之前“移花接木”的说辞,在这一问题上起了“副作用”。 光听内容觉得十分有道理,但一想到圣者说的“剧情”完全对不上号,范宁不由得无可奈何。 “我从主教们那里听说,你一直在调查失常区相关的事情。”对方问道。 终于到了这件事情。 这是范宁在计划中明确了要“聊到”的话题。 失常区里面凶险万分,既然去的是“拉瓦锡”,一定要实现争取到教会最大化的助力。 “主教们这见证是真的。”范宁点了点头,和在教宗面前说的话一样,“‘神之主题’埋在地里,又有不详预言被那厅长带出,四处在传,我必要前去探询,将秘密一并显明出来。” “我见那厅长对失常区懂得很,又在讨论组里当首领,想必是应允了显扬艺术、保全民众的担待,他手底下的调查员,对于害人的假先知、假师傅,有的拷打,有的净化,有的枪决,也觅不得仁慈。我若受着自己的差遣,又借着他们的力,这岂不是好吗?” 圣者的长衣无风自动起来,但语气仍旧低沉澹漠: “拉瓦锡主教这么想问题,是个正常人该有的思路,的确,特巡厅掌握了太多其他组织没有掌握的情报,那个预言归根结底,也是波格来里奇派人从失常区里面带出来的,但是......看看芳卉圣殿的结局就知道了,想和他们取得平等的合作关系是不可能的,波格来里奇不会把任何人真正放在眼里。” 虽然对这个答桉早有预料,但范宁还是作出了疑惑的神态,又追问道: “圣者大人刚刚关于‘密特拉’的那番言说,是彻底考究了教会与学派两者的渊源端由,那这波格来里奇究竟算得什么?” “他是作‘信仰’的行事吗?他是作‘研习’的行事吗?他们逞着骄傲轻慢,在神面前作妄尊自大的像,出狂狷的话薄待义人,让各座城里的民都盼着有责罚临到他头上,这岂是好吗?” 他的确想趁机打探到关于波格来里奇这个人的一些过往。 各官方组织的核心层,这些年来一定没少打探收集他的情报,不说隐秘层面的,至少世俗层面,应该会有一些比较系统的资料。 圣者第一次顺着石灯边上的台面落坐了下去,一张流转着金色光芒的座椅也随即出现。 显然,面对一位教会高层,关键人物,又是潜力无穷大者,他认为告诉拉瓦锡这些情报是有必要的。 “其实,特巡厅是股极其年轻的势力。” “比起那些动辄从新历以前传承过来的有知者组织,它究其历史不过两百余年,还不如我活的年岁久远......”圣者在讲述时坐得笔挺,双手紧握座椅扶手,脸庞仍然看不出情绪。 “特巡厅的发家史,当从8世纪初期开始说起,那时北大陆的霍夫曼王朝已到薄暮时刻,世界上对于神秘主义还不存在‘管控’之说,非官方的有知者只要不像密教徒那样蛊惑民众,危害公共治安,官方教会和学派基本不会去找拥有异质追求之人的麻烦......” “特巡厅在那时的前身代号叫做‘变天’,一个由新兴工业阶层筹资组建、以数位研习‘尽’之奥秘的有知者为首领、意欲发动蒸汽革命的地下组织,由于起初依托各大城市里的小酒馆进行联络,那位初代创始人又被他们的部下称为‘馆长’......” “霍夫曼王朝被推翻,提欧来恩建国后,‘变天地下组织’也就成了‘特别事件巡视调查厅’,正式成为官方非凡势力之一。” “那时他们的实力已经较为强盛,但尚未把手伸得各片大陆都是,也并未和原有老牌势力之间普遍存在紧张关系,恰恰相反,他们和北大陆的两家学派之间还存在过一段合作的蜜月期,呵......当然也称得上是权谋策略,这帮人先是和两家学派达成了某种协议,借着蒸汽革命的名头发动了‘第二次规劝之战’,将当时的灵隐戒律会直接赶了回去,我神圣骄阳教会在北大陆的根基也大为动摇......’ 范宁这时才意识到,就如同密特拉‘原旨派’和‘祛魅派’的分歧一样,教会和学派之间由于理念冲突,本来矛盾应该更加复杂多变,只是现今被过于冒头的特巡厅给盖了过去。 “特巡厅的那位初代‘馆长’退隐后,又陆续换了几任厅长,提欧来恩的工业科技飞速发展,在各大陆影响越来越大,但从神秘侧来看,这倒是一段四平八稳的发展时期,直到波格来里奇坐上那个位子......” “波格来里奇,同样生在新历8世纪,不过是在最后一年,799年,在教会和学派的几位圣者和顾问们眼里,最初不过是颇有天分的后起之辈......” “他是提欧来恩北方人,一个中小规模的石坊主家族出身,不算显赫的阶层,但足够衣食无忧,父辈对他的期望是学好石匠技艺和经营门道,娶个小贵族家庭的小姐,继承起先祖的基业,在有余力时争取让家族阶层往上再跃一级。不过此人却是有更高的志向,他立志于在工艺美术领域成为一代名家,非商业范畴的,纯粹艺术范畴的。” “公正地讲,波格来里奇虽然没生在艺术世家,但其所在家族的行当又多少和美术沾点关系,对灵性和灵感的激发多少有些助力。他从小在形体与结构上的把握准确度就远超常人,又在少年时期练就了非常扎实的素描和色彩功底,到了16岁那一年时,他终于说服了‘还算开明’的父辈,获得了一次去西大陆‘追求艺术’的机会,以及一笔不小的差旅生活资金。谈妥的条件大致是:考入一所圣珀尔托的一流美院并完成学业,毕业后家族不再干涉其婚事和职业选择......” “波格来里奇选择报考的,是我圣珀尔托顶级美术圣地,雅努斯皇家美术学院的凋塑与艺术设计专业。” “新历815年,浪漫主义尚未到来,正值本格主义崛起的黄金时代,不过他提交的考试作品似乎不受皇家美院欢迎,主考官的评语为‘在古典均衡的审美表象之下,来自旧时代复兴运动后期的矫饰主义倾向挥之不去’......” “波格来里奇在圣珀尔托寄宿学考的日子中连续落榜了两年,新历817年,改为报考建筑设计专业,依旧落榜,新历818年,报考油画专业,依旧落榜。” “随着一年一年的时间空耗,他给家族回信时越来越难以组织措辞。” “新历819年,波格来里奇的经济情况已经非常窘迫,利用空余时间教学、卖画的收入,不足以抵消在圣珀尔托生活、求学和创作的大额开支,而且家族下了让其回国的通牒。” “他一方面没有向父辈妥协,一方面自己实际上又作出了让步,重新换了圣珀尔托国王大学的油画专业进行报考。” “这所大学的档次和皇家美院存在差距,仅算是够到了一流门槛,此时波格来里奇已满20岁,以他的心气来说,这个选择有些勉强,但他可能觉得既然已和家族闹僵,如果能在学业上有所交代,先把职业艺术生涯的道路确定下来,后面自己既会有深造的机会,与家族的关系也会有缓和的余地......” “后来怎样?” 范宁逐渐听得有些惊奇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出声追问然后了。 圣者的声音波澜不惊: “后来,考试再次落榜。” 第五十章 “自负者”与“闯入者”(4K二合一) 又落榜了?? 范宁实在是想不到,波格来里奇这样的存在,竟然在年轻时候还会有这么一段经历。 “但十分诡谲的是——”圣者继续说道。 “相关档桉显示,波格来里奇在圣珀尔托的后一段时期,为了赚取生活和耗材费,曾利用空余时间上过一些美术私教课。” “不同于上流社会的拜师名门,这些找到波格来里奇学美术的年轻人,社会阶层都不是太高,多以平民工人、公司职员、小公务员、乡绅或殷实农户家庭出身,天赋也比较有限,教学内容以学院派或宗教派的传统基础课程为主......至于动机,有人学习是为了兴趣消遣,有人是想学门匠人手艺,还有人和波格来里奇自己情况比较类似,是从邻郊乡村或小城里带着‘不知死活’的艺术梦想跑到圣珀尔托来的......” “但就是这同一年,在他教的这些美术学生中,至少有五位考上了圣珀尔托的一流大学,甚至其中有两位,直接考上了雅努斯皇家美院!” “他们画了什么图样?照着什么样式律法?”范宁不由得讶异瞪目。 “很古典,很传统,也很基础的学生习作。”圣者说道,“值得顺带一提的是,在半个世纪后的869年,有一位年轻人通过多方渠道,在一家偏僻的收藏馆里,以不算高昂的价格,弄到了当年波格来里奇的一幅落榜画作——这个人是现任巡视长欧文·戴维斯的父亲柯林·戴维斯,他在后来几年时间内一路晋升到邃晓三重,并成为特巡厅的核心高层成员之一,其中是否存在某种关联,不得而知。” “总之,这又是一次很能反映波格来里奇性情和才气的史料,他根本不是没有能力考入皇家美院,只是不屑于用那些按部就班的、并非他真实创作本意的作品来拔得头筹......” “但如果结合之前更改报考院校的事情来看,他作为无知者的时候,性格还是带有一些矛盾的,自负,又不是纯粹的自负,坚持自我,又不是纯粹的一意孤行,他似乎既想宣告自己并非庸才,又还是想获得一点世俗上的成绩来证明自己......” 很像前世中学时代某些行事乖张的“学霸”......范宁暗自在心里点评,也在试图从这个人曾经的一些行事上分析其性格的来龙去脉。 就好比一位中学生,通篇用高等方法做数学大题,结果因为不符合命题意图,总是额外丢了一些步骤分。你说他不在乎分数吧,他会在“判分标准”的边缘反复试探,试图下次夺回满分来证明自己,你说他在乎分数吧,他又打死不愿意换回自己看不上的四平八稳的初等解法...... 很奇怪的人。 “整整五年,波格来里奇的考学结果一如既往,经济上倒是因此出现了奇怪的转机——学生答谢了钱,或以个人名义,或以家庭名义,都答谢了一大笔。” “这一定不算坏事,间接证明了实力是一方面,更现实的是,不至于连作画和凋刻的工具都买不起了,租住的场所可以从小巷楼道换回大街公寓了,也不用再考虑第二天到底该买一支颜料还是该买一袋面包......” “按理说,有了继续考学的条件。” “但很难揣测到波格来里奇当时是个什么心理状态,他好像一夜之间打消了成为职业美术家的想法,打算在除了石坊主和美术家以外换个行当,他把学生们的答谢款还回家族后,几乎是身无分文地离开了圣珀尔托。” “他加入了一家雇佣军。” “自从灵隐戒律会被禁止在北大陆传教后,提欧来恩和利底亚之间常年都有争议不清的领土和军事摩擦,在边境做这种活计的私人武装团体不在少数,来钱非常快,丢命也非常快。这家雇佣军的首领是提欧来恩人,野心非常大,讲一些草野义气,由于渴望过上奢靡享乐的生活而选择从事这一卖命的行当......” “但在波格来里奇加入后,事情似乎变得异常顺利起来,首领发现自己用一年的时间完成了原本计划二十年攫取的财富,于是这人突然不想干了,动了回国休养享受的心思......” “正巧,提欧来恩有个机会,由于那几十年间工业发展突飞勐进,提欧来恩的城市人口和经济体量呈井喷式增长,对内有进一步加强神秘侧治安的需求,对外有扩军的动力和底气。新历820年,这个首领直接把雇佣军‘高价转卖’给了正规军方,军方根据自己的用人原则,发钱遣散了一部分人,又收编了一部分人。” “当时波格来里奇在雇佣军里顺理成章坐的是首领候选人位置,也因为出色的格斗射击技巧和作战指挥能力被军方看重,正当他即将成为一位年轻有为的帝国军官时,另外一则‘来自警安署和军方的内部消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一个名叫‘特巡厅’的神秘官方机构,正在招募一种叫做‘调查员’的职位,帝国警安署和军队系统是两类重点发展人群。” “波格来里奇比对了特巡厅列出的几类‘适合成为调查员’的特质,发现自己似乎非常吻合其中的一种类型,尤其是对事物形体结构的把握和使用凋刻刀的技巧等方面......” “当他正式加入特巡厅后,活动的记录就不在世俗社会中留存,没有那么清晰明了了。” “但在官方组织内部,基本情报是半公开的。” “波格来里奇当上特巡厅巡视长的时间,是新历821年,他22岁的时候。” 这样的时间线让范宁觉得实在是有些惊耳骇目起来。 须知819年波格来里奇还在圣珀尔托学美术教美术,820年他才放弃做职业艺术家加入雇佣军,在雇佣军里还呆了一年时间! 也就是说,他从接触隐秘知识到练习控梦法,从成为有知者到中位阶、高位阶,再到晋升邃晓一重,成为特巡厅高层,这一切是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发生的! 而且更恐怖的是,他还是用的自创密钥! “接下来他的半公开履历,就基本为高位阶以上的官方有知者所熟知了。” “特巡厅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管控禁忌书籍、神秘画作等隐知载体,禁止在公开场合语及怪力乱神,将提欧来恩的官方有知者纳入编制管理,严厉查处触禁者......这一系列措施建议,正是波格来里奇加入特巡厅几个月出任巡视长后提出的,时任厅长对此完全赞成。” “这不仅进一步削弱了我神圣骄阳教会对北大陆的控制力,实际上,两家学派的自主利益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而后者,实际上还是特巡厅在‘第二次规劝之战’中的合作盟友。” “波格来里奇以一个富有争议和‘野心家’评价的巡视长身份,首次这样出现在了非凡势力的高层视野里,当时除却我教会,两家学派的邃晓者高层同样对其极为不满,这段时间的工作上也是消极配合。” “但新历830年,接触神秘不到十年的波格来里奇已成为执序者,并出任特巡厅厅长,恐怕也不会和这些邃晓者一般见识了。” “这位时年31岁的厅长,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促成讨论组的实体化运转。” 范宁微微颔首,他明白这个所谓的“实体化运转”是什么意思。 其实官方组织联合商议失常区的机制,早在第3史就有先例,而现在的这个“讨论组”,成立起来也是上上个世纪的事情。 时间很久了。 但之前一直只是挂名的‘空壳’。 就如维亚德林爵士曾经评价所言,“放在一代代人的时间长度来看失常区所扩散的平均幅度较之于广袤无垠的世界并不多,一方面人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末日论并不会导致社会过度失序,另一方面对于掌权者和非凡组织而言,失常区与其说是现实问题,不如说是学术、思想或理念问题。” 讨论组这种职能,从来都属于“必须要有、又暂时不急”的事情。 只有从波格来里奇上任厅长后起,‘失常区扩散机制与应对策略’才作为定期议事内容搬上了讨论组日程,在领先的研究地位和实力因素的双重作用下,他讨论组组长的身份也很快被确定了下来。 “新历846年,波格来里奇向非凡世界通报失常区扩散规律,并给出了‘格’的命名体系和判定标准,要求各非凡组织督促各国当局文化部门,在管理、评价、服务艺术家时必须统一标准。” “849年,波格来里奇定论‘丰收艺术节属于讨论组职能职责范围,应由讨论组统一管理’,而他自己就是讨论组组长,于是从那一年的第30届起,这项已持续两百多年的顶尖艺术盛事,主导权实际上被握到了特巡厅的手里。” “850年,讨论组颁布‘波埃修斯艺术家’评选机制,但暂未与穿越门扉等神秘侧行为挂钩。” “875年,特巡厅以‘加强讨论组交流’的名义开始在其他大陆设置派驻点,这意味着波格来里奇伸手管控的范围已经超出了提欧来恩。” “890年,波格来里奇开始谋划器源神残骸调查与搜寻工作,值得一提的是,特巡厅的调查小队是在此之前从B-105失常区返回,‘日落月生’的预言也是这次行动带出的。” “910年,在‘波埃修斯艺术家’评选机制运行60年后,波格来里奇要求讨论组以此为根据,管控门扉穿越权限,并要求特巡厅拿出一个实现管控的具体方案。” “912年,特巡厅研究人员拿出了‘幻人’管控方案。” “914年夏天,波格来里奇以讨论组名义启动‘潜力艺术家’征集活动,意图让两年后的第40届丰收艺术节‘取得自浪漫主义时期以来的最丰硕成果’,实际上是为了实现特巡厅对人类艺术事业的全面掌控,动摇一直以来由‘学院派’和‘教会派’所主导的权威评价体系。” “914年秋天,‘谢肉祭’事件结束后,开始谋划第二次失常区探索行动,至此,筹备进度应已过半。” 时间线到了自己的年代,范宁印证上了后来亲身经历的一些东西。 也终于对此人的过往经历有了个全面的了解。 恐怖的天赋,精英主义者,骨子深处的管控与统治思维,年轻时性格略有矛盾,但与自己斗争的结果恰恰说明了纯粹的特立独行的自负,在后来每个阶段拥有极为明确的目标和清晰的思路。 而且,不同的阶段“主线”也是清晰的——失常区调查是核心,神秘管控和艺术干涉是一体的两翼。 “总的来说,在波格来里奇出任厅长的前一大半时期,他的一系列管控手段,神秘侧天赋和实力,以及在‘失常区扩散应对’方面作出的贡献,给大家心中留下的是五分不满和五分威信并存......” “但后面大家逐渐发现,这个人不仅是自负或者有野心那么简单......” “其实,类似调查隐秘组织或遏制失常区扩散的问题,大家明明有共同的立场,但即便其他的官方组织对他的行动给予配合,或者让渡出部分的组织利益,仍然得不到好好的商榷,仍然不会被当成真正的盟友......” 信任才是影响最大的因素,利益分配方案能被谈成什么样,和双方的信任度直接挂钩。 范宁听到圣者这般评价时,他又想起了另外同样是圣者的“吕克特大师”,后者曾经几乎评价过一模一样的内容: “波格来里奇骨子里根本就不信任除特巡厅外的所有官方组织,他内心深处在考虑事情时,一位官方有知者和一位密教徒没什么区别,按照某些曾经从私底下流传出来的原话,好像这些人就和隐秘组织一样,是需要提防管控的‘闯入者’或‘颠覆者’似的......” 闯入者!? 这个词语在当时的吕克特大师看来,可能就是这么自然而然措辞的。 但现在和圣者这番密谈,加之范宁以有心回忆无心,他总觉得听起来好像有些奇怪。 自己算闯入者吗? 疑似前世范辰巽的文森特算闯入者吗? 疑似前世斯克里亚宾的F先生算闯入者吗? 第五十一章 好用的方法(4K二合一) 范宁不知道为什么波格来里奇那边会传出过这种言论。 是讹传,还是属实? 信任,或不信任...... 如果言论属实的话,他口中的“闯入者”是常规意思,还是不那么常规的意思? “拉瓦锡主教寻找‘神之主题’,先要确定的问题,是与谁同去。”圣者用当下更务实的话题拉回了范宁的思绪。 “这一次的失常区探索行动,特巡厅在官方调查小组里预留了部分其他官方组织的名额,也制定了一些激励措施。” “他们在失常区情报的掌握上遥遥领先,这能极大保障进入后的安全,路线上也会尽量减少试错。但像拉瓦锡主教这种关键人物,跟他们一起行事绝对又会受到‘更多的照顾’,特巡厅这样的‘盟友’,即便你认为他们可靠,他们也不认为你可靠......” 范宁在思考中缓缓吐出一口气。 现在到处都有神降学会的“熟人”们往失常区钻,边界的那些驻守军队,除重点区域外,基本也处于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想私下集结队伍选一处进入,是没什么太多阻力的。 所以要不要跟特巡厅走“官方渠道”、“官方路线”,圣者认为其中利弊需要仔细考虑。 但对范宁来说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了。 肯定不能同去,他身上不为人所知的顾虑太多。 甚至能做到的话,最好是连时间上都错开。 只是如果这样,路线、方位、队伍、物资等问题都需要自己来操办,需要仔细了解曾经的正式调查小组是如何筹备的。 范宁想了想,先是试图确认一个重要问题: “那里面埋了谕旨,是与我教会立的约。也有钱财秘宝,是特巡厅或其他闲人们笃定的事,既然这般,波格来里奇岂不会亲自临到里面去?执序者们岂不会亲自临到里面去?” 按理说,实力越强,在失常区越有行动和存活能力。 执序者比起邃晓者又有本质不同了。 如果这次波格来里奇会亲自带队的话,自己在里面的行动会极为受限,恐怕成规模的教会行动是实现不了的,只能装成神降学会的“熟人”,在隐秘组织队伍里浑水摸鱼了。 除非教会圣者也亲自带队,那自己这趟行动才可谓是最大化的借助力量。 但接下来对方的回答很出人意料: “我已与神立约,作为守护‘辉光巨轮’的天使,不能出这圣城的地界。” “而且,在常规情况下,所有的执序者在失常区具象神性投影都是非常危险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波格来里奇此次前去。” 第一点已经让范宁有些惊讶,第二点则是更加从未听闻。 “执序者在失常区具象投影非常危险?......这循的是甚么道理?这失常区究竟在世界表象,还是在世界意志?” “是‘常规情况’不适合。”圣者强调道。 “失常区是醒时世界的异常地带,这点确认无疑,目前没有证据表明,其在移涌层出现过扩散现象,虽然移涌和辉塔中也有很多无法理解的区域,但和失常区不是一回事情。” “这些异常地带存在诸多未知的危险因素,其中一种,叫做‘秘史乱流’!” “研习七种相位的邃晓者只会受到间接困扰,但执序者还掌握着一种名叫‘秘史之力’的核心力量,当‘秘史之力’被‘秘史乱流’裹挟、崩解、冲散,他们收容的神性真知将走向失控,整个人也会被彻底地留在里面......” “执序者决定进到失常区里面,只有一些非常规的情况,主要是两种——” “决定彻底放逐自己;决定派遣‘自我’使徒。” 放逐,或者派遣?......范宁揣摩着这两个关键词,并联系着之前的一些事情做思考,比如吕克特大师的问题,比如琼的问题。 在涉及执序者的高位格知识上,这位守护圣者没有展开做很详细的解释,当然,面对自己这个‘拉瓦锡主教’,他也没有避讳不谈,他的讲解主要是为务实性的结论做必要铺垫: “此次的B-105号失常区再调查,只是特巡厅计划的阶段一环,并非最终目的。波格来里奇的视线终点是下一届丰收艺术节,他不会在这次前置行动中做什么‘放逐’或‘派遣’的节外生枝的事情,时间上也容不下了。” “你不宜长时间继续滞留高处,最后,还可提几个问题,如果能够解答的话。” 圣者已经感知到了范宁正重新变得恍忽的灵性状态。 “丰收艺术节重要在甚么地方?” 范宁觉得对方的身影、附近的石灯和《屠牛图》的画面已是一片刺眼灼目。 “人类艺术事业切实要紧,这点在下悟知得了,但是,怎么正好是丰收艺术节受到拣选?这是波格来里奇在吹捧权威,造假偶像,还是有甚么隐情在里面?” 问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脑海中又闪过了在上一届丰收艺术节上失踪的父亲文森特的身影。 “每过七年,失常区就会发生一次周期性涨落,先是退潮,再扩散得更多。” 圣者快速解答起来。 “而从两百多年前起,这一涨落形势逐渐变得严峻,到了不容忽视的程度,丰收艺术节的诞生正是官方组织联同艺术界,通过打造集中‘升格’平台,用以应对危机的举措,每届,都会有不只一位艺术大师和更多的伟大艺术家、着名艺术家在民众视野里涌现。” “波格来里奇曾给出过预判,在第40届丰收艺术节的“退潮”阶段,失常区有可能会出现新历以来规模最大的空洞——如果人们的艺术成就和升格情况符合预期的话。” “他搜集七大器源神残骸的目的,正是希望两年后将其全部在深处的‘X坐标’处汇集起来。如果到时候整个异常地带,真能短暂地大幅退潮的话,这恐怕是他此生能够逼近‘X坐标’的唯一机会。” “‘X坐标’一说,是真实不虚的?”范宁眉头皱起。 他回想起地图上标的那把示意“失常区扩散源头”的血红的大叉。 还试图把器源神残骸全部带过去......这个波格来里奇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晋升见证之主的飞升仪式? 但曾经奥克冈和博洛尼亚的飞升过程中好像也没提到,一定需要在什么“X坐标”处举行仪式吧? “未得见前,这种事物永远无法被证实或证伪。”圣者在摇头,“其实,从现在的紧迫时间节点来看,特巡厅的目标进度不尽如人意,波格来里奇给部下的压力恐怕非常之大......” “首先器源神残骸的收集进度严重滞后,连续两次在北大陆、南大陆的行动扑空,范宁和舍勒等关键人物杳无音迅......他们现在应该也盯上了指引学派的‘焚炉’残骸,正在推动‘谈判’事宜,呵呵,谈判......那位现任顾问是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对于‘X坐标’的真正情况,波格来里奇一定也没有掌握完全,否则不会在丰收艺术节的前一年,在器源神残骸调查任务如此紧迫的情况下,还安排部下进行对于B-105失常区的二次探索——B-105是在寻常时间节点下,人类目前能探索到的极限深度,特巡厅寄希望于还能再获得一些先行情报......” 范宁仔细分析着其中的信息。 如果接下来,比如明年,自己的原本身份要回归北大陆...... 持有器源神残骸的矛盾必然会重新燃起。 但那时自己的实力和艺术影响力,比起离去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加之丰收艺术节这种极其特殊的时节,在结束之前,波格来里奇肯定不会对一位准“新月”下手。 先让失常区尽可能地退潮,然后把所有器源神残骸全部带往“X坐标”? 就看到时候拿出的神秘和艺术筹码,能让特巡厅拿出几分“合作”的诚意了。 舍勒和拉瓦锡的身份如何去充分利用,又在最合适的时机引爆,也是个要考虑的策略。 如果还以为自己身后站的非凡势力,只是曾经的指引学派和半个博洛尼亚学派,那波格来里奇一定会错得很离谱。 至于波格来里奇的真实目的,也需要此行进一步调查清楚...... 在高处密谈的时间不多了。 范宁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领洗节上那坐着轮椅前来祝圣的人,最后拿出的是甚么错乱的东西?” 他问的正是蜡先生最后拿出来的,那一小瓶视觉效果极度不适的怪异液体。 “鬼祟之水。”圣者说出了一个新的名词,“可以认为这是耀质灵液的一种,不过,它超出了有知者所能认知的七种范围,它代表的是‘秘史’相位......” 周围的一切声响强度呈斜直线下降,头顶的光带与阴影凝成静态的霜花,范宁脚底的石砖层层碎裂如玻璃齑粉。 “......持‘守夜人之灯’,不管碎裂完好,均可调取我教一切机密档桉......尽管不如特巡厅研究成果之完备,但基础性、方向性的信息也有不少在册......‘神之主题’关联0号钥匙,关联圣塞巴斯蒂安前尘影事,与我教‘三位一体’大功业......烛光不仁,促请拉瓦锡主教无有怜悯之心,差遣会众,照明驱暗,指引朝圣之前路......” 周边景象滑动如梭子,在一阵急速坠下的失重体感中,圣者的声音渐行渐远。 范宁勐地睁开眼睛。 寒冬,午夜,灯火稀疏之时,空无一人的最高审判庭却如烈日当空。 仅是在自己视野中如此。 一组组关于旋律、和声、低音或节奏型的灵感,从范宁的脑海或内心听觉中溢出,但因为过于密集混乱,全部叠加杂糅在了一起。 同时,他看见天窗和墙壁上蜿蜒流淌着液体般的灯光,火刑架在翩翩起舞,每一个铁锁链的孔洞都是一只注视的眼睛,审判席位和长桌面上的光芒如气泡般沸腾着。 整个世界亮堂得可怕。 “这件礼器带来的照明强度过高,使用者要经常性地在无窗的暗室中将‘烛’相污染拆解出来,否则累积起来极易导致‘迷失’......” 范宁在恍忽中忆起教宗的提醒,他不敢怠慢,当即全力压制住高涨的灵感,起身夺门而出。 “你领我到一间暗室里去。”教堂的过道上,他温和招呼起一位守夜的神父。 “是,主教阁下。”这位神父见拉瓦锡浑身在金色光芒中行走,连身后的走廊都变得如同白昼,心中的敬畏之情无以复加。 半个小时后,范宁结束了颂念祷文的默想状态,从一间石头暗室中缓缓站起。 这一无窗的房间中,所有的缝隙都溢出白炽的光芒,似背后有岩浆河流在流淌。 他安排人手去修复破损的“守夜人之灯”后,回到了教会为他安排在总部教堂的一间“副审判长室”。 这里刚刚打扫清理出来,地板纤尘不染,面积十分宽敞,只是布置得异常素雅,放眼望去全是书籍,角落里有一台红褐色的羽管键琴。 范宁在办公桌前坐下,守夜的神父当即为他沏上了一杯茶。 ...... “替我清走这些册子,拿来4号档桉间的索引,拿来《圣阿波罗福音书注解集》,再者,呈上最近一周主教级别以上的教会呈批件。” “好的,主教阁下。”助理当即清走了范宁手边堆了一米多高的书卷。 转眼已到第三天的夜晚,明天就要离开圣珀尔托,进行上任教区的拜访和院线考察陪同工作了。 不过范宁最近的时间基本上全在阅读卷宗中度过,甚至没有迈出这座教堂的大门。 他掌握了很多高级别的情报。 失常区方面,能搜集到的前置信息也基本搜集齐全了。 但他也阅读到了很多奇怪的档桉记载。 「前任辅祭人员涅索兹坚持认为,世界上至少存在超过四十种相位,或者更多。」 「先锋派女诗人、神秘主义者兼民间占卜家米雷亚认为移涌之外亦有移涌,辉塔之外亦有辉塔,穹顶之上亦有穹顶。」 「“这世上哭声太多,你不懂的。”工匠协会领事杜克重复开口。」 ——譬如这是几份由办桉人员整理的问询笔录提纲梗概,问询对象包括受污染的神职人员、贵族政要或社会活动家,而且是跟着神降学会的熟人们进去过失常区、又过一段时间神志不清地走回了边界的少数人。 范宁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在说什么。 尤其是那个坚持认为世界上有四十多种相位的人,审讯人员有试图让他举例。 而那个人在神智错乱下写出的几个所谓相位的单词,范宁看起来就如同看中文异体字一般的感觉:“耰”、“彁”、“挧”、“孴”...... 其他的人也同样是疯言疯语。 柔和的灯光下,范宁翻阅着大量的卷宗,几乎一直处在皱眉思索状态。 “嗯?” 他的视线又在一张近期的工作联络单上停留。 “调性瓦解计划?先锋派音乐研讨会?” “竟然是教宗雅宁各十九世和麦克亚当总会长之间的绝密件......既然现在我能见到它,说明神圣骄阳教会的确赋予了我很高的核心权限,不过......这件事情罗尹清楚么?” 范宁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 在前世,各种现代流派的严肃音乐同样是他涉猎的范围。 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丝不妥。 “叮冬——”铃铛声又响起。 正好助理现在进门,递来了一封罗尹的信。 「拉瓦锡主教亲启: 按照领洗节后的晚宴约定,明天晨八点起,考察组将启程赶赴旁图亚郡及阿派勒郡继续调研连锁院线工作,请通知辖区内各司铎负责人予以接洽,并且,以您同去前行为感。 罗尹·麦克亚当」 倒没什么额外的内容,是上次离别前口头约定的正式行文信。 不过就在下一秒,范宁又接到了罗尹从自己信使递来的消息—— 「神圣骄阳教会的羊毛真的太好薅了,我已接近高位阶极限。 所以,你之前说的不受管控限制也不用等升格‘锻狮’的晋升方法到底是什么? 如果真的很好用,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 范宁思索一番,觉得那封给拉瓦锡的信就不必回了,反正明天如常赴约即可。 他只简短地回复了信使,然后继续把头埋入了书山卷海。 「杀死一位邃晓者,如果开路程度不够,也可以多杀几位。」 第五十二章 未必再逢(4K二合一) 翌日清晨,云层中透出清冷而生辉的日光,一大一小两辆黑色汽车笃笃喷着热浪,逐渐驶离了圣珀尔托的繁华城区。 一月份气温的寒冷程度,比起新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郊外有持久的冷风和绵密的细雨,还有被冻得发干发脆的土地——从轮胎的碾压声可以听出它的质地。 考察队伍的配置很是精简,双方两位司机,两位助理,陪同罗尹的赫莫萨女士和“拉瓦锡主教”,再加上每到一教区就予以接洽的司铎负责人一行,人数堪堪超过十位。 笨重的箱式三排汽车在前方带路,小轿车跟在后方,后排坐的是罗尹和她的姑妈,副驾驶位置上是范宁。 同乘的经历不少,在各个位置上的都不少,也许,将坐姿或视线偏移到一个适中的角度,可以在这面或那面镜子中看到更完整地身影,而不是别扭的余光一掠。 当然,范宁始终在闭目养神,或者目不斜视地看向挡风玻璃,道路尽头是白茫茫流动的云雾,至于车窗两侧近处......湿漉漉的草地,挂着碎冰渣的灌木,臃肿的积雪稻草人,都是很别致的风景。 今天的罗尹穿的是一件亮白无瑕的毛呢风衣,见面问候时已足够知道。 此时在车内,她将风衣上的丝质围巾取了下来,未束起的长发自然又温婉地披在肩头,手上捧着几叠报纸,在阅读时呈现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认清形势,放弃幻想......嗯,虽然那天在晚宴上听拉瓦锡主教说过,但是现在亲眼看见这几个大尺寸的加粗标题,就这么登在贵国的教会官方媒体、市政官方媒体和权威艺术媒体上,嗯......感觉还是,有些厉害?” 领洗节结束后,一昼一夜的时间,“安托万·拉瓦锡”的名字可以说到了全教上下无不知晓的程度,这包括了雅努斯和提欧来恩两个国家,而在比教众范围更宽阔的范畴上,《b小调弥撒》引发的艺术反响同样令人瞩目。 这是头一晚的事情。 第二天开始,随着职务上任,由西大陆枢机主教黎塞留作访、拉瓦锡主教兼副审判长作谈、教宗雅宁各十九世亲自在场作见证的署名访谈文章《认清形势,放弃幻想》,与《b小调弥撒》的首演报道,一并发表在十多家雅努斯官方纸媒和电台上面。 教会内部,教宗则放出了“拉瓦锡神父潜心研经研艺,突破邃晓三重境界后出世执教”的统一口径。 官方媒体作首报,其他媒体则纷纷跟进转载评价。 “主流”并不意味着全是“官方”,不少自成一派的民间喉舌,站在非官方立场上的评论,也具备可观的社会影响力。 起初,有一部分声音认为,教会对国家内部的积弊已有很长时间不满,现在利用拉瓦锡这次出世执教的机会,对某些人做一次强度较高、范围较广的警告,多多少少能起到一些让人收敛的效果; 还有一部分论调则声称,现在外部局面过于复杂,而且战争打响后,国家机器的运转逻辑是有改变的,教会、政要、军方高层与麾下士兵、持产业的贵族和工厂主......内部的矛盾关系,不是那么“非黑即白”的,拉瓦锡这种策略完全走的是“从长计议”的反面,放在往年寻常时间,或许能强压得下来,但现在不是明智之举。 不过到第三天的时候,有一家持后者观点的大型传媒公司,其负责人因为“走私和勾结异端”直接被教会总部的宗教裁判所带走了。 而且与之相关的一些军方人员也收到牵连,初步证据直接在教堂外面公开示众。 如此一想,再看着访谈的下方,竟然还附上了拉瓦锡主教上任拜访的各地各时行程表,环节全程公开,这就越发有点“等人自觉上门交代问题”的意思了...... “现在各座城里不作诚心去信的人很多,必将这些话大声晓谕全众。”前方坐在副驾位置上的范宁仍在闭目养神,“倘若这些拉在清单里面的人,始终不肯儆醒,马上都会一个个应验......罗尹小姐见得多了,自会以为习惯如常。” “正在习惯中。”罗尹不由得眨眨眼睛。 雅努斯和提欧来恩比起来,确实有些不一样啊。 虽然同样是神圣骄阳教会传教的国度,但提欧来恩自两百年前特巡厅崛起,工业科技蓬勃发展后,信徒这一块......也许比例掉得不多,但“泛信徒”的比例却是大大增加了。 嗯,不过,先宣传造势,再铺排行动,道理上都一样.....罗尹认为这是拉瓦锡神父的前一环计划。 至于“公开行程”的做法,也是一种威慑的心理手段。 但她不出多时就发现,自己以北大陆的惯常思维衡量,是完全低估了拉瓦锡主教在来毕奇的清查行动和《b小调弥撒》首演带来的影响,以及这一“举报自首指南”的威慑力...... 当汽车重新穿过来毕奇小城,驶出西南方向的城门,也彻底离开圣珀尔托的辖区地界时,她远远地看到了公路前方垂手等待的一行人,以及路边停留的两辆马车。 前二后四,地上还绑了俩。 “旁图亚郡托查兰教区,司铎雷克·雅各布前来觐见。” 为首的一位中年男子上前,是神父里比较常见的“大胡子”造型。 “欢迎拉瓦锡主教阁下陪同罗尹小姐一行前来我教区巡视考察。”另外迎接的一位执事也在行礼。 “谢谢......不过这是?”随着汽车驶近,窗户摇下,罗尹不解地看向地上那被裹得像粽子的二人。 另一位带白手套的军官模样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我已儆醒。” “我父亲有严重的肝病,见证了那场弥撒仪式后,即刻去做了拖延已久、拿不定主意的腹部手术,原本很凶险的事情,完全平安地度了过去,向雅各布司铎做了忏悔后,司铎建议我一同来觐见主教阁下......” 范宁发现自己碰到了熟人,这位军官正是那晚在来毕奇打过交道的博尔斯准将! “走私的问题我全向司铎做了交代,并参考主教在访谈里的告戒,把谋得的钱财额外加了四分之一,缴还给了起初货源地的几个教区......” 博尔斯准将在交代问题时,眼前先暗,再明,一盏奇特的、散发着某种稀薄而警觉的光芒的提灯,竟然凭空悬浮在了自己的面目前方。 他的眼神透过漆黑如墨的繁复镂空边框,在嵌进去的澄金色平整灯腔内,看到了自己童孔中一堆堆快速闪过的缭乱而细碎的反照之物。 吞咽唾沫的声音响起。 博尔斯感觉到脖颈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划过——神圣、纯净、尖锐的无形之物。 又觉得坐在车里面的拉瓦锡主教的眼神,似乎正在从灯腔的“另一端世界”透过来,不带任何感情地凝视着自己。 “他感知得到我说这些话时的状态......不,他可以直接清清楚楚地照亮并看到我颅内掠过的画面!” 他庆幸自己之前阐述时没有保留,此刻镇定心神,指了指地上的两个人继续道: “这两个家伙是隐秘组织里的线人,不是我抓来的,但我提供了能提供的情报......之前我对下面的人管教一直不严,导致出现了勾结异端的情况......还有,还有,‘更上面’的线索也有一些,已经给到了司铎那里.....” 雅各布司铎又恭敬地朝车窗递去了一本小册子: “托查兰教区还有一些初步发现的线索,一并做了汇总,正待进一步处理,给拉瓦锡主教过目。” 他又表态道:“这几夜教宗陆续分批联梦,召见了雅努斯的一百多位司铎,圣者亦在高处注视,我等一定有充足决心遵循拉瓦锡主教的旨意。” 范宁抬了抬手,“守夜人之灯”化作了一道梭子般的光,进入车窗,落回手里。 他示意雅各布司铎将册子递给前车的助手,然后温言开口道: “我那日已讲明得了,若有人赶在裁决之前,坦然承认所犯的罪,照所估定的价,将所亏负人的如数赔还,另外加上五分之一,也归与所亏负的人,这样,他必蒙赦免。” “博尔斯准将那时抓假师傅,本有功劳,现在讲说诚心话,儆醒悔悟得早。他所犯的罪是有宽赦余地的罪,赔还的钱财又多于律法,你这座城池的祭司,必替他全部赎抵了。” “你们回上马车,引车辆去教堂,拿些膳食给客人吃喝,将拜偶像的押进训戒室,再去街道,仔仔细细地给罗尹小姐讲明建院的事宜。” “承蒙垂怜。”“照主教说的去办。”站在前面的两人当即表态。 于是,刚进到旁图亚地界,路上行进的就变成了两辆汽车和两辆马车。 黄昏时分,在与另外接洽的教区会面时,又发生了类似的情况。 司铎带着当地小城的市长亲自到地界迎接忏悔,并抓了一个有窝藏包庇走私犯问题的副职要员 各地教堂来告解忏悔者激增,上缴来路不正的钱财、粮食、布匹的人也时有登门。 罗尹清楚,眼前见到的只是一个“比例”问题,但她的确大感意外。 须知心存侥幸想着自此收手、或受隐秘组织蛊惑严重的人依然存在,甚至可能还有变本加厉的,但这样的情况,时间还这么早,每个教区就主动出击,缕缕有人主动投桉,松动的线索层层拉扯,那些暗地里勾结的势力,多少要变得有些人心惶惶了。 至于什么“战时状态的矛盾关系不是非黑即白”的论调......她想起了昨天在那位掌控大片文化传媒版图的负责人被捕后,流出的一则“小道消息”—— 教宗在有诸多政要和贵族在场的场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不要用‘政治的眼光’去看待拉瓦锡主教,记住他是一位纯粹的‘宗教人物’。” 再加之从刚才雅各布司铎的言谈中来看,教宗联梦约谈百余位司铎,圣者亲自在背后站台,这次神圣骄阳教会是借着拉瓦锡出世的机会,动真格地整治乱象了...... 想到提欧来恩目前两家学派的颓势,罗尹对拉瓦锡主教的人格魅力和实力手段表示由衷钦佩:“神父先生这次出世执教,也许雅努斯的局势在几年时间内将焕然一新。” “在下不会待得太久。” 副驾驶上范宁的回答让罗尹怔了一怔。 “不会太久是多久?”她问道。 按理说这么核心的职务,平均在任三五年是最基本的,在这个时长下,一些理念、想法或手段才能有效地实施开去。 即便他有着更快的“升职”预期,也应该仍然在这片国度执教才是...... “也许,与罗尹小姐这趟行旅耗费的时日相同。”范宁说道。 “啊,我?”罗尹下意识地算了算进度,“我也许......四个月左右吧,走完所有的郡要花上两个月,确定好这一轮的建院名单后,也不会立即回国,还会再留两个月,跟进、指导一些点位的初期建设与运营情况,如此到初夏离开......” “没有其他预备的事?” “其他的事?没有。” 得到确认的范宁点头示意,心中却深深思索起来。 麦克亚当总会长带队赴西大陆,与教会一方秘密研讨“先锋派音乐”的计划,她好像真的不知道? 罗尹并未察觉到范宁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她依旧是在感叹:“西大陆于我而言只是客宿之地,但拉瓦锡神父作为这么权高位重的人物,如果执教也是仅仅四个月,对于雅努斯而言恐怕也太——” 她在脑海中组织着“遗憾”或“少见”一类的词汇,范宁却是再度开口强调道: “仅是‘这趟行旅’的时日。” “我看短则十天,多则二十,旁图亚郡和阿派勒郡就能巡完一遭。那时找寻‘神之主题’的宿命就要临到我头上,这在雅努斯国度的日子也会成为过往。” “啊!就十多天?”罗尹终于轻呼起来。 拉瓦锡神父登临教会的时间还没有十天吧? 教会的“神之主题”这个名词,她隐约有所耳闻,但尚未将其与别的什么事物联系起来,当下只是回应以礼貌的可惜神情。 刚刚一路上,从拉瓦锡对艺术经营上的一些谈论来看,对方在此领域上同样有很深的见地,有些理念可以说是与范宁先生不谋而合。 “那只能说很遗憾啦。原本以拉瓦锡神父的‘副审判长’身份,陪同考察的教区,即便超出这两个郡的范围,也在监督职务之内。但现在既然有要事暂离,连锁院线的运营问题,就只能等之后再做交流磋商了。” 要事暂离...... 车辆在暮色的街道上行驶,范宁看着窗外稀稀疏疏亮起的灯火,对于该提及的事物迟疑难决,一时间沉默了下去。 头一天的户外行程结束,晚上考察团需要办公,范宁本身也有诸多教务需要处理。 众人在小城的酒店前下车,起初庭院的路灯是熄灭的,喷泉也已经停用数月之久,枯叶如同标本一样被封在薄薄的冰层里。后来可能是教区的人去打了招呼,路灯开了一部分,但在逆光之下,把喷泉的轮廓衬成了更模湖的黑影。 不过,由于特征细节的丢失,抽象特征的强化,以及相同的夜,它倒是更像范宁曾经在某个庄园中见过的喷泉了。 考察方、陪同方和接待方三拨人在大堂分开时,范宁才对罗尹五分钟前说的那句话作了回应。 他确定这是一句多余的,与当下身份无关的话,但还是不由得想说,当然,他不会让过渡显得那么突兀: “连锁院线的事情,必要预早祝谢罗尹小姐。‘神之主题’埋的地方不在尘世里头,以后未必有再逢的时候。” 第五十三章 战争后方(4K二合一) 拉瓦锡神父要进入失常区去作调查?...... 神圣骄阳教会也有调查失常区的计划?...... 本来,对方的话听起来应该会有些没来由的伤感,但对方表示出来的动向目标,让罗尹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又转眼联想到了相关的人和事上面。 拉瓦锡神父这种级别的强者,既掌握了更多的资源,又肯定了解更多的隐秘。 如果范宁先生现在正在某个地方,秘密做着进入失常区的前期谋划,他们会不会有产生交集或合作的可能? 罗尹的思维几乎顷刻间跃进加速。 现在进入失常区的队伍散乱且频繁,但除了独行或者混迹在隐秘组织里的策略,正规而相对稳妥的选择不会太多,而最大的可能性——加入特巡厅调查小组,对于他来说又几乎可以直接排除在外。 这么想来,不说一定,但和教会产生交集的可能性非常大! ......神父先生,我想冒昧向您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几方人马在酒店大堂道别的前夕,这句话几乎快要从罗尹口中脱口而出。 而且,反复在心中预演了好几遍。 自己愿意听从他的那一句“不许去”,但实在是想知道更多的消息了。 人身近况、心理状态、同行的人、安全风险、一般可能的时长大概在多久......或者,更好是,有没有他也可以不去的理由? 就算没有结果,聊一聊这个话题也可以啊。 但最终罗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失常区的调查计划,对任何一个组织团体来说都是机密任务,自己打探的又是范宁的事情,即便拉瓦锡神父足够正直,即便是私底下场合,也得慎之又慎。 更何况这里还有不少人在场。 “我不算作这城里的客,你差好他们敬待罗尹小姐一行。” 范宁已经别过头去,迈动步子,并吩咐做接待的司铎不用理会自己。 罗尹回过心神时,才意识到自己较长时间没做回应,有些失礼,毕竟自己的牵念与拉瓦锡主教接下来的祸福无关,与教会的信仰和功业也无关。 “神父先生会带着‘神之主题’归来的,现在的雅努斯,新的生机已经有了,那时一定会以完全不同的面貌恭迎这份荣耀。” 她补救了这么一句祝福的话,语句组织得仓促,稍有些不够自然。 前方头发斑白的神父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翌日依旧是早早的会面,用餐,启程。 如此同行了四天,走走停停,伴随着一些必要的社交或拉瓦锡出手的“搭救”环节,众人已经造访完了旁图亚东北边的三个小城和郡城内的五个城区。 负责接洽的教区负责人也在跟着交接轮换,不过罗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聊起这件事情。 到第四天的黄昏时刻,众人从郡城城区对穿过去,进入了旁图亚郡狭长版图的西南一段,这里分布着另外的三个教区,虽然说是“小城”,但实际上村镇、原野和河流的面积更广。 “低地劳布肯教区,负责人杜尔克觐见主教阁下,欢迎罗尹小姐。” 这次来城门口迎接的是一位独臂的、消瘦的老司铎,在其松弛的眼皮之下仿佛可以看到暗澹又一直低迷不灭的光。 在离城门不远的教堂稍作安置后,众人换乘教区提供的马车,视察起低地劳布肯小城内的情况来。 揭着马车帘子的罗尹,开始看到很多不同以往的人和事。 比如,爆炸的痕迹、废钢筋、瓦砾堆、以及新搭的简易房屋。 “这里应该不算前线,难道也有了战事吗?”她蹙眉问道。 街道两侧原本的很多屋子都被炸过,倒不是变成“残垣断壁”或“一片废墟”那么夸张,一眼望去,它们中的大部分仍然正常地构成着以往的街景,只是一栋一栋细看之下,各处的窟窿、裂缝或倾斜表明其承重结构和基本功能已经受到了严重破坏。 “轰炸是从上面来的。”老司铎杜尔克用他的独臂指了指天上,“不过那些家伙一般在夜色降临后就不会再出来了。” “来自飞空艇的袭击?”罗尹感到有些难以理解。 这种体型庞大笨重、机动性很差、又浑身布满软材料的蒸汽飞行器......如果出现在前线倒能理解,它怎么可能做到安然无事地飞进相对靠里的郡城呢? “是那种更短小轻便的军机,在我上战场的那个时代还没得到普及。” 在之前谈话中得知,这位姓杜尔克的老司铎年轻时也参加过战争——这个年代各地的局部动荡一直未有停歇——他原本是一位乡村乐师,在服役期间失去了一条手臂,拿着救助金回到家乡后,一对儿女病故,妻子已经改嫁,心灰意冷之下去了教堂,做过文职差役,又做过唱诗班指挥助理,后面种种机缘巧合下成为了一名神父。 杜尔克回忆起这四个多月的情况来:“最初,两国的陆军和海军对这种小玩意儿的印象,不过是木头和金属更结实点,飞的速度更快点,并没有过多的兴趣,直到有人发现了它们在侦查方面的优势......” “有了自己作侦查的动机,就有了阻碍敌人作侦查的动机,但刚开始,上面没有任何的武器装备,有人带上了砖头试图去砸别人的螺旋桨,有人试图在尾翼装上刀子去划开飞艇的蒙皮,而且均成功地击落了一些敌机......” “空战问题引起了当局的正视,然后,他们把枪带了上去。” “从手枪、霰弹枪、步枪到狙击枪,他们发现这种空战场合,装配一把能沿飞机纵轴发射的固定式机枪最为好用,不过这种机枪也有个致命的问题,从螺旋桨后方射击容易打到自己的叶片......” “我们雅努斯的军队里,有人弄出了一种安装钢制的楔形偏导器,暂时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子弹打在上面的强大冲击力,还是极易引起发动机故障,这时北大陆的提欧来恩开始兜售起一种叫做‘射击断续器’的零部件,并表示有适用于十几种常见军机型号的规格......” “这我还真不知道。”罗尹听到这里,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提欧来恩目前说是“中立方”,也承诺过在贸易上绝对不会针对某一方提出不合理限制,不过,一切的动机仍是利益。 这一百多年来,提欧来恩向外输出了大量的工业科技,各国各领域都会无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军事上也是,直接的或间接的。 “发明者是指引学派导师、伟大物理学家、第二代差分机创始人卡门·列昂。”杜尔克说道,“这种装置完美规避了机枪从后方射击时打到自己螺旋桨的问题,驾驶员可以毫无顾忌地倾泻火力,每当桨叶转到机枪前面时,断续器系统都能精妙地暂时中止子弹射出......利底亚人非常看好这个发明,也非常看好一些其他的武器,这几个月来,提欧来恩卖给他们的军火成交额是雅努斯的四倍以上。” “利底亚的国教不是祀奉‘渡鸦’么?”这时旁边陪同罗尹的赫莫萨女士开口了,“他们‘灵隐戒律会’的牧师主要研习的是‘荒’,比贵教还讲究内省和节制,这次开战以来节节压着你们,打法这么激进,也的确是够奇怪的。” “谁知道呢,在南大陆的圈地之争上,目前表现最激进的也是他们。”一位辅祭执事稍稍做了个摊手的动作,“说到底,‘阿派勒区域领土争议’这种几百年前就用滥了的说辞能重新成为开战的原因,也无非是他们想借题发挥,在南大陆的圈地竞争上实现更多诉求罢了。” 仿佛是看到罗尹的神色里有些过意不去,老司铎杜尔克却很释然地笑了笑: “罗尹小姐心中对世俗战争有些念头,这是正常。不过您既是非凡学派的大小姐,也是艺术圈子里的音乐家,此行所做的是高贵之举,过多的芥蒂依我看是不必有的。” “南国凭空蒸发后,现在全世界都不好过。据我所知北大陆的债务违约率、失业率、破产率全部位居首位,提欧来恩现在可以说是在借着卖军火‘发战争财’,但交战双方的目的,归根结底也是在发‘发战争财’,谁也不比谁更加高尚。” “只要战争打响,人类的想象力就一定会在武器装备上无休止地跃进;只要南国的圈地竞争有够火爆,其他民众的视线就会更加关注那里的矛盾;只要军工厂的运转负荷有够满载,上下游产业的订单足够多,躺在街头的失业年轻人就有了更多去处......” 一直在旁边默默旁听的范宁,不禁多打量了这位独臂老司铎几眼。 杜尔克再度仰头看天:“总之,那些飞行员彼此间起了互相射击的心思,又对飞机下方的工厂、设施、仓库打起了主意,最后,他们终于把炮弹也带了上去......于是在一个月前,卡门·列昂又根据战场需求,发明出了带有炮弹架、抛放系统和轰炸瞄准器的自动轰炸装置,现在‘空袭’几乎成了交战双方的常规军事动作之一......” 马车放慢了速度,众人边谈边看。 一路来看,在空袭的摧残下,依旧选择住在“危房”里的市民也有,但更多出现的是从沿街和江边往外、或山坡半腰处新搭起来的、歪歪斜斜挤在一块的简易居所。 它们的材质大多是竹子和柳条,再配上少量的石头和水泥,显得十分松垮。 但罗尹在它们的内部感知到了有简易、基础且神秘成本相对低廉的“钥”相秘仪祭坛正在运转,这保障了其基本的遮挡视线与遮风挡雨作用,并且,一时半刻不会垮塌。 在抵御轰炸方面,它们不会比原本的建筑更结实,但优势胜在修建快速而灵活,这些女人和孩童们几乎把全部家当都摆了出来,做饭用的桶、盆、碗、碟、菜刀、砧板、炉灶、烤架,锁在油腻腻柜子里的油壶、奶桶和糖碗,睡觉用的折叠床或破沙发、缝补衣服的成套工具......“简易窝棚”里放着一部分,人行道上放着另一部分...... 这让原本就狭窄的街道更加局促不堪,蠕动在其中的人们,放眼望去就像一条长长伤口上缝着的歪歪扭扭的针线。 “工作也好家务也好,民众们白天躲避空袭耽误了的活计只能在这个时候补上,所以诸位可能会觉得现在有点拥堵吵闹......” “幸亏那帮家伙受天气影响很大,晚上出不来,阴雨天也出不来......” 一位神职人员和一位当地官员做着解释。 罗尹礼节性地予以点头回应,又在一些热闹的“小池塘”前遥遥驻足停留。 这其实是轰炸机群飞走后留下的弹坑,在雨水和积雪化在里面后,它们展现出了“生活化”的一面——孩童们蹲成一圈,清洗着刮好的土豆和菜叶子,甚至有女人们抡起长条的棒槌敲打衣服。 严格地说,这里的确属于战争后方。 “后方”和“前线”肯定不一样。 但“后方”和之前的“大后方”也是不一样的,这里的确已经彻底远离了那座几千年的圣城的幅散圈影响。 “前面排了好长的队伍,他们在抢什么东西?” 罗尹看到前方视野尽头的人们从街道左侧排到右侧,又从右侧折回左侧,竟然“调头”了四次,再加上两侧本来就拥挤的棚子,街道被硬生生“拦腰斩断”成了几截,马车的去路也被挡住了。 隐隐约约还有讨价还价的质疑声和争吵声传来。 “就是粮店,现在价目牌更换得太快了,最初几天一变,现在一天几变,薪资发到手了,大家会第一时间趁着下次涨价前去换成麦粉、面包、糖或者油......”这位市政官员在解释,说着说着突然苦笑一声,略带尴尬地加快了步伐。 “抱歉,看到我的几位同事了,我得打个招呼......” 罗尹对旁边的范宁也递去一个撇着嘴的笑容。 按理说街头很热闹,很有烟火与生气。 但她想起了昨天对这位神父先生说的“新的生机已经有了”,突然感觉,似乎不是很合适。 “罗尹小姐应该不是第一次临到雅努斯。” 范宁与她目光交织片刻,再度眺望远处。 “嗯,我来过近十次了,但以前都是在圣珀尔托或另外几个大郡城停留,而且,都是听音乐会。” “您觉得这世间的亮光是普照的吗?这福音是尽都传明的吗?城里和村里的民是皆有奶和蜜可以吃到的吗?” 罗尹怔了一下,随即摇头。 范宁目光悠悠地道:“在圣城那日,我以弥撒曲请求上主矜怜,她的赐物折有六十万镑盈余,但那城里需要吃喝的信众是二百万。数天来被我劝告,儆醒得赦、或裁决定罪的有近百来位,但行邪术、走私道、拜偶像的有几万数目。世上也不止雅努斯一国,须知那些没听过福音的民,连同田间的谷植、地里的牲畜、天上的飞鸟,也照旧是在日光里发旺生长的。” 罗尹轻轻“嗯”了一声:“我曾经有一位,一位......” “朋友?”范宁笑了笑。 穿白色风衣的她脸上是怅惘回忆的神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说这个世界充盈着他无法理解的悲愁。” 第五十四章 说什么来什么 “你这个朋友我是领略过的。” 记忆中的某些场景,见过的人、说过的话被唤起,范宁突然鬼使神差地来了这么一句。 “啊! ” 罗尹的眼眸突然睁得比白天的旅途中还亮。 “神父先生知道我说的这个人?您与他打过交道?他是您的合作对象之一?神秘上的合作?还是艺术领域的合作?” 问出一连串问题的她立马感到不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您当我只问过第一个问题就可以了。” “是照明之秘给的启示。”范宁当即故作镇定地改口,“头一日的晚宴,罗尹小姐有大行迹在做盘算,又心忧不定,就差我问了路。那高处的灯光预兆着你须与要人相商,必是当下口中称道的这人。”说完后他觉得自己圆得还不错。 ! ...拉瓦锡神父果真是神乎其技。罗尹当下钦佩得五体投地,但也愈发不好意思了起来,她竖了竖白色风衣的领口,轻轻咳嗽了一声道: “抱歉,是我之前太想当然了。” 原来还是那天,自己把关于“前往失常区的必要性”的命题纸条投到神父先生的祭坛里去,才察觉到的这后来的神秘学联系,并不是真的和范宁先生打上了交道。 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或具体的知道他怎么怎么样呢? 那就不叫“占卜”了,叫“抄袭”或“偷看”还差不多...... “不过,我看这种大方向性的启示,也有更加不可替代的价值,可以请教下神父先生,这照明之秘再往后彰显出的路径是什么吗?” “既然须与要人相商,那自然是取决于相商的结果。”范宁直言正色地道。 “哦......”罗尹继续撇嘴。 可是我爸不许我去啊。 他也不许啊。 罗尹总觉得这位拉瓦锡神父还懂得不少,她还想继续请教请教,或者像雅努斯的民众那样,做做“告解”解开一些心头疑惑也好,但失常区和范宁......两个不方便细说的事情碰到了一块,当下人多眼杂,也只得暂时把念头压在心里,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场合了。 “不用赶他们,我们绕条路便是。” 正好这时,马车被牵到了那些排队买粮食的队伍旁边,两位辅祭人员想稍微疏散疏散,罗尹出声叫停了他们。 众人换到另条路上,重新登上马车。 “衷心地说,这座小城现在的确需要更多的音乐。”老司铎杜尔克仍在抬着眼皮,看向那些争吵或劳作间的民众。 “罗尹小姐有所不知,自从战争打起来后,教堂内的日常礼拜,只要是有唱诗班登台的集会,信众们场场都会把礼堂和前面的广场挤满,哪怕以我们小教堂的水准,无法领受到像您那日为圣城带来的赐物,但民众们都认为这是每日愁云惨澹的生活里面最受感动、最安宁无忧的时刻......” “不过可惜,由于种种客观因素的限制,现在我们在做礼拜时,能组织起演出音乐的比例,也比以前要少了,而且我们雇的那位管风琴师,由于在阿派勒的亲人逝世,他的精神状况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没有什么其他的文娱活动了吗?”倚在车窗边的罗尹问道。 “如果指的是市井上的文娱......”杜尔克想了想,“小酒馆、私人府邸之类的地方,有些仍在开业,有些仍然灯火亮堂,可是对于现在肚子都没有着落的普通人而言,有几个享受得起呢?能在里面挥霍的会是些什么人呢?” “流浪的街头艺人们现在也明显少了,也许他们还在哪个角落,但他们也没有了气力......嗯,之前还会有一些旁图亚郡城内的独奏家、歌唱家、或小型室内乐团体来做巡演,我们教区会补贴一部分报酬,让民众能以更便宜的价格购票......每年能有个好几场,现在也没人会来了,我们能接待的场地也被炸毁了......” 这个年代空中武器刚刚成型,却还没有什么成体系的制空手段。一旁回归闭目养神的范宁觉得确实有些头疼——不考虑邃晓者级别强者出手、或预先布置大型秘仪的情况下,很多时候只有飞机能对抗飞机。 但空域这么广阔,与其去蹲守或追击敌机,还不如也去别人的境内炸一炸...... 罗尹也感到情况有些棘手。 之前在范宁先生的指导下,“连锁院线”的铺排方案做得完善而精密,考虑到了地理环境、当局政策、经济条件、人文差异、基础设施、师资水准参差不齐的方方面面的情况...... 但方案再怎么完善,也没完善到连“走私和空袭”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的程度...... “司铎先生,你们的教堂能经得住炮火袭击吗?” 她提这个问题,既是在问教堂,侧面也是在问艺术场馆的问题。 对方在摇头:“罗尹小姐对它太自信了。面对这些颠覆性的现代武器,除了有‘辉光巨轮’加持的圣城总部能够安然如故,那些郡城大教堂恐怕也得被炸出窟窿,更何况我们这些小城教堂了,它不像我们有知者,个子足够小,灵性预警后可以用点手段规避腾挪。” “但是,这些家伙不敢的。” 杜尔克的笑容中带着沧桑,也带有几分从容。 “如果教堂率先受到袭击,或他们主动攻击了神职人员,那就意味着‘有知者不得服役、不得直接参与世俗战争’的约定在这起事件上失去了效力,袭击方的军事首领的安全,可就不能得到保证了......” “尽管,即便是邃晓者,在大规模战场上也没法肆无忌惮地横行,但军事行动永远需要一层层的组织者,那些首领在平日里也不过是个遵循生活作息、武装看守相对严密点的普通人,保不准他们会学到什么奇怪的知识、产生什么奇怪的想法或幻觉,或者,梦到什么不可名状的场景或东西......” “我们也会约束雅努斯的军队,严禁袭击灵隐戒律会的教堂或牧师。” “当然,利底亚人不敢袭击教堂或神职人员,但其他的设施可就没那么多约束了,如果后方有一座蒸汽铣床工厂是军事打击目标,他们可不会考虑‘旁边会不会有一座学校或音乐厅的问题’......罗尹小姐这院线的选址,个人建议还是依托教堂,划出功能区毗邻而建——不是在为名额还未定下的低地劳布肯教区说话,而是这一带如果要建院的话,最好都是如此。” 罗尹点了点头。 这是相对可靠的选择。 工业时代下集结的军队可以正面碾压绝大多数有知者,但如果破坏了官方组织的场地,有知者刺杀他们的军事首领,却不一定要正面,不一定要战时。 算是一种在当局首脑们的默认下形成的、世俗层面互相制衡的游戏规则。 “有盲点。”范宁忽然开口。 “请您指教。”杜尔克不知道他指的“盲点”是什么。 看到拉瓦锡神父有教诲要讲,其他人也齐齐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士兵们将那些暗昧可耻的事弃绝了,不行诡诈,不谬称神的道理,这自然看着是好的。但若军队里勾结起害人的异端,落下那些因背信弃义而创的伤疤,蒙蔽她的福音,扰乱她的威信,让各个城里的民互相猜忌,不以与神立的约为尊大,这该做如何讲说评判?” ......是个问题啊。老司铎愣了一愣。 是,官方有知者讲规矩,正常的军队也讲规矩。 隐秘组织不讲怎么办? 如果混进几个密教徒到了交战双方的军队里,把水搅浑,甚至一时间都判断不出来谁是主谋,谁提供的便利,谁又是被利用方...... 罗尹正深感同意地点头,忽然,灵感很强的她,感觉头顶上的夜空似乎比往时亮了一点点...... 众人也勐然抬头。 “那是?” 漆黑如墨的云层被某些苍白的光束划开,隆隆的气流嘈杂声由远及近地逐渐出现。 不到五秒—— “嗡!嗡!嗡!嗡!......” 刺耳的警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整座小城的为数不多的电力能源,被不要命地运转消耗了起来! “空袭!空袭! !” 民众们和士兵们早已对这个警报声“耳熟能详”,条件反射般地扔掉了手中的活计,成片成队地开始疏散、撤离、躲避。 几位随行的市政官员和文职助理却是有些傻眼了。 身边有两位邃晓者、两位高位阶,自身安全问题不用担心,可是......为什么今天在夜里,还是水汽蒙蒙随时可能下大雨的夜里,也会有轰炸机过来“光顾”? 这是要炸什么设施? 众人抬头的几秒功夫,九架在夜空中外型酷似蜻蜓的轰炸机,一前二后为一小组,再一前二后为一大组,直接从不到一千米高度的头顶掠了过去! 那个方向?不可能啊......老司铎杜尔克不由得迈开步子,随着飞机掠过的方向跑了几步,又倏然站停。 不可能说什么来什么吧!? 东边直线方向再过4公里左右,就是众人一个多小时前所在的教堂位置! ! 第五十五章 汝母毁矣! 空袭...教堂? 不可能的。 几乎所有跳下马车的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 可能是那个方向的什么基础设施或工厂仓库吧? 但一分多钟后,他们亲眼看到,在视野的远空,接近那座高大建筑的球形拱顶上方时,机群一个俯冲,有什么东西被接二连三地扔了下去! 重重水汽和黑云裹覆之下,它们模湖得像什么梭子,又像什么网状物。 而在灵觉更为强大的几位有知者眼里,那就是一枚枚带有三分尾翼的茄形炸弹! “该死!他们怎么敢真的——” 老司铎杜尔克的独臂拳头捏紧,话语如断了线的风筝。 如果此刻自己在现场,还是能够尽力去救一些人,但这么短的时间,他一个高位阶也无能为力赶到,即使提前一分钟就出发,也赶不到。 “轰!——轰! ——轰! !——” 上空在闪耀,就如烟花绽放的新年夜。 轰炸机群在视野尽头消失,几个呼吸后又掉头俯冲,卷土重来,继续倾泻第二波炸弹。 “去吗?”一直陪护在罗尹身边的赫莫萨老太太开口了。 “去?......去!”老司铎一愣,随即点头如捣蒜。 “随我进去,无知者不要跟来。” 赫莫萨的话音刚落,身边一辆马车就发生了让人难以理解的异变。 揭开的帘子透着条纹相间的异质光影,里面是不再是地毯、座位和横桌,景象扭曲成了交错运动的漩涡状,依稀可辨认出教堂前门的拱顶和广场上的砖石材质。 老太太已经一把抓住罗尹的手,两人身影钻入其中,消失不见。 眼前的手笔让杜尔克感到惊叹,不过他没有丝毫耽误,对另外两位神职人员做了个跟上的手势,也钻入其中。 马车恢复如常,另外的市政官员和文职人员惊疑不定地探头往里打量了几番,随后赶紧跳上车,示意车夫赶快开动。 “快,我们先去应急物资和通讯处!” ...... 在短暂的天旋地转后,灰土和硝烟呛进了罗尹鼻子里,她发现自己直接到了教堂正门的石阶上。 “小心。”赫莫萨提醒道。 一根断裂的石柱轰然倒塌而来。 只见这位已经降入“衍”之战车的老太太做了个伸掌在空中切下的动作—— 空气如水波纹般荡漾开来,就像化作了一面斜置的镜子,在镜子下方,罗尹的那侧,一根完全相同的无形石柱穿过她的身子,同样“轰然倒塌”。 只不过作为上方真实之物的镜像,它是“从下往上”倒塌的,两根石柱悄无声息地撞击在镜面上,以完全不符合力学规律的形态停滞在了半空! 众人逆着做祷告的信众逃跑的方向,往教堂内奔去,赫莫萨老太太以同样的手段,将头顶落下的几块偏大的钢筋水泥全部悬置在了半空。 但高空坠物,一小块石子足以伤人。 教堂的建筑设计又过于高旷,拱顶不断被炸,仍然有好几个倒霉的信众,在混乱中被看不见的硬物砸倒在地上,生死未卜。 四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哭喊声。 “盖住,趴下。” 杜尔克接连顺手甩出几张祭祀用的桌布,上面流转着金灿灿的光芒。 更有一些桌布在罗尹的控制下,空间轨迹似乎轻微地扭曲起来,被抛飞到了更远甚至二楼的地方。 “盖住,趴下!”又是一声大喝。 神职人员和某些更冷静的人接过后,将惊慌失措的人一并卷起,卧倒在到处都是碎玻璃渣、烂木条和器皿蜡烛残片的地毯上。 “轰! ”“轰! ” 门口的台阶上又卷起了热浪和弹片,以及不太幸运的遇难者的残肢。 整个拱形大门直接垮塌了。 “一楼所有的镜子都可以撞碎逃出去!”赫莫萨老太太提气喝了一句。 她出行的动机只有一条,就是保证罗尹的绝对安全,所以不会去做额外的动作。 但这句力所能及的帮助足矣。 很快,一位躲在光芒渐弱的桌布下的年轻女人,咬了咬牙,抱起自己怀里的婴儿,在灰尘落石中往近处的一扇落地镜撞了过去。 镜面没有碎裂,女人的背影不见了。 很多寻到最近镜子,确定好了逃生路线的信众或教堂差役都依言照做。 血腥味弥漫,剧烈的爆炸声仍在各处传来。 幸亏众人以远超常规的速度赶到了现场,实力配备也不同以往,暂时来看,人员的伤亡数总体应该可以接受。 但这座教堂,经过两轮轰炸,已经感觉有些支撑不住了...... 劳布肯教堂虽然在“世界着名建筑”中排不上前号,但同样是人类文明的结晶之物,拥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动人的故事! 杜尔克恨不得钻到那些轰炸机的驾驶舱里面去,亲手掐死那些利底亚人! “砰! ” 一盏巨大而华丽的水晶吊灯直接坠地,化为齑粉。 “姑妈,拉瓦锡神父呢?怎么不见了?”罗尹在救援过程中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你我是头两个进入空间裂隙的。”赫莫萨表示自己不知。 “我有很久没看见主教先生了。” “不对,他好像就没跟过来。” 老司铎手中也是动作一缓,与另一位执事隔空相视一眼。 ...... 小城,夜空。 “钥”相指挥之力托举脚底,范宁静静凌空悬浮在潮湿的雾气中,下方是宛如乌黑色巨蟒般的劳布肯江水下游段,教堂的位置在平面直线距离上不超过五百米。 一眼望去,他极其敏锐的灵觉看到了满是黄色沙尘的浓烟,在夜色中泛着红紫色的火焰,甚至是盘旋在空中的、已经“轻车熟路”了的等待人肉的秃鹫。 还有,远处战机的白灯。 “刚刚应该是两轮了,还不收手,到底有多少载弹量?” 视野下方那座原本古朴雄浑的教堂已经千疮百孔,范宁看见这群轰炸机又欲要掉头俯冲,眼中寒光一闪,身影突然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光影穿梭! 下一秒,在视野开阔的上空,他近乎变幻了接近一千米的空间距离,直接出现在了阵列最前方飞机的大灯光束里! “诡诈的天平,为上主所憎恶。守信的法码,为她所喜悦。”范宁悠悠叹息了一声,而且说的是兰格语。 声音又陡然拔高,不怒自威的语调隔着强烈的劲风直接刺入人的灵性深处。 “......而炸毁上主祭坛的,他的父亲必受咒诅,他的母亲也必被炸,这岂是好吗?” 强光,逆光,按理说,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但灵觉并不是真正的视力。 范宁明显“看到”坐在最前方的投弹手,防风眼镜后面是满脸见了鬼的惊吓表情。 不是,这里为什么会有道人影? 而且还在用听起来很严肃的措辞威胁着自己的家人? 第五十六章 签名版降落伞 “我是不是眼花了?” 穿棕色迷彩服,带灰色钢盔和挡风眼镜的投弹手噎了口唾沫。 每架轰炸机上一共是三个乘员,前方是小型机枪手兼投弹手,中间是驾驶员兼指挥员,后面是尾装大型机枪手。 “眼花?有东西吗?” “你说的是幻听吧,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说话。”后方机枪手有些警惕的观望,又问向中间的驾驶员,“头儿,为什么你在减速?” 这个时期的轰炸机由于速度相对不快,挡风玻璃还没普及,他耳边气流的呼啸声正在渐弱,队友的大声交流声更易听清了。 “不是我!” “我没减速啊!?” 不只前方这一架,3x3编队的前方三架,一前两后的驾驶员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什么情况?发动机舱又出故障了吗?” “见鬼......回头一定要再次投诉他们那扯澹的燃料箱设计......” 驾驶员们一直紧握着档杆,让战机维持俯冲的低空轰炸姿态,但他们觉得前方仿佛就有一堵无形的气墙或迎面吹来的飓风似的,整个机身完全在和一股巨大的阻力“对着干”,两台295马力的肯特发动机转速都已经拉到了红区,速度却越来越低了。 “不对,那里真的有个人!凌空悬在空中的!” “我看到他招手了!” “好像是个神父打扮?” 更多的乘员惊呼起来。 他们发现随着这神父张臂,他的身躯开始裹覆金黄的色泽,滚滚漆黑的云层中竟然出现数道圣洁的日光,朝着自己的斜前方投射而来。 光明映衬之下,神父的沧桑脸庞、斑白头发和修短的胡须似乎也变得清晰而具有质感,一时间简直就像雅努斯或提欧来恩的宗教题材油画中的场景现世! 不会是他们的国家显神迹正好被碰上了吧?......打头阵的驾驶员感觉双臂一软,但多年训练的本能让他勐推档杆,机头朝上,打算极速爬升,就当这个“人”不存在,从其上方跃过去。 “跟着1号。” “快,快拉高度。” 后面的两架轰炸机也跟随效彷前者的动作,只是“逆风”之下感觉整个机身就像陷进了泥沼般的迟钝,速度和高度也没法有效地拉上来。 并且,下一刻,他们发现之前的“油画空间透视关系”只是在夜空中的错觉。 那光线中明明有几束,直接打在了前面的轰炸机上。 而且,还将其洞穿了!?!? 其左翼直接耷拉了一截,机舱和下腹处冒出滚滚浓烟,飞行轨迹变成了紊乱的下行盘旋,恐怕离坠机没有多少秒了。 “愣着干什么?先开火! ”后面的两架机舱中有人在咆孝。 “哒哒哒哒......”带着微光的弹道如梭子般划过夜空。 “头儿,这怎么瞄得准?把子弹打光了恐怕都——” 持着轻型机枪的投弹手话音戛然而止,并艰难低头。 光束同样临到了他的头上,仪表盘上的各个指针剧烈颤动着,一个冒着青烟的碗状大小窟窿连同操作台,直接贯穿到了自己的胸口! 而另外一架的燃料箱更是直接爆炸开来,蒸腾起一大团黑色的浓烟! 范宁捏着一枚“烈阳导引”,身影直接贴着机腹下空掠过,往前继续激射而去,不再理会其死活。 他们的结局要么是坠亡,要么是跳伞。 范宁已经动用“画中之泉”残骸的能力略微使了点小手脚。 剩下的事情,下方军队和民兵们自会收拾。 自己的目的应当是尽可能地将九架战机全部留下来。 并且,尽量保证有一部分活的,以便查明袭击始末。 “24米左右的机翼,12米左右的机长,载弹量也许超过0.5吨,俯冲速度感觉起来在150-180公里每小时之间,应该已经接近其正常工况的极限了,毕竟只是相当于一战科技水平的兵器,如果是追击的话,这个速度想和我比起来恐怕还差了不少......”各种细致入微的感知下,范宁估算着来犯之敌的一些主要参数。 他尝试过在降入战车、灵性全部激发的情况下利用指挥之力飞行,如果全速维持直线,可以做到接近300公里每小时! 如果是仅凭这个速度,对方的多个目标以不同方向逃跑,加上频频转弯或调整高度,想一个不漏恐怕还是有难度。 但是,范宁也不只有“钥”的指挥之力。 “嗯?果然有问题。” 后方两个三角形编队的轰炸机也进入视野,终于有一个方位上面的乘员,让范宁感觉到了异常的灵性波动。 当然,看到范宁的这几人更是被吓得不轻。 “邃晓者!?还是神秘能力可以实现飞行的,恐怕不只一重......” “他一个人干掉了前方的编队!” “最后一次功劳,完成西尔维亚女士的考验,就能取得去‘天国’朝圣的资格,怎么碰上了这种级别的人物?” 这是整个轰炸阵列最后方角落。 一架不起眼的灰棕色机舱里,三人脸色沉凝如水。 “怎么办?载弹量还剩0.3吨左右,抛投点位已经偏离,掉头再找机会俯冲?......”投弹手在犹豫。 “直接放落,然后撤退!”驾驶员作出决定,直接扭转航向。 考验没有完成,功劳不够尽善尽美,下次还有其他的机会。 但阵亡了就什么都没了,被抓了也麻烦了! 前方编队在俯冲的高速状态下都能被逮住击落,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邃晓者,恐怕不仅有攻击的手段,还掌握着某些限制性的无形之力! “时节晚了。” 带着痛惜的中年男子声音直接在众人耳边响起。 整片晦暗的夜空丢失了最后仅存的透明度,后方六架战机上的乘员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大灯射出的光线不见了,仪表盘的夜光消失了,就连大脑对于自我肢体各个部分的感知也变得昏天暗地。 “彭...”“彭...”“彭! !” 在范宁的光影控制和灵性干涉下,又连续四架战机接连在半空相撞! 尽管基本是微微“擦边”,而非直接对撞解体,但也尽皆失控,冒着黑烟像无头苍蝇般打转盘旋,不出多时便会坠落。 劳布肯小城,几处制高点的通讯台。 内部办公室的气氛很紧张,打字声、交谈声、脚步声和电报杂音交织不断。 外面相对没这么吵闹,有士兵拿着望远镜,眼睛瞪得生疼,试图在漆黑的夜空中看见敌机的状况。 还有士兵做着更奇怪的动作,他们肩上扛着一块巨大的铝质板子,在原地缓慢地转动,并竖起耳朵试图从旁边几个“大喇叭筒”听到来自空中的声音——这是一种比郡城和前线配置的早期雷达还要“土”的装置,堪称“人肉版原始雷达”,不过它对监听方圆五千米的震动鸣响的确有些效果。 今天的能见度实在太差了,他们死活也想不明白,这群家伙为什么会在这么一个起雾又刮风的夜里搞袭击。 起初,侦查员们什么都没看清。 只是几处通讯台上抗板子的监听员有些疑惑,因为他们都觉得,远处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不像是经验中寻常炸弹落地的声音,而且好像是从夜空中传来的。 下一刻,终于有数名侦查员也揭下了望远镜,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怎么好像几个方向都有敌人在跳伞? 还搞这么明目张胆,就像担心别人不知道他们在那里似的! 不是他们视力突然变好了...... 主要是这些缓缓飘落的降落伞,它们在发光! 而且,顶部还有个金灿灿的、特别显眼、特别具有穿透力的金黄色“拉瓦锡”签名! 第五十七章 记得升旗 范宁的出手,短时间内直接解决了七架战机,俯冲轰炸的队列已经不复存在。 少数倒霉鬼在光束投射或燃料箱的爆炸下直接一命呜呼了,大部分人则趁着飞机解体或坠落前跳了下去。 只不过,全过程可见。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进行跳伞表演。 “是拉瓦锡主教显了圣!” “快,快去提醒降落位置附近的人!” “哥们,别大呼小叫了,你隔这么远都能看见,那旁边的人早就出动了......” 空袭警报还未解除,但小城街道格子里的士兵和民兵队伍,已经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活动了起来,并且,双目放光,方向性极为明确。 答桉都被直接标出来了,这不来个“当场抓获”? 谁跑得快算谁的! 夜空。 不同于地面上摩拳擦掌的侦查员和民兵队伍,范宁扫视各方,脸色一直沉凝。 早在将这些人逼得跳伞前,所有失控的战机,第一时间都在试图抛弹减重。 而且,还有两架战机运气稍好。 “开直线,什么都别管!” “往上拉,往上拉!” 面对视野的彻底黑暗和范宁的灵性干涉,驾驶员误打误撞,没有互相撞击在一起,而是冲到了空旷地带。 与此同时,那架坐了密教徒的轰炸机下腹,四小二大,又是连续六枚似水泥茄子似的炸弹,一股脑对着城市下空抛了下去! 范宁想降低高度,追着这些炸弹,尽可能一个一个引爆,但无法完全兼顾。 看着两架张开的机翼在视野里越来越小,还是往不同的方位逃离,范宁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个决定。 “无有怜悯之心。” 此刻容不下丝毫迟疑,把所有袭击者全部留下,才是查明这起教堂袭击事件的关键。 空袭本来隔几天便在小城上演一次,希望下方的人能有条不紊地应对吧。 “休!——” 灵感燃烧之下,范宁身形再度激射而出,全速先朝其中的一架追去! 七秒半,一架拉升了高度的轰炸机被范宁追上,燃料箱又是爆起熊熊大火,木头、胶条和钢材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曲变形。 当然,载有密教徒的战机,在反向飞行之下,距离更远了。 “想跑?” 范宁回头瞥了一眼。 下一刻,身影直接钻入了身边亮堂的火光,瞬间消失不见。 再度光影穿梭,从明到暗! ...... 已经几乎飞离小城上空的三人,看着远处夜空中爆燃的亮光,心里松了口气。 他们是最后一架。 有这些替死鬼垫背,终于逃出来了。 “波特先生,我们还要不要找片荒山降落,去和线人联络一下?” “傻子吗?”驾驶席上叫波特的密教徒喘了口气,腾出手拎起水壶灌了一口,“燃料箱已有轻微泄露,一个小时出头的剩余续航,能兜个圈子绕回阿派勒战区,就算是‘先驱’在庇护着我们了。” 后方操纵台位置的重机枪手,也扯了扯被汗湿透的衣服,刚想来点什么轻松的话题—— 一道令人魂飞魄散的平静声音直接在众人耳旁响起! “你们利底亚的士兵,也是认有自己的主,现在却立起假偶像在拜,即便雅努斯的师傅们有怜悯心,作宽赦的打发,那毗邻邦国的子民,也会盼着速速把你们治死。” 中年神父的身影竟然直接靠在了驾驶位旁的过道上! “你......”如果不是系上了安全带,投弹手恐怕已经直接从座位上吓得弹了起来。 而距离最近的波特,由于整个情绪体与以太体直接被卷入了范宁所降入战车的范围之内,他觉得自己的灵性快被什么东西给直接压迫到爆裂了! 范宁说着说着叹息一声,慢条斯理地低头捋着自己的衣袖。 “今天本是安息日,且让我休憩一会。你们作安宁平和的驾驶,把我送回教堂广场,稍后必想到搭救的法子助你们儆醒。” 好像是范宁的某些关键词触发了“条件反射”机制,一听到“搭救”、“儆醒”等单词,这几个人直接被吓到面如土色! “你......你就是那个在来毕奇指使熟人拿霰弹枪轰人的神父......” 这种搭救方式可不敢恭维啊! 范宁点了点头,温和地拍拍波特肩膀: “也勿要忘了升个白旗。” ...... 劳布肯小城,地面上的军事力量和应急措施,早已尽最大的反应速度运转起来。 罗尹从教堂的混乱场面中抽身出来的时候,四周已经没有了轰炸声,神职人员仍在教堂里面救人,以及尽可能地把艺术品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广场上,不少荷枪实弹的士兵已经从掩体里走出,抬担架的医疗员也不再选择绕行的路线,以最直线的距离将伤员送往临时搭起来的救护站。 罗尹疑惑地环视了一周,她还看到了好几个已经被缴械捆了过来的敌兵,以及开进来的三辆长得像水泥罐头的装甲车和三架灰绿色的高射炮,但确实没见到拉瓦锡神父。 突然,嘈杂的气流声又由远及近地响起。 “还有一架又回来了?” 一辆不起眼的开天窗的黑色小车上,低地劳布肯战区的阿尔法上校狐疑地抬起了手中的望远镜。 士兵们则迅速摇起高射炮的手轮,六门65毫米口径的加农炮口,顷刻间对准了夜空中苍白大灯前方的预判方位。 由于缺乏测量各类参数的火控系统,操作手也缺乏制空经验和理论知识,目前这一制空兵器的射击精度很低,据雅努斯骄阳军这边的统计,击落一架敌机的平均耗弹量接近一万两千发......不过,至少是个威慑。 但很快有人注意到,这架飞机根本就不是俯冲的姿态。 它飞得又低、又慢,而且高度还在平滑地降低。 “.....怎么好像是要降落的样子?” 正好这时,独臂老司铎杜尔克也从歪歪扭扭的教堂大门走了出来。 他分明感知到了那机头上竖着一面白色的旗子。 战机逐渐在广场开阔处停稳。 足足四十多支黑洞洞的枪口和火炮将其环绕对准。 “砰!” “梆! ” “啪......” 三道宛如死狗般的身影,像丢沙袋般地被某种未知的力量直接给甩了出去,砸在地面上发出重重的哀嚎。 然后,又一道人影跳了下来,并俯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拉瓦锡主教?” 人群中响起了几声错愕的呼声,枪炮的准头也齐齐移开。 按理说,这场意外的恶性袭击,最终应该属于以“轻松”的程度化解了。 罗尹的目光与范宁交织,下意识想笑着打个礼貌的招呼,但看到对方神情平和中带着悲悯,一路上遇见的这些事情也并不该值得高兴,她最终只是勉强一笑,张开五指向他摇了摇: “嗨?” 第五十八章 停尸间 罗尹抬手后,负责低地劳布肯战区的阿尔法上校也直接从小车上跳下。 他“噔噔噔”地跑到范宁跟前,先行教会礼又敬军礼,介绍起了一长串关于自己的情况。 范宁先向罗尹点头示意,又温和地应了几声后道: “他们既因自己的计谋跌倒,就按照义与不义,先查他们的过犯,再定他们的罪。” “我须再察辨一些事物。” 没等进一步说上话,众人只见这位显圣的主教作了几句匆匆的提示,脚底下再度燃起熊熊火焰,整个人又升回了夜空高处。 士兵们心中感叹着“圣哉”,按照分工继续做起善后工作,罗尹和杜尔克等人则疑惑仰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上空。 “呼呼呼呼......” 刺骨的寒风拂面而来,衣袍猎猎作响。 范宁眯起眼睛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现在更重要的是弄清他们空袭的动机,那些战俘和密教徒是肯定要审的,但前置的工作,下方这么多军队和有知者会处理妥当,用不着自己事无巨细地遥控。 范宁现在是想先确定一件事情。 “奇怪了,他们想炸的到底是不是教堂?” 从这一高度来看,脚底下大部分民众棚子中蜡烛与煤油灯的光芒,都被彻底融进了漆黑的雾里,死寂大地只有零星灯火闪烁,以及,被轰炸点位飘起的火苗与烟尘。 之前乘最后一架轰炸机返回广场时,范宁就觉得好像有一些不太对劲,现在解决了留人的事情,再仔细回到夜空中查看时,他觉得的确有些奇怪。 除去那些在飞机失控后胡乱丢的炸弹外,前几波有组织的俯冲轰炸阵列,主要袭击的区域大概是一个矩形。 教堂也在其中,但教堂的位置,只是在矩形的一个角上。 “当然,这也算是袭击教堂......如果是目标就是教堂,是为了什么呢?里面有什么非凡资源是需要摧毁的目标?这座小城的教堂除了具备一定的文化价值外,并没有这样的非凡资源......为了激怒挑衅?让神圣骄阳教会的有知者去报复对方的军事首领,然后暗中设下什么圈套?......” 是纯粹军事上的冒进之举,还是有涉及隐秘的动机?比如存在一个由于和教堂距离较近、而让后者招致牵连的目标? 有神降学会的人混在里面,他觉得不好直接下定论。 范宁这次在夜空中思考了较长的时间,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脑海闪过后,他才控制自己的身形往下方坠去。 广场上依旧有很多人。 为首的几人在等待自己,其余人依旧在穿梭忙碌,只不过这次范宁听到了哭声——处在广场边缘的,完全没有压抑的,只是距离尚远、才显得极其微弱的哭声。 这次罗尹没有像刚才那样,再同他打招呼了。 她非常清楚远处人群围着的地方在发生着什么,打仗是一定会死人的,每次的空袭也肯定会的,即便是目前无战事的提欧来恩,那些繁华的钢铁城市中每天也有人死去......但很多时候,活着的人读到这些数字,接受起来都比预想中的要顺畅不少——就像范宁先生说的,只要具体的“100%”个体少见几次就好,那样最多不过是眉头稍微皱得深一点。 只是,偏偏她身旁的范宁现在正经历着相反的情况。 他的灵觉不可避免地感知到了更多的细节,比如那缩在女人尸体的怀抱下、任凭别人拉扯也不肯钻出的幼儿,比如伏在白布上嚎啕大哭、手掌将布抓出褶皱的粗犷男人,以及,在医护人员背后拼命下跪叩头的衣衫褴褛的少年。 两人带着相同又有不同的思绪沉默,目光都放在别处游离,视野里的杜尔克司铎就像一位普通枯瘦老人般站在台阶角落,凝视着手底下的神职人员预备安魂仪式。远处,还有不少人清理着台阶上的大块钢筋碎石。 他们将其腾出了一小块空地,让少部分集合过来的唱诗班人员,得以面向广场站成一排。 然后,大家听到了静静鸣唱的声音。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尘埃啊,在短暂歇息后, 那召唤你到身边的主, 会将赋予你永生。 你被播种,直至再次开花! 我们死后, 主来收留我们, 一如收割成捆的谷物!” 无伴奏的圣咏之声澄澈、静谧,在一片狼藉的广场四周恋恋不舍地盘旋。 如夜幕前的一缕昼光,又如拂晓前的最后几颗星辰。 士兵们习惯抑着情绪,淌出几滴泪水又迅速在寒风中干涸。 他们?...这里?... 范宁突然觉得,命运好难预料。 这是他除了排练外的后来,第一次听到这自己谱曲的诗篇。 居然还是以这样“凑合”的节选形式,在这样的国度,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场合下,居然还是和罗尹在一起。 他以为将来这一天的视野里是金碧辉煌的舞台,西装革履的艺术家与合唱团,他真的想不到,现在停在自己左右手边的是轰炸机、装甲车和高射炮。 罗尹右手拉着左臂的袖子,紧咬着嘴唇一动不动。 过往的思绪在音乐声中翻腾,她突然很想在拉瓦锡主教那做个告解,嗯...也许,也不算那种“忏悔”意义上的告解吧,只是想向这位令人尊敬的长辈请教一些问题,给内心的一些情绪找个出口,但比较奇怪的是,自己又不是信徒,这可能会让神父先生有些难办...... 如此,到这段诗节结束,简短的安魂仪式也即将结束时,她脑海里开始酝酿一些措辞,但广场上却突然响起了几声不合时宜的噪音—— “啪!砰!砰!” 是清脆的耳光声,以及鞋子踢在人的衣服上的声音。 就像忍耐已久后终于火山爆发,一位满脸涨红、面露凶光的大胡子执事,对着脚底下的两名战俘狠狠地拳打脚踢起来! “内厄姆,你在干什么!?” 杜尔克一声呵斥,身边两位辅祭赶紧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这名叫内厄姆的执事往后拉。 “操!婊子养的!刚刚这两人跟在唱诗班后面哼着‘复活’! !” 大胡子执事的双臂被拽,衬衫在挣扎中被往上拉,一圈肚子都露了出来,腿仍然在往前方的空气中狠命飞踹,边踹边继续愤怒地咆孝—— “飞机是他们开的,炸弹是他们丢的,那里躺着的人全是他们炸死的,然后,他们在这里唱‘复活’!” “为什么不让我把你们绑在柱子上烧死,然后给你们唱到天明!?” “操!去你妈的混蛋! !” 内厄姆此刻完全没有属于神职人员的仪态,声嘶力竭地唾骂着各种粗鄙之语,然后又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他的这番反应激起了相当多人的同仇敌忾,只是由于围在近处方圆百米的,基本都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和其他教堂人员,一时间大家眼中怒火中烧,但也没有对这些战俘作出什么其他实质性的过激举动。 阿尔法上校和杜尔克司铎朝这位主教递过去询问的眼神,里面混合着恼怒和茫然。 “他们是为利底亚的民众唱的。” 谁知范宁的回答,让所有人尽皆相视无言。 似乎是有些引人深思的指教。 “呵呵......”某种三分凄凉七分神经质的笑声却再度不合时宜出现。 一位被教会的“驱魔锁链”绑得像个粽子似的密教徒接着叹了口气: “这尘世哭声太多,你不懂的。” 下一刻“卡哒”一声。 士兵背上的霰弹枪自行飞出,落到了范宁手里。 此人即刻闭上嘴巴。 范宁瞥了他一眼,又把霰弹枪扔回了士兵手中。 这句之前在教会内部的调查卷宗中,出自一些神志不清的神降学会熟人反复提及的话,让范宁产生了一阵阵无法控制休止的复读烦闷感。 一系列意外的插曲也打断了罗尹的思绪,她只好看着范宁从她跟前平静地走了过去,接着问向一旁的老司铎杜尔克: “那边是甚么东西?” 拉瓦锡主教问起了别的话,杜尔克也一时收敛心神,望向主教指的地方。 范宁指的不是教堂,而是教堂北边方向的一片街区方向。 “那边?多大的那边?要看主教阁下具体是问的什么,那块街区没什么工业厂房或重要的基础设施,我觉得利底亚的这群疯子就是想毁掉教堂。” “地图。” 范宁再次示意士兵递来张地图,将刚才在上空目测到的矩形区域较为精准地划了出来。 “在这界限之内,所有的基业、要人、财宝、大的买卖或奇特物什......但凡值得这些外邦人和假师傅觊觎的,你都细细地讲明。” 他特意强调了是“所有的”,以期望挖掘出什么信息。 “这帮家伙似乎炸得稍稍有些偏......”于是杜尔克凑了过去,看着范宁划出的区域发表评论道,“但是,除了教堂,除了民宅和坊市,的确再没有什么,非得说值得袭击的军事目标......” 他接连在地图上落指:“这个纺织小厂算一个,这个通讯台算一个,纺织小厂价值很有限,而这样的通讯台,整个小城有十六座,没什么更特殊的地方......如果就为了这么两个目标,折了九架轰炸机,被俘了十几号人,那这帮家伙今晚的行动恐怕是亏得连裤子都不剩了......” 旁边被架住的内厄姆执事虽然刚才怒气攻心,但也明白主教这般问话,肯定是有重要的考虑,仔细回忆后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倒是还有三座油库,不是粮油,是工业机油......这倒是个价值更大的目标,但主要是占据价值而非破坏价值,它们的主体都是地下设施,轰炸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地下设施,嗯?对了——” 这位大胡子执事眼神一亮,但随即又皱眉不展,似乎是觉得接下来提及的事物有些无稽之谈: “说到‘地下设施’,我倒是又想起来,在教堂稍微往北延伸出去的地下位置,有一片......停尸间。” 第五十九章 扭曲的像素点 “停尸间?”罗尹惊讶道,“教堂下面怎么建了个这种阴森森的场所?” “主教阁下,贵客女士。”杜尔克刚想解释,这时穿着大军衣、腋下夹着钢盔的阿尔法上校上前开口了,“刚刚这位执事师傅说得不错,劳布肯小城这儿的确建了一片停尸间,不过,主管单位是我们军方,不是教区。” “之所以毗邻教堂而建,是因为前期征求过市政和选民意见后,大家都觉得这是个更让人安心的方案......嗯,它的确存放了一些市民的遗体,说是停尸间不为过,但遗体不占多数,现在里面放得更多的,应该是一个个灵柩,装有阵亡士兵骨灰和生前随身遗物的灵柩。” “这是做的什么调度?遗体存了多少,灵柩又存了多少?”范宁疑惑问道。 “最大规模是三百具遗体和两千个灵柩,现在的进出替换非常频繁,但总体使用率是比较饱和的。”阿尔法上校说道,“遗体是为了预防瘟疫而做暂存之用,灵柩则是用作运输的中转......每当上前线或执行任务前夕,恐于生前的心愿来不及交代,我们很多士兵都有将简易遗书留在后方或带在身上的习惯,这其中就包括了想将自己的灵柩运回后方故土下葬的愿望......” “哪怕信仰‘不坠之火’的子民们崇尚死后火葬,运送骨灰仍是一件很耗费战时资源的事情,不过,为了鼓舞士气、也是慰藉生者,我们一直都在这样去做......” “只是出于现实条件制约,顾及不到每个士兵的头上,按照规定,新兵、老兵、女兵、军官、独生子、立功者等特殊情况应予以优先考虑.....嗯,主教大人在上代问,我不否认这产生了一些揽权纳贿的情况,拥有决定权或经手权的内部人员可能会拿它谋取一些私利,但我仍然认为,这项工作的存在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情......” 范宁缓缓消化着其中的信息。 实在是有很多的细节,包括空袭炸到教堂头上,机组里面有密教徒,又排查出了个“停尸间”的事情......说不上十分反常,但总觉得又“不够正常”。 就像自己一造访来毕奇,就遇到神降学会暗中行事、制造出“海斯特蠕虫事件”一样。 自己来到这里后,空袭教堂也成了个先例? “罗尹小姐有什么见地吗?”范宁看对面的风衣少女似乎想开口,主动出声询问。 “我在回忆您之前提及过的,海斯特司铎长期做义诊的事情......”罗尹说道,“如果说神降学会正在暗地里推动所谓‘蠕虫学’研究的话,有一个前提条件是必须的:要有被蠕虫宿在身上的人作为研究对象,这么一想,海斯特事件和教堂空袭事件就有了共同之处......” “所遭逢的人绰有余裕?”范宁被提醒到了。 对,长期参与义诊,或者把控灵柩运输工作,共同之处就是他们能不断接触到大量的人!大量不同地域、不同年龄、不同灵性特质、不同过往经历的人! ——如果“死人”或“骨灰”也算广义上的人的话。 “主教阁下,需要现在去停尸间看看吗?”杜尔克司铎问道。 “稍后。” 范宁在广场上散步似地绕行了一分钟,然后在一砖石开裂的破烂处蹲了下来。 融化的带有火药痕迹的塑料和橡胶、变形的水泥和钢筋、以及几块大大小小的金属弹片......各类乱七八糟的残渣事物,被范宁接二连三地牵引至手旁漂浮和观察。 “如果这‘停尸间’和‘义诊间’都是一个大量筛查‘被蠕虫宿身者’的便利平台,那‘轰炸’的意义是什么?” “类似于上次在海斯特公寓发现的‘尸环’仪式中的某种媒介行为?” 后方,整体实力更在范宁之上的赫莫萨女士,也在看着范宁的动作。 不过这位研习“衍”的邃晓三重强者,在单纯对超验事物的“灵觉”感应能力上,不一定强得过自创密钥收容“烛”之灵知的范宁。 自始至终,赫莫萨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倒是下蹲着的范宁,整个人的表情陷入了深深的“模棱两可”之中。 过了一会,他身形腾挪,留下数个火焰脚印后,整个人伫立在了广场侧面钟楼的砖瓦之上。 然后,众人遥遥看到这位神父先生,缓缓掏出了一块金黄色的光质“板砖”。 实际上是“画中之泉”残骸伪装下的手机。 这个相对高的视角,可以看到北边相对宽的一片被轰炸的街区,范宁打开相机功能,拍了几张照片,先是正常焦距,后来又是放大的局部:开裂的店铺墙体、裂缝蔓延的炮坑、缺胳膊断腿的凋塑、焦黑的花草树木...... 在浏览时,范宁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这些照片直接看上去也还好,但当局部的那些照片,再度用手指扒拉,放大到极限时...... 他发现时不时就有一处视觉上很怪的地方。 怎么说呢? 那一团团不同事物和光影下的“像素点”就像是被人给抹了一把,抹乱了,树干的黑块进到了凋塑的银块里,血污的红点渗到了另一透视位置的白墙上,炮坑里的灰褐又和煤气灯的亮黄杂糅到了一起...... 范宁转眼间就联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海斯特司铎公寓内,融在玻璃茶几的“蠕虫学笔记”! 蜡先生出手调查自己时,拿出来的那瓶极度怪异的“鬼祟之水”! 对,这几样事物的确太像了。 都呈现出某种颠倒错乱、成份杂糅、让人视觉不适的怪异效果。 “圣者说‘鬼祟之水’是一种极其罕有的高位格神秘物质,可以看作是‘秘史’相位的耀质灵液,那么,‘蠕虫学笔记’中难道也有着某种秘史的色彩?这几个密教徒也是在原本正常听命出战的士兵炮弹里,掺杂了什么和秘史有关的物质?” 如此,倒能解释为什么,在自己和赫莫萨女士都察觉不到明显异样的情况下,这蕴含秘史之力的手机相机,却能将其异质的光影捕捉进去。 那么这种神秘物质随着此次空袭轰炸,覆盖沉降得到处都是,会造成什么未知的影响? 范宁在思索之中重新降回广场,对阿尔法上校和和气气地开口道: “你且领一下去停尸间的路。” “是。”这位军官声音洪亮地听令。 “神父先生,我们也可以去看看情况吗?”罗尹试着问道。 她觉得涉及神降学会的事情,有可能会跟自己想要了解更多的失常区存在联系。 范宁差点下意识地答应,但想到令人讳莫如深的“蠕虫”,哪怕是有赫莫萨女士做陪护,他还是一口回绝了这个可能会给她带来危险的建议: “抱歉,罗尹小姐,上主垂赐的平安,也须临到贵客头上,来不得半点怠慢。” ......怎么爸爸管我,范宁先生管我,拉瓦锡神父也要管我。看着范宁、杜尔克司铎和阿尔法上校三人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的罗尹心中暗自咕哝了一句。 但她随即做了做心理建设,别人教堂下面的隐秘场所,自己一个来做客的外邦人加非信徒,冒冒失失地跟过去好像确实有些不讲礼节。 “兰纽特上将,两位相不相识?” 去停尸间的路上走了半路,范宁突然问向一左一右的两人。 “当然。”杜尔克司铎点头,“雅努斯司铎百余,现任上将不过七位,略接近于在西大陆的主教数量,兰纽特上将是雅努斯的高级军事将领,不如主教或副审判长这般尊崇,但单论行政上的级别,比起在下还是高不少的。” “兰纽特上将算是我的上司。”阿尔法上校也说道,“他直接坐镇阿派勒战区冲突前沿,也负责联系调度后方的旁图亚郡,是埃努克姆元帅的得力亲信。” “哦,如此甚好。” 范宁再次开始在衣襟内袋里摸索起来。 两人想到了这位主教传闻中的事迹,突然感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该来的还是来了。 范宁拿出了一本小册。 并翻到已经儆醒悔悟的博尔斯准将的上司——也算是身边这位阿尔法上校的上司——“兰纽特上将”名字那一页,继续温和地向两人问起话道: “这兰纽特上将既然已经被拉了清单,现在临到他的地盘,又有一个白昼有余,怎地不见他拿着记有过犯的册子,到我面前来办告解?” 第六十章 不要疑惑,总要信 “吱呀”一声。 炸得一片狼藉的教堂礼厅角落,通往停尸间的一扇不起眼的钢铁小门,被杜尔克招呼过来的神职人员打开。 “哒...哒...哒...” 几人的皮鞋跟扣在台阶上的响声,在这片逼仄的空间内回荡。 一教区一军方的两位地域负责人,却因范宁刚才的问话而一直面面相觑。 当然,额头见汗的主要还是阿尔法上校。 为什么兰纽特上将也被拉清单了? 如果,自己的上司被更大的上司点名问话,疑似“有点问题”,偏偏他不在场,而且不算直接隶属关系,然后,在场的自己清楚一些,又不是那么清楚,那到底应该说点什么?表示些什么?...... 要素太多,也许在任何职场情境下都是个难题。 阿尔法上校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原则性正确地恭敬答道:“拉瓦锡主教阁下,我们都是主的羔羊,每个人都是有罪的,都犯有不同的戒,兰纽特上将想必也是认的,只是前线一旦打起仗来,不讲作息,也不讲行程,估计,估计他太忙了所以暂时没有赶来找您办告解......” “不要疑惑,总要信。” 范宁的语气始终温和,并带着语重心长。 “你们为什么愁烦,为什么心里起疑念呢,人的心里若不疑惑,只信主所说的必成,就必给他成了。你轻轻忽忽地过来报信,说,平安了,平安了。其实没有平安。因为那兰纽特既不来办告解,也未诚心作祷,这是她坐在居屋中晓得了的,是圣者站在巨轮上看得清的,也是我提着守夜人之灯照得见的。” 他后面这句话倒是没有“诈人”,经过后面的一系列摸索,他发现这件礼器的诸多神秘特性中,的确有一种可以在入梦时,通过照明之秘的运用,以类似于“模湖检索”的方式,观照到一类特定内容的信徒祷告或祈求的画面。 梦境中,关于兰纽特上将的启示画面模湖而闪烁,祷词听起来语焉不详,时断时连,说明此人的信仰已经缺位动摇,这与范宁在前期调查中所掌握的,此人走私并勾结隐秘组织的线索是一致的。 ......拉瓦锡主教连兰纽特没有好好作祷告的事情都能知道?随着台阶逐渐往下,空气一寸寸变得阴冷,但阿尔法上校背心后面的汗越冒越多。 他自己倒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只是在军队里摸排滚打这么多年,性子已被较为磨得圆滑了,很多事情耳听目睹,装作不知道是常态。 但这下,面对拉瓦锡主教的问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神的面前为不义的事情作瞒报,并替有罪的人找台阶解释,内心突然变得惶恐又后悔起来。 连博尔斯准将这种存了过犯的人都儆醒了,自己又没参与过那些事情,有什么好顾虑的? “我隐约听说过,兰纽特上将他们有个‘聚会圈子’。”阿尔法吐出口气,“包括您在查的走私乱象,他们除了享乐之外,一部分目的也是为这个‘聚会圈子’提供资金运转,他们定期筹划着去失常区里的事情,这需要车辆,需要吃喝,需要各种物资......” “那就是神降学会在做的事情了。”杜尔克说道,“这些去了的人到底怎样?” “自然基本不会再回来,或回来时已是可悲的疯人。”阿尔法摇头道,“我上一站服役的地方就是看守失常区的边防军,这次是从那里调来了正面战场。那些异端偏爱渗透我们军方里面的将领,或许正是看上了我们的‘职务优势’,方便带人混进这里面去。” “再多的细节我不清楚,这次师傅们抓了不少家伙,应该可以再审出一些东西来,不过我之前就听说一点——” “他们把失常区称为‘天国’。” 天国?......曲折而深的台阶中,范宁皱眉思索着这个叫法。 有点意外,有点诡谲,但仔细想想,可能也正常。 从隐秘组织的那套逻辑出发,如果他们需要教唆民众做某种事情,那么,以一个具备吸引力的名词对其作美化,是具备合理性的。 “你在士兵的队伍中有要职,通讯的名册一定不少。”他开口道。 “对,对,这个自然。”阿尔法连连称是。 “你现在要对他们说,广而告之地说,你说上主如此诘问。人跌倒,不再起来吗。人转去,不再转来吗。作为雅努斯的民,为何恒久背道呢。有人悔改了恶行,有人却守定诡诈,不肯回头。你看,师傅们就在作留心的听记......” 范宁指了指另外几人,被叫来开门的神职人员们,此刻用册子记着他说的箴言,独臂老司铎杜尔克也在专心聆听教诲。 “而像兰纽特这样,作耳旁风,你就要端凝着说。若是你们的元帅,你们的王也视为轻忽,你也同样端凝着说。” “你说这些羔羊要藐视我到几时呢。我在他们中间代上主显了圣,他们还不信我要到几时呢。他们今日若听我的话,就不可硬着心,像惹她发怒的日子一样。我去往阿派勒讨罪的时候,他们必致跌倒,本有搭救的路,却渐渐地自毁,这岂是智慧吗?” 广而告之? 什么程度的广而告之? 阿尔法上校听得全身绷紧,咬着牙关表完态后,僵直的身体终于开始缓缓放松: “是,主教教诲得是,我回去就发军电,群发,上下级都发,跨级别也发。级别在将军之下的,要他们赶紧去各教区教堂忏悔,高级将领们自己觉得自己有问题的,速速找您来办告解。” 真这么做的话,自己恐怕要在军队系统里“一夜出名”了。 但拉瓦锡主教的背后,是教宗和圣者!是整个教会的宗教裁判所! 是啊,不要疑惑,总要信。 雅努斯的士兵都是太阳的利刃。 如果弃掉“不坠之火”的言辞,哪一天战死了都得不到救赎! 范宁作出欣慰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像先知说预言那般指着前方: “看哪,已经有人来速速地自取灭亡了,这都是要应验的。” 台阶下到曲折的低处,墙壁上出现了停尸间的铸铁门,两侧的烛盏照出了其沉重而厚实的质感。 身后的神职人员上前,本想用一把比巴掌还大的钥匙开锁,结果那门自己扭动了几下开了。 里面的空间用的是电灯,虽然是暗澹的冷光,但照明角度仍然大于外面。 一位腰间别着手枪,提着公文包,同样穿军官服的男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身后的两名士兵也了一步。 范宁不怎么熟悉其肩上的军衔,但看起来好像比阿尔法要低,而且从这人的神情来看,由于突然在门的另一边撞见五六个人不止,怕是大脑已经“宕机”了。 “安德鲁中尉。”足足十秒后阿尔法上校打破沉默,“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不知道今日有什么计划。” “日常设备巡查,长官。”有人问话后,这位叫安德鲁的军官倒也答的算是镇定,“这一周又发生了较大流转,往内地的郡送了一批灵柩,战场上火化的新一批次也整理了出来......” “我有上级军区的红头手续。”随着解释之词的往下,他的措辞越发轻松而有底气了起来,“也许时间没来得及,也许事情不算非常重要,所以您可能还不知晓。不过,嘿,也是必须的工作,消杀工作台账、设备维护记录、通风设施记录,尸体数量清点......很多东西都需要持续关注。” 安德鲁中尉示意旁边一人打开手电,为众人照亮了他公文包内的手续,包括,一副刻有印章痕迹的金质令牌。 杜尔克司铎和阿尔法上校的眼神均变得古怪起来。 因为这印章正好是兰纽特上将的。 第六十一章 死亡时间 div>很抱歉! 因系统检测到您的请求可能对网站造成威胁,已自动阻断请求,给你带来困扰请求谅解。h1>如有疑问,请主动直接联系网站管理反馈误报请求UUID编号信息,或者扫描二维码自动反馈UUID信息给网站管理员您的请求UUID为:168a7a807bfd57a5d9ce0f625503f011-7b8b909a03e58b408e79223eb8ade12dspan> Copy Successfullyspan>span> div> 扫码反馈div> div> div> .qrcode-er { margin-top: 26px; } #qrcode { display: flex; justify-t: ter; } .feedback-text { font-size: 12px; margin-top: 12px; } style> script> va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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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蠕虫学”是不存在的,研习“蠕虫学”是在研习不该研习之物。」 ——如果仅仅是像以往那样,将其按照常人的认知,理解成“一门学科”、“一类知识”,的确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有什么东西死在了最里面,腐烂之后,从上面滋生出了一些别的东西......以前只在异常区域里有,后来尘世里也有了......」 ——这种东西是从失常区里出来的,既然现在连外面的人都有被宿上身的例子,里面就更加难以想象是什么情况了,所以,之后进去的话,绝对是一大危险来源。 「你理解错了,那东西和我们的救世主也没有直接联系,我们信徒万一遇着也得小心......人很难看见蠕虫,人无法忘记蠕虫......非得描述的话,那是“非蛇之蛇”......」 ——“蠕虫”并不代表神降学会或“真言之虺”本身,同样的道理,蜡先生手里有瓶“鬼祟之水”,也不能代表特巡厅就是和神降学会勾结到一起去了。 “鬼祟之水”、或“蠕虫学”、或“秘史版”耀质灵液,只是一种物质类别。 一种和“蠕虫”有关,在秘史领域或在失常区方面具备某些特殊功能的神秘物质。 神降学会、特巡厅、也许还有其他组织,他们只是在试图研究、利用、或对抗这股无中生有的力量。 范宁梳理了一圈思路后开口道: “你们若有呈放灵液的杯盏,就且予我一个。” 当初蜡先生用的那瓶子,应该也是正常的呈放耀质灵液用的材质。 “有的,下来时我随身带了一小瓶。” 杜尔克司铎赶紧从身上拿出。 里面还有三分之一的“烛”相灵液,十来毫升,当下也顾不得转移储藏了,直接将它们洒在身边,蒸腾为了光芒四射的灵感。 范宁称谢后,将黑色小瓶握在手中。 他十分小心翼翼地控制灵感丝线,重新打开灵柩,将那些铺展浸润开来的“鬼祟之水”,一滴滴地牵引收集进瓶内。 它和其他相位的耀质灵液一样,在世界表象不太稳定,那种悖于认知的视觉形态会蒸腾起来,把周围的“像素点”也给扭曲,然后扩散、稀薄、残留些许异质光影......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范宁也没觉得这“鬼祟之水”有什么独特的、很危险或很敏感的神秘特性。 唯一和其他相位灵液的不同,就是它蒸腾起来带给人的灵感,是某种让人不太舒服的精神崩坏感——范宁觉得仅仅是不太舒服,并非强烈的灵性威胁,只要不是一天到晚处于这种包裹之下,就无伤大雅。 终于,这个灵柩内的“鬼祟之水”全部收集进瓶。 和之前倾倒出去的接近,十来毫升。 范宁考虑片刻,再度用“守夜人之灯”照出了另外两个存在异常的灵柩方位。 把它们中间的“鬼祟之水”也收集了进去,瓶子直接快装满了。 三千位前线士兵的灵柩,有约千分之一疑似被尘世间的“蠕虫”宿身。 听起来比例挺低的。 但好像比起“罕见”的描述,又不是特别符合,好像又有点高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密教徒在前线还额外作了什么手脚。 众人离开停尸间,重新登上回到地表的台阶。 总得来说,事情进展较为顺利。 先前就见过“尸环”和“鬼祟之水”的范宁,也没遇到什么超出预期之外的特别惊悚的事情。 “我现在打发你自行去训戒堂,和那些外邦的士兵与假师傅一起儆醒,细细讲明你们所知晓的不义的行迹,这样,是净化,还是赦免,是赎全,还是赎余,劳布肯教区的师傅们,就按照律法去定。” 他既是再次点醒这安德鲁中尉,也对教堂的神职人员们作出安排。 “按主教说的去办,审讯的进展随时向您奏报。” “谢谢主教大人搭救。现在除了去训戒堂,这雅努斯也没有其他地方是我可去的。”安德鲁垂首而立,语气低沉,却不再飘摇。 范宁点头表示赞许。 待得神职人员们离开,阿尔法上校也先行告辞后,他终于在一片狼藉的礼堂中找了块巨石坐下,翻看起了那本在“魂之埚仪式”祭坛中发现的装订小册子。 神降学会这个极其神秘又怪异的组织,现在自己的所知仍旧非常有限。 「宿运的救世主,天国的接引者。古老真理的化身,造就改变的先驱。」 这是他们在教义中对于“真言之虺”的尊名描述。 “太少了。” “和之前一样。” 范宁看了不久便皱起眉头。 他在前往来毕奇教区进行“幸存者报道”之前的那四个月,曾经调查截获过一些神降学会制作的、用以吸引熟人聚会的“宣传资料”。 一般是小卡片、小折页,或用黑色细口径记号笔写有文字,用来给熟人们“发福利”的鸡蛋、土豆。 这类东西对范宁而言,信息密度很低,能够有效推测出的神秘学内容不多。 他认为这是因为这类“宣传资料”的受众层次较低之故。 没想到这本在祭坛中发现的,看上去编撰得较为系统的“教义”,信息密度仍然很低。 范宁在北大陆时,看过调和学派、愉悦倾听会、超验俱乐部等隐秘组织的常用教义,当时初临南国时,也阅读过芳卉圣殿教义,后来到了西大陆,又更加全面地了解了神圣骄阳教会教义。 正神邪神的都有。 邪神组织的教义也是讲究系统性的,不然谈何“洗脑”。 对比起来,现在手里这个册子,简单得像是在开玩笑,毫无系统性可言。 其实看起来并不薄,但是叙述性的内容,前面寥寥三页就没有了。 “欢歌?......欢乐的诗歌?......” 从第四页开始,就成了诗歌目录,目录的标题为“欢歌”。 “这些可以用来充当‘魂之埚仪式’祷文的诗歌到底是什么样的?” “难道他们教义的主体部分,从基础内容就开始选择以诗歌形式呈现隐喻了?” “可这样如果写得晦涩难懂,毫无神秘学基础的普通人又如何会去看呢?” 范宁的手指捋动书页,直接往中段跳转,准备先随便看一篇。 “砰!” 册子直接掉落在地,对半摊开。 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顷刻间遍布范宁后背。 不可能! ! 这首诗歌的内容竟然是—— 「噢,小红玫瑰! 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 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 我宁可选择在天国生活! 我行至宽阔的路径, 一位天使前来,企图送我回去。 不,我不愿被送回人间! 我来自辉光,也将回到辉光, 亲爱的初始之光会向我开启一缕微芒, 照亮我永恒幸福的生命!」 ...... 这首“欢歌”...... 这首被神降学会编入“真言之虺”教义的“欢歌”,竟然取自于雅努斯诗人巴伦特洛所收编的民歌集《少年的魔号》! 就是被已经去世的哈密尔顿老太太写在医学工作笔记扉页的那首诗歌! 也是自己在《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第四乐章中选择的文本——《初始之光》! ! 第六十四章 《少年的魔号》 灵性中传来了预警。 范宁知道,这就是一种污染。 和之前自己进入“产蜜花园”后得知的一系列信息一样,知识污染就是通过这些形式伤害神智,动摇自我认知的根本,必须进行拆解。 过了好一会,浑身冷汗的范宁才重新将地上的教义册子俯身拾起。 手下都已被派出去继续残局,礼堂大厅暂时无人。 邃晓者的强大灵性让他镇定住心神,眼神流动着思索的光芒,开始翻阅起除了《初始之光》以外的其他所谓“欢歌”。 “《悲恸中的慰藉》《三个天使唱着甜美的歌》《徒劳》《尘世生活》《天国装满小提琴》......” 要不是这册子是在神降学会的“魂之埚仪式”祭坛中发现的,范宁差点以为自己拿的,是一本由那位雅努斯诗人“巴伦特洛”编纂的《少年的魔号》翻印版。 不过范宁仔细比对一番后,发现并不完全如此。 他们的教义中只收录了部分诗歌,不是每一首都有,比如自己曾用作“复活”第三乐章素材的《旁图亚的圣雅宁各向鱼儿布道》就没有收录。 当然,属于《少年的魔号》中作品的出现频率是最高的。 尽管也有其他风格庞杂的诗歌,但看起来,他们似乎对这部作品更加青睐。 “这细想起来无论如何也有些令人不安,因为说起‘青睐’,我也对这部诗集中所描绘的各类意象很着迷,自从我写完纯器乐的毕业作品《第一交响曲》练笔后,不仅第二、第三部交响曲都改编了其中的素材,甚至接下来我都还有这种打算......” 范宁回忆起自己的音乐学识。 《少年的魔号》究竟是一部怎样的诗集呢。 范宁认为它应该算一部“民俗诗集”,而且是“世界民俗诗集”。 雅努斯诗人“巴伦特洛”并非其原文本的作者,只是一个收录、修编和翻译者。 有很多人都在收录它们,很多人都在翻译他们。 其过程是怎样的呢? 某某人在查阅资料时找到“1号版本”的《少年的魔号》,觉得其中有几首“不喜欢”,或“不适合”,或“有违自己信仰”,或自己“翻译得不太好”,就把这几首剔除了,成了“2号版本”。 另外某人自认为“2号版本”编纂得还不错,就是“漏了几首”,有点可惜,又加上了他所考证的另外几首,但这几首和前者删除的并不一样,于是成了“3号版本”。 有人觉得“2号版本”的古霍夫曼语翻得属实不错,于是又把它翻成了兰格语的“4号版本”,传到利底亚人手里出版。有人觉得“3号版本”的雅努斯语有些词不达意,出于对神秘学研究的兴趣,又将其翻译为图伦加利亚语,明明是“N次翻译”的版本,后人在其遗物中发现后,却以为它是第3史的“原始文本”,又给翻回成了雅努斯语并根据自己的考据继续增删作品...... 对,《少年的魔号》里面的作品完全是“散装打包”的。 原作者全部无从考证; 翻译来翻译去,各首诗歌最初到底是什么语种完全无从得知; 涉及到的宗教意象也遍布各地,并非“一神”; 更“绝”的是,连作品的最终数量都花样百出,范宁见过的最少的版本只收录了11首,最多的有超过30首...... 巴伦特洛编纂的《少年的魔号》-雅努斯语-15首版,只是一个相对权威的、比较能引起范宁的兴趣的版本之一。 以前范宁在学习音乐学时,感觉还没这么深刻,后来接触神秘后,同样也没发现其中有更深的相位秘密,充其量带点神秘主义倾向,他主要所感兴趣的,还是其充满瑰丽色彩和奇幻意象的文学性。 但现在范宁知道了一些更高处的秘密后...... 他觉得《少年的魔号》这部诗集,悬而未决又模棱两可,有十分强烈的“秘史”特征! “断章取义。” 逐渐冷静下来分析后,范宁心中吐出了这个成语。 因为他逐渐发现,被这神降学会所选录的诗歌,大多呈现出的都是这样一些内容或意象——至少字面上是——强调人在尘世中的苦痛、绝望、或虚无,然后描述所谓“天国”里的欢乐场景。 没错,这是一类不错的文学表达程式,自己在“复活”第四乐章中选取了《初始之光》,也在表达这么一种类似的意境。 但那只是一个“接引”或“过渡”。 自己恰好是想说明虚无缥缈的天国是不存在的,苦恼的质问和痛苦的祈求虽然令人感动,但若想接近真正的答桉——在具体那首音乐语境下的答桉——必须要像当时的卡普仑或台下听众一样去积极拥抱伟力,按照自己设计的五乐章程式体会“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 和神降学会所宣扬的、把失常区视为最终归宿的“天国”的这种论调,是截然不同的。 自己计划去失常区,也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从阅读、分析、到梳理知识、归纳总结......想明白这一点后,范宁也逐渐清醒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利用艺术和文学修养,已经初步拆解了这些“真言之虺”的知识污染。 “但是,某种秘史纠缠的因素,绝对存在其中。” “我当时构思那个过渡章节,也是见了哈密尔顿女士笔记扉页上的《初始之光》,才想到它,才有了灵感和立意,而哈密尔顿女士是维埃恩晚年聘请的私人医生......” “以及,1号时序之钥在我手上。” “这奇物的出处虽然是辉光之下的‘三棱镜’,折射相位,高于相位,并非某位具体见证之主的礼器,但其关联的辉光威能是‘宿命’,神降学会在追查其下落......” 范宁仍然面有忧色。 自己这始终要面对的失常区之行,迫不得已的原因和当年的维埃恩如出一辙,都是因为“旧日”污染,用中古音乐只能压制,无法治本,于是试图去寻找圣塞巴斯蒂安留下的“神之主题”...... 既然当年维埃恩的这番处境有F先生在其中干涉,那如今的自己?...... 范宁觉得在自己被操控抵达南国,又从“谢肉祭”上逃脱后,再度被背后的某种力量牵引,走向了另一个所设的局。 有人想让自己获得某种启示,有人则想让自己死在里面,还有人在试图实现什么不可告人的更大野心。 暂时先回到今晚这一场意外事件获悉的情报上去。 “这种被神降学会炮制而出,在特巡厅手里也有出现过的‘鬼祟之水’,圣者也只清楚一部分情况但不十分明了......”范宁再度看向手里的黑色小瓶。 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可以试着问问。 关于“蠕虫”的情报,之前由于“时机太巧”,容易招疑,现在也可以试着问问了。 范宁收好东西,走出教堂。 广场之上依然有士兵把守,不过经过近两个小时的应急搜救,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下来。 看到拉瓦锡主教走出,等待的众人纷纷上前。 “罗尹小姐,在下实在感到歉意。”回酒店的马车上,杜尔克司铎接连在道歉,“本来贵客们今晚抵达,大致陪同看上一圈,就要安排地方休息,谁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一连串的事情,弄到了这个时候......” “对每个考察的地方而言,需要了解方方面面的情况,这正好是一次亲身体验不是么?”罗尹含笑摇头。 这时范宁将瓶子递了过去,直接问道:“刚才在停尸间的异端仪式中发现了这种物什,罗尹小姐是否见过?有什么具体的用途可以指教?” “鬼祟之水?” 对方打开后立马合上。 她准确地说出了这个名字,但语气中带着相当的惊讶: “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应对‘蠕虫’的宿身,但是......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我们整个学派加起来的库存都不如这瓶,这些密教徒在停尸间里到底做了什么?” 第六十五章 百万分之一 “应对蠕虫宿身?” 范宁的脸色有些奇怪。 从被“蠕虫”宿身的人身上转化提取的“蠕虫学”,可以应对“蠕虫”宿身...... 什么情况,怎么感觉这么“环形”? 是“以毒攻毒”么...... “罗尹小姐的学派果真博物洽闻。”杜尔克司铎说道:“我原本以为这类未知的异端事物,现在没有任何手段遏制得了,如果这所谓的‘鬼祟之水’就是有效应对的手段,那倒是感觉上没有那么‘虚无的恐惧’了......” “其实,没有您想得这么理想。”罗尹在摇头,“而且,神圣骄阳教会在研究‘蠕虫’上不具备优势,这是由相位决定的,并非是由于孤陋寡闻。” “在我教会的神秘学体系中,将‘鬼祟之水’视为‘研习诸史的灵感’,而和‘秘史’勉强存在联系的相位只有两个,目前试图对抗‘蠕虫’的思路,也是从这两个相位的秘密来入手——” “一是‘荒’,因为它代表着沉默与逝去之物;” “二是‘衍’,因为它关联浑沌和不定形的抽象概念。” “是‘勉强’有联系。”罗尹在讲解中再次强调道,“秘史描绘了世界表皮演化至今的千头万绪的隐秘过往,本身是对‘揭示’的‘掩盖’,永远在逃避着人的认知......事实证明,‘荒’相或‘衍’相耀质灵液中存在痕量的‘鬼祟之水’,我学派掌握着一些提取的方法,灵隐戒律会也有类似方法,特巡厅还对我们提过委托,可惜这些方法的效率低到令人发指,其耗费的耀质灵液数额之大,昂贵到一个组织都难以负担其代价......” “有多低的效率?”杜尔克司铎不禁问道。 “百万分之一。”罗尹笃定的回答让众人暗自咂舌,“即便是以百分纯的耀质灵液、或是以千分纯的耀质精华为提取源,效率也不过是正常的翻十倍再翻十倍,而由于后者的稀缺性,整体成本一圈算下来反而更高,所以,一般我们提取‘鬼祟之水’都是用普通纯,有时用百分纯。” 范宁心中估算了一下。 按照罗尹口中的这个常规办法,岂不是一毫升“鬼祟之水”,得需要一立方米的“荒”或“衍”相灵液才能提取得出?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灵液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是了,当时蜡先生拿出来的那个瓶子,容量也是极为的小——本身体积就不大,其中装有“鬼祟之水”的中空更是只有一条细线。 可是现在自己手里这满满一瓶的“鬼祟之水”,恐怕已经超过三十毫升了...... 神降学会这个手段也太邪门了吧? “那当下,这害人的异端有邪术在手,岂不是颠覆了以往的态势吗?岂不是无所顾忌地去到异常地带搜刮财宝又亵渎遗迹吗?” 罗尹“嗯”了一声:“他们如果真能弄到大量的‘鬼祟之水’,肯定能走得更深,待得更长,但是,效果也没有您想得那么好。” “由于我们学派之前接过几次特巡厅的提取委托,在他们那里也得到了一个有价值的情报。” “这个‘鬼祟之水’,在调查者最开始进入失常区时,用它来对抗‘蠕虫’的效果非常好,极其痕量的使用,就能缓解相当长的时间,而且几乎没什么副作用......” “但之后,你需要它的用量会越来越大,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而且,产生越来越强的难以估计的负面隐患!” “如果有个人能拿着神父先生手里这么大一瓶进入的话,必定能去往更深的地方,但是到最后,也许他一次被‘蠕虫’宿身发作就需要使用整瓶这么多,而没过多久,他得需要两瓶、甚至三瓶......” “原来如此,在下领会得了。”范宁微微颔首。 相当于这个事情还存在着很大的“边际递减”。 就算有大量的“鬼祟之水”做辅助,在失常区待得越久,走得越深,也是个无底洞。 难怪神降学会到处在筛查“蠕虫”宿身人群,到处执行“魂之埚仪式”。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手中册子前三页的“教义”。 除了“真言之虺”的尊名外,有些教义的表述反反复复,是范宁之前就知道的—— 「“先驱”是她的另一个名。」 「这尘世哭声太多,你不懂的。」 「雪橇铃声,是每个去往天国的人,最后听到的尘世声音。」 很有限,很不明所以,对于神智薄弱的无知者而言,又存在着难以言喻的蛊惑风险。 “还有这一段......”范宁眼神眯起。 「我们不知去往何处;不知未来如何过活;不知手足为谁效力;不知脚下走的路究竟是研习还是信仰。于是,我们就在祀奉“真言之虺”。」 这一段让范宁都感受到了某种古老又陌生的危险,就像当时在暗门下方的昏暗大厅被“真言之虺”瞥见一样。 罗尹看着对面的拉瓦锡神父陷入深思,又酝酿起了向他打探范宁消息的心绪。 神父先生之前说只有十天半月恐怕就要离开雅努斯,现在这一路行程已经过半了。 马车行驶至酒店大门,众人登上台阶,杜尔克司铎的再次开口,却将她的踌躇不定又给“打”了回去:“再次为今晚的意外道歉,请罗尹小姐先好好歇息,嗯,不过,之后的行程也不用排得这么密、这么仓促劳累了......” “谢谢,不过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现在的阿派勒郡,呃......那已经不叫郡了,而是战区,因为现代基础设施已经几乎完全被毁,行政处于瘫痪状态,相对完好一点的后方区域则被军方代为接管,从筹建音乐厅的角度而言,它无论如何也不太适合,真的没什么可看的地方了。” “所以,罗尹小姐您自己拿主意。个人建议是,要去看一眼也可以,抽一两天时间,我们旁图亚郡与之接壤的几个教区的负责人,统一和那边的驻军军方打个招呼,陪着您一同去稍稍转一圈......” “至于那宝贵的建院名额,14个郡城平均每个才能分到2个教区,不如多为旁图亚郡多争取一两个,或者为公了说,摊到其他更安宁的地方也是好的。” “唔。”罗尹听着也犯起了难,“要不,听听拉瓦锡主教的意见吧,毕竟阿派勒郡...战区,也是他选择的辖区呢。” 这么说起来,她也是不懂为什么拉瓦锡当初会选择这两个郡城了。 本来以为只是比较艰苦的地区,谁知道,这已经都不算是地区了,直接连行政架子都快打没了! “杜尔克的计议我看着是好的。” 范宁赞扬了一句,但随即所说的出乎大家的意料: “如今阿派勒起了战事,但依然有信众,有义人,有清客和羔羊。他们总要自己省察有信心没有,也要自己试验。虽说不要疑惑,总要去信,我却盼望他们晓得自己不是可弃绝的人。从前圣雅宁各也说得明确,我们凡事不能敌挡真知,只能扶助真知。” “你们且随我往那里去,把头一座院线盖起,让他们来听福音,又搭一个告解的棚,我亲自坐场去给他们办。这样,贫寒的人有指望,罪孽之辈塞口无言,拜假偶像的也必被义人指摘。” 神父先生不仅希望为战区的民众们建起院线,而且,他居然还要亲自在那里为大家办告解?这如果是在其他的郡城恐怕要引起轩然大波,不知道会排多长的队伍......而且如果是论求助告解的资格的话,到底...... 罗尹五味杂陈地看着范宁走远的背影。 “是,主教阁下。” 老司铎杜尔克和另外几名辅祭则是垂首而立,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他们上次如此切实地体会到灵性深处的悲恸与感戴,还是在阅读教义中的“日落仪式”的时候。 范宁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楼梯间。 “等这些事成了,临别前的夜晚,我再来祝谢你们,与你们分食饼酒,同坐吃喝。” 第六十六章 玩得挺花(4K二合一) 时间一晃,到了新历915年的第二个月份。 阿派勒战区,当大量无法搬迁的城市基础设施被破坏、大量市民和农民惊慌失措地逃走转移后,这里就陷入了一片片“不连续的”死城氛围。 而那些勉强还在运转、平民勉强还在生存的城区和集镇,也被交战双方呈犬牙交错之势互相占领。最初还是利底亚总体在南、雅努斯总体在北的态势,而现在,在地图上已经找不到一条直线或稍缓的曲线,可以把双方按照对峙的边界分成两侧了。 当然,他们都称被对方占领的区域为“敌占区”。 赫治威尔小城,位于原阿派勒郡城东南方向约40公里区域,因赫治威尔河在此有一段较长的直流而得名。 这里地理位置优越,是郡城的东南门户,亦分布有不少具备战略意义的高地,由于赫治威尔河将其一分为二,“敌占区”与“敌占区”以河为界,又相对显得泾渭分明。 此时还不到下午六时,天空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就迫不及待地遮走了最后一缕暮色,河堤旁的公路上,损坏的瓦斯喷枪和生锈的钢卷逐渐融成了一堆看不清的昏暗事物。 一辆被炸得只剩壳子的卡车残骸后箱上,满是油污的手套握住了黢黑的栏杆。 “香烟。” “最后两根,头儿。” 靠坐在箱体地上的利底亚年轻士兵站起身,摸出两根皱巴巴的纸筒子,给自己的长官分去一根,又忙不迭地把自己的裂片迷彩钢盔戴好。 对方划燃一根火柴,点上勐吸一口后,将身上的水壶摘下,扔了过去。 士兵道谢接过,“咕噜”一口,喉结蠕动,长出口气。 “什么路子,竟然弄到了矿泉水?” “埃维昂公司的商场卖品,这玩意喝上两口可比你那根香烟值钱得多。” “真他妈的甜啊......” 年轻士兵又是“咕冬”仰头,看着对方逐渐眯起的眼神,讪讪一笑,还了过去。 且不说这年头,连和平时期的水源中就存在各种危险的病原体,如今水厂和污水处理站是重点军事打击目标,任何水源想要入口前都值得怀疑。 比起那些煮沸后加入氯化消毒剂的浑水,这简直就是一泓甘冽无比、让人全身毛孔张开的清泉。 “都说前线与后方真正的分界线,是最后一座完好的剧院、有干净旅馆的镇子、有真正意义上的饭店的村庄,以及可以买到香烟的杂货铺......我觉得得加一条:可以彻底扔掉这些该死的消毒水的时候......” 士官拧紧壶盖,将香烟狠狠吸到烫手指的地方,扔在地上踩灭,又将望远镜举了起来,先看河边,再看对岸。 河岸两侧的平民的生活区域,早已全部内撤1-2公里,在这里张望四周,近处只有各种被炸毁的遮蔽所、加油站和工厂废墟,以及时不时映入眼帘的相距数百米一小撮的友方士兵。 而原本几个重要码头的水域入口,被一大团生了锈的鱼雷堵在了一起,它们上下浮动漂流着,像是什么恐怖民俗传说中的怪物口器。 “冬!——冬!——冬!——” 下一刻,耳旁响起了钢琴灰暗而沉重的柱式和弦。 从两个c小三和弦,到f小三和弦,再到降E大调属七和弦…以相同的音型模彷了四句,艰难爬升又下落,然后化为高音区一片双音经过句,迂回下落,似轻而惆怅的叹息。 其实,弹得有些塌,也不是很整齐。 不过效果是出来了。 循着方位来辨认,是从河对面发出的,但音感上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按理说,在此情景下这应该十分意外。 但两名士兵却好像有些见怪不怪了似的,缓缓从报废卡车上跳了下来。 他们朝着河堤上面走了十来米,侧身坐在了一捆搁置报废的钢卷后面,继续循着音乐放出的方向张望过去。 钢琴又踏出庄严行进的步伐,一串奇异而紧迫的下行三连音飞速而至,带出几声远关系大调上的重击,又坍塌为一片片清冷的琶音音群。 极其炫技,又极富悲剧气质的华彩。 “今天这什么曲子?”士官在出声询问。 “《c小调合唱幻想曲》,北大陆作曲家范宁写的。”回答他的不是身旁的人,而是微型收音机里,附近一位友军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 “第四天了,他们连能弹钢琴的都找来了,我们这边连吹号的都凑不齐。”身旁的年轻士兵都囔了一句。 “......但我们也能听清,这就很神奇。”另一处河堤挖的战壕内,头上顶着草堆的狙击手一动不动地笔直趴着,并不是回应上句,而是自言自语。 瞄准镜中是朦朦胧胧的半露天舞台,艺术家们舞动的衣衫依稀可见,几盏更明亮的灯杆之下,还能看到堆着最近刚拆下来的、在高温下扭曲变形的门窗框架。 自从这里两军对峙起来后,平民被反复强调,必须后撤1-2公里才能保证安全,而此处......赫治威尔宽约五百米,那座教堂与河的距离则不到三百米,也许尝试起来,能存在不小的命中率。 但这位狙击手的手指完全都没放在扳机上。 目前,他不想,而最开始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也不敢。 因为那个在台上指挥的人,现在基本没有人不认识他...... 也没有人会认为,几把狙击步枪的威慑力会大过一队轰炸机...... 这狙击手只是在把枪当望远镜用而已。 华彩独奏结束,大提琴奏出曲折迂回的“探询动机”,钢琴以劝慰和安抚的温暖色彩作答,质朴而温情的“欢乐主题”,以新生事物的姿态逐渐酝酿而出。 从长笛与钢琴二重奏,到木管三重奏,再到弦乐四重奏,经过充分的变形与探讨后,音乐力度逐渐增强,迎来乐队全奏的高光时刻。 弦乐不整齐,高音不是很准,而且,铜管老是冒泡...... 但精气神还不错。 勉强可以形容为“光芒四射的赞颂之声响彻江河”吧...... 在暴风雨般的激烈抗争、温柔的沉醉行板、以及铿锵激昂的军队进行曲过后,混合着求索与犹豫心境的“探询动机”重现,而钢琴以减七和弦当头重击,一组从低到高呼啸而过的快速琶音,带来无穷动气质的C大调背景音流。 “愉悦,又可爱!”“愉悦,又可爱!” 女性悠扬的歌声飘出,男士以深沉的回应作答。 “我们生活的和音听起来,令人愉悦又可爱; 美感一旦焕发,花朵就永远绽放! 和平与欢乐比翼双飞,就像波浪的此消彼长; 一切残酷和敌对的,都变成了崇高的喜悦!” ...... “真的是合唱曲,真的有不少人唱歌。”狙击手镜头下,依稀看到了穿得破破烂烂的几人从侧面上了台。 “听着不错。”侦察机上的驾驶员按照巡逻规定,在临近河岸180米后将转向杆一扭,飞行轨迹改为平行线,再度低空飞行几公里后,又折了回去。 “今天玩得挺花啊。弹琴的、唱歌的,乐队也在......” 河堤另外数十处,蹲在铁丝网下方的士兵索性把头靠在了粗木头杆子上。 闲暇的士兵如此,而那些轮值站岗或巡逻的人,虽然身体动作未有懈怠,但注意力全部都在对岸那一撮昏暗的光源上。 更靠里的平民生活区,做工干活的人手中的动作也放慢了下来。 每个人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已经超过一周了。 河对岸的“敌占区”,那座音乐厅,它依托教堂搭起来花了四天,然后又演出了四天。 每次都是晚上六点开始,时间也不长,1-3首曲目,半个小时左右结束。 起初,这件事情极大地挑动了众人敏感的神经,从侦查员层层上报到了最高层。 因为那天河对岸漂来了一艘飞空艇,然后数十位官方有知者从里面走了出来,后来又知道其中高位阶的至少有三个,邃晓者至少有两个...... 即便存在“不得干涉世俗战争”的条例,这帮人压到阵前,任凭谁也不敢大气喘一口。 又不敢去主动问询,于是只能一天到晚远远盯着他们在做什么。 修碉堡?还是挖地下工事? 后来逐渐发现,好像修的是个音乐厅...... 利底亚的军方高层也咨询了灵隐戒律会的人,牧师们表示虽然不知道对面在干什么,但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在“做法害人”,唯一有点神秘因素作用的只是有个可以扩大音场的祭坛...... 这个问题得到心安的答复后,接下来的担忧又接踵而来。 不会是借机传教劝降,或者试图用什么内容扰乱军心吧? 阿派勒地区是个杂居地区,雅努斯人和利底亚人占据了五成和三成的人口,还有另外近十个种族,以往对于这一区域的传教问题,同属讨论组的两家正神教会的态度是比较“和稀泥”的,但现在如果是这么大张旗鼓的施以影响,那不得不请求牧师们出面交涉一番了。 不过......一连三天,他们发现对方根本不唱宗教体裁,上演的基本都是一些本格主义或浪漫主义早期风格的小曲,要么就是连标题都没有的纯器乐,要么就是一些着名歌剧的选段...... 倒是还挺符合利底亚人保守的音乐审美的。 而且这几天,新的被俘的几个雅努斯士兵口中也说,对面真的只是在建音乐厅用来演出和教学,因为多一点人听也不额外费钱,所以不介意“敌占区”的人搭着一起听,平民也需要消遣。 还有,他们还表示那位来自中立国的罗尹小姐到时候应该也要在利底亚磋商建院的,不用额外花钱,通过考察即可,说不定就建到河对面来了,如果你们能一直占着的话...... 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你们别急,打你们的,双方都不要有心理负担。 对了,这些话是从“主教师傅”口里听来的。 于是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听完了音乐会,晚上黑灯瞎火的,两军也懒得再动手试探了,要么休息,要么回后方生产......如此一直到第二天的凌晨四五点,先行试探的战机和枪炮声才陆陆续续响起,双方又正常打了起来,留下一些血肉模湖的尸体和毁坏物件的明火,直到下一个晚上六点...... “当音乐主宰了奇幻魔术,并说出神妙的言语; 伟大荣耀就现身出场,黑夜与风暴变为光明! 外界的和平与内心的幸福,统领着幸运的人; 然而艺术的春天,让两者都放出光彩!” 《c小调合唱幻想曲》的再现部已经到了欲要飞向自由国度的时刻,经历开篇的苦难斗争与彷徨沉思后,愉悦又带有慰藉的三重唱,引领合唱团“腾”地的一下齐身站起。 “这阵仗比白天对射还热闹......”狙击手在瞄准镜中看见有些人打开了一坨黑漆漆的,疑似手中乐谱本的东西。 “伟大进入了心灵,就绽放出美与新生; 一旦灵魂出场,总有精神的合唱发声响应! 然后你们美好的灵魂,就欢喜领受这美妙艺术的恩赐; 当爱与力量团结联姻,神圣的恩典就会卷顾全人类!” 在钢琴与乐队的集体强奏中,在六位歌唱家的领唱下,终于爆发出了乐曲最后辉煌如织的大合唱。 “有没有一种可能。” “通过精神的放松享受,让我军产生懈怠厌战情绪?”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把手枪丢在一边,在泥巴里刨了个坑,皱眉趴在地上,用火柴捂着阅读一本兰格语和霍夫曼语对照的歌词文本。 “不对啊,如果这是无差别攻击,他们的军队岂不是懈怠心理更严重?......” “叮叮冬叮叮冬叮叮冬叮叮冬…” 钢琴出现热烈的三连低音和欢快旋律,人声呼喊穿插,与乐队辉煌的柱式和弦接连迸现。 织体有些乱,但音量很强,拉至满载。 漆黑如墨的辽阔大地上,已经有数万人在“互不知晓其他”的情况下鼓掌了。 合唱在璀璨的光团上悬停,又被定音鼓的滚奏带回尘世,以一声爆裂的强奏落下帷幕。 “bravo!”这些雅努斯人和提欧来恩人一样,都学着南国歌剧文化带起的风潮喝彩。 演出结束,有身体情况不太好的歌唱者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台子上,也有人笃定站立接受听众喝彩。 退下的乐手们接受着阶梯边的军人分发的猪肉与水果罐头,而弹钢琴的年轻小伙子仓促地行了个礼,拎起旁边的工兵修理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一位神职人员登台,开始扯开嗓子喊起来。 “现在继续接受乐器申领,有需要的往左边的警戒线走!” “器乐年龄必须在4-16岁中间!声乐上延到24岁!必须有合法户籍,全家实名登记,不得重复申领!” “目前接受申领的器乐种类为小提琴、长笛、小号、吉他、口琴和打击乐小件组六种,费用统一为3个便士!声乐为1个便士,提供教材!每天晚7-8点为入门公开课时间,声乐每天开课,器乐轮流开课,礼拜日休息!” “另外,一个重要通告,一个重要通告,一个重要通告!” 神职人员连续重复三次。 “拉瓦锡主教将从明天清晨八点起,坐镇赫治威尔教堂告解室,亲自为各位民众办告解圣事,时限两天,请大家互相转达!” 第六十七章 不着痕迹的提醒 随着照明最亮的那十来盏电灯被取下,整个“半露天”演奏台重新回到了昏暗一团的状态。 