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门户,嫁都督,疯批奸臣宠入骨》 第1章 督主......饶命 正月雪飘如絮,庄严肃穆的宫墙披裹上银白的外衫,平添几分凄美。 冷僻的偏殿内,一名衣不蔽体的女娘面颊殷红滚烫,涔涔汗珠自她额间渗出。 谢南栀伏在床榻边,上一秒沉浸在溺毙的窒息感中,下一瞬陡然一个激灵,美目轻眨,她彻底清醒。 周遭一片寂静,地上是破碎的青瓷碎片,和一名晕倒的太监。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 她愣怔片刻,直至体内热浪侵袭,双手胡乱抚上已然解开的衣襟,才发现自己身着一袭红色舞衣,舞衣薄如蝉翼,凌乱的丝绸之下是若隐若现的曲线。 她竟然回来了! 回到了上一世为谢贵妃献舞却被人下药的日子。 今日是谢贵妃的寿辰,圣上特地准许谢国公携家眷入宫赴宴。 谢南栀作为谢贵妃的嫡亲侄女得此机会出席,前世的她听信府内表姑娘温皖的提议,决定在宴席上献舞一曲。 就连身上这条轻浮不堪的舞裙都是由温皖亲自挑选,哄得她心猿意马地错信了人。 想到此,谢南栀呼吸一滞,双目猩红,眼底是抑制不住的滔天恨意。 彼时的她心思单纯如清莲,对人心冷暖毫无所知。 她还在偏殿喜滋滋傻乐时,殊不知已是人家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被下了情药的她瘫软在床榻边,眼看着破门而入的太监一步步向她伸手,她也毫无抵抗之力。 前来寻她的阿兄谢辞舟与温皖一同亲眼见她面色潮红地攀附在小太监的身上,即使她依然是处子之身,却也百口莫辩。 因为她不仅失了女子的清誉,还丢了谢国公府的脸面。 自此,她不受父母待见,失去了兄长的疼爱,被关在国公府内的小黑屋里再不见天日,只能悲戚等死。 谢南栀泪水满盈,咬着鲜红欲滴的唇瓣缓缓起身,重来一次,她定不能再叫那人欺负! 她得逃! 得亲自揪出那人的罪证! 好让那人也体会体会众叛亲离的苦楚! 殿外冷风萧索,她推了推门发现外面被人落了锁。 环顾四周,除却一扇稍许破损的窗柩,再无可逃之处。 谢南栀蹒跚而去,抵着白里透粉的胳膊肘一下又一下撞击。 直至身体绵软无力,舞衣被汗液浸染紧紧贴在肌肤,胳膊肘也破皮渗血,窗柩终归耐不住蛮力,骤然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所幸窗柩方方正正,不算太高,也不会太小。 堪堪够谢南栀翻墙而出。 外面一片银装素裹,冬雪呼啸而过,她竟也不觉得冷,只埋着头,踩在无人打扫的雪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寻着生路。 四面皆是宫墙,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正当谢南栀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即将逃出生天时,却直面走来浩浩荡荡一群带刀侍卫。 为首的男人气质如玄冰,周身散发阵阵寒意。头顶玄发,披着鎏金鹤纹狐裘。 整个大梁能携带刀侍卫出入后宫,见后妃朝臣可不拜者仅此一人。 而他,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权倾朝野、阴险狠毒的奸佞宦官——顾危。 仰仗着临帝授予的殊荣,他在京中作威作福,凡在他手下吃过苦头的人比比皆是。 谢南栀心神一凛,怎么会遇上这等邪神? 然,她体内的药劲不合时宜的愈发强烈。忽而,她脚下一软,蓦地扑到在地。 好巧不巧,摔至顾危脚边。 如瀑布般的乌发顷刻间散落在肩,烈红如火的舞衣于空中起伏,缓缓落于女娘白皙透亮的肌肤,在这皑皑雪地里妖冶绽放。 谢南栀吓得瞳孔微震,立时爬起来规规矩矩趴在地上,生怕惹得这位喜怒无常的大都督心生不悦,在这要了她的小命。 只听头顶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嗤笑,清冷如玉石的嗓音落在她的耳边。 “看来本督的恶名不够昭着啊,竟还有人想以色事主。” 明知被误会,谢南栀也不敢动弹一分一毫,滚烫的额头磕在寒雪上,埋得更深了。 “回......回禀督主,臣......臣女乃谢国公之女,今日入宫为贵妃娘娘贺寿,扰了督主雅兴,还望督主......饶命。” 话音刚落,旋即而来的是顾危爽朗的大笑。 “好一个饶命。”他眉眼一勾,用脚挑起谢南栀的下巴继续发问,“这儿离主殿十万八千里,贺寿怎么贺到这儿来了?” 上一世,正是温皖告诉她,向贵妃娘娘献舞是她给姑母的惊喜。而她身穿舞衣在殿内等候难免惹人注目。届时人多嘴杂,这惊喜也就索然无趣了。 倒不如先来偏殿候着,临到她时,温皖再来接她去主殿,自然能够一鸣惊人。 那时的她只觉得温皖是知她懂她的好姊姊,压根不会联想到其中隐藏的凶意。 谢南栀稍稍抬头,正想辩解,凛冽冷风突然大作,掀开了她遮面的薄纱。 一抹红在宫墙瓦楞间肆意沉浮,顾危冰凉如深渊的眸子也瞬间染上汹涌热意。 他神情一愣,脑海中浮现一缕轻飘飘的身影。 像! 简直太像了! 须臾,男人疾如风般拔出身侧侍卫的刀抵在她纤细的脖颈,哑着嗓音逼问:“说!你究竟是何人?” 久居深闺的谢南栀哪曾遇过这等场景,早已吓破了胆,愣怔不敢出声。 见人沉默不言,顾危手下的力度加重了几分。 领如蝤蛴的脖颈间一道染红的丝线刺痛了他的瞳孔,他蹙眉,带着股耐人寻味的探究意味。 “顾督主!” 远处渐近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谢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领着谢辞舟与温皖一道而来。 “还请顾督主刀下留人。”宫女朝他拂了拂身,淡定启唇,“这位是娘娘的侄女,谢国公府嫡女,今日特地进宫为娘娘贺寿。” 顾危脸色阴沉,偏头佯笑,冷峻的面容变得阴森可怖。 “哦?我若说不呢?” 宫女面上笑容不减,话语间又多了几分客气,“那顾督主不如赏脸,一同赴宴品几杯酒?” “你这婢子!听不懂人话?”顾危不再出声,任由身边的侍卫上前凌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的属下同他一般,冷冽如剑,嚣张至极。 跪在地上的谢南栀早已晃神,她气血翻涌,一股无名之火堵在心口得不到纾解,眼前飘飘然一片白景。 双目一沉,轰然昏倒在地。 见状,顾危将刀丢给一旁的侍卫,拎起谢南栀抗在肩头,领着大张旗鼓的一群人兀自离去。 只余下一句: “贵妃娘娘的寿辰,与本督何干。” 第2章 你觉得本督像救世济民的人? “好多汁。” 晶莹剔透的水渍顺着男人青葱如玉的手缓缓滑向深处,顾危眯着狭长的凤眼,舌尖舔舐过柔软的粉嫩。 谢南栀娇呼一声,松松垮垮的舞衣纷乱地堆在身上,颈窝分泌出细细密密的薄汗。 长睫扑闪,她渐渐睁开双眼,清秀的小脸泛起一片酡红。 宽敞的马车内水声潺潺,满盈蜜桃的沁香。 谢南栀仓皇不定地坐起身,看着顾危将手上的桃核扔进果盘,又投来犀利的目光后,匆匆垂下脑袋。 “本督的容貌有这么不堪?” 仅一眼就被吓得挪开目光? 清冷的声音幽幽传来,她摇了摇头,又觉得表述不清,偷偷睇视一旁肃然危坐的男人。 男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双眼睛仿若深不见底的渊泉。 顾危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倒也不恼,耐着性子说:“刚刚发生的一切你如实招来,本督兴许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谢南栀瑟缩,她还不能死,亦不想死! 但眼前的男人如豺狼虎豹,她得罪不起,只能识相的将自己知晓的一切全盘托出。 说得多了,越发欲火缠身。 她低声喘息,一骨碌跪在地上,奋力汲取着地板的冰凉。 “求......求督主救我一命!” 顾危眉眼一挑,精明的眸中闪过一丝算计。他拿着调,好整以暇地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南栀。” “呵,还是个小结巴。” 他微微俯身,周身散发的冷冽雪松味绕在谢南栀的鼻尖,她强忍着想缠上他的冲动,指尖深深攥进肉里,给精致的指甲画上蔻丹般的颜色。 只听他又道:“你觉得本督像救世济民的人?” 她抬头,直至头顶这个凛若冰霜的面容与记忆中的男人严丝合缝。 前世,即使她久居深闺,也频频听闻顾危的恶行。 顾危是宫内的宦官之首,也是临帝身边的红人。不仅手握重权,还掌管着训练有素、出手狠辣的黑甲卫。 而他性情不定,喜怒更是不显于色,以嗜血为好,以安乐为耻。被他盯上的人,无一例外不惨死他手。 临帝无心朝政,又赏识他阴险歹毒的手段,特派他盯紧某些蠢蠢欲动的世家贵族,如若有异,全凭他处置。权柄滔天,可谓是实至名归的大奸佞。因此,众人虽对他嗤之以鼻,却也不得不恭恭敬敬唤上一声“顾督主”。 外面的摊贩卖力吆喝,裹挟着敲锣打鼓声。 谢南栀的思绪渐渐清明,她听着马车在街道上疾驰的呼啸声,以及平民百姓的日常闲话,定了定起伏跌宕的心跳,主动迎上顾危漆黑深邃的瞳孔愀然开口。 “若是......不想救我,督主为何带我出宫?若是不想救我,督主又为何插手此事?早将我杀了,亦或是扔回给下药之人,岂不是一劳永逸?怎的......还会让我脏了督主的车?” 话音落了有半晌,马车内寂静无声。 顾危蹙眉,眼含深意细细打量着娇小却执拗的女娘。 一双圆溜溜的眸子清澈无余,一眼见底。 泰山压顶,许多牢狱重犯也忍受不了顾都督森严的威压。 谢南栀心中打鼓,她从未与顾危打过交道,更甭谈对他了解多少。 但,除了赌,她只剩死路一条,索性坚定了眼中的信念。 直到上座那人忽然咧了咧嘴角,颔首吐出淡漠至极的话语。 “敢揣测本督的心思,你是真不怕死啊。”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小脸煞白,以为自己死期将至,刚要弯腰磕头谢罪,却被精致的皮靴挡住。 “一直听闻谢国公家的小女娘身子骨娇弱,却不知,有点脑子。” 谢南栀自幼娇养闺中,因气亏体虚,甚少抛头露面。就连贵女们津津乐道的各种宴会,她也只寥寥参加过几回。 遂,京中众人皆知谢家嫡女谢南栀,但见过其真容的却是少之又少。 顾危不再刁难,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瓶,倒出一颗红色的小药丸,示意她张嘴。 颀长的食指与中指夹住药丸,放至小巧软嫩的舌尖,指腹慢慢剐蹭她的下齿,而后退出。 动作轻浮挑逗,谢南栀耳后一阵酥麻,像触电般蔓延至全身。 他恍若未见,待拿出帕子,将刚刚碰过她的地方悉数擦拭干净,方才发号令下。 “吃吧。” 仿佛对待一只不余感情的畜牲。 谢南栀没有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于她而言,只有一个目的。 活下来! 哪怕暂时卑躬屈膝。 须臾,药劲缓缓褪去后,她如同置身冰窖,鸡皮疙瘩竖起一片,浑身战栗。 眼下正值寒冬,马车外大雪纷飞。 即使门窗紧闭,没有炭盆,没有汤婆子,仅凭两人的体温,丝毫抵不过汹涌的寒意。 马车停下,谢南栀依旧跪着瑟瑟发抖,她双手环胸,努力遮住裸露在外的肌肤。 虽然,没有什么显着的成效。 见她不动,顾危敛了敛神情,徐徐启唇。 他的话一向比大雪还要冰凉刺骨。 “你,可以滚了。” 得了指令,谢南栀颤颤巍巍起身,周遭的侍卫笔直挺立,无人注意她。她只得踉踉跄跄地扶着车辕跳下,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本想径直回府取暖,一想到身后还有个会吃人的大豺狼,立时背脊一凉,脖颈僵硬。生怕惹他不喜,即刻下来给她一刀,于是忍着如蚁爬行般的腿脚酸麻,慢悠悠转过身,规规矩矩在马车旁拂身行礼,恭送他离开。 车牖打开,里面丢出一件烫金黑色狐裘盖在谢南栀的小脑袋上。 周遭失了光亮,她一动不动盯着脚边的污泥,等车轮声渐行渐远,才试探地拽了拽狐裘,从而重返光明。 身后的大门口,元氏正在石阶上来回踱步。 她乃谢国公府二房谢威的正室,见谢南栀披着狐裘款步而来,这才急匆匆扑了上去,狐疑地伸长脖子远眺。 “送你回来的是谁?” “是——” 话还未完,她又摆摆手打断。 “你阿爹阿娘呢?没跟着一起回来?” “一群靠不住的东西,派他们去传个信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南栀没来由的紧张一瞬,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转着眼珠,生硬地问道:“二叔母,发生什么了?” 元氏双手一拍,掐着嗓子哀嚎。 “出事了!出事了!” 第3章 这,该不会是顾督主的狐裘吧? 万寿堂内,门窗紧闭。 谢老夫人枕着隐囊倚在床头,惨白干涸的嘴角还挂着鲜红的血迹。 她本想今日一同进宫贺寿,不慎染了风寒,只得留下二房的人悉心照料。 仓促回府的众人老老实实侯在床边,谢南栀披着狐裘站在末尾,虽离炭盆不近,但也暖和了不少。 “谢淮,你有什么要说的?” 谢老夫人嗓音沙哑,启唇时松软的皮肉因过于干裂从而难舍难分。 谢淮乃谢国公,亦是谢南栀的父亲。 他接过女使手中的茶碗上前服侍,岂料谢老夫人衣袖一挥,温热的茶水尽数泼在炭盆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升起呛人的浓烟。 茶碗碎在地上一声脆响,众人呼吸滞停,心思各异。 老夫人虽说不上和善,但向来漠然端庄,难得见到如此失仪的情形。 而下一瞬,更是让堂内众人目瞪口呆。 她操起一旁的鸠杖,也不顾及谢淮一家之主的脸面,双手重力扑打在他身上。 “逆子!你这个逆子!若不是姣姣书信一封,你和这贱妇还要瞒我这老婆子到何时?”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转而盯上孙氏。 谢淮弓着腰和他的正房夫人孙氏面面相觑,接着目光落在炭盆,里面残留点点星火,不难看出是信纸烧过的痕迹。 “哎哟喂!大哥、嫂嫂你们究竟犯了何事?老夫人自看了贵妃娘娘捎来的信后,气得吐血,差点一口气背了过去。我这才差人紧赶慢赶去给你们通风报信。” 姣姣是谢贵妃的乳名,元氏听了也不管丈夫谢威的脸色,当即跳出来询问因果。 信上的内容老夫人未说一字,但谢淮与孙氏已经心知肚明。 这是谢贵妃与他的秘密。 也是谢国公府的秘密。 亦是皇家的秘密。 他不能说,更不能透露一个字,否则百年世族恐有灭顶之灾! 谢淮与孙氏心中不甚畅快,也只能齐双双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谢老夫人管家时规矩严明,恪守不渝,所以即使现在由孙氏掌权,众人也不敢上前多说一二,为他们求情。 “娶妻娶贤,你贤吗?你为了一己私欲,撺掇谢淮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你何罪之有!” “你生辞舟伤了身子我老婆子不怪你,可你!你!” 一只爬满了沟壑的手指着孙氏,在空中止不住地颤抖。 顺着指尖的方向,谢南栀披着不合尺码的狐裘站在孙氏身后,豆大的眼睛里是清澈的困惑。 谢老夫人一见她便心里发酸,要不是她,这偌大的国公府又怎会走到这般田地! 顺手拿起怀里的汤婆子砸过去,不偏不倚地砸中谢南栀的额头。 “滚!我不要看见这个孽障!” 堂内的一席人齐刷刷看了过来。 谢南栀一脸懵懂,她不明白,祖母的战火怎么会突然烧到她这? 往日里,祖母至多待她颐指气使,而今日,竟然直呼她“孽障”。 她鼻尖酸涩,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小女娘狼狈地站在原地,视线扫过的旁人全部满脸惊恐,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猩红了眼睛,她才后知后觉。 流血了! “南栀,你这衣裳?”元氏从床头凑到谢南栀身边,捏着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血,又捧着狐裘的衣角细细端量,“看上去怎么像男人的衣裳?” 猩红的世界,谢南栀一眼就捕抓到谢老夫人投射来一记刻薄的眼刀。 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年间,待字闺中的女娘若是与郎君私相授受,便要受万人唾弃,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扼杀。 “这,该不会是顾督主的狐裘吧?” 温皖打破了这片寂静,话语一出,转而又陷入死寂。 谢南栀如坐针毡,所有人都盯着她身上的衣裳,她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阿栀,今日你跟顾督主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你没有被他欺负吧?”温皖持续补刀,顶着最清雅的小白花脸,说着最毒的话。 谢南栀双手握拳,抱着试探的目光看向谢辞舟,后者忧心忡忡。 “南栀,顾危应该没有把你怎么样吧?如果你真的和他有接触——” “我没有。” 又是这样。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温皖暗地里插她刀子,谢辞舟永远不会相信她。 话外是他作为长兄对妹妹的关心,而话内是满满的犹疑。 前世,她在宫中被人“抓奸在床”后,谢辞舟作为她的亲阿兄,没有替她说过一句好话,哪怕是一个安慰的眼神。 他和全天下一起对抗他的嫡亲妹妹。 自那之后,小太监被杖毙,国公府对外宣称谢南栀染了恶疾,从此禁足废弃的柴房内院。 暗无天日的日子很快击垮了羸弱的谢南栀,她吊着一口气,靠下人们送来的馊饭馊菜苟且偷生。 某天,月上枝头。 温皖偷偷打开柴房的门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让她赶紧从后门溜出去。 她信了。 她甚至心想,有朝一日她能存活下来,定要厚谢。 可惜,念头只想到一半,便被谢辞舟逮住。 身后是举着火把的众多奴仆与侍卫,还有凶神恶煞的谢淮与孙氏。 他们说府内丢了重要的物件,打开她的包袱一看,发现她正是那个罪魁祸首。 她永远忘不了那晚,阿兄厌恶的眼神,父亲咒骂她的话语,以及挥刀向她的母亲。 她永远忘不了他们让她去死。 她永远也忘不了,她最信任的温皖阿姊竟然主动提出要将她沉塘。 她哭哑了嗓子,向来清明的眸中流出泊泊血泪,最后被捆住手脚,丢进污秽的池塘。 红透的天,以及红透的地。 神思错乱的谢南栀被人压在冰天雪地的院中跪着受罚。 谢淮握着戒尺不留余力地打在纤纤玉手,嘴里还在训斥:“谢南栀,不守廉洁是你的错!” “与阉人为伍是你的错!” “陷国公府于危难而不顾亦是你的错!” “种种错行,不得不罚!” 一句一顿,句句诛心。 谢南栀被人钳住,动弹不得。掌心传来的痛楚,以及身体上的严寒刺骨让她崩溃。 额头的鲜血杂糅着眼泪砸落雪屑,印出纷纷繁花。 她血泪盈襟,破口大骂。 “我究竟何错之有?” “你们不仁不义!仅凭他们二人之词就将我定罪,可曾算是清正廉洁?” “你们自诩良善仁慈,可未曾听过我的辩解就动用家法,传出去不让人笑话?” “既然我不受你们待见,那你们就杀了我啊!” “杀了我啊!!” 孙氏怒目圆睁,听不得她的咆哮,夺过漆盘内的鞭子一下一下抽在她的身上。 这个孽障!当初就不该留下她! “南栀,你过分了。你给父亲母亲认个错,他们会原谅你的。”谢辞舟慷慨解围。 他纳闷,往日的谢南栀最是隐忍懦弱,她讨好父母之心府上谁人看不出?怎的今日像变了个人一样,不就是骂了两句,罚了两下就心生怨怼。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黑色狐裘破裂,粘上黏腻的血污。 谢南栀忍着钻心的剧痛抬头觑他,却是欲言又止。 “督主府到!” 外间传来通报。 谢淮孙氏来不及收手,就见顾危的贴身侍卫雁回徐徐走来。 “雁回见过谢国公、谢夫人。”他目光扫过地上的小人,最后落在谢淮身上,“督主今日误伤了贵府嫡女,特命我送来金疮药。” 谢国公府对奸邪的阉人一党嗤之以鼻。 谢淮连一个正眼都没赏给雁回,冷着语气道:“替我多谢你家督主好意,不过我府上不缺药物,劳烦你多走这一趟了。” 雁回悄摸着翻了个白眼,笑而不语。 洞门外,一席黑衣男子负手上前,一步一印踩在雪地上沙沙作响。 “看来,本督的话不好使了。” 第4章 他要的,只有她 谢淮有片刻的停顿,收起手里的戒尺放在一旁的漆盘上。 这阉人怎么还亲自来了? 但面上仍是淡定自若,莞尔一笑拱手回答:“不知顾督主过来,有失远迎。” 顾危轻呵一声,行至雁回身前,抬着下巴目觑谢南栀,又扫视一圈漆盘上的物样,也不回礼。 “哟,看来本督来得还真不凑巧。” “这位瞧着像是贵府嫡女,是犯了何错,需得这样惩戒?” 话落,颇有种幸灾乐祸的姿态。 谢淮稳重自持,身后众人神色各异。 孙氏极力压抑方才还未平息的愠怒,侧着身垂眸,胸口起伏喘着粗气。谢辞舟立于她的侧后方,身形挺拔,眸中带刚,蹙眉将温皖护在身后。温皖倒是神色如常,还有点儿沾沾自喜。再说那元氏,攥紧手中的丝帕,躲在众人后面悄悄探出头仔细打量顾危,从面容到身姿,最后落于神情。 她谨小慎微地叹了口气。 真真是俊朗神颜,只可惜,是个阉人! 还是个狡诈阴险的阉人! “小女不懂事,冲撞了老夫人。这不,刚巧训斥了几句,就让督主看了笑话。” 谢淮说完,示意一旁的女使将谢南栀带下去,怕她出言不逊,更怕她真的勾搭上了顾危向他借势。 “慢着!” 几名女使刚想上前,被人呵住,脚步一顿。 迫于淫威,只得退后几步。 顾危不急不徐,拿着款儿蹲在谢南栀身边,撩起她身上的狐裘放至鼻尖嗅了嗅,转而面色阴鸷,“陛下昨儿个才赏给本督的西域狐裘,竟被尔等毁成这样!” 他起身,狭长凤眼在谢家夫妇二人面前轻扫。 带着探究,还带着藐视。 “国公府上也有不少陛下赏赐的贡品,督主若不嫌弃,可随我去库房挑选。” 谢淮不卑不亢的与他斡旋。 虽然鄙夷他的行事做派,但忌于此人喜怒无常、大权在握,国公府不敢轻易得罪他,却也不敢与他为伍,平日里多是和气生财地与他交涉。 顾危哂笑,转着手中的獠牙银戒,这是调动黑甲卫的凭证,也是督主身份地位的象征。 “陛下的御赐之物,诸位还是留着自己好好品玩吧。” 真正的瑰宝都留在临帝的库房内,赏赐下来的都是些不起眼的货色。 他瞧不上,也不想要。 他要的,只有她。 语毕,他抱起浑身血污的谢南栀,似乎有点不可置信。 这偌大一个国公府不给人饭吃? 牢里饿了几天的女囚犯都比她重。 复又颠了颠怀中的女娘,这才开口:“本督,只要她作赔。” 不等谢淮应允,转身就走。 府上众人要拦,因忌惮雁回出鞘的利刃,迟迟不敢上前。 只能在心里默默把这狐假虎威的奸佞以及他的众多手下仔仔细细骂了个遍。 青云巷。 顾危入府走在前头,未听见身后动静,冷着眸侧身,就见小女娘抱着褴褛狐裘,畏畏缩缩地驻足,偷偷审察宅邸的外设。 大门宽敞阔绰,还有临帝亲笔题字的匾额,只是府外两侧没有狻猊坐镇。 “怎么,还要本督抱你?” 清泉般的声音打着旋传来。 谢南栀小脸一红忍着痛楚,一步一顿仓皇地跟了上去。 倒不是害羞,明知道他不是一个正常郎君,可被他抱在怀里时,总会觉得分外别扭。 还未缓过劲,几人就到了正厅。 等候多时的女使接过谢南栀手里的狐裘,又为她披上炭火熏热的新披风,递过一碗御寒的药碗这才退下。 顾危坐在椅子上吃了口茶,余光瞥见谢南栀接过药碗犹犹豫豫地嗅了一番,刚想腹诽她几句,却见她紧锁眉头一口气吞下。 “这会子不怕被本督毒死了?” 喉中苦味还未散去,谢南栀差点被这句话噎死。 这位爷说话不夹枪带棒不过瘾是不是?! 她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笑如邪神的男人。 “督主想杀我,不……不是非得绕这么大个圈子将我带到府上杀害。” 软糯糯的声音落在顾危心上,漾不起一丝涟漪。 他神情慵懒,全然不似刚才在国公府的傲然睥睨。 “本督救了你三次,你该如何报答?” 谢南栀沉思不语。 如果回到国公府,府上众人个个都是豺狼虎豹,没有一人能护她周全,敌明她暗,形势严峻。 如果攀上顾危,虽说是在刀尖上舔血,但他有护住她的能力。只要她谨小慎微,努力讨好他,以目前他的态度来说,焉知非福。 即使她不慎失足,反正两头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赌一把。 思及此,她表明态度:“阿栀愿意跟随督主。” “啧——” “你可知往日对本督投怀送抱的女人都是什么下场?” 顾危眼中闪过毒辣,双手合拍。 片刻,雁回不知从哪揪出一人。 那人头发污糟,眼中满是绝望和恐惧,鲜血充斥整个眼眶。她张嘴,里面没有舌头,像一个大血窟窿,只能发出怪异的语调。往下衣衫破烂,身上伤形各异,仅有通过裸露在外的圆润才能辨别出,此人为女。 顾危笑得邪气,舌尖舔过牙槽,吐露风霜。 “送回去告诉户部侍郎,本督虽然是个没有根的东西,但这些个绝色尤物,本督很是享受。” 谢南栀吓得血色全无,感觉一道阴森的视线顺着她的腰部曲线攀升,紧紧缠绕,憋得她喘不上气。 她卒然跪在地上,恨不得掏出一颗真心双手奉上。 “横竖都是死,督主要我性命便拿去。倘若能收留我,端茶倒水......伺候暖床......我......” 耳边没有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呜咽,只有皮靴落在地上,由远及近的折磨。 顾危蹲下来,饶有兴致的将她的模样刻入脑中细细对比。 劲瘦的食指点在谢南栀受伤的额头,携着她的鲜血一路划至下巴,用力一挑。 强迫她对上他如蛇蝎般瘆人的视线。 “本督不要你的命——” “本督只要你这张脸。” 呕! 她差点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骇人听闻的酷刑?! 谢南栀全身紧绷,涔涔冷汗刺得伤口又疼又辣,可她丝毫不敢怠慢。 怕一不留神,她的小脸就和脑袋分了家。 呆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想象中的剧痛,只等到药膏掉在地上发出叮呤哐啷的脆响,给她心头狠狠一击。 她脸色煞白,颤颤巍巍捧起药膏后,抬头看见男人的眼神似獠牙一般,彷佛下一秒就能将她吞噬。 “替本督护好了,若是有朝一日受了损,你的小命也该交待了。” 第5章 督主需不需要暖......暖床? 这边女使带着谢南栀去梅园安顿好,谢国公府那边已然乱了套。 万寿堂内,谢老夫人遣散屋内众人,只留下了谢淮夫妇。 她端坐在贵妃榻上,闻着香炉内加了剂量的沉香,努力遏制自己喷薄欲出的愤懑,然效果微乎其微。 “这是哪儿?这是国公府!哪轮得到顾危那阉人上门叫嚣!” “说到底,还是你们二人不将我放在眼里!” “谢淮!我是你亲娘啊!我扪心自问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生养之恩,可比参天。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到大,就盼着你的好,让我能安心颐养天年。可是——可是,发生这等大事,你们为何不与我商量!究竟为何要自作主张啊!” 说完,她捶胸顿足,腕上的佛珠也因过大的动作发出微小的撞击声。 “儿子不孝,本想着这事少一人知道,国公府就少一分危险。” 谢淮拉着孙氏跪在地上,伏在谢老夫人的脚边恳求她的谅解。 谢老夫人气得面色青紫,脸上的沟壑如长年暴晒在旭日底下的土地般愈发干涸。 她揉了揉眉间,吃了一口茶盏里重新沏上的温茶,复而苦口婆心道:“我吃过的盐比你们走过的路都多,你们就这么不信我这老太婆。” “这下好了!这死丫头如今招惹上了顾危,若是顾危庇护她,有意与我国公府作对,那死丫头的身份很有可能败露。况且,她根本不懂为人处世,万一惹得顾危发怒,牵扯的可不是她一人,而是整个国公府!” “我簪缨世族,可不能毁在一个丫头片子和阉人手里!” 堂外,元氏弓着腰趴在门上,竖着耳朵表情狰狞,生怕漏过一个细节。 “二婶婶有何看法?” 一旁,温皖捏着帕子,惺惺作态地打探口风。 元氏连忙摆手,示意她先别出声,然后眼珠子打了个转,茫然不解地喃喃:“不对啊!南栀不过就是一个外室女,老夫人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外室女?” 元氏登时噤若寒蝉,瞅了瞅温皖,一步三回头地将她拉至一旁,遮着嘴巴私语。 “嘘!你可不能说是二婶婶告诉你的。” 温皖轻轻拍了拍元氏的手,嫣然一笑:“放心吧二婶婶!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有了保障,元氏这才直言不讳。 “其实南栀是外室女的身份在府里并不算是个秘密,谁不知道大嫂嫂早年间生了辞舟以后就伤了身子,宫中的御医都说了,她啊,再也不能生育了。” “可是那晚,大雨滂沱,大哥居然从外面抱了个女婴回来。” 这件事虽与温皖的猜测大体一致,但亲耳听到还是免不了惊愕。 她压低了声音,盘根问底。 “这个女婴,就是南栀?” “正是!”元氏点头,仍旧不得要领,“这孩子也是命苦啊,是大哥在外面欠下的情债,所以常年不受大嫂嫂待见。说到底,这是男人都会犯下的错,有个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虽说是个外室,名声上是不好听了点,可堂堂一个国公府,又怎会因为一个外室女就倒台?老夫人未免也太杞人忧天,太在乎面子了吧!” 余下的话温皖没有再听了,她深思远眺,神情闪过狠戾,暗自幽思: 谢南栀,这个死劫,你逃不掉的! 再说回青云巷。 谢南栀换好了崭新的服饰,各处伤口也由女使帮忙上了药。 炭火在她脚边噼里啪啦作响,她仍旧觉得冷得刺骨,冻得钻心。 她右手握拳撑着下颌,百思不得其解。 每次她触碰到顾督主的手时,那个冷冽的温度全然不似常人。 还有府内的一切,冰冰凉没有生气。 “明明都这么冷了,为何府上不多备些炭火?” 谢南栀嘟囔出声,她裹着被子,只留一个脑袋在外头,然后挪到墙边,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如今,她算是逃离了谢国公府,能暂时躲开幕后之人对她暗下杀手。 可是,她并不清楚为何父亲、母亲会厌恶她至极,以至于上一世要杀了她泄愤;也不清楚谢贵妃的来信上究竟写了什么,让祖母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更不清楚温皖到底有何居心,要费尽心思设局陷害。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顾危的麾下,顾危的一时兴起也不可能护她一世。 所以,她必须要调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明真相,报仇雪恨。 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谢南栀探出一只食指搔了搔头,又哈了口气,看着白雾尽散,继续思索。 “护好这张脸......” 顾危说的这句话,以及初见她时的错愕,她全部清晰地记在脑中。 以顾危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个性,他能三番五次救她,还破天荒地收留她,足以证明,她的脸,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因而,为了在顾危的手下讨到好生活,让他多庇护自己一点,也为了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更好活动,利于她查找真相。 她必须要讨好顾危! 是以,第一计,美人计! 晚膳后,谢南栀在府内闲逛了半个时辰有余,才终于在洗心亭见到了顾危的影子。 簌雪凉亭勾阑畔,亭中俊郎带笑看。 她敛色屏气走上凉亭,服身行礼。 “阿栀,见......见过督主。” 顾危收起笑意,折扇一甩,丝丝凉风拂起碎发,倚着雪景,衬得他清冷如玉。 “何事?” 谢南栀鼻尖通红,冻得没了知觉,她用手试探地摸了摸,没有感觉到湿意,才轻声低喃:“阿栀想问......问问督主需不需要暖......暖床?” 顾危左手慢摇折扇,右手扣在案几上,敲了两声。 清脆的响声仿若采石蹦入溪涧,溅出的小水花落于谢南栀的心间。 “过来。” 如溪泉的清澈嗓音。 谢南栀深吸口气,故意扯了扯衣裙,步行间,一不小心踩到裙摆,摔在顾危两腿之间。 “啊——我——” 慢慢抬头,是覆上一片雪色的清眸。 顾危捏着她的下巴,指腹在她的肌肤上摩挲。 “这是,想对本督投怀送抱?” “没......没有。” 他的手摸过下巴又抚上耳垂,轻拢慢捻抹复挑,继而在她耳边低语:“小娇娘,还不知道什么才是美人计吧?” “让本督教教你?” 第6章 我是你爹 也不管谢南栀面如火烧,顾危一把拽下她的衣襟。 透亮白净的脖颈露出,圆滑粉嫩的肩膀往下是令人浮想联翩的光景。 白雪再簌也不及娇人之姿。 他喉结微动,不经意间瞥见娇嫩的肌肤上盘曲着数条状如玉京子的深红血壑。上面规规整整地洒着白色药粉,依稀可见伤痕之深。 挪开目光,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冷呵一声还不忘揶揄:“可曾及笄?” 谢南栀整理好衣襟,羞涩的绯红从蝤蛴长颈攀蜒至耳垂,再至眼下一片。她逼迫自己暂时忘却羞愤,回想起清清冷冷的及笄宴,遂点点头,声音低靡,情绪不涨。 “及笄不过数月。” 闻言,顾危翩然起身,走到亭栏边与她拉开距离。 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还想学人出卖色相。 一记眼刀过去,他掀起倦乏的眼皮,倚着风雪肃然开口:“本督给你找个老鸨,上门教授如何?” 讨好不成,反被羞辱。 谢南栀咬着下唇,尴尬地摇头,动作僵硬如石。 第一计,美人计,成功以失败告终。 翌日清晨,青云巷的督主府外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顾危坐在正厅,吩咐小厮将人领了进来。 孙氏拎着食盒款步跟在后面,今日她起了个大早,亲自屈尊,给京城中排得上号的达官贵人们挨家挨户送去浮元子,此刻颇有些疲惫倦怠。 但见到督主时,登时扯了个浮于表面的微笑。 “谢夫人怎么舍得屈尊莅临寒舍?” 顾危人精似的,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者何意,故作寒暄。 孙氏将食盒打开,里面是数个精致小碗,碗中还有五彩八门的浮元子。她端出其中一碗,双手捧着上前递给顾危,“顾督主哪里的话。我本想着过段时日便是上元节,遂做些个浮元子,自作主张上门来讨个彩头。” 说完,泰然自若地寻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谢南栀的身影。 自从,顾危将谢南栀带离国公府,府上便炸开了锅。 一是担忧深闺贵女借居阉人府邸,坏了国公府的名声。 二是担忧他们的秘密败露,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无论如何,谢南栀必须要回来! 故此,谢淮提议借上元节送浮元子为由,上门要人。 然,独独只送青云巷督主府实难撇清攀附阉党之嫌,于是便打定主意给挨家挨户送去,其中包括不甚相熟的清门世家。 谢淮作为一家之主,自然不会亲自屈尊;而由下人代为传送,也难与顾危周旋;于是这等差事,便落在了孙氏的头上。 养尊处优的国公夫人何曾亲自起个大早,拉着脸面拜于阉人门下,想来,孙氏也是有苦说不出。 顾危高坐睥睨,对国公府的算计早就心知肚明。 他不接孙氏手上的碗碟,阖目养神。 孙氏生于世家贵族,后来嫁于谢淮做了国公夫人,一生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一股无名之火憋在胸口,她没有办法,只能悻悻将碗放入食盒,安静坐在椅子上。 那头,谢南栀翻身起床,因着受伤喝了许多安神药的缘故,这晚她倒是睡得格外舒心,一夜好眠。 候在外面的女使听了动静,这才进屋替她梳洗打扮,涂抹上药。 待一切安定,又过去了好半晌。 这下,谢南栀不仅畏惧顾危,经过昨日那么一闹,还有些狼狈窘迫。 但寄人篱下,她不得不面对,于是着急忙慌地赶去正厅,生怕顾危问责。 等她到时,气氛诡异万分。 顾危悠悠然端着茶碗吃茶,而孙氏一头银汗如坐针毡。 她来不及作出反应,孙氏立即起身指责:“督主府不像自己家,你怎么能贪睡,让顾督主等你如此之久!” “无妨。”顾危放下茶碗,示意谢南栀进来坐下。他转了转手中的银戒,眼波流转,“小娇娘伤得不轻,索性没去通传,免得扰人清梦。” 孙氏听了,只得跟着赔笑颔首。 又听他继续道:“倒是夫人,为了这么个浮元子大清早的上门叨扰,不值当。” 端的是不领情的态度。 孙氏耐着面子不敢发作,捏了捏手中的帕子,正色道:“是我考虑欠妥了。” “但是南栀,无论如何,作为一个深闺女子,你不该夜不归宿,更不该打扰顾督主。”话锋一转,她继续将矛头对准谢南栀。 “还望顾督主体谅,平日里,我们对她疏于管教,养成了她娇纵的性子,若是她惹得督主不悦,还请督主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 “而且,她年纪尚小,头脑简单尚不知事,长居青云巷,我怕她有损顾督主名声,不如让我将她带回去多加管教?” 谢南栀插不进话,立在一旁坐立难安,心中忐忑,如漂浮在海上的浮木,起起伏伏没有依靠。 她怕孙氏说动顾危,更怕顾危稍有不满,将她和孙氏一同绞杀。 好在,漆黑墨瞳眼含深意地审察她一番后,说道:“你自己决定。” 谢南栀顿时松下一口气,她不明白为何顾危对她一再宽容,可眼下,容不得她思考。 她冷眼看着孙氏,给出了显而易见的答案。 “请回吧。” 没有称呼,说明她对母亲寒心至极。 孙氏横眉怒目,看了看谢南栀,又看了看顾危。 这厮怎么这么偏袒这死丫头? 难不成他们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苟且勾当? 见孙氏站在原地没有一点自觉,顾危眼神示意,雁回登时抱剑上前。 “谢夫人听不懂话呢?” 孙氏无奈,只好在雁回的威胁之下灰溜溜地离开。 待人一走,谢南栀陡然跪倒在地,各种感谢的话一骨碌冒了出来。 顾危眼皮耷拉,眸子一翻,一个标准的白眼一闪而过。 “我是你爹?” 谢南栀愣了,所以——他屡次救她护她,是因为他不能人道,无法有后,想认她做女? 看见她的神情,顾危了然,翻了一个更为明显的白眼。 “本督不想喜当爹,你也别老跪我。” 为了堵住她的话语,他冷冷丢下“吃饭”两字,兀自离开。 谢南栀摸不着头脑,赶忙跟了上去。 前世的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今世,她会和世人口中的大奸佞同席,在他眼皮子底下吃饭。 眼看着她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勺中的粥越舀越少。 顾危放下碗筷,将各个菜碟端到她面前,然后披上官袍扬长而去。 想来,是进宫去了。 没了束缚的谢南栀格外闲散,她环顾四周,周遭没有生气,凉风还在堂内四窜。 于是,为了再次讨好顾危,她计上心头。 申时,夕阳西下,顾危回府脱下官袍丢给雁回,走到正厅外,见谢南栀坐在门槛上,怀里还紧紧抱着什么玩意。 “督主,给!” 谢南栀起身,将怀中捂得温热的汤婆子递过去,塞进男人手里。 浑然不觉危险的靠近。 触碰到汤婆子的一瞬,顾危瞬间垮脸,他打量了一下门口用棉布新做的门帘,还有燃得正旺的炭盆。 屋内热浪满盈,没了之前的凉意。 “这是我下午专门去库房挑的,是不是暖和多了?” 先前的督主府死气沉沉,凉风灌堂。 她辛辛苦苦捯饬一下午后,终是有了生气。 谢南栀一脸期待,可迎接她的,是不可遏制的怒火。 顾危周身阴鸷,他长舒口气,凤眼拉长,里面是如海浪汹涌的戾气。 “想死?” 第7章 阉人怎么了?阉人就不是人了? 谢南栀此刻才切身感受到,面前这个男人,如传言所闻,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顾危双目猩红,一双眸子像要喷火,将她彻底吞噬在烈火之中。 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她想,她大概是永远也不会明白了。 因为此刻的顾危,杀意正浓。 就在谢南栀以为她要死在顾危手下之时,外头小厮跑来通报。 “禀督主,谢国公府差人送来请帖,请督主能携谢姑娘共赴晚宴。” 话落,顾危没有回应。 一双深渊依旧死死盯着谢南栀,彷佛要将她盯出个洞来。 小厮弓着腰,再次询问:“督主,可否要回绝了他?” 良久,顾危发出一声瘆人的冷笑,他露出尖利獠牙,冷言冷语。 “本督没空,就让谢姑娘自己去吧。” 谢南栀怔在原地瑟瑟发抖。 一入虎穴,生死难料。 她怕是个有去无回。 可顾危眼底的决然不容置疑。 谢国公府,门外停留了许多马车。 世家皆已到场,唯独督主还未露面。 谢淮携孙氏专门在门口等候,他们时不时伸长脖子远远眺望,心中七上八下。害怕顾危来了搅局,又生怕顾危不来,还要再寻由头要回谢南栀。 直到督主府的马车由远及近,门口一行人人心惶惶。 众人揣着笑,恭恭敬敬地等马车停稳。 等了好半晌,车帘掀开,浅蓝色裙摆首先冒了出来。 ——是谢南栀。 谢淮不着痕迹地向她身后看去,没有再看见任何身影。 马车前的小厮见小女娘下了车,走上前道:“我们督主说,他没空,所以让谢姑娘自己赴宴。” 孙氏嘴角扯起一丝轻笑。 总算逮着机会了。 几人围着谢南栀,将她领入后院。 外头晚宴开始,谢淮和孙氏在外招待宾客,将这场戏演足了样子。 谢南栀硬着头皮进了里屋,前脚刚落,门就被关上。 谢老夫人高坐在上,浑浊的眼睛透着精光与犀利,不待多说别的,直叫她跪下。 “你可知错?” 谢南栀站在原地,看向站在旁边的谢辞舟,目光又转回谢老夫人身上。 她双手握拳,眼里是不可忽视的固执。 “我何罪之有?” 呵斥一声,谢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操起鸠杖狠狠戳在谢南栀肩头。 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谢南栀倒吸一口凉气,浅蓝色的衣衫立即被血色浸润。 “别在这叫苦不迭!”谢老夫人手下的力道更甚,像要将她钉在柱上,握着鸠杖的手指绷得发白。 “谢南栀!国公府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竟是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不惜牺牲自己色相,也要同阉人纠缠!” “你怕是早就知道那厮当日要入宫,所以故意穿得不三不四好叫他对你怜爱!你且问问,京城哪家贵女同你一般不知廉耻!” “我姑且不说别的,我就问问,你做这些究竟想置国公府于何地?” 谢南栀隐忍着痛意,脚下一个趔趄,躲闪开了谢老夫人的鸠杖。 秋瞳剪水的眼睛布满红色血丝,剔透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双唇轻颤,咬着贝齿质问: “祖母,我且问问您。您口口声声说众孙平等,却为何从不正眼看我?” “父亲虽说公务繁忙,但总会抽出时间教导阿兄,陪阿兄玩乐。可到了我这......不仅次次将我拒之门外,就连及笄宴都不曾出席?” “就连母亲——明明我也是母亲的孩子,明明......明明妹妹不是我害死的,可为何母亲憎恨了我这么多年?” 她不懂,同样的血,同样的肉,她为何如此不同? 谢辞舟上前牵着谢南栀的小手,语气温和,轻声安抚:“南栀,母亲她不是恨你,她可能只是无法面对你,毕竟,如果你当初再仔细些,妹妹也不会去世。我知道你现在说的都是气话,可是有些话不能说,说了整个余生都会后悔。” 就着鼻尖的酸意,谢南栀叹了口气,她抽出手,带着她仅存的温柔向谢辞舟露出一个微笑。 若说后悔,恐怕她最后悔的就是妹妹来到了这个世界。 没有妹妹之前,父亲偶尔也会抱抱她,母亲更是每天对她嘘寒问暖。 可直到妹妹出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妹妹身上,而她,只是国公府的一缕空气。 谢南栀六岁那年,妹妹将至一岁。 那日,母亲在午后小憩,女使婆子偷懒不见去处,房内只有她和妹妹二人。妹妹见她吃红彤彤的李子也来了兴致,争着抢着要夺去。 在照料小孩一事上,六岁的谢南栀一窍不通,她只知道,妹妹能不能吃李子需要征询母亲的同意。 于是,在她去找母亲的间隙里,妹妹因误食李子窒息而亡。 年幼的她不明白,为何大家要说她嫉妒妹妹,因而害死了妹妹。 也不会明白,为何她乖乖地找母亲,却从此被母亲记恨。 她更不会知道,之后的半载,她会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库房里苟且偷生。 每次回想起这些,谢南栀全身上下都会冷汗霏霏,如同刚从水里打捞起来一样。 温柔的笑凝固在脸上,谢南栀脸色惨白,捂着愈发疼痛的肩膀,诘问谢辞舟:“那阿兄呢?” “阿兄嘴上说着最疼阿栀,可是每次出了什么事,阿兄都会和众人一起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来指责我。阿兄可曾问过一句,阿栀怕不怕?阿栀冤不冤?” 她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你们非要说我错了,可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 谢老夫人见鸠杖戳不到她,气得将鸠杖狠狠跺在地上,对着她戟指怒目:“谢南栀!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作为我国公府的嫡女,你上阉人的马车,与阉人同住,你!你!你简直无耻之尤!” 谢南栀嗤笑一声,面无表情地敌视谢老夫人,云淡风轻道: “阉人怎么了?阉人就不是人了?” 第8章 敢情不是来吃席的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落下。 白净的脸蛋赫然五个指印,血腥味在口腔内蔓延,谢南栀紧咬牙关,生生咽了下去。 上辈子,她卖力讨好换来的却是这群人的谋杀。 这辈子,她再也不会低头! 顽固执拗的眼神给了谢老夫人不小的冲击,她高举右手,眸子泛着毒辣。 以前怎么没发觉这死丫头如此泯顽不灵! 既然如此,便是留不得了! “好!今日我就替列祖列宗打死你这个孽障!” “外祖母!不可!” 房门被人撞开,温皖誓死拦在谢南栀身前。 “外祖母,阿栀她必然是受了阉人的挑拨,这才糊涂一时。” “您不可因为外人伤了阿栀的心呀。” “阿栀妹妹她只是太想得到大家的关怀,所以才误入歧途,她本性不坏的。” 每一句都在替她开脱,可每一句也都在暗示她确实犯下过错。 呵。 总是来茶言茶语这一套,她都腻了。 谢南栀推开弱柳扶风状的温皖,仔仔细细将人打量了个遍。 细碎的发丝垂在耳鬓,翠绿色的衣裳衬得人清秀纯真。 怎的上辈子就没发现她这么能装呢? 温皖有些心虚,低头不敢迎上谢南栀的视线。 谢南栀变了。 这点任谁都看得出来。 可是究竟为何改变,无人知晓。 温皖走近几步,主动示好。 “阿栀,听阿姊一句劝好不好,咱们不置气了,乖乖低个头,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她牵起谢南栀的小手,却被一把甩开。 温皖踉跄不稳,不偏不倚倒在谢辞舟的怀里。 “谢南栀,皖皖这般劝你,你还要不知好歹吗?”谢辞舟的义正言辞再次爆发,“你近日究竟怎么了!当真要和家人决裂吗!” “对!没错!” “我就是不想再呆在国公府了!” “你们一个个都不喜欢我,那为何还要费尽心思接我回家?为何接我回来就是逼我下跪认错?” “反正你们都恨透了我,就让我死在外边,烂在外边!” 咸湿的泪水滑落,途径破裂的嘴角牵起密密的刺痛。 谢南栀说完转身就走。 这国公府她是呆不下去了。 她现在一刻也不想见到他们。 才刚出堂门,几个粗使婆子瞧见谢老夫人使的眼色,纷纷撸起袖子拦人。 谢南栀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偏偏温皖在这时上前劝阻,佯装出一副劝架的模样。 婆子们不察,推推搡搡间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谢南栀磕在鹅卵石上,掌间破皮渗血,衣服被剐蹭得裂了几道缝。 抬眸间,两双精致的皮靴映入眼帘,未作停留,快步而去。 “没点眼力见的,还不快把皖儿扶起来!” “要是伤了人,仔细着你们这个月的俸禄。” 谢淮厉声呵斥,孙氏即在一旁指指点点。 谢南栀擦了擦手,慢慢爬起身,心中苦涩难言。 温皖不过是府中的表姑娘,说是来打秋风的也不为过。 然而,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嫡小姐磕了碰了无人在意,反倒是一个才来府中不过一载的表姑娘被大家捧在手心。 谢南栀看着温皖被谢辞舟扶着起身,她面色红润,双手细嫩如玉,只有裙摆沾了些泥土。 果然,不爱都是显而易见的。 “还有你——”谢淮话锋一转,眼神狠戾,“你们几个!把她给我捆了关到柴房去!” 原先那几个婆子得了令又朝谢南栀而去。 虎躯肥膘的三人捉拿一个浑身带伤的女娘绰绰有余,更甭谈僵在原地的谢南栀。 柴房! 又是柴房! 上一世她就是被关在柴房迎来了生命的结束。 难道这一世,命运再次回到原先的轨迹了吗? 不行! 她宁愿死在当下,也不愿再受那份屈辱。 记忆交叉又重叠,谢南栀突然发了疯般拼命挣脱三人的魔爪。 发饰尽散,衣衫不整。 顾不上女子的尊严她都要逃出去。 几人缠扭在一起时,外间传来了一声高呼。 “顾督主到——” 旁人齐齐回神,只有谢南栀迎着呼声当头撞了上去。 撞到一个绯红硬朗的胸膛。 “啧。” 笨手笨脚。 只一个凉薄的语气就能摸清男人的身份。 他怎么来了? 不是还在气头上? 难道他也要来送她行刑? 小女娘的恐惧悉数落在顾危眼里。 他双手背负,眼睁睁看着几个婆子捂住她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顾督主来得正好,席面刚刚开始。”谢淮稳步上前挡住院内的一片荒唐,“顾督主不妨随我移驾外间?” 白玉为骨的男人甩开折扇,轻摇慢语。 “不急。” “那也请督主外间就坐。” 谢淮耐着性子,温声细语。 好不容易控制住谢南栀,他可再不能让这阉人搅了局面。 “内院多是府上妇人所居,督主进入怕是多有不便,不如同我在外间找个空席喝上几杯?” 顾危面上虽笑,但内里是不见深浅的寒渊。 他对上谢淮的眼眸,启唇道:“谢国公怕不是忘了,本督不喜喝酒。” 外间吵嚷,顾危来时架势不小,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顶着骚乱,谢淮汗流浃背。 “是我忘了,实属抱歉!但不喝酒,光谈这席面那也是不错的。” “督主既然来了,何不赏个脸?” 谢淮向来自傲,自傲于家世,自傲于功绩。 他瞧不起任何人,遑论一个没有根的男人。 要不是害怕泄露谢南栀身上的秘密,他用得着对着一个宦官头子卑躬屈膝? 顾危是懂他的。 也知道如何玩弄人心。 “谢国公可还记得本督的身份?” 一院子的人闻言不明所以。 谢淮硬着头皮答:“自然。” “您是都督,是陛下身边的人。” “既如此,你可知本督在陛下身边都办哪些差事?” 旁人听了顾危的话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瞧这架势,敢情不是来吃席的? 谢淮双手抱拳,慎重作答:“自然是陛下的耳目,替陛下监察百官。” 唰—— 折扇合上,顾危拍了拍谢淮的肩。 “本督替陛下监察百官,那你这内院,本督可还进得?” 仅仅几句问答就让谢淮辩无可辩,他卸力,阳奉阴违,“督主想进,我随时奉陪。可我实在不知,内院皆是妇人,督主这是何意?” 以人之短,攻人之心是他惯用的手段。 刀子似的话在顾危耳边兜了个圈,他全未上心,状若有意地敲了敲折扇,而后一点,对着人群之后的谢南栀。 “因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小女娘也。” “本督,来接小娇娘回府。” 第9章 管不住她,便要毁了她是吗? 众宾客在前院如坐针毡,生怕惹上一身腥。 有的不怕事的倒是围了上来凑个热闹。 “顾督主这是何意?” “顾督主看上了国公府的小女娘,青天白日打算抢人不成?” “国公府的小女娘?我怎么没见过?有这号人物?” “你有所不知啊,我听闻前些日子国公府的嫡女忤逆谢国公,与顾督主厮混到了一起。” ...... 顾危听着身后的私语,默不作声,直直目视前方。 几个婆子站在一起将谢南栀堵得严严实实,奈何身后的人垂死挣扎,拼命冒头。 毛茸茸的小脑袋时不时从缝隙里挤了出来,又被人塞了回去。 顾危挑眉,折扇轻指。 “谢南栀,还不过来?” 婆子们虎躯一震,不敢直视威风凛凛的男人,也不敢顾及谢淮的示意。 比起被克扣俸禄,她们更怕丧命于此,假模假样地拦了一下便露出一个大窟窿让谢南栀趁机溜了出去。 完了,还愤愤拍腿以表忠心与尽职尽责。 谢淮见了,有些愠怒。 “谢南栀是我国公府的人,还请督主不要插手家事!” 他将谢南栀圈养在国公府多年,京中不少人士对她闻所未闻,他不能让这一切功亏一篑。 但顾危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颔首勾唇,玩心浓郁。 “我偏不。” 话落,谢国公府涌进一群乌泱泱的携刀黑甲卫,两行队伍整齐有素,不出片刻就将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院里众人吓得茶不思饭不想,坐立难安。 顾危负手,于炬炬视线中坦然地行至前院,随意找了个座位大剌剌地坐下。 “顾......顾督主,卑职与此事无关,先行回府了。” “顾督主,老身家中有事,也不久留。” “顾督主,那我也先回去了。” “顾督主......” ...... 上一次黑甲卫与顾督主一起莅临出席还是前任尚书被抄家的时候。 如今这情形,不是抄家还能是什么? 顾危连国公府都能说抄就抄,更何况于他们? 不如早些告辞,未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有人带头,余下的人纷纷效仿。 顾危转着银戒,翘着二郎腿姿态悠闲,眼尾轻佻,“本督让你们走了吗?” 三分讥笑,七分威严,吓得那些人再不作声,只恨自己不能将头埋进地里。 唯有一人位于清流行列,不惧淫威,冒着被杀的决心也要出声质问:“顾督主手握重权,却也不该一手遮天,谢国公府犯了何罪督主不妨直言,若有错则,我等必定上谏于陛下,若无错则,我等也不允许督主在天子脚下无视国法,视人命如草芥!” “仗着权势便胡作非为,汝之行径,可是真心实意忠于陛下乎?” 这段话一出,除了顾危本人,谁不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顾危缓缓起身,神色如寒剑行至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按着他坐下。 手中力道宛若磐石。 “你是——” “嗳,是谁不重要。” 清流名士汗颜,又听, “本督今日不抄家,只想让大家评评理。” 说罢,雁回像手提小鸡仔似的将躲在一旁的谢南栀拎了出来。 羞赧的女娘掐手垂头,面色酡红,花容月貌的脸上明显五个手指印,嘴角隐隐泛着剔透光泽。 浅色的裙衫印着泥土碎裂在众人眼中。 因着谢南栀鲜少在京中露面,所以不少人不认识她,大家交头接耳猜测她的身份。 “这是?” “此人我不曾见过,李兄可曾认识?” “不曾相识,却觉得好似在哪见过......” “还请这位小女娘禀明身份。” 谢南栀不说话,人生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她感觉胸口窒息,喘不上气。 心跳愈发沉重,仿佛全世界仅有她的心脏还在运作。 顾危觉得有趣,堂堂国公府的嫡女,怎么像只受惊的小白兔,见个人都怕。 他刻意启唇逗弄: “小娇娘,问你呢。” “我......我......” 两个字似乎用尽了她毕生的功力。 两只手血淋淋地扣在一起,齐整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顾危蹙眉,语气森然。 “别掐了成不成?” 院内宾客瓜心四溢,有人猜测她是国公府的女使,是顾危看上的对食。 也有人猜测她是谢淮为了收拢顾危寻来的女妓。 一时间,再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谢淮切实忍无可忍,终归还是出面平息这场祸乱。 “小女脸皮薄,还请各位勿要再取笑她了。” “本是该早些让她在京中露面的,奈何小女身子骨衰弱,总是不见好,这才一直养在府中不敢示人,闹了这等笑话,也是谢某的过错了。” 除了顾危和极少数知晓全貌的人,余下的咂舌瞪目。 “谢国公这玩笑未免开得有些大了,此女全身泥泞不堪,血污垢面,怎么会是府中女娘?” “谢国公怕不是想私行贿赂,如今被拆穿,这才编造一个谎言来堵住流言。” 谢淮嘴角抽搐,尔等匹夫,朝堂之上不见其发言,如今上门,这小嘴叭叭得像是长枪短炮似的。 “谢南栀,谢某的亲生女儿,虽然身体虚弱,但实属娇纵顽劣,这身伤也是在后院玩乐时所受。” “谢某已然教育过多回,但此女,唉,也是被她娘教坏了。” 说完,还摇了摇头。 谢南栀听了气得浑身发抖,管不住她,便要毁了她是吗? 她未在大众面前吐露只言片语,她的父亲却当着整个盛京的面诋毁她,污蔑她。 好一招无中生有。 他们不把她当作家人,如此看来,她也不用给国公府留情面了! 正欲开口之际,恍如隔世清寒的嗓音绕在耳畔。 顾危眉眼一弯,憋着笑意嘲讽道: “是和谢老夫人一起玩耍?” 看他那样,谢淮哪能不知道他憋着一肚子坏呢。 却也是憨憨一笑,开口解释: “小女虽性情顽劣,但母亲甚是疼爱她,时常与她在院中玩耍。顾督主真是料事如神,猜得真准。” 顾危不和他周旋,抬起下巴一指, “这还用猜?你家老夫人鸠杖上还染着血。”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步步生莲?” 第10章 你们谢国公府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不成? 阴沉的天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覆盖下来,涩雪零落,气温又降了些许。 谢国公府人头攒动,个个伸着脑袋顺着清扫干净的曲径张望。 谢老夫人于院落深处拄着鸠杖,脸色煞白。 在两个女使的搀扶下,她颤颤巍巍走进前院的视线。 “顾督主有话不妨直说,老身不明白你这是何意?” 暗灰的瞳孔闪过精明,她暗自冷笑。 教训自家孙辈还有被定罪的道理? 她倒是要看看,今日是她有理,还是这阉人更会胡搅蛮缠! 顾危面色凝重,绕着谢南栀环视一圈。 发髻散落,额头缠绕的白色纱布杂乱无章,还有点点渗红的迹象。 惨白的小脸衬得宽厚的掌印和破裂的嘴角尤为骇人。 柔荑般的纤纤玉手皮肉外翻藏着泥垢。 卿尘脱俗的浅色衣衫染了尘灰已无光泽...... 折扇一下一下点在男人手掌心,他沉着语调,不急不徐:“本督将人送来也才半个时辰不到,竟又多了一身伤。” “你们谢国公府,是有什么虐待的特殊癖好不成?” 进展至此,众人这才将谢南栀全身打量了个遍。 好端端的国公府嫡女怎么一副小乞丐的样子? 有人混在人群里悄悄问:“真是稀奇,顾督主怎么有心思给一个小女娘出头?” 另一人答复:“这你还看不出,肯定是他俩厮混到一起了,否则,他一个大奸佞哪有那么好心。” “可他身子不是?” “嘘!快别说了。” 两人的交谈在一片叽叽喳喳的低语里不算清晰。 顾危听见没有生气,反而一笑置之。 “巧了,本督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偏就这一次,从谢国公手上救下个将死的小女娘。” 雪砾换上阴鸷男人的气质,安安静静停在他细长浓密的睫毛。 “你们都说本督丧尽天良,杀人不眨眼,可近日,依本督看,你们谢国公府还是更胜一筹。嫡亲的女儿都能折磨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你们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谢淮怒发冲冠,彻底恼怒。 前几日纠缠他的家事,他暂且卖个薄面,可今日府上邀来的几乎是整个盛京的权贵。由着这厮踩到他的脸上,往后他的颜面何存? 他走到顾危面前,顶着高强的气压龇牙咧嘴。 “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尽心尽力将谢南栀养大,没有将她教育好是我的错,可顾督主着实不该仗着权威插手我的家事!” “她犯了何错,该怎么罚,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说了算,顾督主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她带回自己府上,不顾我们做父母的心情,你与那道德败坏的人伢子又有何异?” 当今世道,女子的清誉比之性命似乎更为重要。 深闺娇养的女娘被一介阉人带回府上,之间种种令人浮想联翩。 谢淮心思深沉,虽说曾是个武将,但嘴上功夫也颇为了得。 仅凭寥寥数句,不仅将自己轻而易举地摘出,还让世人的目光聚在顾危的嚣张跋扈与谢南栀的清白之上。 好一个一石二鸟! 小女娘定了定神思,她清楚父亲的话是将她往绝境上逼。 自今日起,她的名声算是毁了一半。 “顾督主没有血口喷人。” 清清凉凉的女音萦绕上男人的怒意,剑拔弩张的氛围消散了稍许。 大家偏过头,渴望她的下一份输出。 谢南栀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微微撩起裙摆直挺挺跪了下去。 砰—— 砰—— 砰—— 三道沉闷的声音,是她磕的三个响头。 她长跪在地,脊背挺拔。 “磕头是为了感谢父亲母亲对我的养育之恩。” “你们说我娇纵任性,我认;说我性情顽劣,我认;说我不忠不孝,我也认。可父亲,母亲,我想问问,生而不教,你们认不认?” 谢辞舟拨开人群朝谢南栀大步走去,他一手将她直接拎起,帮她拍了拍膝上的灰尘,皱着眉发问:“南栀,你这又是干嘛?” 玲珑润泽的泪珠注满眼眶,颗颗砸进封尘的过往。 回来以后,她好像哭过太多次。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她想变,变得像督主一样无血无肉,无情无欲。 这样,她的心就不会痛了。 耸了耸鼻子,她收拾心情直面冲突。 “父亲,我想请问,六岁那年,将我独自一人关在废弃柴房半载,您可有过担心?” “每年我高烧不退时,您除了训斥我,可也有过心疼?” “前几日罚我跪在雪地里,用戒尺一遍遍抽我时,您又或许有过不舍?” 一句一问,句句真言。 她不想指责谁,她只想知道,她在父母的心中到底算得了什么? 谢淮擤了擤鼻子,一副痛哭流涕的做派。 “做父亲的一片真心竟被你这样曲解,真真是养了头白眼狼!” 谢南栀颔首,不做反驳。 “您刚刚又想将我捆起来关到柴房是吗?” “那关到柴房之后呢?” “是不管不顾,任我生老病死?” “还是想在夜黑风高之际,将我沉塘?” 谢辞舟站在一旁骇然。 这些字他都能听懂,但组合在一起他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明明从头至尾父亲母亲都只是想教育一下南栀,怎么到她嘴里就变成了生生死死。 她变了,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女娘自嘲地笑了笑,讥讽的弧度刺痛了旁人的心尖。 “其实,你们想我死可以直说,何苦在我身上反复折磨?” 一场震惊整个盛京的闹剧在国公府上演。 几人各执一词,宾客也没了头绪。 嘈杂间,温皖露面。 “阿栀,我知道你有小脾气,可叔父叔母又有何错之有?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你不妨回院里同阿姊诉苦?” 端的是大家闺秀,温婉淑良的派头。 她一冒头,杵在一旁挠耳朵的顾危就来了兴致。 凛凛深渊有了翻涌的生机,他打了个响指,开口道: “给谢南栀下药的就是你?” 第11章 本督何时讲过道理? 温皖茫然,捏着帕子手足无措。 “此话何意?”狡黠的眼珠打了个转,矫揉造作地落在顾危身上,“难不成......阿栀妹妹气煞另有原因?” 谢南栀冷嗤。 到这份上了,还在装呢。 她深吸一口气,压着汹涌恨意质问:“温皖阿姊难道不知?” “阿栀妹妹这是何话?”对上她幽暗不明的眼神,温皖陡然一个冷颤。 难不成谢南栀都知道了? 不可能! 她做得那么干净,销毁了药包,还将太监灭了口。 更何况,背后还有那位替她撑腰,谢南栀怎么可能知道是她下的毒?! “不知你被下了什么药?”温皖情真意切地走上前,又怕再次被谢南栀推开,止步于一米之外,“可怜见的!究竟是谁要害我这么单纯无害的妹妹,阿姊若知道是谁,定要上门讨伐,替你要个公道!” 除了顾危、谢南栀与温皖三人对此事心知肚明,其余人不免有些诧异。 下毒?! 小女娘在家中闹脾气怎么演变成了下毒? 况且,谁又会给从未露面的国公府嫡女下毒? 茫茫人群中,有人已然了然于心。 谁会对一个在京中没有话语权的小女娘出手? 左不过是内宅之争。 凉风嗖嗖地叫嚣,谢南栀脸颊覆上红霞,双目有些眩晕。 她掐了自己一把,找了个满杯的茶盏一饮而尽。 润过的喉咙有了湿意,“我,谢南栀才是谢国公府嫡女;她,温皖,一个打秋风的表姑娘也能将你们耍得团团转,你们当真是好样的。” 目光掠过所有人,谢南栀惠然一笑。 “那日,我只穿一条舞裙回府,没人问过我一句冷不冷?也没人问过一句这身舞衣有何用?” “你们单就一眼,凭她温皖煽风点火的一句话就断定我孟浪轻浮,骂我不自重。如今我便告诉你们舞衣的真相。” “知道要进宫给贵妃娘娘贺寿的那天起,温皖就教唆我以舞博彩,舞衣是她亲自给我选的,偏殿也是她亲自带我去的,就连那种污秽的药,也是她亲自给我下的!” “如果不是她给我下药,我又怎么会被督主救下?你们不曾谢过督主的救命之恩也罢,但你们怪我与督主厮混,怎么不说温皖心肠歹毒!” “说出这些我也没奢求你们国公府的人会站在我这边替我说话,我只想让有的人知道,苍天有眼,你的恶行定会一五一十回报自身!” 语速愈快,语气愈重,谢南栀一口气吐完胸口起伏不定,整个人汗流浃踵。 温皖大惊失色。 怎么会?! 谢南栀怎么可能知道?!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她冲上前死死拉住谢南栀的衣角,“阿栀妹妹,话可不能乱说啊!” “是!是我替你挑的舞裙,也是我带你去的偏殿。可,我那不是替你着想!至于你说的那什么药,我是一无所知啊!” 谢淮几人愣在原地惘然无措,只听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说谢国公嫡女心机深重,忤逆不孝。 说表姑娘心狠手辣,杀人上位。 还说谢淮治家不严,后宅争斗不休。 顾危抖了抖肩上微乎其微的落雪,就着凉意打了个响指。 众人闻声卒然冷颤。 恍惚间,男人身边的侍卫将温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顾督主,冤枉啊!” 双手被人桎梏,刀柄卡在脖颈,温皖不住地求饶。 她虽不是在京中长大,但听闻顾危的传言也有十几载。 面前这个一袭绯红之衣的男人只要稍一颔首,她就能人头落地。 权势之下,她不得不低头。 “阿栀,你快和顾督主解释解释,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们不能冤枉我!” “顾督主,仅凭阿栀一人之言,没有人证物证,你们不能不讲道理!” 顾危围着她绕了个圈,又扭了扭自己的颈项。 咔擦—— 骨头活动的声音。 “道理?” “本督何时讲过道理?” 他摆摆手,屏退温皖身边的侍卫, “雁回,喂药。” 当着众人的面,温皖被迫咽下一颗黑色药丸,嘴巴一张一合,人便瘫软在地。 咳咳咳—— 她吓得浑身无力,机械地挖着喉咙,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剪水般的双瞳魅人似的朝谢辞舟看去。 一颦一蹙足以撩人心弦。 血气方刚的少年郎眼看着女娘孤立无援哪有不救的道理? 谢辞舟冲上去扶住温皖,让她借力靠在自己身上。 话语是正义护短。 “顾督主未免有些过分了!事情还未调查清楚,怎么能妄下定论!” 顾危还没来得及冷嘲热讽,便被娇滴滴的声音抢了先。 谢南栀红着眼眶喃喃:“阿兄,我被欺负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 这能一样? 谢南栀是自作自受被父母责罚。 温皖可是无端被顾危下毒啊! 谢辞舟侧过脸,不欲与她争辩。 顾危看着地上的两人,嘴角有些抽搐。 你俩是给脸不要脸啊。 折扇一开,顾危冷声:“谢郎君不用着急,这药不是什么剧毒,左不过让你家表姑娘痒上几日罢了。” 语毕,药效像听懂旨意似的开始全身发作。 温皖全身瘙痒难耐,挣脱谢辞舟的怀抱,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时而滚来滚去,时而其形扭曲。 片刻不到,原先白皙的皮肤被她自己抠出道道血痕。 “顾督主,我错了!我再也不欺负阿栀了,求求您给我解药吧!” 折扇轻摆,摆开了雪籽,摆开了黑絮。 顾危舔了舔后槽牙, “这药平日里是给刑犯用的,但你和他们不同。他们招了能有解药,而你,招了也没有药。” 这药虽不比剧毒的夺命之快,但胜在折磨。 先前也有人耐不住皮肉之痒自行解决了生命,就算硬熬下来的,身上也无一处完整的皮肉,精神算是颓靡了尽数。 温皖爬到谢南栀脚边,一边求饶一边挠痒,恨不得将身上的皮肉剜下来。 “阿栀,你求求顾督主吧。” “不是我害的你啊!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联合顾督主一起毒害我呢!” “谢南栀!你这样对我,你会不得好死!” ...... 谢南栀退后一步,踹开温皖胡乱扑腾的手。 她脑袋晕乎,身体飘飘然,耐不住浑身滚烫昏倒而下。 所幸顾危离她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环顾一圈谢国公府的人,个个躲在后面全无替她辩护之意,如缩头乌龟般畏惧引火烧身。 面色一沉,他断言: “以免谢国公府再私下用刑,谢南栀就由本督先护着了。” 第12章 我亲手杀了她 青云巷,督主府。 谢南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府上的女医帮她处理完伤口,上好药,又替她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后,退到屏风的另一侧。 神态凉薄的男人端着凉透的茶盏面向室外而坐,听到渐近的脚步声,目不斜视。 “说。” 女医雁寻微微曲躬,一五一十地向顾危陈述谢南栀的身体状况。 “回禀主,谢女娘前几日染了风寒,加之旧伤未愈引发炎症,新伤又起,因而起了高烧。” 说完,她直起身子瞥了督主身边的雁回一眼,收回目光又禀:“如主所说,她身子骨弱,从小便有弱症,确比常人更易生病。” 几句话回完,谢南栀迷迷糊糊睁眼,全身像浸在火炉一般滚烫难忍。圆碌碌的眼珠子虚无地瞟了几眼周遭的环境,头脑发胀并未辨认出身处何地,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雁回压低嗓子问:“主,你为什么要帮她?” 男人抿了口茶水,动作端庄,神情泰然,俨然一位矜贵公子模样。 他说:“你不觉得最近咱们的日子愈发平淡,那些个老古董的日子未免过得太舒坦了些?本督帮她不过是想看看世家们的笑话,让别人也瞧瞧,威风凛凛的国公府如本督一般败絮其中。” 这才是顾危真正的模样。 喜好煽风点火,誓要将京中之水搅浑。 雁回动作不太自然,把剑从右手换到左手,眼神途径雁寻定在督主身上,又问:“那万一?” 半晌,没有听见言语。 谢南栀忍着眩晕慢慢转头,透过若隐若现的屏风,似乎瞧见那人脸上的轻蔑。 他右手端杯,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杯壁,发出连续的清脆声响。直到食指一顿,他才抬眸不以为意:“本督从不留软肋,必要时刻,我亲手杀了她。” “咳——” 狂妄之言冷不丁吓得谢南栀被口水呛住,忍不住咳嗽。 咳得面红耳赤,耳鸣目眩之际,床边赫然立着一人。 嘶。 这人走路怎么没声? 顺着清淡的雅衣往上,谢南栀看到了一个仙姿玉貌的美人。 鬓边的须发飘飘然垂落,黛眉远扬,双眸流转于星河之中,不落凡尘,宛若舜华。 谢南栀愣神良久,呆呆地问:“你是......神仙姐姐吗?” 雁寻面色不改,扶她坐起身,缓缓答:“我是主的仆侍。” “主?” 谢南栀这才回神,原是督主府中的梅园,是她前几日住的地方。 面前这位神仙姐姐口中的主,自然是顾危无疑。 果然,她刚反应过来,就见顾危负手而立,行于她床榻边。 后知后觉想到先前恍惚之中听到的谈话,她低着头不敢直视男人。 这人说话也不避着点,真不怕被人全听了去。 也是,于堂堂督主而言,她的小命怎堪入其眼。 况且她听与不听结局都一样,只要他不乐意,杀了便是。 嚣张! 嚣张至极! 谢南栀虽暗自腹诽,但礼数上不敢疏忽,她倚着软榻缓缓爬起身准备下床行礼,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顾危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觑着她的动作,慢吞吞的,活似个上了年纪的老元龟。 “先别急着谢,本督还没给你算算晡时的账呢。” 晡时,她见督主府穿堂风肆虐,无寒冬用的暖炉器具,活似地下的幽冥之府,遂自作主张寻来门帘与炭盆。 哪知犯了他忌讳。 谢南栀一听,腿脚软得像泥一般滑跪在地,牵扯到身上刚包扎好的伤口一阵酸爽。 “嘶——” 她疼得紧锁双眉,整个身子蜷缩一团。 “呵。” 顾危双手环胸,讥笑道:“本督有这么吓人?” 地上的小人儿动作一顿一顿,直起身子时一边倒吸凉气,一边思索如何答话。 思绪远游间,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就这样进入了视线,光嫩的指节处长着薄茧。 她仰头,于尘埃间隙中凝望高山耸云之上的男人。 男人皱眉蹙眼,“怎么,又要本督抱你?” 红晕顺着他的话攀爬,浮在谢南栀的双颊,她小心谨慎地伸手搭在男人宽厚的掌中,稍一借力便站直了身子。 顾危收回手,无心戏谑,轻吐一口气,不夹任何情绪。 “看在那老东西打了你这么多次的份上,本督就饶你一回,你好生休息。” 说完,他领着雁回扬长而去。 雁寻扶着谢南栀回到床上,重新检查了一遍刚刚撕裂的伤口。 她打开药瓶,夹着棉花蘸取药水吹了一口气,轻轻涂抹在狰狞的伤痕。 “切记,伤口不能遇水,你也不能饮食辛辣刺激之物。否则留疤事小,感染事大。” 素洁平淡的语气,不似顾危那般高寒袭人,悠悠然的好似清冷谪仙。 谢南栀凝视着雁寻出神。 雁寻,雁回。 这俩人名字真像呐,是兄妹亦或是姊弟不成? 可他俩长得也不像一回事。 又偷看几眼,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谢南栀才将此事抛之脑后。 她现在要做的是想方设法讨好督主! 以目前形势来看,只要她不触到逆鳞,他兴许还是会继续庇护她。 只要在他身边能拥有话语权,能有一定的活动空间,调查谢国公府的事大抵就没有那么难了。 越性儿,待谢家的事情一解决,她再想个办法金蝉脱壳。 离开了督主,她就能去过自己的生活。 外间,日月光辉斗转星移,一连几日,谢南栀宿在梅园倒是清净。 无人上门打扰,只有雁寻准时在午后出现为她换药,她也乐得自在。 昼食已过,雁寻合上红木药箱。 微曦透过窗纸钻了进来,她打开窗牖,拎着箱子准备告退。 “今日天气好,女娘的伤也恢复了许多,可以去府中逛逛,活动一下身子。” 谢南栀蓄着笑将她送了出去,多日不曾出门,倒还真有点闷。 披上斗篷,踩着雪泥欣欣然观赏起了督主府。 梅园小巧,没有康庄大道,仅有青砖小路在梅树之间穿行。 谢南栀站在月洞门下,深吸一口气,凌厉的气息搀着点儿枝干的味儿萦在鼻尖。 是陌生的味道。 “伤好了?” 梅园的月洞门外,顾危折下一片覆雪的绿叶。 谢南栀没想到出门就能撞上顾危,一时乱了分寸,犹豫不决转了几下才转过身福礼。 “见过督主,伤快好了。” 顾危垂眼睥睨,从女娘乌黑的发丝看到洁净的鞋履。 手上的纱布已拆,只剩下额头还缠着绷带。 顾危看不顺眼,啧了一声,伸出食指挑起她的下巴。 病态凄冷的氛围迎面而来,他启唇: “本督有说过,让你护好你这张脸吧?” 第13章 本督又不吃人 谢南栀如临大敌,有种大限将至的恍惚。 “替本督护好这张脸,否则你的小命也就到头了。” 男人当初的话环顾在谢南栀耳畔,她不敢对上顾危的视线,耳垂红得几乎快要滴血,心脏止不住地砰砰直跳。 他现在是来索命吗? 这样想着,忽而打了个寒颤。 “我没有想到祖母会突然打我......” 眼眶微红,眼角带泪,楚楚可怜至极。 然,男人没有半分反应。 默不作声地垂视眼前的人。 “我......我错了......” 谢南栀有些心虚,摸了摸脑袋上缠绕的绷带。 “所以,你就把本督的话当耳旁风?” 意味不明的话惹得人抓心挠肝。 一双如寒渊般的深眸几乎要将她吸附进去。 谢南栀急得快要哭了,一张嘴,软软糯糯的啜泣从嘴里泄出。 “我......我......我没有。” “我下次不会了......” 顾危啧声,有些心烦意乱,挑在下巴上的力度倏忽间卸去几分。 “没出息。” 动不动就哭鼻子。 他转身离开,绯红的狐裘扬起弧度,在银白天地间张扬叫嚣。 谢南栀看得有些呆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如焰火般狂妄桀骜,亦如天上月般清冷绝尘。 火与冰交织缠绕,造就出空古绝今的他。 男人的步伐不小,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他忽而回身。 一道清浅的声音婉转。 “跟上。” 谢南栀屏气,不明所以依旧掐着袖子小步追上。 又至揽月亭,雁回倚靠在亭栏边,石桌上已整齐摆放着文墨笔砚。 见人到了,精悍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笑得痞气。 “你们继续,我不看。” 自如的语气也没惹恼男人。 谢南栀讶然,督主身边竟有这么流里流气的人。 还以为都是些不善言辞、残酷无情的冷面杀手。 顾危坐下,余光瞥见小女娘于几米之外驻足。 眼尾轻佻。 本督有这么吓人? “咳。”他稍作出声,“过来。” 谢南栀踱着步子,怯懦地走到顾危身边,战战兢兢抬眸。 什么都还没看见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细瘦的皓腕被男人握在手中,而她已然窝进绯红的狐裘,坐于男人腿上。 “怕什么?本督又不吃人。” 不吃人。 但比吃人的怪物更可怕。 谢南栀如芒在背,他这是怎么个杀法? 听说他喜好嗜血,难不成要在这扒她皮,食之肉,饮之血? 一道炽热的视线在她脸上来回打量,目光所及之处宛若一把火燎烧而过,刺痛酸麻。 顾危伸手,轻轻摩挲她的嘴角。 端详的距离越拉越近,温热的气息全然喷洒在她的脸上。 呼吸加重,心跳加快,谢南栀好像飘在云端,但内心的不安拉着她飞速下坠。 她越性儿闭眼。 半晌,也没有感受到下一步动静。 再抬眸,就见顾危扯着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眼神带着点儿玩味。 她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本督检查伤势,你害羞个什么劲。” 话语中满是揶揄。 没有问责和愠意。 谢南栀这才抬起头,男人的视线已经离开。 她偷偷将他打量了个遍,从光滑的皮肤到精致的脸蛋。 一双上扬摄魂的凤眼于剑眉之下,在高耸的鼻梁旁睥睨。 流畅的面部线条削弱了男人的锋利,却挡不住他的锋芒。 她忽而觉得,话本中的上神也莫过于此。 “好看么?” 视线交汇,顾危面无表情。 谢南栀满脸通红,一骨碌起身退避三舍。 “小娇娘,本督是个阉人,可别对本督动心了。” 她哑然,无言以对。 顾危扁嘴,真不禁逗。 他收回视线,兀自拿出帕子将手擦净,翻开堆积如山的奏折开始阅览。 时不时握笔批注几句。 偶尔于一堆不咸不淡的奏章中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讥笑几声,随手丢至一旁。 见状,谢南栀识趣地帮他研墨,但依然诧异。 当今陛下沉迷女色,成日里痴迷炼丹和玩乐,众人皆知顾危是他的一把手,替他处理政务上的各种大小事。 却不知,连奏折也一应经过顾危之手,交由他批阅。 谢南栀瞄了眼地上同秽杂混在一起的几本奏折,心中感慨颇深。 他的手,伸得太长。 世家朝臣不得不怕。 顾危觑她一眼,压根不在乎自己所作所为于他人眼中有何意见,只拿着款儿打趣道:“谢……谢南栀。” 谢南栀。 谢谢,南栀。 他在拿先前结巴的事情笑话她。 从小蜗居于国公府,被府上众人刻意排挤忽视,进而养成了她不善交际的习惯。 以至于一紧张害怕就容易结巴。 谢南栀不好意思,缩回手安安静静站在一边。 两只冻红的小手轻轻揉搓,又缩进袖子,来回往复。 顾危看了两眼,示意雁回。 后者面向波澜池水而立,玩弄手中剑穗。 “咳。” 只一声,他接收信号。 转过身,瞧了眼色,视线止于女娘。 跟随主多年,雁回与之心意相通,退下不过片刻,便拿回一个汤婆子递给谢南栀。 凉亭之中寒风瑟瑟,她捂着小暖炉舒服了不少。 簌雪轻扬,颗颗粒粒砸进池中泛起涟漪。 涟漪荡漾,漾起谢南栀内心波澜。 看着男人依偎风雪,她打了个寒战,感叹他不惧严寒。 待晨曦当空,昼食备齐,女使前来通传,三人才向前厅而去, 谢南栀与顾危同坐。 女使退下,仅雁回守在一旁。 谢南栀夹着米饭,神思已经远去。 都说顾危凶狠残暴,她瞧着却不以为然。 相识至今,除了偶尔吓唬她,其余时辰仅仅是板着脸不好接触。 何况,他救她数回。 或许,她应该继续试试美人计? 咚咚—— 见人吃个饭还心不在焉,顾危两指反扣于桌上敲声提醒。 “不吃出去。” 谢南栀讪讪,赶忙扒了几口饭。 “吃,我吃。” “督主这么善解人意定然不会生我的气。” 说完不确定,还悄悄睨了几眼。 看他没反应,她的胆子又大了些。 “多谢督主的不杀之恩,阿栀感激不尽。” “阿栀知道,您心肠柔软,大公无私,仗义疏财,定会好人有好报!” 噗嗤—— 顾危坦然自若。 倒是雁回,抱着剑哑然失笑,忍不住打趣她: “你说的这位督主,我怎么不认识?” 第14章 小孩才吃糖 顾危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噙着嘴角哂笑:“这会儿怎么不结巴了?” 谢南栀默然。 前世,她虽贵为国公府嫡女,却没有得到嫡女应有的尊重。 父母对她不甚关心,祖母对她视若无睹,还有叔叔婶婶们在背地里议论她的身世,以至最会视人眼色行事的女使婆子们都对她冷眼相待。 小心翼翼地在国公府讨生活,加之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她愈发胆小怯懦,干什么都要顾及别人脸色,就连说话也变得不太利索。 故此,结巴于她是心病。 怕被看出异样,谢南栀垂下头讷讷。 “我……我吃完了。”然后逃离似的告辞。 逃到水房将门窗紧闭,仅一人的天地,谢南栀靠在门上喘着粗气。 白雾笼聚,如轻纱覆盖,连同周遭也变得影影绰绰,仿佛在朦胧的画卷上渲染出前世不堪的记忆。 顺着门缓缓蹲下,她把头埋进臂弯里。 不行! 既然重来一次,她得改变! 变成自己想成为的人,变成自己喜欢的人! 不以他人之过惩罚己身,重活一世,生而悦己。 哄着自己心情平复,她拿出茶盏替顾危沏了杯热茶,还未踏出门槛,忽而想起上次布置暖房一事。 他是不是不喜欢温热的东西? 伸出去的脚猛地收了回来,谢南栀重新翻出一个茶盏,待原先这杯凉透了以后,再沏上一杯。 一凉一热,这次总不会弄错。 端到正厅时,饭桌已经撤下。 雁回不见踪影,顾危坐在椅子上小憩。 侧脸如画,面容清疏,纤睫轻眨覆下淡淡阴翳。 谢南栀将茶摆在桌上,伸着手站在一旁犹豫不决。 要不要叫醒他? 万一这杯热的也凉了怎么办? 然,顾危眉眼弯弯,将她动作悉数捕尽。 “咳。”他咳了一声,出声提醒,“谢谢南栀。” 兀自端起凉的那杯,一饮而尽。 末了,还打趣道:“还知道给自己泡一杯?” 见状,谢南栀心中的石头落地,终于松了口气。 她发觉,督主似乎格外贪凉。 放下茶盏,顾危视线盘旋在漆盘之上。 他喝的这杯茶水橙黄已经凉透,而另一杯热气袅袅适宜暖身。 小女娘的那点心思在他面前昭然若揭,却也不曾点破,只道:“还不喝?” 谢南栀一愣,手忙脚乱地端起来,被滚烫的杯壁烫了手,连将茶盏又放回桌上。 指尖小巧微红。 一张有力的大手牵着她的手往前一拽。 她离督主又靠近了些。 “怎的这么笨?” 男人嘴上调侃,手上动作不减。 冰凉的手指在她指尖抚摸,再吹一口清气。 几次往复,钻心的烫意减缓了不少。 男人似乎觉得不够意思,手指滑向她的掌心轻揉慢捻,惹得她阵阵寒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危看着小女娘的山眉水眼,从脸颊至耳垂再至脖颈,绯红一路向着深处蔓延。 他喉结微动,敛了神色。 “好了,本督还有事要忙,你乖乖回去吃药。” 谢南栀瞬间皱眉,她从小就是个药罐子。 听府上老人说,她出生之时染了风寒,便自此得了弱症,加上下人们照顾不周,她几乎是泡在药缸子里长大的。 虽然喝了不少中药,却仍然接受不了药的辛苦。 顾危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怎么?嫌药苦?” “苦也得喝。” 不等她反驳,径自离开。 谢南栀叹了口气打算回梅园,却见走出去很远的男人回眸,眸中没有压迫。 “乖,散值了给你带糖吃。” 说完再次离去。 糖? 小孩才吃糖。 谢南栀暗自腹诽,再说了,这会儿子喝完药,等他带糖回来,舌尖早就没有苦意,还要糖做甚? 虽是这么说,但华灯初上夜幕降临时,她老老实实抱着汤婆子坐在廊下。 一刻钟—— 两刻钟—— 汤婆子里的热水添了又换。 她盼着明月升起,又看着明月高挂。 终于在夜色中见到了男人的身影。 谢南栀小步跑去,男人未注意到她,步履未停。 她按耐住胸口跳动,伸出手迎了上去。 两手相牵,掌心温热。 谢南栀却疑惑了,这手……怎么这么粗糙?还有这么多茧? 她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注意面前的男人身子一僵,慢慢回头。 “谢姑娘?” 声音也有些不像,谢南栀揣着疑问抬头,吓得小脸煞白。 这不是督主?! 怎么会是雁回?! 雁回怎么穿着督主的衣服? 两人齐刷刷愣在原地。 直到身后幽幽传来一声,“勾搭完本督不够,还要勾搭别的男人?” 谢南栀早就吓得浑身僵硬,森森寒意从脚底窜到脑门。 “我……我……” “你你你,你什么?” 顾危从后而出,在夜色里显出身型。 他穿着雁回的衣服,一身白色骑装外面是银色甲胄,乌发高高束起与往日不同。 “谢南栀,你该不会嫌弃本督是个阉人吧?” 她讨好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嫌弃? “怎么会?我只是……看错了……” 要不是他们乱穿衣服,她怎么可能会认错? “你们大晚上的换着衣服穿,这是?什么特殊癖好?” 一不小心说出真实想法,果不其然,被顾危敲了个重重的丁壳。 “大人的事,小娇娘莫要管。” 谢南栀闷不作声,她不是小娇娘,她已经及笄了! 见人似乎堵着气,顾危有些好笑。 “所以,你一开始是准备勾引本督?” 勾引? 这怎么能叫勾引?! 这顶多叫示好。 谢南栀噤声,又怕惹恼男人。 闷着嗓音喃喃:“没有……” 呵。 撒谎精。 顾危失了兴致,转身离开。 谢南栀没拿到糖,亦步亦趋地跟上。 低着头,低着声,小心试探。 “糖……” “小没良心的。” 只换来男人的一句吐槽。 谢南栀怒了,只敢偷偷生气。 果然!大奸佞说的话怎么能信! 她怎么就没提前想到,他会说话不算数! 啪—— 腹诽还没结束,一个袋子被前人丢至谢南栀头顶。 她连忙接住。 打开一看,里面是五彩斑斓的糖果。 流光溢彩如天上朝霞。 她呆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糖。 摸摸鼻子,有点尴尬。 她默默收回刚刚的腹诽。 原来,大奸佞也会说话算话啊…… 第15章 果然是老奸巨猾的大奸佞 寅时,天雾蒙蒙,飘着黑云,不见一丝光亮。 谢南栀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被女使拉起来时,神思算不上清明。 “谢女娘,督主在外,莫要让他久等。” 烛火微光倒映在窗前,浮现影影绰绰一道人影。 女使端来盥洗盆,替她换上珍珠白云锦褙子和长裙,再梳个利落的发髻。 从里将扇门打开,谢南栀迷迷糊糊探出颗小脑袋,顾危倚靠在墙边,双目明朗。 他将她彻头彻尾打量了一番,起身站定。 “走,带你去个地方。” 睡眼惺忪的小女娘张嘴打个哈欠,去什么地方非得大早上天还没亮就出发。 但她不多言,跟着走出几步,忽而想起什么又打道回府。 拎着昨晚放在桌上的糖袋子系在腰间才高高兴兴跟上。 顾危站在前头,眼瞧着女娘的一举一动,嘴角不自觉弯起一点弧度。 谢南栀走上来,看他没动,迷迷糊糊偏头,“嗯?” “咳——”男人轻咳一声,浑不自知地擦了擦鼻尖,恢复一贯的冰冷。 府外,雁回牵着两匹马在巷子里等候。 一匹黑色神驹,一匹赤红宝马。 顾危翻身骑上黑色的汗血神驹,微风一吹,直显他背脊硬朗,气宇轩昂。 “上来。” 对着谢南栀说。 视线略过黑马,谢南栀看着另一匹赤红宝马愣了神,她从没骑过马,更别提和督主方骖并路。 看着雁回手里的马,谢南栀犹犹豫豫上前,和比她高出一截的马匹面面相觑。 这赤马这么高,她上都上不去,他们未免也太高估她了。 宝马伸长脖子,冲她呼出一口浊气,吓得她连连后退。 雁回松开神驹的缰绳,牵着宝马顺毛,一脸匪夷所思地斜视她。 这人怕成这样还凑过来看。 奇奇怪怪。 “这边。” 顾危难得颇有耐心指点。 谢南栀恍然,原来她认错了马。 这会儿糗大了。 她尴尬得脚趾抓地,挪着步子过去,小声嗫嚅,“这是……要干嘛?” “带你醒醒瞌睡。” 说完,男人的大手握住柔荑小心一提,谢南栀便腾空而起,离地几尺的距离。 她局促不安,视线飘飘乎不知看向何处。 身下是温热的神驹,身后是冷酷的督主。 耳后传来一道清风,耳廓一阵细细密密的酥麻。 “好了吗?” 谢南栀僵硬地点点头。 下一瞬,神驹飞驰而出。 万户府邸飞啸而过,冷风犀利吹得她面容煞白。 她咬紧牙关,死死压抑喉中的低泣。 鬼市。 顾危下马,伸手扶她下来。 待人站定,他抽出洁净的丝帕将手擦净,擦得细致还不忘揶揄:“你这个小娇娘倒是有意思,明明害怕却一声不吭。” 谢南栀站在原地,腿脚还是软的。 成长环境所致,她向来只会隐忍,不擅发泄。 雁回跟在其后,接过主手里的缰绳,牵着两匹马往别处而去。 前方是巍峨耸立的巨型拱门,盘踞在层峦之前。 里面灯火通明,楼屋式样全然不似盛京城内。 街上游荡的每一个人都戴着异怪面具,露出的双瞳空洞无神。 无一处不渗着诡异。 仿佛是人间地狱一般,谢南栀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看着顾危身形颀长,玄袍黑发随风摇摆,好像他从地狱而来,生于地狱。 虽然害怕,但还是跟上去紧紧牵住他的袖子。 “这是什么地方?” “鬼市。”顾危回眸叮嘱她,“这里很危险,你要跟紧了。” 稍不注意,就会被吞食果腹。 谢南栀紧紧贴在顾危身边,走了一段路后,跟着身前的男人一并停在一个面具摊前。 摊子上尽是些鹰头雀脑的面具,似尖嘴獠牙,似黑色饕餮。 瞥见女娘面容有点不喜,摊主操着沙哑的嗓音面命耳提:“小女娘,在这里不戴面具是大忌,严重者,杀无赦。” 顾危转了转银戒,挑起下巴说:“选一个吧。” 每个面具都不堪入目,还用得着选? 谢南栀正欲随手一指,忽而见到角落里放着一副白色面具,上面印着蝴蝶花纹,镶嵌金边翎羽。 精致又干净。 她伸手指着那副白色蝴蝶面具,欣然说:“要这个。” 顾危领意,掏出银两对摊主一丢,另指两副黑色的面具说道:“好,就这两幅。” 一副猪鼻横肉皱皱巴巴,另一副额间长角奇丑无比。 接过面具戴上的谢南栀无语凝噎。 他早有主意,还有问她的必要? 果然,是老奸巨猾的大奸佞! 跟着督主走到一栋楼前,楼高数尺,高悬灯笼,正中央的匾上画着符咒。 楼里的小厮看见两人立即迎了上来,“都快闭市了,客官怎么才来?” 顾危眼含深意地觑了一眼谢南栀,幽幽道:“府中的小娇娘不能熬夜。”只能早起趁着闭市前赶到。 小厮闻言,眼中满是匪夷所思。 这女娘穿得淡雅清素,瞧着年龄不大,怎么跟着男人来这种地方? 也不多说,领着二人进楼。 楼内是镂空设计,站在一楼如站在几尺高台一般,中间是挑空的圆形斗武场。 众宾客围在栏杆边,冲底下挥拳相对的人们嘶吼助威。 一个个面目猩红,像嗜血的野兽,令人望而生畏。 谢南栀好奇地瞧了一眼,只一眼,空空如也的肠胃翻涌生寒。 场内,碎尸与残肢不知凡几。 一个断臂男人和瘦骨伶仃的长者针锋相对。 前者手持匕首,后者抄着木杖隐匿于黑暗之中。 刀光剑影之际,长者如影爬行,掠过匕首插进断臂男人体内。 男人倒在血泊之中,眼中是惊恐和不甘。 随着他的应声倒地,哨声吹响,栏杆边宾客一哄而散,开始寻找新的位置。 顾危抓着谢南栀,迫使她趴在栏杆上直面糜溃。 伴着下一声哨响,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从不同方向进入众人视线。 小孩们骨瘦如柴,但眼里泄出的光像豺狼虎豹。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们如弦上的箭,疾如旋踵一下子扭打在一起。 没有武器,仅用尖甲利牙让对方成为自己的阶下囚。 谢南栀偏开头,不想看血腥的场景。 却被一张大手钳住,强制她正对着两人的场地。 胃里波涛汹涌,她蹙眉紧闭双眼。 一道凉薄的嗓音再次响起。 “你再闭眼,本督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喂狗。” 谢南栀没有办法,心狠手辣如顾危,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她强迫自己睁眼,在人声鼎沸中身颤如筛子。 半晌,一个小孩跪在地上,脖颈断了一半。 另一个小孩嘴里仍在咀嚼,活脱脱是地狱中走出的邪神。 谢南栀再也忍受不住,挣脱开督主的桎梏,蹲在一旁干呕,除了几滴唾液,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慌乱中抽出系在腰间的糖袋子,拿了一颗塞进嘴里。 味如嚼蜡,食不乏味。 遂又抓了一大把,塞得嘴巴鼓鼓囊囊才好似回了魂般。 顾危站在她面前,双手负在身后,背着楼内的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他居高临下地掌控着一切,“谢南栀,如果你不主动出击,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此刻的谢南栀不明深意,以为是男人的威胁,咬着下嘴唇无声反击。 男人蹲下来,强劲有力的手指钳住她的双颊,勒逼她迎上自己的视线,语气森然。 “这里还有女人比赛。” “如果你不听话,本督便把你卖到这里,生死由你。” 第16章 那你哄哄本督 谢南栀难得主动迎上顾危的视线,细细端详他眸中的情绪。 一片静止的乌泉,没有半点涟漪,漾不起丝毫感情。 顾危起身,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哄道:“乖。” 谢南栀忍着酸麻站了起来,胃里涌出一片恶寒。 天光破晓,晨曦透过浮云尽洒在人间,泄露片片生机。 盛京城内,顾危牵着神驹闲散地缓行,谢南栀拽着缰绳坐在神驹之上,凝视他的背影。 薄薄的一片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压力量。 “你要把本督盯穿?” 声音从前面传来。 谢南栀懵了,这人的后脑勺长了眼睛不成? 怎么会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在她困惑之时,一旁的雁回牵着宝马与她并驾同驱,忍不住调谑:“别人此刻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你倒好,还不怕死的一直盯着主。” 谢南栀讪讪收回视线。 她怕。 正因为怕,故而才更想将他看穿。 但督主这人心思深沉如渊潭,她看不穿也猜不透,转而看向道路两边的摊贩。 以前她困于国公府内,出府的次数寥寥无几。 除却上门拜访,其余时间呆在她的兰荫庭内延挨度日,更遑论在街上游荡。 外面的一切事物于她来说皆是新奇之物。 三人两马悠哉地在明旦的街上行走,似乎是为了让她多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刻意放缓了速度。 经过路口时,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娘跪在石板路上,未遮羞的膝盖粘了细细碎碎的小石块,透着不自然的殷红。 身边站着一个满口黄牙的老汉,手里掐着小鞭,见到衣着不凡的三人,眼里挟着精明的光。 谢南栀的视线与小女娘交汇的一瞬,仿佛人生轨迹也交融了一般。 在清澈的剪瞳之中,她看见了蓬勃的生气,也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督主!” 她急忙喊住。 她从未见过人伢子贩卖人口的情形,但总能听见阿兄外出回来后谈论到被贩之人有多么可怜无助。 气运好的女娘,被卖进官府人家做个丫鬟女使。 气运差的,被卖给青楼做女妓或是卖给鳏夫做小妾的比比皆是。 她想救她。 “想要?” 顾危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小女娘,他从不是什么善心大发之人,相反,他要嗜血,他要毁灭,他要众人与他共沉沦。 “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想护她?” 他忍不住呛她几句。 一旁的人伢子见有利可图立时拥上前,操着一口乡音,伸出皲裂的手指比出一个标准的八。 “各位大人,只要八两银子就能买下她。” 八两银子够得上寻常人家一月的开销。 