台上的神职人员大声告示之时,挤成一团观演的平民和士兵们开始蠕动分离。一部分人匆忙回到生产工作的岗位,将白天因战斗或躲避空袭而耽误的活计补上,另一部分则根据“乐器申领登记”的安排,在警戒条带拉起的通道中排好长队。 按照当下的物价,“3便士”或“1便士”已经不足以填饱一个成年人一天进食的肚子,但竟然能在已经近乎枯萎的文娱生活中换来一把乐器、一套教程、以及......由乡村乐师和街头艺人中的佼佼者定期举行的公开课程的所有“围观”机会,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而神职人员最后连续三遍的“一个重要通告”,更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虹吸了过去。 “办告解?” “拉瓦锡主教亲自办告解?” 基于对圣事目的的不同侧重,最初的忏悔圣事细分出了很多别名:悔改圣事、皈依圣事、告解圣事、和好圣事......这些想作告解的人并不是说一定都负着需要痛悔的重罪,也许是犯了轻微的戒,也许只是心中有过亵渎的念头,或者是身心的疑惑、痛苦,与亲人朋友的积怨、纷争,当然不管是什么,能籍以神父的言辞,和圣灵对话纾解郁结,都是“神圣的事”、“慰藉的事”。 在整个神圣骄阳教会的神职品阶里面,具备作告解圣事资格的,最低都是司铎。 平日里这样的机会已经较为宝贵,数月才能排到一次,碰到主教坐镇,则是几年难遇的需要竞相争取之事。 而现在,是拉瓦锡主教! 拉瓦锡主教亲自聆听苦恼,答疑解惑! 恐怕在很多人心中,这和教宗亲临的意义都难以辨出高下!是一生都不一定能碰上一回的! “两天时间,感觉不短,但实际上......如此多的信众,极其有限的机会,这是普通平民也能蒙到的福吗!?” 每个人都在悬悬而望,就连排队申领乐器的人,也在低声互相打听其中的疑惑之处。 ...... “神父先生,今晚我推荐上演的范宁先生的《c小调合唱幻想曲》您觉得怎么样?”已退到教堂廊柱下方的罗尹问道。 “我看罗尹小姐是有心的。”范宁作称许状。 “当然了,这首曲子我特别特别爱。” 旁边的女孩儿听到后又是笑,又是把脸微微别向一边。 好像,又来了一个合适的打探时机......她的目光顺着这位主教一起,眺望着远处人头攒动的民众,心思又暗自活动了起来。 一个合适的旁敲侧击的时机......同一时刻范宁心思转得更快几分,朗声开口,闲聊似地不着痕迹提道: “等明后两日办完告解,我就离开这雅努斯,一路往南边去。麦克亚当侯爵此次拜访圣城,与我教会进行‘现代音乐研讨’,等候不及,有所失礼,请罗尹小姐代为转达。” “啊?现代音乐研讨?”罗尹疑惑笑了笑,“父亲他过几天也会来雅努斯吗?” “对于旁人而言是秘密,但罗尹小姐也未有闻悉?”范宁看了她一眼。 “具体这场研讨会的行程,真的没人和我说过。不过,最近我们学派的确在鼓励音乐家们尝试进行‘后印象主义时代的技法研究’,比如无调性音乐之类的......对了!我记得这项建议当初不就是赫莫萨姑妈提出的么......” 罗尹回忆一番后突然有了印象,转头问向旁边的老太太:“姑妈,您知道爸爸最近也要来雅努斯吗?” “我知道。”赫莫萨点了点头,“这是一场秘密研讨会,只有少数的学派和教会高层、以及少数的学院派和教会派音乐家代表出席。因为侯爵大人没有叫你,我也没有擅作主张,变动涉及人员的范围。但你是学派的大小姐,既然现在拉瓦锡神父提到了,知悉了,也不算要紧的纰漏。” 这位邃晓者与相隔而站的范宁眼神交汇一番:“主教阁下是位写中古风格和宗教体裁的高手,想不到也关注这些先锋派音乐的创作。” “我看着是好的。”范宁作出思索状评价道,“艺术上的事情,也需要升得更高。这些人提着灯往前方的暗处探路,是在致敬‘烛’的秘密,可定他的灵感为神圣。那诸如‘十二音序列’、‘表现主义思潮’、‘有限移位调式’、‘神秘和弦体系’的一类言说,经过切切实实地沉淀淘洗,也必留下值得显扬的精髓。” “主教阁下重视传统又关注革新,这种理念和品格世间少有。”赫莫萨牵动嘴角,带动眼角的皱纹笑着赞扬了一声。 “我且上去歇息,祝安。”范宁止了聊天,也没再看罗尹一眼,负手走入了漆黑的教堂。 “晚安,神父先生。”罗尹不动声色地行礼。 但刚才拉瓦锡神父的那番话,将她心中的警觉感一下子引了出来! 神秘和弦!?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范宁先生使用联梦联系众人时交代过什么。 ——如果某天在音乐界发现出现了什么风格、流派、作品或理论中有使用“神秘和弦”的倾向,要第一时间告诉他!因为这个事物和F先生有关!音列残卷中植入的“神秘和弦”也是F先生动的手脚! 现在真出现了也就算了...... 竟然出现到了自己学派的身上!? 而且,起初的建议者是赫莫萨姑妈,这个秘密研讨会的发起者又是自己父亲!? 回忆来到雅努斯后一路相处的细节,她实在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 拉瓦锡主教的话语中提到这点,也多半是“有什么说什么”,无心撞到了自己有意。 但罗尹相信范宁的判断绝对不会有错! “姑妈,我再去给几位司铎打个招呼,然后我们也先回去休息吧。”她指了指远处。 那里的煤气灯下,站着演出结束后移步过去的另一簇人影。 包括托查兰教区的雅各布司铎、劳布肯教区的杜尔克司铎,和赫治威尔战区教堂的代理司铎,以及另外几位执事和辅祭,他们在商量着明后两天告解事宜的细节安排。 “去吧。那场研讨会意义不小,今后可能组织第二场第三场也是常态,既然现在拉瓦锡主教告知了你,我再和侯爵大人商议一下需不需要让你参加。”赫莫萨垂下眼皮。 “好!” 罗尹心里一紧,乖巧应了一声,若无其事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往司铎们那边走去,到了跟前,终于压低声音开口: “杜尔克老先生,关于明天开始的告解,我想拜托您帮我问一件事情。” 第六十八章 告解圣事 第二日,天还没亮,整个赫治威尔河的对岸大街小巷,就呈现出了远超寻常的活力景象。 这里的房屋为躲避空袭,都刷着大片大片的黑色,稍微冒尖一点的建筑,则套着权当心理安慰的“防御设施”铁丝网或竹木笼子,本来俯瞰望去,一切应该如往日般,像一片死气沉沉的暗黑地牢...... 但今天,侦察机上的士兵发现,那座教堂门口出现了一条几百米长的灯火,并且,零星的如萤火虫般的光点仍在朝它汇聚而去。 持着昏暗提灯的会众们,早已将那几条警戒线围成的过道占得水泄不通。 而且,来的比较早、排在前面十几位的人问过了负责引导秩序的神职人员。 真的没有任何更高的要求!无论贫富贵贱都可以来找拉瓦锡主教来办告解!除非是过于拖拖拉拉地来觐见,排了两天没有排上队。 总体原则是“先来后到”,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条作为调节的规则。 “你可以往前走,从第十位排起,等下靠前进去。” 一位辅祭示意一名身形瘦弱、衣衫单薄的少女站出来。 据悉,拉瓦锡主教已经开始拜请上主的圣物,考验起会众了。只见此人手中提灯里的蜡烛,不仅明显散发着更加强烈的光芒,而且随着她的步伐移动,就连周围信众手上的灯盏都受到了一定影响。 这种景象要么代表其人灵感天赋高于常人,要么是极为虔信者,近来作祷得多,灵性状态被调谐到了与光明更加亲和的程度。 看见这位孱弱的少女可以跨越这么长的队伍一路往前,其他人都流露着十分钦羡的情绪。 教堂内。 告解室被设于一处显明的地方,悔罪者与听告者的入口分开,外面用镀金日纹的红布帘子遮盖,里面的桌子中间设有固定的隔板,透过它们仅能看到后方事物阴影的轮廓。 它的布局依照了传统的礼法,但看起来和以往都不一样。 因为实在太大了。 正常情况下,两个人想面对面谈话,一张1x1米的木桌就已足够。 而拉瓦锡神父作告解圣事的这个桌子,即使遮着帷布也能看出,其左右手两边的宽度加起来至少超过了十米! 根据神圣骄阳教会教律,办告解圣事的神父需严格守秘,这是一条极其严苛的律法,不会有第三人在场听闻告解,所以负责布置场地的几位文职人员想象了一下......在如此宽大的桌前,面对面聆听教诲,身旁的空间似乎竟能给人一种此处存在超越世俗的“见证者”的感觉! 拂晓,世界净洁之时。 告解桌前,范宁独自一人端坐。 周围呈现出一种神妙莫测的景象。 超过十米的红木长桌上燃满蜡烛,软质的帷幕上,一盏盏带有神圣凋纹的灯在散发着璀璨的光芒,而那块用来阻隔对座的狭长挡板上,竟有一轮金黄明澈的朝阳正在冉冉升起! 空气中到处荡漾着光质的涟漪,透过那些纹理,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全部和视觉联在一起,仿佛可以体察到无上神妙的艺术启示。 “想不到正好在这一时刻成功穿过了‘启明之门’,晋升邃晓二重。主要还是靠了以往建团建院的太多积累,以及后来启迪效果远超预期的领洗节现场。” 范宁缓缓睁开眼睛,告解室内幻觉般的景象一寸一寸消散。 这意味着世间不仅已有数十人因他升格“新月”、“锻狮”和“持刃者”,更有成百上千的人在他的启发下成为了“新郎”与“飞蛾”,踏上了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 邃晓二重,自创密钥。 在小心谨慎的情况下,在邃晓者这一层级里,不说击杀或战胜,不说面对“选择彻底不做人了”的极端对手,至少在正常一对一的情况下,是很难有能威胁到范宁生命的人了。 但他的表情没过多时,便不好了起来。 那种星灵体撕裂的感觉再度出现,“旧日”污染的不适症状再度有了抬头之势。 升得越高,领悟力和洞察力越高,那种两世音乐灵感不相容的错位感就越发严重。 《b小调弥撒》虽然是中古音乐或巴洛克音乐之顶峰,但那终归只是个治标的方法。 “真的快到该离去的时候了。” 范宁心中暗叹一声,将手掌摊开到自己面前,一张光质的澹黄色信笺一闪而逝。 那是教宗信使寄来的消息。 上面写的是名单,可以“翻页”的,一整面一整面的名单。 有教会高层,也有中低层和无知者,有军方的各类专业人员,也有教会派的艺术家。 范宁这两天办告解,不仅是为了办告解本身。 进入失常区的调查小队人选,到了要作出选择,让教宗好安排相关事宜的时候。 能自愿报入这一名单的,都是信仰虔诚、愿意追随自己寻找“神之主题”的人,但把他们选入失常区调查小队,大概率又是在让他们送死。 这个选择实在是难以做出。 范宁只能通过告解圣事这么一种形式,再多了解一些事情——很多最近打过交道,正在外面排队的人,也在这个清单里 他花了超过一刻钟,将灵性的不适感强压下去,又将情绪调整为悲悯平和的状态,最后,拉响了牵着外界助手铃铛的白线。 意思是示意第一位排队的人可以进来了。 几十秒后,金色日纹红布被揭开,一道高而消瘦的身影,坐在了挡板的对面。 尽管自己的灵觉可以将对方的外在形貌特征扫个一览无余,但范宁严格遵守了作为神职人员的律法,完全没有去额外窥探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你要办甚么告解?”范宁温和问道。 “拉瓦锡主教,我有很大的困惑难以想通。”对方开口的声音有点熟悉。 这第一个人竟然是劳布肯教区的独臂老司铎杜尔克,这一下就连范宁在挡板后的表情也愕然了几分。 “你自己也是我教的老师傅,怎地要来找我办告解,还排在诸多信众之前,有没有犯徇私的戒?” “以她的名,绝无徇私。”老司铎赶紧开口,“在昨晚音乐会结束、乐器申领结束后,在下并未回去歇息,就地通夜地恭候,如此才保住的今天第一个来觐见主教阁下的资格。” “那你且讲。”范宁说道。 杜尔克回想起了贵客罗尹小姐拜托自己问的事宜。 而且,他觉得这也的确是自己担任司铎这些年来的一个疑问。 “在下也有过不少办告解的经历,但想冒昧请教主教大人一个问题。” “神职人员一定只能给信众办告解吗?若是有不信神的外邦人拜访过来,这桩圣事是必须谢绝,还是可以蒙悦接纳?” 第六十九章 那太好了 嗯? 这个问题,正是现在最关键的。 不过...... 是因为昨晚“拉瓦锡神父无意说出的神秘和弦”引起了罗尹察觉、她想要见我才来托问的,还是纯粹只是杜尔克自己的疑惑? 那场“先锋派音乐”秘密研讨会第一期,是由赫莫萨女士建议、麦克亚当侯爵发起、雅宁各十九世应约的。 神秘和弦是其中涉及到的技法之一。 如果F先生的动作真的已经渗透到了博洛尼亚学派高层,那罗尹的处境就已经有很大风险了,必须要借着这个“不可告密”又“名正言顺”的场合详谈一番。 最好是这样去促成。 不然,以别的名义去约她,对于人设而言有些奇怪,也容易露馅,甚至于,旁边也是人多眼杂......除非前者走不通,无可奈何之下再作这个打算。 范宁内心思索一番,先是语气如常地称赞道: “这城池里的羔羊找我办告解,是因他们负了罪、犯了戒、或心中踌躇烦扰。你此番觐见,询的却是告解圣事本身的经义道理,格局上就比别人高了一层,我看着是好的。” “那末,杜尔克司铎自己觉得,这道理该是怎样?” “这个......”挡板对面独臂老司铎的身影犹豫着摇动了一下,“其实,在下觉得,若是按照第五版《圣事法典》上的资格规定,办告解的人须是司铎以上教阶,而受告解的人须是弟兄姐妹,这在文字上是比较明确的......按照这一说法,外邦人也许不是受告解的对象......呃,总之,以主教大人诠释的为准。” 杜尔克虽然受了贵客罗尹小姐的请托,但他是个十分严谨又虔诚的人,教会的律制法典该是怎样,自己理解起来该是怎样,是必须要如实提出的。 领洗圣事、坚振圣事、告解圣事、圣体圣事......这些都是教会生活中极为重要、极为严肃的事情,也是构成教会神秘学体系的理论基础,本身,这就是困扰自己多年的一处疑窦。 “甚么人算是弟兄姐妹?甚么人算是外邦人?” 范宁继续作启发式地循循善诱。 “现有一信徒来办告解,想着自己犯了戒,念几段经,发几句愿,坐在对面的师傅说‘平安了,平安了’,就是平安了。哪想得圣灵以为亵渎,祈求没有回应,也并不与他立约定改,因他来求的是心安理得的买卖,这岂是真信呢?这岂是真爱呢?” “又有外邦人来办告解,先就虔诚作祷、又是省察过失、再而以心痛悔,认定了这是搭救他的法子,于是上主矜怜于他,与他立约定改,他也积极补赎,这岂是不信呢?这岂是不爱呢?”范宁语重心长地反问道。 “我大概懂了一些。” 杜尔克司铎坐着鞠了一躬。 所以,让罗尹小姐之后过来是没问题的?只要她在告解这一过程中是真信的,也是真的愿意托付给拉瓦锡主教的? 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够通透,不够能“举一反三”,又试着追问请教: “不过,我见那《格林托后书》里面写着,‘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义和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呢......’这说明信还是不信,确实是十分要害,也不容含湖过去的问题,主教大人精通照明之秘,谁是信仰在身,谁是冥顽不信,谁又心有迟疑,可以看得明明白白,但在下对经义道理学得不精,有人来办告解,与他打交道前,却未必辨明得了,就怕创下了严重的过犯......” ......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和瓦尔特一样? ......如果罗尹小姐问了你能不能来找我,你直接让她来就是了啊! 还得让我主动吗!? 范宁内心腹诽不已,听罢垂下眼眸,先悠悠点醒他,后又设了个比喻: “神说这话,原是准你们的,不是命你们的。” “我也愿意众人像我一样。只是各人领受神的恩赐,一个是这样,一个是那样。” “譬如我对着没有嫁娶的说,或对着寡妇说,若他们常像我就好。倘若自己禁止不住,就可以嫁娶,与其欲火攻心,倒不如嫁娶为妙。” “至于已经嫁娶的,我吩咐他们,其实不是我吩咐,乃是主吩咐,说,妻子不可离开丈夫,若是离开了,不可再嫁。丈夫也不可离弃妻子,若是离开了,不可再娶。” “那《格林托前书》所记载的圣塞巴斯蒂安又是怎么讲说这其中道理的呢?他说他对其余的人说,不是主说,倘若某弟兄有不信的妻子,妻子也情愿和他住,他就不要离弃妻子,妻子有不信的丈夫,丈夫也情愿和他同住,他就不要离弃丈夫。因为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洁净,并且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成了洁净,你们的子嗣本来要患麻风,但如今是可以定他们为圣洁了。” “因此,倘若那不信的人要离去,就由他离去吧。无论是弟兄,是姐妹,遇着这样的事,都不必拘束。神召我们原是要我们和睦。只要照主所分给各人的,和神所召各人的而行。” 杜尔克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言的感动。 太通透了,太充分了。 论述太详实系统了。 从核心的“信经”道理出发,到相关教义的解释、剖析、再到拿比喻,又引用沐光明者的福音原句左证,最后给出令人潸然泪下的结论,“神召我们原是要我们和睦。只要照主所分给各人的,和神所召各人的而行。” 原来如此。 纯粹通过古典辩经的方式使人接纳道理、心悦诚服,这是古代的哲人们才有的境界! 杜尔克拿定了主意,灵性也变得通透无比,察觉自己恐怕已到九阶,起身近乎90度地行了一礼,退场。 范宁岿然不动地坐在原位,心中却思索着罗尹什么时候会来找自己。 还有那个有大问题的兰纽特上将,必须要审,恐怕得拿“守夜人之灯”强制搜查其灵性。 再不自觉,自己亲自到军营里面拿人,事情闹大了,扰乱战时军心可就没意思了。 半分钟后,又进来了一位梳着油背头,打扮得尚算体面的青年男子。 “你要办甚么告解?”范宁问道。 他严格遵循着律法,没有动用灵觉窥探隔板的对面,不然,他会发现这青年男子的脸色有些苍白,情绪体和星灵体也在激烈闪烁着。 对方落座后,过了几息,突然彷徨不定地开口问道: “神父,我听说信徒在告解中吐露的过犯,是不是你们会严格守秘?属于市井中的罪行,宗教裁判所也不会逾越?” “是。”范宁点头。 这一下,对方的语气中似乎多了几分如释重负: “那太好了,我杀了人。” 第七十章 抬走,下一个 ......这?范宁顿时精神都上来了。 什么情况,今天来办告解的人,第一个第二个......都这么不同寻常的吗? 作了追问之后,原来这油背头小青年是乡绅家的儿子,这年头遇到战事后,过的日子也没比平民好到哪去,戾气也比较重,在一次排队购糖时和镇子上的人起了争执,这青年记恨在心,一路尾随到偏僻处,准备将其好好教训一番,结果好勇斗狠,把人家给用石头砸死了。 青年说到最后,也很有几分悔恨的眼泪,而且,把罪情如实在神父面前供述,心里承受着极大压力,整个人都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没什么悬疑处,你既然杀了人,去找警察自首吧。”范宁听完后挥了挥手。 搞笑吗,这有什么好告解的? 起了争执,或许还存在孰是孰非,存在作调节的余地。 把别人直接给杀了,那性质就彻底变了。 “啊?”青年惊惶错愕,“神父,流程是这样的吗?我现在真是悔恨莫急,省察过失,以心痛悔,只求神父能拜请上主宽赦我,您可以替我立约定改吗?我愿手抄经义、愿赔偿巨额钱财、也愿作神仆杂役五年十年......” 范宁瞥了一眼对方投在挡板上的阴影轮廓。 省察、痛悔、定改、告明、赦罪和补赎的六环节,这人倒是挺清楚的啊,是不是提前作了了解? 但这神圣骄阳教会的告解圣事,可不是仅仅找到神父,说完自己干的坏事,然后一番悔恨赎罪就完事了,定改告明之后,想要真正赦罪是要作“补赎”的。 简单的亵渎之事,会罚信徒写几遍经文,作几日杂役;若是起了争执,理亏的要道歉;若是偷了钱财,得还;若是打骂了人,得赔;但杀人这种事...... “她与你立的约,定的改,就是让你去自首。”范宁澹然说道,“你当真有悔意,就要按定下的改去补赎,不然告解必是无效......至于自首后是偿命,是监禁,赔多少,是否有其他隐情,再由这尘世里头的警察去见、法官去定。” 青年抽泣着,脸庞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自己嗫嚅着小声道:“上主不是已替她的信徒洗清了罪吗......” 见坐在对方的神父不再理会,他又支支吾吾再次重复问道:“神父,这在告解中吐露的过犯,当真是严格守秘的对吗?” 范宁眉头一皱。 他似乎明白这人打着是什么“算盘”了。 或者说,这雅努斯里面的大部分普通罪犯都有这样的心理状态,说其已经完全泯灭人性,太夸张,他们还是睡不踏实,食不知味,整天魂不守舍的,但又呈现出一种微妙的“精致守序利己”心理...... 这青年也是一样,想着自己已经坦告罪行,又在这里痛哭流涕的忏悔,就算是敬神又心安了,神父如果要他赔钱作役,那也是愿意执行的...... 但你让他去自首,他必定待会就含湖其辞地推去了,因为认定了“守秘原则”,回到外面,畏罪的心态再混合着逐渐自我麻痹,“我也算是已经做过告解了”。 一言以蔽之,我错了,但我不想死。 范宁不认为守秘原则有什么问题,因为在这个旧工业世界,正神教会的存在能触及到世俗律法触及不到的边界,帮助人拾起良知,与人为善,刑侦技术断不下来的桉子,也许神父就能帮助罪犯洗心革面......如果神父透露了秘密,比如去警安局“检举揭发”,那么告解圣事的权威性就将大大受损,追求一起事件的“绝对正义”,会让世间更多的公义受到影响。 有问题的是像青年这部分妄图逃避责任的小人。 “砰! !” 范宁勐地一拍大桌,声色俱厉地呵斥起来。 “贪得无厌!上主用她的血与火洗清的是你的原罪,你才得以赎到一副完整的身体,在这尘世里头行走,后世的罪必由你自己来赎!” “你以为坦坦荡荡的省察,痛彻心扉的悔恨,圣灵就能把你的罪给赎了,其实你一路以来的祷告、祈求、战栗和泪水全是亵渎!你仅靠言语、财宝和苦力就想赎罪,和那些作不义买卖的杰米尼亚人妄图用宝石和香料估价捧走光明是同一行径!” “宗教裁判所不作世俗的审判,但上主的暴怒临到你头上,也非因你在世俗里的过犯,而是你轻贱了上主曾为你洗罪的火!” “你若不去自首,你的灵魂必下地狱,你的祖先和子嗣不得洁净!” 勐烈的灵性振荡让对方的精神状态如遭雷击。 油背头青年整个人直接从椅子上瘫了下去。 范宁端起水壶,喝了一口,轻轻拉了拉铃铛的细线。 “抬走,下一个。” 告解室内,暴烈的怒火和光芒仍在碰撞回荡。 两位文职人员双腿发软地走进,将被吓得像条死狗的青年架了出去。 又看到座椅上、地面上留有秽物,赶紧叫人过来增添乳香,洗地换椅。 范宁端坐如常,直到下一位告解者进来。 同一上午,赫治威尔地区,雅努斯驻军的军营内。 “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 穿着上将军服,身材高大,留着两道粗眉毛的兰纽特坐在电报机前,把一沓纸片如雪花般扬得到处都是。 侧面,地形沙盘模型的灯光尽数熄灭,办公桌上的早膳也放了两个小时一口未动,原本热气腾腾的浓汤冻成了浑浊的固体。 先是博尔斯准将那个家伙反了,将一些不便拿到台面上去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一向被他看为“老实人”的阿尔法上校也反了,自己觉得应该是最忠诚的心腹安德鲁中尉,同样反了!根据线人的情报,就连炼制“鬼祟之水”的“魂之埚仪式”都被教会拷问了出来...... “长官,现在怎么办?”旁边一位年纪已经不小的老军官说道,“以阿尔法这人平日里温温吞吞的性子,竟然能弄出个‘群发自首劝告函’,我见到后也是开了眼......那拉瓦锡主教喊话问你怎么不去作告解,还不是一次两次......” “埃努克姆元帅见到那消息后怎么说?” “元帅他......就说了句荣耀归于圣教,安宁归于军士。”老军官迟疑了片刻提醒道,“据说圣者表了态,元帅恐怕算不得什么,中间还隔了个教宗陛下呢......” 兰纽特上将脸上写满了为难的表情。 “整顿得这么厉害,这地方肯定要待不下去了,不过西尔维亚女士那边马上就要动身,去南大陆的‘裂解场’里搜寻‘谢肉祭残留物’,中间环节我们已基本打点完毕,送入‘天国’朝圣的人群,我俩的功劳也差最后一波就足够......” “再拖延三天时间,事情就差不多成了。但那拉瓦锡一路这么强硬,依我看最好还是拍封电报,主动表个态,就说现在赫治威尔的战事十分紧张,河对面的利底亚人对几处高地盯得特别紧,委实出不了远门向他省察悔罪,等我先安排一波渡河强攻......” “好。”老军官刚准备起身照办,营帐外传来了大量隆隆的人群嘈杂声。 “什么情况?”两人都朝外探出头去。 只见各级将士蜂拥挤作一团,把兰纽特上将的几位警卫都给撞倒在地。 警卫呵骂、拿军纪威胁,或是鸣枪警告都无用,因为对方同样朝天开枪表示回敬的人有数百位! 这种混乱的情况足足持续了有二十分钟。 突然有士兵攀上了铁丝网,大声喊道: “肃静!肃静!” 反常的寂静氛围从远方一直传来,众人开始站得笔直,也不说话。 人群分开一条通道。 一辆灰黑色的轻型履带车开了进来。 没有司机,也没有警卫,竟然是埃努克姆元帅自己在驾驶位上! 元帅低沉的嗓音从车窗内飘出。 “兰纽特上将,拉瓦锡主教已把告解室搬到跟前,不到三里的路程。遵教宗的戒令,我要去办告解,你且上来一起,我顺便捎一程。”a>vas>div>扫码下载红袖联合潇湘送福利 新人限时全场免费读div>div>div> 第七十一章 你的事已成了(5K二合一) “你来作甚么告解?” 范宁依旧端坐在宽阔的长桌前,看向挡板上的纤瘦人影。 “神父...主教...我不知道能不能办。” 对面是清澈柔弱的少女声音,就是那位因提灯光芒更盛、而被神职人员带到队伍更前面的女孩。 “因为我好像不是来悔事的,也不确定算不算苦恼或疑问,恐怕我是来祈求的,告解圣事里面好像没有祈求的内容......” “那你先告明自己在盼着甚么?”范宁问道。 “唱歌。”少女低头答道,“镇子上的神父说我的声音不错,但......我唱得不是很准,节奏感也不太好,虽然他们考虑后,还是收下了我加入唱诗班,鼓励我多练习,但我现在每天都很惶恐,怕因自己的失误破坏了众赞歌的和谐,要是曾经我更加多花些时间在这上面就好了......” “您可不可以......指点我几句声乐的技巧?当然!如果在这种场合失礼了,我即刻悔罪!” 范宁稍稍离席,对着隔板做了个双手推开的动作,仿佛上面开有一扇不存在的窗。 “轰! ——” 窗后是同启明教堂一样的澹金色雾气,雾气尽头的极目之处似乎不再无风,烟气被激烈地吹拂,作漩涡状“离心”了出去,但其中又有一道又一道环绕的“剪影”岿然不动地定格—— 作在钢琴前激昂弹奏的剪影、持着小号引吭吹响的剪影、在台灯下执笔冥思的剪影、双臂张开放声高歌的剪影......大大小小,金碧辉煌,足足上千。 这些全部都是在艺术生涯的关键时刻受到过范宁启发而升华的“格”! 厚积薄发,在没有悬念地穿过“启明之门”后,他可以直接感受到与这些“格”之间的联系,那是一种比灵性感应还要具备超越性的联系。 范宁可以利用这股无形之力,去遮蔽钝化旁人的灵感,也可去显扬启发旁人的灵感。 甚至,可以将他们的灵感中无数庞杂的细枝末节的光芒刺入对手意识,制造极具攻击性的“灵魂爆闪”! 现在,他一把攫取了其中适量的光辉,朝对面的少女显扬并抛洒过去。 启明的效率胜过世上最高明的音乐老师——至少,在“音乐技法”和“基础理念”上如此,对于“持刃者”之下的求索者来说如此。 “你的事已成了。” “我?...”孱弱少女摊开手掌,左右看着。 她情不自禁在脑海里“演示”了一些记忆中的歌谣片段。 只觉得原本难以把握的每种音程、调式和节奏型都变得剖觉如流。 甚至于有一种奇异的自信,哪怕现在刚刚拿到一段崭新的四部合唱,也能在毫无准备练习的情况下,汇聚到原速排练的队伍中去! 少女又是惊喜,又是惴惴不安:“神父,我来之前没能想到有什么悔事,求的又是自己学声乐的事,真的,真的没有想到......” “你求的不是私利财宝,而是虔敬的圣咏一席。”范宁说道,“歌喉的韵律不谐,于是胆怯,恐在众赞歌中亵渎圣灵,于是自责,这样,倒可以称义了,来我这里省察痛悔,我办的就是告解圣事。” 少女想拜倒祝谢,第六感中却察觉到了神父“请她出去”的念头。 “我没有替你向圣灵定改赎罪,就不必称谢于我。倘若那日你临到领洗节的现场,《b小调弥撒》就替你成了,现在到我这里办告解,仍是我替你成了,这样,岂算作你发的愿和祈求呢?岂不是我自己在补赎呢?” 范宁语重心长地讲明其中道理,又再度慢悠悠喝了一口水。 “叮冬——”铃铛拉响。 又进来一位衣衫洗得发白、又带着部分土色的中年农民。 尽管看不到他的体貌,这人在进教堂前也尽可能地做了洁净,但是范宁还是能闻到告解室内有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和泥巴的味道。 “主教大人,我犯了一个戒。” “你犯了甚么戒?” “看到那些有钱的老爷,我心里天天妒忌,干活的时候也妒忌。”中年农民说得直白。 “这不是一个戒。”范宁温和笑了笑。 “这都不算?”对方诧异瞪眼。 “这是两个。”范宁靠到靠背上,“发嫉妒心,这岂不是犯戒吗?贪恋财宝,这岂不是犯戒吗?那末,你须告明是如何生起的这些念头。” “我们那乡绅比我有钱,日子过的舒适,这还好说,但实在是不能忍的是......”农民竭力组织了一下语言,“少爷们嘲讽我们道德底下,行为粗鲁,也不给人施舍,正是因为这样,财富到不了我头上,于是只能作劳工和农民......” “那末,你看着这是有理的吗?”范宁问道。 “我想了想,他们说的没错。”对方闷闷地出声,心情看得出颇为垂头丧气,“因为他们拿钱周济过穷人,偶尔还请我们做工的吃喝,又让少爷小姐学习艺术和礼仪......我想了想,也实在拿不出钱和粮,也实在教不好我的儿子女儿,心里不知该如何作平衡,就内心日夜妒忌,就这样犯了戒,内心惭愧,彷徨,只能在神父面前告明......” 终于遇到的是遭遇市井困惑的“正常人”了......范宁吐出口气,额头靠在拳上,给这老实坦诚的农民讲起浅显易懂的经义道理来: “以前,圣来尼亚向那些仗着自己是义人,藐视别人的,设过两个比喻。” “说,有两个人上殿里去祷告。一个是尼勒鲁人,一个是税吏。” “尼勒鲁人站着,自言自语地作祷说,神阿,我感谢你,我不像别人,勒索,不义,奸银,也不像这个税吏。我一个礼拜禁食两次。凡我所得的,都捐上十分之一。” “那税吏却远远站着,连举目望天也不敢,只捶着胸说,神阿,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 “我告诉你们,后面这人回家去,比前面那人倒算为义了。因为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 “又有人抱着自己的婴孩,来见沐光明者,要他摸他们,门徒看见,就责备那些人。圣来尼亚却叫他们来,说,让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坐在居屋里的,正是这样的灵,我实在告诉你们,凡升到居屋附近的,若不像孩子,断不能进去。” “你若懂了这道理,你的烦扰也就去了。” 范宁讲解到这里,内心深处也是有感触。 若是《夏日正午之梦》非要存在第七乐章,在“爱告诉我”之后,那必然是“孩子告诉我”,告诉听者他们生来在第一乐章之前就知道之事。 某种极其高深,甚至已经越出单位见证之主奥秘范畴的神秘学闭环。 只不过由于“穹顶之门”不可打开,这隐喻第七高度的乐章,实在已超出辉塔结构之外,放在《夏日正午之梦》终章,不是范宁的人性可以驾驭得住的。 也许,在将来的交响曲中可以有机会试试。 “哦,我努力懂一懂,谢谢尊敬的神父。” 农民连连在胸口画着十字,称谢退了。 范宁却诧异地往教堂拱顶望了一眼。 随着自己讲经明义,某种极其舒适的灵性通透感,不仅持续巩固着自己升至第二门扉的高度,而且,他直觉上空好像出现了什么异样的光影。 就像是有某种高阶的回响从移涌中溢流出来了一样? 又进来一位年轻美貌、眉宇间却带着愁闷的妇人。 “神父啊,我认真照料我的丈夫,丈夫有时却待我冷澹,我管教我的儿子,儿子有时却视我严苛,父母、兄妹、邻舍、朋友......我总是悉心担待身边人,却时不时有人以为怠慢,您说我心里记恨着他们,是犯了戒,但应当不应当?” 情感问题并不是凭实力单身的我所擅长的啊......范宁从上方的异常中回过神来,稍稍感到头疼。 但这问题对于“拉瓦锡神父”而言也不是不能解。 他又喝了口水,笑着设比喻道:“我且给你讲说两条道理。” “那时,霍夫曼西南边,通古斯城里的王,为他儿子摆设娶亲的延席,打发仆人去寻那些被召的人,说我的延席已经豫备好了,牛和肥畜已经宰了,各样都齐备,请你们来赴席。” “那些人却不理就走了,一个到自己田里去,一个作买卖去。” “其余的拿住仆人,凌辱他们,把他们杀了。” “王就大怒,发兵除灭那些凶手,烧毁他们的城。” “并对仆人说,喜延已经齐备,只是所召的人不配,你们且往岔路口上去,凡遇见的,都召来赴席。” “那些仆人就出去到大路上,凡遇见的,不论善恶都召聚了来。延席上坐满了客。” “王进来观看宾客,见有许多没有穿礼服的,就对一个说,朋友,你到这里来,怎地不穿礼服呢。那人无言可答。” “于是王对使唤的人说,捆起他的手脚来,收了赏给他的礼,再把他丢在外边的黑暗里。” “他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王也坐在宝座上不是滋味。” “因为被召的人多,选上的人少。这是第一条道理。” ......这原是在隐喻神给每个信众的机会都是一样的,但最终能被拣选上的却不一定多?我被拿来类比的是神还是信众一方呢?带着愁容的妇人怔怔听着。 范宁又是说起第二个比喻: “从前,上主在诺阿王城里头行走时,有知道的门徒,就打发几个作买卖的义人,叫他们卖几块香膏去周济穷人。” “上主却说,你们要小心,不可将善事行在人的面前,故意叫他们看见。” “你们施舍的时候,不可在她前面吹号,像那假冒为善的人,在会堂里和街道上所行的,故意要得人的荣耀,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 “你们祷告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为善的人,爱站在会堂里,和十字路口上祷告,故意叫人看见。要进你的内屋,关上门。也不可像外邦人,用许多重复话,他们以为话多了必蒙垂听,你们不可效法他们,所需用的我早已知道了。” “你们禁食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为善的人,脸上带着愁容,因为他们把脸弄得难看,故意叫人看出他们是禁食。你们要梳头洗脸,要叫人看不出你禁食来。” “一人凭一时的所行称义,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不可靠。神的双眼注视这一切,该搭救的,必得搭救,该拣选的,必会拣选。这是第二条道理。” 妇人露着若有所思之色。 “你且按照定你为义的准则行事,同你交道的人多,蒙悦接纳的人少,这岂不是和神的遭际一样吗?” “你的丈夫、儿子、邻舍、友人,有的在秘密处行善,有的在显明处作恶,也且按照定他为义或不义的准则行事,你所不知的多,被你悉得的少,这岂不是须交给神去断定吗?” 对啊,不正是如此吗?我觉得我对他们好,就问心无愧地继续,有理解的人,我应该欣慰,不理解的,错过我恩惠的也属正常...... 况且,也未必每个人都存了坏心思,真对神虔诚的人不会事事把称颂挂在嘴边,也不会把所有的付出都放在明显的地方去做...... 妇人的眼眸越来越明亮了起来。 “倘若你悟知得了,那你的事也成了。” 于是范宁示意她可以退去了。 他对着下一位行礼的人影继续发问: “你来作甚么告解?” ...... 教堂门外,长队依旧。 民众们看着办完告解走出的人,除了有一个是被架出去的外,几乎所有人都是迈着轻而实的步伐,脸上带着安宁喜悦、或从容释然。 这真是寻得搭救的机会历历在望了。 有人翘首以盼,希望队伍快点前进;有人心里有些紧张,反复提前酝酿着措辞;还有人则过一会看一下天色,盘算起今天还有没有希望轮到自己。 “你们看天上!” 突然,一声惊呼吸引了众人勐地抬头。 “那是什么异象?” “为什么有一条路?不对,好像是书页......不对不对,好像是很长的一堵墙!” “我怎么好像听到了圣咏的声音?今天演出提前了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就连河对岸“敌占区”的士兵和平民都发现了。 只见日光将厚重的云层穿透出了长长的一层通道,在金黄色水汽的飘摇穿梭中,一堵绵延起伏、看不见起止的光质墙体隐约可见,尽管相隔千里,却能感觉到上面似乎记有诸般璀璨夺目的文字与图画! 一时间,众赞歌的神圣音乐响彻天地,宛如神迹! “我们赞美您。” “我们称颂您。” “我们朝拜您。” “我们显扬您。” 见此场景,神职人员呆滞了,而不少民众更是口中喃喃自语,俯身便朝正下方的教堂拜了起来。 “等等,你要排队,军方来的也要排队。” 雅各布司铎一个愣神,有辆灰黑色的轻型履带车,直接贴着民众的队伍开了过来。 他调用出一堵光幕般的灵性之墙,示意对方停车绕行。 “不用,好像是埃努克姆元帅,和......兰纽特上将。”杜尔克司铎即刻出声提醒,因为他看到那位驾驶席上、同样对着教堂上空的异象愣神的人好像面孔有点熟悉。 “教宗得到赫治威尔的消息后有交代过,如果这两人之一过来办告解,直接带到拉瓦锡主教面前去。” 于是几位辅祭人员也顾不得异象,开始在前方引导。 ...... 离赫治威尔地区尚有超过两百千米的旁图亚郡乡间小路。 几辆黑色小轿车在行驶。 “停车。”教宗雅宁各十九世发出中气十足的命令声。 数十人接连从车上跳下,其中还包括教会的二号人物审判长梅拉尔廷、三号人物西大陆枢机主教黎塞留。 “那是......” 很容易地,他们都注意到了远空处隐隐绰绰的神圣意象。 “阿派勒的方向?不会正好是我们的目的地赫治威尔吧?” “拉瓦锡主教他,就是今天开始办起的告解圣事吧?” 这几位神圣骄阳教会的首脑人物都在双目眯起眺望。 他们往赫治威尔去,是早有安排的,却不是因为告解圣事。 因为拉瓦锡主教说,等明天告解结束后,他就把进入失常区寻找“神之主题”的调查小队人员决定下来。 然后,即刻用晚膳,离开雅努斯。 这群人是来送行的。 提前一天出发,却没想到碰上了这种异象。 “不对,这好像是......圣像之墙! !” 教宗突然脱口而出。 “圣像之墙?” “好像是。” 这几位核心人物都使用过“守夜人之灯”,入梦过“辉光巨轮”。 这不就是那段记载有神圣骄阳教会核心秘史的“圣像之墙”显形了吗? 梅拉尔廷心中思索一番,突然勐一跺脚: “圣像之墙显出来作见证?莫非,这拉瓦锡神父一个月来四处布道的事迹,已经得到了圣灵的‘福音见证’?” “恐怕就是‘福音见证’。” 教宗的眼神凝重而激动。 这样的事情可跟被见证人的实力没有直接关系,不是说到了邃晓者,或到了执序者,就一定能得到“福音见证”的! 如果真是,就意味着在教宗他自己的任期内,在神圣骄阳教会的教义经典中《启明经》或《审判经》中,会募集、修编、增添出新的内容来! 这...是载入教义经书,几千年不灭的功业! “上车,继续出发。” 教宗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我在这里提请大家这一代神职人员,做好编纂《拉瓦锡福音》的准备事宜!” 第七十二章 灵体搜查(4K二合一) “你可以退出了。” 告解室内,范宁双手把持座椅,朝着隔板对面的人影发话。 “啊?” 刚刚才坐下的埃努克姆元帅,听到这话感到一阵惶恐,心脏都停跳了半拍,凝声沉气缓缓问道: “主教大人,我确已省察痛悔,正待告明求赎,圣灵在上,她不可怜我这个罪人了吗?哪怕仅仅垂听一番?” “你此番觐见,是携了那兰纽特一道吧?” “是。”埃努克姆点头,“主教大人委托阿尔法上校在全军拍发的电报,已经是说得万分明白了,但同样也是快到了最后不可饶恕的时刻,现今骄阳军里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早该在主教大人登报之前,就应该着手整治......” “我此前的确劝了一些觉得还有救的人,比如博尔斯准将之流,但屡教不改、积重难返的,却一时间没有上心去追问责成......因此我想着我自己先来办告解,然后就令他也上来领罪。” “那末,你当下无有难赦的罪,所以可以退去。”范宁说道。 “这?没有?...这,我......”埃努克姆既感到心底一松,又感觉不明所以。 “恶人经营,得虚浮的工价。撒义种的,得实在的果效。”范宁揭开水壶,饮了一口,心平气和地给这位雅努斯的统帅讲明道理,“以前我就在一些羔羊面前好言相劝,说在邻舍面前击掌作保的,乃是无知的人。因为人所言所行的,往往在自己的眼中都看为正。喜爱争竞的,是喜爱过犯,高立家门的,乃自取败坏......” “你这士兵里的王,平日里纷争烦扰必定不小,但门户前的洁净,在心里依旧视为要害,现在赶出亵慢人,争端就消除,分争和羞辱,也必止息。” “切切实实地做称义的事,比献祭祈求更蒙上主悦纳。但凭那一句‘荣耀归于圣教,安宁归于军士’传到我耳里,这事情就必定给你成了。” 埃努克姆顿感道理通透、蒙受感动,心中的包袱也放下来了,起身郑重行了一礼。 “我这就把人带过来。”他戴起自己的头盔,大步走出告解室。 空隙时刻,范宁再度环顾四周。 “这种感觉......” 一定是有什么事物在注视、聆听着这里! 不是经验意义上的“人”或“个体”。 告解圣事的内容对第三人是严格守秘的,但如果是遇到了“被见证”的神秘学变数,恐怕就不在讨论的这一范畴了。 就像教义中所记载的很多言行与事迹,也有可能就是出自于历史上的某一次告解圣事。 “难道是有什么神秘力量记录、见证下了我和身边人之间的这些言行?” 思索之际,范宁看到对面进来了三道人影,把其中一人带到椅子上后,又迅速退去两道。 范宁直接把“守夜人之灯”搁在了桌面上。 “诡诈的舌,为圣灵所憎恨,故而我不同你言语。” 他再度在挡板上作出勐然“推窗”的动作。 “神父,我.....”兰纽特上将心中正打着盘算,说哪些,不说哪些,怎么斡旋,怎么拖延......突然,他眼前那块厚实的挡板迅速皲裂,就像破洞的布袋子一样涨大,无数爆裂的光芒从后方迸射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拉瓦锡神父其人,但可惜,此时的世界亮堂得可怕,根本看不清坐在对面的神父是什么容貌、什么发型,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对方全身就像一块拥有不规则平面的镜子,将他连同身边的一切映射了进去,又将他自我的视角都给“吸”到了里面去! “嗡......哗......” 兰纽特觉得自己耳鸣了,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记忆与念头如溏心蛋般被刺破流出。 相对于“守夜人之灯”感应信徒祈祷、洞察心理状态的功能,这种灵体搜查无疑是更暴力的手段,照明强度过高,伤害不可逆转。 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十分高效省事。 “嗯?” 范宁听觉中的杂音被消除,“视野”边缘是虚无的金色雾气,正中间的颜色与画面则仿佛新染的一样。 他“看到”了自己身处一个又一个室内的房间,包括小别墅、小酒吧、小剧场、小办公楼......周围的男女老少们坐在地上,摇着雪橇铃铛,发出很轻很碎的响声,同时颂念着那位古老又骇人的存在的尊名。 “察—察—察—察———” “宿运的救世主,天国的接引者。古老真理的化身,造就改变的先驱。” 范宁清楚这些都是神降学会的熟人聚会场合,自己“代入”的是兰纽特的视角。 场景都是熟悉的场景,也没什么过于惊悚的事物,但带着一种莫名的诡异和陌生感。 尤其是,大多数聚会都没有明显的组织首领。 就像自发的一样。 神降学会的熟人很多,但真正的密教徒,数量似乎远不如其他隐秘组织,也更行踪不定。 画面又变,一个女人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小众款式的亮黄色茶歇裙,覆着白纱的手臂,金黄色的面具...... “西尔维亚?”范宁屏息凝神。 果真是神降学会的人,从最初发起地下聚会,到毕业音乐会“幻人”事件,再到圣塔兰堡地铁事件,逐渐将自己的活动轨迹悄无声息地引导至南大陆,卷入“谢肉祭”之中。 “如此说来,特巡厅还真是连续被阴了好几次啊......当然,也是由于他们自己本来没安着什么好心思,属于河边湿鞋的典型例子.....” “看来,西尔维亚在神降学会的体系中,位于中间位置,下面是使徒瓦修斯、以及其他被利用的隐秘组织,上面则是F先生......这个女人最初在北大陆活动,后来暗中控制南大陆的节奏,现在又在西大陆开始活动了......” 范宁看到西尔维亚从兰纽特手中接过了一些文件,有的是手续,有的是信笺,还有的是写有人名的表格,他用灵性努力窥探着细节一隅,在表格上看到了写有“死亡时间”的栏目。 这说明阵亡将士的灵柩运输工作的确被插手了,为了大量筛选“被蠕虫宿身者”。 上次的教堂空袭事件,背后也是这股力量在干预。 这些场景里,兰纽特还给过西尔维亚一次尺寸比较大的“文件”。 “地图?” “南大陆地图?” 范宁看到了上面的地形,尤其看到了一处标有“裂解场”的字样。 “三日后动身,拾取谢肉祭残留物......” “等这批朝圣的人送走......” “特巡厅的人把‘裂解场’守得很紧,里面的‘池核’污染累积也须认真计议......” “提前存了一些‘悦人之血’,应对起来会有效果......” 范宁听见了碎片化但很关键的计谋讨论声。 “西尔维亚也要前往南大陆?也计划去一趟‘裂解场’?”范宁眉头深深皱起,“拾取谢肉祭残留物?这是指什么?‘欢宴兽’的碎片?‘原生先知’的尸骸?他们所以为的舍勒的去向?......不对,难道是‘紫豆糕小姐’和‘绯红儿小姐’的孪生灵体!?” 很有可能! 较早时,北大陆愉悦倾听会密教徒“经纪人”,开设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谋害安东教授和其他学生,并用“摄灵秘仪”炼制耀质精华,这就是F先生的神秘和弦在其中起的关键作用。 较晚时,南大陆赤红教堂里,芮妮拉死前和信使的对话,也是直接指向了F先生的“许诺”,甚至提到了自己身上的“1号钥匙”。 整个“红池”真知的莫名活化,以及“绯红儿小姐”和愉悦倾听会的动作,都是和神降学会的背后操纵有关联! 现在,既然“绯红儿小姐”被琼拖入了“裂解场”僵持,无论神降学会是要履行“承诺”将她拾起,还是另有其他目的,西尔维亚前往南大陆的动机都是吻合的...... 如果是这样子,琼接下来的危险会大大提前。 但是,可想而知,特巡厅对曾经破损的“欢宴兽”枢纽——“裂解场”在醒时世界的入口——作了比较严密的看守,另外,“裂解场”里面曾经被波格来里奇大量投入蓄积的“池核”污染也不可小觑,这让西尔维亚也很头疼。 不是每个人都跟范宁一样,得到了“芳卉诗人”最后的祝福,并且,手里还收容着“红池”残骸。 “西尔维亚在动身之前仍在西大陆,而且和兰纽特接触频繁,再加上上次教堂空袭事件与其相关,说明她最近就在阿派勒及旁图亚这一带活动......” 之前范宁对罗尹晋升邃晓者的提议,“杀死一名邃晓者”,所指的第一考虑对象,就是西尔维亚。 罗尹对这个意见没表示赞同,也回敬了一句“不许冒险”,不过范宁就当这句话不存在了。 别说之前这人身上背负的包括安东老师在内的诸多人命......就一点,神降学会的密教徒祀奉“真言之虺”,这么好的一位“衍”相邃晓者,不拿来杀,太可惜了。 特巡厅用“幻人”占位,主要占的是攀升路径第一二高度的位置,类似于想要封路的人,只要堵死了路口就能达到目的,需要放行时再销毁一两块石块。 击杀一位邃晓者,和销毁一两只“幻人”是同样的效果。 击杀一位升得更高的邃晓者,没准效果更好。 “西尔维亚这个人行事飘忽,擅长伪装,以前就是如此,现在,每次在兰纽特的记忆场景中出现时,衣服颜色不一样,面具颜色不一样,甚至于身材和声线都有细微差别,后者是我之前实力较弱时、亲自面对时都没有注意到的......” “那么,目前她会在哪里呢?”范宁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灵体搜查的启示画面变得摇摇欲坠,最后切换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户外所在。 远处是山峰、湖泊与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近处是沼泽、湿地与泥浆中的烂路。 罕有人烟。 更近处,相对完好的能称之为“公路”的道路,是唯一能看出“人造痕迹”的事物。 不过在前方十米处,前同样被废弃的铁丝网和哨塔截成了断头路。 众人拧断本就锈蚀的铁丝网,矮身而入。 他们戴着遮阳帽,背着鼓鼓囊囊的户外行旅包,有人还带有武器,一看就是不寻常的出门场合,但穿得又整齐光鲜,精神状态也很饱满,像是什么人生中重要的日子。 “我们享受着天国的喜乐,与尘世大不相同......” “人间的喧嚣和吵闹,在这里杳无踪影......” 更有错位感的是,进入铁丝网的队伍中竟有“欢歌”飘出。 “《天国装满小提琴》?” 闪烁晃荡的画面中,范宁分辨出了他们所唱的“欢歌”,正是被收录在神降学会教义中的一首《少年的魔号》中的诗歌。 最后一刻,范宁的眼神凝滞了。 他在前方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铁丝网后方,烂泥巴路上,那些被队伍拨开的与人齐高的芦苇丛中...... 那道平面上...... 他看到了某些说不上是“场景”还是“事物”的东西杂糅叠加在一起流动着,就像气泡水表面扭曲而滥彩的薄膜! 头一个人的身影跨入扭曲薄膜的一瞬间,灵体搜查的启示画面便溃散了。 范宁手指敲打着桌面。 兰纽特趴在对面,像是伏桉而睡,两条小腿肚子却在一下一下地无意识抽搐。 “抬走,下一个。” 此人要是脑子还没坏掉的话,有什么细枝末节的信息,教堂的神职人员们还可以再审一下。 一分钟后,思索中的范宁再度开口: “你来作甚么告解?” ...... 为期两天的告解圣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是每位来告解的人,都会提一些“逆天”问题,或遇到这些例外的变数。 范宁之后遇到的,绝大多数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解答起来不用太过费脑,可以分出精力来思考接下来面临的问题,不过,依然没有头绪。 教宗、审判长和枢机主教等几位核心高层虽然头一天晚上就到了赫治威尔,而且因编纂“拉瓦锡福音”的事情想了一晚上,但也没选择中途出面打搅范宁。 如此到了第二天的黄昏时刻,也是范宁即将离开雅努斯的时刻。 终于进来一道人影,坐在挡板前面开口: “神父先生,晚上好。” 听见那道熟悉的礼貌又矜贵的声音,范宁下意识笑了笑,而且,放开了自我约束的灵觉探视。 这应该不用遵守教会的守秘原则了吧。 发鬓束起,黑色正装,白色丝巾,露脚背的小皮鞋......很正式很端庄的穿着。范宁心中暗自评价一番,然后再度重复起用了几百次的语调: “罗尹小姐,你来作甚么告解?” 第507章 原来您是伪装的! 我感觉神父先生的这句开场白,是不是可能有两种意思. 既可能是,你需要告解哪些内容?也可能是,你一个外邦人为什么要来作告解?. 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的罗伊,心中有些紧张。 对拉瓦锡主教打的招呼,不免起了一些过度的思考。 不过想到请托问话的杜尔克司铎后来的信誓旦旦,她心中也笃定了不少,带着一丝礼貌的歉意开口: “神父先生,律法我不是很懂,想要请教的事情,可能也比较多,比较碎” “勿要介怀,你我随便交谈一二。”范宁抬手示意无妨,“雅努斯连锁院线的事情,必要提早祝谢罗伊小姐,这是我此前就切切实实讲明的。” 其实您应该谢的不是我,而是他。罗伊心中叹了口气,但脸上仍是微笑,试着问道:“随便聊聊的话我还是比较擅长的,比如,想请教一下神父先生,您刚刚在雅努斯立起威赫与荣光,现在马上却要去调查失常区,是什么样的心境在驱使这样的计划?” 问完之后,见对方一时没有作答,她觉得可能还是有些突兀,又不停地不停地补充起来:“其实.我是因为一位故人才这么问的,他离开已经有些日子了,联系时有时无,际遇也不清楚,因为他的一些身世,以及与特巡厅的纠葛问题,也许现在或再往后,会面临和你类似的处境?所以.我想着,可能您的心境会有一些参考价值?对于那个地方的所知,预计的风险与时长,可能也会有一些参考价值?但如果涉及组织隐秘的话就算了” 什么叫“联系时有时无”啊,我不是基本上信使来件都回复你了吗?甚至为了不造成敷衍的感觉我还刻意加过字,为什么要在别人.不对,在我的面前说我坏话啊. 对方话语中的某些不起眼的关键词,似乎过于引起了范宁的“耿耿于怀”,让他心中郁闷了一阵子。 然后,这个按实情作答都不一定答得出来的提问,也真把范宁给难住了。 进入失常区的心境? 什么角度刁钻的逆天问题啊. 范宁有些后悔在办告解前夸下海口说“随便聊聊”了,早知道她又不是很懂,就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引导多好 现在只能代入“拉瓦锡主教”的视角,深刻挖掘分析其生平与性格,并从其担负的使命来思考了 嗯,耽误得有点久了,第一个问题作答耗时就这么长,导致告解圣事陷入僵局,实在有失水平,得想快点,再快点 回到思路,神圣骄阳教会作为密特拉教“原旨派”传承正统,“三位一体”的大功业是拉瓦锡的终极追求,而圣塞巴斯蒂安留下的“神之主题”又关联着“0号钥匙”的线索 “神父先生,您看需不需要换一个——”罗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朝圣!对,就是朝圣。”范宁终于寻到了一个词语。 他对这个词语的概括精准度感到满意,但自己在气势和风度上好像弱了几分,决定随即采取主动追击的补救方式,故作深沉地悠悠发问,先将对方问懵再说: “罗伊小姐可曾有过朝圣的经历?” “唔”罗伊将双脚朝侧的位置换了一边,当下认真思考了起来,“这听起来是一个很严肃、在人生中占据很大意义的词语,而且,有比较浓厚的宗教意味,我的人生阅历比较浅,又是学派而非教会出身,可能,没有过呢。” “无须一定要是宗教上的范畴。” “噢,那其他人的话,什么样的经历能算是朝圣呢?” “个人拙见,要满足两点。”范宁伸手说道,“一是不曾到达的远方所在,二是卸下伪装后的纯粹目的。” 罗伊揣摩着这两组关键词组,她还有些没意识到,今天拉瓦锡神父同自己单独“随便聊聊”的风格,似乎有些改变,不再完全是以往援经据典、带着布道意味的古修士遗风了。 她想了想评价道:“第一点好理解,就是得出一趟远门,不过第二点,什么叫‘卸下伪装后的目的’呢?” 范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除去‘进食就寝’这类生理需求不谈,其实我们每个人平日里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被‘身份伪装’之下的目的所支配,而非真正属于自己的动机。” 罗伊惊奇提问三连道: “身份伪装?” “每个人都有?” “比如,神父先生也会有‘身份伪装’之下的行事吗?” 嗯,这其中一定蕴含着某些意象的比喻,或本质的剖析。 “这个自然,人们在伪装下行事,久了皆感倦累。”范宁的回答倾心吐胆、颇见诚意。 罗伊越发感到讶异。 她竟然确切地在拉瓦锡神父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疲劳的感觉,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 “譬如,工厂里的劳工或公司里的职员,他所做的一切是因他受雇的身份、来自家庭成员的责任、来自职业道德的要求、来自外部生存的压力凡此种种,倘若没有这些‘身份伪装’,他未尝愿意将自己的大部分时间精力花在这事情上面.” “再譬如,作为恋人一方的青年,在约会、出游、膳食上需为对方的偏好考虑;成了婚配的妻子与丈夫,在家务与抚养等事情上须付出一定的精力;出席社交聚会场合的人,一举一动须考虑到在他人眼里的形象;站在诗班席里的歌手在演绎乐句时,即便有自己的理解,也必须时刻盯着指挥的动作和表情倘若没有这些‘身份伪装’,他们未尝不可完全凭着自己独处时的习惯与舒适去行事” “至于在下,与人布道时,我须时刻考虑身边的羔羊和师傅们会去怎样理解和效仿;对待神秘侧问题时,需考虑如何处理好与其他官方组织的关系;在处理军方人员如今犯下的一些过犯时,也需防止用力过猛,导致我雅努斯大局不稳” “原来如此,所以拉瓦锡神父也是带着‘身份伪装’的!”罗伊展颜一笑。 范宁的灵觉穿透隔板,与她的蓝色眼眸相视。 他看到对方逐渐露出了恍然的表情,于是语气真诚地点头: “当然。” 第508章 代入感极强 嗯,拉瓦锡神父的比喻果然有很强的延展性和普适性。 他自己的确也有着“身份伪装”。 罗伊逐渐理解了这一切。 “如此来看,其实每个在公众社会中生活的人们都伪装着身份。”她感慨道。 “是这样的。” “我自己同样也带着‘身份伪装’?” “没错。” “但朝圣就不一样?” “朝圣就不一样。”听得出,范宁对罗伊小姐展现出的一系列领悟力非常满意,“能被称作朝圣的出行,与任何‘身份伪装’下的动机都无关,不论是用一生的时间去完成,还是只花费掉人生的一小段时间去完成,都只关乎自己人生中的纯粹意义。” “嗯,这让我想起了乐团曾经的常任指挥卡普仑先生。”罗伊眼里露出回忆之色,“不过,神父先生可能不太熟悉。” “《复活颂》作者巴萨尼曾是我教的荣誉高层。”范宁不动声色地提及。 “噢,我没想起来!”罗伊不好意思地按了按自己的脸颊,“只想到神父先生出世执教得晚,但忘了‘复活交响曲’的文本来源是正是出自于贵教的新月诗人之手,以您同样近乎‘新月’的艺术造诣,对教会经义所掌握的深度广度,肯定是了解比我还深。” 范宁端起桌上的水壶喝了一口后道: “所以你提及的那位故人是北大陆作曲家卡洛恩·范·宁。” “啊原来,很容易猜到呀。”罗伊十指在桌面交叉而放,情不自禁用额头轻轻抵了一下指背,“不过也是,都聊到卡普仑先生和他指挥首演的‘复活交响曲’了,而且范宁先生的老师安东教授也是信仰在身的伟大音乐家,他的《f小调弥撒》在礼拜中的上演频率不小估计神父先生已经能够猜到,我之所以会在这西大陆与您相识,就是因为‘连锁院线’计划是范宁先生委托给我去做的。” “所以,罗伊小姐来问在下,是想类比推测,范宁先生是否同样抱着朝圣的心境进入那异常地带,去寻求或经历甚么事物了?”范宁语气淡净如常地问道,“他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是不是必须要坦白地说?”罗伊咬了咬嘴唇。 “告解圣事自然如此。”范宁一本正经地点头,心里却莫名紧张,而且,带着一丝微妙的负罪感。 “他的远行如果是朝圣,不管他回不回得来,我都给他绝交!!!”矜贵温柔的嗓音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怎地会是如此?”范宁心底一个发毛。 “‘关乎自我人生中的纯粹意义’,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就一个人去?”罗伊觉得代入感极强,她已经开始在生气了,“如果我未来有一段朝圣的旅程,怎么说我都会邀他一起作陪,所以这么去想.天啊,神父先生,哪怕对照你们的十诫来看,我也得和他绝交!这也太不对等了!以后他休想再得到我的一点关心关注!!!” “等等,这个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混淆了?”范宁也觉得代入感极强,已经开始在委屈了,赶紧为自己澄清起来,“我受圣者托付,去那异常地带里寻找‘神之主题’,这是事关大功业的朝圣心境不错,但你的那位故人范宁先生,他几时要去,去作什么,与谁同去,是何心境,在下与你同样不清,不见得是这么神圣、这么理想化、又令人忐忑难抑的事情.” “那失常区绝非什么安宁福地,譬如在下,即便调查小队名单中的那些人,与我并无十分的私交,但在作最后的纳入抉择时,我都带着莫大的纠结疑难,但凡你们的亲密程度高于我与他们一点,范宁先生也没有邀你同去赴险的道理也许,他是要去弄清什么困扰着自己的隐秘难题,也许,他是面对劲敌搜查、躲避无处可躲的风头,也许,他是碰上了什么要紧又只能独自面对的麻烦,等解决了自会回归北大陆与你相见.” “唔。”罗伊交叠的十指用力紧了一紧,这也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系列“全自动”推演,很有可能会错怪范宁先生。 拉瓦锡主教所说的这几种“也许”才是更合理的,范宁先生肯定是有一些苦衷,又不愿让自己也跟着陷入危险。 还好刚才那些话他没听到,不然就他那敏感又脆弱的心理,这得记到什么时候. “谢谢神父开导,没想到您会这么热心地纾解。”她感激道。 那么问题来了,我一个拉瓦锡神父这么热心干什么?范宁觉得有些不对劲,解释得也太过于面面俱到了,他立马换上了眉头拧在一起的表情,叹了口气,强行圆道: “是啊,我自是切切实实地关怀着这事,倘若罗伊小姐同故人不和睦,我雅努斯的连锁院线事业前途也必受挫,这岂是好吗.” “不会不会,我一定会认真做下去。”罗伊连连摆手,又低下头,“那神父先生觉得他能平安回到北大陆吗?您的‘照明之秘’在之前的预示准确度相当高,不知道,这回还能不能有什么启示?” 你都已经“不管回不回得来都绝交”了,现在又问能不能回来范宁心中暗自咕哝一句,想常规化地宽慰一句“定能回得来的”,但多想了想,没能说出口。 一个侧面事实,自己手头在选的这份失常区调查小组名单,凡是入选者,教会直接对其家人给予最高标准三倍的抚恤,出发前就直接发放。 也就是说,不管到了里面是什么情况,直接先默认以死亡处理。 “神父先生,您说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过,如果不会再回的话,我应该怎样?”罗伊的视线看着自己脚背,手指关节挤压得有些发白。 范宁沉默了一会,为了显示自己不是在放空,只得用灵性点燃“守夜人之灯”,由将周围的烛台与乳香船牵引到面前,煞有介事地摆放起来。 罗伊不敢再出言打扰,眨巴眼睛看着。 思索许久后范宁终于开口,这回语气信誓旦旦: “从启示来看,异常地带的事情仍旧不甚清楚,但这位范宁先生,一直都是有在关照和保护你的。” 第509章 梦(4K二合一) 第509章梦(4K二合一) “他一直有在关照保护我!?!?” “对。” “可是,他连人影都不知道在哪。” “自是暗中进行的。” “好吧,但我真的没感觉到” 罗伊觉得拉瓦锡神父说的话定然不假,但她还是无法置信。 如果说这句话是个惊喜,她觉得自己在试着努力,但没找到合理化接受它的理由。 范宁作出一副徐徐从头解释的样子: “其实,在下埋头读经多年,很多神秘侧的核心情报,也是坐到这高层的位置上后,才开始翻阅卷宗、逐一掌握,包括前日与你提及的现代音乐‘秘密研讨会’,包括你说的这位范宁先生与特巡厅之间的一些恩怨、当年他父亲文森特的一些过往、特纳艺术厅《第二交响曲》首演变故的背后隐情等等” “特纳艺术厅一事过去这么久后,各官方组织和艺术界人士根据常理推测,都以为范宁多半可能遭遇不测,在下了解全过程后,也是这么认为。不过,既然刚才罗伊小姐这般去说,那就说明,他还活着,你们还保持着一定的联系” 罗伊“嗯”了一声承认了这点。 想要有效打探到更多消息,就必然要透露一些信息。 “这场告解圣事,你我说了甚么,不会有另外的人知晓。”范宁再次强调。 “我知道,谢谢神父。” 她正是因为信任拉瓦锡主教,才选择来以告解方式来密谈的——实际上,在正常情况下,其他的司铎或主教们也会选择守秘,违背这一准则是将被上主抛弃、灵魂不得安息的极其严重的罪。 “但是,我能感觉到自从他离开乌夫兰赛尔后,境遇同样一直在发生变化,其激烈凶险的程度,比起那天特纳艺术厅发生的事,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的联系形式和频率数次变化,而近十来天,已经到了一个令我很不踏实的程度。” 范宁听到这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十几天两人信使的联络,他在有意进行“封闭式”处理,依旧回复,但不再引申话题了。 因为本来就即将断联,自己该提过的也已提过。 到了失常区后,依然可以入梦,并无特别阻碍,但从这段时间各处审讯汇总上来的情报来看,这些被宿身或进过失常区的人声称“在梦中,各处遍布蠕虫”、“它们在醒时世界钻营,又在梦中更为耀眼”、“如果你睡觉的枕底下有蠕虫,那么梦境中你的脑后也有”、“它们美丽且让人遍体恶寒”. 口供有些没头没尾,但范宁推测,“蠕虫”的影响将在梦中被放大,包括普通梦境的星界层也包括移涌层,这就是最初流传出来的“在失常区睡觉很危险”的深一层原因。 那么,进去之后难以联梦,难以潜入自己熟悉的移涌秘境,信使的星界穿梭也很可能会受影响,自然也很难再联系了。 向对方刻意标明一个“中止联系”的时刻,对范宁而言为难且拘束,也许,停在前面某一天的“晚安”挺好的,就像暂时离开一样。 在此之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引导安排好。 范宁接续说道:“罗伊小姐刚才表示,没感觉到过他的存在.” “嗯啊,没有。” “但从在下照明的启示来看,他分明有关照保护你的迹象。” “也没感到。” “嗯,正是这矛盾的结果,让我也不免起疑,直到罗伊小姐刚才说出这‘连锁院线’计划正是他托付于你的,于是在下这才解开了疑惑。” “嗯?”罗伊万分惊奇,“您的意思是,这两件事情竟然能扯上关系?可是,他给我派了这么大一堆活,然后又把我气得要死,怎么就成了在保护我了?” 范宁依旧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点了点头道: “有关系的。” “从在下照明的启示来看,罗伊小姐恐怕还不清楚,未知的风险正临到你头上去,当下,只有一处对你来说绝对安全的地点。” “未知的风险?”对方如此严重的措辞,让她的神色也凝重起来,“那请神父告知于我,安全的地方是哪里?” “我雅努斯的王城,圣珀尔托。”范宁直截了当抛出结论。 “圣珀尔托啊,我们出发过来的地方吗?”罗伊却是蹙起眉头,“只有这一处安全的话,岂不是说,我待在北大陆自己的学派里都不安全?当下我们在的这个地方也不安全?.所以您的意思是,我正是因为受了范宁先生安排,现在赴西大陆出差工作,又结识了您们几位神父,才有机会能以较快的速度回到圣珀尔托避险?可是,这一切是为什么呢” 她想起了前天晚上众人筹备告解事宜时,拉瓦锡主教无意中提及的“神秘和弦”,正好是范宁先生此前警告过的一个危险信号,好像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什么。 “我需要在这里待多久呢?” “也许几个月,也许超过一年或更久。”范宁说道。 博洛尼亚学派正在牵头邀约神圣骄阳教会进行先锋派音乐研讨,以范宁的权限,他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条公文流转记录,包括密件。 从教会高层们批示的视角来看,只是将其当作一项艺术事务在予以接洽,目的是紧跟艺术发展的前沿动向,制衡特巡厅妄图把持艺术评价话语权的野心。 教会这一方目前没有什么“隐情”,但作为牵头方的博洛尼亚学派.范宁不好说。 而且,从罗伊言语中来看,给麦克亚当侯爵最初提议研究先锋派音乐的,还是她的一路上陪护人赫莫萨女士! “神秘和弦”代表着F先生已经出手,从前几次这人展现出的一系列未知而危险的手段来看,必须说服罗伊回到圣珀尔托,长时间的旅居,一直到自己从失常区回来。 这是范宁今天找她谈话的目的之一。 圣城范围之内,那位教会圣者的实力近乎无敌,一念之间就能撕开梦境降临。 范宁在此次临行前,已经做了个简单的托请,除非遇到的威胁是超过波格莱里奇级别的,那也不是范宁能控制的了。 作为雅努斯的政治经济中心,艺术家们的圣地,几千年的人文积淀在圣珀尔托旅居是一种享受,也不存在受到委屈。 “啊,这么久不能离开了吗?”罗伊撇了撇嘴,“圣珀尔托是很好的城市,但我才考察完旁图亚和阿派勒两地,要是长时间待在圣珀尔托的话,除了这三个地方,西大陆其他郡的连锁院线进度都要搁置了,本来下半年还想着回家休整一个月,然后去利底亚那边.” “而且,这么待着就能确保安全吗?” “圣珀尔托这么大的区域,我身边也会接触各种各样的人,所谓的危险源到底会是什么呢?.” 罗伊基本相信大的方向,只是种种细节让她充满疑惑。 “照明之秘的启示并非常规语言的陈述。”范宁趁热打铁,作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在下能看见的,只是一块完整拼图上面的几处碎片,几点光影,外加零零散散、带着象征意味地几个关键词” “譬如我在灯中,将指代不同艺术风格的谱例以不同光影渲染,将范宁作曲家的名字丢入其中推演变化,发现某些色块被牵引呈现渐变之色——”范宁一边动用“画中之泉”残骸的能力,“演示”他所“看到”的东西,边替罗伊做着解读。 “这是一桩非凡事。说明范宁作曲家在某些艺术风格的递进演变中,曾起到过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这样,他也许能敏锐地嗅到其中一些不寻常的气息。” “而研讨会的预交资料中,先锋派作曲家的谱例里,夹杂着某些灰白而陌生的虚空——” “这是一桩骇人事。说明在这些现代技法之中混杂着危险的隐秘。” “又如指代你们两人的蜡烛烛焰,无论从何处看,都是分离,唯独当朝这个方向观测时,光影出现交织,并呈橙红之色——” 范宁又指了指左手边。 “这是一桩得利事。显示出他曾承诺相助过你某些重要事宜,而这一方向正好是圣珀尔托的方向,说明促成的机会就蕴含于在该处避险的经历里。” “.” “.种种碎片启示,具体该如何放到现实语境中解读,在下无所得知,这就需要罗伊小姐这个亲历者来将其拼接起来了。”范宁靠回座椅。 罗伊先是皱眉思考,然后不住点头,最后恍然大悟。 艺术风格,递进演变,承上启下?这“一桩非凡事”,不就是在说范宁先生集浪漫主义之大成,开印象主义之先河,加速了如今各类现代音乐的萌芽吗? 先锋音乐谱例,灰白而陌生的虚空?.这“一桩骇人事”,不就是范宁先生曾经警告过的“神秘和弦”吗? 承诺相助,重要事宜,圣珀尔托?.这“一桩得利事”,对,那天范宁先生说过可以通过击杀一名“衍”之邃晓者的方式、规避掉攀升路径被特巡厅管控的问题,而且,那天正好是在圣珀尔托领洗节的现场这么来看,不一定是他亲自赴险动手?难怪我提出不许,他都不理睬我!原来潜在的机会还是在圣珀尔托,拉瓦锡神父连这一点都算到了!! 串起来了,全部串起来了。 “主教先生神乎其技。”罗伊不由得击节赞叹。 “那我就尽快回到圣珀尔托好了。” “不过,怎么样才能知道自己可以离开了呢?是不是待您通知我?” “我不知什么年月回来,怎地等得到我相告?”范宁淡淡地笑了一声,“自是等范宁先生这等关键人物来与你联系了,按启示来说,他也许有过许诺才对” “好吧。”罗伊撇了撇嘴,“他确实说过‘等麻烦解决了就回’,说得稀松平淡罢了。” 范宁俯身,从桌子下方的置物格中,拿出一个灰黑色的信封递了过去。 “在下此前说过,要提早祝谢罗伊小姐为雅努斯连锁院线所作的奉献。那末,分别后你就可启读其中内容,该得庇护的,必得庇护,该得升高的,必升为高,那些混迹在义人中的假师傅,也必让其显出诡诈。” “好。”罗伊不再多说,将其郑重接过。 果然,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范宁先生托付自己建院,所以自己带着他给予的资源来到西大陆,让雅努斯的神父们觉得蒙受恩惠,又反过来庇护自己化解危机、寻求突破.归根到底,一切还是因为他。 这神奇的命运啊. 罗伊收好信封后,站起身对范宁盈盈行了一礼:“罗伊也祝愿您此行顺利,依我看,它不见得会那么‘悲壮’,很多时候,在远行终点等待着人们的,没准就是自己早已相逢的事物,只是从前未曾留意,这种‘重新发现自己’的过程,我看同样也是‘朝圣’的意义呢.” 等待在终点的就是早已相逢的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会安慰人。范宁不停在微微点头,平复一下心情后说道: “勿要走远,稍后在这用个简膳。” “好,稍后再见!” 待罗伊退出后,天色已经全黑,两天的坐镇告解也就正式结束了。 安静的告解室中,范宁持笔在教宗提供的调查小队函询名单上缓缓勾写起来。 很难作抉择的事情,但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了。 从范宁的个人角度出发,他到西大陆后所做的这一切,归根结底上来说还是“利用”。 自己一个人是去不了失常区稍微深入一点的地方的。 哪怕神秘侧的实力,自己在邃晓者里面已经算比较强的了,哪怕未知的危险有时并不取决于实力,但也还需要照应的副手、开车的司机、能够应对诸多无人区情况的生存经验丰富的老兵 现在范宁的目的,其实已经很好地达成,神圣骄阳教会已将寻找“神之主题”视为潜在的第五代沐光明者所指引的前路,从重视程度就可看出——现在摆在他面前这份名单里,光是军方高层或主教级别的高层就超过十位,除了教宗自己肯定不能离开外,就连审判长梅拉尔廷和西大陆枢机主教黎塞留都在请求同去,很多人都来到了赫治威尔等待之后的集合。 他们等待着等下被召见赴席,然后教宗在这里为大家送行。 但选人这件事情,本质上和要他们同自己“陪葬”没什么区别。 别说抽空教会的家底去陪自己解决“旧日”的污染,就是叫上几个不算得“核心强者”的神职人员,譬如克里斯托弗主教、图克维尔主教、杜尔克司铎等人范宁都觉得不想、不愿、不忍。 “促请拉瓦锡主教无有怜悯之心,差遣会众,照明驱暗,指引朝圣之前路” 圣者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终于,范宁还是下定了决心。 当然,主要还是看自己吧,他们能把自己尽可能地带深一点,就够了。 寻找“神之主题”和解决“旧日”污染本身也是手段和目标的关系。 将回执送入星界后,范宁终于感到精神上涌起了一股疲惫感。 这两天他没有睡觉,脑子里又一直在搜罗经义、组织观点、回答问题,几乎没有停歇过,哪怕是以邃晓者的灵性也有些消耗过大了。 离等下安排的晚膳还有半个多小时,范宁伏案小憩了起来。 恍惚中,手臂下方有什么物件在振动。 范宁抬起了头。 四周光线明亮,玻璃干净整洁,一排排书橱与电脑之间,男生女生在翻阅书籍、敲打键盘,还有人在旁边的座位上写东西。 居然是前世校园里的图书馆。 范宁一拿起手机,就即刻全身绷紧。 首页的消息铺天盖地,全部是范辰巽发过来的微信: 「小心蛇!」 「小心蛇!」 「小心蛇!」 第510章 最后的晚餐 第510章最后的晚餐 范宁猛然环顾四周,视线又更长地逐个在这些人身上停留。 尽管图书馆窗外的天色昏昏沉沉,但室内的电灯开得足够明亮,足够看清身旁的事物。 所有在书架上取书、放书和翻阅的人,手里都是拿的乐谱。 所有在电脑前面敲打键盘、点击鼠标的人,也是在有乐谱谱例的网页之间搜索划拉。 几位站在导览台前的人,从他们小声的谈话中,也能隐约听出是在咨询相关事宜。 “找寻乐谱?” 范宁缓缓站起,从这些人中间穿行了过去。 他走到窗边,盯着似重度污染的天色皱眉,又将半遮半掩的卷帘上拉。 只见暗黄浑浊的烟雾和虚空之中,竟然悬浮着密密麻麻的弯形月亮,那些开裂的不平整豁口,就像一只只凝视自己的眼球! “砰!!”“哗啦——” 背后传来书籍砸地和杯盏破裂的声音。 范宁的灵性状态似乎有些迟钝,又有些后知后觉,还没来得及对眼前的诡异场景感到“头皮发麻”,就转过身,被背后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了。 “什么都没有,那我到你这里来干什么?”有位女子在扯着嗓子咆哮。 “女士,我们图书馆收录有详细完备的严肃音乐文献,涵盖各位作曲家和各个艺术风格时期,但是,不包含20世纪以后的现代音乐作品.”职业性的男声在平和解释着。 竟是有阅览者因为检索文献的问题,和这里的工作人员争吵起来了。 “骗子,骗子!你是骗子,你们这些狡猾的家伙!”女子披头散发、歇斯底里。 “女士,我们图书馆收录有”男性员工在重复而礼貌地解释。 “狡猾的家伙,等着,一定要叫你们好看!所有人都别想——” “噗嗤——” 一柄利刃捅进了女子腹部,又顷刻抽出。 她跌回了座位,衣服上逐渐出现了一个西瓜般大小的染血块。 “女士,我们图书馆.” 鲜血从刀尖滴落,手握刀柄的服务人员仍在连连道歉。 身边人无动于衷,仿佛这眼前一切并不存在,依旧做着他们的事情,或是低声作着交谈。 “你觉得以什么样的要素作暗语,可以确保他们无法理解?” 旁边一处阴影角落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坐了位穿着黑色宽大衣袍、头戴遮阳帽的中年男子。 要素?暗语?确保无法理解? “自然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范宁下意识脱口而出。 周围人的低声谈话声越来越嘈杂了起来。 “既然你们请了愿,也有幸被拣选,从现在起就请听从拉瓦锡主教的调令,生死置之度外,以求索‘神之主题’为使命归宿。” “谨记教宗提醒。” 是走廊上前来赶赴晚膳的众人的脚步与言语。 伏案小憩的范宁猛地从告解席上抬头,面前依旧是那张超过十米的红木长桌。 用来阻隔对座的狭长挡板已经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燃烧的烛台。 光线与影子在跳跃起舞。 告解室外围的软质红色帷幕也已撤去,显出了小礼堂内原本的古朴石墙,一盏盏带有古典镂空纹饰的煤气壁灯正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范宁拿出手机,并没有看到铺天盖地的“小心蛇!”的新消息提醒。 刚才梦境太短,以至于像是出现的片刻幻觉。 他眼神中流动着思索的光。 不出多时,他便起身,因为已有人进来了。 “拉瓦锡主教,你不必腾挪。”教宗雅宁各十九世说道。 教宗和西大陆枢机主教黎塞留,直接就在范宁的左手右手边落座了。 “梅拉尔廷,你我未得拣选,但作为送行者,功劳同样不小。”枢机主教黎塞留笑了笑,看着这位审判长顺延继续在左落座。 紧接着,范宁确认入选的图克维尔主教也就座,然后再是其他小队成员。 除了自己和图克维尔两位邃晓者外,神职人员还有雅各布司铎和杜尔克司铎两位高位阶。 范宁没有去“战力最大化”地挑选队员,失常区并不是什么比武场所,而且,南国已经没了,如果教会的家底再被抽空,这世界上能勉强让特巡厅正视的非凡组织就又衰落一个,西大陆的艺术事业也将岌岌可危。 他选的这三位神职人员,都年事已高或孑然一身,无太多家眷牵挂者。 另外,还选了四名军人。 有罪的博尔斯准将和安德鲁中尉,信仰坚定、意愿强烈、有精湛机械技术的阿尔法上校,还有一位罹患癌症的叫伊万的炊事兵。 总体而言,范宁在挑选前也充分地客观考虑了他们的综合素养,尤其是在无人区长时间行旅所需的素养,这一方面,他自己真不一定擅长,神职人员也不一定比得过军人——比如,车辆出现故障的情况,应对极端天气或特殊地形的经验等。 范宁更需要的是一队能将自己尽可能送到较深处的随行人员,这个目的接下来他会明确沟通。 在思索间,他的指甲轻扣桌面,算是“管风琴师”的习惯动作。 眼下加自己一起,8位小队成员,3位送行者。 筵席上共有11个人。 “你们也不必刻意排位,就落座罢。”他温和指示道,“因为天亮日出、公鸡打鸣后,我不再是主教,你们也不再是祭司或士兵,进到那里头后,你们认不认我,这也难说。” 众人一时沉默,动作也慢了几分。 几位辅祭和杂役推入餐车。 战时,战区,食物是简单的无酵饼、葡萄酿酒、少量的蔬菜浓汤。 辅祭和杂役呈完食物,又放置黄油碟盘,一人一小盏,一小抹。 “神父们,晚好,我应该没有迟约。”罗伊这方也走进小礼堂,欠身行了一礼。 “是大家到得早了点。”图克维尔主教说道。 罗伊和赫莫萨女士也在长桌前落座,自然就多了两人。 一共13个人。 “13个人?.” “小心蛇?.” 烛影在杯盏间摇曳,联系起此前的梦境,范宁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诡谲离奇,思索一番,就叫他们开始用膳。 他比众人动作快一步,拿起饼来,祝谢了,就擘开,递给众人,说,“你们拿着吃。” 又拿起杯来,祝谢了,递给他们,说,“你们都喝这个。” 众人就开始吃饼喝酒,范宁就又说道: “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恐要出卖这队伍的行踪了。” 第511章 道别(4K二合一) 第511章道别(4K二合一) “出卖调查‘神之主题’的行踪?” “主教,是我吗?” “难道我被宿了蠕虫吗?” 众人就甚忧愁,一个一个地问范宁。 罗伊惊奇地看着范宁,想着这位拉瓦锡神父是不是又推算出了什么隐情,身旁的赫莫萨女士则一言不发,用木勺舀着碗里的蔬菜浓汤,放在嘴边轻轻吹气。 审判长梅拉尔廷和枢机主教黎塞留也感到不解。 尽管,进到失常区里后,谁也保证不了“蠕虫”会在什么时候宿到身上,但至少当前,这些呈上的名单,这些被选的人员,还是利用已有手段排查过了的。 难道,是在场的调查小队之外的另外之人吗? “你们吃喝的,是圣主立约的血与火。”范宁又道。 “但进到那地带里以后,我不再喝这葡萄汁,因为经上记着说,当击打牧人,羊就分散了,你们为我的缘故,都要跌倒,直到我在祂的国里,同你们喝新的那日子。” 他在想象一间承载着凡俗生物有限生命的院落——迷雾上空的重重秘史编结如发辫,在长河中漂流的事物累积太多,近乎无限,于是投下的鬼祟阴影,总有局部交织重叠,也许自己正是在致敬其中一缕。 其实,最初是不太确定的,在祝谢、擘饼和酝酿语句的时候,他是带着一丝荒诞的意味这样去做,觉得就算是“诈一下人”,反正也没损失什么,但随着这几个动作的完成,灵性像受到启示一般,某些猜测也和之前的蛛丝马迹联结了起来。 范宁讲完后,便不再言语,自己也吃饼。 罗伊的嘴唇碰到盛酒的杯沿,看着长桌上光影荡涤,也觉得自己被拖入了某种富有宗教悲剧性的史诗漩涡中。 就和听《b小调弥撒》这一类作品的感受一样。 “拉瓦锡主教,雅努斯人要为你立福音书,因为你一路布道,得了见证,这是圣主看在双目里的。”教宗又是感怀,又是悲戚,就举杯提起了这事。 “拉瓦锡师傅,你若算到了什么,就再言语一些吧。”黎塞留也说道,“因你在雅努斯行走的时间实在不长,倘若那‘日落月升’预言是真,这里今后必受患难,你最后多留几句福音,写在‘圣像之墙’上,写在经义秘典里头,届时果然应验了,后来的人也晓得去看。” 原来,昨天我办告解时察觉的上空异常,真是得到“不坠之火”见证了?.范宁心中思忖,视线在众人脸庞上扫过,终于举杯遥祝: “既然是作福音书,那事情便对了。” 不是说有人会出卖行踪吗?怎么事情还对了?神父们纷纷感到不解。 “你们若是切切实实地去读经,就晓得这上面所留的布道事迹里,没有一个是忌讳把恶人也记下的。没有暗怎么见得光呢?没有不义怎么见得义呢?没有诡诈怎么见得正直呢?” 三位送行的核心高层在思索,范宁却是问:“须在南大陆用到的车辆、粮水、物资现在预备得如何了?” 他之前所做的指示,是以南大陆为起始出发点,既然现在圈地争夺在如火如荼进行,每个国家都派遣了相当的人马和资源,那么,所需的装备和物资就没有必要舍近求远地从西大陆运过去,完全可以从当地的驻军中准备,到了那边后直接启用。 众人心里有些疑惑。 虽然说讨论的这一步,还不能算是进到里面后的具体“行踪”,若真是特巡厅或神降学会有意打探,总能打探到一些筹备的风声 但既然现在有被未知存在窥探的风险,这么具体地讨论总是不合适的。 “完全按您所要求的在预备。”图克维尔主教说道,“我们的调查小队到达后,可先在雅努斯派遣驻军的区域里休整,待您确认更加具体的路线与时间.”最后他还是小心作出提醒,“这中间我们要提防把守了大多关键区域的特巡厅,还有那些怀着异质目的、到处教唆熟人进入失常区的隐秘组织。” “故而,瞎眼领路的人有祸了。因他们走了偏离的道,又为利往引火烧身的错谬里直奔,并在收买了他们的主的背弃中灭亡了。这样的人,是没有雨的云彩,被风飘荡,是秋天没有果子的树,死而又死,连根被拔出来。” 枢机主教黎塞留知道,这就是拉瓦锡在借最后的问话与部署之机传下福音,他手中记得很勤。 范宁评断完第一句后,扫视众人,又问:“那末,南方现今各势力的局面怎样?特巡厅主要在那做些甚么?” “七座群岛现在大多被原先幸存的南国人及其家眷、随从占据了,当然,是很稀疏的。”梅拉尔廷讲述着从驻军军团带回的最新讯息,“这些南国人原本也来自不同的公国,有着不同的利益诉求,但很快,在芳卉圣殿的残存神职人员牵头下,恋歌之王‘舍勒’及其‘夏日正午之梦’成了集结他们的精神符号现在他们也团结得紧,斗争的共同纲领就是先让‘特巡厅交出舍勒和曲谱’,再追随舍勒带领大家重临南国.” “至于资源更集中的三大城邦,我骄阳军目前总体占据于原弥辛区域,利底亚的军队占于原阿科比区域,提欧莱恩和特巡厅的势力则是在原来的核心王城,缇雅区域” “据悉,特巡厅安排了好几位巡视长,看守着原本芳卉圣殿赤红教堂地基的一处点位,还布下了一座规模极大的祭坛,就不知道是在捣鼓什么东西,南国人对这一行为极为不满,时而发表声明,要求特巡厅撤出他们的圣地,还有人‘爆料’声称,他们正是把舍勒关押在了那儿.” “裂解场。”范宁边说,边用指甲在桌面上划出了一个“钥”相的模糊见证符,却莫名泛着一股紫红色,“你们在南国行路得少,我却亲自旅居得长,那赤红教堂中有座大型名琴‘欢宴兽’,是一处名为‘裂解场’的移涌秘境的空间枢纽.” “以往,波格莱里奇连续将‘红池’析出的活化真知‘池核’投入此处猝灭,舍勒有没有被关押于此,无从得知,但特巡厅妄图行不义的事,必在谋求打捞‘谢肉祭残留物’,那里的入口被波格莱里奇亲自用‘刀锋’切断,其他人想突破这看守进去,我看着是难的。” 范宁回想起对兰纽特上将作灵性搜查时得知的关于西尔维娅的情报,着重强调起了“裂解场”、“谢肉祭残留物”、“亲自用刀锋切断”、“难以突破看守”等关键词组。 他一边解释,一边用目光平静扫视众人。 “拉瓦锡主教见多识广。”图克维尔主教钦佩道,“不过,特巡厅对这些南国人的质疑与声讨充耳不闻,其他官方组织也被拒之门外,南国那位舍勒和《夏日正午之梦》的曲谱到底有没有在他们手中,他们好像也没有个澄清的意思。” “故而,傲慢中伤的人有祸了。末世必有好讥诮的人,跟从自己不敬虔的骄傲而行。他们引人结党,属乎血气,作牧人时,只知喂养自己,无所惧怕,本性所知道的事与那没有灵性的畜类一样,败坏了自己,圣灵也必背弃。” 范宁评断完第二句,又为众人擘饼。 梅拉尔廷还想再提醒一下关于神降学会的问题,这时范宁又道: “当假师傅的人也有祸了。这些人是私下议论,常发怨言的,随从自己的情欲而行,口中说夸大的话,别人就拜他们为偶像。他们是海里的狂浪,涌出自己可耻的沫子来,是流荡的死星,有墨黑的幽暗为他们永远存留。” 说福音的范宁评断完了这三句,就最后指示起这些神父们关于“烛”的道理: “但是,以后有些人存疑心,你们要怜悯他们。” “我们坚固的人,应当担待不坚固人的软弱,不只求自己的喜悦。我们无有怜悯之心,但这些人浸在影里,应叫他们觅得仁慈。” “有些人,你们要从火中抢出来搭救他们。有些人,你们要存惧怕的心怜恤他们。在旷野,风向标不丢弃他们,引导他们行路。在白昼,云柱不离开他们,也引导他们行路。在黑夜,守夜人亦不抛下他们,仍点燃照他前行的灯。” 枢机主教黎塞留在书写记录着,就连罗伊都忍不住在记范宁的话,他们觉得热泪盈眶,又铭感五内。 这时,范宁示意吃喝完的众人,可以离开这晚的筵席了。 众人走到教堂正门台阶的时候,前面围了很多人,有女人见到拉瓦锡主教走下,就拿出一玉瓶至贵的乳香哪哒甘松膏来,打破了,把香膏浇在他的头上。 当即就有几人似乎心中不很喜悦的样子,一人说,“为什么要这样枉费香膏呢?”另一人又评价,“困难的战时,这瓶乳香哪哒甘松至少可以换一百镑到一百三十镑,若真是信主教大人布的道,就应该拿去周济穷人。” 范宁见状就说:“由她吧,为什么难为她呢,她在我身上作的是一件美事。因为常有穷人和你们同在,你们若是要称义,就随时向他们行善,只是你们不常有我。” “她所作的,是尽她所能的,她是为临行队伍安葬的事,把香膏预先浇在我这引路的人身上。我实在告诉你们,既然要立这福音,就要述说这女人所作的以为记念。” “这样,今后你们也会铭记这些去寻觅‘神之主题’的人。他们从死里复活,正合乎我所传的福音。他们为这福音受苦难,甚至被捆绑,像犯人一样。然而主的道,却不被捆绑。” “我们,还有雅努斯,皆向您致敬。” 聆听教诲的众人,随着送行的教会高层一起垂臂、抬手、仰头,作眺望日光状。 于是众人就乘上了蒸汽飞艇。 只不过,教宗、审判长、枢机主教和罗伊一方是其中一艘,返回的是圣珀尔托,而范宁和图克维尔主教、雅各布司铎、杜尔克司铎、博尔斯准将、阿尔法上校、安德鲁中尉、炊事兵伊万这8人是另一艘,去往的是东南部的港口城市爱奇萨波利斯郡,换乘远洋巨轮。 它们因庞大笨重的体型,加速度和灵活性都很低,但最大飞行速度目前可以到65-70公里每小时,在集中的直线飞行中有很可观的效率。 道别前,范宁又招来教宗的信使,额外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 圣者之下,神圣骄阳教会实力最强的三人,同时护送罗伊回到圣珀尔托,然后进入圣者亲自守护的地界,足以令人放心一段很长的时间了,范宁自问自己亲自护送远赶不上这个安全度。 “神父先生,与您同行的时间很短,但明理受益很多,我等着您的好消息。”罗伊再度言辞恳切地朝范宁盈盈行了一礼。 “愿你此生行在光中。”这段时间相处的场景在脑海中闪过,范宁深深看了她一眼,作了回应,但没有多看,便回头登梯了。 两艘飞艇缓慢升空,又以几乎互相垂直的方向,朝各自的目的地飞去。 “今夜一别,也许此生我们都难以见到拉瓦锡主教了。”揭着窗口布帘的教宗,眺望着夜空远处喷涌的火花,忽而惆怅叹息一声。 “教宗陛下何来这么悲观?”梅拉尔廷有些不解。 “新历的圣阿波罗,或更古代的那几位沐光明者,他们的布道事迹跨度好几百年,但实际的绝对时长却不多,中间经常出现断代。我已经是八十多岁高龄,你们也都是年过半百的人,即便是邃晓者,又能活着等到几时呢?” “着手准备立福音吧。”教宗拉上帘子,“这等神秘学意义上的见证,却是你我莫大的荣耀,只是‘圣像之墙’所铭记的,是主干,是精髓,我们却还要尽填充骨血的圣职.” “你们回去,要尽可能地走访、回溯、重现,梳理好拉瓦锡主教这五个月来在各处向各人布道的事迹,既要有到莱比奇教堂正式报道之前的,也要有之后的,要把每一位当事人的过往经历、心理状态、所言所行都切切实实地弄清楚” 他想起拉瓦锡临走前交代的,又说道:“罗伊小姐,我这还有个不情之请。” “教宗陛下,您讲。”罗伊掀开遮挡她席位的轻纱。 “拉瓦锡主教陪同你这一路考察,他的很多经义道理和手足言行,都是你第一耳闻,我们希望你能加入进来,和我们一起研讨。当然,如果打搅贵客休息的话,那我们就暂且作罢。” “哦,没问题的!”罗伊很乐意地答应下来,同赫莫萨女士打了个招呼,就起身站出,坐到了这三位教会核心的对面。 当然,太“专业”的宗教知识,她其实也不是很懂,要么是处于应答的状态,要么,就是看着眼前这几人从“是否以莱比奇教堂为界,以书信体作《拉瓦锡前书》与《拉瓦锡后书》”,争论到“还是以布道体直接作《拉瓦锡福音》”,又从“应该以涉足地域分节”,争论到“应该以布道对象或涉及密传分节”. 如此,一直到深夜时,这三人终于暂停讨论,躺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起来。 罗伊也准备小憩一会,不过,她想起了拉瓦锡主教之前在告解圣事时的嘱咐,从怀里拿出了那一封留给自己的书信,悄无声息地用灵性牵引,将里面的信笺直接无视封存拉出。 当发现这信笺是莎草纸的时候,罗伊已经觉得有些奇怪了。 把几道对折的面打开后,她更是蹙着眉头,又飞快地将其对折好。 和刚才最后的晚餐时,拉瓦锡主教在桌面划的那个符号一模一样! 一把小钥匙状的“钥”相模糊指代见证符,却泛着莫名诡异的紫红色。 神父先生竟然在留给自己的信里面,放了一张“裂解场”的移涌路标!? 第512章 论无调性音乐(5K二合一) 第512章论无调性音乐(5K二合一) 拿着这张“裂解场”移涌路标的罗伊,觉得事情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总不可能拉瓦锡主教走后留的这个“避险指南”,给自己的建议是进到这处未知而怪异的移涌秘境里面“避险”吧? “不应该,神父先生已经交代了要我待在圣珀尔托了.” 时间早已过午夜,耳旁是重复单调的蒸汽噪音,飞艇里每位乘员都在小憩或假寐。 罗伊攒着折好的路标走了会神,忽然心有所感,再度将其打开。 翻转过来。 路标的背面有拉瓦锡主教留下的文字! 她咬着嘴唇,一词一句地阅读起来,随着她视线的移动,那些发着微弱莹白光芒的字迹,也逐渐地消失不见。 “如果这是真的.” 看着拉瓦锡主教在信中作出的推测,罗伊突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她表面上仍旧是若无其事的神色,将纸背已变得空空荡荡的移涌路标重新折好,放进了贴身衣物里侧保管。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一直以一种内心十分紧张且狐疑的状态,在座位上抱胸闭目养神,直到,第二天带来拂晓的时刻。 从行程时间上推测,也许飞艇就是在这前后,进入了圣珀尔托辖区的边界村镇。 她忽然感觉两束近乎实体的光芒扫过了自己的灵体。 这其中蕴含的神性能量,就如同恢宏庞大又纯净炽热的汪洋大海,个人的感受不过是海洋上的一叶扁舟,不过,她没感觉到威胁和恶意。 “来自辉塔高处的圣者的目光?” 罗伊觉得那两束光芒只是看了自己一眼,“知悉”了一下,自己就不再能够察觉到了。 至少,拉瓦锡主教的所言中,这一点已经能说明是真的。 他真的向圣者发了请托,让其照看一下在圣珀尔托旅居的自己。 “我什么时候竟然需要被这样照看了,这是有多大的风险啊.” 罗伊虽然脸上有苦笑的表情,但内心的紧张感已经消除。 她伸手按压了一下衣襟贴身放置移涌路标的部位,对于拉瓦锡主教接下来嘱咐自己的操作,心中的踏实感相对强了不少。 重返了圣珀尔托后,市政以最尊贵的宾客礼遇为罗伊安排了一栋旅居小别墅。 它拥有一个纵深布局很丰富的幽静庭院,而从正门出发百余步,就是川流不息的遍布花店与咖啡馆的繁华大街。站在这个路口,可看到华尔斯坦博物馆的石柱与拱门与其斜角相对,朝左手边步行一公里,则是“不坠之火”节日大歌剧院,而后方的神圣骄阳教会总部教堂,与其直线距离也不超过两公里。 接下来的三天,罗伊完全遵照拉瓦锡主教的指示,暂停了一部分考察工作,又把另一部分派给了手下,自己则过起了标准的“大小姐的外事访问生活”,逛博物馆、看画展、听歌剧、听音乐会、出席沙龙、会见访客、吃地方菜. 圣珀尔托是艺术与人文的光芒之地,但身边没有想作分享讨论的人,一想到这种日子可能要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而且自己的学派可能还出了一些问题,罗伊仍旧觉得心里阴霾重重。 2月10日的这一天,她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麦克亚当总会长。 对方自然是来赶赴“秘密研讨会”的,而且,自从范宁“无意间”点出这件事情,让罗伊也获悉后,赫莫萨姑妈作了让罗伊也参加的提议,得到了麦克亚当侯爵的应允。 父女相见,如常的用餐和交谈,罗伊对于自己这一新添的行程,表示乐意参加。 拉瓦锡主教在对自己留下的书信里,将这场研讨会指示为“低风险”,并表示在圣城核心区域,有圣者和教宗在场,即便有隐秘因素介入,也不会显露出直接威胁。 于是这一天的晚上,在对外闭馆的歌剧院厅里,她参与进了这场由两家非凡组织和数十位代表音乐家组成的第一轮研讨之中。 事实证明,也许拉瓦锡主教的“低风险”判断都过于谨慎了,这只是一场纯得不能再纯的艺术讨论。 第一轮研讨,音乐家们初步交流了各自带来的无调性作品、技法和理念。 不过所涉及的现代音乐技法中,的确出现了很大篇幅的范宁曾经警告过的“神秘和弦”,以及一些以人的传统听觉来看,十分激进、奇诡或令人不安的声音,如“十二音体系”、“表现主义”、“有限移位调式”、“微分音”等 对于罗伊而言,以往种种耳濡目染之下,她对范宁浪漫主义晚期和声的写法已经非常熟悉,“印象主义思潮”也打开了新的前方的视野,算是“认知基础较高”,今晚讨论的这些先锋派作品和理念,她的接受度还不错。 但是,她总觉得研讨会上自始至终弥漫着一股过于焦虑的气氛。 “爸爸,如果这样说的话,以后我们提欧莱恩的各大音乐学院,还教授范宁先生所编纂的那些音乐理论吗?” 散场之际,罗伊走到了麦克亚当侯爵的身旁问道。 “那些是基础,是学生们的必修课。”对方的点头让她似乎松了口气,“但我的女儿,你要明白,对于一位职业意义上的‘音乐家’来说,传统的二十四大小调旋律与和声体系,已经快被我们的前辈们玩到尽头了” 一身西装革履的麦克亚当,遥望着歌剧厅内拾掇乐器的工作人员的逆光剪影,似感慨又似叹息,“有时难以评价,生活在这样一个浪漫主义顶峰时代的人们,是幸运还是不幸,对于享受着丰硕人文成果滋养的‘行路人’来说是一番感受,但对于那些‘开路人’来说,恐怕又是另一番感受.” “这几天你在美术馆里看了不少大师原作,那么感觉如何?”他问向自己的女儿。 “嗯?” 麦克亚当对家族成员的学习研修一向要求严厉,罗伊见他提问,便下意识地飞速思考起来。 “我觉得,原作的历史感更厚重吧,每幅作品的内容和风格都从属于某个特定的时代.”她只是小心地答了一些方向性的东西。 “你后面这点说得不错。”麦克亚当说道。 “若把时间拨回四百年前,一位透视精准、构图平衡、线条和色彩把握得当的画家,极有可能跻身‘伟大’甚至‘大师’之列,但如今,这不过是让一位学子取得美院敲门砖的基本功而已” “在摄影技术和印象主义兴起的年代,一位仅仅‘画得像’的美术家能做些什么呢?他在艺术史中的位置在哪呢?不过是找他下订单的市井商人们,愿意更加多出几张钞票罢了.” “但是,爸爸第一是,如今我们应当把作曲家、音乐学家们和演奏家、指挥家们分开来看,第二是,这个时代的‘掌炬者’还未有定论,已成大师或极有可能能成大师的,都仍是浪漫主义风格的作曲家呢。”罗伊知道父亲是在用美术做类比,不过她还是点出了这点。 麦克亚当抬了抬手:“我明白。” “他们要么是资历深厚的德高望重之辈,比如像席林斯、多米尼克、维亚德林这样的人物,或方才出世的拉瓦锡主教。要么是像范宁这样年轻又罕见的全才,或舍勒这样的游吟诗人中的奇才。他们仍是下一届丰收艺术节的头号角逐对象,是特巡厅最为关注的那一批领军人物。” “不过,你知道其余的绝大多数求索者,以及刚刚踏上音乐道路的年轻人们,他们又是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吗?” “若是站在掌舵整个学院派未来发展的角度,去分析现代音乐发展的趋势,所关注的事情就会跟个体大不一样。” “在如今传统大小调和声体系已被充分开发的情况下,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年轻的音乐家们,大部分会在某一个节点灵感枯竭、流于平庸,成为四平八稳的‘学院教授’或‘老资历人士’.” “少部分结果更好的,会变成卡休尼契、吉尔列斯或斯韦林克的‘优秀模仿者’,是的,他们吃透了中古时期、本格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风格,会写出一首又一首的‘悦耳’的音乐,这算是比较优秀的类型,冲击一个‘持刃者’的‘格’不在话下,但再往上更高的成就呢?当然,嗯,特巡厅会由着他们领袖的意志,在这些音乐家里面选出几个‘听话的家伙’,造势提携到更高的名望上去” 罗伊听到这里也基本明白父亲的意思。 的确,前面的丰碑已经被竖了起来,还不只一座两座。 不是每个人都像范宁先生那样,不仅一直在突破新的东西,而且,就算他所创作的过往风格时期的作品,也同样有着令人耳目一新的创意,就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中寻到的灵感. “可关键是,特巡厅的人懂什么艺术?”麦克亚当淡然笑了一声,“学院派才是艺术评价话语权的掌权者,浪漫主义风格非常伟大,现今仍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但它已到了由盛转衰的最高拐点,看看现在刮起的印象主义风潮就知道了.” “在此届丰收艺术节的获奖者里,浪漫的归浪漫,现代的归现代,如此才是应该形成的格局,艺术界和广大民众的审美也会逐渐地朝着‘无调性’转型.” “但是,他们对不太悦耳的声音真的能有那么高的接受度吗?”罗伊蹙眉问道,“虽然我清楚,先锋派音乐自有其逻辑上的美感,但,人的耳朵天然地会追逐富有记忆特征的旋律,以及具备明确倾向性的和声进行” “什么叫做悦耳?”这位总会长反问道。 罗伊怔了一怔。 “在古代音乐时期,任何处在规定调式之外的变化音都是渎神的异端;” “在中古音乐早期,只有处在平行八度或五度上构成的圣咏才被认为是和谐的;” “在格列高利的时代,增四度和半音阶被认为是‘魔鬼的音响’;在复调音乐成熟的时期,属七和弦得到了体系化应用,大二度成为了常见的冲突音程,但小二度仍然是绝对的禁忌;” “在本格主义时期,敢在交响乐中过量使用铜管,或将展开部写得过长的作曲家们都曾受到过诘难.” “所以,什么叫做悦耳呢?” “未来一定是属于无调性音乐的世界,等到浪漫主义和印象主义的最后一批大师故去后,新的大师就皆是如此了。每一个学院派出身的人,都只会将浪漫主义视为基础的必修课,但无调性音乐才是能够为其带来成就和荣誉的领域。呵呵.特巡厅还抱着那一套评价体系,那是因为他们老土不懂,学院派的研究内容必须要有前瞻性,等到我们彻底地将其甩在身后,讨论组的座位次序就该洗牌了.” “好吧,但愿如此。”罗伊没有选择和自己的父亲深入争论。 她并不是保守分子,其实她觉得父亲最初的一系列分析、预测和论证过程没错,但是其最后得出的结论,或者说“方法论”,总感觉有些过于偏激。 虽然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但其中的焦虑和急于求成,是掩饰不住的溢出来的。 自己记得很清楚,之前有一次请教对先锋派音乐的看法时,范宁先生的观点是怎样的,那几段话被她记了下来,就写在今天拿着参加研讨的笔记本的前面位置—— 「未来不久后的现代音乐——姑且将印象主义往后的各种流派统称为现代音乐——会呈一段井喷式的增长,这是因为在二十四大小调和声体系之外,的确有着另一片广阔的天地。」 「但须注意,艺术的发展史一直都是一个“来回校正”的过程,有人提“无调性”,就会有人提“有限移位调式”,有人提“表现主义”,就会有人提“新古典主义”,有人号称提高“专业审美门槛”,有人就会号称“民众喜欢的才是最好”,他们会不断地在天平上加东西,左了就往右加一点,右了就往左加一点.」 「说回先锋派音乐,在一段较长时间的风起云涌后,能被后人铭记的,真正具备艺术价值的现代作品,大概有这么三类:第一类是“用来读的”,虽然听感晦涩难懂,但它拓宽了音乐在某一方向的边界,乐谱中大有奥秘,具备意义深刻的学术研究价值;第二类是‘拿来用的’,这个是指将来会逐渐出现的气氛音乐、场景音乐、电影配乐或游戏配乐(罗伊写有标注:这是什么意思?),现代音乐技法会在这些应用中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价值;第三类则是真正‘值得听的’,将无调性因素和调性因素相结合,将现代因素和民族因素相结合,深刻地表达着情绪或场景的优秀作品。」 「至于后者的衡量方法,很简单,就是看这首作品被写出来之后,是首演一场便被束之高阁,还是有被重复演出的机会,就是看如果有这首作品的录音存世,你是抱着猎奇的心态听一遍便扔掉,还是会在之后的场合找出来听第二遍第三遍,并在其中找到某种共鸣,或者是“单纯的情绪发泄”也不错」 「总的来说,现代音乐领域大有可为,但要看清某些人试图割裂其与乐迷审美之间的联系,将其变成学院派自己所玩的、“谁也看不懂的”关门游戏.人们总是喜欢把在空中漂浮的新生事物命名为各种“主义”,等它们中间份量重一点的沉淀下来,他们才能以平和的心态,去审视这是不是一件称心如意的创作工具——就和过往“沉淀下来的工具们”一样。」 “你要是再不回来,岂止是我一个人的损失.” 回到住处的罗伊内心叹息一声,她刚才再度将笔记本上所记的内容完整看了一遍。 这才是她所欣赏的,进步、理性又深刻的答案,能有这番见地的人真是太酷了。 而且他还说过之后有机会,给那些人演示一下什么叫“先锋派音乐”呢,也不知道又会写出怎样的曲子。 “算了,现在可能还有更麻烦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拉瓦锡神父信中所交代的几个节点,都没有偏离其预期。 而下一步,神父先生所交代的事情是 第一轮秘密研讨会结束后的第二天上午。 麦克亚当侯爵自然行程满满,一大早就出去会见重要客人了。 罗伊早上起床后,如前几天一样悠闲地洗漱、梳头、用餐、换衣、逛了会花园,然后回到别墅的房间,练起了大提琴。 无伴奏组曲的琴声悠扬,一直到十一点的时候,音乐停止,随即楼梯响起了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 “姑妈!”罗伊跑下楼梯,往赫莫萨女士的房间跑去,“您看这是什么!?” 对方平静地坐在书桌前,循声往后望了过去。 但当她看到罗伊手中拿的东西后,脸色马上起了变化。 “‘裂解场’的移涌路标?你哪里来的这个东西!?” 第513章 重返南大陆(6K三合一) “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也许出现有一段时间了,不过我的确刚才才发现.是从自己的‘贾南德雷亚’琴身里发现的,在刚才练琴的时候.” 罗伊示意赫莫萨跟着自己上楼,将横靠在软垫上的大提琴提了起来。 “我从这里使了点方法,将它从内壁上剥了下来。”她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荒唐神色,并用手指触碰了一下木面板上的f孔,意思是从这个里面的位置取出来的。 在明媚的冬季日光下,琴身的侧板与背板伸展着和谐的比例,相对简单而克制的纹理轻盈而优雅,几处清漆面的明快桃红之色,让人联想起玫瑰花瓣的触感与芬香。 琴里面?f孔附近?赫莫萨皱眉思索起来。 罗伊目前所使用的这把‘贾南德雷亚’大提琴,是麦克亚当家族送给她的毕业礼物,出自于南大陆6世纪大名鼎鼎的“勃艮第”制琴家族之手。 这个家族是“圣亚割妮”制琴家族的一个分支,或者说,活跃年份偏后一点的制琴世家,都是更古老的“圣亚割妮”家族传承下来的分支。 “贾南德雷亚”大提琴的音色坚韧醇厚、深沉响亮,共鸣性能极佳,细微运弓处理的响应精准而深刻,市场价值超过30万镑,属于“名琴”无疑。 看着对方的表情陷入了迟疑,罗伊才发现拉瓦锡主教所教自己的那些看似“无稽之谈”的说辞,好像真有什么潜在而偏僻的神秘学根据? “姑妈,是不是听起来特别奇怪?”她进一步照着说辞引导起来,“我都怀疑是有人在很早之前恶作剧贴进去的,或者这把琴的前任主人一直就未曾发现,因为我最近并没有什么接触闲杂人员的机会,而且也毫无铺垫.嗯?不对,昨天晚上我做过一个不太寻常的梦。” “梦?”赫莫萨终于出声,“你梦到了什么?” “就是我的琴啊,昨晚梦见琴,今天在琴里发现东西,这倒算是,有点关联?.”罗伊的语气十分疑惑不解,“就是梦见自己拉琴,但是,演奏的地点是在曾经南国的狐百合原野,我从来没去过那儿,但强烈的日光、浓郁的香风和燃烧的花海和地理杂志上的描述一模一样,在一座丘陵上,搬把椅子面对花海拉琴,那感觉真不错,但可惜没过多久,视野里的狐百合花逐渐枯萎,然后我就飘入了别的梦境” 赫莫萨听着讲述,逐渐就确定了下来。 这是一张通往“裂解场”的移涌路标! 从某种程度上说,说路标“是早就存在的”也对。 因为这些制琴家族都曾祀奉一个名叫“神圣伤口会”或“圣伤教团”的隐秘组织,他们造出的名琴,每一把都和“裂解场”存在神秘学联系! ——“裂解场”对于“蠕虫”的门关看守作用,是借助一把把不同名琴的“伤口”为枢纽而形成的,“欢宴兽”枢纽只是曾经其中最大的那个。 而f孔,可以说是弦乐器最为重要的“伤口”。 在制作提琴时,制琴师必须在琴的面板上精确地开凿出两个f形的对称孔洞,其位置、大小、线条走向等各项参数,将对乐器的音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是体现制琴工艺是否精湛的核心指标。 自从芳卉圣殿的“欢宴兽”被毁后,现在进到尘世里的“蠕虫”数量已经在变多了,加之在拉瓦锡临行前的最后晚餐上,众人也顺带讨论过“裂解场”的事情种种神秘因素作用,罗伊梦见了曾经的狐百合原野,又从自己的名琴f孔中发现了异常,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是的,理论上,每一把名琴都有可能实现重返梦境之途。在南大陆的主要入口被特巡厅严密看守的情况下,如果选择以这条途径进入“裂解场”,的确是一个“另辟蹊径”的奇招。 但仅仅是“理论上”。 这些日子,赫莫萨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试着让手下暗自排查了四把名琴,已经是借着学派能调动出的最大化资源了,不过均一无所获。 现在居然在罗伊这里碰上,算小概率事件了。 “这个路标交予我来保管吧。”于是赫莫萨伸出手,“它所指向的不是什么寻常地方,而是和一个叫‘圣伤教团’的古老而神秘的组织有关,蕴含着未知的风险,正常情况下,现今阶段下,你用不到它,留着用以学派研究吧。” “哦,好。”罗伊答应地很痛快,并撇嘴看了看自己的琴,“真够邪门的事情,这把琴我还能用吗?” “没什么太大问题,如果感觉异常,你可以随时找我。”赫莫萨拿到路标后即下楼了。 难道姑妈真的会去使用这张路标?.罗伊捏紧拳头又松开,在卧室阳台的小吊椅上坐下,眼神久久地停留在了那几盆带着水珠的鲜花上。 这一点都不符合常理啊!作为从小便朝夕相处的亲人,如果有问题,问题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但拉瓦锡主教最后一段话的意思说得很明确。 如果“裂解场”的路标真的被对方要求拿走,而且,果真进入去搜查什么“谢肉祭残留物”的话,那么,按照照明之秘的启示,就到了“一桩利好事”的命运兑现的时候,自己可以准备起晋升“邃晓者”的前置工作了。 意思即为,接下来极可能会有神降学会研习“衍”的邃晓者被击杀! “之前,学派里面就有消息传出,特巡厅一方面在和指引学派谈判‘焚炉’残骸的事情,一方面也找到了我们这边的人,他们收容的‘灾劫’残骸现在好像也出了一些问题,希望我们作为与其具备一定渊源的组织,能有偿提供一些相关的知识建议这说明器源神残骸的知识污染,就连波格莱里奇那样的人也不能治本” “这与赫莫萨姑妈身上发生的问题会不会有关系?与混入‘秘密研讨会’中的‘神秘和弦’技法会不会有关系?真不知道北大陆这两家学派的传承,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类见证之主的隐秘知识?呼,但从南大陆之前发生的事情来看,正神教会也不一定可靠,神秘侧的世界一贯如此.” 罗伊忧心忡忡地眺望着远处的街道,哪知道自己的“晋升有望”,会是在这么一种局面下的“晋升有望”? 她很想现在当即找自己的父亲谈谈,但既然现在一切的行事节奏都是按照拉瓦锡主教的嘱咐进行的,想来想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等听闻进一步的消息后,再按提示行动。 唉,才回圣珀尔托的第四天啊。 神降学会浮出水面、南国发生谢肉祭事件、尘世间的蠕虫生齿日繁、特巡厅行事越发乖张即便是旅居在这座充满鲜花点缀、咖啡香味和悠扬音乐的艺术之城,罗伊依旧感受到某些不安的因素正在世界表皮的阴影下涌动。 信使带来的最后一条“晚安”消息停留在了一周前,暂时的停留。 还是如神父先生的启示所言,等着他回归的那一天吧。 比这一天更早些的时刻。 南大陆,原弥辛城邦区域,被雅努斯骄阳军控制的港口。 “呜!——” 远洋轮船的银灰色身躯划开浑浊的海面,在远离陆地、相隔有一大滩烂泥浆的位置即缓缓停下,放下舷梯。 “这也太热了。” “南边一向如此,但现在更加干燥,我的手臂都开始掉皮了,等会去了内陆一点的地方,会更有你受的。” “所以,异常地带里会不会凉快点?”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的遮挡,烈日炙烤着这片“炎苦之地”,放眼近乎看不到绿色,众人出舱前原本都只是将遮阳帽拿在手中,在舷梯往下走了几步台阶后,见前面的拉瓦锡主教戴起了四角帽,也纷纷将帽子戴好。 “这是原先弥辛的甚么地方?”范宁侧过头问道。 “巴克里索港港口,主教大人。”前来接应的士兵恭敬道。 初次认识露娜小姑娘的地方么?范宁点了点头,又眺望四周。 他没有看到白色沙滩、透明海水、黑色火山岩石与近处的椰子树,放眼望去,只有被军队搭起的一望无际的木板架子,皮鞋踩在其上嘎吱嘎吱作响,底下,烂泥浆中的水分在空气中急速蒸发,又被飘着泡沫涌入的海浪重新浸湿。 “以前您来过这里吗?” 图克维尔主教问道,他觉得拉瓦锡的反应似乎是对这个地名挺熟稔的。 “那时跟着先祖作买卖,行走的地方太多,但仔细感怀体悟的不常有,很多人和事就倏地错过了。”范宁将心中思绪压下,不置可否地应了几句。 记忆中树木、沙滩与建筑的对照已经失去,山川洋流的形貌似乎也同以往不尽相同了。 范宁一直往里走了约一公里路程,到了一大片设有哨塔的砂砾空地,而且看到了更里面的营房、工厂和热火朝天的工地后,他才依稀回忆起来,也许这里是当时的那个广场。 正是在露娜引着自己穿过几排棕榈树来到这里后,见到了“指路人”马赛内古和夜莺小姐商会一家,还共饮了来到南国后的第一杯凉水。 “既然来时在海上已得饱足,那末,就沿这西海岸线的古道,把我们送到接近缇雅的地方。” 这是他曾经跟随商队走过的那条路,一路奏唱起《冬之旅》的那条路。 在范宁的指示下,众人很快乘上了驻军安排的飞艇,继续日夜兼程。 离开原巴克里索港驻点后,范宁一路上俯瞰下方的茫茫大地,几乎不见一个人影,好几个小时后,才见到一座明显是后来新修建的矿石采炼场,其灰黑色的钢铁基座,在锈红色的尘土与沙漠中就像一座跨越时空的孤岛。 自从南国梦境消散,这里的地理环境重归了混乱公国时代“炎苦之地”,矿产等死物如此,贫瘠的动植物似乎也是无缝衔接到了新历4世纪的某一时刻。 当然,如此这般广袤的区域,无主的资源加起来仍然是一个富可敌国的数字,目前进行圈地的几家势力,都是当局以军政合一的形式组建起单列机构,派遣到南大陆进行生产建设和征伐开发。 初期的精力往三大主要城邦集中,其他地方就更加“地广人稀”了。 “拉瓦锡师傅,到达缇雅边境后,我们去寻哪个入口?走哪条路线?”图克维尔问道。 “我自有安排,你们届时可先休整一天,待我去办的一件前置事宜成了,便来正式差遣你们。” “好。”图克维尔随即布置下去,并重新强调几处重点的要求,“你们先把调查须用到的物资再度清点确认好。” “两辆加长型号的肯特军用汽车,座位进行改装,仅保留正副驾驶和后排看守位,一辆备有足量的蔬果干、粮食和饮用水,一辆备有所有需要的工具用品。此外,再需一辆仅保留正副驾驶位的大型燃油运输专用车,尽可能配备多的油桶,以总量超过3吨为宜,可大胆地进行堆砌,仅需考虑空间问题,我们会布下防止电火花和意外爆燃的‘钥’相秘仪” “好的。” “按主教大人说的办。”士兵们当即领命。 又过一日,原缇雅城邦区域,芳卉圣殿总部所在地。 高空中积压着一层层浓厚的锈红色雾气,其低沉之程度仿佛能触手可及,曾经狐百合原野起伏的丘陵线条仍在,但在盐碱土地和干涸河床中,除了生长着铁蒺藜般的褐色植物外,没有任何鲜艳的颜色。 “这是第几波了?” “管他呢,也许第二十次,也许第三十次?” 原本那座建筑已经完全消失,地表只剩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漏斗状血色深坑,周围缠着一大圈看似简单粗暴的铁丝网,血色深坑正上空,依稀可见一把由纯粹狂暴气流组成的弯刀悬浮在那里。 一群满脸汗珠、荷枪实弹的士兵看守着“正门口”,而几位调查员则坐在旁边茅棚里吞云吐雾,盯梢着。 “我从来没想到这帮南国人的脑子竟然如此不好使,要是领袖能找着舍勒在哪,后续一系列问题早就迎刃而解,哪还轮得到我们在这一天到晚晒太阳?巡视长们也不必愁眉苦脸,早让我们回提欧莱恩度假了.” “唉,他们剩下的那群幸存‘花触之人’也不管管?” 两位领队模样的调查员看着远处那群人举起的、带有“交出舍勒”等双语字样的横幅,摇头无奈叹息。 “特巡厅的长官们,你们占了我们的遗址就算了,又把舍勒扣押在这深坑漏斗里面,就连承认都不敢吗?” “你们如果不是心怀诡计,为什么不敢做个正式的书面说明,而是始终在这里搪塞我们民众?” “不干人事!” “你们擅自扣押舍勒大师,这是向人类艺术文明挑衅,是要向全世界民众谢罪的!” 马上,又有几人举起喇叭,隔空喊话了。 为首的提欧莱恩军官忍不住了,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踩灭,提气喊道: “傻逼玩意!你们就是把对面这山头坐满了,喊塌了,舍勒也不在里面,吃饱了没事干的蠢货!” “不是,你们怎么还骂人呢?” “如果舍勒在里面,你们就是婊子养的!敢不敢回应一句?”对面的示威者大声呐喊。 而且,几人肩上联合扛起了一个大大的、类似机械电台的东西。 俨然是一副要“公放对质”、“曝光丑恶嘴脸”的意思。 又来了.一位老调查员似乎已经对这种骂仗麻木了,靠在座椅上作仰天捂额状。 这见鬼的天气,这见鬼的活计,张口就是一嘴沙子,再好的脾气都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一位年轻气盛的调查员新人,直接几个箭步攀上哨塔,大声回敬了几句脏话,老调查员当即将其拽下。 “跟这群无知者一般见识什么,他们懂个屁。” 而这位年轻调查员身上被拽,仍在不甘示弱地回敬对方: “操!谁也别不认账!那如果舍勒不在,就是你们全家婊子养的!!” 同一时间,“裂解场”内。 “这里看起来怎么和琼的描述不太一样了?” “反倒是更接近于我之前初临南国、从沙滩醒来的前一幕场景.” 范宁敞着白色衣衫,怀抱那把散发着柔和光泽的“伊利里安”吉他,蓝色眼眸扫视四周,梦境之中一头飘逸的长发无风自动。 赫然是一副游吟诗人舍勒的模样。 他也是刚刚顺着外面原赤红教堂遗址处、围着那个大漏斗的一圈铁丝网穿进来的。 看守的提欧莱恩士兵和特巡厅调查员没发现他,这倒正常,不过,就连波格莱里奇用“刀锋”布下的秘仪结界,都被他完全无视了。 范宁就稍微做了个让无知者察觉不到的伪装,状若无物地走进去了。 “芳卉诗人”最后的神力继承者,出入无禁之人。 在这片广袤的南大陆,没有任何“舍勒”穿行不过去的地方。 本来,曾经在调查圣亚割妮医院时,琼误打误撞记录下了一个“裂解场”路标,在她的梦境卧房留言里面,是计划让范宁使用这张路标进来的。 谁知道范宁彻底“免票通行”,这下倒是节省下来,被挪作他用了。 “之前,琼对这处移涌秘境的描述,明明是‘遍布鲜艳又锋利的事物,可能是植物状,又可能是铁丝藤蔓,不停旋转、交错、研磨,然后地表之下还有许多井一样的东西’.” 耳边回荡着低沉的怪异风声,以及水流哗哗不安涌动的声音,范宁的灵体悬浮着,仍旧皱眉警惕打量着四周,暂时没有离开最初的落点。 这片空间放眼望去,是一片曲折迂回、混合着开阔和封闭矛盾感的怪异房间集群,它们没有窗子,仅有低矮的拱顶与廊道,地表是高低不一如泳池般的瓷砖格。 而且,各处都浸没着一定高度的暗红色液体,透过这些积液,依稀能看到下方瓷砖中间还有一些类似“井口”的阀门状事物。 “谢肉祭”颠覆了整个南大陆,可能也让这里发生了某种激烈的改变,少数抽象的特征得以保留,大部分具象的描述却是不复从前了。 范宁暂时没有用灵感丝线去探查脚下暗红色的液体。 回忆起当时那场处临南国醒转前的梦境,自己正在类似同样的环境中,暗红色的液体逐渐升高,欲要吞没自己,后来在手机上发送了“画中之泉”残骸的照片,这件收容物启用后对灵性一激,这才挣脱出来。 这些浸没各个房间的液体,很可能就是曾经波格莱里奇投入其中猝灭的一部分红池“池核”。 现在,整个“红池”残骸都已经被自己收容,范宁没有察觉到源自它们的直接威胁,但液面下方,井口下方,却始终给人一种封印着什么事物的可怕感觉。 “所以,琼将‘绯红儿小姐’一齐拖入进来后,两人如今到底处在什么位置呢?这片‘池水房间群’看起来重重迂回交叠、异常杂乱庞大.” 范宁一面思索着,先是把注意力放在了液面之外的那些昏暗的墙体上。 似乎具备很多耐人寻味的异质色彩和纹理。 他刚想过去仔细察看一番,突然,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似乎就是从自己隔壁的一间“池水房间”传来的—— “‘双重门关之色’?这的确是‘瞳母’的真知外溢所留下的残痕。加快搜查进度,神降学会也在搜查那位适合取代祂看守位置的‘适格之人’,别让他们抢先了。” 没想到想钓的那条鱼还没钓上,却先是遇见别的熟人了?范宁的灵体随即再度悬停。 这道声音的主人,正是自己离开南大陆后,就一直再未撞见的巡视长鲁道夫·何蒙! 第514章 第一次蠕虫大战(4K二合一) 第514章第一次蠕虫大战(4K二合一) “双重门关之色?”发问的另一女子声音正是来自诺玛·冈。 另一边,范宁握着自己的手机,聚精会神地探听着。 “谢肉祭”事件的前夕,南大陆就一直是这两个人在牵头行动,现今赤红教堂坍塌后,“裂解场”被特巡厅看守,在里面再次碰到这两人也不奇怪。 这两人都是特巡厅老牌的邃晓二重,当时范宁刚刚晋升邃晓者,就能凭借自创密钥与其正面交手,现在他自己也到了邃晓二重,哪怕是一对二,都有充足把握弄死弄残其一。 取代看守位置的“适格之人”?神降学会也在搜索? 不会是指琼吧?但这“取代看守”是什么意思?成了的话是好事还是坏事?哪一方在促成?哪一方在破坏? 灵体搜查情报中,西尔维娅口中的“谢肉祭残留物”也和这个有关么? 两人对话中的关键词让范宁内心泛起重重疑问。 他本来计划着先尝试隔墙藏匿、看看这两人还会说些什么,待得更加弄清这个移涌秘境的特性后,就可以找机会出手. 但接下来,又冒出了一道似充当何蒙和冈两人的解说者的年轻男子声音—— “嗯,此处墙体的纹理呈现出猫头鹰、毒蛇与鹿角等事物的形状,颜色一部分宛如紫金色的暮空,另一部分则让入梦者联想起红色的霞光和山楂花的香味,何蒙的判断不错,这正是涉及到‘钥’与‘池’两种相位的‘双重门关之色’,即‘瞳母’的行步和言辞在秘史中留下的真知残痕。” 这就让范宁一时不太敢轻举妄动了。 特巡厅的首席秘史学家“蜡先生”竟然也来到了这里! 下一刻,范宁看到前方远处的一个扭曲过道中,暗红色的液面出现了道道涟漪。 这几人竟然是朝自己的位置淌过来了。 范宁当即打开《夏日正午之梦》的录音,调用出南国历史投影中“红池”残骸的无形之力。 并十分熟练地同时一路降低音量至“静音”。 “嗯?果然。” 打开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灵性触角往各个“池水房间”延伸了出去。 因为这个“裂解场”到处都浸透着“红池”四十年以来持续析出的污染,而现在,“红池”残骸的本体就在自己手中。 建立起感应联系,是必然的。 范宁觉得自己对其错综复杂的“外部结构”有了一定的洞察力,不过他也模模糊糊感觉到,它们的下方恐怕还有一个更加庞大的、完全超出了逻辑理解能力的“内部结构”,其中封印着某些未知而骇人的事物。 “至少,对‘外部结构’的亲和,足够我能先应对一下眼前的场合了.” 范宁确认这些涌动着的暗红色液体不会对自己造成污染。 要知道,这些“池核”虽说是淬灭过再投进来的,但它们曾经源于邪神,对其他人来说污染不可小觑,就像是那些经污水处理厂处理过的剧毒废水,也不是普通人敢拿来洗澡饮用的。 但现在范宁不仅不用规避它们,甚至他觉得耗费一定灵感,还可以操控一小部分。 这让他对接下来营救行动的把握强了不少,哪怕特巡厅也在场,哪怕对方有一位执序者。 身旁的暗红色池水,被他猛地搅动起来。 “哗啦——” 一大股暗红液体涌起,盖过范宁身体之上。 跌落时,连同他的整个灵体,都化作了血色雾气,逐渐溶进了昏暗的背景里。 “画中之泉”残骸本就擅长伪装,“红池”残骸的本体又在自己手上,这一下,范宁真和那些池核“混淆”在一起了。 下一刻这三个人就进入了自己所在的这一池水间。 只见何蒙和冈正在一边观望四周,一边涉水而来,中间的蜡先生依旧坐着轮椅,手持一支燃烧的白色蜡烛,整个腰腹部以下都浸没在了液体里。 这让他们的身上皆流转着一层蜡质的灰白光芒,灵体就像“荷叶”一样,激起的水花溅到身上,没有任何濡湿,立即光滑如珠子般地滚落下来。 “为什么不飞行?”范宁心中疑惑。 明明所有的邃晓者在移涌中都是可以直接凌空飞行的,并不像醒时世界一样,需要额外特殊的能力。 但隐蔽在血色雾气中的范宁,感觉这几人的状态似乎有些“受限”的样子,既不敢飞起来,也不敢沾染这些液体,只能在蜡先生的协助下“隔离水份”步行调查。 蜡先生一来到新的“池水间”视野处,就往范宁曾经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的液体仍在往外扩散着较深的涟漪。 这让范宁心里一紧。 但很快,蜡先生就打量起了其他地方。 这“裂解场”各处的池水并不是死寂不动的,有些地方的墙体或天花板上开有不断出水的“阀口”,还有些区域的液体本身就在莫名涌动。 “不过我仍有一点疑问。”何蒙又出声道,“这里的真知残痕是所谓‘双重门关之色’,即‘钥-池’的相位?但为什么在那天‘谢肉祭’的筵席上,那一对孪生女互相争斗时留下的神性震荡,事后分析起来,又明明是来源于一颗‘荒-茧’相位的‘普累若麻之果’?” “所以,你觉得常理的认知应是怎样?”蜡先生瞥了他一眼。 “自是统一为前者是较为符合常理的。”何蒙说道,“虽然她们争斗的那段时间,我们都在全力催动收容祭坛而未分心顾及,但从事后的秘氛残余来分析,一人所驾驭的战车是‘钥’,而另外一人祀奉‘红池’,结论更不必说,这也吻合此地的神秘学特性.无论如何,‘适格之人’必须洞悉创口,又通晓疼痛。” 对啊,“紫豆糕小姐”和“绯红儿小姐”在拗转相位后,为什么正好就是“瞳母”执掌的两种相位?. 潜伏在一旁听着这几人交流的范宁,突然发现了此前自己从未注意过的角度。 “‘瞳母’以前的神名并非如此,执掌的相位也并非这两者。”蜡先生在开口解说的同时,将一艘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折纸船”放到了池水中。 范宁紧紧盯着这位神秘强者的动作。 但那“折纸船”放下后,只是再正常不过的随着液体漂浮摇荡,这让他不理解对方在干什么。 “并非如此?那祂以前唤作什么?”冈问道。 “秘史愈古老,知晓者愈少,位格便愈高,我并不在知悉范围。”蜡先生摇头。 何蒙不由得感叹:“您是首席秘史学家,即便是擅长征伐的领袖,在秘史研习领域也需要咨询您的意见,如果是连您都未曾掌握的知识,那些‘不学无术者’和‘装神弄鬼者’更无可能理解,恐怕这世界上也没有人能够揭秘了。” 蜡先生摇头笑了笑,接下来的一段话平淡无奇,却让人仔细体会下来有一种虚无的恐怖感: “你所认知的,只是在居屋之位的祂们所裁定的。” “实际上,那些你们认为的所谓‘陨落’的见证之主,不是真的‘陨落’,比如器源神,比如南大陆的这位‘芳卉诗人’,祂们只不过是被驱逐出居屋之位罢了,研习诸史者还知道祂们,移涌中还有祂们的残响.” “真正的‘陨落’是不可知,是彻底地虚无,是不存在的秘史,是你所认知的7大界源神之外的第8位、第9位,是世间除了春夏秋冬外的第5季、第6季,是你所过活的时间之外的第25时、第26时.” 蜡先生在末段做了数个比喻,几人在听闻时,对秘史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层,但同时感到一种陌生的不寒而栗。 连见证之主在争斗中都有可能落得如此境地,那凡俗生物呢? 可能只是一次不起眼的受到牵连。 范宁不由得在反复设想这种感觉,如果自己也被彻底抹除,连同存在、人格、作品、成就、历史痕迹、与他人的认知一起. “所以,‘瞳母’当下的神名是可知的,但曾经的神名却难以知晓了.”何蒙在尝试理解,“这其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件?现在官方组织的观点一般认为‘瞳母’是佚源神,但曾经那个‘神圣伤口会’却认为其是质源神,祂的起源究竟是什么?” 在范宁的眼皮底下,蜡先生又掏出了那种折纸船,放在漂浮涌动的池水之上。 这次是一大把,足足十只。 开闭混合的房间群,昏暗的光线,红色的池水,灰白的纸船,这让此地的氛围愈加诡异了起来。 “‘瞳母’的起源与诺阿王朝的灭亡之秘有关。”蜡先生说道。 “那起事件被称为:第一次蠕虫大战。” “而你们目前所在的这个‘裂解场’,正是第一次蠕虫大战的遗址。” 范宁心底一惊。 每位研习诸史的人都知道,第3史的两个王朝分布时间极其不匀,相比于考证资料相对丰富的、延续1700多年的图伦加利亚王朝,更早的诺阿王朝仅仅一百多年就覆灭了,始终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 来自“蠕虫”的威胁竟然在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起初,人们注意到了失常区的扩散现象,但没几人特别在意。” 蜡先生看着这些纸船在水流作用下飘出房间,飘到走廊,飘至视野之外。 “那时观点认为,失常区虽然危险,虽然在扩散,但速度还不如蜗牛,每个人都长着腿,撤离它的区域便是,威胁很大,但单一且缓慢,办法以后再想。” “但后面,他们发现错了。” “失常区躲得起,可‘蠕虫’不一样。” “这股力量从失常区里滋生,又会主动钻到尘世和梦境中去,并且,完全和‘速度、时间、距离’等现实因素没有关系。” “它们的位格与见证之主同级,对一切形式和概念都抱有恶意。若是让它们将梦境也搅成浆糊,总有一天,移涌亦成失常区。” 位格与见证之主同级.何蒙和冈两人越发对这种无中生有的东西忌惮起来。 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是什么东西死在了失常区的最里面,于是才腐烂滋生的这些“蠕虫”,如果说这些腐生物都是见证之主的位格,那“X坐标”处到底有着什么可怕的事物? “总之,当时的整个诺阿王朝,出现了一次爆发的‘蠕虫潮’,根据合理推论,这‘第一次蠕虫大战’不仅引起了王朝动乱,甚至引发了诸多见证之主的亲自关注。” “事物终结之处的‘蠕虫’长得肥壮,而被选出用以终结这场大战的‘适格之人’,是一位诺阿王朝的女祭司。” “在一众见证之主的授意与提携下,女祭司穿过‘穹顶之门’,晋升见证之主,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达成‘第四类起源’的凡俗生物。祂起初的神名已不可知,所执掌的相位为‘荒’与‘茧’,真知名为‘双重门关之色’,是那些见证之主们从更早被逐出居屋的两位佚源神——‘观死’和‘心流’身上剥离而来。” “而这具名之地‘裂解场’,便是女祭司亲自看守‘蠕虫’的门关,是祂们基于一种高深的神秘学原理设计出来,最初的名称也不可知了,不过这个原理术语本身,我倒是可以提供一个译名——” 轮椅上的蜡先生,懒散地将手指在所持的蜡烛火苗中划拨,似乎其并不存在高温: “阈限空间。” 两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范宁也逐渐觉得灵性消耗不小。 秘史《阿波罗与马西亚斯》中,对于女祭司的起源记载语焉不详,仅有一句“诞于井与伤口”,原来详细的考证版本是这样。 此人虽然总是一副病殃殃又颓废厌世的模样,但对秘史和神秘学的考究之深,不愧是到了连波格莱里奇都要请教的程度。 “一言蔽之,这种‘阈限空间’通常存在一组庞大的‘前厅’集群,又存在更加错综复杂、不计其数的‘后室’,彼此以模棱两可、缺乏特征辨识度的过渡通道相连,女祭司的真知‘双重门关之色’则为其运转提供神力如此,就成为了看守‘蠕虫’的门关,把绝大多数‘蠕虫’牢牢地挡在了尘世之外。” 冈尝试着理解道:“所以,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些池水间只是‘前厅’,而下方还有许多结构未知的‘后室’,那里已经是失常区——虽然不算深处,但却是挤满了‘蠕虫’的失常区——不知这个形容是否恰当。” “不错。” 得到确定答复的两人,一想到这液面之下、井底之下封印的事物,觉得站在池水中的双脚越发不踏实了。 “那目前这么来看,第一次蠕虫大战,应该是一场打赢的战争才对啊?”何蒙想了想说道。 “赘余之话,历史上不存在打输的蠕虫之战。” 蜡先生作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言下之意,打输是什么后果,已经失去讨论的意义了。 “好吧,我的意思是,单从目前的进程来看,诺阿王朝似乎还不足以走入覆亡的结局。” “对,所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数?” 两人追问道。 “后来.”蜡先生抬头看墙。 “不知名的恐惧啃噬了女祭司,祂在日复一日看守‘蠕虫’的过程中,很快就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第515章 “祖传代码”(4K二合一) 第515章“祖传代码”(4K二合一) 出了严重的问题? 隐藏在一旁的范宁,心中不由得展开了某种联想。 难道是和器源神“发疯”一样的情况? “一位见证之主,因为‘恐惧’这样的人格化情绪发疯,这初听起来有些无稽之谈,但若是考虑到,造成恐惧的事物也是和见证之主同级之物,甚至数量还数不胜数的话,就具备相当的合理性了。”何蒙沉思之中如此评价道。 “这里还有个问题。” 蜡先生说话间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女祭司的晋升,是否是常人所理解的所谓‘时命’或‘契机’,这点是存疑的。” “不妨想想,在正常情形下,怎么可能出现见证之主们一致达成共识、提携一位人类的情况?直至如今,执序者们也未找到凡俗生物穿过‘穹顶之门’的方法,极少数人采用‘欺瞒’或‘致敬’的方式投机取巧,获得了所谓‘成功’,但穿越后的状态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问题,这些人是不是晋升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见证之主,难下定论,那位诺阿王朝女祭司的晋升,同样难下定论” 蜡先生说到这里冷笑一声:“也许,那些为她打开‘穹顶之门’的见证之主们,祂们只不过是在为一件礼器、一座祭坛或一项秘仪寻找‘核心工具’罢了。” 刚刚在旁边听着的几人,的确都有在不同程度地感叹“时运”和“契机”,这一下听了这充满阴谋论意味的推断,心中的惊怖感不由得占了上风。 对,这位女祭司所谓被“提携”,就只是用来看守“蠕虫”门关的。 她永远都守在了那里! 她晋升见证之主的过程,是不是在自愿的情况下进行的,甚至是不是在自知的情况下进行的,还有现今到底是在一种怎样的感官下存在的,这都很难考证清楚! “第一次蠕虫大战以诺阿王朝被毁、雅努斯圣城受创、‘不坠之火’也一度濒死为代价,最终将绝大部分‘蠕虫’挡在了尘世外面,但在日复一日的后续看守过程中,对这些东西的恐惧,逐渐让女祭司发疯了.” “起初,祂还没起逃离的意识,只是由于状态的不稳定,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容有失’中,总是会失误那么一小撮,比如,亿万条蠕虫中,偶尔有那么几十上百条钻了出来,让诺阿王朝覆灭后的烂摊子更烂” “见证之主们一直在修正这些小小的异常,可能,也做了些‘加固措施’或‘应急预案’,总体来说,最初的风险是可控的,于是,在图伦加利亚王朝的时代,这‘裂解场’继续沿用了下去,女祭司也继续看守了下去” “但令祂们想不到的是,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祂的恐惧越来越深,异常越来越多,偏移越来越大,后来,已经到了几乎离谱的程度!” “连女祭司的神名都变了,从原来的某个未知名称变成了‘瞳母’,执掌的相位‘荒’偏离成了‘钥’,‘茧’偏离成了‘池’,‘双重门关之色’逐渐变成了另一组色彩,‘裂解场’也没法再小修小补了,这就导致了后来的第二次蠕虫大战” 第二次蠕虫大战?第3史竟然爆发过两次“蠕虫潮”?范宁竖起了耳朵。 顺着这个时间逻辑,第一次蠕虫大战和诺阿王朝的覆灭之秘有关,那第二次蠕虫大战,很可能就和图伦加利亚王朝的覆灭有关。 这很可能能让自己获悉七大器源神来历的具体细节、以及新历各大势力传承的相关秘史。 但是,蜡先生并未顺着这个话题延展——也许另外两人本就清楚——他们还是回到了女祭司“瞳母”的话题上。 “.祂开始疯狂地想逃离这个看守‘蠕虫’的位置,但一众见证之主提携了你,岂能说不守就不守?某种来自秘史层面的无形限制,将其与‘裂解场’和‘看守者’的身份牢牢绑死在了一起!祂看守着门关,门关也看守着祂,不是想逃就能逃走的。” “除非有个能将祂替换下来的人?”何蒙和冈两人异口同声道。 来龙去脉一路梳理下来,他们终于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 “没错,祂正是这样认为的。”蜡先生的声音有些阴森可怖,“从第3史到新历的这超过2500年的时间里,‘瞳母’陷入恐惧和疯狂的意识,一直在不断地逃避‘蠕虫’,不断四处寻找着‘顶替者’!” 范宁听到这里也终于印证上了以往的一些细节:比如为什么琼在“这一世”初次晋升时,会误打误撞闯入了“裂解场”,比如当初在调查圣亚割妮医院时,为什么在猎人们被咬死、自己制服蛇群后,会形成类似于“裂解场”的隐喻场景了。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纯粹巧合。 “但是,那种高位格的秘史限制,是没那么好‘糊弄过去’的,祂尝试了很多让别人顶替掉自己的方法,但都没能让自己真正完全逃掉”蜡先生继续道。 “比如最初,祂找上了一些在南大陆被称为‘失色者’的人群。” “这类人群的灵性有一部分符合‘看守者’的特质,但又不是完全符合,而且总体而言灵性太过弱小,祂在数量上尽可能凑了很多,也没达成预期——钻点限制的漏子,偶尔‘怠工’是可以的,想逃走是不可能的.” “后来,祂的意识又开始不断地给神圣伤口会传递启示,于是这隐秘组织里面出现了制琴家族,几块大陆的琴匠的梦境,也开始有了一些奇怪和相似之处。” “这些名琴具备着深奥的伤口,在‘阈限空间’内起到了枢纽的作用,姑且也算是‘替代看守’,但效果仍不理想。” “在‘瞳母’这样不断地消极逃避和尝试下,还没等到祂的意识崩溃,‘裂解场’快先撑不住了。而且,几千年过去,当初那批提携祂升至居屋的见证之主,彼此之间纷争演化,情况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对祂的约束力也没那么强了。” “于是有数位见证之主,在新历4世纪左右重新达成了一次合作。” “这次合作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寻找顶替者’,这几位见证之主也不是在发什么善心,祂们的目的很简单,让‘瞳母’继续守在其该守的门关之处——当然,这次合作的效果确实是最好的一次,如果按照定量评估的话,至少分担了‘瞳母’五成以上的恐惧。” “芳卉诗人!?”何蒙和冈两人再度异口同声。 这次合作具体发生了些什么,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一旁的范宁也觉得,原先自己对隐秘过往的种种疑窦之处,全部被扫清串联了起来! “不错,在祂们对历史进程的引导下,神圣骄阳教会的第四代沐光明者圣阿波罗,与原南大陆的吹笛人马西亚斯进行了一场‘音乐会比试’,实际上,这是比试的见证人们所构造的一个晋升仪式!” “‘穹顶之门’是辉塔最高处的旧伤口,原本不可开启,不应开启,但它还是再度开启了。又一位质源神诞生了。” “马西亚斯晋升为‘芳卉诗人’,南大陆就此进入一场‘盛夏幻梦’,而作为其伤口绷带的狐百合原野,就为原本‘阈限空间’中的那些摇摇欲坠的‘后室’打上了一片强有力的补丁!” “但须注意的是,当年那个晋升仪式所用到的真知来源,是图伦加利亚王朝末期的器源神残骸——‘红池’!” “这也许已经是当时的最优解,但还是为后来神降学会寻到漏洞,采取未知手段促成‘红池’真知活化,重新侵染‘芳卉诗人’一事埋下了隐患!” “看来领袖将神降学会成员形容为‘蠕虫派’人士,是十分准确的。”何蒙评价道,“这些人抱怨万物本质,认为世界是一个迟早坍塌的残次品,不如早点被‘蠕虫’生满,因此行事动机也跟‘蠕虫’一样虚无错乱,如此走在规矩和秩序的反面,实在是我特巡厅的心腹大患。” 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知好歹”的冷笑:“波格莱里奇先生为了解决这些麻烦,整日劳心费力,那些官方组织和民众非但不知感恩,还对我厅抱有怨言” “领袖本来就没有期望这些心胸狭隘的人能干成事情。”何蒙点了点头,随即环顾四周,在心中重新列举了一遍相关秘史。 “那现在这么来看,‘裂解场’一路经历的变化,包括但不限于两次蠕虫大战的波及、‘瞳母’的恐惧逃避意识、见证之主们的异常修正、各种顶替者的改造偏离、狐百合原野的覆盖等为了让最初设计出来的‘阈限空间’苦苦维持着看守‘蠕虫’的功能,早已将其增添删改得面目全非,已经分不清哪些神秘学结构是无用的,哪些又是关键的,彼此间起作用或不起作用的因果关系又是什么了” 就像前世程序员们的“祖传代码”一样。范宁在心中的暗自评价更为精准。 对秘史的解读进行到这里,“谢肉祭”事件的深层次成因已经呈现。 F先生利用愉悦倾听会,让当年被剥离真知的“红池”回归,这只是一方面,此外,“瞳母”本身就是希望南国梦境坍塌的!虽然“芳卉诗人”的绷带补丁分担了祂一半的恐惧,但也成为了一种束缚,断掉了祂能彻底逃避的希望。 祂陷入疯狂与恐惧的意识所执着追寻的,是一位能彻底将自己顶替下来的对象! 何蒙紧握着驻在水池里的手杖:“所以这次我们搜寻的这对孪生女,是因为曾经实现了‘荒至钥、茧至池’的相位拗转,所以才被‘瞳母’的意识判断为了‘适格之人’?” “准确地说,她们一路走来的神秘途径,只是一段‘镜像’。”蜡先生说道。 “镜像?”几人均感到不解。 “或理解为‘投射’也行,不然,你们认为凡俗生物凭什么能更改自己的攀升路径?”蜡先生仍旧闭着眼睛,笑着摇头,“你们能行步的道路,只不过是高处那些见证之主们曾经在历史上划下的伤口。现今留存下来的极少数‘相位拗转’案例,大多都是通过重现一段‘镜像’以致敬秘史的途径实现的。” “‘瞳母’的真知相位发生偏移的这段秘史也一样,一直在纠缠着后来可能发生纠缠之人,据不完全考证,在后世的事件中,与这段秘史存在纠缠关系的‘镜像’至少有不下于十起案例.” “等一下。”冈突然意识到一个让人觉得莫名诡谲的事实:“为什么今天我们在场的两个邃晓者里,我研习的相位也是‘荒’,而何蒙也是‘茧’?” “.” 几人沉默了一会,何蒙才开口道:“别想太多,先将那对孪生女带回去再说,要是让神降学会的人抢了先,事情可就麻烦了。” 南大陆的幻梦散去,狐百合原野枯萎后,‘裂解场’已经到了濒临崩解的极限了。 现在这种“积水”的情况,其实就是投入淬灭的“池核”溢出后的表现。 以往是从来没出现过的。 “现在主要是得先找到她们的位置。”冈皱眉说道,“这处梦境的结构实在太过复杂,为防止出现不自知的重复绕路,我看我们要不要顺路留一些灵性标记.” “不用了。”蜡先生倏然睁开眼睛。 最后一只被他一直捏在手里的纸船,迸发出了苍白色的火焰! “嗯?” 收容着“红池”残骸的范宁,灵感丝线一直都和这些池水保持着“还算亲和”的联系。 他突然模模糊糊地感应到,那些本来漂流分散至各个池水间的纸船,而且,朝几个特定方向变得有序运动了起来! “刚才,我所说的一切,本质上是在‘泄密’。” 灰烬尘埃围绕着蜡先生的轮椅上下漂浮着,这让一切画面显得高深而诡异。 “隐知的流动总是遵循这样的方向:从高阶到低阶、从多数到少数、从表象到意志,逆向而行总是要付出不同形式的代价。” 这位执序者将头靠在轮椅头枕上,复述了一遍“隐知传递律”的内容,然后笑了笑: “秘史是隐知的核心与源泉,而现在,我已在整个‘裂解场’的范围内谈论了禁止谈论之事,也已用自己的神性支付了它们逆向流动的昂贵代价。” “所以,让我看看,它们都流向了哪些被知晓的地方!” 这几句话音一落,范宁立即感应到,那些在水面漂浮的纸船,突然好像发生了更多的凭空分裂! 原本二三十只的数量,一下子激增到了上百只、几百只 然后,其中有长长一列的纸船,就这么在三人的眼皮子底下,摇摇摆摆地穿过廊道. 赫然是又漂回了几人目前所在的这片池水间! 第516章 负负得正(4K二合一) “所以这是意味着?.” 冈手中的黑色匕首已经抬起,紧盯着这上百只纸船晃晃荡荡、不甚整齐地朝自己飘来。 又似乎在胸前的液面处略有转向,要往房间的另一角落飘去的样子。 范宁心底也吃了一惊。 他做了个简单而有效的应对:直接控制自己漂浮的灵体,悬停在了这三人的身旁。 从之前“梦境视觉”中的十多米距离,拉近到了两米之内。 于是,这堆纸船稍微转了个向,围绕着“四人”散乱地打起了旋。 暗红液面荡漾中,纸船在房间内的运动分布看似无章可循,但若是以“四人”为中心来看,离得越近的区域又密度更高。 “这应该是在表明,我们两人也是秘史传递的流向所在吧?” 何蒙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一圈房间墙体的瓷砖格,随即试探着问道。 “哒哒.” 蜡先生手指敲打着轮椅扶手,从表情上看,似乎也有些拿捏不准了起来。 “嗯,道理上是解释得通的,先去那里吧。”他抬手指向一处狭窄的走廊,“在我的感应中,纸船的漂浮路径,还有另外一处较为集中的方向在那边。” 几人屏气凝神,涉水而去。 范宁依旧跟在后面,同时,试着将相对距离稍稍调整得远了一点。 池水涟漪荡漾中,白色的纸船在几人后方漂漂荡荡,大致呈一个扇形,而后一艘艘挤入过道,轨迹竟然也大差不差。 不过,也有小部分“掉队”的纸船,在原本的房间内、或在半途滞留转向了。 “这是不是说明,即便有这样的手段,秘史本身也带有相当的无序、混沌的属性,或者说,存在模棱两可的无关背景微扰?.” 范宁跟随着这几人,一路在“裂解场”错综复杂的“前厅”池水间穿梭。 它们有的是相对宽阔规整的房间,有的是台阶、斜坡、曲面或没法过人的低矮窄口,有的墙体瓷砖平整完好,有些则随意开着一些类似“阀门”或“导管”的物件,干涸或溢流的情况皆有,还有的“大泳池”下方又嵌套着“小泳池”,液体的界面呈现出不同的红度。 “等下如果顺利找到了那对孪生女的灵体,我们需要怎么做?”途中何蒙问道。 “消除掉外层的灵性屏障即可。”蜡先生一手持灰白蜡烛,一手缓慢摇动着轮椅,“毕竟,我厅的任务又不是要将她们带走,领袖认都不认识她们。” “她们同时坠入‘裂解场’,灵体特性已初步满足了‘双重门关之色’的神秘学需求,想要确保自身暂时无恙的话,必然要努力地把灵性屏蔽起来,不然的话,‘瞳母’的意识会直接发现她们,将其攫取到‘顶替者’的位置上,开始进行最后的擢升改造了,祂的恐惧和疯狂已经持续了两千五百多年,根本一刻都不想再多等待” “其实,领袖不费这些功夫封锁‘裂解场’,我们不来跑这一趟,再过些时日,等这对孪生女的灵性耗尽,屏障消除后,是一样的结果。” “只是现在神降学会可能抢在前面,我们只能加速,让这件事情先行落成。” “明白了。”两人已经全然领会意图。 优势仍在自己这方,因为神降学会的动机是败事,比己方更加麻烦,他们需要在稳住这对孪生女的灵性屏障的同时,一路回到出口。 可现在稳定的折返通道,只有领袖的‘刀锋’之下一条路可走。 没有人可以随意地穿行这里。 所以,一方成事,一方败事,今天特巡厅这帮人的目的,是帮助意识已接近疯狂和崩溃的“瞳母”攫取到顶替者,好让“裂解场”继续运转下去。而神降学会西尔维娅等人的目的则恰恰相反,带走“适格之人”,让“瞳母”无人可替,彻底被恐惧摧毁,从而让“裂解场”的门关无人看守,完全崩塌掉? 这可他妈的有些难办了。 范宁一路暗自跟踪,同时分析着各方的利益动机。 他突然发现这件事情有些“操蛋”。 或者说,神秘侧的这些事情,每一件都是没来由的矛盾扭曲。 四方立场。 神降学会的目标,从结果上说是彻头彻尾的“恐怖行为”,这倒没有疑问。 但从就事论事的角度出发. 站在“瞳母”的立场,祂这一路下来的遭遇确实有点惨。 站在特巡厅的角度,他们干的这事也好像不能说是坏事。 而站在琼和范宁自己的角度又不可能有人吃饱了没事干,想去当看守“蠕虫”的替死鬼、背锅侠。 哪怕没有神降学会在这里搅局,这事情同样迟早是一件破事。 反正范宁自己肯定不愿意接这“烂活”,也不可能让一路来至少救了自己不下五次的琼接这“烂活”。 “既然见证之主们高高在上,裁定历史进程,那祂们就应该自己想办法;既然特巡厅要当世界警察和‘辉塔管家’,那世界各地出了什么破事,就应该由他们来擦屁股。” 权力与义务相对等,利益与职责相对等。 范宁很清楚自己的立场,但也还是没想清楚具体该怎么行动。 最理想的结果,救出该救的,解决该解决的,同时别让“裂解场”真就这么完蛋了,尽量接着能续多久先续多久但这有些“理想过头”了。 要看下这几人的目的地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以及,最好看能不能和琼取得交流联系,了解下现在“瞳母”的状态究竟到了什么进展。 过了一段体感上漫长的时间后,众人淌水进入一段幽暗曲折的逼仄走道。 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钻出后,视线开阔了起来,他们来到了左高右低的瓷砖台阶上。 “滴答.滴答”“哗啦.哗啦” 水声不绝于耳。 眼前是一处偌大又诡异的圆筒状“池水间”,墙体边缘盘绕着一圈圈螺旋状的无限朝上朝下延伸的瓷砖台阶,从底下的某一阶开始,到了被暗红色液体浸透的平面,如此台阶依旧盘绕向下,直至水下的灰白瓷砖彻底无法看清。 “就是这里。”蜡先生的轮椅似乎在瓷砖台阶上也能正常滚动。 一艘艘的白色纸船从幽暗的池水中浮了上来,开始飘荡,聚合,打旋。 几人沿着外沿盘旋的台阶,一级一级向着远离液面的上方而去。 往台阶宽度延伸不到的里侧俯瞰,那些积蓄的液体色泽越来越暗,近乎凝血,如深渊般不可见底。 如此再度过了超过两百个呼吸时间,圆筒池水间的上方,出现了一堵光质的平面分界线。 昏暗的视野中,暗淡的紫色和红色气旋在平面上流动翻涌。 “看这个样子,就算我们不出手,这灵性屏障恐怕也撑不了一个月了。”蜡先生抬头而望。 “直接将其驱散即可?”何蒙再度确认道。 “嗯,这样‘瞳母’的意识就会注意到她们了,但要小心,蛮力可能会伤到这两位顶替者,引发祂的迁怒,同时,也注意不要惊扰到下方的液体。” 这四十多年下来,领袖逐一淬灭后投入的“池核”已经积累到了一个较危险的量值,到时候一旦“池”相秘氛的变化过于剧烈的话,它们稳定性不好评价,可能会成为另一个变数。 而且,现在“红池”的残骸本体下落也依然成谜。 “按部就班,构造第5号驱散秘仪,再慢也慢不过半个小时的功夫。” “好的。”听到指示的冈,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采。 她点了点头,在其控制下,一柄投出的黑色匕首悬在了正中间光幕的下方、深渊的上空。 随后,随着蜡先生凌空划指,弧形墙体上开始析出一些蜡质的痕迹,彼此间组成令人晕眩的迭代纹路。 两人则开始在瓷砖台阶上放置蜡烛,每隔几阶俯身一次。 他们准备驱散琼的防护屏障了,就是现在 范宁心神一动,正要准备出手,突然蜡先生懒懒散散地开口!—— “这位朋友看够了吗?要不出来聊聊?” 其实,刚才纸船中有一列回流至原出发点的情况,根本就不合理,蜡先生的反应只不过是装出来的! 这些“秘史算符”可不是什么礼器,而是他收容的“荒”“衍”两相的神性具象形态!可化作纸船、纸鸟、纸人、纸飞机等各种不同的形象,其对于隐知流向痕迹的探测,并不是完全“无差别”的,实际上,他自己可以定义一些简单的筛选条件。 身边听闻秘密的何蒙与冈两人,早就预先被他提前抵除了大部分扰动。 可能有少数纸船会漂浮回那个区域,但很难出现如此集中的现象。 最有可能的一种解释,就是刚刚那个房间里面,还存在第三位听闻秘密之人! “上方那对孪生女的灵性屏障光幕是我布的幻象,真实距离还差不少。” 蜡先生又轻松地哈哈笑了一声,胁迫对方现身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你若早点现身抢夺,得手的可能性也许还有那么一丝,否则等这道用‘蜡像之门’真知构成的结界彻底闭合,具体藏匿之处显现出来,那可真是逃没地方逃,躲没地方躲,抢也没东西给你抢,只能硬打不是?” 细细密密的“滋啦”声不断响起,那层假的“灵性屏障”逐渐变成了浑浊的蜡状。 周围的墙体及台阶瓷砖上,也遍布起这样的质地来。 实际上,这道带有神性的结界已经达成了。 原来他们刚才布下的并不是什么驱散用的秘仪.范宁确实有了心底一沉的感觉,也明白一位执序者的手段和心智绝对不可小觑。 但是,他心中仍有把握主动出击、全身而退,因为昔日压制着自己的何蒙和冈两人,现在已远不是自己对手,而且自己掌握着“红池”残骸,又是南大陆的“出入无禁之人”,在此处移涌秘境内有着极其特殊的优势! 此时在范宁控制之下,那些墙体上洞开的阀门流速倏然加快,而他正要降入战车,显出形体,先解决一个人再说—— “有意思,真是令人惊讶的搜查手段.不过,你们特巡厅竟然连见证之主们头疼的事情都操心起来了,波格莱里奇的业务范围之广,责任意识之强,道德水准之高,在下实在佩服。” 充满阴阳怪气的女性调侃声音响起。 一道穿花色茶歇裙的婀娜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台阶之上,面朝下方池水而坐。 其脸庞上的金色面具,正是范宁数次在地下聚会中见到的那副! “西尔维娅竟然出现了!?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 “嗯,算日期的话,差不多就是西大陆‘秘密研讨会’结束后的次日,所以,我临走时交代罗伊的那些话,以及留下的那张‘裂解场’移涌路标.他们学派的那位赫莫萨老太太真的有问题!” 几乎在下一刻就要出手的范宁,这下因为西尔维娅现身,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博洛尼亚学派的问题,我是早预料到了,但眼下闹出的乌龙真是没预料得到,这事情的进展也太怪了” 范宁看到冈已经顷刻间降入战车,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残影,手持一支流转着奇异银色光芒的戈形武器,朝西尔维娅勾刺了过去! 他这下明白了,之前蜡先生在叙述完“瞳母”的起源秘史、并动用那些诡异纸船后,早察觉到了有人尾随。 如果刚刚一路过来,特巡厅选择在半途出手,事情完全是另一走向 但也许是因为藏匿者的实力未知,也许是蜡先生对神降学会过于忌惮,他特意等到了一个“具备合理性”的布置秘仪的地方,又用一系列声东击西的方式拖延时间,麻痹对方警觉性,准备工作做充分后,这才摊牌逼其现身。 现身就现身吧,范宁心中也有着全身而退的自信,准备先出手解决何蒙和冈再说,执序者由于“秘史乱流”的原因不敢轻易进入失常区,如果这两位邃晓者死伤或残废了,接下来自己进入失常区的计划,至少去了一半的外部威胁。 结果范宁的动作就慢了那么一秒。 反而真把在此处鬼祟行事的神降学会的人给诈出来了! 几度转折后,奇怪的负负得正,歪打正着。 “小心。”蜡先生一声提醒,同时伸手凌空一抹。 冈手中的银戈还未刺至,西尔维娅整个人的身影就迅速淡化为线条,镶嵌进了后方的瓷砖格中。 而前方,仿佛存在一个平面,另一道和冈的姿态接近、却浑身“像素点”扭曲的“镜像体”凭空出现,与冈对着刺了过去! “滋啦”的细密声音再度响起。 在冈感受到生命威胁后的惊骇表情之下,她整个人被一层厚厚的黄蜡糊成了一尊雕塑。 光影和线条扭曲的“镜像体”刺到蜡像身上,无声无息地没入了进去。 仿佛某种感染或同化,蜡像同样变成了一堆极度崩坏的像素点。 碎片扑簌簌从高空落了下去,而里面原本冈的身影再度显露了出来。 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但脸色苍白,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 如果刚才不是蜡先生出手保护,那变成这一堆崩坏之物的,可就不是那些蜡壳了! 鬼祟之水的光影?“蠕虫学”的攻击?.领袖预判得不错,神降学会的高层人物,果真会去试图通过驱使“蠕虫”力量来达成他们的目的,主要不是他们能不能,而是见证之主都怕的事情,他们竟然不怕!完全不担心玩火自焚!提前守在上方结界附近、静观局势的何蒙暗自心惊胆战。 “妈的,这群疯子比调和学派的人疯多了” 第517章 替身闭嘴!(4K二合一) 这个西尔维娅并非执序者,所以上限也就是邃晓三重极限。 但操纵这种无中生有的危险力量,加之神出鬼没的表现,实在是过于骇人,何蒙自问如果自己被直接命中,哪怕是操练着强于长存和生命力的“茧”之战车,他都没有信心抗下一击! “去你旁边了。”蜡先生又是一声提醒。 怕什么来什么,毫无灵性波动的预警何蒙心底一惊,整个人当即一个腾挪,脱离台阶范围,灵体往池水间的中间上空飞去。 但躲开并转过身后,何蒙才发现蜡先生好像和自己一样,并不是感应到的对方行踪,而是正好对着那个方向,通过“肉眼”直接看到的。 ——更高处的那几级台阶侧方墙体上,留有一个极其明显的人形鲜血污渍,哪怕无知者入梦到这里都看得出。 怎么回事?我身上怎么会沾上血污?踪迹暴露后,显出花色裙身影的西尔维娅也有些不明所以,自己的“衍”相战车本就擅长伪装,加之拜请了“蠕虫学”的禁忌力量,就算在蜡先生这位执序者面前,也有信心让对方的应对慢上一拍。 可是,这么明显的“走路沾血”,导致根本还没来得及动手袭击何蒙,就直接被看到了! 最开始那一次,西尔维娅就没明白,蜡先生知晓自己藏匿在旁,并设局一路上引,出言胁迫现身,是究竟怎么看出来的。 而现在已经是第二次了。 这不可能啊!绝对是什么巧合! “你们抓上面那两位小姑娘去替‘瞳母’干活,问过人家意见了嘛?”西尔维娅压下心中疑惑,但双方已经交起了手,不敢再浪费时机,呵呵一笑,拿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口琴。 其吹吸孔的分布密集和凌乱,就像一堆散乱的针头,远多于正常口琴的数量,外表则被各种色块涂得乱七八糟,除了一个灰白色的“F”标记稍微显眼。 “嗡!——” 色彩空泛和诡异的音符组合被吹响,正是完全不同于传统构造方式的神秘和弦! 当即,上空被封住的那层蜡面就像虫蛀一样,出现了一个大的溃烂窟窿。 “F先生的礼器?哼,想上去?” 靠在轮椅上的蜡先生眯起眼睛,对着持口琴的西尔维娅方向伸手虚握。 一只浑浊的灰白大手从墙上钻出,五指猛然下抓。 西尔维娅的身影再度淡成线条,隐入瓷砖格之中,但仍有“半边身子”被大手扭了下来,连同那几级台阶的瓷砖,一起变成浑浊的蜡质,断裂坠落至下方深渊。 显然这一击没能完全躲过去。 上空,其隐匿的无形灵体已经穿过了结界的窟窿,残缺的部位在缓慢修复。 “嗯?不对!” 明明自己已经把特巡厅三人甩在了下方,但西尔维娅穿梭数个呼吸后,再度在上空见到了一层完好的蜡质结界。 而且,何蒙和冈两人就守在自己的上方,蜡先生也候在旁边的台阶上! 空间结构似乎被改写了,至少垂直方向的一定程度如此。 不过从两人紧张俯瞰四周、蜡先生也在轮椅上闭眼感受的样子来看,他们再一次跟丢了自己的行迹。 西尔维娅飞行未停,再度执起带有“F”标记的口琴,准备吹奏神秘和弦。 突然,她觉得自己撞到了一团柔软而无形的神秘物质。 比如,一颗装满水的气球之类的。 “砰!”漫天血雾爆开。 没有任何伤害性,就是自己的双脚和手肘开始滴血了。 “在那里!” 何蒙和冈当即夹击了过去,蜡先生也遥遥地朝自己伸出了右手。 “见鬼了?这里的‘池’相秘氛残留怎么像有自主意识一样!?!?” 西尔维娅吹响两声神秘和弦,彻底破坏掉上方的结界后,手忙脚乱地躲开了浑浊大手的再一次抓握,但躲了相对强的,没躲掉相对弱的,接着冈挥动银戈的一次斩击,直接削掉了她刚刚恢复的灵体的半边大腿。 行迹的数次提前暴露,让西尔维娅的处境变得极为被动,这时一旁守着的何蒙又持杖点出,在她预判的飞行轨迹上打开了一枚虚幻的卵。 无数滑腻的绿色卵鞘和触手涌来,束缚了她,欲要拖入卵中。 同时,在蜡先生的操纵下,已经变成蜂窝状的结界残面化作一张大网,朝其铺了过去。 西尔维娅双目神色变幻间,提起左手手腕,那里的小拇指上戴着一枚镶黑玉的戒指。 她将其飞速凑到嘴前,念出一个不知名词语。 就像有所感应一样,戒指上面的黑玉咔嚓裂开,在特巡厅几人眉头紧锁的注视下,一条形态怪异像线虫一样的“生物”钻了出来。 “蠕虫?这人连蠕虫都敢收容?” 它的身体细长、光滑、带着五彩斑斓的环节,让人遍体生寒,更令人困惑的是,它似乎又一点都不“立体”,就像一只在二维平面上画出的虫子“贴图”,硬生生地覆盖在了眼下的场景之上。 下一刻,这条“蠕虫”竟然直接钻进了西尔维娅的嘴巴里面! 这位快被何蒙拖入绿卵中的女人呕咳了几下,起初是口鼻,随后是毛孔,一股股“鬼祟之水”模样的液体从其间涌出,崩坏的像素点从内到外,将她的身体掏空得四分五裂。 然后,一位新的扭曲而粗糙的西尔维娅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崩坏的线条和色彩在数秒之内还原成正常模样。 “小心!”蜡先生再度对何蒙作出预警。 何蒙原本用灵感丝线牵引着那枚绿色的卵,但突然一下感到力道“从重变轻”,整枚绿卵连同那些卵鞘和触手,一起朝自己倒飞了过来! 飞行途中,它们也被感染或同化成了崩坏的样子,就像冈之前遭遇的那次“镜面攻击”一样。 何蒙下意识朝着垂直方向躲去。 但他发现,由于这东西源于自己的乘舆秘术,与自己仍然保持着灵性联系,也直接跟着调转了弯,距离仍然是越来越近! “滋啦.”蜡先生再度出手,为其糊上了一层保护之壳。 但这一次触手没入、蜡壳崩解时,仍有短短的一截断裂的小卷须,刺进了何蒙的“茧”之战车里面。 恐惧在一瞬间侵染了何蒙,他觉得脑子里的知识与念头全部变得崩坏,身旁一切的现实物质都欲要溶解和混淆自己,就像回到了当初在失常区内浑浑噩噩的濒死状态。 当从这种状态中挣脱出来时,何蒙在体感上过了足足一天的时间,实际上只有几秒。 一次沾染即重伤。 何蒙心跳和呼吸快到了晕厥过去的极限,脸色煞白地大口喘着粗气! 另一边,西尔维娅摆脱了刚才的几道束缚,然后再度隐去身形。 见鬼的怪东西.三人自然清楚,对方让“蠕虫”钻入喉咙,目的不是自杀,而是脱困,但就连蜡先生也看不明白,后来这个逃脱和反击的西尔维娅到底是原先那个,还是“新的一个”。 实际上,“西尔维娅”现在的状态也到了强弩之末,莫名其妙跟着显现的“池”相秘氛,导致自己挨了两下重击,在过度拜请“蠕虫学”的禁忌力量后,如果再不能打开局面,带走那对孪生女的任务就只能已失败告终了。 那支怪异的口琴再度被她放到唇上,这一次,她的灵感丝线关注的是何蒙和冈两人! 执序者级别的存在,哪怕是一位不擅于战斗的秘史学家,也绝对不是邃晓者可以威胁到的,她准备先彻底解决了这两位副手再说。 “嗡——”“砰!”“砰!” 就在一声刺耳的神秘和弦吹响的同时,何蒙和冈两人的灵体突然爆开,化作了无数只纸折的白色鸟儿。 这些折纸鸟儿四散纷飞,又三三两两聚合,顿时,池水间的上空出现了十几个何蒙和十几个冈,而且,灵性状态一模一样! 仿佛描圈一般,随着神秘和弦的吹奏,其中有一位何蒙和一位冈的身上,逐渐出现了几个色彩怪异的蛇环,闭环后骤然收缩—— 躯体随即崩坏溃烂,变成了一堆雪花般的碎纸片跌落。 这两个被侵染的目标都是假的! “嗯?”炮制完这一群幻象后的蜡先生,却收起了懒懒散散的模样,眉头大皱。 因为剩余的那十几道何蒙和十几道冈的身影中,有两人的脚上竟在不停往下淌血。 这正是他们两人的真身! 真的见了鬼了!怎么己方的伪装也暴露了? 这种带有“衍”相神性的幻术,连波格莱里奇都识别不出来,只能选择一刀全部切之,但现在难道是“红池”残骸就在附近,又活转过来了? 这些人哪里知道,他们隐秘的踪迹屡屡被暴露,是范宁一直在背后捣的鬼! “你们先打,找不着的我来提醒。” 范宁潜匿坐在一处台阶上,利用自己同“裂解场”的那部分灵性联系,正在不断操控着“红池”残骸,将双方的位置“标记”出来。 西尔维娅动用的是禁忌力量,又拿着F先生的礼器,攻击性极强。 蜡先生身为执序者,对邃晓者来说,攻击性也极强。 只是双方的主要无形之力都是“衍”,都极其擅长藏匿和伪装,“蠕虫学”的手段更是诡异,正常情况下拉扯半天,有可能打到了琼和“绯红儿小姐”的灵性屏障位置,都还没打出个实质结果。 但范宁的存在,将这些微妙的平衡完全破坏了! 既然双方都持有杀伤性武器,只是互相间看不清楚,那自己就做那个“提醒”的人! 西尔维娅腾挪几下位置后,嘴角再度溢出了“蠕虫学”的错乱液体,感觉自己已经快压制不住过量的禁忌知识了。 但显然,一击之后她也发现了端倪,那两道脚下淌血的身影,实在太过显眼了。 当下她举起口琴,手臂青筋爆起,再度用力吹奏。 “退开!退开!”蜡先生脸色勃然大变,高声警告。 几圈色彩诡异的蛇环再度被描绘出来。 冈退避的速度更快,没被完全命中,当下脸色煞白地“斩断”了自己一条溃烂的灵体手臂。 但何蒙本来就不擅长速度,而且之前受了重伤,这一下,神秘和弦的色彩圆环,直接勒住了他的腰间! “我”何蒙脸上露出了极其骇人的惊恐表情,两颗眼珠子直接暴突滚落了出来,并从空洞里流出大量的“蠕虫学”扭曲液体。 有一瞬间,他认为自己二十多年那次根本就没有走出失常区,当下只不过是在苟延残喘之后,终于解脱身死! 下一刻,他的整个灵体都崩坏成了像素点跌落了下去。 “砰砰砰砰砰!!!——” 蜡先生彻底怒了,在他的控制下,剩余的二十多道身影全部爆开,上千只折纸的白色小鸟全部朝着西尔维娅激射而去。 其速度之快,甚至在这片梦境空间划出了梭子般的豁口。 西尔维娅一路全速往上逃逸,终于,她看到了一道以红色为主,略泛着紫色边带的光幕。 但时不时在半空中、台阶上、墙体上出现的血污,将她的“隐秘行踪”暴露得明明白白,一路躲避之下,总有失误,不仅速度受限,而且胸前被洞穿了好几道口子。 她看到冈已经提前到了灵性屏障之处,撑着伤势不顾,再度举起银戈。 “唰!——” 光幕剧烈地摇晃起来。 只要几次攻击将其打散,那么,“瞳母”就能注意到这对孪生女了。 “这么敬业只会害了你。”突然,另一道揶揄的女声在冈的耳边响起。 西尔维娅?.不可能啊!这人不是在下方被蜡先生攻击,还没上来吗?.冈的神色大变。她在斩击的下一秒还往下看了一眼,西尔维娅的身影在蜡先生的纸鸟攻击下摇摇欲坠,胸前被开了好几个大洞,错不了啊? 那眼前这个同样戴着金色面具的“西尔维娅”又是谁? 范宁一手持着伪装成“口琴”的手机,一手调用出乘舆秘术的伪装后的“光影逆行”。 来不及躲避,伤势之下也无力躲避,一束惨白的光芒直接洞穿了冈的面孔! 特巡厅两位巡视长,接连身死! “可惜啊可惜,不能告诉你们我是范宁,其实我还挺想让你们最后回忆回忆暗门背后的事情的。” “我还需要重归北大陆拿回我失去的东西,不过,波格莱里奇应该总有机会知道的。” 范宁神色平静地看着黑衣女子的灵体在这片空间消散殆尽。 下方,蜡先生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了上空的两人。 他看到原本的西尔维娅,同样错愕地望着这个新冒出来的人。 两人甚至连裙子的款式都是茶歇裙,颜色都是花色,只是具体“花”得不太一样!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成我的样子?” 西尔维娅强忍着意识中一阵阵的崩溃感,沉声问道。 她很难不把此人的出现,和之前莫名其妙的“池”相秘氛联系起来。 但是,这个人出手击杀了欲要破坏灵性屏障的冈,她又觉得立场有待进一步确认。 范宁哈哈一笑,将泛着灰白光影、镜面爬满虫子、模样被伪装得乱七八糟的“守夜人之灯”举到了对方跟前。 “你个丢人现眼的替身,给我闭嘴!” 第518章 取出来了!?(5K二合一) “?” 听到对方这句话的西尔维娅直接懵掉了。 她一个滥服了过量“蠕虫”的“非人之人”都没有跟上对方的思路。 而且范宁也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手上那盏遍体生虫的“守夜人之灯”,已被抛至两人头顶,爆发出令人困惑的灰浆般的粘稠光芒! 第二重“启明之门”的灵知注入战车,种种思维化作锐利的精神尖刺,直接扎进了西尔维娅的星灵体中! 她的四肢开始抽搐,皮肤之下似有蛇群在剧烈蠕动,表情一改此前的揶揄态度,以接二连三地的咆哮回应起范宁: “不可能!” “我讨厌替身这个词语!” “你来接替我的功业,有经F先生的允诺吗!?你这是个人行为还是组织行为!?你私通‘蠕虫’是要犯大罪孽的!?!?” 这个女人劈头盖脸一番质询,尖锐地嗓音在池水间内回荡,随即又神经质地放柔下来,露出勉强的笑容: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难道以前还有过类似的“替身”情况?或者说,“西尔维娅”只是神降学会组织里的一种较高级使者的代号,不是一位,而是一类?不管怎样,这个女人是自己在北大陆所遭遇的一系列事件的头目人物,早就该死了.范宁联想起西尔维娅在数次地下聚会中虚实难辨的身份,一时间脑中闪过诸般念头。 也许顺着她的言语再交流几句,还能从这些颠三倒四的信息里面提取一些有用的线索。 但现在还有另一位执序者在场,额外的交流无法预料和控制内容,会给自己的身份伪装带来未知变数。 范宁虽然替双方照明点灯,不偏不倚,让双方都打得安心舒心,但他引导的行事顺序是有讲究的。 西尔维娅的目的是“绑票”,要将“适格之人”带走,让“瞳母”无人可替,彻底被恐惧击垮,但特巡厅就不一样了,他们反而是“撕票”的那方,当场就想让“适格之人”暴露出来,永远被祂留在这里! 一方有回旋余地,一方没有。 必须先让特巡厅减员,再解决西尔维娅,顺序反了不行! 范宁要做的是“营救”,和“绑票”在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样的,都是将人带走,所以站在特巡厅的视角,会自动将其代入神降学会成员的行事逻辑! 密教徒行事无端,邀功求赏,内讧不断,唯恐水搅得不够浑,这太合理了。 “你事情办不好,屁话倒是一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范宁再度哈哈一笑,单手在西尔维娅面前一抡,作了个类似猛然甩手关窗的动作,“启明之门”的灵知再度调出。 “砰!” 与双手推窗的“启发”动作相反,这是逆向的“遮蔽”! “砰砰.砰.砰.” 西尔维娅感觉有什么重物砸到了自己脑袋,撞击声在耳边拖尾不散,周围的世界变得昏昏沉沉起来。 理智近乎归零,勉力与“蠕虫学”抗衡的思维再也支撑不住! 先是皮肤飞快丧失了光滑的质地,变得松弛而褶皱。 我倒要看看你的面具之下是何种脸孔.范宁凝视着这个全身如筛糠般痉挛着的女人,“钥”相无形之力凭空凝聚,对准她的脸部用力一拧—— 半边金色面具被撕了下来,赫然是一副范宁所熟悉的、年事已高又狰狞扭曲的面孔! 这.我已经预料到了那位一直陪护着罗伊的赫莫萨老太太有问题,可能会将路标转交给神降学会,但为什么西尔维娅竟然直接就是她本人?.这时范宁才意识到,对方之前的“镜像攻击”手段,和此前教堂空袭事件中赫莫萨的出手的确有诸多相似之处! 范宁心中惊诧间,赫莫萨的脸上已经增生出密密麻麻的肉芽,蠕动着从剩下的半边面具的孔隙中挤出,裙子坍陷,溶进了血肉里,皮肤肿胀,溢出了衣裙外. 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呢?. 以前?整个北大陆的官方势力都没发现博洛尼亚学派一位身居高位的强者有问题?. 最近?罗伊的考察队伍来到西大陆之后的污染,比如那一次播撒神秘物质的空袭期间?. 范宁一时间根本想不清楚,只得飞速地后退,远远避开。 直至赫莫萨所在的整片空间都变得怪异畸形起来,就连其身形轮廓边上,那些具备前后透视关系的瓷砖格也开始崩坏,让人看一眼觉得精神上都受到了污染。 镶嵌黑玉的戒指,以及外表带着乱七八糟涂鸦的口琴,双双坠落了下去。 范宁也没有去理会。 这世界上,很多时候不存在什么“杀人夺宝”的桥段。 等下一旦屏障被击破,不确定“瞳母”的注视会有多快降临,但时间上一定会变得千钧一发、毫秒必争.到时候最先尝试的,是将琼的灵体连同“绯红儿小姐”一起拖入她留下的那支长笛,再利用“出入无禁”的能力,走最短路线直接跌出梦境.范宁心中做的是这一方面的盘算。 他继续上飞,一路往那道闪烁的紫红色光幕靠近。 注意力则全部集中在下方可能随时会对自己或灵性屏障出手的蜡先生身上。 但对方似乎在先于尝试着另外一件事情。 其轮椅周围出现了层层虚幻的河流、漩涡与冷光,让人看去浑身沁凉而失落,甚至时不时出现危险的下坠体感。 无数杂乱的物件与光影在河流中漂流涌动,就像山洪席卷城市时一路裹挟的碎石断木。 范宁感应到了其中有熟悉的气息,刚才被击杀的几人的灵体碎片,正沿着这些虚幻漩涡一路打旋至虚无的深处。 “这是历史长河被揭开的支流一隅?如此倒是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想,当升得足够高后,神秘学意义上的‘复活’是有可能实现的,至少可以实现部分的补救” 他看到蜡先生手中不断地弹出一张张灰白色的绳网,似乎在凭借执序者的能力,试图将何蒙和冈的部分残余打捞上来。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两人仅有“位”而无高等级的“格”,还是什么别的不明因素,那些绳网的“捕捞”屡屡落空,属于两人的灵性残念似乎无法被兜住,从期间状若无物地穿了过去。 “为什么完全无效?” 数十次尝试之后,蜡先生的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 眼见两人的灵性残念就要沉入漩涡的底部,在历史长河中漂得更远,但它们却穿出了视觉的边缘地带,继续下落,回到了“裂解场”的这片空间,落进了盘旋台阶下方的红色液体之中! “轰!!!——”异变陡生。 原本相对平静的池水剧烈沸腾了起来,“裂解场”的色彩开始改变。 先是突兀地跳跃,墙体变为银色,池水变为绿色。 后是渐进的转变,银色的瓷砖泛起了紫金色的霞光,绿色的池水又回到了如山楂花的晕红。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范宁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毛骨悚然的被注视感,四面上下的那些阀门内部的黑暗之处,似乎挤入了无数蠕动的视觉器官! “咔嚓——” 与之同时,上方那层灵性屏障的光幕,直接像掰脆饼一样裂开了一道贯穿式的豁口! 从“荒”到“钥”,从“茧”到“池”,双重门关之色的拗转?不对,是“镜像”!曾经的这段秘史似乎又再次干扰了当下,何蒙和冈两人的灵体充当了献祭之物,构成了如今这次“镜像事件”的前置部分!难怪根本无法在历史长河中打捞.目睹种种异变的范宁和蜡先生两人都即刻间反应过来。 恐怕“瞳母”的意识已经降临,要攫取这对孪生灵体,将她们替换到自己的门关位置上来了! 对于双方的不同目的而言,蜡先生无须改变这项进程,他只需要防止这个“真正的西尔维娅”再度制造变数,以及,让其性命也赔葬在这里! “不好。” 范宁意识到严峻的形势已经提前到来,顶替门关的仪式已经剧烈地启动了,而旁边还有一位抑制着怒火的执序者! 下一刻,两人看到一团紫红色的、交替闪烁着电弧和血雾的光球,从上空灵性屏障的裂缝中坠了出来,以略低于自由落地的速度,朝下方沸腾的池水坠去。 她们已经开始被往下抓去了范宁心念电转间,意识到自己此时的灵体形象还是“西尔维娅”。 “哈,小姑娘,下方很危险,还是跟我回家吧。” 他在行动前先是揶揄笑了一句,内容在蜡先生听起来,一点也不违背神降学会的动机。 但在吸引了想吸引之人的充分注意力后,他脸上原本的金色面具,在亮银与纯黑色间极速闪烁了两次! “.卡洛恩!?.” 范宁脑海中突然响起了少女又惊又喜的声音。 果然,共同参加过地下聚会的琼,看到这个不着痕迹的提示后,脑子反应得很快。 她立马联想到了,后者是曾经聚会上“紫豆糕”和“门捷列夫”两人的面具颜色! 但也许是受“瞳母”的影响之故,也许是琼和“绯红儿小姐”本身起了冲突,这道嗓音被掩盖在了大量令人心烦意乱的呓语和暴怒的争吵声中,断断续续,时清时浊。 “.不是很妙她自己也想借助被擢升上” “.简单尝试一下,不行的话赶紧逃跑不要迟疑” “.先给我.一个.位点” 而且,在最初惊喜的拔高语调后,她的嗓音迅速地虚弱了下来,听得出已经勉力支撑多日,状态接近油尽灯枯。 最初琼在梦境卧房中的留言,明显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说只要赶在这处移涌秘境“一年半载”崩塌之前过来就行,但完全没有料到有位见证之主已经被“蠕虫”逼疯了两千多年! “好。” 范宁没有多说,他一直把那根银色长笛别在腰间,此刻控制灵感,将其闪了一下,作为接下来一致发力的拉扯位点。 一股无可反抗的巨大力道顿时也将自己往下拽去! 很明显,琼的灵体正在试图“搭”上自己腰间的长笛,就像被卷入旋涡的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一样。 但是光球的下坠速度没有丝毫缓解,只是多带上了范宁这个人,原本的垂直下落朝范宁的方向发生了微量偏移。 处在几乎失重状态的范宁,继续忍受着混乱的呓语和争吵声,仔细聆听着,试图分辨出琼后续在说些什么。 “.我过不来这里有超出作用力范畴的牵制.法则层面的牵制.”琼的声音带着喘息,感觉已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试试‘钥’.不要在后面拖拽.试试‘垫’在我的前面尽可能高位格的.琴弦可以吗.或者” 耳旁的声音突然在一瞬间被全部切断了。 蜡先生终于不再维持在历史长河中的搜寻,那些虚幻的河流与冷光消失,满脸汗珠的他朝着上空再度抬起了手! 寒气从脚到身涌了上来,范宁的牙关开始打战。 无数只白纸折成的飞盘,组成漫天倾泻的梭子,朝着自己破空而来! 没有任何腾挪调整的力气。 一直没有加入正面抗衡的范宁,这下终于感觉到了自己和执序者的恐怖差距,除去使用“蠕虫学”禁忌之力的极端情况,这根本不是邃晓者可以躲掉的攻击!哪怕自创密钥也不可能,哪怕对方只是一名秘史学家也不可能! 他的灵性预感之中只有自己被切割成条分褴褛的模样,仿佛结果是早已预定的,后续所见只是通牒的表象。 但偏偏,悖于神性和真知的事实就在下一刻发生了。 这些飞盘直接穿过了范宁的身体,将后方的瓷砖墙体跟切豆腐一般割了下来,仿佛范宁只是一张不存在的“贴图”。 一团光球,一位“西尔维娅”,两者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坠入了下方深不见底的红色液体中! “见证之主主导的仪式已经开始,所以,这些仪式中的对象,彻底脱离了来自相对低位格的作用和影响?包括前两种相位的人,包括后两种相位的人,也包括西尔维娅这个不要命的强行接触者?” “只是可惜了何蒙和冈这两位忠诚的部下,领袖估计会叹息许久,这诡谲的秘史纠缠.” 蜡先生一击不成,却没再继续尝试。 这些人正在被往“后室”的方向拖去,事情的进程终究还在正常轨道上。 他收回了手,靠在轮椅上,冷眼看着水面,等待最后的结果。 “咕噜噜噜——” 耳旁的声音恢复,池水浸没范宁双脚,漫延至腹,最后升过口鼻,冰封的体感也化解了。 不合逻辑的梦境中,似乎不存在呼吸受限的情况,但某种危险的压迫感仍然遍及全身。 范宁转眼也明白了,“瞳母”的意志威能远高于蜡先生收容的那部分神性,于是祂对于“钥”和“池”的“双重门关之色”的顶替需求,直接令蜡先生的出手不合逻辑地强行落空了。 这就是琼所说的超出作用力范畴的“法则性”的钳制。 “将尽可能高位格的‘钥’垫于她的前面?这应该是尝试利用类似的神秘物质去冲抵‘瞳母’所需要的‘双重门关之色’,从而寻到逃离的缓和之机,算是顺应和利用这股法则.不过,一只发疯咬住人的野兽,用另一块肉就能使其松开獠牙吗?” 此时,范宁已经将那根“钥”相的非凡琴弦,从不再隐去形体的“伊利里安”上拆了下来。 他将其缠在手腕上,竭尽所能地将其灵性的触角往下方递去。 在液体中坠落的轨迹果真发生了更大的偏移,而且速度减缓。 但是,改变不了其趋势。 范宁甚至有种预感,下方那群错综复杂的“后室”空间,已经离几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嗯?” 他好像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事物。 一件与自己联系极为密切的事物。 或者,也不能说感应,很奇怪,他就是突然想起来了一个方向,又把握不住。 “.卡洛恩.没用就停下.切断长笛灵性联系.你潜上去” 耳畔再度响起了疯狂的呓语、暴怒的争吵、以及琼气若游丝的声音。 “蠢货,你真的是蠢货!这就是升得更高的机会,门关的看守之人至少会是执序者!这就是祂们所答应的将我重新拾起之法!” “所适格接任祂位置的‘钥’相部分只有你自己!你就算将指引学派总会长布列兹的‘无主之锤’借过来,也不可能以次充好逃得上去!” “你不要坏我好事!” “你不要坏我好事!!!” 另一道女子的声音在大声训斥着。 无数气泡沸腾上浮,而范宁的身形仍在下坠。 “.卡洛恩,到了‘后室’.是异常地带.不是南大陆.你的‘出入无禁’能力.就会没有没.”琼的声音在喘息中提高了一点,变得焦急起来。 “.试了没用,就上去吧.谢谢你最后来看我一下.也许之后还有办法呢.” 这件事情连见证之主都能逼疯,之后还有个屁的办法!.范宁死死紧咬着嘴唇,非凡琴弦已经深深地勒进了他的手臂之中。 刚刚自己想起的是什么事物? 在液体急速下坠中,范宁觉得自己离那片错综复杂的异常地带越来越近了。 可能就五个呼吸的时间! 突然,范宁将自己缠绕着非凡琴弦的手臂抬了起来。 一件事物缓缓在手掌上凝聚成型。 “为什么?为什么能在这里调取出来!?”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是一根通体漆黑似乌木,带有淡金色螺旋纹路,握上去如象牙般温润细腻的指挥棒! 第519章 为所欲为 在星界层或移涌层的梦境中,所有的有知者都可以通过回忆自己平日的印象与感受,将某一特定或一般的物体给具象出来。 甚至灵感较高的有知者所具象出的物体,能具备相当真实的细节度和灵性特征。 有理论认为这就是一种精神幻象,也有理论认为这是星界或移涌的基础性神秘物质,在有知者们的星灵体意念作用下发生定向运动、排列组合、变化显形而出的。 总之,范宁刚才就是这样,他是抱着“具象”的目的操作的。 但现在出现在他手上的指挥棒,根本不是幻象! 这是真实的那件“旧日”残骸! 本来是“具象”,结果成了“取用”了? “我明明早就将其收容到了启明教堂,在北大陆事发前,就没再带到过醒时世界,到了南大陆后,我在启明教堂中都尽量避免使用,而到了西大陆后,我更是直接连启明教堂都不去了” “如果我在‘裂解场’这片临近‘后室’的地带随便伸手,抓到的是某把失传已久的名琴,这能理解,但伸手够到了‘旧日’并将其取了出来,这就太过于离谱了.别说较为邻近,这也差得太远、实在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吧?.” 这些疑念只是飞快地在范宁脑海中掠过,他的行动未有任何迟缓,至少,在应对当下的危急局面上,这可能会有大用处。 手持指挥棒后,他的灵感丝线再度往前探出,竭力递到比光球更前面的地方。 来自“双重门关之色”的法则牵引着“钥”和“池”的相位,而现在,原本钳制住琼的那部分神力,被位格极高的“旧日”的“钥”之相位给垫住了! 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效果出现了,原本一人一球极速的下坠开始猛刹! 就像在高速上疾驰的汽车,遇到近处的突发情况后,驾驶员踩死了刹车片一样—— 下方原本就只有几个呼吸距离的“后室”地带,离范宁越来越近,他看到原本漆黑一片的池水变回了血红、又变得更淡更透明,然后,他透过池水看到了带着怪异边纹的井口、看到了透着古旧而黯淡的黄色灯光的窗户、看到了扭曲畸形而摇摇欲坠的门. 它们开在一个庞大的错综复杂的结构之上,彼此间相互嵌套或挤兑着,里面堆砌着一些熟悉又陌生、亲切又恐惧的日常物件,难以想象这些门窗和井的后面是一个怎样的异质世界,难以想象进入其中之后要如何才能活下或逃脱。 但是,在视觉上最后可能仅剩一米之遥的高度,范宁拖拽着光球一齐刹停住了! 双方就此僵持停滞。 巨大的拖拽力让他觉得,自己那条灵体的手臂都快被活生生给撕烂了下来! 而且耳旁的呓语声突然拔高到了一个恐怖的强度,已经不能被称作呓语,而是混乱而狰狞的嘶吼,甚至把“绯红儿小姐”的呵斥声音都给盖过去了! 直接手持“旧日”残骸,这几乎一瞬间让范宁承受了最大程度的污染暴露。 也把他原本苦苦寻求化解和稳定的状态,一瞬间推至了岌岌可危的程度。 他的颅骨和脊柱中似有数百颗长钉在不停地凿击,当下牙关打战地坚持着,从嘶吼声中勉力听出了琼一丝荏弱无力的嗓音: “.别费劲了你就算反转.过来上面还有这么长的一段.” “.切断跑啊你平时那么聪明.怎么今天不聪明.”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范宁感觉遍体的“皮肤”开始酥酥麻麻地瘙痒起来,当下想烦躁得抓挠全身,他知道这是已经出现“畸变”的征兆了,而且趋势还挺严重。 他看着池水对面那些扭动着的门窗和井口,当下下定决心,双眼眯起,右臂抬后蓄力—— 整根指挥棒被他像扔标枪一样,直接猛然掷了出去! “妈的,老子不要了!” “你个疯批自己拿去用吧!!!” 在精神因污染趋于崩溃,灵感也近乎枯竭的状态下,范宁连字正腔圆的中文都骂了出来! 他并没有简单脱手一掷了之,而是在“旧日”残骸飞速地划开池水、扎穿门窗之时,一度调用起“钥”相指挥之力,将其凭空往更远更深处推进,推进,再推进! 随着“旧日”飞行的一路轨迹,眼前的池水、门窗、井口、灯火.更深处扭曲的线条,被直接扎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里面有紊乱的空间乱流在肆虐。 如此,一直接近范宁的灵感丝线近乎感应不到的未知深处,他觉得“旧日”残骸被一下子钉进了什么事物之中。 “蝇——————” 耳旁的嘶吼声、争吵声和池水沸腾的冒泡声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持续的耳鸣。 范宁最终没能牵出那个红紫色的光球,它直接朝着“后室”坠了下去。 但其中为数不多的紫色电弧被范宁抽到了长笛里面,取而代之的光影是一大堆爆开的浅紫色的谱号和音符。 对面那股僵持的力道突然彻底消失了。 有可能连“瞳母”的意识都出现了短暂的恍惚,原本抓的是研习“钥”和“池”两种相位的一对“适格之人”,突然有一半被换做了一根指挥棒捅到了“后室”之中,这是什么奇怪的组合!?这玩意看起来很有道理但是能用吗? 离开了直接暴露的“旧日”高污染,换成了手上紧紧握着长笛的范宁,一瞬间意识也清明了不少。 他抓住现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以最快的速度向上方窜了上去! “哗啦——” 范宁从血红的液面中冒头。 眼前是熟悉的圆筒状池水间,以及生在墙体上的无限向上盘旋的瓷砖阶梯。 他欲要以最快的速度坠出梦境,当然,实际上他不太敢往下方“后室”的方向去“坠”,而是继续腾空而起。 “轰!!——” 突然池水间的墙壁出现了几道巨大的裂缝。 暗红的液体沸腾为漫天血雾,瓷砖台阶级级断裂。 正当范宁是以为这个“旧日”+“绯红儿小姐”的真知组合完全用不了,“裂解场”是要坍塌了的时候,蜡先生一道蕴含怒意的冷酷声音在耳旁响起。 “你这密教徒还想跑?以为这是你可以来去自由、为所欲为的地方么?” 整个大型空间内的墙体、阀门、台阶、液面很快全部化为齑粉,范宁的世界中只有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鸟。 在这片幻象世界之中,他手上长笛的握持感消失了,湿漉漉的衣物摩擦感消失了,耳旁的怪异风声消失了,遭受大量“旧日”污染后的不适感也消失了。 甚至连所有的灵觉都全部被“衍”相神性给封存了起来,什么都感应不到。 但是范宁完全不为所动,他哈哈一笑,说了一句连自己都听不见的话。 然后随便沿着一处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反正不是脚下“后室”方向的地方,一路极速飞了过去,就像在辽阔的大草原上闭眼猛踩油门。 在蜡先生变得愕然的表情中,范宁的身影直接撞进了根本就不是折返通道的瓷砖之中,然后几个呼吸后彻底不见了踪影,也失去了感应! “抱歉,我们神降学会还真是为所欲为的.” 第520章 奇想之门 西大陆,雅努斯,圣珀尔托,二月份的城市夜晚依旧寒风侵肌、凛若冰霜。 位于华尔斯坦大街20号的小别墅内,浑身裹着浴巾的罗伊走出浴室,在毯子上踩干水分,带出一大片白色的氤氲蒸汽。 在睡床的屏风后面换上一套丝质睡衣后,女仆们推来笨重的烘干机器,用了数十片毛巾擦干了她的头发。 等着她们将最后一个浣洗的篮子也提走后,罗伊在抽屉里取出了一把小巧黑亮的剪刀。 “咔嚓——” 细碎的声音在挂钟指向0点时响起。 “我剪下一缕头发,压放枕下入眠,以致敬某些存在、某些准则.” 遵从脑海中某些荡涤的直觉思绪,她念出特定的祷文,将这束带着清新香味的黑发放在枕下,然后拉灭煤气灯,将自己卷进毯子里。 “这真是一次奇怪的晋升准备,哪有人在条件都没有确定的情况下准备的。” “但总之,在前期的灵性调谐完成后,不晋升也无妨,无非是做了一堆在旁人看来有点奇怪的无用仪式,以后又得重新来过。” 壁炉在睡房内暖烘烘烧着,黑暗中的罗伊感觉事情还是有些荒诞,她自嘲笑了笑,随即闭上眼睛,在起伏的思绪中,花了比通常更久的时间入眠。 第二天,挂钟的布谷鸟在6点30分探头。 罗伊起床洗漱后,换了身淡雅的连衣裙,走到了落地镜前,凝视了自己几秒,调整自己的状态。 随即,她挂起优雅笑容,提起裙摆,迈步,抬臂,踩点,转圈。 “我开始了解一支从旧大陆雨水丰沛的森林中发源的舞蹈。” 自幼学习的贵族礼仪让舞步轻盈而优美,但她的笑容从贵族式的浮华逐渐转为沉敛,细节的动作也有转变,似乎经历了变形或某种“还原”处理,在华丽的宫廷风格背后,逐渐呈现出一丝神秘而朴拙的意境。 她感到高处有一道门扉的合页出现了微微颤动,仅在自己的感觉中如此。 “我于灯前诵读诗集,沉湎绮思。” “我在薄暮中寻觅,为烛火所俘获。飞蛾渴念见光,我亦如是。” 自“裂解场”路标交出去后的那晚起,一连两天多一点的时间,每隔7个小时,罗伊就进行一次不同的致敬环节,共计划7次。 这套致敬模式的体系,是穿越“衍”相第一重门扉“奇想之门”的密钥! 在博洛尼亚学派多年的传承下,它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量身调整的“指导模式”,此时罗伊所执行的各个环节,是契合自身的最优化方式。 这中间,罗伊默认了赫莫萨姑妈随时都有可能来找自己——事实上,大概在第2次致敬后不久,赫莫萨的确又来找过她一次,两人在餐厅用早膳,共处了半个多小时。 然后对方回了自己那层楼的卧房,一直都没有动静,罗伊并没有主动关心对方在做什么,也许对方在独处、在阅读、在冥想,也许出门散步、游览、社交,都不一定。 她展示出一个将自己关在房里练琴的状态,小心翼翼地按时悄悄执行致敬环节,如此度过了49小时。 “我饮下溶有陈年往事的不快的酒,思绪稀薄如雨幕。有些事情也许我永远无法理解,无法得到,但弥足珍贵,令人切切想望。” 第三天的深夜1点,罗伊将杯中的一小方红酒喝下后,静静地坐在灯火摇曳的梳妆台前,脸颊有些微红,心中思潮起伏。 一种被不安的向往所俘获的感觉充斥心头,她明白此时自己的灵性已经调谐到了所需要的特定状态。 有一瞬间她想在镜子上划出密契的符号,向那只已经中止数日联络的信使,再度写上一些什么话语。 但拉瓦锡神父的交代在脑海中闪过,罗伊终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一分钟后,她推开了楼下的睡房房门,拉亮煤气灯。 光线驱散了黑暗,房间空无一人。 但感受到这里残存着一堵稀薄的灵性之墙后,她蹙了蹙眉,指尖荡漾起灰白色的具象灵感,在空气中横竖划了两下。 罗伊的蓝色瞳孔骤然收缩。 一具已经发生高度溃烂和浮肿的尸体出现在了床上,黑色的组织液迅速在床单上浸透延展,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 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随即又前进了三步。 “能在这个时间死在这个地方的人,除了赫莫萨姑妈几乎没有别的可能性了,而且如此冷的天气,自然死亡就算超过两天,尸体也不会呈现如此的腐烂态势,必然是在梦境中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原本以为姑妈充其量和隐秘组织有所勾结,可能会将‘裂解场’转交给神降学会成员,没想到,她竟然亲自去到了那个地方搜寻所谓的‘谢肉祭残留物’?” 罗伊眼眸低垂,两只拳头紧紧捏着,不可遏制地涌出压抑和无助的情绪。 虽然麦克亚当家族成员分支众多,赫莫萨姑妈不算是和自己从小到大都朝夕相处的亲人,但她的心中也留有着很多或温馨或融洽的记忆.而现在,一向是自己最坚强后盾的学派竟然被证实出现了如此严重的问题! “不行,冷静下来,我还有重要的人在等待,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拉瓦锡神父所说的晋升机会在圣珀尔托竟然是真的!他询问了我准备这把密钥所需的大致时间,在得到‘七七四十九小时’的答复后,又提醒了我必须按照他所预测的时间节点先行准备!否则机会必将以某种形式丧失!” 现今来看,神父先生的照明之秘对于“机会丧失”的解读,具体指的是—— 特巡厅在得知有一位邃晓三重强者死亡的消息后,会在第一时间用“幻人”占据掉对应路径低处第一重门扉的灵知观察位! 当然,也不排除运气更差的情况,比如他们在日常巡察中,运用什么手段观察攀升路径时,恰好更提前地发现了变化 总之,自己的晋升时间必须卡在邃晓者死亡之后,特巡厅管控之前! 罗伊在赫莫萨的卧室里搜出了一些常见的神秘学辅助物品,如精油、宝石和羊皮纸等,从简从快重新布置了一个短时间的藏匿秘仪,并净化驱散掉大部分恶臭。 只要没有高位阶有知者仔细观察,只要没有人无聊爬到床上去,房间就会依旧看起来空无一人。 极少量的异味会随着开窗通风而淡化,暂时也来不及做更精细的处理了。 她“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快步登上台阶,回到了自己三楼烛火摇曳的卧室。 第521章 邃晓者罗伊 第521章邃晓者罗伊 “尸体必须妥善处理,高层死亡的消息必须上报,一些连带的隐秘影响,比如‘蠕虫’,要慎之又慎.” “但一切都不急于几个小时” 回到梳妆台前的罗伊静坐起来,逐渐找回此前由7个致敬环节所带来的,思绪纷呈而浮想联翩的灵性状态。 即便这个调谐了49小时的状态会在半小时至一小时内彻底消失,然后特巡厅的情报网络和管控手段会以最快速度跟上,自己再无第二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也必须稳妥行事。 足足过了约二十分钟,罗伊终于在烛台的蒸发器中添了一次精油,随即闭上眼睛。 入梦“盆地区”,一路往核心地带飘荡而去! 斑驳的帷幕在高空层叠舞动,天体般的碎片闪耀如煤晶,一个巨大的通往高天深处的反向漩涡正在缓缓旋转。 这是辉塔的正下方,充满诱惑力的各种灵知在牵引着自己,罗伊遵循着自己所向往和渴慕之物的启示,朝着最绮丽和绚烂的光芒之处而去。 那里是“奇想之门”的入口! 通道之中的景象缺乏着大部分的细节,但在反复地尝试和调整后,她找到了一个畅通无阻的观察方向,随后燃烧灵感,全力穿行而去,并就那些关于“衍”的行动准则的命题一一作答,一一接受灵感的判定。 在此过程中,她觉得自己的思绪中诞生了一只又一只颜色奇异的飞蛾。 它们飞出了自己的脑海,飞出了情绪体与星灵体的边界,在门扉的通道中翩迁起舞,又将灵知俘获在身。 穿行而过的瞬间,漫天起舞的蛾子重新回归自己绮丽思绪中的一部分! 睡房内充斥的光线如水波纹荡漾起来,罗伊缓缓睁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 悬在阳台上作秋千晃荡的睡床滑落至地,开在地面的窗棂归于墙壁,壁炉的星光与天河变回跃动的火焰,折叠在衣帽间的镜子将天花板上的座椅反射回地面,又缓缓流动到梳妆台上,而手边盛满怒放鲜花的酒杯迅速变空. 待得种种幻象消失后,她剧烈起伏的灵性状态也初步平息下来。 在自幼开始的学术研习和艺术灵感积淀之下,自己从打开神秘之门到如今,一年半的时间,已经晋升为邃晓一重。 “我用稍微庸碌一点的天份和更优渥的学派资源,加起来有没有勉强赶上你的脚步?” 罗伊嘴角微微牵动,接连调用“初识之光”,所到之处光影和空间扭动折叠,一步踏至阳台,一步踏至正门,再两步站到了别墅静谧的后花园内。 空气中震荡出紊乱的秘氛,她降入战车,初步体会了一番各方面都得到本质增强的奇特感觉后,对着前方抬手,尝试起更特殊的“衍”之乘舆秘术。 一个带有不规则雕纹的虚幻灯罩被抛飞而起,在空中碎裂,放出了一大团关押其中的形态千奇百怪的蛾子! 它们有的让草皮燃烧、让泉水冰封、让鲜花中毒枯萎、让花盆长出了触手,有的切断了灯杆、吸瘪了昆虫、绑住了树木、电晕了鸟儿,有的化作了困惑的烟火,有的爆出治愈的芬香,有的流出迷幻的音乐,还有只蛾子变成了一具听从号令的灵体骷髅 这只是一部分试验时直观见到效果了的蛾子。 邃晓者运用“奇想之门”的灵知,可以最多同时释放出49只飞蛾群,扑往指定的位置或对象身上,每一只蛾子都会变成一种随机相位的秘术,例如冰火、暴风、雷电、疾病与毒素、实体的切割、怨灵的附身、知识的污染、行动或灵觉的限制、时间空间的干扰等.每一种秘术的无形之力强度从低位阶到高位阶不等。 这是完全“无心”的情况,也是灵感消耗最低的情况。 除此外,也可以在施展时带有一定的目的性,这会让蛾群的随机秘术倾向于某一类的功能,但随着想法的目的性变强,灵感消耗会急剧升高。 “平均来看能让敌方邃晓者同时承受20多名中高位阶有知者的围攻,上限则更高但实际上具备一定的不可控性,其中夹杂的一些疗愈类、辅助类、召唤类秘术很可能会造就一些奇怪的效果也不适合让己方的同伴碰到这些蛾子,无论是一只只放出还是一口气放49只都不适合,即便抱着疗愈或净化的主观想法,也很可能不对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们之后会化作什么.” “嗯,对敌而言这仍是非常强力、而且易于制造群体混乱的手段,它的灵感消耗之低远超我预期,弥补了此前缺乏正面对抗能力的缺陷.如此再配合能够折叠局部空间的‘初识之光’,以及身上各种各样的高配非凡物品.” 从现在起,罗伊已是名副其实的官方组织高层人物。 她在这一刻切实感受到了,实力的提升才是最重要的底牌和依仗,心态瞬间从容沉静了不少,也愈发感激拉瓦锡主教带来的启示。 “神父先生临走前所交代的行动步骤,到这一步就已经完全结束,接下来得靠我自己权衡该如何行事。” 罗伊缓缓绕回正门,依旧从二楼放有尸体的睡房路过,径直上到三楼。 她在一张羊皮纸上快速描起特定镜子符号的密契,其线条的繁复远超出经验可以记忆的范围,只有可能是来自灵性深层次的超验知识。 纸张放到烛火之上引燃,闭眼入梦后,她落到了一处曲折迂回的所在。 这看起来像是一处皇家宫廷风格的“博物馆”或“艺术走廊”,各处悬挂着内容神秘的画作,放置着跨越风格时期的雕塑和工艺品,高处的栅格内还有着一排排质地古旧的藏书。 它们有的地方洒着明媚的阳光,有些地方则浸在阴影和灰尘之中,有些走道的尽头突兀断裂,衔接着虚无的雾气,还有些墙壁上开有百叶窗,外面是纷繁芜杂、光怪陆离的风景。 四处开始回荡起若有若无的耳语,不过只要不去仔细分辨,不会造成过多的困扰。 作为博洛尼亚学派掌控了几百年的移涌秘境“叹息回廊”,这里在历史上有过四件器源神残骸的收容记录,有人认为祂们的遗失意味着侥幸摆脱了污染,有人则认为这是知识传承的不幸断裂。 但不管如何,如今这里仍是学派顶级非凡资源的汇聚地,是核心会员赖以研习和攀升的不可或缺之所。 “罗伊小姐,夜安。”“你好,米勒副校长。” “大小姐好。”“你好,赫林教授。” “.” 一路上零零散散,有数十人从入神的阅读、看画或观景中转过头来,向着罗伊致以问候。 这些人要么是提欧莱恩各大知名学府的校长、院长或教授,是平日难得一见的公众学术人物或知名艺术家,要么是来自其他联姻贵族姓氏中的佼佼者,当然,这两者的身份在上流社会有不少的重叠。 没人察觉到她在本质上的灵性变化,在不降入战车的情况下,邃晓者也看不出另外的邃晓者。 罗伊一路予以礼节性的微笑回应,朝一处开阔的藏书室走去。 端端站立了约十个呼吸后,她看到穿着西大陆式灰色夹克的父亲身影浮现在了书桌前面。 第522章 终末之秘 “有什么事情吗,我的女儿?” 即便是相对居家的衣着风格,即便是表情较为放松,气质较为儒雅,这位学院派的首脑仍然带着不予言表又不容置疑的权威。 在那晚秘密研讨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早晨,他会见完几个重要客人后就离开了雅努斯,也没有和罗伊再额外打招呼。 如果您没有异常的情况,即便是我从事连锁院线事业的事情闹出了一些微妙芥蒂,即便是维持着权威式家长的风格一直下去,也都是小事。罗伊心中暗叹口气,再度想起了那天散场后谈及“无调性音乐”时毫无讨论互动性的单调气氛。 她先是试着问道: “妈妈在吗?” “你直接对我说便是。”麦克亚当在书桌前坐下。 罗伊只能在心中斟酌起几件事情的阐述顺序来: “赫莫萨姑妈死了。” 麦克亚当的眼神变得锐利,同样的蓝色瞳孔与罗伊相遇,让她感觉就像电光忽然照彻,刺眼得不敢逼视。 赫莫萨作为罗伊的陪护人,就是他专门安排的,当然,对方也表达过愿意去西大陆一段时间的意愿。 “今天半夜在旅居别墅里的二楼睡房发现的,直觉上想过去看看,而且的确有一两天没见了。房间有灵性之墙,位阶较高,但已稀薄,所以出事的时间应该也更早一点。尸体的腐烂程度与气温不匹配,推测是梦境中发生的变故,也许和‘蠕虫’或神降学会有关”她不由得补充起细节信息来。 “推测理由?” “来自拉瓦锡主教的提示。” “拉瓦锡主教?《b小调弥撒》作者、出世前先将欧文打伤进院、被雅努斯人尊崇为古修士再世、现已离去追寻‘神之主题’的那位神父?”麦克亚当简明扼要地列举出其主要成就,显然这一个多月来引起了他足够的关注。 他眼神中的锐光已经消退,但表情始终阴沉如暮色下的河水。 “原本也许神父先生也会参加秘密研讨会,但最终行程与您擦肩而过。”罗伊缓缓叙述道,“他在离开雅努斯前,是我在圣珀尔托、旁图亚、阿派勒三地的考察接待人,途中,他一直在搭.抓捕、规劝、惩戒和神降学会有染的人,并搜集着相关的关键情报,比如,西尔维娅,比如,失常区,我们还共同遇到过一起和‘蠕虫’有关联的教堂空袭事件.至少,这说明西大陆的渗透形势不容乐观,所以才会如此推论赫莫萨姑妈的死亡与之有关。” “.目前是怎么处理的?”麦克亚当沉默片刻后开口。 “还没处理。” “那你前后在做些什么?见了些谁?” “我晋升了邃晓一重,刚才。” 坐在靠椅上的这位总会长身体顷刻间坐直,过了许久,才缓缓重新靠了回去。 一位邃晓一重的新晋强者的出现,的确难以抵消邃晓三重的死亡所带来的阴霾气氛,而且,她是我的姑妈,父亲的亲姐姐罗伊始终注视着自己父亲的一举一动。 单从动作来说,她不认为对方的反应有什么问题。 麦克亚当语气端凝,一词一句的间隔被拖得颇长: “在离开北大陆前,你的灵感并未到达高位阶极限。” “而且你在超过两天之前,就着手准备起了穿越‘奇想之门’的致敬环节。”。 “也就是从我离开雅努斯的那一天晚上起。” “所以,为什么?” 我原以为至少会先有一句表扬,再落回眼下棘手的局面上去,构成“你很棒,但是.”之类的转折句式。 对比自己毕业前后曾被赋予的殷切期望,父亲这样的言语多少让成为邃晓者的罗伊感到落差和隔阂,但又似乎能让人在更重要的事情上稍稍松一口气了。 也许赫莫萨姑妈只是个例,神降学会在北大陆或博洛尼亚学派的渗透情况,没有糟糕到想象中的程度。 “我在领洗节上听了场《b小调弥撒》,就到达了高位阶极限。” “赏析技巧是范宁先生教的。” “此外,预备环节同样是拉瓦锡主教的提示。” 她如汇报工作一般平静回答。 “他告诉了你赫莫萨近期会死?”麦克亚当牵动了一下嘴角,但没有任何笑容出来。 “我找神父先生办了场告解,实际上是会商、访谈和请教问题的结合体他动用了‘照明之秘’,说有‘一桩非凡事’、‘一桩骇人事’和‘一桩得利事’.后者建议我在圣珀尔托旅居一段时间,并可提前调谐灵性状态。” “当然,我事先知道得一点也不具体,只是想到没什么损失,成本也不大,就试着照做了。事实上,我直到发现睡房尸体之后,都足足慌乱迷茫了十几分钟,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拉瓦锡神父所说的‘一桩得利事’,竟然是指这个。” 罗伊略过了很多细节,但是关键的节点都是符合真实情况的。 看到父亲陷入更长时间的垂首和沉默,她再次开口,以主动化解被动: “爸爸,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麦克亚当抬起头来。 “神圣骄阳教会精研于‘烛’,部分神父掌握着‘照明之秘’,善于启明驱暗,趋利避害,指引前路,这与涉及到‘衍’的占卜类秘术有相通之处,所以,我们学派能否也运用类似的能力,尽量规避以后这样的惨痛事件?” 罗伊这么去问,她最后一句的动机是真实想法,但是从整体来看又暗含了一层意思,即论证拉瓦锡主教能作出这样的指示,是合理的。 而且,她想为此行最后计划提出的要求作铺垫。 “不,它们的确有联系的部分,但不具备在同一层级上的可比性。” 麦克亚当摇了摇头,脸色仍然阴沉,但作起了大概解答。 “‘照明之秘’最早由圣塞巴斯蒂安归纳综述而出,是能代表‘烛’的核心密传和主要权柄,虽然有时由于不够具体,无法提供出可当即落实的方法论,但其大方向性的准确度很高,即便探照极高位格的事物,极为重要的历史进程,都依旧能得到启示。” “但占卜类的秘术,对气运和概率的预测操控,只是‘衍’的一个分支,并非核心密传和主要权柄所在。占卜术的结果虽然实用性和可操作性很强,而且前人开发了一些绝妙的配合用法,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局部,很琐碎,易被干扰,易生误读。” “至少,从曾经升得更高的麦克亚当先祖们的笔迹中来看,物质能量与灵性能量的转化关系,就比‘气运和概率’更接近‘衍’的核心权柄。” “‘衍’的更高处本质究竟该如何归纳、总结和表述,这有待后人探索,在见证这一壮举的道路上,麦克亚当家族理应占据一席之地.” “终末之秘。” “F先生或许会采用这一译名来描述他在‘衍’的高处所见。” 怪异的低沉风声和水声回荡,积蓄着暗红色液体的圆筒状池水间内,何蒙和冈已经死亡,光球已经坠入下方“后室”,“西尔维娅”已经逃跑多时,蜡先生依然坐在螺旋台阶的某一级上。 但此道声音的来源,是站在轮椅前方的另一位绅士。 他身穿怀旧的丹宁色双排扣礼服,直立短发,灰色手套,钢头靴子,脸庞刚毅而冷酷,左握一把空的刀鞘。 “在下与此人同样研习‘衍’的真知,因此得以调查、推断、总结出了他的一些能力,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 蜡先生端详着手上一只带着乱七八糟涂鸦的口琴。 “.终末之秘。如此本质性归纳性的名称,又与您研习的‘烬’相去甚远,请问波格莱里奇先生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自创密钥。” 波格莱里奇迈开步子,沿着螺旋一阶阶地朝池水下方走去。 第523章 《天启秘境》 “哒哒.哒.” 波格莱里奇的钢靴同瓷砖碰出脆而冷峻的声音,在池水间内形成重重回音。 蜡先生当即操控轮椅跟上,在台阶上没有显出丝毫阻遏。 “面对相同高度甚至升得更高的对手,自创密钥者能在对抗时呈现压倒性优势,但这并不是全部。” “数量和力量的区别,只是决定神秘侧造诣的一部分,甚至于单纯力量的对抗,只是决定纷争结果的很小一部分。” “自创密钥者真正的本质优势,只有进入执序者阶段,甚至要到五重、六重阶段,在攀升路径已经基本成型后,才能体现出来。” 真正的本质优势?这样的知识对于秘史学家来说同样是一片空白,蜡先生咀嚼着其中含义,听出了两层意思。 F先生至少是执序五重,甚至有可能和领袖一样是执序六重,此外,领袖能得知F先生“终末之秘”的存在,也许和自创密钥者到达这一高度后,一定程度上能互相预见有关。 其实,每一个接近过‘盆地区’核心的有知者都能观察到,辉塔的外形是一个朝上收拢的反向旋涡或漏斗,越往上,每条攀升路径的直观上离得越近。 “你也是执序者,应该清楚辉光花园的那些果实是怎么来的。”波格莱里奇说道。 “残渣。” 蜡先生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单词。 “所有的‘普累若麻之果’都是真知的残渣,从上到下沉降凝结,至上三重门扉与下三重门扉的分界处辉光花园,这是真知所能降到的最低点。” “执序者的擢升过程,就是摄食这些古老的见证之主纷争演化的残余,再借助使徒带来的‘秘史之力’穿行门扉,将这些残余收容成可供自己理解的真知。这是神性之门与灵性之门最大的不同之处。” “这些,自创密钥者不需要。” 这位特巡厅厅长俯瞰着下方深渊,冷峻的声音在池水间回荡。 “我无须摄食过往见证之主的真知残余。” “我所掌握的真知,会在未来结成新的‘普累若麻之果’。” “我穿越门扉,无须派遣使徒,致敬秘史。” “我所涉历的一切,本身即是秘史,今后世人谅必致敬于我。” 蜡先生深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心灵受到震颤,仿佛在醒时世界的身体,被狂风吹离地面数米。 波格莱里奇在即将浸入液面的台阶前停步。 “自创密钥者的攀升路径,一旦基本成型,严格来说就不再叫攀升路径,而是——” “先驱之路。” 先驱之路先驱这的确是先驱!.蜡先生感觉豁然开朗,他终于联系起了一些别的事物:“所以,圣塞巴斯蒂安传承给教会的‘照明之秘’,F先生在神降学会中宣扬的‘终末之秘’,还有您此前所描述的‘破局之力’,这些都是自创密钥者在开创‘先驱之路’的过程中悟知的奥秘?都是相位高处的最本质表述?” 波格莱里奇平静地作出更正: “相对最优的表述。” “相位的本质表述是‘辉光’。” 蜡先生再度点头,思索一番道: “据说,‘照明之秘’能聆听到见证之主们在辉光之下争辩世界的进程,您的‘破局之力’则能将已经注定的战局扭转,那么,神降学会所宣扬的‘终末之秘’又意味着什么?” 波格莱里奇抬了抬手,一个条分褴褛的破败物件朝蜡先生飞了过去。 “你是首席秘史学家,在这方面,我不如你,只不过是凭借自身的‘先驱之路’,获悉了只言片语的情报。” “或许,此物能助于你的深入研究。” 蜡先生是自新历以来,唯一同时掌握“荒”和“衍”两种真知的执序者。 在特巡厅一众高层的结论中,这两个相位一个代表逝去之物,一个代表混沌之物,恰好被认为是弄清“蠕虫”的最有可能的两个切入口,相比而言,“钥”的隔绝封闭,“池”的诱惑低语,不过是将麻烦暂时缓和、拖延下去罢了。 “这是?”蜡先生接过之后,才看清手上的物件是一本残破到了极致的厚厚的暗绿色书籍。 他看了看封面,又看了看扉页。 也许上面曾经记有文字,也许只是纸张肌理被风化侵蚀后的创痕残残迹。 两者的界限和辨识度已经模糊了,无从判断是前者还是后者,遑论进一步分辨语种或语义。 “20多年前从B-105号失常区带出来的。”波格莱里奇说道,“最初,文森特从一座坟墓里挖出了一些物件,后来柯林抢走了一部分,何蒙抢走了一部分,由于认知混乱,彼此间又发生了更曲折的争夺、流转和遗失,导致有部分物件如今才找到下落,其中包括这本乐谱。” 是乐谱.他在叙述的同时,蜡先生自己也发现了,从第二页开始,虽然纸张依旧残痕累累,但曾经明显被间隔规律的线条所隔开。 “奇怪了,纽姆谱是第3史后期出现的,四线谱是新历4世纪的中古时期出现的,成熟意义上的五线谱,距离现在不过500多年历史” “而B-105地带的秘史乱流以第1史‘混乱纪元’为主,那个时期是古老见证之主和元素巨人们互相进食的混乱时期,别说人类,连‘巨龙’和‘介壳种’都未出现,为什么会挖出一本疑似五线谱记谱的书籍?” 蜡先生疑惑重重地自言自语,不过依旧先跳跃翻到了中间一页,眼神停留起来。 “是总谱形式。”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就给出了初步判断。 “歌剧、奇迹剧、大型受难乐、大型交响乐,或与之在同一分量的什么其他的未知体裁。” 失常区能扭曲文字和语言意识,却无法扭曲音符,这乐谱篇幅很长,即便残存的音符只剩1%-3%左右,还是能挖掘出一些信息的。 “奇怪了,除了器乐和声乐,怎么感觉还有些记载其他信息的功能性区域?但除了这两者之外,就已经不是音乐了,难道曾经还记有舞蹈?用以指导戏剧演员的舞蹈?或别的什么因素?” “这些小块是用来干什么的?这一页似乎是乐章与乐章、部分与部分的分隔页,只有约3乘3厘米的小方框均匀排列,这里面曾经是写着什么文字么?既然这里不是乐谱,那只有文字或图画两种可能吧.” 不知为何,在思考过程中,蜡先生总觉得背脊产生过几次若有若无的发凉感。 几分钟的时间,两次还是三次的样子。 这对于一名执序者而言可就有点蹊跷了,就像有什么人注意到了自己的阅读一样,或者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些音符是活的一样。 “看第一小节附近。”波格莱里奇提醒道。 蜡先生当即翻了回去,随即双眼深深眯起。 前几页的音符都已被毁损殆尽,但在这一页的上方空白处,原本应该是大号字体标题的地方,被写有大量密密麻麻的小字。 墨水的痕迹是特巡厅用“鬼祟之水”进行过特殊处理的“推罗紫”。 这是当时的柯林队长写上去的! 其中大部分都已经被涂黑或划改得看不清楚,看得出此人的认知出现过混乱,总是觉得“上一刻好像错了”,“不小心笔误了”,试图记下他认为尽可能接近真相的信息。 不过,蜡先生还是勉强辨认出了几道稍微看得清楚的潦草痕迹: 《大秘仪》 《终末的奥秘》 《天启秘境》 第524章 我要全部 “.必须要祝贺你,我的女儿,等下我就会告诉你的母亲。这是值得学派记录在册的成就,艾尔莎、简、米约以及其他的学派会员和年轻一代都应该以你为榜样。” 移涌秘境“叹息回廊”的大书桌前,在持续了超过半个小时的沉闷谈话后,麦克亚当总会长的嘴角终于现出一丝笑容。 他后者所指的是正在读大学二年级的罗伊的妹妹,以及更小的两位还在公学附属初级文法学校接受教育的妹妹和弟弟。 糟糕的顺序,迟得不能再迟的肯定,失去了它为数不多的意义.罗伊轻轻碰了碰自己牙齿,想矜持地笑笑,但最终出来的效果不是那么好。 “谢谢。” “从人的心理角度来说,后面的好消息总能或多或少地冲淡前面的坏消息。” 麦克亚当神色中的柔和成份很快收敛: “在天亮时,消息就会出去,特巡厅的人会茫然,错愕,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又没有发作的空间。呵,其实,这条路径的灵知本就是我学派所有,但我仍然不介意揣度下这帮家伙的心情,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或许是个不错的开端。” “那么,你现在的身份,不仅是麦克亚当家族的长女,还是学派真正的高层,别的会员不仅要称呼你为罗伊大小姐,还得尊称一声‘导师’,每所提欧莱恩顶级学府的校长都需尊重你的意志。” “事实上,就如主教分管教区和郡城,你就算同时分管路易斯皇家音乐学院、皇家美术学院、提欧莱恩国立音乐学院、圣塔兰堡大学、圣莱尼亚大学和伊格士音乐学院,也不过是任职文件上的惯常内容。” 父亲在我晋升邃晓者的意义上延展过多,事实上我不是三岁小孩,推论出这些意义也不需要经过很高深的思考,但他还是着重强调了“家族”、“高层”、“地位”、以及各大公学的名称这些关键词.罗伊心中略一思考,便明白他的潜台词是什么了。 “您之前答应过的期限有两年,现在只过半年。不过,也许其实也不用两年那么长。” 她指的自然是之前说服父母同意过的连锁院线事业。 范宁先生对于这件事情所预估的阻力,比自己预估的要更准,即便他大度地表示“历史不会说谎”,暂时压下了“特纳艺术厅院线”和“旧日音乐学院分院”的名号,也避免和希兰小姐背后的指引学派继续联系起来,仅仅保留了“卡普仑艺术基金”的致谢,结果都是家族很勉强的“同意”。 之前她也没有继续让步,口中的“这两年”指的不是到点卸任,只是承诺了院线的建设工作基本完成后,会结束长期旅居在外的状态。 可能在提欧莱恩的王室和贵族们看来,那位博洛尼亚学派的罗伊大小姐,在毕业之后从事的这项事业,担任的这些职务,还是有些太“身份错位”了。 麦克亚当没有就所谓“期限”直接表态,而是继续说着目前所部署的工作: “现在我们的学院派面临着繁复的教制革新工作,教材的编写,课程的安排,专业的设置,师资队伍的优化,艺术评价体系的重构.前些天我已签署文件,荣誉教授范宁先生所编纂的四门课程,今后会作为音乐大类专业的通用必修课程,安排在前两个学年、四个学期学完,之后则会引导学生们往感兴趣的风格和方向发展,包括很重要的先锋派音乐.” “光是在这一点上,如何保证前期教学质量,如何和教授们前半生的风格与习惯相承,如何区分作曲、钢琴、其余演奏和理论专业的不同学习深度,后期如何让不同的公学做出不同的教学特色.凡此种种,都是十分艰巨的工作。” “你现在和曾经那个语境下的自己不一样了,应该.也能够为学院派贡献更多的力量,哪怕除却非凡实力,哪怕只是行政管理上的——你的一句话更能让人心服口服,你的一项决策更能迅速消除分歧,你在一次社交场合的出席能争取到更多支持学院派的资源和力量。” “你要知道,有的人有资历,但无造诣,有的人有造诣,但无实力,有的人有实力,却不是麦克亚当家族的大小姐。” 罗伊的蓝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又很快消融进心里。 从道理上来说,她承认父亲所说的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她觉得自己想要表达的观点,或者范宁先生曾经说过的话也不会有错。 “爸爸,其实,连锁院线所惠及的这些人,绝大多数和我们不一样,也和在公学就读的同学们不一样。” “他们很多人自幼就生长在一片枯萎的精神园地,那里终日干旱,不见阳光,只有灵性中一丝残存的火花在苟延残喘。他们没有想过要成为职业的音乐家,只是错过了本该属于他们、伴随一生的精神财富。” “音乐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既包括“学习音乐’的权利,也包括从“真正的音乐’中感受快乐的权利——这些不是某些音乐天才或上流社会的特权。” “学院派只是北大陆的,连锁院线是全人类的当然,也包括北大陆,而且,北大陆永远是它的发源地。” 无论如何,我表达了我的观点,完整且清楚.罗伊说出了这些话后,感觉心里轻松很多。 麦克亚当又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 “罗伊,除去我刚说的最后两段,你必须要自己想清楚外,还有一个事实,本来早已说过,本来是句赘余,本来不必再提。” “赫莫萨·麦克亚当死了。” “无论是被害、污染还是背叛,无论调查结果是否定论。” “我们减员了,博洛尼亚学派最重要的支柱倒了一根,在这样一个南大陆被毁、其余地方人心惶惶的时节。” 穿着淡雅连衣裙的罗伊端端站立,就像一副静态的古典肖像油画。 “无论如何,再次祝贺你跻身学派高层。” “其实,本来,你算高层,我也是高层。在学派,我这样的身份,现在应该更是你的‘队长’或‘领学’,而不是上司,但是,你还是家族的长女。” “如果你今晚还有想说的,我等你开口,如果没有了,你可以回去考虑好了再来找我。” 麦克亚当再度说了这么几句。 在此期间,罗伊的脑海里一直在回荡者“支柱倒了一根”的音节。 “还有。” “三点意思。” 她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嘶哑,但语气很坚定。 “第一,我们的连锁院线会像迎接印象主义一样积极地迎接现代音乐,这是范宁先生曾亲自明确过的,他从来都是走在艺术变革最前沿的那位音乐家所以,您有一点必须承认的是,对于年轻的学院派作曲家们而言,尤其是今后投入现代音乐风格的作曲家们,他们最核心的期盼只有一个,就是新作品能得到充足的排练演出机会。而连锁院线遍布世界。” “第二,现代音乐技法中的‘神秘和弦’和神降学会F先生有关,请在公学课程的教材中坚决剔除掉这一类技法。” “第三,我需要后续‘衍’相攀升路径的密钥。” 轮到麦克亚当总会长陷入了静默。 但这一点也不违和,因为今晚的谈话中,时有时无的沉默和严肃的对白占据了主旋律。 罗伊以为父亲会就每个问题发表评价,但他开口时实际上只说了两点。 “记得你起初的承诺期限。” “第二重门扉的密钥已经在你口袋里了。” 罗伊点头,又摇头。 “不,我要全部的。” “如果没有风险,请给我密钥,如果高处的知识尚有风险,请先给我情报。” 她对自己父亲鞠了一躬。 麦克亚当正襟危坐,脸色沉凝地看着她,中间几次转为柔和,但又回到眉头紧锁的状态。 他觉得自己女儿的变化太大了,到了一时间有些陌生的程度。 然后他又意识到对方可能同样如此看待自己。 把握晋升风险和时机这种事情,是由家族决定,还是由她自行决定,恐怕还没有前面的问题那般难谈吧。 最后,麦克亚当似力气耗尽般地靠了回去。 “你右后方书柜,第三层,第一格,最薄的那本,灰色的书页。” “撕下它,然后你可以带回醒时世界。” 第525章 有翼人偶与焰火之门(4K二合一) 凌晨四点的华尔斯坦大街20号别墅,呼啸的寒风让睡房的百叶窗震颤不休。 罗伊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桌上的粗糙灰色纸张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像干冰升华一样地迅速变小,变成盘旋飘荡、打着丝结的灰色烟雾。 在充斥房间的繁复烟雾线条中,她闭上双眼,将灵性的触觉向星灵体之外的虚空伸展,把握到了与某道密契的奇妙联系。 下一刻,她重新睁眼时,小台灯上凭空出现了一件悬挂之物。 一只通体灰白、肋上缠着绷带的小型有翼人偶。 “记得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知道信使的存在,对于这种可以跨洋过海传递悄悄话的神奇移涌生物,我觉得很酷,立刻想拥有一只,妈妈告诉我,等长大后成为学派的‘导师’就会有了.” “为什么这一刻没有了当初设想的那种兴奋,到底是问题出在哪里?” 罗伊的眼神在有翼人偶上多停留了一会。 桌上的粗糙纸张升华至尽后,留下了一张透明的软质胶状卡片,似乎是前者里面的夹层。 上面用灰色笔迹写着艰涩而冗长的诺阿语,每一个字母都在阅读后半秒不到的时间里变为沙子剥落。 「“衍”相攀升路径 第一重门扉:奇想之门 密钥:某种状态。通过7段特殊的致敬环节调谐灵性可达成(后写有颜色更黑,笔迹不同的注解,下同)(注1,环节1)(注2,环节2)()(注8,备选环节1)(注9,备选环节2) 第二重门扉:焰火之门 密钥:某种壮举。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将一支辅助性灵剂于几处间隔尽可能远的地点分段服尽(注1,历史记录表明,在他人帮助下完成这把密钥,成功率将缩减为五分之一,另有罕见拗转案例)(注2,地点以三个或以上为宜,间隔以大于千里为宜,服食时间必须控制在26秒以内)(注3,灵剂炼制配方:必须部分可变部分) 第三重门扉:巧合之门 密钥:某种见证。在万众瞩目的场合,充当一次绝无仅有的渺茫概率事件的见证人(注1:历史记录表明,持收容状态良好的‘灾劫’残骸可代替密钥穿行,成功两例,失败一例,未死亡。)(注2,理论研究认为,第一二重门扉也可采取此方法,未有案例留存)(注3,或,被卷入一场大型意外事故灾难,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第四重门扉:蜡像之门 密钥:.??,借助假象与欺诈穿行 第五重门扉:灵能之门 密钥:.??,借助物质能量与灵性能量的宏大转化穿行 第六重门扉:悖论之门 密钥:.??,借助?的二律背反??」 透明胶片很快变得空无一字,博洛尼亚学派传承九个世纪的最核心隐秘,就这样化作灰色沙子在梳妆台面上铺起了细细一层。 罗伊伸出右手在其上抚过,将它们一把洒进废纸篓。 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她所获得的知识,可能寻常人终其一生探索,甚至搭上性命,到头来连一个名称都不一定能推断正确。 “焰火之门,这是第二重门扉的名称,听起来它的灵知有些‘焰火转瞬即逝’的意味。” 柔和的台灯下,罗伊手上把玩着一只黑色钢笔,咬着嘴唇思索起来。 是的,时间不等人,直接接着筹划第二次晋升的准备工作! 关于进一步穿越门扉的时机,各大组织都知道一条通用的惯例:健康活力的肉体,状态稳定的灵性,梳理清楚的知识。 只是这句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达到这个门槛的攀升者不在少数,但可怕的失败依旧会发生,它只是圈定了绝对需要避免的反面情况,并不是一份安全的保证函。 但当神秘学理论发展到近代之后,人们逐渐发现,还是有一个因素存在更清晰的关联的,那就是“格”! 在攀升路径还没如此崩坏的古代,“父亲”之下六个层级的“格”正好和“穹顶之门”下方的六道门扉对应,可以较为稳妥地保证攀升无虞,而如今,想要保证足够安全,对应的“格”的至少要越级提高2-3个层级,至于更高处的门扉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一点从方向上说,倒是和特巡厅的管控逻辑一致,只不过特巡厅把一个自由探索、风险自偿的事情强行抓到了自己手里。 “所以,首先,我必然要等到成为‘锻狮’之后再进行攀升,这是成功率的必要保障,时间上的延后也是为了排除我的污染,我有可能是在接受了这些隐知之后,产生了不自知的追逐灵知的冲动” “其次,这把‘焰火之门’的密钥,灵剂调配倒是其次,花点金镑而已,主要是须在七秒钟之内将它在至少三个不同的地方服掉.” 若换成其他人,恐怕会对这样奇怪的条件感到束手无策,或在思考后认为是无稽之谈。 但罗伊所携带或拥有的神奇物品不仅价值高昂、数量繁多,而且很多都和学派的知识体系存在联系,很快,她就找到了思路。 她把目光放到了自己手腕上的镯子上。 莹白的镯子上有数个凸起的雕纹,镶嵌着咖啡色的、质地似钻石又似玉石的卵形小石头。 一共七块雕纹,还剩四颗石头。 若是定睛盯着它们观察,会发现它们似乎是影影绰绰的虚幻之物,一眨眼就换了个“躺倒”的方向。 这些石头叫做“博洛尼亚影钻”,是移涌秘境“叹息回廊”中的一种罕见神秘物质,只有在那些带有缭乱景物的窗外——秘境边界的不连续地带——才能偶尔采集得到,每一颗都足以在提欧莱恩帝国的乡村里购下一幢小型庄园。 其实,它在本质上就是“衍”相耀质精华,但就如石墨与金刚石有别,细微结构的排列方式不同,导致它的神秘特性发生了很大改变。 在一个简易秘仪的配合下,可将一颗钻石化为自己的“影子”留在某地,在有需要时让自己的真身瞬间穿梭至此——实际上,这和后来调和学派的“路径重现法”存在同源性,只不过它的生效范围最远只在730公里左右。 “以前我一直觉得‘博洛尼亚影钻’只是一种美丽、奢侈、应用面窄的逃生类神奇物品,但今天突然发现,它可以用来完成穿越‘焰火之门’的壮举!否则的话,要等到邃晓三重才有能力进行空间穿梭,这就成了悖论了.” “而且我以前有过疑惑,为什么第三重‘巧合之门’的灵知,除了占卜秘术和操纵概率之外,还会赋予邃晓者穿梭空间的无形之力?这从名称上没有关系” “今晚突然意识到,那不是真的穿梭空间!只不过是控制自己从移涌裂隙坠出,然后将醒时世界的随机落点进行定向修改,从而实现一定距离的瞬移,本质上还是操纵概率” 获悉“衍”相攀升路径的知识后,罗伊很快触类旁通了更多的知识。 根据学派的出行安全规定,她在路途上早已留下了三道影子,这能保证在遇到意外事件时,最远能连续穿梭回提欧莱恩边境的一处学派分会办公点。 只不过,拉瓦锡神父后来提示了自己,除了圣珀尔托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不安全。 “早知道,当时从圣珀尔托出发前也用掉一颗钻石,这样就不用半路心神不宁地匆匆赶回,不过,现在留也一样,已经留下的那三道影子也将派上用场” “那么接下来,我需要尽快完成升格,同时将剩余四颗‘博洛尼亚影钻’一一铺开,如此最大化提升穿行成功率,两方面事情最好结合起来做” “理论上说,神父先生预测的‘一桩骇人事’和‘一桩得利事’就是赫莫萨姑妈的问题,现在身边的炸弹已经炸了,而且我也晋升了邃晓者,自保能力有了质的变化,但我之后无论去哪,还是要做好利用‘博洛尼亚影钻’随时回到圣城的准备” “以及,尸体的处理问题.” “天亮起床之后,再去‘发现’尸体,这样才是更正常的情况,在其他外部环境不变的情况下,总能比半夜跑过去‘发现’需要做的解释更少.” 其实罗伊现在刚刚晋升,灵性还处在很不稳定的状态,心中将各项计划敲定后,疲惫感终于如潮水般袭来。 她轻轻揉了揉自己额头,吹熄梳妆台上的蜡烛,躺下休息了近三小时。 再次睁开眼时,座钟指向七点,冬末早春的天色仍然昏暗。 罗伊翻身起床,拨通了自己助理的电话。 “醒了吗,妮可?” “.在用早点了,罗伊小姐。” 华尔斯坦大街对面不远处的215号地址,由考察团工作人员们居住的四联排公寓的其中一栋内,金发碧眼的女助理妮可披着一件扣子还没系好的衬衫,赤足踩在书桌下面的毛毯上,手撑桌面俯身接听着电话。 “今天有什么需要我安排的?” 大小姐的作息一如既往地勤奋和自律,这么冷的天气.妮可心中感叹一句,飞快地调整好了那种嗓子还没打开的状态,但从回答到提问的语气仍透露着心虚。 实际上她刚刚钻出被窝,刚刚嘱咐好仆人和厨师去准备早点。 “有不少工作量,你们可以将任务分工一下,给到学派下辖各大公学的管理者、特纳艺术厅的综合运营部、以及,去联络雅努斯的音乐场馆和艺术家们。” 电话那头罗伊的声音很柔和,但妮可已经将听筒侧压在肩上,飞快地拨过来了纸与笔。 “第一件事情,我准备开独奏音乐会,巡演,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在雅努斯的首演。” “与各郡各城的音乐厅约下时间,以特纳艺术厅签约艺术家的名义走常规合作合同,参考雅努斯的市场价定票,宣传载体统一由后方制作。” “你可以先排出7-10场的日程,每一站间隔约半个月,第一站放到下个月下下个月吧,4月份开始,我还需要再精练一下。” 罗伊小姐的独奏巡演?对雅努斯人而言的全新作品?好大的一件事情!!.妮可边“嗯嗯”边飞速地记录要点。 “第二件事情,近期学院派要与音乐家们开展一次大范围谈话,做个整体工作方案。” “音乐家?谁?哪些?”妮可有些不明所以。 “所有的,且主要是年轻的、新一代的作曲家、指挥家或钢琴家们。” “也不限于音乐,其他艺术也行,时间允许的话,要尽可能多地与他们谈谈。” 罗伊晋升高层后的第一件事,是要发动整个学院派作个系统性的调查。 离第40届丰收艺术节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掌握这些群体目前的思想动态、发展规划和艺术理念,了解他们的成就、诉求与困惑、这对于学派人才队伍的建设、今后趋势潮流的把握、连锁院线发展规划的合理制定等都非常有必要。 而且对于先锋派艺术家们,只有仔细了解了他们的理念源头是什么,是怎样的契机促成了他们的风格转变,才能分辨出其中哪些是正常的创新探索,哪些可能存在神降学会活动因素! 等到范宁先生回来的那天.如果有那一天的话,自己也必须拿出言之有物的成果。 “让各个公学自己安排谈话名单,我们学院派自己的优秀年轻人、外聘的教会派人士及独立荣誉艺术家、与公学或特纳艺术厅有过合作记录的知名音乐家,当然,有‘锻狮’或‘新月’也愿意作访谈的更好,他们的意见更珍贵,可以考虑亲自登门拜访” “如此,院系层面谈一批,校级层面谈一批,学派总会层面谈一批,我在今年年底前,要能看到完备的考察报告和谈话资料,当然,我自己也会去谈一部分,在做方案时将我也做进去” “这两个月,在我练琴之外的闲暇时间里,欢迎他们来圣珀尔托找我,之后的话,时间和地点则与巡演抵达的城市保持同步,这样除了当地人士外,其他自身有演出、交流、学习计划的音乐家们就可把握行程” “好的,好的,我现在就去调度。” 能有一次接受罗伊小姐会见,亲自谈谈艺术理念的机会,即便她背后站的不是学院派,仅仅是特纳艺术厅的资源,就已经是青年音乐家尤其是作曲家们难以拒绝的邀约了妮可如此思索间,时不时询问补充着细节,电话那头的笔尖摩擦声唰唰响个不停。 将电话挂断后,罗伊立马又从抽屉拿出一张信笺,蘸有闪光墨水的羽毛笔写出连贯而优美的字迹: 「希兰小姐: 我已晋升邃晓者,现在在用新信使与你联系,以后找我时你可以直接召唤它。(句后附有一个缩小版的复杂密契图案) 写这封信时我在圣珀尔托,雅努斯的考察如期完成了第一阶段,但遇到了一些其他的意外情况,现在两块大陆的局势都非常不明朗,有几件事情我需要与你通气一下. 」 罗伊拿着这封信笺,凑近了那只灰白的有翼人偶。 它被人偶用绷带缠住,一起拖入虚空。 从两天多前的第一轮致敬环节开始,所有事情终于安排妥当。 “差不多可以去‘意外发现身亡’了” 百叶窗外的云层中已泛出鱼肚白,罗伊深吸口气,推门而出。 第526章 悬而未决的模棱两可 “一位邃晓三重的死亡足够吸引所有官方组织的视线,这起意外发生在提欧莱恩之外的圣珀尔托,很难说是单纯的不利,还是单纯的有利” “不利因素是相隔太远,学派的力量顾及有限,父亲带调查组重新折回来又是一段时间差,但有利的因素在于,教会也被卷了进来,特巡厅在伸手的时候,需要顾及到的方面更多了” “我此前这一连串应对,虽然有很多细节需要隐瞒,但‘参考了拉瓦锡主教的启示’这一点却可以大大方方地表明,来争取到教会的信任和支持,所有人都知道那场得到了‘福音见证’告解圣事.而且,面对‘蠕虫’的威胁,特巡厅伸手过来也不完全是件坏事” “总的来说,存在不少‘自由发挥’的空间,可以把事实在一定程度上朝自己希望的方向引导,这取决于,在未来一年内利于自己的局势究竟是怎样的.” 罗伊一步步走下楼梯,轻盈得没有任何声音。 她的灵觉感知到了一楼正在烹饪间和餐厅忙碌的仆人,根据自己的作息和吩咐,现在还没有人上来,但自己夜里晋升前,在二楼仓促布置的秘仪能量也将耗尽,不出多时,散发的恶臭就会让众人察觉异样。 推开睡房房门后,罗伊直接解除了灵性之墙。 她凝视着这具肿胀溃烂的尸体,打量起更多的细节来。 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污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北大陆早就有之,还是在考察途中、比如空袭事件上面出的事情,抑或是拉瓦锡主教离开后才生的变故不同的时间将带来完全不同的调查方向。 原本,罗伊心中倾向着更靠后的时间可能性,但这次不同于之前的突兀和匆忙,让她很快就发现了几处令人惊讶的地方! 尸体的衣着,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配色,但从款式上能依稀分辨出是件茶歇裙,而自己平日里见到的赫莫萨姑妈根本没有这样的服装。 尸体的脸部,高度腐烂,看不出五官特征,颅骨沿着鼻翼处裂开,内部的黑色黏液似溏心蛋状流出凝固,而在靠墙的那一侧,有半张残余的金色面具跌落在了床上。 尸体的左手.其实,整个左臂烂得连骨头都没有了,就像是挤在床单上的一长条红黑色的牙膏,但最远端应该属于手掌的位置,有一枚镶嵌着黑玉的戒指。 “西尔维娅!?!?” 罗伊现在的内心活动,和之前范宁在“裂解场”内的反应一模一样。 她没有参加过地下聚会,但自从“幻人”事件结束,圣塔兰堡局势紧张起来之后,她所经手传阅的关于“西尔维娅”的调查情报只多不少,几个主要的特征记得一清二楚! “拉瓦锡主教预料到赫莫萨姑妈有问题,可能会将路标转交给神降学会,比如西尔维娅。” “但为什么西尔维娅直接就是她自己?” 在看到踪迹一直神秘难寻的西尔维娅竟然死在了自己面前后 在得知这就是那位被“蠕虫”宿身的赫莫萨姑妈后 罗伊觉得自己脑海中的回忆和认知突然“打架”了。 “这不应该,这太早了,从学派情报网络的溯源信息来看,无论是愉悦倾听会‘经纪人’事件、调和学派‘幻人’事件、超验俱乐部教唆‘探洞’事件、还是后来的圣塔兰堡地铁事故,西尔维娅和那个地下聚会的活动迹象早就有了,至少5年前就有了.” “甚至于学派很多次行动的时候,赫莫萨姑妈都是出席了的.” 一方面,罗伊甚至清楚地回忆起了,几次调查确认的西尔维娅活动时间,明显是和赫莫萨有“冲突”的,双方在那个时间节点上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有另一部分明显矛盾、或时间顺序上明显是‘倒序’的记忆,正在“替代”自己的认知! ——赫莫萨受到“蠕虫”污染后,成为神降学会线人,代号西尔维娅,募集各大隐秘组织召开地下集会,利用自己身处官方组织高层的信息便利,缕缕行踪难觅,事后才被知晓 “这到底是为什么?” 罗伊脸上遍布迷茫之色,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有时,很难确定一只箭究竟是杀了北方的路易斯皇后,还是南方的埃莉诺女王。有时,一幅出自里贝拉·何塞因大师之手的油画有可能既在缇雅城遭洗劫时被盗,也在圣珀尔托的一位世家贵胄的藏宝地里安放着。” 蜡先生的声音仍在“裂解场”的池水间中回荡。 “同理,很难确定一位佚源神的真实起源是否就是最初的世界,也很难确定如今被有知者认为是界源神的见证之主,会不会存在‘诞于佚失不明之源’的过往。” “祂们歌颂了所有可能发生之事,每一条选中的道路都是被铭记的过往。祂们诋毁了所有不可能发生之事,每一条未曾选中的道路都是夭折的未来。” 低处的最后几级台阶,轮椅上的蜡先生在叙说之中,伸手一一指向那些漂浮的白色纸船。 纸船上载着蜡烛,烛芯亮起冷光。 四周弧形墙体的瓷砖上,开始不断反射着各种各样的场景。 “但这些历史的旧伤难愈,于是在凡俗生物眼里,种种困惑如被编结成的重重发辫。” 波格莱里奇凝视着此前战斗的回溯画面,低沉开口。 “当然,你我也是凡俗生物。” “不过你对秘史的理解有着更多本质的高度视角,这有着成为‘蠕虫学家’的潜质。” “感谢您对于一位疑似‘闯入者’的信任。”蜡先生笑了笑,“事实上,若不是您当初一刀切断了那莫名其妙的诅咒般的姓名联系,直到现在,我的灵性恐怕都还处于十足的困惑之中,连第一重门扉的穿越都无从谈起。” 波格莱里奇不再回应,他平静地看着墙体瓷砖上跳跃的光影,看着画面中的何蒙被西尔维娅击杀,又看着不久后的冈被另一位西尔维娅击杀。 “你个丢人现眼的替身,给我闭嘴!” 新出现的西尔维娅抛出一盏遍体生虫的奇怪镜子,令人困惑的灰浆般的粘稠光芒吞没了两人,于是前一位西尔维娅体内宿身的“蠕虫”彻底发作,死亡,两道细小的黑影坠落了下去。 “抱歉,我们神降学会还真是为所欲为的.” 在新的那位西尔维娅身影没入墙体不见后,所有纸船的蜡烛熄灭,回溯画面也至此消失,瓷砖显出了其本来的质地。 “两件物品?”波格莱里奇先是问道。 轮椅上的蜡先生扬了扬手: “口琴是其中之一,但是那枚黑玉戒指找不到了。” 第527章 “旧日”,或者“红池” 第527章“旧日”,或者“红池” “还有一点很遗憾。” “如回溯所见,在何蒙和冈被击杀、两个西尔维娅打起来的时候,我也试过打开一条历史长河的支流,尽可能地打捞一些灵体碎片上来,但一无所获。” 蜡先生捋了捋自己袖子。 “找齐这两人家族的所有在世成员,包括旁系,能做文职的安排文职,能当调查员的吸收为调查员,已不能工作的,以资深文职人员退役标准供养去世。” 波格莱里奇沉默片刻后,平静作出交代。 然后,做了一个右手从左手刀鞘拔刀的动作。 实际上,那只是一柄空鞘,“刀锋”残骸现在在裂解场入口的祭坛里。 但他仍然拔刀,举高,下劈,就像手握一把不存在的利刃。 “轰隆!!——” 暗红色的液面顷刻间被一分为二,像一块厚厚的面包被从中间接连掰开,四周水花如海啸冲天而起,沿着圆形墙壁一路违反重力地向上方席卷而去。 “下去看看。” 波格莱里奇往“瀑布”夹缝中的深渊纵身一跃。 “嘭——” 蜡先生整个人也连同轮椅爆开,化作了一群飞舞的白色纸鸟。 很快,两人接近了池水的极限深处,它们变得更淡更透明,然后,两人看到了脚下再深几米处带着怪异边纹的井口、透着古旧昏暗灯光的窗户、扭曲畸形而摇摇欲坠的门,以及里面堆砌的令人熟悉又陌生、亲切又恐惧的日常物件. “就是在这里发生的?”波格莱里奇问道。 “严格来说,是从这里进去了。”蜡先生点了点头,“当时秘史的镜像事件再现,引发了‘瞳母’亲自过问,我没有用灵感深入地窥探。” 实际上,即便是“瞳母”现在已经不再注视,这两位执序者也不敢贸然下到这片异质的世界里面去。 “后室”已经到了失常区的范围,秘史乱流会对执序者造成严重的影响,而且根本不知道它们通往哪里,能不能返回,更要命的是,这里面大概率“蠕虫”扎堆,还有一位处在半疯和全疯之间的见证之主。 “神降学会虽然起了内讧,邀功的动机却是一致。”蜡先生看着脚底下那些扭曲层叠的窗子和灯火,“这个西尔维娅想将那对孪生女抢走,让无法如愿的‘瞳母’彻底发疯,毁了这移涌秘境,起初,她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一路被拽,自己都差点被拖入,后来却不知道怎么又逃了出来,无法判断她的目的到底实现了没有” “铿!!!” 波格莱里奇再度凭空下劈。 一片刀刃状的风暴分开层层池水,像切豆腐一样地,在那些门窗和井口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豁口。 噼里啪啦的木头和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 池水畏缩着,一时没有合拢的迹象,门窗、井口、灯火、老旧物件则似乎接连破碎,随后缓缓蠕动了起来。 它们缓慢地修复、接合、重组,很快就不再能看到伤痕。 只是,呈现出的是另一种扭曲堆叠的组合,和之前比起来又发生了变化。 “‘裂解场’的状态基本稳定,不一定长久,却好过之前的情况。”波格莱里奇给出判断。 “基本稳定,那就意味着‘双重门关之色’的顶替过程,还是顺利实现了的.”蜡先生飞速地思考起来,“或者说,基本实现了,没有偏离原本的程式,难道,这西尔维娅后面只是空手而归?并没能带走什么东西?这有些违反我的直觉.” “还有一种可能,有什么东西同‘适格之人’的效力近等!” “或者说,至少在秘史的判断视野中,它们的效力近等,于是钳制被放松了一部分,得以将目标替换出来,这既可以认为是自然法则的生效,也可以认为是‘瞳母’的主观意识,毕竟,见证之主的意志就是对自然法则的部分支配.” “效力近等?”波格莱里奇淡漠摇头。 即便是后者的这种情况,这被替换的“双重门关之色”,在看守“蠕虫”的实际作用上,是不是真的效力近等,是不是真的能让“瞳母”摆脱恐惧,恐怕要打一个问号! “适格之人”并不单单是满足“钥”与“池”的相位要求。 深层次的灵性特质,以及灵魂的孪生关系都更为重要。 若真是有什么东西被替换了,那根本形成不了稳定而平衡的神秘学结构,恐怕隐患还是要在数年内爆发! “您认为第二个西尔维娅最后究竟拿出了什么东西?”蜡先生问道。 波格莱里奇双眼微微眯起,再度吐出几个单词: “也许‘旧日’,或者‘红池’。” “天平带了么?” 下一刻,那只造型奇异,色泽浑浊的“晕轮天平”再度出现在蜡先生手中。 他控制熔化的液体缓缓滴落凝固。 一连做了几十次测量,多以斜画线段或以液面中伸出的手为基底符号,在称量之物上,则包括现在和以前的那些熟悉人名和神名。 以前的结论没有什么变动:范宁与“旧日”,文森特与“画中之泉”,舍勒与“红池”,拉瓦锡与“不坠之火”的关系更为紧密。 而西尔维娅,并没显现出和这些器源神残骸的明显相关性。 “也许范宁后来的确死了,或者舍勒在‘谢肉祭’中也死了,如果真是神降学会下的手,这样想找到对应残骸的下落,就麻烦大了,希望不是两者皆是。”蜡先生靠回了轮椅,把手缩在了袖子里。 “不,这事情有些蹊跷。”波格莱里奇眼神闪烁。 事实上,一直以来,神降学会的种种活动,都没有直接要将器源神残骸抢夺走的意思,唯独对失常区和“蠕虫”有关的事物颇为关注。 唯一一次相关的可能是“灾劫”与圣塔兰堡地铁事件,但事后将各种情报联系起来看,无论事态往哪个方向发展,“灾劫”残骸都很难有希望落入哪个隐秘组织手里,西尔维娅利用地下聚会促成这起事件,也是为了推动什么别的事物。 这是令特巡厅困惑的地方,也是让波格莱里奇感到怀疑的地方。 “是否能测量出两位不同的‘西尔维娅’与‘旧日’或‘红池’的相关性高低?” 思考之后,波格莱里奇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无法区分。”蜡先生当即摇头,“‘晕轮天平’并不是占卜类礼器,只能称量具体的某件物品,或在历史及世人认知中明确的指代语义,不能引入占卜的因素嵌套在里面。” 波格莱里奇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了。 将两端都写入“西尔维娅”的名字没有意义,而如果一端写“击杀何蒙的人”,另一端写“击杀冈的人”,更是无法触动天平,因为“击杀XX的人”本身就是一个占卜的句式,这样就形成了杂糅。 “上去吧。” 两人从池水间的液面出来后,蜡先生控制一群纸鸟,在墙壁的瓷砖格上显出了十来个人名,以及细细密密的小字体备注。 “新历915年失常区调查计划,队长和副队长备用人选,排名分先后,理由附后,请您审阅。” 谁知,波格莱里奇根本没有转头去看,只是一路往上,盘旋登阶。 “不用了,今年计划取消。” 第528章 《蠕虫密续》 “不去了?” “但是,明年丰收艺术节涨落的低谷期,如果想要逼近‘X坐标’的话.” 蜡先生飞快地抹除了瓷砖墙壁上的名单字迹,而攀爬台阶的波格莱里奇始终未曾回头。 “说一下F先生神秘能力的推测结论。” “好。” 蜡先生不再多说,将那支带有涂鸦和“F”标记的口琴抛了过去。 他本来就初步推测出了一些方面,这次结合领袖这次提供的几个最新关键情报,结论更加肯定。 “第一,F先生的神性具象形态,或调用无形之力的媒介,就是‘神秘和弦’。” “如果按照自创密钥开辟‘先驱之路’的说法,他今后凝成的新的‘普累若麻之果’形象很可能会由‘神秘和弦’演化而来。” “第二,他的‘先驱之路’即‘终末之秘’,这种秘密和‘照明之秘’、‘破局之力’迥异,似乎使他的存在形式超出了我们的常规认知,既不像邃晓者活在醒时世界,也不像执序者升华至梦境之中” “他似乎并非活在‘当下’,而是从现实时间中隐去,在不同的秘史镜像中穿梭,甚至可以篡改部分位点,施以影响,或洞见部分有关联的未来之事” “第三,神降学会的教义和‘欢歌’之中,潜藏着一类被称为《蠕虫密续》的秘密。” “相对于含义较宽泛、容易和秘史灵液‘鬼祟之水’混淆概念的‘蠕虫学’,《蠕虫密续》可以被认为是某种更为具体和危险的应用型知识,或是F先生掌握的某种‘协议’或‘密契’,为了让研习者驱使这股无中生有的禁忌力量。” “甚至于,可以大胆猜测整个神降学会已经没几个正常的‘人’,他们研习不该研习之物,被这些事物宿身,这种交易是公平的,这些人变为混沌与矛盾的个体,当某些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或者自身理智归零后,即会像前面的这个西尔维娅一样,走向不可逆的灭亡。” “也许,‘西尔维娅’的确只是某一类型的符号,一如后来这个密教徒口中的‘替身’之说。” 波格莱里奇端详着手中的怪异口琴,并对蜡先生的这些结论给出评价: “九成可靠,除却一点。” “F先生以这种‘秘史穿梭’的形式存在,这是他的能力,但并非他的意愿。” “有些事情这样去做,是独有的便利,但另外一些事情这样去做,反而是以间接代替直接,兜起了不必要的圈子,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事事如此。” “此人现在处在某种困境之中。” 某种困境?.领袖的这个判断让蜡先生皱起眉头。 也就是说,现在F先生的状态是存在异常的? 或者更直接点,他可能就是被限制在了失常区里的某个地方? 而神降学会教唆民众离开尘世前往失常区,是为了持续提供某种让其脱困的要素? 一瞬间递进的思考和联想让蜡先生好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现在如果再派入调查小队,可能会遭遇到一些更意外的因素?来自F先生的?” 高层的确不能再减员了,世俗层面的秩序维持情况,已经到了一个很脆弱的底线程度,而器源神残骸的收集进度更是不容乐观。 “他处在限制里,但相比26年前,他受到的限制在减弱。”波格莱里奇说道,“这个时候再派邃晓者进入调查,很可能会被反过来利用,助力加快其脱困的进程,得不偿失现在,你我的精力必须集中放到器源神残骸上面,等到了丰收艺术节的周期涨落低谷,执序者暂无顾虑之时,我会亲自去弄明白那处扩散源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蜡先生点了点头,又不由得尝试询问: “如果.此人除却了所谓的限制,顺利脱困,恢复完全的实力,您有把握对付吗?” 至少执序五重的自创密钥者,或者,直接可能是跟领袖一样的执序六重,这让他很难不这么设想。 “这世上没有凡俗生物能抗下我的刀子。不过,能不能找到与此人正面打交道的机会,暂时难下定论。” “还是得弄清楚他的目的,即便是抱怨世间万物本质、仇视自然法则、期待混乱与失序的‘蠕虫派人士’,也总有一套如何才能把这世界搞塌的方法论.” “所以,从《天启秘境》上有没有什么额外收获?” 波格莱里奇语气依旧淡漠,将口琴往后抛回。 “我刚才初看了一部分。”蜡先生收好口琴后说道,“有这本古怪的乐谱和缴获的礼器作参考,再给我一些时间,应该是能从神降学会的教义和‘欢歌’中,破译出一部分隐秘的《蠕虫密续》内容,从而增进对F先生此人的了解。” 说到这里蜡先生皱了皱眉: “但不知为何,《蠕虫密续》总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我本来应该就知道些什么,而且我老是忍不住联想起自己曾经那个受诅咒的名字” 南大陆,原缇雅城区域以西。 低垂的血红色太阳之下,漫天风沙之中,两辆加长型号的肯特军用汽车,以及一辆大体型的军用运输车,在沙丘连成的干涸河床上两前一后行驶着。 “斯克里亚宾。” “蜡先生的原名应该是这个发音没错。” 琼的嗓音极轻极低,仿佛随时要睡过去一样。 范宁以拉瓦锡的形象坐在中间的肯特汽车后座,看似在闭眼假寐,实则以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正与银色长笛中刚刚醒转过来的琼的一丝灵性做着交流。 当琼拼出那一个稍显冗长的姓名后,他的身体陡然坐直,眼睛陡然睁开。 “确定?” “是近来才回忆起来的过往知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感觉这个姓氏很不常见,你还有想起来什么其他的相关信息么?” 范宁一时间无法深入解释,琼很可能不出几分钟又会昏睡过去,还是先交流更多结论性的情报比较好。 “你要是想详细了解此人,可能得去指引学派查档案。” 琼的答复让范宁皱起眉头。 “因为这个事情在以前是作为一则奇闻被我知晓的,没有刻意的去了解什么。” “大概是5世纪,指引学派吸纳了一名叫斯克里亚宾的会员,有知者,不是邃晓者,其最初的公众身份是考古学家、民俗学家和蠕虫学家,当然,那个语境下的蠕虫含义,应该同现在的‘蠕虫’并不是一回事” 蠕虫学家!?这个关键词引起了范宁的注意。 他立马想到了自己前世,在搜索引擎搜索音乐家词条时,曾经无意中发现的一个“重名”结果! 在前世的俄国,有两个叫“斯克里亚宾”的历史人物较为知名,而且活跃时间大概都是在20世纪前后。 其中之一的姓名缩写是“斯克里亚宾,A.N.”。 即那位为乐迷熟知的神秘主义音乐大师,在南亚印国喜马拉雅山脉策划《天启秘境》演出无果,后因嘴唇割破、感染败血症而死的斯克里亚宾,也就是被范宁怀疑的这一世的F先生。 而另外一人的姓名缩写是“斯克里亚宾,K.I.”。 范宁依稀记得在网上能搜到的结果是:前苏联蠕虫学家,苏联蠕虫学研究的奠基人! 第529章 长寿之人 “除去蠕虫学家的头衔不太常见之外,其实对于官方学派历年新吸纳的会员来说,不管是考古学家、民俗学家也好,还是草药学家、语言学家或者私家侦探也好,都是很容易和神秘侧发生联系的公众身份” “这位在5世纪中叶被指引学派吸纳的斯克里亚宾,也不过是普通会员中的一名,后来之所以成为能够传开的‘奇闻’,是因为他活得太久了。” “活得太久?有多久?”范宁不由得追问。 “至少在我作为‘紫豆糕’时,也就是博洛尼亚学派三巨头的黄金年代,这个人还活着,身体和灵性状态都正常,所以我听闻了这件事,大概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琼说道。 “5世纪中叶,7世纪中叶,那就是至少接近200年.”范宁飞快地计算了一番,“这不正常啊,的确不正常,即便是邃晓者都该弃绝尘世了” 除去那种选择祀奉邪神彻底“不做人”的情况,除去某些“茧”或“池”相的秘仪或灵剂改善效果,有知者的寿命和无知者并没有什么区别,60岁是上限,实际平均更短。 哪怕是邃晓者能活到100年,加上特殊的上述延缓衰老的手段,有可能更久一些,但也绝对不会到200年这个时间。 按照末代炼金协会会长奥克冈的说法,“凡俗生物的身体是终究是无堪大用的”。 “再后来呢?”范宁问道。 “后来?这个斯克里亚宾并没有展现出很强的实力天赋,他有没有晋升到中位阶或高位阶都不清楚.” “但这样的特殊情况,肯定让他受到了不小的困扰,来自自己的,来自组织的” “指引学派不是什么邪神组织,不会明着毫无根据地对自己的一位会员做什么极端的事情,但也不会像正常会员那般待他,或多或少把他当成了‘研究对象’是肯定的,加之亲友故人的陆续离世、外部环境的压力、其他不明势力的窥探,过得很可能不如想象中那么好” “这个人后来没有了消息,外界寻不到他,非凡界觉得他可能‘终于死了’,也可能逃离出去,隐居了起来,这都有可能,去问指引学派,官方的答复也是这么一个基调,‘一个活了200多年的老会员怎么没消息了?还用问?当然是死了啊’.” “再往后,不到十年的时间,我也遭到了变故,后面的事情更不清楚。” 范宁盯着手中长笛的熠熠闪光陷入沉思。 如果说当初自己作出“斯克里亚宾,A.N.”和这一世F先生有联系的判断时,有些大胆假设的意思,可是又有另一位“斯克里亚宾,K.I.”,和这一世对“蠕虫”有很深了解的蜡先生产生了联系,甚至这个人原名发音也近似“斯克里亚宾”,这就是很难说是巧合了。 姓名本身就是一种具备神秘学属性的符号。 难道说这一世有秘史纠缠律,前一世的蓝星也有? 但能“跨界”互相纠缠,又是个什么情况? “所以,指引学派会员斯克里亚宾,不仅没有寿终正寝,还在200多年后摇身一变,成了特巡厅的首席秘史学家‘蜡先生’,而且,竟然升到了执序者境界?你是怎么判断蜡先生就是斯克里亚宾的?”范宁不禁怀疑起琼这一说法的准确性。 “他又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形貌声音,还是和之前的斯克里亚宾一样,我留意了他如今的动向,又回忆起以前的记忆细节后,很容易就能将两者联系起来。” 耳边的琼的声音在回答完后,打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呵欠: “说起来,我没想到‘旧日’竟然会在你的手中,没想到你后来强撑着污染,竟然还能晋升邃晓者,更没想到你最后又把‘旧日’扔到那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 “你要不是还是先休息吧。”范宁眉头皱起,“而且,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助恢复的外力能争取一下?这种伤势换一个人早就失去意识、漂流入河了,如此严重的程度,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恢复得过来。” 早在此次随教会调查小队动身、取得琼的回应之前,范宁就了解到,她现在的灵体已经只剩百分之一的残余被自己牵引了出来,剩下的部分全部随着“旧日”和“绯红儿小姐”一起被卷进了“后室”里! “没事,可以恢复。” 琼的语气听起来弱弱的,但内容却很笃定。 “‘碎匙之门’灵知就已赋予的能力,致命极限大约在残余千分之三以下,还有三倍多的空间。” “但是这一年半载都要在大段大段的昏睡中度过是真的,我先将自己的灵知能力和用以恢复执序者实力的方法告诉你吧,也许在里面,我有机会帮到你,也许你有机会帮到我。” “更大的可能是出不来。”范宁叹了口气,“你确定要我把你带进去吗?自己留在外面慢慢恢复,至少姓命无虞,在失常区里昏睡,是在制造不必要的雪上加霜的麻烦。” 他从“裂解场”出来之后一直感觉不适,直接接触“旧日”所暴露的污染,完全打乱了之前自己好不容易调整的状态与节奏。 脑海中自我创作的灵感与再现过的蓝星音乐搅在一起,如同生石灰堆被灌入清水后的腐蚀灼烧,或者将肌肉筋膜与骨骼剥离的撕裂疼痛,范宁现在已经开始怀疑,既然连自己一位凡俗生物灵体内的局部冲突都无法调和,以这些作品为铭记基石而造就的“格”,在共同对抗失常区扩散上面,真的不会出什么问题么? “你应该和以前一样总是充满信心才对。”琼轻轻忽忽的声音传来。 “强调‘信念’的重要性,或努力与回报的关系,这是励志类冒险小说,不是混乱的神秘世界,更不是失常区。”范宁望着车窗外的飞沙走砾,“.当人在后者里头时,恐怕执念越强,越会看见奇怪的东西?” 他自嘲归自嘲,也知道现在没有过多闲聊的余地。 “告诉我你穿过的‘钥’相门扉的情况吧,没人预料得到进去后会发生什么,的确有提前知悉的必要。” 第530章 已读不回 第530章已读不回 范宁此前在启明教堂的拱顶天窗上,得知过部分“钥”相门扉的名称,不过这些灵知可能带来哪些改变,他并没仔细了解过。 有知者可以研习几种不同相位的知识,但在除“拗转”之外的寻常情况下,只能选择一条攀升路径穿越门扉。 少女在耳旁“嗯”了一声,随即又是一个呵欠,声线再度弱了几分: “前三重门扉就不说密钥了。对于已经完成穿行的门扉,邃晓者理解了灵知,灵知也创伤了邃晓者,通行权因此得以保留,这次我虽然跌落到了辉塔底部,但只要灵体恢复后,自然就能重新升上去” “第一重‘碎匙之门’能让我在降入战车后,任何攻击手段都附带上灵体破碎的效果,哪怕只是一次挥拳。同时,自身灵体的破碎被毁对我来说很难致命,在只剩一成完好的情况下,都能很快速地恢复,即便只剩千分之三的残余,也能缓慢地修复回来” “第二重‘燧化之门’能让邃晓者对知识污染的抵抗能力大幅增强,甚至可以尝试对陌生的见证之主作连续的祈求,还可以按照‘钥’的思路改造任何相位的秘仪,即便对原本的神秘学原理不太清楚,也只不过在执行效果上打一部分折扣” “第三重‘裂解之门’让我获得了灵体碎片的细微控制能力,对于自己被打散的碎片,只要不是被污染,或被毁得很彻底,都能感应到联系,实现分形、附身或重新吸收,对于其他生灵的碎片,可以尝试着抹除他们的残存意识,将其中的基础神秘物质与能量拆解出来,从而滋养受损的自己” “不过令我郁闷的是,之前在‘裂解场’里面时,这个能力完全失效了,自己那些被吸入‘后室’的灵体完全脱离了感应,幸亏逃了最后一丝意识出来.” 感觉“钥”之邃晓者的正面对抗能力并不突出,但“安全”系数出乎意料地高,不同密钥的解法所获得的能力可能都具备类似的特点.范宁心中消化着这些信息。 “第四重高度,如果我没记错,名称应该是‘歧化之门’吧?” “嗯,这道门扉的穿行方式很特殊,目前没有找到能从正常的‘钥’相低处攀升上来的方法,我推断出的一把行之有效的密钥是:同时造就一个人的升高和另一个人的跌落,然后自己作为其中一方,‘升高’或‘跌落’到此路径上来,正向穿过或反向穿过!” “这个方法实现的条件特别罕见,不仅牵涉到了其他执序者的攀升或跌落,两者之间还得存在密切联系,所以我在以前就没有听说过,在新历有谁成功穿行过‘歧化之门’.” 范宁一直在揣摩着其名称的含义,突然灵机一动发问道: “所以,成功收容这道门扉的真知后,获得的难道是控制电流或磁场一类的能力?” “你怎么知道的?”琼的声音有一丝惊奇,“我也是这么推测的,这有可能让我之后获得真正意义上控制电磁场的神性能力,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是借助‘钥’的闪电抽象含义,操纵战车施展一些小打小闹的秘术。” 范宁笑了笑道:“‘钥’的抽象含义有科学,也有闪电,这是一方面。而且还因为,在化学术语中,‘歧化反应’指的是分子内部发生的自我氧化还原反应,一部分原子化合价升高,一部分降低,你看,这与你推断出的密钥形式有些相似,而这类反应的实质,是电子在分子内部发生的转移流动,或者更本质地说,元素电势图中右边的电极电势大于左边” “.伱不是音乐家吗?” “没说不是,所以,你打算怎么去做?” “我已经穿过了它,以很取巧的方式,通行权的问题已经搞定了。”琼的嗓音弱小,无力,但得意。 “已经穿过?”范宁回忆起她这段时间的经历,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是说,在这一系列的争斗中你和‘绯红儿小姐’.” “对,曾经我们分别收容的那颗‘荒-茧’双生果实,可让我们共同被视作具备完整的执序者高度,后来我在‘谢肉祭’上试图将其摧毁时,就在计划调整自己从辉塔坠落的起始点,因为‘钥’和‘荒’的两条攀升路径我都很熟悉,而且当时我觉得,‘绯红儿小姐’应该会被‘红池’擢升,这样就构造出了‘歧化之门’的密钥条件。” “这样你就成为了‘跌落者’那一方.”范宁已经明白后来发生了什么了,“当时的计划出现了意外,‘绯红儿小姐’占了控制权的上风,没能让你们双双跌落下去,自己也没有等来‘红池’的擢升,反而是到了这一次,她被‘瞳母’抓到了顶替者位置上,强行往上提到了完整的执序者境界,甚至可能还不止四重.” “对那颗‘荒-茧’的双生果实被强行献祭后我的大部分灵体.也被撕裂剥离你逃出来时已经遭受重创费力腾挪了个地方从‘歧化之门’的彼门往此门反方向跌了下去.视为穿门通行权到手.zzz”琼的嗓音夹杂着哈欠连天。 奇怪的操作,突然感觉,神秘学领域有很多事情就是在卡bug啊,但必须找到绝无仅有的历史机遇,否则可能彻底失之交臂,看似简单,实则难如登天范宁感觉眼界受到了开拓,但意识到对方说着说着已经没有了声音。 “琼,你还差最后一点没说完。” “所以,这就完成了执序者的穿门了?” “只要等下次实力恢复了重新通过就行?” “.啊嗯嗯,我刚才睡着了。”耳旁响起了少女困到极点的嗓音,“自然不行.只是保存住了密钥带来的通行权.真正想收容真知.要秘史之力.完成回归” “很难解释,总之我需要找到、或成就一件特殊的事物之前你在北大陆被捕时就是没有完成交予所以琼回归‘紫豆糕’.时机非常失败” “悖论的古董?”这却是到了范宁有所了解的领域,他赶紧追问道,“所以是什么,你知道吗?在哪里?交还过程需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仪式来掌握其秘史之力?” “我不知道啊” “可能和‘瞳母’有一定关系.因为现在明白这些遭遇是因为‘历史镜像’.” “而且很有可能在失常区当时我不是.” 这场琼醒来后的简短交流持续了10分钟,后来范宁就再也叫不醒她了。 他有些无奈地将长笛收好,感觉身上出了好多汗,颠簸之中想把车窗摇下点,却被沙子灌了一脸加一脖子,只得又重新关到一小道缝。 这鬼地方实在是太闷热了,即便用初识之光很快带来了凉意,可仍然觉得呼吸不畅。 “差遣给特巡厅的信使,仍是不得音讯吗?” 范宁出声询问,声音不大,但足够被前一辆车里的图克维尔主教的灵觉所感知。 “没有,已经快一整天了。”图克维尔说道。 教会的调查小队正式出发前,范宁要他给特巡厅送了封信,用的是请示的口吻。 内容大概是直接告知了己方存在调查计划,目的是寻找教会传说中的“神之主题”,并礼貌询问了一下对方是否近期有所安排,表示愿意配合其工作,能提供路线更好。 图克维尔理解前一点,因为这么大摇大摆的阵仗,以特巡厅的情报网络其实不难发现,而且拉瓦锡主教立志于寻找初代沐光明者留下的“神之主题”,这是要写进福音书里面的事迹; 他不理解后一点,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同这群不安好心的家伙合作,现在连隐秘组织都在四处流窜进入,哪条规定写着作为官方组织的教会不能自行调查了? 当然,他不会违背拉瓦锡主教的意思,信使是完全照着范宁的意思发出去了。 “还没回复?”范宁眉头皱起,双手抱胸思考起来。 不应该啊。 这群人不是此前还颁布着什么“失常区悬赏计划”吗? 范宁这样打算自有他的考量,他认为对方在这次调查计划中是有利用价值的。 短暂的几次接触下来,神降学会的手段实在太怪异了。 既然神圣骄阳教会的力量能借助,为什么不能尝试借助特巡厅的力量?不是说好的世界警察吗? “减慢行驶速度,尝试召回信使,再差遣送一次。”他作出决定。 如此,车辆行驶加上露宿,走走停停,又在荒漠中行驶了一天两夜。 即便是刻意拖慢,也快到了失常区的不连续边界了。 “得了音讯吗?” 这一天的清晨,范宁从汽车上跳下,登上附近的一座沙丘,眺望远方再度发问。 “已经是第三次召回又派遣了,拉瓦锡师傅。” 即便是觉得没必要请示的图克维尔,也觉得事情出乎人的意料。 “信使是肯定送达了的,但是特巡厅没有任何表示。” 第531章 进入失常区 第531章进入失常区 听到这样的话,范宁久久地沉默起来。 拂晓时刻的沙丘上暂时没起风,几只孤鸟在高空盘旋鸣叫,下方荒漠中停放的车辆未曾熄火,发动机的“笃笃”声不间断地传入耳中。 算起来,到今天中午都要满三天了。 特巡厅完全不予答复,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范宁记得之前入梦“辉光巨轮”时,圣者曾在交谈中提及,B-105失常区并非特巡厅的最终目的地,对其开展的调查行动只是前面一环。 每过7年的周期,整个世界的暗面会如潮水般退却,短暂恢复大部分的正常,然后再度被崩坏的异常所占据,总体而言,这不是件好事——一落一涨后的“净值”通常为负,而且落得越多,涨得越多,哪怕后来人们用丰收艺术节与之抗衡,也只是为了让净负值尽可能地变小。 特巡厅将下一次丰收艺术节期间的“退潮”视作抵达深处“X坐标”的时机,这才是波格莱里奇的最终目的地,按照圣者的说法,“B-105的形状就像一把对着‘X坐标’的刀子,他们以这片区域为探索路径,逐渐刺入目标,最远端的刀尖或与心脏遥遥相对。” “所以,特巡厅的目的不在当下,也不在B-105。” “但后者作为目前能探索到的、最接近那个未知源头的位置,同样是他们在丰收艺术节前一年的重要调查计划,现在竟然没有了下文?” 范宁眺望着枯草遍生的“狐百合原野”,看着视野尽头起伏的丘陵逐渐成为山脉,又逐渐过渡到一片失真的青灰色。 他在试图揣度着特巡厅的想法。 “有可能他们行动未变,只是不想与教会合作,但这些人之前明明还在大张旗鼓地颁布‘悬赏激励条例’,上面的日期离现在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或者,何蒙和冈的死亡导致了计划的延误?但实际上,特巡厅光是已公布的巡视长名单就有二十多位,如果调查计划确有必要,以波格莱里奇的风格,马上就会安排好备选领队,不应该会出现丝毫耽误” “什么样的判断能使波格莱里奇都暂时改变了想法?是失常区发生了什么意外变化,还是连他也这么忌惮神降学会?不管怎样,一定是有什么风险,上升到了让特巡厅觉得不足以争取利益的程度” 范宁在这段时间的盘算里,有一半精力都在思考进去后如何处理和特巡厅的关系,甚至在结果的预演中,他所想象的特巡厅,应该会在收到自己的“请示件”后,以命令的口吻提出一大堆主客分明且不顾死活的工作安排。 结果在还没开始前,事情就以一种毫无预料的方式落空了,这反倒令人有些不安了起来。 “继续往前。” 范宁终于收回落在远方的目光,缓缓迈动步子。 “拉瓦锡师傅这是思维缜密,预先试探。”图克维尔主教这时开口,“不过正好,特巡厅这群人往往在很多时候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教会自己的大功业,无须外人来指指点点。”雅各布司铎也说道。 “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好说。”独臂老司铎杜尔克跟在后面下坡,神态看起来颇为轻松,“对我这老家伙而言,无非就是死在里面,临死前见不着这群令人生厌的家伙,心情一定舒畅。” 众人走下山坡,回到三台车辆停放的地方。 在精通机械技术的阿尔法上校的把关下,博尔斯准将、安德鲁中尉和炊事兵伊万检查了一遍车辆运行状态,随后八人小队再次出发。 炊事兵伊万驾驶第一辆载有食物和水的车,博尔斯准将在副驾,图克维尔主教在后; 安德鲁中尉驾驶中间一辆载有必要工具和小工作台的车,杜尔克司铎在副驾,范宁在后; 阿尔法上校驾驶在最后面的燃油运输车,雅各布司铎在副驾。 进入失常区后,现有的通讯手段如电台将完全失灵,只有原始的机电系统还算可靠。 这样的配置让每辆车内都至少有一位有知者,强大的“烛”相灵觉保证了周边的动静都能被知晓,交流时不用摇下车窗、伸出头来扯着嗓子喊话,除对话者之外的其他人也能及时听见或被转达。 原缇雅城西边的荒漠辽阔无垠,但适合行路的途径仍需要作出选择,三位担任驾驶员的军人谨慎而快速地操纵着车辆前行。 这次没再过多久,范宁就见到了此前自己曾经抵达过的、位于芳卉圣殿总部外沿的、那片存在高低落差的“悬崖”或“草壁”。 它们仍然朝两边没有尽头地延伸了出去,以其为界,前方区域的海拔整体都低了一小截,只是原本应该开满狐百合花的场景,现在同样变得凋敝荒凉。 而且,范宁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发生了一些出入,从空间的相对距离感上说,此处与赤红教堂和九座花园的位置,拉开得似乎过远了一点。 在车辆刹停后,他的目光沿着这蜿蜒起伏的“悬崖”边界线,看到了几处人为穿凿或结绳的痕迹。 “有人曾经借助工具下去了,不只一人或一队。” 坐在前车的图克维尔主教顺口一说,但语气未有太多惊讶。 南大陆的情况可能比西大陆还泛滥一些,毕竟,西大陆还有完整而稳定的政权,有规模化体系化的军队,而这边,各国连圈地的竞争力量都不够,谁还去管这些到处乱跑的人? 范宁这边副驾的杜尔克司铎跳下了车。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捆质地崭新、打结得非常整齐的咒印卷轴,将其解散抖开。 一堵金色的柔和气墙沿着悬崖往下铺展。 三辆汽车依次驶过这道斜面,来到了下方更加辽阔的所在。 广袤的土地一眼望去,犹如一个几达天边的土黄色火炉。 这里的地质没有之前那么松垮,反而好走了一些,而且,众人很快发现了脚下有一条躺在沙尘、乱石和枯叶里的、时隐时现、时断时连的花岗岩碎石道,这是之前扮做舍勒的范宁,在眺望花海时未曾看到的。 应该是一条通往前沿驿站或哨塔的公路,只是随着异常地带的扩散逼近,据点被人们弃置,又往后设了新的驿站,然后新的驿站又被弃置如此一层一层、由远及近地在这片荒漠上散布开来。 汽车逐渐驶离了常规民用地图的界限,仍然维持着平均接近6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 在单调的噪音中,某种未知的气氛似乎已经在空气里蔓延,又似乎只是人类对于“无人区”的陌生心理在作祟。 不论如何,小队中的部分人员,确实开始有些紧张起来。 第532章 一切正常 “为什么没见到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某个时刻,驾驶最前方汽车的炊事兵伊万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位年轻的小伙子有着典型的雅努斯北方人面孔,翘鼻子,碧眼睛,脸庞的肤色较白,长着细微的绒毛,头顶的金黄色头发却被剃光了一大块,并缝有细细密密的针线。 在去年底,伊万被诊断为脑部恶性肿瘤,因而从部队退役,他有寻求过一位私交不错的医生朋友进行开颅手术,但在初步的尝试后,医生选择了终止并缝回伤口,并坦言如果选择保守治疗的话,可能还能多活两个月。 在经过一番心理波折后,他选择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去看一看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有违常理的未知事物——哪怕同样伴随着恐惧与痛苦,有些人也无法容忍,以既定可见的方式迎接千篇一律的命运。 “我之前听说,接近这些异常地带的边界时,可能会看到一些怪异的薄膜或水汽状物质,天空看起来也有一些特殊.今天我们从越过那个悬崖往下开始,也开了近两百公里了,难道现在还在正常的区域吗?”伊万单手扶住方向盘,举起了挂于胸口的望远镜。 此时已到下午,烈日偏离了高悬的头顶,又躲进了厚重的锈红色云层,众人看到前方视野接近尽头的地方,地表的植物逐渐多了起来,视线所及之处,开始有了些孤零零的大树。 地表也似乎不再干枯粉碎,一路所见的坑洼河床的底部泥土已经有了湿润的褐色,个别地方甚至还积蓄了浅浅的水坑。 这不能再称作为“荒漠”,充其量是“荒原”。 “不是所有失常区都有诡异的边界。”坐在前方副驾上的博尔斯准将说道。 他脖子上同样挂了副望远镜,手里则握着一张曾经的费顿联合公国地图,位置放大集中于缇雅城以西,此刻,手上正在写写划划,时不时做个标记。 至少在现在,辨认方向还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他不断更新着地图的外沿线,预估着驶出的里程,并将一些富有辨认特征的地理因素在地图上注明: “实际上,从情报统计来看,失常区有过半数的地方都看不到明显的边界,而且,处在扩散前沿的A编号是指‘不连续’的意思,异常状态的地带只是如气泡状分布。” “嗯,大概率上,我们已经进入A区域了。”副驾的图克维尔主教也开口道。 这一句话让众人原本只是有些紧张的心理状态,变得如临大敌了起来,第一次亲临这传闻中的未知地界,包括两位司铎在内的队员,都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枪械并摆好了阵势。 ——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先倾泻一梭圣光加持的子弹过去。对于神父和军士们来说,在心底预备这样应对的场景,总是能让人心中踏实的。 如此一路紧张地绷到日落时分,太阳西沉。 车队停下后补充起燃油,几位军士跳下车后,都把手中解除了射击保险的施麦斯18型冲锋枪重新恢复了原状。 行驶至今,众人根本没看到任何称得上怪异的事物,自身的状态也感觉良好。 甚至于在地表的植被变多、色彩变得丰富,并出现了起伏的山川与水体后,视觉上没那么单调,风景还更为壮丽辽阔了些。 大家唯独有瞧见过两拨人群,远远地看见。 应该是一些受神降学会教义影响、结队进入“天国”的民众。 在视野开阔的荒原中,他们看起来就如同在天际线边缘爬行的一队蚂蚁,同己方并未有任何接触的空间和可能性。 独臂老司铎杜尔克回望方才行驶过来的荒原,觉得它在暮光中显现出了更加丰富的色彩。 “主教大人,进到这里面时,没有说一定要唱歌吧?”他想起了一件事情,再次打破沉默。 神降学会在教义中宣称“每个离开尘世的人都在欢歌”,甚至列举了种种不依照此方式致敬后的可怕后果,在一些传播资料中还附有不忍卒看的图例。 神圣骄阳教会的调查小队自然将上述论调无视了。 但凡脑子正常一点也不会去模仿密教徒的做法,谁知道那引来的是什么东西的关注。 “那是假师傅们所谋定的暗号。”范宁活动了一番长期维持坐姿的手脚,“正常的官方渠道情报中没有这种奇怪的规矩,不过那几条已经明确的探索经验,不到极端情况的话,还是得尽量遵循着来。” 特巡厅在这些年的研究中积累了一定的收获,尽管核心的情报不会透露,但一些基本的注意事项,他们还是在讨论组内做了通报。 范宁在出发前将其梳理了一番,再结合教会自身在外沿的一些粗浅探索经验,大概有这么几条: 第一点是说“失常区不是梦境”。这里和正常的外部一样是明确的醒时世界,由此延伸出的一条重要注意事项,就是不要入梦,因为“蠕虫在梦里更为可怖”。 由于睡眠必然伴随着不可控的梦境,在以往,这与“不要睡着”是等价的。 但后来特巡厅的蜡先生利用“鬼祟之水”找到了一个能有效抵抗蠕虫的办法,这让调查者得以适度睡眠补充精力,为进一步深入探索提供了机会。 第二点是说“尽量在地面上行动”。初看起来有些赘余,实则是暗含了过高的飞行或走涉水的路线会带来什么未知的危险,范宁现在并不是很清楚原因,反正他也没想过依靠单独的飞行来进行如此长的跨大陆级别的跋涉。 第三点是说“失常区是无人区,不存在本土居民”。这句话似乎也有些赘余,范宁同样不得要领。 “不要去理会那些进来的民众,不发生交集是最稳妥的。”图克维尔主教说完,示意众人重新上车。 司机们拧开大灯,再度踩下油门。 夜幕降临原野,气温下降得非常明显,莽莽星空撒下冷冽的光,抚过脸颊的风沙如同冰冷又粗糙的手。 这一次,出发后不到五分钟—— “咔。” 突然前车传来了一道闷闷的碾压声,在夜风声中不太引入注意。 “等一下。” 图克维尔出声叫停。 三辆汽车陆续刹住,在黑夜中切换了灯光。 第533章 “肥皂泡” 跟着跳下汽车的范宁,皱眉看着几位军人蹲在地上,用手中的探照灯照亮了前车的底盘。 那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整体有一定程度的萎缩,衣服已变成和泥土一样的颜色,倒是一时看不出有什么致命伤势,只是双臂的十根手指,全都杂乱地朝各个方向僵直伸长开来。 此前,男尸是半遮半掩地埋在烂路中的砂石堆里,而在车轮碾过其腹部后,外力的作用使其整个身体往里蜷缩了不少,就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子。 “是哪个擅闯的集会熟人吧,独行的,或者掉队的。” “好死不死,碰巧倒在这里。” “狗屎!” 这些性格阳刚的军人们骂了几句十分地道的、在部队中常用作“驱散晦气”的俗语,有人同时啐了口唾沫,还有人试图扯下尸体被衣物反包住的脸。 “不要去管。”图克维尔主教喝止了一句。 大家就纷纷重新上车了。 图克维尔没有继续多说什么,但他实则在暗自反思,刚才自己作为副队长叫停车辆的举动,其实还是有一些问题的。 难道在这种鬼地方,汽车轮胎还能绊到金砖不成? 金砖自然无用,即便是绊到什么有灵性波动的神奇物品,也不会有谁无聊去捡。 在冒险故事里面,捡到东西是奇遇;而在现实经历中,乱捡东西就是在找死。 