雁回冲他翻了个白眼,“八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谢南栀不懂银钱的概念,只知道大奸佞的手下都觉得贵,那必然是她付不起的价格。 她悻悻然坐在马上,任凭顾危牵着马离开。 身后的人伢子还在喊价。 “八两不行,七两也成。” “实在不行,六两给你!” “算了算了,五两!就五两!” 谢南栀心软,急不可耐地叫住顾危。 “督主,等我一下!” 也不等人扶她,她翻身下马,因着身高不够,双脚踩空一屁股摔在地上。 拍了拍灰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小女娘面前。 谢南栀解开糖袋子,从里面掏出几颗糖塞进她的手里。 既然不能解救她,那就让她的生活暂时甜蜜几分。 谢南栀捂着糖袋子走回去,一步三回头。 实在不忍心,越性儿把糖袋子一整个塞进她的怀里。 见此情形,顾危的脸黑如锅灰。 阴郁的气质浓烈,他迈着忿忿然的步子往地上抛了一锭银子。 人伢子兴高采烈地去捡,掂了掂银子的重量,解开小女娘的脚铐一把将她推出。 “走吧走吧,遇到大户人家你就偷着乐吧。” 顾危谛视神清气爽的谢南栀一眼,又觑了小女娘一眼。 深深吐出一口气,夺过糖袋子丢给谢南栀。 面露不满,“本督的东西,你想给就给?” 他隐忍着愠怒走在前面,压根不听身后的一切声音。 这还是第一个敢将他的东西转手让人的人。 不知好歹! 烦闷地走出好一段路,瞧见路边有一个摆卖面具的摊贩。 摊子的中间放着一副白色面具,面具做成兔子的外形,以银边勾勒,再镶上茸茸白毛。 像她。 和她一般笨拙。 付了钱,又丢给谢南栀。 “这是?” 谢南栀感到奇怪,这是送给她的?可他不是在生气吗? 男人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他嗓音低沉,仿佛是地狱传来的呼啸。 “鬼市,你不是在腹诽本督?” 腹诽他小气吝啬,买了对不堪入目的面具。 小巧的鹅蛋脸上膛目结舌,谢南栀愣怔。 他,怎么会知道? 难不成真是地狱之神,有着看透人心思的魔力? 然,她依旧不敢承认,揣着明白狡辩:“我没有!我怎么敢腹诽督主。” “还狡辩。” “我真的没有!” 顾危冷笑,“你敢说,本督可不敢信。” 几人向着青云巷而行,谢南栀一手拿着面具,一手拎着糖袋子,心里竟还有一丝窃喜。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大奸佞哄人的功力真是炉火纯青。 这么能识弄人心,也难怪深得陛下欢心。 督主府。 雁回挥手命女使替衣不蔽体的小女娘寻件披风。 不合身的袍子披在身上依旧遮不住一双在雪泥之中冻得通红的脚。 “府上没有伺候你的女使,这人往后归你了,你给她取个名字。” 顾危目不斜视地看着谢南栀。 谢南栀难以忍受他眼中的犀利,转而问小女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娘一脸茫然,嗓音细若游丝。 “我没有名字。” 谢南栀颔首,沉吟片刻后启唇:“小满,那你便叫小满吧。” 得了名字,顾危让人将她带下去学习规矩。 谢南栀跟在其后。 “站住,本督还要跟你算账。” 男人站在青树前,倚着绿,衬着光,仿佛不拘泥于尘世一般。 “她不算府上的人,以后是死是活与本督无关。” “既要保她,那你便自己护住了。” 谢南栀领意,他能救回小满,她已然知足。 “并且,买她的那些银子你得自己出。” 谢南栀摸摸口袋,没有一分钱。 从国公府出来时,她分毫未带。 她撇撇嘴暗自嘀咕,大奸佞贪污的油水那么多,怎么还和她计较五两银子。 “又在说本督坏话?” 顾危上前一步,遮住她面前所有的光。 整个视线便只有他一人。 谢南栀摇头,掀开眼帘小心试探:“那我可以随意出府吗?” “不行。” “那我怎么赚钱营生,怎么还你钱?”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面上看着天真无邪,话语里却是叛逆。 顾危气笑了,嘴角的弧度无法抑制。 “那你哄哄本督,把本督哄高兴了,就跟你一笔勾销。” 谢南栀低着头,抓着袖子玩弄小手。 “不愿意?”男人眉头微蹙。 她摇头,咬着嘴唇面露纠结。 “哄人都不会……” 话音未落,啵唧一声。 谢南栀一口亲在顾危脸上。 第17章 他这种人怎配拥有常人的情感 “这样......行不行?” 肤如凝脂的脸蛋攀上两抹清浅的红晕,谢南栀黏黏糊糊小声呢喃。 “咳咳——” 向来凌厉的男人竟还有些罔知所措,他挪开视线,右手擦了擦鼻尖。 余光瞥见比自己矮了一个脑袋的小娇娘耷拉着脑袋,局促地攥紧帕子缠绕一圈又一圈。 顾危忍不得戏谑几分。 “小小年纪不学好,脑袋瓜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东西?” “嗯?” 尾音上扬,带着男人独有的腔调。 逸然青冥又勾魂夺魄。 谢南栀愈发羞涩,头垂得更低了。 也没人告诉她,用美人计还有如此大的心理负担呀? 香罗翠袖中的纤纤软玉萦满帕子继而松开,循环往复,她分外芒刺在背。 难不成这次又失败了? 她又惹督主生气了? 偷偷觑一眼近在咫尺的男人,正巧和他撞上视线。 谢南栀做贼心虚般匆匆收回目光。 可他看起来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呀...... 只听男人一声嗤笑,不急不徐地将她打发。 “你先回梅园歇着吧。” 顾危神情恢复常态,语落之后看着小娇娘落荒而逃。 他慢悠悠掏出一叠帕子,将谢南栀亲过的地方仔仔细细擦拭干净。 幽邃的眸子透过光熙树影望向远处。 他叹了口气,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这种人,怎么配拥有常人的情感?! 梅园,谢南栀喘着粗气闯入房间。 端起一盏茶壶倒了杯水出来,一饮而尽。 茶水的一旁,摆放着女使刚刚送来的早膳和药茶。 另一端整齐排布着给她敷药用的瓶瓶罐罐。 谢南栀忽而想到自昨日清晨雁寻交代完注意事项后便再未见她露过面。 别说梅园,整个府内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谢南栀有些疑惑,唤住准备离去的女使,“雁寻阿姊呢?她一般在哪呀?” 女使摇头:“奴婢不知。” 然后转身退下。 谢南栀咬唇,隐约觉得这偌大一个督主府不寻常之事还挺多。 她也未仔细思量,用完膳敷了点药倚着靠椅小憩。 俏若三春桃的脸蛋大抵好了,未留下明显的痕迹。身上的伤口上过几日药后也都翻新,皮痂之处泛着粉嫩。 门扉未合,有小厮来报。 “谢女娘,谢国公府谢世子在外求见。” 谢南栀心力憔悴,无奈地问:“督主怎么说?” 小厮一五一十回答:“督主不在府中,见客事务全凭女娘做主。” 想来是顾危离开前下过的旨意。 思考片刻,谢南栀还是决定出门会一会阿兄。 大门内还只露出一片衣角,巷子里来回踱步的谢辞舟当即拉着食盒拥了上去。 他牵着谢南栀的腕臂,故作娴熟地来回打量。 “南栀,你在这过得好不好?顾危有没有欺负你?他府上的人有没有欺负你?” 谢南栀收回手摇头。 除了恐吓她之外,欺负她的一直都是国公府! “阿兄来有何要事?” 没有要事就不能来了吗?谢辞舟刚想回呲几句,想到如今的谢南栀已变了性子,索性将话咽回肚子,含笑晃了晃手中的食盒说道:“阿兄买了你最喜欢的酥酪,跟阿兄回家一起吃好不好?” 谢南栀面色复杂。 她看了看刷着棕漆的食盒,上面刻着她最喜欢的那家食坊的招牌。 又看了看满怀期待的阿兄...... 这一幕如数个往日里,谢辞舟散学后提着食盒站在她的院子里一般。 可如今,却终是不一样了。 前世,阿兄虽然没有亲手伤害过她,可他助纣为虐,指鹿为马。 从未相信过她,更从未保护过她。 再来一次,这个阿兄,她决定不要了! 谢南栀敛神,染上顾危的几分淡薄,“督主府什么都有,不缺这一碗酥酪。” 谢辞舟叹气,很明显,他的妹妹拒他千里之外。 他放回食盒,深吸一口气,凄凉道:“那我实话与你说了吧,祖母她忧心过重,怕你在督主府吃不饱穿不暖,遭人白眼惹人非议,现如今重病不起。” “能不能撑过去就看这几天了。” 将来人的心思了然于心后,谢南栀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前几日还能操起鸠杖追着她打的谢老夫人短短几日就重病在榻? 阿兄说出来也不觉得羞得慌? 她被打了之后还静养了好几日,祖母的身子怕不是比她还要硬朗? 呵。 谢南栀暗自哂笑,倒不如明摆着说,祖母能不能撑过去就看她谢南栀回不回国公府了。 心里虽在吐槽,面上却还是乖乖地询问。 “阿兄,可曾请了大夫瞧瞧?” 谢辞舟脸上是惋惜之色,“圣上知道后,特派了御医诊断,说祖母肝火郁结,开了药也只能吊住一口气。” 谢南栀闻言抑着嘴角,端的是一副真心实意的做派。 “我在督主府上遇到一个神医,要不要让她去给祖母瞧瞧?” 谢辞舟清楚,顾危手下有些武功颇高、医术精湛的奇人不足为奇。 但,此事若再将顾危牵扯进来怕是不好收场。 他讪讪一笑,表情不甚自然。 “御医都发话了,督主府的人怕是也没有办法吧。” 婉拒的意思显而易见。 谢南栀却不如他所愿,蹙着眉头指责道:“阿兄这是何意?就算你不相信督主府的医术,但你也不能不为祖母着想啊!死马当做活马医,有总比没有好!不管怎么样,你都该让她去给祖母瞧瞧。” “难不成,阿兄见不得祖母好?” 一棒子打了回去,谢辞舟稍显急躁。 “哪里的话,我当然希望祖母能够好起来!” “如今,御医都下定论了,他顾危又能有何办法?且不论这个,祖母当前的愿望就是见你一面,看到你没有被欺负,她老人家一定会好起来的!” “南栀,莫要再任性了,快和阿兄回去见祖母一面吧!否则就要来不及了呀!” 谢南栀见他自乱阵脚,前言不搭后语,语气更是轻蔑:“我又不是神医,我见祖母一面,祖母就能回光返照?” 凉透了的心再度尘封,她丢了一句轻飘飘的话出去,“阿兄怕不是话本子看多了?尽说些笑话。” 谢辞舟彻底恼怒,破罐子破摔。 “谢南栀,你为何非要待在督主府?为何非要和家里人作对?” 吃人的嘴脸露出,谢南栀习以为常。 她沉声:“阿兄,我说过的话你是一句也不听啊。” “其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国公府讨厌我就直说,何必给我冠上杀人犯的头衔。” “可是,的确是你照看不周,才导致妹妹......”谢辞舟声音越来越小。 谢南栀恍若未闻,“其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有甚者,将我关在柴房将近半载,你们这不是娇养,是囚禁。” “其三,你们国公府包藏祸心,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和你们尔虞我诈。” 三句话说完,谢辞舟怒发冲冠。 好好好,如今好言相劝是劝不动谢南栀了,他不得不用上强硬的手段。 谢辞舟面目阴沉,一张大手拽住小女娘的皓腕,不顾她疼痛与否,抓着她就走。 谢南栀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见府内冲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将谢辞舟撞翻在地,牢牢地挡在谢南栀的面前。 只听她瓮声瓮气:“不准欺负我家女娘!” 第18章 她说疼你没听见? 小女娘生得眉清目秀,换上干净的鹅黄团花褙子,出落得韶颜稚齿。 谢南栀看着她有一瞬间的出神,随即嫣然一笑,言语里是藏不住的惊喜:“小满。” 小满重重点头以示回应,表情仍是凶神恶煞。 尽管圆圆的脸蛋皱成一团也没有什么威慑力。 她双手撑开挡在两人之间,郑重承诺:“女娘安心,小满一定誓死保护你!” 谢南栀忽而笑了,笑得有些酸苦。 看着面前的人,一个是今早才救回来的小丫头,拼尽全力保护她。 另一个是一起生活了十几载的亲阿兄,却从未替她撑过伞。 爱与不爱,一看便知。 她还有什么心软的必要呢? 轰隆一声惊雷,震得她瞬间清醒。 浓密阴沉的黑云之下,谢辞舟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灰尘,目眦尽裂。 “这是哪来的丫头?!”环视一圈无人上前应答,他痛斥,“你们督主府就是这样管教下人的?这就是顾督主的待客之道?” 谢南栀懊恼,怎么从前只知道阿兄光风霁月、渊清玉絜,却未曾发现他竟也会无能狂怒?! 她扶额,好心劝说:“阿兄请回吧,在督主府前叫嚣,你必然讨不到好处。” 谢辞舟现在哪还听得进这些? 他上前一步直直盯着谢南栀的双瞳,好似要将她剖心析肝,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透彻。 “谢南栀,你当真要和这等奸人为伍?” 说罢,一脸深恶痛绝。 “我就不明白了!只有宫女给太监做对食的,哪有高门贵女上赶着去的?!” 她谢南栀不要脸,他还要脸! 如今,整个盛京城都知道他谢辞舟有个与顾危同吃同住的好妹妹! 他的脸还往哪搁?他往后还如何在同窗面前抬起头来?! 越想越羞愤,谢辞舟干脆指着谢南栀的鼻子骂道:“你知不知道,顾危给温皖下完药后,她痒得三天三夜合不了眼!皮肉折腾得不成样,人都废了大半!” “你倒是好了,跟着顾危一走了之,你倒是看看你的温皖阿姊,心疼心疼她啊!” 也不谈什么寒心,毕竟谢南栀的心早就死了。 她觉得谢辞舟好生讽刺! 温皖三天三夜合不了眼,那她呢?她的皮肉之苦就是轻轻松松混过去的? 温皖折腾得不成人样,那她谢南栀呢?她可是死过一次的人啊! 他谢辞舟怎么也不心疼心疼她?不心疼心疼自己的亲妹妹?! 也好,这样一来,她也算是看清楚了国公府的全部嘴脸。 她正色问:“那阿兄觉得温皖是什么样的人?” 是无辜人!是可怜人! 这便是谢辞舟的答案。 他的右手负在左手之上用力拍了拍,发出“啪啪”声响,“她父母双亡,千里迢迢进京省亲,非但被你诬蔑,还要被顾危欺负,说她不幸,是也不是?” 一声轻嗤从谢南栀嘴中泄出,她鄙薄:“温皖费劲心思让我穿着粗鄙不堪的衣服进宫献舞,给我下情药,还将我同小太监关在一起。不巧的是,我逃出来了,否则,你现在还能看见我堂堂正正地站在这?!” “我这样把事实说给你听,你还要觉得她可怜无辜?她不幸至极?” 谢辞舟怔在原地。 怎么又牵扯出一个小太监?! 敢情谢南栀已经和小太监...... 他将谢南栀彻头彻尾地端详了个遍,哆哆嗦嗦道:“你......你......是你自己不小心才中的招。” 谢辞舟此刻仿佛得知了一个巨大的噩耗,他不愿相信自己的妹妹已然失身,却又不得不怀疑妹妹的清白。 是了,谢南栀从他的表情就能知道,左不过又是在恶意揣摩她,宁愿相信自己的猜测,也不愿意向她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南栀......莫要再和顾危纠缠了。他就是想利用你对付国公府,你不要中计!” “顾危他十恶不赦,吃人不吐骨头,跟着他,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谢辞舟不辞辛苦地一遍遍劝解。 效果却微乎其微。 谢南栀垂眸,不再纠缠,“我自有判断,你无需再说了。” 眼见今日计划失败,谢辞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开小满冲上去拽住谢南栀转身离开。 男女力量悬殊。 小满摔在地砖上,结结实实磕出了淤青。 谢南栀被人钳住,本是内心毫无波澜,此刻倒生生膨胀出火焰。 说不过就用强的,当真是盛京城的第一翩翩少年郎! 她用尽全身力气甩了谢辞舟一巴掌,疾言遽色:“阿兄,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 “你不明事理,为虎作伥,助桀为恶,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阿兄了!” 谢辞舟踉跄几步,差点跌坐在地。 他不敢置信,他亲耳听到的这一番话。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谢南栀再道:“你护不住我,还要将我推入火坑,你不是这样的人,还想是哪样的人?” “不对!不对!”谢辞舟胡乱摆手,再次抓住谢南栀,“你定是魔怔了!我要带你回去,找个巫师给你除邪祟。” “疼!” “放手!” 谢南栀挣脱不开,一口咬在男人的手腕上。 预计的效果未到,谢辞舟不知如何已然飞了出去。 一道幽幽然的声音缓入。 “她说疼你没听见?” 扭头,是那个一脸烦躁的男人,仿佛世界欠他黄金万两。 雁回跟在其后装腔作势:“什么闲杂人等也敢在督主府前撒野?” 又对着门口的侍卫指指点点,一副欠揍的语气,“你们一个个都瞎了不成?” 原本还在原地目不斜视的几名侍卫当即拔出刀鞘,操起扫帚,将谢辞舟围在中间,打得他苦苦哀戚。 谢辞舟擅写文作诗,却不是习武之人。 一介富家子弟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苦打,耐不住几下痛就已自爆身份。 “我是谢辞舟!国公府的嫡长子!” 侍卫几个并未停手,直到顾危装模作样地拿腔拿调这才退了回去。 他上前刻意道:“原来是谢世子,失敬失敬。” 也不伸个援手,只是定定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谢辞舟兀自窘迫地爬起身,再言:“本督今早刚从人伢子手里买了个小丫头,这不,以为是价钱没谈拢,人伢子上门强抢民女。” “本督就说,这人伢子不长眼,竟还到青云巷撒泼了。” 尾音刚落,雁回识相地凑过去递给谢辞舟一条帕子。 奈何人家不领情,谢辞舟甩了甩袖子,并不正眼瞧他。 那边,小满也爬了起来,来不及拍去身上的污痕,就倾身挡在谢南栀身前。 初到督主府,不明白局势,她不便主动发起攻势。 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转到雁回身上,见他贱兮兮地给自己竖了一个大拇指。 小满疑惑,这人,几个意思? 嘲讽她呢?! 小脑瓜子还没想清楚,顾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谢世子上门有何要事?” 谢辞舟支支吾吾,不便明说,“我来接南栀回去见祖母。” “哦?” 仅仅一个音调,吓得谢辞舟冷汗涔涔,心虚不已。 谢南栀瞥他一眼,继而补刀:“他说祖母就剩几个时日了。” 不必多说,顾危自然是懂的。 他谄笑献媚:“是本督的下人不长眼冲撞了世子,正好,本督府上有位医术奇特的女使,不妨让她随世子过府瞧瞧谢老夫人的病症,也好替你看看有无受伤。” “顺便,也让本督见识一下国公府的待客之道。” 第19章 怎么,你家老夫人急着仙逝? 什么? 国公府的待客之道? 谢辞舟有些呆滞,所以他刚刚说过的话全被顾危听了去?! 况且,他明明是来接谢南栀回家的,怎么变成了请顾危去做客? 若当真将他领回府那还了得?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何况温皖的药劲刚过几天,再让他俩相见难保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一定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但—— 顾危没给他反驳的时间。 小厮驾着马车悠哉悠哉停在青云巷的正中央。 谢辞舟仿佛被雷劈中。 这阉人讲不讲道理?!明明没邀请他,怎么如此厚脸皮! “顾督主不妨下次再登门拜访?祖母不便,府上如今乱作一团,恐会招待不周。” 可顾危哪是什么要脸的人物? 他大步流星跨上马车,施施然倚在窗柩边不疾不徐,“无妨,若是误了谢老夫人的寿元,本督担待不起。” “劳谢世子在前头带路吧。” 谢南栀一骨碌钻进马车,乖乖坐在顾危身边。 有他在,她莫名安心了许多。 倒也不惧回国公府了。 帘幕放下,等了好半晌,马车才驶。 许是谢辞舟磨蹭了许久,见后车的人不为所动最终放弃挣扎。 与清晨时不同,顾危换了身黛色的衣裳,显得沉稳了些许。 仅仅只是显得。 他昵了旁人一眼,含着笑揶揄:“就你这样还想保护别人。” “我......”谢南栀张嘴,意欲反驳,可一想到自己非但没有护住小满,还害她受了皮肉之苦,遂怏怏然垂下脑袋。 一颗毛茸茸的头顶出现在男人视野之中,顾危喉结滚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才刚伸到一般,什么也没摸到,就听人喃喃:“正是因为不会,所以才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嘛。” 一双水灵灵的双眸浮现而出,顾危收回手,指尖掠过鼻子,不予回应。 他撇嘴,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却是在抑制嘴角上扬的弧度。 呵。 这头小尾巴狼,胆子愈发大了,都敢和他顶嘴。 他得开始思考思考自己恶迹昭着的督主形象了。 这头,到了国公府。 门口小厮远远便瞧见谢世子的马车之后跟着一辆督主府的车,暗道坏事,立即连滚带爬地跑进府内通风报信。 等谢淮孙氏得了消息赶出来阻拦时,谢辞舟已经领着顾危一行人行至厅堂。 “不知顾督主今日前来,有失远迎。” 又是抱拳作揖,又是不动声色地拦住众人去路。 然,顾危全然没有做客的自觉,径直往里走去。 边走边环视四周,似是巡访,又似逛园。 偶尔还关怀几句。 “听谢世子说谢老夫人病危,不知可否请过宫里的御医?” 谢淮满头大汗,拦又拦不得,又不好再放他进去。 “请过了,太医说心病还得心药医,这不,阖府都在等着谢南栀呢。” “不如,先让小女去见见家母?” 顾危顿足,嘴角携着意味不明的笑看得谢淮心里发毛。 他一派豁然,“欸,不急。” “本督特地带了府上的名医来替谢老夫人瞧瞧,先让她进去看看再说吧。” 几人又走了几步,到了万寿堂。 顾危止步于堂外,示意雁寻进屋,却被谢淮一把拦住。 “不可,家母一心想见小女,先让谢南栀进去看看吧。” 拦得如此生硬,谁还看不出其中门道? 顾危双手环胸,舌尖滑过嘴角,像蛇信子发出危险的信号。 他蔑视讥讽:“国公府好生有趣,不让人先治病,倒急着完成遗愿。怎么,你家老夫人急着仙逝?” 又嘲:“仙逝,还差这一时半会儿?” 外头的人在院子里叫嚣,里头那位装病的真要气得口吐鲜血。 拗不过顾危,只好放雁寻进屋。 前提是,谢南栀跟在其后。 这也无妨,有顾危在,谅他国公府也不敢移花接木。 万寿堂内,雁寻替谢老夫人诊脉。 脉象平稳有力,雁寻直言不讳。 “禀老夫人,您的身体健朗,不必仙逝。” 谢老夫人在罗幔内翻着白眼,真是个没眼力见的! 不过也是,阉人的手下,有几个是中用的? 真不如宫中的太医,只要她坚持称病,老太医必然顾及国公府的面子,象征性地开几副药。 哼。 一股浊气扑鼻而出,谢老夫人裹着被子哀嚎。 “南......南栀,祖母怕是不行了,你......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祖母最后的日子?” 谢南栀未答。 雁寻从自己带来的诊箱中拿出一把银针,她边替银针消毒,边说:“老夫人既然不放心,我便替你扎几针。” “不行!我晕针!” 对答如流,语速流畅。 雁寻忍俊不禁,将银针收回去,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 “那便用药吧。” 谢老夫人忍无可忍,这厮听不懂话是不是!她如今的身份是太医诊断的时日不多的人,这厮为何非得搅局! 她的手干净利落地收回罗幔,“宫中的太医已经给我开了药,难不成你的医术比太医还要精湛?我现在只想好好看看孙女的最后一面,至于你的东西,我碰都不想碰!” 谁知道那阉人是不是不安好心,偷偷给她下毒。 雁寻看了一眼自己的诊箱,里面都是一些太医也收集不来的名贵药品。 不用,便不用咯。 “雁寻,出来吧。” 顾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没听见人家嫌你医术不精,怕你下毒。”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谢南栀听了在一旁偷笑。 好巧不巧,被谢老夫人一眼看见。 刚准备啐她,却听见顾危唤谢南栀出去,立时闭嘴。 “带路,去你院子里看看。” 语气不谦,一如顾危常态。 谢南栀颔首,抬头看见谢淮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顾督主去女子闺房怕是多有不便。” “本督是个阉人,有何不便?” 狭长的眼睛微曲,牵出一丝淫威,“还是说国公府罔顾王法,贪污行贿,不便本督前往?”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争论的必要。 谢淮摇摇头,让出了路。 谢南栀走在前面,看着熟悉的景设,心中攀升上复杂的情绪。 几人经过一座精致华美的小院,又走过通幽曲径,这才到了兰荫庭。 兰荫庭,谢南栀的住处。 里面杂草丛生,门口的水缸已沾上灰垢。 顾危蹙眉,一脸嫌弃。 “这是你住的地方?刚刚那个院子不是?” 堂堂国公府嫡女就住在这破草堆里,传出去不叫人笑话? 谢南栀无奈地笑了笑,“那是温皖的住处。” 她自嘲地叹了口气,人生不过十几载,顶着国公府嫡女的头衔,她活得太过憋屈。 “你去挑挑,看有什么要带走的。”顾危退出院子,里面的灰尘熏得他难以忍受。 谢南栀站在原地倒不被灰尘所扰,她想了想,摇头。 她没有什么珠宝首饰,仅有的几个小玩意是谢辞舟平日出去玩带给她的。 不过现在她和谢辞舟...... 也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谢南栀抬脚准备离开,温皖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她亲昵地缠上谢南栀的手臂,一脸喜出望外。 “阿栀妹妹,你居然回来啦!” “离开顾危可太好了!跟着那个阉人,你不会幸福的!” “以后啊,京城的好儿郎随便你挑,何必吊死在顾危那颗歪脖子树上?” ...... 车轱辘话说了一大堆,温皖拥着谢南栀往外走去。 正面撞上咧着嘴笑得欢快的歪脖子树——顾危。 他露出阴森森的一排牙笑道:“好巧,又是你啊。” 第20章 本督看她好生躁怒 “又来送死?” 男人轻快狂妄的笑声吓得谢南栀也怔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危。 笑得野痞,笑得勾人。 眉眼弯弯,獠牙乍现,好一把柔情的夺命刀。 宛若低语的邪神,好言轻哄就能随意收走旁人的性命。 当头一棒把温皖吓得脸色惨白,她愣了好一会儿,转而还想分辨几句,被雁回不知从哪顺来的布塞了一嘴。 呜呜呜的发不出一个字词。 一股腥臭味从她嘴里传出,温皖呛得反胃,吐又吐不出来。 雁回耸着鼻子在她身边到处嗅,又闻了闻自己的手,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顺来的布问道:“这什么布啊?这么臭。” 旁边几个洒扫婆子端着木盆路过,害怕惹祸上身,吓得一激灵跪下,瑟瑟发抖地回答:“这......这是洗夜壶的布。” 夜壶?! 温皖和雁回不约而同石化。 长这么大,别说吃洗夜壶的布了,这玩意他们就连见都未曾见过。 顾危的笑僵在脸上,谢南栀的心悸陡然消失,俩人默契地默默退后。 雁回瞧见俩人动作,满脸苦大仇深。 要不是让这妮子闭嘴,他犯得着丢这么大的脸?? 他转头恶狠狠地谛视温皖,像一匹气煞的狼,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吞食果腹。 走进了些,他向吓傻的女娘伸出魔爪。 没有激烈的挣扎,温皖被他的表情吓呆,再一转眼,男人扯住她的衣袖使劲擦手,恨不得擦掉一块皮。 温皖:“......” 几人互相嫌弃地回到前院。 温皖被人丢了出去,双手反剪摔在青石砖上。 顾危冷呵一声,表情恢复往常,他贬斥:“在背后嚼舌根就是你们国公府的教养?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谢辞舟忿忿不平。 国公府的教养还轮得到他指手画脚? 皖儿肯定是实话实说,他接受不了事实就想把错则怪罪在他人身上,实非君子所为。 倒是皖儿...... 谢辞舟稍稍撸起袖子准备将人扶起,刚一靠近,一股子熏人的恶臭味扑面袭来,他恍惚了好半晌,弄清楚臭味来源后,默默退了回去。 谢淮目睹了好一会儿,胸口的气不打一处来。 真当他国公府这么好欺负?! 三番两次上门叨扰,还下手歹毒! 他启唇,声音硬朗:“敢问督主,为何屡次插手我家家事?” 这些人的怒火顾危全然未当一回事,掀起眼帘闲散道:“好端端一个小娇娘被你们藏起来折磨得不成人样,本督总得调查调查贵府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好去回禀陛下。” 他还想回禀陛下?! 谢淮气得脸都僵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此事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国公府的百年基业可就完了呀! 他忍住焦躁,长抒一口浊气,迫使自己沉住气说:“你告诉过陛下?” 黑云飘散,顾危瞥他一眼,在阳光底下伸出左手,兀自欣赏银戒。 欣赏够了,才慢吞吞回答:“谢国公怕什么,本督这不是还在调查中么。” 闻言,谢淮终于卸下重力,松了口气。 面色都转为缓和。 顾危将他的情绪变化悉数收进眼底,凤眼上扬,刻意问:“你在紧张什么?” 谢淮抖了抖肩膀,“我治家不严已是京中笑话,还望顾督主给我留点颜面。” “陛下日理万机,我府中的家事不必扰了陛下清净。” “行。” 顾危一口答应。 “不回禀陛下也可以——” “那我们聊聊谢南栀。” 谢淮双眼一闭,他就知道这阉人哪有那么好说话! 心里将他骂了个遍,面上还是慈父模样。 “南栀这孩子近日在督主府添了不少乱子吧?” 一缕清风顺着夹道穿来,穿过寥寥数人,穿过六神无主的谢南栀,穿过顾危,顺着他幽深的眼神打了个转,回旋至谢南栀身边,清凉刺骨。 “她啊——” “惹是生非,经常惹得本督心烦意乱。” “最近,还学会顶嘴,本督看她好生躁怒。” 谢淮孙氏一行人听了顾危的控诉,心中满是期盼。 顾危厌恶谢南栀甚好,无人再护着她,她还能不乖乖回到国公府? 只要等着顾危一声令下,谢南栀今日便是逃不掉了。 没承想—— 男人的话再次幽幽传来,“如此讨嫌,本督还是将她带回青云巷好好调教一番吧。” 孙氏错愕,这算怎么一回事? 她焦炙万分,上前辩护:“谢南栀这孩子向来娇矜惯了,督主不妨交由我来管教。” “以前是我管教不严,现在我必然严加看管。” “顾督主既然也看她不顺心,何必再带回府上,免得她惹恼了您,气出个好歹来。” 孙氏的说辞一大堆,密密麻麻钻进顾危耳朵里,又从另一边鱼贯而出。 他目光移到别处,没有松口的意思。 孙氏没有办法,当年的祸和她逃不了干系,她得想办法解决。 众目睽睽之下,她心一横,径直跪在顾危面前。 以一个母亲的姿态哀声乞求。 “顾督主,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不仅仅是国公夫人,我还是一个母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流落在外啊!” “谢南栀已经好些日子没回家了,她过得是好是坏?穿得暖不暖?吃得好不好?有没有遭人白眼?受人欺负?我这个做娘的总是放心不下。” “您大发慈悲,让谢南栀回来吧!” ...... 好长一段哀嚎顾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挠挠耳朵,转头面向雁回。 “中午府上吃什么?” 雁回笑得贼兮兮,一字一顿,“蜜饯梅子——” “炙羊肉——” “鲤鱼烩面——” “莼菜鲈鱼羹——” “蟹酿橙——” “还有一道樱桃煎。” 他咽了下口水,再说:“主可是饿了?我先命人提前开灶?” 顾危点点头,准备回府用膳,不经意间看见挪到角落里躲着的温皖,复而启唇:“谢国公,你家表姑娘在本督背后嘀咕本督,你该如何处置?” 温皖虽是国公府的人,但终究是外客。 况且谢老夫人疼她,谢淮怎会重罚,遂打个马虎眼忽悠过去,“我定会好好说教,还望顾督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也是。”顾危宽眉啼笑,“谢国公府最是慈眉善目,这种教训人的法子定是不及本督府上。” “那本督便好人做到底,一起带走吧。” 话过不留余地,转身大步离去。 谢南栀小碎步跟在后面,紧赶慢赶还是留下不小差距。 顾危驻足,皱着眉毛等她。 小娇娘怎么这么麻烦?走个路还磨磨蹭蹭。 等人终于赶了上来,拎起她的后衣襟快步离开。 谢南栀:“......” 两人之后,温皖走在雁回前头,走得温吞迂缓。 雁回烦躁,脸色臭得熏天。 他捏着鼻子说:“这么臭,抓紧点走吧,别逼我踹你。” 温皖:“......” 另一边,孙氏被下人扶起来,揪着谢淮的衣角,怛然失色。 “怎么办?温皖也被带走了,谢南栀的秘密如果被顾危发现我们就完了!” 谢淮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顺了口气,宽慰道:“没关系,温皖不知道实情,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只能逼宫了。” 第21章 督主可能不是常人 正值午时,闹市内人满为患。 督主府的马车走走停停,好半晌也走不出一个坊口。 谢南栀郁郁寡欢,推开窗牖伏在窗边,打量来来往往的过客。 一名推着车卖酥酪的摊贩经过,停在了前面的巷子口,他打开食桶的盖子来,里面的凝脂乳白香醇。 顾危难得兴致颇高,顺着谢南栀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她盯着酥酪看了许久。 今早,似乎听说她喜欢酥酪? 他递给雁回一个视线。 雁回又示意小满。 小满困惑,但依旧照做。 她云里雾里地上前找到摊主,第一次做女使,也不知道买几份合适。 转头数了一下,督主一份; 雁回一份; 她家女娘一份; 她也要一份。 统共四份,她冲着摊主伸出四根手指。 奶香浓郁的酥酪点缀上几颗葡萄果干,小满咽了咽口水。 从小到大,她从未吃过这么精致的食物。 等四碗全部打包好,她拎着就走。 闹市之中,纷扰嘈杂,摊主的叫唤淹没在人海里。 “喂——还没付钱呢——” 恰逢前面的摊贩收车回家,道路通畅起来,售卖酥酪的摊主推着车跟在后面追了好一路。 终于追上小满时,她满脸淳朴,眼神一片清明,清明得单纯呆滞。 要钱? 雁回只叫她去买,又没给她钱,她哪来的钱? 一双豆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雁回,没有怪罪的意思,也没有求助的意思,只有要他付钱的意思。 不少行人路过,少许驻足观望,少许经过后再回头指指点点。 雁回无语。 今天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他掏出钱袋递给摊主几个铜板,暗自决定撤回早上对小满的大拇指。 揣着阴郁一路回府。 温皖被人另行带了下去。 四人到了正厅,顾危于高位就坐,谢南栀坐在他身旁,俩人之间隔着一张茶台。 雁回混不吝地站在对面,小满端着食盒过去,打开盖子端出里面四碗酥酪。 一股馥郁的奶香萦在鼻尖。 不喜甜食的顾危侧过身子,略微揪眉,“给你买的。” 谢南栀有点诧异,他知道自己喜欢酥酪? 但......四碗会不会太多? “我......我吃不完四碗。” 顾危的眼神扫射在雁回身上。 雁回摆摆手,指着罪魁祸首。 小满再度困惑,不是一人一碗吗?她还想尝个味呢。 眼看着她家女娘已经开吃,她吧唧两下嘴巴不再奢望。 “好甜。” 齁甜。 谢南栀才吃两口,放下小碗,神色愈发闷闷不乐。 “我......我不喜欢吃了......” 以前喜欢吃酥酪,是因为生活在无忧无虑的欺骗之中。 而现在,回望过往。 十几载的人生苦不堪言,不是一碗甜酥酪就能解决的。 况且心尖苦涩,一口软滑下肚,腻在心头。 顺带泛着酸的记忆久挥不散。 顾危未恼,命人收拾。 “不喜欢就不吃了。” 丢了个眼神到对面,雁回立时晃手,将烫手山芋又丢了出去。 丢给小满,小满乐道,规规矩矩吃完四碗。 末了,打了个饱嗝。 吃过午膳,谢南栀领着小满回梅园休息。 直到傍晚才坐在院子里打发时间。 谢南栀靠着院墙坐在小板凳上,一根一根拔去砖缝间的杂草,心中思索究竟怎样才能得知国公府的秘密。 思索未果,越来越愁眉不展。 小满替她倒了杯茶水,蹲在她身边问道:“女娘有心事?” 谢南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心中思绪万千,却也不能同小满说道。 小满识趣,挪着碎步靠近了些许。 “那小满陪女娘聊会天吧。” 她嘟着嘴,揪着眉,歪着头问:“女娘为什么给我取名叫小满呢?” 小满小满,无需大满。 谢南栀喝了口茶说:“何须多虑盈亏事,终归小满胜万全。” “希望你余生幸福美满,但是大满则溢,所以小满就行。” 她的生活历经苦涩,所以余生幸福美满是她觉得最好的祝福。 抬眸间,小满红了眼眶。 还想再说些什么,忽而听见墙的另一边传来洒扫女使的小声交谈。 “你昨晚有没有听见什么异常?” “异常?在督主府再经常不过了。” 那道娇细的声音明显被吓到,声线颤抖,“怎......怎么说?” “督主手上人命太多,罪孽深重,所以督主府常年闹鬼。” “真的假的?我来督主府有半载了,好几次都在深夜听见女人的嚎叫,我还以为是我梦魇。” “嘘!告诉你一个秘密。” “督主可能不是常人。” “不是常人?!那还能是什么?” “是地狱的阎王,来人间索命的!” 娇细的声音一愣,有些惘然,“阎王还能是阉人?” “这你就不懂了,阎王附身在凡人之躯,照样法力无边。” “真......真的?那我有一次好像看见了两个督主,难不成就是什么所谓的分身术?” 两人嘀嘀咕咕又说了片刻,抵不住害怕抱在一起快步离开。 谢南栀坐在这头忽然笑了,如若顾危真是阎王,那她还得好好谢谢他。 谢谢他的手下留情,让她重活一世。 她偏头,询问小满看法。 小满声音闷闷的,“小满不知道这些......” 一双眸子中满是赤诚,她痴痴地看着她家女娘,“不管有没有阎王,不管督主是不是阎王,小满的命是女娘救的,小满的名字也是女娘取的,小满以后只保护女娘一人。” 月色朦胧,碧烟遮罩。 小满伏在榻边替女娘铺床。 谢南栀披着斗篷于树下细数星光,一颗,两颗,再不见踪迹。 恍惚间,顾危的身影在月洞门前一闪而过。 督主这个点来梅园附近有何要事? 谢南栀好奇,偷偷跟了上去。 前面的身影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间穿行,奈何小路交错,杂草越来越繁盛。 一个不经意间,谢南栀被一株探到路中央的枯树枝挡住,遂跟丢了身影。 怎么会? 明明前面只有一条路,怎么会看不见人了? 别样的氛围笼罩,她从记忆碎片中挖出洒扫女使的猜测。 难不成,督主真的有不为人知的本事? 困在原地进退两难,谢南栀似乎有些幻听。 她好像听见了女人幽怨的声音。 竖起耳朵想听得再仔细些。 突然。 “啊——” 一道尖利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谢南栀吓得差点瘫软在地,她慢慢退后,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酸麻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背脊骨攀升上汹涌寒意。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谢南栀的肩膀。 第22章 想见见地狱吗? 骇人的严寒似乎能透过厚重的斗篷直击心灵深处。 周遭的树木群起而动,在寂静的黑夜里唰唰作响,如同一群暗夜中苏醒的魑魅魍魉。 谢南栀的脖子像灌了铅般沉重,缓缓扭头,看见肩上那只惨白修长的手,没有一丝血色。 再往后,是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形轮廓。 她倒吸一口凉气,握紧了双拳才猛然抬眸。 那人穿的是白日里的黛色衣裳。 可是......怎么会? 督主不是走在她前面吗? 怎么移形换影到她身后了? 难不成他真的会什么所谓的分身术? 谢南栀惊呼一声,冷汗浸透了她的里衣,整个人凉飕飕的,仿佛置身冰窖。 她吓得口无遮拦,“你......你......你真的是阎王吗?” 此刻的顾危峨眉似剑,双目如融化的玄冰由内而外渗出茫茫一片苦寒。 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周遭气场大开,笼聚天地间的灰黯阴郁。 如地底下爬出的使者,握着锋利的镰刀,来取她尚未归还的性命。 男人开口,嗓音低沉,“你想本督是,本督也可以做你的阎王。” 一阵恶寒突如其来,谢南栀由衷地畏惧眼前的人。 她忽而意识到,原来顾危是如此可怕。 步步后退,退到无可再退。 顾危拽着她柔细的手腕将她抵在树干上,没有挣扎的空间,更没有逃脱的可能。 男人宽大的手掌与娇娘的肌肤亲密相触,不含热浪的碰撞,只余下彻底的清冷。 他像只冷血动物,仿佛血液之中都萃入了冰渣。 “大晚上不睡觉,来这干嘛?” 谢南栀犹疑的霎那,腕间力道加重,疼得她呲牙咧嘴。 “我......我说。” 她将下午听到的传言一五一十托出,害怕依旧不能取得督主的信任,咬着牙泣着血,“如果督主真的是阎王,那我就要报答您。” “呵。” 得来的是男人的冷笑。 啐着毒的冷笑。 谢南栀垂眸,她是认真的。 世上或许没有阎王,又或许阎王此刻真的站在她面前,无论哪种情形,她都很感激。 感激这次得来不易的新生。 眼底的晦暗扫去,她颇有深意道:“谢谢你的饶命之恩。” 黯然的苍穹笼罩在后土,到处都像没有期冀的荆棘深渊,大口将人吞噬,令人沉沦。 而顾危与之同生。 谢南栀在男人的臂弯里,衬着晦涩不明的月光察觉他的嘴唇愈来愈红。 像饮血的器具。 柔软的舌尖舔舐过唇瓣,他用自己独有的魅惑循循善诱。 “想见见地狱吗?” 不等人回答是他一贯的风格。 顾危拽着谢南栀的手领着她穿过丛林,那头豁然开朗。 一个庞大的黑色石门显现,他上前触发一个机关,石门轰隆隆打开。 潮湿阴森的气味凝聚在两人之间,往里走几步,大门自动合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令谢南栀几近晕厥,她惧黑,是个公开的秘密。 顾危察觉到身边的异常,拿出一块火石,隧道里燃起光亮。 石子路呈现下势,越往里走空气越稀薄,血腥气越重。 谢南栀吓得瑟瑟发抖,反手拽住顾危的衣袖。 现在的她压根顾不上什么阎王不阎王的,光是这肮脏阴湿的环境就能要了她三分小命。 隧道的前方聚着光源,谢南栀蹙眉闭眼,缓和了片刻才适应瞳孔的曲张。 隧道的尽头是个地牢,里面分列排布着许多铁笼。 有的铁笼是空的,有点铁笼里遗留着断臂残躯,还有的铁笼内关着不知全貌的活物。 穿过这片地带,最深处的中间是一个审讯室,温皖赫然绑在审讯室的十字架上。 外形上看不出任何伤痕,可她发丝紧贴头皮,脸色白得犹如厉鬼。 谢南栀悄悄和顾危拉开距离,颤抖着声线问:“她怎么了?” 顾危捡起地上的皮屑,蹲着逗弄笼子里不成人样的人。 他浑不在意,人命在他手中如同蝼蚁,他不高兴了便能随意将人拧杀发泄。 “她啊,被试了很多毒罢了。” 谢南栀脊背发凉,在十字架的另一角,雁寻站在刑具边。 不染尘埃般的仙女与低俗的污秽同席,令人看不清,摸不透。 她也和顾危一般嗜血如命吗?谢南栀只敢偷偷揣摩。 逗弄无趣,男人拍去手中污渍,起身走到刑具旁。 前面一排是各种折磨人的东西,每一个都开了刃,滴着血珠,昭显乖张。 后面一排的瓶瓶罐罐是督主府仅有的毒药。 颀长的手指划过一个个器具,而后拿起一把被炙火烤热的刀。 他仿佛闻到了血的鲜甜,神色镶着希冀,“谢南栀,以你的力气,这一刀下去,虽不会要她的命,但也足以令她生不如死。” “还有这些玩意儿,你看你喜欢哪个?” “对了,桌上的这些毒药,有的服下以后当即丧命,有的却能让她自此痛不欲生。” “你看,你想用哪个?” 顾危的话总有魔力驱使谢南栀前往。 温皖体内的余热散去,眼瞅着谢南栀一步步走向深渊,她嚎得声嘶力竭:“阿栀妹妹,不要啊!” “我错了!阿姊错了!阿姊给你道歉!” “你不能杀了我!” “你会遭报应!” “你会遭天谴的!” “你良心不会痛吗!!” 尖锐的惨叫在谢南栀耳边回荡,高度紧张的恐惧撤离,她忽然趔趄几下,步伐不稳,撑在桌子上努力拍打自己的头脑。 氤氲雾气四散开来,记忆慢慢清明。 她想起那日,温皖捧着烈红的舞裙哄骗许久不曾出门的她说,这是京城时下最流行的样式; 想起在偏殿内,被骂不知廉耻时,温皖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 想起沉塘那天,温皖躲在众人之后,一双啐了毒的眸子死死目送她消沉。 她确定,温皖就是给她下药之人。 谢南栀用力晃了晃脑袋,晃去阴暗不明。 她扫了一眼所有刑具,把温皖的求饶抛之脑后,将刑具一个个拿起来掂量了好半歇。 所有人等着她做决定。 只有温皖几近癫狂,“不可以!” “谢南栀我求求你!只要你不杀我!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 小女娘沉浸在仇恨之中,动作未停。 迟来的悔过有何用?她谢南栀如今不在乎了。 “温皖阿姊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谢南栀走到另一排,仔细看了每一瓶毒药的说明,最后挑中一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她最简单的愿望。 一颗情药,足够改变许多东西。 “你......你要干嘛?” 见谢南栀步步逼近,温皖戒备地质问。 “我知道温皖阿姊喜欢阿兄,这颗药有受孕的功效,只要点燃它,让阿兄闻了,你自然而然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谢南栀将仅有的一颗药丸小心翼翼地包在帕子里,塞进温皖的腰带之间。 做完一切,佯装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说:“阿姊,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转过身,小巧的鹅蛋脸上浮现出浓烈的恨意。 在国公府中迂回,受尽冷眼,她最会察言观色。 她知道温皖喜欢谢辞舟,自然也知道谢辞舟并不喜欢温皖。 他对温皖的好,亦如对她的好一般,仅仅限于“妹妹”的头衔。 一瞬间,谢南栀全身被阴郁之气笼罩。 她暗自冷哼,现在,她不想杀人,亦不想嗜血。 她只想助温皖一臂之力,让她在国公府掀起腥风血雨。 至于温皖能爬多高,那就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反正爬得越高,摔得越疼。 她谢南栀就是要让温皖体会她曾遭遇的一切!让她也尝尝被人欺!被人弃的苦楚! 第23章 看来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漆黑如墨的房间内,谢南栀抱着自己的身子蜷缩在角落里。 阴风四起,吹得门框窗柩啪啪作响,如同百鬼啼笑。 她仿佛处在幽暗的深渊,摸不着,看不见。 一颗心堵在嗓子眼,感官功能无限放大。 脚边风起云涌,似有邪崇抚上她的脚腕顺势而上。 画面一转,她溺毙在池塘之中。 污水如洪流全数灌进她的鼻腔喉咙,她想呼救,睁眼却是血红的天地。 耳边还有如鬼魅般的撕心裂肺。 是温皖的声音,如雷贯耳地咆哮,让她沦陷!让她去死! 一双无形的大手凝聚在她的身下,拽得她失了重心,掉进深谷的鸿沟。 无尽的恐惧涌上心头,她惊呼一声。 “不要!” 长睫蓦地睁开,周遭是熟悉的环境。 是梅园。 小满正跪在榻边,拿着湿透的毛巾替她擦拭额头渗出的密密冷汗。 “女娘是不是梦魇了?” 梦魇了吗? 谢南栀仔细回想,却记不起来自己梦到什么,只感觉到心脏沉着有力的跳动。 翻身下床,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段不太真切的记忆。 她记得她昨晚跟着顾危见到了温皖,还给了她一颗情药。 然后...... 然后她再也记不清了。 脑海里犹如云雾迷蒙,遮住了她的来路与去向。 她换好衣裳飞驰出门,凭着不甚清明的线索一步步回想昨晚的路。 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谢南栀原地伫足,百思不得其解。 督主很奇怪,督主府更是奇怪。 纵使顾危权势滔天,可一个都督的府内怎么会有地牢? 还关押着那么多与魍魉无甚区别的囚犯。 揣着疑虑,她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单独的房间。 里面的谈话声她再熟悉不过。 “这是解药,每月一次。主切记,否则以谢女娘的身体怕是遭不住这药效。” “行。” “还有,谢女娘的长相委实太像那位。” “嗯,本督第一次见她时还以为她是别人派来的刺客。”男人嗤笑一声,“不过,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刺客。” 谢南栀郁闷,不信就不信,怎么还骂她一嘴。 不等她吐槽完,里面清澈的女声再度传出,她竖着耳朵偷听。 “主还是谨慎些好,谢女娘这人不能不防。” “放心,没人知道本督的真实身份。”他顿了顿,再出声时狠戾诡谲,“如果谢国公府真有二心,那本督不得不除了他们。” “说起谢国公府,总觉得谢女娘与他们的关系扑朔迷离。”雁寻若有所思。 “是啊,到底有什么秘密。” 说到诡秘的事务,顾危的眸中闪着精光,一想到那个糊里糊涂的小娇娘,他暗笑。 “至于谢南栀嘛,她得多谢她的脸,三番五次救了她的命,否则她这样的人,在本督手下不知道死过几回了。” “现在嘛,就暂且留着她玩玩吧。” 松快鄙夷的语气,仿佛她的性命如芦苇,一折就断。 “是,主。”雁寻弓腰告退,退出门时,耳边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侧过头,一片熟悉的衣角在转角处一闪而过。 谢南栀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如果现在被人发现,她就死定了! 一步。 两步。 三步。 卒然一个踉跄,她退进一个没有温度的怀里。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她张皇失措地转过身来,看着顾危嘴角带笑,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听到什么了?” 谢南栀掐着衣袖,用力咽了口气,想把扑腾的心脏咽下去,别再跳得那么生机盎然。 她颤颤巍巍地举起四根手指头,意识到不对,又把不安分的小拇指掰了回去,三根手指头在诡异的空中起誓。 “我发誓!我与谢国公府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也想知道谢国公府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一句话,交代了她听见的所有内容。 “我愿意为督主效劳!做任何事都行!只求督主查明原委后能告诉我事实真相!” 顾危眯着凤眼,将人审视一番后,促狭一笑:“这么仇视你的亲生父母,看来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我不是!”谢南栀一口否决。 澄清的双眸之中布满血色。 她可以不仁,也可以不孝。 但试问,有一对想杀她于无形的父母,她怎能不自保? 好半天,顾危只字未言。 待她情绪归于平静,眼中的气焰弥散殆尽,他才给予回复:“好,你不是。” “但,谁说本督要查了?” 谢南栀不解,逐字回想起他的一言一行,难免有些愠恚。 他确实没有说过要彻查国公府。 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要防吗? 防而不查。 敢情在这戏耍她呢? 顾危看着小脸蛋上的神情在瞬息间变幻多姿,耐着性子调戏道:“本督正好不知道委派谁,这下知道了。” “就派小阿栀去查。” 谢南栀咋舌。 派她?! 真不怕她有去无回啊? “警告你别耍心眼,否则本督给你下的毒随时随地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南栀惊悸在原地。 下毒?!什么时候的事? 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难不成......是昨晚? 中指一弹,弹在小娇娘的眉心之间,遽然一个红印。 顾危谐谑:“看来被你猜到了?” 谢南栀还未缓过神来,仍旧一动不动,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胃里反酸,喉咙如蚁骚动,她想吐出来,却深知只是徒劳。 顾危挠了挠脸颊,眼皮一掀,勾着她的后衣襟将人拖了出去。 边拖边悠然自得地说道:“本督饿了,吃饭去。” 骤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弯了眼尾,打趣调笑: “你刚刚是不是说愿意做任何事来着——” “那今晚便来本督房中伺候铺床吧。” 第24章 谢南栀真是好样的! 伺候铺床? 是单纯地放下罗幔,铺好被子? 还是需要她帮督主宽衣解带? 亦或是......把她自己铺在床上? 谢南栀捧着碗,沉浸在幻想之中。 顾危已经用完膳食,拿出帕子擦了擦嘴,瞥见旁边那个小碗里的粥剩了大半,一个丁壳敲在小娇娘头上。 “专心吃饭。” 谢南栀吃痛,闷声应和,低头舀了几勺后明显心不在焉。 啧。 小娇娘真难伺候。 顾危起身连人带碗一并拎起,夺过她手中的碗扔到一旁,往外走去。 “少吃点也行,待会你吐得也少点。” 后衣襟被人拎住,宛如被扼制住了后脖颈。 谢南栀觉得自己像一只断翼的大鹅,只能在旱处瞎扑腾。 她喃喃:“我有腿,能自己走路......只是腿短了些罢了。” “既有自知之明,何必挣扎。”男人挖苦嘲讽。 出了府,顾危将人丢上马车,那人一骨碌滚进车厢。 他利索地跟了上去,掀开帘幔,谢南栀坐在右侧,气鼓鼓地趴在窗牖上,不说话,也不看他。 他乐得轻松,于正座闭目养神。 已过立春,天气升温,却依旧寒冷。 凉风呼啸,携着寒意灌入车内,挽着轻盈的花香萦绕在男人峻挺的鼻尖。 像木兰,也像栀子。 他启明,喉结微动。 是谢南栀身上的气味。 睨视身边那人,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团,不知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伸腿,轻轻踢了她一脚。 小娇娘揪着衣摆,屁股往前挪了挪,没有理他。 顾危吃惊,小丫头片子,都敢和他置气了。 又踢了一脚,小娇娘又挪了挪。 再踢一脚—— 气得肉鼓鼓的脸颊终于侧过来,她拧着眉毛,紧闭双唇,气焰极其嚣张,小嘴憋了良久,才说一句:“督主有何贵干。” “关窗。”不与她多废口舌,顾危语气冰冷,“仔细自己的身子。” 若再吃药,他可不会闲着没事又去给她买糖吃。 “哦。”谢南栀不情不愿。 她的手还没抬起来,窗牖从外面啪的一声关上。 不用想,肯定是雁回。 她纳闷,雁回的耳朵怎么每次都这么尖!! 她掏出糖袋子,气鼓鼓地倒出一颗糖丢进嘴里。 不解气,又丢了两颗。 顾危无言地翻了个白眼,蹭了蹭鼻尖。 他真是对这个小丫头片子太好了。 放眼整个大梁,谁敢给他甩脸子? 就连临帝,对他都有几分薄面。 谢南栀,真是好样的! 马车渐缓,顾危跨步下车。 谢南栀慢悠悠跟在后面,下车落定,眼前是巍峨的院墙,上面镌刻三个大字。 大理寺。 她的脖颈倏的僵硬,表情不甚自然。 她不就是吃饭吃得慢了点......用得着将她关入大牢? 大理寺的牢内关的都是些凶狠重犯,而她...... 谢南栀挪着步子上前扯了扯顾危的衣袖。 顾危正目,没有理她。 她又勾了勾顾危的小拇指,谄媚地冲他笑了笑。 顾危觑她一眼,清了声嗓,幽幽说:“这回知道怕了?刚刚做样子给谁看。” 谢南栀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地道歉:“对......对不起。” “什么?”男人佯装没有听见的样子。 “对不起!” 这还差不多。 顾危顶了顶后槽牙,心中舒坦,“不接受。” 他兀自走进大门,一旁的司直见了纷纷低头,待人走过遂回头小声私语。 谢南栀亦步亦趋跟在其后,走进一间昏暗的大厅,里面有人等候多时。 他抱拳作揖,态度恭敬,“顾督主,这边请。” 几人往里,进入一间宽敞的内殿。 内殿以青砖而砌,零星几盏灯火,比昨晚见到的地牢好不到哪去。 走近了些,地上铺着三个草席,席子之上盖着白布,白布勾勒的形状俨然三具尸体。 谢南栀差点呕出了声。 殿内的其余人员纷纷退了出去,只余一名官员,谢南栀分辨不出他的官职。 却看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询问顾危:“敢问顾督主,这位是?” “本督带来的仵作。” 撒谎不打草稿,唬人的话脱口而出。 谢南栀不禁感慨,督主可真是权势滔天啊,大理寺的官员都对他毕恭毕敬。 连这种人命官司都让他插手。 她咋舌之余,忽而捕捉到另一条讯息。 什么叫,他带来的仵作? 这边还在猜疑,那边顾危不拘形迹地坐下,端着茶盏一饮而尽。 雁回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双手抱胸。 只有她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 顾危喝完,侧目斜视,语气稍显不满,“愣着干嘛?验尸啊。” 哈?? 谢南栀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她难道给了督主什么错觉?竟让误会生得这般大。 “我......我......我验?” “怎么,你要抗旨?” 尾音上扬,带着不可逾矩的压迫。 她长吁一口,败下阵来,“我......我......我验!” 面前的三具尸体盖着白布,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 谢南栀头皮发麻,一根筋在太阳穴旁突突直跳。 她双手合十,心中暗自呢喃。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念了不下十遍,终究在顾危的淫威之下掀开了第一具尸体的帘子。 帘子之下是个面色铁青的男人。 男人身形硬朗,脸部棱角分明,粗眉之上,一条泛着肉桂色的刀疤如鳅鱼一般蜿蜒至眼下。 谢南栀蹲在旁边,心中忐忑不安。 她常年被关在府里,连人都没见过多少,遑论尸体。 所幸,一个人呆在兰荫庭没有要事,也无人打搅,她常常靠话本子打发时间。 她记得曾经看过一本仵作断案的书,里面怎么说的来着。 观察尸体,需观其貌,嗅其味。 按照书里的描述,她有模有样地凑上前。 “啧。”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内殿中尤为清晰,顾危蹙眉,丢过去一双手套和一个面纱。 正正好掉进谢南栀的怀中。 她看了顾危一眼,后者满脸嫌弃。 心中好不郁闷,没有办法,她只好先拾起装备,有模有样地佩戴起来。 活动一下稍许酸涩的腿,然后挪动至死者头顶的位置。 谢南栀拨开他的头发,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 除了搬运的时候沾上的一点点泥土,没有看见出血的伤口与淤青。 她总算是松了口气,阖上双眼不显痕迹地拍了拍手,心中悄悄吐槽。 尸兄,若有得罪,勿怪勿怪。 要怪就怪那边坐着的邪神。 默默念叨了几遍,谢南栀启目,又移至尸体的身侧,准备进一步检查。 然,尸体赫然睁开双眼。 第25章 你这是在担心本督? 谢南栀吓得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 皓腕触感柔软冰凉,低头一看,她不小心碰到了旁边那具尸体的手。 红润的眼框内蓄满了泪水,鼻头耸起,嘴唇止不住地哆哆嗦嗦。 心脏好似浸在渺茫的大海之中,闷闷的,透不过气,还盈满奇怪的酸意。 “有本督这个阎王在,你怕什么?” 顾危起身,走到她身边,语气生硬地慰藉。 “可......可......”可是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来。 谢南栀觉得她的心脏好像一颗挖了好多个洞的海绵,用力一拧,里面的海水全部渗出,她又状似一根浮木,在海面上起起伏伏。 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她重新爬起来,表情严肃,严肃地吐槽顾危。 他根本不是什么阎王! 他就是个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尸体僵硬过后牵扯到眼部肌肉,所以才会睁眼。” 顾危负手而立,用平静的话语讲述尸体的反应特征。 谢南栀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恶狠狠地瞪了眼他的皮靴继续检查。 尸体没有穿上衣,裸露在外的肌肤呈现出不自然的灰白色。 谢南栀伸手替他闭上双眼,隔着几尺的距离努力嗅了嗅,没有闻到奇怪的气味。 她一点一点地侦察,脖颈处有一个细长型的伤口,掰开伤口,里面是干涸的黑红色血污,看不清伤口多深。 往下,胸口腹部多处淤青还有一些皮肉伤。 谢南栀略微沉思,应该是被刀剑或匕首割开所致。 尸体的下半身穿着袴,她不便褪下,冒着冷汗心虚地挪到下一具尸体面前。 掀开白布,浓烈的腥臭味顺势而上,熏得人头脑发懵。 谢南栀的胃里开始翻涌,喉咙深处有收缩的窒息感。 呕! 没忍住,她呕出了声,索性没有吐出东西。 憋住一口气,她微眯双眼,手上翻查的动作减慢。 第二具尸体亦为男性,身体均有多处伤疤。 唯一不同的,是他少了左边的胳膊。 肩胛处断裂,白骨森森,外翻的皮肉上爬了几只蠕动的蛆虫。 谢南栀委实没有见过比这更为恶心的场面,她忽而觉得,大理寺的工作竟然如此艰难。 移动至第三具尸体。 她忍着手抖,攒够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才缓缓掀开帘子。 幸好,没有腥臭,还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她四处看了看,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却也只看到胸口的位置有一处贯穿伤。 脱掉手套,谢南栀倚着膝盖晃晃悠悠地起身。 “看出了什么?” 顾危态度严峻,没有一丝怜香惜玉。 像一尊没有血没有肉的石像,对世间一切纷扰不为所动。 谢南栀不敢深呼吸,厚重的臭味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一盏茶水递到面前,是雁回。 他笑得仍旧欠揍,仆随正主。 谢南栀疑惑,他们手持利刃,杀惯了人,见到这样的景象,心是不是硬如磐石? 接过茶水润了润喉,谢南栀将自己看出的一切托盘而出。 左不过是描述了几句几人分别有几处伤口,伤口的位置何在。 至于其他的,恕她眼拙,属实分辨不出。 顾危又问:“依你所见,哪具尸体死得最快?” 小娇娘的眼神在三具尸体中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浑身是伤的第一具尸体身上。 一根纤细的食指战栗地指着地上的人问:“是......他?” 顾危没有回答,她又指着断臂的尸体,“那......是他?” 又是一个大爆栗。 谢南栀抱头,盯着打她的罪魁祸首。 那人语气森然,“在这猜谜呢。” 顾危抱着双臂偏头看她,减缓语速向她解释:“第一具尸体看着有很多伤,实则致命之处在他的脖颈。” “第二具尸体,断臂流血而亡,等他的血流尽,其余两人的尸体怕是已然凉透。” “第三具尸体,虽然只有一处伤口,但是伤在心脏,当场死亡。” 谢南栀仰头看着比她高出数公分的男人,“你早就验过尸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虽然这些伤口一看便知,但他总不能又是为了刻意羞辱她吧。 顾危存心瞅了眼杵在一旁的司直,而后慢慢靠近谢南栀,贴在她的耳廓低语:“因为,人是我杀的。” 水剪双眸瞬间瞪大,她隐忍着不安,强装镇定,瞥了一眼那位耳不旁听的官员,用气声低喃。 “那......那你还不逃?” 携着逗弄,顾危嘴角上扬,“本督为何要逃?” “这可是大理寺,你不怕他们抓你?” 男人敛神,正了正脖子,道貌岸然:“谢南栀,你这是在担心本督?” 一步步向她逼近,不疾不徐,似诱捕小白兔的猎豹,舔着尖利的獠牙,量她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退到墙边,顾危单手撑在墙上,弓着腰说:“杀他们是陛下下的令,你觉得大理寺的人敢抓本督?” 谢南栀颤如筛糠般伸出一根食指,抵在顾危胸前,拒他于公分之外,让他不至于离她太近。 雪松的气息扑在耳畔,她卒然一个冷颤。 顾危俯视身下的人,语重心长:“你可知本督为何带你来这?” 谢南栀摇头。 督主的心思她怎敢揣测。 况且,他心性复杂,她也揣测不来。 “本督告诉你,报仇要抓住弱点,一击毙命。” 瞳孔微张,里面倒映出小娇娘懵懂的神情。 谢南栀收回手,恍然大悟。 所以,让她验尸,让她回答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是在告诉她,对付国公府,必须找准弱点。 可他为何要帮她呢? 探不到究竟,她的小食指被人反手握住。 