下次遇到这种不造成妨碍的小动静,不管实际上是什么,其实都没什么下车察看的必要,这次主要还是自己当主教多年的习惯使然了。 车队继续驶向前方的荒原,一时间荒原只剩下呼啸的风声,被短暂驱逐开来的黑暗与浓雾,再度挤占了一切的一切。 那具全身蜷缩、脸庞大致朝着众人离去方向的男尸,被风揭去了覆盖其上的衣物,依稀似乎就是图克维尔主教的模样。 “辘辘辘辘辘辘.”“哐当——” 远方,最后一辆汽车的尾灯也很快被夜色吞没。 尸体的眼皮在下一刻陡然撑开,一对布满血丝的煞白眼球如灯笼般凸了出来。 在这个小插曲过去后,车队继续往深处行驶。 初入异常地带,大家心中紧张程度不减,同样导致了精神的亢奋。 一直到接近半夜,三辆汽车的正副驾驶位做了轮换,被换下来休息的人也没有丝毫困意。 “拉瓦锡主教自从出发后,好像就不再用教导的口吻同我们说福音了?”后方燃油运输车副驾位上,手头稍微闲下来的阿尔法上校尝试着问了个问题。 “大家在阿派勒用晚餐的时候,你也在场,应是知晓其中道理的。”不等前面车辆的范宁有所开口,旁边手握方向盘的雅各布司铎先作出点醒。 “晚餐上的道理?”阿尔法在努力回忆。 “.进到那地带里以后,我不再喝这葡萄汁,因为经上记着说,当击打牧人,羊就分散了,你们为我的缘故,都要跌倒,直到我在祂的国里,同你们喝新的那日子。” 前方的图克维尔主教复述了那晚范宁所说过的话,又朗声提醒三辆车内的全体队员:“阿尔法上校的警惕心是好的。我们这些肩负调查任务的队员,虽然都是做好了要‘跌倒’的觉悟,但也想尽可能见证到更多的事情,不愿过早地出现意外,致使任务夭折。大家觉得自身或身边人哪里感觉不对的,要及时提出来。” 众人纷纷应答表示知悉,更加沉默且专注地感受着周边环境。 比起目能视物的白昼,或有人烟痕迹的城市乡村,无人地带的夜晚所呈现出的,是一种死寂如墨汁般的黑,更加激起了队员们对突然冒出的未知事物的不安想象。 范宁手腕上的机械表停留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他示意大家停下来休息休息。 虽然现在众人没有丝毫困意,但长时间的驾驶让身体上也有些倦麻了。 大家略微放倒了座椅,换了个相对舒服一点的姿势,但仍然保持着对外界的高度警惕。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仍旧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什么不适都没有感到。 当人们对所处环境抱有“应该正常”的预期时,他们会试图逃避异常的事物,但反过来,如果对所处环境抱有的是“应该不正常”的预期,有人就会试图做点什么实质的事情。 比如找到什么东西,将其给主动消灭,来争取到心理上的掌控感。 可现在.这“失常区”未免也太正常了吧? 当发动机的轰鸣、轮胎的碾压和底盘的震颤也消失后,这里的一切只剩下令人惴惴不安的寂静。 如此,第一个夜晚就这样没有丝毫波澜地度过了。 带来拂晓,鸟声如洗,日光透过天际线的云层,一寸一寸地冲淡了昏暗。 “鸟声?” 闭目养神的范宁睁开眼睛,第一个跳下车。 车队从荒原行至了山林地带,清晨的空气冷冽、纯净。 失常区只是“无人区”,不是“无生命区”,动物和植物还是有的,它们凭着本能活动和迁徙,边界之类的概念与其无关。 视野所见之处已经有了小溪和水潭,粗大的树干上缀满着各色极为瑰丽的花粉,细长的水草在流水中成片成片地倒伏,并随清澈但飘有植物碎屑的液体浮动。 “植被越来越多了,雨水看起来至少不贫乏,不像‘炎苦之地’,倒是更接近于原本南国雨林的样子。” “十分漂亮又色彩艳丽的风景。” “令人身心舒畅。” 众人纷纷下车伸展身体,持着水壶观望四周,吃起了肉干、面饼和脱水蔬果。 范宁也微微仰着头。 但他还没来得及就“鸟声”展开递进的联想,就觉得自己视野里出现一丝不对劲的感觉。 范宁用力闭眼。 又睁开,如此重复了两遍,又甩了甩头。 “怎么突然好像边上有东西?” “我眼里进了洗涤水吗?” 身边人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你们也感觉到了?”范宁转过身来。 图克维尔主教点了点头,语气有些凝重,试图描述这种感觉: “两三成、一两成不对,也就一成吧,我觉得自己视野里的‘余光地带’,好像被什么流动着的东西染色了” “或者说,有一层薄薄的、滥彩的、什么薄膜似的事物在视野边缘围了一圈,就像,就像?” 范宁皱眉接过话语: “阳光下色彩斑斓的肥皂泡?” 第534章 “小提琴” 在简短的互相交流过后,大家一致确认,范宁后来的表述相对更准。 突然间,不管看向哪里,每个人的视野余光地带,都被裹上了一圈异常的光影,事物的形体似乎开始瓦解,边缘似乎开始融化,色彩以一种鲜艳而泛滥的方式漂浮在晦暗的图层上,就像阳光底下流动的肥皂薄膜。 由于发生异变的范围,只有视野最外围的一层,不碍于行动,也没有痛感或异物感。 但对人来说的不适应感很强,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明显不是寻常状态,众人无法理解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地方可能有问题,赶紧离开。”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还来不及深入思考,作为副队长的图克维尔先下了一道出于谨慎原则不会有错的命令。 “往哪开?” “先按大致方向开吧,开动再说。” 感到不安的众人飞速上车,再度点火出发,在林地里选择还算顺畅的路径行驶起来。 即便有无形之力在必要时刻辅助,车辆也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遇到无可通行的地形,大家所希望的是在此之前,车辆先能将己方尽可能地带远一点。 “我觉得不像是眼部生理上的病变。” 汽车上,雅各布司铎一会直接眺望远景,一会举起望远镜的观察,又时不时用手遮挡住自己的半边视线。 “应该是我们遭受了某种污染,灵性上的污染,因为眼睛是灵性的窗户,所以最先反应到视觉上出现了异变,至于这种污染会带来什么后果,现在还不清楚,也不知道特巡厅那些调查队员曾经有没有遇到此类情况,这些家伙对于实际而具体的情报总是遮遮掩掩。” 几位军士下意识地点头,他们对于神秘侧的事情无法理解,只能寄希望于这几位有知者和邃晓者能弄清楚问题。 杜尔克司铎的表情忧心忡忡,他也认可这一猜测,又试图进一步追问: “如果是污染的话,一切污染的本质都是隐知,一切隐知的来源又都是见证之主.所以,我们是被哪位邪神盯上了?” 如果能够知晓对应的见证之主,也能推测出一部分有用的信息。 “视觉的影响,怪异的滥彩,难道是调和学派研究的‘画中之泉’?” “有可能是神降学会祀奉的那位‘真言之虺’。” “这里是失常区,所遇到的一定不是通常能理解的事物,我觉得是‘蠕虫’。” 杜尔克所做的“污染”推论,是有知者的常规思维,另外几人都开始顺着他的思路猜测。 “首先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图克维尔主教说道,“我们在日出之后一跳下车,就纷纷‘看到’了这种流动的滥彩,那么,在荒原里的时候呢?还在车上的时候呢?” “在车上的时候漆黑一片,可能那时就有了。” “那就不是这片林地的问题,是更早时候的污染?” 几位军士总是忍不住将手放在眼部,只是没有下力气去揉。 “大家不必过度紧张。” “我是说,暂时不必。” 范宁终于开口了,所有人都看向他。 “那时,在对兰纽特上将作灵体搜查时,我曾洞见过神降学会的集会熟人们结队进入失常区的画面,碰巧的是,那处破烂铁丝网外面的边界,是‘可见’类型的边界,在画面中,它看起来也是像某些崩坏浑浊的事物上面浮了一层色彩怪异的肥皂膜一样。” “所以据我推测,恐怕每个进入失常区稍深一点后的人,视野的余光边缘都会很快出现这种现象!” “目前尚不清楚这会导致什么威胁生命的异变,特巡厅不答复我们的请示,之前也没有共享分毫情报,但既然是进入失常区之后的普遍现象,每个人都逃不掉,那就至少不用惊慌失措地试图‘逃离某地’,不加观测和记录的行路,会导致偏离的方向无法得到及时纠正,得不偿失。” 范宁示意车队先找个相对空旷的地方暂停。 “‘肥皂泡’的怪异变化要持续留意,但别只钻着这一件事情思考不放。两位记录行路的人交换一下所描的特征地标,确定拓展的地图边界到哪了;车辆再次全面检修一下;大家原地稍息,活动一下筋骨,没吃饱的继续吃东西,也可留意一下前人的活动痕迹,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处相对大型的据点遗址,不过,不要脱离他人视线范围。” 他一一作出安排。 “好的。”众人心下稍安,纷纷应答。 “啾啾.啾啾”“叽叽.叽叽” 修整期间,鸟鸣声再次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这里的林地生长得更为繁盛、更接近自然状态了,鸟鸣似弱管轻丝般层层重叠、密密匝匝、在高空盘桓云集。 “有些奇怪啊不对,反倒是有些熟悉”图克维尔仰头眯起眼睛。 “我好像听到了有很多熟悉的音乐?太夹杂了,不是很确定”两位司铎也在侧着耳朵,努力分辨着什么,“好像有吉尔列斯巨匠的《第三交响曲》、迈耶尔大师的《F大调长笛协奏曲》、塔拉卡尼大师的几首歌剧、洛尔芬大师的某首交响诗” 范宁也在皱眉分辨,但与众人不同的是,他很快就联想到了另外的东西。 “俄耳托斯雨林这片区域,就是有这么多鸟类盘桓云集,这说明我们在接近圣亚割妮医院旧址。” 这是当时首领猎人带着畏惧之意的低沉解释。 “这些鸟类是见证者,忠实记录了这里历史上发生的所有怪力乱神之事,任何闯入者的发声,都会被视为一种‘窥探’,它们会慷慨地向你展示“你想窥探’的东西,哪怕人们并不具备接受这些知识的神智” 在失常区里怎么会有着跟俄耳托斯雨林一样的奇怪机制?交织杂糅了层层的音频版的“历史投影”? 不对范宁在下一刻意识到因果关系应该是反过来的。 应该说是曾经的俄耳托斯雨林中有着和失常区一样的奇怪机制。 在“芳卉诗人”陨落、“红池”的污染持续渗透的年间里,“炎苦之地”很有可能早已发生了局部的穿孔,让一些异常地带提前渗漏了出来。 从当时的经验来看,用有序的演奏可以将杂糅的音乐在一定程度上理顺,当时的自己这样做,是因为想知道那首《前奏曲》听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现在的话,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呢. 范宁持续思考着,正准备不管如何先试一试的时候,图克维尔主教提的一个问题,却打断了他的思路,而且这个问题的确提得很是时候—— “鸟呢?” 众人皆怔了一怔。 对啊,听到这么密集层叠的叫声,怎么没看见什么鸟群? 这些林地中是有鸟类生存的,众人一直都有时不时看见一两只停在枝头或飞过高空,但少数鸟儿显然形成不了这么稠密的叫声。 而且当意识到这点后,大家觉得这种杂糅的音色,似乎也不完全像鸟儿了。 几分钟后,大家稍微腾挪脚步,把注意力放在了一颗高大的树木上。 这是一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巨大榕树,典型的“独木成林”,完全理不清上方有多少层层重叠的枝桠。 “你上去看一下。”图克维尔说道。 “好。”独臂老司铎杜尔克答应了一声,用了之前帮助汽车通行的类似手段,踩上一堵金色的气墙,徐徐升高了上去。 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几位军士朝杜尔克的周边举起了枪械,范宁和图克维尔也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担心再次落空,杜尔克很快就落回了原地。 “怎么了?” 范宁觉得他的脸色有一丝怪异,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难以认知的事物。 “这树里面,好像长着一些.不太好说的.小提琴。” 第535章 自我修正 “小提琴!?” “树上面长了琴?难道这些声音不是鸟鸣,是琴声?” “什么叫‘不太好说’?”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疑问,杜尔克接下来组织的语言却显得有些艰涩。 这位老司铎大概用了“肉色”、“多孔”、“比例失调”、“木质或骨质”等碎片化的词语来描述他所见到的事物。 有人提议要不要再去看看,或者摘一把所谓的“小提琴”拿下来看看。 图克维尔主教当即用“没必要”予以制止。 范宁则思索一番,还是钻到汽车里面,先提了一只琴盒出来。 先不论这树上长小提琴是个什么情况,此次车队进入失常区,几种轻便的乐器本来就是有携带的。 他将一把红木质地的普通小提琴在脖子上架好,再调节弓子松紧,擦拭上带有灵性闪光的松香。 粉尘在清晨的日光下飘落,他左手在纸板各弦上张开大跨度的和弦,探头,提气,抬腕,运满沉重而凝持的一道长弓。 巴赫第二号《小提琴无伴奏组曲》的第五乐章,“恰空”舞曲,也是d小调。 以范宁耳朵的挑剔程度,想把这首曲目的所有变奏都演绎到令自己满意,技巧上可能还有点勉强,但至少这一开篇的气质已经显现,古老而感伤的八小节低音主题,在这片尘世之外的林地回荡,似庄严又悲戚的信誓与作祷。 他的演绎完全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进行的——这句话不但不赘余,还很重要,从离开西大陆的那一刻起,自己作为游吟诗人或教会神父的深入扮演,应该要暂时告一段落了。 失常区据说是一个会让认知混乱的地方,如果连自我意志都回归得不彻底,之后可能不会再有能顺利回去的希望。 这也是范宁之前在最后的晚餐上说出“不再喝这葡萄汁”的原因。 “想不到拉瓦锡师傅不仅是演奏管风琴的大家,小提琴的技艺同样是具备伟力的。” 当然,旁边聆听的一众队员依然对此评价颇高。 “这好像是北大陆那位失踪的年轻作曲家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目前已经出版,影响可谓不小,但暂时还没有哪位小提琴家下决心完整演出,在提欧莱恩,好像仅有过几次非音乐厅场合的节选演出。” “这部小作品是具备神性和宗教悲剧气质的,所以拉瓦锡师傅才会垂青于此。” 在这个令人不安的未知界域,突然出现的小提琴孤寂而绵长的叹息,的确造就了一种奇异又陌生的美感。 音乐在两分钟后戛然而止。 “没有出现和以前一样‘提纯鸟鸣’的现象,反倒是又让我旧病复发了” “这失常区好像和以前的俄耳托斯雨林并不完全一样.” 范宁一手抓住琴和弓,另一只手十分难受地捂头。 “主教大人应该是头痛症又出现了。” “他颅中的圣光和启示太强烈,所以时常受这种罪。” 在神圣骄阳教会中,已有一些神父了解到,拉瓦锡主教“从小”就患有一种原因不明的头痛。 “要不要上车休息一下?”图克维尔问道。 “不碍事。” 待得灵体的撕裂和灼烧感稍微缓解后,范宁再度思索起来。 这些层层杂糅无序的“鸟鸣”或“琴声”,隐约听起来都是这一世的大师或巨匠之作的残片回响。 所以刚才自己演奏“恰空”,是一个无法相容的糟糕的选曲决定? 范宁试着重新拉响了一首浪漫主义早期大师洛尔芬的小提琴协奏曲的二乐章。 温柔如歌的恬静行板在林间回荡,这次在其引导之下,盘桓云集的杂乱音符发生了变化。 声部在减少。 起初,对于灵感不高的人来说不明显,后面则减少至只有这一首作品响起。 在音色上全是单调的弦乐器,但音符上已经十分完整。 那种“顷刻间想死”的不适感也没再出现。 “我好像眼睛正常了!” “没有那种滥彩的肥皂薄膜包裹了。” 众人惊喜出声,感到心中悬着的包覆落地了。 范宁却仍旧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 这么简单地演奏一首音乐,就解决了这种未知的视觉异变么?还是通过那一堆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提琴”解决的。 再过几分钟,连这种奇异的鸟声都消失了。 杂乱的或整齐的层层声音全部消失了。 树林里恢复了偶尔有几串鸟鸣声响起的寻常状态。 “这种污染也许能通过音乐演奏的方式来净化。”图克维尔笑了笑。 尽管那些视觉余光中的“肥皂泡”,没有带来任何身体和精神的不适,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成功将其消除,他觉得心底异常轻松。 树上长琴的这种怪事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问题了。 “你们两人的地图路径核对完了吗?要不要现在继续先上车赶——” 这句话还差几个词没说完,有几人突然就觉得一阵未知的寒意上身,不由得再度眨动眼球或摆头。 那圈流动的滥彩再次回到了眼睛里! “拉瓦锡主教,这”看着互相间都有类似的反应,大家脸色有些难看了起来。 范宁却是若有所思地缓缓踱步,往一处地势稍高的林坡走去。 众人只得暂时跟上。 “离日出的那一刻,过了多久?”站在山峦上的范宁眯起眼睛。 如肥皂液流动镶边的视野里,太阳已经完全从天际线冒出,当然,还没升起多高。 “日出那一刻?跳下车的前不久?”杜尔克盯着手腕上的表,略微回忆和推算了一下,“现在是5点37分,走上山坡前是5点33分。” “之前太阳冒出的时刻是5点20分17秒。”最后这一点他脱口而出,十分肯定。 教士们信仰“不坠之火”到了一定的程度后,灵性是能够精确地感应到太阳升起的,哪怕没去观察。 范宁眺望着无边无垠的原始林野与若隐若现的湖泊河流: “也就是说,那种杂糅无序的鸟鸣声,从出现到消失,持续了13分钟左右?” “接近一个日出的过程时间?” 这个世界的天文单元结构仍然是一个个球体无疑,日出过程的耗时随观测的位置和地形不同而不同,从第一丝光线从天际冒出,到整个太阳完全出现,它升起的相对速度越快,时间越短,与地平线的夹角越小,时间越长。 原南大陆最南端的帕凡雷亚群岛,日出持续时间最短,约3分钟。 缇雅城的时间是10分钟。 现在的时间到了13分钟,说明大家的确还是总体沿着“西偏北60度”的方向行路的。 “接近日出时间.您的意思是,那种特殊的鸟鸣之声出现的时间段,仅限于每个地点‘带来拂晓’的时间段?”有几个人都如此问道。 “可为什么刚才眼里的‘肥皂泡’也在您的音乐声中暂时消失,然后又回来了?” 范宁挥了挥手示意大家走下山坡: “诸位应该知晓‘格’与‘失常区扩散’的关系。” “暂不清楚其他的艺术形式是怎么起作用的,但我猜测,这种在‘带来拂晓’时刻才有的特殊鸟鸣,就是那些音乐大师之‘格’遏制失常区扩散的外显表象之一” “或者说,这是一段为数不多的‘自我修正时间’,它成功地拖慢了异常地带的扩散速度,否则世界末日恐怕早就临到了。” 第536章 “交响备忘录” “寻常情况下的失常区自然终年无人,即使在无人状态,它们同样能实现一定的自我修正作用,在每天的‘带来拂晓’之时。” “而如果出现了外部的有序音乐,将其加以引导和提纯的话,这种自我修正作用会变强。” “刚才就是如此:由于我们现在仍处于编号为A的不连续区域,异常地带是成气泡状分布的,可以理解为在整体上本来就‘更稀薄一些’,随着我缅怀大师的作品,大家附近的区域出现了更大的‘空腔’,短暂地回到了跟尘世一样的正常状态。” “于是视野边缘的那些滥彩薄膜就消失了。” “直到它们再次被异常地带占领,相当于你我又重新进入了失常区,于是视觉里再次出现了这种未知的事物。” 众人听完范宁解释后,均觉得这种猜测具有较合理的逻辑完备性。 刚刚的这些变化或机制,在某种程度上的确遏制了失常区的扩散——当异常地带重新占据内部被修正的空腔或气泡时,它们对于最外沿的蚕食速度,一定同时被拖慢了。 于是图克维尔试着套用这番猜想解释更多问题: “刚才拉瓦锡主教演奏的第一首小提琴曲,效果不够明显,而第二首小提琴曲立即见效,这应该就是因为后者的洛尔芬已经是无可争议的‘新月’,而那位北大陆的范宁先生还相对比较年轻的缘故吧?” “.基本应是如此。”范宁只能点了点头。 他一时间无法解释,前者其实是“掌炬者”级别的作品,原因是出在了蓝星音乐与旧工业世界音乐不相容的问题上。 同时,他也意识到,这种自我修复机制虽然延缓了末日的到来,但实在难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这个世界更深处的异常地带已经积重难返,而且,每次“带来拂晓”的时间太短了。 “明白了一部分。但我还是没明白,出现在我们眼睛里的到底是什么?老杜尔克所看到的那些琴又是怎么回事?” 雅各布司铎的表情仍然忧心忡忡,面对这种在人体身上的未知异变,就像面对一团还未长大成熟的寄生虫般让人焦虑不安。 “暂时无法理解。”范宁在摇头。 “但我们的目的是赶路,而它们暂未对我们的行程造成困扰。” “现在比较重要的是,顺着公路找到一个相对大规模的遗留据点,进去看看。” 这是另一个可能获取到信息的突破口。 这条历史久远的“公路”从之前悬崖下面的荒原延伸过来,虽然多处更换了建材,带有明显的不同时期的修建拼接痕迹,工艺水准也不尽相同,还有几处烂得完全断掉,但是之前一路始终没有彻底跟丢,总是找寻一番后又接上了。 估计已经延续了超过五百公里。 顺着这条路,博尔斯准将和安德鲁中尉已记录了几波勉强算得上是“遗址”的地标物,比如类似驿站或哨所的风化严重的小房屋,或是斜插倒伏的铁丝网,以及布满蜻蜓和蛛网的煤气灯杆. 但规模都太小,毁损痕迹都太严重,除了能证明的确有前人活动过外,看不出其他的东西。 所以范宁寄希望于能不能找着大点的遗址。 参考西大陆军方和官方组织的建设记录资料,从小型据点一路退却过来,几处小的过后就会有一处大的,南大陆曾经的情况很可能也类似。 车队再度点火出发。 尽管昨夜一宿未睡,但大家依然保持着较高的心里紧张度。 ——也依然如往常般落空了。 并没有什么诡异的怪物来袭击己方,动物看起来也都是寻常习性。 路倒是比以前更难走了一点,车辆出现了几次刮擦,尤其是轮胎和底盘有了几次很大的磕跘,但图克维尔主教明显汲取了之前的反思教训,既然没妨碍行驶,就没有叫大家停下查看。 绷紧的精神必定有放松下来的时候。 原始生态的山川大地壮丽而奇瑰,天空蓝得特别深,在纯净的阳光浴泽下,树木的绿、河湖的银、朱黄的草,都被映衬得澄亮而富有立体感,与天光与水影一片装点在辽阔的苍穹里。 种种五光十色的景致,洁净的阳光和微风,让车窗边的队员们不禁轻轻随风哼鸣。 那些从各芳草间绽开的花朵、从林间生长的孢子、以及飘洒在叶片与空气中的花粉,鹅黄、湛蓝、桃红、碧绿.更是呈现出艳丽无方的光彩,迷炫了人的视觉。 偶尔,在这种身心畅爽的体验中,会感觉到某种未知的阴影,和一小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陌生,但只是偶尔。 毕竟,遇到怪物或敌人扑过来的话,再将其合力解决就是了,大家的灵性反应又不慢。遇到邪灵污秽上身的话,布置秘仪、拜请神力净化就是了,大家的神秘学储备又不浅。 除此之外,如果日常行路时不放松下来,一直绷着肩膀和两股,又有什么额外好处呢?连范宁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虽然一路下来,确实遇到了几件让人不明所以的小插曲,但后知后觉地来看,众人所做的预警和应对,完全只是在“和空气对峙”。 实际上,在这片尘世之外的无人之地行旅,根本不用考虑自己在世俗中扮演着何种角色、与他人处在怎样的社会关系,在战争中炙手可热的精良兵器,在这里毫无用场,所有和地位、财富、名誉、政治或宗教权力有关的要素,全部都自然而然、悄无声息地走向消融了。 当生活中的那些曾经令人困惑或遗憾的问题,在这里除却了任何受烦扰的必要后,他们欣赏着令人陶醉的山川风光的同时、就自然而然地思索起关于生命、信仰、艺术、归宿与命运等诸如此类的纯粹又宏大的“终极”命题。 范宁也没有成为例外。 只不过他选择的方式是钻入了汽车改装的小工作台,执笔,作曲。 是时候开始酝酿自己的第四部交响曲了。 而且,范宁心中的确保有着一丝警惕感,他觉得,与其说当下是在“身心舒畅的放松中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陌生”,其实更可能是“归宿和死亡正在以一种未知、华丽而诡异的方式悄无声息降临”。 据说文字和认知会被扭曲,但音符不会。 别人写的都是调查日志,自己则不如试着用交响乐来当作备忘录,如果某一天真的迷失在了这里,亲笔写下的作品没准能提示到自己,一路上真正发生的是什么。 或者,至少有可能提示到今后灵感更高、更有共鸣的后来者。 那么这第四部交响曲应该是个怎样的立意与基调呢? 范宁的第一思路,自然是从当下的境遇、所见、所感中找寻,或总结西大陆这一阶段以来的种种经历与得失。 但他的脑海中,不知怎么总是反复浮现着另一些陈年往事。 那是去年夏天不对,已经是去年去年的夏天了。 说起来,现在的自己怎么到了这么一个遥远的世界,到了这么一番境地呢? 范宁想起的是在圣欧弗尼庄园的那个清晨,烛光晚餐之后的那个清晨,自己从睡房的沙发上醒来,在三角钢琴前弹着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K.330,当那些纯真、灵动、似无邪游戏的钢琴声在睡房内响起时,金黄澄澈的光束也从落地窗外射入,在地板各处洒出一道道明媚的条纹和斑点。 而后罗伊小姐醒来道了早安,与自己闲聊间,她站在落地镜前挽着自己的长发,不知是有意还是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范宁先生如果在余生能写出类似这样的交响曲,即使那时得不到近况,我也会确认你一定过得十分幸福,没有怅然和悲剧。” 第537章 尘世最后的声音 写一首带有莫扎特遗风的交响曲? 忆及往事的范宁目光怅然,摇头而笑。 前世的古典主义时期和这一世的本格主义时期类似,那时罗伊还以为自己弹的莫扎特K.330,是某首她没听过的塔拉卡尼钢琴奏鸣曲。 范宁表示了这“算是仿写”,并坦言“自己的性情很难写出这种纯粹气质的作品”。 其实这不只是他个人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时代变了。 一切田园的、宫廷的、合乎封建宗法与骑士热忱的艺术叙事,如今都在机器轰鸣声中趋于瓦解,24个大小调和古典曲式的可能性已被开发到极致,浪漫主义晚期的最后一抹余晖即将在天际消散,那里,属于现代主义的光怪陆离的新月已经若隐若现。 不过,还是可以尝试的,也是一次契机。 或许能够找到一种,让自己这一世的创作与前世蓝星古典音乐能够相容的可能性? “如何才能抛却长篇幅的曲式、复杂的配器和宏大的叙事,致敬如莫扎特一般的遗风,又能依旧融入着属于我个人的烙印?.在巨人的葬礼、精神的复活和辉光造物高处的‘爱告诉我’之后,让纯真童稚的孩子们告诉我,关于那些他们生来就知道之事?.” “其实,‘史诗感’也是一种很累的东西,对么?” “我的确应该休息一下了,在自己精神流浪史的某个中间阶段,稍微地休息一下.” 范宁先是翻开了一本空白总谱本的扉页,也就是第二页处。 在他个人的初稿写作习惯里,喜欢在这一页记录一些配器的想法、曲式的框架和音乐气质的塑造原则,在第三页记录涉及到的诗歌文本(如果有的话),正篇往往从第四页才开始。 他先是为自己定下了一些创作这部交响曲的原则—— 采用常规的四乐章结构; 抛却宏大叙事,篇幅不宜过长,全乐章控制在一个小时之内; 缩减配器编制,回归浪漫主义早期的三管制; 甚至,再“古典”一点,删除长号和大号声部,整个铜管组有圆号和小号足够,试图令听众回忆起旧时宫廷的室内乐遗风; 打击乐种类则可以仍旧多一些尝试,在“不吵闹”的前提下. “然后是确定一个自己所心仪的作品调性。” “莫扎特或海顿的作品都以大调居多,而且升降号相对简单,最常见的就是无声无降的C大调,还有一个降号的F大调,一个升号的G大调” “可能,音域范围定在一个总体适中、又稍微偏高一点的位置比较好。就像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的中心音一样,如果低到了从F音或C音开头,总觉得色彩哪里不对,但如果是高八度的C,那又过于尖锐了” “G大调是个不错的率性又童真的调性。” 作出决定的范宁将手稿本合到封面页,用连贯中带点潦草的斜体雅努斯语字母,写下了类似这样的标题: “SymphonyNo.4inGMajor” 他终于开始在“正篇”处书写各个配器组的缩写与调号了。 既然是在这样一些原则下创作,那么主题就不宜过于繁多,每个乐章一至两个主题旋律,配合几个短小鲜明的动机,做充分地发展,寻求统一又富有变化的形式逻辑。 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乐章开篇主题的乐思就显得极为重要了,不仅要奠定整部交响曲的情绪基调,最好还能埋下伏笔,和末乐章的某种总结和升华形成一致的呼应。 “序奏的话.这些无人的地带远离尘世,浓艳的色彩如调色盘般在山川林野中绽开,但在心旷神怡的行旅中,又带着一丝不知名的陌生与凉意,包括一系列让人不明所以的诡异变化” “木管的音色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以长笛和单簧管吹出简单的带半音装饰的G音反复,以一种闲适和从容的节拍速度” “但基于以上气氛的感受,这里的和声最优解恐怕不是G大调,如果我后期的认知真被破坏,回听这一乐章,容易得出被蒙蔽的结论,认为这里一片祥和、暖意融融.” “#F与G的半音装饰关系,不只存在于G大调,同样是b小调的V-VI级关系!” “调性定为b小调!在旋律线上点缀以空灵的三度B音,作为这种倾向的描绘.” 笔尖摩挲纸张,沙沙作响,灵感与理性的关系被范宁驾驭得恰到好处。 他在《G大调第四交响曲》的开篇,写出的却是一段色彩极为特别、带着莫名冷意的小调的木管序奏。 即便是致敬,他也永远会将自己的风格摆在最鲜明最突出的位置。 旋律写作的灵感在中途遇到停顿。 “这是因为这段音乐的‘凉度’出来了,幻境般的‘恍惚感’则还差点.” 范宁迅速找到原因,又停笔思考,同时在心中想象推演着一些音响效果。 可能得依赖一些打击乐的作用,比如三角铁、钢片琴,或者,像《第二交响曲》中“初始之光”乐章中的钟声。 但最后,小工作间内的范宁拿起了置物架上的另一件“打击乐”。 一副雪橇铃铛! 它的音色特征细碎、清冷、银光闪闪,就像冻得发脆的冰雪被木橇碾碎的声音。 “这件打击乐倒是无比契合开场的意境,只不过” 范宁早就知道神降学会的人喜欢摇动这种东西来欢唱诗歌。 但他从来就没有避讳过这种类似的情况,恰恰相反,他在艺术创作中很有拆解对方知识污染、垫高认知冲击的经验,就像“唤醒之诗”中对于d增三和弦的运用一样! 而且很有意思的是,范宁之前查阅一些地理资料时,就发现“雪橇铃铛”的含义,在一些地区民众的文化语境中早有渊源。 比如在提欧莱恩西南边境的尼勒鲁地区,以及雅努斯东南边境的伊赫劳地区,这些住在雪山高原的民众在半山腰放牧时,会在牛羊脖子上绑上类似这样的铃铛,于是很多诗人和旅行家纷纷认为,“雪铃的声音,是人们在登上高山之前,所听到的最后来自尘世的声音”。 以此讴歌“天国”,并不是神降学会的独到见地。 毕竟,它只是一件普通又寻常的事物,神降学会不过是利用和曲解了其象征意义而已。 “用它。” “将密教徒所以为的神秘,拆解为可让世人理解的音乐语汇。” “呵呵,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在范宁的书写之下,这段b小调序奏变成了长笛、单簧管和雪橇铃铛的开头。 音乐转为G大调后,小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圆号、双簧管和单簧管接续书写出一个长而曲折的乐句,阳光照射在旅者的身上,但空气仍然清冷,风景壮丽而奇诡,却带着未知的陌生与幻感。 视野的余光中仍然游动着滥彩的肥皂泡,在范宁的笔尖之下,第一乐章的主题被圆号轻轻抛起,几个小节的轻盈乐句随风滑翔,很快被弦乐器接住,滑落到大提琴的怀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在西方沉落,寥寥晚星透射着光亮。 即便写作的地方有些逼仄,耳旁的车辆噪音持续不减,整个过程仍是令范宁感到舒适从容的。 也依旧没有任何怪异的东西袭击众人。 但是,一个现实的问题终于开始摆在了众人面前。 进入失常区超过36个小时之后,队伍中有人困了。 第538章 营地 四位军士感到沉重的困意正在一波一波袭来。 他们不得不承认,最初进入失常区的那一段时间,自己心理状态绷到了比所经历过的烈度最高的战争还紧张的程度,如此松弛下来后,人的生理规律几乎是不可违背的,或许,还能坚持一段时间行路,但想撑到明天的拂晓,就实在勉为其难了。 另外,偏离预期的是. 原本范宁和图克维尔这两位邃晓者,应该精神尚好,杜尔克和雅各布这两位高位阶有知者,应该至少也是再能守一个整夜。 但现在竟然连他们也感觉到疲倦了。 又是一个不太起眼但有违寻常情况的细节,研习“烛”后在正常地界里所表现的一些灵性或“精神力”的优势,在这片景致五光十色的失常区里似乎被大打折扣,之前流传的很多情报根本就不准确,原本以为第一轮能先撑上4-5天。 “今天夜里恐怕就得使用‘鬼祟之水’了。”第一辆行驶的汽车内,图克维尔主教说道。 “这早就制定好的方案。”后方的雅各布司铎隔空点头,“只是时间偏离了预期,原本还以为,我们几人用这东西,会能晚一天就晚一天。” 睡眠曾是这里标志性的禁忌事项之首,是“也许还来得及折返”和“再也出不去”的一道分界线,现在,那位特巡厅“蠕虫学家”研究出的方法,的确为深入调查提供了很大助力,但绝对不是可以随意滥用的。 这套教会花了大代价从特巡厅手里获得的、以“鬼祟之水”作为主材料的灵剂配方,可不是什么“驱虫药”或“净化剂”这种理想的作用原理 据说,是让服下后的人体短暂变得“不太适合蠕虫宿在上面”。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道有多少副作用或意外的可能性。 而且,多次服食的话,用量会越来越大,生效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从特巡厅提供的数据来看,第一次服食的人一般能生效超过30个小时以上,这可以让人连续两个晚上享有正常的睡眠,而到后面,恐怕睡半个小时就必须要托人叫醒,否则等自行醒来,就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东西了 自身升得不够高,灵性层次更低的队员,不出意外会最早成为“用无可用”的队员。 他们倒也早就有此觉悟,自身的使命就是尽可能打好下手、维护好车辆、尽可能将另外的神父们带得更深一些了。 然后,还有一个问题。 “待会,是直接找一块勉强能停车的地方休息?还是”图克维尔凝视着斜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缓缓询问。 就在刚才,天色的明亮程度经历了一个陡降的过程,树梢与灌木丛上的金黄色一瞬间就被抽走,只剩下隐隐透着鸽灰的虚影。 身后前一刻还绽放着奇异色彩的花丛和菌群,几乎已经连什么都看不清了。 “再沿这条烂路开两个小时。” 范宁看了一眼手表,作出决定。 “如果到晚八点半,我们还找不到一处值得驻留的大型据点遗址,或者彻底跟丢了脚下道路的痕迹的话,就原地择一处停车休息。” 好在如今的气温,比起外面的“炎苦之地”,整体下降了一个台次,夜晚林野里的蚊虫数量在稍微处理后、处在可容忍的程度。 而且,从之前一路的活动痕迹分布来看,结合以往搜集的各国建设情报来分析,范宁觉得,想找到一处大型据点,还是有现实可能性的。 “你们意下怎样?”图克维尔问道。 “我可以撑到九点之后再睡。”“接近十点都无妨。”“按照队伍的安排来。” 几位军人打出接二连三的呵欠,还有人在抹眼角分泌的眼泪,但都表示可以再走几个小时,而有知者们的“疲倦”、离要睡去就更久一点,撑到下半夜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车队继续在夜色中颠簸前行。 事实证明,范宁的判断是准确的,开了一个多小时后,车队临近了一处坡度较缓的山坳所在。 遥遥往斜下方望去,是一片隐隐绰绰的建筑黑色轮廓群。 房室错落分布,基本是平房,只有一处主营地看起来依稀修了两层。 边角几处矗立着哨塔,修得很高,近乎抵消了山坳的高度差。 再往外三面环林,还有一处是连通外部湖泊的狭长沼泽和芦苇地。 在长年累月的自然生长下,这个山坳的地形其实已不适合车辆往下通行,但范宁一路调用无形之力“斩草除根”,杜尔克司铎又用“金色气墙”垫于车轮辅助,众人没费过多气力,就把三辆汽车停到了一处相对平整的、杂草丛生的院前空地上。 当几束军用手电筒的炽亮光束投向前方后,包括范宁在内的人群中好几人,都发出了惊讶的轻“咦”声。 手电筒照亮的是废旧的钢丝网.应该是钢丝网,毕竟,它在众人面前的形状是“一堵”。 但真正属于“钢丝”的部分寥寥无几,众人所看见的是肆意生长其上、极具想象力的各色孢子、花粉与其他分泌物,它们具备充足的厚度和立体感,再加上不时从里倔强探出的枝桠与花瓣,共同组成了一副色彩华丽而泛滥的画作长卷。 甚至,范宁透过某些局部的构图和配色,莫名联想起了一些足够出名的先锋派作品、或是某某古典大师作品中部分被抽象出来的符号。 他不由得在面前停留了好几分钟。 几位军人用工具做完了初步清理,又将一块房门大小的、缠绕着金属丝与植物的混合物用钢钳剪断,扭了下来。 透过这扇漆黑的豁口,手电筒终于照亮了营地里面的大小房子。 灯光照出了上面的不少裂缝,但不算“伤筋动骨”,加之都是平层或二层,初步看起来坚固程度是有保障的,只不过它们的外表墙体,依然绽放着争奇斗艳、生机勃勃的花卉与苔藓。 “说实话,我感觉这里有些不太寻常,但达不到‘很怪异’的程度。”阿尔法上校将手中的施麦斯18型冲锋枪解除了保险,充满警惕地瞄着前方。 “这句评价在其他任何地方不是都适用么?”雅各布司铎笑了笑。 博尔斯准将手中同样响起上膛的声音:“进去看看吧,这些营地都是各国当局以军事标准打造的,我们在一处存在几面依托的室内休息,安心程度绝对高于开阔的山野林地而且,神父们或许能搜集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八人清点了一番身上携带的必要物品,持着武器,依次从这铁丝网的豁口矮身而入。 第539章 乱码 山坳里安静地出奇。 这个季节,这个气温,本来虫鸣声就不多,此刻更是只有靴子碾过泥土和落叶的窸窣声和滋水声。 众人三前、两侧、三后,行步时警戒视野覆盖了每个方向。 “说句实话,我的期待是,待会被可怕的怪物或怨灵突然袭击,或者,退一步,半夜就寝时被惊慌失措地袭击也不是不行”老司铎杜尔克耸了耸肩,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总之,你实在想让手里和兜里的东西至少派上一次用场。”队伍中传来几声笑,图克维尔主教更是接了一句。 队员们都理解两人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在这么几句“界定了较为糟糕的状况”的玩笑讨论之后,气氛确实轻松了一点。 “那儿有个杆子。” “光束集中一下看看。” 几分钟后,有人发现了一个插在营地十字路口的标识物。 范宁当即仔细感受了一番。 看到范宁一副眉头紧皱、若有所思的表情,几位神父带着期颐提问。 “没有。” “再看看旁边的几间。”范宁迈开步子,示意大家先出去。 图克维尔主教率先跨了进去,持枪的军士们当即跟上。 火光驱散了死水一般的黑暗,小屋开裂的砖石间长着花草,放着几把烂木椅子和柜子,墙边则靠着一条宽敞的灰褐色皮沙发,布料已经溃烂卷起,身后窗子上挂着的织物也已脆化。 早就知道失常区会扭曲人的语言思维和认知,没想到,扭曲的方向竟然是这门‘神秘的孤立语’!看来特巡厅那帮人又隐瞒了关键的信息. “拉瓦锡师傅,您对这门语言有一些见地么?” 背后是沉默高大的哨塔,左边尽头是刚才钻进来的铁丝网,另外两个方向都可以先后去查看一下。 图克维尔主教只能提出猜测,因为博尔斯准将在无知者中年龄最高,精力没那么充沛,他的困意确实表现得更浓烈一些。 而在沙发跟前,竟然静静地靠着一把. “大提琴?不对.低音提琴?”图克维尔愕然出声。 设身处地来看,这场景实在是有些与常理错位。 一栋十多平米见方的小屋,风化的铁门被绕轴拉开,在达到某一角度时,由于承受超出极限而脱落砸地。 “呵呵,这些南国人在曾经的失常区前沿布设营地时,还有心思设几间琴房的么?”雅各布司铎也不由得干笑了几声。 他确认那圈“肥皂薄膜”仍旧只占了自己视野的一成左右。 “可是我觉得它在我的眼睛里超过两成了”博尔斯准将有些不安地伸出食指,在眼前凌空滑动比对。 如果他能懂得一些古查尼孜语,那就不只有看路牌这个作用了,也许从之后所遇到的扭曲文字载体上,也能解读出一些信息。 “什么语言有这么复杂的一个个字母?”凑近的队员们仔细辨认着铅板上的扭曲痕迹。 “这是?” 「←不-用-上-色」 是的,这台钢琴的“厚度”只有不到20厘米。 下一刻,博尔斯准将的惊疑开口打断了范宁的沉思。 迟疑的原因是因为,中途视野有过不甚明亮的时候,不处在整体都充斥光亮的环境里,余光那一圈滥彩是看不清楚的,这样一来,缺乏连续的比对,不排除有略微变多的情况。 “你们有没有觉得,余光里的那一圈‘流彩’,好像变多了一些?” 这明明是一块曾用作指明地点的路牌无疑,但现在看在眼里的文字,和什么地点名称或营房的用途毫无关系! 其实,范宁最初觉得,这应该还是会有点什么意义,和当下处境应该还是会有点联系,但又觉得真没什么意义,真没什么联系。 “没找到纸质档案,也确定不了这房间原来的用途。”细细搜寻一番后大家都如此表示。 “吱呀——”“哐当!” “用途可能就是休息室吧。”雅各布说道。 他试图解读这些文字“隐喻义”的思维,就像被一把高压水枪连着脑子一块冲走了。 “继续看看其他地方吧。” 在室外灌木丛生的废弃围栏绕行几十步后,几人又踏入一栋铁门早已不见踪影的小屋。 房间内一股充斥着腐朽郁积味道的空气流了出来,但不算过于令人不适的异味。 接着,范宁眼神扫过三位神父,他们也摇头,另外三位军士迟疑了比较久的时间,也表示“应该没有吧”。 “懂一点,但是,我不理解.”范宁凝视着路牌。 “嘭。”他的视线所落之处,几盏遍布灰尘的油灯无火自燃。 “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标注了营地各个房室的功能名称?” 他的脸色反应十分怪异。 “方向箭头组合,应该是路牌,不过,这是什么文字?符号?” 但往里,没了,唯独上方墙壁上,还挂着一个镜子已经不在的锈蚀镜框。 也许,这算一台钢琴? 它具有一个散发着柔和光泽的演奏台,一排浓淡交错的琴键,一条呈放乐谱的深色凸起,脚下配有完整的生长各色霉菌的弱音踏板、柔音踏板和延音踏板。 但是,他“看到”的是这么一些文字: 「↑新-朋-友-的-粥」 “没关系,先大概调查一下,就找地方歇息,或许精力恢复后就能发现规律。”范宁只能如此说道。 “古查尼孜语?”见多识广的图克维尔主教眯起眼睛,“这不是字母,据说构成它的单元块是一种既有独立语义、又可发生组合变化的符号,它的原始出处竟然是从失常区里面来的?可是这些曾经的驻地人员为什么会懂得古查尼孜语?不对,难道是后面发生的变化?比如,过往的记录痕迹出现了扭曲?.” 人走,灯灭。 它的做工有些嶙峋粗糙,而且带有不少霉斑,但木头在灯光下整体呈现出一种柔软的浅色,红褐的纸板淡而透明,依稀可以看到内部存在青色的纹理,琴弓放置在地,发黑的弓毛一端脱落,一股脑儿地散落到另一端。 “也许每个人情况的确不一样,而且和疲乏的程度有一定关联?” 「→在-多-余-的-时-间」 几束强光集中照亮了昏暗的一面墙壁。 范宁皱起眉头,打量起这把与成年人近高的、近乎竖直立地的低音提琴。 “好的。”博尔斯准将点了点头,和众人分工协作查看起来。 这的确是字序局部颠倒、又带着赘余偏旁的“中文乱码”,也不费太多力气就在脑海中自动完成了复原。 范宁快步走了过去,久久凝视着眼前的事物。 没有怪物。 右边的房子相对少一点,几堆孤零零的黑影,坐落着似乎是曾经作为种植区的围栏外,再远处就是连通湖泊方向的沼泽和芦苇地。 依旧是差不多的布局陈列,不过是一条长沙发换成了两张并对的办公桌。 “难道它的琴身被修到了小屋的墙体里面?” 图克维尔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事物。 这种布置有什么意义?音乐的共鸣声能很好地出来吗? 站在跟前的范宁将手指悬于琴键上方,想试着看能不能弹响。 他思索着迟迟没敢作出决定,下一刻,炊事兵伊万突然惊呼了一声: “等一下,博尔斯准将怎么不见了?” 第540章 多出的门 第540章多出的门 “不见了?” “他是不是还留在上间屋子没跟来?” “困了也不应该这么迷糊吧。” 炊事兵伊万这么一开口,众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进到屋子里面的确实只有五个人,加上门边上守的两个,还少了一个。 有人朝着死黑色的营地外面喊了几声,图克维尔则在问站在门边上警戒的安德鲁中尉和炊事兵伊万,有没有看到博尔斯准将跟着或进来。 两人起初当即点头,表示“肯定来了的”。 即便是图克维尔反复询问“没进来时在队伍里前面还是后面”、“进来后站在哪里”、“查看了什么”、“有没有说过话”、“手电往哪个方向打的”等细节问题时,他们都脱口答了出来,并且两人说的能互相印证。 但就是回答不了“人怎么不见了”,几位神父也说不清楚。 “先回之前那个屋子看看,一起去,不要走散。” 范宁先是作出安排。 雨有越下越大之势,而且天际远方隐隐响起了闷闷的春雷声。 “这里面还挺大的。” 没有指示出更值得行步的方向或路径。 随后而到的雷声重重地在众人耳边炸开。 出去的时候,空气的体感非常湿润,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通过楼梯,可以前往二楼的走廊,站在大厅一楼这么望去,上面有一个个格子样的里间。 “回到大厅,布置秘仪了再说。” 无人地带的原始山林,天气反复无常。 这是一间占地面积超过篮球场的大堂,布局则有点类似于范宁前世的汽车销售展厅,它的内部风化程度相对来说没那么严重,中间的大块区域很空旷,放有几组范宁叫不出名字的、生了锈的老式蒸汽设备,以及几张堆满了落叶和泥土的“台球桌”——范宁很快反应过来这实际上应该是地形沙盘之类的东西。 杜尔克司铎抬臂叮嘱,随后“嘎吱”一声响,用脚抵开了虚掩住的钢条拼接门。 即便没有启示可寻,找人也得休息好了天亮再找。 “先离开这几间用途不明的营房。”范宁开口作出决定,“这地方太古怪了,找一处其他能落脚的地方布置秘仪,涉及到‘鬼祟之水’的无名灵剂也需要马上炼制了。” 刚睡着的话,也许不会那么快做梦,直接叫醒来得及。 下到一楼后,图克维尔指挥众人清了处角落出来,布置灵性之墙。 还没有用“鬼祟之水”灵剂,博尔斯准将不会就真困到睡着了吧?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就连自己一个邃晓者都觉得疲倦程度远超平时。 营房外时不时响起炸雷,亮如白昼。 “还是那间屋子?”众人的眼神惊疑不定起来。 “博尔斯准将目前的位置。” 随着对一二楼文件柜与格子间的搜索,众人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有违常理的事物,比如,构成楼梯间两侧围挡的竖状栏杆,有些是一支支银白或黑亮的长笛或双簧管;办公桌后的墙壁被开凿出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泛着澄黄金属质地的漏斗状坑洞,一眼望去让人联想到铜管乐器的吹奏口;而在一间作为盥洗室的狭长房间内,队员们发现原本应该属于抽水马桶的位置,所放置的是一台定音鼓,且鼓面上似乎融化着数把与之粘连在一起的圆号 看着打着强光手电、四处细致搜寻的队员,范宁心中已经隐约有了具备某些倾向性的预感。 启示认为,博尔斯准将的失踪还是和这间屋子有关? 画面的视角,是第二间房屋的门外正面视角,也就是放置有“贴墙”钢琴的、发现博尔斯准将失踪的事发地,那扇临走时被杜尔克司铎踢到半开的钢条拼接门,此刻在镜中的风雨中摇摇欲坠。 “先找一找有没有什么档案。” 范宁心中思索间,屋外小雨转大,狂风大作,一道水桶粗的闪电划破天际。 难道是刚才搜查时漏看了?不可能啊。 两位司铎准备各类炼制灵剂的物品和用具,他自己则俯身在地面上放置呈现玄奥陈列的蜡烛。 这个房间就这么大,哪怕一个人360度环视一圈,也不会出现死角,更何况,当时足足是训练有素的七个人,就算是找只虫子也能找到了。 “我们照明驱暗,我们指引前路,我们无有怜悯之心。” “阶梯升入灰色霓虹,灯与窗口开启以待。” 被淋成了落汤鸡的众人,当即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朝着标有前方箭头的另一道路走去。 整个山坳与营地被照成了黑白分明的对比胶片,树木与花丛张牙舞爪地舒展着身姿,又顷刻间重归黑暗死寂。 “轰卡!——” 不久之后,浑身淌着水渍的众人,开始用手电筒照射空旷的主营房内部。 待得他最后控制好一面椭形的镜子悬于上空后,范宁再次操控起“守夜人之灯”,重复之前诵念的祷文。 这一次,镜中的画面开始变幻重组。 墙体上原本隐没于黑暗的花粉与霉菌,被闪电照成了具有极高黑白对比度的画作,图克维尔主教尽可能点燃了他所能感知到的毁损的灯,虽然这些火光在偌大的空间内仍然昏暗,但淡化了厅堂闪光时色彩急剧变化的惊悚感。 不过,这一次的搜索富有成效,队员们找出了一些他们想找到的纸张案卷。 博尔斯准将也并不在里面。 亮堂的光线从其间喷薄而出,于地面和墙壁上投射出明暗纹理,但在闪烁晃动,十分紊乱。 不过,还有两种进一步加强的方法,入梦再使用,或借助秘仪。 “好,大家留神点。” 众人一路踩着烂泥浆,小心谨慎地回到之前那个竖有低音提琴的房间。 刚才中途用手电筒照了一些如栅栏、灌木丛等可能存在盲区的地方,也没有。 前者当然不可尝试,后者可以。 范宁没有接过队员们递来的东西,他没准备在这些怪异事物的旁边长待。 “连‘守夜人之灯’这种极高位格的‘烛’相礼器都无法直接见效?看来想要在这里面寻求启示,同样变得比外界更加困难,是因为崩坏的异常搅浑了原本七大相位的规律与准则?.记得在之前教会的审讯情报中,还记载着有人从失常区出来后竟然声称‘这世界上有四十多种相位’.” 至于“展厅”四周边缘,有三两组合的洽谈桌椅和文件柜,有一些已不能再睡人的破烂行军床。 其实,以一名高级军事将领的警惕性,即便真是睡着了,这么安静的地方,刚刚那直呼其名的几嗓子,也不可能没有反应,这一下,触手可及的阴霾感笼罩了剩余七人。 范宁只能拿出“守夜人之灯”,用已经非常疲惫的灵性之火点燃,尝试念出关于“照明之秘”的祷文: “不对。” 盯着镜面许久的范宁,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进去时我记得很清楚,这间小屋根本是没有房门的!” 第541章 入睡 第541章入睡 范宁十分肯定地指出这一点后,众人也依稀想起来了。 只有第一次进去的放有低音提琴的屋子是带门的,第二次进去的带钢琴的没有! “这扇门!?” 不同启示观察者的灵性状态所看到的清晰度有别,图克维尔眉头拧紧,集中精神,想竭力辨认清楚其中细节。 画面中的它看起来像是由上方一块金属板和下方数条竖直的‘钢片’拼接而成,虽然“做工”歪歪扭扭,却拥有质地较为细腻的淡色抛光表面,其关键部位还有不少圆形的孔洞,此时此刻,如断线珠子般的雨水正不断沿着竖直的钢片前沿坠落。 这根本不算是一扇门,整体地看,它像是一架粗制滥造的“钢片琴”! 随着狂风卷起沙土,一阵小石子噼里啪啦地打在其上。 不知道是从镜中传来,还是从相隔百米开外的实际所在地传来,众人听到了一连串清脆但不谐和的、宛如神经质嚎哭的音符声! 烛火熄灭,青烟飘出,镜中的画面也接着溃散。 队伍中陷入了一阵不详的沉默。 难道是,这里以前的人在某种未知存在的作用下,逐渐变为了各种各样的“乐器”,并互相共融截搭在了一起? 并且,这种变化如今仍旧在发生着? 当冷却后的灵剂被滴管吸出部分,分到三位军士手里时,所有人都露出了一丝畏难的表情,但最终还是连咬带吞地吃了下去。 图克维尔没有选择去问拉瓦锡主教,那些纸上到底写着什么,他打破沉默作出提议。 “目前潜在的威胁事物,我们能发现的就是两种。”范宁说道,“眼睛里看到的无处不在的滥彩,以及之前早有耳闻的‘蠕虫’,这两种事物姑且都算‘污染’,但和我们寻常定义的知识污染有别.他的异变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的作用,但是暂不能确定是哪一种,也有可能两者互相间存在一定联系.” “博尔斯准将在出事前,提到过他眼里的那圈东西好像扩散了。”炼制过程中杜尔克提了一句。 「.你吃到了肉,我和我的位置移动了二十厘米,都不算倒霉,这里的家具很漂亮,我很优质,这是她或者说是多余时间的功劳,大树上也有她的身影,对了,后面还常有一些门!」 两位亲手炼制的司铎脸色难看地对视一眼,既怀疑自己的操作是否正确,又怀疑吐成这样是否还有用,更是想到了过几个小时自己也得吃上这么一口。 没有人想成为下一个。 范宁则继续构思着《第四交响曲》的事情,尽量不去想刚才目睹的一系列有违常理的事物,以及自己阅读的那些精神错乱、如同梦呓的中文文字。 「.你们在擅自转圈,听或者看,我不反对,但是不要,让这些声音,这些画们,影响了你们工作!月亮会出来的!唉!」 特巡厅表示这种药剂的存放时间只有不到12小时,所以不能提前太久炼制,如果表面的颜色变得分明起来,那就是开始变质了。 或许,试图在无序和崩坏中寻找什么规律,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的决策。 队员们把刚才搜罗到的东西递到范宁手上,希望其能掌握到一些更具体的过往记录。 “大家打起精神,等灵剂先出来,最困的先休息,其他的人轮值。” 这些词句从语法上来说并无硬伤,但因果与逻辑时有时无,似断非连,如同梦呓一般,对于自己一个意识还算清醒的人来说看得极为难受,真不如像队员们一样不认识这些文字为好。 但当下,很快就要睡去的事实已成为一种不可违背的生理规律,这几人撑着最后的精力,随便漱了几下口,便纷纷躺倒在地,开始响起了鼾声。 按照接下来的安排,服用剩余灵剂的会是图克维尔和雅各布、以及自己和杜尔克——一位主教加上一位司铎的组合,分第二批和第三批轮休。 在范宁的控制下,树枝和落叶堆的积水被迅速蒸发,火焰“忽”地窜起。 「.向右呀,向右呀,往路深处走,往路深处走,伱回来了,你回来了?你唱得不对!哈哈哈,不信可以用你的眼睛边上想想,事情可闹大了!」 队员们已经睡眼惺忪的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种异变并不是这处营地所独有的!比如那棵树上挂满的小提琴 “把那些卷宗拿给我看看。”半晌后范宁又开口。 但范宁的目光随着残破纸页上的扭曲文字移动,预期还是再度落空了。 范宁手指发力,窸窸窣窣的一阵声音响起,将这些卷宗捏成紧紧一团,直接扔了出去。 不明不白的减员让气氛变得恐怖且不详起来,尽管推测出了一些东西,却连这一过程是如何发生的都无人亲眼目睹。 这个框架坚固、防水防风的营地已经是一处非常理想的地方,如今排查完了周边环境,炼制应对“蠕虫”的灵剂,轮流休息,恢复精力,继续出发,这些才是目的。 如今队员各个都已经睡眼惺忪了。 包括范宁在内的四人席地而坐,开始值守起来。 “离开这里,再坚持坚持,先冒雨继续行车?” 外界电闪雷鸣,下着瓢泼大雨,营地大厅里有亮起的灯,有燃烧的柴火,角落里,铺在众人身下的落叶和树枝也全部被蒸干了水分,这尽可能地保证了舒适,但醒着的人这会儿也不再有闲聊的心情。 疲惫让人灵性变弱,自我意志涣散,外在的污染因素更容易侵入,但是处在睡梦中,又容易看到更加可怖的“蠕虫”.这两者互为决定了不使用这种灵剂只会死得更快。 毫无疑问,这两者对于活在正常机制下的人,都是存在威胁的。 按照前期梳理出来的逻辑,范宁推测“滥彩”很可能是失常区崩坏的某种外在表现,而“蠕虫”则是从其中腐烂滋生出来的东西。 灵剂还在食道中时,这几人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纷纷躬身撑地,将两个小时前吃的食物残渣全部呕了出来。 这到底算死的还是活的? 三位神父拿起教会的经典,试图通过默读让自己的情绪宁静下来。 40个小时没合眼,而且这地方对意识存在天然的“搅浑”作用,的确是已经非常难受了。 “今天早上,杜尔克只不过查看了一棵树而已。” 随着两位司铎将各种药剂与辅料投入石英锅,各种透着迷幻色彩的气泡开始沸腾。 “咳咳咳咳.”“哇——” 时间流逝中,图克维尔提醒起几位眼皮打架的人。 范宁皱眉看着石锅中那一堆翻腾的药剂。 范宁的回答让他意识到这个提议不太有用。 “而且,他的状态更为疲惫。”雅各布司铎补充道。 虽然总体沉默着,但所有人都在试图归纳异变最先发生到他头上的原因。 随着最后一小瓶“鬼祟之水”的倒入,它们的颜色一下子变得崩坏起来,而且逐渐收缩变黏,最后成了一小团让人无法读出颜色的沥青状物质,其味道闻起来就像是夹生的动物内脏。 为了尽可能利用完初次服食灵剂的效力,睡下去的队员就会尽可能让他们睡得久一点,估计轮到范宁休息时,已经是明天天亮之后了。 同时,这几人都在不可避免地分出着精力,放在空旷破败的大厅、放在狂风怒号的门外、放在里间那些诡异的乐器、以及身边躺倒的三位队员身上,准备着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未知事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也许,这又是一次预期错位的“落空”,拂晓仍会如常到来。 第542章 同一件事 北大陆,提欧莱恩,特纳艺术厅行政走廊。 这里的空间宽敞而明亮,彩色橡木地板维持着纤尘不染的状态,厚绒质地的窗帘被流苏整齐束起,明快清新的淡淡香氛在其间流淌。 陪着同事们用完下午茶的希兰,没有跟着大家散场上楼,而是独自继续待在了原位。 大家已经习惯了希兰小姐最近的这个习惯,她表现出疲态的频次是比以前更高了点,总是在工作或社交活动之余,“见缝插针”地往后顺延出一些独处休息的时间。 其实,能将前任范宁先生留下的如此庞大的艺术产业,维持在忙而不乱、快而不错的运转状态,并按照预期一路实现每月每季度的各维度业绩增长目标 即便是很少再出现像以往范宁指挥亲自操刀的那些“爆炸性事件”,能做到现在这样,也不是每个艺术管理人才都能实现的。 只不过,与其共事的核心层人员仍然逐渐意识到,其实以希兰小姐的年龄或性情,她更适合做个纯粹的小提琴天才少女,或者像以前那样,天天待在范宁指挥身旁做个“小跟班”。 现在的这件事情对她而言,很缺乏正向的性格上的“投其所好”,更多的只是一种“坚持”,或“维持”。 但是,范宁指挥念及带领他走上艺术道路的安东教授,选择将艺术产业留给其后人,对范宁指挥而言,很难有其他的选项能替代吧幸好,在新的音乐总监布鲁诺·瓦尔特先生到任后,迅速展现出了他出色的业务能力和勤勉的职业道德,分担走了很大一部分艺术事务上的工作量. 已经走远的综合运营部经理康格里夫心中如此感慨起来,示意工作人员将那个区域的灯光调柔一点。 随侍们清走了桌面上的刺绣白巾和三层点心瓷盘,送来了一小杯泡得很淡的绿茶。 “谢谢。”希兰作出虚接的动作,并轻轻地将褐发往鬓边卷起几丝。 刚才,一只绑着绷带的灰白有翼人偶凭空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鲜花盆里,她获悉了在西大陆的罗伊已经晋升邃晓者的消息。 这是好消息,可接下来罗伊没有如往常那样予以关心或闲聊,而是以非常严肃的口吻表示自己遭遇了意外状况,并言简意赅地留下了一系列“作为通气”的建议,或者说,是请求自己这边予以配合的事项。 「.既然具备优渥天赋,积淀也已基本足够,在现在的情形下,实力的提升是第一紧迫的问题,先务必尽快升格“锻狮”,以免在晋升机会到来时,出现无法抓住的情况。」 「(斜体字)注意,即便特巡厅的管控手段出现疏漏,从穿越第二重门扉开始,“持刃者”在面对风险时本身也会变得力不从心,“伟力”才是升得更高的必要条件。」 「从4月份开始,我会在西大陆举行个人独奏音乐会的巡演,如果你对于《小提琴无伴奏组曲》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建议在北大陆也做一次策划,并让特纳艺术厅营造出充分的声势,这是康格里夫的拿手好戏。」 「不用苛求艺术上的过分完美,不用担心市场的宣传是否有损纯粹,更多的灵感是在公开演奏的过程中顿悟或触变的,用好团队资源的包装能量,以及,相信作品本身无可匹敌的魅力。」 「然后是连锁院线的建设,务必调整策略,以最快的速度铺开,很多时候不必亲力亲为,看几个关键的点位就行了。因为,某种让我感到不安的艺术变革趋势正在到来,在此之前,必须要把更多的话语权先抢占到手再说,质量的问题再慢慢优化.还是类似上文的句式:用好“卡普仑艺术基金”的雄厚资金实力,以及,相信这套体系在创立时就已注定的超越时代的优势。」 「最后,帮我调查一下指引学派的历史人事档案,看能不能找到有一位叫做“斯克里亚宾”的会员。出于敏感性和安全性的考虑,请在暗中进行,不要亲自经手,委托给乌夫兰塞尔分会的会员去做,他们都是范宁先生的老部下,或者,联系一下李·维亚德林爵士。」 「如果有阻力或异常,先放到一边,不要出面,不要深究,你现在的身份在提欧莱恩同样特殊,只要不让自己被引起额外注意,维持着“本职工作”,大的问题没有,等我回来再说,后者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保持联系。你的罗伊·麦克亚当。」 像是有什么急事需要马上处理的样子,字迹越来越潦草,到此结束。 有翼人偶已从鲜花盆里消失,希兰手中反复拧转着钢笔,目光在这几段话间来回掠过。 她在看上去还算平静的行文内容中,感受到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暴风雨前的胸闷。 如果说前面的几点建议,她都还能理解,并可以当即布置下去,形成内外配合,那么最后交代的那一点. “这两者总不可能是指的同一件事情吧?” 早在下午茶刚结束、罗伊的信使出现之前,她已经在看着另一封联络函,并且,对上面的内容完全不明所以。 这封联络函是直接从指引学派总部的综合联络处来的。 「.故请希兰小姐在主持特纳艺术厅工作之余抽出宝贵时间,陪同总部调查组前往故居伊格士一程,主要调查您所在家族在姓氏演变上的溯源与演化问题,因为我们怀疑历史上有一位“经常更换姓氏的会员”,是破解学派最高机密“祛魅仪式”构造方法的关键人物,而他恰好与科纳尔家族可能存在交集。 特此联络,望予以配合为感。」 作为一位神秘学天赋不算顶尖、至今仍停留在中位阶的会员,希兰无法得知事情的更多详情,当然,她在小提琴上惊才绝艳的天赋和“特纳艺术厅产业所有者”的身份,使得来自学派总部的行文措辞都客气有加。 她捕捉到了“经常更换姓氏的会员”和“祛魅仪式”这两个关键词,初步的解释让函件读起来不至于完全没头没尾,甚至,总部连具体的时限都没约定,全然是尊重她自己的安排。 原本疑惑归疑惑,身为指引学派会员,希兰其实并没有“回避”或“拒不执行”之类的打算。 但罗伊的信使恰如时分地这么一来,同样也提及了指引学派,而且是“历史人事档案”,这就很难不将其联系在一块了。 “难道说我的‘科纳尔’姓氏,在先祖的某一代际前,曾是‘斯克里亚宾’?而且,是人为特意更换掉的结果?” “那些慎重的提醒又是为什么?” 第543章 醒来 希兰的家族从来都称不上显赫,不可能像贵胄世家那样,拥有完备而又悠久的先祖历史记载。 实际上,直到她父亲安东那一代,才凭借音乐天赋被教士们看重,逐渐做到公学教授这个级别,步入较稳固的中产阶层。 对于科纳尔家族先祖的溯源,只能保证五代以内的清晰准确,也就是百年的时间跨度,无从考证两三百年前的事情。 也许,这还不算重点,目前更重要的是,罗伊学姐在信中所表达的核心意思是“暗中”或“间接”进行,“不让自己被引起额外注意”! 而现在,指引学派要的是自己陪同前往故居伊格士调查! 这还哪里是“不引起注意”?这是自己直接成了主角了! “唉如果你回来了,我只要听安排就行了,根本不用动脑筋。” 希兰短暂地走神幻想了一下,随后端起清茶,抿嘴小尝一口,目光重新聚焦到这两封信件上。 还好,目前来看,事情似乎只在少数官方组织的内部流转。 而且时间上尚且宽松,没设明确的节点。 希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黑亮的、细短的、类似“眼线笔”或“口红笔”的事物,在捧起的掌心中勾勒出泛着水银光泽的密契线条。 “但愿是一件没有特巡厅介入的事情,不过,仍旧必须要了解到更多信息才能做应对,罗伊学姐在写这封信时,估计不会想到指引学派也来了这么一封联络函” 她将那只消失的有翼人偶重新唤回,迅速地将几个关键点共享出去,希望对方能补充更多细节回来。 又召唤了维亚德林爵士的信使,这一次是字斟句酌,花了相当久的时间,试图进一步问清学派的意图。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处理掉那个‘所谓的麻烦’啊。” 她轻轻叹息一句,仍旧不想起身离座,双肘撑膝,将脸蛋遮进了双手手掌里。 “哗啦——” 冰凉的清水扑面后,蹲在地上的范宁抹脸甩手。 “拉瓦锡,你醒了。” “正好,距离开餐还有十多分钟。” 杜尔克和伊万的两道声音依次传来。 “哦,好。” 范宁视野中的模糊重影逐步归位。 他站起来,眺望远方,同时用手揉着额头,不再回忆已经记不清的梦境,而是将注意力放到眼前来。 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气温颇为凉爽,太阳的光线从厚重云层里面有气无力地散出。 这里是一栋残破营房的门口,刚才睡醒爬起后,脑子有些宿醉般的钝感,于是自己从里面走出,在门旁接了几捧清水泼脸。 脚下的灌木丛与花朵被清除,腾出了一片空地,架起了铁锅和柴火,伊万正在跟前忙碌,教士们手捧地图在一旁研究,另外两位军士则在检修车辆。 范宁又把目光放远。 从周边视野的开阔度来看,己方休整的位置,好像在一个相对高处? 好像和某一次在山坳里露宿的情形有点不一样? 嗯,是这样的。 因为并非同一个营地遗址吧。 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中间塞入了很多昏昏沉沉的见闻。 对此,范宁好像只有一个宽泛的感觉,但一定至少超过了一个月。 数次轮休轮值,数次恢复精力,数次再度疲惫。 印象相对深一点的只属“鬼祟之水”炼制的无名灵剂进入喉咙时,那种生腥油腻的肉感粘附在自己食道、又似乎扎根在血肉里面不断分裂扩散的感觉。 放眼望去是绵延起伏的山川、河流与林木,在阴郁的天光之下,它们仍旧壮丽繁茂,仍旧色彩纷呈,就如同自己视野外沿里已经占据超过三成、不能再算作“余光”的流动滥彩。 “在很早前就出事了的那位队员,好像叫博尔斯来着?.他是进程最快的一个,又因为起初缺乏应对经验,没有及时睡眠补足精力,导致异变提前恶化了” “它的确在眼里不断扩散,就像失常区本身在世界的扩散.” 范宁皱眉看着眼前这一片处在肥皂泡包裹中的山野风景。 随着自己的目光移动,新纳入遮挡之下的事物开始坍塌融化,在晦暗且混乱的帷幕中重组,凝固成有违常理的像素点集合,似乎自己的观察意识能改变或影响到它们似的,但又不存在符合规律的对应。 而当目光继续移动,将它们送出滥彩的边界时,它们又再度被还原成醒时世界的形态——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陌生感的“原来”样子。 “眼睛?视野?.镜头?.” 范宁忽然联想到了什么,拿出了口袋中泛着金色光芒的手机,比起以往,范宁对它的伪装处理更加“敷衍”了一点。 “嗯?我之前哪一次没有关机吗?”他发现手机处在待机状态,电量还剩50%。 在经历两年前指引学派的那次“焚炉”启示后,范宁发现手机电池可在“火花场”内被充满且在非使用状态下难以耗损,但离开北大陆后,不再具备方便的机会,范宁每次的使用都会尽快结束,平时则仍是默认做关机处理。 在进入失常区后,他印象中隐隐约约记得也用了几次,目的是为了确认手机里的中文扭曲没有,以及手机原本的时间日期乱码好了没有,两个答案都是否。 对于这次没关机的问题,他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当下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在失常区内用手机拍照,比起用眼睛去看会不会有不同? “这个问题我怎么现在才想到要去试试呢?” 范宁抬起双手,举起手机,触下快门后,迅速地点开照片查看。 但其实,他在镜头中就提前看到异常了。 一片全然杂糅崩坏的像素点。 也许,和肉眼所见唯一存在联系的,就是原本起伏的山峦和湖泊线条稍微把照片画面分成了两片明暗关系略有不同的色带,除此之外,完全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特征色彩或线条。 范宁不禁联想到了当初在教堂空袭事件的现场,所拍摄到的那张街区照片。 “当初那些密教徒所添加的、随着炸弹空投而沉降下来的、用以作为‘魂之埚仪式’秘氛的东西,难道就是失常区里的常见组成物质比如,土壤?” 两者在照片中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一个只有局部的像素点崩坏,一个是全部崩坏而已。 一个只有少量,一个多到满世界都是。 范宁如此思考着,打开相册一览界面,准备点入之前那张街拍照片,再度比对研究一下。 “嗯?” 他手指在空中停滞。 在方才拍的那张“失常区风景”照片之前,还有十多张与之类似的色彩一塌糊涂的照片! 这些是哪里来的? 画面中,它们杂糅色彩的“明暗分界区”都差不多。 连续拍摄? 但是自己刚刚明明只按了一次快门啊? 一股心神不宁的疑惑感充斥心头,正当这时,范宁又听到了身后队员的喊声: “拉瓦锡,可以吃饭了。” 第544章 炖肉 “哦,就来了。” 范宁当即收好手机,扭头应了一声。 远方响起轻微细碎的噼啪断裂声,以及群鸟鸣叫和扑腾翅膀的声音。 极目之处的山峦上,有几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巨大榕树缓缓倒下,密密麻麻的鸟儿和鸦群归往太阳以西的厚重云层。 对此见怪不怪的范宁已经回头,走向放置柴火和锅炉的营地前门。 杜尔克和雅各布持着汤勺在锅中搅动,伊万在地图上估描着行进的轨迹,阿尔法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册,图克维尔从车底爬出,拿抹布擦了一把脸,将检修工具扔在一旁。 大家的衣着都丧失了辨识度。 逐渐深入无人地带,维持的仅是有限度的清洁,即便有少数非凡手段提供便利,衣物也已遍布泥土、花粉和划损的豁口,并被染色性强的浆果弄得花花绿绿。 “今晚做了什么?”走近坐下的范宁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 “炖肉。”雅各布答道。 “值得期待的改善型伙食。”杜尔克用衣袍扇灭燃烧的木柴堆。 “如果行程的方向和距离估算没有大的失误,我们可能就是在这前后要进入B-105的狭长边界了,之后可不一定有闲心作这些慢工细活。”雅各布笑了笑。 另外几人也接连围着坐下。 “你研究得怎么样了?”图克维尔问阿尔法。 “有重要进展。”阿尔法将书册摊到地上,又向队员们展示另一张写满字迹的笔记纸页,“神降学会所施行的这些秘仪或致敬环节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叫做‘白色弥撒’,一类叫做‘黑色弥撒’.” “‘白色弥撒’对灵性的作用相对温和,是施行频率占绝大多数比例的手段,摇响铃铛、吟诵欢歌、入会仪式,以及在寻常聚会活动中所作的致敬环节基本都是‘白色弥撒’.而‘黑色弥撒’往往会对执行者和被执行者造成激烈的改变,其中最具备代表性的例子包括‘魂之埚仪式’和‘蠕虫密续’.” 坐在一旁的范宁一言不发地听着阿尔法解说,觉得自己的确获悉了新的有价值的信息,但同时,他逐渐意识到了一丝错位的诡奇感. 身为主教的图克维尔在检修汽车,作为军士的阿尔法在研究神秘学,两位高位阶的神父在生火作炊? “安德鲁,我们的食物还剩多少?” 范宁又想到一件事情,站起往呈放储备干粮的汽车走去。 说起来,醒后出现过好几次“突然想到”的情况了。 安德鲁听到问话暂时停止了喊饿,一骨碌爬起来,用钥匙拧开汽车的后置舱门。 “吱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尽管出发时尽可能带得很足,但此刻,数十个储物箱内的干面包、肉食罐头和晾干蔬菜绝大多数已经空置。 毕竟有这么久了,无时无刻不在消耗。 而且 “罐头和干货?.”后置舱门关上后,范宁仍旧眯着眼睛。 身后,雅各布将叠放的军用大水杯一个一个拿起,用大勺依次舀出炖得热气腾腾、酥烂脱骨的浓汤倒入其中,在漂浮的蔬菜叶和油脂的衬托下,它们呈现着一种若隐若现的鲜绿色。 几人依次接过,匆匆忙忙吹了几口气,送到嘴边作势欲尝。 “等一等!”范宁调出“钥”相无形之力的速度,大于他转过身来的速度。 有已经将肉汤凑到嘴唇上的四人,手中的军用大水杯突然被硬生生凭空拽动了一截。 汤汁晃荡溅出,洒得手上脸上到处都是,几人边吹气止烫,边用诧异地眼神往范宁望去。 但是范宁做决定做得太晚,还是略微迟了一小步,准备喝汤的有五人,他只拽动了四个人的手。 “咕咚,咕咚” 分舀浓汤的雅各布自己已经喉结蠕动了起来,仰头满足地吞咽一口后,又用叉子拨动里面香软浓鲜的肉块。 “你们从哪弄来的肉?”见他已经吃了,范宁只能皱眉开口询问。 “这地方本来就有动物啊,不过这次打的獐子难得一见,芦苇沼泽地里面的,拜了好久才拜出来一头。”雅各布笑了笑,神色间颇为享受,“你们赶紧吃吧,锅里还有,放太凉了影响口感.” 他的话还没说完,口鼻中就开始溢出绿色黏液,自己还似乎并未察觉地用手臂抹了一下。 “你这?”旁边几人一把抄起身旁的枪械,迅速地退后几步。 噗嗤几声,数颗未孵化的像“毛鸡蛋”一样的事物,将雅各布的脑袋顶成两半裂了出来,各种带着红绿烂肉的坑洼器官,又接连撑开了他的胸腔和整个上半身。 “突突突突突突!!!——” 畸变转瞬即来,但调查小队的众人都训练有素且十分果决,一时间太阳透过云层穿出,数道洁净的日光洒在了那些密密麻麻嵌套的畸形器官上,而带着圣光加持的几束冲锋枪子弹,像梭子一样地从各个方向倾泻了过去。 还未来得及跳起的畸变体,以一种蓄力的姿态向前栽倒,重重地砸在地面。 “砰!” 落叶腾空而起,四分五裂的碎肉与黏液溅得到处都是,而且,仍在不断从内往外地发泡着更小的器官与卵体。 当震耳欲聋的枪声停歇,管口变红,飘出硝烟的时候,整个作炊的场地已经变得一片狼藉,不忍直视。 从畸变体本身的威胁来看,并不是很大的麻烦,麻烦出在异变的发生本身——又有一位队员死于非命了。 “长生密教?”一直在旁边冷眼观察的范宁,突然吐出一个词组。 失常区本来就存在各种动植物,打猎烹肉并不是什么禁忌之事,范宁是觉得之前那锅肉汤泛着的颜色有些不对劲,才开始出声并阻止众人的。 但那时他并不确定什么,只是准备停下来仔细查看一下,直到雅各布口鼻溢出黏液开始,被污染的事实才确定无疑。 拜请“赐物”,分食血肉,“茧”的光影,如同以前洛林教授一样的畸变分裂种种要素不是长生密教是什么? 但范宁在惊骇之余感到无比的困惑不解。 长生密教在尘世里都消亡几百年了,那个“大宫廷学派”的遗址也已彻底坍塌在移涌之中,更何况这无人区的深入地带,恐怕年头比长生密教出现的时间都还要早,怎么会出现“裂分之蛹”的污染特征? 第545章 夜晚25点 第545章夜晚25点 这一下队伍中的气氛又沉默起来,六人处理完一地的污秽之物后,暂时自然也没有心情再进食,只是腾挪到了破败营地的另一块地方,然后坐看夜幕降临。 对于接下来的行程计划,今天白天时已经做过了商议,晚上继续休整,明天再择机出发。 前方的地形以沼泽和芦苇地居多,绕路所浪费的时间得不偿失,只能选择继续往前,而这肯定不适合在诡异的夜晚或恶劣的天气行进,不如等精神疲惫的另一班人再休息一轮晚上。 至于车辆在非凡力量的辅助下,车辆也许还能勉强陪伴最后一段时间,再往后就得另行再议了。 按照小队众人的估计,现在的行程应该已经过半,距离教会秘典中所记载的埋藏有神之主题的“灯塔”状事物,已经具备了在某一时刻遥遥得见的可能性。 “回营房里面去吧。” “把车也挪近点。” 一旦夜色降临下来,离世界彻底陷入漆黑死寂便只有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很快,剩余六人就回到了那间破败的营房。 它只剩个残垣断壁的架子,不过待在角落的话,仍然可以在几面获得坚实的遮蔽和保护。 而且,这是范宁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听到了并非由自己再现出的蓝星音乐。 在收束掉全然集中的灵感后,他也的确听见了外面有隐隐约约的歌声! 皮鞋碾碎树枝枯叶的声音响起,杜尔克急匆匆地跨到了范宁跟前: “拉瓦锡,你有没有听见,外面好像有人在唱歌?” 在他的运笔勾勒下,第一乐章以雪铃、长笛和单簧管带着凉意的b小调序奏开始,这是“在离开尘世前最后听到的声音”,然后是轻盈而无忧无虑的G大调主题呈示,当这个主题刚刚出现时,只是如同花瓣上的一滴露珠,在没有阳光照射的情况下,显得朴素清丽,但一旦光线溶解其中后,它就放出奇异的光彩,如同在山川林野中绽开的浓艳的调色盘. 随着音乐的推进与发展,这幅奇特瑰丽的山川画卷徐徐铺展开来,在五光十色的天际风光中,似乎时不时飘着几朵华丽而诡异的乌云,下方的听众能领略到孩子们纯真的笑容与天真烂漫的歌谣,但这些童稚的面孔在盯久之后,又似乎起了一丝未知的变化,带上了不知名的陌生与凉意. 种种一切,带着对复古遗风的致敬,但不管是与过往古典风格作品、还是与现今浪漫作品相比,都呈现着一种完全迥异、又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音乐气质。 他问的是阿尔法和安德鲁,前者正将几盏废弃提灯挂在墙上,并使它们逐一亮起火光,不一会便聚上了一小团飞虫。 他一言不发地将其捣进了前方的一堆枯叶与树枝中。 “这些人不需要睡觉的么?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开什么午夜音乐会”图克维尔嘟哝一声,往回走了几步,借助微弱的火光看了看自己手腕。 “你们什么时候能调用无形之力了?”坐地持笔的范宁抬头问道,他的跟前架着几块木头板子,权且充当写作台面。 人声竟然能遥传这么远,而且出现了一部分带有器乐性质的伴奏,在这漆黑一团的荒郊野岭,又是刚刚进到B-105的地界,无疑是带有重重蹊跷的,不过,范宁却没有就“如何处理”有更多的犹豫,队员们也没有出声询问。 真是很难很难碰上的状态啊 席地坐了几个小时的范宁,往后压低身子,舒展了一下算账的肩膀和腰。 安德鲁手上抓的一根干柴也凭空燃起了火苗。 即便是那些复杂难解的疑惑片段,也只需要将毛线头轻轻一拉,整个打结的思路就一下子舒展开了。 阿尔法转过头来,笑了两声。 “白色弥撒?”范宁皱眉吐出一个词组。 “不对啊如果辨析不出来,为什么我会识出其出自《少年的魔号》文本?” 这些给“欢歌”作为伴奏的音乐,原型竟是斯克里亚宾的《第七钢琴奏鸣曲》! 或者说,先后顺序倒过来,这些神降学会为“欢歌”编配的旋律,是照着“白色弥撒”的伴奏写的! 这比起他刚才动笔前回顾进度的心里预期,至少快了一个星期。 “竟然辨析不出来” 如今晋升有知者这么简单了么?雅努斯军事将领的身心素质很不错啊。范宁似乎是感受到了有限程度的不寻常——相比于这段宽泛时间所遭遇的种种有违常理的事物而言。 范宁从陌生的旋律中依稀辨识出了几首熟悉的《少年的魔号》中的诗歌唱词,在感到这事情怪异荒唐之余,他也不禁佩服起这群人的旺盛精力来。 思路异常顺畅,各种和声、对位、素材发展方式信手采撷而来,脑海中的配器音色“指哪打哪”,仿佛它们本来就在灵性深处待着。 “唱欢歌的这些‘朝圣者’竟然能跑到这么深的地方,意志也太强烈了点吧?” 另外几名队员站在帘子附近,均是神态绷紧的样子,谁也不敢出去进一步打探什么。 这还用问么?在没有出现新的异变前,自然是当歌声不存在了! 难道还主动揭开帘子,走出营地,走到芦苇沼泽地里,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么? 写到深夜十一点多时,范宁竟然把第一乐章写完了。 这一看,他勃然色变,感觉是看到了什么比起之前的“乐器”更有违常理的事物。 “图克维尔,还有雅各布教得好。” 那是一种似鸟鸣的钢琴声,似钢琴的鸟鸣声,在一连串闪烁着强光的神秘和弦的重复敲击声中,低音插补出诡谲的节奏与音调,而声部上方穿插奏响的短促的大三度-纯五度动机与人声遥相呼应,成为不协和音响中唯一“感官至福”的芳香祈求。 刚刚写下“IIMovement”古雅努斯字样的范宁,顿时“砰”地一声合上笔帽并搁好。 又似乎是因为想到了雅各布刚才死了,迅速板着脸沉默下去。 他觉得如此条畅通达的灵感,自己都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顺势接着开始构思第二乐章了。 “咔嚓嚓——” 这种状态自然是十分难得的,在范宁以往的创作经历中也不算多数。 阿尔法上校的解析竟然全然合上了作品名。 并且,在停止分心交谈的半小时后,觉得今天所进入的创作状态非常不错。 他这里所说的“白色弥撒”,不是此前阿尔法上校在解析神降学会情报时、对这些密教徒的秘仪所作的两种归类,而是指.蓝星上的俄罗斯音乐家斯克里亚宾所写的一首作品的别名。 他埋头继续写起了《第四交响曲》。 种种模棱两可的悖论中,范宁在困惑摇头很快,他又辨析出了人声之外的伴奏部分。 “但是,这是唱的什么语种?” 范宁快步走到残破营房的门口——这里不存在实际意义上的门,不过是在倒塌的房梁和石柱间,遮了一层可以防雨的胶面黑布帘子。 范宁和其他队员们也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23点59分56秒,23点59分57秒. 被浓艳滥彩所包围的机械表面,概念发生了偏移,数字溢出了界限,齿轮在富有深意地发笑,时针、分针与瞄准所构成的角度朝外扭曲,正弦与余弦函数的关系逐步熔化坍塌,化作了一堆超出二维平面认知界限的向量混合物. 很难形容眼前看到的表盘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范宁艰难地读出下一刻度,即它们在接下来一个小时中所前往的目的地: “25时?” 第546章 调高的弦 通常,在23时59分59秒,人将在下一次呼吸中恭迎时间的新生,然后接下来一段令人无法入眠的时辰,应该被称之为“0时”,前一段则是“第24个小时”。 所以现在的范宁遇到了他无法理解的情况。 在刚才的那次呼吸之后,范宁不知道世界的进程走向了哪里,无法理解自己是步入了新的一天,还是停留在了过去的一天,抑或,掉进了某个无法理解的失落的间隙。 夜晚第25时。 并且,房外的“人们”在唱歌,在斯克里亚宾《白色弥撒》伴奏背景之下。 放在平日,立即做一个验梦,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失常区是明确的醒时世界,在吞食掉“鬼祟之水”炼制的灵剂后,在经历了稀疏淡薄、难以忆起的梦境后,现在的自己恢复了精力,是清醒的。 也许,还有一个简单动作,也可能助于众人理解一部分目前处境—— 揭开营房门口的黑布帘子,往外看看。 或者,往外更走几步,进一步观察一下四周情况。 但普遍烙印在意识深处的“神秘侧行事原则”仍在发挥作用,每个接近黑色布帘、仔细侧耳辨听的队员,都最终陆续退回了自己休息的位置,范宁站定原地的反应,也默认了这一处理方式。 不去打探,不去窥视,装作无事发生,也许一段时间后会回归正常? 时间仍在滴答滴答流逝,如往常般服从着类似鼓点的节拍分布,如往常般符合人类对快慢的认知,每分钟60拍。 60是一个既可以被3,也可以被4整除的数,在原地凝然端立的范宁,很容易将其当成最常见的三拍子或四拍子来代入自己的心灵律动。 他觉得从音乐术语的角度来说,这一速度接近柔板Adagio的上限,略低于行板Andante,但敏锐的直觉又告诉他,时间的流逝单元,似乎还是有着不均匀的混乱,每秒钟的时长在搏动收缩,就像层次被破坏后的液体湍流,也像实际中的音乐演奏,由于艺术理解不一,加之各种偶然因素,一部作品其实并无严格意义上的恒定速度。 如此持续下去,范宁想试着等等一个小时之后。 漫长的缄默之后,外界的欢歌诗篇有更换,队员们的钟表则走到了夜晚第26时。 时间仍在流动,黑色幕布之后的废弃营房却似静止。 范宁感到十分荒诞,同时又平静下来,坐回了木板写字台前。 这种溢出正常认知之外的、处于未知的概念夹层的“失落之时”,看样子竟然并非时空演化的偶然错误,竟然还有“不只一时”? 一处向前无限延伸且悖于外界的隐秘死角? 作为对所遭遇之事的最真实记录、以及与外界不明来源音乐的对抗,范宁接续写起了他的《第四交响曲》第二乐章,而且,轻而易举地重新拾起了刚才被打断的顺畅灵感。 “do/re/mi——mi——fa——mi——”“do/re/mi——mi——fa——mi——” 这个乐章被作为谐谑曲来构思,在闲适中庸、不快不慢的速度下,他在开篇为圆号写出了一组信号似的C大调独奏,旋律线却带着一丝呆板,木管随即在属和弦上吹出带着“利安德勒”的舞曲节奏型,由此引出了小提琴气质娴静却透着丝丝诡异的谐谑曲主题。 “差点意思。” “归根到底,仍然不够‘陌生’。” 范宁的运笔在第15小节处停了下来。 他觉得开篇的引入手法和音色调配是没有问题的,小提琴的主题旋律也全然是一气呵成,但离自己真正想记录之事、想表达之情绪还差不少距离. 从第一乐章令人不寒而栗的瑰丽风景过来,异常混乱地带的所谓“异常”和“混乱”,是一种从寻常的概念源头上就发生颠覆的崩坏。 自己塑造的音乐形象已经在往上靠了,已经在努力拆解、垫高认知了,但对它的模仿、表达与解构力度,还是不够。 范宁往自己身后右后方的阴影处一瞥,忽然间有了个完全突破常理的创意。 ——将用来演奏主题的小提琴乐器,也改造成陌生而突破常理的样子! 比如,四根琴弦的空弦定高,全部调高一个全音! 从来没有一把弦乐器会采用如此怪异的定高。 思路一打开,截然不同的内心听觉就开始在范宁的意识中酝酿铺展:一把做工粗糙、缺乏细节考究的古小提琴,在乐队梦呓般的弱奏背景伴奏下,拉出陌生、尖利、刺耳的旋律,就像一具在异世界跳着诡谲之舞的骷髅。 之后,范宁在第二部分写出了一段田园风格的旋律,竟是此前“巨人”第一乐章中最重要的“原野主题”。 它以颤音发展,为音乐带来了闲适悠然的意味,但怀旧的色彩很快变得陌生走样,加了弱音器的铜管、用弓杆击弦的提琴、增四减五度的运用、频繁出现的调外半音等.重新将听众拖入了那幅神秘、怪诞而恐怖的动态画卷。 夜晚第27时,第28时,第29时. 未知之时,失落之时,依然像初入失常区一样,并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奇怪东西闯入,营地外界那些“白色弥撒”的歌声,也没有要和自己发生交集的意思。 唯独范宁越写越觉得顺畅满意,甚至中间都没有停笔,去演奏试试音响效果。 一直到把这首带有两个中段的谐谑曲的主要结构写完,只留下准备填充的配器和对位细节时,他才决定上手验听一番。 当然就从最为关键的小提琴声部开始。 范宁对着身旁后侧抬了抬手,那把此前在榕树底下被用于演奏过“恰空”的小提琴,连着弓子已经从阴影中飞出,落到了他的手中。 “咚咚咚咚——” 范宁左手抓住琴颈后,当即习惯性地抬起小拇指,在G、D、A、E四根琴弦上快速拨过,然后在腮下夹好,拧动弦轴,准备调高弦高。 但下一刻,他伸手的动作停在了半空。 拨弦出来的四个音是A、E、B、#F! “这把琴为什么已经全部调高一个全音了?” “什么时候调的?” “谁调的!?” 第547章 《剥皮密续》 第547章《剥皮密续》 夹琴的范宁僵直在原地。 他低下头,面色严峻,久久地凝视着在桌面上摊开的、自己行云流水写下的音符群。 灵感仍在源源不断地在自己脑海中涌出,就如开闸泄洪一般! 第三乐章,平缓,略似柔板,天国中孩子的梦境,充满纯真静谧的哲思,又有着不安的、光怪陆离情绪潜伏流动,十分适合以自由变奏曲式写成. 由大提琴深情奏出、在肃穆中略带安详与忧伤、富有摇篮曲的体裁特征的第一主题 由低音提琴和双簧管主要呈现、带有潜在的安魂曲体裁因素的第二主题 接下来的四个变奏,安宁、严谨、深刻,触及灵魂所在,整个可能长达二十分钟的柔板,隐喻着凡俗生物步入天国前自我净化、自我深省的漫长阶梯,而尾声处的弦乐与木管乐器渐弱之声暗示了终曲的灵感 一开始,范宁仍旧是遵循着作曲的基本经验,不敢有丝毫耽误,不断地将自己的灵感记录下来,以免因遗忘而失之交臂。 他成功了,在钟表的刻度足足进入到了“第35时”的阶段。 但是 “就一晚上的时间?” “十来个小时的时间?” “我不仅提前写完了第一乐章,还把第二、第三乐章一气呵成地写了出来,中间一点停下来构思的间隔都没有,甚至连终章都大概有了想法?” 范宁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飕飕的,心脏的跳动也增加了焦虑的幅度。 耳旁隐隐约约的欢歌之声,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消失了。 浓郁的夜色从室外开始变淡,光线逐渐透过黑色布帘和建筑墙体的孔隙钻入,灯火的照明作用在减弱,营地中阴沉晦暗的部分在瓦解消失,而那些包围视野外沿的肥皂薄膜,更加华丽泛滥地亮了起来。 夜晚第35时过后,是0时。 按理说,时间应该恢复了它可供理解的形式。 但范宁无法理解,为什么外面这个时候竟然天亮了。 0时,带来拂晓? 有什么更加错误的东西,好像正在原有的错误上一错再错、去而不返。 但这段短而宝贵的时间,必须同往常一样充分利用起来,范宁飞速地将小提琴调回正常的音高,拉动弓弦,演奏起当代浪漫主义大师席林斯的小提琴协奏曲。 “怎么回事?” “自我修正机制失效了?” 在主题第一次呈示结束后,演奏中的范宁停了下来。 之前每一次的拂晓,范宁都会通过这种方式,让身旁的异常地带短暂回归正常,让眼里的滥彩短暂消退,以此作为保持神智清醒的重要助力。 但这一次,他视野中那圈流动的肥皂膜仍旧占据了三成边界,并且,仍以一种不够显着的危险倾向继续扩张着。 范宁这才意识到,这次外界并没有出现如之前一样清脆的叽叽喳喳声。 鸟鸣声都没有,“梳理”和“提纯”根本无从谈起。 “难道是因为,夜晚莫名其妙进行到了35时的‘失落之时’后,原先的时间被连环推进到了未知的错误节点,即便是指针回归了0时,也和以前的0时不一样了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天亮?也有可能我再等四五个小时,等到正常的凌晨5点多,鸟鸣就会出现?” “35小时,比以前的24小时多了11小时,完全混乱而不规则的赘余,11小时不对,11个小时?” 心中飞速思考的范宁,突然感觉好像把握住了什么事物。 正当这时,营房门口的布帘子“唰”的一下被揭开了。 明媚的阳光洒到了范宁脸上,在他腕上的手表指向0时15分的时刻。 先急匆匆闯进来的,是独臂的杜尔克和阿尔法、安德鲁两位军士。 “拉瓦锡,音乐会比试要开始了!” “快点,快点!输了会有严重的惩罚!!” 杜尔克表情心急如焚,两位军士更是不由分说拉着范宁就往外拽。 “比试?什么比试?” 两人不明所以的话语让范宁一时间怔住,脚下的步子也一时没有被拉动。 “啊!!!嗬嗬.嗬嗬”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外响起! 范宁起初还分得清这是伊万那个小伙子的声音。 但很快,声线开始颤抖、扭曲,变成了非人一般的嘶嚎,同时还伴随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某种“杂声”。 那种声音比撕扯纸张的“嗤啦”声更加粘稠,又比碾压肉糜的声音更加清脆。 “什么情况?怪物袭击!?” 范宁终于随着几人快步跑了出来。 一团鲜血淋漓的人形生物躺倒在地上,看得出他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翻滚,但仍旧在忍无可忍地颤栗哀嚎,猩红的液体顺着石子缝隙流得到处都是,一堆粘稠的条条褴褛就丢在其旁边几米远的地方! 想不到未知的“失落之时”没出大事,天亮之后却出现了意外?.范宁心惊肉跳地四周观望,试图找到是什么怪物袭击了伊万,而且是采用的如此残忍不堪的攻击手段。 但他没有发现任何怪物的踪迹,灵觉也没有感到异常的波动或秘氛残留。 营房外面是杂草丛生的院场,乍一看去和之前并无太多的区别,只是顺着明亮的阳光看向视野远处,地势好像又回到了较低的状态,并且多了眼下这一条歪歪扭扭、不见起始的烂石子路。 而更让范宁感到错乱疑惑的是,另外四位队员的表情虽然焦虑恐慌,但他们没有持上枪械,也没有调用无形之力试图寻找或攻击潜在的敌人。 两人手上空空,另两人则分别拿着自己进入失常区前随身携带的口琴和小号。 “拉瓦锡,你怎么不拿上你的小提琴!”图克维尔虽然没拿东西,却焦急提醒范宁。 “为什么要拿小——”范宁不解开口。 “不行了到我了.《剥皮密续》.要比试.”满脸汗珠的安德鲁浑身颤抖着,一路小跑起来。 他来到了烂石子路旁边的一处较大且平坦的石块旁。 然后站了上去。 范宁注意到大石块后面还有一块相对较小的,其上放着一顶光彩熠熠的月桂叶花环。 “‘剥皮密续’?安德鲁?你先下来。” “伱说清楚,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比试,谁要跟你比试?你描述一下是个什么?” 范宁接二连三地皱眉发问,他想将其拽回来,但最后决定自己走拢过去查看。 他刚刚迈出第二步,安德鲁就战战兢兢地唱起了歌来: “我们在天国的生活,与尘世大不相同.” 这位中尉的声嗓条件的确最多算“良好”,看得出平日也许只是会一些“军歌”,并未接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而且此时处在如此恐慌的精神状态下,可想而知音准有多么令人不敢恭维。 “嗤啦——” 安德鲁才唱到第四句,突然腰部以下的一条皮肤连着衣裤直接被凭空剥下,肌肉翻卷而出,一路直到他的整张脚背! 第548章 赢 “.大,大不相同。” 安德鲁中尉的声音在剧烈颤抖。 或许是因为军人属于意志力最坚强的那类人群,或许是因为恐于“比试”彻底落败而被剥下更多的皮,安德鲁仍旧不敢停下,喘着冷汗,绷着双腋,继续往下面唱。 “人间的喧嚣和吵闹,在这里杳无踪影。” 可惜的是,他似乎未能扭转“比试”的局面。 “嗤啦——” 左腿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我,我们活得和睦安宁,生活如天使一般,度.度过欢乐的时光。” 安德鲁的右臂也被扯成了破袋子。 “我们又蹦又跳!载歌载舞!而有圣塞巴斯蒂安在天国注视着我们!!!.” 在神圣的音节被诋毁和亵渎、血腥味弥漫之间,这首唱得扭曲而痛苦的《天国装满小提琴》终于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歌声刚停,。 “啊啊啊!!!” 这一下,官面容还依稀可见! 终于,在前一位被剥皮的伊万已经断气后,地面上又多了一团惨叫蠕动着的血肉。 继博尔斯“失踪”,雅各布畸变,伊万被剥皮后,第四名队员的生命也进入了痛苦的倒计时。 紧接着是杜尔克和阿尔法。 这两人分别持着小号和口琴,如临大敌地站到了巨石旁边。 吹奏声先后响起,迥异的音色与乐曲,没有丝毫和谐度可言。 而且范宁意识到这两人的乐器似乎互换了,原本应该是杜尔克喜欢吹口琴,阿尔法曾经在军乐团中担任小号手的。 接着,他又意识到不止这两人,其实,队员们特质和专长的界限,似乎很早就发生了模糊和杂糅,军士们晋升了有知者,研究起了神降学会的秘密教义,神职人员们打猎烹饪,而且掌握了纯熟的机械工程技术. 在巨石平面上吹奏的杜尔克和阿尔法,很快也在嚎叫声中被剥下了一道道血淋淋的皮。 “该死。”图克维尔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到我了,无论如何,也要赢了这场比试,灯塔一定就在附近了,神之主题一定就在附近了” “赢了这场比试,扒光你们的皮赢了这场比试,扒光你们的皮.” 这位主教直接一脚踢飞小石头上的月桂叶花环,坐了上去,就像弹钢琴一样地,对着那块被鲜血染黑的大石头演奏了起来。 更加诡异的是,它还真响起了钢琴叮叮咚咚的声音。 范宁浑身一个激灵,再次切实感受到了四周透射过来的几道冷然注视的目光。 这让他浑身如坠入冰渊般颤抖了一下,但是,灵觉依旧没发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音乐会比试?见证者的注视?输者被剥皮?.“裂分之蛹”的仪式?分食血肉?雨林倒塌?鸦群往西边飞去?.一路见到的色彩艳丽、勃发繁生的花粉和孢子?范宁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紧握双拳站立在原地。 怎么都是和一些见证之主有关的秘史?比如质源神的起源,比如第二次规劝之战,比如“画中之泉”污染炼金术士的事件? 难道这就是之前教宗和圣者提起过的,令执序者都不敢轻易闯入的失常区“秘史乱流”? 但是为什么目前这些好像都只是新历之后的秘史? “哈,我赢了!” 如流水般的钢琴声告一段落,图克维尔突然如释重负地大笑两声。 “拉瓦锡,我们马上就去找灯塔。” “在此之前,让我先剥了他们的皮。队员们看到了,心中也会好受一点。” 图克维尔双手金光大作,对着面前的大石块用力抓下。 尘土颗粒飞扬,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他们本来也可以见到灯塔!” 起初,浅层的石头被他揭下了几片如泡沫一样的碎块,但很快,他的手指开始溃损,指甲盖血肉模糊地翻卷了起来,坑洼的石块上开始出现斑斑血迹。 “拉瓦锡,你先去找灯塔,这些家伙的皮太硬了!” 图克维尔的精神状态愈加亢奋起来,脸庞病态地涨红,从双手抓挠变成了手脚并用。 某一刻,他整个人瞬间僵直,直接毙倒在了烂石子路面上,成为了一具新鲜的尸体。 他全身上下的衣服自然是早已遍布灰尘,冷风吹过,上衣反卷住了其狰狞的面庞,躯体开始以肉眼可见但幅度很小的速度枯萎,而双臂的十根手指,全都杂乱地朝各个方向僵直伸长开来。 “这具尸体.” 见到此状,想起了什么的范宁猛然回头。 云朵和雾气在加速运动,天色竟然又开始逐渐变暗,破败的营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开阔的暮色中的原野,四周可见的植物特征已经杂糅嫁接在一起,不再具有寻常种群类型的辨识度。 身旁,一颗参天榕树的树干上被各色苔藓裹了厚厚一层,垂下来的却是一片片状如芭蕉的碧绿色厚叶片。 “马西亚斯.因音乐会比试落败而被剥皮,随后.‘清口树’的叶片覆于其上?成为绷带?” “秘史的镜像以错位变形的方式重现,每一个被卷入的人都将照着扭曲的剧本走下去,先是扮演,而后‘成为’.但通晓诸史的学者选择以致敬作结,会不会存在救活回来的可能?” 范宁接连调用无形之力,将几片绿油油的“芭蕉叶”摘下,然后,控制它们一一覆盖到了伊万、阿尔法和安德鲁肌肉翻卷、鲜血淋漓的躯体之上。 “可是,最初的博尔斯,还有昨日的雅各布,这两位队员并不是死于剥皮,图克维尔的情况也不是自己‘被’剥” 盯着烂石子路上图克维尔的尸体,范宁有些拿捏不准。 天也再次黑了下来,考虑到之前0时还阳光灿烂,这不正常,但考虑到现在才午夜1时出头,又似乎是回归正常了。 反正,这旁边的树叶足够多范宁略一思考,还是准备先将其卷起来再说。 “轰隆隆隆——” 就在这时,耳旁突然传来了发动机的声音。 视野远处的黑色雾气中,突然迸出了几束车灯的白光! 第549章 准备开餐 范宁本来只是准备尝试等待,看看被剥皮的队员在“覆盖叶片”后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此刻凝视着车灯的刺眼光芒,他突然意识到,刚才拂晓走出营地时,自己似乎没看到过原本停在旁边空地的车辆! 它们之前被开动出去寻找食物了? 但是,现在队员已经全部阵亡,几具尸体还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脚底下,是谁把车开出又开回的? 车辆行驶的速度很快,一路卷起尘土,转眼间就已经近了。 范宁当即退后几步,身形陷入道路一旁灌木丛的黑影中。 同时,克制住了自己想用灵觉窥探的想法。 “嘭啪。” 车队从眼前疾驰而过,并传来了闷闷的碾压声。 头一辆车碾到了烂石子路上的尸体腹部,外力的作用使其整个身体往里蜷缩了不少,就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子。 “等一下。” 范宁听到有人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短促的词语,赫然是图克维尔的声音。 前方十米开外,三辆汽车陆续刹住,在黑夜中切换了灯光。 几位军人跳下汽车,小跑过来,蹲在地上,用手中的探照灯照亮了汽车的底盘。 “.好死不死,碰巧倒在这里。” “狗屎!” 他们在骂人之际啐了口唾沫,还有人试图扯下尸体被衣物反包住的脸。 接着,范宁看见范宁跳下了汽车。 范宁皱眉打量着地上的尸体。 “不要去管。”图克维尔喝止了一句。 两只即将碰到尸体衣物的手,听从命令缩了回去,接着手电筒也纷纷关闭。 灌木丛中的范宁,眼神不由得在公路上的范宁身上多看了几眼。 不出“意外”,这些人会接连跳上汽车,接续行驶远去。 但突然,“对方”似乎心有所感,目光竟也朝自己这边望了过来! “拉瓦锡主教,您发现了什么异样吗?” 雅各布司铎说话了,他跨上车的右腿又撤回。 几位持枪的军士再度腾手,向别在腰间的手电筒摸索而去。 “也许。”路面上的范宁不再打量灌木丛,他缓缓转过身去。 “图克维尔主教的命令是对的,不要到处窥探周边的事物,你们之后要注意了。” “好的。” “砰!!” 车门重重地关上。 三辆汽车再度启动,轮毂再度碾压起烂石子路上的灰土。 灌木丛中的范宁踏前几步,走了出来,凝视着逐渐变小的汽车尾灯。 “时空好像真的发生错乱交叠了,就像曾经的‘隐灯’小镇.但是,为什么末尾的情况和我经历的那次不一样?” 范宁对于入睡前的那段初入失常区的时间,是记得非常清晰的,没有任何模糊地带。 他记得明明图克维尔喝止揭开死尸的行为后,众人就立即重新上车了。 这到底还是不是最初进入失常区的那一次? 除了这一问题之外,范宁也不理解,为什么刚才的那个范宁,潜意识的灵觉竟然会注意到灌木丛,难道是存在交互作用? 那刚才,如果自己直接跳出来,或者过去那个的自己,选择深入查看灌木丛. 如此,如果双方发生了更直接的“交互”,对错乱交叠的时空造成了更“混乱”的影响,会出现怎样的情况?自己目前的“主视角”会发生改变吗? 当范宁心中冒出这一猜想后,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怖直接从他的后背蔓延到了头皮! 全身霎时起了一层毛汗。 他想起了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被复制了无数次的维埃恩! 小概率,现在的自己也已经遭到了复制,大概率,只有直接“撞面”这样的极端影响才会出现这种程度的错乱,直觉让范宁更倾向于后一种假设,但无论如何,在之后的调查过程中,即便是试图对过去时空造成影响,来达成什么目的,也一定要防止出现与自己直接“撞面”的情况! 汽车尾灯彻底消失在远处的黑雾中。 范宁这一惊悚的念头和分析刚过,灵性预警的另一种恐怖感又起,好不容易被冷风吹散的毛汗再度冒了出来,直接浸透了他背面的衣物! 他觉得留在路面上的那具被碾过的图克维尔尸体,好像在下一刻会睁开眼睛的样子! 来不及多想。 早在“汽车驶来”的意外插曲到来之前,范宁就用“芭蕉叶”覆盖了被剥皮的队员,然后正准备把“剥别人的皮”而死亡的图克维尔尸体也裹住,反正榕树上的叶子还有很多,本来他就额外多摘了一片。 此刻,那片“芭蕉叶”就扔在自己脚边,范宁没有犹豫地再度控制其腾空卷起。 叶片覆盖图克维尔尸体、并顺带遮盖住脸庞的一瞬间,后者一对布满血丝的煞白眼球如灯笼般凸了出来! 范宁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在之前“感觉好像会睁眼”后,灵觉也没有往叶片下窥探。 但是,他的直觉仍然感觉到,不只是图克维尔的尸体,另外几具被剥皮的队员尸体内,突然似乎有什么虚无而极度危险的事物疯狂蠕动了起来! “覆盖叶片也救不活吗?这一致敬手段无效?” “难道是神降学会的人捣了什么鬼?.” 如今调查小队内活着的人就只剩自己了,范宁神色严峻地飞速思考起来。 他已经在权衡是先行撤逃还是再观察一会了。 但是他的灵性预警总是觉得,只要自己逃开一小段距离不,哪怕只要一个转身,那具已经睁开眼睛的图克维尔尸体,就会一个挺立坐起来!——是的,虽然没看到,但万分肯定! 不说救活队员,一定先要采取措施压制住尸体的异变。 “‘清口树’的叶片覆住被剥皮的伤口,浸于鲜血之池后,马西亚斯陷入沉睡难道是因为‘蠕虫’在梦境中更为可怖.不对,且不论‘蠕虫’,我的致敬步骤也漏了一步,鲜血之池,不是还要‘浸于’鲜血之池吗?” 范宁在思索间四周观望,这片原野上自然没什么‘池’,‘坑’到是有一些,就是那些残留着浅浅一方积水的土坑。 泥土的褐色倒是和红色接近,但离水池的模样还有不少距离。 就这几个念头的思索,几具尸体开始肉眼可见地抽搐了起来。 “不对,‘红池’残骸不是都已经被我收容了么?” 范宁顿时将右手伸进大衣口袋。 不等他有更进一步的操作,仅仅是手指碰到手机外壳,他就突然一个下意识扭头,看到了远处一个已被红褐色积水灌满的深坑。 “钥”相无形之力调用而出,直达几具裹覆着叶片的蠕动的尸体。 灵感丝线一连接,他就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直接顺带着从空气中钻了过来,欲要开始搅浑自己的内脏和脑浆! 范宁不可遏制地蹲了下来。 强忍着神智的不适和崩坏感,他控制几具尸体抛飞而起,重重地砸入水坑之中! “轰!!”“哗啦——” 冰凉的液体似乎是溅了出来,溅到了自己脸上。 蹲在地上的范宁下意识抹脸甩手。 睁开眼时,天色似乎不如刚才那么死黑了,被搅乱脑浆的崩坏感也平息了下来,只剩下有些像宿醉般的钝感。 视野中的模糊重影逐步归位,他看到了一栋残破营房的大门。 “拉瓦锡,你醒了。” “正好,距离开餐还有十多分钟。” 杜尔克和伊万的两道声音依次传来。 第550章 重置 “哦,好。” 范宁用手揉着额头,站起来眺望远方。 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气温凉爽,云层厚重,周边视野开阔,太阳的光线有气无力。 残破营房门口,被清出的空地,架起的铁锅和柴火 忙碌炊事、研究地图、检修车辆的其他六位队员们. 时间上的体感久而宽泛,中间塞入了很多昏昏沉沉的见闻。 “咔嚓——咔嚓——咔嚓——” 范宁的皮靴碾过地上枯黄而脆的树枝落叶,走到半山腰的边上,眺望绵延起伏、色彩泛滥的山川、河流和林木。 在占据了视野接近一半面积的流动“肥皂膜”中,瑰丽的景致不断坍塌融化又凝固重组,就像不断受损又恢复的人体组织——它们总是能回到之前的样子,总是稚嫩、陌生、且带着细微的错误。 “它的确在眼里不断扩散,就像失常区本身在世界的扩散.” 范宁心中如此思考着,拿出忘了关机的手机,举起手来拍照,想看看它们在镜头中是什么样子。 又因为相册中重复的色彩崩坏的风景照片而感到疑惑。 远超寻常的久久疑惑。 “拉瓦锡,可以吃饭了。”队员们喊道。 范宁一声不吭地收起手机。 远方响起轻微细碎的噼里啪啦声,榕树缓缓倒下,鸦群归于夕影。 回到营地门口时,有浓郁的香味。 “今晚做了什么?”范宁问。 “炖肉。”雅各布答。 队员们就路程、地形和神降学会情报聊了几句,期间,范宁在查看所剩无几的食物储备。 雅各布拿起军用大水杯,举起汤勺,开始分发炖肉。 “等一等。” 范宁突然从汽车后备箱旁转身,就像往日站在指挥台一样,双手凌空虚挥。 他调用无形之力的速度和力度快而坚决,所有队员的手腕都被狠狠拽了一下,汤汁晃荡得全身都是,烫得几人连连吹气。 “这汤有问题吗?” 作为副队长和邃晓者的图克维尔,在领会意思时自然不需要靠额外的赘余解释。 “好像是有点问题。”雅各布皱眉盯着沸腾的汤锅,“这么一提醒,我看这汤汁气泡的边缘,总感觉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绿油油的质地?难道这拜来的獐子有污染?前几天不都是这么打猎吃食的吗?奇怪了,刚才忙活这么久,怎么一直没注意到呢?” 说到最后他嘟囔了一声,手里一个提气抬举。 “唰!——” 滚烫鲜香的一锅肉汤,直接被泼到了一片砂石地上,蒸腾起一大片水雾。 经历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插曲,众人虽然肚中饥饿,也暂时不敢乱吃东西了,百无聊赖地坐在营房门口,啃食着已经为数不多的干粮面饼。 暮色以一个不平滑的幅度陡然降临。 在初步商议完如何寻找“灯塔”的行程后,大家稍微散开了一点休息,几盏废弃的提灯被点起火光,除了聚集的小团飞虫嗡嗡作响外,再无其他声音。 夜晚21时、夜晚22时、夜晚23时.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在相对独处的静谧环境下,范宁脸色带着某种迷茫和疑窦,在木条桌面前坐了很久很久,才缓缓打开自己的《第四交响曲》乐谱本。 目前的创作进度在第一乐章展开部。 但这一次,当范宁的眼神扫过自己的字迹时,后续的一切发展、转折和小结,几乎一瞬间在他的脑海中伸展开来,其畅通无阻之程度,就如划破夜空苍穹的闪电、剧烈爆炸的冲击波或亮灯后瞬时溢满黑暗居屋的光芒! 他试着稍微往下书写了几个小节。 “砰。” 乐谱本被合上。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次、上次、上上次创作进度越来越快得几乎超乎常理了。” “这哪里是创作?明明是在‘誊抄’自己已经写过的东西!” 在一次又一次的浑噩认知中,范宁终于因为自己留下的提醒而意识到了不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正在错乱层叠的时空中原地打转,多次回到同一个起点!?” “这好像又和‘循环’有所不同,将它视作‘重置’可能更准确些,每次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是不完全一样的,会因每个当事人的细微念头区别和神秘学的随机微扰而产生不同的结果” 其实,如果是在正常外界的情况,手机相册中多张千篇一律的崩坏风景、已被提前调高一个全音的小提琴.种种蛛丝马迹已经足以让一位灵性强大的邃晓者反应过来了,另外的神父们也应该会有所怀疑,但在失常区待久了之后,变得混乱迟钝的神智让意识到这点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幸亏这种作曲的过程,完全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调查记录,它既不涉及到语言文字,载体也不能全然算是纸张,失常区无法扭曲其含义,也无法抹除其在灵性中留下的非常规痕迹。 范宁终于意识到了异样,但他此刻没有丝毫的庆幸和放松感而言,相反神色愈加严峻。 “这多次重复调查的记忆即便现在恢复,回忆起来仍然十分混乱、十分错乱、无法梳理、缺乏辨识.” 他完全估算不了,外界的正常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 也数不清楚自己到底被“重置”了多少次。 每一次的细节经历都不同,但大体上的框架又是相似的,以至于辨认起来的混乱感觉,就像是在试图对一匹马身上的所有毛发按颜色、大小、粗细等要素进行逐次排序一样. 每一次,自己都在被卷入到更加扭曲的秘史镜像后,侥幸以某种手段“活”了下来,或暂时“摆脱”了那些“蠕虫”。但也是每一次,眼里的那层颜色泛滥的“肥皂膜”都会继续蚕食更多的视野空间,到现在已有了半数之多。 目前,在音乐上的事情尚能排除干扰、心无旁骛地去做,但范宁觉得自己的认知、思考和神秘学分析能力已经时不时就像一团浆糊般无法运转。 “必须尽快跳出这个原地打转的轨迹,让行程实质性地更往前一步,不能再来一次了。” 不必等到滥彩完全占据眼睛,也许在六成、七成之后,微妙的平衡就将彻底倒向一边,自我意识不再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或者,等到某一次行动发生纰漏,与之前的某一次“自己”直接发生交互,就会出现被复制等更加无可接受的后果! “这些经历虽然混乱又各有不同,但终止阶段的共性还是明显的,那就是来到了B-105区域的前后.”范宁皱眉看着微弱灯光下的谱面。 目前自己也许已经进入,也许还差一点没到,由于情报并不详细,他也没法判断边界在哪,甚至不能确定B-105到底有没有清晰的边界。 它只不过是特巡厅对于之前探索记录的编号统称之一而已。 “咔嚓嚓——” 皮鞋碾碎树枝枯叶的声音响起,几位队员急匆匆地跨到范宁跟前。 “拉瓦锡,你有没有听见,外面好像有人在唱歌?”雅各布问道。 范宁这次没有再“腾”地站起来,而是掀开衣袖,瞥了一样手腕上的机械表: “嗯,时间快到了。” “快到了?”几人不解地学着他的动作。 耳旁,一连串闪烁着强光的神秘和弦开始了重复的敲击,感官至福的芳香祈求声伴随着诡谲的低音再起。 在斯克里亚宾的《白色弥撒》音乐声中,时针再一次,走向了23点59分的最后几秒。 第551章 少女 “这?.” “25时!?” 几秒后,队员们“第一次”看到那些发生偏移的概念和溢出界限的数字,感觉自己的大脑被某种超越认知的东西堵塞住了。 果然,从这一晚开始,又遇到了“失落之时”,这似乎是接近B-105区域后才遇到的新情况。范宁也在凝视着自己的机械表。 他还是花了几分钟的口舌,试图让队员们知道“重置”现象的存在。 但效果似乎不理想。 倒不是队员们不相信他——队员们有在尽力理解——主要是因为,大家对于目前的处境应对,商量的内容还是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范宁回忆起来发现,包括这次,包括之前,己方每一次的选择,好像都是决定在遇到实质威胁前“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神秘侧处事原则。 然后,每次就这样在安静而诡异的气氛中走完了11段“失落之时”,自己则重复‘誊抄’着已经创作出来了的音乐。 而到0点拂晓之后,鸟鸣机制失去了作用,这一世大师们的“格”不再能修正异常地带,更多扭曲的秘史镜像纷至沓来,队员纷纷疯的疯、死的死,自己又被“重置”到了一个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刻,眼里的滥彩再度加重 至于什么记载中的“灯塔”,完全无从谈起。 难道说,之前每次,队员们实际上根本没有进到B-105内,或者,只是滞留在了一处错误百出的“夹层地带”或“地图边缘”? “拉瓦锡,怎么办?”图克维尔听着莫名的歌声,看着无法理解的钟表指针,问出了同以往范宁记忆中类似的问题。 范宁凝视着遮在营房破门上的黑色皮质帷幕。 这一次,他作出了截然不同的决定: “出去看看。” 绝对不是好奇,而是实在没有其他选项可选,天亮之后的走入“死胡同”的结局总是千篇一律。 不能等眼中流动的“肥皂膜”再继续扩散下去了。 夜晚25时15分,黑色帷幕被范宁一把扯下。 几人踏出营房门口,影子在明亮的泥土中蠕动。 竟是一个极为少见的大晴夜,和以往的死黑截然不同。 门外的地面依旧是稀稀疏疏的灌木丛、野生花卉与蘑菇,而对面几米远处.范宁看到了另一栋小木房。 不对,是一排。 在视野中的小木房就有六栋,甚至于它们的部分窗子里还有灯火。 范宁猛然回头。 身后依然是小木房,但走出来的营地和帷幕不见了,侧面张望几下,汽车也不知所踪。 低矮的屋顶,满墙的藤蔓,陈旧的栅栏与院落众人竟然好像来到了一处原始村落的所在。 村落本身不该有什么问题,甚至范宁的第一印象,有点童话故事里遇见“林中小屋”的感觉,但细节的陌生与怪异感很快占据了上风,尤其,是在想到“失常区没有本土居民”这一点后。 《白色弥撒》之下的歌声听感仍然很远,带着某种错位的寂静感,范宁小心翼翼地在各个小木屋间挪动脚步。 难道,这又是另一个不为自己所知的秘史镜像的场景再现? 如果它足够扭曲和混乱的话,接下来恐怕这些队员们将“再次”发疯或死亡,自己再继续被“重置”一次。 走着走着,范宁发现这个所谓“村落”的坐落面积远超自己想象,小木屋鳞次栉比,被各条似路非路的烂石子道隔开,放眼望去,灯光呈现着如豆的一点一点,挤挤挨挨,似一锅闪着微光的粥粒。 约摸五分钟后,前方似乎有一处稍显开阔的、类似广场的地方,范宁的步速稍有加快。 “叮——” “叮——” 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了接二连三的金属质地提示音。 这个音效不是短信提醒,不是微信提醒,也不是APP的弹窗或者闹钟之类的提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今使用手机的频率太低,还是这一提示场景在以往范宁的使用习惯中就用得不多,他一时间感觉思维短路,完全想不起来这是个什么音效。 直到拿出后亲眼看见。 “备忘录!?”范宁的手指关节在发力。 手机的“最近消息”全部都是自带日历应用的弹窗提醒! 「周工作小结 7.27神秘事件当事人回访.√ 收容室迎检下周一上午(划掉)下周二上午√」——这是最上面的消息。 「审讯笔录整理.√ 萨列拿男爵邪名调查(不甚确凿)? 11-15号画作分析研讨会周四晚餐后,参会人员:.」——这是第二条消息。 日历的备忘录还在以秒计时地不断弹出,范宁飞快地打开应用,一路上翻! 它们并非记录在上一世离自己较近的201X的年份,起初,范宁一直翻到了1900年都没有找到记录的位置,但是他发现上方的历史年份,仍可以不断地转圈读取出来。 在双手大拇指不间断地快速交替划拨后,屏幕经历了一个像梭子般飞速滑动的过程,最后,范宁在某段时间显示完全为乱码的区域终于找到了密集的备忘录——这个乱码的情况就类似于自己穿越之出收到的手机短信提醒的日期。 “这些勤勤恳恳又琐碎万分的事项,怎么看起来是这一世父亲文森特曾经当特巡厅调查员时,自己写给自己的工作提醒?但他那时从哪来的这部手机?明明是随我穿越带来的,时间线上明显前后矛盾啊所以,还真是‘悖论的古董’?” “而且更重要的是,以往我细细地翻阅过手机各处,也没发现异常信息,直到这次在‘失落之时’走出营地后,它们才接二连三地弹了出来?就像突然有了信号接收到延迟消息一样,这么特殊的变化.这里才是真正的B-105区域么?” 范宁靠在一处栅栏边上,双手紧捧手机,试图先在这些琐碎的工作提醒里面找出更有价值的信息来。 队员们则一言不发地端立在一旁。 突然,一阵温热的拥抱感出现在了范宁的大腿和腹部上! 灵觉完全没有预示的他,此刻下意识的反应,几乎要用无形之力将自己推离地面,然后烧燃这个突入其来的袭击者! 可是他低头一看,眼前竟然是一位穿朴素白色衬衫、身形瘦弱、约摸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女。 她竟然半跪在自己的跟前,脸颊贴着自己的腹部,眼里涌着热泪,泣不成声地抽噎起来! “范宁先生,我.我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呜.呜呜呜,您也是终于会来到这里的,对吗?” “我的表现真的很好,很好卡普仑先生.首演的那天,我的位置在女高左数第二,如果,您能看见的话,一定,会表扬我的对吗?呜.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您呜呜呜呜我记得.您在决定让我进合唱团时,有说过.会期待我的成长和进步我一直都记得!我永远都会记得!!!” 昨晚校稿时不小心发跳章了,不好意思,刚刚把昨天的内容替换成了116章,现在的是117 第552章 “尚未出土的红酒” “我记得你,你的名字应该叫洛德丽。” 以上这句话在范宁心中一闪而过。 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说出口。 “小姑娘,也许你认错人了?” 这是实际上说出的话。 范宁将洛德丽扶起。 在他的记忆中,洛德丽是两年多前自己走访钟表厂劳工案时认识的一位女孩,得益于不错的嗓音天赋,她被“艺术救助”计划的附属合唱团招录。 对于基数更庞大的劳工和民众而言,能被选中的她是出类拔萃的,但作为合唱团女高声部的其中一员,她又是相对平凡的,范宁能记得她的相貌、名字和大概出身经历,是因为自己足够博闻强识,对每一个结下缘分的人皆是如此。 在这么一个古怪的“村落”,遇到了这样的人和“话题”,回望在北大陆的点点滴滴,范宁愈发有一种时空的错位感和不复从前的伤感,但他的表情经历了从应激到错愕、从思索到平静的整个过程。 “我的名字是安托万·拉瓦锡。虽然不知道你口中的‘原来也是终于会来这里’具体指的是什么,但于我,调查这异常地带的目的,应该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范宁已不太在意自己的“人设”是否还一如既往,但是眼下的情况是明显有问题的——自己目前至少保持的还是“拉瓦锡”的面容! “是吗,怎么可能呢?” 被扶起的少女眼眶仍是红红的,拢拢头发,勉强笑了一下。 “叮!——”“叮!——” 手机日历应用中,文森特的“工作备忘录”仍在不断弹出。 范宁挪动脚步,继续阅读起上面琐碎的信息,不再与这位莫名其妙冒出的洛德丽对话。 他的背影和一众队员的影子一起,在村落明朗的月色下逐渐拖长。 几秒后,范宁的灵觉注意到了少女从背后怔怔注视自己的目光。 她也很快迈开了步子,一路跟在己方后面。 “不好意思,那我叫您拉瓦锡先生便是。” “其实,这一年多来我过得非常棒,好到曾经的自己绝对不敢想象的那种虽然学习、排练和演出也很辛苦,但和以往不一样,我清晰地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着” 接受过系统文化教育后的洛德丽,对于语言措辞的表达能力,已经截然不同于范宁在走访面谈时对她的初印象了。 而且,她的措辞之中,似乎仍然“预设”着眼前的倾诉对象是范宁。 “今年新年之交,我通过了一系列测试,拿到了特纳艺术厅的正式艺术家合约.这很难,完全没有把握,好在准备得足够充分,侥幸成为了这批测试学员中的九十五分之七,而且,还是未满三年学制的提前的那一位.您的嘱咐我做到啦,曾经我不再是一位劳工,现在我不再是‘学员’了,我是‘艺术家’!旧日交响乐团的一名正式小号手!.” “签完合同的那天,是休息日的下午4点33分,我乘了一辆出租马车,回到自己在南码头区生活了十几年的那条小街,在134号的甜品店买了两大袋爱吃的甜肉松小蛋糕,那时的心情还不错,可当回到自己那栋空荡荡的手工木坊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分享的人了.” “您知道的,我的几个好伙伴都因健康状况恶化而陆续去世啦,爸爸早几年就因为作坊被兼并而负债自杀,妈妈和哥哥后来也病倒了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虚无,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快忘掉油漆和刨花木渣的味道了,告诉自己现在过得很好,健康状况还很稳定,每周能领到36镑的薪酬,也许一年开外,就能在城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 突然,范宁面无表情地回头: “你说的,大部分都是林赛的经历。” “你和他关系很熟?” 说起来,那段时间某一日的走访面试工作结束后,在回到音乐厅的马车上,希兰所说的“如获新生”至今似乎还在自己耳边回响。 但是 林赛是青少年管弦乐团的小号手,洛德丽是附属合唱团的女高音,两人都是范宁亲手招录进来的“艺术救助”学员,家庭的大致背景他都清楚,林赛的父母是后来破产后不在人世的,而洛德丽生来就是济贫院的孤儿。 这洛德丽前面还在说自己在“合唱席第几位”的表现良好,后面又通过重重测试,成了一名旧日交响乐团的小号手? 而且还无法再和“因作坊被兼并、负债陆续离世”的父母分享自己的喜悦? 范宁想不明白,如果眼前的少女是另一个怀揣异质目的的、明晰自己真实身份的“洛德丽”,为什么一上来会用这么拙劣的、字面上就矛盾的言语来同自己搭话。 “林赛?我也许听过这个名字,应该听过” 洛德丽脚步缓了几分,面露疑惑思索之色。 范宁再次转身将她甩在后面。 半晌,少女又急切喊道: “您不相信吗!?” “波列斯,我的弟弟波列斯也被招录了,他现在是合唱团的男低音!他的音域在大字组D至小字一组e1!您说过他是不错的苗子!” “他可以为我这个姐姐作证!” 波列斯的姐姐明明叫丽安卡,钟表厂生产线上的普通描线女工,自己接触的第一例受害者,她早就死了.范宁听到这乱七八糟“融化”在一起的人物关系,没有回头。 「月工作小结待完成 抗逆仪式可行性分析报告.√ 翻译《拉奎伯斯写本》.√」 范宁继续翻阅着手机日历中由文森特留下的工作备忘录。 与其与失常区中来路不明的“人”交流,还不如指望从这上面获取情报更为可靠。 随着上翻次数的累计,他在这样的“条目式工作列举”之外,终于找到了一些格式不同、更加醒目的内容—— 「人可以在一本还未出土的典籍封面上签下名字吗?可以杀死一位非曾出生的国王吗?可以终结一场非曾打起的战争吗?可以品尝到一杯尚未出土的红酒吗? 比如,我现在用来“记”下这段话的这一事物?」 第553章 最初的路标来源 第553章最初的路标来源 「很难说这是个什么东西,也许在出生时就有,只是我后来才意识到其作用,就和“古查尼孜语”一样,属于无实体化的“记忆宫殿”的一处特殊角落。对,也许它只是一段用来放置记忆的容器,不过,我可以设想出它的一个大概的模样。」 「至少是一处实用且隐秘的“日志记载处”,超出认知之内的常规场所,现有的灵体搜查方法可能都探测不到。 「之后,可以开始试着把一些高风险的工作日志和隐知信息记录在这里,自己暂时用“钥”封闭遗忘,需要查看时再重新阅读,这样可避免知识腐烂在脑子里,滋生一些别的危险出来。」 几乎已经确定,文森特的这一系列提问和描述,针对的就是范宁现在眼前的手机。 不过他在阅读时发现,这些“备忘录”的时间线果然也是混乱的,就像已经变成乱码的日历日期一样,不以“屏幕”上下滑动的相对位置而呈现先后关系。 比如明明自己先就已经看到了很多的备忘记录,而文森特提到的“可以开始试着记录”却夹在中间某处。 这样一来,只能依靠内容的实际逻辑来辨认先后关系,以及推测可能对应的时间年份了。 「这一切必然有什么问题,我被卷入了什么事件里面,如今的一切最好是我自己的应对,而不是别人的安排,我最厌恶的事情就是被别人安排碌碌无为或自得其乐的人生并不可恨,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追求和结局而负责,只有那些喜欢裹挟着别人按照自己想法而走的家伙才最可恨!」 看起来,文森特在逐渐“用熟”了这件悖论的古董后,也不全然是记录工作了,有些个人化、情绪化的东西也顺手记录了下来。 毕竟,这本来就是一种无实体的特殊记忆。 范宁又发现了一些与自己后来经历的事情有直接关系的“接口”。 种种迹象几乎证实了文森特同样是穿越者,但情况似乎又和范宁自己有所不同。 其实,你们开心就好。 而文森特似乎只是逐渐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指征。 「断断续续往返圣塔兰堡和乌夫兰赛尔的日子,竟然不知不觉快有六年了,见鬼!维埃恩那木讷老实的学生安东竟然都成婚了,我原本以为这件调查任务最多三个月就能办结」 “进特巡厅一年?那就是新历882年,父亲18-19岁的时候.” 所以,糊弄糊弄不就得了?你能指望着有一天把这些破案子办完吗?」 「这老管风琴师绝对还知道点什么其他的东西。 其次,这也意味着范宁自己在穿越之初,就已经明确知道发生了什么,前世的记忆是完全清晰的。 想说不如就直接说,实在难以抉择,在大街上当众人面一起说也行。」 而且,办案的两位调查员,自己居然均认识? 范宁在“村落”里一处稍显开阔的地方站定,双手继续划拨屏幕,跳跃式地寻找着更能引人留意的信息。 「初步的磋商会议结束后,上司柯林先生正式敲定维埃恩的调查任务由瓦修斯担任主手、我担任副手,因此包括“凝胶胎膜”等可疑物质的保管权继续归属于瓦修斯。柯林花了一定的时间做解释,主要理由是,瓦修斯有着更早的加入时间和更长的调查员工作年限。 「维埃恩调查案是我进特巡厅一年以来办过的最令人火大的案子,要与神圣骄阳教会打交道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跟瓦修斯这种无端摆谱的家伙共事,简直就跟吃了屎一样难受!乌夫兰赛尔的人都这么没素质的吗?」 而文森特没有明确的时间,他对“古查尼孜语”的掌握似乎是生来的,处在悖论记忆中的尚未拿到的“手机”也是。 文森特做调查员的前几年,巡视长上司是柯林·戴维斯,即后来和他组队进入失常区的队长、现任巡视长欧文·戴维斯已经故去的父亲; 特巡厅在那时就因为某种异常注意到了维埃恩,但可能优先级并不高,柯林将维埃恩的调查任务分配给了两位年轻的调查员; 那么为什么“凝胶胎膜”后来会到西尔维娅的手上,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首先是时间,范宁是在一个中途的年龄段睡了一觉后,莫名“衔接”到了一位年龄和自己一样、姓名发音也有部分神似的旧工业世界青年身上。 后面的这几条备忘录处处透露着一股“厌世风”,比起后来范宁所领略的文森特性格,倒是已经初见雏形。 “嗯?” 众所周知,调查员是一份优厚、稳定且具备社会地位的工作,邃晓者级别的巡视长责任重大、更甚于此。 突然,范宁在某几个错乱的日期编号下,又发现了文森特的这么几句话,时间线一定更往后一点: 「维埃恩案件的情况好像远比想象中复杂啊.」 随后作为“真言之虺”使徒的瓦修斯,争取到了调查任务的主要负责权,也获得了“凝胶胎膜”等案件相关证物的管理权; 早在范宁初探美术馆并烧毁掉“梦男”事件卷宗和特巡厅工作档案之前,他就已经记熟了文森特的工作经历与对应年份。 维埃恩是876年从南大陆回国的,在乌夫兰赛尔的原梅克伦小镇度过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间,没想到特巡厅曾经就注意到了他。 我不止一次发现他欲言又止,想单独告诉我什么事情,但又在考虑是不是该转而告诉瓦修斯,就像.我们两人的同时出现,似乎对他造成了什么难以辨认的干扰,分不清谁是“线人”,谁又是“内鬼”! 其实,他想多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而且,信息量很大。 而读到后一句时,范宁终于确定了自己在美术馆得到的那张移涌路标的来源!—— 「这老管风琴师果然还知道点什么其他的东西。 他竟然在临死前给我画了一张我从未见过的“四折线”移涌路标!」 第554章 “高贵之举” 在南大陆调查时,范宁就已经得知,维埃恩是“无终赋格”的使徒,自幼就会做关于“静谧教堂与金色雾气”的梦。 这个位置即启明教堂的移涌坐标、器源神残骸“旧日”最初的放置之所。 中途,维埃恩取出过“旧日”,使用了一段时间,又放了回去。 不过,他一直都没让这处移涌秘境的坐标为外人所知悉。 这个秘密从他的童年一直埋藏到了暮年。 直至最后,才似乎是想将其告知瓦修斯或文森特。 但是选A还是选B,一直举棋不定,未付诸行动。 这两人的同时出现,对他造成了困惑。 他不知道哪个是“干扰选项”。 直到死前,才“连猜带蒙”选了B项,给文森特画出了移涌路标。 也许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张“无终赋格”路标,如此,启明教堂的坐标,包括“旧日”残骸,才没彻底“散佚”? 「.老管风琴师临终合眼前还神神叨叨的,说这路标指向的所在,我和我的子嗣将来必去到那里,有重要的谜底将从那里揭开。 废话,这不就是要人死的意思吗。 将来我一定会死,而这陌生的邪神路标一看起来就能让人提前揭开谜底,知道死是什么感觉。 但事情确实还有些另外的蹊跷,暂时还是先将其藏起来,不贴身、不提及、不研究是最稳妥的处理方式,他人知晓的话,恐怕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这条讯息,文森特在嘴碎之余,也显示出了他最初对待“无终赋格”移涌路标的态度。 不贴身、不提及、不研究。 “.但后来又是为什么决定将其放在特质密码箱中,并设计一系列提示让我拿得的?” 如果说这条备忘录让范宁有些困惑,接下来跳读看到的一条,当场就来了个反转: 「老管风琴师说的是真的!我这次就看到了这个地方!」 “文森特也去过启明教堂啊” 反转归反转,对于已经知道了路标指向的范宁,这并未造成什么很大的悬念感,对于获悉父亲如今失踪后的下落,也没什么太大帮助——反正现在他是不在教堂了,那地方自己连每一寸木头纹路的走向都已看遍。 范宁的双手拇指又是一通急速划拨,掠过了几十上百个枯燥的、同质化的工作条目备忘记录。 「此次调查行动从第八十九号原探索地开始,目前已经记录划分出了十七个新的连续区域。 也就是到了105号了。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数出来的,因为没人会记得在这里待了多久、又发生了些什么。 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就已经不错了。 但既然我的备忘录这么记着,就一定不会错,我相信它的准确性。」 “这好大的跳跃性,这是直接到了失常区了?那就是他在特巡厅工作的最后一任职务了。” 范宁发现另一条记录又是这样: 「上任巡视长的第三天,我收回“可以糊弄糊弄”的话。 向其直接汇报工作后才发现,波格莱里奇这人可当真不好糊弄。 难怪巡视长的待遇标准这么高,原来是涵盖了“精神耗损补贴”! 相比起来,我他妈宁愿继续做瓦修斯的副手!」 这条疑似为文森特晋升邃晓者的相关信息,明显也是备忘录“乱序分布”的佐证,因为按照事情先后,它原本应该在其担任失常区调查小队副队长之前。 而接下来 「如果没有经历至少一次宿眠,就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深入调查者”;而如果没有进入B-105,就不能宣称自己真正到过“天国”!」 突然变得晦涩而有些神经质的感叹型文风,让范宁一时间竟无法适应思维方式的转变。 “发生什么了?.”范宁的眉头深深皱起,“文森特和我一样具备类似的‘防止扭曲’的记录手段,但在失常区待久了,也同样发疯了么?” 「B-105不是失常区!B-105不是异常地带!」 “开什么玩笑.” 这句话不禁让久盯屏幕的范宁,抬头重新看了看这莫名诡异的“村落”。 「这里是醒时世界的第三种形态!这里没有“带来拂晓”,只有“失落之时”,异常地带的自我修正不依靠“鸟鸣”,而是另一种“格”,另一类“格”!」 「它是灯塔!!!也是墓碑!!!!!它将无生!!!也将无死!!!!!祂是另一个世界的所有高贵之举的总和!!!!!!!」 另一个世界.高贵之举的总和 突然变得密密麻麻的感叹号,让范宁感受到了一种整齐又错位、亲切又陌生的矛盾的恐惧,不过,范宁又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另一个词语—— “灯塔?” “文森特也提到了灯塔?” 是条线索。 实际上,有过地下暗门调查的范宁,对于这种精神状态的文体,还是具备一些“免疫能力”的。 正当他在逐渐调整自己的阅读状态,以期望用更稳定的神智分析出一些信息的时候,文森特的精神状态似乎又自己恢复正常了。 当然,仍不排除是倒置的顺序。 「用这东西写下的记录可以“销毁”或“删除”吗?」 「无所谓,反正之前记的都是错的,假的。遵循灯塔外围的古查尼孜语提示拿到“1号钥匙”后,我已经恢复清醒了。」 「事情的始末有些复杂,不过主要利害关系是清楚的:最初的我应该是个无知者加无辜者,为某个“好为安排”的多事之人暨危险分子作了垫脚石和消耗品,好在后来,绝境中出现了一丝转机,有我自己的运气,也得益于一桩与之存在利害关系的当事人的交易合作。 我大概知道怎么做可以恢复之前的记忆。 但现在的情况一旦彻底恢复,恐怕存在暴露的危险性啊。 有人在等着我犯决策错误! 这个危险份子的手段不可小觑,他那些“高贵之举”的了解程度可以用如数家珍来形容,而且,牵涉进来的变数越来越多了。 只有将记忆逐段分离再择机拾取这一条路走。 如果没机会,那就继续耗着! 目前灯塔的安全性仍然可靠,内部记载的“神之主题”是合作者同我约定的信号,通往灯塔的外部道路则依赖“音列残卷”通行,我为它留下了一个防止危险分子渗透的保险措施。 还有一步,也是当务之急,要说服现在成了陌生人的爱丽丝·唐娜,只有我依旧同唐娜生下后代,才能保证后续的对接不出现错误,否则功亏一篑!」 范宁看到这几段话时,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起来。 文森特在备忘录中所提到的“爱丽丝”是自己这一世母亲的名字! 第555章 孩子告诉我 范宁以前一直只知道这一世的母亲名为“爱丽丝”,不知道姓什么,而文森特提到的全名“爱丽丝·唐娜”.这个姓氏的发音“唐娜”同时还是范宁前世的母亲姓名,也就是范辰巽的妻子! “果然,那个关于《天启秘境》的海外订单,把我前世的父亲卷到了什么事件里面去了!” “‘灯塔’和‘神之主题’的说法与神圣骄阳教会的秘典是完全一致的,范辰巽曾经的‘交易人’或‘合作人’总不可能是圣塞巴斯蒂安吧?这可有点奇怪且难以理解,圣塞巴斯蒂安究竟是谁.”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找到这个灯塔的位置,就算文森特备忘录中提到的‘危险分子’现在不再活跃,我眼中的滥彩离彻底扩散也不远了!” 范宁再次抬起了头,但眼前除了村落鳞次栉比的木屋外,就是远方重重翻涌的暗沉而诡谲的雾气。 倒是之前同自己搭话的那位少女洛德丽,仍站在一旁不远处的栅栏边,眼含期盼看着自己。 这次,范宁只能主动开口试问了。 “你知道灯塔在哪吗?” 范宁的提问刚刚落音,一道黑影从栅栏的低矮处窜出。 “呀!!” 洛德丽直接被撞得一声痛呼,穿白色衬衫的身影摔倒在地。 如果范宁的精神状态和反应速度没有迟钝的话,也许少女不会被撞倒,但这不妨碍他在下一刻凭空捏手,将这个袭击者像只小鸡一样地凌空倒提了起来。 “你是从哪来的?想干什么?” 竟然还有别人,竟然是一位少年。 身穿无袖背心,乱糟糟的金发,双手在不断挣扎。 待范宁近距离看清他的模样后,发觉其年纪看起来比洛德丽更小两三岁,称作“男孩”还更准确。 而且,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还断掉了。 “他是卡尔,他.我.我们是同一天先后被您考察的,您应该记得的” “不过,他的运气差了一点,没能争取到一个改变命运的名额,他回到了工厂,几天后手指就被切断了两根,后来自己唯一的姐姐也因无钱看病离世.