顾危的手掌宽大,牵着她的手时像一座坚固的壁垒。 男人语调偏高,听起来心情舒畅。 “听闻寒冬你从不出门,今日可是上元节,本督就大发慈悲带你见识见识。” 走出大理寺,风刮过脸庞在耳边叫啸。 空气里似乎弥漫着雪松的凛凛气息。 谢南栀听不进周遭的嘈杂,视线落于大手之上。 落在顾危牵着她的大手之上。 第26章 看来他也没那么坏嘛 上元节,街上灯火通明。 人潮涌动,马车寸步难行,雁回驱车换了条道路先行回府。 火树银花之下,顾危和谢南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 光晕倾洒,丝丝缕缕浮于小娇娘的芙蓉玉面,柳如眉,桃如唇,回眸一笑百媚生,引得不少郎君侧目。 顾危紧跟其后,面色如墨。 偶有人从他身边推搡而过,他恨不得掐上那人脖子让其立时丧命。 但今日不可,他得先陪小娇娘逛完灯会。 压着呼之欲出的愠意,他一个滑步挤到谢南栀身侧,嗓音低哑:“离本督近些。” 懵懵懂懂的谢南栀呆呆地点点头,新奇地端详各个铺子。 瞧见不远处有一个卖糖人的小摊,本想弯着腰钻过去,想到督主的警告,也管不得其他,牵着他的衣袖挤入洪流。 边挤,嘴里一边软糯糯地喊着抱歉。 顾危有点想笑。 好像和她一起被推推搡搡还算不错。 糖人铺子前杵着一根竹把,上面插着捏好的小动物。 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惹得谢南栀满脸纠结,她上手戳了戳,又努着嘴叹了口气,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幽幽回眸。 笑得正欢的顾危顿时卸力,旋踵恢复寻常的淡然。 “我......我......” 明眸中春水流转,长睫轻眨,勾得人心烦意乱。 谢南栀委屈巴巴,她很喜欢,可是她没有钱。 顾危瞅着小娇娘逐渐意兴阑珊,他歪头与她对上视线,“喜欢?” 她用力点头,少顷,又翘着嘴摇头。 “还是算了吧,买小满的钱还没还上呢。” 低沉着脑袋,露出毛茸茸的发顶惹人垂怜。 顾危掏出钱袋,丢给摊主一锭银子,指着竹把上的玩意道:“劳烦把这只兔子还有这匹狼包起来。” 谢南栀开心了一瞬,转而揪眉拽上督主的衣袖摇晃着说:“不带这么强买强卖的,明知道我没钱还,你还偏要借给我。” 兔子的小脸是用白面团捏的,腮上两抹红晕点缀,像极了此时的她。 顾危将兔子递过去,说:“谁说本督要借给你?” 谢南栀犹豫,接也不行,不接也不行。 男人将钱袋揣进兜里,举起小狼端详好一番,“就当是本督今年给你发的压岁钱了。” 谢南栀喜得心花怒放,人生十几载,收到压岁钱还是头一回。 接过小兔子,督主抬脚就走,边走边叮嘱:“能宰本督的机会不多,今晚你可得把握住了。” 此刻的谢南栀俨然一只心思单纯的小白兔,高兴全写在脸上,一蹦一跳地追随着顾危。 她摇头晃脑,盯着男人手里的糖人看了半晌,“督主喜欢大灰狼?” 也是,督主看起来就是一只大灰狼。 顾危觑她没有眼力见,“你不觉得它和你很像?” “我?”谢南栀难以置信。 哪里像了? 她既没有大灰狼的凶狠,也没有大灰狼的面目恐怖。 谢南栀暗地吐槽他睁眼说瞎话。 但顾危的下一句话,令她更加膛目结舌。 “像你一样没良心。” 谢南栀无语,莫名其妙的又被人骂了一番。 她严重怀疑,督主的眼睛莫不是长到天上去了,连这近在咫尺的人也分辨不清! “阿栀!” 一个女声打断了她吐槽的思绪。 一对穿着锦衣华服的女娘郎君逆着人流向她而来。 走近些,原是祁家的俩兄妹。 女娘名唤祈愿,她步履轻快,上前拉着谢南栀止不住地寒暄。 眉眼如画,温润如玉的男人跟在其后,微咳一声以示提醒。 闻声,祈愿倏的收回手,规规矩矩福身行礼:“祈愿和阿兄祁岁见过顾督主。” 祁家主公乃正二品御史大夫,祁岁祈愿则是他的嫡生子女。 当年,谢辞舟的生辰宴上,御史大夫携子女出席宴会,祈愿遂和谢南栀一见如故,结交多年。 而后,在谢南栀屈指可数的几次出府的经历中,每一次皆与祈愿作伴。 顾危颔首,不予可否。 世家子女,无人不知都督的习性。 祈愿见他哑声,窥察他好几眼,看他表情淡淡遂将之抛之脑后。 开开心心地拉着谢南栀的手问:“今晚你怎么出来了?” 作为数年好友,祈愿自然知道谢南栀出府一趟有多么不易,也清楚近日她与国公府的传闻。 谢南栀推心置腹:“督主带我出来见识一下上元灯会。” 祈愿注意到她手中的糖人,偷偷侧目斜视,对上男人强硬的视线后讪讪收回目光,凑到小娇娘耳边小声交谈:“这是他给你买的?” 小娇娘点头。 “看来他也没那么坏嘛。” 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堪堪够其余三人听得清晰。 谢南栀一把捂住她的嘴。 许久未见,她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呢! 旁边这位是谁?是臭名远扬的都督大人,她怎敢当着人家的面置喙! 祈愿挣脱开束缚,做贼心虚地冲顾危笑了笑。 身后的祁岁一袭青衫翩翩,皓质如玉,宠溺地凝视身前的女娘,无奈地摇头。 他这个妹妹啊,总是傻得可怜。 出门在外,若不是有他护着,怕也是树敌无数。 须臾,顺着视线往前,是出尘不染的一朵白色青栀。 一颦一笑倚着清风簌雪,他的心蓦地软了。 “据说前面新开了一家香饮子店,难得出来一趟,我们一起去喝喝吧。” 祈愿挽上谢南栀的手臂,垫着脚在人群中蹦跶了好一会儿,方才给出一个方向。 “啊糗——” 陡然一个喷嚏,谢南栀吸了吸鼻子。 倒也不冷,只是凉气乱窜,诱她鼻尖瘙痒。 祁岁捧着件无人穿的狐裘,见状,伸过去借她一用。 狐裘伸到半路,另一件黑金色的袍子铺天盖地地落下。 谢南栀的天瞬间黑了。 黑金色的狐裘残留下些许温度,吸一口气,是满鼻的芳香,雪松的清凉。 她都不用想,断然是督主的衣裳。 顺手扒拉两下,天地一片开朗。 眼前是祁岁伸来的狐裘,雪白的底色镶着粉色的桃花。 他眉眼弯弯,笑得如朗日:“这是阿愿的狐裘,她怕热不想穿,正巧,和你今天的配色很搭。” 祈愿附和:“是啊是啊,你要不试试我的?” 某个显眼的角落,顾危面色阴鸷,仿佛乌云密布。 他上前宣示主权般夺过谢南栀手中的狐裘,径自替她披上。 声音威严如松:“不必。” “本督的狐裘,她披习惯了。” 第27章 她怎么这么听祁岁的话? 祈愿与祁岁在一旁杵着面面相觑,两人像偷听到了什么惊天大闻,有些猜疑,又有些不可名状。 祈愿整理好狐裘交还于阿兄手中,看着顾危脸色不悦,有些担忧:“顾督主要与我们一起去喝香饮子吗?若是嫌麻烦的话,你也可以先行回府。待游玩结束,我和阿兄自会送阿栀回到督主府,保证不缺斤少两,不会少了她一根毛发。” 一记刻薄的眼刀扫射过去,顾危纳闷,他哪里表现出不想去了? 他翘首,往谢南栀身边靠近了些:“带路。” 四人在街上穿梭,行至玉壶春,立有店小二上前引路。 “几位客官可要喝茶?” 殿宇楼阁上灯火通明,花灯摇曳映衬着里头觥筹交错,众宾欢也。 祈愿环视一圈,挑了个路边的桌椅随手一指:“坐那如何?” 无人有异,她再次安排:“把你们店新出的几款香饮子都上一壶。” 店小二一脸憨态,拘谨地挠了挠头,“咱家的新品里面都加了一点点酒精,但是度数偏低,不知几位客官能否接受?” 四人撩起衣袍坐下,祈愿右侧坐着谢南栀,左侧坐着阿兄,对面坐着那位黑脸的邪魔。 她眨巴眨巴眼,尽量忽视他的臭脸,转而对候在一旁的店小二说:“无妨,有阿兄在呢!” 报以一道乖巧的微笑,祁岁无可奈何。 “得嘞!” 店小二应声而去,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店内生意极好,门口宾客络绎不绝,是以翻桌的速度遂满了许多。 “小女娘,买个花灯讨个彩头吧。” 坐在路边,繁盛的景象映入眼波,却也有不少上前叫卖之人。 阿婆鬓发银白,佝偻着背,抓着一手的花灯在谢南栀身侧驻足。 烛火微颤,谢南栀被好些精致的物样晃了眼,一时竟不知从何看起。 原先,上元节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至多候在兰荫庭门前,等着谢辞舟给她带些新奇的玩意儿。 糕点、桃酥、木簪......谢辞舟从未带过这么精致的花灯。 祈愿倒是见多识广,不多时便挑了一只样式古怪的花灯。 和她一般稀奇。 翻来翻去,谢南栀最终挑了一只人手可见的样式。 花灯共有四面,每一面都有燕子嬉戏的绘画。 接过花灯,她偏头询问:“我......我还想给小满也挑一个,可以吗?” 身后的火树银花不及小娇娘半分动人之姿,顾危首肯。 谢南栀遂又挑了另一款,双手捧上督主递来的银钱。 阿婆喜笑颜开说了几句吉祥话后,香饮子也登桌上场。 祈愿随即拿过杯子给桌上众人各倒了一杯。 淡紫色的茶水在杯中荡漾,飘出丝丝缕缕的清香,加以叶片点缀,属实令人垂涎欲滴。 仅是闻着味谢南栀就已然痴馋,手里还拎着两盏花灯,不好放至桌面,又不舍得放在地上。 尝试着立于板凳,却会“头重脚轻”瘫倒一片。 顾危见她好生纠结,伸手拿了过来。 “你喝你的。” 男人单手拎着花灯,另一只手端杯饮茶,好不自在。 见状,谢南栀心中松快,双手端杯轻轻抿上一口,果子的酸甜与酒的醇香融于一体在口齿间流连。 她惊喜交集,这竟是外面的世道? 一连好几杯,小娇娘的玉面染上两抹酡红。 祁岁拿过一盏未饮用的茶杯,倒了杯清澈的茶水给她:“喝点茶缓缓。” 嗓音婉转迂回,如林间的初旭,只待出现便能消融积雪。 谢南栀顺其自然地接过,小口吮吸。 于她而言,祈愿是她唯一挚友。 每每玩耍甚欢以至俩人一同惹事闯祸,皆是祁岁兜底。 她是挚友的阿兄,却也如她的阿兄一般。 谢辞舟较之相差甚远。 顾危旁观不语,神色却不见松散。 眉眼促狭,炽热的眼神仿佛要将人烧成灰烬。 本督的话不听,她怎么这么听祁岁的话? 双指扣桌,顾危语气不快:“回府了。” 谢南栀一双眸子瞪得溜圆,嘴角向下意兴阑珊。 左侧的祈愿晃了晃壶中的茶水,尚未见底怎能辜负? 她一把抱住小娇娘细软的腰肢哝哝:“我们许久未曾结伴出游了,呜呜呜呜呜,我舍不得你。” “要不,你让顾督主先行回府?” 谢南栀整个人轻飘飘的,犹如身处云端。 她不知道督主是否能够听进她的话,仍努着嘴,颇有一种衔冤负屈的势态:“督主,阿栀能不能晚些回府?” 桃腮朱唇如画,美目峨眉如花,顾危骤然烦躁,一身冷血有沸腾的趋势。 他别过脸,端起杯中的浓茶一饮而尽,不再说话。 谢南栀看出来是督主让步的行径。 她拿过香饮子,给祈愿满上,又给自己添了半杯,神态已然舒展:“我们继续吧,督主同意啦。” 俩人勾肩搭背,把茶言欢。 祁岁哭笑不得,这香饮子以果酿茶,加了少许酒精调味,却活生生让这二人喝出壮阔山河的气势。 良久,谢南栀趴在桌上胡言乱语。 “阿愿你知道吗?其实我啊,见过阎王。” 祈愿也没好到哪去,右腿翘在凳上拍着胸脯乱答。 “哦,你说你想吃豺狼。” “不是啊!是阎王。” “啥?你想喝汤?” ...... 祁岁宠爱地笑了笑,摊开狐裘替祈愿披上,想替谢南栀整理一番,顾及督主在场只好坐了回来,撤走俩人面前的茶盏。 “顾督主,今晚不如到此为止?” 顾危没理他,扶着谢南栀起身,后者犹如一滩软泥。 祁岁也不恼,招手唤来店小二:“结账。” 小二端着算盘,劈里啪啦划个没完。 顾危心烦意乱,将一袋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丢下,轻而易举地抱着谢南栀大步离开。 两盏花灯在他手中晃来晃去。 “客官,这......太多了。” 祁岁紧锁眉毛远眺渐远的身影,被店小二的声线拉回,他莞尔一笑。 “你留着吧。” 翌日,谢南栀头脑发昏,一睁眼仿佛有无数颗星星盘旋。 她坐在地上掀开被子,看着一旁的床榻空无一人,有些云里雾里。 她怎么席地就寝? 听见里屋的动静,小满推门,探进一颗脑袋,拎着花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替地上的女娘梳洗打扮后,小满从袖兜里拿出一个袋子。 轻轻一晃,能听见其中清脆的声响。 “这是督主要我转交给女娘的俸禄。”打开来,里面是成串的铜板,“督主说,往后女娘每日替督主铺床伺候都有俸禄可以拿。” 谢南栀迷迷瞪瞪地接了过来,兀自呢喃:“我昨晚帮他铺床了?” 小满不解,将地上的被褥整齐地叠好放进托盘之中,走至女娘身边环视一圈。 没错啊,是督主的寝殿啊。 女娘都宿在督主的屋内了,居然连是否铺床都能忘记? 谢南栀自然不知小满的困惑,她神思未明,见屋内摆式陌生,站起来打量半晌。 “我这是换寝屋了?” “不曾。” “那这是哪里?”谢南栀摸了一把桌面,干净无一丝尘埃。 显然有人居住。 小满重新拎起花灯,提醒道:“这是督主的寝屋。” 谢南栀愣怔。 谁? 谁的寝屋?? 第28章 本督不好 谢南栀踉跄着扶桌坐下,双手握拳敲打了几下脑袋。 断断续续的回忆进入视野。 依稀记得她好像是督主抱回来的? 又重重地拍了拍头,小满在一旁忧心忡忡。 昨晚回到府中,顾危抱着谢南栀往梅园方向去。 小娇娘檀口轻盈红润,蜷缩成小小一团窝在男人怀里不甚老实。 双手揪着男人胸前的衣裳,摇头晃脑,自说自话。 “我不回去,我要去帮督主铺床。” “督主说了让我去他院子里铺床伺候。” “去晚了督主会生气的。” 毛茸茸的发顶抵在顾危下巴蹭来蹭去,有些温热,还痒痒的。 “不是吧?!我怎么会......” 谢南栀捂着脸不可置信,她昨晚怎么会干出这么丢脸的事情! 还是在督主面前...... 复又狠狠叹了口气,双手插进发缝里使劲揉搓。 遗忘的记忆逐渐清明,谢南栀的面容愈发狰狞。 记得后来她在顾危的寝屋内老老实实铺好床褥,掀开罗幔一角,自己一溜烟钻了进去。 小娇娘倚着藤枕安然入睡,睡至一半,想起些什么。 清透的罗幔内一颗头冒了出来,眼波流转,脸颊绯红,诱人而不自知。 她嗓音醇美:“督主怎么还不睡?” 顾危心神一动,鬼使神差地靠近。 支窗未卸,夜晚的风吹进寝屋,漾动烛火摇曳,男人挺拔的身形倒映在黑幕中婆娑。 行至榻边,谢南栀含笑忽而揪上顾危的衣襟,攀上他的眸光凝视暗夜星辰。 须臾。 呕—— 墨色的衣裳加重了几分颜色,罗幔床褥尽湿,罪魁祸首已然倒在顾危肩头昏睡。 顾危:“......” 犹如石像僵在原地。 温柔的幼苗掐灭,他还需扼制住杀人的念头。 酸臭的气味潆洄,他开始后悔。 干什么不好,非要同那俩人去喝香饮子。 俊俏的脸越来越黑,顾危拎着谢南栀的脖颈将她提出罗幔,唤进屋外候着的女使清扫。 一名女使收拾床褥,另一名女使替谢南栀脱去外衫。 顾危在一旁冷眼相待,翻开衣匣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又拿出毯子被褥铺在地上。 谢南栀自然利索地滚了上去,这会,安安分分地躺好。 顾危啼笑皆非,合了支窗出门再未回来。 外头斗转星移,鹘鸠立在枝头叽叽喳喳雀跃,吵得谢南栀脑袋瓜子疼。 收回双手,发钗散乱,谢南栀生无可恋,由着小满替她重新盘发。 “好了,女娘。” 梳妆完毕,她佝偻着腰,以帕遮面趴在门上四处探寻,唯恐遇到督主。 然,怕什么来什么。 谢南栀溜出门不过数步迎面撞上一个胸膛,姗姗抬头,只见顾危面无表情,眼下乌青。 往后,是幸灾乐祸的雁回。 他止不住感慨,谢女娘可真有本事,能让主放着好好的寝屋不睡和他一起挤在瓦片屋顶。 昨晚,他叼着小花倚在房檐,翘着二郎腿假寐。 主就坐在他的身边彻夜未眠。 谢南栀咬着下唇忸怩不安:“督......督主好。” 顾危瞧不出喜色,冷森森道:“本督不好。” 谢南栀噤声,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眼看督主与她擦肩而过,庆幸之余是与死亡失之交臂的后怕。 爽性,督主没有刁难她。 “愣着干嘛?跟上。” 熟悉的催促声传来,谢南栀幽幽转头悻悻然跟了上去。 直到大门口才发觉不同寻常。 往日里青云巷最是幽静,经过督主府的众人不约而同噤声,畏惧招来恶崇。 然今日,巷子里人声鼎沸。 走出去一看,府门外齐齐停着数辆谢国公府的马车。 谢淮、孙氏以及谢辞舟和温皖全部守在督主府的门外,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谢南栀扫视一眼,温皖含羞几乎要贴在谢辞舟身侧。 想来,她给的药已发挥功效,否则温皖在外不会不顾及自己形象。 周遭看客颇多,他们聚拢在一起说三道四。 谢国公府的小厮从马车上一箱一箱地卸货,红木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仔细一数,竟不下十箱。 谢淮挺着背,双手抱拳:“顾督主扣押小女已有好些时日,不知可否气消?” 他吹胡子瞪眼,指着堆在一边的箱子一字一板:“小女犯了错,我动用家法误将顾督主的狐裘弄坏实属无心之举。眼下,我挑选出府上的名贵之物给督主送来,还望督主不计前嫌,归还小女。” 声势浩大闹得人尽皆知是他们的计策。 顾危偏生不怕,沉声审问门口侍卫:“不记得府上的规矩了?” 两名侍卫当即携刀跪地,一板一眼:“三番五次上门打搅者,驱之,诛之。” 不应答谢淮是对他的警戒。 顾危扭着指间银戒踏出门槛,“若再玩忽职守,莫怪本督剜了他的双目喂狗。” 一番话看似训斥奴仆,实则是气焰嚣张地警醒国公府。 顾危这阉人什么事做不出来?谢淮心知肚明,他不敢用强,只能言语讥讽:“顾督主行事这般张扬,也不怕误了名声。” “名声?”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般,顾危忍俊不禁,“本督何曾在乎过名声?” “怕是只有谢国公府讲究名声,虐待自家嫡女,殴打囚禁多年,如今还要给自己冠上慈蔼和善的头衔。” 谢淮只恨自己没有带上红缨枪,征战多年,他好歹也是一代名将。 让他与顾危这厮真真切切打一场,这没有根的东西岂不是随随便便被他压在身下!何至于这般蹬鼻子上脸。 他义愤填膺:“顾督主若是对我国公府不满,或是对我谢淮本人不满,大可上谏御史台,也可禀明陛下,何苦辱没小女名声?” 顾危嗤鼻,禀明陛下,他敢吗? 刚想回呲几句,感觉袖口缩紧,他回头俯视。 谢南栀拽着他的衣袖,眸中精光闪烁。 一贯躲在他身后的女娘坦然出门,站在众人面前不惧强权:“说别人辱没我的名声,你难道良心不会痛吗?” 当初说她不知廉耻的是他!说她勾引阉人的是他!说她不仁不孝与阉人同吃同住的仍旧是他谢淮! 他怎敢大言不惭地诬蔑旁人?! “放肆!”谢淮怒斥。 “国公府的人作为我的至亲,欺我辱我,视我如奸邪叛党,于我有仇;督主将我救出火海,护我性命,于我有恩。” “我谢南栀今日,自愿与国公府划清关系,拜于督主府门下。” 台下众人大惊失色,谁也未料到谢南栀会闹到这般田地。 原先,她详察眼色行事,一颗心全扑在讨好家人上。 如今,怎会这样? “你这个逆子!你大逆不道啊!” 孙氏屈膝,双手拍在腿上愤懑尤其。 谢淮忍不住要高呼,国公府从今没有你这与阉人为伍的小人! 但不行,他不能让谢南栀脱离国公府的掌控。 头脑发昏,谢淮气得上前动武。 顾危先一步察觉,拔出侍卫佩刀将谢南栀挡在身后, “谁敢上前一步,小心刀剑无眼!” 第29章 看来贵府的结巴是遗传啊 利刃出鞘,擦出星火四旋。 耻辱的回忆涌上心头,谢辞舟记起前些时日在青云巷走过一遭,仿佛现在还淤青难消痛入心扉,卒然打了个寒颤,他瑟缩着后退几步。 “淮郎......” 孙氏忧心忡忡,捏着谢淮的衣袖稍加阻拦。 虽说他曾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可如今,敌强他弱,没有武器傍身,难保不会受伤。 况且在顾危的地盘,他们实难获利。 “你不相信我?”谢淮这人好脸面,心气高。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夫人非但不鼓舞士气,反而劝降,他难以接受,甩开袖子踏步上前。 “今日,我就让你们瞧瞧国公府不是好欺负的!” 语罢,颇有破竹之势。 然,顾危提刀一挥,一股飓风成两半劈开,于众人面前搜刮而过,震慑之外,余下惧惮。 直击尖刀的谢淮衣衫碎裂,上半身胸膛裸露在外,一道笔直的刀痕从锁骨中央往下,在神阙顿足。 苍劲之态如滚滚江水。 顺势而下,里袴乍现。 迎面观瞻,谢南栀慌乱捂住双眼,唯恐将恶浊秽物看了去。 身前一战还未消停,顾危的视线在某个部位停留,语气略有不逊:“谢国公再上前一步,恐怕就要和本督一样,为阉人尔。” 一刀下去,上身受尽侮辱,下身收力,足以见其功力之高。 同为习武之人,谢淮悟见顾危实力不容小觑,拿他无可奈何。 气得只能裹紧衣服,一只粗糙满茧的手指着顾危片刻。 “你......你......你......” 好半天也没憋出下文。 顾危掩口失笑,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南栀一眼:“看来贵府的结巴是遗传的啊。” 嘲笑再三,谢淮憋得气血逆流,没忍住,一口鲜血喷射出来。 射了督主府前一地。 索性门台得以逃脱,顾危蹙眉退后,难掩面上嫌弃:“腌臜东西。” 转而吩咐两边侍卫:“上门打搅不说,还脏了本督府邸。日后再在青云巷见到这群人,见一次打一次,可听清楚?” “是!”洪亮的应答,威震四方。 再不管闹剧,几人进府,大门关闭,独留国公府一群人在纷扰之中丢人现眼。 孙氏急忙指挥几名小厮挡在谢淮周边,怕他失了颜面。 她亲自搀着夫君劳心道:“伤得厉不厉害?可要请郎中?” 谢淮恍若未闻,边上马车边指着督主府怒号:“你这阉人!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挥刀行凶!你视国法何在?视陛下何在?” “我谢淮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定要上报朝廷!上报陛下!与你堂下对峙!” “我就不信了,陛下还要包庇你这奸佞乱党!!” 骂得不甚解气,还要啐上一口。 口沫星子横飞,夹着血的浓痰吐了一地。 牵着缰绳候在底下的马夫抹了把沧桑的脸,抹去点滴污秽,默默叹了口气。 唉,真是无妄之灾。 天光破晓,浮云涌动。 紫宸殿外朝臣聚集一团。 顾危随临帝出席,后者于高台龙椅就坐,他则站于台下直面众臣,已是殊荣。 谈笑间,朝臣进殿,分批次井然而立。 右侧队伍行列,一个前排空位分外扎眼。 底下的太监按例高宣:“禀陛下,今日骠骑大将军告假,其余大人均已上朝。” 骠骑大将军,闲散官职也。 乃谢淮,谢国公之职。 临帝不太在意,摆着肃穆之态仍旧过问缘由:“爱卿是何缘故?” 太监掐着嗓子答:“大将军称,今日被......” “被......” 断断续续有所顾虑,小太监微微抬身惕厉地打量不远处的男人,男人面色如常,不被尘事所扰,一派清明。 小太监愈发胆怯。 “畏手畏脚像何样子?!大将军究竟如何?”临帝高呵。 “大将军说,今日被顾督主所伤......无法上朝......” 谢国公何时与顾危牵上瓜葛?临帝狐疑地看了眼底下的人,坐直了身板:“顾督主,可有其事?” 顾危身形如松,从容不迫。 他俯首幽幽答:“确有其事。” “哦?爱卿为何伤人?” 殿内鸦雀无声,有人芒寒色正,只愿公道得判; 有人翘首以盼,盼着恶贯满盈的奸佞就此失势,京中再无顾危之人。 顾危侧身彻底面向临帝,答得真切:“回陛下,谢国公借嫡女体弱多病之事,将其囚禁蹂躏十余年,臣堪忧其中有何秘辛,故救出女娘。” 临帝若有所思点头,观测一圈底下群臣,问:“众位爱卿可曾听闻此事?” 群臣面面相觑,排在后面的头垂得深沉,怕惹是生非;排在前面的各自为利,不想掺和。 良久,御史大夫挪开步子站了出来。 “回陛下,臣对谢国公府一事略有耳闻。” “为何不报?” 御史享有监察百官,弹劾其事之责,遇事不禀临帝微怒。 “此事,谢国公瞒得紧,若非顾督主出手,臣恐怕难以得知。加之事情真相不明,遂未上报。” 祁章做官多年,为人正直清廉,临帝颔首不再多问,摆摆手他便退回行列之中。 “现在事情如何?”继而问向顾危。 “谢国公府嫡女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自称与国公府划清关系,投入督主府门下。” 此话一出,底下难免喧哗。 这事闹得大,殿上他们不插手,但都心知肚明。 如今逼得小女娘自甘断亲,究竟是国公府不为人?还是小女娘冥顽不化?亦或是顾危暗箱操作?众人无从得知。 但此举,着实令人如堕烟海。 国事难断,家事难缕,临帝不想插手,没了耐性遂问:“谢国公伤势如何?” 小太监答:“谢国公已请过郎中,说惨受刀伤,加之因郁致病肝火旺盛,需得好好静养。” 瞥了顾危一眼,只要他还在,其余无伤大雅,临帝语气弛缓:“伤筋动骨需养多少时日来着?” 底下的人同他一唱一和,顾危答:“伤筋动骨一百天,百天才能康复。” “行,替朕转达谢国公让他好好静养,百日后再来上朝吧。” 紫宸殿内寒气凛凛,无人再敢多言。 殿外初旭高挂,春晖尽漫,终究不入人心。 谢国公府。 谢淮躺在床榻倚着引枕,喝完一碗药膳,怒气总算平息。 外头小厮来报,支支吾吾禀明圣旨。 他气得瘫滚在地,差点一口老血又吐了出来。 抄起手边的茶盏砸在地上,止不住地咒骂:“好!好!陛下竟然听信了这阉人的谗言!要禁我的足?!” “他定然是有什么妖术!狐媚子妖术!媚主祸乱我大梁啊!” 谩骂中一声讥笑鹤立鸡群。 猩红的眸子如染血一般,谢淮顺着声音横眉冷对。 对上温皖的视线。 “就准他顾危放火,不准我们百姓点灯?” 飘飘然一句话,引得谢淮哑声猜忌:“你有何法子?” 于众目睽睽之下,温皖似烈毒玉京子,含邪勾笑。 第30章 因为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啊糗!” 谢南栀坐在屋内,鼻尖瘙痒,顺势打出一个喷嚏。 小满蹲在一旁连忙往燃着的炭盆里加了点炭,苦口婆心说:“最近春雪消融,但女娘也得注意身子,切莫染了风寒,转温的天气最易着凉了。” 谢南栀瞧着,明明面上比她还稚嫩几分,怎么说出的话这般老成。 她会心一笑,顺手将领间的系带打了个结,让象牙白缕金木兰纹披风裹紧周身,目光探向支窗外。 凝雨已停,青砖路上寒酥一片未肯消。 玉眸微阖,覆上剪影,她开始苦恼。 若想脱离国公府的阴暗魔爪,与之决裂势在必得,可又该如何往下查呢。 小满瞅了眼谢南栀,后者垂头满目忧思。 她总觉得她家女娘有股子阴郁气质,平时面上不显,待无人打搅时,总会深陷沉思仿佛溺入时岁洪流。 热水过杯,她默默将沏好的茶捧在手里端过去。 “女娘,喝口茶吧。” 缩在披风内的手冒出接了过来,指尖轻触到小满的手,凉得如外头酥雪一般。 谢南栀捧着茶盏捂了好一会儿,久到热气弥散,茶叶舒展沉于杯底。 小满忍不住出声提醒:“女娘,可以喝了。瞧着已经不烫,可要重新沏上一杯?” 没等到回应,见茶盏被放置一旁,她的手被牵了去。 柔荑玉手交叠,谢南栀揉搓两下将另一双小巧的手捂在掌心。 “你为什么会在人伢子手里?” 话题转得突然,却从未深究。 小满倏地抽回手跪在地上:“小满自幼无父无母,自有记忆以来便和弟弟相依为命。我们住在边疆,那边常年受战火所扰,不得已一路逃荒南下。途中我和弟弟走失,之后便被人伢子拐了去......” “我本以为自己没有活路,想着若是被卖到妓馆便寻个机会了结生命,岂知遇到了女娘......能被女娘所救小满已是谢天谢地,本该不再奢求找寻弟弟,可......” 矮了一截的身子微微耸动低声哽噎,谢南栀扶她起来,替她抹去眼角莹珠,若有所思。 复仇之路凶险万分,保不齐某个日子她就惨遭横祸尸骨无存。 跟着她,也算委屈小满。 “如果我能活下去,定会帮你打听弟弟的下落。” 小满不懂谢南栀的苦楚,只在入府听训时耳闻,她家女娘身子骨弱,吹不得风受不得寒,需得小心服侍。 她本以为女娘病入膏肓,及时便要辞世,照顾得更是体贴入微,遂对找寻之事不做念想。 苦命之人抱团取暖惺惺相惜。 谢南栀笑逐颜开,把桌上的茶盏递给小满。 “茶还温着,你快喝了。” “女娘的茶,我怎敢喝。”小满推辞。 “小满,这是命令。往后无事之时,你可先将身子烤暖了再做其他。”谢南栀收了笑,一板一眼。 恭敬不如从命,小满一口气喝完,热流顺势而下暖了一片沟壑。 她下定决心目光如炬,此生必达之事有二。 其一,找到弟弟; 其二,护好女娘。 见她听话,谢南栀也不用多费口舌,耸了耸肩出门消遣。 正巧遇上顾危回府。 他站于院落之中,换下紫檀官服,着鸦青云纹鹤氅,眉眼轻佻,带着几分不羁邪气。 候在旁的女使递给他一个包袱,他接过转手扔给雁回。 两人脚步不停,刚进门又向外走去。 谢南栀跟上,瞧着他们有赶路远行的意味。 “督主要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谢南栀有些莫名其妙,没琢磨透意思,天旋地转间已深陷臂弯。 她坐在马背上,窝在男人劲挺的身形之中,被素淡雪松味笼罩。 小满站在门口,看着巷子里长长一串队伍一脸疑惑。 这是督主府被抄,要去逃难不成? 瞅了瞅后面一众携刀铁骑,她打消了念想。 这世道,哪有带着黑甲卫逃难的? 雁回掂了掂手中包袱背在身后,抬起下巴指着小满:“主,她怎么办?” “你看着办。” 凉薄启合,顾危牵着缰绳疾驰而出,留下雁回独自凝噎。 “会骑马吗?”放荡恣肆的语气,不等人回答,少年郎讪讪摆手,“算了,料想你也不会,上来吧。” 大手牵着小手一拎,小满已乖乖坐其身后。 离地之高她有些控制不住地眩晕,晃晃悠悠似根浮木。 “抱紧了,摔下去我可不负责。” 少年状若无意地提醒,调整一下包袱的位置,好让人有伸手的余地。 没有骑行经历的小满抱得毫不客气,雁回翻了个白眼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踏马扬鞭,意气风发的少年顷刻间追上众人。 出了京城,队伍一路北上。 待苍穹即黑,星辰烂漫,终于驶进一座小镇。 雁回下马找了间客栈,跟店掌柜定了几间房。 “吃饭!吃饭!”他冲外面歇息整顿的黑甲卫喊道。 谢南栀和小满扶靠在蓊郁大树边干呕,胃里宛若阵阵海浪拍打。 “行不行啊?要不要紧?” 少年抱着剑,鬓发凌乱,引着她们往里间就座。 桌子四四方方,她们和一群大老爷们坐在一起。 谢南栀有些窘迫,下意识搜寻督主的身影。 看了一圈,没有找到。 她放下筷子,凑到小满耳侧:“你先吃,我出去找一下督主。” 蓊郁大树前,除了几匹马低头食草再无其他踪迹。 镇子里人烟稀少,偶有几间茅草屋亮着烛火,就着零星灯光,谢南栀左顾右盼。 忽而,一颗石子落下,精准地砸在她的头顶。 有点疼。 谢南栀揉了揉脑袋,顺着弧度往上看,顾危威仪不肃地坐在屋顶。 一眨眼的功夫,男人纵身而下虚搂着她的腰线朝上一跃,两人便稳稳当当落于瓦顶。 谢南栀没有上过高台,恐惧之色尤为明显,双手死死环着顾危腰间不敢撒手。 男人轻笑:“摔不死的。” 她缓和了神情,施施然学着顾危的样子坐下。 旁边的人就着清风伴明月,饮下一口浊酒。 他眸色暗沉,其中晦涩不明:“你知道我为什么三番五次护着你吗?” 谢南栀沉思默想:“因为你想对付国公府?” 顾危摇头。 忽而想起前几日,她病卧在床偶然听闻男人直言欲看世家笑话,她继续问: “因为你想找点乐子?” 顾危再次摇头。 凝视着小娇娘的眼睛,想从里面探出星河岁月。 他柔和启声,是不曾见过的模样: “因为你像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第31章 督主,这...这不太好吧 碧落大矩两茫茫,窥不见春色,探不清暗涌。 仿佛天地间仅她二人,视线交汇,融为一体。 男人眸中是难见的清澄,如春水绵绵,藏着无尽的温柔。 谢南栀从未见过这样的顾危,仿佛他也鲜衣怒马温润如玉,意气风发正值少年时。 全然不似寻常那般遮云蔽日横行无忌。 面颊有些发热,双目有些失神,谢南栀盯着近在咫尺的脸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 馥郁酒香萦绕,男人的气息喷洒在鼻尖。 她好似要沉湎于这汪清泉。 微风轻拂,拂过发丝,撩得人颈间痒痒。 谢南栀蓦地偏头惊醒,蹙眉还有些埋怨。 他怎么能长得这般好看! 差点害她无地自容! 轻轻拍了拍胸脯,谢南栀问:“督主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你不想知道?” 她看向黑云压城的远方,理不清未来的路在何处。 遂低着声音嗫嚅:“比起知道这些秘密,我更想活命。” 男人嗤笑一声,逗趣讥讽:“没良心的。” 微风再拂,拂过酒香芳菲。 谢南栀摸了把自己的脸,明明她也没喝呀,怎么好似要醉了般。 两人默契地再未言语,顾危兀自闷了一口又一口。 连最后一滴也没入唇瓣,他起身。 “该起程了。” 夜色里,顾危载着谢南栀,雁回驮着小满,四人连夜奔赴不远处的苼州,余下黑甲卫滞留原地。 进城后,几人随意找间客栈定了两间上房。 谢南栀拿着腰牌跟着店小二准备进屋,被人叫住。 顾危站在她左侧的房门口。 “慢着,铺床。” “不是有小厮吗?”她疑惑,侧身看向旁边那人,再不济还有雁回不是? 哪轮得到她? 雁回登时摆手:“您可别看我。” 主的吩咐,他岂敢代为效劳,谢女娘还是自己好好受着尤佳。 觑着小女娘似乎不太愿意,顾危利诱:“不想要俸禄了?” 铺一次床,能拿一袋子铜板,这笔买卖不亏。 何况出门在外,没有银钱傍身怎么行? 谢南栀想通之后,乐哉乐哉进门干活去了。 顾危掩唇跟在其后,好歹曾是国公府嫡女,瞧这财迷样儿。 门框虚掩,雁回守在外侧,小满亦守在外侧。 俩人眼观鼻,鼻观心。 雁回抱剑而立,瞧着比他矮了一截的人,心中呢喃。 这人怕不是童工。 吃什么长大的,长得像根小玉米似的,又瘦又矮。 瞅够了,他伸出手蹂躏她的发顶:“以后多吃点饭,小玉米。” 还带着威胁的语调:“不然出去别说是督主府的人,丢脸。” 可不是?让人以为在督主府混连饭都喂不饱可不误会大了? 小满低垂头颅,真诚地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我都没吃饱过,还是来了督主府才知道三餐吃饱是什么滋味。” 她弓腰看了眼自己的小身板,又将雁回从头至脚仔仔细细端详一番。 于是决定,以后要多吃点饭,长得和雁回一般高,这样才能保护女娘不被别人欺负。 没听出少年打趣的意味,她对着人重重颔首:“我一定会多吃饭的,谢谢你告诉我!” 眸中的率真与挚诚令雁回嘴角抽搐,他忽而有些当之有愧。 屋内,谢南栀侍奉完毕准备离开。 一套崭新的男人服饰丢至她的怀中。 “明天穿这身衣服同本督出门。” 她点头并未多问。 翌日,房门被敲响。 身穿男装的谢南栀开门,门外,顾危着玄色锦袍,袖口镶绣银线蟒纹,乌发以银簪束起,一如往常清冷。 他微微发怔。 “怎......怎么?很奇怪吗?” 谢南栀腼腆而拘谨地撩发,她肌肤白皙,周身透着一股子清秀儒雅的书卷气息。腰间佩戴玲珑吊坠,俨然一副惹人怜爱的公子哥模样。 “咳。”顾危清了清嗓子,不置可否,转身领着她出门。 苼洲的街上以卵石铺地,道窄且硬,谢南栀着男装打扮,走得更为费力。 顾危瞥了眼旁人,放慢步伐与之并肩前行。 行至万花楼,当即便有老鸨扭着腰肢挥着帕子迎上前。 “两位郎君瞧着面生,不像本地人?” 谢南栀不太明白,瞧着老鸨好半晌有些难言。 苼洲风俗如此开放? 女娘还能袒胸露乳,大半个身子在丝绸之下隐隐约约勾勒。 她不忍直视,刻意压低声线:“女娘好眼力。” 老鸨掐着帕子哈哈大笑,似个吃人的妖精般围着谢南栀打量了好半晌,妩媚视线流转于她脸上,“郎君莫要叫我女娘,唤我虔婆就行。” “我瞧你没有来过这花柳之地吧?要不要同我进去玩耍片刻?我们这的娇奴最喜欢你这样的俊美郎君。” 谢南栀连连退后终于明白,这万花楼原是个妓馆,是京中子弟最爱吃花酒的地方。 可督主他...... “劳烦虔婆给我们多叫上几位娇奴侍候。” 顾危拿出一锭银子扔给老鸨,健步如飞朝里走去。 老鸨笑得花枝招展,招招手立有几名风姿绰约的娇奴欺身而上,推着谢南栀往里而去。 楼内歌舞升平,奢华糜烂之气旋着琴声悠扬,珠帘轻曳,两人于包厢落座。 柔情绰态的娇奴鱼贯而出,谢南栀坐立难安。 “督主,这......这不太好吧。” 宦官头子领着个不谙世事的女娘来烟花柳巷寻欢作乐,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顾危却默不作声。 门框闭阖,娇奴们奏乐而欢,舞到至兴之时褪去霓裳,抛着眸子纷纷缠了上来。 顾危坐怀不乱,谢南栀却慌了神。 上来就扒她衣服,这怎么得了? “你......你们去服侍他吧,不用管我。”尽管面上酡红泛滥,也要指着正襟危坐的男人。 明明是他想放纵,怎么受苦受难的倒成了她? “郎君莫要害羞,奴家会好生招待您。” “郎君别躲呀!” “郎君喜欢躲猫猫不成?奴家们定然陪您玩个尽兴~” ...... 黏黏糊糊的声音腻在耳畔,谢南栀明显招架不住。 顾危觑视一眼,伸手将人拽进自己怀中。 他凤眼一挑,气质晦暗,无人再敢上前。 “她不用你们伺候,我亲自伺候。” 玉手抚上娇人耳垂,摩挲慢捻。 顿足的娇奴们神色怪异,嘴角抽搐。 “你们......好龙阳?” 第32章 这位郎君的身子瞧着不比王爷差 谢南栀正欲摇手否认,督主好不好龙阳她不清楚,但她本身就并非龙阳之躯啊! 抬手间,翩翩衣袖从男人胸前掠过,掀起一片难消的情意。 顾危一把钳住小女娘的素腕,力气之大宛若坚不可摧的遁甲,她推不开也逃不掉。 他面上浮现恰到好处的微笑,有一丝疏离,还有一丝气势未达的不羁,却足以使得旁人不敢轻易上前。 男人丢下一袋硕果累累的钱囊,其中珠宝首饰、银钱铜板琳琅满目。 “还请各位娘子不要声张,同我们一起吃会水果席地闲话即可。” 众娇奴身居万花楼多年,楼中奇闻异事不说见过千万,少说也有半百。有银钱为伴,她们自然行事周全。 为首的那位抱着琵琶侧坐于案前,挑过钱囊中的珍珠也不多拿,其余分给众姊妹共享。 她倚在案上,身似清淼无骨,举手抬足间皆是绰约多姿。一双媚瞳直勾勾盯着作男装打扮的谢南栀,是掩不住的欣赏偏好:“小郎君年几何?瞧着细白嫩肉比我们姊妹还要招人疼惜。” 惹得一阵娇声逗笑。 谢南栀面红耳赤,羞得就差把榻上被褥掀开钻进去做只不问世事的缩头王八。 她憨憨一笑,打着马虎:“不过十几,哪比得上娘子。” 娇奴闻言付之一笑,染着蔻丹的细指拨开龙眼的酥壳,晶莹剔透的软肉窝在壳内安分守己,“郎君唤奴家黛娘便是,你们看上去不似苼洲之人,这通身气派想来是不缺濡润盛仪的达官贵人,也不知万花楼的龙眼郎君吃得惯不惯?” 说罢,流着津液的龙眼便凑到谢南栀嘴边。 她肉眼可见的仓皇失措,微乎其微地往顾危怀里瑟缩几分。 鼻尖本还是娇奴身上馥郁的胭脂气,忽而恍若进到了一片世外桃源,里头种着一棵蓊郁雪松,长在幽谷深处,积着一层厚厚素雪,凛冽清风只消一吹,她的鼻子瞬间通畅了不少。 “黛娘不必伺候她,她本是个挑剔吹疵的,除了我,外人恐怕真还伺候不好。” 顾危难得替她解围,却也不是什么好话。 他在攒盘中挑了一颗葡萄,拨开紫色的软皮里头波光潋滟。 果肉再度递到谢南栀面前,这会儿子她倒没有那么排挤,只是垂在地上的手掌心瘙痒万分,是顾危刻意在她掌间撩拨打旋,顺着肌肤往上撩起一片粟栗。 再对上男人的视线,是明显的幸灾乐祸不嫌事大。 谢南栀含住葡萄,酸酸甜甜的味道和她的心情相差无几。 隔壁一阵喘息透墙穿来,娇奴们见怪不怪。 “贱人,爷伺候得你爽不爽?” “待会你服侍爷可得卖力些,否则,这一鞭下去可不得皮开肉绽。” 男人的秽语从那边传来,伴着娇奴游丝般的娇羞。 “自......自然,爷伺候得奴家好生欢喜,奴家自是用尽毕生所学也要哄得爷开心,啊......” 这边屋内,顾危脸不红心不跳坐如钟,耳不听八方,眼不观六路。 黛娘捂着帕子掩面而笑:“青儿妹妹真有福气,遇上王爷这般钢铁之躯。” 身后有人接话:“是啊,王爷每回来都要换不同的姊妹,这会总算轮上青儿,她不得高兴坏了,这会儿恐怕想方设法让王爷在她身上流连呢!” 谢南栀听见她们闲话,心中纳闷,原来苼洲还有王爷坐镇? 也不知是哪位王爷,听娇奴们这般说道,看来是个纨绔浪荡子。 阵阵喘息再度传来,如海浪似的一声更比一声高。 谢南栀虽不曾经历情事,但此刻,也似乎明白什么,挪动身子往顾危身边蹭了蹭。 原是想离他近些免受污言所扰,岂料身子卷着布料剐蹭在男人敏感的肌肤,他呼吸一滞,哑声道:“别乱动。” 黛娘察言观色,最会捕捉细节,她斜眼打量上顾危:“不过啊,这位郎君的身子瞧着不比王爷差,想来定能让小郎君醉生梦死。” 末了,捻着帕子给谢南栀递过去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 此刻的谢南栀尴尬得只想装死,她心中暗诽,这些娇奴又岂会知晓,她们眼中的硬朗郎君实则不能人道。 腹诽完便也不再乱动,仅把耳朵贴在顾危的胸膛以此屏蔽周遭一切声响。 扑通、扑通—— 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还带着点......兵戎相见的盔甲之音。 怎么回事? 仔细一听,外面传来统一的步伐,还有隔壁男人的破口大骂:“你们是什么东西!知不知道本王是谁!” 及此,顾危面上终于出现别样的情绪,他推开谢南栀开门出去。 谢南栀一头雾水,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她跟在后面一瞧,外面是前些日子和她们一道出行的铁骑黑甲卫,黑甲卫将隔壁淫靡的房间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体态臃肿眼下乌青的男人被压在银刀之下。 他未着片缕,跪在地上嚎叫:“滚开!一群不长眼的东西,扰了本王雅兴仔细你们的脑袋!” 乐章戛然而止,万花楼内众人侧目观望。 屋内一名娇奴发髻松散,身上淤青打眼,她捡起地上污裙捂在胸口趁乱从门口缝隙溜了出去。 顾危并不在意,他的目标是地上这个男人。 楼内老鸨不知从哪钻了出来,看了眼王爷,又看了看顾危,捏着帕子打着圆场:“这位郎君莫开玩笑,你押下的这位可是王爷,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再者我们万花楼做的都是些小本生意,楼下宾客都在看着,郎君不如卖我虔婆一个薄面?” 顾危并不启唇,一名黑甲卫当时便将老鸨拖至一旁。 盔甲铁枪相碰,挡不住的斑斓光芒。 “黑甲卫......”地上男人喃喃,顿时抬头,“顾危!” 真的是他! 他不是远在京都,怎会带着黑甲卫出现在苼洲? 顾危佯笑:“王爷,好久不见。” 晋王,临帝同父异母的兄长,当年最有实力争夺皇位之人。 他被士兵桎梏,愤恨地甩手未曾甩开,当即恼羞成怒:“顾危!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松开本王!” 顾危颔首,黑甲卫卸力。 晋王揉搓拳头起身,仅穿一条里袴,不顾未遮羞的身子,毕竟谁敢置喙当朝王爷? 他咧嘴露出一排银牙:“这儿的娇奴还不错,要不要和本王一起亵玩?” “你还是死性不改。”跋扈的话在场也就顾危敢说。 晋王早知这厮习性,也未放在心上,转而打量起谢南栀。 一双眸子里闪着尖锐精明,他淫猥张嘴:“你现在好这口,开始玩男人了?” “也是,没有根的玩意儿在女人身上也讨不着乐趣。” “不过你身后这位着实不错,白面小生看得爷都来了兴致。” “喂,跟着顾危这阉人不如跟了爷如何?爷保准让你日日夙夜难寐。” 遭不住淫邪地打量,谢南栀往后躲了一步。 顾危敛神,周身仿佛闪着寒光。 “你当真以为本督大老远过来游山玩水?” 闻言,晋王这才神色微僵:“是他?” 顾危付诸一笑。 “老子都放弃了!他为何还要赶尽杀绝?!”男人突然怒吼,横肉在脸上乱窜,“你去告诉他,他东猜西疑本王瞧不起他!” 放完狠话,他踮脚起势欲想逃走,却被雁回一记银光剑鞘打了回去。 男人跪在地上,被黑甲卫拖行离开,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顾危阔步走在队伍最后,谢南栀跟上,心中不甚困惑。 原来是来办差的。 可带她作甚? 想着便也问出口,顾危脚步不停,眉眼冷漠:“要想打入敌人内部,需得学会伪装。” 伪装成万花楼的宾客,潜伏至敌人身旁。 讲到一半偏头看她:“像你能力不行,可以找个靠山。” 谢南栀并未纠结于兵法道理,只是默默想起了那一袋子金银珠宝。 她痛心疾首:“打入敌人内部,还得花一袋子钱......” 收回目光,顾危缄默不言。 半晌,讥讽道:“蠢笨。” “你但凡装得像样点至于花这么多钱?” 第33章 你究竟是谁? 苼洲比之盛京要冷上几分,空气干燥,阵阵风刮来割在脸上如刀似剑。 离开万花楼,顾危负手而立。 楼外观者如堵,大多数人不曾离州,未曾见过黑甲卫带刀拿人的场面。 况且,拿下的还是当地有名的王爷。 “晋王这是犯了何事?被这么多官老爷捉拿。” “我刚从万花楼出来,听闻门口那位就是京中杀人不眨眼的顾都督......可吓煞我也。” “你又去万花楼了?” “是啊!”男人站在算命摊前与人交谈,偏头一看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跑,“阿姊!阿姊你听我解释......” 旁的长者摇头叹了口气,冲算命摊摊主说:“陛下这回派京中的人率兵来拿,晋王此番恐怕有去无回。” “一切造化皆是命啊!难也,难也。” 雁回于纷乱交杂声中将一匹青鬃交至顾危手里,领着一众黑甲卫率先离开。 谢南栀顺势望去,晋王的名声她曾在国公府听过。 晋王为先帝与不知名的宫妃所生,年少时惊才绝艳,多次崭露头角。先帝子嗣稀少,当年边疆抵御外兵入侵之战中,唯一能继承大统的皇子率四十万士兵命丧沙场,便只余下临帝和晋王争夺皇权。然临帝为中宫所出,晋王无权无势,仅凭才华夺权难于上青天。 那时谢国公府辅佐晋王,眼看他起高楼,宴宾客,也亲眼见他楼塌成墟。 不过半载,晋王被人拿住把柄,以暴虐之称上谏。敌不过中宫势力,为保性命,晋王自请离京,终生不再靠近盛京城半步。 如今,这么大阵仗押他回京,不知京中又会发生何样变化。 谢南栀不想纠结,国公府的秘密还未查清,皇家的秘辛她更加不想掺和。 转身对上青鬃的大鼻孔,其间呼出的浊气喷了她一脸,她捏着鼻子趔趄几步问:“骑它吗?上次那匹......”分不清品种,也不知其姓名,她随口问,“那匹......小黑呢?” “什么小黑?”顾危拧眉,面色不喜,“人家叫越影。” “哦,越影......”她小声嗫嚅。 影子......影子......不也是黑的,统称小黑吗......? “那我们现在回京吗?”她绕了一圈,躲在青鬃之后,站在比她人还高的骏马面前颇为压迫。 “不急,先带你去学骑马。” 男人虚搂着她的腰间,借力一提,纵身一跃,俩人于青鬃背上坐好。 “驾!”一声呼哧,逆着疾风飞驰而出。 谢南栀靠在顾危怀里雀跃,往日她都不能出府,更甭谈骑马。 如今,她也能像常人一般学习自由地策马奔腾别说有多畅快。 马场内,黄土飞沙盘旋。 顾危贴着女娘而坐,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牵绳,如何随马而动。 风扬起来时,一阵清香飘拂。 顾危嗅到丝丝缕缕栀子花的香味,淡淡的,如她一般。 小女娘的秀发迤逦绵延,至他鼻尖撩到下巴,细细密密的酥麻传遍全身,透过肌肤传至心底,顾危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 似糖袋子里面塞得盆满钵满,又似被雷电击中心脏一颤一颤。 自他人生晦暗一片起,便没有常人的情绪纷扰。 如今,奇异的感觉令他措手不及。 心下烦闷,他翻身下马,跟在马边缓行。 “督......督主!” 没有靠山,谢南栀慌了神,紧拽缰绳以至青鬃摇头晃脑,走得歪七扭八。 “本督在这,你怕甚?” 男人语气僵硬。 “按本督教你的,你放轻松自己骑。” 谢南栀深吸一口气,轻轻顺了顺马背上的棕毛,顺应着马的浪动节奏起起伏伏。 所幸,一切都有条不紊。 两人一马在马场内环行半周,小女娘终归心思松懈。 她问:“督主的马术是谁教的呀?” 顾危走在下面,低垂头,看不见神绪,只听他呢喃:“阿爹。” 那时他还年幼,每逢艳阳普照,阿爹不论多忙都会陪他骑马射箭。 十岁那年,阿爹送了他一匹黑色神驹,取名“暗影”。 只是,之后—— 他不仅丢了阿爹,也丢了暗影。 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匹受惊的马从场外窜出,直奔青鬃。 青鬃吓一大跳,仰头长啸,顾不得背上的人当即冲了出去。 “谢南栀!” 顾危回神,一双鹰眼犀利。 黄沙飞梭,熏得人眼迷离。 风似小刀般割在脸上,谢南栀伸手去挡,一不小心重心不稳摔了下来。 预判的疼痛没有抵达,她摔进一个宽厚的怀抱。 发丝纠缠,衣裳凌乱,白皙的颈项泄了大片旖旎风光。 心脏还在急速跳动,谢南栀徐徐睁眼。 入目是男人猩红的双眸,仿佛要渗出泊泊热血。 漆黑的瞳孔死死盯着小娇娘颈项深处,里面隐隐约约露出一个红色的蝴蝶胎记。 一模一样! 记忆中,一袭雪白素衣的女人站在梨树下,浅素嫩白的花瓣风吹如雨,洋洋洒洒描绘女人的风度娴雅,明明雅淡之尤,却又极尽绚烂。 素衣飞舞,青丝飘曳,于一片白中,露出那只红色的蝴蝶。 顾危蓦地松开谢南栀,凤眼如燃烧的火焰,喉中泣血,嗓音深沉。 “你究竟是谁?” 第34章 她不是早就死了吗!那眼前这人又是谁? 狂风大作,扬起一片黄沙尘土。 谢南栀被细沙迷了眼,熏得泪眼婆娑,以至脚步不稳险些摔倒在泥土里。 她大惑不解,究竟是何缘故令他的态度骤然发生变化。 掩在风中的声音稍稍迟疑:“我是谁?我......我是......谢南栀?” 她不是谢南栀还能是谁? 往日,国公府对她冷漠的态度至多令她茫然,如今,连督主也对她的身份起疑。可她从小生活在国公府,唤谢淮父亲,唤孙氏母亲,唤谢辞舟阿兄。如若她不是谢南栀...... 她不敢继续往下设想。 狂风渐弱,顾危双手紧紧握拳,腕间青筋突起,一双鹰眼闪着芒寒,死死盯着谢南栀。 明明她们那么像,相似的脸,相似的胎记,一切都那么巧合。可......她不是早就死了吗!那眼前这人又是谁? 探不到究竟,心底的无力与痛苦急速蔓延,顾危愤懑地走到树边,狠狠一拳砸在树干。 轰的一声,透着新绿的树叶飘摇,在风中打了个旋悉数落在男人周身。 如鳞甲般凹凸不平的树皮稍许碎裂,男人收手,指节处沾的黑色颗粒嵌入鲜红血肉之中。 看着生疼。 谢南栀倒吸一口冷气,上前几步,看到男人扫来一个锋利冰冷的眼神幡然顿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 “吁——” 一个迂回婉转的口哨声,须臾,青鬃便从葳蕤树林间窜了出来,减缓步子跟在男人身后一道离开。 谢南栀心里闷闷的,好像被锁在狭小的木匣子里,逃不出去,又施展不开拳脚。 她默默跟在最后,一言不发。 所以,她的身世究竟是真是假? 亦或是有何秘辛? 又或者说,她究竟有多像他的故人? 回京途中,顾危与谢南栀同乘一辆马车。 男人正襟危坐,闭眼假寐。 小女娘不敢打搅他,撑着下颌眺望窗外的远方。 细雨如丝,像密密麻麻说不清道不明的往昔,只消风一吹,亦如云雾般飘渺虚空。 钻进氤氲雾气忆旧梦,前不久,她还跪在车内,卑微地乞求他饶她一命。 而方今,她便和他同乘一辆马车,与之同吃同住。 她不曾见过他屠戮时的血腥残暴,自然也不会知道他身披血衣杀出重围时的丧心病狂。 历经过蜚短流长,她不信传闻,她只信眼前的他。 他斥责她,恐吓她,却耐心教授她。 他嫌弃她,鄙薄她,却次次救她于危难。 正细数着被救的次数,马车忽而止步。 顾危启明,嗓音略微低沉沙哑:“让你查国公府的事查得如何了?本督没有多少耐心陪你耗。” 谢南栀心下一惊,她才刚逃离国公府,没有人脉没有把柄,如何调查此事?却不敢正面反驳他,小声嗫喏:“还......还没查到。” “下车。”男人声音卒然冷下来,像刀刃出鞘,当头就朝她劈去,“你知道的,本督身边不养闲人。” 几分惊骇蔓延开来,她决定收回适才维护督主的话。 下了车,小满立时撑着青绢凉伞替她遮雨,二十八根伞骨推开托起绘有青山白云的伞面,仰面欣赏,仿佛身临其境于层峦叠嶂,浩渺烟云之中。 青云巷,督主府门前,一名小厮在一旁等候。 面上瞧着不像督主府的人,却有点眼熟。 “谢女娘。”他主动开口。 谢南栀站在伞下,引着小满走过去,盯着瞧了好半晌才恍然,原是祁岁身边名唤阿吉的厮吏。 “阿吉。”她打了个照面,“是祁哥哥找我有事吗?” 捕捉到祁岁的名字,顾危敛步,促狭着凤眼打量。 阿吉说:“明日是我家郎君的诞辰,郎君特命我来请女娘明日过府赴宴。本是前些日子就该请的,但我屡次来青云巷都见督主府紧闭大门,想着兴许是女娘出远门了,我只好日日来这守着,所幸是让我遇上了。” 谢南栀本想直接应允,感觉到火辣炽烈的视线,循着望去,顾危站在伞下散发出的寒意如刀斧加身的鬼魅。 “看我作甚。”男人薄唇启合,吐露纤凝。 “我......可以去吗?”适才被告诫,她不敢忤逆督主,只能询问他的态度。 “自己决定。” 丢下一句话后径直离开。 谢南栀满心欢喜,连带着阿吉也欢呼雀跃。 回到梅园,她翻箱倒柜,尽是些督主给她备的衣裳发饰。 余下的玩意儿是督主送的两副面具和一盏花灯。 没有适宜的礼物。 掏出钱囊将铜板尽数泼在桌上,谢南栀苦闷,她不清楚铜板的价值,不知道这么多钱能买到些什么礼物。 但......督主出门都是丢的沉甸甸的银元宝,她这一袋,怕也值不得几个钱。 这边忧愁窝心,顾危那儿也没好到哪去。 他抽出佩剑,在院里肆意发泄。 绿叶繁花在凌乱的飓风中摇摇欲坠。 一剑劈开,翠竹裂成几段,齐齐瘫倒在地。 顾危将剑抛给雁回,烦闷郁气依旧不得宣泄。 “以后谢南栀出府你安排人盯着点。” “好嘞。”雁回嘴角带笑,笑得淫邪奸贼,一副明眼人都懂的神态。 懂?他懂什么?顾危心情不快,一个眼风扫去,雁回立刻息了声。 “找死?” 眼看静止的湖水有爆发之迹,雁回抱着剑开溜,边溜边畅言:“您还没给我找好墓地,我可不敢死。” 翌日,祁家的马车停在青云巷内,祈愿一身桃红色海棠纹衣裙坐在车辕处晃腿。 “阿栀!你待会可得帮我好好说道说道我阿兄!” 谢南栀拎起裙摆上车,牵着祈愿一起于车内坐好,她问:“为何?” “还说呢!尽会指使我办差事,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唤我起来,要我亲自来接你。若不是我好说歹说,否则连得你也要早起受累。这还是怕你累着,我才连带着能晚几分出门,你说,要是我阿兄待我有待你一半好就好了。” 谢南栀的手被祈愿捂在掌心,听着嘀嘀咕咕,思绪早就飘远。 往日的谢辞舟,别说替她备着狐裘追在身后问寒问暖,就连逗笑几句也要看他心情。 谢南栀不太理解,比起谢辞舟,祁岁作为祈愿的阿兄,已是极佳。 祁府和督主府相隔不算太远,不过片刻,俩人以至宴厅。 祁岁候在门前,见到谢南栀立时将她拥上前窃窃私语。 “阿栀,今日做了你喜欢的酥酪,我偷偷给你多留了几碗。” 谢南栀斐然一笑,他仍是这般心细。 见人不说话,祈愿挤了挤她的肩臂,凑上去三人围在一起。 “阿栀,你今日可是祁府的贵客,亦是我阿兄的上宾,不多吃几碗他会伤心的。” 一时戏言逗得谢南栀面目绯红,她垂眸,从袖子里拿出叠得方正的丝帕,掀开来,里面是一串栀子花环。 簇新的颗颗栀子花缠在枝蔓上,枝蔓打磨甚好,没有冒出来的碎屑细尖,戴在手腕弥散馥郁清香。 “离开国公府时我只身一人,分文未取,思来想去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于是夤夜做了这串手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前世,因常年不能出府之缘由,以至她的手工甚好,编织花环便是那时练出来的。 祁岁笑得如当头旭日,接过来戴在手上,他已然合不拢嘴。 “我很喜欢,谢谢阿栀妹妹。” 后头还有宾客,祁岁不便多留,招呼祈愿带她好生转转,待他得了空再来找阿栀。 祈愿领意,挽着谢南栀穿过正堂。 堂内不少郎君女娘侧目,祈愿深知她绯闻缠身,也知晓她与京中贵女公子不甚相熟,遂也不准备带她去与人招呼,径直往院内走去。 “女娘!女娘可叫我好找!” 一名头发花白的女使婆子追在后面轻唤,她走到二人跟前,对祈愿颔首,又对谢南栀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位便是谢女娘吧。” 谢南栀福身回敬,却被女使婆子侧身避开。 “嬷嬷何事?”祈愿问。 “老夫人传你有事说道。” 谢南栀自知不便,拍了拍祈愿的手让她放宽心:“你先去吧,我在这等着便是。” 祈愿有些不忍,料想其他女娘郎君或许不会入院,遂颔首:“那我快去快回,你若有事,就去前头找我阿兄。” 谢南栀含笑点头,盯着祈愿和老嬷嬷离开的方向,面上瞧不出在想些什么。 忽而,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南栀。” 第35章 谢辞舟,你余生,完了 雨后的檐角仍有无暇琼珠滴落,砸在青砖溅起涟漪繁花,在熹微光影照射下,漾起一圈圈澄黄光晕。 谢南栀便被这光晕晃了眼,透过一片渗着白的光望向声音的主人。 果然,是谢辞舟无疑。 祁岁诞辰宴请京中好友,谢辞舟出席不足为奇。 他的身边围绕三五好友,个个锦衣绣袄,身份料定非富即贵。 郎君们的视线在小女娘身上迤逦缱绻,忽有一人出声:“这就是你妹妹?藏得够深啊。” 说话这人谢南栀见过,他时常跟着谢辞舟过府游玩,便让她躲在帘后探视过几面,似是工部尚书之子,名唤江濯。 而今,她自请断亲,与国公府没有任何关系,遇见谢辞舟也不欲与他纠缠,遂想转身离开。 然,身后已经围满了人。 有人等着看笑话,有人附耳低言。 “这位女娘是......祁兄还有我不认识的好友?” “没听人说嘛,谢南栀,如今盛京城中最负盛名的女娘。” “不是传闻她从不出门吗?祁哥哥怎么识得她?” “好你个祁岁!认识这等如花似玉的小女娘竟然不介绍予我!枉我将他视为手足!” 此起彼伏的闲话声不绝于耳,谢南栀这会才意识到,她已然出名。 那头,谢辞舟并不打算放过她。她害国公府成为京中的谈资,家家户户茶余饭后都要聊上几句,她谢南栀闹成这样,就别想躲在顾危背后全身而退。 “谢南栀,那日我不曾与你说上话,今日我们好好算算账。” 麻烦找上门来,谢南栀也不躲,当头迎上。 “都说你是京中才子,文采斐然,怎么,我说过的话很难理解吗?” 又言:“我不想再与国公府有任何纠葛,这几个字,你听不懂吗?” 谢辞舟呵斥,拿名声来激将他,她的手段还嫩了些。 走上前,他傲视睥睨:“你害父亲负伤在床,害祖母劳心劳力,就算你不主动请辞,父亲也定要将你驱逐出府。” 谢南栀蓦地笑了,若真是这样,她用得着费尽心思攀附顾危? 对上面前之人的视线,她笑得如白花般纯粹,先前倨傲鄙夷之色不见秋毫,“行,那往后井水不犯河水,莫要再来骚扰我了。” “往后你被顾危抛弃残害也别怨天尤人!”谢辞舟说得气势烜赫,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 四周的贵女闻言,虚掩着帕子说长道短。 “你们近日有没有听说书先生叙讲述京中贵女与阉人作对食的篇目?” “哪个说书先生?” “就是瞻园茶坊那位,讲的是有位高门贵女不顾家人劝阻,非要和阉人为虎作伥,不仅伤了家中和睦,还害自己清白被辱。” “讲的就是她吧?” ...... 听这混淆黑白的一通言语,谢南栀禁不住哂笑,这通篇只言其坏,不讲自身的稿子怕不是国公府传出去的吧。 又听: “与阉人相许?只怕是从小养在府中,没有见过世面。” “可不?有辞舟哥哥这样的阿兄,我做梦都能笑醒,哪像她呀,实乃不懂珍惜!” “你们说国公府怎么会养出她这样的六亲不认之人?” 谢南栀勾唇,谢辞舟自幼天资卓越,在诗词文采方面的天赋更甚。加之外貌俊朗气质文雅,京中爱慕他的女娘不知凡几。 料想方才这几位替他谋不平的便是。 国公府竟然能大言不惭地毁她清誉,她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人道是,爬得越高,摔得越惨。想毁了谢辞舟在贵女们心中的形象岂不简单? 谢南栀清了声嗓,用恰到好处的声音说:“对了,忘记恭喜你和表姑娘,祝你们百年好合。” 谢辞舟有片刻的愣怔,“你......你胡说些什么!” 旁人被谢南栀的话吸引,讹言谎语登时止住,细细听闻两人对峙。 “我需要胡说吗?你和表姑娘在府中不顾男女大防,私行苟且之事,不是已然生米煮成熟饭?” 表姑娘上门省亲,与京中子弟私定终生的不在少数,京中贵女对此事嗤之以鼻,最是瞧不上眼。 如今,她们若是知道光风霁月的谢辞舟不仅私相授受,还至其怀有身孕又会如何作想? 谢辞舟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一片红润自耳廓延伸开,眼神漂浮不定,“你!你血口喷人!你早就离开了国公府,又怎知我......” “怎知什么?你心虚了?不敢承认最近才和温皖厮混到一起?” 谢南栀轻而易举捕捉到他话里的漏洞,继而展开攻势:“说我血口喷人,你不妨请郎中回府,一看便知。” 谢辞舟站在原地半晌不敢接话,他的确和温皖发生了那种勾当,可,谢南栀是如何得知的! 一旁身穿青藤色祥云纹锦衣的江濯搭上谢辞舟的肩背,挑眉打趣道:“难怪!先前我让你把府上表姑娘介绍与我认识,被你一口拒绝,原来是要自己独享啊!” 谢辞舟揪着眉虎视眈眈,一把将人推开,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笑!他费尽心思维系了二十多载的名声,难不成今日就要被这丫头毁于一旦?! 若真是如此,他当真要将谢南栀碎尸万断! 有的女娘闻言拂袖离开,余下的只不过想看看笑话。 一股无名业火直窜脑门,谢辞舟忿恚地走上前,食指指着她不住地颤抖。 谢南栀仰面,一张芙蓉玉面凑上前:“怎么,你要打我吗?同住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也是会打人的性子,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谢辞舟,你余生,完了。” “你!好!好好好!谢南栀你好得很!”谢辞舟气得目眦尽裂,“我也不曾发觉,向来说话结巴的妹妹,和顾危那厮同吃同住后竟也会变得伶牙俐齿!” “谢辞舟,你记住这是别人府上,我原先不欲搭理你,可你非要惹火烧身,那我只好奉劝你,莫要丢人现眼。” 一通话听完,谢辞舟听得当即抬手欲扬。 “住手!” 第36章 杀他还不是本督一句话的事 祈愿扶着祁老夫人款步而来,旁的宾客纷纷让开位置。 “谢世子,这里是祁府,不是你能随意撒野的地方。” 声音醇厚严慈相济,祁老夫人站在谢南栀身前,显而易见是替她说话。 谢辞舟见到来人,率先作揖行礼。 “见过老夫人。” 表面功夫戛然而止,他颠倒黑白先吐为快:“我本不想与人争执,可她害我亲人,辱我门楣,如今还出言不逊,这口气我委实难咽!” “你们的私人恩怨我不插手,但今日,在府上挑起事端之人是你,老身听得一清二楚。”祁老夫人面色威厉,“我虽然老了,却不至于耳聋眼花,谢世子狡辩的话也不必说了。” 被人戳穿,谢辞舟气得牙痒痒,不能直面驳斥祁老夫人,他只好凶悍地凝视谢南栀,以此展露自己的威严。 “好!谢南栀你等着!我倒要看看没人护着你时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留下恶言,他拂袖转身,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被府上厮吏拦住。 揣着疑惑蹙眉,慢悠悠转过身来,“老夫人这是何意?” 祁老夫人并未出声,祈愿叉腰上前,俨然一副龇牙咧嘴的小老虎做派。 “怎么?骂完人就想跑?你还是不是君子所为?” 祁家一贯清流,祁家家主正是正二品御史大夫祁章。国公府若想继续往上爬,必得笼络掌管监察百官之责的祁家,遂祈愿再如何张扬,谢辞舟也只会面上笑笑不与之计较。 “阿愿,不得无礼。”祁老夫人出声制止,将她拉回来继而告诫面前表里不一的谢世子,“我本不想将事做绝,奈何谢世子屡次出位僭言,为了府上宾客的安危着想,老身只好将你请出去。” 将他请出去?他没听错吧?! 谢辞舟挠了挠耳朵难以相信,祁家向来不参与世家纷争,更别说偏袒谁。如今为了一个谢南栀竟要将他赶出去?!什么做派!! 嘴角些微颤抖,他抿了抿气得干涸的嘴唇,薄唇启合时牵起粘连的皮肉疼得钻心:“好,既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 谢辞舟干脆利落地转身,比起自己离开,被人架着丢出去愈发有损颜面。他忿忿往外走直面遇上匆匆赶来的祁岁,俩人相视一眼并未多话。前者顶着众人探寻的目光脚步未停,后者径直来到谢南栀身边。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忘记他也会来——” 眸子一片虔诚悔改,仿佛他做了什么深恶痛疾的大错事般。 “无妨。”谢南栀仰头冲他笑得灿烂,她又向祁老夫人行了一礼,“阿栀谢过老夫人。” “好孩子,好好吃饭,别想那么多。”一双年迈的大手覆满沟壑,如经年累月的古书,赋予了它岁月的沉淀。它拍了拍谢南栀,牵着她往正堂而去。 祁老夫人只见过她寥寥数面,却对她分外疼爱,说是疼爱更多的是心疼。尤其是那场所谓的“鸿门宴”,祁章从国公府回来后,转述见到的惨象,小娇娘浑身负伤没有一处幸免。 她不明白,那样一个恬静的女娘如何就成了他们嘴里的骄矜刻薄之辈;更不敢想象,本就体弱的女娘如何受到了那些酷刑。 所幸,逃出来了,虽然逃到了另一个狼窝,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祁老夫人落座,命祈愿好生陪她。 俩女娘穿堂而过,在另一桌皆是同龄女娘的桌前停下,谢南栀才刚坐下,旁边的女娘立时捻着裙摆嫌弃地往边上挪,与她隔开一人的位置。 “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赴宴了吗?” 说话的这位名叫荣锦歌,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女,自幼喜欢谢辞舟在京中已不算秘密。 祈愿向来看不惯她,论骄横,她称第二,京中之人谁敢称第一。 “是啊,阿兄怎么把你这只到处乱吠的野犬放进来了。” “你!”荣锦歌气得眉发直竖,她向来与祈愿不对付,见祈愿处处维护谢南栀,她忽然就有了别的乐趣,“在座的各位皆是贵女,而谢南栀她一个与国公府脱离关系的人,请问是以什么身份落座于此?” “是以平民百姓的身份?还是督主府女使的身份?亦或是——太监对食的身份?” 讥讽之言一出惹得桌上其余人耻笑。 “喂,近日说书先生说的可是你啊?说有位女娘为了权势利益,主动缠上没有那玩意的太监,替他温床暖衾。” “噗嗤——我说你最近可真是出名了。” 谢南栀掐着食指努力平息怒气,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置若罔闻。 出门在外,她可以和谢国公府的人抗辩,但不敢与世家贵女们起冲突。 因为她不知道顾危是否允许她借用督主的身份在外招摇。 