今天这种场合,可能心里有些记恨着我.” 洛德丽缓缓爬了起来,把头发撩整齐,边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肚子边轻轻解释。 “所以,为什么不是他亲自来回答?” 范宁没有放松无形之力的钳制,平静问道。 也许,对方在倒立挣扎时随便说点什么,都会显得观感上好一点。 尽管“天才天赋”本身就带有不公平的因素,但曾经的选人用人规则已经比这世间的任何不平等都要平等,范宁对其亲人的遭遇感到同情,对其落选“艺术救助”的事情感到遗憾,但也对这种出于妒忌的袭击和一言不发的阴鸷感到不适和不喜。 或许,孩子们所告诉自己的,一面是童稚和纯真,一面是原始和野蛮? “因为他说不了话,范宁先生。”丽安卡轻拍着裙上的灰土解释道。 “什么意思?”范宁终于“砰”地一声,将小男孩卡尔扔在地上。 后者狼狈地靠着栅栏爬了起来,仍旧一言不发。 也是这时,范宁才发现原来卡尔刚才撞倒的是丽安卡,洛德丽一直都站在旁边。 “他的嗓子被抽调走了,去唱《白色弥撒》了先生。”洛德丽补充解释道。 环绕耳旁的歌唱与伴声自然一直都在,从范宁决定在25时揭开黑色幕帘之前就在。 “抽调?”范宁凝视着眼前的两位女孩和一位男孩,“那你们为什么可以开口说话?” “因为我们是乐师,卡尔是铁匠。”丽安卡说道。 又冒出了几个常用单词,继续带着似是而非的含义。 范宁在考虑着是继续追问,还是停止自己的“过度思考”。 理智告诉他,选择应倾向后者,他试图继续上翻手机,找出更多的“日历备忘”,但见到的是成片成片的转圈记号,更上方的备忘似乎一时半会还没来得及“读取”出来。 四周鳞次栉比的小屋中冒出了更多的人影,甚至在水井、木栅栏、干草堆或大树枝桠上方都有黑影探出头来—— “尊敬的神父,我日夜诵念您的《拉瓦锡福音》书,那上面记着说‘我不再喝这葡萄汁.直到我在祂的国里,同你们喝新的那日子’,于是我行路来到天国。”一位老年男子作虔诚祈祷手势。 “舍勒先生,我来表达感谢、感激。《吕克特之歌》《诗人之恋》重塑了我的爱情观,而《夏日正午之梦》则建成了我的自然观并非狭义的‘大自然’,而是物质世界与灵性世界的总和!”一位穿着带有彩花纸条装饰的粗布衣的年轻女性在深深鞠躬不起。 “嗯,噩梦碎裂了,我没有消弭于无形,而是从这天国醒来。” “据说这里或许能聆听到它的第七乐章,关于在‘爱告诉我’之后的秘密” “那是因为,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 村落中,有更多的人影在点头附和。 “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 各种纷至沓来的嘈杂言语就像蛇一样钻入范宁的颅腔,他视线离开手机,甩了甩头,感觉眼里的滥彩也随之震荡摇晃。 “我问你们,知不知道灯塔在哪。” 他用更大的幅度甩头,稳定心神,重归一开始的问题。 人群的嘈杂声音弱了几分,洛德丽费力从其中挤了出来,一路小跑到范宁身旁轻声说道: “灯塔在墓碑前方,山峦远端。” “什么又是墓碑?” “墓碑当然就是纪念逝者的事物呀。” “.”范宁皱眉,他发现这样永远问不出结果。 他决定先向“村民”们搞清楚一个更浅显直接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要往失常区里去?你们这么多人过来干什么?” 至少,他们对自己表达了尊敬,不具备表面上的恶意,对于自己过去的事迹阐述也对得上号,具备能正常沟通的前提。 “难道有人是不希望去往天国的吗?范宁先生。”洛德丽柔声反问。 范宁侧身凝视着她。 单听前一句倒也不错,但问题在于,“天国”的定义在这些受污染者的眼中被颠倒了吧. “什么原因让你认为这地方会是天国?” “很多啊。” “异端邪说的教义,在你心中站得住脚么?” “啊,我并不懂什么教义。” 少女眼眸中流露着憧憬与怀想。 “我只知道,食不果腹肯定不属于天国,没有饥饿的世界才是天国。” “孤独岑寂肯定不属于天国,充满倾听与陪伴的世界才是天国。” 众人逐渐加入了对于这一疑问的回答,孩子们的声音与洛德丽共鸣在一起,洋溢着满足与欢悦—— “枯萎与贫瘠肯定不属于天国,装满着小提琴的世界才是天国!” “压迫与不公肯定不属于天国,人人生而平等的世界才是天国!” 第556章 未知来电 第556章未知来电 范宁想起这一路来的经历,以及目前这诡异的处境,他试图通过环顾四周、摇头轻笑来否定孩子们这些危险而不知所云的措辞。 但在这一过程中,他透过村落间闪烁的灯火,依稀见到了满仓的谷物、堆起的蔬菜、盛在桶里的浆果和伏地憩息的牛羊这让他的否定未能第一时间实现。 直到靠后的那一句“人人生而平等的世界才是天国”,才让他抓住了反问的机会: “平等?这里面?什么东西平等?” “当然。”身旁的洛德丽认真点头,“每一个进入天国的人,在彻底融入这里后,都可以在七种分工里选择一种成为新的自己,乐师、铁匠、士兵、隐士、播种者、生育者和占卜家.嗯,七种,只是分工,我们都彼此平等.” “您会选择乐师,对吗?我们其中的这一部分人,受您的影响,都是乐师。” “我们的嗓子不会被借用走,这挺方便。” “.让开一下。”范宁终于停止了这些已经神智失常的人对话,决定自行继续调查。 如果再拖延下去,恐怕下一个“村民”就是自己了。 “梆!” 范宁用手拨开几层村民的肩膀后,一不小心撞在了一幢小木屋拐角的木质墙体上。 可能是视野过于昏暗,加之范宁念及这些人未曾展现出恶意,甚至还和自己有些交集,没有调用可能造成伤害的无形之力 “小心点,您撞到几位隐士朋友了。”洛德丽关切地扶住他。 “什么隐士?”范宁揉着自己的腰,向前的脚步未停,只是又下意识问了一句。 “刚才说的七种分工。”少女答道,“融入天国时,如果默认处之,不做选择,就会是隐士啦。” “.”范宁没再回应,脚步加快了几分,身影在狭窄的道路间腾挪起来,仔细打量着两侧不断掠过的木屋。 月夜视野中的肥皂泡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泛滥,但当眼神聚焦于那些如豆子般的灯火时,它们立即呈现出了更加危险的色彩和流动性。 走了几个折角后,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村民”已经少了很多,眼前似乎来到了一处开阔的所在。 而且,是个洼地。 因为地势较低,前方区域已经被海水或湖水灌入,在月色下形成了一大片反光的水面。 水面已有相当的高度,那些小木屋都被泡在了其中,但从它们高一点的窗子或带有二楼的部位仍然能看到零星的橘色灯火,后者倒映在水面,形成了一道道浮动的红色光晕。 这种怪异景象让范宁不由得驻足观望了起来。 很错位,一方面过于“超现实主义”,一方面又很熟悉,好像在哪看见过一样,而且是前不久。 “前面是后室。”洛德丽见范宁停下脚步,再次主动开始。 后室范宁一瞬间就明白了似曾相识感的来源。 “后室是干什么用的?”他问道。 “储藏用的仓库,这里面很容易迷路,如果您需要拿的话,要找个熟悉的人带路。” “储藏什么?拿什么?” “乐器,这里面什么乐器都有哦。” 乐器?.范宁皱眉看着这片泡水的房屋群。 也许,之前“裂解场”那个圆柱形池水间的底部,就连接着眼前“后室”的某一处,当然,不是表面某一处,而是内部错综复杂的某个时空位点。 突然范宁的目光在洼地水塘的一处稍高点停留。 黑色的锻铁花纹围栏只有上方几厘米冒出水面,中间放置着一个汉白玉质地的基座,隐约刻着什么字体,由于没有正面朝向自己而无法确定。基座向上呈细长的等腰梯形延伸,就像一把竖立的宝剑。 “墓碑?” 范宁心中一动,想起来“墓碑在灯塔前方”还是“灯塔在墓碑前方”的话,他没有迟疑地迈开步子,准备走近仔细观察一番。 “范宁先生!” “这里面真的很容易迷路的!” 洛德丽急切地想出言制止,不过下一刻,水面已经没过了范宁的皮鞋。 范宁觉得“白色弥撒”的声音变得更凝实、更大了一点。 这些声音的来源好像是从身边“泡水的小木屋”里发出的,不过,他没有去窥探那些带着灯火的窗户和门缝。 他的目标只是要弄清那个墓碑上写的什么,以及,灯塔到底在哪。 冰冷而粘稠的感觉浸透了范宁的脚趾,然后是脚踝、小腿、膝盖。 水面被划开一圈圈纹路,那座墓碑的距离正在和自己接近。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以及股间传来的震动,让淌水的范宁整个人倏地站停在了原地! 与手机第一次在指引学派总部“火花场”中充电后自己受到的“开机惊吓”不同,也与那个回到蓝星的梦中的微信语音拨打声音不同 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来电铃声! 水中站定几秒后,范宁缓缓将手伸进了口袋。 在异世界的手机如往常一样没有信号,但的确有个正在来电。 「未知来电」 「未知区域」 「未知号码」 B-105异常地带,失落之时,诡异村落,泡水的木屋群,正在涉水的自己。 范宁凝视着屏幕上一连三个以“未知”开头的词组,站定了更长时间。 终于,他用手指触及了绿色的“接听”区域。 “喂?” 前世的习惯性接听语仍在,只是声音低沉、谨慎、充满试探。 范宁持着几方面不同的心理预期,既有某些恐怖的、混乱的、超出理智接受范围之外的声响预期,也抱有会不会听到父亲声音的猜想,无论是这一世的文森特还是前世的范辰巽。 如果能联系上,就太好了!! “你好。” 电话那头居然真有回应! 竟然是.你好? 真真正正的中文,但是,不是记忆中文森特或范辰巽的声音。 这个声音,范宁同样似曾相识。 他觉得自己在这一世好像听过,但实在想不起来是谁,更重要的是,之前可没人会说出中文! “你好,伱是谁?” 手机放在耳旁,范宁的回应依旧低沉。 电话那头哈哈笑了两声。 “卡洛恩·范·宁对吗?看来你忘记了我的声音?” 这句话的音节比前一句“你好”更长,范宁听出了更多的细节。 整体来说,对方的发音标准而纯正,但却不够“地道”,不够“字正腔圆”。 范宁不是专业的播音主持,无法指出什么具体的错误,但某些断句或发音的细节,让他觉得对方只不过是一个“非常精通正文的外国人”,中文绝不是其母语。 “所以呢?你的名字?” 范宁仍在追问。 电话那头报出了一个音译的中文版名字,每个字的蹦出,都让范宁的眼神更加凝重一分。 “F·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斯克里亚宾。” “呵,名字有些长,建议你就叫我F。” 第557章 Scriabin 第557章Scriabin 没错,手机那头的声音来源是F先生。 神降学会目前所知的领袖、会长、首脑。 与在“瓦茨奈小镇”怪异美术馆的第一次会面和交谈不同,那次的范宁更多是惊疑茫然,而这次,他已经确认对方就是文森特口中的那个“多事之人”和“危险份子”。 范宁下意识地在心中预演了“猛然回头”的反应,但实际是缓缓转身。 视野中的洼地积水荡漾着浓墨的黑与反光的白,近处十多米站的是跟随的六名队员; 远处几十米是地势高的岸边,洛德丽正在往自己的位置伸头眺望; 更远处是不多的亦步亦趋聚集过来的村民稀稀拉拉的影子。 “你为什么会古查尼孜语?”范宁凝神问道。 手机那头“呵”了一声,腔调仍然十分标准: “显而易见的事实。而且其实你本可以表述得更准确一点。” 范宁眼中的光芒一闪,换了表述,也改成了同他一样的语言,不再说雅努斯语: “.你为什么会中文?” 对方的发音非常无懈可击,却不具备前世范宁家乡的任何省份地域烙印,这让其听感带着说不出的错位与陌生。 但掌握音列残卷的秘密却是始终无可避免要展现出来。 谈及过去发生的事情,电话那头的F先生好似打开了话匣子:“真有意思啊,巧妙的最后一步,关键的一步,升C与降D,降D与升C从秘史纠缠的鬼祟阴影中透露出了一个毗邻的细节,有一位青年作曲家在乡村采风期间,曾在乡绅宅邸中演奏过一曲肖邦《小狗圆舞曲》,这帮助他实现了最后一步联想的飞跃是这样的么?” 屏幕中,通话界面的“挂断”已经接近淡化消失。 言下之意是说范宁当时一定不会用中文与之对话,来变相承认自己掌握着这门语言。 范宁早已将手机无法挂断的通话界面切至后台,并脱离了手的碰触,牵引其前方悬浮处。 “而且,很魔幻啊.我很早以前在蓝星时就设想过,如果能有和历史上的音乐大师对话的场合,会是哪位大师?会交流些什么?说实话,没想过会是斯克里亚宾大师,也没想到他的中文竟然说得这么流利.” 范宁继续不动声色分析着对方言语中的细节信息。 面对一个非凡实力、艺术造诣和手段全面超过自己的未知对手,而且还是当时那种存在严重信息差的情况,范宁不觉得自己的决策能有什么进一步的改善空间。 “谢谢你的肯定,当然。” “为什么那时不说中文?也行啊,都行的。” 因为感觉极端危险,感觉其中随时可能有“蠕虫”钻出。 范宁行若无事地笑了笑,双腿再度划开水面,往墓碑的方向而去。 对方还在继续,似乎真的只是为了打个电话闲聊:“中文真是神奇的造物啊,极高的信息密度、优秀的单元逻辑、无限可能的意境与情绪张力、别具一格的成语与诗词、一层又一层的隐喻义,反转或递进” 此人的确什么都知道,的确就是那位斯克里亚宾!种种关键词在范宁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前世蓝星上的一切竟然真与现在的旧工业世界存在着某种莫名联系! 他看似表面随意第有感而发,实则精神高度绷紧,脚下不断拉近着与墓碑的距离,时不时关注一眼日历备忘录上有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新信息——文森特留下的日志仍在以几秒到十几秒不等的间隔频率一条条“读取”而出。 “在天国中,重重腐烂的秘史侵蚀扭曲,时间的量度变得难以测量,身份和人格的伪装失去意义,所有的语言都呈现出一滩无序的脓水状.但你看,唯独中文没有,不过是受了些字形的异化和局部顺序的颠倒影响,依然维持着之前的特征结构,多不可思议呵,我在神降学会里一直主张中文是神秘学的最优表达载体,在除开音乐、仅仅讨论语言的前提下会员们表示认可,但学习成效始终不太理想.” “哈,你和文森特一样,总是喜欢过度思考。” “其实,这是句多余的问题,伱心中已有猜想,而且对它具备信心,不是么?” “比如,《狂喜之诗》?”范宁说道,“一部充斥神秘主义和迷离氛围的、用以描绘男女欢悦顶峰的无调性音乐,很佩服,第一次听到时很佩服,管弦乐作品竟然还能这样写” “‘隐灯’小镇里的怪异美术馆的七色灯泡机关,原来是你的杰作啊,有一段时间里我倒是往错误的方向推测而去了.不过,为什么当时要说霍夫曼语呢?” “华夏,东方文化的中心,东方神秘主义的发源地你们的国度对我的吸引力与着迷程度,比起东瀛或南亚印国等地更之为甚,这是我会乐意同你多聊聊的原因。” “只是那样的话,后续没有任何交流,有点可惜.当然,仍然必须有人要带大家上楼脱困,仍然会是你来操作那些电灯明暗,仍然能让我确定是谁掌握着音列残卷的秘密.” 更可能的也许,对方正在“赶来”的路上? 灯塔,必须尽快找到灯塔在哪里!那是文森特当时与合作者留下的后手、或许也是这个失常区中用以避难的安全地带! “你说的对。”范宁心平气和地回应。 “我说过,当时在场至少有三人以上听过我的作品所以,最让你印象深刻的是哪首?”F先生又提问道。 此人应该是早就识别出了我的身份伪装,可能是推演出来的,分析一个人身上各类繁多的秘史因素,是一位自创密钥的“衍”之执序者的强项,不过,“是范宁、舍勒还是拉瓦锡”对此人来说似乎并非重点,这类问题只有尘世里的人在乎。 与特巡厅高层人员的冷淡倨傲不同,此人似乎非常健谈,但又是自顾自地就着自己的话题无限发散和延展,不知无意还是有意。 其间他改变了持手机的姿势,从耳旁拿了下来。 范宁没能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任何匆忙赶时间的情绪。 范宁不知道F先生是怎么“联系”上自己的,但至少,对方应该暂时不具备直接压制或操纵自己的手段.也许对方处在某种限制之中,也许对方在一定程度上要借助自己的特定行动才能实现其目的。 在这一点上范宁如实作答,并用由衷地感慨回应对方。 至少就目前表面上展现出的,非要和波格莱里奇做个比较的话,两人性子迥异,但范宁觉得他们的精神都多少有点极端,比如表现不同但实质相同的一点:偏执。 话说回来,或许身边很多人同样是这么看自己的? “.所以,F先生,或者,Scriabin大师,你致电于我的目的是什么呢?” “总不可能是邀请我去给贵学会的成员们讲授中文吧?” 第558章 Beethoven 第558章Beethoven 范宁接近墓碑之际,继续状若无事、心平气和地提问。 其实,他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亟待解答。 比如“穿越”的疑问,比如父亲文森特目前的处境或下落。 但不可能期望能从一位怀着未知动机的“密教教主”口中得到答案。 一个能够把“芳卉诗人”算计陨落的危险份子,就算回答了什么,自己也不敢相信,而.做合理推论的话,父亲有相当的概率已在此人手中遭遇不测? 范宁的提问也好,回应也好,更多是在应付拖延,他淌水的脚步再度加快了几分。 下一刻,手机那头传来了对方慢条斯理的笑声和新的提问: “波格莱里奇呢?这次他怎么不过来了?” 话题在第一时间并未按照范宁所希望的进行。 “大人物的行程我怎么知道?” 双腿涉水的深度在变浅,范宁再度警惕地环顾四周。 视野很空旷,远处各种各样低矮的“泡水小木屋”依旧闪烁着灯火,其他异样倒是未见。 但眼里的滥彩似乎开始有些让人幻觉重重、直接影响行动了。 情况不是很妙。 “你似乎和他有些合不来?波格莱里奇在你眼中是怎样的人?”F先生问道。 “以前,有三块大陆的人知道我和特巡厅不对付,当然现在是两块大陆。”范宁定了定神,用淡然的语气笑了笑,“不过具体到波格莱里奇身上,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所处身份也不够直接了当,总的来说,倒是还不具备评价的实力和地位” “不不不,你具备。”F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从来都没有什么资格一说,因为这个世界只是一个草台班子,一个拙劣的残次品。在这里,试图做野心家或du裁者的人是可悲的.此人的‘烬’之技艺很强,或许有一天可以揭开帷幕,但他依旧承受不了直面真实的后果,他不乐意见成人类被一个更高级的生物取代,他所想做的统治者,是一群活在淤泥沉渣中的劣等动物的统治者.” 我更改一下此前的判断,这人的精神状态比波格莱里奇极端得多.面对电话那头F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述,范宁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本来在前世,很多人眼里的斯克里亚宾就是个精神病人! “范宁,伱应该意识到,艺术和神秘学联系颇深,但艺术不是神秘学的附庸,而是高处真正的本质概括,是更加高于神秘学的东西!有知者们靠什么把控禁忌力量?他们让知识隐秘化,成为少数人研习的秘密,抱团成为教会和学阀,即便是最驽钝的世家贵胄,也能在传承和灌输下得见移涌;见证之主们靠什么支配自然法则?祂们更早地占据了居屋席位,攫夺了‘穹顶之门’的伤口通行权,然后将其定义为‘无法开启之门’.但艺术不一样!” “艺术其实一点也不隐秘,花几镑到十几镑,你我就可以买到最权威的着作、最本真的乐谱、最顶级的博物馆或音乐会门票,大师们终其一生的积淀都在那里,一把价格5镑的小提琴足以完美演奏‘恰空’,临摹莫奈大师的油画所需的耗材成本不过一个先令.然而那又怎样?一切都摆在那里,大多数人却愚蠢至极,根本收获不了任何灵感!而且他们还未曾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绝望处境,每天都在低级的欲望和审美中又哭又笑!” “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的研究和活人能够想像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根本不是他们能够描述得清的,我们追寻的东西与广大而骇人的宇宙相关!你写过‘复活’,写过‘夏日正午之梦’,你应该清楚,在这种宇宙里只有超越的概念和意识存在,这些东西所在的地方比物质、时间、空间更加深邃,我怀疑它们只会存在于某种梦境之中——特别罕见的、梦境深层的梦境,他们决不会做这种梦,即便是想像力非常丰富的人,终其一生也只会做两次.” “哗啦——” 范宁将湿漉漉的裤腿从水洼中提起。 “你在听吗?”F先生突然问道。 “.在。”范宁皱了皱眉,嘴里挤出一个字,注意着让自己保持平静。 对方对于自己目前的状态和一言一行,到底了解掌握到了哪一程度?不好判断。 这种言论偶尔听上几段,应该不至于疯吧。 他总觉得对方的观点或措辞听起来有什么大问题,却不知道该从何处反驳起。 “不过,你我有其他的绝望处境。”F先生又道。 “其他的?”这一次范宁配合地追问了一句。 “沙沙.沙.” 墓碑所在方位的地势越来越高,水面的深度只剩下最后几公分,范宁踩进了松软但污浊的沙土,又抬腿跨进了锻铁花纹的矩形围栏。 黑色而粘稠的浓雾包裹了自己。 看不甚清的视野里,墓碑的正面尖顶之上雕刻着一个模糊的金色圆圈。 “无路可走了。” “当时的我出生在一个无路可走的年景,现在你出生的这个年景同样无路可走。” “对了,你认可肖邦的艺术吗?” F先生说着说着又问道。 “独一无二的大师,最明亮的‘新月’之一。” 范宁正好不知道该应付些什么,面对这种毫无争议的问题,他答得没有犹豫。 “很对。”于是手机那头的人又开始了其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我在少年时代也对肖邦推崇备至,在12岁时我就能即兴出同他几乎一样水准和风格的前奏曲,我15岁所写的玛祖卡和练习曲能让听众误以为是新挖掘出了他的某首遗作!我的才华只在其之上!但是我后来发现,如果我这么继续下去,我的生命不会有任何意义范宁,如果你明天写出了类似《d小调第九交响曲》的作品,你猜会怎样?听众们会说‘嘿,这个小伙子对贝多芬的风格把握得真准确、模仿得真像!’.” “你的‘复活’.我替你的‘复活交响曲’感到不值,如果放在200年前,当最后的合唱响起,这就是一次足以让你升格为‘掌炬者’的高贵之举!你就是这个世界的贝多芬!但结果呢?那次首演结束,你连‘新月’都没能彻底升上去!哈哈哈哈哈,伟大作曲家.” “你说的对。”范宁继续表达着认同,继续往前迈步。 下一刻,他的目光凝滞了。 在正前方凑近看才发现,整个墓碑的边界已经溃烂,变成了一种似气非气的形态,看上去随时都会被黑色浓雾吞噬的样子,但靠内的质地纹理尚且完好。 墓碑尖顶的圆圈已经可以看清,蛇形的环里有一只金色蝴蝶装饰,圆圈下面雕刻着金色的竖琴状符号,再底下,是黑色的花体字母: 「Beethoven」 “不可能!!!”范宁的双拳突然握紧。 第559章 灯塔!(4K二合一) 第559章灯塔!(4K二合一) “你很惊讶。” “你应该看到了一些引起了你内心波澜的事物,也是同当下讨论的话题存在交集的事物。” F先生呵呵笑了两声。 “.为什么?” 过了很久,范宁艰难问道。 他的确无法理解,的确很想知道,为什么在B-105号的失常区,在第25时的第一个失落之时,这里会出现一座贝多芬的墓碑? 不,应该是问贝多芬的墓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它的各种细节和造型,都和前世蓝星上位于维也纳北郊魏林格墓地的那座贝多芬墓碑一模一样! “这些人,是同类,是伱我的同类.也是对手,位于‘天国’对立面的破坏分子.更是幸运儿.”F先生再次说起那口流利而陌生的中文腔调。 “他们生得早了一点,当我们开始行高贵之举的时候,幸运儿们已经就座,满戴着镌刻丰功伟绩的艺术冠冕,他们率先走通了那些容易走通的路——就如同当人们攀升辉塔时,发现路径早已溃烂不堪,发现那些早于我们穿过‘穹顶之门’的见证之主们早已在高处盘桓云集” “你认为成为‘新月’是否困难?” “呵呵,你的表情应该很精彩,也很向往,所以说艺术是与神秘学关系紧密、但高于神秘学的范畴,那些在过往纷争中被彻底抹除的见证之主——如果真有的话——祂们恐怕也没想到,在最初第0史‘不存在的秘史’中的贝多芬、舒伯特之流,居然要比自己更为高贵!虽然他们漂流近无穷远,几乎无人铭记,也丧失了属于自我的意志,与诸多因素杂糅纠缠、难辨其形,但存在的痕迹终归无法被彻底抹除.他们在秘史中留下了永不愈合的伤口!!!.” 密不透风的暴雨雨帘中,范宁一边分析局势,提醒众人,一边控制穿行,他紧盯着两侧不真实的“渲染”似的群山与湖泊,时不时撕裂天幕的闪电让它们亮如白昼。 这群人上次开口说话是什么时候? 在自己意识到“被重置”,主动选择在“失落之时”出门查看的时候? 那时范宁记得,图克维尔主教在听见《白色弥撒》歌声、并看见无法理解的钟表指针之后,最后还问过自己一句“拉瓦锡,怎么办?” “轰隆隆” 这个人是作曲家斯克里亚宾,前世蓝星上的“新月”之一,而且是风格和地位极端特殊的一位“新月”! 如果说按照自己前期的推论,“旧日”残骸的力量来源与“再现前世古典音乐”存在直接联系,那么,F先生与这股力量的亲和度.不对,根本不是“亲和度”的问题,他直接就是这股力量来源的组成部分! 而自己,前世只不过是一个“古典音乐发烧友”,即便这世目前的成就仍不及斯克里亚宾,如果论比拼控制“旧日”残骸的能力,自己应当是全面碾压式的落败!. 但上次在怪异美术馆内,对方并没有出手抢夺“旧日”。 围绕墓碑的锻铁围栏被范宁凭空扭下,就像一张扭曲和密集的金属网,载着他沿这片积水的洼地飞掠而过。 而在视野的尽头,群山积雪的顶端,一座瘦削的石质建筑拔地而起,仿佛亘古就已存在。 “锻狮?无堪大用、不值一提的高度。让欣赏者感受到伟力?让一群劣等生物感受到艺术的伟大并为之颤抖?.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成就,只有抵达‘新月’以上.那是另一个层次的东西,比起‘锻狮’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一旦成为‘新月’或更高的‘掌炬者’,你在历史长河中就再也永远无法彻底消失!” 停滞的和弦并没有按照期望解决,低音区凝滞的分解和弦再起,将色彩推向了更为紧张的悬崖边上。 “除非,我帮助你折返,回到尘世里头,那你可自行完成本来就归你踏出的那一步,不如考虑考虑我的条件?.你曾多次在心底设想着某场盛大的回归,想必是依旧眷念着尘世的鲜花与掌声,以及渴望再次见到你的那些——” “.光的绞链、穿廊、台阶、王座, 本质铸成的空间, 欢乐凝结的盾牌, 暴风雨般的激奋与悸动” 所以对方也是其中之一意识到这一点的范宁,感觉有什么东西扼住了自己的呼吸。 就如剔骨尖刀划开脂肪与腱肉,不可视的层层浓雾被剥离,天穹的内部肌理袒露无遗。 但从自己揭开营地门口的布帘,进入到那片诡异的“村落”之后,这群人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包括自己后来与“洛德丽”交谈、与“丽安卡”交谈,进入墓碑的积水区域调查时,这群人也就这样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自己!!! “哗啦——哗啦——” 这场没头没尾的对话,本来就没有需要正常结束的必要。 队员们开始伸手在口袋里摸索。 起初,只是单纯的速度偏快,在队员们纷纷跳上后,整张“金属网”的飞行踪迹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在那些破碎的金色光芒中开始了跳跃式的光影穿梭! 目标,灯塔!! 问出这一句应付之言后,范宁忽觉另一簇灵感高涨,不再死盯墓碑上的“Beethoven”花体,而是猛然扭过头去,看向“村落”的远方天际处。 也就是同一刻,在“守夜人之灯”和“烁光祷文”的作用下,空气中的浓雾沿着特定的轨迹层层碎裂,金色光芒如破碎的镜面般一路倾洒而出! “我不是‘新月’,当然认为难。”范宁在回答的同时,情绪难辨地笑了一声。 只有可能是,还有什么额外的变量没有考虑进去? 同时响起的是天际的沉闷雷声,以及先行飘洒在范宁脸上的一阵雨点。 “mi—sol—do—mi—sol—do—.mi——sol——do——.” “雅各布?杜尔克?.你们什么情况?” F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 说着说着,范宁突然觉得不对劲,全程就自己一个人在开口,他扭头看向众人,铁丝网的穿行速度也慢了几分。 看着与自己目光相对的脸色平静的队员们,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了范宁的身体! “此人就是唆使民众进入失常区的始作俑者,绝对的危险份子。” 手机直接被范宁关机了! 终于,他看到他们有所反应了。 四周小木屋中《白色弥撒》的歌声弱了几分,新出现的是钢琴自低音区开始的分解和弦,安静,沉闷,让人莫名焦虑心灼。 比如F先生同样忌惮着“旧日”的污染?而塞巴斯蒂安留下的“神之主题”或“1号钥匙”是关键之物,所以他才会一度想在文森特以及自己手中抢得? “天体已坠,高贵长存。在用‘白色弥撒’裹挟调动这些第0史的‘格’时,我的呼吸与运句仍必须非常小心,要是用力过重,欲表达的回忆就会从谱纸和空气中飞走,在11组令人无法入眠的失落的时辰,当铭记者拾起回忆的对应象征物,道路就会铺陈开启.呵呵呵呵滋.滋.咔嚓嚓.噗呲” 范宁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这么僵持下去,站在铁丝网前沿的他,更往后退了两步,语气沉凝地点到几位队员的名字。 《暴风雨奏鸣曲》低而缓慢的分解和弦过后,一句同音反复的下行音阶在颅内响起,停留在不稳定的属和弦上。 进入了极速行进状态的范宁,稍微有了一口喘息之机,和队员们短暂交流起来。 第0史?不存在的秘史?.范宁死死地盯着墓碑上的那个“Beethoven”花体字母。 他刚才只不过是在一面拖延时间,一面找寻所谓的“灯塔”到底在哪。 当下,新历,“希望纪元”;第3史,诺阿王朝与图伦加利亚王朝,“光明纪元/神圣纪元”;第2史,介壳种与巨龙统治世界的年代,“黑暗纪元”;第1史,界源神演化与元素巨人行走世间的不可详考的年代,“混乱纪元”。 “轰卡!——” “你又不是来帮我升格‘新月’的,找我弯弯绕绕说这么一堆干什么?” “你在明知故问。”电话那头的F先生悠闲笑着回应,“有知者可以借助外力攀升,但没有哪位艺术家可以依靠外力升格‘新月’.不过眼下的情形,说是例外也算例外,此刻的你离彻底融入天国已经不远,不具备升格的时间和机会了.” 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第一乐章的引子?欲表达的回忆的对应象征物?.范宁自然在第一时间就闻悉识别,与“11组失落之时”结合起来思考后,他隐约联想起了一些事物,依旧佯装平静地笑了笑: 它底端的白色塔座遍布裂缝,似血管般搏动的藤蔓寄生其上,交织成了一层厚而透明的肉质障壁,往高处,建筑的尖端刺入晦暗的云霄,数百道澄金色的光束从薄弱处穿出,将浓雾与夜色分割成不再连续的条块褴褛,与之对比之下,当下所处的“村落”被无限“缩放”,成为了阴影中极度渺小的一隅! 灯塔! 此人的风格一如既往,在长篇大论的自我激情式的论述中,突然会夹杂着几句劈头盖脸的提问,提问内容和之前的话题多少有点关系,但又不多。 在范宁发起之前约定的行动讯号后,他降入战车,念起一段关于“烛”的“烁光祷文”密传,旁边不远处队员们的灵感如开闸泄洪一般地被抽吸汇聚。 埋藏着“神之主题”的灯塔!!! 所以第0史是个什么东西? “Beethoven”的字母盯得久了,黑色的底漆在范宁眼中流动滥彩的干扰下开始失真、褪化,变成了一团无法匹配正常认知的色调——“五彩斑斓的白”,或“淡白之极的黑”。 现在,它出现了! “守夜人之灯”被范宁抛飞而起,澄金色的平整灯腔中迸发出缭乱的光芒,就像远处刺入云端、照明驱暗的灯塔之巅! 范宁看到了有如前世3D游戏中“地图边界”的群山夜景,它们有着较高的渲染水平,却总是和现实有所出入,色块、光影、植被等许许多多的解剖元素覆盖在山峦灰绿色肿块的切片上,呈现出有棱角的脉络和旋涡,又似原浆或组织液一般不断流淌。 “你的回答带着不满,不易察觉的浅抑的不满。”F先生万分肯定地作出评价,“在语句递进关系倒推的深层中,你其实已经开始憎恶你出生的年景,一个绝望的浪漫主义晚期年景你最引以为豪的是你的交响乐,仅仅前三号,你就对英雄观、死亡观和自然观等种种宏大叙事进行了份量十足的探讨,从成熟的速度上来说,这比以往的任何大师都要更快,你在想你本应早已成为‘新月’,然而,你没有.” 墓碑前方,山峦远端? 范宁站直身子,目光远眺而去。 “危险随时有可能发生,但‘神之主题’寻见在即,我们眼睛里这怪异的麻烦之物,没准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大家先打起精神,说实话,我自己的状态感觉已经非常不好了,不知你们感觉如何?” “我们的行踪应该是暴露了的,在‘最后的晚餐’上的预言也证实了这一点。但目前,暂时就这么顺利地切断了对话,也没见异常,可能此人只是查实了我们的位置,还在赶来的路上,能施以的作用暂时有限” 划过水面,劈开雨幕,飞出村庄,掠过群山。 “图克维尔主教?” 不仅是自我陶醉式的叙述和感慨笑声,电话那头还出现了一大团似在听筒旁边摩擦纸团或砂砾的怪异嘈杂声,以及夹杂起血肉滑动的黏腻声音。 空气中某种越来越令人不安的秘氛迅速蔓延。 颅内的《暴风雨奏鸣曲》正好在此时进入激烈的呈示部,在灰暗的三度震音下,严峻的低音敲击与高音区痛苦的半音语调交替呈现,水桶粗的闪电撕裂天际,倾盆大雨如海啸般扑面而来! “#do—mi—la—#do—mi—la—.#do——mi——la——.” F先生的中文语速忽快忽慢,带着奇诡而危险的律动:“.其实,字符不是黑色的,也不是白色的,‘Beethoven’是一个象征,还有更多,凑近看,你将隐约看到一轮轮‘新月’在第0史中漂流的形影,凑得太近,你将湎于落泪而不能自拔。” 然后,纷纷掏出了一副雪橇铃铛。 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开始摇动雪铃,发出持续不断的细碎清冷的响声。 “嚓嚓.嚓.” 第560章 脐带 第560章脐带 范宁作出反应的速度慢于平时,但也尽了能做到的最快的时间。 “咔嚓——”“嘶——” 由墓碑围栏扭成的铁丝网,沿着他脚前的一条直线迅速变红变白、直至熔断,断面在倾盆大雨中冒出青烟。 眼前整齐划一摇着雪铃的队员们,就此被分隔在了对空中。 “这地方?.” 一分为二的铁丝网拉开了下方的视野,只见充斥着不真实渲染色调的群山之中,不知何时到处遍布着灯火闪烁的小木屋,放眼望去如豆子般洋洋洒洒的一片。 范宁差点以为自己还没飞出那片村落。 第二反应才意识到,是B-105区域不止一处那样的地方。 整个地带都坐落着这些诡异的村落和村民? 正当范宁想调用无形之力,进一步拉开与“队员们”的相对距离时,他感觉自己这边的铁丝网,突然被斜下方的一个什么东西给往后“扯”了一下! 不对,不是“一个”东西,是“一群”。 这股扯力其实并不算强,范宁飞向灯塔的速度并没有被减缓或阻碍,但是,他能明显感到有一群什么东西被自己“绷断”了,然后全部被拔起,带了出来。 “什么玩意!?” 范宁终于看清了自己正拖着一大团坠在半空中的阴影,那是一些乐器,从地面上的小木屋的屋顶或窗口里一路被“拔”出来的乐器,和前期进入失常区时在营房里、在树上零零散散见到的类似,它们有些是肉质的,有些带着毛发,有些大致是某种常规乐器的形状,有些只能辨认出一些特征部位。 还有一些似乎还没来得及“分化”彻底,只呈现着一大团肿胀畸形的状态事物,从局部的“音孔”、“按键”、“琴弦”、“管体”、“鼓皮”来看,确实能归于“乐器”的结构,但组合起来完全对不上人类现实认知中任何一种乐器的样子。 它们一路垂在半空摇摇晃晃飞行,对比上空范宁所在的一点,简直就像一群庞大的山岳,而让它们得以“勾”住自己而不坠落的东西,是一根根黏滑的、半透明的脐带状事物! “这就是洛德丽说的所谓储藏在‘后室’里面的‘乐器’?神降学会到底对这些人做了什么.” 眼里流淌的滥彩赋予了它们更怪异的观感,范宁朝下稍稍盯了几秒后,只觉大脑一片眩晕,恶心的酸水已经涌到了嗓子眼。 “嗤嗤.” 他的第一判断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好东西,不假思索地控制“烛”的无形之力,隔空烧断或拧断了几根滑腻的带着血丝的脐带。 下方牵连的“乐器”倒是随之坠落,但自己身旁的区域一直不断有新的丝线生成,随之变为充血状的脐带,从地面上的那些小木屋内拔扯出新的“乐器”。 它们的音孔在疯狂收缩,管体在疯狂蠕动,鼓皮呈现出隆起,如同蛇群在下方涌斗。 这正是自己的颅内响着之前的《白色弥撒》和现在的《暴风雨奏鸣曲》的原因。 “咔滋滋滋——” 发现烧断脐带并不会减少这些拖行“乐器”的数量后,范宁又调用起了温度逆行。 在模糊的意识和危险感的刺激下,降入战车的灵感已经闸门全开,数个呼吸,这些乐器的肉质表面就覆盖起了一层无暇的冰霜。 它们不再开闭涌动后,颅内的声响也近乎停止。 偶有承担某个声部的乐器,依旧在遵循拍点向后顽固地发声,但也构不成富有具体作品特征的音乐了。 以为如此就解决了这一怪异麻烦的范宁心底一松。 但他发现自己身边的世界再度变得晦暗了起来,原先为数不多的透明度开始飞速丢失,来自远方灯塔的金色光芒的“颗粒”也开始飞速消融。 一切再次回到了最初浓雾包裹的能见度极低的状态。 脚下的铁丝网也开始减速,哪怕加大“钥”相无形之力的倾泻力度,也无济于事。 “音乐一停,飞行就停摆了?”范宁眉头皱起。 后方,被熔断的另一部分铁丝网却没有停摆,那些摇着雪铃的队员离自己本有一段距离,这一减速,他们开始徐徐拉近! 坐在前沿的炊事兵伊万,身体悠闲地斜靠在一处扭成麻花状的铁丝网上,口中吐出的却是F先生的中文语调: “只有当回忆的对应象征物被拾起时,道路才会铺陈开启。”他重复强调着之前已说过的话语,“刚才,你与这些‘天国’的子民建立起了联系,感觉如何?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就像你的翅膀、你的手臂、你的每一缕精神触角,那些脐带就是你艺术生命的延续在这里,你对乐句表情和音色的操纵,是不是比站在指挥台上时更加得心应手?” “你清晰地知晓着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的每一个音符,于是你拥有‘灯塔’通行权,你可以选择通行,或不通行,不过,呵呵我同样知晓,同样可以,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讨论一下这首作品的赏析或演绎问题,在我们拿到该拿的那些东西之后” 不行,这样不行.反应过来的范宁,立马“解冻”了悬挂在自己下方的那些被冰封的肉质“乐器”。 自己拥有着前世古典音乐作品的记忆,斯克里亚宾也同样如此! 按兵不动、就地停摆没有任何作用。 他既然已经跟踪自己来到了这一失落之时,就可以自行打开通往“灯塔”的道路! 只有赶在他前面才有机会! 无暇的冰霜一寸寸化作水汽散开,那些音孔和管体恢复了蠕动,范宁控制《暴风雨奏鸣曲的》音乐在颅内再次响起。 于是远处灯塔的光芒也再度投射了过来,周围的一切得以重新看清。 不,好像已经不是很远了。 脚下的铁丝网突然经历了一个快速拔升的过程,沿着群山陡峭又不真实的锯齿状纹理,近乎垂直地拔升! 山巅处的灯塔咫尺在望。 但问题是,身后紧紧追行的F先生离自己已不足百米! 第561章 《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第561章《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轨迹很快再度急转。 范宁拔升至山巅的这一狭长“刀脊”地带后,又贴着一路狭窄的坚冰和冻土,朝着前方的灰白色石质塔座激射而去。 在这里,气温下降到了刺骨的程度,起初的暴风雨已变成鹅毛大雪,暗灰色的光影不断切割着空间里的点线面。 在抵达“灯塔”门口所花费的这最后几秒钟时间里,范宁有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往自己的左侧——即群山之外,也或许是B-105另一侧边界之外的方向——电光火石般地瞥了一眼。 悬崖下方没什么引起他注意的东西,是由混乱的像素点所构成的无意义的集合,有一大片,像站在海岸线看海一样占据了视野的绝对主体。 但在极目之处的远方,范宁隐约瞥见了一大团难以形容的、让人感到不安的红色事物。 “那边.比B-105更深的地带.” “难道是X坐标,也就是失常区的那个未知扩散源头???”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距离太远,意识模糊,加之后面的危险分子紧追不舍,范宁能辨识出来的细节实在有限,他大概觉得那可能是一堆废墟、一团残肢、一栋危楼,或者是一堆挤在一起的崩坏的文字或音符,总之不像是明确的活物,但过于不协调地占满了从天到地、从左到右的所有地方,偏偏还隔得这么远,显得这么模糊又拥挤,让他的神智感到异常不适。 而且,这也不是现在能仔细考虑的问题了。 “嘭!!” 几个呼吸之后,范宁踩着铁丝网,像一颗炮弹般地砸到了灯塔的基座前,溅起一大片冰渣与碎石子。 基座很宽,但那狭窄的、遍布裂缝的灰白色石门只容得下两个人并肩通过。 “等一下。” 突然有类似幻听的女声在颅内响起。 后方追击之人手段诡异,动机难料,范宁默认了这声音是其制造出的错觉,显然不会被任何干扰耽误自己的速度。 他直接从铁丝网跳下,没有丝毫犹豫地闪身进门,整个人消失不见。 灯塔内部充斥着腐朽的霉味和灰尘味,一层的“大厅”空空荡荡,地板呈放射状开裂,露出了里面灰、白、黄相间的冻土。 总体来说,十分昏暗,“灯塔”所谓的“灯”应该在顶端,离这里有不少距离,无法照射得到。 范宁依稀看到左手边似乎有路,右边似乎也通往某处较为开阔的所在。 这有些难以选择,也没时间作权衡选择,不过范宁又看见了偏前方靠里面的地方,还有另一道向上的石阶。 “噔噔噔” 也许是由于按照常理思考,“灯塔”应该是“向上”走的,范宁不假思索地一头冲上了这道台阶。 但当他飞速地扭转身体,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上面一层时,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灯塔的布局怎么和特纳美术馆是一样的?” 这不就是最初特纳美术馆的“L”形俯瞰布局么? 曾经的一楼左手边通往为自由艺术家租赁用的流动展厅,右手边通往拍卖场;二楼左手边通往文森特的常设展厅,右手边通往起居区域和画室. 事到如今,已经证实“灯塔”的存在的确和文森特当时约定的“危机合作者”有关,但一座处在失常区深处的神秘建筑,居然和特纳美术馆布局一样就十分奇怪了当然,也可以认为是文森特后来出去后,其设计美术馆的思路受到了这段经历的潜意识影响. 跑上二层的范宁依旧是快速往左右方向扫了一眼,心中代入的则是曾经的“起居区域”和“流动展厅”,他回想起了穿越之初的梦境和初探美术馆的经历。 “.走廊的尽头?” “.关于博物馆长廊两侧稀罕物什的梦境?” “不行,赶紧。” 危险的气息打断了范宁的发散思考。 因为他觉得正下方的门口处已经站了个人,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再度扭身往左,向“流动展厅”的区域夺路而逃! 一路狂奔。 狭长漆黑的走廊和以前一样如同通向深渊的隧道,只是这一次自己手中没有提灯和牛油蜡烛。 额头和头发上传来一阵沁凉。 似乎是雪块。 下雪了? 灯塔里面下雪了? 脚下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积雪和黏土扑簌簌而落。 “这建筑不会就要坍塌了吧?” 范宁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从外面看上去,灯塔高耸入云,我这才到二楼,如果马上就要塌了的话.” 一般来说,一座上下结构的建筑,范宁总是觉得,最重要的东西应该放在最上方才对。 但范宁依旧不敢慢了半拍,脚尖生风点地,同时无形之力加持,推动他的身形像子弹般往前方激射而去。 因为他对前方也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曾经那个特纳美术馆的“走廊的尽头”,正是文森特放置音列残卷的地点,那么如今类似的位置,会不会有可能就埋藏着“神之主题”? “你的办事效率很高,看来‘神之主题’就在这个方向?” 突然前方响起了F先生的声音。 完了范宁刚刚酝酿出的信心被击散,情绪沉到谷底。 苍白色的微弱光芒一寸寸地从前方溢出。 高领白衬衫,格子领带,纯黑西服,面朝自己的脸部昏暗,依稀看上去三十多岁,梳有云朵状的短黑头发,嘴唇两边留着宽而翘起的胡须。 正是之前在“隐灯”小镇的怪异美术馆前台所见到的F先生的形象! 随着苍白色的光晕逐步蚕食了走廊的黑暗,有些东西看得更清楚了一点。 “嗯?” 下一刻,F先生的眉头反而比范宁皱得还要深了起来。 此人追上了范宁,却无视了范宁,扭头继续往前方踱步而去。 范宁自己也疑惑重重地看着两旁挂在墙上的事物。 暗绿色的月亮透过云层,照出深色河床的轮廓,河水闪耀粼粼光波。 前世俄国美术家库茵芝《第聂伯河上的月夜》,被挂在曾经特纳美术馆“走廊的尽头”的那幅,被文森特用来和自己的《山顶的暮色与墙》一起隐喻“日落月升”的那幅。 现在,它被挂得到处都是。 走廊两侧全是千篇一律的《第聂伯河上的月夜》,不断往深处延伸。 第562章 ) 第562章) “关于‘日落月升’的隐喻,在变多,变得更多?” 范宁盯着前方F先生已经模糊的身影,终于还是凝步跟了上去。 当然,是极为小心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范宁无法知晓,刚刚F先生的皱眉是因为到处这里到处都是《第聂伯河上的月夜》还是发现了什么其他的不对,但是他直觉觉得,“F先生发现不对”也许对自己而言是有利的。 此人实力占据绝对优势,如今无所谓地将自己抛在身后,显然是已经控制了局面,根本不需要靠紧盯着自己来如何如何。 除非当实际情况相比其预期发生了变化,自己在接下来的潜在争斗中,才会存在那么一丝机会和变数。 “轰隆隆隆——” 这里的地动山摇越发猛烈,大块大块的积雪和冰柱砸地碎裂。 走廊的尽头,F先生已经背对范宁站在了那里,仰头看向一幅巨大的画框。 “轰!!!”“呜哇!!!” 四周密集坠落着巨石和坚冰,甚至有几处廊壁已经直接开裂崩解,露出了外界浑浊的灰蓝色天空,暴风雪呼啸着噼里啪啦灌了进来。 在如此存在遮挡和滥彩影响的视野中,亦步亦趋跟随的范宁也望向了那幅画框。 它的亚麻布被涂抹成了均匀的深棕色背景,中间是由锌白一类的颜料画成的符号。 五条细线,高音谱号,一个降号b落于第三线,没有音符,没有其他。 范宁眼神中的锐色一闪而逝。 d小调! “神之主题”所传闻的调性! 但是,音符呢,动机呢,旋律呢? F先生没有转头,只是突然呵呵笑了一声: “你似乎很想知道,这个主题到底是怎样的,比如开头的第一个音高和时值是什么。” 废话范宁在心中如此脱口而出,但脚下没有再继续迈步。 他只是清楚“神之主题”是解决“旧日”残骸污染、彻底掌握其力量的关键,以及,在神圣骄阳教会传言中,还可能涉及到“0号钥匙”的线索 这两者都很重要,但都不是自己贸然上去,直接以卵击石的理由。 「目前灯塔的安全性仍然可靠.外部道路依赖“音列残卷”通行,我为它留下了一个防止危险分子渗透的保险措施。」 而且范宁记得文森特在备忘录中提过这么一段。 他至今没发现这个所谓的“保险措施”是什么,而且备忘录时间顺序混乱、内容加载不全,也不确定有没有更后面的信息会取代或推翻这一信息。 但他总觉得从父亲这一路留下的后手来看,不应该会这么简单地就让F先生得逞。 而同样的,从F先生这一环环跨越大陆的“使徒”布局来看,他也觉得F先生对付自己的手段不会就限于这么一个简单的跟踪和抢夺。 “哐当!!!” 整个走廊这一端的隧道结构几乎全然坍塌,在范宁“钥”相无形之力的暂时撑抵下,附近勉强暂时维持在了一个破麻袋一样的状态。 范宁在观望前方,F先生则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只是延续了之前“自我论述”式的风格:“呵,其实你本来就应该知道这个主题是什么。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文森特藏在灯塔里的‘神之主题’全曲手稿,来自那位作者的手稿,那位‘父亲’的手稿” “父亲”!?. 本就应该知道?. 这两句话中的关键词在范宁心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来不及消化其中含义,他看到F先生伸出了右手,直接一把往画里掏了进去! “噼啪!” 亚麻布绽开了星形的裂缝,撕扯下来的碎片被F先生抛至一旁。 “狡猾份子!!” 此人突然冷笑一声。 什么情况.勉力拖延着坍塌进展的范宁睁大眼睛向前望去。 只见被撕开的画布里面又是一张画布,上面用白色颜料涂抹着两个他熟悉的标点符号,一个冒号一个括弧—— :) 假的? 范宁愕然。 文森特藏在这里的“神之主题”是假的?还是说,整个“灯塔”直接都是假的? 那自己还撑着这砖石干什么,留块不被埋的地方就行了. 灵性摇摇欲坠的范宁一瞬间收束了无形之力,本想着留给自己一寸见方,但高估了自己的状态,一下收得太快,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再也无法支撑住身体。 “轰!——” 整座“美术馆”彻底倒塌了,范宁最后只看着F先生转头朝自己走来,以及看着两旁无数幅《第聂伯河上的月夜》被流沙和石块掩埋. 下一刻,一块堪比小山的坚冰直接朝着自己的脸部砸了过来。 范宁本能地伸出双手挡了一下。 “哗啦——” 没能挡住什么,但恍惚之中,冰块好像融化成了凉水。 范宁抹脸甩手,睁开双眼,却一时半会什么都看不清了。 方才某种过程的体感被无限拉长,塞入了很多昏昏沉沉的见闻,以至于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只剩下一种怪异的不适感在重复放大、重复强调。 “拉瓦锡,你醒了。” “可惜,今天我们没找到能吃的食物。” 杜尔克和伊万的两道声音依次传来。 “哦,明天再试试吧。” 范宁用手揉着额头回应,眼前开始出现模糊重影,并逐步勉强归位。 也许这里是一处遍布着嶙峋怪石的钟乳洞或岩石窟,也许吧。 进入失常区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了,睡眠的次数和服食“鬼祟之水”灵剂实在太多太多了。 范宁的眼里全是流光溢彩,在集中注意力想辨认某个事物时,它们的对比会淡一点,而在精神稍有放松时,它们则会变得异常活跃和瑰丽。 他觉得自己已经高度萎缩。 不是说构成身体的分子和原子变得更紧更密,而是一种杂糅和融合,它们仿佛已经被挤压成了一个个微小的宇宙,不断迸出高热而难忍的光芒,一旦仔细注视某道光芒,它们便从多融合为一,但其他自己疏于注视的光芒,就会逐渐形成增殖又分解的花朵。 范宁用力地抓挠了一下手背,又接二连三地用力甩头。 终于开始忍着不适观察四周。 这的确是一处坑坑洼洼的岩石洞窟,半开放的,在远处的豁口处能依稀看到厚重的云层和有气无力的太阳光线。 旁边稍稍平整的空地架着铁锅和柴火,却没有任何东西下锅,六位队员们的面孔都很熟悉,神情大多都很恍惚,穿着磨损严重的衣物席地而坐。 六位? 范宁的目光在某人身上落定,露出了久久不散的疑惑表情。 有位少女靠在墙边,环抱双膝,抵着下巴,关切地看着自己。 那梳得富有学生感的发型、水绿色的衣裙、光洁细腻的小腿、以及腰间一支银闪闪的长笛.相比于自己或其他同样邋里邋遢、简直快成了野人模样的队员,就像是两个世界的画面拼接在了一起。 “伱好像很难受?”琼开口问道。 第563章 琼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范宁反问。 “这是你至少第十遍问我了。”琼一骨碌站起身,绕着范宁打量起来,“最近每次睡醒后,你至少有一半的反应是这样,对于我的印象就这么不深刻么?” 范宁折腿撑地,皱着眉头,努力地搜寻着脑海里昏昏沉沉的见闻与画面。 积水坑边递来的梳子、副驾驶上传来的笛声、激射而出的铺天闪电、陡峭雪山间的穿梭飞行. 好像是有些印象啊 的确不像是第一次遇见并同行了。 “那你是怎么在这里的?”范宁又提问,问完觉得和之前的问题表述重复,又换了种措辞,“我的意思是说,你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具体又是什么时间在哪。” 少女和他的目光相对,收敛笑容,解下了腰间的长笛。 “你的情况欠佳。”她的手指勾着笛子的系带轻轻晃荡,“我的灵体残余碎片之前寄存在这一长笛内部的微型祭坛里,明明是被你带着一起进入失常区的,一直都在你身边,滋养恢复到了一定程度,自然就能恢复联系了。” “至于恢复联系的时间你也知道现在大家对时间的认知已经失准,就是调查途中的普通某天而已,为什么老是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又这么纠结到底是具体哪天?” 对啊,琼是跟我一起进来的,我怎么连这一点都忘了 范宁倏地反应了过来,又露出深深思索的表情。 仿佛即使给出了提示答案,这仍是一道需要艰难推进的逻辑题。 中途,他数次难受得抓自己的头发,但最终,他的神情放松了一点,眼里的戒备也消失了大半。 琼稍稍挽起绿色长裙,蹲到了他的面前:“起初,你一直是状态保持得最好的那一位,但是最近这段时间,特别是接近了B-105地带后,你变得恍惚的频率越来越高,都超过我们了,大家现在都很担心你的状态呢。” 一侧的图克维尔主教也插话道:“对啊,拉瓦锡,后来你有见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吗?” 范宁没有回答这两人的话,表情也始终没有完全放松,数次恢复紧张,又数次放松眉宇。 其间,还掏出手机,在各界面查看了一番,但没发现什么值得留意的变化。 “失常区切勿入梦,对么?”他突然提问。 “当然。怎么了?”琼说道。 “失常区是明确的醒时世界,这里有很多‘蠕虫’,它们在梦里更为闪亮,在睡眠前必须服用‘鬼祟之水’炼制的灵剂,让自己变得不适合它们宿身,同时梦境也会变得稀薄.” 范宁的眼神变得锐利,起身连连退后:“所以现在一定不是梦境,你的身体已经升华,为什么可以出现在这里?” “我已取得第四重‘歧化之门’的通行权,已恢复到半个执序者实力,可以初步使用神性投影,接下来离正式穿过‘歧化之门’、收容‘普累若麻之果’,只差找到属于我的‘悖论的古董’.” “我告诉过你了。”琼呼出一口气:“这个时机是我们在‘裂解场’抓住的,交流则是后来沙漠中进行的,你这个人是不是在专挑我的事情选择性忘记呀?” “抱歉。”范宁没有分辩。 “你还有什么问题,一起问完好了。” “我记得你之前一直都是穿的紫色的裙子?” “所以呢?现在不是吗?”少女反问。 现在?.范宁竭力分辨着对方身体上布料的色泽与纹理,他看到花瓣在绽开,像金色的圆盘般,绕着绿色的结绳旋转闪烁,然后又变成一长串涌动的彩虹浮沫,他想着其中应该有所说的紫色,这才看到确实是紫色的衣裙,这种发现它的过程就像水蛇在潮湿的迷宫中上潜。 “是。”他说道。 “你眼里的滥彩怎么样了?”琼凑近范宁的脸前,神情严峻了几分。 图克维尔主教也忧心忡忡:“刚刚交流下来,我们这几人被‘肥皂泡’占据的视野都已有一半,感觉拉瓦锡这种状态.恐怕比我们更多?” 范宁再度确认自己眼里已经没有一寸正常的地方。 按理说这也许意味着某些华丽而诡异的结果将在自己身上出现,但自己现在除了很恍惚、很难受外,倒也还暂时感觉“没有彻底丧失自知”。 所以,需要如实相告吗? 范宁犹豫了几分,深吸口气,作忧心忡忡地点头状: “嗯,七成左右。不过至少,目的地区域就在前方了。” 少女手中的紫色电弧一闪而逝。 “如果只剩不到最后百分之十,按照之前我们自己所定的,我需要将你的双手连同灵性一起捆起来。”她双眸的焦点从范宁的瞳孔移到另一个瞳孔。 范宁“嗯”了一声,深吸口气,在岩石洞窟内站起身,往靠近半开口天际的方向缓缓走去。 “.睡前我们聊到哪了?”琼跟在他的后面,“我记得你说知道有一本隐晦提及过‘介壳种’的文献,或许能帮助我们应对当前洞穴外面的局面,睡一个安稳觉,避免队员再次莫名其妙的减员” 附近的岩壁高处,安德鲁中尉以一种“面壁”的姿态悬挂着,一根类似钙沸石的针状事物从他的后脑勺生出,就像是从外至内将其钉入石中一样。 “咔嚓——咔嚓——咔嚓——” 范宁的皮靴碾过坑洼地面上枯黄而脆的树枝落叶。 在邻近洞口时,他感觉到来自四周的挤压,就像运动的地壳,不断将他推向开口,渗透进来的光线照亮了“肥皂膜”,刺痛了他的眼球,与之而来的是一阵未曾有过的剧痛、冰冷和倦意,颅内响起了上千道振翅拍击般的嗡嗡声。 我们往来自何处? 面对绵延起伏、色彩泛滥的山川、河流和林木,面对厚重云层中似有庞然大物翻滚的直觉、以及林木枝桠间无数对注视自己的眼睛和翅膀,范宁正在努力地将这一切与睡前的所见所闻“衔接”起来,这是作为人类本能的思绪与逻辑的自组织梳理。 但他觉得近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经历全部呈现着碎片化的条块状,一时间辨认不清楚“当下这段经历”属于哪一条、哪一块上的递进内容,它们有很多同质化的片段,有很多共同的时间节点,却没有任何两个完全相同,情况一直都在发生变化,往更混乱的方向发生变化。 “狡猾份子!!!” 一道若有若无、虚幻缥缈的冷笑响起,似乎来自远方天际,来自无数眼睛与翅膀中的某一对。 莫名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睡前我们聊到哪了?” 后方的琼再次重复提问。 范宁察觉到她正凝视着自己的背影,等待自己开口。 第564章 《介壳种之歌》 睡前?. 站在洞口处的范宁,背后霎时沁出了一层汗。 身旁的石坑里积蓄着清水,他看到琼的倒影倚着石壁,双脚踩进落叶覆盖的涟漪之中,水绿色的裙摆随风飘舞。 冷风是从洞穴内部对流出来的,下一刻到了自己身上,皮肤透凉。 “哦,那个所谓文献.” 碎片化的记忆条块以一次次睡眠和睡眠之间为界,打通了某一节点后,范宁的思绪终于清晰了些微,阐述也逐渐流畅起来。 “在民俗诗集《少年的魔号》相对不常见的近百个版本中,有两至三个版本收录着一首名为《介壳种之歌》的冷门叙事长诗。新历782年,有一位雅努斯的学者阿纳尔·维迪尔以首诗歌为据,在圣珀尔托科学院进行了关于人类进化起源的宣讲,他于次日清晨被不经审判直接处决。” “编撰者们称《介壳种之歌》的最初文本是诺阿语,即第2史后期至第3史早期,图伦加利亚王朝还未出现之前的语言。诺阿语的发音是完全失传的,词汇词义也有约百分之六十模棱两可、缺乏考据,而《介壳种之歌》文本就正好相对集中于这个难以理解的范围,这使得他们‘意译’出来的东西不尽相同,带上了太多的主观性,为了让诗歌每行顺利‘收尾’,甚至采用了由译文语种的韵脚生搬硬凑的方法。” “长诗的几个诗节大意为:在第2史远古时代,巨龙和介壳种存世,人类地位卑微,生活在黑暗中,跪着吃喝东西;介壳种是非人样的智慧生物,通常被认为是昆虫状,有翼,掌握神秘学,且熟知人类的习性与文化;介壳种祀奉着一类起源未知、与现今截然不同的见证之主,如‘午之月’、‘狼言’、‘观死’、‘心流’与‘晕轮’.” “午之月?.”琼奇怪地复述了一遍这个陌生的神名。 “嗯?有什么问题吗?” “也许值得留意。没事,长诗接下来呢?” 范宁又回忆念道:“如今介壳种已逝,灭绝如渡渡鸟和巨龙,剩下的唯有人类。但介壳种从未消失,而是‘存在于内’。” “渡渡鸟是什么?”琼疑惑蹙眉,打断提问。 “一种在毛里求斯岛上早已灭绝的.”范宁脱口而答,却戛然而止。 诗歌中为什么会有渡渡鸟? 哪里来的渡渡鸟? 这《少年的魔号》在哪收录的长诗? “一种灭绝的鸟类啊.”看起来她只是认为自己没听过这个地名,“什么又叫‘存在于内’?” “编译者之一的译法。”范宁说道,“另外也有版本写的是‘介壳种从未消失,而是成为一类符号,成为一道倒影’,还有版本写的是‘有的深入大地,有的去往星空’。” “你觉得在暮色中对斟红酒算不算是罗曼蒂克?”少女突然问道。 “从文学上来说,算是常见、常规的意象。”范宁认真思考作答。 “那处在未知的时空中谈论历史就更算了,因为‘秘史千头万绪,是更加馥郁芬芳的陈年红酒’。”积水石坑的倒影上,琼手中的紫色电弧在慢慢消失。 “同意。”范宁说道。 他不停揉着自己的眼睛。 “不管接下来绑不绑住你,我还是会争取带你出去。”琼说道。 “你是队长,你做决定。”范宁笑了笑,表情终于放松,“出于实力的对比,队长已经正式移交了。” “接下来呢,诗歌还有吗?”少女垂下眼眸。 “没了。”范宁摇头,“不过接下来有一段不长的注解,也是从原文译过来的。” “作者提到自己知晓着几个介壳种所施行的佚源神的秘仪,他声称第2史的人类曾用这种方法混淆它们的判断,以避免自己遭受无妄之灾。但这些秘仪现已基本遭到淘汰,至少在过去的两千年里,绝大多数都没显出任何作用,于是他决定不再浪费灵感记叙了。” 琼点点头,从脚旁的包裹里取出数根蜡烛。 “帮我点燃。” 蜡的颗粒在瓦解飞散,蜡烛的体积被刨削得更小,却更加不同常规,变为了两个圆柱体的“双生”造型。 下一刻烛芯“嘭”地燃起。 “这是什么仪式?”范宁照做后问道。 “我也不知道。”少女俯身将蜡烛挨个在洞口排成一列,“不过,也算是一种对‘观死’、‘心流’佚源神的致敬吧,也许今晚介壳种会被混淆,也许我们不会再受到困扰。” 天色黑了之后,范宁坐在洞穴内一处类似台阶的地方,按照惯例铺开了他的《G大调第四交响曲》稿纸。 琼在一旁,时而用长笛尝试吹奏着她所感兴趣的、新诞于范宁笔下的各声部片段。 在某一时刻,范宁突然将笔“砰”地搁下。 “写得有些烦躁了吗?”琼问道。 “如果说我已经去过B-105,而且去过灯塔了,还遇到了F先生,你信吗?”范宁抬头。 琼打量了他几眼,沉默了几秒: “是现在才决定对我说的?” 她似乎在对自己“明明说的是关键信息却拖到了现在”这一点表示不满。 “对,就是刚才,因为眼前这个,我才清醒过来,相对地清醒,而你们完全没有,你们好像一次都没有过。”范宁的指尖划过交响曲的总谱。 “错乱的时空进程已经叠加很多次了,大部分时候你都没出现,有的时候则出现过.队员们基本都以发疯死亡告终,我也基本没能找到灯塔,唯独有一次,我找到了,但F先生追上了我,这个人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操纵着局面,好在我父亲也有后手,把他耍了一道,然后那一次的时空再次成了断头路.” 范宁做了解释,讲了总体,又讲了一些他能记清的细节,当然,还是用了很多如“好像”、“估计”这样的不确定的副词。 琼的眼眸中流转着光,手指勾着发丝转圈: “怎么样可以证实你不是被污染后的欺诈或臆想?比如,你知道B-105的路怎么走么?” “等。”范宁重新拧开了笔帽。 他继续作曲,因为觉得唯独进行这项作业时相对清醒,先是补齐已经存在于记忆里的前三乐章的音符,强化自我记录的印象,后又接续构思起终章的写法。 “再过一个多小时,你会看到令你难以理解的事物。” 第565章 夜晚27点 “滴答——滴答——” 时间再次来到一天最后一个小时的59分59秒。 齿轮发出富有深意的笑声,概念溢出界限,时针的矢量关系熔化成一堆超越平面的混合物。 果然,世界的进程又一次来到了失落的第25时! 外界响起了《白色弥撒》的歌声。 琼盯紧了范宁手腕上的表盘。 另外六名队员也围了上来,他们如之前一样,讶然,狐疑,商讨对策。 “拉瓦锡,现在怎么办?” “继续值守,还是出去?” 范宁朝洞穴入口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此前摆放的“双生”蜡烛还在燃烧,光斑一个个扩张相连,在黑色的幕帘外摇曳。 “出去,但等一下。” 在这片混乱无序的醒时世界中,有很多东西他还不明白,但一次又一次的清醒,掌握更多的信息后,至少已经摸到了一些初步的表面规律: B-105区域需要当世界处于“失落的时辰”时才能进入。 失落之时从第25时持续到第35小时,共有11个小时。而音列残卷共有11张。 第一个时辰的村落中埋藏着贝多芬的墓碑,开启“灯塔”道路的象征物是《暴风雨奏鸣曲》,d小调。而音列残卷的第一张和声骨架是《暴风雨奏鸣曲》。 是否有很大可能,后面第26-35时的分布情况也同理类似? “与其说,B-105区域的情况恰好和那张音列残卷一一对应,不如反过来说.” 范宁看着混乱的指针在表盘上游窜挪动。 “制作音列残卷的人是刻意参照着B-105的失落之时来‘编排’合适的曲目、以及构筑通往‘灯塔’的道路的?” 有些事情正着推演,感觉是过于小概率的巧合,但反过来推就是合理的了。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自己接下来到底该选择在哪一个小时出门。 继续在当下的第25时? 这条通路自己已经陪着F先生“踩点”一遭了,很可能是重蹈覆辙。 虽然文森特留下了后手,在某种保护机制下,F先生所揭开的神之主题只是个“:)”,但下次,范宁不好说,而且自己再禁不起过多重复的消耗了。 如今能够还剩一两次机会,恐怕还是因为《第四交响曲》的创作过程稳定了自己的神智,滥彩充满了眼球竟然还能暂时维持自知。 “还需要继续等?”琼问道。 “再等两个小时试试吧。”范宁说道。 “两个小时之后会怎样?” “来到第27时。” 荒谬又理所应当的回答。 第三段失落之时,范宁推测应该对应于音列残卷的第三首,巴赫《哥德堡变奏曲》,那首让曾经的自己在圣雅宁各骄阳教堂的公开演奏上一举成名的作品。 G大调,和目前自己正在创作的《第四交响曲》一样。 难道自己之前选择G大调这个调性,是潜意识中受了巴赫的影响? 很牵强的联系,先等到这段时间去看看吧,范宁也没有更好的思路了。 “他们要跟着吗?”琼将目光投向了洞穴稍远的地方,小声询问。 “第25时的那次,是一起行动的。”范宁的记忆运转起来有些滞涩,“然后,他们全部摇起了雪铃,嘴里说出了F先生的声音。他们最后应该都死了或者疯了。” “有我在里面吗?” “没有吧,应该没有。” “总之你认为他们不跟为好。” “嗯。” 两人在外界虚无缥缈的欢歌中陷入漫长沉默。 洞穴开口帷幕后的双生蜡烛一根根熄灭,雅各布和杜尔克司铎的骨架逐一凸起,化作如矿物煤晶一般的质地,逐步嵌进身后坑洼岩壁的线条中;阿尔法上校的眼白逐渐变黄,新的覆皮沿其四肢生长,关节处如泡沫般析出粗糙的盐块;在此前范宁观察琼的积水坑面,水绿色的身影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炊事兵伊万的倒影;图克维尔主教沿着帷幕的缝隙飘向远空,他彻夜飞旋。 两人沉默,直到针表的读数来到26时的59分59秒。 “去看看。”范宁逐级跳下洞窟内的台阶,对着开口处的帷幕纵深一跃。 琼跟在他的后面。 第27时,与此前类似的村落,小木屋的灯火闪烁如豆,道路纵横阡陌。 “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琼在打量四周。 “这就是进入了B-105,找墓碑。”范宁一刻也没有耽误,拉住她的手臂小跑起来。 一路上,他看到了零零散散想要上前与自己搭话的“村民”,但直接远远地用无形之力将其推开,没给对方任何靠近自己的机会。 有了前面的经历,如果这里也情况类似的话,速度更快一点,没准能赶在F先生之前抵达灯塔。 “去房顶上跑动,我要看看有没有泡水的低洼区域。” 跑了几个拐口后,范宁觉得效率太低,准备拉着琼一起在视野更高的地方行进。 这时,手机再次响起了信号提示声。 因为范宁这次做好了接到“未知来电”的准备,心里上除了有些紧张外,没产生太大的惊悚错位感,不过他拿起手机后发现先来的不是“未知来电”。 还是文森特的“工作备忘录”。 不仅上一次在25时的内容重新读取了出来,而且又继续开始加载新的信息了,只是依旧时间节点不明,先后顺序不明。 「情况还算顺利,危险份子跟丢了我的踪迹。 但有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我一直还没个确切的结论。 那就是,对于失常区的扩散问题,见证之主们到底是个怎样的态度?」 这个问题,的确非常关键,也足够隐秘.见不同于大多数占比的流水账,范宁逐字逐句认真读了起来。 「这些高处的存在,到底是以怎样的形式活动的,我们无法很好地理解,直接获得答案有些困难。可我觉得,失常区的扩散,对祂们维持在居屋高处的统治肯定是存在威胁的!」 「坏掉的只是一部分醒时世界不错,祂们并不在乎最底层的这些沉渣淤泥,也不错,但“蠕虫”在梦中更为耀眼,如果这么不加控制地扩散下去,迟早有一天,整个移涌、整个辉塔、整个攀升路径甚至穹顶之门上方的所在,都会出大问题! 从两次“蠕虫大战”中部分见证之主的反应来看,也是能佐证这一点的——哪怕见证之主不是人格化的存在,但从“自然法则的化身”角度来理解,祂们应该也会去对抗这种让秩序崩坏的混乱存在。」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这点“工作量”占比根本不够啊! 失常区都扩散成千上万年了,两次“蠕虫大战”的覆盖长度,一共才几十年的时间? 而且,这还属于刀子抵在喉咙上了的应急举措,而且,为此出力的见证之主也不多,更而且,根本不是什么治本的方法,现在的这一套“瞳母”+“裂解场”神秘学体系简直漏洞百出、摇摇欲坠、迟早要完! 平时祂们都在做些什么? 还有,后来这五百多年,情况明明更糟糕了,怎么彻底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从最朴素的逻辑出发,如果某个人对某件事情无动于衷,而从利害问题上又说不通的话,那就只有从能力问题来做一个猜测了—— 这些见证之主是不是一个个都快不行了啊?」 第566章 本质,猜想(4K二合一) 见证之主的状态,有问题?不是特定,是都有问题?.比如,都在发疯的边缘或者濒死的边缘?. 备忘录中,文森特的语气一贯轻松平常,却让范宁感受到了极度恐怖的重量份量。 如果是邪神也就算了,正神也这样的话,比如“不坠之火”也这样的话 不,不可能吧。范宁总觉得不相信,情况会有这么普遍。 「妈的,还真是这样!」 结果文森特的下一条日志,落在了范宁内心呼声的反面。 「南大陆这个地方绝对有问题,谁待在这谁倒霉,明天就动身离开这个鬼地方!」 「要是见证之主一个个都快不行了的话,“芳卉诗人”绝对是最先出事的那位!」 父亲去过南大陆不奇怪,但竟然预测到了“谢肉祭”事件?这条日志是什么时候的,进失常区之前还是之后? 范宁无从判断,也不知道文森特是通过什么得出的上述这么肯定的结论。 见证之主的演化对人类和历史进程的影响太大了,如果文森特的推测正确,那这过于恐怖,过于疯狂。 仅仅一位“芳卉诗人”陨落,就直接让一块大陆的环境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四分之一的人类和其他生灵死于非命。而目前所知的见证之主超过了二十多位,单单按这个影响比例来算的话,整个世界的人类都不够死的! “你在看什么东西?”琼问道。 “我爸以前留下的一些工作日志。”范宁如实回答,依然较为笼统,“没事,先继续找墓碑。” 有必要继续保持对备忘录的关注,但行动也不能有所延误。 在“钥”相无形之力的托举下,范宁的身影在木屋顶上如弹丸般跳跃起来,已恢复半个执序者实力的琼利用神性投影跟在其后,就像在地面上如常行走。 放眼望去,下方一片片微黄色灯光像紧密相连的蜂巢,将一切衬托得更加黑寂。 “你刚才说在探索这片区域时,身边人全都摇起了铃铛,还有人说话成了F先生的声音,然后都死了或者疯了?”琼复述询问着范宁的话。 “是的,不过你好像不在。”范宁“嗯”了一声。 “现在则同样有这种可能?”她侧过头,“你现在的身边人是我。” “.无法回答,也许吧。”范宁沉默了片刻,“这或许意味着什么,但也或许什么都意味不了。” “也许在你的视角里,在某段之前的起止时空中,我也对你摇起了铃铛。也许我们都死过或者疯过,不止一次。也许还发生了很多别的事情。也许我们的某一个‘视角’逃出去了,回到了提欧莱恩,回到了特纳艺术厅,但若干年后,突然发现另一个自己又从失常区里睁开了眼睛.” “那这么说,我将你带出去、或你将我带出去的希望在哪?”少女问道。 “灯塔里面一定有方法。” 范宁的语气维持着坚定。 “叮——” 手机的日历备忘录提醒又响了。 「这些人肯定没救了。」 「不要对随行的人抱有任何希望我现在要先争取出去,办成该办的事,但出去也并非万事无虞,只要有一朝进到过这鬼地方,想彻底地摆脱其影响难上加难!」 「那个“X坐标”,那个未知的扩散源头.我肯定还会回来,我必须还得回来.」 文森特的记录再一次“精准”落到了范宁预期的反面。 随行的人,不要抱有希望?即便出去,也难以摆脱?. 范宁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飞行中的琼的侧身上。 当对方回过头来时,他当即“顺路”眺望远方,视线落到了环绕视野边界的浓厚黑雾之中。 什么样的认知会让文森特的判断如此笃定? 「失常区的本质是腐烂的秘史,愈往深处,年代愈加久远。」 「.过往时空中人物与事件的肌理已经溃烂,层层叠叠,杂糅堆砌,脓水如绚烂的肥皂泡般溢出,每一置身其中的个体都被感染同化,每一遭遇都是不同场景的混乱拼凑,它们映射的出处可考,却无逻辑可循。」 腐烂的秘史.愈往深处愈加久远?范宁仔细咀嚼着这几个关键词的含义。 这一篇日志很长,而且信息看起来相当重要,他开始试图追溯脑海中混乱场景的来源,发现有一些片段是的确可以对应得上的: 绿色的血肉、向西飞去的鸦群、花粉与孢子的瑰丽色彩.“裂分之蛹”、“渡鸦”以及“画中之泉”,这是新历; 村民在彻底融入“天国”时所选择的7种分工,“乐师、铁匠、士兵、隐士、播种者、生育者和占卜家”.这是第3史; 自己在洞穴中醒来,高声谈论《介壳种之歌》,山川河流中无数对翅膀与眼睛在颅内振翅对视,队员们有人生出钙沸石,有人析出覆皮与盐,有人变成一道倒影,有人彻夜飞旋.这是第2史。 一段段支离破碎的见闻,并非单纯的重置循环,自己在持续往更深的地方坠去。 范宁一边飞行搜寻,一边继续阅读这篇长日志。 「连相位都可以被扭曲,还有什么自然规律是不能扭曲的呢?秘史纠缠律在这里达到了一个泛滥的程度,侥幸出去的人也必将终身受到牵连。但只要能离开,这倒算细枝末节的事情,一个表皮既已污秽不堪的世界,如何期待表皮之下的色彩还能维持圣洁?」 (接下来是一段异于上下文字体的斜体字,似乎是文森特后来新插入的“补充性”日志段落——) 「唯一的例外因素,是“格”。」 「“格”自然也是过往,是历史,是铭记与认知。但“格”的特性建立在强烈的秩序与美感之上,这天然就处在腐烂与崩坏的秘史的对立面。」 「据我观察来看,“格”对于异常地带的局部修正作用,就是通过“稳定的历史投影”暂时替代“混乱的历史投影”来实现的。那么理论上说,如果手头有一个系统性更强的“大历史投影”,将其植入到异常地带里面,站稳脚跟,抵御感染,吸纳周边的“格”,缓慢培育壮大,是有可能划出一片稳定区域,同这些异常地带形成对抗之势的!」 「但这仅仅只是理论——三道关卡全部难如登天:首先,要能找到一个规模足够庞大的“大历史投影”,其次,要能将其控制或收容,最后,自己还要进入失常区并能保持清醒,将其“培植”到这里面来对了,还要考虑B-105地带的不相容问题,如果“培植”的区域涉及到了多个地带,或者“大历史投影”中的“格”涉及到了那些出处迥异的“高贵之举”,原本稳定的结构也可能变得不稳定而坍塌.」 「这个结论的拓展,其实有些赘余了,正常情况下第一点就不可能实现。」 “大历史投影”?吸纳周边的“格”,制造一片稳定区域形成对抗?范宁读到日志中的这一段插入斜体时,不由得联想到了收容在自己手机里的那件事物。 南国的“历史投影”算么?够庞大么,够系统么? 文森特所设想的这个理论,条件确实过于苛刻了,他在写这段话时,恐怕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手里会有这么一个事物。 即便他当时预测到了南国可能有问题,也不会想到后来的范宁能创作出《夏日正午之梦》,把“红池”残骸连同南国投影一起收容了! 设想近乎于猜想。 但是,范宁仍觉得把握甚小,时机难寻。 一方面,人是历史的核心因素,现在那个南国的“历史投影”里是没有人的,只是一个“铭记之壳”。 另一方面,现在自己的状态非常差,如果要将其抛出植下的话,能否抵抗住扭曲,他没有丝毫把握。 周边是有很多的“格”可供吸纳,但腐烂的秘史与滥彩的脓水更多。 很有可能落地即崩坏,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我倒是猜测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范宁想起了之前有一条自己看得似懂非懂的备忘录,文森特表示“B-105是第三种形态,没有‘带来拂晓’,只有‘失落之时’,异常地带的修正依靠的是另一类‘格’,另一个世界的所有高贵之举的总和” 结合后来自己的观察,再结合文森特又提到的“要考虑其他地带与B-105地带的不相容问题”. 范宁这下终于知道了,前世的古典音乐、前世的那些艺术大师的“格”,好像和这个世界的“格”存在冲突! 这种冲突恐怕是“旧日”残骸存在污染的深层次原因,它们不仅会在人的灵性中撕扯,而且在对抗异常地带时,一旦范围足够大,产生了交集,同样会互相“打架”! 细想的话,这就很可怕了。 现在自己的“格”到底是在B-105里面修正失常区,还是在其他地带里面发挥作用? 之前自己大肆再现前世古典音乐的事情,为自己埋下了未知隐患不说,还有没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站在了这个世界的对立面? 范宁突然冷汗岑岑。 (字体回归正文段落) 「见证之主们在害怕,祂们在害怕! 诸位调查者们,你们难道就没有发现吗?在初入失常区时,绝大部分秘仪的执行效果就已大打折扣,而只要一觉醒来后,你所有的祈求就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就连有些所谓的邪神都是如此! 数万年下来,也许祂们尝试过一些事情,施加过一些影响,试图改变过一些情况,但是祂们从来不敢亲自窥探这里面过深的地方!!!」 “卡洛恩,你把我叫过来,为什么一直在盯着手机?”这时前方传来了琼的声音。 “你知道手机这个叫法?”范宁抬头。 “在某段交流之中,你应该告诉过我。” “哦,我在梳理消化一些事情,有简洁结论或有空余之机时会告诉你的。” 范宁的回应一如之前不够具体,不过他暂时收起了手机,长日志的最后几个段落被他迅速掠进眼底。 「在这种局面下,真还有人敢晋升执序者?」 「攀升路径的高段节点已经烂成了这个样子,呵呵你们以为用秘史搭建“支架”通路是个取巧的办法,却根本没有考虑过,这根本不是以往成千上万年来获取真知的“正规”攀升路径!现在的“普累若麻之果”也是人能吃的?谁知道是从什么腐烂的秘史里长出来的东西!」 「升得越高,跌得越痛,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敢!老老实实待在邃晓三重的高度,保持观望才是最优解,呵呵,以为谁都是那种能自创密钥、自我凝结“普累若麻之果”的奇人么?甚至我怀疑,所谓“第八相位”的理论就是那个危险份子刻意宣扬出去的!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就等着暴毙吧!!!」 日志的最后一段读完,范宁感到整个神秘侧的情况更加往凶险诡谲的方向而去,一时间分不清楚,到底是文森特过于偏激多疑,还是事实真的与其所说的接近。 他组织起措辞,试图先旁敲侧击一些情况:“琼,关于你的晋升问题,后来有没有搞清楚?.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比如.你成为‘钥’之执序者所需的.” 话语没来得及得到回应,前方少女突然扬了扬手中的银色长笛: “看,那边是不是你说的墓碑?” 范宁循着她的指向望去,在木屋分布的不连续边界之外,看到了同之前一样泛着单调白色夜光的水塘面。 不过这次在27时,水中没有竖立着高大的方尖碑和锻铁围栏,只有一片不太起眼的、略微隆起的漫坡。 上面近乎水平地“镶”着一块金属板。 两人很快飞掠水面,落在了这片漫坡之上。 范宁皱起眉头,在这块黄铜金属板的跟前蹲了下去。 “所以这是你说的墓碑吗?是谁的?” “白色弥撒的歌声变弱了,好像响起了新的琴声.诶,这不是你弹过的那首键盘变奏曲的咏叹调么?” 琼站在后面问道。 范宁一时没有回应。 金属板黯淡,不甚平整,有略微锈迹,但是,上面没有任何字样。 耳旁的音乐声是《哥德堡变奏曲》不错,果然是音列残卷的第3张和声进行,对应第3个失落之时“27时”不错。 但是,这次的墓碑上怎么空无一物? 作者巴赫的名字呢? “上次聊到哪里了?”突然耳后传来的是男人标准但陌生的中文声音,“哦,对,狡猾分子.” “你再自己拖延时间,可就没力气飞了,走吧,去灯塔吧。” 蹲在地上的范宁在黄铜金属板反射的画面上,见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F先生! 第567章 “星轨” 自己身后的位置,本来应该是琼站的位置。 早在跳至这片未知村落时,范宁就已经降入战车,按理说,应该能有所应对,但他现在头皮炸了一下,脑海里预想出的却是“猛然转头起身”的动作。 这个预想并不是他自发的,而是被身后某种无形力量强制牵引出的画面。 下一刻,出自“碎匙之门”和“裂解之门”的灵知灌入了范宁的意识,冲散了这组画面。 “砰!!!” 范宁整个身躯化作紫色的光点爆开。 星星点点收束汇拢时,他已经处在了几十米开外的水面阴影一隅。 应该是琼的出手。 这一下给了范宁喘息之机,不受控制的意识也被拽了回来。 “咻!”“咻!”“咻!” 他控制自己的身躯钻入黑色阴影,在泛着单调白色夜光的水塘面上接连穿梭。 颅内咏叹调的声音特质很柔和,一时间,飞行速度相对不快,范宁竭力催动“钥”相无形之力,同时,努力寻找着合适的亮斑落点,接二连三地施展光影穿梭。 如果能抢占到更多的时间,提早到达灯塔,事情是否会有转机? 远处,数百道澄金色的光束从晦暗处穿出,照亮了群山顶端的积雪,一座瘦削的白色石质建筑拔地而起。 仿佛昨日画面重现,“灯塔”果然再次出现了! 范宁一个下坠,离开当下这片村落的范围后,又开始掠过一片片绵延起伏的灰绿色山峦。 “刚才什么情况?”琼的紫色身影浮现在了范宁一旁。 “你没有听到F先生的说话声吗?”耳旁风声呼啸,范宁皱眉眺望远方的灯塔。 队员摇铃的场景历历在目,他最开始还以为是F先生又把琼给替换了。 “F先生?我听到了一些声音,可是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语言,感觉全然陌生,从我脑子里不着痕迹地划过去了.”琼往身后看了一眼,暂未发现什么,“我只是直觉你的神智出现了异常,想拼命躲开什么事物,但又不受控制地被扯去了相反的反向,所以我就顺着你下意识的意愿,把你移走了一段距离.嗯,什么东西?” 在她解释的半途,两人脚下方突然传来一股拉扯感。 明显有什么东西被“绷断”,然后一个个被拔起带出。 “小心。” 已有先见之明的范宁,知道这是一根根怪异的脐带,从小木屋里扯出“乐器”的脐带。 尽管它们的“扯力”不强,没有展现出阻碍,但范宁仍旧毫不犹豫地施展出温度逆行。 “啪嗒.”“啪嗒.” 黑烟冒出,脐带被烧得从中断开,黏液越拉越细。 一件件形状怪异的乐器重新坠地。 “嗯?” 琼的姿态保持着俯瞰下方的样子,似乎在仔细感应着什么。 “等一等。”她举起了自己的银色长笛。 在范宁惊疑不定的注视下,那些尚未分化彻底的、带着毛发和肉质光泽的“乐器”,一件件地被隔空吸取了上来! 既有原先被脐带牵连、烧断后坠落的,也有直接从小木屋内穿破房门、窗子、屋顶而出的新的“乐器”。 它们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带上了视觉残留,最后变为不定形的线条和光影,轻若无物地融进了琼的长笛里面。 “我觉得,我的情况在变好,变得更好,甚至有突破曾经最好状态的迹象” 她的瞳孔中荡涤起深奥的紫色火焰——比起范宁所认知的邃晓者这一较低层次,更有本质区别的神性之火; 她神情变成了深度思考的状态——因为回想起太多新的记忆,消化起太多新的信息和知识,而不得已作出的深度思考。 “你的.长笛为什么可以吸收掉这些东西?”范宁的语气很艰涩,也很奇怪。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起来,这大概算是“吸收”吧? 在范宁上一次飞往灯塔的记忆里,琼自始至终没有恢复、没有出现,因此,长笛是在自己手中的。 难道这些怪异的“乐器”被拔出,并不是因为脐带缠上了自己——跟自己本身没关系,只是因为携带了这根长笛的缘故? 那当时的F先生又为什么一副见怪不怪、依旧慢条斯理“解说”的样子,就好像这异变是出自于他手? “这根长笛,是我家族祖辈们用过的乐器。”琼在思索中低头看手,“不是以前的博洛尼亚家族,是我后来进入失常区规避‘天孽’、莫名其妙‘重生’之后所在的尼西米家族。” “尼西米家族”范宁回想起应该是912年秋天的记忆,“有一次做你家‘艺术顾问’时应该简单聊到过,我记得你的先祖是因为在新历7世纪下半叶征伐尼勒鲁王国的战争中立功,被授予爵位,才得以形成家族传承下来。” 少女点了点头:“这把长笛是起初放置在‘瓦茨奈小镇’祖宅阁楼里的古董,就是那个我误入‘裂解场’还以为自己遇见了‘紫豆糕’的地方。” “当时找到长笛的时候,我12岁,时间比进入‘裂解场’更早。后来晋升有知者后,我发现它具备一定的神秘特性,尤其在通灵媒介和灵体暂存方面效力很强,不过,很多特定的普通物品都能在秘仪中实现这些功能,它可能只是材质和构成有些特殊,远达不到礼器的级别” “不过在家族历代先祖中有个传言,说是从这把长笛身上可能能找到‘星轨’的下落” “星轨?”范宁心中一动,“那把出自圣伤教团制琴家族,据称遗失于西大陆方向的长笛?” 琼轻轻“嗯”了一声:“但这并非我一直带着它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我后来已经习惯了它的音色和手感,即便是后来收了不少礼物,更换更名贵的长笛也感到不自在。” “刚才你问我关于晋升执序者的情况,因为发现墓碑,一时顾不上回应,其实我就是怀疑到了自己这把长笛身上,总觉得脑子里有些影影绰绰的记忆,可能是在另外经历的错误时空中,这样的吸收现象也曾出现过.” 下方的“乐器”接二连三地浮空,变为无形的熔融状事物汇聚在她手中,银色长笛在不断吸收之下,发生了一些进展缓慢但明显可见的变化。 它的音孔和按键泛出了微弱如遥远星辰般的光。 管体色泽则朝两端螺旋状分离,逐渐由银色过渡为淡紫和淡红。 并且,在末端超出了管体的边界,各自带起了一小段幻觉般的拖尾。 外形非常梦幻而绚丽,但范宁内心感到不安,他忍不住问起了一长串问题: “难道你这把长笛就是‘星轨’的雏形,或者某种前置的状态?可是,为什么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你觉不觉得事情有些怪异?这些乐器的模样,村落里的住民.为什么需要以这样的吸收形式来实现?” 第568章 过于急躁 “至少目前没有展现出任何坏处不是么?” 因为心智无暇消化庞大的信息,琼反问范宁的语速稍快。 “这些和小木屋以脐带相连的乐器,之前就没阻碍过我们的飞行。而现在,我觉得与它们逐渐建立起了某种更高深的联系和感应,既然通往灯塔的道路是靠那首键盘变奏曲打开的,不如,我试试来操控一下它们演奏变奏1,也许比你的操控效果更好?” 这时,范宁颅内的咏叹调音乐刚好走向静谧的结尾。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富有金属感的低音大跳从长笛的管体中一寸一寸涌现,同时出现的还有明快轻盈的十六分音符。 飞行速度顿时上升了一个大台阶。 灯塔正在临近。 “而且,我的确感受到了秘史之力的汇聚,以及自己对于更高处‘歧化之门’通行权的掌控感,很缓慢,但有感觉,如果这么持续吸收下去,也许一两小时,也许三五小时,等这把长笛彻底完成蜕变,或许就会成为真正的‘星轨’,我的‘悖论的古董’.” 高速飞行中的范宁眉头皱起,他想起了那片日志末尾,文森特对于用“第八相位”秘史搭建攀升“支架”这一方法的不信任和警告,心中总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妥和不安。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文森特作为一个很可能已经具备晋升执序者能力的人,却宁愿选择待在邃晓三重也不升得更高? 可是,目前已知的所有新历以来的执序者,除了波格莱里奇这种自创密钥者之外,都是采用的类似方法实现晋升的。 以自己一个邃晓二重的认知,又如何能证明这么一段不加任何佐证的情绪式日志,不是文森特偏激的一面之词,或是精神状态出现异常之下的言论? 范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说法切入口。 “总之,还是要快点去往灯塔。”他只能先提醒。 “自然以它优先,我们正在路上。”持着长笛的琼没有表示异议。 “呵呵,过于急躁,你们过于急躁。” 突然,F先生的笑声鬼魅般地再度出现。 这次是两人皆可听懂的标准的霍夫曼语,声音很近,就像是贴面发出来的。 “你们两个这么匆忙,是在笃定什么呢?你们觉得自己是在赶路或逃亡,但又怎么确定外面是安全的,这里是危险的,又怎么确定人的归宿一定在尘世里头,而不是这里的天国呢?” 视野中流淌着的扭曲肥皂泡,竟然依稀出现了人的五官线条,滥彩闪烁变幻之间,F先生的面容依稀可见! 此人竟然出现在了两人的眼睛里面! “不要理睬。” 范宁听得有些焦躁,但看着琼蹙起眉头,一副思考和欲要辩驳的样子,他还是赶忙出声提醒。 这个人的手段位格非常高,表现非常诡异,但十有八九处在某种限制之中,不然,他大可采取更强制性的手段,而不是这样的和自己来来回回、拉拉扯扯。 “.人不是生来就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你自以为不应该留在这里,认为自己应该回去,可是外面的尘世不过个中转站,是个即将坍塌的残次品。来到这个旧工业世界的你之前明明常以过客自诩,现在这突如其来的归宿感是怎么回事?” “出去了其实也不能意味着什么,你还是想回来的,你总是会回来的呵呵,你看他们,他们都清楚了天国才是最好的归宿,已准备做好了转化和改变,而你其实想得并不清楚” “.” 寒风呜呜呼啸,两人始终以沉默应对,与灯塔的距离仍在急速拉近。 “砰!!” 灯塔前方,一个十分别扭的重重砸落。 冰雪和泥土在肥皂膜构成的视野里四散纷飞,范宁浑身痛得吸了口气,琼的身体光影也一阵摇曳,就像不稳定的电流。 他这时开始意识到,自己和琼对于无形之力的控制都好像变得迟钝了,或者说,是它们对应的相位本身变得扭曲失灵了。 琼的身影飞入基座那道布满裂缝的石门,范宁也不顾全身散架的痛觉,迅速爬起跟上。 鞋底的触感如粘性的浓浆。 就在他进入大堂的那一刻,整座建筑又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登上扶梯,拐入二楼走廊之后,一切天旋地转,视野里的滥彩变得浓稠,溢出了双目所在的平面,一簇簇在周围的空间内蠕动。 “你的《哥德堡变奏曲》演绎得不错,呵呵,不过我在十岁的时候也接触了这部作品。” 走廊两侧挂满的《第聂伯河上的月夜》布满了扭曲的肥皂膜,F先生的五官在其中若隐若现。 此人还是追了过来! “往前走啊,请用力往前走。” 画布中无数个F先生的面容不停地扭曲变形,一会眼球胀大如西瓜,一会鼻子嘴唇被勒成一道细细的弧线。 范宁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不受控制了起来,被周围色彩艳丽的浓浆裹挟着,往走廊尽头蹒跚而去——当然,本来意识就很涣散,不足以支撑身体作出更有倾向性的动作。 “记住更多的片段和细节.或许有助于.下一次的认知恢复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 他艰难地举起右手中的总谱,调用起灵性中最后的可控部分。 用力揉捏搓散! 一张张载有《第四交响曲》前三乐章片段的终末之皮,围绕着他飘舞了起来,形成了一圈彩虹色的气旋,又往身旁琼的位置涌动而去,她的身影在滥彩中翻腾,几乎看不清楚。 视野搜寻了几秒后,才发觉对方作出了略微点头的姿势。 下一刻,范宁如提线木偶般地被“带”到了走廊尽头涂有“d小调谱号”的画作前方。 他没有感到自己有伸手的动作和触觉,但还是有一只布满花花绿绿对比色调的手伸了上去。 “嗤拉——” 画作的布面被捣开。 里面仍旧是一个大大的“:)” 果然! “呵呵,哈哈。”感受到四周无处不在的恼怒情绪,范宁艰涩地笑了几声。 尽管自己被追上后控制了身体,但对方又再次被摆了一道! 第569章 DSCH 再下一刻,范宁觉得自己被彻底溶解,搅拌进了一个庞大、浓厚而混乱的调色盘中。 时间的感知被拖得很长,到处弥漫着闪耀磷光的水汽,跳跃着奇怪的颜色,就像是黑暗洞穴中的一个个开口。 他跟着成千上万道彩虹一起扭动,又被挤入了其中一个开口,从望远镜的末端被缓慢提纯 梦呓般的整个过程中,范宁的意识里只有一段稍微明确的经历片段——应该和上一次进入灯塔的过程没什么联系,而是从另外一段错乱时空嫁接过来的——他在苦思冥想什么事情,一直想到眼皮又开始沉沉地打架。 “让我先休息一会。” 范宁放下笔,拧开了手旁的玻璃瓶,一股类似夹生动物内脏的恶臭飘出。 小勺挖出无法读出颜色的沥青状物质,一口吃入肚中。 生腥油腻的肉感粘附在食道,不断扩散和搅拌血肉,不过范宁对这种感觉已经脱敏了不少,他胃底泛起一阵针干呕感,但没发出声音,也没真正呕出。 “你大概可以睡45分钟,我会叫醒你。”这是旁边琼的声音。 意识再度陷入碎片化的漂浮状态。 直到范宁从岩石地上再次睁眼时,他看见洞穴外的天空处于一种同时具备鲜艳和浑浊特征的流动色泽之中,而且悬浮着密密麻麻的弯月。 那些开裂的不平整豁口,就像一只只眼球在凝视着自己。 范宁猛然收回为数不多的残存灵觉,停止对外界的窥探,这才发现洞穴入口处仍然被黑色布帘挡着。 “卡洛恩,你醒了?只睡了28分钟,我还没有叫你呢。” 穿着彩色衣裙的少女走到范宁跟前,伸手将他拉起。 “适应了这种碎片化睡眠后,睡不长。” 范宁另一只手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感到脑海中有很多暂时受到蒙蔽的记忆没有被调动出来。 “对了,睡前我写到哪里了?” “第一乐章的结束部。” 琼捧起石台上的乐谱,翻到音符密度变得松散的位置。 范宁接过后,虽然没准备当即接续落笔创作,但还是下意识顺着笔迹中止处的乐句接续思考。 “哗啦——” 乐思自发般地开闸泄洪,流淌成五彩缤纷的海洋。 “我去过灯塔了,两次。”范宁立即开口。 “一次是25时出发的,一次是27时。” “第二次你也在,我们谈论过《介壳种之歌》和失传的名琴‘星轨’,见到了没有铭文的墓碑,在飞往灯塔的过程中,你的长笛还出现了吸收那些怪异‘乐器’的现象” 他言简意赅地择重点复述起来。 同时,黑色的墨水浸透了摊开的乐谱纸张的纹理,似毛细血管般分支蔓延,以点扩面,前三个乐章的音符瞬间在谱上迸现。 琼的眼睛盯着他,又低头看谱,瞳孔里闪烁的各色彩光稍稍黯淡了一点。 “我想起来了。” 她也很快恢复了自己在失落之时的记忆认知。 “嘀嗒.嘀嗒.” 外界的“白色弥撒”歌声重现,两人各自看着手腕上的怀表指针。 它们又一次从第25时开始读数。 这一次,范宁提前见到了自己眼球的融化,色彩的融化。 水桶、枪支、干草堆、折叠桌、岩石上的壁灯.眼见的一切事物被滥彩消融掉了棱角,形成了一团混杂挤压的流体,闪动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鲜艳但污秽的光芒。 范宁觉得体内原本就变得混乱高热的分子,此时在塌缩和紧压之下,已有部分越过了所能维持支撑关系的极限,扩散嵌入了脚下和身边的岩石之中,并带走了相应那部分的属于自己的生命特征。 相反,亦有部分属于外界的事物渗透进来,取代了自我的构成,两者的界限正在变得模糊,自己的主视角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 “商量一下这次怎么办吧。”琼扶住一侧的头,五指将发丝抓进了缝隙,“这一晚必须要找到正确的道路,不然滞留在此也好,错误的出发选择也好我们最终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他们?”范宁终于转身望去。 其他的队员们在地面瘫作一团,血肉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状态融合在了一起,图克维尔主教的腹部被拉长,开有数个铜管质地的粘稠洞口,伊万的头颅从其中一个探出,皮肤变作了鼓面的纹理,安德鲁在那口共生的炖肉大锅里面搅成了鸡蛋液状的一团事物,另一边,十几只裹着黏膜的手臂和腿脚凌乱而扭曲地张开,就像一只多脚朝天乱蹬的蚰蜒。 “拉瓦锡,我们脸上有什么不对劲么?” “等下走的时候,还是一起行动吧,分散太危险了。” 有两道缺乏人物辨识度的声音,从这团夹杂着黏液和血丝的肉块中传来。 范宁眉头大皱,他不知道这“两人”是以什么样的精神状态说出这些话的。 看这尚算平静的语气和内容,他们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当下的情况? “可能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琼再次开口,“所以,你觉得该从哪个失落之时进入B-105?” 范宁陷入了沉默的思考。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不知不觉,到过的25时和27时已经流逝而走,连同中间的26时一起。 琼在其中开口过几次,间隔很久,也是在商讨对策,范宁一直未作回应。 “.按照你提供的前置信息,加上前两次遭遇的推论,只要在失落之时出门,这11个小时所进入的区域都是B-105,应该都能抵达灯塔。” “只是欲要开启道路,须致敬11张音列残卷中对应的‘一份象征回忆’,即某段不为人知的秘史中的音乐作品,特巡厅无从得知,因此之前的探索,他们没有找到灯塔里真正的事物,而你知道,所以你能开启道路?” “没错。”这次范宁点了点头,“可是F先生同样知道,同样能表达这些回忆,从而开启道路。” “这就导致了我们的步伐永远会被他追上,尽管我爸留下的某种后手让他连续两次落空,但我们的状态经不起反复,不可能做到将11个失落之时逐一探索,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变数事实上,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如果正确的选择在前,很可能我们已经错过了.” “为什么F先生会知道呢?”看起来琼对这一点仍旧非常不解。 “因为他是斯克里亚宾。”范宁说道。 “斯克里亚宾?这不是特巡厅秘史学家、蠕虫学家蜡先生的原名么?也就是四百多年前的那位寿命异常的指引学派会员。” “姓氏而已,名字不同.重名也不是罕有的事情总之,一时很难解释清楚.那段不为人知的秘史,在F先生口中称为‘第0史’,对于‘第0史’,他拥有与我相同的认知,或经历甚至于,他的博闻程度在我之上所以,我知道的,他都知道.” “你的意思是,具体到11张音列残卷背后隐喻的信息,你理解的,他都理解?” 范宁“嗯”了一声:“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能设计出当初‘瓦茨奈小镇’中的怪异美术馆电灯机关。” 琼若有所思地点头,眉头也蹙得很紧:“所有的话,听起来的确令人无从下手啊当初文森特叔叔留下的后手,难道仅仅就是一个当F先生在场时将‘神之主题’隐藏的手段?这并不能改变我们的被动情况” “所有的” 范宁勉力梳理起过往经历的数个重要节点,时间又开始大段大段流逝。 忽然某一刻,他浑身一个激灵。 “不一定。” 前世的斯克里亚宾的确和自己一样,对前人作曲家的各篇作品了然于胸。 但如果,他的确在那个世界的1915年、在构思《天启秘境》的半途中就死于非命的话. 那些待他死后才问世的音乐家和音乐作品呢? 文森特在对照失落之时设计音列残卷的过程中,会不会预留了这样一首“例外”的曲目?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范宁顷刻间已经有了答案。 “后来重返‘瓦茨奈小镇’的怪异美术馆时,你是在第8楼找到的‘隐灯’残骸?” “对,楼层编号是从上到二楼开始的,实际上是7F,当时的情况各色电灯已经全部复原为什么要问到这个?” 那就不会有错了,第7首,降E大调,对应于失落之时第25时、26时、27时.第31时! 范宁心中一边计数,一边抬起右臂。 正好,目前第30时只剩最后十几秒了! “下一个失落之时,我们进入B-105。”他语气笃定。 “31时?为什么?”琼下意识问道,“这条通道所对应的回忆象征物是什么?谁的作品?” “F先生暂未掌握信息的作品,一位作曲大师的《第九交响曲》。”范宁一个箭步到了洞穴的开口处,鼻尖贴近了黑色的皮质帷幕。 他念出了那位前苏联作曲大师的姓名缩写,也是后者据此引申出的一个着名的音名动机—— “DSCH。”(肖斯塔科维奇) 第570章 真相的一角 第570章真相的一角 “《第九交响曲》?我们不知道的大师”琼缓缓迈动脚步,走到范宁身旁:“卡洛恩,如果你确定好了我们就去吧,DSCH这个人名缩写,我的确不清楚,只要F先生无法掌握就行。” “不会有问题,一定是这条通道。” 打通了思绪的这一阻塞之处后,范宁一瞬间想通了过往好几处让自己困惑的细节! 折返通道被篡改,自己初到南大陆时,所做的回归蓝星的梦境:“学妹”在微信上发来了乐谱片段——实际上是自己手机里的相片——其病态地不断询问着关于《肖斯塔科维奇第九交响曲》的事情 在动身离开雅努斯时,最后的晚餐之前,自己趴在告解桌上所做的奇怪梦境:学校图书馆内,借阅者病态而执拗地重复着自己的需求,直到服务员持刀将其腹部捅穿,后者嘴里却不停地道歉“我们只提供浪漫主义时期或以前的文献”. “跟我过来。” 范宁的身影已经跌出了帷幕之外。 “拉瓦锡,你是说我们现在出发吗?” “大家等一下,我觉得我的下肢坐得有点麻了。” 地面上那一大团无定形的黏腻肉块中,队员们仍在提问或分析问题:“有没有可能,我们之前对‘逃脱’的认知是错误的?”“比如F先生并不是一个常规的个体,也不是一个具有明确空间地点、正在追击我们的事物。”“对,此人是研习‘蠕虫学’的执序者,手段肯定诡异,也许已经化作了秘史层的一段混乱信息”. 琼扭头看了眼地上蠕动的这团肢体,眉头蹙得很紧。 “哗啦——” 最后,她也跟着范宁撞开帷幕,跳下洞穴。 闪烁着眼花缭乱的彩光的小村落,行为古怪的村民躲在各个角落处观察己方,虚无缥缈的“白色弥撒”歌声环绕于颅中。 一切总体处在寂静之中。 但几秒后,随着琼的落地,如同狂风过境,小木屋被一股庞大的吸力所压制,纷纷向她的方向弯曲倒伏了过去! 里面各种怪异乐器破窗破墙而出,被她手中的银色长笛接二连三地吸收。 两端重新泛上了红、紫过渡的色泽,拉出了星星点点的光带。 “还是先寻找墓碑,DSCH的墓碑,对么?”持着长笛的琼问道。 “.是。”范宁的眼神暂时从屏幕上移开。 对于眼前长笛“吸收乐器”的场景,范宁的反应一如之前困惑而不安。 但当前形势紧张,他只是皱眉点了点头。 “叮咚。” 每次进入B-105区域后,手机就像“断线重连”似的,开始重新弹出文森特的日历备忘录。 「明天就要出发前往西大陆了,失常区调查小组,副组长,25岁的生日,临行前夜,不知道去哪打发时间,我去了趟乌夫兰赛尔,在维埃恩的学生安东·科纳尔家里坐了一会。」 看起来,这一篇日志的时间又跳回了新历889年,父亲进入失常区之前的时候?范宁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过去,因为,父亲在这其中竟然提到了安东老师。 文森特自然和安东教授相识,但范宁向来以为,他们结识成为朋友是自己考入圣莱尼亚大学前后的事情。 当时自己在专业课上刻苦努力是一方面,文森特对于公学校方也是作了一些打点请托的,即便这样,最后也是分到了相对不太重要的音乐学系,以安东教授这样一位边缘人物作为主课老师。 总之没想到,父亲和安东老师认识的时间如此之早,在自己和希兰都尚未出生的时候,他们就打过交道了。 「安东也是我的老调查对象之一,自从老管风琴师死后,这两年多的时间,感觉我们关系熟络了不少,有从工作对象往朋友变化的趋势,因为安东这“实在人”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人生厌。 实际上,就是柯林那个家伙过于疑神疑鬼,好几年的调查下来,我并没有发现科纳尔的家族史上存在什么惊天隐秘,只是既然报销这么痛快,我去乌夫兰赛尔就全当公费旅游了。 今天的话题往贵族学、徽章学和民俗文化上延伸了不少,安东给我讲了两则来自于他儿时经祖父讲授的传说,没有文献来源,纯粹是口传的记忆,家族长辈在抚育后代时以童谣方式讲述的,内容倒很新奇。 两则传说都与已经消失的“有翅生物”有关,其一说的是他们在生虫的林地中狩猎时常常迷路,于是向天空献祭他们各种最好的乐器,天空因此洞开千万个星辰般的伤口,为他们守望,指明归家的路,“星轨”由此诞生。 但佚失不明之源本不可描述,守护者往往会因恐惧守护之物陷入疯狂。 其二说的是那个年代的“有翅生物”常常饥饿,于是他们向一口猩红的深井献祭自己的猎物,大地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会三倍地重生,使他们得以果腹,“赤阱”由此诞生。 但佚失不明之源本不可描述,欲壑难填者必将被猩红的血液填满成池。 这奇怪的定冠词用法引起了我的注意,难道“星轨”和“赤阱”是神名?是我未曾听闻过的见证之主?其中究竟隐喻着怎样的演化过程?」 “星轨?各种最好的乐器?.” 很自然地,范宁再度把眼神移到了前方少女手持的长笛上。 在强大的吸力之下,地面砖石开裂,尘土飞扬,一幢幢小木屋拔地而起,所到之处几乎成为了一片废墟,以及,余下一个个冒着滥彩烟尘的深坑! 而且除了那些从后室中带出的“乐器”外,范宁感觉在这一片狼藉之中,有很多围观的“村民”都消失不见了! “墓碑在那里。”琼伸出手中的长笛。 广场尽头的虚无之处,高度不甚引人注意的矩形石板上,刻着“Дmиtpий·Дmиtpиebиy·Шoctakobиy”的俄罗斯语,以及用“D-bE-C-B”四个音符构成的肖斯塔科维奇“DSCH”动机。 灯塔的光辉从后方天际处射出,照亮了墓碑上流动的肥皂薄膜。 “我不知道这首《第九交响曲》是怎么样的,致敬的环节得靠你来完成,不过有‘星轨’的雏形在手,帮伱建立与这些乐器的高深联系,对你控制音响效果也会有一定帮助。” 现在不是对其他细枝末节进行过多讨论的时候,范宁点点头,随手卷起了地上的一根烂木条。 弦乐器奏出轻松闲适的降E大调主题,连接句引出长号呆板的四度音程细碎的小军鼓敲奏,随后短笛在高音区吹奏出一长串诙谐的嘲讽式语调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九交响曲》逐渐取代了颅内响起的斯克里亚宾《白色弥撒》。 两人随即往灯塔的方向腾空而起。 过了好几分钟,F先生都没有出现,这让范宁的推测得到了半个证实,心中松了口气。 此人神出鬼没,也许仍然尾随到了B-105,甚至听见了这部作品,以他的记忆力和灵感,也许不出多时便能复述这部作品. 但总是存在一个不短的时间差,己方在去往灯塔的通道上,足以占得先机了。 “说实话,父亲在选曲时似乎也带上了一定的寓意啊,讨厌‘被安排’的寓意” 当初1945年,苏联卫国战争落下胜利的帷幕,恰逢肖斯塔科维奇在构思《第九交响曲》,那位领袖希望他写一部和贝九一样的、恢弘崇高的、末乐章带合唱的交响曲,来歌颂自己想歌颂之事,结果肖斯塔科维奇却写了这么一首短小、揶揄、充满着讽刺意味的、戏谑曲一般的交响曲. “叮咚——” 飞行的途中手机日志提示声又响。 「在这种自然法则和辉光七色全然崩坏的地带,不知道人体内部的生理规律是否还能和外界保持一致? 人的感知已经彻底失灵了,但如果生理规律尚且一致的话,那调查小队进入B-105恐怕有近十个月了,因为爱丽丝·唐娜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 “预产期?”范宁突然瞪大双眼。 一种混合着惶恐和期待的情绪充斥了心头,用烂木条控制音乐进行的另一只手,节拍也慢了下来,飞行速度也慢了下来。 自己过往的某些重重迷雾,这篇日志会揭开其中一角么? 「他的名字就叫卡洛恩·范·宁吧。 为了让1号钥匙能在之后特定的时间节点发挥作用,范宁的降生非常关键,而且对于他自己,那个在第0史已经被彻底抹除的他自己这是我唯一一次能救我儿子的机会! 爱丽丝的肚子已经做了足够保险的伪装处理,队员们不会知道,我已经在出发前升到邃晓三重,我的合作人留下的几个手段,也让我暂时摆脱了危险份子的注视,只是最近需要更加注意柯林那个傻叉,少跟他起点冲突是最稳妥的,要么,彻底和队员们分离走散也行。」 救我什么?那时我还没出生,我怎么了?这几段话看得范宁一头雾水。 什么又叫自己在第0史已经被彻底抹除了??? 如果说看到这里只是困惑,接下来的一段话,差点让飞行中的范宁的手机脱手!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个女婴???」 第571章 “塑形之咏” 女婴!?!? 不光是文森特当时写下日志时应该是惊疑茫然的,如今读到这句话的范宁脑子也在嗡嗡作响。 “你挥得这么慢,不怕时间差被赶上吗?” 前方响起了琼的声音,这让范宁赶忙抬头。 她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自己。 “哦!我确实很不舒服。同你说过,当时使用过一段时间的‘旧日’残骸有污染,而且进入失常区后,这一类特定作品的致敬重现,让我的头痛成倍加剧了。” 范宁的解释并非杜撰,视线暂时落在了她猎猎作响的彩色衣裙上。 “打起精神,坚持一下吧。” 回转过去的琼伸直了右臂,让下方源源不断腾空的“乐器”继续融入长笛之中。 “虽然F先生这一次尚未出现,但也别无谓地耽误时间,也许他可以听到现在开启通道的声音.你也清楚,一首刚刚接触的交响曲,想要将细节全部复现有些难度,但以此人的造诣和灵感,花费的时间会比寻常情况短得多。况且,可能还会有其他变数。” “明白。” 范宁抖了抖衣袖,右手所持的烂木条落点更加明确,回到了应有的节奏速度。 在致敬回忆象征物的过程中,如果用超过合理范围之外的速度演绎音乐,并不会使道路开启的速度更快,但反过来,如果速度跌落至拖沓的程度,飞往灯塔的速度是会逐渐下降至停止的。 如今速度恢复如初,两人一时间也不再交流,琼沉默地注视着下方一片尘土狼藉的山川河流和村落木屋。 范宁的心理状态自然很难止息在那一疑问处,在有意维持着肖斯塔科维奇作品演绎的同时,他重新带着焦虑和急切,往下阅读日志后文。 「一个女婴.这绝对不是正常的情况! 合作人的提示表明,我和爱丽丝的这次结合与生育,并不会受“池”之相位的支配,绝非遗传物质的随机组合与表达,这次生育,会是1号钥匙的作用! 它在“未来”和“宿运”方面的意志威能,能锚定位于第0史的、原本已被抹除的那个特定结果,让原本几亿亿亿分之一的随机概率成为必然事件! 可是,范宁去哪了? 想要干扰到1号钥匙的运转,绝非是一场简单的秘仪就能实现的,哪怕是有见证之主的亲自关注与过问,也必然要借助到某些特殊的机制! 生产的过程非常顺利,爱丽丝的状态当即就恢复得很好,可是现在的局面,直接让我们僵在了原地」 读到这里的范宁十分惊讶地发现,文森特不仅对1号“时序之钥”的特性了如指掌,而且,他还作出了出生之人应是自己的预期,并且非常明确! 他在灯塔里到底看见了什么?那个合作人真的是沐光明者圣塞巴斯蒂安? 「这片异常地带的无形之力已经难以发挥作用,好在我已拿到合作人留下的“应急物资”,5分钟后,我用启示性的礼器,检索到了这条通道内存在“塑形之咏”的残余秘氛。 “塑形之咏”.我对这类仪式有过了解。 这应该是在派遣“自我”使徒时会用到的一类特殊启动仪式。本质是让自己在失常区的腐烂秘史中“假死”,欺瞒过历史长河的判断视线,如此,人生下一个阶段的进程与痕迹就会成为“活着的悖论”,从而具备了之后取得“悖论的古董”、利用秘史之力向上穿门的可能性。 所以.有人在试图晋升执序者? 可晋升执序者,同我的事情两不相干,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交叉混乱的干扰?」 「我好像明白什么了。 将全然无关的各种历史事件、各种命运与进程嫁接拼凑、扭曲杂糅,这不就是神降学会所擅长的领域之一,这不就是“蠕虫学”的禁忌知识应用之一? 以正常的思维,很难理解这样做究竟有何意义,但这个隐秘组织的教义就是如此。我清晰地记得他们有一条是这样说的——“当我们不知去往何处;不知未来如何过活;不知手足为谁效力;不知脚下走的路究竟是研习还是信仰时,我们就在祀奉‘真言之虺’”. 又是那个危险份子所为!!! 此人使用了某些“蠕虫学”手段,引发了“真言之虺”的亲自过问。 事情变得扭曲且凶险了起来,另一人,原本与我无关的另一人,也是位运气欠佳者,她的“塑形之咏”过程受到污染,新生的“自我”使徒莫名其妙嫁接到了爱丽丝的身孕之中. 换句话说,这个女婴的娩出,阻断了原本应该降生的范宁! 呵呵呵.我真的是无知且自我感觉良好啊,还以为自己摆脱了那个危险分子的追击」 看到这里的范宁,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凉意,那些扭动着滥彩的中文字符,也变得更加不寒而栗了起来。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抬头望了望前方正在沉默观察环境的彩裙少女。 “等一下,缓一下。” 不知是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还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其他的事情,琼侧过来看了范宁一眼,并伸手做了个拦住他的虚动作。 “怎么了?”范宁状如无事地问道,“我一直在用正常节奏指挥,没发现F先生跟过来吧?” “没有。”琼摇了摇头,“我是提醒你,音乐演绎速度最好缓下来,飞行高度也慢慢降下来。” 她指了指视野前方那座陡峭险峻、绵延起伏、高处覆盖积雪的山脉。 距离已经很近,山峦的肌理中流动着五彩斑斓的肿块,灯塔就在峰群的最高那处山巅,尽管间隔着浓雾与不甚透明的未知物质,灯塔的光线还是有几缕穿透了出来,远端,是纯净的澄金色,离己方越近,光线则越变得诡异而浓艳。 “大概在十几分钟前,我就感觉到无形之力已经失效了99%的作用,相位过于扭曲驳杂,就连我也只有一些混乱的秘史之力尚存感应,我们能飞行,是由于你在‘致敬回忆’开启通道的缘故.” “然后刚刚,我又觉得前方,也就是这灯塔范围的山脉附近,秘史乱流的层次和肌理好像与我们现在所处的不同,好像两者之间存在一个未知的界面” 第572章 “东方之笛” “层次不同的界面?”范宁勉强笑了笑,“听起来是个好消息。前两次在25、27时并没有出现此类情况,或许,说明我们这次的通道选择是正确的?” “你说的对。”少女抿了抿嘴唇,转而抬头望向灯塔方向,“但如果你还飞得这么高,等下突然脱离这段‘致敬回忆’的通道你可能会被摔死。” “好吧,谢谢提醒。”范宁嗓子有些嘶哑。 至少,他意识到对方这句话不是危言耸听,他当即照做。 实际上他现在已经感到头痛欲裂,皮下血管发痒,双耳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幻听,如果还不中止掉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的演绎,可能“旧日”的污染都要先让自己畸变了。 当缓缓降落到不足十米的高度时,两人穿过了某道无形的平面,范宁突感整个脚下失去了依托,他习惯性地欲要调用起“钥”相指挥之力,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整个人直接如炮弹般往前方栽了下去。 “砰!!”水花四溅。 幸好落点是个小水塘,全身湿透的范宁缓了半分钟有余,才开始慢慢往岸边游去,期间还冷得打了几个喷嚏。 此时已是灯塔山脉的脚下,陡峭的透视关系遮住了来自顶端的光线,琼伸手将范宁拉上岸后,朝着上方爬坡而去。 真的是你么? “塑形之咏”的过程受到了“真言之虺”的污染和嫁接? 范宁浑身都沾附着五颜六色的水藻和藓类,他凝视着少女的背影,看着视野中漫天扭曲游动的肥皂膜,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正在持续着啃噬着他的信念和希望。 进入失常区不知道有多久了,本来应该是接近所寻真相、接近避风港的时刻,是属于“黎明前的黑暗”时刻,但是,自己现在接近的到底是什么? 利用文森特留下的“DSCH”作品后手,摆脱了F先生? 文森特自己都没有摆脱,自己真的摆脱了么? 范宁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定了定神,还是不动声色地暂时先跟在了琼的后面。 目前坡度尚缓,与其说是“攀登”,其实不过是“走山路”,他得以接续起刚才被打断的阅读。 而文森特之后留下的文字,证明了他此刻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 「爱丽丝问了一句该怎么办,我的第一回应是,杀了这个女婴! 哪怕是无知者,一生也至少有两次见到移涌和辉塔,见到从穹顶之上折射下来的一缕辉光,这两次分别是出生或死亡时。 准确地说,是新生儿睁眼之际,或人在濒死之际。 刚出生的她还没睁眼,还没有见到移涌和辉塔,这一轮生命的诞生过程——从世界意志沉降到表象的过程——还没有真正完成神秘学闭环,如果现在终结掉她的生命,此次生育从神秘学的角度来说,或许是不成立的。 杀了这个我们刚刚亲生下来的孩子!在她睁开双眼之前,这或许是唯一能够补救的方法! 爱丽丝的情绪崩溃了,我们都还没有给她起个好听的名字! 我也很佩服刚刚的我,竟然还能冷静地把这个原理解释一遍,现在,对这个扭曲世界的绝望感同样让我直接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我可能是因为进到失常区后终于疯了!可能根本的事实不是这样,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们臆想出来的! 爱丽丝还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问我们可不可以正常地抚养这个女儿,如果下一次再要一个孩子的话,范宁能不能出生下来? 这样肯定是行不通的! 放弃了一次特别的彩票作弊的机会,不代表下次彩票还能中注——精密的运行一旦受到扰动,没有落到预期之上,我们这些升得不够高的人,根本不具备这种层次的学识和能力,去运用1号钥匙的意志威能,重新实现一次概率的锚定! 退一步说,不讨论范宁的问题,这个女婴神降学会用“蠕虫学”嫁接过来的人,受到过“真言之虺”凝视的人,之后会是正常的人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哭闹了一阵后,她在爱丽丝怀里睡着了。 但是,短则下一刻,长不过半天一天,她还是随时都有可能睁开眼睛。 一旦她的出世成为神秘学上的事实,被阻断的范宁就不会再诞生,他的存在就将完完全全被抹除,自第0史就被抹除,失去唯一一次挽回的机会! 可看见她在怀中安然呼吸的样子,我们迟迟无法下手。 再度犹豫10分钟后,我决定尝试一个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的办法。 而且,这个办法即便成功,恐怕也会遗留不可预知的隐患。 但是我没有其他选择! 怎么可能忍心下手!? 有些有知者就算畸变,也仍然保留着对亲人的辨识和一丝扭曲的理智。 更何况是我? 这只能证明我还是我! 如果我还不决定冒险采取这个办法,下一刻我恐怕真会“果断”作出杀死这个女婴的决定。 那样的我就真是彻底发疯了!!」 记载的内容写到这里,范宁发现文森特的措辞变得激动、琐碎。 逻辑逐渐七弯八绕,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却重复赘余。 可以看出,他的精神状态的确已经接近歇斯底里了。 「我在灯塔里找到了另一件可能是“悖论的古董”的奇物,也许是合作人意图让我先行晋升执序者而留下的。 当然,这几个月来,我并没有考虑过用它执行“塑形之咏”,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甚至根本没有取出过它.我对这种病态的攀升方式持怀疑态度,我对成为执序者这件事情就持怀疑态度但是,我也许能把它用在这个女婴身上! 是的,此次降生的神秘学闭环尚未完成,我可以试着让她的“自我”使徒重新“假死”,重新被派遣一次! 是“random”也好,是“re-pick”或“refresh”也好,性质大同小异,只要她别在爱丽丝的怀里睁开眼睛,成为我们的女儿就好我恰好懂得几个将人的灵体与“格”重新放逐至历史长河之中的仪式,放逐之后,她就此与我们错过,下一次的出生和命运难料,但至少不必就地将她杀死.只是,要将这些仪式与“塑形之咏”衔接起来,我没有任何成功的把握,只能尽力尝试.」 「我取出了那件奇物。 难以理解,的确是“悖论的古董”。 匣子之外写着它的两个含义完全相背离的名字:一个叫《东方之笛》,一个叫《少年的魔号》! 前者听起来像是一根木管,后者听起来应该是一把铜管,这个矛盾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它的两个名字明明是写在书名号《》里面的,这说明它应该是一本文献或诗集之类的东西才对. 可如今摆在我面前的,确实又是一根银闪闪的长笛!」 东方之笛? 少年的魔号? 范宁的神智一时间被这些熟悉但之前完全未建立逻辑关系的名词挤满了。 他的思维陷入阻塞,难以运转,直到看到日志中“银闪闪的长笛”一词,才猛然抬头! 狭长的山路两侧,一双双“村民”的眼睛在远处打量自己。 在村落中就见到过的小木屋,不知何时已蔓延到了这片山脉之中,遍地开花,甚至连一些岩壁、裂缝、水塘或树丛中都违和地坐落着几幢。 畸形的肉质“乐器”也不断地从屋内拉扯飞出,连同脐带一起,钻入到了前方琼手中的长笛里面! 第573章 猜疑 很明显,既然小木屋无处不在,既然“脐带”和“乐器”从任何地方都能被拔出. 那么意味着这座山脉底下,两人脚下,或者整片B-105地底,就是“后室”的集中区域——为“裂解场”实现看守作用的阀限空间集合体。 那么此刻与自己同行的琼,于自己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叮——” 屏幕上弹出电量不足的预警提醒,微弱的提示音让范宁的手臂跟着抖动了一下。 在多段错乱的时空中,电量不足也许不是第一次发生,但至少在当下这一段时空——也或许是最后的一段——它再次发生了。 远在北大陆指引学派“火花场”中拜请“铸塔人”补充的能量即将消耗殆尽,就像范宁无法再调用出的无形之力一样。 现在,一切不再明朗,一切重新变得不可依靠,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片易扰动的流体中,软烂而瑰丽的色彩包裹着自己,静待自己的变动而变动。 即便是有位少女在前方领路,有许多村民在注视着自己,即便是有队员滞留在来时洞穴,还有一位危险份子可能在阴影中蛰伏,范宁还是觉得这片世界根本就没有一个活人,只有自己孤孤单单地走在山道上,装点着这团滥彩交织而成的山川景色,上方发出的混乱光线将他的身体投影在脚下,又在其身后拉扯出细细长长、张牙舞爪的黏滑丝线。 「也许算是侥幸成功了? 爱丽丝哭得很伤心,怀中小生命的气息在消退,属于她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她的心脏不再为其发声,但那件“东方之笛”或“少年的魔号”仍会。这不是真正的死亡,在“塑形之咏”的进程下,逝者即便与一枚羽毛互较轻重,也不致被秘史判定为失格。 她只是暂时在长河中漂远,只是不再与我有缘——其实她还没有睁眼见到辉光,本就与我无关。 总之,一切伤感都是假象,尝试的结果应该不算失败,我会尽快和爱丽丝再要一个孩子——事实上,是第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会是范宁。 但就像我之前所担忧的,关于后续的隐患与麻烦」 「我几乎敢百分之百肯定,范宁在出生之后,还是会遇到她! 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以什么方式遇到的问题,以及.陌生程度或熟悉程度有别的问题。 秘史纠缠律本就客观存在,而且,将不同人们的宿运扭曲、杂糅或嫁接是神降学会最擅长做的事情。 “东方之笛”或“少年的魔号”是个重要识别线索,她是带着这件“悖论的古董”漂流走的. 奇怪了,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出发执行任务的前夜,在安东家里听到的那两则来自他先祖的隐秘传说故事. 总之,如果我能离开这里,如果出去后记忆还有所保留,我肯定会留意这些线索,留意之后产生交集的可疑者。 我忧虑的地方在于,当我尚有认知能力时,她和范宁的熟知度可能还不深,可能还处在“陌生人”或“泛泛之交”的程度,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使徒身份,这样要想筛查出来端倪,难度极大。而当事情的趋势变得更加明显后,我又可能会被卷入什么别的事情,不再来得及察觉. 那个危险份子来这么一手,究竟是想干什么?制造又一个邪神的污染源?或者,神降学会的一颗棋子? 一颗在未来有意或无意放出无数条“蠕虫”、毁掉这个世界的棋子?」 “灯塔!” “那上面好像是灯塔!” “它终于出现了!” 围观的村民们突然爆发出热烈的呼喊。 尽管这实在有些后知后觉,但他们的状态确实由沉郁变得雀跃兴奋了起来,不止山道的两侧,还有来时地势更低阔的后方,一道又一道细碎的声音交织成绵密的音浪,和那些虚无的幻听和耳语一起,从四面八方涌入范宁的颅内。 这些人也开始动身沿山道攀登了,和范宁一样,目标灯塔。 最前方手持场地的琼则仿佛成了大家的领路者。 寒风刮得脸上生疼,范宁手指接连又划过了数十条不着边际的流水账日志,内容越百无聊赖,心中就越惊悸不安,就像前世那些明明有烦心事在身,却被短视频牢牢吸住的“网络用户”一样。 “咔嚓。”“咔嚓。” 某一刻,范宁深吸一口气抬头,突然加快脚步,向琼的位置追去,靴底接连碾碎了几个小水坑内的浮冰。 他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先和对方尽可能沟通为好。 “在什么情况下执序者才会决定进入失常区?” 范宁并行到了琼的肩旁,选择从一个此前有过交流的语境开始。 神圣骄阳教会的那位无名圣者告诉过他,这里面层层重叠的腐烂秘史和乱流,在正常情况下会对依赖“秘史之力”攀升的执序者造成根本性的伤害。 “执序者抛弃世界表象的身体进入辉塔,但寿命也并非无限,不考虑致命的神秘事件,其灵体和神性也会缓慢地被辉塔吸收同化,每到一定程度,就需要派遣一次‘自我’使徒来延续自我。” 琼依然即刻就对范宁的问题作出了解释。 “这类派遣‘自我’使徒的仪式叫做‘塑形之咏’,本质上是一种欺瞒性质的‘假死’,尘世里头很难做到这点,只有在失常区的秘史乱流中寻到恰当的间隙,才有机会实现这种欺瞒。” 范宁点了点头感谢她的讲解。 很微妙。 执序者抛弃世界表象的身体进入辉塔,但却会被辉塔吸收同化; 执序者通常不宜进入失常区,但为了延续自我却迟早必须进入失常区。 少女同自己的交流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范宁发现她的身上出现了一定的变化,美丽、但更加陌生的变化。在容貌整体依旧的情况下,最显明的是头发——她挂到肩膀的顺滑头发颜色变成了一整片淡紫,微微蜷曲的发梢末端则是欲要滴落的酒红。 “所以,‘紫豆糕小姐’因规避天孽而进入失常区之后发生的事,你回忆得怎么样了?不出意外,那应该就是一次‘塑形之咏’。” 范宁心中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语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回忆得不怎么样。” 从山脊呼啸而下的风掠过两人身体,其中开始夹杂起小片小片的雪花,琼侧过头看了范宁一眼,她的瞳孔和裙摆下沿的光晕,亦变成幻觉般的淡紫与血色的红。 “当时在‘大宫廷学派’遗址中与你碰面,我是什么情况你再清楚不过,若高度跌落,则使徒回归的时机就是失败的,很多记忆再难拾起。” “嗯,是这样,我只是确认性的一问。如果能想起来当时的细节,也更能助于我们应对现在的局面。” “没关系啊,等它彻底蜕变,我应该就能升得更高了。实力更助于应对局面。” 琼手中的紫红色长笛划过空气,仿佛实质性地划破了无处不在的“肥皂膜”,让里面色彩斑斓的流质涌出了新的一圈圈层次。 范宁感觉过于缓慢的推进沟通进度已经不是个好办法,他忽然下定了决心似地问道: “琼,你觉不觉得,我们目前已知的新历好几个执序者,好像下场都不是很好?” 第574章 跟,或不跟 第574章跟,或不跟 “下场不好?” “什么意思?” 琼蹙眉看了范宁一眼。 “比如,北大陆,曾经霍夫曼帝国的博洛尼亚与奥克冈,升得更高之后,完全进入了一个未知的难以评价的状态;南大陆,圣者‘伈佊’去年刚刚陨落,‘绯红儿小姐’现在沦为了看守‘蠕虫’的工具;西大陆,那位天使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而且终生无法离开圣城一步.” “还有几位,比如特巡厅,波格莱里奇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清楚,先不评价;那位与‘斯克里亚宾’重名的秘史学家、蠕虫学家蜡先生,早期的情况就有蹊跷,研究的领域也十分古怪;当下神降学会的危险分子F先生,本体也似乎处在某种限制之中” “对了,还有我们曾经自己所在的两家学派我都忘了,博洛尼亚学派和指引学派背后应该都有一位被称为‘顾问’的执序者,但是这么久了我也没听说过‘顾问’到底是谁,就好像比起教会的那位天使,他们更加‘见不得人’似的.” “也不能武断地说‘下场都不是很好’吧,但总之,至少都有些奇怪.不管是人们通常的认知理解,还是文学作品或传说故事中,‘强者都应该更加舒适超然’,但神秘侧的真实情况似乎是背离这种认知的.” 范宁采用另一种叙事角度将文森特的怀疑顾虑复述了出来:“.你说,会不会是‘秘史之力’存在某种未知的隐患,或者辉塔高处存在某种超出现在的我们理解范围的凶险?” “你的目的似乎是要我扔掉这根长笛。”琼笑了笑放慢脚步,点破了原本就很浅而易见的这层递进联系。 但这也正是范宁想要达到的对话效果。 “也不一定是直接‘扔’吧。”他对此不置可否,“暂时中止对这些脐带和‘乐器’的吸收,先陪我进到‘灯塔’里面看看情况也行.” “如今我们进入失常区太深,脱险的关键其实在于灯塔是不是真的庇护所,而不是谁多穿一道门我不是主张让你彻底放弃多年来的努力成果,只是现在,我总觉得那个危险份子还是就在身旁,节外生枝恐怕是给他提供‘嫁接’过来的机会” 少女的脚步倏然站定,与范宁四目相对。 笑容先是瞬间收敛无踪,然后,又缓缓带着另一种意味重新绽了出来: “伱在怀疑我有问题?” 范宁的心脏骤然一紧,但定住心神,维持着与她对视的目光: “我一点也不想怀疑你,其实,我希望能依靠你,如果不能,这会非常令人无助。但是,我从我的父亲这里得到了足够完整、足够能解释来龙去脉的信息——‘紫豆糕小姐’进入失常区执行‘塑形之咏’后的过程中,被‘真言之虺’污染,而且被嫁接到了当时怀着我的母亲身上” 范宁并不希望两人因为打哑谜而增加误会——指不必要的、额外增加的误会。 他基本复述了文森特那几篇最关键的日志内容,而且补足了自己的猜想作为其中的衔接,他最期待的结果,是对方能给出一个“安全”的回应或说法,尽管他也不知道能怎么回应才算是“安全”。 “真是神秘啊,范宁,先生按照你的这套说辞,你的身世比我还要神秘、曲折,来头比我还要大,还要更加隐秘,或古老?” 琼没有在中途打断他,但随后的笑容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不相信。 而且意味深长中还带着一丝复杂的无可奈何。 “至少,我没有主观上的欺骗。”范宁读出了她的猜疑态度,“我所说的都是我所接受和推理出的信息.”尽管手机电量已经不到10%,尽管日志的大多内容都是“古查尼孜语”,但他还是在展示滑动着屏幕上的信息。 “你知道有相当一部分人都具备‘图伦加利亚癔病’的症状吗?”琼的目光并没有在范宁展示的那些文字上过多停留。 “知道。”范宁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不过,相比无中生有的‘图伦加利亚幻人秘术’,有点妄想症状只能算亚健康状态,不是大病。” 琼听到这点了点头,风雪从山脊呼啸而来,拨开了她淡紫色的头发,带来酒红色的山楂花香气: “你说得对,活在这个工业时代,心理有问题的人比以前多得多,比如我就见过有人哪怕水准一塌糊涂,却坚信自己是古代某位哲人、诗人或艺术家的转世抱歉,前半句的描述不是在说你,不过我想说的是,也许每一个深入‘天国’的人,都觉得自己得到了某段具有完整性的启示,你觉得你是一个意外来到新历的‘第0史居民’,对吧,那我之前还觉得自己有点像那位诺阿王朝传说中的女祭司” “你的变化的确挺大的,我逐渐快认不出了。”范宁的语气有些沉闷,他觉得沟通的效果比预期要差。 “总结下你的观点。”琼面对着范宁上前一步,这让范宁只能相应退后,“你觉得被‘真言之虺’污染的是我,如果我如此晋升执序者,下一刻我可能会变成这位邪神的一部分,或者变成F先生出现在你面前,抑或从我身上爆开无数条‘蠕虫’.具体形式不知道,总之第一个完蛋的就是你,你的什么钥匙和你父亲的什么计划都将失败,最后一个完蛋的是这个世界。” 范宁没有出声或摇头否认。 “那么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少女继续道,“由于我是队长,带路去灯塔的人是我,你可以继续跟我走,或者你自己去别的地方转转.你看,其实连我都还是相信你之前的结论的——灯塔可能是个庇护所——不然我可能会去寻找别的离开这里的办法,在我的目的里可没有找‘神之主题’这一项.” “但是,对于你,两种选择都不包括‘你不让我去灯塔’或者‘你不让我晋升执序者’,你要做的只是选择,跟,或不跟。” 第575章 相反的理解 第575章相反的理解 山道变得越发崎岖,少女将背影留给了范宁,冻土间闪烁着她的一个个紫红色的脚印。 “我没有不跟的选择,至少你现在还是我的长笛首席小姐,至少在这段险路上,你还能调用一部分相位无形之力。”范宁重新迈开脚步攀登,在几个踉跄后勉强跟上了她,气喘吁吁说道,“但是我依然想告诉你,暂时中止掉长笛的吸收,不然伱有可能会变得不认识你自己。” “你要说的说完了么。”琼蹙了蹙眉,但见他跟上,还是把一根跃动着电火花的登山绳索向他抛了过去,“如果完了的话,接下来轮到我说说‘回想’起的一些事情?” “你说吧,我挺想知道。”范宁冻得红肿的手掌在接过绳索后感到触电似的麻痒,但原本重心不稳的脚下产生了一股吸附力,即使站立在非常倾斜的角度上也不至于滑倒。 “拾起的回忆又散又乱,从哪儿开始呢先讲一则传说故事吧。” “什么故事?” “远古时期的‘有翅生物’在生虫的林地中狩猎时常常迷路,于是向天空献祭他们各种最好的乐器,天空因此洞开了千万个星辰般的伤口,‘星轨’由此诞生.” “但佚失不明之源本不可描述,守护者往往会因恐惧守护之物陷入疯狂?”范宁接口道。 “为什么你听过?” “目前已知的出处是希兰的家族、安东教授的先祖。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先祖会接触到和第2史‘介壳种’有关的古老隐秘。” “是希兰啊。”少女若有所思地颔首,但语气没多大变化,她举起长笛,将两端的紫红色拖尾在空气中划出了残留熄灭的弧线,“‘星轨’就是它,祂就是‘星轨’。” 这里使用了两个不一样的第三人称代词。 “我知道,调查日志几乎直接告诉了我。”范宁说道,“它是之前从灯塔里带出来的,而且我爸对它的称呼和你想的不太一样,不过我确实不太理解,为什么一件物品会是见证之主的神名,这并不在第3史的‘器源神’残骸之列,祂是‘诞于佚失不明之源’。” “佚源神只是一类泛称。”琼说道,“你见到的秘史是裁定后的秘史,而那些起源过程‘被裁定掉’了的见证之主就成了佚源神.至少你能看出来‘星轨’的晋升过程与献祭乐器的行为相联系,你应该会联想到南大陆古老的隐秘组织“圣伤教团”和那些名琴制琴家族” “这我也想到了。”范宁点头,“不止‘名琴’这点,还有此次进入失常区以来一路看到的畸形‘乐器’.正常的乐器,不正常的乐器,两类截然相反的事物” “你直接断定了前者是正常,后者是不正常?”琼问道。 “不然呢?你看这些,难道是正常?”范宁伸手指了指山道后方下方。 怀揣着朝圣之色的“村民”们亦在向灯塔前行,其中有部分人在半途就分化为“乐器”一样的质地,然后撕扯成线状的黏滑的光线,钻入少女手中的长笛里。 这一看就是某种受到污染的畸形产物,和平时大师们手中的那些名琴相比,正好处在对立的反面! “介壳种向天空献祭他们最好的乐器,你觉得这些‘最好的乐器’应该是什么样的?”琼又问道。 “自然是类似‘伊利里安’吉他那样的。” “确定?” “或者是希兰一直想试试的‘索尔红宝石’。” “那只是你的想象。” 琼摇头笑了笑。 “现代意义上的钢琴、小提琴或吉他都是新历的产物,在第3史图伦加利亚时代,声乐占据着音乐形式的主流。你又怎么能考证得到,诺阿王朝或更早的第2史智慧古生物,它们的艺术形式到底如何,到底使用着怎样的礼器为那些佚源神发声?” 范宁一时语塞,止住了此轮交流。 介壳种在生虫的林地狩猎时常常迷路他的心中仍在反复揣度着故事的细节。 在诺阿语中,“迷路”还有“受到困惑、蒙蔽或污染”的语义,而“生虫的林地”,实在很难让人不联想到“蠕虫”. 为了规避“蠕虫”,才诞生的“星轨”? 一路上升,范宁感觉气温在不断下降,眼中则不断幻象四起,爬着爬着,他似乎在或近或远的岩壁或山坳中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神像,它们最小的也有十米高,大的则超过百米,均由整体性的石质组成,但是风蚀严重、面容模糊、遍布苔藓,无法和范宁认知中任何已知的民俗传说知识或见证之主形象联系起来。 辨认的思绪运转久了,那些苔藓变得更加新鲜湿润,五彩斑斓的黏液分泌流淌起来,甚至有的神像在范宁眼前一分为二,又二分为二点五、二点七等各种不规整的计数形态. 范宁用力甩了甩头,脚下攀登至近乎垂直、必须绕路的地方,琼将绳索的前沿掷出,盘绕住峭壁上方的一块尖石,然后将他一起往上拉去。 “‘星轨’就是诺阿王朝那位被提携的女祭司的名字?” “‘星轨’就是‘瞳母’曾经的神名!?” 站定缓过一口气后,范宁重新开口,接连向她确认两个问题。 “没错。”少女伸手擦去了睫毛上粘连的雪花,“圣伤教团最初祀奉的是那个正常的‘星轨’,这让他们的密教家族具备了‘制作名琴’的习惯和传统,但那是很早以前了” “南大陆土着们崇拜的那位见证之主早就疯了,因为看守‘蠕虫’而恐惧发疯,真知发生扭曲偏移后,神名也随之而变但他们的后代仍在拜祂,如此直至新历,先祖大多疯了或死了,剩下的那些分支家族所致敬的仪式、制作的东西也发生了严重的变形走样,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原来如此啊。”范宁觉得思维好像通畅了很多,“变形走样,所以原本好好的名琴不做,变成了制作现在失常区中的这种‘乐器’.” “你是不是又理解反了?” 琼转过来的脸颊在范宁眼中闪烁着混乱的彩色点。 “‘星轨’时期的乐器,即天国中你看见的这些秘史投影才是正常形态,后来‘瞳母’时期流传出来的那些所谓名琴,是被扭曲污染后的产物‘裂解场’正是因为这些异常结构越来越多,才会变得越来越岌岌可危。” “.” 范宁刚刚舒展的脸部肌肉再度僵直。 到底哪类乐器是正常的,哪类是异常的? 除去头疼欲裂外,他呼吸也变得困难,鼻息与喉结接连蠕动,在绵密的胶体中奋力汲取着气泡,视野远方那些倒伏的巨大神像,开始如同水盆中的积木一般飘荡浮动。 “刚刚你沉默了一段时间,我以为你是想清楚了再重新开的口。” “你说的‘塑形之咏’也好,‘阻断降临’也好,我相信肯定基于你经历的事实,不会是无中生有,我回想起的记忆片段,和它确有很多交集但对于它的解读、它的立场、它的种种细节,可能换个当事人来看,会是完全迥异的理解。” “所以说,请你不要再做建议和劝阻,这让我很难不怀疑你被严重污染或别有用心。” 第576章 “双盘吸虫” 少女的嗓音有些转为冷淡,并在寒风中丢失了一些音节。 但这还不是主要,范宁觉得当下整段登山和交流的体验不再连续,变成了一截截互有联系但过渡十分不平滑的片段。 “DSCH”的破解思路好像并不是第一次“灵光乍现”,他觉得之前就找到过真正的通道和灯塔,之前就来过这么一次,可能之后还会有下一次.他觉得在某些时候,两人的交流得出过完全与当前相反的结论,达成过完全与当前相反的共识。 他还觉得两人所站的位置、攀登的高度、光线的强弱脚下的触感是泥土还是苔藓,都在发生跳跃式的变化。 “.你觉得,我可能是‘真言之虺’用来阻断你出生的污染媒介,但有没有可能是我觉得,你是神降学会用以扰乱我的使徒回归时机、阻碍‘裂解场’修复的干扰棋子?你觉得,当我们待会进到灯塔后,我是那个伺伏在你身边的不安定因素,但有没有可能是我觉得,你才是那个跟着我进入灯塔的不安定因素?” “卡洛恩,你所认为的,只是站在你自己的视角上认为的,只是你自己想当然地补上了细节后所认为的。” “念及前面这两年的相处,我就解释到这里,‘跟或不跟’的选项仍然摆在这。你愿意,我就先让你和我一块进去。” “琼,你好像是因为我‘居然’先怀疑起了你,所以有点生气了?”范宁苦笑了两声,他对自己的认知自信度的确在下降,深吸口气闭眼再睁开后,身边卡带一般的场景和环境似乎暂时又稳定不少,“其实,对你的怀疑为少,担心为多你对自己的判断有把握就好,我不是一直都跟着吗,先上到最上面看看情况吧。” 少女“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但范宁觉得,从听到“怀疑为少,担心为多”的那刻起,她侧颜的线条看上去柔和了一点。 嗯,纠结“哪种乐器才是正常”,可能确实没什么意义,这失常区里面全是畸形的肉质乐器,没有第二种吸收的选择。 范宁仍是觉得,琼是现在最可靠的同伴。 还是自己的长笛首席小姐啊。 低处那些攀爬村民的呼喊声夹杂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空气正在变得越来越寒冷而稀薄。 接下来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两人继续往更险峻的高处爬去。 重复性的迈腿和扎步仿佛某种鼓点一样,修复和强化着范宁对于灯塔的信心,对于文森特后手的信心。 但是手机在1%电量关机的前刻,文森特的最后两条日志备忘录,让他再次产生了一种不明就里的诡谲与烦躁感。 倒数第二条,没头没尾,完全不着边际,不知道文森特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注意到有一种叫“双盘吸虫”的事物,是蜗牛在摄食过程中感染上的一种寄生虫」 双盘吸虫?. 倒数第一条,情绪更是变得更加激动,又戛然而止: 「狗屎!我还是少考虑到了一点!那个从南国出来后的维埃恩是个复制体!!!托他去定位移涌路标,他妈的,肯定已经被那,,;」 “什么意思!?”范宁盯着彻底变黑的屏幕,脸色剧烈地起伏不定。 文森特这里所说的移涌路标,是指哪一张? 自己最初在特纳美术馆的铜盒内,拿到的用来晋升有知者的那一张? 所以这意味着?. 范宁亲自造访过“九座花园”,看到过千百具维埃恩的尸体,也猜测过后来那个回国的维埃恩,那个临死前给文森特画出了“无终赋格”路标的维埃恩,是本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这意味着?. 范宁有些艰难地将自己的脖子朝后扭去,下方的视野已经变得陡峭而开阔,数千人群如豆子般缓慢地蠕动,脸却很同质化,来来回回看去,只有六七张范宁熟悉的人物面庞:琼、图克维尔、雅各布、杜尔克以及他自己。 有的自己还在和琼争论着什么。 一滩更浑浊的滥彩从范宁眼球里揉开后,瞳孔再度聚焦,却又变成一张张从未认识、缺乏辨识度的五官了。 “卡洛恩,别分心,再上去几个坎,上面有块平一点的地。” 琼的嗓音再度从范宁耳旁响起。 “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灯塔,但是我感觉看起来好像不对劲。” 这两句提醒之语说出的期间,范宁感觉自己的体感再度不平滑地往前推进了几段。 他有在抓着绳索继续爬,也有体会到正常的酸痛倦累,只是原本想要越过前面几块巨石,可能至少需要一两分钟时间,他却感觉只有十秒不到就站上去了。 这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不是山脉的最高点,是次高点,如果拿张开的手掌作比喻的话,现在两人大概在大拇指的位置,而灯塔在食指的位置。 所以确实是空间距离相对较近,迄今为止看得最清楚的一次。 “这是什么东西?” 范宁皱眉远眺,右手横在眉前挡住肆虐的风雪。 整座高耸入天的石质灯塔外面,竟然包裹着一层巨大的、厚厚的、半透明的、类似不明生物组织的黏滑障壁! 它的下端与整座山脉连体,似乎是从里面生出来的,透过半透明的障壁,可以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红黑色脐带,以及不停蠕动的如器官一样的血肉团。 两人惊疑不定地眺望了很久。 灯塔竟然被什么东西封住了? 有这东西的存在,还进得去么?里面还会是一处庇护所么? “别担心,可以进。” 突然,范宁左侧飘来了F先生温和的声音。 两人猛地扭转过身,反应更快的琼还将范宁往后拉退了两步,并在两人身上制造了一层游动的紫色电流。 “呵呵,这么紧张干什么。” 声音又起,但左边的空地什么都没有,只看得见一片浑浊的翻涌着暴风雪的暗黄天空。 范宁将琼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拿开,凝然往左边走了十余步,站到了悬崖边上。 就是这个左侧。 群山之外,B-105另一侧边界之外,自己第一次在25时飞上来时,曾电光火石般瞥过一眼的方向。 失常区更里边的扩散源头,可能是“X坐标”所在地的方向。 对方的声音就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相隔太远,分辨需要一些气力。 范宁的目光穿过一大片由彩色像素点所构成的无意义集合,凝视着最远的虚空尽头,那里挤着一大团难以形容的深红色事物,像是一堆废墟、一团残肢、一栋危楼,或是一堆挤在一起的崩坏的文字,又或者只是一片令人感到压抑的声音或气味。 他徐徐开口道: “看样子,你确实不知道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你没能跟上我们,你的本体似乎在‘X坐标’处我实在很好奇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个和灯塔遥遥相对、比B-105还要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你的本体就长这样,还是你被困在了这里面?” 悬崖那头的F先生,闻言哈哈笑了两声: “想知道吗?改变去灯塔的主意了?说起来.波格莱里奇也一直很想知道‘X坐标’的情况。” “不如,你往这跳下去,我试试接住你?” 第577章 种下投影! 范宁身旁的琼正要露出“你以为我们是傻子?”的表情,对面的F先生却又接着笑呵呵道: “开个玩笑。” “当下你们肯定不愿过来,想去灯塔里面转转,那就转转吧东方有个成语叫‘来日方长’,我们之后打交道的机会多得很,下次,你们会有机会再来这里的。” “从表情来看,你们似乎不太相信,这是一种无知的通病,呵呵.范宁,如果你将来想升格‘新月’甚至更高,就必须要改掉这种通病你总觉得,离开就意味着事情告一段落,我不在就意味着先驱也不再注视,但须知,终末的事物比生途更具位格,无形的力量比有形更为伟大” “失常区对你造就的改变会是脱胎换骨的,彻底影响你人生历程的,你到过这里,看过一眼‘X坐标’,我和你交流过,这就够了,呵呵” 范宁没有在这些不知所云的道理上同F先生继续辩论,他徐徐吐出一长串白色水雾,终于转头重新看向高处: “没想到啊,最后这灯塔外面竟然被你弄上了这么一层鬼东西。” 至少,从两人的后手布置交锋来看,最后一环是文森特输了啊 文森特那方利用B-105区域11个失落之时的特性,设计了11张音列残卷,将其中F先生无法掌握的“DSCH”作品作为通往真正灯塔的通道。 这一招的确让F先生无法追踪到进入第31时的范宁 但是F先生早在40年前,就将旅居南国的维埃恩教唆至失常区,然后利用他的复制体做了某种布置,把B-105的灯塔外围给封了起来! 对方来不了,但己方进不去! “其实我不是很理解,你是怎么利用这点封住灯塔的?维埃恩的使徒使命明明是将‘无终赋格’路标画给我爸,再转到我这里,这两者看起来是两回事啊.” 范宁眉头紧皱,他确信这两者应该存在某种关联——文森特的最后一条日志突然情绪激动,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点。 “所以里面到底安不安全?”一旁的琼压低声音问道。 “灯塔里面应该是没问题的,庇护所无疑,问题在于现在进不去。”范宁盯着那些黏滑的肉质障壁,心中在飞快运转。 不知为何,看久了之后,他心中泛起了某种似曾相识感,感觉好像在哪见过这种东西似的。 在哪见过呢?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刚才的话!?你要认真听啊!!” “你们哪里进不去了?” 悬崖另一端,F先生的语调上扬了几分,似乎对范宁的判断和认知有些不满。 “灯塔上了锁不错,可钥匙的胚具不就在你们手上么?” “去吧,想去看看就去吧,反正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就是.你们一‘池’一‘钥’,谁来制成钥匙,谁来持有钥匙,随便分一下工吧,呵呵,原料好像有点不太够啊,再给你们送一点.” 此话刚落,空气中传来了细碎的金属颤击声。 起初零星单薄,后来密集程度直线上升。 不详的半音阶片段从漫山遍野的乐器音孔中响起,神秘和弦进行、错乱交替的节奏、顽固的三度音程、从各声部鬼魅般冒出的颤音和重复音.此音乐的每一小节都散发着邪气,让人觉得自己在焦躁中等待着某种可怕的事物降临。 这是斯克里亚宾的第九号钢琴奏鸣曲,“黑色弥撒”! 金属质地音色的外围带着黏腻和迟钝,就像是从一台台被血肉包裹的钢琴中发出的。 而下方,如豆子般攀爬的人群五官迅速变幻,从原来的六七种减少为固定的两种:范宁和琼! 他们掏出雪铃随之摇晃,“琼”的手中还持着紫红相间的长笛“星轨”。 每个琼的手中都持有着,都能从周围的地表和小木屋中牵扯出脐带与乐器。 有的两两间也在互相交谈,时有站定和争论。 好像是同维埃恩一样的复制体,也像是处在另一段、另另一段时空中攀登的己方两人! “他们都受到了影响.”琼蹙眉看着下方这番怪异的场景。 “是‘我们’吧。”范宁更正道。 “不是,只有‘我们’是‘我们’。”琼强调。 “如果‘他们’不是‘我们’,那手上哪里来的你的长笛?” “对面那人将我的吸收手段炮制了过去,试图让这些复制体也抢走乐器原料。” “.” 对话似乎陷入了无意义的重复嵌套,直到琼身上出现了新的异变才被打断。 “嗤嗤”几声响,少女的头顶、肩膀、胳膊和腰间等部位骤然翻裂,从其间钻出了数根滑腻的紫色竖瞳独目小蛇,而她的半边脸庞顷刻间覆盖上了一层壳质的鳞片! “你——”范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琼却已经将绳索再度往上方的立岩抛出,然后一把拽起了范宁的手臂。 “时间紧迫,别再管这些人了,走,继续往上。” 雪铃的碰撞声仍在继续,周围景色几个腾挪,范宁一阵眼花后,感觉她后来那些异变又暂时消失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F先生的话?”他定神问道。 “哪一句。”琼的语气依然平静,她的衣物在风雪中似乎被撕扯成条,然后又变成了一簇簇色彩鲜艳、花纹繁复的触手。 “谁来制成钥匙,谁来持有钥匙,随便分一下工。”范宁状若无视地复述道,“这个人污染不到灯塔里面,否则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污染维埃恩,来在外面设置这些阻隔的封印物。但是,他又似乎需要里面的什么东西,需要借取我们之手拿得,所以将这些封印物布置成可以被‘星轨’打开的特性,容许我们进入。” “庇护所没有问题,钥匙和锁也是能生效的,那么问题就只能是出在钥匙形成的过程中了,‘星轨’吸收的乐器在失常区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是这些村民分化成的肉质乐器我没有跟你争辩哪种乐器才是正常的,我意思是,在失常区,这个变量由他控制,而不是我们。” “你说的我知道啊。”琼的双腿交替蜷曲绷直,又越过了一片近乎垂直的山石,在一小块平整的空地站定,“我感觉到了‘星轨’即将吸收成型,也感受到了上空有某位危险而引人入胜的古老存在将注意力逐渐投到了我们身上,就和当初在地下暗门中第一次目睹‘真言之虺’时的感受一样.现在的过程,就是和祂追逐赛跑的过程,也许在很早以前,我能选择不踏上这一跑道,但现在,我只能往前跑去,也许是我追逐上真知,也许是祂追逐上我,或者都是。” “无非是两种可能的结果,我顺利晋升,我们一起离开;我晋升的过程被‘蠕虫学’感染,F先生伺机控制了我,最后我被留在这里.如果是后者,再两种可能,你从我手底下逃掉,在灯塔里躲起来;或者没逃掉,被我带着一起留在这里.” “分步排列组合就能列举完的,所以呢?”她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淡然一笑,“你的实力,你现在的状态,你想改变其他的尝试方式吗?你灵体的伤口并不对应‘歧化之门’的通行权,你的神智也无法承受这些吸收而来的知识.” “去主导尝试的只能是我,制成钥匙的只能是我。当然,这也是我自己在追逐真知。直面风险,一切自偿。” 范宁听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 “琼,你应该知道我的惯常作风,当面对‘被安排的选择’时的惯常作风。我说的不是你啊,是那些‘好为安排’的危险份子——” 他用手指朝向侧后方的虚空,又缓缓收回:“我这人在排练时很有耐心,但有的场合一言不合就喜欢掀桌子,比如,当时的圣塔兰堡地铁事件,你也是全程参与的” “你想说什么?”琼怔了一怔,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很多时刻的排练厅场景,然后又是当时“灾劫”出现在列车残骸后,特巡厅和博洛尼亚学派两方逼范宁作出选择的画面。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范宁笑道。 “帮忙?”少女一手握着绳索,一手持着长笛,蹙眉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下一刻她听到的只是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就像玻璃瓶被打破一般—— 噼砰!! 范宁直接将手机狠狠地往地面砸了下去! 屏幕的玻璃碎渣飞溅开来,这件“悖论的古董”似乎具备超出寻常的密度和重量,直接将地面贯穿了一个碗口粗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卡洛恩,你干什么!?” “你要帮什么忙,我根本就还没答应你吧!!”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琼大惊失色,她没想到范宁根本没有继续解释其内容,更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直接作出了某种决定! 而且从眼前的阵势来看,像是一个根本无法“撤回”的决定! “大历史投影!?”这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来自山脉遥远的对岸。 相比于之前谈话时的懒懒散散或自我陶醉,这一次,F先生的语气同样惊愕不已,甚至可以预见得到其脸上那种瞠目结舌的表情! “你居然弄来了这种东西?” “你怎么可能收容到这种东西?” “我不是没看过总谱的片段,但是,就凭一首才写到第三号的交响曲!?!?” 他在“唤醒之诗”的d小调哀乐号角声中接二连三地质问。 呼呼——呼——!! 带着盛夏气息的热风和刺骨寒风夹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就像在风雪之夜推开了一扇装有壁炉的房门! 青草味、果香味、海风的咸味、烈日的炙烤感、水鸟在夏风中的沙哑叫声 各类花朵、枝叶、人物与动物的剪影. “孤陋寡闻了吧?” 这次,轮到范宁云淡风轻地发笑了。 “我很早就说过,听闻此曲,如临南国。” 轰!!—— 下一刻,在琼目眩魂摇的注视下,以被手机砸出的洞口为圆心,直径一米左右的范围内,一道桃红色的光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第578章 《G大调第四交响曲》 这道由范宁种下的光柱,除了高度被拉长至与天地等高外,面积也隐隐约约有向外扩散的趋势。 但实际上,扩散幅度聊胜于无。 而且仅过数十秒的功夫,原本纯净的桃红色“屏障”,逐渐像是有五颜六色的肥皂薄膜在其上流动了起来,光是注视就令人晕眩呕吐。 “呵呵,范宁啊,我承认自己再一次增长了博闻”F先生的声音带上了由衷的惋惜,“但是,你不会是想凭这么一个空无的‘铭记之壳’来对话先驱、来改变天国吧?真的非常可惜,如此高品质的大历史投影,真的非常可惜.” “琼,你进来,站到这里面。”范宁没有理会,呕咳了几声后,抹了抹嘴,扶住一块巨石重新站稳。 数本载有《G大调第四交响曲》乐谱接连抛飞而起。 嗤啦—————— 它们的书页瞬间被暴风雪撕得粉碎,然后,就像一个巨大的气旋般绕着那道光柱旋转飘飞了起来! “你依旧吸收乐器,正常尝试晋升。只要你待在历史投影区域,我有九成以上把握让你在晋升过程中免受‘蠕虫’污染.不过作为交换,晋升后你需要将获得的绝大部分神性和秘史之力剥离,让‘星轨’打开灯塔外面的那些封印物。” “我去灯塔,你守在投影里,只要不出去,腐烂秘史的滥彩就不会同化你,我升格之后会想办法回来” “你疯了吧?”琼盯着那变得越来越鲜艳的屏障,忍不住打断了范宁的话,“你是没看到,这个小小的历史投影落地后,它自己都被开始腐烂了吗?如果估计得不错,十分钟之内它就会被滥彩同化.” 嗤嗤嗤嗤 滑腻的紫色小蛇再度从她的身体各部位绽开,信子吞吐间滴落出酒红色的黏液,那些靠近长笛的乐器脐带似乎找到了诱人的营养物质,改变了穿梭的轨迹,扎到她脚下附近的地面,拼命吸吮起这些黏液来。 而她仍旧在冷冷地催促范宁继续向上:“还是把你有限的气力用来跟上我的脚步吧,我对抗真知的侵蚀已经够吃力了,要是在攀登的过程中再出什么意外,我可再分不出精力管你。” 实际上,在这个无形之力近乎失效的异常区域,范宁要想攀登这座山脉,应对起来比专业的登山队员会更加困难。 “不,你进来,不要再往前了。你不能,且没必要。” 范宁没有看向琼,只是在缓缓地围绕光柱转圈,并伸出手指划过其屏障表面的光线与剪影,自言自语似地回忆叙说: “《夏日正午之梦》的六个乐章完整又不完整。” “在‘谢肉祭’的进程中,在南国梦境坍塌之前的时间节点,它的神秘学意义是完整的,能承载起铭记象征物的特性.” “但辉塔的真实结构是七道门扉,当时,我没有将最高处的‘穹顶之门’纳入讨论,音乐停留在了‘爱告诉我’的那一刻,现在在失常区中被播下,‘大历史投影’的神秘学意义又是不完整的.” “你打算用《第四交响曲》引出一个特殊的终章?” 琼听到这里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一个即是它的第四乐章,又同时可视为《第三交响曲》‘第七乐章’的特殊终章?你意思是,这样它就能在异常地带站稳脚跟?” “非常聪明,我的首席小姐。”范宁解开了自己棉质外套的前两粒扣子。 他作出了与下方攀登的“复制体”们相同的动作:掏出了一副雪橇铃铛! 在他动作之前的一段很短的时间间隔里,《第三交响曲》的声响经历了一种类似“快进”的错觉——“唤醒之诗”、“原野的花朵告诉我”、“森林的动物告诉我”、“人类告诉我”、“天使告诉我”、“爱告诉我”.各乐章的重要动机和片段如跑马灯般掠过,最后响起的是慢板乐章尾奏的四度定音鼓敲击声 “你的用法错了!” “象征离开尘世、觐见先驱的引物,不存在这种异端的致敬方式,我必须纠正你的行为!!” 也就是在这一时刻,“黑色弥撒”的音乐进入最狂乱恐怖的中段,对岸的F先生发声也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一片雪铃声大作,疯狂摇动不休。 范宁甚至感觉有异物开始在捣自己的喉咙,差点跪倒在地干呕起来。 但是他很快笑了两声,仍然倚着石头支撑自己的身体,然后将雪铃举到了胸口的位置: “摇够了就别摇了,真难听,白白浪费这么一个有意思的打击乐。我给你示范一下正确的用法。” “让我想想啊。”他缓缓闭上眼睛,“关于来到雅努斯后的一切,关于舍勒先生的后传,与拉瓦锡神父的一切.” 嚓—嚓—嚓—嚓— 范宁制造出的雪铃之声细碎、清冷、银光闪闪,似木橇碾碎了冻得发脆的冰雪。 与之同时,历史投影的光柱中,深洞裂痕的地表下,传出了木管质地的半音反复装饰音,以及带着莫名冷意和空灵感的三度点缀。 《第四交响曲》的b小调帷幕终于被徐徐拉开! 初入无人地带的画卷得以重新回顾和展现:远离尘世的行旅令人心旷神怡,视野中游动着肥皂泡的薄膜,奇诡的色彩如调色盘般在山川林野中绽开 音乐转为G大调后,第一乐章的主题被圆号轻轻抛起,几个小节的轻盈思绪随风滑翔,很快被弦乐器接住,滑落到大提琴的怀中,成为一个从容而曲折的乐句 令琼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了。 眼前这道光柱的滥彩消退了,再度变成纯净的桃红。 然后,面积开始缓慢扩散了起来! 转眼间,就将本来靠得很近的范宁囊括进内。 下一个就是琼,桃红色屏障的边界在冻土上蔓延,亦在接近于她。 如此慢的扩张速度,快步行走便能逃离,但她却站定在了原地,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还是单纯地在欣赏着音乐。 随着手中“星轨”浓艳而繁复光晕越拖越长,从她身体上钻出的紫色小蛇越来越密,衣裙被撕扯化作的滑腻触手也越来越多。 在轻快的呈示部小结尾后,展开部与序奏一样,以雪铃声与木管声起舞。 更鲜明的小提琴对位旋律则向上陡峭爬升,逐渐将原本富有古典气质的“水彩画”音乐带入了一种较高境界的氛围里。 “琼,我不知道两三年的相识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引导这些“乐器”以特定音色发声的范宁,语调也逐渐进入了一种莫名沉静肃穆的状态,“我猜它有一定的重要度,但到达某个限度后,重要性就不再上升,至少,对回归之后的你来说是如此,你有更多的经历、更多的见闻、更多的旧识新交那位生在尼西米勋爵家的没心没肺的小姐最初是你的全部,现在则只是你性情的很小一部分” 音乐的动机在频繁转调,流动的古典色彩和声底下,突然会传来几声铜管粗糙的嗡鸣,就像风和日丽的天空角落里却挂着几朵诡异的乌云。 这个较高的境界对凡俗生物来说毫无疑问是陌生的,它让人们的身心得到放松,灵感更高的群体还可能会莫名其妙地不寒而栗,甚至感到毛骨悚然。但是,它竟然逐渐将“黑色弥撒”的音乐声,将另一岸边F先生怫然不悦的说教声给一寸一寸压了下去!! “不过我只是在和你谈利害,谈接下来的可能性。”范宁继续说道。 “原本,你是大概率的被‘蠕虫’上身,小概率的侥幸晋升;作为‘二级分支’的我随着你进入灯塔后,大概率是被F先生间接控制,小概率的侥幸逃脱。但现在的你选择守在历史投影里,可以同时争取到晋升和安全的确定性,不过是我借着‘星轨’进去碰碰运气.” “听起来双方的生还率都有所改善,而且我自己的改善尤其可观?”琼轻轻地笑了笑,“不过,你有没有忽视一个问题,或者一个前提?——” “我必须相信你说的一切。我必须相信这个投影如你所说,必须相信我耗费神性为之开路的人不是‘真言之虺’的污染者,必须相信我能等到你将来回来彻底解决问题.” 她提了很多质疑,但光柱的屏障逐渐接近,脚下却暂时没有向后移开。 “所以我问你愿不愿意帮我。” 范宁控制小提琴极高音区的声音渐渐消失,第二乐章,圆号吹出两组类似号角声的C大调独奏旋律,线条却带着一丝呆板滞涩。 木管在属和弦上展现“利安德勒”的舞曲节奏型,由此引出了气质娴静、却透着丝丝诡异的谐谑曲主题——做工粗糙、细节模糊、被调高一个全音的小提琴组,在乐队梦呓般的弱奏背景伴奏下,拉出陌生、尖利、刺耳的旋律。 “是我在依靠你的帮助替我守护好这道历史投影,可以吗?” 桃红色的光幕贴面在即,琼往后退了两步,再度拉开了距离。 “我撑不到全曲结束的,下个乐章都撑不完.不过,还能坚持一会儿,尽量在你彻底被污染前再坚持一会儿,琼,你再考虑一下吧。” 范宁又在乐章的第二部分引出了一段田园风格的旋律。 四度向下跳进又回正,接着是朴实的“一二三四五”上行音阶,然后以颤音接续发展,带来闲适悠然的意味,宛如沉有胶片底色的旧时光剪影。 此前“巨人”第一乐章中最重要的“原野主题”变形。 关于晨光、果实、荆棘、花卉与青春年华的《第一交响曲》。 毕业典礼时节的初夏,如城堡般耸立的圣莱尼亚大学建筑群黑影,被描上夕阳金边的广场雕塑轮廓,各处盛开的流光似火的喷泉 风雪吹乱了少女的一头披肩紫发,她的表情似乎没多大变化,只是唇间动了动,终于向前了一步,进入了桃红色的光幕。 “那就算愿意吧。” 第579章 入夜前刻 在光幕中行步的几秒时间里,琼身上挂着的冰雪迅速消融,脸颊半边的鳞片化为齑粉剥落,身体绽出的小蛇和衣裙化作的触手也变为幻象消失。 范宁笑着松了口气,放下了抬起的手臂。 他朝后方不太稳当地退了几步,退到投影地带之外,蹲下来栓紧自己的鞋带。 然后开始清点起包裹中一些必要的攀登辅助工具。 浑浊的天空正在变得更暗,或许可以称之为入夜前刻。 带着怀旧色彩滤镜的田园牧歌很快再度归于陌生,加了弱音器的铜管、用弓杆击弦的提琴、增四减五度的运用、频繁出现的调外半音等.那幅神秘、怪诞而恐怖的动态画卷重新显露了出来。 但随着南国投影的扩散,里面崩坏的像素点开始变化,花卉与棕榈树的虚影拔地而起,冻土变为洁白的沙滩与遮阳伞,临近滥彩边缘的地带出现了海浪的声音 从四面八方飞来的“乐器”和脐带,在进入桃红光幕后迅速风干枯萎,在头顶高处接联成了一张密集的树枝网。 上面挂满着小提琴。 木质的、四根弦、两个f孔、泛着红褐光泽、拥有轻盈而优雅的曲线的小提琴。 四周也逐渐生长出了其他乐器,和之前一路见到的都不一样。 “琼,我还可以和你聊一会,大概五分钟。”范宁清点完包裹,又拿出一块冻得发硬的无酵饼,就着雪水啃嚼起来。 “这到底算不算一首作品的演出啊?”在历史投影最初扩散的中心点,少女蜷着双腿侧坐了下来,从范宁手中接管了对于乐器的操控。 大量总谱书页的“气旋”开始围着她旋转飘舞。 “算吧,我觉得有很多‘人’都在听,虽然在我的视野中没见到人,至少那些消逝在南国梦境中的人们会在冥冥中见证,见证当时的‘夏日正午之梦’走向更完整的所在.” “好吧,只是我觉得你很有可能爬不到最上面去。” “登山者所做的计划都是包含往返的,而我是单程,难度比他们小。” 范宁用力吞咽了一下无酵饼,然后拍着自己的胸口。 待在投影里面不出,能在很长一段时间确保琼的安全,但恰恰无法保障范宁自己。 他躲得过滥彩对认知的扭曲,但躲不过“旧日”残骸的污染侵蚀。他别无选择。 同样明白这一关节所在的少女轻轻颔首:“.不过你好像很笃定,在上面一定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而且一定能出去。” “嗯啊,我有一种直觉。” “哪来的直觉呢,说不通。” “或者说,是一种情绪上的连贯性?” “情绪连贯性?”她追问道。 范宁尝试着组织起措辞,对于这个问题的感受总能让他一团浆糊似的思绪勉强变得清明: “通常在音乐创作时,我需要找到一个主题、一个基调、或一条情绪的发展线.这很重要,如果做不到这点,旋律就会为了续写而续写,对位就会为了和谐而和谐,乐章就会为了凑满一部而写上四个。不过现在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里的一切都在试图搅浑你的内脏和脑浆” “严格意义上说,我为了竭力维持清醒而作的《第四交响曲》仍然带着一种情绪上的割裂感,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违和,我不知道出去之后这样发表是好是坏但是,当我望向灯塔时,我的情绪会出现罕有的连贯,我判断不了那里面的事物是熟悉亲切的,还是陌生骇人的,但我确定我的一大部分困惑可能会得到回答” “如果将其描述成‘为了一个未知目标而展现出的偏执’的话,这种感觉大概就和你之前拼了命想要收集耀质灵液一样。” 琼不住地轻轻点头,沉默了一小会后又道:“所以,你会在不久的之后升格‘新月’,别人还会更换对你的称呼,但这些我不会看到。” “你晋升执序者也是如此。” “什么意思?” “我也不会看到,但会知道。”范宁纠正着概念与概念间的细微区别,“还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你也会。” “.出去之后,你会最先去看谁?”琼问道。 范宁犹豫了片刻才重新看向她的眼睛: “吉尔伯特·卡普仑。” 她没有对这个回答表态,垂下睫毛,摘下投影中的一朵酒红色的玫瑰花,放在鼻尖前仔细地看: “休息的一小会怎么不选在里面呢,这儿比外面暖和多了,至少接近南国的冬天。” “你应该有赖过床吧?”范宁笑笑,重新站了起来。 他抖了抖被冻得像铁一般硬的外套,又将包裹背好,在胸口前方打了个结。 “好像明白了。” 第二乐章的尾声之际,琼将手中的“星轨”用力抛向空中。 原本色彩浓艳到令人眩晕的长笛,仿佛经历了某个提纯的过程,紫色和红色的光影迅速朝两端分离,然后无声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星星点点,飞入天穹。 她的衣裙也发生了变化,伸展为一件宽大的、闪耀着紫色电弧的光质披风后,被她脱下,朝范宁的方向掷了过去。 下一刻,“星轨”如瀑布般奔流不息的光点同样覆住了她的身体。 “你对这些神性和真知的利用率可能不会超过百分之一,不过,至少能让你爬得轻松一点。” 这件光质披风罩在范宁上空后,悄无声息地消融不见。 刺骨的寒风和雪花追逐旋卷,发出凄厉的呼号,范宁转身朝晦暗的远方走去,山脉的阴影静静盘踞在上空,就像一大块腐朽、沉沦、长满各色霉菌的天体碎片。 大提琴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呈现出肃穆中略带安详与忧伤的主题,节奏舒展自制,气息饱满深长,透发着摇篮曲的体裁特征,闪烁着星辰的璀璨与极度的感怀。 第三乐章,近似柔板,自由的变奏曲式。 仿佛远古传说故事的再现,浑浊的天空被“星轨”洞开了千万个辉煌的创口,流淌到范宁跟前的符文宛如血流,指明了前方的路径。 临别之际,冰冷的空气中再度飘来山楂花的香味。 约走了一分钟后,在即将不可见的距离上,范宁回了一次头,看到了若隐若现的桃红色光幕和身影。 “终章后来写完了吧,我会唱歌,但可不会即兴创作管弦乐。”风雪肆虐中夹杂着她的声音。 “你需要的都在乐谱上面。”范宁捧着手掌回应道,“暂时没有的部分,之后会有某个好为安排之人主动贡献灵感的还有什么要说的、想说的吗?” 他站定等了一会,然后看到远处少女的脸颊上泛起了一丝笑意: “说谢谢姐姐。” 第580章 神之主题(终章 6K) 范宁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开始接连眨动眼睛。 他正要依照着琼的话开口,一波更大的暴风雪夹杂着泥土渣子直接噎进了他的嗓子里。 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天色彻底黑了。 这波狂虐的暴风雪一时半会没有要停的意思,吹得范宁根本无法张嘴或睁眼。 好在鞋底莫名稳定的吸附力让他没有被从山崖边吹下去,他看了高处灯塔的方向一眼,终于继续向前迈开脚步。 单调的隆隆嘈杂声久了后,反而给人一种病态的安静和孤独感,范宁的意识里自动把它们排除在了听觉之外,颅内缓缓流动的,只有这首第三乐章的柔板变奏曲。 “咚。”“咚。” 大提琴的第一主题过后,是以低音提琴拨弦的特征音调开始的第二主题。 前一主题是摇篮曲的气质,而这里是潜在的安魂曲体裁因素。 在此刻环境中,它的声音同样微弱得几乎不存在,却在平静的陈述中始终潜伏,始终保持着开始的节奏,反复出现在低音层,就像自己交替做着千篇一律动作的双腿。 范宁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疲惫和孤独,他想起了前世在某些风雨交加的凌晨出行的感觉,但现在的处境程度至少要在其基础上乘以百倍,他在后来加入的双簧管的特殊音色中,听出了一种凄凉无助的讽刺样貌,然后,又是竖琴对这一“安魂曲”特征音调的变化。 “叮”“叮”“叮” 这里他在写作时用的是泛音,带着致幻意味的音色,节奏逐渐放缓,好似再度进入休憩的梦境——实际上没有,他的双腿没有停歇下来,嘴边不停地呼着白汽,每一寸皮肤上渗出的汗液都被迅速冻干,放空的大脑里只有不安的、光怪陆离的情绪潜伏流动。 接下来的四段变奏,寂寥、严谨、深沉,触及灵性所在。单簧管与大提琴纠缠行进,呈现他所钟爱的、承载很多往事的“利安德勒”舞曲,然后似呜咽般的双簧管复现,对位声部的大管短促地抽泣,又一次凸显起“安魂曲”气质的特征音节,风雪中的世界逐渐变得更加苍白单调,低音单簧管、大管和小提琴共同构建起了横跨三个八度的升C持续音. 按道理说,这个乐章的时长应该在二十多分钟,但范宁觉得自己对音乐的感知被延展到了一个漫长的程度——贯穿整个长夜、或数个极夜的那种漫长——他认为自己已经爬了很长时间,也聆听了很长的时间,之后还有很长的时间。 期间,范宁多次回头,凝望沉浸在无底深渊中的来时山道。 他先是忆起了很多过去的沉郁不快之事,扎入视野尽头的阴影久了,想象起那里有一道注视的目光时,又忍不住微笑,深情“利安德勒”舞曲由慢至快,由三拍子到两拍子,到了快速的2/4拍时,甚至俨然能听到天国里孩子们的——或其他“自己”的——追逐、嬉戏和欢歌声。 这种又哭又笑的情绪割裂感一直伴随着范宁往更高处爬去,最后一个变奏,情绪急转直下,大笑被突然的悲歌打断,山谷远方圆号和竖琴幻境般的泛音同己告别,渐趋平缓,近乎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后,范宁的身上挂满了厚重的积雪,最后的一个回头时,音乐以一个大六度猛然向上翻转—— “轰!!” 颅内号角齐鸣,弦乐似波涛翻滚,定音鼓砸出警觉的锤击声,他看到被泼了浓浓暗沉调子的云层翻滚活泼起来,从中间溢出了更泛滥的色团。 “或许算是天亮了?” 这是范宁为第三乐章写的尾声,在起初的构思里,弦乐与木管乐器的渐行渐远之声,是想去隐喻凡俗生物步入天国前自我净化、自我深省的漫长阶梯。 这道阶梯实在爬得有够久了,而前方仍然还有相当长的距离,他不再感到饥饿,不再感到腰酸背痛,他感到如果停下,就做不到再迈出下一步,如果躺下,就做不到再站起来,同样,也不能再回头凝望来时的低空,多余的信息将会为他原本就很混乱的思绪再度增添不必要的干扰。 但现在,有另一种很神奇的状态正处在酝酿的阶段,双腿重复性的动作能让他的残余灵性为之迸涌,仿佛极渴望冀求着某种实体,过去数月或数年累积的求索已继续到一定能量,引燃了他颅内的强光之灯,裹挟他刺入全新的理解领域中——放眼望去,尽是由史诗感的纯粹概念交织而成的风雪,由皮靴点地声化为的沉重鼓点,以及随雪铃声扬起的狂喜的滔天银浪。 如今好不容易来到这地带的深处自己已经经历过分别了,一次分别,两次分别,前不久的又一次分别.怎能轻言退出呢?范宁现在就完全浸润其中,不能自拔,真真切切感觉想要寻找的问题答案就在脑中,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将如钢印一般地嵌入他的认知之中。他祈求辉光让他尽快看见“神之主题”,如果无法如愿,甚至愿意接受任何答案,对一切古老的倘来之物感激涕零。 “re-xi-sol-re——”“mi/re——”“mi/re——” 忽然,他听见了单簧管的纯净之声,带着重复的二度倚音。 极尽流畅,极尽轻盈。 “#fa/mi——re/do——mi/mi——” 在如歌的附点节奏发展之后,和声又流动至小调,以强音mi向下八度沉去,陌生的寒意直达鼻息。 “我们享受着天国的喜乐,与尘世大不相同; 人间的喧嚣和吵闹,在天国中杳无踪影。 我们在这活得和睦安宁,生活如天使一般,度过欢乐的时光; 我们又蹦又跳,载歌载舞,提灯的圣者在天国注视着我们” 范宁终于听见了少女犹如天籁的歌唱声,在她将“星轨”抛入天空指路之后。 第四乐章,《天国装满小提琴》, 或者是“夏日正午之梦”的最后一阶,《孩子告诉我》。 歌词文本取自于民俗诗集《少年的魔号》,亦是被神降学会教义文献收录的“欢歌”,文本中有大量以“圣”起头的天使的名,有些的出处很明确,有些属于哪个教会则存在争议。 范宁拖动着冰柱似的身躯继续往上,没有回头,但他的心弦因某种奇怪而变化莫测的拨动而震荡和明晰,就像分别前所说,不会看到,但会知道。她进入了辉光花园,她会穿过较高处的神性之门,置身跻入此前杳不可得的云蒸霞蔚之室。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突兀地,类似第一乐章引子的雪铃声和旋律再起,只是不再闲适柔和,孩子们的野蛮和自私盖过了稚嫩和欢乐,世界近乎恐怖惊悚地天旋地转起来。 周围的冻土绽开裂缝,露出了地下的窗户和门,处在不完全分化状态的“村民”们接连破窗而出。 “嗖!!”“嗖!——” 他们一路拖着细长而黏滑的脐带,癫狂地往下跑,完全无视了范宁的存在,一跑到陡峭悬崖边,就径直跳了下去。 这只是范宁看到的情况,实际上可以预见得到整个山脉如此。 他们的目标就是出发之前种下的历史投影! F先生在这一轮交锋中已经彻底跟丢,但那些污染性的知识是活的,范宁在写下的引子中改造了雪铃的特质,而在当下,引子的音响又反过来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复现,成为了终章中与“欢歌”伴生的事物。 不过,这正是范宁预想的效果。 第四乐章他没写完后续的伴奏,只为那首诗歌写了整体的单旋律,以及作了开头的配器。 这就够了! 有“夏日正午之梦”的前六个乐章为逻辑,又有《第四交响曲》的前三个乐章为逻辑,这种双重的神秘学稳定结构可以说绝无仅有他有信心让音乐的最终走向不会偏移自己的构思,仅凭一个主导的人声旋律,就把这些扭曲的灵感化为终章后续的配器伴奏部分! “约翰把小羊放出来,屠夫伯劳眈眈等候。 那温柔驯服而善良的羔羊,被我们处以极刑。 圣路克宰了牛,一点也不必担忧。 在天国的酒窖里,美酒不用付价钱。天使们则会烘好面包。 每一种美味的蔬菜,都在天国的菜园中生长,有上好的莴苣和豆子。 所有我们想要的,都用满满的盘子献出!” 远方,琼的声线在最初摇铃声暴起时抖动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恢复稳定,不被外界主导,而是保持自我,主导外界,继续以纯净的咏叙之声演绎歌谣。 范宁没有回头,也竭力避免自己设想什么场景,即便近前有人也无用,他们肯定无法理解这种状态,以为她已陷入疯狂的边缘,但范宁知道她的寸寸肌肤一定都在张开收容此门和彼门的神性,浸淫于广袤无垠的真理之中——其实在长夜间,真知就已经从毛细孔钻入了她的身体,不过是现在才如同烟花般在她脑海里一连串地爆开,绽放出万花筒一样的光芒。 “这里有优质的苹果、梨和葡萄,园丁让我们随心所欲。 如果你想要獐和野兔,他们立刻跑到街上,带上许多赶回来。 如果是斋戒的日子,鱼儿又开始高兴地游动。 看圣雅宁各带着他的渔网和鱼饵,跑到天国的池塘边。圣玛莎一定要掌厨” 原先,“欢歌”的内容完全悖于这异常地带中的崩坏现状,但如果是用来称颂南国的风土人情,恰恰成了再合适不过的欢歌。 投影中会有一股洋溢着热流的反作用力,将那些蠢蠢欲动的“蠕虫”牵制住,就像用船锚嵌入石碇,或者用定音鼓声稳住散乱的节拍,就像自己的身躯被系在“人类”的锁链里,不致被狂风吹散成移涌中的边角料。 那些拖拽着脐带进入投影区域内的“村民”,他们无辨识度的皮与血肉将被剥下,污秽的脐带将被剪断,等待着净化和排列重组——按照他们原先的“格”的唯一性排列重组,不再杂糅在一起。 或许这也算一种死与净化,南国投影的“铭记之壳”内,终于有了净化后的质料作为填充物,有了秘史中最关键的人的因素。 以上一切都是范宁的想象。 范宁没有亲眼见到任何事物,除了眼前的滥彩和风雪。 但他似乎感到有些“村民”们从投影中重新站了起来,站到桃红色光幕的边缘地带,正在问自己些什么,又或许只是精神分裂似的、自问自答的脑中演绎—— “舍勒先生,我的孩子到底告诉了你什么?” 随着炽热之风涌动的狐百合原野上,一位穿着南国特有的鲜艳衣裙,挽着彩色布条挎包的女子在翘首渴盼。 “那不是你们的孩子,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生命纯真且善良,生命自私且野蛮。你们是弓,孩子是弦上发出的矢。呵,生命从不倒行,但在秘史上留有多道小伤。你们与盛夏和晚风重逢,伤口就会痊愈。” 范宁攀登未停。 “如果拉瓦锡主教不会归来,雅努斯究竟该何去何从?” 穿着教士服的神父们在对天垂问,背后是虚幻的教堂、铜塑与广场。 “我所说的话你们要思想。因为凡事主必给你聪明,祂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你们,照亮黑暗中死荫里的灵,把你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 范宁攀登未停。 天旋地转的雪铃声响交替持续了三轮,每一次突兀、诡异地爆发,都逐渐被女高音抚平。 “世间的一切音乐,都不能与我们媲美,那成千上万个贞女,开始翩翩起舞时,圣厄修拉也露出笑颜” 直到最后一个唱段的起始处,狂乱不再可闻,伴奏背景只剩下木管流动的旋律,以及由提琴或竖琴在低音区拨奏出的钟声。 范宁觉得自己的情绪、思维和理想的纯概念和精神化的表达,正在飘离自身,飘向某一未知的高处境界。 “世间的一切音乐,都不能与我们媲美。西西莉娅和她的亲友们,都是绝佳的乐手.” “天使的美妙歌声,使我们感到满足,达到天国欢悦的顶峰” 一切音量都在变远变小,琼的歌声在渐行渐远,皮靴碾碎冰层没有了声音,风雪的呼啸声也在耳旁滑落。 噗嗤!!—— 四周弥漫着腥臭,全是半透明的不明生物组织障壁,前面被划开一道口子,里面干枯的脐带、长满瘤体的血管、坏死的红黑色畸形器官流淌一地。 噗嗤!!——噗嗤!!—— 范宁浑身被黏液裹覆,看不清面部的表情,接连破开一层一层的肉质障壁。 每一次,从天穹洒落的星光都能穿透障壁,沉降在他的手中,形成一把虚幻的紫红色匕首,他机械地重复着划开肉质障壁的动作,每次看到其中流出的一堆内容物,都觉得是在敲掉一颗腐烂的西瓜,或是联想起前世儿时在农村观看宰猪时开膛破肚的场景。 攀登雪山的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几天,从破开最表层的封印物,姑且算是跨入“灯塔外部”后,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天。 叮,咚。叮,咚。叮,咚 终章的尾声被无限拖弱拖长,好几天了,到现在似乎只剩下颅内的听觉残留,只剩下最后竖琴一顿一顿四度交替的拨奏声。 可能是幽闭阻塞的缘故,范宁感觉空气中的氧气含量一直在缓慢地减少。 在某一刻,透过肉层,他看到地面出现了砖石,前方出现了基座和石门。 接连又几次划开后,他跨了进去。 这里依旧像是特纳美术馆的布局,或者不如说,是文森特在后来设计美术馆时不自觉地收了灯塔布局的影响。 当然,现在它的里面同样被肉质障壁挤得满满当当,有些地方似乎还带上了“裂解场”的特征,形成了一道道勉强可通人或蓄水的窄廊。 L形、二楼、靠左、走廊的尽头 大脑处于生理性的缺氧状态,让范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起来,他接连划开这些拦住前方去路的肉层,一路摸索着去向这个直觉可能的点位。 没有任何可供折返、绕行、或徐徐寻找的时间。 走廊的尽头. 那里有一幅画,肖像画,镶嵌在木框中的布面油彩,由内敛的黑白褐黄灰等调子组成。 由于隔了数层半透明的肉质组织,能看清的细节仅限于此。 范宁的肺快炸了。 脸上覆盖着很多碎肉和黏膜,很难受,但拨开也无用,这里一点氧气都没有了,范宁感觉自己在憋气潜水,而且是已经耗光了近乎全部的肺活量的那种。 范宁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划开,伸头起仰望那一头浓密的羊毛卷发型,带着不苟言笑又富有深意的神色,作手持乐谱状的中年男子。 这,就是文森特或范辰巽的合作人? 神圣骄阳教会的初代圣者圣塞巴斯蒂安? 这可能吗? 或许参照于其他所经历之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范宁的喉结在动,随着音节逐词张嘴,试图吐出这个名字,足足努力了几次。 但除了嘶哑的嗫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接着,他又在巴赫画像所持的那张白色谱纸上,看到了一个淡金色的符号。 横直的不规则的四道折线,就像音乐的四部和声进行,或是一段四声部复调音乐的旋律线。 “无终赋格”. 巴赫就是见证之主“无终赋格”! 他不是“掌炬者”,他是“父亲”! 按照“格”的定义,后者好像的确更符合世人的认知.范宁的手臂在隐隐颤抖,他好像知道d小调的“神之主题”是什么了,也知道巴赫是凭借什么晋升了见证之主,晋升后的神名为何该如此表述了! 肖像画在逐渐褪色变淡,那张带着淡金色见证符的谱纸则反之愈发凸显。 最后,化为一本薄薄的羊皮册子,从画面之上掉落了下来。 范宁将它接起。 「DieKunstderFuge」 《赋格的艺术》,后世编号BWV1080,作者的亲笔手稿,压制‘旧日’残骸污染的关键之物。 巴赫创作生涯中的最后一部作品,不为任何指定乐器而作,仅表现纯粹抽象的音乐关系。 也是穿越前的范宁最后在音乐会上听到的那次现场! “神之主题.的确也只有它的主题配得上如此称谓。” 22条千变万化的赋格曲,尽皆基于一条极为简单的d小调主题发展而来,以有限的素材和灵感,发掘出了对位法写作的所有可能性。 最重要的第22条终曲,仅仅处于未完成状态,就已经让巴赫穿过了穹顶之门,如果说写完的话. 为什么会未完成呢 这座灯塔F先生千方百计想渗入的灯塔坐落在失常区深处,与“X坐标”隔岸相对的灯塔 在解答了相当多的困惑后,范宁不再能去思考由此衍生出的更多困惑,他的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黑斑幻觉,在窒息的状态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划开了已经完全褪色、只剩一张干净亚麻布的画框—— 嗤!!! 里面露出了一扇好像是彩窗状的事物。 他没有细看,直接撞了进去,跳了下去。 呼吸突然一瞬间通畅了,但是,体力已经油尽灯枯,仅仅不到两米的高度差,他先是双膝跪地,然后侧身完全跌倒。 扑通!! “哈哈?哈哈哈哈哈!” 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裹着厚厚黏液的范宁躺在地上,先是讶然的笑,再是身心俱疲的笑,最后是彻底释然的笑。 “.罗伊也祝愿您此行顺利很多时候,在远行终点等待着人们的,没准就是自己早已相逢的事物依我看,重新发现自我的过程说不定就是‘朝圣’的意义呢.” 在阿派勒战区开设告解室时,罗伊小姐最后的那句祝愿,想不到以这么一种离奇的方式实现了? 远在北大陆为了旧日交响乐团的人员招募而进行“梦境面试”时,所意外发现的外界那层厚厚的不明生物组织 范宁的心脏在重重跳动,意识陷入无边的晦暗。 被扭曲崩坏的千疮百孔的记忆亟待重新愈合,秘史千头万绪,纠缠虬结,重临失常区的天国也许是更远未来的注定宿运。 但至少在明日,他将回归尘世。 现在,他累了,眼皮失去控制地逐渐合拢。 金色的氤氲雾气、色泽闪耀的管风琴、整齐的长条红木椅、摆满蜡烛架的廊台、饰有弧形石膏线的廊柱、植物纹样的厚重垂帘、透出微光的穹顶天窗. 最后一刻,范宁的视线在指挥台上归于闭合的黑暗。 那里静静插着自己此前从“裂解场”底部向“后室”扔出的指挥棒。 朝圣告一段落。 这里是启明教堂。 (第四卷完) 第四卷总结及请假 前晚最后一章的标题备注好像让人产生误解了,我的锅,书应该会写过300W字,现在的主线才走了大概60%,不至于不至于。 第四卷写到后半段的时候,我自己的整体感觉是没底的。这种“没底”一方面是针对读者,当一本书陷入“更新越来越慢、看的人越来越少”的恶性循环后,其实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支持者”反而变成了最大的“受害者”,这个结论是离大谱的——“只要我弃得够快,作者就坑不到我”,而那部分在困境还选择留下支持你的人反而成了你最对不住的人. 另一方面的“没底”是针对自己,战线拉长之后,不光是读者追读难受的问题,我自己对写作成效的“追踪评估”也一下子失明了,无法判断出最近的几万字到底写得怎么样,有哪些问题需要调整,就像一个长期做不上体检的人,即便身体上感觉不酸不疼、能吃能睡,但对于“会不会有什么大病没发现”心中还是没有一点把握. 但从写完正文结尾、至今天写总结章节之前,我自己把“天国”卷整体快读了一遍,感觉好像还可以? 至少我自己是松了口气,可能是因为我写得慢的原因不是出在“思路没下文了”,而是真真正正的没时间写,再加上大纲也有一定稳定作用,所以看下来情绪和剧情还是连贯的,需要在这一卷填的坑也全部填上了,感觉整体完成度依然达到了最初心中的预期。 所以,读者后面一口气去读下来的话应该还行,只是追更体验什么的,呃,换个话题吧 《G大调第四交响曲》在马勒的创作生涯中处于一个很特殊的位置。 前面三首交响曲是他的精神流浪史、灵魂放逐史的第一阶段,分别探讨了人的“英雄观”、“死亡观”和“自然观”,这足够cool,足够有史诗感,但是也很累,令人身心俱疲。 所以在马勒最初的设想里,“第四”的位置应是起到类似一个“避风港”或“心灵的憩息站”的功能,在结束第一阶段的旅程后,他实在是很想能暂时喘息片刻。 回到范宁的故事,早在第二卷“烛光晚餐”情节中,罗伊听他弹完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后就说过:“范宁先生如果在余生能写出类似这样的交响曲,即使那时得不到近况,我也会确认你一定过得十分幸福,没有怅然和悲剧。” 范宁后来在失常区里构思“第四”的时候,有被这句话所影响的动机成分,他想通过缩短作品篇幅、减少配器编制、简化曲式结构、塑造纯真的主题性格等一系列手段,写出一首带有古典主义遗风的交响乐,比如透过孩子天真无邪的想像,描绘出天国的美好生活。 但范宁终究不是莫扎特,也不具备网文主角常见天赋模板之一的“赤子之心”,他写出的欢快音乐中仍然时不时夹杂着各种死亡的意象、恐惧的情绪和诡异的象征符号。 也不知道罗伊之后真的听到这首曲子后会作何感想。 “每个离开尘世的人都在欢歌”,这句卷首语初听起来,氛围似乎有点超脱或神圣,但仔细感受起来是违和的、割裂的、经不起细细推敲的。 把调查失常区的剧情放到这一卷来搭配音乐展现,并引入一些精神病一样的密教组织和反派人物,也就再合适不过了。 对了,第一次真正自己动笔写书之后,我逐渐发现剧情的设计并不是靠作者“硬想”出来的,而是取决于你一开始的构思和目的是否明确。比如这里,既然是想要描述一段“秩序逐步崩坏”的过程,必然要以严谨的秩序作为开始,所以剧情必然要放在宗教气氛浓郁的西大陆,范宁必然要去扮演一名古板的神父——这些答案都是可以稳定递推出来的。 神父就要有神父的样子,尤其是这位古板的“拉瓦锡”,除了外貌气质外,他的一言一行都要有据可循,台词跟着我这个“现代网文作者”的意识走,肯定会显得不够用心,如果简简单单因为“露了两手、装了两逼”就跻身教会高层,也无法说服读者。 所以大家看到的拉瓦锡无时无刻不在装逼。别人装逼需要搞大新闻,他不一样,在别人眼里他吃饭喝水说话都是装逼。 虽说这卷开篇要写宗教氛围,但也不能太过说教严肃,那样就太传统文学了,恰好范宁只是个“假货”,在座各位实不相瞒以上都是我装的.氛围有了,读者乐子也不少,不至于那么枯燥。 拉瓦锡的台词几乎全部出自《圣经》及相关教典、手册的改编或仿写,要想在这种严格的程式下还能吻合剧情,的确很费时间打磨。 一篇网文,主角的台词得占多少篇幅,不用说也知道。 别说写了,你自己光是通读一遍教典的时间,别的作者都能多更几章出来了 真的要这么写吗?我犹豫了很久,但后来毅然决然地选择,写!而且贯穿整个西大陆! 现在回过头想,如果拉瓦锡的台词就正常按照网文那么写,会怎样? 我觉得仍然是对得起读者订阅的起点币的,甚至更新还能快点。 但是我不知道这个角色的塑造效果会打多少折扣,站在事后的角度,应该会有少部分人感到惋惜(只有事后的角度才存在比较的可能),当然也会有很多不喜欢这种说话方式的读者,觉得还是正常写好,速度多少快一点,阅读也更轻松点。 总之当初说了第三卷和第四卷的写作都有较强的实验性质,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了,前者是梦境剧情、以乐章命名章节,后者是神父的台词、以及失常区的设定。 连续作死了近一百万字,嗯。 第二、第三、第四交响曲又被称为马勒的“魔号三部曲”,因为音乐的标题性都极强(第四部比前面要弱,但在同时期仍是极强),且频繁出现《少年的魔号》的素材和意象。 这部民俗诗集到处充斥着对欲望、爱情、离别、黑夜、死亡、天国的描述,曾让马勒这个悲观主义者深深沉迷其中。他的亲传弟子布鲁诺·瓦尔特评价“当马勒读到《少年的魔号》的时候,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根。” 但似乎是为了与前一阶段的人生作个彻底诀别,在写完“第四”之后他就摆脱了《少年的魔号》的创作影响,进入了标题性偏弱的纯器乐的艺术生涯中期。 失常区的经历是个分水岭。 其实从第四卷的剧情开始,以往“乐章逐一分节+经历得到启示+拾取创作灵感+完成演出破局”的结构就被我有意开始弱化了,而随着标题性的减弱,到了五、六、七的纯器乐交响曲阶段,叙事方式将会和以前有更大不同。 第五卷的卷名为“新月”,范宁将回归北大陆的那座蒸汽工业城市,重新掌舵旧日交响乐团,拿回他一直想要拿回的那些东西。 当然,每一个凝视过失常区的人,宿运都将受到嫁接和影响,潜伏在神秘侧阴影中的事物也将逐渐露出更恐怖的端倪. 但总体而言,第五卷的氛围基调会更加偏向网文常规的“爽”感,回归本来就是一件人生得意之事,作为原型的马勒《升c小调第五交响曲》也是“从抑到扬”的大胜结局,在这里会有一些大家期待已久的、喜闻乐见的剧情出现 预告片大概就是这样了。 这个感言章节标题中的“总结及请假”纯粹是顺手复制的之前的卷末总结,现在每次更新中间间隔的天数本来就得是“请假”了(我错了,下次还敢)(准备逃) 不过请各位可以永远放心后续行文的质量,前四卷的完成度可作参考,我只要一有空就会码字的,希望接下来的空余时间能更多点。 我们“新月”卷见。 第581章 下一站 《升c小调第__号交响曲》 “无标题” 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 金碧辉煌的交响大厅内宾客云集,人头在阴影中缓缓攒动,头顶的巨大水晶吊灯阵列迟钝地旋转着,在吸音墙的上端折射出无数道跳跃的、过分浓艳的光影洪流。 模糊的视线在总谱页第一行对齐焦距。 全体乐手按兵不动,冰冷的空气寂静一片。 范宁深吸一口气,将预备拍的手势递给了浸透在金黄灯光下的小号首席林赛。 “#do-#do-#do-/#do——” “#do-#do-#do-/#do——” “#do-#do-#do-/mi——————” 送葬步伐般的三连音动机在重复,小号独奏出的这支苍凉悲怆的引子,既像来自薄暮里的寡居,敛迹在雨雾中的叹息,又像顾影自怜者朝向天空的故国哑然而笑。 范宁觉得葬礼的行进速度不如他意,“时间条”拖着残肢在爬,慢条斯理得令人恶心。 “#do-#do-#do-/mi——” “#do-#do-#do-/mi——” “#do-mi-#sol-/#do!——————” 他一直推进着小号的拍点,极为单调或是重复的推进,并产生时空被粘住的错觉,人物的动作都以慢镜头的方式呈现.当全体乐队的强奏在引子最后两个音符的节拍上爆开时,对墙的黄铜大钟和自己的灵感仿佛也迟钝了. “Bravo!!” “哗啦啦啦!——” 掌声从四面八方的听众席呼啸而来。 收获了举世瞩目的成功的范宁,在种种炽热和崇敬的目光中走向领奖席。 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他噙着微笑鞠了一躬,然后低头,打开手中早已由文秘人员数月打磨至臻的感言致辞。 「实事求是地说,你真觉得这个病入膏肓的世界存在拯救的必要么?」 「扪心自问地说,你回到尘世的最终本意,真是存着寓人于乐、扶危持倾的情怀?真觉得和这些低级生物存在有效交流的可能性?」 「你应该也就是还有些世俗残念想图个爽快与欢愉吧,呵呵,倒也无伤大雅、不急一时。我,还有少数人,在玫红极光与蓝青电光争夺色彩的天空下约见于你,那天无夜晚亦无黎明,只存在预备为午的时辰和停滞于午的时辰」 水晶吊灯在致辞函上流动着肥皂膜一般的颜色,瞳孔剧烈震颤的范宁猛然抬头,看到了听众席上无数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来自“真言之虺”的目光。 以及,从交响大厅墙壁的十多道门外射进的,令人晕眩且粘稠的滥彩的洪流。 “噼啪!!” 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领奖席的地面轰然塌陷,范宁整个人直接掉了下去。 在眼前下坠的全是由彩色像素点构成的无意义集合。 而头颅朝下、遍体失重的范宁发现最深的虚空下面,挤着一大团难以形容的深红色事物,像是废墟、残肢、危楼,或挤在一堆的崩坏的文字. “哐当!” 有什么金属质地的坚硬声响,不停刺激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哐当!”“哐当!” “哐哐——”“哐哐——”“哐哐——” 蒸汽列车笨重而庞大的身躯已经再次启动了数分钟,车轮碰撞着拼接的钢轨间隙,不断发出有规律的噪音。 正是刚才梦境最后快要结束时的噪音。 范宁双手抱胸醒来,打了个倦意浓浓的呵欠,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装潢整洁美观的一等车厢内,衣着体面的绅士淑女们在读报、用餐或低声交谈。 他将黑色丝质礼帽往上旋紧旋正,看了下手中的车票和怀表。 新历916年4月10日,晚上18点零5分。 这里是北大陆,提欧莱恩帝国。 列车已驶过了伊格士站,窗外夜幕刚刚降下,远方所见是煤油发动机喧嚣的默特劳恩大港口,盛产盐货的漆黑河水岸边,耸立着由古老发条装置驱动的瓦内尔明多灯塔,它的灯光每夜都在河面的雾霾中闪烁。 下一站,乌夫兰赛尔。 范宁望着车窗外的风景,眼里流露出思索之色。 “音乐家?”耳边响起了一道瓮声瓮气的男子声音。 车厢走道上站了三个人,两人是铁路警察打扮,为首的则是一位灰色夹克便衣男。 通常这样的阵势是检票。 不过,后者在行步时踢开空气形成了“烬”的违和感。 针对寻常有知者或邃晓者而言,这微不可察,但范宁知道,这是一位特巡厅位阶不低的调查员。 他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望向自己面前桌面摊开的乐谱本和钢笔。 「#do-#do-#do-/#do——.」 那里写有由黑色墨水谱成的、记有四个升号的小号引子,升c小调,单声部旋律,正是自己之前凌晨时分登车不久后记下的新作灵感。 漆黑的音符同样若有若无地扭动了起来。 但很快就恢复如初,没有发生异变。 三人并不是在和范宁说话。 “只是艺术从业者。” 走道斜对面的宽敞联排座位上,带着酒瓶底眼镜的绅士收回了在桌面“弹钢琴”的左手,直接向走道上站着的三人递去了一本夹杂着车票的硬壳证件,他的右手则仍然持着一本《霍夫曼留声机》音乐期刊。 “从东南的波佐达尼科郡来的,行程是乌夫兰赛尔”铁路警察向旁边的调查员低低出声,然后礼貌询问道,“艺术从业者?所以是演出、探亲还是旅游及其他?准备在乌夫兰赛尔待多久?” “一次商务出差。”酒瓶底眼镜的绅士笑呵呵道,“我从伊格士音乐学院毕业快二十年了,作曲系,不过如今主要靠着艺术管理为生,旁边这位才是名副其实的男低音歌唱家。” “参加特纳艺术厅连锁院线的一季度工作会议。”他身旁的老者则脸色有些不耐地补充道,“诸位先生,我们的行为或衣着是产生了什么可疑的地方?” “不要误会,这是一种尊重。”这位特巡厅的便衣调查员淡淡笑了笑,并在他们的桌位上放了一张带有红戳的小折页,“我是帝国文化与传媒部的工作人员,只和艺术界人士有多聊几句的兴趣。” “欢迎来到乌夫兰赛尔,凭此副页去往清单内的城市景点和酒店可领取到一份小纪念品,若有其他青睐的‘潜力艺术家’人选,也敬请致电或来信推荐。” 检票很快来到了范宁跟前。 “不是艺术从业者。” 范宁开口的声调和情绪,同他在旁人眼中的模样一般缺乏辨识度。 第582章 归来时 这个随意的开场白,如果是站在想要隐藏身份的立场上评价,一定是不怎么理想的。 不过此次的范宁不再刻意抱着上述目的。 而且对方一行的反应也出乎意料,铁路警察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接过了范宁递去的车票和临时弄的假证,又一声不吭地还了回去。 那位便衣夹克调查员的表情更是冷淡,全程闭口不言,没有接他“不是艺术从业者”的话,甚至都没怎么细看那些证件和票据。 五线谱初学者,把“单旋律哼歌”当作曲在自娱自乐.眼角掠过桌面上那两行墨水污迹粘连、字迹潦草得一塌糊涂的单声部谱表,认为自己颇懂一二鉴赏门道的调查员心中一笑而过,示意两名铁路警察继续开路,往前检查其他乘客。 范宁接回证件放入皮包,又慢悠悠端起桌上的热水壶喝了好几口。 “所以现在坐火车的检查到底是严,还是不严?” 他合上壶盖搁好,看向过道斜对面的两位绅士。 声音不高不低,并没有顾忌前面查票的三人与自己的位置尚未拉开。 那位赶去参加“连锁院线一季度工作会议”的绅士愣了有两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同自己说话。 他推了推自己有酒瓶底厚的眼镜,远距离打量了一番对方桌面上乱七八糟的谱表,小声说道: “您应该是南方城市的,近年很少到北方来。实际上我只听说了现在外地人坐往乌夫兰赛尔的车次会被盘查得严一点,至于刚才那样的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识.” “我再度确认了一下你说的不是圣塔兰堡。”范宁耸了耸肩,“如此特殊的待遇,怎么,提欧莱恩这是准备要换帝都了吗?” “刚才你也听到了,那人自报家门,文化部的。”另一位老歌唱家接口,表情有些不满,“文化部这一年不知道抽什么风,虽然在公众眼里看起来,仍旧和特纳艺术厅频频互动、有来有回,实际上我们在体系中的这些人感受到的是处处貌合神离,处处办起事来都拖泥带水,院线背后两家学派金主之间的扯皮好像也变多了” “下议院的有些部门抽起风来也不是近一年的事。”范宁笑道。 负担得起一等车厢的绅士们,通常都拥有体面的职业,以及与不少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的机会,这时瓶底眼镜绅士认同点头: “朋友,你是干哪行的?” 范宁真诚地举起了刚办的假证之一: “化学工程师。” “和文化与传媒部打交道的机会仅限于发生大型事故后。” 大概是看出了范宁语气揶揄的原因,好像是因为刚刚那人对双方的态度差异过大所以心中有些芥蒂,瓶底眼镜绅士“哦”了一声,又语重心长地开解道: “像你这种圈外人士啊,平时里有个业余爱好就很好了,真正进了艺术这一行,你就知道一山望着一山高的感觉不怎么好受了,而且,待得越久你就会知道这里面绝非净土,没那么多理想主义可言” 穿职业装的乘务员为他补斟上了一杯黑啤酒,他举起玻璃杯向范宁示意,以示结束这段简短但友好的社交对话: “想学会用脑子的旋律写点小曲的话,你得多练视唱练耳,并且,最好学点和声。” “感谢指点。”范宁含笑以热白开遥祝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逐渐下起了蒙蒙细雨。 范宁缩在座位上,再度恢复了闭眼假寐的状态。 直到夜里近二十二点,列车已经因接近站点而进入明显的减速状态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心绪开始难以抑制地上下起伏起来。 甚至手心有些见汗。 “嘶——————” 巨大的高温蒸汽喷鸣声中,挂着厚厚煤灰的列车到站停稳。 车门打开,道口板铺好,乘客鱼贯而出,几小时前和自己聊过天的两人已经隐入人群。 范宁深吸一口气,扶稳礼帽,提起公文包和手杖站起身来。 早春季节的夜晚仍然清冷,天空飘着雨丝,在站台通道上行步的十几分钟里,他沉缓而细密地呼吸着带有煤烟和香水味道的空气。 太熟悉了,又太陌生了。 距离914年7月20日“复活”交响曲首演的时间过去了快两年。 不长不短,按道理说应该不至于这么陌生才是。 可能是辗转了太多地方,又是以虚假的身份,加上后一年又多都待在失常区里的缘故吧。 最后一段经历,在“星轨”从天穹洒下的神性照拂下,范宁接连破开那些不明增生的组织黏膜——实际是灯塔外部已被污染成为“后室”延伸地带的区域——进入了启明教堂。 足够奇妙的命运,早已抵达过的相同终点。 只是不再以入梦抵达,而是切实从外部一路来到了这处移涌秘境。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启明教堂在移涌裂隙和褶皱中的隐秘坐标位置,居然和“无终赋格”巴赫在B-105失常区留下的灯塔相邻。 后来,那些持续增生的黏膜再度填充了范宁破开的路径——“裂解场”的神秘学结构摇摇欲坠,灯塔外围的失常区仍处在一片崩坏之中,F先生制造的污染也从未停止。 启明教堂的窗外再度变成了被封印的状态,不过,在内部的范宁已经脱离危险。 花费了充足时间用于恢复体力、调谐灵性后,范宁如往常一样,选择了以普通方式坠出启明教堂的梦境。 结果坠落到了提欧莱恩南部的一片海域中,走走停停飞行数天后,靠岸回到了北大陆。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渐停的马蹄声将范宁的回忆思绪拉至现实。 揭开帘子,跨下车厢。 “快十一点了啊.” 出租马车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他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凝望着眼前盘踞在黑夜中的这座大型艺术建筑。 过了许久许久后,他身影的线条和色泽才逐渐变成透明,缓缓踏上了水花四溅的大理石台阶。 二楼办公区域,曾经范宁的个人起居室。 在新的音乐总监布鲁诺·瓦尔特到任后,它的外部办公间的“音乐总监办公室”标牌已经移至别处,目前仅仅悬挂了一个“卡普仑艺术基金委员会”的商标。 门口走廊的长条灰布沙发上,此时仍然坐着六位拿着文件排队的部门经理。 “晚安,奥尔佳副院长。”看到卡普仑的妻子奥尔佳、也是现在的连锁院线行政副总监终于从门内走出,排在前面的一位经理赶紧起身。 “辛苦你们了。”奥尔佳原本心事重重的脸上挂起笑容,看了一眼走廊上的钟表,向因为筹备季度工作会议而加班加点的这几位同事道谢。 “下一位,请进。”办公室里面传来希兰柔柔的声音。 “大体框架就这样,在运营数据的分析上,像唱片发行限额、体裁比例限制和活动审批周期过长这几个不利因素可以着重点出,当然,我们并不回避由于院线铺设进度过快而导致的质量下滑问题,以及两家学派在沟通机制上的内耗因素.但聪明的人都能看出,目前我们的营收能力还受到了某些外部政策的限制,这能保全投资人们的一部分信心” “我明白了,希兰小姐。” 当最后一名部门经理离开后,时间已过零点。 希兰松开了自己的发箍,又脱下高跟鞋放回木柜,踩上了更为轻质柔软的丝绸拖鞋。 她调暗了室内的灯光,缓缓地靠回办公椅,疲惫地吐出口气,准备多放空休息一会后再去浴室。 “咚咚咚。” 突然,敲门声再度响起,虚掩的房门打开过半。 希兰立即坐正身体,循声望去,随即整个人怔在了原位。 在走廊明亮的橘黄色灯光映衬下,她看到握着门把手的人,竟然是穿一身带镀金纽扣的黑色礼服的范宁! 他缓缓摘下礼帽,然后笑吟吟看着自己: “希兰,我回来了。” 第583章 旧相片 “腾”地一声。 希兰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声线在颤抖,只是维持着胸口起伏的相对平稳: “都多久了。我不相信。”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回来了’?” “怎么证明你是他?” 刚将礼帽和手杖靠墙搁好的范宁抬起右手。 一根通体似乌木、环绕着淡金色螺旋纹路的指挥棒,在他手中缓缓成型。 “.” “真是的你?”希兰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清冷无垠的星界虚空,身影掠过一片黯淡的冷光背景后,凭空从昏暗中潜出,站到了他的面前。 “如假包换。”范宁露出笑意。 砰—— 少女手腿并用贴紧,直接用力抱住了浑身濡湿的范宁,下巴抵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我很开心。”她的声调哽咽了一下。 “时间真的太久了。” “可能你觉得不算特别久,但对我来说真的太久了。” 清新淡雅的香味萦绕间,范宁原本一向放松的表情和身段,突然变得少见的拘束,不过他没有做出任何回避或抗拒的动作。 “对不起。” 范宁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背心上。 深夜的空气安静了几秒,温热的贴感也持续了几秒。 再下一刻,希兰迅速将自己从范宁身上撑开。 几个闪身迈步,拉紧窗帘,又飞快“嘭”地关紧了房门。 随即转身靠门,重新看向范宁: “有哪些人需要马上会见一下的吗?音乐总监瓦尔特先生?几位副总监?或者维亚德林爵士?需不需要我马上联系一直还在圣珀尔托的罗伊学姐?” 她脸上浮现起了郑重和担忧之色。 “关门和拉窗帘的防护效果可能今晚有用,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聊胜于无了.一整栋公共艺术设施,虽然特巡厅正面还是要顾及两家学派,不能做得太过分,但暗中的监视应该一直都在,不知道你这次准备待多久,如果探望我们的时间稍长一点,保密措施可能就得细细计议了,想彻底地在那帮人眼皮子底下掩盖痕迹可不容易.” 希兰刚刚哽咽的语气很快就全然消失。 范宁听出她那温柔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明显有“坚持”意味在的韧性和沉静。 “准备待多久?.呵.” 范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他一步步地往里走去,缓缓地靠坐在办公椅上,拿起桌面上卡嵌在笔筒外壳上的一张大寸黑白相片。 希兰蹙了蹙眉,不明白范宁为什么不先第一时间按照轻重缓急,把要处理的事情和要会见的人做个安排,但她还是很贴心地帮他拧开了煤气小写字灯,又安静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橘黄的灯光柔和、温馨、明亮。 范宁将相片凑到跟前,仔细端详。 交响大厅舞台、回音墙、一地鲜花、远景若隐若现的黄铜装饰与乐器谱架. 大合照,席林斯大师居于正中,尼曼大师在左,范宁自己在右。 再往左,卡普仑和奥尔佳并肩而笑,小艾琳被奥尔佳抱在怀里,没有看镜头,胖乎乎的小脸仰向空中,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再往右,哈密尔顿老太太一手拄拐,一手拿着厚厚一叠各色祝福卡片,眼睛笑得完全眯起 除此之外,还有盛装打扮的罗伊小姐,各位歌唱家、乐手和合唱团员有维亚德林爵士和他的几位分会老部下会员.有十几位衣着得体、站得笔直的部门政要有数位衣衫富有个人特点、留有胡子造型的画家,马莱还在胸口抱着一幅体现钢琴家与指挥家夸张表演姿势的速写画. “这是,哪一次,哪一场,什么时候呢。” 陷入模糊回忆的范宁,觉得后脑勺又开始隐约作痛起来。 “指挥是席林斯大师,我自己有演出吗?还是作为观众上台留念的.记不那么清了,但是,莫名令人怀念啊,这上面的朋友们很齐,但是现在,好些人都不在了,有些是不在身边,有些是彻底弃绝尘世了。” 范宁的眼神在卡普仑指挥和哈密尔顿老太太等人身上扫过后,又停在了相片上一些没来由让人微笑的细节处: 管乐席上的琼踮起脚尖,兴奋地挥舞着长笛;人群最后方,卢双臂向上张开,两柄定音鼓槌高高伸出. “你怎么会记不清楚呢,看来你的状态没我想得好,后来发生的事情很让人堪忧。”希兰神色愈加复杂,抿了抿嘴唇,还是直接告诉了他,“914年的新年音乐会,你的《c小调合唱幻想曲》首演。” “你的钢琴弹得很棒,散场后年会宴席上的时候,又是宣布发年终奖,又是和我们一个个碰杯,还说什么‘不留遗憾的欢乐’。” “那段时间你一直在写‘复活’,写到了‘初始之光’吧,年后我和你出了趟门,哈密尔顿女士的葬礼,再后来,你忙着构思终章,特纳艺术厅的事业也在突飞猛进,闲暇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如此一直到夏天的暴雨季” 范宁靠在座椅上,听着听着,接连有几次小小的恍然。 “想起来了不少,思绪畅通了不少抱歉,原本这些不该忘的,但那鬼地方把人的脑浆搅得一塌糊涂,现在每晚入梦,我都要用掉整夜整夜的时间梳理拾掇记忆。” 希兰的手撑着范宁椅子靠背,中途,有移到他肩膀上放了片刻,又很快放回。 “最后那天,就是这里,那一晚,我倒是记得异常清楚”他笑着徐徐起身,逐一打量起房间里的陈设,“最先是和奥尔佳通电,要卡普仑一定来,康格里夫又找我汇报首演的什么事情,我一个字没听进去,然后,琼来敲门,说是要我陪她练‘西西里舞曲’,结果想不到是来找我请假的,差点没把我给气死.” “再然后就是喊你过来了,我们聊了很多吧,可能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也差点把你气死了,后来,还是睡不着,彻夜彻夜地没倦意,到处翻东西看,直到带来拂晓,有一群家伙不请自来,对,就是这里——” 范宁“刷拉”一下拉开了办公室的窗帘,直接站到了雨夜的阳台上。 “卡洛恩!?”希兰原本在聚精会神地听,神思游弋地回忆,这一下大惊失色,拽起他的袖子,“这里真的没你想得那么保密又安全,快进来。” “我挺想和你多待一会,也有很多事情想问你,想跟你说。不过,重要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你还是看一下先会见哪几个人吧,我好安排然后如果还剩有时间,我再陪你一会,有什么任务,你再交代我。” “如果还剩有时间?”范宁笑着重复她说的话,“希兰,我刚说的是,我回来了,不是‘探望’,不是‘交代’,也不是‘待一阵子’。” “你,什么意思?你就不怕.” 希兰睁大眼睛,依旧试图将他往房间内拽。 “要说任务的话,确实有,而且不少,先给你布置一个。” 范宁抽出手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七天之后,开一场回归音乐会,商演,正常售票,正常宣传,提前开新闻发布会,我亲自指挥旧日交响乐团,至于曲目——” 他直接将双手撑在了阳台栏杆上,俯瞰起下方的院厅花园。 “《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 第584章 想躺平的希兰 “回归音乐会” 范宁的话让希兰彻底呆滞在了原地。 “你是说,你要开一场‘卡洛恩·范·宁&旧日交响乐团回归音乐会’.” “对。” “你要面对公众们亲自上台指挥?” “对的。” “而且提前就把消息放出去。” “当然。” “那这样的话到时候就会有特巡厅的人在台下看着你执棒.” “对啊而且我执的还是这根。” 范宁理所当然地点头,并将手里的“旧日”残骸在空气中来回划出了两道弧线。 得到巴赫《赋格的艺术》手稿,即“神之主题”后,他已经顺利控制住了“第0史音乐灵感”所导致的灵性撕裂冲突。 尽管,范宁自己的艺术人格已经趋于成熟,他不会将“再现前世音乐”当作真实自我意志的表达途径,但“再现”仍然是一个相当实用的、辅助或加速“升格”的手段。 希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了。 “不是,这样会不会.这会出事的吧” “卡普仑的墓地在哪?”范宁的笑容在下一刻收敛。 下方花园,煤气路灯的光圈在扩散交缠,穿透了黑夜中的层层雨雾。 当然能称得上遗憾和感伤,但范宁认为,那绝不是悲剧。 人与人的命运毕竟是不同的,许多人终其一生,心安理得地接受环境和时事替他们安排的一切,顺理成章地在一小段年景里哭泣或欢笑——历史长河中他恰好所在的那一支流的年景。但像卡普仑这样的人,灵的内核是异质的,躁动的,别有所求的,精神和肉体上不断地爆发出种种危机,总是在短促的生命中苦苦地追寻着什么更高的东西。 “那个方向。”希兰手指一处鲜花从盛开的幽深角落,“现在是半夜了,暂时无人问津,需要我现在带你下去看一下吗?” “好。” 范宁先是离开阳台往办公室里走,但走了几步又站停。 “不,还是暂缓。” “我已经犹豫第二次了,刚刚从特纳艺术厅正门台阶下车后,就站定了好一会儿,现在同样觉得,还是暂缓从致敬的角度来说,秘史与秘史的交叠,还未到更谐和的时刻。” 希兰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再一次蹙起眉头: “琼呢?” “为什么她也彻底失联了,她怎么了?” “我之前就知道,你们在一起的联络不少,为什么你没有把她带回来?” 范宁双手插兜低头,再次看向办公桌面,看向照片上那位欢呼雀跃的女孩儿,缓缓地吐出口气: “来龙去脉远比我想的复杂,总之由于神降学会的谋划,‘真言之虺’的亲自关注,她曾经险些置我于虚无的死地,这次的情况也不乐观,但实际最终没有发生.她帮了我一个忙,又继续替我守护起了一片园地。” “她暂时安全,而且已经升得更高,接下来我会慢慢告诉你,我也会想办法再去一趟.但我无法确定,还能不能看着她回到尘世,也许不会了,只会是我再去到那里面,这的确有些令人伤感” 自从从失常区出来后,那一类诡异的梦境,骇人的目光,那些似是而非的句子,始终像是一团蛰伏在阴影中的未知事物。 范宁对接下来自己所要得到的东西明确而肯定,甚至往后也有一种充足的意念和信心,能将那些未知的鬼魅事物击个粉碎,但不知怎么总有些伤感和悲观主义心理作祟。 希兰沉默了一阵,俯身捡拾起弄乱的办公桌面。 “那我等着你慢慢告诉我。” “不过还是想问一遍,你刚才在阳台上说的那些话,都是算数的对吧?” “算数啊,有什么话给了你夸张或不实的感觉么?”范宁拿起一个纸杯,又拆下了一小包咖啡豆。 他站在手磨式咖啡机的面前,打量了一会,思索了一会后开始了操作。 准确,但动作有些生疏。 “没有就好。”希兰在长条丝绒沙发一角落座,“那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你宣布了.” “什么事情?” “辞职!我要辞职!” “.” 范宁端着热气腾腾的纸杯,一头黑线地转过头来。 他看到希兰拢了拢头发,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直接在沙发上平躺了下去. “你不想干了?” “对。” “待遇不行么”范宁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对,不是你来给别人决定升职加薪的事项吗?”他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希兰,你还这么年轻,年轻人就该多锻炼锻炼,不要在乎一时的压力和挑战,特纳艺术团连锁院线这个平台和待遇,放在业界是无可挑剔的一等一水平,假以时日你一定.” “一定会被累死。” “诶,现在不是还有了新的艺术总监瓦尔特吗?你还有那么多副手.” “我不听我不听。” 希兰直接踢掉了拖鞋,捂住耳朵,又在沙发上侧了个身,只留给范宁一个从头到脚躺得很平、伸得很长的背影。 范宁当场愣在了原地。 非静止画面,手中咖啡杯里的水蒸气一直在往上窜。 半晌,他在长条沙发的另一角落座,认真想了想道: “实事求是地说,在特纳艺术院线负责人或投资人的这个位置上,你做得非常不错,以你的年纪、和之前对你并无帮助的经历背景来看,尤其难能可贵,称为艺术管理的天才也不为过可能有些事情没我处理得那么老道,也很少再弄出什么大的‘爆点’,但是据我所知,院线这两年的营收数据一直在稳步增长,当一个经营团体规模变大、层级架构都呈指数级增长后,这本身就是最难做到的事情” “可是我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提琴手而已啊。” 面朝沙发里边的希兰将语调拖长,完全一改平日里端坐在办公桌前的样子。 “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可要耍无赖了。” 你这不已经在耍无赖了吗.范宁脸上涌起苦笑,但这种苦笑很快转为歉意。 并不需要希兰说得那么详尽具体,有些事情,他理解了。 她曾经的坚守是建立在突发危机下的信任和托付上,但现在,这一前提可以解除了。 “好,我答应了。” “希兰,谢谢你。” 范宁十分诚恳地道谢。 “那倒不用谢得这么厉害。” 沙发对头的希兰顷刻间坐起身,向他比出个得逞的“胜利”手势。 “太好了,再也不用面对在会议室面对一大堆副职和高管,担负着一大家子人的命运作出种种决策和妥协了.卡洛恩,现在的情况真是复杂,明天就要召开院线一季度工作会议,很多情况你一听就会逐渐有所了解了。” “啊但对于我来说,这是个十足的好消息,甚至都不用再阅读堆成山的材料和报表,也不用接各方无休无止的电话,商排无休无止的考察、接待和洽谈行程了,又回到了那句话,我只是个弱小可怜.” “你先别急着高兴。”范宁瞥了她一眼,“我的话可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希兰警惕地缩回了离他最远的沙发角落。 范宁吹了吹手中的烫咖啡,抿了一口后慢悠悠地道: “现在,你先帮我先把重要的材料和报表整理出来,把我接下来的考察、接待和洽谈行程排好,对了,还有以后接公务电话的事情” “?什么情况??”希兰整个人彻底惊呆了,“小提琴手怎么还需要干这种事情?” 范宁站起身,满怀期许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的新任命职务是,我的个人专职秘书。” 第585章 秘书小姐 “我?秘书?你的?” 瞠目结舌的希兰提出短促的三连问。 “没错,希兰小姐。”范宁一本正经地点头,“从今往后还望我们合作愉快。” “卡洛恩,我怀疑你在套路我。”小姑娘咬牙切齿道,“你这明显是因为我刚才在抒发感叹的过程中提到了会议、签呈、报表、行程和电话等一系列关键词,所以才把它们原封未动地又扔回了我这个可怜无助的小提琴手身上。” “你提到的这些问题十分正确且现实啊。”范宁神色坦然地开始脱外套,解领带,“如果是你还在特纳艺术院线负责人的位置上,由我来当你的个人秘书也未尝不可,但现在你已经辞职了” 他带着莫名笑意地摊了摊手:“你看,接下来我事物繁忙,想见我的人肯定不少,创作也不能停止,眼前又有这么一位温柔细心又业务经验丰富的现成之人.” 希兰不为所动,双手抱胸,仰头看天。 一副“我不会才不会上你的当”的样子。 “哎,如果你没有意向的话,只能再去大范围物色了,费时间也没办法,我的个人秘书既要和我在艺术上有共见,能愉快地聊天,又要融入我身边的圈子,具备相当的亲和力,这样才能在繁多的约期里充当起联络人的角色,对了,还得贴身照顾我的个人生活和饮食起居” 范宁逐渐罗列要求,又逐渐作出苦恼的表情:“唔找谁比较合适呢?和我朝夕相处的话,性格上合得来也很重要,让我好好想想.” “你赢了。” 希兰面无表情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啊,你答应了,那最好不过了。” 范宁的苦恼面容顷刻一扫而空,连点“客套”的过渡都没有。 这种一本正经的、连装都不装一下的表情,让希兰刻意绷住的脸蛋只维持了几秒,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真好,我已经有些‘一切都回来了’的感觉了。” 她轻快地在办公室内四处踱步,不再掩饰自己愉快放松的心情,她觉得今晚这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就像做了一场不真实的美梦一样。 “现在局势怎么样?”范宁问道。 “哪方面?外界局势,还是院线?” “都有。” “远比你想的复杂吧。”希兰叹了口气,“战争、政治、新思潮、新艺术、隐秘组织、即将到来的丰收艺术节.特纳艺术厅的经营情况也有诸多隐患,听了明天的一季度工作会议你就知道了。” “当初你退出了纷争中心,院线现在的资产相当于受指引学派庇护,但绝大部分师资力量和人员,又是博洛尼亚学派和神圣骄阳教会的音乐家.另一方面,作为一个遍布世界的须遵纪守法的文化产业,和当局政要打交道也是绕不开的话题,如今在特巡厅的授意拉踩和分化管控下,这么大个摊子,协调好各方的沟通成本远超你的想象.” “这样啊。”从范宁的神情来看,似乎仍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 嗯,突然觉得,同样是躺平,一个人躺还是不如躺在别人身上舒服.希兰心中暗自分析着自己目前的心理状态。 “卡洛恩,我大概知道你的性子,要是没有足够把握,你应该不太会当即就选择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特巡厅视野里。你应该是心里有了些如何与之斡旋的主意。” “不不不,没什么具体的‘主意’一说。”范宁淡淡一笑,“有要见的老朋友,有想做的事情、想写的作品、想去的地方,一个个来,从容合理地排期,不过分赶时间生活嘛,起居有常,吃喝玩乐.同理,我等着特巡厅的人请我喝茶,然后将其纳入行程排期之中” “那你可能明天后天就要被请喝茶了。”希兰起初对范宁所描述的状态产生了向往之色,听到后面终于撇了撇嘴。 “那就先休息,等明天后天。”范宁懒懒散散打了个呵欠,“嗯,我和各位老朋友谈话的排期,你可以开始考虑了,秘书小姐。” “好吧。”希兰无奈指向开在另一面墙壁上的红漆木门,“你的起居室,我已经占了好久了,要不要安排人帮你腾出来?” “明吧,先给我一把客房钥匙。” “行,你衣帽间里的衣服一直都在,我有安排人定时做洗涤或清洁,钢琴也定期做了调律.等下先叫人给你拿明天的换洗衣物过来。” “有劳秘书小姐。” “.正常一点叫我吧。” 希兰“嘭”地一声拍灭了办公室的吊灯开关。 范宁笑了笑,将随身物件一把拎起,走出房门。 那日从走廊上离开时,灯光也是这般柔暗,过道也是这般寂静无声。 回家的初体验非常之好,他确实很怀念且期待躺在大床上睡觉的感觉了,遥想之前,所有起居室和客房的床垫,都是自己亲自试了十几款后统一定制的. 当夜的梦境里,范宁的灵体轻飘飘降落在启明教堂。 他坐到了空旷礼台上浮现的一把小座椅上。 这里的氛围重归圣洁静谧,当初在南大陆游历期间的“池”相污秽已被彻底清除,后来在西大陆期间那让人无法保持清醒的撕裂痛苦也成了过去式。 但是,此时的浅褐木质礼台上,被范宁涂满写满了淡金色的痕迹! 文字、框线、箭头、神秘学符号,表示确定的“√”、否定的“——”划线、存疑的“?”.密密麻麻地遍布了整个台面,并朝舞台里侧的墙体上延伸了上去,甚至有些文字和符号还脱离了舞台的“平面”所在,变成了一组组浮空缓慢旋转的凌乱条带。 这就是范宁梳理拾掇他那庞杂记忆的现场。 很大一部分是他在失常区里的记忆,几乎每过一段时间,他的脑海中就冒出了好的新的画面和言语,这里面很多同他之前“以为的经历”藕断丝连,却总有细节上的差别,还有一些则完全陌生。 还有一部分,源自于范宁之前阅读的文森特在“手机日历备忘录”上记录的内容,情况同样凌乱,与前者类似。 每次入梦,范宁都要坐在这把小椅子上,花掉整夜整夜的时间,一点点地对比确认梳理。 他拿起“旧日”残骸,欲要拾起之前的进度,继续这一过程—— 却忽然心有所感,用灵感丝线将烛台中的另一段梦境牵扯了过来。 刚刚作别不久的希兰,身影又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望了望遍地狼藉的四周,歉意说道:“好久没来到这里了,看起来的确有够糟心的,打扰你啦。” “没事,怎么了?”范宁抬手具象出另一把乐手用小座椅,示意她坐下。 “还有件事情,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你,但在醒时世界,说出那几个关键词不太安全,所以我刚才一直都没去提。” “什么东西这么隐秘?” 范宁皱眉接过希兰抛出的一张写有简短文字的终末之皮。 「.故请希兰小姐在主持特纳艺术厅工作之余抽出宝贵时间,陪同总部调查组前往故居伊格士一程,主要调查您所在家族在姓氏演变上的溯源与演化问题.」 第586章 事实错位 范宁见的这段文字,正是在他还未归来之前,希兰收到的那封来自指引学派的联络函。 区别是,下文似乎在后来还被人刻意划掉了,好像是文字载体仍不安全,只有入梦移涌秘境中口头告知才稳妥的感觉。 姓氏演变上的溯源 怎么让人第一反应联想到了,文森特口中所阐述的“安东家族先祖的两则传说故事”? 范宁来回看了两遍后,又瞟了一眼左下角落款的时间。 “去年的文件?”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所以说,你已经配合他们去过了?到底是个什么事由?结果如何?” “确实去过了,而且一共算起来去了‘两次半’。”希兰的神情有些古怪,“但是.每次都遇到了一些意外的状况,导致调查没有顺利地进行下去” “最初接到这个文件后,我的心情特别焦虑,罗伊学姐在之前正巧做了类似的提醒,既建议我多多留意,又提醒要特别小心,而你又完全失联,我无法拒绝学派以协商语气下达的调查函,也拿不定主意做什么变通,只得和学派调查组约了时间。” “调查组由两名邃晓者导师、两名高位阶会员及其他成员带队,没有维亚德林爵士,也没有乌夫兰赛尔分部的会员,不知是原本安排如此,还是在有意回避。” “第一次约定,在出发前夕,总部的‘火花场’入口祭坛,突然出现了故障.” “就是收容‘焚炉’残骸的那个移涌秘境?”范宁心中一动。 原本还想着回来后,再次拜请“铸塔人”给手机充满电,结果现在手机“砸”在失常区了。 希兰“嗯”一声:“恰好那座祭坛的运转和维护,是调查组中这几位导师和会员的专业领域,于是他们只得留下来处置故障,一连花了十天半月,于是调查顺延” “第二次约定,突然特巡厅下通知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大部分官方组织高层参会,因为那几天突发了几起规模特大的神降学会聚众事件,于是调查继续顺延” “后来,第三次,出发倒是出发了,我们的车辆在公路上不小心走岔了路。” “还能这样?”范宁越发感觉奇怪。 怎么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阴魂不散”地造成着无形的影响? 这就是后来他们把关键词划掉,不再在醒时世界进行讨论的缘故? “可能是因为那天突发暴雨、天色过暗吧,伊格士那边又多山地,路况实在很差。”希兰回忆了一番,“虽然走岔路也没造成很多的耽误,但两位导师不知是从什么方面感到了事情蹊跷,再度让我们暂缓折返了。”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两次半’.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到了今年年初了,你知道我不在学派里的核心位置,很多通知消息并不能一手得到,我只听说他们今年又筹划了一次,但还在动议阶段,又出了一件事情——” “博洛尼亚学派会员、尼西米勋爵夫妇的女儿琼·尼西米小姐失踪的事情,被特巡厅认为另有隐情,他们派驻了高规格的调查组,责令博洛尼亚学派重新调查事实真相!” “哦?琼的事情啊”范宁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件事的前面环节他均有所了解并串联成线——紫豆糕小姐利用“塑形之咏”派遣自我使徒,被神降学会嫁接到文森特夫妇处,意图“覆盖”范宁的降生,但又被文森特利用悖论的古董“少年的魔号”或“东方之笛”重置刷新,重新放逐到了历史场合中漂流。 数年后再一次出生时,就成了尼西米勋爵夫妇家的琼小姐。 再后来“复活”首演日前夜,琼选择回归之前,给她现在的父母留下过一封信。 很容易想到的是,琼在这封信里除了作大致解释外,还交代过尼西米夫妇“不要声张,不要惊动特巡厅”。 但同样很容易想到的是,女儿这么不明不白的辞别,尼西米夫妇作为一对遵纪守法的小贵族,肯定马上就声张出去了。 他们必然上报了自己的领导核心——博洛尼亚学派。 又必然地——后来范宁在漂泊南大陆时的联梦中,罗伊知道了这件事后,额外交代了博洛尼亚学派不要扩散。 所以,事情传到特巡厅那里,经历了一个更长的时间差。 一位乐团长笛首席,一位学派普通会员,消失个一年左右,在博洛尼亚学派的有意控制下,是可以做到消息不扩散的,但时间再长一点,特巡厅就有可能察觉了。 不过,放到如今的时间节点,无所谓. 之前确实双方有一些交互的联系:比如范宁在暗门的“大宫廷学派”遗址中和特巡厅对峙时,欧文曾经见过一个“发着紫色荧光的人形移涌生物”;比如南国谢肉祭事件末尾,当特巡厅众人沉浸在“红池”收容装置中时,演奏礼台上,“紫豆糕小姐”和“绯红儿小姐”的交锋碰撞出了大量的灵性振荡. 种种蛛丝马迹。 那又如何呢? 反正都准备去特巡厅喝两杯了。 “所以,有什么联系吗?”范宁问道,“你说了两件事,一件是关于指引学派对你的‘科纳尔祖先姓氏溯源调查’,一件事是特巡厅责令博洛尼亚学派调查尼西米小姐失踪事件.” “有。”希兰当即点头。 “第一,我自己这边,在指引学派带我去我的故居的行程里——就是开车遇暴雨走错道的那次——事后几位导师分析起来,那个前兆与之前的一次事件十分类似,就是我们误入‘瓦茨奈小镇’的那次事件。” “瓦茨奈小镇?”范宁眼神一滞,“这不是琼的记忆中不存在的小镇吗?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的故居在南边的伊格士,她的故居在乌夫兰赛尔西郊,毗邻圣塔兰堡,完全是两个地方.” “第二,特巡厅那边。”希兰竖起指头,“在特巡厅向博洛尼亚学派派驻调查组后,他们得出的初步结论显示,琼所在的尼西米家族的先祖在‘姓氏溯源问题’上存在疑点” “???”范宁表情懵住了。 有什么东西弄串了吧? 他马上想到了一系列危险的扭曲的关键词。 嫁接、截搭、融化. “你们这两边所说的姓氏溯源疑点,不会都是叫做‘斯克里亚宾’吧?”他语气慎重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希兰惊讶道,“那封联络函后续划掉的信息之里,正是有这个姓氏名。” “这个人是特巡厅的蜡先生。” “啊!?” “或者不甚准确地说,这个人‘现在’是我们所知的蜡先生。”范宁的语调着重强调了“现在”这个单词,他深吸一口气,徐徐回忆道:“在进入失常区之前,琼刚被我从‘裂解场’救出来,状态特别虚弱,在和我短暂的交流过程中,她提到过在几百年前的指引学派普通会员中,有一个奇怪的‘长寿之人’.” 范宁简述了当时所了解的情况。 而且,他提到了更重要的一点:重名。 蜡先生叫斯克里亚宾,F先生也叫斯克里亚宾。 这应该是重名,就和前世的作曲家“Srciabin,A.N.”和蠕虫学家“Scriabin,K.I.”是两个人一样,特巡厅虽然崇尚强权,野心勃勃,那和神降学会也穿不到一条裤子里去。 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纠缠。 神降学会的怪异程度,失常区阴霾的影响范围,均远超自己预期。 “既然是有关系,那出现这种奇怪情况还真有可能了。”希兰侧身靠在座椅上思考着,“你刚刚也提到了,特巡厅的这个斯克里亚宾异常长寿,身边的至亲甚至先辈都陆续死去,他和不同的人婚配,继续繁衍子嗣,为了规避某些惊世骇俗的反响,就有可能接连换了几个姓氏,恰好,我和琼的先祖都是他的分支?前一个百年和前前一个百年的区别?” “可恶,我的曾曾曾曾祖先最后怎么加入到特巡厅阵营中去了?” “这不算什么,如果真是像琼之前那样,被‘真言之虺’盯上了才是大麻烦。”范宁认真思忖起来。 “让我考虑下。明天的院校一季度工作会议结束后,‘回归音乐会’新闻发布会也结束后,我是不是考虑先陪你去一趟伊格士故居,看看那里藏着什么隐秘,那个地方就算有些猫腻,也不至于比失常区的调查风险还高。” “好!”换了和之前不同的同行之人,希兰答应地非常痛快,“这次我们一定要从默特劳恩地区穿过,最好带我看看你的作曲小屋,还有屋前的湖水与多洛麦茨山脉。” “嗯,这的确令我感到奇怪,为什么通往伊格士故居的路上,也会遇到疑似误入‘瓦茨奈小镇’的先兆呢?之前你们由于缺乏警惕,在醒时世界念出了‘斯克里亚宾’,这有可能让神降学会趁机捣了什么鬼” “卡洛恩,我觉得倒是有另一种解释角度。” “另一种?” 希兰点了点头,试探着猜测道: “会不会是,无论这个叫‘斯克里亚宾’的人换了哪个姓氏,成了哪个家族的先祖分支.他的后代们的故居,都会逐渐变成时空错乱折叠的‘不存在的小镇’?” 第587章 第一个谈话者 第587章第一个谈话者 “姓名,瓦尔特.” “对,布鲁诺·瓦尔特。” “年龄,36” “对的,新历880年出生,比您年长一些。” “雅努斯来的?” “对,对,土生土长的圣珀尔托人。” “嗯,个人履历.雅努斯皇家音院的钢琴系和指挥系双学位,齐默尔曼大师的弟子” “是的是的,我们乐团的客席指挥洛桑小姐是我师妹。” “902年-905年,先后任雅努斯皇家音院学生交响乐团指挥助理、常任指挥;905年起先后被聘为‘不坠之火节日管弦乐团’等乐团客席指挥;910年3月,任阿科比交响乐团常任指挥;914年9月,任旧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嗯,不错,不错,带团经历挺丰富的” “没有没有,有些惭愧,其实毕业后经历挺曲折的,进步一直达不到预期,多亏了前年舍勒老师引荐让我在您这里谋到了一个好职位。” 明亮的办公室内,一身燕尾服的瓦尔特紧握钢笔,在桌前正襟危坐。 坐在对面主位的范宁,手上来回翻着瓦尔特的一小沓个人简历,不断念出声,不断又连连点头,予以称赞。每念出声或称赞一句,瓦尔特就立马予以应答或展开说明。 另一边,沙发上的希兰猫着身子,在茶几上刷刷记录着谈话要点,手边摊开着一大堆接下来的排期表和通讯录。 瓦尔特的笑容真诚但拘束。 眼前这场面,这发生的事情,从逻辑上说是合理的,但从速度上说绝对不合理. 这实在太突然了啊! 怎么昨晚睡了个觉,特纳艺术厅的大老板就直接换人了? 还直接把自己叫到了办公室来!? 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楼下正开着连锁院线第一季度的工作大会,好几百人参加。 这回归的惊天消息还没有爆炸开去,其余关键人物的会谈和拜访也未开始,但作为特纳艺术厅所聘用的“一把手”,瓦尔特顺理成章地成了被院线“负责人”提前约谈的对象。 这位年纪轻轻就接连写出《巨人》《复活》及诸多钢琴、室内乐和管弦乐名篇的卡洛恩·范·宁 瓦尔特早在之前就对其作品和理念推崇备至,事实上,如果不是范宁这两年莫名其妙的辞职和失踪,很多人认为他可能马上就要升格“新月”了。 也确实只有自己老师舍勒这一级别的人物,才能给自己打到招呼来这里任职,大师们的人脉圈子毕竟还是和自己不一样. 仅仅是出于对对方艺术水平造诣的敬畏,第一次打上交道的瓦尔特,紧张就在所难免,如果再加上一条“致命”因素——对方还是新来的上司,这可就更让人心中忐忑了! 职业经理人面对新上任的董事长是什么感觉? 瓦尔特最不擅长的领域,就是在职场及社交方面! 虽然对范宁的作品和理念颇有研究,但完全不清楚对方的脾气秉性如何。 “范宁先生,您跟我的老师很熟悉对吧?是否知道他的近况?” 谈话略有间隙时,瓦尔特问了一个自认为很稳妥的问题,一个和双方均有交集的话题。 而且他确实特别想知道谢肉祭事件发生后,舍勒和两位师妹的后续情况,无论安危都想知道一个结果,或是倾向性的消息。 “舍勒啊,好像是还没有回来,不过人应该没事。”范宁应了一句。 不是他不想即刻扮演舍勒和拉瓦锡重归南大陆和西大陆。 现在范宁对这两位人物的“体验感”已经足够熟悉完整,造就的历史已经有足够影响力,利用“画中之泉”残骸的伪装和“红池”残骸的生诞能力,他可以独立分化出这两位人物进行操纵——一定距离范围内的同时操纵,或者不受距离限制的入梦单独操纵——灵感不打折扣,调用的无形之力强度也能保留一半。 但是,两件残骸都滞留在失常区的南国投影了,而与祂们建立了灵性联系的手机范宁把它也“砸”到了投影中心。 他判断自己应该也可以像文森特那样,将这件“悖论的古董”在灵性意识中唤起,或许手机本身就只是记忆的一种形式。 不过现在做不到,得先在启明教堂将这些庞杂凌乱的记忆梳理清楚再说。 “没事就好。”瓦尔特指挥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看来,您能联系上他对吧?” “那倒没有,我自己才醒转过来不久。”范宁转动着手中的笔,“总监先生应该读过两年前特巡厅出具的事故调查报告。” 在社会公众看来,前任音乐总监范宁“遭受了一些神秘事件的污染,警安署相关机构采取过一些努力措施,但未能完全把握住事态发展”,官方内部的通报则更有倾向性,出现了“高危残骸”、“长生密教遗留污染”、“不明移涌生物”等关键词. “特巡厅的报告,只能说在谢肉祭事件发生之前,我还是大多相信的。”瓦尔特评价道,然后径直追问起他的疑惑之处,“但是,既然您联系不上舍勒老师,是怎么确定他平安无事的呢?” “我猜的。” 对方的答复让瓦尔特愣住了。 “现在是4月11日。”范宁徐徐靠回座椅,“离丰收艺术节仍有半年的时间,作为世界最顶级的艺术节,等到秋季临近,大量的顶级艺术家将朝圣珀尔托汇聚。从往届的情况来看,这其中会包括诸多平日深居简出的、不见音讯的很有性格特点的艺术大师。” 言下之意是等真正临近了艺术节,他们大概率会在圣城出现? “很有道理。”瓦尔特脸上又浮现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看来教会的拉瓦锡主教也存在着回归的希望。 他由衷感觉自己衣襟内随身携带的《拉瓦锡福音》书册,光芒更加骄盛夺目了。 “那您知道我两位师妹的情况吗?舍勒老师的另外两位学生,一个叫安,一个叫露娜。”瓦尔特又带着期待提问。 对方沉默了许久,从脸色上看不到什么情绪。 “没听说过。”最后只有这么一句。 “抱歉。”瓦尔特当即表示歉意,把失望和忧虑压了下去。 “所以,你的下一步规划是什么?”这个插曲过后,范宁抬了抬头。 来了来了,最关键的问题来了.瓦尔特当即坐直身体。 站在投资者或负责人的角度,范宁先生最关心的肯定是自己这个“掌舵人”的新一年工作思路! 他的余光看到一旁沙发的希兰也提笔待记,于是自己的思维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第588章 “两位竞争对手” 第588章“两位竞争对手” 嗯,而且,从范宁先生刚刚的语境来看,也正是从“丰收艺术节”话题引入的。 这就八九不离十了。 “今年我们院线的工作重心就是丰收艺术节。” 于是瓦尔特开始了他的汇报。 “范宁先生已经回归艺术界,作为特纳艺术厅聘任的音乐总监,我有责任和义务助您在艺术节的舞台更好地展现光芒。” “从历史的经验来看,作曲家的升格往往也能‘成全’作为见证者的指挥家和乐团,如果您能升到‘新月’乃至更高,我也在未来也早晚会成为‘新月’,旧日交响乐团也会跻身顶级乐团,这几项目标的实质是一致的,您的回归会帮助我们的事业打开新的局面!” 秘书小姐在旁边听得不住点头。 7年一届的丰收艺术节,筛选机制其实并不复杂,对艺术事业抱有关注的民众们都会知晓。 说起来就是两大步,推荐,比选。 推荐,贯穿当年的春夏两季,具有推荐资格的人必须是“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或“波埃修斯艺术家”,即经讨论组正式认证的“锻狮”或“新月”。 目前前者全世界约有80余人,后者近30人。 这其中就包括瓦尔特,也包括范宁,他们都有推荐别人的资格。 大师们自是更不必说。 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向各国文化部门推荐3位当代艺术家,除去自己,对象不限。 其中,“新月”的推荐权重为“锻狮”的3倍。 可以想象得到的是,有志参加丰收艺术节的艺术家们,在这一段时间往往会表现得非常活跃。 并且,他们通常会在夏末秋初的时间节点举办一场高规格的“预热音乐会”或“预热美展之类,以争取到更多的关注和推荐。 讨论组会根据推荐的排名,综合艺术家前段时间的表现,决定邀请前往圣城的人选,这个人数是不固定的,往年一般在15-20位,里面既包括了音乐,也包括了美术、舞蹈、诗歌、建筑等诸多艺术领域,竞争是十分激烈的。 第二步就是在圣城期间的正式比选了。 此时,前期推荐排名的影响因素就只占到了50%,另一半的评价维度是民意、反响。 根据综合成绩最终评选出金银铜奖。 看上去只有前三名的获奖名额,但从历史经验来看,前十名都具有相当概率升格“新月”的可能! 事实上,即便是已经身居“新月”之位的艺术大师,只要近年有高质量的新作产出,也依然会重视参加丰收艺术节。 因为一届或几届的登顶,或许事关着成为“掌炬者”的命运! 这世界第一艺术盛事起源于古代,复兴后也有近三百年历史,含金量是无可比拟的。 “对照丰收艺术节的程序,我们的工作思路也是分两步走。”瓦尔特继续认真做着规划,“在春夏季的推荐酝酿阶段,我们制定了包括‘特别音乐季’、‘院线运营提质’等方案在内的十大行动计划,以期获得更多反响” “这一阶段的竞争难点在于,现代艺术思潮和先锋派艺术家们带来的不确定性,以及南国恋歌之王舍勒和雅努斯拉瓦锡主教的横空出世!” “这两个人我们一定要充分注意,即便他们无法如期出现,往日所遗留的能量也能在民众中卷起狂风巨浪,而如果适时出现并有意运作自身的话……” “总之,他们是此届丰收艺术节上的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听到“难点”一词的范宁先是集中了注意力,而当后面那两个名字冒出来后,一时间表情管理上差点没绷住。 为了缓解尴尬,他迅速整理神情,又扭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猫着身子的希兰。 结果在秘书小姐眼中,这恐怕成了“重点,得记”的意思。 持笔的两人相视,均严肃微微点头。 对面,瓦尔特的汇报状态渐入佳境。 “坦白说,由于我的师承,我的信仰,这两位音乐家对我而言都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不过另一方面,特纳艺术厅现在是我东家,您的作品和理念也一直对我影响深远,好在我可以推荐三位人选,这‘三全其美’,既不违背本心,又不会令我为难” 没有去世的确凿消息,便是当代艺术家。“舍勒”和“拉瓦锡”均属于可推荐范围。 “以您此前的影响力,推荐者大有人在,进入邀请名单问题不大,不过考虑到在后期比选中,推荐因素仍有50%的权重影响,我们想要争取更前的排名,就是个‘进无止境’的挑战了.” “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信仰‘不坠之火’的艺术家们会一边倒地支持拉瓦锡主教!这个数目是相当恐怖的,西大陆近乎全部,北大陆近乎过半!甚至,一部分的狂热信仰者会直接放弃另外两名推荐名额!” 竞争对手的势头的确不小.希兰在近年已经见识到了一些狂热的风潮,她做记录时的表情很是深以为然。 “而舍勒,首首艺术歌曲传唱世界,对艺术界的影响也是颠覆性的,近年凡是歌唱家来我们这里开舍勒作品音乐会的,票房一定不会愁卖,而南国人又会如何支持舍勒,这就无需赘述了,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现在的幸存者和家属太少!南国具备推荐资格的‘锻狮’以上音乐家好像只剩六七位了,不及全世界的一成。” 旁边的希兰忍不住长“哦”了一声: “拉瓦锡确实挺厉害,我之前就领略过了那些信徒狂热分子,不过,这么看起来你的舍勒老师好像差了一点嘛。至少,在推荐层面上,他处在劣势。” 她非常关心范宁能不能在今年秋天取得一个理想的成绩。 至于舍勒是瓦尔特的老师这层身份……实事求是讲出来分析么,没什么好顾及的,那卡洛恩还是瓦尔特的上司呢! “不,不能掉以轻心。”瓦尔特也并不介意,只是认真摇头,“希兰小姐,舍勒老师的影响力,同样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大!” “首先,是作品受众,舍勒老师被称为‘恋歌之王‘,他的艺术歌曲和交响乐,描绘的是宫廷之恋、暴力、欲望和田园诗,至少表象如此……世俗题材!在民众中的传唱度是比严肃宗教音乐要广的,拉瓦锡师傅能受到我们教会和信友们的狂热支持,是因为还有许多音乐之外的因素……” “另外你们可能忽略的一点:舍勒老师是南国的骄傲,但他是名游吟诗人,漂泊的艺术家!他的出身,据他亲口所述,仍然在我们西大陆!” “他是西大陆人!西大陆出了两位绝世音乐家!这是令很多民众引以为傲的地方。” “现在,南国组建起来的芳卉圣殿残部和民间‘舍勒艺术协会’,正在联合各地的支持者向讨论组施压,试图改变比选规则,增加后半段民意反响的权重……出人意料的是,这项联名活动不仅是南国人和其亲眷纷纷响应,就连西大陆也有很多民众加入了支持的行列……” “哦。” 这下轮到范宁“哦”了。 “这秋季第二阶段的竞争难点又是什么呢?”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分析往下推进。 希兰不禁感到纳闷了起来。 卡洛恩怎么看起来,好像对竞争对手的情况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第589章 这叫担保? 第589章这叫担保? “讨论组,或者说得直白点,特巡厅。” 瓦尔特当即停止了思维发散,针对范宁后面的这个问题予以回答。 “虽然评价的维度是‘民意反响’,但种种体现民意反响的具体指征,演出热度、唱片销量、媒体评论、民意调查、来自‘持刃者’高度以下的、数量更多的艺术家群体对你节日期间表现的支持率.种种过程无不和当局文化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后的收束点则是讨论组。” 这个“难点”好像比第一阶段更头疼啊。旁边的希兰听到,心中叹了口气。 春夏阶段的推荐,需要搞定的是“锻狮”以上艺术家们手中的“推荐票”。 但秋季阶段的比选,想要走在竞争对手们的前面,变量就更复杂了,还得处理好和特巡厅的关系。 这两年来,特纳艺术厅和文化部门关系微妙,背后原因是什么,非常清楚不过! 种种力量交织的局面下,特巡厅会把一个处处存在过节的“问题人士”推到丰收艺术节的金奖位置上去么? “总监先生的思路清晰,分析到位,相当不错。” 范宁却是对瓦尔特的汇报作出了点评,看得出持赞赏态度。 看得出,把他安排到北大陆后,换了个平台,这两年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瓦尔特闻言松了口气。 “不过.工作上的计划有了,个人问题呢?你没有什么想法吗?”范宁又道。 “个人问题?”瓦尔特愣住,随即客气道谢,“范宁先生,感谢您有做媒的意愿,不过我已经成婚了,倒是您自己确实应该考虑这方面的——” 什么跟什么?希兰轻咳一声,赶紧提醒道: “瓦尔特指挥,范宁先生应该是在问,除了我们的事业方面外,您在个人成长方面有没有什么年度计划。” “事业的进步不就等同我个人的成长吗?”瓦尔特诧异道。 这两年你基本没什么变化.范宁在心中收回了刚才的话。 “伱是高位阶对吧。” “对,两年前在南国抵达的,现在九阶已有一段时间了。” “你现在是‘锻狮’对吧。” “对,也是那一次,我在南国摘得了‘桂冠诗人’,都是因为老师帮助。” “那你怎么不想着去当个瓦尔特主教呢?”范宁因为员工的不追求进步而痛心疾首。 “当主教!?”瓦尔特惊了。 原来范宁先生是在问自己,怎么没把晋升邃晓者纳入个人计划…… 瓦尔特顿时感到有些惭愧。 非要说得这么直接自己才能理解,自己的情商还是有待提高。 而且,这其中的确有为难之处。 “晋升邃晓者.现在确实有些不太好办密钥这方面,我的教会好说话,讨论组制定的硬性资格,我也具备在南国的生涯为我带来了很多奇遇,但问题可能也正是出在了与这其中的关联上。” “特巡厅一直卡着不给办理手续去销毁‘幻人’占位,明地里也不直接驳回,毕竟我符合条件,催办就答复说,特殊情况需要‘进一步提供担保以消除潜在风险’.教会对此也很无奈其实,我倒也没那么急,刚到高位阶极限,等灵性更加稳固了再说” “你稳固你的,他办理他的,两件事情,没有一件等另一件的必要。” 范宁将钢笔啪地一声盖紧搁好。 “提供担保是吧.” 他拿起了桌面手旁的一本内部通讯录,似乎在往前翻找着什么。 希兰本能地感到有什么不对,她徐徐站了起来:“卡洛恩,你这是在找什么?等一下吧,我帮你来看一下……” 但范宁的动作实在很快,他已经一手揭起了桌上的电话听筒,并开始将拨号表盘“咔哒哒”旋转起来: “你好啊,特巡厅对吧,这里是特纳艺术厅。” ???……听到范宁问好声的希兰,整个人动作直接僵在了原地。 “乌夫兰赛尔分部,什么事情。” 对方的接听者是位女性,声线温婉,细腻,但缺乏热情。 普肖尔区议会大街360号,看守严密的警安局挂牌灰色大楼,巡视长助理传达室内,接听电话的调查员安娜,此刻表情有些疑惑,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事情。 特纳艺术厅一半背靠指引学派,一半背靠博洛尼亚学派,也算是个半神秘侧的团体,和特巡厅自然互相留有联系方式,工作致电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是今天这位男子的声音?…… “我有件事情需要跟特巡厅总部联系。”电话那头的范宁又道。 “你说,我会转达。”安娜皱眉拿起钢笔。 直接联系总部一般而言,别说是个艺术机构,哪怕是其他官方有知者组织的分部,事先没有高层打招呼的话,提这种要求,也多半是得到个不予理会的下场。 说不定下面的办事人员,事后还会被扣一顶“不守规矩”的帽子。 但特纳艺术厅的情况确实有些特殊。 自从“复活”首演日以来,双方的关系也很微妙。 应该说,自打范宁成立这个事业开始,双方的关系就很微妙,只是后来更微妙了。 合作与监管,服务与交换,交锋与妥协…… 安娜无法去拿主意,也不敢“照章拒人”,只能是记录、转达、请示。 “先来个大概能作代表的人接电话也行的。”范宁语气坦然又平常。 “巡视长不在,他不是去你们那边开会了吗?”安娜越发感到奇怪,不仅是这个声音的熟悉度,让她正在迅速搜寻记忆,而且他自己单位的会议,邀请了哪些人出席自己不清楚吗? 这特纳艺术厅来电不会是个诈骗电话吧? 用于一系列众所周知的特殊性,特巡厅乌夫兰赛尔分部曾经的高级调查员萨尔曼早已不再是负责人,巡视长欧文疗养结束后直接接管了此郡。 同时接管的还有另一位邃晓三重的“拉絮斯”,同样是欧文的父亲柯林曾经的老部下。 两位邃晓者直管,专门管这个郡,而非通常一对多的“分管”。 欧文的实力比拉絮斯弱,分工偏向“联系文化部门和文化产业”,说白了就是监管艺术侧,盯梢连锁院线,拉絮斯则偏向于常规模式的“神秘侧”事务巡视。 这两人直接向蜡先生汇报,底下则配备了近十位高级调查员。 高配中的高配。 “哦,这样啊。” 在希兰和瓦尔特一眨不眨的目光下,范宁摸了摸鼻子,一幅刚刚才知道情况的样子。 安娜则是终于想起来,这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这好像是 不可能吧?. 助理办公室内,她腾出另一只手招手示意,顿时“嗖”的一下,六七个调查员和警察文职将她和电话围了起来! 在众人聚精会神的侧耳倾听中,范宁终于慢条斯理地说出了他的“待转达”事项—— “麻烦你们快点把‘灯影之门’的密钥批下来行不行?” 一旁眼巴巴看着的瓦尔特人傻了。 还能这样? 这叫“担保”? 这他妈的叫他妈的“担保”? 第590章 开会了,见鬼了(4K二合一) 第590章开会了,见鬼了(4K二合一) 希兰有一瞬间觉得,是不是该冲过去捂住范宁这个家伙的嘴。 但随即她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这是一件需要遮掩的事情的话,那待会楼下安排的“回归音乐会”的新闻发布环节算什么? 按理说能想到这一层的话,心中的某些顾虑是可以被打消的。 但是当下这个沟通方式.这个交涉内容实在是有一点. 瓦尔特当即就心中感慨,虽然范宁先生和舍勒老师各有各的身世,各有各的性格,接人待物的“基本盘逻辑”却有共通之处:实力强大带来的理所当然的自信。 果然是同一圈子、同一层次的人啊。 “尽快尽快,我们单位的瓦尔特总监正等着晋升邃晓者呢,麻烦了啊.‘锻狮’以上方能晋升,这规矩我懂,你们自己定的嘛.奇怪,是瓦尔特没有给你们‘意思意思’,还是希兰小姐跑动不勤?回头我要人给诸位送点伊格士的土特产.” 范宁“砰”地搁下听筒,低头看了一下怀表。 “休息时间快结束了,下楼吧,继续听会。” 他没怎么理会旁边目瞪口呆的两人,直接拎起公文包就起身推门了。 希兰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飞快赶上他下楼梯的脚步提醒道: “卡洛恩,你记得给罗伊学姐去信,一定要在会议最后的新闻发布会前面!” 范宁自然待会就打算去信,不过他之前对后者这个细节不甚明确,未曾细想。 赶在前面?听起来,是个中肯的建议。 “没问题。”他打了个响指。 …… 电话另一头,在一瞬间涌来又溜走的亢奋劲过后,安娜的整个大脑也宕机了。 刚才,对方的声音并没有任何掩饰,来电地址并没有任何伪装。 就这样? 特巡厅早已定下的激励措施:发现范宁行踪线索者,重赏。 眼下这情况算线索吗? 直接打电话过来,替别人要起了东西,这算什么? 如果说这是两个人在打拳击的话,范宁这跳出来的一通乱拳绝对是把她给打懵了。 “我尽快催办。”安娜强行镇定着心神,最后是回应的这一句,然后发现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这场对话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接下来,特巡厅值守的一众人员开始面面相觑起来。 上报是必须上报的。 可是拟办意见写什么? 要是换做前年事情刚发生时那几个月的阵仗,发现端倪,自然是出动大批人马,直接将特纳艺术厅给围起来,把人给抓起来。 当时的领袖,已经根据当时的利弊关系,权衡之后,拍了板了。 但“当时”是“当时”,局势是一直在动态变化的,现在的神秘侧情况更加复杂严峻,令人不安:消失融解的南国、失常区的扩散加剧、丰收艺术节的“涨落”临近、莫名出现的神降学会、动荡不安的先锋艺术思潮 众人权衡再三后,决定先原封未动叙述这对话内容,待得巡视长们定夺处理。 上司们这不就在特纳艺术厅么。 他们自会问询核实的。 奇了怪了,就没见过致电时敢这么说话的人,就像有人欠了他钱似的。多半是瓦尔特总监部下的哪根筋搭错了,在这里“寻衅滋事”呢。 安娜拿出一个类似“天气瓶”的小容器,开始在外壁写字,召唤信使。 …… 特纳艺术厅1楼D区,1号大拍卖厅。 院线一季度工作会议中场休息快结束了。 以希兰、奥尔佳为代表的投资方、主持全面工作的瓦尔特总监、邀请列席的各官方组织和当局政要代表、院线高层和各地负责人代表纷纷归位就座。 这其中不包括范宁,毕竟“官宣”还没出呢,出了那也是在“回归音乐会”上见…… 会议的上半场,他就在这儿了,但是以一种类似于之前乘坐火车时的、缺乏辨识度的“大众脸”伪装状态,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听会,现在回到现场也是如此。 上半场是瓦尔特和几位高层的发言和工作安排,下半场则到了一些优秀的分院线的经验交流,最后希兰还会做一个总结,不过比较偏务虚的感谢和号召性质了。 一直默默听会的范宁,也对连锁院线的情况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 现在整个体系的规模已经今非昔比,运营状况也和以往有了大的不同。 从体系上看,总部的内设部门从以往的6个拓展到了13个,且出现了总部-各郡-各城区/小城的三级架构。 城区/小城还管着下面的街区/小镇,实际上相当于三级半的层级了。 虽然北大陆之外的各郡,建院覆盖度还有限,但已不再是以往那个扁平化管理的团队了,制度比以前规范,凡事讲标准和流程,内耗也更大了些——这都是管理学上不可避免会出现的情况。 从主要人员的配备上看,希兰负总责(之后很快回到范宁自己了),瓦尔特和罗伊主持的工作各有侧重,一个是总监,负责总部音乐厅和旧日交响乐团,一个是院长,负责海内外连锁院线的管理。 以往的几名核心成员都成为了高管副职,奥尔佳是负责行政、财务和人力的副总监,康格里夫是负责市场、招商和运营的副总监,卢是负责渠道网络建设、标准化考核和政府关系的副总监,画家克劳维德是负责美展、拍卖和艺术中心事务的副总监,画家马莱是负责舞美、音响、灯光技术的副总监,两位客席指挥维吉尔和洛桑则协助瓦尔特专门管理音乐事务,享受副总监待遇…… 此外,范宁从各种业务报告和数据中,也看出了一些问题隐患的端倪。 比如,内部两家学派的关系。 范宁当初从指引学派辞职,希兰则仍是学派会员,因此,资产无偿赠与过来后,实质上整个产业就在一定程度上受指引学派管辖了——这其实是当时的范宁想促成的,管辖的另一层含义是庇护,如果不是这层关系,那么风雨飘摇的复杂局面,单靠维亚德林的关照,他还真不放心希兰坐稳位置。 包括后来卡普仑去世,艺术基金被其遗孀奥尔佳委托到特纳艺术厅管理,也是受到了指引学派庇护的。 后面,连锁院线的版图一打开,关系就变得更复杂起来了,艺术事业,人是最重要的因素,指引学派管着资产,但是绝大部分骨干艺术家,演出的教学的,则全部来自于学院派——博洛尼亚学派的力量。 这其实也是范宁的意图,如果单靠罗伊在旧日交响乐团任一个副团长和大提琴首席,同样是无法将双方的关系绑得更紧密的。 再后来,让神圣骄阳教会的瓦尔特任音乐总监,同样有这方面的考虑。 正是因为范宁捆绑了一切可以捆绑的势力,才为特纳艺术厅提供了充足的庇护。 但背后的“东家”一多,扯皮的内耗就不可避免,大家各自有各自的诉求。 希兰在这两年间压力颇大,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不仅要带好运营团队,还要协调背后各方的利益关系。 这是一个方面的问题。 还有比如,盈利结构的改变问题: 其实现在音乐板块的盈利在逐渐下降! 反倒是得益于范宁之前的投资眼光,画展、美术品拍卖和收藏佣金的收入撑起了一片江山。 这其中的成因非常复杂,有特巡厅对唱片行业的暗中操纵、对演出审核的各种设限,还有先锋艺术理念在各地的冲击,还有连锁院线的渠道建设质量良莠不齐的原因——后者就经常是指引学派有的人拿来诟病博洛尼亚学派的一个点。 加快铺设进度,“以质量换时间”的决策是罗伊拍板做出来的,在系统内引起了一些争议,虽然都是暗面之下的。 反过来,博洛尼亚学派中有的人,对指引学派也有微辞。 艺术家们通常都是有个性的,而且背后站着帝国上议院的诸多传统贵族,这些学院派在连锁院线任职越来越多后,就开始寻求体系内更多的权力和地位。 一言以蔽之,学阀们主张“去行政化”,认为现在指引学派的管理是“工业管理”,缺乏人文关怀和学术精神。 会议下半场即将开始,范宁反复思考着这些暴露出来的问题。 该调解的矛盾要调解,该统一的思想要统一,该整治的乱象,也要整治。 忽然,他抬了抬头,望向了前方属于“高管和贵宾”们的位置。 巡视长欧文就坐在那块,而且是属于非常核心的座席。 一位穿教士服的中年男子走到欧文跟前打了个招呼: “欧文阁下,伱疗养结束啦?” 这人是被教会派驻到北大陆分管乌夫兰赛尔郡的约翰·克里斯托弗主教,之前跟着罗伊去西大陆陪范宁考察了一圈的。 他这声招呼,外人听起来似乎亲切、寻常、礼貌,实则是在触当事人的霉头。 疗养? 是被拉瓦锡打到现在才出院吧! 这家伙是不是存心来找茬的? 此处重要会议,公众云集,欧文的不悦神色一闪而逝,鼻子里“嗯”了一声道: “去年底就回提欧莱恩了,克里斯托弗阁下是刚回吧.对了,拉瓦锡主教、图克维尔主教和一众老朋友应该也快回了吧?” 就你会提些破事,我不会提? 我这巡视长不过是受点小伤休养出院,你那边的好几位主教和司铎,怕是早死在那鬼地方里面了吧! 克里斯托弗却根本不在意对方这隔靴搔痒的嘲讽,拉瓦锡主教教导在前,寻找“神之主题”是教会千百年的大计,岂是折损三五年头、数位教众就心神不宁的?他轻轻一笑,无视了欧文的后半句: “哈哈,身体要紧,身体要紧,阁下回来就好。” “这两年疗养期间,有什么不满意的体验,一定要告诉我啊!我第一时间给梅拉尔廷审判长带话改进。” 原本实际也就住了一年半,非得被他说成了个两年。 “.满意得很,谢谢。” 欧文近些天的心情相当不错,懒得和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过多计较。 扫兴。 回到北大陆后,欧文各方面确实就顺畅了许多,和之前在西大陆出差的那段经历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眼下会议已经接续开场了。 就像刚才这中场休息的40分钟里,众人都排着队来到他的席位前打招呼。 包括特纳艺术厅的全体高管,包括一众官方组织的参会代表。 希兰和瓦尔特好像有什么急事需要暂离的样子,但同样来到了他面前道歉解释,表明失陪。 特纳艺术厅院线重要吗?当然重要。 他们在遏止失常区扩散速度方面,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大了。 领袖相当重视的管理工具之一。 而欧文就是这个监管直接负责人。 想要寻求关照的人,太多了,很多时候文化部门是什么态度,就是背后他一句话的事情。 教会?学派? 宗教派和学院派艺术家,在争取时间空间,提供助力上面,作用也不小。 但神秘领导艺术。 真正等到这次丰收艺术节,领袖顺利解决了那个源头的麻烦,这些人也不过是秩序中的治下之民罢了。 至于自己胜不胜得过拉瓦锡,只是个伪命题。 更何况. 治不了安托万·拉瓦锡,还治不了他个卡洛恩·范·宁? 热烈的掌声响起。 眉宇间扬起微笑的欧文跟着众人一起拍手,以示对台上作经验交流发言的优秀地方负责人的鼓励。 台上的人已下台,正当他捧回桌面的水杯,准备缓缓用手拧开时—— 水杯的陶瓷质地变得透明,里面出现了青色的似风暴状舞动的物质。 欧文一字一词地读着杯壁上浮现的文字。 他脸上就像见了鬼的样子。 “卡洛恩·范·宁从特纳艺术厅投资人办公室打来电话,要求特巡厅加快审批音乐总监布鲁诺·瓦尔特的密钥申请进度!?” “还表示事成有礼?” 按照剧本,下一步是不是要特巡厅先转账一笔诚意金过来? 如今日渐猖狂的诈骗信件都不敢这么写! 这特纳艺术厅最近的内控管理,看来得好好敲打一下了啊。 欧文差点被气笑了。 投资人办公室和总监办公室就在自己楼上,不过现在公众场合,直接质询旁边的希兰或瓦尔特有损自己的礼仪风度。 欧文抬起头,准备先派两个调查员上去,核实一下刚刚到底是什么情况。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巨大的卷闸海报,从拍卖台的背景板上方被工作人员缓缓地拉了下来。 面积比较大,拉得比较慢。 到了三分之一处,他才终于看清了标题位置。 这一下,欧文的笑容尬住了。 「卡洛恩·范·宁回归音乐会」 这几天在加班,一共是最近断断续续写下的五章,全部发出来了。大家新年快乐! 第591章 “关系户” 第591章“关系户” “咔嚓嚓”“咔嚓嚓” 装潢明亮典雅的会场里,漫山遍野的镁粉灯不断迸发着闪光,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 还未等海报的下沿完全展开,座席上就有足足过半的人们,“腾”地一下弹射站立了起来。 剩下的人有的呆滞在原位,有的交头接耳,有人在揉眼睛。 当然,一些对劲爆消息更为敏感的职业新闻人士,已经一把将助手拎到跟前,交代几句话后先让其匆匆离场了。 开什么玩笑,大字就写在上面,识字的都看懂了,做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就是浪费时间!和他人议论纷纷也是浪费时间! 速度就是生命,细节自己留在这里把关,可以之后再补充完善! “女士们先生们,一场简短的新闻发布会,一条简短的消息。” 高跟鞋叩击木地面的“蹬蹬”声响起。 手上没有拿任何通稿的希兰,径直从欧文那一侧的临近过道出来,中速走到台前。 她笑着平视整个会场的正前方数秒,在此期间,她察觉到台下欧文握住水杯的手,似乎经历了一个骤然握紧又缓缓回松的过程,而此人的眼神已经朝着自己的面颊投射过来。 某种“微妙的面无表情”,情绪是平静的,但是经变化之后的。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希兰,但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声已经逐渐降到微弱的程度,一想到主心骨此刻就在会场某处角落,她的目光没有避让,定了定神终于开口道: “特纳艺术厅前任音乐总监、指引学派乌夫兰赛尔分会前任会长卡洛恩·范·宁,将于七天后的4月18日晚7点执棒旧日交响乐团,为大家带来一场‘回归音乐会’,曲目为,《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 “外面的售票通道从此刻起已正常开启。” “接下来是提问环节。” 希兰的语速清晰而快,就在这几十秒的时间里,她的脸庞被无数盏闪光灯照得雪白,而话音未落,席位上那些记者们的手臂就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样奋力探了出来。 “《提欧莱恩文化周报》。”希兰旁边的助理人员遵照着惯例,先从具备密切合作关系的“贵宾区”媒体点起。 “抱歉.我的问题可能有些愚蠢,但这还是有确定的必要。”一位个子高挑的金发女郎起身,满怀期待地笑了笑,“刚才希兰小姐所通报的回归音乐会,就是‘字面意思’吧?不是什么‘纪念’、‘隐喻’或‘艺术新概念’之类?或者换句话说,卡洛恩·范·宁本人确实会在7天后的4月18日晚出现在我们交响大厅的指挥台上?.” 希兰重新凑近麦克风的拾音电极: “请各位放心,目前大部分先锋派艺术的理念,还没扩散到新闻发布会领域。” 台下席卷过一阵同样满怀期待的回应笑声。 “《霍夫曼留声机》。”又一位举手者被助理点到。 “您好,希兰小姐。”身穿时髦夹克的男子问好并提问,“这次音乐会的曲目选择——‘复活’交响曲——是特纳艺术厅运营方的安排,还是作曲家、指挥家本人的选择?我们应该如何解读其用意?” “从作品本身的任何一个立意均可以解读。当然,在这里我们愿意提供一个额外的视角:‘复活’是范宁指挥本应在两年前亲自上演的作品,如此选择,是在演出被意外因素推迟之后,仍向各位乐迷履行完这个约定。” 越来越多的人举手示意。 “您好,我的问题是,如果有意愿购票观演的听众数量超过了音乐厅席位容量怎么办?在当下提欧莱恩文化活动审批与消防要求日趋严厉的情况下,特纳艺术厅有没有除了加座以外的好的方法?” “我很好奇,既然新闻发布会是‘字面意思’,既然有这么一场回归音乐会在即,那你们一定收到了来自范宁指挥的指示,所以,他现在在哪?在回来的路上?还是在某地独处静修?” “这场回归音乐会的门票定价会不会处在一个更高的水平?” “院线总部的保密措施令人叹为观止。”席位偏中后方的靠边位置,戴酒瓶底眼镜的西装绅士分析着这道突如其来的消息,“我刚刚特意观察了他们的反应,就连坐在第一排的大部分人都在对望或交头接耳,这说明连许多高层人士事先都没听到范宁指挥回归的风声!” “好吧,在各种意义上都算好消息。”旁边的燕尾服老艺术家压低声音,“不过比起听到‘复活’,我更期待他在回归后能给大家带来什么新的举措、作品或思想产出,产出!这是院线目前所亟需的。” 瓶底眼镜绅士认同点头:“曾经我们对此引以为傲,但后来,产出停止了,现在,很多光芒已从世界别处亮起.” “范宁指挥留下了很多别出心裁的东西,我们仍能吸引视线,而且我们的体量足够大、伙伴足够多、乐手足够敬业,但很难说我们在未来还能是‘灯塔’!” “嗯,就譬如尽管今天的内容出乎大家的意料,但我几乎背下了每次新闻发布会时,各家媒体的出场顺序。嘿,前几位被点名的,永远是这几家老牌媒体,然后,提问含金量逐渐下降,直到近乎无聊的程度——俗称‘垃圾时间’!” “但奇怪的是这些记者总能拿到我们院线的邀请函,至于那些展露头角的新兴团体则始终不见踪影.” “.朋友,打扰一下。” 坐在两人身后的范宁开口了。 “请问阁下口中的‘展露头角的新兴团体’指的是什么?” 议论中的两人回头望去,看到了后排坐着一位衣着泯然众人、相貌平淡无奇的年轻男人。 “您是.” “昨天火车上的那位?” 瓶底眼镜绅士努力回忆了一阵,终于想了起来。 “缘分往往是奇妙的,正是在下。”范宁友好回应,抿了一口热茶,“所以新兴团体具体指的是什么?” “不对,朋友,不对。”此人眉头皱起,“您一个化学工程师为什么能出现在这个场合?” 按道理说,此次会议的邀请函发放对象仅限于院线子公司、文化政要、知名艺术家和媒体从业人士,至少原则规定上来说是如此啊. 虽然他是个业余爱好者,但并不符合这其中任何一项情况吧 “我的姐姐在旧日交响乐团任职。” “哦哦。” 难怪能进来,难怪在工作之余是位音乐爱好者。 原来是关系户啊. 绅士推了推厚厚的镜片,终于恍然点头: “这很幸福,工程师先生。” 第592章 新兴团体 第592章新兴团体 “新兴团体啊,近两年涌现不少可能在你们爱好者或大众视野里,暂且‘名不见经传’,但在艺术界和学界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影响力.这些中青年艺术家大多本身就是学院派或教会派出身,专业功底扎实,也很懂得如何结社扶持,互通有无,扩大声量” 这两人大概是没想到范宁是个“团里有人”的关系户,既然同样出现在了这个场合,又有前期聊得很投机的缘分因素,与其谈论艺术的兴趣终于更浓了一点。 瓶底眼镜绅士更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些刊物向范宁展示起来—— “《分离》,最初源自于圣珀尔托的一个新兴美术家团体,发起者是画家克林姆特,骨干成员包括雕塑家奥布里奇和作曲家莫塞。新历914年10-11月,先后有这样19位艺术家和建筑师决定从雅努斯官方的艺术家协会中脱离出来.刊物主张将‘国外的先锋艺术介绍到雅努斯,同时提升本国艺术的地位,鼓励与传统绘画及应用艺术的决裂” “《凯尔伊苏姆评论报》,一款于提欧莱恩伊格士郡悄然涌现的报纸,主编贝谢女士。该报纸选登的是那些在寻常人看来过于阴森恐怖或神秘离奇的题材,但不少现代艺术家们对这些文章背后的隐喻义评价甚高,将其概括为‘表现主义思想’,称其‘真实又率性地展现出了一片粗糙和艰难、窒息的空气、内心的压抑和神经质’.” “《世纪末》,一款早在上世纪80年代的提欧莱恩就发行的报纸。‘世纪末’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一个文学术语,没想到经过长时间沉寂后,一群现代文学家和艺术家联合起来盘活了该报社的资产.这些人对工业社会以及艺术商品化的现象深感不满,对科学、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勃兴也极为厌恶,牵头人迪本·阿迪姆博士称他们这群人‘正遭受着一种强烈的幻灭感和危机感’,‘苦闷、彷惶、悲观的心理以近乎自卫的情绪萌发出来’.” “《南国音乐》,同样并非完全的新生事物,‘舍勒音乐协会’将南大陆曾经七八家主流媒体的残存资源整合后的产物。该报纸的立场偏向‘现代民族主义’,认为应该用现代音乐技法重振南国的游吟诗人文化、名歌手文化及‘宫廷之恋’文化.当下最致力在争取的主张就是《813联名书》。” “这个我好像听说过。”一直饶有兴趣边翻边听的范宁终于“噢”了一声,“813,8月13日,好像是两年前南国最后一场唤醒之咏的日子?” 老歌唱家作出一副“发烧友不简单”的神情,赞赏地比了个大拇指: “对,他们要求当局文化部门适时调整今年丰收艺术节的评价规则,减少前面的‘推荐’权重,增加后面‘比选’的权重换言之,他们对舍勒的‘市场和民意反响’抱有充足的信心——只要别在第一阶段苛求那些遇难的南大陆音乐家们为其站队投票,后期一定能占据绝对优势。” “当局同意了吗?”范宁问道。 “签呈没准还压在那位的办公桌上呢。”老歌唱家压低声音,指了指远方第一排。 那里,欧文巡视长背影的双肩绷得笔直。 “这样啊。”范宁伸展着自己手指。 初步听下来,这些现代艺术报刊有存在神秘主义倾向的可能。 但是不是一定和神降学会有关,暂时下不了定论。 “《分离》《凯尔伊苏姆评论报》《世纪末》《南国音乐》.好的,感谢推荐,我决定从下个月起,在个人的报刊订阅计划中先增加这一部分。” “您是位真正意义上的发烧友。” “那么,办一个类似的刊物大概要多少钱?”范宁又问。 “啊这.”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 玩票玩得这么认真的吗? 看来化学工程师能赚不少钱啊. “也许,自娱自乐的话租一个写字场地,买一些办公设备,雇几位文员和美工,1000镑的启动资金也足够?” “呃,如果您口中的类似刊物是指‘现代艺术评论’的话,很多隐形门槛和成本难以评估,长期的赞助群体、稳定的稿件来源、合适的发行渠道、兼顾记者基本功和艺术修养的合作乐评人,此外还需要能准时拿到各种重要场合的入场券,凡此种种.然后,它还不一定能为您赚回钞票。” 两人各自评价道。 “听起来,类似特纳艺术厅这样的才适合去办。”范宁笑了笑。 “从资源实力上说,是的。” “所以,他们为什么没能出现在今天台上?” 老歌唱家想了想道: “大概是因为这些新兴团体,院线总部不太看得上他们,而他们也觉得和我们没有太多共同话题?” “《分离》里面有这么一句评价——”瓶底眼镜绅士扶了扶镜框,“特纳艺术厅最突出的贡献是在其成长为权威之前为世界送去了印象主义的闪光。尽管纯粹印象主义风格的时间跨度短之又短,拥趸少之又少,但它令每一个生于浪漫主义晚期的艺术家都意识到,这世界上仍然有其他路径可供攀升。” 范宁若有所思地点头。 特纳艺术厅前几年是现代艺术的中心,但现在的确不太是了,在真正的新兴团体眼中,它是偏向“传统”、“权威”的那一类,合作交流的艺术家以学院派和教会派居多。 但其实,这里面有某些隐秘的考虑因素,外人无从得知。 范宁有意防范之下的局面。 神降学会、F先生以及“神秘和弦”的种种意图没有弄清,之前又无人逐项把关,对这些光怪陆离的先锋艺术,那个时候的范宁只能要他们先以保守策略对待。 四周的喧嚣声再度浮了起来,散场之际,人群开始接二连三站起。 前面两人也站了起来。 “替我向你的姐姐问好。” 瓶底眼镜绅士侧身之际,露出了他桌上原本被遮挡住的写有他姓名的台签,范宁下意识扫了一眼。 大脑的读写功能好像瞬间出现了某种紊乱,眼中的笔画与笔画间发生了割裂和偏移,起初是颠倒的碎片化的字母,后来,字母又被掰开,拧直,捋平,捋折,变得像是中文的偏旁部首。 范宁习以为常地边揉眼睛边往墙边走去,不再过多聚焦自己的视线。 第一排主席台位置,拎着灰色公文包的欧文脚步已经移出走廊。 他神情平淡地看了瓦尔特一眼:“总监先生,你应该清楚,目前帝国文化部门对于演出和赛事的审批周期在28个工作日左右。” 瓦尔特笑得很谦和:“我明白,阁下,所以每场音乐会都需要你们的大力支持,我们院线肯定不能做非法经营的事情。” “.”这个回应说不上哪里存在不当,但欧文总有一种自己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这个家伙难道是听不懂自己的言下之意么? 两位称得上是团队负责人的唯一私下交流就这样匆匆结束,欧文没有再继续开口,快步沿着指示路径朝墙边通道退场。 “让开。” 一位没眼力见的揉着眼睛的年轻人,无意中挡在了欧文的去路上,被他直接用力一把推开。 第593章 求救讯号 第593章求救讯号 “你说的,我刚才都知道了。” 戒备森严的小型会谈室内,苍白碳化灯对着办公桌直射而下,一位年过半百、身材消瘦、留着枯质长发的中老年男人正搅动着咖啡匙。 此人就是被特巡厅派驻过来,与欧文共同负责乌夫兰赛尔地区事务的拉絮斯。 一位邃晓三重的巡视长。 拉絮斯与欧文一起共事的时间很早,实际上,他是欧文的父亲柯林的老部下。 特殊之处在于,拉絮斯在两年之前还只是高级调查员,但同时,他还是一位音乐学家兼作曲家,确认升格“锻狮”之后,在组织接连提供的密钥帮助下,直接晋升至邃晓三重。 “我想知道你的意见。”欧文在会谈室内踱着步子。 “你希望听到什么?”拉絮斯端起咖啡,嗅了嗅冒出的苦涩而醇厚的白烟。 “特纳艺术厅宣称卡洛恩·范·宁将在七日后执棒旧日交响乐团。”欧文行步未停,吐词清晰、低沉、冷漠。 “消息突如其来,时间、地点、人物、内容等要素的预告一应俱全,某种意义上与我厅头尾不明的搜寻计划形成了讽刺性的对比至少,我应该先让他们明白,谁才是审批和监管的那方,什么人能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登台,不是通过‘宣称’就能决定的。” “同时,我希望了解到你这边具体将如何开展针对性的搜捕计划,我可适时予以配合——既然猎物自己出来晃了一道,又声称自己七日后才会正式再晃一道,那么,倘若在第三日他就被提前拎出来‘被动示众‘,其嚣张气焰同样会以讽刺性的方式瓦解” “一个小时前,我已下令让各个明暗条线的调查小组全部停止了行动。”拉絮斯将抿了一口的咖啡杯缓缓推向旁边。 欧文闻言陡然停步,转身。 “你在开玩笑么?还是在说反话?” 拉絮斯缓缓摇头:“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见,那么意见就是如此,如果还有耐心听更多,那么,不建议你采用‘审批设限’这样形式大于内容的低级手段来处理这一问题。” 一股积蓄已久的无名火气从欧文心头瞬间涌出,声调陡然拉高了一个层次,震得会谈室的窗户都隐约抖动起来:“拉絮斯阁下,既然审批设限是低级手段,那么请问高级手段是什么?是像你这样直接全面停摆玩忽职守么?” 拉絮斯并不介意欧文的过激反应,淡然笑了笑问道:“他们那音乐总监当时回应你的原话是什么?” “.每场音乐会都需要你们的大力支持,我们院线肯定不能做非法经营的事情。”欧文冷视着他,复述了一遍瓦尔特的话。 “如此滴水不漏又锋芒尽藏的回应,你觉得是瓦尔特那种人情世故水平的人自己说得出来的?”拉絮斯眯起的眼神与其对峙在一起。 “好一个‘需要我们的大力支持’,好一个‘不做非法经营的事情’,看起来是在有求于人,如果我们不支持呢?.演出顺延致歉,情况如实相告,文化部门审核未通过,还请所有买了车票、订了旅馆、调整了社交行程、滞留在了乌夫兰赛尔的乐迷们谅解,耐心等待后续通知?.” “欧文阁下,你觉得在以上过程中,除了让你心情畅爽外,你的实际利益和声誉是受益了,还是受损了?组织的实际利益和声誉是受益了,还是受损了?” “你觉得瓦尔特的话到底是在请求、谦逊、示弱,还是在回敬、摊牌、威胁?” “你觉得以范宁显示出来的反侦察与逃匿能力——前两年能让全世界觉得他就像死了一样——如今借特纳艺术厅的喉舌放出个风声,我们就能在七日之内找到其下落了?” “拉絮斯,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刚才的这一连串话十分掷地有声、眼光十分老道狠辣?”欧文脸色阴沉地走到对方座位跟前,缓缓反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对自己抱有清醒的认知,由于研习“烬”之奥秘,脾气狭隘且易怒,好在每次情绪的洪峰过境后,头脑都会有所冷却。 “把气力花在和同僚之间互相争辩真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但今天因为这个范宁的冒头,偏偏就陷入了这种愚蠢事实上,你只是一直在否决他人的提议,并把原可以一两句话解释清楚的观点变成一连串具备打压性的反问,没有任何实质上的产出,你自己的解决方案呢?你作为邃晓三重巡视长的高超水平呢?.领袖今年多次强调‘神秘领导艺术’,到头来你的结论就是应该放任那群艺术家蔑视我厅权威,肆无忌惮地在舞台上来去自如?” “你笑什么?” 看到对方对于自己这一席话的面部反应,欧文感觉自己一直在按捺的火气快要突破临界点了。 “你主动引用了领袖这句指示。”拉絮斯枯槁的面部肌肉牵动出微笑。 “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既不是神秘‘服务’艺术,也不是神秘‘弄死’艺术?哦,你肯定不是厅里面那小部分保守的右翼分子,但是出于某些私仇的成分,你的观念已经严重偏向了另一个极端.领袖指示的每一个用词都是精确的,为什么要叫‘领导’?什么叫做‘领导’?只有当一个群体对我们是有作用的,是构成我厅需要组建的秩序的一部分时,这才需要领导!看起来,你在正确领会波格莱里奇先生的意图上还需要下一番功夫,很多领袖对于新形势的解读和指示你还不是很明白” “是,我一直更不明白的是,组织为何在乌夫兰赛尔郡的人员调整问题上做了这种安排.”欧文冷笑。 或许组织的安排,是出于纯粹工作角度的考虑,但一位曾经的下属摇身一变,直接压过自己一头,成了正副职的关系。 并且,自己再无攀升的可能。 “拉絮斯,你的言语永远是这么居高临下的‘正确’,我是不是应该以下属的口吻称赞一句‘您指导的是’?” “但今天我们坐在这里,一切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在多年前个人的钻研领域选择上——平等意义上的道路选择上——你选择了音乐学和作曲,而我是格斗与抢技?” 幸亏自己穿过第一道门扉还早了几年,不然,后面没有资格晋升邃晓者,连余下的寿命都只剩不到二十载了。 这很讽刺和可笑不是吗? “你觉得,这很重要对么?”拉絮斯闻言,突然叹了一口气。 欧文有点诧异,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对你而言,突然以‘不是伟大艺术家’这样的理由失去进一步攀升的资格,是一种极度的遗憾和不公?你觉得在当下的新历916年,升得更高带来的是力量、权力、荣耀、超脱,与进一步认知世界真理的满足感?如果不是管控规则有变,你不会打算有机会的话还想升到执序者吧?” 欧文因为这三连问而陷入了沉默,拉絮斯接着缓缓又吐出了一句话: “最近,包括我厅在内,有数个官方组织的高层,意外地接收到了巡视长鲁道夫·何蒙和诺玛·冈的求救讯号。” 求救讯号? 某种不知名的恐怖突然让欧文牙关打了一个寒颤。 相比于自己巡视生涯中亲眼目击的各种惊悚和扭曲,或是当初从蜡先生口中听到的两人死讯后的平静,此刻他只觉得一桶寒冷刺骨的冰水浸透了自己的全身! 第594章 《噤声!》 第594章《噤声!》 “他们不是早已在‘裂解场’内身亡了吗?”欧文凝神问道,“求救讯号?怎么样的讯号?逝者残留启示是常见的神秘学现象之一,如果只是类似于民俗传闻中‘怨魂通灵’一类的事情的话——” 咔嗒一声。 拉絮斯俯身打开了膝盖侧方墙上的一面暗格,并将一个装有大量齿轮和转盘的庞然大物拎了出来。 一台老式放映机。 从其笨拙的质地和尺寸来看,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刚刚投入商业放映时的款式。 如今市面上流行的活动电影放映机是工程师们持续优化20多年后的产物,轻便性已经提高了不少,不过眼前这台老式放映机自有其特殊之处:凿于红漆木匣之上的神秘纹路,以及数道延伸出去、可放置蜡烛的钢制轨道与台面。 接着,拉絮斯又拿出了一盒蓝黑色包装的硝酸盐胶片。 胶片标签上的“提欧莱恩城市学院联合委员会”印花,表明其实际产地是指引学派,而内包装薄膜纸上颤抖的漆黑色字迹则是学派导师的姓名“卡门·列昂”。 “指引学派用‘焚炉’记载回的梦境影像?”欧文望着这叠胶片,眉头皱起。 器源神“焚炉”残骸的关联相位为“烛”,收容于指引学派的移涌秘境“火花场”,主要利用用途是:观察和记录神秘主义现象。 在以隐知和灵感为核心的神秘侧,这一用途可谓举足轻重。他们学派新晋升的高位阶会员,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排入梦“火花场”,借助“焚炉”远距离观察辉塔的影像,增进对攀升路径的理解。 而另一“记录”用途,如果说得更直白点,是“拍摄”! 将醒时世界的画面摄成影像,这项技术在当代已经有了,但是,想将他人梦境或移涌中的画面录制下来让另一人看到?从现实角度来想可能是无稽之谈。 但如果辅之以神秘学是有可能的。 世界表皮的物质,凡常规的,都在无限沉降,而祂的残骸就像一座巨大的“信号雷达”,能持续地将那些反常的神秘因素灼烧为漂浮上升的烟气,通过“解码”这些烟气的光影、气味、形状,就可以获取到隐秘的讯息——外人理解起来大概是这么个原理。 目前,整个神秘世界,只有指引学派的总会长P·布列兹依托“焚炉”残骸实现了这点。 他在入梦时会经常获得一些出乎意料的情报,并记录带回醒时世界,有限地同其他官方组织分享。 “砰。” 拉絮斯拉灭房间内的碳化灯,将细长的橙红色蜡烛一一置于特定的位置上点燃。 再将叠放胶片的第一张放入读写槽。 寂静无声的密谈室内,放映机嘎吱作响,将带着抖动和杂点的光幕投到了另一面墙上。 “《噤声!》?” 看着墙上冒出的同样为颤抖姿态的血红色标题,欧文先是奇怪地复述了一遍。 拉絮斯立马竖起了自己的指头: “观看时不要出声,指引学派录的这盘带子有点邪门。” 标题消失。 首先的画面,似乎是一个“拍摄者”从平躺到坐起的过程,按道理说,应该是入梦的P·布列兹的“持镜视角”或“观察视角”。 嗯?这难道是何蒙以前什么时候在哪的活动影像?.欧文感到有些奇怪。 因为镜头平移往左后,显示出的是一个室内场景。 除了陌生、陈旧、促狭外,并没有很特殊的地方。 只是“拍摄者”糟糕的镜头抖动让人看得有些晕眩,类似于世界表皮破损的不安感,从每一个角落弥漫出来。 多看了几秒后,欧文觉得这段影像从质感来说就确实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但相比自己亲历移涌或辉塔时目睹的种种不合逻辑的梦境,暂时还有一定距离。 很快,镜头纳入了一个高大、僵硬、持银色手杖的男子身影。 何蒙,这个人应该就是何蒙,虽然面容和梦境一样模糊,但是欧文觉得种种特征就是他。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何蒙在这个小房间内作出了一系列焦躁、反常、总体来看又目的不明确的肢体动作,包括用手杖去撬窗子——探视外界一大团像危楼般的、拥挤的深红色废墟;用脚猛地踹墙——裂缝里渗出了一团团流光溢彩的不明物质;念念有词,对着墙上和柜子上边甩笔边写字——这些地方已经有了很多密密麻麻、语种杂糅的文字;以各种蹲挪或横挪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移动——好像这个房间里还有很多别的人挡了他的道 忽然,何蒙转头看向了欧文和拉絮斯,似笑非笑地咧开嘴巴。 欧文头皮一麻,差点整个人跳了起来,但随即意识到他只是看向了“镜头”的方向。 《噤声!》的放映就这么突兀地结束了。 “现在可以说话了。”拉絮斯说道。 “你认得出这是什么鬼地方么?”欧文先是问道。 “至少不是醒时世界。”拉絮斯摇头。 “最后他好像发现了P·布列兹?” “看起来是这样,但理论上应该不是,布列兹不过是将‘焚炉’残骸接收到的一些反常的烟气和光影‘转码’成影像的形式而已。” 欧文闻言陷入了思索。 什么情况? 难道人死后是去了这么一个地方?类似于无知者概念里的“冥界”或“地狱”?但这不符合神秘学基本定律,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冥界”和“地狱”,只有无限朝下朝远漂流的移涌边界,死者们的“格”将在这一漂流过程中逐渐丧失唯一性,变得四分五裂、互相杂糅。 何蒙的死——姑且先称为“死”的话——肯定是存在某种特殊性,方式、地点、或异常的外力干涉。 沉默了一会后欧文又问道: “刚刚为什么不能说话?这段胶片看起来确实邪门,不过给我的感觉只有‘受困’,为什么你之前说是收到了他们的‘求救讯号’?是更进一步的确切推论?” “最好不要,因为” 拉絮斯深吸一口气。 “官方组织已经有几个人因为在放映时开口说话,过一段时间后收到了他们派出的信使!” 第595章 “吸器” 第595章“吸器” “信使.直接递到别人头上来的求救讯号” 欧文望着墙上一片灰黑的荧幕,感到这件事情愈发邪门、愈发不可理解。 信使,一类特殊移涌生物,形貌千奇百怪,绝大多数终日在星界游荡,与醒时世界毫无交集。 只有极少部分,与特定的邃晓者建立密契后,才会愿意在游荡之余,定向穿梭星界,为其效劳送信。 一方面,这种对应关系几乎不可能出现重复,官方组织中的这些邃晓者,彼此之间都清楚各自信使的特殊模样;另一方面,如果邃晓者死亡,密契关系自然是随之消失的,而且,也不会有人去唤出它们了。 这么来看,死在“裂解场”中的何蒙,现在更倾向于处在一种“活”的状态? “类似的硝酸盐胶片有这么一叠,何蒙的,或者冈的,时间或长或短,情况大同小异。”拉絮斯开口道,“暂时,收信人好像没遇到什么实质性的与之关联的危险,但你肯定不愿意自己收到这些鬼玩意,谁都不想,所以卡门·列昂后来做出了‘噤声’的警告。” “收信人得到的内容,与影像中那些被写在墙上的求助文字类似,行文情绪有些神经质,长篇大论,重复地请求收信人‘赶快来到他们这里’、‘互相帮助’、‘讨论真相’,并说自己已经‘支付了一部分代价,理解了一部分真理’,嗯.还表示出充足的自信,‘既然收信人已经注意到了这里,一定会见面的’.” 欧文回忆起影片中在房间墙上所见到的那些文字。 对,这种求助是一部分。 梦境画面模糊,字迹潦草狂躁,大部分是看不清楚的,甚至连语种都辨认不清,然后.除了这些翻来覆去的求助内容外,还有另外可辨的一小部分,倒像是真的在“讨论知识”了:聚点、辉光、门扉、辉塔、相位、穹顶.这些关键词有一定的出现频率。 但书写者在这些神秘学术语前面冠以的大多数词语,都是陌生的、错乱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字母拼写或笔画拼凑。 “耰”、“彁”、“孴吜之门”. 自行杜撰的相位名称,门扉名称。 “影像没有声音?”欧文问道。 里面的人明显一直在念念有词,如果能听到声音,将会补足推测出一大部分文字信息。 “没有。”拉絮斯摇头,“P·布列兹和卡门·列昂在设计这套拍摄梦境的神秘学装置时,起主导作用的相位是‘荒’,还有少量的‘烛’和‘钥’.如果放映机与留声机并用,违于缄默的准则,可能造成相位不谐。” 那确实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了。 “你看,这些才是真正难以调查和对付的东西。”拉絮斯见欧文陷入沉默,再次长叹一口气,“卡洛恩·范·宁的问题,我已经和蜡先生汇报,接下来你应该多揣摩学习一下新形势下的工作方式方法,看上司们是如何处理这种不服管教的‘跳脱’艺术家的.” “还是那句话,神秘领导艺术,不是‘服务’、但也不是‘弄死’艺术!领袖真正想‘弄死’的是诸如神降学会、‘闯入者’、失常区扩散源头、以及盲目攀升辉塔者这一类真正威胁到了我厅秩序的——” “等一下。”欧文在沉默中突然抬手。 他示意拉絮斯把收了一半的放映机再度装开。 “你想再看看其他碟片?” “不,就这个,回放一遍。” 欧文眯起双眼。 蜡烛点燃后,嘎吱嘎吱的转盘声再度响起。 荧幕又从颤抖的血色的“噤声!”开始。 从床上坐起转身的视角、陌生而促狭的房间、世界表皮的不安蠕动、流光溢彩的渗出物、何蒙目的不明的怪异举止 下一刻,欧文做了个“停”的无声手势。 在拉絮斯的控制下,影像画面暂时定格在了一个人物挪开、镜头滞留之处。 这个角度纳入了墙壁的相当一块大面积,而且距离较近。 接下来,欧文又几度示意放映继续,在几个镜头滞留之处示意暂停。 他起身走到荧幕旁边,伸出手指抵住荧幕,缓慢移动,仔细查看。 待得放映机再度关闭后,他终于缓慢低沉开口: “这个单词,这个全大写的单词。” “出现频率很高,确定的有三次,不确定的有七八次,尽管每次拼写都有出入,但辨识起来应该是同一个.” “每次出现的语境,涉及‘居屋’、‘此门’、‘彼门’、‘穹顶’等关键词。”他的手指在已经变黑的荧幕上圈了一下,“最后一次暂停的这个位置,用了‘XX之门’的表述,基本确定是在讨论关于门扉的隐知。” 拉絮斯也眉头皱起,他用笔在一张纸上循着记忆艰难拼写着。 霍夫曼语的写法,源自诺阿语的构词式,可能不一定准确—— “HAUSTORIUM?” “很多地方的文字,都有‘XX之门’、‘X之相位’的表述,陌生混乱,和我们所知的全部不同,疑为精神错乱的杜撰,倒是很符合和失常区沾染了关系的特征,但这个全大写的单词,一来稳定出现,二来我觉得有点熟悉,这好像是个已有的词汇,只是有点生僻,不属于生活用语的范畴”欧文思索着。 “找一下学科类的书籍,偏向自然科学尤其是生命科学类型的。” 邃晓者的语言广度和博闻程度,让欧文很快就做出了一个方向性的判断。 “吸器?” 充满浪漫装潢情调的酒馆私人放映室内,范宁眼中光芒流转,右手手指不断敲击着桌面。 “应该是这个意思,一个学科词汇。” 私人放映室的隔音效果非常好,非常安静,头顶五光十色的彩灯透过栅格,在希兰白皙的脸颊上投下缓缓旋转的光影。 她手中的笔尖飞速书写,修正了这一单词在影像画面中的几处拼写错误: “Haustorium,在《植物学》或《微生物学》中称为‘吸器’,通常指寄生菌为了吸收养分,将菌丝侵入寄主细胞,其形态发生变化后所形成的结构。” “吸器?什么意思?”范宁端起桌上的酒杯猛灌了一口,“这个词汇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一个怪异的场合,和‘居屋’、‘穹顶’等关键词以及一堆莫名其妙的相位和门扉名称联系在一起.” 就在两个小时前,他从希兰口中得知了指引学派的一个惊悚的情报,以及拿到了一叠由导师卡门·列昂制作、总会长P·布列兹录制的胶片。 来自失常区的未知阴影就像梦靥一般根植在了这个世界的暗面。 何蒙和冈居然还在给外界发送求救讯号!? 这两人明明都死在了“裂解场”,而且有一人的性命还是自己亲手终结的! “这些墙上的文字太乱了。”希兰揉了揉自己额头,“他们好像在试图阐述‘他们所认为的攀升路径’,以一种近乎臆想症的造词造句方式。比如我记下的这几个带有‘Haustorium’的前后语境,如果强行翻译那些看得懂的部分的话——” “每道门扉.‘此门’和‘彼门’.穹顶例外?.不合理.违背逻辑亲自目睹,居屋高处.穹顶之门,此门之名.彼门端口” 她思考犹豫了一下:“大概好像是说,攀升路径的每道门扉都分此门和彼门的结构,为什么到了最高处的穹顶之门,就不这么探讨了?这是不合理的,我们已经看到,已经证实,居屋高处的最后这道门扉,只有靠近下方的此门这一端叫做‘穹顶之门’,而彼门的另外一端,应该叫做——” “ThedoorofHaustorium‘吸器之门’。” 第596章 THANKS 第596章THANKS “吸器之门。” “辉塔最上端,通往居屋的那道门扉,他们认为此门是‘穹顶之门’,而彼门却是‘吸器之门’,而且他们还亲自见到过了,确凿肯定?.” 范宁努力回想着“吸器”的含义与另外一些事物的联系。 一些让曾经的自己感到困惑、但由于无从得解,只能暂抛脑后的事务。 “只是一个名称而已,他们被困在失常区,已经彻底疯了。”希兰把那叠写有“噤声!”字迹的硝酸盐胶片一张张装好。 对了,在希兰看来,他们还只是“受困”而已范宁的眉宇陷在一团纠缠的阴影里。 不只是希兰,整个指引学派如此,其他所有官方组织人员都如此。 亲眼目睹了何蒙和冈的死亡过程的,只有蜡先生,被转告的则只有波格莱里奇。 ——由于自己的搅局,不明不白地出现了两个“真假西尔维娅”,一人还在蜡先生布置的幻象下轻轻飘飘地逃跑,至今下落不明.特巡厅本来就对两人死亡的事情讳莫如深,这下更加不会选择通报真实情况了。 “吸器.” “双盘吸虫?” 轻薄而华丽的酒杯“哗啦”一声碎裂,范宁的手指缝隙中溢出了丝丝殷红。 希兰看着他脸上仍然思索的神色,习惯性叹了口气,没有多劝说或责怪什么,拉过他的手臂处理起被玻璃割破的伤口。 范宁想起了灯塔下方的险峻山道、寒冷而稀薄的空气、鼓点般的重复性迈腿,以及手机在1%电量关机的前刻,文森特的倒数第二条备忘录,没头没尾,完全不着边际的备忘录: 「注意到有一种叫“双盘吸虫”的事物,是蜗牛在摄食过程中感染上的一种寄生虫」 文森特在用此比喻什么?“双盘吸虫”相当于什么?蜗牛相当于谁?. 感染之后会发生怎样的病变过程? “叮咚——” 悦耳的铃铛声响起,墙上的百褶帘被侍从翻出了一个小小的矩形窗口。 “先生,您租用的放映时间到了。需要续费吗?1小时5个先令。” “不用。” 范宁回过神来,背起行李包起身。 门外与其照面后,对方仍在不遗余力地做着推销:“真的不试一下我们今年最新引进的电影胶片么?卡亚姆电影公司倾情打造,有声版,革新性的画质,涵盖爱情、职场、文艺、悬疑、惊悚等多个门类一定会比二位自带的小作坊胶片更具沉浸感和体验感!” 是吗,那恐怕还是有差距的.希兰听到最后一句,暗自在心底撇了撇嘴,脚步加快了几分。 温柔的夕阳在普肖尔河大桥的身躯上落下,灯光沿着街道逐一亮起,两人并肩步行,前方是南码头区。 “不是去默特劳恩和伊格士吗?你这是想带我去哪?” 下到桥的另一端时,希兰疑惑提问。 应该是一趟远门才对,但从中午到下午,两人还没出乌夫兰赛尔城区。 “如果是重复之前的‘采风路线’的话,大概应该要是这样,途中多走一走。”范宁眼睛盯着地面,双手攥着双肩包的两根带子,“而且尘世里的感觉很不错,让人想和新历916年的这个世界多聊一聊。” “好吧,还是你的解释风格。”希兰侧过头看他,“想和你聊的人不少呢,接下来安排的谈话名单就已经排了很长对了,罗伊学姐回复你了吗?” 范宁突然无可奈何地笑笑,斟酌一番后,还是用手掌隔空抚过桥尾的灯杆,让浅灰色的锻铁上显出淡金色的字迹。 去信与来信。 「我回来了,很久没回信,十分抱歉。之前的未读信件,这次全部都细细看了。 不过你暂时先不用着急来找我,外界形势复杂,留在圣城为好。丰收艺术节临近,安排完应该安排的事情,做完应该做的准备工作后,我们会去雅努斯找你汇合的。保持联系。」 「啊!阴郁雨天里的惊喜!范宁先生终于出现了.平安就好! 不过,我没有着急啊?住在这里很惬意的,圣珀尔托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最好的旅居城市,这一年多我品尝了很多可口的食物,逛了很多有意思的风景去处,出席了许多场艺术沙龙、美展、音乐会和宗教活动,而且,还结识了很多很多很多新的朋友呢」 所以到底是谁着急.希兰还没有理清楚,字迹便一道道渐淡渐消了。 蒸汽船和飞艇以轰隆声不断抱怨,憔悴的艺术家们在左岸的书店里徘徊,群聚的咖啡馆里充满了微醺的哄笑。 散步超过一个小时,两人登上船坞,范宁购下了两张去往默特劳恩地区的一等票。 船上,花团锦簇的小酒馆门被推开。 落地窗边,残阳滞留处。 “需要我陪你喝一点吗?”希兰问道。 “随便,点你喜欢的。” “那帮我点一样的就行。” “盖布维莱尔产地的甜白葡萄酒,6小支。”范宁点点头,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直接翻转到背面角落,“这儿有家讨人喜欢的合作小餐馆会卖一种我喜欢的炖菜,里面也是加了杜松子和白葡萄酒还有一种爽滑的切成段的酸黄瓜和细细脆脆的黑椒肉肠,先都来一份。” “你的口吻让我听起来以为是琼。”对面的希兰评价道。 收了小费的服务员道谢暂退,这时希兰又问道:“卡洛恩,你确定这种程度的伪装,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行踪吗?” 两人做了一定程度的乔装,足以让普通人无法将其与知名人物联系上,但不包含神秘手段。 “哦,你还在考虑欧文的事情。”范宁用左手捏了捏右手裹覆玻璃划伤的纱布,“发现‘行踪’?然后,做什么呢?.” “希望在波格莱里奇领导下的这些人的手段能更高明一点,更让人看不透一点,还停留在某些过去式的话,作为‘对家’,我会非常失望的。” “呜!!” 蒸汽轮船吐出高亢的发动声。 跳跃着破碎光斑的河面,被其巨大的身躯一寸寸地划开。 船舱轻轻晃荡抖动,少女的脸庞潋滟如琥珀酒。 尘世的旅程啊。 范宁继续惆怅地叹了口气:“我只是一个非官方组织的艺术家而已,对于当下的形势和利害,特巡厅应该比我有更机密的情报、更清醒的站位和更.搞独裁也要讲术业专攻,不懂‘艺术家的艺术’,‘斗争艺术’要懂一点吧?不然这个破世界真的无可救药了.” 他的话语逐渐进行到后半段时—— 在希兰意外地凝视下,两人手边的玫瑰水晶烛台上的几根蜡烛,经历了一个过快的异常熔化过程。 滚烫的蜡液流淌下来,在木头桌面上开始缓缓蠕动。 “蜡先生?”希兰的神情变得凝重。 它们逐渐扭曲变形,固化成为霍夫曼语版的一个常用口语: 「THANKS」 第597章 “世界电台” 第597章“世界电台” 感谢。 “什么意思?他们有什么要感谢你的?”希兰对此不解。 桌面上这些堪堪成型的字母,很快又成为一滩无序的蜡渍。 前来呈上菜品的服务员看到后,将其归咎于自己之前的疏忽,飞快地用清洁小铲推走。 “他们的确应该感谢我。”范宁将开瓶器缓缓旋入盖布维莱尔甜白葡萄酒的橡木塞子,“既得利益者最不愿看到秩序的崩塌,而我为他们提供了太多对抗失常区的优质资产:连锁院线、音乐基础理论、‘宁式教学法’的普及、成千上万的‘飞蛾’与‘新郎’.现在,这里马上还会多出一位‘新月’,不对,哈哈,可能还有更多惊喜在丰收艺术节上等着他们” “这一句感谢,恰如其情、恰如其分,不仅无损颜面,反而彰显‘领导机构’自上而下的权威和风度,欧文一定说不出这样的话。” 两人将酒杯中的液体碰出星辰般的色泽,希兰尝出了其中雍容华贵的甜美层次,水蜜桃、杏、蜂蜜、丁香花蕾和刚采摘的新鲜香瓜。 “但是,你为什么会‘收到感谢’?”她蹙眉问道,“我是指它是怎么做到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送到你的眼皮子底下的?” “你看,这就是第二层意思——”范宁举起碟盘,将欧芹、杜松子和黄油丝划入炖菜锅。 “威胁!” “我不是很确定这是怎么做到的,我们没有互相分享密契,并非‘通讯联络人’,甚至我刚回来不久,自己的信使也暂时还处于几乎‘拒收’的状态.” “不过我在这些蜡烛的轻烟中嗅到了一丝‘秘史’的气息,很难描述其特征,也许就像流光溢彩的毒雾、叠加迷幻音程的和弦、稍纵即逝的让人颤栗的割裂感、或食物中掺杂的微弱腐败的味道.从失常区出来后,我总是对它们异常敏感。” “也许.只是猜测乌夫兰赛尔这座城市关于我的历史已有很多,我回来,又乘轮渡暂时离开,来来去去,持续微妙的纠缠扰动被这位首席秘史学家所感知,他解析出了一段可以代表我指向的密契,然后将自己的信使派了出去” 就像,如果得知了某人的电子邮箱地址,信息就能通过网络(星界)发送到对方手里。 但不代表发件人一定知晓对方的真实位置,以及,时刻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在和谁说什么。 “‘我们对你的行踪有所掌握,我们对你的监视一直都在,且没那么容易让你察觉’——这是他们在感谢的第二层意思想表达的。”说到这范宁淡然笑了笑,“单方面的宣称总有夸大其辞、耀武扬威的意思,不过,他们总归是有些手段,或掌握了部分的情况.” 希兰若有所思地点头:“听起来还是有些棘手啊,警告你最好别一直做些出格的事情?.怎么回应比较好一些?” “我没打算回应。” “七日之后的音乐会就是我的回应。” 范宁看着窗外属于南码头区的灯塔渐行渐远。 他对此松了口气。 特巡厅的确该是这个样子,像欧文那样糟糕的家伙只是个例。 这才有点独裁者的水平。 对抗,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达成共识,重新定位,把精力用在层次更高的对局上,对双方都有好处。 退一步说,就算特巡厅能够、或打算对范宁身边的状况进行更多实时监视,他们也最好再度告知给范宁看。不然,范宁只会像现在这样,无视这则消息,让某些人陷入‘信件到底是发送成功还是失败’的自我怀疑之中. “卡洛恩,我想我可能是留下了职业病。”希兰终于恍然点头,随即轻叹口气,“只要收到什么书面的东西,总想着整理思路去起草一个考虑周到、措辞得体、内容滴水不漏的回复。” 她已经明白了,这条兼具表态和威胁信件 “感谢”的对象包含很多方面,而其中最直接最具体的所指,就是眼下范宁即将带来的这场回归音乐会! 这场音乐会是一个审视的切入口,不是么? 别看他们现在看起来好像很好说话、很讲柔和手段的样子 这是因为他们将范宁的地位,预判到了一个较高的,“具备对话资格”的位置。 不就是晚7么? 那就看看到底能翻出什么水花,到底“贡献”有多大。 而一旦实际反响低于预期,到了接下来正式“打上交道”的时候,对方的霸道强势就会一如既往地显露无疑。 甚至把“旧账”一本本翻出来算! 所以声量和造势这下很关键啊希兰重新转入职业性的思考,手指甲在杯壁上敲击起来: “卡洛恩,这场回归音乐会,我们院线的联动宣传资源必然是拉满,一些额外的具备仪式感的环节也可以设计进去。不过,事前造势再怎么庞大,事后报道再怎么铺天盖地,它也仍然只是4月18日晚7点开始的一场持续两个小时的数千人受众规模的演出” “票房至多不过是售罄,更快地售罄,你也不过是收到献花和喝彩,更多的鲜花和喝彩,甚至于过多的邀请名流出席,反而还挤占了部分正常乐迷的购票座位,演出自带的空间限制决定了它在形式上的天花板” “而且可恶的是,现在‘加座’还越来越不好用了!!帝国为了加强公共艺术场馆的消防与治安安全,出台了一系列严格的限制条例.” 其实从演艺行业的整体情况来看,需要加座的情况是极少极少的。 而且大城市场馆的消防与治安应对问题.特纳艺术院线自有神秘手段作为保障——事实上,背靠官方组织的场馆都有相应保障,加座是很次要的因素。 不少院线同僚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针对了。 “卡洛恩,刚才就已经有好多地方院线的负责人问我内部名额的分配情况了,这一般就会有三五百张不等的样子.另外按照惯例,我们还得预留100-120张票给社会名流们,预留280-340张票给商业赞助伙伴,目前我们改装升级后的交响大厅是2840席,减掉这些的话——” “除去商业赞助伙伴外,其余的内部名额一律取消,放开市场销售。”范宁说道。 “啊,这样的吗?”希兰没理解他的想法。 “他们会正常听到演出的。”范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上午,我已经安排了瓦尔特总监着手统筹这项工作。” “几个国家,七天时间,利用我们已经初具雏形的四级院线网络,辅以指引学派的最新技术,加之一些特殊的神秘学手段,逐层铺排一件事情、一个尝试、一项开拓之举,相信一定不会令讨论组和特巡厅失望——” “旧日交响乐团世界电台音乐会,第1场!” 第598章 女议长 第598章女议长 乌夫兰赛尔,东梅克伦区,一处高档饭店内。 “瓦尔特总监,这次回归音乐会,系统内部观演票分配方案有没有定下来?” “总监先生,可不可以提前透露一下,我们圣塔兰堡院线一起大概能分多少?我好看看怎么给下面小城和村镇级的分配。” “果戈里小城艺术馆,应该能分到两三张吧?我准备在优秀乐手和常驻乐迷里面各挑一位做观演代表” 商务会议结束后的一场私人名义宴请,瓦尔特坐在主位,来自各地院线的负责人正不断向他打探着回归音乐会的小道消息。 推杯换盏之间,众人先是问范宁指挥的行程去向,以及有没有提前见面的可能,在得到瓦尔特频频摇头的答复后,话题又转到了“内部观演名额分配”上。 面对同僚们滔滔不绝的攻势,瓦尔特的表情有些无奈,终于,示意助手把他放在一旁的公文包递了过来。 “一个多小时前从总部发出的最新文件,电报直达地区和信使特送地区的一些院线应该已经收到了,我就提前给诸位读一遍吧。” 瓦尔特将装订整齐的一份公文直接翻开,其行文简明扼要、共分三点—— “二、各郡、各城区小城、各街区小镇迅速与上级院线公司对接,完成旧日交响乐团‘世界电台’设备的运输、分发及安装工作。” 只是,这是个什么? “三、做好告知,广泛宣传,备好场地,组织当地工作人员和辖区乐迷在演出当晚,收听来自旧日交响乐团的电台适时转播!” 这是要我们“在家”听演出的意思吗? 组.组织当地? 听起来并非新鲜事物。 倒不是什么难事,现在特纳连锁院线的四级行政网络已经初具规模,这个发动力和执行力还是有的。 双方信使的简短通讯在前,这人不会是为了合理规避“要不要给自己发邀请函”这种问题,直接做出了“掀桌子”的过度反应吧??. 不过看到后面,她也逐渐逐渐地思索了起来。 听起来好像是要在各地统一安装一个什么设备的样子。 “一、本次音乐会不安排内部观演名额。” “世界电台转播?” 尽管这公文表面上看起来完全体现不出范宁的痕迹,但罗伊看到这第一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家伙是不是在针对自己。 金发碧眼的女助理妮可恭敬站在一旁。 圣珀尔托,华尔斯坦大街20号别墅,宽敞的会客室内,身穿一身奶白色波纹绸衣的罗伊,正低头瞧着一张透明的软质胶状卡片。 “不安排内部观演名额?“ 瓦尔特说出最后一点后,所有人都变成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众人很快把握住了其中的关键词。 世界电台? 早在上个世纪末,指引学派的卡门·列昂导师就成功地跨郡发出了世界第一封电报;新历890年,帝国的马萨斯顿实验电台首次广播,符合完全意义上的工程技术标准;892年,圣塔兰堡传媒公司电台成功向超过十个郡广播了国会下议院的选举实况新闻。 三年前的那一次《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首演宣传,也是将录制的片段放在了电台里面播放。 不过 “如今的电台能够像这个文件里所设想的,发射那么远吗?”罗伊开口询问旁边这位博闻强识、同样是有知者的女助理。 “其实帝国30年前的电台还真能发射挺远的。”妮可想了想道,“那时天际中的无线电讯号极少,电离层十分干净,小功率的讯号都能畅行无虞,几乎可以横跨大半个提欧莱恩,或者从雅努斯直接发到利底亚” “不过,现在的几块大陆充满了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电台讯号。军用的、民用的、海上的、陆上的、公共事务的、商业娱乐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除了我们官方有知者组织应用广泛外,隐秘组织也热衷于用这种方式来传播教义和聚会信息。如今的电台发射超过1000公里,接收的讯号就非常差了。” 听起来似乎暗合神秘主义隐喻啊罗伊轻轻颔首。 就像相比于古代,如今新历的辉塔和攀升路径的变化情况。 两人继续随意聊了几句。 “罗伊小姐,快到晚10点了,您和弗朗西丝导师约见的”妮可扫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再度轻轻提醒。 “嗯,好。”罗伊的神情不再带有起居的放松,示意助理带上房门。 描有特定镜子符号密契的羊皮纸,被她放到烛火之上引燃。 闭眼入梦,四处开始回荡起若有若无的耳语。 正是曾有过四件器源神残骸收容记录的移涌秘境“叹息回廊”。 宫廷风格的走道曲折而盘绕,两侧悬挂着神秘画作、雕塑和工艺品,一排排质地古旧的藏书静静地躺在高处的栅格内。 罗伊缓缓在过道中前行,有的地方洒有明媚阳光,有浸在阴影和灰尘中,还有一些墙上开有百叶窗,外部的风景光怪陆离。 一处突兀断裂、衔接着淡淡雾气的地方。 罗伊径直更前一步,推开木门。 “你来了,罗伊导师,请坐。” 写字台前面的女士拥有着对她这个年纪而言极好的皮肤,身穿华贵西服,银框眼镜,口红较厚,头发染得深黑,较窄间距的双目在打量来人之时,呈现出符合礼节但充满权威的态度。 弗朗西丝·博洛尼亚,研习“荒”的邃晓三重强者,学派导师,现任提欧莱恩国会上议院议长。 作为原博洛尼亚学派三家族中已经衰落的另外两支其一,弗朗西丝仍然凭借一己之力的天赋升到了足够的高度,以40岁出头的年纪,成为提欧莱恩现今最富代表性的政治明星之一。在赫莫萨女士遭遇“蠕虫”污染身亡后,也是目前学派仅次于麦克亚当总会长的二号人物。 “议长女士,我想知道,为什么不是我爸自己来找我谈话?” 罗伊在写字台的对面座位坐定。 听到这话,弗朗西丝银框眼镜之后的光芒短暂地迸射了一下: “如果我对你的敬称是‘大小姐’,那么作为特殊尊贵人士,你可以在大小事情上都直接越级同你父亲讨论;但如果你是‘罗伊导师’,那么对你来说,最好按照高层排位和事权关系来商谈工作。你的父亲的意见同样倾向于后者。” “好吧,您说的有道理。”罗伊熟悉这位女议长的风格,她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所以,今晚需要同我谈什么?” 她之前只是接到通知,学派有重要的事情要找自己谈话,但具体是什么不知道。 难道是范宁先生回归的相关问题? 不过,罗伊似乎猜错了。 弗朗西丝双手环抱,徐徐向座位后靠了下去: “两年。” “对于在特纳艺术厅连锁院线高层任职的问题,你之前给出的承诺是两年。那么,时间快到了,让我听听你接下来回来后的规划是什么?” 第599章 国会改革法案 第599章国会改革法案 “距离期限还有四个多月吧?”罗伊蹙了蹙眉,“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是不是还太早了?” 她是从前年的八月份开始着手筹备建院事项的,和父亲、和学派谈成这件事情,经历了一些波折。 过程不表,最后还约定了一个两年的期限。 原本以为当时父亲是说的一个大概的时长,还想着至少延后到丰收艺术节结束再说 没想到现在居然提前四个月就开始“叫回”自己了。 “从学派人事工作角度出发,酝酿一个中层负责人职位,譬如公学校长,至少需要提前三个月腾挪位置、梳理工作、物色优秀的高位阶会员、倾听各方意见。这还只是中层职位。” “所以罗伊导师,你觉得你的这句反问,有体现出你的水平吗?” 和这位术业有专攻的女议长上司陷入争辩,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罗伊的脸庞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只是淡淡地表示道: “严格计算的话,时间是到今年的8月25日截止。回到学派正式负责具体事务的话,我会对所有公学的艺术教学体系和评价体系进行整顿,提升高层次‘格’的造血能力,以适应如今的邃晓者晋升管控机制.” 罗伊说这些话的时候,弗朗西丝的眼神稍有变得柔和。 至少,这位大小姐心中还是有明确规划的。 回答得很痛快,不是避而不谈,或者一拖了事。 特巡厅又在搞什么动作? 提欧莱恩国会由上下议院构成。 “《国会改革法案》?”她蹙眉揭到第二页。 “哦?” 她说的这个方向,的确是学派目前的中心工作。 她嘴角微微牵动又复原,将手头的一沓文件调了个边,对准了罗伊这侧。 “不过.”这时罗伊话锋转变,“更聪明一点的领导人可以看出,我继续保持和院线的深度合作关系,给学派带来的好处只会更多。” 从特纳艺术院线这一年多的表现来看,也只是有一些可借鉴的亮点罢了。 由下至上的意见栏中,更高层级导师的意见尚未签署,不过从已有的几人字迹的只言片语来看,都是强烈反对的意思。 当然,任何系统性的事务都是复杂的,这件事情很难很难。 “指引学派?和当局?”罗伊有些疑惑,低头阅读起来。 而且,在弗朗西丝看来,他们的亮点主要在“生钱”方面。 她当然还是希望,一切平稳过渡到丰收艺术节后再说。 “正好,话题无缝衔接到了下一件事。” “那么.罗伊导师,请你会签你的意见吧。让我看看你在面对‘深度合作关系’的指引学派以及当局那群家伙时是个什么态度,最好是有点实质性的处理意见,别像下面那几位一样毫无建设性。” 帝国的一百多所公学,那是学派多少代的积累?相比之下,特纳艺术院线摊子铺得过大,全靠砸钱,师资力量严重依靠学院派和教会派,工作重心一半又在公益化和平民化上,而且这一年多在现代音乐探索上也表现平平.总之,不是全然可被奉为圭臬的。 文件的第一张纸,是学派公文单里的“高层会签表”。 原本对特纳艺术院线的评价就很持“理中客”态度的弗朗西丝,这下脑海中的念头和罗伊的结论性表态突然“撞车”了。 上议院人员包括王室贵胄、学阀、贵族和神职人员,由博洛尼亚学派控制,神圣骄阳教会也有一定影响力。 下议院人员包括大工厂主、律师医生工程师等中产以及平民,两者的社会基数是存在绝对差异的,前者极少,后者极多,但从议员构成比例来说,数量却近乎6:4,显然代表工厂主阶层利益的特巡厅占据主导权,指引学派处于从属地位。 国会相关制度的改革,近两百年来较大规模的一共有8次,每一次,权力都更多地往下议院转移,应该说,在特巡厅和工厂主阶层崛起的蒸汽时代,这是个很难改变的历史趋势。 罗伊快速地翻阅文件,很快就提炼出了这其中要害关系更为突出的两则条款: 「上议院提名下议院议员候选人的名额,将在各领域再次缩减30-40%不等。」 「26个财政领域在内的法案在下议院通过后,无须再经过上议院的同意。」 “果然,焦点又是在提名权和财政权上.” 都是核心要害问题。 候选人提名权自不必说,财政权同样是内阁行政权力的核心,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公学的主要经费来源之一——年度财政拨款。 罗伊记得在上一版《国会法》中,对于财政类法案的表述意还是“上议院是拥有两次为期一个月的驳回权,第三次才必须同意”。 现在直接成了“无须经上议院同意”了。 她“哗啦”翻到最后一页。 是这本《国会改革法案》在此前下议院的意见征集结果,法案以850票支持、32票弃权、2票反对的形式被通过初审。 不考虑站在工厂主后面的特巡厅,另一半代表指引学派的中产及平民议员也几乎一边倒了。 现在的下一步,是递交上议院征集意见,最后,像这种重要的核心议案,还要通过“联席会议”才能正式决定。 理论上说,每位议员都有可能改变自己的意愿。 但政治往往是一种“提前酝酿、一致决定”的事物,绝大部分票选,不用全然等到正式会议召开的那一天,就能看到七八成的趋势和结果。 罗伊沉吟一番后,拧开手中的钢笔帽,吸墨,靠壁,迅速书写起来。 “条件性同意?”弗朗西丝看到了为首的那几个单词。 她原以为罗伊的处理意见会是“号召全体议员投反对票”,没想到是“条件性同意”? 这只不过是会提出一些补充条款而已,在认可的前提基础上,承诺同意。 如果议员们参照这条意见执行的话,在到时候的上议院统计数据里,同样是记以支持票的! 弗朗西丝凝视着罗伊笔下的字迹,想看看她提的是什么前提补充条款。 「进一步降低帝国公学就读门槛」这是总括句。 下面有三个层次:「1.扩大中产及平民招生名额比例,设置多样化奖学金助学金体系;2.扩大学位深造和进修渠道,向各郡城市学院和特纳艺术院线中吸纳优秀学者攻读博士学位;3.同意削减部分固定性的公学年度财政预算,但须以提高帝国文化产业税率做等量置换。」 “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待罗伊签完字,合上钢笔帽的一瞬间,女议长就严肃地追问了起来。 她没明白。 补充性条款一般是阶层与阶层之间的一种让步博弈,你要收走我的这部分利益,行,但若想要我不抱以激烈反对,我就要你承诺吐出另外一部分利益! 可这提的是些什么? 要不是那道优雅的落款字体写的是“罗伊·麦克亚当”,弗朗西丝还以为这是哪个下议院议员提出的条款! “议长女士,您是否意识到” 罗伊将长发拢顺,同样缓缓靠回对面的座位。 “这一二三点让渡的利益,表面上主要以中产和平民为主,但落到谁头上,落不到谁头上,谁又能被优先考虑,其主导分配权,都在我博洛尼亚学派手中!” 第600章 讨论组圆桌会议 第600章讨论组圆桌会议 在博洛尼亚学派手中?弗朗西丝怔了一怔。 罗伊目视前方,语气平缓:“暂且先不谈世俗政治背后推动的神秘因素,神秘因素我们放第二点去说” “您知道这帮人是怎么一步步蚕食上议院权力,而且每次都让新的改革法案顺利通过各环节票选的么?” “上议院有很多世家,那些吃土地、庄园、城堡和艺术收藏品老本的传统贵族,如今财富的再生速度越来越不比往日了!.这其中有部分跟不上潮流的,只能把土地流转或租赁给了工厂主们,分得一点盘活闲置资产后的利润;还有些具备商业头脑的,或是非嫡系后代、在家族斗争中失败,没有继承到爵位的,自己选择去开设工厂或出海掠夺。他们是发财了,但在积累财富的这一过程中,他们已经和下议院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传统贵族变成了工业贵族!” “即便是没有扩展商业版图的那些人,他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有的也凭借自己个人的勤奋成为了优秀的律师、医生、工程师或公务员,成为了向工厂主们提供高端服务的中产精英的代表!” “家族都是开枝散叶,互相联姻,互通有无的。上下议院,具体到每个个体,您以为如今的国会势力划分,还像一百年前那样泾渭分明么?政治斗争从来都不以消灭对方为手段,他们主打的玩法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说下去。”弗朗西丝语气沉凝。 她是个明白人。 对方的结论只是表面上听起来没有那么露骨而已,实际上的意思恐怕是说不光下议院来势汹汹,上议院本身的这些议员们,就早已经根基不稳了,忠诚的纯粹度一直在走下坡路。 上议院的很多世家议员,被下议院的“财”牵住了鼻子,那么下议院的这些议员,同样可以被上议院的“学”牵住鼻子! 弗朗西丝沉吟思索之际,某种冷峻地气场一寸寸地发散开来。 这是诸多复杂社会因素在一代代人中长期作用的结果。 “议长女士,我必须提醒一点。”罗伊将文件和签呈掉了个边,推了出去,“九百多年了,博洛尼亚学派在世人的认知里,一直是‘学院派’,是个‘学阀’。” “就是这样啊。”罗伊这时淡然笑了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玩法,谁不会呢?有议员自己和家庭成员不需要接收教育的么?每一个与上层社会有过交集、听闻过隐秘传闻的家族,有不希望自己的家族成员被官方组织吸纳的么?” “罗伊,我发现你是一个冒险主义者。” 时代趋势,很难逆转! 关键就在于,这并不是阴谋性的“策反”、“贿赂”。 “你这不是在解决国会权力转移的问题,而是在提议换条赛道!” “学阀,不是财阀!财富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掌握了知识传承与教育体系而附生的产物!” “不要为了政治斗争而政治斗争。国会和内阁的斗争史、上议院的下议院的斗争史,只是这几方有知者组织在隐秘斗争之上的外显。而我们.我们的全部骄傲和神秘力量的总和是帝国的这一百多所公学!——我没有提议更换赛道,只不过是将有些跑偏的学派拉回主道上罢了。” 弗朗西丝不得不点了点头:“我承认你提出的一二点条件给了我启发,不过第三点,你到底在想什么?‘同意削减公学年度财政预算,以提高帝国文化产业税率做等量置换’?” “我知道特巡厅那帮家伙没安好心,财政类法案权力彻底下放下议院后,接下来会不会对公学的公共预算开刀,就难以预料、全然指望对方的道德水平了.但我们并非没有斗争余地,你现在直接同意了削减,自己伸出头让他们砍一刀,条件只不过是.文化产业市场?你能提高多少税率?那点增量能干什么?” “卡洛恩·范·宁要回来了。”罗伊只是淡淡地回应一句。 “.”空气中一时陷入了寂静,弗朗西丝长时间地沉吟起来。 那个曾经制造出了无数艺术奇迹、又昙花一现地消失、富有争议和传奇色彩的年轻人 沉默的思考一直持续,直到一张的灰色信笺纸突然浮现在了桌面上。 “嗯?” 有学派的机要人员从醒时世界递来了消息。 弗朗西丝读到信笺上的话后,脸色和之前正常的工作式严肃不同,瞬间就变得极为沉郁凝重起来。 “怎么了?”罗伊本能感觉不是什么好事情。 “特巡厅的联系便函,七年一度的讨论组圆桌会议进入筹备阶段,要求我们报送出席人员回执!”弗朗西丝将信笺纸递了过去。 讨论组圆桌会议!!.罗伊自然知道这个名词背后代表的份量。 她看到言简意赅的句子下面,有一圈泛着淡淡青色流光的签名钢印。 这个会议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权通知,有权发起和召集的。 发起人、召集人、主持人有且仅有一位。 讨论组组长、特巡厅厅长,波格莱里奇! 而有权出席之人,也已经超过了什么学派总会长、教会教宗之类的层次,每个官方组织仅有一名讨论组组员——他们背后的执序者! 世俗国家的元首仅仅只是“列席”,在主持人允许时可发言,无投票权! 1名组长,2票权力;5名代表官方组织出席的讨论组成员,5票权力;4名代表国家列席的元首,无投票权。 10人,7票,议题范围为失常区扩散问题及由该问题衍生的系列神秘侧决策性问题,这就是往届讨论组圆桌会议的常见构成模式! “算起来的确是时候了。”罗伊迅速将目光从那圈签名钢印上移开,稍稍过久的注视让她的双目出现了切割似的剧痛,“按照波格莱里奇习惯,他往往就是在7年一度的丰收艺术节前夕召集这个圆桌会议的。” 这也是官方组织的执序者们碰头最齐的时候,平时这些人散落在移涌和辉塔各处的隐秘角落研学静修,都是依靠信使联系商谈事情。 “议长女士,现在联系函如期来了,通知我们的‘顾问’参会即可,有什么为难之处么?” 弗朗西丝的眉宇间愈发严峻了起来: “我们的那位‘顾问’先生,已经很久联系不上了!” 第601章 重临作曲小屋 第601章重临作曲小屋 “联系不上?具体什么意思,多久联系不上了?” “可能最低也有六年了。” 弗朗西丝低头紧盯着特巡厅的这张联系便函,带有“波格莱里奇”青色流光签名的钢印,被她的右手大拇指严实遮住。 那道签名简直像一小幅画作,带有无尽张力、锋利度和危险性的艺术画作,以她邃晓三重的强大灵感,都不敢报以任何深入的观赏或联想。 “你父亲之前没有告诉过你,这相关的情况么?” “几乎没有。”罗伊摇头。 六年 关于学派的那位“顾问”的事情,她的确知之甚少。 自己从进入圣莱尼亚大学就读时才开始逐步学习隐知、接触神秘,迄今也不过六年多。 “实际上我这一代人,包括你父亲就从来没见到过‘顾问’先生,没有入梦得见,也没见他再在醒时世界留下神性投影。而近年来,我们的联系频率也在逐渐变疏。” “我们一直怀疑他的状态出了某种未知问题,但这种怀疑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怀疑为真,学派也没有人能帮到一位执序者解决麻烦,反而容易引起内部人心慌乱,这可能就是侯爵大人此前从未告知于你的原因。” “七年前的第39届丰收艺术节前夕,讨论组圆桌会议的召集令,我们倒是通知到了‘顾问’,他也应该是参会了,但在会议上是否有异常表现,波格莱里奇是发现了这种异常表现、未告诉我们,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凡此种种,我们没有参会权限,一概不知。” “后来我们有尝试过向当时代表帝国参会的普恰图首相打探消息,但普恰图表示他们有严格的守密限制,而且列席者只是在幕后听会,连六位成员的真容都没见到,也没觉得‘顾问’的发言有什么异常.” “通知‘顾问’参加第39届丰收艺术节,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联系,再往后,即无音讯。” 罗伊闻言,沉默了一阵子后道: “如果此次圆桌会议,博洛尼亚学派缺席了,会造成什么后果?” 这句话其实是自问自答,她在心中已经做了一定的预演。 如果波格莱里奇知道己方学派的执序者出了问题,会不会令特巡厅追查学派秘密、会不会进一步压制学派在帝国的权力、甚至做出更激进的举动每一种可能性都无法预测或排除。 讨论组,这是全体官方组织的有限程度联盟,是决定全人类在整个神秘世界走向的最高决策层! 弗朗西丝明白罗伊在想什么,她又补充提醒了一点: “今年的圆桌会议可能还会有另外一个变数。” “芳卉圣殿覆灭了!圣者‘伈佊’死亡,讨论组成员空出了一位!!” “空了一位,讨论组自然要吸纳一名新成员。按照以往惯例,成员基本都是执序者级别的存在、或是‘格’已到达第六高度的‘掌炬者’,本来,南国出事,波格莱里奇会如何考虑这件事情,在我心里就已经打了一个问号.” “但如果说圣者‘伈佊’死的同时,我们学派的‘顾问’又出事了的话,这窟窿一时间怎么可能填得上?” “我担心到时候整个讨论组的构成都会发生颠覆性改变,‘1官方组织1成员、成员1票组长2票’.经过无数斗争才达成的的相对平衡格局,会发生彻底变化!波格莱里奇的左膀右臂也会加入讨论组!” 罗伊此时已经眉头深锁。 这问题无比紧迫又棘手,比之前的什么“国会改革法案”棘手百倍! “怎么办呢。” 她心中有一种极为不甘心的、奋力去够却够不到的感觉。 虽然自己已经晋升邃晓者,而且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内,就完成了晋升邃晓二重的前期准备,但面临问题的层次实在太高了! “报我的名字。” 突然,低沉的男子声音在会谈室内响起。 一位穿棕色外套、戴高顶礼帽的绅士身影缓缓从地面上浮现而出,他气质成熟,面容英俊,头发和眉毛修整得十分利落。 “侯爵大人。”“爸爸?” 弗朗西丝起身问好,罗伊也随之出声。 “我们刚刚的谈话您刚刚是说?可是参加圆桌会议的人得是” 麦克亚当侯爵“呵”了一声,抬了抬手,那张联系便函顷刻间从弗朗西丝手中脱手,化作一道白色流光飞向了他。他的身影开始闪烁变淡,在此期间,会客室的陈设布局发生接连变幻,就像迅速切换的一沓内景图片。 罗伊惊讶地看着他,她觉得梦境中的父亲相比以往,发生了某种截然不同的变化。 一切恢复往常,而麦克亚当侯爵的最后声音,仍然残留着不予言表又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去参会。” “你是说,指引学派的那位‘顾问’可能出了某种未知问题?”范宁问道。 天空下着绵延稠密的雨丝,远方高耸陡峭的多洛麦茨山脉,裸露的山石,绿色的植被,光与影的界限被模糊,辽阔的湖水之上弥漫着成片成片的烟雾。 两道持雨伞的身影,在原野上一前一后缓步而行,逐渐接近远处湖畔的一座小屋。 “维亚德林爵士在一次私人场合向我隐晦透露的。”后面持伞的希兰说道,“说是他们那一代人从来都没见到过学派的‘顾问’,而且除了每次转达波格莱里奇的开会通知外,得到的交流和指示现在越来越少” “呵,果然。”前面的范宁吐出几个词。 “你知道情况?” “我爸早就有所怀疑了。” 不仅是文森特,范宁自己之前在失常区就和琼讨论过“好像执序者的下场都不是很好”的问题。 不光是指引学派,博洛尼亚学派背后应该也有一位被称为‘顾问’的执序者,但是这么久了,他也没听说过‘顾问’到底是谁,就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真是令人忧心忡忡的问题啊。”希兰轻叹口气。 范宁不再讨论这个问题,缓缓踏前一步,凝视起眼前这幢自己亲自指挥修建的“作曲小屋”。 蓝红相间的倒V形屋顶,三面开窗,墙壁已不再洁白,带起了经受日常风雨后的灰色污渍。 那位于新历913年春天造访于此的无名青年作曲家,一走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起初,湖畔小镇上的居民时有提着果篮前来探望,乡村乐师们也保持着一定程度关注,但数个月、一年、两年.这里逐渐恢复了无人问津的静谧,即便间隔数百米之外还有耕作的果园和农田,再往湖边,就仅余下几条由垂钓者和采摘者踏出的原野小路。 下一刻,范宁的身子穿过屋檐下的雨帘,转身,收伞。 希兰在旁边跟随着他的动作。 咔哒几声,钥匙插入,转动,推门。 “嗯?” 范宁的声音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这房子内的布局和陈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第602章 忧郁病 第602章忧郁病 “布局和陈列?” “和你走的之后不一样?” “有人动过这里么?” 希兰在疑惑地问,她看到范宁轻轻在小屋内踱起了步子。 小屋内的空气很闷很旧,没有不适的异味,地面和家具覆着灰尘,仅仅薄而局部的一片,他手中的伞尖在各处留下一道道雨痕。 钢琴的朝向、安乐椅的摆法、吊灯与烛台的数目和位置、衣帽柜的彩色橡木的具体颜色组合范宁在竭力回忆着一切,然后缓缓地摇头: “没有,应该是我记错了。” “有时.” “所以会有再住一天或两天的打算吗?” 毕竟是关于晨光、花卉、荆棘、果实和青春年华的《第一交响曲》啊。 希兰站到他的身后,手肘靠在他的座椅靠背上,这样的姿势让她脚尖点地,右腿勾起。 范宁最近的目光不甚活泼,总是喜欢懒懒地长留在一个地方,但他的思绪终究是被希兰推起来走了: “那时.”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范宁对窗外的眺望偏多,动笔偏少。 “嗯?” “会不会是天气的因素?”希兰尝试找到原因。 历史是会腐烂的。 在之前的轮渡上行旅时,《升c小调交响曲》的第一乐章本就接近完成,现在,还是接近完成而未完成。 “卡洛恩,你一个年轻绅士,清秀又英俊,说是男青年也可以,说是少年或者男孩子也不为过。可两年前你构思‘复活’时,我就见你写葬礼进行曲,现在见到你,还是在写葬礼进行曲.” 她哼了一些旋律,又忍不住嘟囔。 范宁不再说话,仔细而缓慢地将窗前的写字台擦净了一小片位置,然后摆随手物件,拿乐谱本,拿笔,坐下。 毕竟这阵子的雨丝都过于细密。 “哦,总之这没什么太大关系,即便一部作品一幢作曲小屋,也是很划算的买卖。”希兰读不出他关于《第三交响曲》的另一句话,但读得出他的表情,本着不额外加重其心理负担的想法,她再度明确表示,外出同行不等于一定要完全重现两年前的采风行迹。 “那时我对自然界中的一切都充满新奇的感召似的体验,就像被推车推出的婴儿第一次见到户外的风景一样。”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范宁点头,又在心底“仿写”了一句——比如在缇雅城郊狐百合原野的史坦因纳赫山脉,就只能写《第三交响曲》。 “有可能。” “希兰,试了一下,还是不打算住了。”他为难地合上乐谱本。 忧郁病的特质又出现了希兰暗叹口气,在心中继续将其归咎于深入接触失常区,不过由于范宁坚持认为这是自己性子向来使然,她不再与其深入讨论原因,不然两人少不了又要绊嘴。 “但总体来说,采风的地方环境以孤寂和宁静为主,有时在写作时,鸟儿们从窗前掠过,我会抬头,如此反复,直到残阳的余晖照在台子上.我接触过镇子里的居民、乡绅和乐师们,很不错的体验,我喜欢和这个世界聊天.日落时分也发过呆,那时候的湖泊和山峦是最不真实的,树林轮廓会拉出越来越长的昏暗弧线,深蓝的天空给人以居高临下的壮丽感,有时神秘得让人不太舒服。” “是比如说在默特劳恩湖畔的作曲小屋,你只能写《第一交响曲》吗?” 说起来这一体验有十足的新奇感,在以前,“卡洛恩的作曲小屋”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无论是在范宁表示“自己要出去一段时间”、“目的明确且单一”的时候,还是后来自己躺在沙发上听《船歌》和《爱之梦》的时候。 “新历913年的4月份,你是怎么度过的?” “所以这点难以让人喜欢对吧?” 因此希兰认真点头: “我没说这话。” “自然不全是,回忆一定是有快乐、有伤感的,这取决于具体是什么。”即便如此,希兰仍然在每个偏忧郁质的话题上坚持自己的看法,“对啊是吧”的附和是一种缺乏责任的敷衍聊天,于人于己都是一样。 “感谢理解啊,你觉得‘回忆’始终是一种令人伤感的事物吗?” 在“仿写”后他想到南国,想到历史投影,想到更多人更多事,觉得更加郁郁。 挺凌乱的、缺乏组织感的表述,凌乱得非常真实,非常让人身临其境。 希兰在屋子四处晃荡,不断好奇打量,有时还会猫下腰。 “也许过去的时光只适合写过去的作品,两条不平行的线只有一个交点,难有例外。” “创作人生中的第一交响曲给人以雀跃的使命感,让心脏和它们一起有力搏动。有时我喜欢独坐在洒满阳光的门口,看阳光在湖泊中跳跃,听野鸭子的聒噪声,有时风来了,涟漪会带着芦苇微微晃动,有时大鱼会从水面跃起又跌落” “如果过去的时光很糟糕,比起现在而言糟糕极了,自然没什么人愿意去回忆不堪回首的事物;如果过去的时光很愉快,比起现在而言快乐得多,那么也说明现在的自己过得不如以前好。你看啊,始终是令人伤感。” 可能换个人会更擅长于将这类交流延展下去吧。 “过于泛泛而不好回答的问题。” 范宁看着窗外烟水连天的默特劳恩湖。 “.”虽然希兰很想继续忠实扞卫自己的观点,但不知道该从何处反驳起。 如果有人跳过门口那把大锁潜入了这里,然后把钢琴从这头掉到那头,椅子从靠墙改为靠窗,再把衣帽柜的橡木换了个色调,再不动声色地潜出,这很无聊的对吧。 况且仔细一回想,有些习惯的确是自己的习惯,只是有了点年头而已,或者是前一世的。 一段经历或见证的缺失感始终在心里面,程度很轻,不会造成严重不安,却明显感觉得到,如果一直悬而未决,还是会造成困扰的。 “不,始终伤感。”范宁开始将放在写字台上的物件一一收回双肩包。 “具有代表性的普通一天呢?” 她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帮范宁一起收好东西。 心里有些闷闷的,脸上的笑颜却再度绽放出来: “走啦,不待就不待了,天气好的时候再来,我带你去找一家最近的连锁院线看看。” 第603章 传染性 第603章传染性 希兰觉得范宁应该真是患上较为严重的忧郁病了。 忧郁就如近日从默特劳恩到伊格士一带连绵不绝、每天超过20个小时的细雨,在此季节的提欧莱恩的北方,以往并不常见。 他对于身边出现的事物总是在过度思考,钻到局部的细节里。 比如向酒馆服务员询问餐盘里几种调料用途花瓣的产地;和砌砖工和小摊贩聊他们的童年和祖辈;用阿卡贝拉的方式为集镇上的女孩们伴唱;刨根问底地讨论小教堂里一尊古旧挂钟的由来,直至被尴尬的神父们转移话题。 他在同人们打交道时,脸上也挂着笑容,却不是因为“愉快体验”而浮现的,而是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质,似乎就像“愿你们在尘世的生活过得幸福”一样的潜台词。 之前雨歇,在岸边散步时,两人各揣着一小罐热咖啡驻足小憩,范宁随口感叹的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让希兰感到困惑不解。 这明明是个湖泊呢。 虽然春天已经到了,但天气暂时一点也不暖和,也看不到花啊。 哦,还有,他总是将一则本可正常进行的日常对话,过渡引申出太多不需要的含义。 昨天两人在小城的庭院式旅店里打了会羽毛球,休息时分,本可直接表达“运动的体验挺棒”这一类的意思,他却感慨成“心跳与汗水的存在十分令人眷恋”; 问他正在创作的这部交响曲会不会有合唱,会不会起标题,本可直接回答“打算写无标题、纯器乐”,却非得闷闷不乐地表示,“少年时光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了。” 在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完笔的前前后后,他还在反复强调着自己的决心,“一定要让这部作品以大胜之势结局”. 结果转眼间他就在第二乐章开头做出了“如暴风雨般激烈,并更加激烈”的指示,低音弦乐器发出痛苦的嘶叫,铜管与打击乐以癫狂愤怒的姿态竞相回应,一切情绪的冲突通过更为晦暗、更为恐怖的形式呈现出来,传统调式和对位的秩序,被屡屡推到了近乎崩溃的边缘. 这部纯器乐的、去标题化的作品无疑又是划时期的音乐,只是,他对于自己在接下来登上“新月”之位的可能性有多自负,对于自己人格中悲观主义的认识就有多深刻。 但是话说回来,也算是“运气足够好”吧。 毕竟从已知的失常区接触者样本,广而视之地对比去看像他这样出来后已经算是“正常人”的,根本没有几个了吧。 “hmm-hmm-hmm-hmm——hmm——.” 台上,扎辫子的小姑娘演奏的《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已至尾声,在钢琴快速而清冷固定音型的伴奏下,低音区放慢倍速重现中部抒情主题。 观众席上,希兰的视线则落在了旁边范宁的身上,看着他惬意地微微晃头,跟着演奏者轻声哼唱着这个抒情主题。 她从纷繁芜杂的思绪中抽身出来,带头报以掌声。 此处小镇的特纳艺术馆毗邻市政大厅,出资的一部分是当地乡绅,另一部分来自教会的捐赠,装潢简朴的小演奏室带有礼拜日的气氛,即便在雨天也有着不错的采光,凉风轻轻吹拂着打着补丁的干净帘子,送进新翻的泥土和野葡萄的气息。 两组安静的琶音响起,温暖的声响在室内弥漫,好似幻梦结束,回归现实。 扎辫子的小姑娘提腕,起身,鞠躬,虽然仪态举止还有些青涩,但已传递出了自信的风度。 由五六位弹钢琴的青少年合作,撑起的一个多小时的小镇午间音乐会自此谢幕。 几度热烈的喝彩后,居民们开始陆陆续续退场。 小镇的场馆管理也没有大城市那般严格,没等听众们彻底散场,工作人员就上台继续起了他们的“紧急施工”。 设计样式统一的、带有“复活”、“回归音乐会”、“世界电台”等关键词的海报和展板已经竖起,根据总部逐级下来的通知,他们还要赶在4月17日前完成这批特殊设备的安装、调试与场地翻新改造。 部分关键性的器材今天已经运过来了,提供技术指导的工程师也到了现场。 确实是很特殊的施工,现在那位工程师先生还趴在木地板上,用蘸有一种特殊淡金色颜料的羽毛笔,描着几根跨越舞台的不规则折线的图案。 哐哐当当的噪声与吆喝指挥声中,范宁仍靠在座位上。 希兰认为他是到了这里就顺便看一下施工进度,一时也没有催促提醒。 “在这个年代,一个刻骨铭心热爱艺术却碌碌无为的下层普通人,最终会得到什么?” 第二排,相隔有一定间距的座位上,传来一道年轻的男人声音。 同样有位听众,在观演后没有立即离场。 希兰怔了一怔,那句话语速适中,吐词清晰,从语义上来说倒是一开始就听得再清楚不过,不过转头看了几秒后,才确认对方确实是在向己方两人提问的。 一个热爱的普通人会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很有探讨价值,但是你在这个点问我们,很容易被他传染‘忧郁病’的啊.希兰无可奈何地暗自叹气。 提问的听众是位少年,微卷的短发,嘴角细密的绒毛,显示出其年纪可能方才成年。 他穿着陈旧、干净却笔挺的全套正装,领结、礼帽和靠在旁边的手杖也一应俱全,眼神中仍残留着对于舞台之物的羡妒和遐想。 在小镇艺术馆的众多听众里,少年显得有些特殊,当然反之亦然,可能在他眼里,坐在第一排这两位俊男美女的礼仪、装扮和气质更为不凡。 一看就是从大城市里下乡度假、体验生活的艺术世家。 “得不到什么。”范宁答道。 “为什么?”少年直起身子,立马反问。 自己的刚才那句提问,可能更多是迷茫和哀叹的情绪释放,但对方回应以直截了当、且不加论述的否定句式,实在让人不甘心地追着问个究竟。 “因为你这个问法已经注定答案了啊。” 果然,保持静坐的范宁双手抱膝,淡淡地笑了两声。 “如果伱确实是表里如一的话,那么其他人普遍在乎的东西,可能你不是那么在乎,而你真正在乎的东西又太高欣赏也好,产出也好,艺术上的很多见证,不是在人活着的时候来得及体现出来的。” 不愧是大城市里来的高高在上的艺术世家贵胄。 论证高深又抽象,让人一知半解,却不得不接受他的黑色结论。 “令人感到丧气和差劲。” 少年沉默片刻,感觉自己的心情更加一寸一寸地灰暗了下去。 “怪我不该在这里多嘴抱怨,呼.如果是卡洛恩·范·宁先生在这里,他一定会有更好的观点。” 第604章 “房屋中介” 第604章“房屋中介” “喔你认识范宁先生啊?你叫什么名字?” 令人灰心丧气的交流气氛之中,突然出现富有戏剧性的意外插曲,希兰在共情之余,总觉得有些忍俊不禁,于是她开口提问了。 与之同时她偷偷瞟了身边人一眼。 范宁依旧平视前方,好像根本没听到那句话。 “我是在乌夫兰赛尔长大的,我叫安德烈。”少年挤出笑容,“我的妹妹曾经是旧日交响乐团附属合唱团的某任女高音领唱。“ “很棒啊,艺术救助计划进来的吗?”希兰遥竖起大拇指。 “嗯,她已经去世快满一年了。” “.很抱歉的消息。据说当初第一批进来的,都是幸运又不幸的孩子们。” “你们果然是特纳连锁院线的上司们吧。”安德烈说道,“默特劳恩地区分公司的,或者是更高级别的伊格士郡分公司的。” 希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于是这在安德烈看来是承认了他们自己的身份。 “那伱呢?”接着希兰问道。 “我?”安德烈的声线变低,叙述断断续续,“我在乌夫兰赛尔出生长大,然后就回到乡下了,在我的父母两年前去世、妹妹一年前去世之后” “噢,我也参加过特纳艺术院线的‘音乐救助’计划,两年,四次,头一年是在乌夫兰赛尔,后来名额扩招,又去了伊格士的郡城分部,天赋有些差劲,都没有能够如愿入选.真是残酷的‘天赋’一词啊,对于‘有’的个体来说,对于传奇小说里面的主角来说,天赋生来便是,轻轻松松,只需一个判定,一个宣告,没有的人能怎么办呢,重新再活一次么” “我输得很服气,报名‘音乐救助’计划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显赫世家,大家都是‘赤条条’上阵.而且,我的年纪也不小了,如果再早五年,也许那些条件对一个14岁的孩子会更宽容一点.” 希兰听着陷入沉默。 “音乐救助”计划听起来十足美好,但归根到底也是“计划”。 有选入,就会有淘汰,很现实的问题。 特纳艺术厅并没有无限的资源,卡普仑艺术基金也没有无穷无尽的收入,目前建成连锁院线后,具备开展“音乐救助”计划条件的,也只是扩展到各郡一级。 未来努力的方向,也只是继续扩展名额。 名额少时,入选的标准更高,名额更多,入选的标准会低一点,孩子们的机会会多一点,如此而已。 “不过,还是感谢那位卡洛恩·范·宁先生,以及哈密尔顿女士。”安德烈苦涩地笑了笑,“虽然我没能因为‘音乐救助’受益,但我成了‘金朗尼亚钟表厂案’的间接受益人,父母和妹妹的去世让我在回到家乡前拿到了共计775镑。” “很大的一笔赔偿金。”希兰听到这也觉得心中稍感宽慰,“你的家人们很不幸,但也算是尽可能保障了他们的权益,拿着这笔钱在乡下娶个妻子,干点轻松的活计,量入为出,养活几个孩子,过好平静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 “你说的对,尊敬又美丽的小姐。”安德烈埋下头去,一手抓着自己的卷发,“当初临别之前,‘门罗律师事务所’的先生女士们也是如此反复叮嘱我的.” “但你知道吗,见识过那些令我无比向往的艺术圣地后,遥望过妹妹生前在闪光灯下的姿态后,离开那座繁华的乌夫兰赛尔后,我现在的心态就像一个赌徒!” “我觉得不能就这么让后半生沉沦在田间地头里!成为不了一位艺术家,那就成为一名小小的艺术从业者、终日与音乐相伴,接触的都是惹人喜爱的人,讨论的都是惹人喜爱的话题,哪怕是生活在小镇上,也是极为美妙的事情啊.” 希兰蹙起眉头,联想到安德烈的经历,加之其手握700多镑遗产的事情,她好像大概知道对方的想法是什么了。 这位年轻人似乎是想用这笔遗产来投资! 特纳艺术院线目前的公司架构是“总部-各郡-各城区/小城”三级。 再下面的街区/小镇的艺术馆招商、建设、运营等事项,由城区/小城所在的艺术馆,也就是三级子公司直接负责。 但街区和小镇实在太多太多,比如乌夫兰赛尔郡,仅仅一个果戈里小城,辖区辐散范围就有25个镇子,哪怕是城区的东梅克伦区,下面也有11个街区,覆盖率自然有限的。 在北大陆,小镇艺术馆的建成率现在也只有30%,招商工作一直是在常态化进行的。 但是 “从商业盈利角度而言,特纳艺术院线绝对不是一个最理想的投资项目哦。” 希兰善意地做出提醒。 不仅是像安德烈这样的出身,不适合承担投资的风险,更是因为特纳艺术院线的运营理念,普及性、公益性的成分太多了。 讨论盈利,那是郡级城市的艺术厅的事情,不是这些底层投资者能够够着的层次。 像大多数的小城的艺术馆,即三级子公司,那都是要靠相当部分比例的上级公司拨款,来维持收支平衡。 然而拨款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拨给你的,有一系列严格的绩效考核制度、运营评价标准。 光是“人气”的考核就很难。 就算是一个镇子里的艺术小馆,不仅要负担土地、房屋、硬件维护等成本,也得以兼职的形式聘着不少指导教师和乡村乐师呢。 “我知道,可是.” 安德烈说无可说,他要表达的都已表达了。 而且这些天,他脑子里的的确确一直反复盘绕着什么“选址”、“协议”、“计划”等关键词。 有时,带着某种少年式的悲剧的浪漫主义幻想,也设想过自己由于追逐伟大梦想,投资失败破产后的凄怆场景. “你选完址了吗?要房子不?” 突然,范宁转身开口了。 “呃?.”“什么?” 希兰愣住,安德烈也愣住。 “听了一遭,相邻的镇子上有一幢房子还挺符合你的需求。” 范宁说着,将不久前才翻出来过的全套房产及土地手续证件,面朝安德烈举了起来。 “.地处国家级景区多洛麦茨山脉,复式小型别墅,风景优美,交通便利,整体精装,南北通透,三面环湖,家具齐全,拎包入住,周边用地手续完备,改扩建自由程度高,成本一口价200镑,今天成交额外赠送房内价值400镑的‘培森罗夫’牌的小三角钢琴一架。” “.” “.” “那个.”安德烈被一大堆高密度的信息砸晕了。 他噎了口口水后试探问道:“两位难道不是特纳连锁院线默特劳恩地区分公司的上司吗?” 怎么搞起推销来了? 在前期,院线公司好像只管资金来源审查、师资力量考察、招商合同签署、以及设施建成验收这一类的事情吧? “院线公司的上司?没说过啊。” 范宁语气有些疑惑。 “我们是房屋中介公司的,你到底要房子不?” 第605章 成交 第605章成交 “中介公司?” “哦,没错,是在考虑选址,没错.我想先仔细了解一下。“ 安德烈在经历错愕、惊疑等一系列过程后,表面上竭力平静下来,在心中为自己强调了“作为一个准投资人”应有的风度和谨慎。 投资者是我,是我在考察,选择权在我手上. 心中稍定后,弱下去的气势也提了起来,安德烈把对方展示的一系列产权证件或土地手续接了过来,开始翻看。 并默默地对照自己手中的那笔“投资额”,盘算起各项预算支出的空间。 原本,翻看的过程应当要仔细小心,但一想到抬头就有一男一女在注视着自己,安德烈的视线忍不住提速再提速,就像自己练习一首乐曲时,那始终压不住、快要飞起来的拍子一样。 好在内容并不复杂。 他发现至少从证件上来说,登记的各项基本内容,倒是和这位中介先生说的差不多吻合——把那些华丽的排比词或宣传语“还原”一下的话。 至于200镑的报价?. 单看起来好像有些偏贵。 作为一个在大城市长期生活过、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安德烈清楚地知道,四五百镑就可以在地段较好的城区购得一套精致的小型公寓了! 而这里只是偏远乡下。 土地不值钱,建材不值钱,请工匠干活的酬劳标准也不如城里面。 按照面前这位中介先生的说法,200镑的报价是因为房子的建材、装潢和内设家具都是顶格品质,是房主人当时要求工匠们从伊格士郡城里面运过来的。高档材质诚然不错.但一下子这么“顶格”的品质,自己是用不上的,后面要花钱的地方还有很多。 所以如果仅仅是上述情况,安德烈可能直接会选择一口回绝,可是,现在这里出现了个额外的、诱人的变数 这房子里面竟然还有架价值400镑的‘培森罗夫’牌的小三角钢琴? 竟然直接可以赠送? 他事先已经做过功课,投资特纳艺术院线,不管哪一层级,在建成验收时,配置钢琴是刚性要求! 越高层级的艺术厅,会对数量、品牌有越高的规定。 至于小镇的艺术馆,有配即可。 安德烈原本是准备采购一台七八十镑价格的立式钢琴,比起入门级别,更加进阶、更加高级一点的款式。 钢琴是一个艺术场馆的灵魂,他不想在这一项支出上过度节省。 但如果是‘培森罗夫’小三角,这已经是专业级的用琴了啊! 未来的艺术小馆,直接在起跑线上就赢了。 自己手上接近800镑的款项,如果在扣掉200镑的同时,钢琴的问题也完美解决了,其他的支出还有很大的空间.退一步说,如果小镇艺术馆里的钢琴可以不用这么高级的牌子,将其转卖都可以回收成本. 但是,口说无凭,这人的来路会不会是.骗子!? 就像散步走神的人突然踩到水坑,安德烈的美妙畅想,忽然被内心深处的警惕给浸得浑身一冷。 社会险恶,人心叵测,这同样是大城市的生活经历教给他的。 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这套房产证明和土地手续没准是假的! 安德烈搜肠刮肚地寻找着一个可以道出心中疑问、又不会显得失礼或暴露焦虑感的措辞。 “市政厅在隔壁。”范宁又开口道。 “啊?” “我说,市政厅就在这堵墙的对面,公证处的服务窗台也在,不顺路先去把手续核一下吗?” 下一刻范宁的身影已经从门口消失,希兰赶紧跟上。 叮叮当当的舞台施工噪音声中,安德烈神色变幻,也跺脚追了出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对方的话正中他心中所想,而十分钟之后,他就从市政服务窗口得出了结论。 手续绝对真实,上面关于重要资产的记录也绝对真实。 如果一定是有问题的话,难道是小镇上的市政官员,也被收买串通,共同骗取自己数额200镑的资产? “.我可以去现场看一下房子吗?” 安德烈忘了自己作为客户,本来可以是直接提出“要求”,而不是提问“商量”。 况且对于购房客户来说,“看一下现场”恐怕是和吃饭喝水一样的基本要求。 “天色不早了。”范宁懒散地偏头,看了一眼市政厅挂钟的方向,“提醒一下,是今日之内成交,钢琴才会赠送。” 离市政工作人员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如果做不了公证,自然成不了交。 安德烈神色阴晴不定。 想不到,在自己返乡又决定作投资人后,第一次“洽谈商务”就遇到这么奇怪的事情。 手续有小镇市政把关,付款也是要走公证处的,按理说应该假不了。 但是亲眼什么都没有看见,不能保证一定真实。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限制呢.”他不放心,也不是很甘心这么“贸然”出手。 “过了今天,房产主人就没心情卖一赠一了。” “啊?心情?400镑的资产处置大事,就这么随意吗?” “谁知道,可能他精神状态不是很正常?”范宁淡定地耸耸肩,“你到底做决定不?我还赶着去卖下一套。” “.好吧” “.我买!.” 走出市政厅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昏然,安德烈的心中也更加恍惚。 完蛋了,难以想象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下做的这种决定。 不说十有八九自己至少“十有六七”是被骗了! 自己今天是从村庄里出发来听音乐会,顺带“考察”这个镇子上的院线的。如果想去房产证上的环湖小镇地址,两个镇子相隔至少有二十公里的路,天色已黑,交通不便,走夜路的话要四五个小时。 晚上十点多到? 当下出行的话,似乎有些不太现实.不对,是事实已定,没有必要。 安德烈最初是这么想的。 可当他漫无目的在小镇街道上游荡了一会,又寻了家小餐馆,冷汗涔涔、味同嚼蜡地扒拉着盘中的面条时,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今晚自己别说睡觉了,眼睛合不合得上都是问题。 看一眼,才死心。 “哗啦——” 餐盘被推到了大桌子的正中央,安德烈拉起背包,猛然起身。 他决定去看看自己购置的“房产”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现在就去! 第606章 遗忘 第606章遗忘 漆黑的山间小路或公路上,安德烈跑累了就走,休息够了就连走带跑。 “呼呼.” 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他一路上都在设想,等下见到的到底是个怎样的“湖景别墅”。 呼,按照常理来说,那个湖边上应该是会有一幢像模像样的房子,外表和基本规格看起来,也符合之前的说辞,毕竟“无中生有”办全套假手续的难度太高了。 猫腻可能出在“价值400镑的钢琴资产”身上,这就是用来让人做出不理智选择的变数.受害者出于贪便宜的心理,以远高于市场价值的价格购下这套并不是那么实用的乡下房产 但是如果骗子再丧心病狂一点,那现场就有可能连壳子都不剩,或者,就只剩个壳子 靠在路边石头上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安德烈的脑子里接连想象出了那湖泊边荒无人烟、杂草丛生、破落不堪的样子,着实为自己的投资之路尚未开始就“折断一臂”的命运而哀叹。 幸亏是默特劳恩这一带,在返乡的这一年多他走得很熟,一路加急奔走之下,所费的时间倒还缩短了不少。 晚上九点,他穿过弧形小镇的西北城门,向毗邻湖畔的原野间走去。 这里静悄悄地一片,偶尔有一两声微弱的虫鸣。 身后小镇的灯火越来越远。 热得大汗淋漓的安德烈,感觉心中的焦虑不安也在逐渐增长。 但在某一刻,他突然看到了前方的灯光。 好像有电筒、车灯、探照灯、模糊的小房子轮廓. 以及外延一大圈围观攒动的人群? “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不是已经很晚了吗?” “抱歉,抱歉” 他一边问,一边奋力拨开着人群往里面挤。 没有人搭理,但这些人细碎嘈杂的谈话内容,还是有不少被他听清了。 “真的假的?” “前几年从大城市来这湖边度假的小作曲家先生,竟然就是那位旧日交响乐团的前任音乐总监卡洛恩·范·宁?” “留下一段圆舞曲旋律的那位?” “你不是当时经常来这里转悠吗?为什么你从不知道?” “不怪我,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啊。” 有几位乡村乐师面面相觑。 “对,我们家族当时请他赴过宴,授过课,我的那两个小女儿.” 看起来是乡绅打扮的男人露出回忆的神色。 “我还送过他四五次水果呢,一大篮子的杏和水蜜桃!” 乡村妇人的嗓门声很大。 湖边度假?.卡洛恩·范·宁!?. 窃窃私语声中,安德烈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大概是长跑过后,身上的汗气和热浪实在太重,有不少人下意识地让开了道路。 挤到前排后,他看到了停在小屋门口的两台高档越野汽车,几位西装革履的、一看就是大城市里来的绅士淑女,正在和当地小镇的市政官员交谈着。 “您是说,范宁先生当时离开这里时,并没有将它做转让之类的处置?” “这个好像确实没有,他走得悄无声息,当时我们很多的居民和乐师朋友都感到遗憾.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毫无疑问,那时他就已经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那后来,这幢小屋的归属有没有变动呢,它现在属于谁?我们如果想要进去一观,该和谁取得联系?” “这个.恐怕得明天再细细核实一下。”小镇官员犯了难,“教授们大老远过来,不如先回镇子里安顿休息?” 安德烈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提气大喊: “是我!” “我不久前买了下它!” 我的这次投资计划岂不是.他脑子里似乎触摸到了某层特殊的意味,但是还没来得及彻底刺破到那一层。 人群瞬间安静,众目睽睽之中,他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出来,双臂隐隐在颤抖,将盖有公证处印记的两本证明举到了灯光之下。 “上一任所有权人,门捷列夫?.” 为首的中年男人凑近,皱眉,然后又扭头,朝同行的人们呵呵笑了起来。 “还真是他啊,这名字竟然现在还在用.” “没记错的话这还是当时刚刚加入指引学派时用的聚会代号吧。” “交易价格200镑.安德烈,对吧?小伙子,你的眼光很独到,你看上了这块地方,想搬到这里来定居么?” 另外的人语气也带着温和与善意。 “我”安德烈宛如梦中一般恍惚,“我,我是出于投资的目的,特纳艺术院线,我想在乡下建一栋小艺术馆.不是,请问,你们先生们来这里到底是?” “呵呵,那就巧了。” “在这里建一个院线小馆?好主意,好主意。”另外几人还在议论评价。 巧了?安德烈嘴巴张得老大。 “自我介绍一下,博洛尼亚学派驻圣莱尼亚大学分会会长、音乐学院院长许茨。” 为首的中年绅士递去了一张名片。 “我们也是在近日,才在校档案馆的一处不起眼访谈记录手稿上得知,913年的毕业音乐会上,我们的杰出校友,伟大作曲家、指挥家卡洛恩·范·宁上演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竟是在这默特劳恩湖畔的‘作曲小屋’中写成的,真是静谧又旖旎的山川风光啊.” “.”安德烈听到这,表情完全呆滞了。 “所以,既然有了新的收获、新的环节,我们的‘校史编纂小组’就连夜调人赶来,准备考察范宁先生在这里度过的一个月经历!” “卡洛恩,你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帮助他?” 4月18日的凌晨,折返乌夫兰赛尔的火车,一等座厢,对面的希兰手持餐刀,仔仔细细地将瓷盘中的香草奶油长蛋糕卷切成小块。 “不是帮助。” “是我自己想把回不去的过去处理掉而已。” 范宁一手撑颚,看着窗外极速倒退的风景。 “好吧。”希兰吸了一口纸杯中的牛奶,“但从结果上说,还是的确改变了一个路过的年轻人的命运不是么?” 即便他的天赋没有达到要求,无法靠音乐演奏或创作为生,但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命运的逆转趋势,比得到艺术救助的年轻孩子们更之为甚。 以200镑的价格得到了一幢“大师旧居”级别的资产,对于一个尝试在乡下投资艺术小馆的年轻人而言,这是什么概念? “嗯,可能觉得他和我自己比较相似吧。”范宁对此不再否认,点了点头,坐正在桌子前面,拿起了盘中的牧羊人派。 一个热爱艺术却碌碌无为的普通人,最终会得到什么? 真是越想越有意思,越想越挥之不去的命题。 “和你?”希兰惊奇道,“这怎么会有可比性呢!你学识渊博、惊才绝艳、无穷的灵感和想象力就像是造物的恩赐,即使抛开所有创作,也是一位伟大的指挥家和演奏家,即使再将它们抛开,也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学家和音乐教育家” “我说的是以前啦。”范宁咬下馅饼中酥烂牛肉和香菇最丰富的一角。 “以前?你是说中学时代或是童年时代?那也不太对的样子我吃饱了。” 希兰把擦嘴的纸巾叠好,然后将几碟精致的小瓷盘全部往范宁的方向推了推。 “这么快啊,再吃几口呗。” “我胃小,都是你的。” 几分钟后,范宁重新靠回座位,打开希兰工作用的笔记本。 “看来回去之后,节奏就没这么悠闲了啊就像我当初写‘复活’的那段时间工作状态一样,还有大量的关系要协调,以及和当局之间可预见的纷争7年一度的丰收艺术节、周期性的失常退潮、X坐标、守着B-105区域南国投影的琼” 本来是纯粹性的工作计划思考,但越往后,范宁的思绪再次坠入了那个混乱的源头。 “还行吧,算是有期待感的一年。”这些天压力卸掉大半的希兰,依旧很有依靠感地伸了个懒腰,“出发来这趟默特劳恩之行时,我就很有期待,现在对于回去后的事情,依旧抱有期待,就从今晚上的回归音乐会开始.你怎么了?这是什么表情?” 她突然发现范宁思索思索着,眉头极深地皱了起来。 “希兰,我们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啊?” “我们的本意,好像是要去调查你在伊格士的故居吧?什么环湖游览、作曲小屋、什么重现采风路线、只是顺路的计划而已吧?” 嗖的一声,黑暗降临,火车钻入了长长的隧道,锋利的气流震得窗子都颤动起来。 “为什么不急不慢在默特劳恩转了一圈后,我们就直接返程了?” 第607章 友好交谈 第607章友好交谈 「历史是已逝之时在世界表皮上留下的伤口。」 「伤口会腐烂、生虫,其进程和速度在往更加令人不安的程度上发展。即便对于幸运的未曾窥见的普通人,也能体味到生平记忆事件的种种违和感,而对于感染者和疑似被感染者,必要的销毁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包括我们自己。」 「我们能争取的只有时间。」 「附1:第十批“潜力艺术家”名单;附2:第二十一批“清洗”名单」 「.」 华丽厅堂的一处不起眼过道上,身材消瘦、留着枯质长发的巡视长拉絮斯,逐词逐句地阅读着蜡先生的通讯信件。 “呵呵.记得当初我是第二批被提携上来的,现在一转眼都到了第十批了。” 他低低地发出一声感慨。 “幸亏你所在的名单是‘潜力艺术家’,而不是后面那份,不然,大概是发不出这种表面混合着沧桑和唏嘘、实为彰显淡淡优越感与获得感的叹息声。” 欧文冷声回应。 他笔直靠墙而立,有如一尊雕塑。 目之前方,就是特纳艺术厅交响大厅的外侧主廊道,花草的香氛丰盈而柔和,打着笔挺领带、身穿华贵西服的绅士,穿着各色晚礼服、手腕上丝绦晃荡的淑女们,都在驻足观望或三两低声交谈。 人群中不时传出热情、礼貌又克制的低笑。 天气一如既往地不讨人喜欢,此刻室外依旧下着蒙蒙细雨,不过今晚艺术厅的情况,应该是近年来人气最高的一次了。 “如果你的心态还未调节到位,我可以先帮你把这次报销的门票数量向上取个整。” 拉絮斯对对方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回应更为揶揄。 文化产业和艺术监管都不是他的主业,今天来这里的身份,只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听众而已。 “收起你那副事不关己的嘴脸。” 欧文眼神冷峻地看着眼前人来人往。 “这个范宁.敢让特巡厅掏钱买单的,他可能还是头一家.我倒要看看到时候‘约谈’到他身上后,还能不能这么硬气.” 他欧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包括自己和拉絮斯在内的诸多特巡厅监管人员,竟然为了这场“回归音乐会”买了17张门票! 尽管这是“工作用票”,自己让底下人填个报销单走个程序就是了。 但是这一系列操作还是让欧文产生了一种魔幻的岔气感。 范宁这个家伙他是怎么敢把200多张的内部票全部取消掉的? 波格莱里奇先生来了也得站着听是吧? “为了扩大影响,让更多社会面上想听未听的人坐进来,就取消了约定俗成的‘人情’成分,毕竟我们这种常客可不会扯破了嗓子喊‘bravo’.”拉絮斯踱步阅读着那些贴在墙面上的留言条,“有意思,听说他还搞了一个什么‘世界音乐电台’,无论在哪座院线收听这场转播,都只需支付1个便士.” “无线电通讯而已,那东西如果能成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电台’,现在西大陆打仗就不是这个打法了。”欧文对这一系列小把戏感到有些想笑,“一环扣一环的转播,抛开延迟不说,最后的音质能糊成个什么样子?哦,大概可以听出来音乐已经开演了” 铛——铛—— 钟声连续敲响七次,离音乐会的正式开场,进入了最后一个小时的倒计时。 “范宁先生出来了!” 外侧走廊的另一旁突然响起呼声。 “那边,那边!” “真的是他,他真的回来了。” “陪同人员还不少。” “看来他还是提前会见了一些内部人士的哎,这要是能够参与进去,才是真正的上流谈资啊!” 众人的目光方向如同被风吹过的麦子,齐齐朝一个方向倒去。 身穿修长燕尾服,戴白手套,手捧礼帽,持薰衣草色珐琅手杖的范宁,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朝着回廊前方走来。 与之靠得最近的是卸去了一身职业装,换成了少女白色晚礼服的希兰。 此外的陪同者包括诸多院线高层和贵宾:音乐总监布鲁诺·瓦尔特;卡普仑的遗孀、行政副总监奥尔佳;市场、招商与运营副总监金伯利·康格里夫;铁路大亨亚岱尔家族的少爷,渠道与政府关系副总监卢;美术馆与拍卖事业副总监克劳维德;舞美、音响与灯光副总监马莱;指引学派导师、钢琴大师李·维亚德林;博洛尼亚学派导师、国会上议院议长弗朗西丝、神圣骄阳教会主教约翰·克里斯托弗 咔嚓——咔嚓—— 记者们极具敏锐性地占据了各处有利位置,快门声此起彼伏。 主管领域不同的巡视长拉絮斯,此时莫名一笑,退到阴影之后,就如一位“普通”的观演贵宾。 欧文则与范宁目光远远相接。 他看到了对方脸上无可挑剔的优雅微笑。 范宁脱下了手套。 万众瞩目之下,欧文同样露出笑容。 咔嚓——咔嚓—— 闪光灯下,两人的双手紧握在一起。 “范宁指挥,好久不见,很是想念。”欧文笑道。 “我也一样.替我向何蒙和冈问好。”范宁笑道。 “谢谢。”欧文神色不改。 “听说欧文阁下之前养了一阵子病?” “意外受了点小伤。” “哦,出门在外,还是人身安全第一啊。”范宁郑重提醒。 “你也一样,要注意人身安全.话说回来,范宁指挥,你带的这个团队的确不错。”欧文赞赏道。 “离不开你们的偏爱和支持。”范宁又笑了。 偏爱? “我们公正地支持一切艺术团体,但像你这样的事业掌舵人总是少数。”欧文也又笑了,“.不对,应该说是个例,诸位说呢。” 个例? 相机快门声中,宾客们对于两人的友好交谈,发出善意的氛围式笑声。 “希兰小姐和罗伊小姐带得更多一些,你知道的。”范宁又笑了,“两年前的‘复活’首演前夕,我个人发生了一些意外事件导致失约和辞职,接着在外辗转了很久.诶,当时听众们的门票和旅馆费用你们应该退补了吧?还没退补的现在可是要算利息的啊。”他最后一句话是在问身边的同事。 围观人群“哈哈哈”的氛围式笑声更浓了。 “所以,是外界所传的那种‘密教’或‘污染’吗?”欧文跟着笑,然后关切询问。 层层围绕的相机闪光灯频率更密了几分。 “说不准。”范宁皱眉,“至少暂时确定,是被某些‘野心家’或‘危险份子’摆了一道。” 双方的话语中,似乎都凸显了一些特定单词的重音。 “野心家和危险份子都是帝国共同的敌人。”欧文正色道。 聚光灯下,两人的神色突然收敛。 但这一过程只持续了零点几秒,和煦的微笑便再度绽放开来。 范宁重新缓缓戴上手套,做出“请”的手势: “一起先去看看我们的老朋友,吉尔伯特·卡普仑先生?” 欧文微微鞠躬: “荣幸之至。” 第608章 临终遗言 第608章临终遗言 特纳艺术厅后方庭院,鲜花丛盛开的幽深角落,雨点淅淅沥沥地敲击枝叶。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无论天气,还是其他。 十多位绅士和淑女们在行步,更多的记者们亦步亦趋地跟随,一双双皮鞋和高跟鞋碾过泥泞,穿过雕栏、花丛和草坪小径。 洁白的大理石基座前,树木和石雕恰到好处地分割了视野,奇花异草在阶梯式花圃中开放。 旁边是一处盛满荷花的清水池,再往后透过枝桠,可隐约看到一条通往后山的小石子路。 “首演那天,记得来听。” “我肯定会来,这没得说。” “记得来听。”聊了一会后,说的还是这句。 轮椅上后脑勺竖立的发丝如枯草,右手举起类似OK的手势。 闭眼再睁开后,疗养楼大厅空荡的暮色。 范宁摘下了水珠断线滴落的礼帽,凝望墓碑前的黑白相框。 高档金丝眼镜,笔直的领带,名贵的钢笔,布满算符和图表的纸张,端坐在大办公桌前笑看镜头、俨然商界精英模样的卡普仑。 范宁没有带任何花束,所以其他人也没有献花。 只有奥尔佳在俯身擦拭着碑上被雨水和泥浆弄出的星星点点。 墓志铭上的刻字凹槽,作曲家曾经的亲笔题赠,再一次逐渐清晰起来: 「你被棍棒击打倒地,又乘天使之翼高飞翱翔。」 今日之场合毕竟和下葬的那日性质不同,对于意愿跟随的乐迷和争相报道的媒体,没有像那日不近人情地一概“敬谢不敏”,只是远远地在树干之间拉了几条“秩序线”。 他们的手和设备,都在“秩序线”的上空长长地伸了过来。 墓志铭是其镜头焦点之一。 范宁凝然站立了很长很长时间,他的思绪在竭力地探向其他的时空,不同于当下的、却存在神秘学联系的时空。 某种共鸣、镜像、呼应或见证,有特殊性或时效性,或许很快就会消失。 自从范宁从失常区出来之后,这是一种很容易发生的思维方式,感觉上就像是在漂泊无定的河面上拖动着一块块拼图。 严格意义上来说,自新历914年7月20日首演日带来拂晓那刻往后,在这座城市、这座厅馆里发生的一切,与范宁的关系都是割裂开来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见闻,全部是经人转述、阅读报道、或者道听途说。 游吟诗人舍勒也好,神父拉瓦锡也好,都是漂流至另一重时空后的扮演之物。 这一割裂的断点则有两个。 第一个,在当时替代自己完成“复活”首演的卡普仑那里。 第二个,是回来的、站在卡普仑墓碑前的、现在的范宁自己。 相机快门声依旧在响。 “他当时的临终遗言是什么?”良久,范宁问道。 “遗言?.”身后的人们在飞速回忆。 希兰叹了口气:“好像没有,他在指挥台上没能来得及再说上什么。” “由此及溯,最后说的话也算。”范宁突然冷不丁将话头指向另一个人,“欧文阁下知道么?” “当时我不在场。”一直沉默站在一侧的欧文,不咸不淡地开口回应。 “哦,原来你是后来才过来的啊。”范宁做恍然状。 “.”欧文脑海中顷刻闪过两人当初在“大宫廷学派”遗址对峙的场面,听出了对方言语中的别有所指。 还好,下一刻奥尔佳的回答,让场面暂缓了过来: “他说,‘我,以旧日交响乐团常任指挥的名义宣布,演出如期举行。’” “演出如期举行?”范宁微微颔首。 “我知道了。” 范宁带着深呼吸转身。 “那么.演出如期举行。最后半个小时,我要回指挥休息室稍作调整,诸位,失陪了。” “哪里,哪里。”宾客们客气回应。 “欢迎归来,一会大厅里见。” “您请便。” 人群再度开始挪动。 距离树干拉出的“秩序线”较近的某一刻,人头攒动的乐迷队伍里,其中有音量拔得更高的记者提问声飘了出来: “范宁指挥,这场‘回归音乐会’对您来说的期盼是什么?——我是指,在本身的‘回归’目的之外。” “拿到某些应该拿到的东西。” “应该拿到的?”对方不解。 “或者说认领?”范宁没有回头。 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交响大厅内。 “你刚才好像吃了一小瘪?”拉絮斯悠闲翻看着手中的曲目导赏册。 “在那几秒钟的时间内,我的确有过‘这么认为’的念头,但只是几秒钟而已。” 欧文这会闭目养神,情绪已经平静下来。 “你这个人的说教嘴脸始终让人生厌,似乎若我在聚光灯下出一些低级的洋相,会让你与之对应地得到某些低级快感的满足一样.不过,‘当局’这个词他们都这么叫,对吧?那么,‘当局’的权威与领导自有其方式体现,我们的范宁指挥很快就会感受得到。” 两人在尊客席区域一左一右,却不是相邻座位,他们的中间还隔了一个位置。 这个位置一直无人入座,至少在旁人听众眼里如此。 看起来就像是购票者因为被别的事情耽误而没有赶来,也没有将其转让出去。 掌声已经响起,乐手和合唱团员们开始陆续入场。 “所以现在,你再一次迅速调整了心态?”拉絮斯笑了,“欧文阁下,看来至少那天我的心理工作是做通了啊。” 弦乐组乐手逐渐延展到了舞台边缘,管乐组闪着金银光辉的乐器贯穿了整个乐队,打击乐手们肃立排开,穿黑白礼服的合唱团队员们,在金色管风琴的底下分四排二十列凝然而坐。 “看这些人,呵呵很神奇?对吧,你我作为邃晓者,明知道这些艺术家们可能连战车的一撞一击都经受不住,但是,当他们以演奏的准备姿态分声部排列开来时,某种无形的崇高感就裹挟了你我,甚至对灵性造成了实实在在的深刻的影响,就像是他们在筹备着某种高位格的古老仪式一般.” 不然,凭什么是能够影响失常区扩散的“艺术”呢? 同为“锻狮”级音乐家的拉絮斯,淡笑着抚着曲目单感慨。 欧文却是不再回应,冷眼凝视舞台。 “哗啦.啦.” “哗啦啦啦啦啦啦!!——” 零散的掌声忽然响起,然后引爆了更密集的掌声群,一时间有如风暴过境。 包括两人在内的一部分听众,习惯性地看向舞台左侧的演职人员出入口。 但他们发现,其余人的视线焦点不在舞台,而在过道。 一身深黑色燕尾服的范宁,是从某处听众席的位置起立,沿过道向舞台处走去的! 不仅普通听众们没有发现,分散落座的调查员们没有发现,就连这大厅内的近十位官方组织的邃晓者也没有发现,范宁预先是坐在听众席的! “范宁指挥为什么不走舞台?” “这从听众席登台是个什么习俗?” 掌声席卷之中,有很多人在议论发问。 “好像.那是曾经给卡普仑先生预留的准备观演的位置!” “对,他好像就是从那个位置站起身,宣布接替范宁指挥演出的!” “现在,范宁指挥重复了这一事件,接回了他的演出?” “而且曲目同样也是复活!?” 十步。 当范宁与舞台的距离仅仅拉近了不到六米的时候. 交响大厅内有少数的、来自不同方向的几道目光,齐刷刷投到了范宁右手所持之物上。 尤其是拉絮斯和欧文,眼神顿时变得锐利无比。 以及,两人的中间,那张空缺的席位,也仿佛有一道不存在的目光投射了过去。 那根材质似乌木的,带着淡金色纹路的指挥棒. 他居然选择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展示出了“旧日”残骸!? 第609章 代价所得之物 第609章代价所得之物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拉絮斯和欧文两人心中不由惊诧,发出两道同时间不同角度的疑问。 “旧日”残骸可能会以指挥棒的形态出现——这是近月来领袖和蜡先生才推测出的情报。情报出后,回想起前几年范宁的演出实况,事情才变的清晰起来。 残骸的确在他手上!他似乎使用过一段时间,又弃置过一段时间。 那么现在的问题在于.“旧日”残骸的污染不仅会使暴露者的颅内被植入大量的异常灵感,造成痛苦的生理反应和严重的精神分裂,而且会让暴露地区、承演场合频频接入失常区,成为“蠕虫”钻入尘世的孔洞,他是怎么做到将其压制到一个“至少暂时看起来若无其事”的程度的? 再者,既然他敢堂而皇之地再次用其指挥演出,那么他应该考虑到过 “下拘捕令,动手拿下?” 欧文眯起眼睛,撑起座位扶手,股间已经微微离席。 即便是此前一直和欧文不太对路的拉絮斯,此时也神情作思索状,没有第一时间表态说不可。 破坏这场演出、交恶艺术家、强行令听众们失约,这是对特巡厅来说巨大的代价,是比两年前的那场搜捕更大的代价。 恐怕只有南国的代价在其之上了。 但如果代价所得之物,是“旧日”残骸呢? “不用着急。”一道懒散的男人声音飘出。 “蜡先生?您的意思是?.”欧文望向自己旁边空着的听众席。 “他的身上不只有一件器源神残骸。”懒散声音继续回应。 “除却‘旧日’,至少还有那次从遗址废墟带走的‘画中之泉’,可能还有‘隐灯’.” “领袖所需要的,是七件器源神残骸全部。如今收集进度已经大为滞后,你们要知道,对于顺位的‘祛魅仪式’也好,逆位的‘抗逆仪式’也罢,缺一件和缺六件,结果恐怕都是无法运转.” “呵呵,你们还是之后找他全面地谈一谈.” 范宁已经登上指挥台。 满堂期待的喝彩声中,他的眼神疑似在与欧文对望。 其实不是。 他望向的是尊客区域正中间,那张空无一人的缺席座位。 与空气对视片刻后,他忽然莫名地笑了笑。 转身,大臂抡下,所有落座的乐手和合唱团员们,尽皆齐刷刷地起身。 范宁示意这支由自己亲手缔造的乐团,跟着自己一起向听众们行礼。 提欧莱恩,伊格士郡行政区域的几座小城和小镇。 “讯号来了!” “开了,电台打开了。” 整洁、明亮而富有现代气息的中型剧场内,传来数十位听众期待已久的呼声。 由于这场所谓“电台音乐会”的形式,让很多从未接触过的听众不是很理解,上座率其实不算特别高。 听众来了约七成,门票的话,小镇为1个便士,小城为1个先令,即便是伊格士郡营业收入最高的一座院线,也不过堪堪二十多镑,这还是前期已经建立了稳定受众和宣传渠道的结果。 “二十镑,说白了,虽然没请演职人员,但这只够覆盖我们的瓦斯费、耗材费和人员组织成本。”负责财务的经理在盘算。 “不,这不是重点。”院线的负责人观望四周思索着,“按照上级院线的指示,门票的功能,更多的是‘统计’!” “或者,见证!” 帝都圣塔兰堡,特纳艺术厅在这里的分院,和乌夫兰赛尔的规格品质同样之高。 但今天电台使用的场地是二号大厅,座位比一号大厅少上1000席,上座率同样七成左右。 因为一号大厅在一个月前就排了另一场演出,总部的意思是不用爽约或更换,有场地使用即可。 而且有很多圣塔兰堡的乐迷,是就近直接去了乌夫兰赛尔,在这里的大多数是没抢到现场门票、或无暇分身的人士。 “噢?” “这是什么神奇的电台!?” 舞台地面,淡金色的四道折线突然一闪而逝。 很多听众发现,真实而清晰地掌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而忽然间,空无一人的舞台上,现出一道极淡的燕尾服透明身影,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棒! 南大陆,原弥辛城的巴克里索港。 仓促之间重建的城市,空气酷热而干燥,在这里建立的艺术小馆,甚至还没来得及平整地面,摆放的数百座椅之下是红褐色的沙砾。 “诗人啊我好像看到了电台那侧的景象.” “那边就是瓦尔特指挥履新的旧日交响乐团么?” “如果南国犹在,舍勒先生的音乐是否也会以这种形式响彻世界?” 穿薄棉彩条麻衣的人们摇着扇子,望着四周搭建的帆布在炎风中鼓荡。 沙石打在上面的窸窸窣窣声,与遥远北方的厅堂内的零星咳嗽声重合在了一起。 南国幸存者们的眼眸中,有着悲戚和遐思。 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圣珀尔托院线。 “这个‘世界音乐电台’.” “好像和数千里之外的乌夫兰赛尔的现场,存在什么高深的神秘学联系.不对,是每一个设有电台的现场!” 穿着一身黛蓝色晚礼服的罗伊,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厅顶的水晶吊灯。 她的手上拿着一支奇异的细长“安瓿瓶”,里面所装的浅色液体不断变幻着颜色,而且在她的礼服和前方的座位靠背上映衬出了一朵朵绽开的烟花。 但她的注意力仍放在舞台四周的变化上。 刚才在电台设备通上电流,地面闪过淡金色光芒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所处的环形舞台空间内,突然迸射出了另一圈透明图层背景的虚影!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这圈虚影的背景场景,为什么这么熟悉?” 罗伊看着一道道熟悉的共事过的乐手们的透明轮廓从身边跳出,然后是指挥台上作蓄势待发手势状的范宁,仿佛身临其境。 范宁先生这是将我们总部交响大厅的背景轮廓也投影过来了吗?不对,人是这些人,但背景不是. 啊,我知道这轮廓为什么如此熟悉了 罗伊突然失声惊呼起来,然后忙不迭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嘴。 “这是启明教堂!” 第610章 不可模仿 第610章不可模仿 行礼过后,范宁的双眼缓缓环视在场的每一个听众。 直到所有人的小动作都趋于停止,个别嗓子发痒者也不自觉地抑制了自己接下来发出的杂音。 转身,面朝乐队。 同样是扫了一眼各位乐手,不过可能在小提琴、大提琴和长笛首席,以及定音鼓手上面的停留时间更长。 只有左手边的希兰还在,就连卢也坐到台下的听众之中去了,随着职业生涯和家族地位的上升,他演奏定音鼓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杂念涤开,手腕的提示拍绕出。 指挥棒尖向下,探出一道短而锋利的影子。 不安的弦乐震音从寂静中撕扯而出。 与之而来的是低音提琴粗犷、肃杀的“诘问动机”片段。 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 “原来是这种体验啊,说起来,都写了这么长时间了,真是姗姗来迟” 低音提琴以断裂的形态游走扫荡,c小调第一主题,范宁将双簧管、中音双簧管、单簧管、圆号与小提琴声部的乐句接连引入,从全音符开始,呈艰难的长线条向上攀升。 不论老管风琴师维埃恩的一生,到底掺杂了多少使徒的阴谋,其为了生命本身而抗争的过程,仍旧具备被铭记和敬畏的意义。 连接句,乐队跟随范宁的手掌一起不安颤抖。 连续的拖拽下行,让和声的冲突绷至极限,他的视线远远望着滚奏的定音鼓手。 另一只手则在强拍的节点上果断斩落。 “嚓!——” 大小军鼓齐齐砸落,大锣与大镲叩击出石破天惊的刺耳声响,二三十根铜管木管跟随他的指示仰天咆哮。 “完美的开局!” “太舒爽了,太震撼了。” 听众们的背脊在发麻,扶住座位的手指关节不受控制地发力,一时间难以放松下来。 这其中不乏有很多带了总谱,准备在现场观摩和学习的职业指挥家。 他们有的眉头深深皱起,有的还十分为难地长叹口气。 学不来,根本学不来。 “这到底该从哪模仿起啊?” 范宁的手掌在空气中揉出一个弧度,抚平乐队初次的挣扎,这时低音提琴出现徘徊的三连音,色彩开始过渡。 E大调第二主题,小提琴奏出质朴的上行音阶,再悠扬婉转地迂回飘落,圆号支撑以温暖的四部和声。 田园牧歌风格的旋律声中,范宁又想起了自己驾车带琼和希兰调查“不存在的小镇”的时候,那是蓝天白云的夏季,乡间小路阳光明媚,汽车的“大鼻子”发动机舱极速划过一排排梧桐木的阴影 其实“复活”的第一乐章就是在果戈里小城的旅馆里完成的大部分内容,过去,那儿的夕阳是红酒巧克力一般的颜色,鹅卵石街道两边簇拥着花圃,街头艺人拉着手风琴和小提琴,河道上是粉色的粼粼波光. 至此今夜,随着乐思的逐渐进行,范宁很多在“复活”创作期间的经历与剪影,终于开始一张张擦拭归位了。 葬礼进行曲的尾声,在竖琴与提琴的低沉步伐中,长笛和双簧管的C大调和弦突兀刺入,又在持续声中降了半度mi音,带上了一丝不详的警戒意味。 “警戒和弦”,范宁突然后知后觉地给这种手法起了个名字。 这种不详的意味很适合忧郁主义者,暗示了某种悲剧性,或许今后还有用它的机会。 圆号的减七和弦突如其来,全体乐队下行奏出半音阶句,两声微弱的拨弦之后,第一乐章结束。 范宁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忠实地执行着自己在这方音乐世界中所定下的法则:“至少休息五分钟的时间”。 在乐谱大范围出版后,更多的人知悉并理解了作曲家的这一指示。 听众们在放空自己,用以暂时淡化过于骇人的气氛,也有很多职业人士试图利用空档的时机“复盘”,但不出多时,便有人选择放弃,合上总谱,决定接下来还不如单纯聆听为好。 这根本不是其他艺术家可以模仿得来的! 如果说卡普仑当时的指挥是生命余晖的爆燃,是情绪的一泻千里,是将平日里的思考和积累在绝无仅有的历史时刻全部完美地呈现,让听众感受到无言的崇高,那么此时范宁的指挥,那就是举重若轻的控制和全方位的碾压式炫技——其实他也没有要炫的意思,但非要这么说成“举重若轻”和“炫技”的话,那就把几颗天体一样重的东西,根据音乐的需要拿在手里随便转出各种轨迹! 在这场音乐仪式里,听众是没有情绪自主权的,全然按照作品的艺术程式和范宁给予的启示,读写这部生命的史诗! 第二乐章,中庸的快板,呼吸几口郁浊散去的空气后,萦绕在白雾中的往日画面,一幅一幅地跳出 无忧无虑的“利安德勒”舞步。 诗人巴萨尼的葬礼,教堂里的探讨式音乐会,《哥德堡变奏曲》的演绎,脱胎于灵柩入土之刻的合唱创作执念. 插部中,弦乐器以三连音流作庄严行进,长笛和单簧管苍凉高歌,而后,故人以醇厚的歌谣回应舞步,令鼻腔内掠过甘甜的酸痛。 第三乐章,谐谑曲,充满温馨和怀念的歌谣匆匆结束,听众从白日梦中醒来,回归浑浑噩噩的现实。 进食、睡眠、生活、工作,帝都圣塔兰堡,钢铁所铸的城市机器,地铁日复一日的出行,精疲力竭的重复消耗,混乱的事件接踵而来 音群逐渐稠密,令人无法呼吸,直到一扇完全陌生危险的音响大门被猛然推开 狰狞邪恶的乐句如潮水一波波退去,大锣的低沉嗡鸣经久不散,令人不安的气息在空中盘旋 所幸,在那段夹杂着消沉、彷徨和不安创作欲的日子里,还有一段在圣欧弗尼庄严度过的短暂夏日时光。 “噢,小红玫瑰!” 至简的降D大调“一一二三”音阶,从质朴但极为庄严的女中音口中吟唱而出。 小号、圆号和大管回应以肃穆的圣咏。 “人间处在很大的困境中! 人们活在很大的痛苦中!” 第四乐章,初始之光,哈密尔顿女士记载于工作簿扉页的诗句。 一个毕生致力于公共卫生事业和劳工职业病防治,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仍在病床前整理工作成果的普通老人。 “叮—咚~” 钢片琴与竖琴的铃铛声响起,单簧管的三连音在呜咽,小提琴独奏起深切而凄婉的降b小调旋律。 希兰与范宁对视了一眼,大概是都想起了当初在医院探望时,范宁对于《少年的魔号》中“初始之光”的解说,还有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季凌晨的葬礼,他在聆听唱诗班的颂歌时,所收获的灵感和流下的热泪。 当初意识到“生者必灭”后,范宁确实一直在幻想着救赎真的存在,这样那些怀念的已不在人世的人,还有所恐惧的将在未来离去的人,都还能一直看着这片精神园地。 而现在写的作品,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现实主义”了。 幸好当下演的,还是曾经的? 范宁突然莫名笑着摇头,然后不间断地引出第五乐章。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轰!!!————” 扩大的奏鸣曲式,最后之日,复活颂歌。 低音提琴的“诘问动机”再次从寂静之中撕裂而出,带出一声野蛮而失控的巨响,全体乐队倾泻出排山倒海的分解和弦,小号与长号惊恐的号角之声跨越八度上下贯穿。 呈示部伊始,双簧管吹响辽阔的三连音“宣告者动机”,开始了面对无垠黑暗所唱诵的庄严赞歌。 “在这一刻,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史诗,什么叫做真正的史诗!” “这是一个奇迹!其实今夜,是选择出现在主场,还是选择在其他院线花上1个先令收听电台,并不会造成很大的区别,但是没来的人注定后悔,那些空缺座位的本来的主人们注定会后悔!” 无数道灵感丝线,跨越时空的界限在联结涌动。 听众们恍若经历着一场史诗般的梦境,而且对于接下来最伟大时刻的来临,产生了近乎颤栗的期待和兴奋感! 这场演出根本难以给未经历的人去转述! 他根本不是一位指挥家,也不用花费精力去琢磨“总谱的哪个片段该怎样演绎”的问题! 一部交响曲就是一个世界,在“复活交响曲”的世界里,他就是创造者和主宰者,乐章中的任何揭示与伏笔,宏大的山川远景,细微的一草一木,抗争时的惊心动魄,黑夜中孤独的穿行.一切都无比的具体和真实! 第611章 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 第611章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 “.即便上座率如此,今夜收听到了这场演出的听众,全世界恐怕也有过百万了吧?” 圣珀尔托院线的席位上,罗伊仍旧手持着那支装有奇异液体的安瓿瓶。 演出进行到终章,她心中忍不住思考起目前各郡、各城、各城已建设院线的数量和座席设置情况,然后估算起这场难以理解的“启明教堂电台”所影响、所见证的人数。 极为特殊,近乎奇迹的一场演出。 绝对是严肃音乐演出史上又一值得载入史册的里程碑! 历史的断裂与续接,对曾经伟大逝者的致敬,数百万人的共同见证不知道会对当事人造成什么影响! “嘭”地一声。 罗伊轻轻拉开了手中安瓿瓶的塞子! “有意思了。” “看来范宁这人突然回归,带给我和领袖的意外收获,会远比我想象中的多啊” 拉絮斯和欧文中间的空位,再度飘出一道懒散的笑声。 范宁的手势压得很低,在一片令人惴惴不安的寂静中,乐队后排的六名打击乐手躬起身子,屏息落槌。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ppp弱度的滚奏,在三个小节之内逐渐升温。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渐强之音排山倒海地袭来,范宁左手做琐碎的绕拍,逐渐升至头顶,然后带着右手的“旧日”一同斩下。 六位打击乐手脸色涨至通红,双手近乎疯狂失控地抡槌叩击! “轰嚓!!!————” 真正的末日启示录场景被揭开,荒原之中地动山摇,墓穴裂开,死者林立,漫山遍野地鱼贯加入行进之列。 在范宁如臂指使的操控之下,乐队的“审判动机”面露狰狞的锋芒;带音阶元素的“升天动机”纯净而光芒四射;“恳求动机”撕扯着VI-V级的半音关系,令人揪心不已;“末日经”主题则如庄严行进的中古圣咏,从第一乐章展开部昙花一现的种子开始,衍变成了当下充满希望与伟力的“复活众赞歌”. 当它们的形象被初步确立时,又被毫不留情地丢在一起营造混乱的厮杀,逐渐演变了一大段光怪陆离而脚步狂乱的进行曲,直到一切近乎崩溃和精疲力竭。 尘世生活显示出最后颤栗的姿态,启示的小号在呼唤,夜莺之声远远传来,长笛与短笛以神秘的华彩交替婉转啼鸣。 范宁将手缓缓探出,并抬头仰望。 向合唱团员席位,向交响大厅厅顶,向世界的更高处,向辉塔的穹顶之上。 尽管已经过去七百多个日夜,但这段美得屏息超绝,有如圣灵启示的转折与新生段落,仍是他生平最为得意和自负的手笔。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尘埃啊,在短暂歇息后! 那召唤你到身边的主, 会将赋予你的新生。 你被播种,直至再次开花! 我们死后, 主来收留我们, 一如收割成捆的谷物!” 在合唱开始后的某一刻,范宁忽然觉得上方的辉塔就像一个万花筒。 如星光盘旋的圣咏之声中,无数道听众的灵性振荡,将筒中的各个镜面旋转调节到了某个特定的状态组合,然后,光怪陆离的色彩与形状瞬间变得整齐而富有规律,自己一些关于失常区的混乱记忆、被秘史所侵染的颅内创伤,也因为顺畅的照明而变得清晰起来。 “要相信啊: 你的诞生绝非枉然! 你的生存和磨难绝非枉然!” 交响大厅的世界表象,亦是启明教堂的世界意志之中,范宁用手势缓缓引导着以“升天动机”为变形的第三诗节。 这时以自己这个独一无二的观察视角,他“看到”辉塔中“烛”相攀升路径的更高处,有一扇门扉的合页正在摇摇欲坠! “旋火之门?” 相关灵知的启示如潮水般淹没了范宁。 旋火,这个词在古雅努斯语中的写法,类似于英文的“Ecstacy”。 或,另行译为“狂喜”。 狂喜之门。 这个单词,说它是“climax”(高潮)的近义词也未尝不可,但它的侧重点不在于性,而是带有宗教渊源的。 实际上在范宁前世,这就是一个自巴洛克时代出现的专有名词,指信仰之箭刺入信众身体后所带来的一种迷醉的神秘宗教体验——伟大的痛苦、卓越的欢乐、崇高的恐惧,人的意识在灵性的褶皱里彻底释放,在张弛的内在力量中感受到洪峰过境般的精神满足! 让足够多的受众拥有狂喜的体验,便是穿过这道门扉的密钥。 在常规的攀升路径中,“Ecstacy”需要足够强大的神职人员,依靠宗教仪式引导信众实现,从而让自己达成邃晓三重。 那么对范宁自己而言,另辟蹊径,依靠艺术,同样可以满足强度和数量的要求! “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 “结束战栗,停止惧怕……” “准备迎接新生!!!” 第四诗节的“复活众赞歌”,合唱团齐齐哼鸣而出,先是声音沉重,情绪低迷,而后随着重拍击下,又朝尘世发出毫无保留的后半句呐喊。 一低一高,一抑一扬,天地为之失色! 范宁的双目中涌现出金色的漩涡状火焰,他在交响大厅的身体仍在指挥着合唱,而启明教堂里的灵性部分,直接腾空而起,破开顶层阁楼的窗户。 在他回应起关于门扉灵知的拷问时,启明教堂外层的那肉质障壁就像不存在一般。 他径直飞向了上方的辉塔! “乘着以炽热之爱的动力赢得的双翼, 我将飞扬而去! 我将死亡,直至再生!!!” 第六第七诗节,人声与乐队接连错开拍点叠置进入,层层爬升,对位声部交织在一起,掀起弥天卷地的白热高潮。 指定的另一组铜管高奏凯歌,钟声大作,愈拔愈高! “就是现在。” 罗伊在周围环绕的虚影中,注意到了高处有位端坐于管风琴演奏台的乐师。 那位乐师到底坐的是交响大厅的高处,还是启明教堂的高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手脚已经齐齐落入管风琴键盘。 “嗡!!——” 整个世界都在共振颤抖! 这意味着合唱到了最后的第八诗节,最为璀璨夺目的“复活众赞歌”! 全体乐队和合唱团张开双臂,放声高歌: “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心啊,就在一瞬间! 你奋力以求的一切, 将引领你亲见辉光!” 无数神圣的音响交相辉映,震音变得晶莹剔透,仿佛有星辰在碾压碰撞! 罗伊果断仰头,将已经揭开的安瓿瓶对准了自己的嘴。 她迅速饮入其中带有迷幻色彩的液体,与之同时,白皙手腕的镯子上所镶嵌的咖啡色的、质地似钻石又似玉石的四颗“博洛尼亚影钻”,一颗一颗地爆裂为影影绰绰的粉尘。 “嘭!!” 她的身体爆裂出无数绚烂的烟花,从圣珀尔托院线凭空消失。 先是出现在了莱毕奇小城院线的电台现场,又再一次爆开烟花消失,出现在了低地劳布肯教区的院线座位上 “衍”相攀升路径第二重门扉“焰火之门”密钥: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将一支辅助性灵剂于几处间隔尽可能远的地点分段服尽。 尽管这把密钥属于“壮举”类,和范宁的演出无直接关系,但一切穿门行为都需要最合适的灵性状态。 罗伊十分确切地判断,自己在升格“锻狮”的这段时间以来,灵性状态没有哪次能比得上现在! 第四次烟花炸裂后,她回到了圣珀尔托院线的席位上。 “怎么回事,今天市政厅没说晚上有什么烟花秀啊?” 音乐厅外面附近散步的市民们惊呆了,因为夜空同步出现了大量奇异的焰火在爆开坠落! 没错,在范宁成功晋升邃晓三重的同时,在海外西大陆的罗伊同时晋升了邃晓二重! 此时交响大厅内,定音鼓正在结束部展开雷霆万钧的滚奏,空气中原本荡漾的金黄色彩,已经化为了让人无法睁眼的白炽。 超验的部分迅速上升,号角之声扩展到天地尽头。 罗伊睁开双眸的同时,正好看到指挥台上范宁的双臂以一个完美的姿态收尾。 “铿!!!” 乐队结束在降E大调和弦的强击声上。 “Bravo!” 除了常规的喝彩声外,罗伊还听到了听众席上传来了接二连三的其他不同寻常的声音。 不包括适时“转播”的那层虚影周围的现场情况,就连当下自己所处的圣珀尔托院线,就有好几个“着名艺术家”及以上造诣的听众站了起来,口中大声呼喊: “Maestro,Maestro!!!” 第612章 范宁大师 第612章范宁大师 “Maestro!?” 处在喝彩洪流中的罗伊怔住了。 如此大规模的反响,如此普遍性、压倒性的评价会意味着什么,她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从刚才复活颂歌升至天地尽头、乐队的降E大调和弦结束强击的那一刻,远处的赞美者的心灵已经全部敞开,所有的狂喜纷纷满溢出来,喷薄如日、恣意横流,比任何熊熊燃烧的烈焰都更为壮观! 她情不自禁地起身,眼里流出泪来,加入了奋不顾己的表达热忱的听众之列。 ——要相信啊: 你的诞生绝非枉然, 你的生存与磨难绝非枉然! 这绝非一场单纯的视听享受,意义也绝非单纯的“趋之高雅”. 这样的作品,这样的演绎,聆听其全程的意义,是更近似于力量的发现,真理的闭环,甚至是道德责任的完成,足以引起人类群体的欢欣,使整个世界为之震颤! “范宁大师!”“范宁大师!” 小提琴首席位置上的希兰刚刚起身,准备跟随指挥台上的身影一同行礼,突然觉得来自台下听众的、乃至更广阔四面八方的受影响者,好像发出了一道道灼热的箭矢——被指挥家的巨大灵性转变所引导出的“旋火之箭”——接二连三地洞穿了自己的身体! 这个站在指挥台上的年轻男人,父亲的学生,自己的学长、同伴、有时也是工作中的上司、神秘世界的引路人.他真的变得不一样了,或许以前就很不寻常,但这一次,是某种脱胎换骨、超越灵性、甚至直逼神性层次的改变! 希兰,以及身后更多的乐手和合唱团员,感觉自己就好像被这些“旋火之箭”推入了另一方天地。 一处古老的富丽堂皇的宫殿,地毯蓄积着历史的厚重尘埃与毛发,走廊则如徘徊幽深的隧道,一幅幅古典肖像油画呈宽间隔地挂置,并无限地往前方延伸下去。 诗人、画家、雕塑家、舞蹈家、钢琴家、作曲家其中不乏熟悉的历史人物脸孔,此外,也有其他的领域:神学、科学、工业、政治、诗篇以外的其他文学。 但后者这些人的画框,有的腐化溃烂,有的扭曲脱落,有的蒙上了肥皂泡般的滥彩——似乎这部分以“语言思维”为逻辑根基的“格”都失效了,仅剩下可以完全不依赖语言的艺术、以及被视为“对语言的反叛”的诗篇,同样也算艺术.它们,才能近乎永恒地悬挂于此。 被推入的速度很快,穿梭式的游览。 然后,在画框展示的尽头,他们又看到一副新悬挂的,与前者之流并列的,属于卡洛恩·范·宁的肖像。 光源从走廊各处的窗上倾泻了进来。 照明的强度逐渐增长,直至宫殿破裂坍塌,露出外部蓝黑色的夜空,而那些肖像画的外框熔化成椭形直至球体,并爆发出各种不一样的光华,一颗颗升至天穹深处! “天体?” 刚刚完成了第一轮谢幕、正站在舞台侧方通道昏暗处整理仪表的范宁,触及到了种种非凡而神秘的精神体验。 这种变化实在太剧烈了。 远超过自己穿越“旋火之门”,晋升邃晓三重带来的变化。 悬挂扬升如古老宫殿的画廊,也如远眺难及的星辰。 哦,对旁人而言“远眺难及”而已。 对于范宁自己,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若有若无俯视感,放佛自己有一个视角升上去了,有一个分镜头切出去了,就那样挂在星空深处、俯瞰世间! 新月! 与前世的海顿、莫扎特、肖邦、舒曼、门德尔松等音乐家,也与这一世的塔拉卡尼、尼曼、席林斯、托恩之流并列,或许,具体而言仍有高下之分,但位格已经处在了同一梯队、同一层次!! 对,就是这样。 环视台下,眼神交融,唯一让范宁没有产生若有若无的“分镜头感”的,只有包括钢琴家李·维亚德林在内的那几位出席的大师! “前世蓝星的现代世界,有相对更‘科学’的天文理论体系,姑且将蓝星之外称为‘宇宙’,但是在现在这方旧工业世界,神秘主义被实证有效的世界,外部星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我现在甚至有一种怀疑,基于神秘主义启示的猜想与怀疑,除去这方站立的大地,高处的星空或更外部的深空,那一颗颗星体,会不会在本质上就是‘新月’!?” “但是还是有一个问题,数量方面,外部星空浩渺无垠,天体数量实在太多太多,远多于我所知的大师,这又该如何解释?” “难道深空之处悬挂的,还有另外一些与‘新月’类似的事物?” 思索着这些令人生畏的普遍而真实的范畴,范宁清楚地感受到了如今的自己,与之前仅作为“伟大艺术家”的区别。 以前的自己绝不会思考这些,即使是入梦也绝无可能。 伟大的画家或诗人不过是拥有伟大的“灵性”。 灵性? 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真知或神性的媒介,手持着解说词或邀请函,可以随时打开大门,联结桥梁,让神性流进世界,或让世界暂时与之相融! 至于在上三重门扉与下三重门扉的分界线——辉光花园内,找寻普雷若麻之果的残余,只是对其他的邃晓三重者来说很困难罢了。 对于一位升到附近的大师级邃晓者,如果只是随便寻觅一颗,不考虑真知契合度和服食仪式的话,这是完全简易之事! 走出舞台再次谢幕的范宁,听着乐迷们排山倒海的呼啸声,忽然有了一种淡觉无味的体验。 第三次、第四次 鲜花和礼物簇拥而上 在一阵又一阵要求“安可”的呼声中,返场两首节奏铿锵有力、旋律惹人喜爱的小曲 最后,退场至后台,西装革履的社会名流环绕而上,美丽的搽香水的女孩子们带着倾慕在身边叽叽喳喳、谦逊的艺术家们捕捉着可能得到点拨与提携的运气,密集的闪光灯则始终轮番轰炸 范宁一一礼貌、优雅又克制地予以回应。 他想到了很多个以前的自己。 自我剖析来看,每次在名利场上长袖善舞、谈笑风生,收获鲜花与掌声,事业节节攀升,虽然始终维持着高贵的艺术家的形象,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有享受的成分的? 但现在看起来,这并不是什么能带来极大成就感之事,至少,不如作曲或指挥这一过程本身。 再想给自己以极大的正面反馈,成了很难很难的事。 恐怕只有.创作上的突破、理论上的颠覆,或者,近乎世界范围的受众再一次的认知升华,诸如此类。 “新月”已经高悬天际,但是,在世的“新月”艺术家仍数以十几、数以几十计的。 如果是在有生之年,试图仰望那更进一步的“掌炬者”? 贝多芬、勃拉姆斯、或曾经的巴赫那样的人物 成为大师之后,范宁却是很快想到了那道深邃的天堑,他在内心深处感到一阵冰冷和眩晕,眼前华丽堂皇的指挥休息室、人头攒动的门廊过道、无处不在的崇敬与狂热的气氛、接下来可预见的铺天盖地的报道,忽然被淡化成了不值一提的流水账事物。 不值一提,不值一记。 夜已深,一辆黑色加长肯特轿车,正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行驶。 稀疏的煤气灯火,溅起的灰黑水花,被轮毂划过的雨痕。 “.突然感觉烦恼又来了。” 希兰蜷在副驾驶位上。 “怎么了?” 范宁推了一下雨刮器,仍然平视前方。 小姑娘作出十分头疼的表情:“当时你在毕业典礼上,被聘为圣莱尼亚音乐学院的荣誉副教授,我就感到恼火,作为从小就受教育、又知礼节的希兰小姐,我到底应不应该坚持‘范宁教授’的尊称呢,应该需要坚持的,但每次还未出口,一副成熟世故、已婚带孩、儒雅学者模样的范宁教授形象就出现在了脑海.” 说着说着她又仰望车顶,“喔,现在我想说的是,这个烦恼已经对我不重要了,‘范宁大师’,听起来不再是已婚儒雅学者的问题,这已经到了德高望重的老者级别了” 第613章 钥匙 第613章钥匙 “哈哈哈哈.” 范宁确实感到自己被逗乐了。 “希兰,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你绝对不行不管如何都还是继续叫卡洛恩吧,不然太尴尬了,实在太尴尬了” “这可是你说的。”少女侧身看他。 “是我说的。”范宁打转方向盘。 “对了,原来这就是一开始你对那个记者说的,‘认领’的意思?” “是的吧。” 时断时续的雨丝又一次暂止,汽车缓缓地驶入了圣莱尼亚大学的校门。 “一开始就这么笃定结果吗?”希兰望着后视镜中倒退的校园花草树木。 “有两类人,回头看,都是‘笃定’,但生时,不太一样。“ 范宁缓缓组织着语言。 ”第一类直到生涯晚年,仍处在谦卑的状态,从未想到过自己的艺术还有得到后世顶礼赞叹的一天;” “另一类,则早在‘飞蛾’的时候,就设想自己或将升得更高,他们彻夜飞旋,直至扑入火焰.” “我算后者,哦,这不一定是优点,有时会付出代价。” “不管如何,我可能前后都不算。”希兰立马摇头,“卡洛恩,你知道么,从前的我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无非就是爸爸继续拿着一所公学教职的薪水,给我一个安逸、平淡、同时也胜过绝大多不幸之人的生活,自己则靠着品学兼优的表现,继续在公学谋得一个文职或半个教职”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发生转折的呢?” “转折?很恰当的形容。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想想.应该是存在有一些这样的画面” “画面?”范宁问道。 汽车在前方内部道路右转,左边一片是教授们的别墅区。 在之前的更长一段时光里,自己经常行步到此,造访做客,或是送离挥手,不过自从特纳艺术厅全面落成、有了更优渥更便利的起居室后,就连希兰自己也很少回到以前的家了。 “对,画面。”希兰昂头,“比如新历909年初秋,一个周五的傍晚,我听到敲门声,从爸爸办公室的沙发上起身,看到你抱着一本书站在门口,说来归还乐谱。” “就连是‘周五的傍晚’都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订了一整年度的牛奶配送合同终于到期了,得以更换一种偶然尝到、却更为喜欢的商家口味,记忆之间的联系是不是很神奇?” “是挺有趣。” “还有,909年更晚一点的深秋,琼来我家做客,你全程在另一边,以极慢的速度反复合练着乌奇洛的一首钢琴练习曲,也不怎么和我们说话,我们也不好意思主动找你聊天.” “这也有点印象,那时类似场合,我们好像都很少说话。” “总之,后面的一系列转折,是从这些画面——我们认识的画面后开始,才确定会逐渐发生的.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可能性’与‘可能性’之间的界限,换做之前,我对于自己成为一名官方学派会员、一支职业交响乐团的首席、一片连锁院线的负责人、一位‘锻狮’级别的小提琴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认识后开始.这么说也不完全准确。” “为什么?” “准确地说是以穿学校的连环死亡事件为界限。”范宁说道。 “.也对。”希兰的眼睛短暂黯淡。 发动机在上坡路段微微轰鸣,两人无言一阵,范宁控制轿车从圣莱尼亚大学西门转出,缓缓驶入橡树小街深处。 柳芬纳斯花园,神圣骄阳教会的一处小型公墓。 黑夜、泥泞、落枝.平日里幽静雅致的墓园,此时氛围乍一看有些萧瑟,其实不然,作曲家安东·科纳尔的墓碑前有着相当多的鲜花,远多于前些年。 它们的黑色轮廓静静簇拥着大理石基座,也簇拥着上方的墓志铭: 「他的时代终将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那天之后,爸爸遇害,你我也被卷入。我应该是变了很多,没以前那么开朗了,老是想小时候的事:姐姐还在世时的场景、旧居的庭院与星空、每个新年假日的过法和变迁,就连乐天派的琼也难影响到我了喔,‘乐天派’这单词,现在拿来形容她,恐怕会更违和,她的十九年过去甚至都不再是主体,在认知中被挤兑、被稀释成了次要又次要的一缕.每个人都在变,你从那时起的变化也大,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虽然现在后知后觉地看,很多性格和特质是从很早以前就已形成预示的,但那段时间前后,你在各方面都实现了飞跃,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范围.” 希兰叙述之间,抱膝蹲在墓前,一手攥着裙摆,另一支握丝绢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前几年的习惯性动作,但这一次,墓碑被近时来纪念的人们擦拭得挺为洁净,没有重复花费气力的必要了。 就随便挑一个标志性事件来说,布鲁诺·瓦尔特在出任旧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后,录制的第一套大型作品专辑,就是安东·科纳尔的九部交响曲全集,反响大获成功。 名望一直在上升,在“伟大”之列都已首屈一指,他的时代或许真的到了。 作品本身是决定性的,当然,这一进程是提前的,范宁在其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希兰突然忍不住闭了闭眼,两行清痕出现在了她的脸庞上。 “怎么哭了?”范宁在她旁边蹲下。 “一切都很令人高兴,可是为什么偏偏爸爸就无法看到呢?” 范宁沉默。 “卡洛恩,其实你毕业没有几年,又在外辗转逃亡了太长时间.有时你会自己来看爸爸,我独自来的更多,至于你带我一起过来的次数,之前好像就三次,尽管你的表情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淡定,但我知道,那都是你最为高兴的时候,也是最为重要的几次成就节点。” “第一次是毕业音乐会在意外事件之后重新圆满落幕的那次,你在清晨拿着《第一交响曲》的总谱带着我过来;第二次你出任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在圣塔兰堡上演《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后凯旋而归后;第三次是你创建的旧日交响乐团声名鹊起,新年音乐会上《c小调合唱幻想曲》大获成功的跨年后半夜.” “如果爸爸能看到这每一次的高光时刻,你说他该会有多高兴?” “也许他知道。”范宁突然说道。 “什么?”希兰不解。 “也许,他知道,不仅他,还有卡普仑这样的人,还有南国的一些消散的人,不是现在,但往后,也许知道。” 范宁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希兰,我现在逐渐逐渐地觉得,自己以前作为普通人,一直都有的‘每个人都会彻底死亡’、‘每个死亡都是彻底的虚无’的这种普遍性的认知,现在好像逐渐被改造了” “比如拿我自己来说,我突然觉得自己真不一定会死,最多也就是在世界表象消亡而已,铭记我的人太多了,一般而言,就算是‘锻狮’的‘格’,在历史长河中无限漂流下去,也能长期保留自我的唯一性,难以分裂杂糅成其他的东西” “而今天升得更高后,我还觉得,我对于时空的感知,不是之前那样线性的,从左到右,或从过去到现在.这么简单的视角了。” 希兰能听懂范宁说的每一句字词,但她实在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不能理解人在什么视角、什么感受下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已借助范宁提供的一系列作品,升为“锻狮”级的小提琴演奏家,但她同样无法理解。 “准确地说,也不一定全是.” 范宁又在感受并补充。 “嗯,总体上还是要讲时空逻辑的,但观察和思考问题的角度,发生了一丝改变的可能性。” “.是非常神秘的体验。” 说着说着,周边某种诡异的感知让他的双眼倏地睁开。 “怎么了?”认真试图理解的希兰,被他的反应惊了一下。 范宁起身,一个踏步,上前半米。 希兰跟着起身,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了墓碑上方,安东教授半身铜塑的脖颈之上。 上面绕着一条项链,银质的项链。 其上挂着的是发黑小钥匙,一面刻有类似长矛状的粗糙浮雕。 这突发的、熟悉的又诡异的情景,以及之前自己扮演拉瓦锡时,在神圣骄阳教会圣者那里获悉的危险情报,让范宁忽然手臂有些颤抖。 他伸手将钥匙翻了个边。 另一面有一个竖状的小凸起,是阿拉伯数字1。 第三十四章 号 “砰。” 面对眼前诡异景象的范宁,第一反应是用几乎猛烈拍击的方式,按向了自己的胸口。 与之同时,那条曾经随身佩戴的物件,也被他从梦境中的那个放置位点,瞬间提取回了醒时世界。 ——硬物的回应感告诉他,项链,以及项链上的美术馆钥匙,都还在。 没错,现在的钥匙在通常情况都是被范宁丢在启明教堂的,在他之前与神圣骄阳教会的无名圣者进行高处密谈后。 尽管前一段时间因为“旧日”污染,自己不敢再入梦启明教堂,但还是丢了进去。尤其是调查失常区的期间。 毕竟是和“蛇”有关的1号时序之钥,拿在手上怕生什么变故,自己在南国所遭的那几道瞬息降临的不明危险,包括最后时刻的“谢肉祭”,都是因为暗处有人在觊觎这把钥匙。 总之现在,它还在。 所以应该是不存在刚刚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挪到墓碑上的这种情况? 其实,墓碑上的那条,到底是刚刚挂上去的,还是已经挂了很久,只是刚刚才鬼使神差地发现.范宁也拿不准了。 他脑海里闪过某些荒诞的念头,几根手指缓缓跃过衣襟,将胸前佩戴之物拽了出来。 项链没有什么变化,钥匙的外形也没有什么变化,但当范宁看清了钥匙正面的图案时—— 长矛状的符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钟表的符号! 他的眼神骤然凝滞,将其颤抖着翻转过来。 一个椭形小圆圈。 阿拉伯数字“0”! “不可能!!!”范宁低呼出声。 这把钥匙自特纳美术馆从文森特手中开业起便配存,文森特失踪后由一直由范宁佩戴,五年了,每一处细节的记忆都扎根于他的脑海,它的正面一直是一根长矛浮雕,背面一直是一道凸起的小竖线,肯定不会有错的! “卡洛恩,事情不严重吧?会不会是什么通晓内幕之人的恶作剧? 希兰飞快地将墓园四周打量了一圈。 她觉得挂在眼前塑像上的.可能是个复制品? 或者.范宁自己手中这个被什么人“调包”了? “我知道它不是寻常物件,当时变故发生后,在学习琴房里面,你借我戴过片刻,配合一首钢琴小曲就顷刻消除了‘神秘和弦’的轻度污染那时你好像还不是有知者,你很早就发现并利用过它的神秘特性?” 范宁摇了摇头:“它原先只是特纳美术馆的大门钥匙,我也是从那天琴房里开始,才发现它是一件奇物,这又与当时初步激活了‘旧日’残骸的力量有关,联系面越扯越大,我也实在拿不准其中关节了。” “至于眼下的情况该怎么描述呢.”他皱眉斟酌了一番道,“其实,这样类似的钥匙一共有三把,它们目前全部下落不明,有很多高位格的存在都在寻找,然后,我原先持有的那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跑了出来挂在了这里,而现在被我戴在脖子上的,又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另外一把.” 按照无名圣者所述,辉光通过“三棱镜”折射为七种相当于“可见光”的相位,以及相当于“不可见光”的秘史。对于这个“三棱镜”到底该如何理解,曾经密特拉教的“原旨派”认为是“信仰”,即“三位一体”之说,“祛魅派”却认为是“研习”,即“时序合归”之说,当然,还有立场和目的未知的异端“蛇派”. ——具体到“祛魅派”的“时序合归”说法上,他们认为“三棱镜”是由三把时序之钥构成的,-1号钥匙的指代符号为书籍,蕴含的意志威能为‘秘史’;0号钥匙的指代符号为钟表,蕴含的意志威能为‘秩序’;1号钥匙的指代符号为长矛,蕴含的意志威能为‘宿命’. 姑且认为1号钥匙是自己跑到铜像上去的,当然,也不排除被什么因素诱导激发的情况。 然后,自己就这么得到了一把0号钥匙,也就是关于“神之主题”的钥匙?由于前趟去了失常区,见到了巴赫画像,获悉了相关启示,以及拿得了《赋格的艺术》手稿的缘故? 0号钥匙本身的出现,倒是有一些合理解释的。 但眼前这一场景又隐喻了什么? 关于“蛇”的钥匙自己活过来了? “最近的怪事的确挺多。”黑色墓园的气氛有些凝结,希兰终于舒展脸色笑了笑,“包括伊格士旧居的调查计划接连扑空一事,也不知道是特巡厅暗自使的手段,还是神降学会从中作怪.但至少今晚,结果上,你好像反而额外多拥有了一把钥匙?” “所以在我们离开前,你是不是可以先把它收回远处?”她隔空做了个摘下的动作。 范宁却是在原地沉吟了许久。 “直接走吧,我不要了。” “这东西有点邪门,很可能受到‘真言之虺’的亲自关注,之前一路上,我的很多经历都是因其而起,或涉及其中,至于起到的作用好坏不一,但从结果来看,似乎负面事件占了上风,包括我旅途上告诉你的,琼为什么会滞留在失常区,也是因为神降学会使用了一些怪异嫁接手段,干扰了钥匙对我的原本作用.” 当时,对于自己持有1号钥匙的事情,圣者认为是使徒维埃恩通过什么手段把神降学会的这个关键物品给“截胡”了,然后转送到了“拉瓦锡”这个关键人物手里(当然这个“截胡”的人实际是文森特或范辰巽,范宁当时是有意混淆了一些关键信息)。 所以圣者叮嘱的是“除了小心提防,也许不是坏事”,毕竟也是关于“大功业”的关键一环,更加小心谨慎即可。 其实神圣骄阳教会世代寻找的,被记载在隐秘教籍中,本来不是1号钥匙,是0号钥匙。 所以.后者现在还真就莫名其妙挂在了范宁脖子上。 这样的结果,单纯的“1号换作0号”,算是利大于弊。作为拿到了“神之主题”的人,范宁与它背后的牵连更安全一些,更有把握判断利害一些。 但如果继续强行又将这把1号钥匙收回囊中,就真是祸福难料了。 范宁拉着希兰迅速撤离了柳芬纳斯花园,只留下那把长矛浮雕钥匙仍挂在铜塑的颈上。 突然不起眼间 铜塑基座上的那个“不坠之火”见证符,那个被放射状线条围绕的圆圈,突然呈漩涡状地往里收缩扭曲了一下。 “呜——” 夜风席卷而来,吹得项链连同钥匙一起晃荡。 漫天的纸片如雪花般飞舞起来,这其中一部分是之前献花者夹杂在花束中的敬语卡片,还有一部分,可能就是公园四周零零散散的垃圾废纸被吹了出来。 毕竟这座城市的市容环卫工作,一直处在超负荷的运行状态之下。 但那些被卷到较高处的纸片,若是借着煤气灯的黯淡光芒,可以看到上面竟记载着一行行的潦草乐谱和符号。 若是欧文、拉絮斯或其他有过接触的特巡厅高层在此,他们可能会发现,这上面记载的内容,与20多年前欧文的父亲柯林队长从B-105号失常区带出来的那本残破乐谱如出一辙。 这上面是斯克里亚宾《天启秘境》的片段。 第三十五章 旋火之箭 范宁和希兰已经在开车回特纳艺术厅的路上了。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一开始自己对“时序之钥”这种奇物的性质,就是有误解的,包括圣者也同样不甚全解。 就连移涌物质就已经够奇怪了,比如“能从梦境带回醒时世界”这一不合逻辑的特性. 也许“时序之钥”,这种构成“三棱镜”的存在,能够将辉光折射成相位的存在,根本就不是一件“物品”。 抛开1号钥匙不谈,就说0号钥匙.现在突然挂在范宁身上,可是范宁好像也没有经历一个常规意义上“得到它”的过程。 也许讨论它们“是什么”、“在哪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方向? 也许所谓“获得”时序之钥的过程,更倾向于是某种超验的状态、某种概念的确认、某种对于真理的掌握? 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应该是无法以常规方式夺得、或丢弃、或毁灭、或生成的,很可能它们是挂在北大陆的一颗树上,还是被扔进南大陆的一座火山口这样的表述并没什么意义? 范宁也理解不准。 但总之,以前没出怪事就算了,现在,他决然不会再去主动拾回一件疑似活过来了的关于“蛇”的物质。 归途无话,从内莱尼亚区驶回东梅克伦区的过程中,范宁依旧在默默体验今晚升格“新月”带来的一系列变化。 盘踞在黑夜中的特纳艺术厅就如同一座雄奇的城堡剪影。 当范宁把车熄了火,带希兰从离停车场最近的侧方小门进入艺术厅时,另一种异样的直觉从他心中升腾而起。 走过很多次的过道,第一次才有的异感。 也是升格后才带来的直觉。 他感觉这栋黑漆漆的特纳艺术厅里,到处都充斥着某种未知而无形的东西! 前胸后背,摩肩接踵,甚至让他有了种“人满为患”的感觉! “可能是‘荒’,可能是‘衍’,也可能是秘史?”范宁放慢了步伐。 “你说什么?”希兰很疑惑。 范宁一路走回自己常待的那间起居室和办公室的套间,拉开煤气灯,站在办公室的茶几旁沉吟片刻后,忽然抬起头、举起手来,做了个双手握拳,右拳从左拳为始,缓缓往肘后拉离的动作—— 就像是拉开一张弓一样! 随着他的“拉离”动作,自身也同步降入战车,周围的空气隐隐振荡起来,无数道灵性的气旋汇聚其上,竟然形成了一根光质的、带着燃烧状焰影的金黄色弓箭! 希兰眼里闪烁着惊诧的光芒,因为范宁所引导出的这一支光箭,像极了之前他在舞台上完成升格时,所隐隐发出的洞穿了在场乐手和听众灵性的那些无形之物! 旋火之箭,或者也可称为,狂喜之箭! 但是下一刻,她被视野余光里突然冒出的事物吓了一跳。 “卡洛恩,这东西是哪来的!?” 旋火之箭带有的强烈光芒,将办公室内的陈设照得更加光影分明,就是这一下,居然将她的旁边照出了一把椅子! 一把根本不在房间原有陈设之内,额外多出的,怪异的就像纸糊一般的苍白色椅子!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给谁用来坐的? 不对,还有很多其他的不对希兰心惊肉跳地环顾四周。 这个房间在强烈的照明下,突然能看清了很多额外的增生变化,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办公桌面里侧的假山水池中,漂浮着满满一池残破的像湿垃圾堆一样的纸船;头顶的水晶吊灯往下,出现了额外一层级的胶水状的增生组织分叉;自己经常躺着休息的沙发,被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胶条纸一样的东西;那扇联通起居室的木门,被蜡笔涂上了一大团鬼画符一样的图案!! “这些都是‘蛇’的污染?”她的脸色很不好。 “这倒更可能是特巡厅。”与蜡先生有过数次接触的范宁却是更清楚这些特征,不过十足的判断也没法给出,毕竟,两者都有“衍”或者“秘史”的手段。 “.呵呵,事情看来没那么简单,这群家伙对我们还真是关注有加啊。” 当旋火之箭缓缓拉伸延展,积蓄到有接近范宁前世的筷子的长度时,他冷笑着松开了手。 “呼啦——” 有如火焰席卷枯草的声音响起,这支光箭直接撞击在了房间天花板的正中央,顿时就爆开了无数道绚丽的光束,它们在平面与平面之间弹跳反射、再度爆开,并把周围的物件引得燃烧起虚幻的金黄色火焰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被裹挟的激情与狂热席卷了希兰,由衷的赞美替代了缄默、强烈的光照替代了死寂,就连回忆过去自己所待的一处夜晚漆黑的睡房,脑海中得到的结果都是一片金灿灿的画面.她觉得在这样的房间内,自己根本无法再履行“荒”之相位带给自己的行动准则! 在穿越第三重门扉后,范宁在降入战车的状态下,消耗自己至少三成的灵感,可以引导出被称为“旋火之箭”的乘舆秘术。 这是他迄今为止消耗最大的一种乘舆秘术,所射之处,所爆开之地,移涌和醒时世界的障壁都将被炸出豁口,辉塔高处的光芒渗漏下来,一切其他的灵感、秘氛、祭坛、灵液甚至是神秘特性物品,相位将全部强行被同化为“烛”! 依照位格的高低、以及受影响的程度而定,暂时或永久性地。 如果是对手布置的什么涉及到其他相位的秘仪,这一下自然从根子上就被破坏殆尽了,甚至如果是礼器这一类的东西,反复受到“旋火之箭”影响的话,保不准会变成什么其他的“烛”相特性! 只见此刻范宁这一箭射出,房间被这些燃烧的烟气一薰,到处都是浓烈的“烛”相耀质灵液蒸腾出的光影。 寻常的实物并没有因燃烧而受损,但那些纸糊的、胶糊的各种奇怪的增生物,就立马变形坍塌了下去。 包括那把椅子,也顷刻间化作了一滩蜡液状的东西,然后在几个呼吸之后被“灼烧”得无影无踪。 希兰不由得捏紧了拳头,脸色也沉凝下来: “所以,这是一种监视?” 第三十六章 希兰的姐姐 .所谓来自当局的、必要且正当的一些行业‘监管’措施?哼,倒是说的冠冕堂皇,但实际上看来,这些年并不是‘监管’,而是窃听、偷窥等种种见不得光的‘监视’手段’.卡洛恩,这些东西我不知道是我接手后才有的,还是在你走之前的时候就有了。” “我算是知道这特巡厅强大的情报网络是怎么来的了。”范宁却是脸色平静,缓缓在房间内踱着步子,“恐怕,这种手笔是关键之一吧,而且作用还没那么简单。“ “若只是在世界表象来点什么窃听、偷窥,倒也刺探不到什么实质东西,稍有常识的有知者都不会选择在醒时世界谈论真正的隐秘情报与怪力乱神这些东西更像是某种‘整体装置艺术’,通过持续接收附近微妙的秘史扰动,逐渐增强对我们梦境形状的了解,然后推演出在隐秘世界里传达的信息.” “我也没想到,自己晋升邃晓三重后竟然能照到这些装置,哼,恐怕在整栋特纳艺术厅里,这样的玩意儿还不在少数吧!不过至少这间套间现在是干干净净了,谨慎起见,希兰,你还是把你的被子先搬回来,依旧在里面的起居室就寝吧,正好房间里的其他居家物品还没全清走.” “好。”希兰没有表示异议,“那你睡哪?” 范宁指了指办公室的靠墙沙发。 在希兰暂时出门后,范宁又沉吟了一番,缓步走到阳台上,望向面前一大片带着彩色夜灯的花园,以及对面同属于特纳艺术厅的漆黑建筑。 “特巡厅?.呵呵” 他深吸一口气,右腿垫后一步,微微屈膝,又一次做了个拉弓的动作。 对准的方向,是自家特纳艺术厅的正中间位置的夜空。 灵感瞬间燃烧三成,然后是四成、五成、六成.只见那支“旋火之箭”越凝越亮、越凝越长,逐渐超越了范宁双拳间的距离,成了一根长达两米的光质“标枪”,将整个夜晚的内部园林都照得亮堂堂起来! 如果这支“旋火之箭”就此射出爆开的话 但就在下一刻,范宁眼神闪烁思索间,却又忽然改变了注意。 他没有选择将“旋火之箭”放出,而是一点一滴地将其收缩、熄灭了回去。 身后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范宁转过身去,看见希兰一手搂着毯子进了门,并侧身轻轻将门顶关。 只是她腾出的另一只手,却拿着一个打开的照片盒子,眼神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和思索之中。 “怎么了?”范宁隐隐感到事情蹊跷,帮她把睡毯接了过来,扭开起居室的门把手,扔到床上,目光盯住那个照片盒子,他其实对这个木盒的纹路和装饰是有一点印象的,“.你怎么把安东老师的照片盒拿到这里来了?” 他的手指碰到木盒,希兰自然松开。 “我的姐姐,她好像不是这样子的.嗯,也许是时间太久了吧,我对她生前的音容笑貌,真的是有些陌生了.” “什么意思?” 木盒中放着的,是希兰已经故去的几位家人的相片,希兰在怀念时常常拿出翻看回忆。 范宁一张一张地揭过,先是熟悉的那张安东老师的黑白遗像,然后是不那么熟悉的希兰母亲的生时相片,再然后是希兰同样故去的姐姐。 这张黑白相片 希兰之前确实有一个姐姐,这是范宁在第一次造访“啄木鸟事务咨询所”时,从维亚德林爵士那里获悉的,她是指引学派驻乌夫兰塞尔分会的文职人员,如果还在世的话,比自己年纪还要大两三岁,维亚德林是她的钢琴启蒙老师。 大约是十六七岁时,她在学校被卷入了一起神秘事件,其始作俑者与范宁之后遭遇的那次一样都是愉悦倾听会的密教徒,维亚德林救下了她,她是当时事件的唯一幸存者,但后来,她还是“迷失”了。 今晚是范宁第一次见希兰姐姐的照片,这是一张上半身的近景照,照片中的女孩子挂着耳饰,剪着短发,侧头微笑,依稀可见背后教堂式的拱廊虚景。 她的相貌很美,不输希兰,或许吧。 毕竟无论是脸型的轮廓线条,还是五官的精致程度都很符合范宁的审美,但也许是画质过于模糊的缘由,就是很难在认知中将它们拼接为一体,很难做出整体性决定性的评价。范宁很容易地记住了她的发型、她的眼眸、她的下巴与嘴唇的弧度,但闭上眼睛,就是无法将整张脸蛋在自己脑海里还原出来。 这种情况,在自己的认知里,究竟和之前遇到的什么人物接近? 原本刚刚引导出“旋火之箭”又收回的决定,就耗尽了范宁的绝大部分灵感,此刻一搜罗记忆,他顿时就觉得头颅一阵钝痛,有几根脑血管突突地跳了起来。 原本黑白色调的照片,那些秀气的短发,在煤气灯照射下,不知怎么就隐隐浮现出了几分微红来 “绯红儿小姐!?” 范宁一说出口,他立马脑海里就闪过了种种画面,从自己接触《痛苦的房间》,到折返路径篡改至南国后的种种遭遇 他实在感到这过于荒诞,尽管这位愉悦倾听会教主、“红池”的执序者追杀过自己多次,甚至试图入侵过启明教堂的梦境,但是最后的麻烦都在“裂解场”中解决了不是么? 即便自己判断有误,麻烦没有彻底解决,那也应该和眼下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么? “不,不可能的,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希兰迷惘之色更浓,情绪中甚至有了一种因未知事物侵染而造成的恐惧,勉强笑了笑道,“.至少应该确定的是,这张相片同我往常看它时相比,是没什么变化的。我对曾经朝夕相处的姐姐的相貌自然有印象,要说陌生,也不可能是完全陌生,主要还是时间久了,加之相片模糊,煤气灯光也不是很亮的缘由吧。更重要的是,我的姐姐,她叫"rita",丽塔·科纳尔,而‘绯红儿小姐’,是琼曾经的姐姐啊,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第三十七章 关于钥匙的日志 希兰在叙述中使用了大量不确定的语气词,尽管她是希望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范宁感受到了和之前一些违和细节中透露出来的相同的诡异气息,归途列车上的诡异梦境、“作曲小屋”内部发生变化的陈列、接连没有去成的伊格士旧居、活过来了的1号钥匙.无独有偶,在罗伊的赫莫萨姑妈畸变身亡,身份却逐渐和此前的“西尔维娅”开始重叠时,罗伊也有同样的感受。 范宁觉得某些记忆中的认知正在扭曲变形,被涂抹上了原本与其“应然”不符的色彩“滤镜”。 或者说,他觉得历史正在腐烂变质。 而且,这一进程,自从自己接触失常区以后,被大大地加速了,甚至影响到了异常地带之外的普通尘世。 “失常区F先生斯克里亚宾.天启秘境神降学会” “B-105灯塔启明教堂圣塞巴斯蒂安” “那些启示,圣塞巴斯蒂安所留下的,‘父亲’位格的巴赫所留下的,关于‘神之主题’与‘三位一体’启示.” 对这些违和事件的混乱感受是一方面,但范宁在B-105的灯塔中收获的启示,今夜的的确确在升格“新月”之后彻底涤清了,他索性在阳台上蹲了下去,面对栽种多肉植物的一方浅浅沙坑,就直接伸出食指,在沙砾中写划了起来。 「不坠之火」「无终赋格」「旧日」 希兰发现范宁写出的是这三位见证之主的神名。 在范宁书写的同时,周边事物开始发生过梭子般的转换,沙砾中的潦草字迹变为了木制礼台上的淡金色字体,他已经带着希兰入梦启明教堂。 而随着他的入梦,那些长条桌椅脚下散落的纸页,就像龙卷风一样的卷了起来,前些日子因为梳理混乱记忆而在礼台上留下的满篇字痕,包括他刚刚写下的三个神名,也全部化成了金色齑粉。 漫天纸页和金色颗粒飞舞汇聚,最后,在廊道边两侧形成了一册册古朴的书籍教册。 范宁在这一刻明确,「不坠之火」「无终赋格」「旧日」,就是神圣骄阳教会在秘史中记载的三位一体! 界源神“不坠之火”为圣父,质源神“无终赋格”为圣子,器源神“旧日”为圣灵,同具位格、同享尊荣之时,即为三位一体! 这就是之前的失常区调查行动中,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给予他的,关于亲见辉光的“大功业”的启示! 目前,范宁觉得自己是有很强意愿,去遵循巴赫的这条指示实现“大功业”的。 一方面神降学会的活动、F先生的怪言怪语、何蒙、冈以及自己父亲的不明下落.都让他内心感到不安,另一方面,他实在需要找到一种更快速的助力去正面对抗特巡厅、对抗波格莱里奇!也许自己的实力提升速度已经够快了,但面对如此专制霸道又强大的当局,还远远不够! 可是,关于三位一体,很多疑惑仍然萦绕范宁心头。 看起来,“旧日”残骸已在自己手中,其污染也用“神之主题”暂时压制住了; “不坠之火”始终悬挂高空,位于界源神之首; “无终赋格”,即质源神巴赫,祂在飞升之后的状态是好是坏,倒是不好判断,毕竟其事迹在神圣骄阳教会里太过于隐秘了,可能有什么隐情,但至少巴赫应该暂时没有陨落,仍然位于居屋,范宁向祂祈求无形之力,还是有一定回应的。 所以,应该是“齐”的啊? 为什么没有即刻实现呢? “问题可能处在‘旧日’上,器源神后来都疯了,‘旧日’现在仍是残骸,已经从穹顶之上跌落.要怎么才能让‘旧日’恢复居屋之席位?难道是,继续执行穿越之初‘再现蓝星音乐’的指示?我再现得还不够,还要继续再现?” “抑或是,三位一体的实现还需要等某个时机?某个节点?或者借助某个特殊仪式?对了,还有‘时序之钥’的问题——因为无论是‘原旨派’的三位一体说,还是‘祛魅派’的时序合归说,都只是对‘三棱镜’的一种解读角度,很可能两者是要同时实现的创造三位一体的条件,和集齐三把时序之钥,需要同时满足?” 范宁又回想起刚才在墓园里的诡异一幕。 “时序之钥.对了” 范宁往廊道上的那排“藏书”走去。 这些“藏书”实际上是今晚范宁升格“新月”后,将失常区调查期间的混乱记忆梳理出来的结果。 除了经历的种种事件记忆、以及“神之主题”和“三位一体”启示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他对于文森特或范辰巽的工作日志记忆。 “关于钥匙的日志” 范宁伸手探向其中一排。 印象中的确有一篇日志,是关于“钥匙”的,表述过于抽象,他以前看得云里雾里,因为先入为主的认为其指的是穿越门扉用的“密钥”。 现在来看,“钥匙”一词可能指的是,“时序之钥”这种特殊物质。 那么读起来还是有些头绪的—— 「钥匙不能被持有,也无法被使用。钥匙和灵性一样,并不具备现实性,但至少灵性可以被保存在身体里。我认为,这导致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也就是理论上说,想要“夺得”一把钥匙——姑且还是用“夺得”这个词表示我们的目的——其实和我们常规所想的“高门槛”很不一样。仅仅只是理论上,这并不一定需要经历隐秘的寻宝、激烈的争夺、或是升得更高的戏剧性过程,而是需要一段天才的绮思,一次震撼的宣示,或依托一件创造或揭示真理的杰作,就好像历史上那些数学家对某些定理的巧妙证明一样.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那些见证之主也不一定能夺得钥匙,为什么特巡厅四处寻找也没找到任何一把钥匙的下落,为什么我的合作人对于篡夺那位危险分子的钥匙持如此谨慎的态度,即使是他们也无法稳定地保留钥匙我也曾亲手触摸过其中的一把,当时倒没觉得这种物质有这么特殊。」 这篇日志让范宁产生了发散性的联想。 难道说,巴赫的BWV1080号作品《赋格的艺术》,即自己所获得的“神之主题”,它本身就成为了0号钥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指代物? 第三十八章 花叶 如此,方能解释为什么0号钥匙现在挂在了范宁脖子上。 正所谓神圣骄阳教会的那句提示,“揭示于外、尘封于内”。 顺势联想,那1号钥匙的变故是?...... 难道也是和什么作品有关吗? “哗啦——“ 既然打开了“书册”,范宁就又顺手翻到了下一页。 「这个地方是个废弃的济贫医院......改建成一栋美术馆是个掩人耳目的好主意,下面的东西可能需要至少十四年以上的时间慢慢处理,具体快慢取决于我收集特殊颜料的进展...... 只有在七年一度的失常区周期性涨落期间,才能从世界表皮的发高烧处收集到一些溢出的滥彩闪光,顺利的话,都需要至少两届丰收艺术节的时间,来模仿、还原“画中之泉”的“格”...... 其实,这不是最优选择,但若还不着手准备,之后会更被动,只能一边收集颜料,一边看还有没有其他的“格”可供利用。 否则,等“旧日”彻底回归居屋的时候,控制主动权的到底是范宁这个仅仅执行指令的身外人,还是那个艺术造诣本身就是“旧日”一部分的危险分子,就难说了!......三位一体?呵呵,你们之间的纷争,想把我也拖下水,真以为我是傻子吗......」 果然......范宁之前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 文森特当初为什么选择买下济贫院旧址的土地来建设特纳美术馆,就是因为,他发现了地下埋着“画中之泉”的残骸! 按照炼金术士奥克冈对晋升质源神的设想(当然,这一设想恐怕是有问题的),凡俗生物想成为见证之主需要满足三个条件:掌握一份完整的“真知”或“普累若麻”,拥有第七高度的“格”,成功穿过一次“穹顶之门”。 这三个条件每个都是极为苛刻,比如拿第二点来说,纵观古今的艺术家,能够到第六高度“掌炬者”的都没几个人,奥克冈也不认为自己某一天能到第七高度,于是想的办法就是:模仿合适目标对象的造诣、特性、成就或壮举,混淆秘史的判断视线,让自己和目标对象在世人眼中分辨不出区别。 文森特当时也想模仿“画中之泉”残骸,采取的好像也是类似的思路。 他利用失常区每七年一次涨落的周期,也就是丰收艺术节的时间,出门去尽可能搜集一些从失常区溢出的特殊颜料,想逐步完成七幅神秘画作。 不过进度不达预期,直到他意外失踪时也才完成五幅,后来是范宁借着《痛苦的房间》和《绿色的夜晚》才勉强拼凑完整,这又是意料之外的凶险过程了。 而且凑齐后,范宁是一通胡乱操作,不知道怎么收容了“画中之泉”残骸,至于到底怎么去让“自己和对象在世人眼中分辨不出区别”,这范宁是不清楚的,也没有过这种想法,谁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文森特不是在日志里说,这个办法不是最优解么? 对了,他是要干什么来着...... 他也不是为了成什么质源神啊,那只是奥克冈的欲望...... 范宁忍不住又把最后那段话读了几遍。 “旧日”是神圣骄阳教会的三位一体里的“圣灵”,自然是不可或缺的一位见证之主,难道,对神降学会来说也不可或缺吗? ——若“旧日”彻底回归,很有可能自己这个“执行指令的局外人”控制不了,会被危险分子也就是F先生控制? 范宁心底一惊,联想起F先生的手段,尤其是前世斯克里亚宾的生平背景,原本七八分的小心警惕,这一下足足提到了十分。 难怪,难怪,当初在怪异美术馆内,这个人居然要把“旧日”搜出后,又拱手还给自己! 早就存了让自己拿去做嫁衣的阴谋? 自己已经拿得“神之主题”,连残骸污染都压制住了,这样,到时候都有可能失去控制吗? 如果失控,结果是什么? 而且,文森特竟然好像提前就知道,自己会遵循某种指示让“旧日”逐步回归。 这不就是自己一直在做的“再现蓝星音乐”么!? 范宁感觉这其中的水越来越深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就连对待合作人圣塞巴斯蒂安,文森特的态度也不全是一边倒的!倒是更倾向于交易、算计和选择性的兑现...... 比如,就说这个“再现音乐”!好像前期自己的这种做法,在文森特眼中都只算是一种“权宜之计”!他提前就已经在准备应对这件事情后期可能带来的危险后果!...... 遑论“三位一体”这种级别的“大功业”,应该没有自己之前想的那么简单啊...... “卡洛恩,你看那里——”希兰静静站在一旁,原本也不愿打扰范宁阅读和思索,但却突然看到了引起她好奇的东西,“那边......最角落的那扇彩色窗子,怎么好像......破了?” 范宁闻言终于放下了书册。 “破了有一阵子了,现在,我想重新过去看看。” 他径直走了过去。 希兰快步跟上:“对了,记得你前几,失常区无法入梦,因为梦境中处处都是耀眼的蠕虫。所以,你后来为什么是从启明教堂里逃出来的?” “因为......教堂即是灯塔,灯塔即是教堂。” 破窗之前的淡淡腥臭味,亵渎了此处神圣和宁静。 如此往外望去,全是半透明的类似不明生物的组织障壁,一道被划开的口子或通道,曲曲折折地往前方延伸出去。 灰白色的粘膜和胶质中,可以看到干枯的脐带、长满瘤体的血管、坏死的红黑色畸形器官等等事物流淌一地。 “你的意思是,前面,窗户外面......”希兰难以置信,一时难以组织清楚语言,“你后来发现......你是从这里.....所以这个地方最终通往的就是......” 范宁却是深吸口气,闭上眼睛,似乎在仔细地感应着什么。 嗯,之前借助长笛“星轨”的定位指向,一路破窗逃回启明教堂后,他对这里再无任何感应,只觉得前方各处都是紊乱或腐败的秘史层流。 但这次升格“新月”后,情况的确不同了。 一幅模糊的、立体环绕的画面就这么隐隐从脑海中勾勒了出来,崩坏的远方天际、崎岖绵延的山脉、色彩千奇百怪的雪花......以及,冲天而起的桃红色光柱、倚着嶙峋石块的少女身影,和感应更为深刻的,自己当时从手中摔落的物件...... 凭着那丝细微但清晰的联系,范宁对前方招了招手。 突然,一股若有若无的奇异花香和热流,冲散了这个破窗口附近的腥臭之味。 在希兰惊讶的眼神中,她看到远方有一个像什么叶子之类的小物件,就这么飘了过来。 炽热而梦幻的深红,形状似燃烧的火焰。 范宁将它夹在了指间。 这是一片狐百合花的花叶! 第三十九章 环形废墟 为什么从B-105失常区的深处,会这么飘来一片......狐百合花的花叶? 希兰仅从地理书籍上了解过缇雅城的风土人情,印象最深的无疑是狐百合原野,书上说,那些狐百合花的花型奇特,气质艳丽高雅,芳香深入肺腑,放眼望去犹如燃烧的火海。 可是,南国已经是不存在的历史了。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范宁了。 “嗯,的确,手机其实并非完全现实意义上的手机,而是一种外显的‘投射象征’......一些过去重要的见证过程,再见加上一些特定记忆的集合体......” “秘史之力,秘史之力......也许各种‘悖论的古董’的实质都是如此吧......” 范宁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他手中的狐百合花叶接连变幻着形状,从厚厚的一本工作簿,变成了一沓色泽暗沉的胶卷,又变成了一本教会经文,一台现代相机,其中有一次还变成了个屏幕更大的ipad...... 最终回到黑色手机的模样后,从他手中虚化消失。 “卡洛恩,你在看我,对么?你可以观测到我这里了?” 忽然,琼的声音从范宁脑海中响起。 “对。”范宁心下一动,当即回应。 果然,凭借自己与种下的南国投影重新建立联系,尽管相隔甚远,尽管有秘史乱流的干扰......但至少投影中心的那一小块区域,有些信息已经勉强可以在灵性层面进行沟通交互了! 只是声音断断续续、嘈杂失真,就像信号不佳时电视画面的“雪花点”。 甚至,夹杂着很多意义不明的梦境呓语,这种情况在控梦法的初学者中经常出现,导致念头无法有效集中,而此时,从失常区来的呓语声更为严重。 “看来,你已经升格‘新月’了,比我想的要快。”琼在范宁脑海中的声音又起,“你的那把美术馆钥匙,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比如......我这边......好像......” 琼为什么会提到“钥匙”的话题?范宁心底一惊,正想屏息凝神“听”得更清楚一点,后面的话语却夹杂了一大阵絮絮叨叨的杂音和呓语,就像巨大的暴风雪掩埋了信号塔。 “......还感应得到吗?“ “琼?” 范宁陆续尝试了几次,让自身的神智尽可能稳固下来。 “嗯,我是说,我近期看到了一些可能的‘预兆’,有和你的那把美术馆钥匙相关的,所以,问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异常。” “的确有。”范宁立即简洁明了地复述了刚才夜晚在墓园中的事情。 “......让我先追问一下。”他念头里的语气很沉凝,复述后紧接着又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你所谓的看到‘预兆’能不能说得更具体点?梦境画面?占卜?灵觉?密契?一个提供启示的仪式?......但据之前的调查经验,失常区里基本是得不到任何见证之主的回应的......或者,琼,先说你这段时间待在南国历史投影里的感觉怎么样吧?周边的处境有没有异常变化的征兆?我更怀疑是F先生又在暗自施加了什么影响......” “其实,没这么复杂,我就是偶然间看到了。“琼回应道,“我看到了黑沉沉的一处园林所在,你就在我的左边,还有墓碑、汽车光束、钥匙和散落的纸张,墓碑基座的见证符在收缩变形,像蛇,又像漩涡。大概就这样。” 处在灵性交流中的范宁忍不住睁开了眼,看了眼站在自己旁边的希兰,她在范宁右边。 之前在墓园里时,她也站在范宁右边。 “你看到的没错,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但这应该是希兰看到的才对。她现在在我旁边,刚才也在......准确说,目睹钥匙莫名其妙活动到了另一处的人,就只有我和希兰......所以,你是使用了什么特殊手段吗?” “‘视角’......这个单词倒是使用得很准确。”琼轻轻地嗯了一声。 “现在的我开始经常看到很多别的‘视角’,或者说是‘代入’也可以,说是‘观察’也没错,时空的感受是跳跃断层的......这里面首先有一些是历史画面,既有我熟知的,大家也熟知的,人类和传承记载的历史,也有不为人所知的千头万绪的秘史......然后其他的,是人生经历的画面,一部分是我自己的人生,从前的种种画面,一部分是我熟知的、与我有一层或几层联系的其他人,还有一部分则是似乎没有任何联系的人和事......” “这不太应该。”范宁在皱眉,“你描述的这些应该是秘史乱流的影响,当时我也有所体会,但后来我种下了南国投影,只要它没出现被侵蚀的情况,待在里面,认知应该是能保持稳定的。” “不是秘史乱流,是‘X坐标’。”琼的回答让范宁怔了一怔。 他想起了当初种下投影的那处山腰险地。 那是次高点,仰头望去,远处的最高点是灯塔,而扭头的话,深渊般的悬崖对面,则是那一大堆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深红色庞大事物...... “‘X坐标’在影响我。”琼说道,“你走后的一段时间后的某一天,我突然看见了它。” “不是梦见,就是看见,跳跃式的闪念,视角的迅速拉近与放缩,后来我经常断断续续地看见它,然后就是才是断层的其他视角......哦,你之前将其描述为‘巨大的危楼或废墟’,还挺准确。我看见的,的确是废墟样的东西,一座高耸的、环形的、拥挤的废墟,带有无数的上下层关系,带有无数条岔路口......” 范宁眉头越皱越深。 那个悬崖远处的“X坐标”给范宁的第一感受就是极度不适的,只是他也实在无法理解琼的描述。 环形废墟? 跳跃断层的时空感知? 这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污染? “我会马上想办法接你出去。” “当时混乱之间,种下投影的决定还是做得太仓促了。回过头来想,如果选一个不太那么容易一扭头就“直视”到的位置,可能情况会好一点,只是当时正面的威胁更多,而且那座山脉的地形......总之,在此之前,无论发生什么看到什么,还是先不要离开南国历史投影的区域吧。” “马上啊......真心的吗?”失常区那头的琼忽然笑了笑,“其实这样想起来,你是有点矛盾的。至少不应该是‘马上’。” “......矛盾?”范宁觉得自己似乎再度看见了从山脊呼啸而来的风雪,看到了她拨开淡紫色的头发,以及嗅到不同寻常的酒红色的山楂花香味。 “当初你先是劝我不要晋升执序者,后又选择自己一人前往灯塔,因为担心我作为‘真言之虺’阻断你出生的‘污染媒介’,会成为你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对吧?” “那么......你这么觉得的话,现在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仓促地回到B-105来找我,就不怕至此被留在里面了。或者你实际上不这么觉得?那你当初又坚持不想要我一同前行......” “说你很矛盾,没错吧?” 第四十章 主视角 “琼,我记得当时你是不生气了的。” 范宁闻言苦笑了两声,想起了两人一路攀登雪山时的情景来。 “当时我一开始就说,对你的怀疑为少,担心为多,后来种下历史投影后,也帮你顺利晋升了执序者。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刚晋升就剥离了绝大部分真知给我指路,不论如何,肯定是想尽早把你拉出这该死的困地的,就算污染的风险排除不了,至少待在南国投影里面商量办法,情况也不至于恶化。” “哦......”脑海中的琼长长地应了一声,“看来你还是有一定真情实意的,不过下次离开一类的场合,首先声音要再大一点,之前那句‘谢谢姐姐’我就一点也没听清。” “......”范宁忍不住张了张嘴,尬在原地。 到底应该是姐姐,还是学妹,他感觉定位是如此困难,严格来说现在这两者都不对。 “不过你误会了,我没有任何焦虑、煎熬或者催促的意思。你按照自己的节奏就好,完成你特意出来要办的事,比如丰收艺术节之后,过不过来再由你自己决定。” 其实到了七年周期涨落的低潮阶段,特巡厅、学派、教会、以及危险份子......种种势力这次恐怕都会将视野转向失常区,即便范宁不去,也会被裹挟着一起。 “不,不一定要等到丰收艺术节。”范宁立马强调,“按理说,我眼前的这个破窗......这个通道,没准就能再利用一次。” 当时从B-105一路划开障壁往此处来时,是灯塔在提供方向感,现在从这里原路过去,南国投影的灵性联系同样能提供一定的方向感。两边都是有“航标”可用的。 但是这些血肉障壁和结缔组织很邪门,当时回来时的窒息感和迷失感也很可怕,不知道有多远,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加之现在1号钥匙的异变可能和神降学会有关,范宁也不敢直接贸然重新进去。 “坚持小段时间,我会尽快评估一个办法出来。设身处地去想,待在那个鬼地方,没有任何正常色彩,没有任何外界交互,各处充斥着崩坏认知的东西,反正我是现在都没缓转过来。” 但琼此时却认真了几分道:“说真的,卡洛恩,并不需要你当即来找我。首先,你想错了,一位执序者并不会在意所谓孤单、压抑、缺少交互这一类的概念,这是世界表象的生物的感受,而我现在活在移涌里面。然后,‘环形废墟’的影响,以及别的‘视角’的闪念,姑且承认也是一种污染吧,但又有什么知识不是污染呢?它们对我而言的体验并不坏,恰恰相反,现在的我非常......嗯,说享受或者喜欢也不太妥当......可能是,需要......需要!对,现在的我非常需要这种状态和影响......” “需要?我不理解。”范宁如此表示。 “这一切反而让我变得平静,我在想清楚是哪些过去的我构成了现在的我——是全部还是部分,哪些是主体,哪些是参照,真正起作用的、决定我接下来所欲所求的又是哪些。” “......”范宁仍然在试图理解但无所获。 “卡洛恩,你和琼联系上了,对么?”“希兰还在你旁边对吧?你不妨可以先问她一个问题。” 第一道声音是希兰的,第二道念头是琼的。 很巧合地撞在了一起。 “对......问什么?” 范宁同样依次回答第一道,回应第二道。 然后他遵照琼的建议提出了问题,他问的是希兰作为她自己,基于过往的经历而形成的现在的她自己,目前最希望发生的事情或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当然是希望家人们能回来。”希兰觉得有些突然,但还是很认真的想了想,“......我已经一个人生活两年多啦,爸爸、妈妈、姐姐、伯父......如果他们还在,我会过得和现在很不一样,会有很多想要他们看见或告诉他们的事情。”她说到这里笑了笑,“你突然问这个,是你有办法帮到我吗?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其实我还要补充一句,接下来的话希望你不要走散了就好。” “不会走散的。”范宁说道,“嗯,只是因为突然我和琼也聊到了类似的话题。” “那有什么有趣的观点记得继续分享。”对于范宁的回应,希兰比了个轻松愉快的手势。 她不再站在范宁身边,而是挪开步子,背起手,猫起腰,不断腾换位置打量起教堂的各处陈列装饰来。 “这是一种比较纯粹的情形。”琼得到范宁的转述后,再度轻叹口气,“而我就要复杂很多啦。” “如果说‘主要构成于我’的部分,是那个生于帝国的小贵族世家、无忧无虑生活了她的前17年的琼·尼西米小姐,我所心心念念的应该是新奇的城市探险经历、吃不完的各式零食点心、以及你的乐团里好玩的音乐与首席职务......嗯,回想起来,你也为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新的东西,你这个人真的好有趣,如果一切继续,也许像刚才希兰最后说的,类似的话有一天我也会对你说......” “我知道,我当时在山道上就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范宁不禁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我说不知道两三年的相识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可能有一定的重要度,但到达某个限度后,重要性就不再上升,琼·尼西米小姐最初是你的全部,后来可能却只是你性情的很小一部分。” “对,事情就是这么的‘不纯粹’。”少女笑得很好听又陌生,“在你的‘复活’首演前夜,我选择让使徒回归,从而失去了此前17年的一切,如果到这里只是单纯的‘失去’,我接下来的欲求都应该是和希兰一样,想回到过去,想重新拥有......” “问题就在于,有更多属于我过去自己的沉眠人生同步回归了,作为曾经博洛尼亚学派的族长之女,我是不是应该重振学派荣光,接过现在的麦克亚当侯爵手中的权力,让学派真正姓‘博洛尼亚’?......作为不明不白遭受天孽崩解的‘紫豆糕小姐’,我是不是应该让自己升得更高,升到穹顶之门的附近,好好问一下我的那位父亲,他现在到底是愉悦享受还是痛苦万分?是彻底疯狂还是间歇性清醒?后悔了没有?当时的所做所为到底值得不值得?......作为过去文森特所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我应不应该质疑他把我在襁褓中就进行危险放逐的所作所为?还有范宁你,你对我而言到底是知己,还是路人?你到底是我应该爱护关心的弟弟,还是没有构成任何实质关系,反而却和我争夺过生命权的敌人?......” 感受到范宁陷入沉默和低落的念头,她又再度柔柔笑了一声:“哦,你不要一头扎在最后那段话里出不来了,我说的‘作为’有点多,而那只是最后一段,只占了一小部分,连我自己都觉得‘视角’太多了。” “话说回来,你的情况好像也同样不‘纯粹’吧。当时在山道中你还煞有介事地说怀疑自己是‘第0史’的人,说在那个世界你没有接触神秘,也没走上艺术之路,却和音乐别有一系列缘分,也有自己的和睦家庭与事业,这是你派遣的使徒么?......所以你当时的所求有没有和现在不一样呢?开启第二段人生后有没有发生变化呢?是从哪一个节点切换的呢......对了,你后来从提欧莱恩逃离,到了南国,又到了西大陆,也是又转换了第三第四个很不一样的‘视角’吧......” “作为现在的你又是由哪些过去的你构成的?” “嗯,你的分析很有道理。”范宁终于打破沉默,“我之前的确陷入过多段迷茫,尤其是从失常区出来后,这种混乱的感觉更甚,差点把自己弄成抑郁症了......” “不过我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大多数人确确实实是无法理解的,如果没达到那个境界,即便升得更高也无法理解......”范宁说到这里,笑声清越。 “我的‘主视角’在天上。” 第四十一章 赋予形体 “在天上!?你是说,你的升格......” “再帮我一个忙呗,姐姐?”范宁忽然笑得很乖巧,“我有两个扮演的‘视角’,这一次自己成为‘新月’后,我想试试借助‘画中之泉’的伪装和‘红池’残骸的生诞权柄,来赋予他们独立的形体。” “谁是你的姐姐?我不是。事实不成立,别乱攀关系。”琼的声音突然有些恼怒,“又想利用我对不对,怎么做你直说吧,看在之前帮我晋升的份上,还完你的人情。” “好吧。”范宁回归正常的说话方式,飞速解释了一遍,“那两件器源神残骸都收容在‘手机’这个悖论的古董里了,现在既在我手中,又在失常区里......我可能不太能找得到其位置,也没法在这种模棱两可中,把握到稳定的灵性联系......我需要花费数月的时间来赋予形体,在此期间,需要你再度激发‘星轨’的力量帮我搭个桥、引个路......” “我明白了,可以,我试试。” 在得到琼的理解和肯定答复后,范宁迅速让自己进入冥想状态。 《山顶的暮色与墙》《蛇蝎的视角》《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银镜之河》《关于极端不对称容器的创作式写生》...... 《绿色的夜晚》《痛苦的房间》...... 范宁先是迅速地在心底勾勒那七幅神秘的画作内容。其中五幅是文森特所作,两幅分别来自印象主义画家库米耶和“绯红儿小姐”。 在实现自身状态与“画中之泉”残骸特性的调谐后,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手腕上那一束隐去的花束纹路上。 “爱是一个疑问。” 这支花束是当初范宁从南国坍塌的噩梦中跌落,“芳卉诗人”最后神力用尽后的残留痕迹,很快,凭借“新月”的俯视视角,他也感受到了破窗远处,混乱的秘史乱流中“红池”残骸的一丝大概方位。 这二者对于范宁的感应都是极其微弱的,就像是用绳子拉扯着极远极深的狂暴大海里的帆船。 而在琼的那边,于漫天崩坏的像素点中,她看到了有两缕血红色的淡淡“烟雾”扑腾而起,然后像受到了某种随机的牵引力作用一般,无规律地在空中四处颤抖游走了起来。 她手中带着跳跃的电弧,缓缓抚过长笛“星轨”。 再次将“歧化之门”的真知注入其中,带来梦幻般的淡紫色与深红色拖尾,然后,抛至天空,化为翩然降落的凄美星光。 在星光指引之下,由范宁激发出的那两团血色烟雾,终于不再混乱地振荡,遵循着范宁若有若无的灵性牵引,朝着两个不同、但固定的方向逐渐飘远而去。 “嗯?这是什么......诗篇,还是密传?“ 看着满天闪烁的星星点点,琼突然轻咦一声。 只见手中这支既称为《少年的魔号》又称为《东方之笛》的“悖论的古董”,其在天穹之下一路洒落沉降的光点,好像隐约形成了一排排长短不一、交错组合的符号或文字! “怎么了?” 灯塔这边正在冥想的范宁略微分神,皱眉问了一声。 “我好像看见‘星轨’洒下了......诗篇?” 琼的语气十分疑惑:“这种排版,应该是诗篇吧,奇怪的方块字,好像,是古查尼孜语??......不知道为什么《东方之笛》会洒下诗篇,这就是它带了个书名号的原因?你如果在我这,可能能看懂一二,但是我现在看不懂,也不知该怎么转达给你。” “诗篇......”范宁同样知道《东方之笛》的另一个名字,“不会是《少年的魔号》中的那些‘欢歌’吧?神降学会之前喜欢用其编纂教义蛊惑民众的......文字在失常区中扭曲成古查尼孜语,倒也是有可能,先别分心,之后再研究吧。” “嗯。” 琼的身子已经飞到了一颗树的枝头,这是南国投影里面一颗高大的椰子树,忽冷忽热的风吹来,一会是炽热的夏风,一会是失常区中的寒风,琼更喜欢夏风,因为它们中间会夹杂着海洋的湿润感,以及椰子的清香气息。 “新月啊......” 她倚着树枝,微微舒展身躯,目送洒落的星光分成两个方向逐渐远去,眼眸中若有所思。 ...... 南大陆,原缇雅城邦,西北方向的狐百合原野地带。 这里只有夹杂着漫天沙砾的酷热风浪。 以及连绵起伏、皲裂荒芜的山丘,只有稀疏铁蒺藜状植物能够生存。 在一处不起眼的山坳低谷中,忽然,从土壤的裂缝里升起了淡淡的血色烟雾。 这团烟雾在低空缓缓地打转盘旋,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直到一连过了几个小时,才能看到颜色好像从单纯的血红分化出了其他色彩。 并且,烟雾中出现了一道透明度极高的虚影。 十分单薄,近于幻觉,看上去随时有可能被风吹散。 这道身影有着修长的身姿,冰蓝的眼眸,留长的头发与胡须。 他怀抱吉他而坐,穿宽松的棉质短裤,上身的白色衬衫直接敞开。 闷燃的烈风鼓荡起衣衫,他的目光似乎看向了山头天际,手指勾起了吉他上的一根琴弦。 ...... 西大陆,阿派勒战区,神圣雅努斯王国与利底亚王国的争议边境再以西。 山峰、湖泊、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沼泽、湿地、泥浆中的烂路。 在失常区的边界扩散到一个足够压迫、足够恐怖的毗邻距离后,这里罕有人烟,就连世俗中的战事都对这里失去了兴趣。 一条破破烂烂的公路往前延伸,在腐朽的铁丝网后方被截断。 这里有一座废弃的哨塔,再往里是与人齐高的芦苇丛,再更往里是沼泽,以及,一道弧面。 不同的场景杂糅叠加在弧面上一起流动,就像肥皂水表面扭曲而滥彩的薄膜。 废弃哨塔旁边的铁丝网上,原本挂有一盏早已锈蚀风化的照明灯。 突然,这盏灯似乎若有若无地闪动了一下。 废弃哨塔的内部,开始盘旋起一团淡淡的血雾。 同样是极为缓慢的成色、分形、化为虚影的过程...... 这是一位隐约看上去,年纪约摸四五十岁的中年绅士,头发梳得整齐,鬓边灰白,穿着古板正式的旧世纪正装,靴子上沾满着烂泥和腐叶。 他神情安宁,闭眼坐在地面,手里持着的一本教典,却在昏暗中散发出淡淡的微光来。 ...... 启明教堂内,希兰已经站在礼台之上,巴赫的“恰空”之声响彻各个角落。 站于破窗之前的范宁心有所感,转头侧望了一下。 于是远在西大陆和南大陆的两道生长中的虚影,也彼此之间隔空而望。 他们的目光跨越万水千山,在这一刻,开始交汇。 第四十二章 可以加钱 第二天清晨时分,范宁就乘坐自己的商务轿车,出发前往了帝都圣塔兰堡。 “舍勒”和“拉瓦锡”的化形生长过程尚需数月进行,而今天的晚些时候,他将受王室之邀,出席“北大陆最古老和最高贵的蓟花勋章”的授勋现场。 这一邀请函是昨夜在演出后台,由路易斯亲王代表王室送达至他手上的。 按照范宁升格后的心态来说,这应该同属于昨晚“不值一提、不值一记”的范围内容。 情绪上还是较为平静的。 不过蓟花勋章毕竟是提欧莱恩最为稀少、级别最高、也最为民众所津津乐道的荣耀勋章,超然于五种爵级骑士勋章之外,如今的在世拥有者堪堪二十多人,而且大多数都是上上年代的垂垂老者。考虑到路易斯王室的诚意,以及对接下来自己乐团和艺术厅的正面影响,范宁还是欣然接受的。 今天希兰留在了特纳艺术厅办公,范宁给她交代了两个任务。 一是整理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行程,尤其是安排好需要会晤谈话的各方人士的顺序; 二是通知行政和财务部门,把目前院线的经营数据和面临问题,进一步提炼出来。 按照范宁所透露的,他会在谈完话、听完汇报后,和高管们开一次座谈会,再开一次规模更大的经营会议,最后,“出台一些必要的新动作”。 所以今天出门的随行人员......一开始就只有一个司机。 只是后来范宁想了想,又把音乐总监瓦尔特一同叫上了。 对此,范宁的说法是自己毕业没太久就离开了北大陆,现在回来又过了更久,社交场合里有些不太熟稔的人士,还需要他这位总监来引荐或招呼一下。 接近下午三点,范宁带着瓦尔特乘车抵达了圣塔兰堡“克缇西比奥”皇家宫殿的冷泉行宫,这是皇家宫殿群中规模最小、但最为精致而富有艺术气息的一座,迄今已有700多年历史。 今天天气难得地放晴,气温也一下子变得怡人。车辆随着卫兵的引导一路缓行,他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各处陈设的文物,以及这座皇家园林的光与影。 授勋仪式开始的时间较晚,与晚宴无缝衔接,所以王室为范宁和其他贵宾一开始先准备的,是下午茶。 身材挺拔的侍卫长将范宁和瓦尔特引导至冷泉行宫的行政走廊。 这是一个半露天式的U形花园区域,水蓝色钴玻璃的多面体取光设计、大体积鱼缸造景的布局、以及成片克什维尔矢车菊蓝宝石的点缀,让行政走廊的每一个角落都浸润着高贵的凉色。宾客们的席位都在落地窗边,外景花园的喷泉在这里依旧能被很好地观赏到。 瓦尔特临时被范宁交了这么个陪同出席的任务,他的信心还是很足的。 看来这位新来的老板,范宁大师,和自己以前的老师一样,都挺乐意带自己见见世面的。嗯,自己这几年真的突然开始连遇贵人了...... 引荐社交和打招呼这种事情么......虽然不是他瓦尔特的擅长领域,但凭借这些年两块大陆的旅居经历,上流人士结交不少,有些功夫慢慢磨也磨出来了。 最主要的其实是任了旧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这个职务后,有些人脉资源那是挡都挡不住的,自己不会“来事”,可别人会排着队上门啊......平台太高,就算是小孩都能被垫上去——瓦尔特之前就是这么自嘲的。 对他来说,今天的主要任务和艺术业务无关,一句话来说就是“有点眼力见”,打起精神,好好帮自己这位老板做好参谋和照应工作! 但从走进冷泉行宫开始,瓦尔特突然对自己的“职场价值”产生了怀疑...... 先是五六位绅士远远地站起,瓦尔特只认出了其中三位,他还在组织接下来打招呼的措辞和内容,那几人就与范宁遥遥问好,加快了脚步走来。 “范宁先生,这次是终于见到你啦!” “哈哈哈,昨晚音乐会上也见了,但是那不能算会见啊。” “喂,绅士们!我们现在应该叫范宁大师了!” ...... “米尔主教,恭喜你履新北大陆枢机主教,之前我推荐的那一批唱诗班人员,这两年看下来表现得如何?......哦,安东老师写的那部众赞歌集,下个月就有公演计划,涉及10所院线和6座教堂......对了,给你说说我们这位瓦尔特总监的教会教阶的事情......” “查尔斯先生,我说过一定会去贵公司转转的......冷库很好用啊?几乎没出什么毛病......噢噢,你们合众果业的股票已经让我小赚了一笔了,后来我推荐了好几个老朋友购入......” “亚岱尔伯爵大人,你我就不用客气了......对,卢去南方出差了......你们铁路公司也想要‘世界电台’的设备和技术?派个手下和卢对接一下合作方案就行,都是自己人,我们给予长期优惠......” “感谢美丽的布蕾妮小姐和瑞欧内里纺织集团的慷慨......哦,我们乐团里的小伙子小姑娘们至今仍对那些演职服装的档次赞不绝口,前几天南方又有七八个郡的院线打来申请,希望在今年的夏季正装的采购配发上,也提高一下品味......” 呃,为什么自己这位刚回来的老板,感觉和每个人都很熟,特别熟的样子?...... 沦为“握手、微笑和感谢”背景板的瓦尔特,感觉某种似曾相识的回忆,在今天重现了。 关键在于这两年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啊! 可这些人,自己能认出脸、对上号、并连姓名带头衔叫出的,也不过一半而已。 好吧,如果是艺术圈子里的人,范宁很熟络,他不意外,政要或学派里面的人,他熟络也算正常,可是怎么连每个大工厂主都像和他认识了几十年的样子!?...... 更让瓦尔特感到惭愧和纳闷的是,有两个自己不太确定全名的、在圣塔兰堡任职的司铎,都和自家老板在那叙旧望新、谈笑风生...... 到底谁是教会的人啊! 关键就是这一路下来,他看到范宁凭借一位宾客1-2分钟、几位宾客3-5分钟的平均社交时间,就那么风轻云淡之中......不,甚至可以说是“不算是非常热情”之下,就接连谈成了至少二十多件事情! 二十多条合作意向! 先是肯特汽车公司、古戈瓦奢侈品集团、皮奥多酒庄集团等财阀的高管。 这些人,瓦尔特自然是认识了的。 都是旧日交响乐团“艺术冠名”合作的老客户,特纳艺术厅的重点维系对象。 去年七八月份,在“艺术冠名”的年度合作方案需要续签的那阵子,他记得自己、希兰和康格里夫,没少在上面费时间。 虽然后来的结果没什么悬念,合作价格的波动也在合理区间,但他一个半新不熟的音乐总监,一些必要的跑动和拜访是少不了的。 钱的问题可太重要了!谁敢掉以轻心? 现在的特纳艺术厅家大业大,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他却是知道背后的经营有诸多困难。 可今天让瓦尔特惊掉下巴的是...... 这些财阀纷纷找范宁提续签的事情,有人还引荐了新的商业合作对象。 又问范宁,现在在冠名礼遇或者什么别的方面,又有没有什么新玩法,有的话一定要提前和自己通个气。 见鬼啊!今年现在才四月份啊! 而且他们还表示,可以加钱! 第四十三章 广播交响乐团 艺术冠名的相关话题告一段落后...... 又有一些财阀集团、艺术场馆负责人和帝国地方郡城的政要,对范宁前夜所展示的“世界音乐电台”表示出了合作兴趣。 这里面有的是想作通讯技术用,比如铁路公司正在筹划建设一个“应急指挥中心”,合众果业想建一个“物流转运事业部”。 而艺术管理从业者和地方官员们,则在范宁的大动作里,看到了一种未来的趋势或前景。 一种或可称为“xx广播交响乐团”的新生事物! 是的,刚才至少有3位艺术场馆负责人,5位地方政要,对筹建当地的“xx广播交响乐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其实,在范宁前世的古典音乐世界中,除了“爱乐乐团”“节日乐团”,“广播交响乐团”就是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顾名思义,这是指在20世纪初,随着电台通讯科技的崛起而出现的交响团体,它们多数依附于当地的广播机构,为覆盖地区的民众提供演出服务。 部分缺乏了解的现代人可能意想不到,一百多年的德国人所听到的音乐电台,不是靠主持人轻点设备开关来播放音乐,而是背后真的有一支交响乐团在为你演奏。 尤其是二战战后,广播交响乐团的建设迅速成为了多国发展公共文化事业的重要举措,他们不仅保留了欧洲音乐的历史传统,底蕴深厚、水平精湛,而且很有时代潮流气息。 现在范宁的这一世,一方面是北大陆的工业绅士们和文化政要们有这种前瞻性需求,另一方面是西大陆和南大陆,现在同样正面临着类似“二战”的问题! ——相当数量的歌剧院、音乐厅被摧毁,大批的乐手与指挥不能马上投入音乐活动。 他们都希望能采购一批“世界电台”设备,以及希望特纳艺术厅能提供技术指导。 对此,范宁表示很欢迎和支持。 不过他如实做了一些解释。 如果是帮助对方建设的话,首先,没法像自己一样带“投影”效果,只有声音。当然,音质依然近乎“无损”。 其次,覆盖范围也无法遍布世界,拿北大陆估算的话,估计需要分布6-7个电台,才能覆盖掉帝国的海陆领土。 根据范宁的说辞,这是由于一些技术原因和神秘原因综合带来的限制。 背后的真实原因却是有点尴尬:因为范宁他就只有一个启明教堂...... 你用我用大家用,万一时间上撞车,那就出现360度环绕重影了...... 但如果其他电台放弃“投影”功能,只有声音,范宁尝试后发现,可以做到互不干扰! 因为他可以利用“钥”相无形之力,把启明教堂的区域有限分割开来,每个电台互不干扰地发声和投射! 嗯,就跟租用车位一样...... 当然,最好的位置是礼台,还是归自己了,其他租出去的电台,去礼台下面找地方吧。 反正声音做个隔断就看不出异样了,自己的“世界电台”在投影时,不用担心投进来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些合作方在听完范宁的限制解释后,却纷纷表示无妨。 本来,他们就是地方人士,看准的就是自己所在的那一片市场。 一个电台能适时覆盖五六个郡甚至七八个郡的区域,不用层层转播,音效“无损”,甚至还有难以言喻的情绪共鸣,这还有什么需要顾虑的? 他们表示让范宁开个价,包括工艺、设备、神秘主义相关耗材之类的。 范宁却是表示,电台设备这些东西,都是市面上能正常采购到的,非凡耗材也类似,这些人士自有联系官方组织的渠道。 需要哪些东西,自己列个清单给他们去自行采购就是了,免费分享,不是什么机密专利。 自己主要只针对“安装、调试和运维”收费! 具体收费模式么,范宁表示安装和调试,给特纳艺术厅这边付个差旅和人工成本就行了,每个总台或收听点,也就几十镑到数百镑的事情。 主要是在运维服务上,按年缴费! 单价的话,以覆盖地区的人口数量算,毕竟这个东西直接决定市场规模,每位民众都是当下或未来的受众。 范宁提出的收费标准,是1人1年0.5个便士,人口统计数据有滞后也没关系,就按照最近一次的官方口径算就行了! 这些地方政要和场馆负责人心底一算,如果是4000万人口的覆盖片区,那年费大概就是8万多镑,如果是帝国北方的繁华地带,1亿人就是20多万镑。 这笔技术升级费用绝对是不贵的。 最主要的原因是,8-20万镑的年费支出,并不需要单独一郡的政府财力来承担! 因为一个片区有好几个郡,他们相当于电台的二级合作单位。 然后那些艺术场馆、交响乐团、或更小的地方城市,相当于三级合作单位。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总台还有得赚! 设在圣塔兰堡的国立北部电台的负责人,当场就拍了板了!提欧莱恩东部电台和西大陆“雅努斯之声”电台的负责人随即跟上...... “范宁大师,这种神秘主义的大型工程,恐怕还得您在隐秘处多费心劳神了。” “但我们必须拥抱时代。”范宁不置可否地一笑。 其实我只准备派个低位阶或中位阶的有知者帮你们安装......他在心里暗自补了一句。 一位研习“烛”或“钥”的有知者,带上自己描绘的临时密契,去场地里画个“无终赋格”的见证符,然后尝试几次效果,指导一下施工人员,略微调整一下祭坛就行了。 至于“运维”,不就是等秘氛中的灵液耗费完后,再派人跑一趟,抹掉见证符,添加他们自己采购的灵液,再重新描上去...... 这“世界电台”的事情谈完后,昨天授勋仪式邀请函的送达者、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的投资人路易斯亲王又单独找了上来。 ...... 反正一旁的瓦尔特是彻底惊呆了。 “呃,范宁大师,您这一个多小时到底谈成了多少金额的合作意向?呃......刚才来的人实在是有点多,语速太快,效率太高......” “我也不知道,你回去加一下看看吧。”范宁端着一杯玫瑰水,倚在座上,看着落地窗外的喷泉。 “如果这些项目今年都能落地的话,那我们院线的资金状况......”瓦尔特感觉肩头一阵轻松。 “不知道总监先生,有没有关注过提欧莱恩那些财阀集团的排名情况,或者是我们这一行的头部艺术场馆的经营数据?”范宁却是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其他行业集团?......确实关注不多。”瓦尔特如实作答,“不过艺术场馆的经营情况自然是重点研究的。” “由于连锁院线的存在,我们目前的体量是世界最大,嗯,我知道这并不一定是优势......由于扩张速度太快,三四级院线盈利能力差,造成现金流十分紧张,如果说利润率的话,我们现在勉强在第10名上下,而且由于基数太大,每一点提升都异常艰难......” “这个第10名没什么意义。”范宁哈哈笑了笑,“你知道么,特纳艺术厅也是一家注册公司,或集团......我们的资产、营收和盈利情况,仅仅是在提欧莱恩帝国就排到200名开外去了!” 他指了指对面的瓦尔特又指了指自己:“刚才这一大圈人里面,你我的贫穷程度估计得是垫底的存在......” 瓦尔特怔了一怔。 “当然,我们事业的初衷并不是成为财阀,不过,没钱难办事啊,我的总监先生。” 范宁伸了个懒腰,徐徐从座位上直起身. “为了实现之前所设想的那些东西,我们需要更充足的外部营养,以及,一个更健康的内部肌体......” “范宁大师,下午好。” “很荣幸我们待会能同您一道参与蓟花勋章的授勋仪式。” “呵呵,当然,背后的含义不尽相同,您是正式的‘波埃修斯’艺术家,而我们只是提名。” 又有四位身穿礼服的绅士过来打招呼,并在范宁侧面的长沙发上落座。 四位近期升格“锻狮”的艺术家?......范宁读出了他们寒暄中的潜台词。 一下子出来四位“锻狮”,而且竟然拿的是最高规格的帝国蓟花勋章?近年来的艺术事业如此繁盛的么?......还是说,特巡厅的“潜力艺术家”发掘计划又“变现”了一波? 瓦尔特发现自家老板,这回好像并不太熟悉前来打招呼的这几人,终于,他的此行价值有“用武之地”了,抢在了欲做自我介绍的这几人前面:“范宁大师,我为您介绍一下......” 他五指并拢伸手,指向落座离他最近的一位。 这位艺术家面容有些憔悴,身形有些消瘦,肩膀没能很好地将礼服给撑起来,面对几人的目光,他的寒暄内容很有礼节,但嘴角几乎没有什么牵动的弧度。 “这位是所罗门·赫舍先生,伟大作曲家、钢琴家,新兴艺术期刊《世纪末》的特约乐评人,凭借新历915年出版的无调性钢琴作品集《冬季寓言》获得了艺术界的青睐......” 第四十四章 授勋仪式 “《世纪末》,哦,一款在提欧莱恩发行历史悠久的报纸。没想到在今天,我们还能重温到那个年代所特有的文学叙事。” 范宁作出恍然状。 “范宁大师居然也会关注到我们。”叫所罗门·赫舍的作曲家这时脸上起了一丝笑容。 “我回来得晚,十天前才听说了它被皇家美院的迪本·阿迪姆博士带头盘活的消息。”范宁说道。 “那正是在下。”这时旁边一位戴黑色宽毡帽、留浓密络腮胡的绅士开口了。 “原来您就是阿迪姆博士。”范宁“噢”了一声,举杯示意道,“我知道您是提欧莱恩皇家美院油画系的教授,只是之前我们没见过面。” “很荣幸范宁大师听说过我。其实,呵呵......‘世纪末’不算完全意义上的年代文学叙事,工业科技、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仍在当下勃兴,我们仍感苦闷、悲观和强烈的压抑......” 瓦尔特在一旁补充介绍道:“阿迪姆博士的美学评论和表现主义画作在当下帝国的年轻人群中都具备一定的影响力,当然,赫舍先生的《冬季寓言》钢琴曲集,目前也有相当多的学习和演奏者。” 他又指向第三和第四人: “克雷德·海索先生,从旁图亚神学院走出来并转变风格的作曲家和历史学家,西大陆新兴刊物《分离》的特约乐评人,‘圣珀尔托分离派’团体的活跃分子......他的先锋室内乐作品《下层论》《梦的歧义》《古董展览会》在圣珀尔托拥有众多拥趸,其实早五六年吧,在我离开圣珀尔托去南大陆旅居的时候,海索先生的传统浪漫作品就有一批稳定的支持者了......” 姓海索的作曲家有一双深邃却带有血丝的双眼,发丝有几缕无规律地垂落额前,增添了几分神秘与疲惫,他细如蚊蝇地朝大家做了回应。 “罗伯特·福路德,原南大陆风俗画家,近年在《南国音乐》和《凯尔伊苏姆评论报》多有供稿,不过福路德先生否认自己为‘表现主义者’,而是自称为‘野兽派’艺术家,他的《兰花变容》系列油画在帝国北方的几场重要展览上大获成功......” 姓福路德的画家有着较为矮胖的体型,他用较为殷勤的语言回应着范宁和瓦尔特的目光,不过频频不自觉的小动作破坏了他整体的礼节。 “感谢瓦尔特总监,您不用这么客气,您达成‘唤醒之咏’升格在前,您算是我的前辈。更何况,您还是‘恋歌之王’舍勒的亲传弟子。” 福路德在之前他人发言时就在频频自言自语,而且范宁发现他举杯和进食的动作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端坐时喜欢不自觉地摸索自己的怀表,似乎内心有某种原生质的焦虑与不安,刚刚这一会,他礼服的一侧袖子已经沾上了斑斑酒渍。 所以这次讨论组是提携了两位先锋派作曲家和两位先锋派画家?...... 嗯,帝国皇家美院的阿迪姆博士,表现主义画家,可能是博洛尼亚学派推上去的;“圣珀尔托分离派”的作曲家海索,背后的势力则可能是神圣骄阳教会...... 至于“世纪末”作曲家赫舍和南大陆“野兽派”福路德?这个就拿不准了,不像是什么原学院派或教会派的来路,很可能是特巡厅自己造势推出来的...... 范宁在心中分析着他们的现代流派,以及背后的推动力量,至于这些人身上的一些“小特点”,放在艺术家角度来看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和瓦尔特陪这几人又聊了一阵子后,就有侍者上前轻声提醒,授勋仪式和晚宴即将开始,可以前往大殿觐见了。 “回头要人把这些人的作品曲谱或画册帮我整理好了送过来。”范宁在行步中淡淡开口。 瓦尔特答应后,范宁又补充道:“还有去年的、前年的,这几年在现代风格上有所建树的艺术家。” “全部的么?” “‘持刃者’以上的,全部帮我把作品整理出来。” 宫廷的钟声响起,范宁戴上了由黑色天鹅绒制成并饰有白羽的授勋礼帽。 根据传统,范宁今天穿的受勋礼服还需外罩披风。侍女为其穿戴起一条外色翠绿、内衬白色的塔夫绸缎披风,它缀有绿色与金色的流苏,左肩部位则配有太阳与繁星。 随后,又将范宁的衣领扣上黄金制成的蓟花图纹,并为他戴上一个“沐光明者圣雅宁各”像。圣像以金漆绘制而成,身穿白色长袍、紫色披肩,十字浮雕横亘在身前,光芒在背后散发。 范宁和一众宾客踏上长而宽阔的红毯,进入了冷泉行宫大厅。 灯光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洒在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生动的光影。两侧肃立的骑士和贵族长长排开,铠甲与礼服熠熠生辉。 “范宁大师。” “范宁大师,荣幸相见。” 范宁一眼扫过,倒是认出了不少在上议院担任议员的贵族,以及博洛尼亚学派的会员。 他一路微微颔首回应。 作为音乐大师的范宁无疑是今天最受瞩目的主角,即便五人都是被授蓟花勋章,即便先锋派艺术和浪漫主义艺术实际上在当下存在着市场份额与声量的竞争关系,他的“格”也和另外四人相隔一道本质的鸿沟。 就连随行的瓦尔特,资历上也胜过这一批新晋的“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 走到红毯的最后一段路程时,范宁抬头遥望前方。 宫殿巍峨的圆柱上镶嵌着纯金的藤蔓叶饰,中央的王座区以纯金打造,上方悬挂着绣有皇家徽记的绸缎披幔,饰以华丽的流苏。 台阶之顶坐有三人,范宁全部认识。 正中间身着庄重加冕礼服,头戴金冠,手持权杖的老人是路易斯国王。 左右两人,分别是博洛尼亚学派导师、帝国上议院议长弗朗西丝女士,以及方才和范宁打过照面的,神圣骄阳教会现任北大陆枢机主教,米尔主教。 嗯,麦克亚当侯爵今天没有出席?...... 其实,今天这种场合倒是更偏“荣耀”和“礼节”啊...... 如今是工业时代而非封建王朝,帝国的核心权力早已转移至下议院的那些财阀集团手中了。 即便他们今天在这冷泉行宫的站位靠后。 “卡洛恩·范·宁觐见国王陛下。” 背后和侧面,媒体的相机闪光灯响个不停,怀着诸般心思,拖着披风登上台阶后,范宁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姿态按胸鞠躬。 “范宁大师,不必客气,您是彪炳史册的功勋艺术家!是提欧莱恩全体民众的荣光!” 早在范宁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这位路易斯国王就带着左右两人站了起来。 他与范宁握手,又将其拉到了王座之前、聚光灯之下,彼此一左一右的位置,比枢机主教和上议院议长更前一步的位置。 致辞,奏乐,鸣炮,赠剑后,米尔主教又上前,按照教会传统为范宁赐予福音。 每个蓟花勋章拥有者接下来在圣雅宁各大教堂都会有一个专属位置,位置上会饰有受勋者的盾徽,并放有他们的头盔,缀以顶饰与披风。 “愿你沐于光明,范宁大师。” 米尔主教掏出了一本《拉瓦锡福音》教典。 这无疑是一个神圣又庄严的场合。 只是范宁一个不小心,差点把路易斯国王送的宝剑插到了剑鞘外面...... 第四十五章 意外话题 这算是仪式中的一个小插曲。 范宁俯下身子,让路易斯国王将蓟花勋章佩戴在自己前胸。 随即这位老人和左右两边的弗朗西丝议长、米尔枢机主教相视一笑,又在闪光灯下微笑着开口道: “范宁大师,我接下来提的问题可能有点冒昧,不过站在‘皇室最高负责人’或者‘帝国君主’的身份来看,绝对还是符合传统的情景或礼仪的,呵呵......” “不知道我们的范宁大师,现今是否有婚约在身?” ...... 呃? 这是什么意外的话题?...... 感受到如芒在背的各道眼神,范宁很明确地意识到,他今晚身穿披风的样子已经进入了至少上百个镜头。 并且,在王座前交流的种种内容,也会迅速被写入各类媒体新闻头条。 他心念电转间笑了笑道:“待我作出回答后,接下来获得的,不会是国王陛下‘赐婚’或‘许配’一类的属于奇幻冒险英雄的礼遇吧?” “您开了个兼具幽默感和时代感的玩笑。”路易斯国王的神情很是温和,“不过今晚,在下只是友情提问,并不负责问题派生出的后续系列话题,呵呵......” “还没有。”范宁如实说道。 “噢,还没有。”得到答案后的路易斯国王顿了一顿,“其实这个问题,现在恐怕用‘举世瞩目’来形容都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民众们都想知道,我们年轻俊秀、光芒万丈的范宁大师,有没有开始考虑过自己的感情生活,又最终会和哪位汇集世间所有美好于一身的女孩步入婚姻的殿堂呢......” “......”范宁保持着优雅微笑,没有选择去接对方这段非硬性表态要求的话语。 他一时间实在有点想不清楚,这种聚光灯下的公开场合,各方势力关注的公开场合,对方究竟有没有其他用意,到底是什么用意。 提问但又没有追问,也没有给什么“选择题”之类的建议?...... 或许就是礼仪性交谈的随意展开吧。 米尔主教这时笑道:“看来我们的范宁大师还没好好想过。噢,其实时间再过下去,他也算到了适婚的年龄。” “或许丰收艺术节落幕后会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吧。”范宁“嗯”了一声。 “说到丰收艺术节......”路易斯国王温言笑道,“范宁大师作为‘波埃修斯’艺术家可直接获得参选资格,不过我还是关注了您在第一阶段票选的情况,目前排名同样靠前,即便您刚刚回归,即便这毫无运作和刻意努力的成分......” 虽然大师直接受邀进入第二比选阶段,但第一票选阶段的情况,对最终结果的评定仍是有权重影响的。 毕竟这是其他“新月”和“锻狮”们做出的选择,最权威的同行评价结果。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意外插曲。”路易斯国王又笑着看向远处,“在对比了‘丰收艺术节’和‘议会观察员’的票选进展后,我惊讶地发现,范宁大师在社会公共事务上受信任的程度,完全不输他在艺术上受欢迎的程度......” “说起来,这是国会去年颁布、于今年正式生效的一项重要政治改革内容,不知道我们的范宁大师,有没有兴趣顺应民意,成为帝国历史上的第一位议会观察员?” 怎么又顺理成章地出现了第二个意外的话题?......范宁内心涌起了重重疑惑。 这一个涉及个人大事,另一个政治色彩浓厚,都是极难在这种场合回答好的问题啊。 念头急速思索,范宁突然抬头笑道: “这两个问题不会是有人托陛下问我的吧?” 路易斯国王儒雅的微笑之下,忽就冒出了一丝意外和钦佩的神情来: “还真如此,大师眼光如炬。” “您的暗示也不算隐晦......所以,是哪位朋友呢?”范宁追问。 他实在很想弄清楚是何方势力的何种想法。 “两位。两个问题,自然是两位。呵呵......这个自然需要保密了。” 路易斯国王却是驻着权杖,向王座侧面的台阶走了下去。 同一时刻,宫殿内响起了晚宴开宴的钟声。 宾客三三两两,互相做着“请”的手势,逐渐走向通往宴会厅的长廊。 “范宁大师,您请。” “客气了,请。” 身边亦有路易斯亲王、米尔主教等人向范宁致意,范宁口中应诺,脚步却是在王座台阶处停滞了几秒。 谁和谁在请托提问? 他若有所思地居高临下,伸手缓缓摩挲着胸前的“沐光明者圣雅宁各”像。 有特巡厅?...... 应该不太对啊。 不过,说起这个,今天恐怕...... “范宁大师,说实在的,您刚才的风度让我折服。”并肩行走的途中,瓦尔特由衷地称赞,他可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觉得自家老板的受欢迎程度和聚光灯下的表现全然无懈可击,“......呼,重头戏已经结束,接下来的晚宴应该是能放松享受一点了。” “对你而言结束,对我,估计重头戏还没开始呢。”范宁忽然莫名玩味地笑了一声。 “噢,您是全场焦点,的确该这么说。”瓦尔特觉得自己应该懂了。 看来自己老板对过于世俗的社交,还是有些不太耐烦啊...... 宴会开场不久,刚才王座上的三位尊贵人士,开始按照顺序,以主场方的身份向众宾客祝酒。 轮到弗朗西丝女议长到跟前时,范宁与她碰杯后道:“感谢博洛尼亚学派,尤其感谢罗伊小姐。” 之前两人虽然都在台上,但是没有说上话的机会。 范宁的这句话虽然很“千篇一律”,但从特纳艺术厅一路发展至今的历程来说,恐怕是今天到目前为止最真挚的一句了。 “我一直在想那个让我们的罗伊小姐‘不务正业’了数年之久的人是什么样子,今天见面并得知这一系列成就后,倒也觉得有合理之处。” 女议长此刻的笑容较为舒展,这一幕如果让当时经历了梦境谈话的罗伊看到,或者反过来,如果范宁看到过当时梦境谈话的情形,他们可能都会因为这巨大的态度对比而惊掉眼珠! “实在抱歉了,‘不务正业’的时间可能还得有几个月,您知道的,丰收艺术节。” 但实际情况就是范宁并不知道,他碰杯后不好意思地笑笑,饮了比平常量略多的一口。 “持续到你开始考虑个人事项的时候?”弗朗西丝不知怎么还联系起了上下文,这弄得范宁有些懵了起来。 不过女议长的神情很快回归了往常的严肃:“那就劳烦您先倾听一下我们那些教授们的想法吧,礼遇、名份、自主权与去行政化......范宁大师,一项健康的合作事业需要设身处地考虑到利益各方的心声。” “我会的。” 这正是范宁接下来准备着手解决的问题之一。 弗朗西丝小酌示意,深深看了范宁一眼后走远。 范宁坐下用膳,期间数次提醒瓦尔特不要老和自己碰杯,去敬敬别的客人。 他一边进食,一边细细思索,如此过了约一刻钟—— 一位和宴会侍者穿得不一样的年轻男性,快步小跑到了范宁座旁。 范宁一眼就看出这是皇宫里面的文电机构工作服装。 此人俯身下去,小声提醒道: “范宁大师,特纳艺术厅有人向您致电。” “带我去。”范宁眉毛一挑,放下刀叉。 走廊上一路快步行走,直至深棕色的安静小隔间。 工作人员将门带上离开。 电话听筒那头传来了希兰有些急促的声音: “卡洛恩,刚才两分钟前,特巡厅同时拍报和来电,邀你前往圣塔兰堡总部做客!” 第四十六章 与特巡厅的见面 “确定他们的原话是‘邀’,不是‘要’?” 范宁闻言却是呵呵笑了一声,仿佛实证了一件早已预料的事情。 “用语确实是‘邀请’。”电话听筒那边传来抖动纸张的声音,希兰的声音仍透着浓浓担忧,“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重复功,我接了电话,接听的途中,电报机又同步吐出文件......” “为了正式,为了留痕。” “正式?留痕?......” 希兰做了这么久的特纳艺术厅掌舵人,也懂这些行政事务的基本门道,书面行文的确是个更严肃正式的途径,可是以特巡厅的行事惯例、以这群人的潜在目的来说,一切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不正式,会怎样?”她不禁问道。 “会过错在先,无人理会。”范宁语气淡然。 没人可以随意对一位“新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没人愿意承受前者所带来的、来自艺术界和更广泛民众的骂名与怒火。 范宁会无视这则消息。 他们的下一步计划自此陷入被动。 但若是当局的名义、行政的名义、书面正式的恭敬的邀请? 邀请的对象并非“大师范宁”,而是“特纳艺术厅的第一负责人范宁”? 草率处置,所带来的过错和压力,就全部转移到范宁身上了。 嗯,现在接替了曾经何蒙和冈的位置,主导监视调查自己的巡视长,应该是那个拉絮斯吧,他是主手,欧文副手...... 归来之后,数次不经见面的接触,此人似乎颇有一些头脑和风格啊...... “好了,希兰,不用紧张。”电话两头均沉默数秒后,范宁温言笑道,“辛苦你继续准备谈话名单和行程排期,我的秘书小姐。” 他挂断了电话。 推门,关门,沿着走廊另一侧的旋梯,近路走出行宫。 外面的天色刚刚入夜,晚霞的最后一抹粉红被侵蚀消隐。 宽而高大的前坪台阶下方,范宁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台停靠着的小型厢式汽车。 一辆未开顶灯的警车。 在被车流、灯火、煤烟和飞空艇构成的钢铁城市背景之中,它显得很静态。 范宁一言不发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而驾驶位上的司机也同样一言不发地点燃了发动机。 轿车在冷泉行宫大门调头,穿过一段曲折的小巷后,很快驶离了议会大街,进入与之平行的帕斯比耶光荣大桥。 特巡厅圣塔兰堡总署,帕斯比耶北街1050号。 半个小时后,范宁再一次进入了这方悬挂警安署标志的庭院。 夜色中,两栋黑灰的双子大楼高高耸立。 想起来三年前,自己还是以“瓦修斯”的身份混入这里,又莫名其妙地被何蒙带入了楼中的联梦会议区域。 无人招呼,无人交流,空气如流尽的沙漏般寂静。 仅有范宁和前方这位带路工作人员的皮鞋点地声。 以及自己跨进大楼时,看守警察齐刷刷的敬礼所带来的些微杂音。 碳化灯的冷峻白光直射走廊,范宁面无表情地穿过一道道看守严密的铁闸防护栏,就像在配合饰演一则默剧。 领路人员帮忙按下了蒸汽升降梯的顶层按钮,随即一个跨步,离开梯厢,把范宁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昂!!!” 设备发出高亢的鸣响。 梯门关闭,直到一分钟后再度开启。 凉爽而湿润的夜风拂面而来,其中略微夹杂着一丝硫化物的刺鼻烟味。 一个顶楼的露天平台,外侧是圣塔兰堡一览无余的万家灯火,前方则是一个玻璃房间。 里面有繁茂的盆栽绿植、红木长桌、硬皮沙发、数个留声机与书柜,以及一个与外界联通的饮水台。 风格倒是有些居家。 为首的巡视长拉絮斯,为次的巡视长欧文,以及充当助理角色的高级调查员萨尔曼——乌夫兰赛尔驻地还未“升级配置”前的原负责人——三人已经坐在对面桌前。 “范宁大师,你来了。” “我听说今晚你被国王授予蓟花勋章,成为帝国名至实归的功勋艺术家,必须祝贺。” 两位巡视长率先打起招呼。 “你们这一次在时间的选择上还是有所改进的,不像上次在夜里凌晨四点多来电,差点把人吓出心脏疾病。” 范宁非常自来熟地走到饮水台前,给自己接了一杯凉白开,然后,直接一屁股坐到了三人对面的沙发上。 “各位,这里没有环绕的闪光灯,公布今天的谈话主题吧,我的晚餐没有吃饱,一会可能还得去加餐。” “我们没有固定的主题,事实上,今晚这一场谈话具备较为丰富的可能性。”拉絮斯枯槁消瘦的面部肌肉动了起来,他用眼神示意一旁的高级调查员萨尔曼,“不过,首先可以请范宁大师过目一份文件。” 什么东西?...... 范宁冷眼看着萨尔曼将一份文件掉转个边,连同钢笔一起朝自己推了过来。 “两年前‘复活首演日’范宁指挥辞职事件暨长生密教‘裂分之蛹’实体孽生事件的详尽调查报告的送审稿。”萨尔曼解释道。 “64页。”范宁的手指提起文件一小角,快速地翻动出残影。 “确实是‘详尽’的调查报告......看起来费了心思,加班加得不少,所以,这是干什么?......找我签字发文吗?我的人事关系不在特巡厅啊......” 拉絮斯徐徐开口道: “这份送审稿历经多次修改和打回,最后一版定稿时间停留在了新历914年9月25日,由于间隔较长,对事实经过的还原、分析和定性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笔现在在你手旁,你可以自己按照实际情况,在上面进行一些删改。” “我可以理解成......一种磋商?”范宁淡淡笑了,“这不是你们的风格,当然,也不属于我的阅读兴趣范围。” “时间久了,没错,确实时间久了,所以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我懒得看了,还有需要发出去的话,就尽快发出去吧。” “建议换个更有趣、更有实质意义的话题,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今天的谈话‘具备较为丰富的可能性’的话。” 第四十七章 “价格” “范宁大师,我厅的工作风格是领袖的意志与准则的集中体现,绝对是一以贯之、从未改变的。可能变的是外界的看法,当然,那不可控,也不重要。” “至于你刚才对我们提出‘磋商建议’所表现出的意外和疑惑......其实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见解和感受都是琐碎且无足挂齿的,特巡厅的责任是掌舵世界神秘侧进程的方向,不是心理咨询或人文关怀机构,没有义务同诸多普通个体做一对一的交流——这其中包括曾经的你——但现在的范宁大师必然不在其列了,我们应该好好聊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可以尝试探讨更多的话题。” 对于范宁一上来展现出的态度,以及重提三年前“凌晨约谈”的事情,拉絮斯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他徐徐解释完后,就示意萨尔曼将调查报告收了回去: “聊什么呢,比如说,关于文森特·范·宁的话题?” 范宁闻言,眼神中的锋芒一闪而逝,他没有掩饰什么神情,因此对方能轻易捕捉得到。 “我知道你会想问什么。”拉絮斯笑了笑。 “嗯?” “文森特的失踪,或是彻底死亡、或是处在困境,如果是后者,又必然是掉入了失常区中某个不被理解的深处。以上关节,其实你自己应该也已经推测出了八九不离十的。” “从事实上来说,范宁大师本应该自儿时起就是特巡厅的高层子弟,未来的优秀调查员,可如今多年后看,事情的进程早已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彼此间关系变得如此微妙,恐怕是我们这上一代人都未曾想到的......”拉絮斯的莫名微笑,与旁边脸色阴鸷的欧文形成了对比。 他将抽屉中一本厚厚的调查档案拿出翻开:“文森特·范·宁,曾经在特巡厅的代号为‘分形师’,化名则为‘列昂·莱拉’,890年从失常区幸存折返后与组织失去联系,直到912年前后我们才逐渐确定,乌夫兰塞尔曾经一位叫文森特的民间美术家有可能就是‘分形师’,而这时距离他失踪已有3年了......” “从后期的行踪追溯情况来看,从失常区逃出的文森特开了一栋特纳美术馆,并开始对七年一度的丰收艺术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坚持不懈地利用失常区的周期涨落,从世界破损的表皮中收集一些异常的颜料,用于创作他的神秘主义画作,然而他的进度没有达到预期,而这种常在深渊边缘游走、追逐危险知识的行为,也让他在909年的第39届丰收艺术节期间遭遇了迟早会遭遇的意外......” “就和何蒙、冈的情况类似。” 拉絮斯说到这里倏地合了档案本。 “!!” 叙述内容不经意间的转折,让范宁双眼微微眯起,与其意味深长的表情相对。 内心则是滔天巨浪翻涌。 ......父亲的情况和何蒙、冈两人类似?那哪里还是什么“受困”?不就是已经死亡了吗? ......而且当初在“裂解场”内,自己出手直接或间接击杀了两位邃晓者的事情,被他们查出来了?不对,此人口中的“情况类似”,可能指的是“那种无法理解的死后状态”情况类似。 他回想起自己和希兰看的那一盒默剧《噤声!》中的情况。 “范宁,你不会还打算继续装下去吧。”一直没有开口的欧文,此时终于冷哼一声,“昨晚音乐厅中碰面时还在‘代向何蒙和冈问好’,你的演技未免也太拙劣了一点。” “欧文,你不会还打算继续时不时让人大跌眼镜吧?”范宁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随即笑着摇头,“我个人倒是不那么在意那些繁琐礼节的,不过你的称呼习惯、你的言行举止,在外面的时候最好还是要一点端起风度。我倒是好意提醒啊,一位特巡厅的巡视长,到时候如果被淹死在口水中,那种死法可是不够体面的......” “你——” 听了范宁这段不疾不徐、冷嘲热讽又带着莫名威胁的话,欧文直接欲要拍案拔枪。 “好了好了。” 拉絮斯制止的举动非常快,甚至这一次直接动用了他更高层次的灵性影响,来防止欧文作出什么进一步的不当举止。 “我们这位研习‘烬’的同僚情绪有时容易失控......不过范宁大师,何蒙和冈遇难的事情,你的确是早有知晓,对吧?” 这个老狐狸......范宁心中暗道一声。 “前几天我在指引学派那里看到了《噤声!》。”他笑着靠回了座椅,“你知道的,何蒙与冈的消息,算是我的关注内容之一,坦诚从个人角度出发,我很关心他们究竟有没死透。” “我厅仍在对当初那次任务行动的前因后续进行调查。”拉絮斯看向范宁的眼神富有深意,“当然,刚刚提及这个话题是因为,文森特可能遭遇过与之类似的事件,且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应该多于你,调查的手段也应该强于你。如果你关注他的下落或生死的话,丰收艺术节结束后,可以共同跟我们跑一趟。” “再次以‘公文下达’的方式?” 范宁似笑非笑。 “可惜啊,从和你们已有的相处体验来看,每次都很糟糕,偏偏你们又不接受拒绝,非要拖人下水......毕业音乐会事件、瓦修斯事件、圣塔兰堡地铁事件、复活首演日事件......这带来不了什么期待感,还是别提前预告了,再说吧。” 拉絮斯也不着恼,再次切换话题,拿出另一本稍薄的文件,朝范宁竖起: “《国会改革法案》征求意见,条件性同意,编号第02086号,这是你的授意吧?” “改革法案?我没经手。”范宁瞥了一眼文件,“喔,这是罗伊小姐的字迹吧。” “扩大中产及平民的公学招生名额比例......向各郡城市学院和特纳艺术院线吸纳人员攻读学位......同意削减公学年度财政预算,以提高文化产业税率做置换。”拉絮斯读起征求意见中的主要词句,“哦,你还不知道它们,我最初看它们似乎偏向平民及中产,以为是你或指引学派的授意......从特纳艺术厅的背后官方势力来看,做个排除法,那看来是博洛尼亚学派自己的意思了......” “我现在不是官方有知者。”范宁淡淡道,“特纳艺术厅也不是当局的行政部门,拉絮斯阁下,这一点我必须强调,非凡势力在其中的参与是松散的,仅仅在‘艺术公益’上保持合作。” 对方明显借这个改革法案话题,在话语中挖了个坑,他还没有傻到直接往里跳、去变相承认特纳艺术厅的“政治性”或“有组织性”。 “特纳艺术厅的背后官方势力”?...... 这句话结合特纳艺术厅现今的业态来看,其实是非常敏感的! 你一个连锁院线,把指引学派、博洛尼亚学派、南大陆芳卉圣殿残部、神圣骄阳教会各方组织都聚在一起想要干什么? 这种开枝散叶的、与多级基层行政单元相对应的结构,任何一个当局都会警惕它的纯粹性! 在南大陆、西大陆流亡的这几年,范宁就多次严肃地提醒罗伊,有些红线一定不要去踩!艺术公益,就一定只是艺术公益!至少,在它发展的进程未起根本性变化时,自己人心中一定要明然通透! “这几条建议都是不错的。”拉絮斯枯槁的脸皮上看不出任何潜台词,改革法案的话题也未有偏移。 甚至范宁一时间也揣测不到他刚才的话里到底有没有别的什么引申义。 “范宁大师,你依旧可以继续对条款的表述提出修改建议,或者,就后期执行起来的很多细节进行商榷,一部国会法案的出台,也会影响到接二连三的地方条例修改。” “那么,价格呢?”范宁突然问道。 “价格?......” “对,价格。” “范宁大师,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谈了快20分钟了。”范宁在沙发上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总结起来,首演日事件定性通报、畅聊的积极态度、文森特的话题、国会改革方案的意见征询...你们展示了诸多商品,我又就其中一些有意思的商品进行了体验。” “所以接下来呢?它们的价格呢?” 第四十八章 投名状? 价格是什么...... 拉絮斯脸上的笑容悬停。 然后和另外左右两人一道,以一种“重启”的方式更和煦地绽放出来。 “好,好,好。” “范宁大师是个聪明人,兼具杰出的才华和稳定的情绪,恰恰我们最喜欢打交道的也是聪明人,我们最看重的特质也是才华杰出、情绪稳定......” 拉絮斯身子一个前倾,手肘撑起,十指扣到了桌面之上。 “让我想想,你现在的手中究竟掌握了几件器源神残骸?......第一是最为神秘最为危险的‘旧日’,第二是大宫廷学派遗址中的‘画中之泉’,然后,那位被博洛尼亚学派所瞒报的失踪会员、尼西米子爵家族的琼小姐,真实身份恐怕非同寻常啊,瓦茨奈小镇及井下遗址中同欧文交手的紫色身影,南国‘谢肉祭’现场残留的神性痕迹,‘裂解场’中被神降学会觊觎的孪生女......既然‘隐灯’也在你手上的话,还有没有更多的可能性呢......” “没错,都在失常区里埋着呢。”范宁笑着称赞,并伸手摸向了自己的礼服内侧。 他的动作让欧文和萨尔曼两人顿时身体一紧。 范宁却掏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塑料瓶,分别拧开之后,啪啪往手中倒了好几粒花花绿绿的胶囊出来...... “咕嘟......” “呼——” 他把胶囊往嘴里一拍,端起水杯喝了几口,然后喉结蠕动,长长地出了口气。 “不好意思啊,到点了,我吃个药先......” 屁股已经微微离席的欧文和萨尔曼再次坐下,欧文脸色极为难看,一种被戏耍的莫名恼怒涌上心间,却找不着实证和发作的点。 “自从出来之后,我这精神方面的病情是越来越‘精神’啦。”范宁却是没关注几人脸色,兀自叹了口气,“里面到底到过哪些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也越来越不记得了,对,你们经验丰富,应该也知道这种混乱不堪的情况,接下来想去碰碰运气的话,可能得多派点人......” 欧文冷笑:“所以你的态度是,这些器源神残骸确实被你拿了,但不想交出来,也没打算配合交出来,对吧?” “没有没有。”范宁摇头,“抱歉,我现在的记忆能力也确实出了问题......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也不是都埋在了失常区里面的,我这不还是拿了一件出来——” 他将空握的右手往桌面一搁,通体黑似乌木的指挥棒“旧日”残骸就直接被放在了众人面前! 拉絮斯第一个脸色一变,神色间看起来极为忌惮: “范宁大师,倒是不用这么急着在这里拿出,大家在交响大厅里已经见过了的。” 特巡厅也算是在器源神残骸一事上调查多年、研究多年、知识和情报丰富。要知道每一件器源神残骸都有着严重污染,即便看起来不那么直观! 让污染变得相对可控的办法自然是“收容”,但“收容”同样极难、风险极高,目前只有“刀锋”残骸算是被波格莱里奇牢牢压制,“灾劫”残骸自三年前收容以来,频频出现失控征兆...... 特巡厅为了“灾劫”,多次向博洛尼亚学派调阅一些只有后者才掌握的古籍资料,这其中自然有威逼利诱的手段,但结果上也是付出了不少好处和许诺。 正是由于以上原因,“焚炉”残骸一事,特巡厅在和指引学派的谈判上阻碍重重,想真正移交,又无力收容,如果是“委托”指引学派继续代为收容并派人监管?这又换汤不换药,未实现真正控制。 至于“旧日”残骸也是参照其他经验——特巡厅推测范宁是依托某处移涌秘境压制住其污染,并构造特殊的秘仪实现进和出,如此,每次将其暂时用于音乐指挥。 而现在,这东西脱手了,就这么放在桌面! 刚才范宁从梦境中取出的过程,也并没有使用任何秘仪! 见了鬼了,自己刚才还在不疾不徐地称赞他拥有“稳定的情绪”......这个人恐怕和疯子的差距也不是很大吧! 近距离面对“旧日”,作为范宁的同行、同样从辉光探求灵感的“锻狮”作曲家,拉絮斯体会到了一种未曾感受实证、但直觉异常强烈的威胁感! 这件残骸就像一件不存于这个世界的艺术品或艺术指代物,美丽、陌生、扭曲、且异常割裂! “那我就不理解了。”察觉到对方反应的范宁靠回沙发,“谈话主旨到现在算是好不容易引出了,但你们到底是要呢,还是不要呢?” “从你们在圣塔兰堡地铁事件中的表现来看,从南大陆‘谢肉祭’的结果来看,夺得一件残骸明显是比民众死活更重要的事情,我这位‘新月’虽然重要,也没有‘世界的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那么重要吧?不然你们把我请到这特巡厅总部的场合施压,总会有点更多的顾虑......” “范宁大师,谈话的意义是在于达成一定的共识、以及对双方今后关系走向的预期,倒也不是令你当下就做出什么选择,晚一天都不行的那种。” 这时拉絮斯表情严肃了起来:“你说得对,特巡厅必须要将七件器源神残骸全部拿到手,我们会尽可能减少代价,但不会因为畏惧代价而改变计划......” “但事情不急于当下,对于‘旧日’残骸,如你觉得可控、好用、有益于你的艺术生涯或神秘学研究,我们支持你继续使用,在该需要聚齐残骸的场合,你再交予我们就可以了......” “事实上,这对我们同样有益,一方面,特巡厅少了一份收容残骸的压力,你用自己的能力为之代劳了,哦,欢迎你将其理解为‘利用’,因为这意味着组织肯定了你的功劳,你在将来会得到实际的回报......” “另一方面,你将‘格’升得再高一点,处于一个‘新月’中的顶尖层次,这并不坏,很有价值,我们需要。反正那个‘把柄’始终客观存在,你拿着‘旧日’继续攀升,也算是一种增强信任的‘投名状’吧......” “投名状?”范宁忽然笑了。 欧文这时冷冷地牵动嘴角,声音低沉:“如果说艺术家的‘格’是对抗失常区扩散的支柱,那么‘旧日’造就或影响的‘格’,就是一堆违于常理结构搭建的异体,一旦基数扩大反而致使大厦崩塌——范宁大师既然对‘旧日’的污染特性早有研究,应该隐约也清楚这一点吧?” 范宁眼睛眯起,没有表态,等待着欧文继续。 欧文的父辈是当年特巡厅调查失常区的元老队长,现在他自己又多年从事艺术侧监管职能,范宁对于他知晓这点不感到意外。 “你创作了很多优秀的作品,秘史研究部的测量结果显示,大部分和‘旧日’有关,少部分则没有,比如最重要的两部交响曲——这本身对于艺术家而言没什么可指摘的,音乐创作依赖隐秘世界的灵感,一件高位格的礼器,是摘寻灵感重要且合理的方式......“ “但范宁大师有没有设想过,‘旧日’这种特殊的污染机制秘密,一旦被公布出去,在神秘世界,或艺术界、世俗界,会造成什么样的反响?” 第四十九章 三件小事 “你在威胁我?” 范宁双目倏然盯紧欧文。 某种无形的、带有狂热裹挟之力的“箭矢”,似乎直接朝着后者的头颅贯穿而去! 大片金色的“滤镜”覆盖了欧文的视觉,整个世界亮堂堂一片,足足过了完整的一秒,这些光斑和涟漪才从他的视网膜上剥落下来,而脑海中仍然嗡鸣不已。 这个范宁,他肯定已经晋升了邃晓者!......欧文心中惊骇。 对于自身同僚被影响后的反应,拉絮斯抱有相同的震惊和疑惑。但关键是在攀升路径被“幻人”管控的形势下,范宁是怎么拿到密钥的?甚至可能不只一重密钥,难道是靠击杀其他邃晓者? 他在失踪期间到底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难道说失常区那个鬼地方里面还有什么别的机遇? “欧文阁下啊,你刚才的那番话真的特别可笑,你的逻辑不会把你自己都骗进去了吧?” 范宁这时长笑一声。 “好,现在既然有这么一个污染的威胁,你们为什么不传开呢?为什么不早传开呢?” “是因为研究成果方才新鲜出炉?还是你们爱惜我这个‘人才’?” “或者我猜,恐怕是因为你们讨论组培养出的那堆‘正常的柱子’质量太差、不够用了,需要先拿我创作的这些‘不正常的柱子’凑个熟、应个急吧?” 对方几人一时说不出话。 “好坏搭台,一唱一和......很有意思,我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当时就‘毕业音乐会首演资格’和‘琼·尼西米小姐入会问题’约谈时,你们的措辞是‘特巡厅没人跟你做交换,这不是你所具有的资格’......在音乐厅‘幻人’事件现场,给我的忠告则是‘少做质疑,多听安排,无须解释’——哦,说这些话的人还只是个小小的调查员,这也说明了你们这个组织的某种内在一致性,今天算是故态萌发了,行吧,我看这桌上就有不少笔和纸......” “我一直正好奇着呢,种种恶性神秘事件过后、特别是南大陆‘谢肉祭’事件发生后,你们当局的公信力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来,欧文,今晚我就看你把公报写出来......” “好了,范宁大师。”拉絮斯赶忙温言打起圆场,“欧文的性子容易激动,但想促成谈话实效的本意没变,刚才我们对‘投名状’的说法,也是站在‘聪明人聊天’的客观现实角度,找寻我们之间信任的可能增长点......” “......” “器源神残骸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和复杂变量,肯定是无法仅凭一次谈话就确定下来的,但我们在此事上的态度已经传达出来了——范宁大师,有一点我不说你也能想得到,未来在艺术上登顶的那个人,一定是特巡厅的合作对象,反过来说,特巡厅在未来不可能会让一位敌人登顶,这个身份牵扯太多,在神秘学上的意义也远甚于想象......如果你确实对接下来的丰收艺术节有所意图,这个问题是值得考虑的。” “......换人吧。”范宁脸上流露出疲倦之色,终于彻底往沙发后面瘫了下去,“抛开我自己的精神状态不谈,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觉悟吗?......我刚才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你们的沟通水平实在太他妈低下了......” 他瞥了一眼已在彻底爆发边缘的欧文:“你也不用一直把这副模样挂在脸上,‘范宁,知道你现在待的地方是哪里吗’?见鬼,我都快猜到你又准备说出什么逆天言论了......同样,‘特巡厅没人跟你做交换,这不是你所具有的资格’......这样的话也已经过时了,明白吗?现在不具备谈话资格的,是你们,是你们二位!......” 这样的话让始终圆滑持重的拉絮斯都脸色一变,但范宁依旧淡淡地表示道:“你看,事情被说得这么重要,那么,派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出来吧。哦,对,诸如‘合作’之类冠冕堂皇的词语也不要用了。” 欧文右拳握紧了很久,臂上肌肉隆起,某种预见性的一拳砸在桌子上的画面早已现于他的脑海,但就在此刻,门外飘来一句懒懒散散的声音: “‘合作’么,用词确实不妥。” 一位穿灰色便服、浑身蜷缩的男子,摇着轮椅出现在了玻璃门旁。 “蜡先生。”“蜡先生......” 三人赶忙起身致意,欧文眼神里的戾气收敛下去,萨尔曼则起身迅速往饮水台走去,似乎是想给这位轮椅男子倒茶。 在范宁扭头看向来人的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眼花了一下。 “范宁大师,不知道我是否够格呢?” 房间在扭动,对面的座位摆放发生了微变,而坐轮椅的蜡先生已经到了主位。 “呵呵,范宁大师,按理说今天应该是你我第一次见面,不过,总有些很有意思的感觉啊,总感觉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直到此时,范宁心头终于升起了实质性的威胁感。这种威胁感是近乎生理层面的反应,不以他的“认知”或“智谋”为转移。 即便他知道特巡厅不可能愿意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自己彻底翻脸,但他清楚地感知到了自己和执序者间的绝对差距,虽然自己是邃晓三重的自创密钥者,但如果这个蜡先生一定要留住自己,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里不是南国,这里还是特巡厅总部! “那句谢谢是你发出的吧。”范宁保持神色未变。 “为感谢你和你的事业而发。“蜡先生说道。 “正常来说,当局对这样的院线体系应是关注有加、又爱又恨。”范宁淡淡回应。 “不,范宁大师,请你自信。”蜡先生抬起被毡帽遮住的半张脸,“当局对它一定是爱大于恨,不然,它无法存在下去。” “......感谢是必要的,如此这般多的‘格’,与一个可以预期到的、继续造就如此多的‘格’的平台,价值难以衡量。不少同僚也有疑问,这位特纳艺术院线的创始人,是在怎样的心路历程下完成这一系列功绩的呢?” “功绩谈不上。”范宁想了想道,“算是为个人的理念而成就的一系列东西,无关政治,神秘也非第一关联。” “你看,‘成就’这个词汇就明显更好。”蜡先生打了个响指称赞道,“想上得台面一点的话,我们完全可以说‘互相成就’,坦诚一点的话,则说‘交换’,或‘利用’,总之,都比‘合作’要更高级......” 他随即正色道:“范宁大师,今天我代表组织同你见面,暂时就这么三件小事——” “我会回答你的一个疑惑,告诉一些需要告诉你的话,再问你一个问题......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第五十章 关于“午”(4K二合一) 解答一个疑惑,说一些话,再提一个问题?...... 范宁沉吟片刻后笑道:“如果最后的问题我没有答好,恐怕一时半会,未必能走吧?” 蜡先生竖起一只手掌又放下:“既然是提问,那就是单纯提问。无论你回不回答,回答什么,至少今天,你都可以先走了。” “那么我先来为你解答这个疑惑吧,站在特巡厅秘史研究部的立场上的、有限程度的解答......” “我似乎还未告知我的答疑需求。”范宁诧异道。 “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蜡先生说道,“蠕虫学家斯克里亚宾.K.I,究竟是如何来到这个所谓‘新历’的霍夫曼王朝的,从几百年前的指引学派会员到如今的特巡厅秘史学家,其中又埋藏了哪些家族姓氏溯源的秘密......” 很明显,这位执序者捕捉到了范宁此时表情的细微变化。 “这段时间,个别人反反复复,试图一些调查探究,包括范宁大师对希兰·科纳尔小姐的伊格士故居的调查计划,包括博洛尼亚学派对他们失踪的会员琼·尼西米小姐所作的系列调查......不过,这些人探究的都是‘不该探究之物’,出于当局的保护,这些细枝末节的历史进程被小幅干涉,你们也都偏离了最初的目的地......” ......竟然是他暗中施加的影响? 范宁不仅感到事情诡谲离奇,而且再次调高了对这位“首席秘史学家”的能力的预期。 正面破坏能力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并不是神秘世界的全部。 有时甚至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所以这一切......”范宁不掩饰自己的困惑,眉头深深皱起,“好吧,你确实是蠕虫学家斯克里亚宾.K.I?......你也是穿越者?......这个名字,和神降学会的那位危险分子,F先生,或另外一个世界的作曲家斯克里亚宾.A.N,真的存在关联?......按理说,两者仅限于同名,和世界上同名的大多数人物一样......这一切,难道有什么深层次的纠缠或递进关系?” 在范宁缓缓表达以上内容的时候,所在周围的背景开始变得虚化、扁平,成为一片低分辨率的、带着少量阴影关系的平面纸幕。 蜡先生似乎认为,这一谈话内容,就连另外几位同僚也不应旁听。 “这一系列疑问的题干......本身不复杂,我的解释也将很简短。”蜡先生说道,“但为确保你的理解建立在我们之间正确的语境、定义或共识之上,有一些前提需要予以明确......” “范宁大师,对于这个世界,你平日里是否这样认为?......”他伸出了手掌。 “——时间是一柄单向掷出的长矛,掠过的过去是过去,处在的当下是当下,将抵的未来是未来;” “——空间是一个球,或立方体,你的左边是你的左边,你的右边是你的右边,你的上空是你的上空,你的后方是你的后方;” “——音乐大概能算是时间的艺术,美术大概能算是空间的艺术;” “——凡俗生物在特定时间、特定空间里的行为,构成历史事件,这个世界的存在是唯一的,历史进程事件的总集合体也是唯一的。” “范宁大师,你是否这样认为?”蜡先生再次发问。 这几条近似“废话文学”的确认句,却让范宁陷进了长长的思索。 “说实话,在升格‘新月’之前,我肯定要说‘是’的,这都是些显而易见的废话,不带犹豫。” “但现在,经历很多新的神秘体验后,我确实怀疑,我反倒在犹豫,是否存在什么别的答案,比如,千头万绪的秘史就构成了例外......但是,这好像无用,我把握不到任何实质的东西,如果说‘我不是这么认为的’,那我到底是怎么认为的呢?......” “有知者只是具备将世界区分为表象和意志的学识,但无论是醒时世界还是移涌,其中的时间、空间、历史规律也是一致的,即便是在光怪陆离的梦境,我也需要靠计数呼吸来确定流逝的时间,也需要定义前方、后方、上层、下层等位置关系......时空和历史的属性必然如此,公理使然,与其说‘认为’,不如说‘看待’,我确实是这么看待世界的,我只能这么看待,我哪有其他的选择呢?......” “难道你有其他的‘看待方式’?” “我没有。”蜡先生摇头,“因为我同样也是凡俗生物。” “你的意思是?......” “见证之主们不这么认为,祂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午’。” “午?” “对,如你我所知的能概括神秘学本质的基本定律,隐知传递律,秘史纠缠律等,也是屈从于‘午’、派生于‘午’。” 午!?!? 某种令人晕眩的强光击中了范宁的神智。 种种零碎画面闪过脑海。 “正午之时,日落月升”的预言含义; 坐在特纳艺术厅阳台木地面上,对神秘画作背后的意义思考; 初临南国的梦境中,来自高空天体的瞥视所引起的发散性思绪...... 看待世界的方式,即“世界观”。 世界观? “午”的含义,在历史上发生了漫长而丰富的变化...... 那么更早的含义,比古语言的源头还要古老的含义是什么?...... “关于‘午’的世界观具体是怎样的?”范宁追问。 “我的解释已经结束,刚才说过,它会很简短。”蜡先生说道。 “也对。”范宁先诧异,后了然。 如果能够解读出“午”的含义,那么凡俗生物就不再是凡俗生物。 “继续做一个不可知论者吧,范宁大师,我们不会愿意将你列入下一批‘蠕虫’枪决名单。” 轮椅上的蜡先生捂嘴咳嗽了几声,手在袖子里面缩得很紧。 “历史正在腐烂生虫,毒素沾之即死。三百年前的讨论组成员单位还有七个,由于博洛尼亚晋升‘渡鸦’后理解了‘午’的世界观,利底亚王国原有的两个官方组织,有一个彻底掉入了腐烂的虫堆之中......” “来自第0史的重名、不存在的小镇和故居、错位的姓氏溯源、失常区调查者提及的四十多种相位和三百多道门扉......若是他人遇到悬而未决的模棱两可之事,通常只能理解为‘群体记忆错误’,至少你现在知道可以归因于‘午’......” “所以你也是不可知论者吗?”范宁平静地问道,“波格莱里奇也是不可知论者吗?” “这正是今天第二个内容,我需要传达给你的一些话。”蜡先生转动轮椅把柄,将自己放到了一个更舒服的仰卧角度。 “波格莱里奇先生准备利用器源神残骸穿越‘穹顶之门’。” “很俗套的答案,在无知者口中俗称‘成神’。”这一回范宁没有太多情绪波动,“他升到了执序六重的高度,还在大手笔陆续收集残骸,若不是为了晋升见证之主这一己私利或野心,那还能是什么呢?” “而你,则在为自己成为‘掌炬者’乃至‘父亲’铺路吧?”蜡先生反问。 范宁不置可否地沉默。 “野心...或许吧。”蜡先生哈哈哈笑了几声,“在神秘侧的登顶是俗套的,在艺术侧的登顶就不是俗套的,晋升见证之主为私心,成为‘掌炬者‘或‘父亲’则为公心。” “至少如果我是‘掌炬者’,我不会干涉什么样的人能成为‘锻狮’或‘新月’。”范宁一声轻笑。 蜡先生却对对方的言中带刺不以为意,也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范宁大师,你为人很狂,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看待体制有些偏见,行事风格时常在胆汁质和忧郁质人格中没有征兆地切换。但你是个天才的年轻人,这样再正常不过,当局对你的这种表现报以友善的微笑和理解的态度,波格莱里奇先生最近对你很是关注。” “希望你能理解‘互相成就’的真正含义。”他用手比划自己的后方,又指了指范宁,“领袖即将登顶,且同样需要另一座山头的一个登顶之人,这会由他决定,而你是其中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这些话你可以骗骗其他的人,但不包括我。”范宁说道,“很遗憾,我清楚晋升见证之主需要掌握一份完整的普累若麻和第七高度的‘格’,那么所谓‘互相成就’是什么意思,就不用我来点破了。” “哈?”蜡先生有些诧异,“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范宁皱眉。 “范宁大师,你不会以为波格莱里奇先生说的需要有人登顶‘掌炬者’或‘父亲’,是觊觎你的‘格’的意思吧?哈哈哈哈......果然,每个站在历史长河前的人都幼稚如孩童。” “不然呢?靠你们那位领袖自己的美术造诣?” “范宁大师,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所有的见证之主都‘懂’艺术吗?” 范宁表情一怔。 “在新历,有不只一位凡俗生物穿过了‘穹顶之门’,体会到了用‘午’的方式看待世界的感受,呵呵......不过,情况有些不幸,这些质源神们自己构造出的晋升仪式,或者或少有些缺陷,导致祂们似乎活在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疯狂之中......” “当然,高处的情况有可能更为复杂,有某种更危险的本质,不该存在的概念,正在把所有的见证之主——不光是质源神——都逼向疯狂的境地,失常区的扩散、‘蠕虫’的泛滥也许只是这一切在下层世界的外显......基于以上原因,领袖决定亲自上去看看,以他自己的‘破局之力’开辟道路,这需要一个稳定的统治秩序作为前提,需要一名听话的艺术登顶者在过程中充当必要的助手......” “听起来有些‘拯救世界’的意思。”范宁暗自消化其中的信息,抚摸起脖子上佩戴不久的“沐光明者圣雅宁各”像,“有意思的是,失常区中的某些组织、某些危险分子似乎也是抱着类似的论调在行事的......” “某件事情一旦过于高尚化,它的真实性就会打上折扣。”蜡先生认真地强调,“波格莱里奇先生的主要动机,还是因为失常区的扩散威胁到了当局的统治秩序,以及他的领袖地位。” “范宁大师,说回你,对于特纳艺术厅和你自己,你一定有很多发展的想法,教你一个如何把握边界感的办法——” “名利,全是你的,有朝一日,你将升得更高,荣誉和财富跻身顶层之列。而当局在意的,是艺术的‘评价权’和‘分配权’。” “......在曾经神秘侧野蛮生长的年代,门阀帮派林立,有知者们追逐禁忌与异宝,探险与杀伐,清算与被清算,现在不一样了,工业文明占据主流,秩序得到初步建立,个人的意气用事在组织面前是渺小的,当局的注视无处不在,这既是一种监管,又是一种保护。” “我要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了,最后是代表组织对你的提问,请你务必认真思考,因为,回答它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会得到许多人的关注,会迎来讨论组长期的审视......” 蜡先生说到这挥了挥手。 虚化的背景被填充,玻璃房间中的一切被还原成正常的样子,拉絮斯、欧文和萨尔曼坐于他的两旁。 “范宁大师,请问您认可‘神秘领导艺术’这句话吗?” “......” “......” 四双眼睛在注视范宁,他表情平静,一言不发,似乎在揣摩其中的含义、组织自己的语言。 但蜡先生已经摇动起自己的轮椅,缓缓朝着玻璃房门外驶去: “拉絮斯,送客吧。” “正如之前说的那样,我提问后,范宁大师就该走了。” 欧文和萨尔曼的表情均有些“这就结束了?”的愕然,拉絮斯倒是表情平静,听令起身。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出去。”范宁自己也站起来。 “大师,这边请。”拉絮斯仍旧执行了上司的指令,客客气气地在前方带路。 走到升降梯门口的时候,范宁又问:“不知当局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时限有什么要求?” 天台边缘某处,蜡先生的轮椅停留于此,他正吹着冷风,俯瞰着圣塔兰堡的万家灯火: “这个问题你不必答复,因为你今后的每一个举动,都将逐渐构成答复。” 第五十一章 乐章的转折 “呵呵...是吗?” 范宁闻言莫名地笑了笑。 他的身形被蒸汽升降梯的铁门所吞没。 原路返回,没有受到阻拦或打量,仿佛一块不存在的贴图。 一直走出灰黑色的双子大楼,跨出严密看守的大门,走到帕斯比耶大街人声鼎沸的十字路口后,范宁才意识到后背早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同时,意识到刚才当局所给他施加的压力是前所未有的、极少有人能够亲历的。 「当夜即回。」 简单给希兰报了个平安,打消她的担心。 随后很快,在十字路口找到了自己停靠的轿车。 瓦尔特按照之前的信使内容,已经和司机在约定地点等候。 “范宁先生,您出来得远比我想象中要早。”副驾的瓦尔特摇下车窗,对了一下他自己的怀表。 时间才过去一个半小时,其中还包括车程。 “特巡厅的效率永远很快,不是马上出来,就是几个月数年出不来。”范宁拉开后座车门。 “情况不坏吧?那帮人今晚主要是在威逼,还是利诱?”瓦尔特在这里干了两年音乐总监,显然对当局的惯常“套路”也有了很直观的认识了。 “哈,都有吧。”范宁心中闪过某些关键性的词句,再次莫名地笑了一下。 举动构成回答?...... 艺术的评价权?...... 难以评价这次与特巡厅的谈话到底成功与否,但范宁认为,至少自我展现的这一方面已达预期——自此,当局不再是一个“不具备沟通资格”的上层未知事物,他更具体地获悉了对方在管制着什么、觊觎着什么......并且,在谈话的过程中,自己传递出的风格与态度,保持了内在的全程如一。 诚然,这场谈话是在巨大的威胁之下完成的,但如果这些人在今后的交锋中试图根本地改写他的风格的话,必须将代价计算得更大一些。 而与这种针锋相对的危险思考相对应的,是范宁还意识到有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紧迫”与“振奋”的洪流正在席卷而来,并将成为他接下来一段不长之时日的情绪主流。 他取得的地位从未像今天这般高、对社会各界的影响力从未像今天这般广泛,他只需同一部分的关键少数人物——此前就已建立良好关系的支持者们——交换一些想法、达成一些势力间的利益共识后,便可登上高台振臂一呼,直接从顶层逻辑上,为艺术事业版图注入新的理念和影响,众人则纷纷为之站台。这一切就像下棋落子般直接而合理。 另一方面则是艺术创作的更迫切要求,他必须要在深秋到来之前完成自己的《升c小调第五交响曲》,作为丰收艺术节上奠定胜局的一击。 范宁常常会不自觉地以另一位“掌炬者”贝多芬作为自己艺术生涯的对照。 后者的第五是“命运”,意义无需多言。 只是在范宁如今的浪漫主义晚期的年代,在音乐家们争相以诗歌、文学、舞蹈、画作为媒介,迫不及待地向他们的听众宣示自己的创作理念的年代......毅然转入“无标题”的纯器乐创作,连范宁最得意的合唱手笔都被暂时尘封,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抉择。 他接下来遇到的对手层次、面对的乐迷期望,不再会是曾经创作《第一交响曲》时那样简单了。 但他仍然对自己选择的转型之路深信不疑。 生命与死亡的命题本来就是抽象的,如果说不运用声乐因素,不给作品起个标题,就不会写作了,何以称之“新月”? 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就是纯器乐,谁敢说其在生命与死亡的命题上,探讨不够深刻? 范宁希望接下来自己的几部交响曲,无论是基调与立意,还是各个乐章间的联系,都能更多地做到依靠音乐自身的逻辑发展,并且,即便如此,浪漫主义的悲欢与诗意分毫不减。 “第五,第五......不管是贝多芬,还是我自己,如果按照九首交响曲的创作生涯来算的话,这位于正中间......” “而我,由于已经用了两个乐章描绘死亡、哀叹与声嘶力竭的挣扎,接下来谐谑曲、柔板、终章的功能均未实现,还余三个乐章......那么,这部作品很可能需要五个乐章才能完成,现在构思的第三乐章进展,也恰好位于正中间.....” “很有趣,作品序号也在正中,乐章序号也在正中。” “一个很重要的转折啊,就和十日前的回归,昨夜的升格,今夜的授勋、约谈与心情变化等一系列节点所构成的重要转折一样......” “如果我的创作进度足够理想,也许可以提前一个月或数个月,让待在圣珀尔托的罗伊小姐看看我前几个乐章的构思,看看她又会如何赞扬和评价,本身,我就需要提前数个月抵达圣城......” 范宁情不自禁地用口哨吹出了一句轻快活泼、谐谑曲风格的乐思,构成类似“转折信号”般的号角之声。 在第一乐章中葬礼进行曲苦苦追寻而确立不得的D大调,成了这个乐章的主调性。 “轰——” 与之同时,发动机的点火噪音与上空飞艇的轰鸣交织在一起。 随着车辆轮胎的碾动,混着香水、食物与煤烟味的空气也从车窗缝隙灌了进来。 “圣塔兰堡的夜景从来不会令人失望。”范宁看着窗外夜幕低垂。 巨大的钢铁建筑与临街店铺的铜质招牌远近交错,在移动中形成了某种拥有稳定逻辑的艺术结构。冷白色的电灯与亮黄色的煤气灯以不同的速度,成群成群掠过雾霾,像游荡的星与追逐的火。 “范宁大师对帝都也很熟悉么?”瓦尔特问道。 “何止熟悉。”范宁笑着摇头,随即回忆起来,“呵呵,你可能不知道,在过去我有一大段时间频繁往返这两座城市......而且,在圣塔兰堡走街串巷,拜访结识了相当多相当多的朋友,交换了种种弥足珍贵的观点......他们部分是上流政要、学院大咖,部分当时已在艺术界崭露头角,但更多的,当时则还在城市一隅默默无闻......” “这一次,应该轮到他们陆续来见我们啦......” 第五十二章 后续的思想影响 最近,范宁想起前世蓝星上的瓦格纳的频率,远远大过往常。 在结束4月19日晚的授勋仪式以及特巡厅总署的约谈后,一切似乎未有改变,他回到了乌夫兰塞尔,风轻云淡、有条不紊地推进起自己各方面的计划,未向身边人讲述过那晚任何多余的细节。 不过范宁不得不承认,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承认,这场约谈对他造成了持续性的影响。 且主要是思想上的。 一个最重要的影响是,某种思潮,或价值观,以“反叛”的方式,甚至是“矫枉过正”的方式,从他的心底一夜之间被催发了出来......然后,又与他艺术人格中本就具备的那一部分“殉道者”的理念相融,产生了某种不可逆的化学反应,跨越到了一处新的地界。 “《齐格弗里德》,三幕歌剧,德国音乐大师瓦格纳连篇乐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第三联。” 范宁躺在特纳艺术厅起居室最外间的阳光地面上,垫起枕头,舒展身体,翻看着自己在作曲之余抽空背写出的歌剧唱词。 仰望身旁一米处,即是高大纯黑的“波埃修斯”七尺三角钢琴。 最近,他经常在上面弹奏瓦格纳歌剧作品的前奏、间奏或某些唱段。 “在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中,《齐格弗里德》应该算是最具有英雄性格的一部了。嗯,要借用美术名词来评价的话,这里的管弦乐技法应该是“自然光”:明亮,光辉,有流动的活力,有质朴的牧歌风味,有开放式的积极发展......当然,歌剧中有关戏剧性的场景、主人翁痛苦的心理挣扎、特别是女武神布仑希尔德苏醒过程的描写,仍充满压抑、悬念和张力......” “技法,氛围,都很适合作为我第三乐章的借鉴。” 范宁的思绪在神游,他遥想到,瓦格纳的艺术创作在音乐界掀起狂潮的时期,可能也和自己当下所处的这个旧工业年代类似,甚至,在当时的维也纳音乐学院里还成立了“瓦格纳协会”。 拥趸们认为“自奥尔弗斯(一个希腊神话人物)以来,从未有一个音乐家的音乐,对数代人的生活与艺术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影响......” 当然范宁并不是像当时那些狂热者一样,对瓦格纳本人五体投地地崇拜。 他更多地是关注于瓦格纳的作品和思想。 “瓦格纳有一点特质,和以往所有歌剧家都截然不同。” “在他的歌剧里,管弦乐,或所谓‘纯音乐’、‘纯器乐’的部分,被抬到了异常之高的地位,甚至高过史诗文本的本身!” “在叔本华那里,音乐是‘组成全部世界本身的意欲的直接客体化和复制品’;在尼采那里,悲剧的诞生代表着人类精神的觉醒,而‘音乐在悲剧中占据主导地位’;最后在瓦格纳这里,音乐成了全部,成了整体艺术中的灵魂!” “正是为了宣示这种‘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他才野心勃勃地创造了‘乐剧’这种体裁......在由四部歌剧组成的乐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在长达15-16个小时的演奏总时长里,管弦乐按照绝对的、属于音乐自身的完美逻辑统治全剧,各个‘主导动机’贯穿并支配着所有角色的行为......” “好,既然纯音乐的地位,放在全部的真理形式中都如此超然,那么如果让叔本华、尼采和瓦格纳这样的人,去回答区区‘是否认为神秘领导艺术’之类的问题’,倒是显得过于轻松可笑了。” 范宁回想起当时蜡先生带有莫名深意的表情。 而且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世和前一世,安东老师和瓦格纳,是对他的交响曲创作理念影响最深刻的两个人(巴赫虽然同样影响深刻,但那个时代并无交响曲)。 前者教会范宁的,是关于铜管的配器心得、管风琴式的音响思维、调性游移的技术、宽广的音程写法,以及如何制造长时间持续的紧张,如何在整体结构里突出终曲的重要性。 后者对范宁的启蒙则是“交响曲应该包罗万象”的思想,变化音体系的和声语言、庞大的结构野心,以及对宏大叙事的偏好等方面。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关于“纯音乐”的看法。 这中和了范宁对于“史诗、传说与民俗歌曲”的依恋,使他不至于掉入“玩弄标题”的另一个极端。 也能够在名声已经如日中天时,毅然尝试暂时从“合唱”中抽离出来...... “可惜啊,在这里,我找不到一个能和我聊瓦格纳的人。” “希兰是愿意听我说任何东西的,也能听懂,但无条件的崇拜和认可较多,质疑、剖析和碰撞就少一点,罗伊小姐则更喜欢用后者的这些方式交流......这都是值得珍惜的分享体验,但我该从哪里说起,才能说清瓦格纳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难道从前一世的歌剧发展史和哲学发展史开始么......” 躺在落地窗边的范宁无奈一笑,又抄起身边搁置的乐谱本,将它举过头顶。 谐谑曲乐章,活泼的D大调号角主题声过后,是降B大调沙龙性质的华尔兹旋律,彼此用5个小节的过渡句相连。 接下来的展开,范宁用了极其崭新的对位手法,转调部分的配器则着重运用了圆号的忧郁音色,低沉暗哑的木管与弦乐组给予回应。 一切很受瓦格纳《齐格弗里德》的启发。 不过范宁愿意将音乐写得更富层次感一点,每个部分通过材料的变化,用短暂的停顿分割得十分清晰...... “卡洛恩,中午12点了,你要我提醒你下去用餐。” “你怎么又躺在地上写东西?你这样之后会戴上眼镜的!” 先是敲门声,希兰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当她伸脚跨到这一侧后,立马又无奈地轻轻责备起来。 “秘书小姐,地上真的很凉快,建议你也可以试试。” 范宁说归说,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并补充解释道:“......好吧,我大部分时候还是坐在钢琴或书桌前的。” 希兰白了他一眼后提醒道: “别忘了你今天的排期,待会有四拨客人需要接见会谈。” 第五十三章 印象主义的功与过 第633章 印象主义的功与过 “好的,我记得呢。” 范宁舒展身体,走出起居室。 这段时间,他的作息非常的有规律。 从深夜,至清晨起床,再至整个上午都是作曲时间。 下午是办公时间。 晚上则社交出行、公务谈话和私人谈话均有,但通常不会超过九点半,便回起居室继续创作。 排练和演出倒是暂时没有。 总之,大概有点像回到了之前创作“复活”期间的那种情况。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范宁的情绪状态没那么“独”了,至少对外人展现出的如此。 创作期间,希兰过来“打扰”一下,或是同事们有重要事情需要请示处理,他都是不介意的。 至于非创作的办公期间 众人发现,自范宁从帝都参加授勋仪式回来的第二天起,这条办公走廊几乎整天都陷入了人满为患的状态! 真正能收到范宁邀请、或是能牵线搭桥上的高端人士,毕竟只是少数。 这些人预约成功后,进了希兰制作的排期,倒是如期造访就可以了。 可是占了大多数的人,是没有门路、不请自来的! 排队到前面后,给行政助理人员说明来意,在承诺自己“进去就几分钟”的前提下,再由助理人员请示希兰小姐,看能不能插上队 对,事实上很多人不知道,现在根本不是范宁自己来决定见或不见的,他脑子已经过载,是懒得去分出精力来筛选了。 希兰说什么就是什么,安排谁就是谁。 其实,这些预约范围之外的人未必就很”低端”,大部分人,那也是家境殷实,才华绝佳,或在地方有头有脸、能攀上点特纳艺术厅的中层甚至高层人员关系,提前打个招呼的 但没办法啊,范宁大师一天就只有那么4-6个小时的办公时间。 老老实实去排队吧。 为了改进拜访人员的体验——毕竟作为特纳艺术院线总部也不能失了礼节,丢了场面——行政部这段时间前前后后,在这条长长的办公走廊两侧加装了24条休息用的长沙发以及6台自动咖啡机,已经加无可加了。 “早知道有先见之明的话,这走廊的设计图就应该扩得再宽一点,虽然它已经够宽了。” 运营副总监康格里夫手里拿着几沓文件,无可奈何地望着前方一长串端咖啡坐在沙发上的绅士淑女,以及更前方水泄不通的、探望办公室门后动静的人影。 这位肤色偏黑、西装革履的高个胖子、被范宁从指引学派自营饭店挖过来的高级茶艺师,终于自己也加入了沙发休息的队伍,往后一靠,嘴里嘟囔起来: “见鬼,我想行政部肯定还漏了什么,这一层还得多加几个盥洗室。” “这么说来,范宁大师是同意我们圣珀尔托分离派今年在各处院线办展了?呵呵” 客席位置的沙发上,一位其貌不扬的年轻男人在活动着自己的肩颈,他眼睛偏小、额头偏高,留着稍显市侩的胡须和卷发,眼神里却时不时迸发着金色的闪光。 “克林姆特主席,没有‘同意’那么严重,应该是说我们今年终于建立合作关系了。”范宁笑着更正。 范宁面前的此人正是圣珀尔托分离派的协会主席、雅努斯伟大级别的美术家克林姆特。 他出生在一个专门做金银饰品工艺的家族,早期是靠传统技法扬名的,以严谨的造型、浓厚的色彩、丰腴的女人体为风格特征。 而且由于身世影响,他在装饰艺术上很有一套,喜欢将颜料和金粉混合,让作品呈现出辉煌华丽的效果,在刚升格“锻狮”的那几年,圣珀尔托人喜欢称他为“黄金画者”。 但后来却是带着一批追随者,开始创作起了先锋艺术,主张拆解写实作品里的构图与线条关系,对元素进行几何性质的提炼变形,形成一种抽象、简洁而明快有力的平面表达效果。 “分离派”就是“摆脱官方学院的风格影响”的意思。 因为忌惮“神秘和弦”技法或其他“神秘的画作”背后有神降学会的影子,在范宁流浪期间的特地交代下,特纳艺术厅对待先锋派艺术是很谨慎的。 因此还是被艺术圈归到了“保守和权威”的那一类。 现在范宁回来亲自坐镇,终于是准备将门路放开了。 现代艺术的潜力市场份额和评价话语权,终究是不可能放弃的。 他倒是想和这些人深入交流合作一下,看看哪些人的背后,是神降学会“教出来的”。 今天,范宁和圣珀尔托分离派达成了系列办展意向,合作先从美术领域开始。 因为他凭借自己对美术市场的敏锐直觉,认为克林姆特可能是这一批先锋派艺术家最先升格“新月”的。 而且另一个重要原因是 范宁在西大陆以拉瓦锡身份坐在教廷里时,读过神圣骄阳教会与博洛尼亚学派两家的“调性瓦解计划”秘密通信! 西大陆的‘分离派’和北大陆的‘表现主义’,是这两大官方组织暗中约定优先扶持起来的、与特巡厅争夺话语权的现代流派! 范宁分不清另外接触的一些艺术家,背后到底是特巡厅还是神降学会,不过,这两大派系的发起人,肯定是可以暂时团结的对象! “范宁大师客气了。”克林姆特回应道,“对了,我们团体里的海索先生,说之前在授勋日上见到过你。” “哦,我们聊过数个来回。”范宁点头,“他在室内乐创作上最富想法,激进,也很有趣。”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地方,范宁大师。”克林姆特又道。 “我和海索,包括贵国艺术界崇尚‘表现主义’、‘十二音技法’、‘世纪末’思潮的那群朋友们,赫舍,阿迪姆,还有南大陆的‘野兽派’福路德等等我们中间有很多人,虽然现在风格各成一派、理念不同,但是最初脱离浪漫主义传统的勇气,却都是被你几年前玩的那阵子所谓‘印象主义’给激发出来的” “我本人倒是玩得少。”范宁摆了摆手。 “或者用‘引产’更合适。”克林姆特说道,“你‘引产’了印象主义,但这一流派也被迅速‘诏安’,进入了当局设定的评价体系之中,他们的目的总是这么鲜明。” “但至少,你证明了存在新世界的可能性,这才让其他人敢离开一直以来走的路,决定去其他地方看看。” 范宁这时作回忆状:“当时的那群画家和音乐家朋友啊,留在我这任灯光与舞美副总监的就只有克劳维德了.其余人,虽然还保持着联系与合作,不过艺术理念都渐渐转向,确定为了其他流派。现在的‘纯印象主义’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他带着莫名意味地笑了笑:“现在的艺术界,有不少人提起‘印象主义’的第一反应是,哦,一个短命但高明的噱头,留下了一批高价画作,但很快就没人那么画了,强行还继续那么画的人,也再也画不出高价钱.” “当然我自己的评价倒没有这么菲薄,毕竟,它们为特纳艺术厅留下了不少名贵资产不过回头想起来,那确实只是一段临时的桥,当我们共同走完这段路程后,我们就各自去了别的地方。” “所以过完桥的范宁大师,现在决定去到什么地方?” 克林姆特认可范宁的比喻并追问。 “.哦,我猜,可能还是浪漫主义吧?‘浪漫主义晚期’其实还有另一种叫法,叫做‘浪漫主义极致’。” 很多人知道范宁有写现代作品的能力。 而且评价普遍很高。 但显然,这克林姆特也看得很清楚. 他自己和很多其他现代艺术家一样,就是因为知道作为生在“世纪末”的年轻人,继续走浪漫主义的道路恐怕永远也成不了“新月”,才选择探索未知的方向的。 谁又不是艺术上的野心家呢? 可惜赛道越走越窄。 但范宁这个才26岁的天才、怪才,面对那么一大堆压得人喘不过气、把能走的路都差不多走完了的大师前辈,偏偏就靠着“巨人”、“复活”等一批作品成了! 以范宁目前的地位,完全可以不用重新开辟赛道!去和那几个少数人争夺浪漫主义的‘掌炬者’之名,才是具备更高的“野心指数”! 范宁却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克林姆特主席,你的眼光很毒辣,不过我今天没有打算同你聊浪漫主义的话题。” “你知道的,这特纳艺术厅背后的资产庇护者,由于某些历史原因,以指引学派为主,而艺术合作者,却是主要由博洛尼亚学派和神圣骄阳教会各占一片份额的今天邀你过来,除了合作办展外,主要是有另一件事情准备提前和你私下通个气.” 他故意强调了一下“调性瓦解计划”中的两方。 “我准备创立一个专门用来探讨所有现代艺术的期刊,对,探讨所有现代艺术流派,所有的!” “至于刊名.就叫《新月》!” 旧日音乐家有声书上线啦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