被嘲事小,误触他的逆鳞事大。 以免惹祸上身,她决定隐忍。 外间传来整齐有素的盔甲铮铮声,跟在顾危身边听得多了,谢南栀只消一下便能听出这是金戈铁甲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 “你又是什么身份,还需要本督给你一个交待?” 奈何她耳力不错也未听出顾危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她徐徐回眸,见众宾客吓得晃晃悠悠起身。 黑甲卫便守在众宾客之后。 荣锦歌身边不明情形的小跟班见状,怕惹上麻烦,遂供认不讳:“她是吏部尚书的嫡女。” 蠢货! 她登时扫去一记眼风,那人即刻息声,紧紧捂住自己嘴巴。 谢南栀欲想起身,顾危一双力敌千钧的大手按在她的肩膀,按着她坐在原处纹丝不动。 他凑到荣锦歌身边,面上佯装思考,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心窃,“吏部尚书啊......杀他还不是本督一句话的事。” 公然在众人面前叫嚣树敌,可见其位极人臣。 前一秒还气焰跋扈的女娘此刻偃旗息鼓,小脸惨白。 “你......你怎么敢......”她哆哆嗦嗦,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你便看本督敢不敢。” 荣锦歌全靠一口气吊着,旁边女娘轻扯她衣袖,她豁然倒地。 谢南栀仍旧一动不动。 祈愿陪在她旁边,第一次见督主替她出头,差点忍不住站起身拍手叫绝。 顾危昵了眼祈愿,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复而走到谢南栀身后,亦如往常拎起她的后衣襟对着场上众人,语气盛气凌人。 “以后谢南栀就由本督护着了,再有不长眼的东西舞到她的面前,仔细本督剜其眼,拔了你的舌头。” 第37章 本督面前还敢称爷 祁岁端着茶盏上前,面容和煦。 “顾督主也来为我贺寿?” 顾危松手,谢南栀落在地面。他瞟她一眼,视线停留于祁岁手腕上那串若隐若现的栀子花环。 栀子,谢南栀,是她送的? 酸涩之意少许而出,他夺过递来的茶盏,剧烈的动作使得杯中茶水晃荡,亦如他的心情,不太平静。 “扰了你的宴席,你不会生本督的气吧?” 祁岁依旧沉稳,朝女使伸手要来一张帕子,替男人拭去倾洒在手上的茶渍。 “顾督主莅临,荣幸之至,可要与我同坐?” 扭头吩咐厮吏给他们那桌多添一副碗筷。 顾危扫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对上他的视线,他笑里藏刀。 “为了挽留本督,你的宾客都不顾了?” 祁岁悄悄看了眼谢南栀,别人无所谓,她在就行。 可顾危走了,定会带她一起。 他敛神,笑容不减:“来者皆是客,我挽留顾督主怎么就叫不顾宾客了?” 皮球踢了回去,他与之斡旋。 “可惜本督——”就不如你所愿。 同为男人,祁岁的心思顾危如何不知,想从他手里抢东西,他势必从中作梗,“还有要事在身,便不久留了。” “阿栀——” 祁岁话未完,被人打断。 “她一并离开。” 席面一口未吃,酥酪一口未尝,谢南栀有些颓然,却不能反驳督主的命令。 瞧出女娘的聊赖意味,祁岁替她辩驳。 “什么事这么急,连昼食也不让她吃一口?” 顾危干了杯中温热的茶水,眉头紧锁,将茶盏放至一旁,是不愿再有牵连的态度。他转头,看见小娇娘垂眸,眸下一片阴翳,同当初他才救回她时一模一样。 他情不自禁问出声:“你想吃?” 一边是不能抗拒的督主。 另一边是待她如亲阿兄的祁岁。 加之酥酪和宴席...... 谢南栀举棋不定,纠结好半晌才稍稍颔首。 吃吃吃,就知道吃。 “被人欺负到头上了,你还想着吃?” 顾危怒其不争,就差揪着人耳朵教她反抗,教她出击。 “再急也要先填饱肚子,顾督主不如随阿栀妹妹一起用完午膳再去处理要事?” 祁岁对上督主视线的一瞬,仿佛迸发出无形的刀光剑影,火花星子四射。 “哼,吃饭比杀人还重要?” 众人闻言一惊,杀......杀人? 顾危要带着谢女娘去杀人?! 荣锦歌抱臂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她不过就嘲笑那丫头几句,顾危竟真要为了几句话去抄她的家?! 脑海中浮现出阖家倒在血泊中的惨象,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突然起身冲出去,扑倒在顾危面前抱住他的双膝。 “我错了!求顾督主饶我一命!我阿爹阿娘与此事无关啊!求求您了!” 烦躁与厌弃爬上男人面容,他不留余地一脚将人踢开。 什么腌臜玩意,也敢抱他? 顾危声音冷了下来,一双寒剑刺得荣锦歌当即要昏过去,“你什么角色,也配本督亲自动手。” 众宾客多是十几二十出头的贵女郎君,平时生活在家中长辈的羽翼之下,受惯了被人捧着的日子,如今却是吓得腿脚酸软,再无与生俱来的张扬。 有的一骨碌跪下,幸得旁边厮吏眼疾手快递上去一个软枕才不至于伤了双膝。 祁老夫人上前,拍了拍祁岁,示意他退下。 终是比众人年长数十个年岁,她看出顾危庇护的姿态,不多加阻拦。 “顾督主既然有事,老身也不多留,若有招待不周,还望顾督主海涵。” 又命提着食盒候在一旁的女使将食盒交至谢南栀手中,附在她耳边道:“好孩子,这食盒里面是专门为你留的酥酪,等得了空便把它吃了啊。” 顾危不表态,转身朝外走去。 大气不敢出的宾客终于放下悬着的心,拍着胸脯顺气。 “慢着!” 男人强硬的声音再度幽幽传来,堂内众人落下的心又被高高抛起。 只见他徐徐转身,视线环视一圈,最后缓缓落在荣锦歌身边的小跟班身上。 他勾唇,宛若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忘了你了。” 小跟班缩在角落不敢上前,几名携刀黑甲卫上前站在她身侧。 盔甲在阳光底下闪着银光,刀刃不用出鞘也能让人望而生畏。 “还不请小女娘出来。”顾危说出的话恶趣味十足。 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威压。 小跟班一步一顿终归同他们一起出门,所幸不是什么砍头的大事,不过请她带路去找瞻园茶坊的那位说书先生。 几人步行前往,黑甲卫跟在后面,不少行人驻足观望。 于世人交头接耳间,顾危甩开折扇,慢摇调侃:“谢南栀,你看着机灵,实则蠢笨。” “费尽心思躲入本督麾下,被人欺负了却不知用本督的身份撑场面,你当本督名声吃素的。” 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内心早已万分感激。 谢南栀犹疑片刻,问:“那——我为了彻查国公府的秘密,顶着你的名声在外招摇撞骗与世家为敌也没有关系吗?” 男人冷笑,“还用得着你?本督早就将京中之人得罪了个遍。” 瞻园茶坊。 来得正是时候,宾客散席,只余一人在台前收拾话本。 “轩爷......便......便是那人。”小跟班指着台上的方向。 顾危背手上前,站在一张堆满话本子的案几旁谛视面前之人。 “来者何人?找本轩爷何事?” 说话之人一根长辫子绕在领襟处,头顶略有几根银丝,胡须留得颇长,瞧着面相,左不过三十有几。 没听见应答,他哼着小曲抬头,门口是穿着甲胄佩刀的一众兵吏,还有俩小女娘。而他身边站着一男人,仅扫视一圈足以知晓其身份显贵。 “本督面前还敢称爷?” 那人淡淡启唇,却让说书先生顷刻间汗流浃背。 干他们这行的消息最为灵通,不等男人自报家门,他已猜出男人身份。 能随时带着兵吏在街上晃悠的,除了臭名昭着的顾督主,还能有谁? 他顿时卑躬屈膝,一副阿谀谄媚样。 “小轩子久仰顾督主盛名!不知顾督主找小轩子所为何事?” 第38章 欺负本督的人,这是给你的教训 过了惊蛰,雨水颇为繁多。 适才还金乌高挂,此刻银丝细线淅淅沥沥盖了下来,顺着瞻园茶坊的瓦檐砸入石砖缝隙,溅在裙摆,污了绣纹。 谢南栀往坊内躲,那些个候在门口的甲胄兵吏也一并进屋。 二话不说,把轩爷踹翻在地,几人围殴他一人。 负坚执锐的盔甲落在皮肉之躯疼得人鬼哭狼嚎,于沾满泥泞的皮靴中惴栗地伸出一只肥硕的手。 他边抱头捂脸边弃甲投戈:“顾督主!我招!我啥玩意儿都招!别踹了!再踹人要废了哩!” 顾危首肯,一群健壮的兵吏整齐划一地散开,在一旁有条不紊排列队伍。 “这才到哪,至多躺上半月。废了,还不至于。” 轩爷慢吞吞爬起身,拍拍身上沾的泥土心如刀割。身上破皮淤青就不说了,就说这袍子是他昨儿个刚买的,整整花了半个月的俸禄,这几脚下去,已看不出颜色花纹。 然,他还未察觉危险渐近。 那头,一名兵吏抄起裹着油毡布的火把,扔上案几,火势瞬间蔓延开来。 堆得整齐有序的话本子在火中烧得黑烟弥漫,滚滚浓烟回旋升空,直冲屋内瓦顶。 小跟班吓得尖叫连连。 站在火堆旁的轩爷视角从新衣转向案几,里面烧的是他倾注多年的心血,有些是他自己编撰;有的已无真迹,他机关用尽才誊抄来;有的更是千金难求,是他花大价钱从名家手里买来的草书。 竟这样,毁于一旦。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几乎要扑进火堆中挽救燃烧殆尽的书,幸亏黑甲卫拦着,否则立时便要烧得黢黑。 “这可是我的宝贝们啊——” “我的宝贝......没了,没了呀!” “完了,我的人生全完了。” 谢南栀离门槛不远,外面雨势渐大,银针般的雨线被风一吹倾巢砸在身上,又疼又冷。屋内火势小了下来,热浪如潮扑在她身上冷热交加,叫人陡然而栗。 轩爷萎靡地坐在地上,依旧寒冷的天,他生生热得里衣浸透,发丝的汗滴掉进眼里同泪水一齐滑落。 “爷!我叫您爷行了吧!您这是要我的命啊!” 没了这些话本子,他还如何在瞻园茶坊立足,如何再赚丰盈的俸禄。 不过几天,他的生意便要被同行抢了去,他这人也要被东家逐出茶坊。届时,盛京城就真的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欺负本督的人,这是给你的教训。”顾危摇扇的频率加快,鬓角玉珠滴落,漾在谢南栀的心头。 “您的人?”轩爷止住啼哭,看了看督主,又看了看门口那位气质坦然的小女娘,他狐疑,“您是说......谢南栀?” “敢传她的闲话,你怕不是活腻了。” 幽然一记眼刀,明明身处灰烬之墟,轩爷却觉得好似未着片缕杵在寒冬腊月。 “冤枉啊!爷!您听我给您狡辩——” “呸!您听我给您解释!”还没用上严刑拷打轩爷当即吐出幕后之人,虽然谢国公府给的太多,但奈何督主老爷他要人命啊,“是——是一位蒙面女娘前几日找上门,给了我银两让我大肆宣扬这个话本。” “哦?这么说你没有看清是何人上门?” “不!不!不!我看清了——”说书习性使然,他惯于话尾留出悬念,但此刻在督主面前,生怕自己交代不清,“那位女娘出手阔绰我便留了个心眼,正巧她在我放班后才来,我就偷偷跟了上去,发现她进了谢国公府。” 果然,又是国公府在背后做手脚。 谢南栀甚至不用深究都能猜到,上门送话本子的人定是温皖无疑。 “爷!我求求您了!您放过我吧,我这人您也打了,书也烧了,您再要别的我也没了,就这一条贱命了呀!”轩爷换个姿势跪在地上,双手摩挲求饶。 顾危笑了笑,在灰烬中一步一个脚印走至蜉蝣身边蹲下。 “既然这样,本督赔你一个话本如何?” 笑得狡黠,笑得犀利,轩爷胆战心惊地凑至其身边。 梅园,春雨不断。 谢南栀坐在门口看新芽飘摇,看枯叶落败。 小满举着青绢凉伞自月洞门外跑进来,手里还拿着本书。至檐下,她抖了抖伞上的雨水,捧着有些湿润的话本兴奋道:“女娘,买到啦买到啦!” 谢南栀抽出帕子替她掩了掩脸上的玉珠,听她说:“自女娘赴宴日过后,此书就在京中盛行。这还是我排了好长的队才抢到的呢,我给女娘念念。” “上回说到这国公府的小世子——光风霁月少年郎,却不知他人面兽心,实则受不了府中森严教导的压迫,以致性格扭曲,竟对府上打秋风的表姑娘起了歹心......” “啊糗——” 谢辞舟陡然一个喷嚏。 他擤了擤鼻子,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话本子心中好似有滚烫潮水喷薄:“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院中奴仆跪了一地,没人敢出声。 “辞舟哥哥快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温皖被人搀扶从外进来,落座在他旁边。 谢辞舟并未瞧她。 明明前几日温皖算计的法子还好好的,命那说书先生添砖加瓦散布谢南栀的谣言,那几日,就连京中的阿猫阿狗路过瞻园茶坊都要吠上几句,怎的近几日风向就变了?变成了他的故事? 他慢慢回头,掀开眸子狐疑地看向温皖,“难不成是你?” 前些日子,他和同窗在外玩到深夜,回到府中听闻温皖被青云巷放了出来。出于兄长的担忧,他只身前去探望。 谁承想......那晚不知为何精虫上脑,与之一夜荒唐。 明明他对温皖没有丝毫爱慕之情,为何会这般?! 无数次他悔恨自己意志不坚定,现在想想,莫不是她动了手脚...... “我......怎么了吗?”温皖起身满目忧思,“听闻哥哥被祁家请出来那日,荣家女娘与谢南栀发生口角,再之后,顾危亲自带人上门砸了轩爷的铺子。” “哥哥......他们那样欺负我不够,竟还要去欺负寻常百姓。”温皖掩面,小声啜泣。 谢辞舟握紧双拳,额间、颈项青筋突起。 又是谢南栀! 又是顾危! 关于他的污言秽语定是他们散播出来的!谢南栀究竟想干嘛!为何要将他往绝路上逼! 鲛珠悄然跌落,顺着面庞落至女娘嘴角,一抹坏笑转瞬即逝。 她假装拭泪,柔荑玉手抚上谢辞舟的肩颈: “辞舟哥哥别气了,皖皖有孕了。” 第39章 你这是在欺君 “这阉人如何得知是我国公府放出的消息?” 夤夜大雨下个没停,屋外黑云盖顶,烈风只消一吹,密如瀑布的雨如烟雾缭绕,将窗外景象染成朦胧的灰色。 屋内的斥责声鸣金收兵,融入雨迹。 “淮郎站进来些,屋外雨大,莫染了风寒。”孙氏替谢淮拿来披风系上,又另点两根蜡烛,依旧不见透亮,“也不知这雨何时能停,下了整宿连此时都不见初旭的痕迹。” “回家主,府外马车已备好。”底下的厮吏进来通传。 谢淮褪下刚系上的披风,露出紫色的朝服,理了理皱絮,“知道了,退下吧。” “此去遇上顾危那厮,淮郎莫要同他置气,免得伤了身子。”孙氏拿来黑色乌纱帽替他戴上,语重心长地说。 前段日子被顾危气得吐血,喝了几天中药总算养回些气血,若再与他纠缠不清受他怄气,怕真要憋出什么好歹来。 谢淮冷哼,浊气从鼻腔喷出,“上了朝我必是要与他争个你死我活,此番前去,呵!不是他亡就是我谢某再无抬头之日。” “呸呸呸!什么死啊活的,多大个人了说话也不注意些。” 谢淮不以为意,他今日若能凭一己之力扳倒顾危,也算是整个大梁的恩人,届时他定会成为临帝的下一个左膀右臂。 屋外如漆黑的暗夜仍旧不见光亮,谢淮撑着伞坐进马车内,心中波涛澎湃。 顾都督与谢国公府的纠缠闹得盛京人尽皆知,往日皆是他一人与顾危对峙,今日上了朝,整个朝堂之上的文人雅士与他一起弹劾阉人,想想便心中舒坦。 清晨的道路格外畅通,马车驶到宫门口需得谢淮步行前往紫宸殿。 他撑着把油纸伞步入红墙黑瓦的夹道。 “谢国公!许久未见,身子可好些了?” 后有同僚追上与之并肩,谢淮一看是枢密院的老家伙,脚步慢下胁肩谄笑。 “养了数日可算恢复了不少。”打着马虎眼,他旁敲侧击,“不知近日朝堂之上有何变化?” 枢密副使神色如常,面上瞧不出有任何隐瞒,“能有什么变化,不过今日国公来了,怕是要生风云咯。” 谢淮只当他奉承,俩人近至紫宸殿外,已有不少官员于檐下躲雨,见其纷纷一惊。 “谢国公急着来处理国事,不知家事可曾处理好?”有人冷嘲热讽。 “哪有那么快,毕竟这令爱的事情还没解决完,令郎又要等着您擦屁股,谢国公近日日子怕是不太好过。”有人戳心窝子。 “非也非也,国公府嫡女攀上权势如山的大都督,世子也有了新欢,一儿一女皆有造化,岂不两件喜事,妙哉妙哉!”亦有人蹬鼻子上脸。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谢淮感觉不对,难道不该是众人可怜他心疼他?怎的全在讥讽挖苦? “大老远就看见谢国公生龙活虎,可是伤好了?” 谢淮身后传来一声关切,泊泊雨幕中顾危撑着烈焰红伞,着以蟒纹为绣的紫檀朝服徐徐而来,如权威之下亦能岿然不动的妖魅。 “用不着你虚心假意,现在你还笑得出来,过会儿且看我如何参你一本。”谢淮冷哼。 收了伞,红色的伞面在黑穹之下分外打眼。 顾危不以为然,“那本督拭目以待。” 紫宸殿开,官员陆陆续续进殿,唯有谢淮一人被小太监拦至殿外。 “小公公,这是何意?为何他们都进得,我却进不得?” 不少同僚侧目,投来同情的目光。 连陛下的圣旨都能忘,他谢淮今日怕是有苦头吃了。 “大人的伤还未痊愈吧?”圣前走动的小太监最会洞察人心,他委婉提醒。 怎奈谢淮未懂,“好了!早就好了!快让我进去见陛下,我有要事启奏。” 小太监叹气,唤来另一名太监进殿传话。 殿内,临帝心情不悦。 “何人在外喧哗?” 传话的太监已然行至御前,“回陛下,殿外谢国公求见。” “谢国公?”临帝皱眉回想,“朕不是准了他在家调养身子。” 殿外谢淮听了原话差点一口气噎住,高声禀报:“陛下,臣的伤已痊愈,今日特来上朝启奏。” “百天不到伤就好了,你这是在欺君?” 临帝不甚耐烦,当初闹得要死要活非要他做主,如今府中出了乱子便找上来,他谢淮当这是小儿过家家?当君言如儿戏吗? 谢淮在外被呛得不敢作声,欺君是大罪,严重者杀无赦,他不敢担此重责。 见外面没了动静,临帝让小太监传话。 “陛下说了,今日雨大,大人还是早些回府,否则加重病情就要请太医为您诊断了。” 谢淮听得出来这是威逼,若是请了太医,定会查出他伤势造假,届时欺君之罪就真的洗不清了。 可他这一退,国公府的声誉怎么办?谢南栀的秘密又该如何守护?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扔开油纸伞,退后几步跪在瓢泼大雨中。 小太监劝不动,只好任其跪着。 大雨没有缓和的趋势,黑云飘散了些,露出几个破了洞的穹顶,灰色的明光便从内泼出。 许久,仿佛过了半个年岁,终于散朝。 顾危陪着临帝回到养心殿。 朝臣官员鱼贯而出,见谢淮仍旧跪在殿外一时欲言又止。 “谢国公这是何必呢,陛下不会收回成命的,你还是快些回府吧。” 边说边撑伞扶他起来,被谢淮一把推开,那人踉跄几步,乌纱帽险些掉落。他哀叹连连继而自己离开。 待官员走尽,小太监撑起谢淮的油纸伞上前劝阻:“大人,陛下已经离开,您今日怕是见不到了。” 半个伞遮在谢淮头顶,滂沱大雨淋得小太监衣服湿了大半。 谢淮有些头昏脑胀,害怕倒在殿前被请来太医,晕乎乎地起身接过伞,灰溜溜地朝宫门外离去。 那边,临帝倚着引枕卧在榻上。 “长生药炼得如何了?” 顾危掏出一个瓷白瓶罐,将里头仅有的一颗黑色豆大的药丸倒出来呈给陛下。 “这是近日所得,仅此一颗。” 临帝服下,面色随即红润,体内宛若有道洪荒之气盘旋,撞得他任脉全开,手脚有力。看来要不了多久,他便能羽化成仙,成为这天下唯一的帝王。 悠悠然喝了口茶,他忽而想到什么,满腹狐疑: “顾卿,你为何要针对谢国公府?” 第40章 他偏信顾危更甚 “京中贵女大多养尊处优,照理说,谢国公有一儿一女应当万分宠爱才是,却对女儿熟视无睹,实在令人唏嘘疑惑。” 顾危候在临帝身边,后者若有所思。 “最近朕也仔细听说了此事,那女娘也是个烈性子的,竟会投入你的门下。” 临帝唤人上茶,女使端着漆盘,其中一温一凉。 温的给了陛下,凉的那杯给了顾危。 顾危接过,不知想到了什么略扬嘴角,“只是瞧着性子烈罢了。” 与那些个老古董们舌战群雄,临帝早已口干舌燥,端起杯盏一饮而尽,末了还嘱咐道:“顾卿少喝些凉茶,省得伤了肠胃。” “多谢陛下关心。”顾危抿了几口,将杯盏放置一旁。 临帝随手翻了翻案几上的奏折,看不进去遂随意丢在一旁,脑海里想着的却是谢国公府。 他还是四皇子的时候,谢国公府扶持的皇子人选不是他,而是晋王。如今,他登基数年,谢国公府仍旧处在高位,他不得不防。 “你替朕盯紧点谢国公府,如有异动,随你处置。” “是。” 俩人刚聊完,女使进来传话。 “陛下,谢贵妃在外求见。” “宣。”临帝摆摆手,又给顾危赐座。 谢贵妃着长春色团花纹对襟,里面着盈盈长裙,面靥以珍珠点缀,发髻簪以海棠花堆簇,行走间余下馥郁芳香。 进了养心殿,她矫揉地行了一礼,不顾督主在场,攀搭在临帝肩头。 “陛下,妾听闻兄长今日在雨中跪了好半歇呢,陛下莫要生兄长的气好不好呀?” 娇滴滴的声音惹得顾危蹙眉。 他看着榻上那位宠冠后宫的谢贵妃,想起自家府上的小娇娘。 俩人面上三分相似,但贵妃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城府算计与其不同。 他府上那位,眼睛纯质,里间的小九九一览无余。 顾危端起杯盏就着谢贵妃嗲得发腻的撒娇吞下一大口凉茶。 “陛下,京中最近盛传国公府的谣言,妾听得好生恼火。”顾督主与国公府为敌谢贵妃哪能不知,依旧当着他的面口不择言,谁让她隆宠不衰,往日她说什么陛下都会应允。 可今日不同,临帝清了声嗓:“爱妃若再要谈及国公府朕就要请你出去了。” “陛下!您最疼妾了!” “兄长只是想要个能和顾督主对峙的机会,陛下为何不允?您看在妾的面上允了好不好嘛?” 临帝瞅了顾危一眼,他平日里宠爱谢贵妃是真,但顾危替他打点朝政,掌管黑甲卫,最重要的是替他修炼仙丹,故此,他偏信顾危更甚。 “朕的话你听不懂是不是?”临帝大发雷霆,谢家的人都这样吗?视圣言为儿戏,“为什么一个个都要烦朕!” “滚!都给朕滚!” “陛——” 啪—— 杯盏砸在地上碎裂发出巨响,成功让谢贵妃的话戛然而止。 顾危起身觑了她一眼,兀自退到殿外。 他往宫外而去,和谢贵妃背道而驰,可后者却快步并驱,与他同行了好长一段路。 “不知顾督主府上可还太平?” 没了先前的做作,她的声音可算婉和许多,却依旧盛气凌人。 “贵妃有话不妨直说。”顾危不与她行礼,也不正眼瞧她。 “那本宫就开门见山了。”谢贵妃笑得僭妄,仿佛势在必得,“顾督主把谢南栀让给本宫如何?你既不想让她回到国公府,正好本宫在宫内也没有亲人,你将她送来给本宫作伴怎样?” “贵妃能给本督什么好处?” “好处自然少不了你,国公府日后不与督主府作对,你若有需要,国公府也可鼎力相助,自然,本宫也能在陛下面前为督主美言几句。” 能有国公府的助力是朝中不少人的奢望,可于顾危而言—— “行。”他面上笑得招展,说的话也一致倨慠,“本督听了——不愿。” “你!” 独留谢贵妃在宫墙之中气得跺脚。 回到青云巷,一进府内便听闻小娇娘说说笑笑。 走近了看,原是祈愿来府中作客,与谢南栀在正堂闲话。 见到顾危,俩人起身行礼。 祈愿站直了身子,大大落落地唤了声督主好。 顾危瞥她一眼没有回应,径自去往后院。 两位小女娘不甚在意,有说有笑地坐下。 “阿愿,以后你还是别来府上找我吧。”谢南栀于心不忍,拒绝别人的话她两世都不曾说过几回。 祈愿是个没心眼的,她捏起一块梅花酥塞进嘴里问:“为何?” 谢南栀吞吞吐吐,凑到她耳边低语:“我......我还是有些忌惮督主,如果你因为经常来府上找我而被督主盯上,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有什么?顾督主他几次三番救下你,没有欺负你,反而护着你,那他于你于我而言就是好人!外界怎么传那是外界的事情,平心而论他救你这么多回你不感激?”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以至祈愿谈吐不清,她咽下最后一口,也凑到谢南栀耳边,“而且像你说的,如果顾督主很坏很坏,那我更要来府上保护你啦!” 谢南栀感激涕零,她上辈子造了什么福才换来这么好的挚友,“可......我怕连累祁家。” 祁老夫人那么好,祁岁也如亲阿兄一般,如果他们因她有异,她于心不安。 “你放心吧!我阿兄、阿爹、阿娘、祖父祖母都是刚正不阿之人,如若顾督主当真伤害了你,他们定会启奏拼尽全命救下你,就算落得个抄家的下场,只能说明当今陛下耳聋目瞎,是个黑心的,那我们祁家更没什么好为他奉献的。” 一番大逆不道的话飘飘然从祈愿嘴里说出,谢南栀听了连忙捂紧她的朱唇。 “呸呸呸!你万不可这样胡说!” 祈愿冲她笑笑,拉开她的手转移话题。 “我跟你说,自从你俩上次把轩爷教训一顿后,如今京中关于谢辞舟的传言愈盛。” 谢南栀点点头,祈愿再道:“他呀竟在今日清明急着婚配,你阿娘......孙氏到处约见适龄贵女,连请帖都送到我这来了。你说是不是坐实了他与表姑娘厮混弄大了人家肚子的传言?” “否则,原先三挑四选的人怎么急着婚配,你说是也不是?” 谢南栀暗笑,果然,事情朝着她预料的方向进一步发展。 “对了,他给我送来的请帖上说有个什么簪花宴便是今日申时,在清明招蜂引蝶岂不好笑?你要不同我一道去瞧瞧热闹?” 第41章 谢南栀,你为何要害我 说是簪花宴,实则是借着簪花宴的幌子让女娘和郎君相看,这是上京世家中惯用的手段。 祈愿在正堂等候,谢南栀提裙往顾危的书房而去。 她虽与府上女使不同,但出行之事仍得向督主汇报。 书房门窗紧闭,雁回抱剑守在门口笑靥如花,见谢南栀来了,喜滋滋道:“主让我陪你前去。” 面上说着陪她前去,其实是为她撑腰。 谢南栀一愣,去哪? 雁回瞧出她纳闷的神情,放下剑提醒:“簪花宴不是今日?” 她这才恍然大悟,而后目瞪口呆。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督主怎么就知道她前来是为了簪花宴? “主,料事如神。” 谢南栀再次大惊失色,怎么连雁回都能知道她心中所想?! 这主仆二人,属实惊人。 雨水渐停,金乌到底拨开黑絮于穹顶高挂,微光照耀下来,犹如金色霞雾。 祁府的马车驶入京郊,在一处园林外停下。 祈愿和谢南栀同行,雁回跟在后面,走进通幽曲径,挂着跳珠的绿植与假山相印成趣,花儿便从其间探出头来。 再往前有国公府的女使带路,看到谢南栀的刹那呆了半晌,继而将三人领至抄手游廊下。 游廊内摆放着许多繁花,花瓣上以露珠为衬,尤显娇嫩多姿。 站在游廊内侧往外看,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池水,池子中央以假山砌之,引入流水,颇有诗韵。而前来相看的郎君们便站在抄手游廊的另一侧对诗闲话。 前来的郎君并不多,因是为谢辞舟相看佳人,左不过便是他那些同窗相陪。 再看女娘这边,个个打扮得精致华贵,坐在案桌前摆弄心仪的簪花。 可谁的心思又在插花上呢? 谢南栀随意扫视一圈,人头个数明显多于对面。 一则,谢辞舟满负盛名,爱慕他的女娘不在少数。 二则,为了家族利益,为了自身荣辱,谁不想攀附国公府。 祈愿和谢南栀并未坐下,那边已有几名女娘开了话匣子。 “她怎么来了?” “若是往日她还留在国公府,还是辞舟哥哥的妹妹,我定要结交她。可如今她已自愿离开,还来这干嘛?见不得别人好?” “我们哪知道她呀,心机深重,连辞舟哥哥都敢算计,幸好离开国公府了,否则保不齐如何给未来世子妃使绊子呢。” 几人本想挖苦谢南栀几句,想起顾危上次杀鸡儆猴,便也不在她面前搬弄是非。 有人瞟了几眼,又问:“荣锦歌,你身边那位怎么没来?” 说的是上回在祁岁宴席上的小跟班,荣锦歌嗤之以鼻:“没用的东西,被顾危吓着这几天都不敢出门。” 听见她们嘲讽谢南栀并未放在心上,她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出风头,她要静观其变。 将在场的所有女娘打量个遍,视线最终落于荣锦歌身上。 她穿着绛色收腰罗裙,搭上雪羽肩,边角缝制雪白色绒毛。三千青丝轻挽玉簪,眉心一点朱砂,绰约的身姿娉婷。 只是,裙摆拖地看起来似乎不太合身。 见谢南栀襟怀坦白地注视她,荣锦歌挟着敌意直面视线。 先前,她是因为忌惮顾危势力才不与谢南栀继续争辩。 如今,辞舟哥哥心悦于她,她马上是要做世子妃的人,有国公府撑腰,还用得着害怕顾危,害怕谢南栀? 她大步上前,寻衅滋事:“穿成这样也敢来簪花宴,真是不怕丢人现眼。” 面前的女娘一身淡蓝色的翠烟衫,里面着素白锦衣,仅戴一支栀子木簪,清新朴素。 然,谢南栀却将这份淡雅的美拿捏得极好。 “督主府每年贪污的银两那么多,顾督主怎么连件像样的衣裳也不给你买。” “难道你服侍得还不够——”荣锦歌上下端量。 明眼人一听便知她指代何事,只可惜这些话她也只敢在女娘面前说道。 若让郎君们听了去,定要鄙薄她不知廉耻。 可在场无人多舌,郎君们怎会知道? 谢南栀没心思与她争辩,费这种口舌之争,没有必要。 可落在别人眼里,却成了别样的意味。 “怎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也是,你这么乏味的女娘,顾督主只怕觉得你索然无味。” 言辞愈发犀利,见人始终没有回应,仿佛拳头砸在棉花上,荣锦歌愈发瞧她不顺眼。 “喂,你跟着祈愿这人做什么?在她身边你又蹭不到什么油水,不如跟着我怎样?我把我那些厌倦的首饰全给你,你就跟在我后面让顾督主的小厮也保护保护我?” 瞥见雁回,俊朗挺拔剑眉星目,腰佩宝剑,嘴角持着淡淡的笑,一举一动皆显英气不凡。 只可惜,是个仆侍,不过给她提鞋也是够的。 “荣锦歌,几天不见,你犬吠的功力长进不少啊。”祈愿牵着谢南栀的手挡在她身前。 荣锦歌冲她翻了个白眼,整个上京城她最烦祈愿! “我都懒得正眼瞧你,整天仗着阿兄在外为非作歹,没了祁岁,你什么都不是,连给本小姐提鞋都不配!” “别吵了别吵了,郎君们过来了。” 有人上前劝阻。 荣锦歌噤声,来得正好不是?祈愿站得离水池那般近,只要过去悄悄推一把,害她在众多郎君面前湿身,叫她往后在盛京抬不起头。 “谢南栀,你可要看看我的这些首饰你喜欢不喜欢?” 分散她们的注意力,荣锦歌朝祈愿跑去。 冲过来时,谢南栀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将祈愿往自己身后拦,找准时机踩住她拖地的裙摆。 来人一个趔趄,直直扑进水池。 “噗嗤——”雁回躲在后面笑出声,“干得漂亮!看来主教你的一击毙命你学得极好!” 谢南栀抿唇不作声。 正巧郎君们赶到,见荣锦歌发饰散乱,妆容全污,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里面虚影轮廓隐约可见。 只听她尖叫:“啊——谢南栀,你为何要害我?” “啊?”谢南栀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茫然,“不是你要给我看首饰吗?怎么摔了还要怪我?” 几人各执己词,谢辞舟花一般的笑脸转瞬眉头紧锁,怎么又是谢南栀?! “你来做甚?”毫不客气地责问。 谢南栀努嘴,“我陪阿愿。” 谢辞舟转而看向谢南栀身旁的祈愿,他是邀请了祈愿不错,因为国公府想趋炎附势。 他不敢得罪背靠御史台的祈愿,只好对着谢南栀一顿指责。 “害完父亲祖母不够,现在又想来害我了?谢南栀,你个小女娘怎的心思这般歹毒!” “滚滚滚,国公府不欢迎你,我也不想见到你。” 谢辞舟招来几名仆侍驱赶谢南栀,奈何人家身后有带刀侍卫撑腰,一时无人上前。 谢辞舟那气就不打一处来,行!他们不上他自己上! 他撩了撩衣袖,居高临下凝视谢南栀,伸手推她肩膀以至人踉跄几步,嘴里还骂骂咧咧:“以后再让我见到你,别怪我不顾往日手足之情,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话音未落。 啪—— 一道厚实的闷声响彻云霄。 雁回拔出剑柄抽在谢辞舟俊俏的小白脸上,赫然一道红印。 第42章 你觉得我把阎王杀了怎么样 “你这厮为何平白无故打人!”谢辞舟捂住被打的右脸。 啪—— 剑柄顺势抽在另一边。 原本白皙的左脸顷刻间一道红印显现。 朗朗乾坤之下,堂堂一名世子当着好友贵女们的面被侵犯,谢辞舟无地自容,猩红的眸子有喷火的欲望。 “这是我国公府的宴席,你这厮怎敢如此放肆?!” 雁回收剑抱胸,如他家主子一般高慢,毫不在意地说:“有主护着,打你还需要理由?” 谢辞舟恼羞成怒却无法反驳,他一个世子在阉人手下惨遭两次折辱,说出去实在丢脸。 祈愿躲在谢南栀身后幸灾乐祸,一个侧身,悄然对着雁回竖了个大拇指。 雁回与其对视,轻眨左眼以示回应。 听到动静,世家夫人们匆匆赶来。 打头阵的便是谢国公夫人——孙氏。 “阿娘——”矫情的叫唤从池子里冒出,引众人侧目。 吏部尚书夫人见了,吓得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掉出。 “锦歌!你怎么、怎么掉进池子里了?”连忙褪下自己的狐裘替荣锦歌披上。 未免走光,小女娘蹲在池水中瑟瑟发抖,起身披上狐裘时,绰约的轮廓显而易见,还是冷不丁让人瞧了去。 “都怪谢南栀!都是她推我!” 孙氏瞪了眼谢南栀,犀利的眼神是杀人的欲念。 “你既已离开国公府,不请自来搅局祸乱又是何意?”音调陡然高了几分。 祈愿挺身而出,挡在谢南栀身前。 “夫人莫怪,是我让阿栀陪我来的。” 在国公府时,谢南栀与祁家两兄妹交好孙氏便知,那时还想倚靠他们之间的友谊,拉拢祁府,如今却不可能了。 孙氏索性不再看她,扭头笑脸相迎对着祈愿分外和蔼:“怎不见你家长辈前来。” 说到底,谢国公虽贵为骠骑大将军,却是个武散官。 而祁家,正二品御史大夫,能弹劾百家,足以令谢国公府抛枝示好。 祈愿福身行了一礼,规矩道:“家中长辈暂时没有让我出嫁的打算,遂不曾前来。” 孙氏有些惊讶,“可我听说,你前段时日不是参加了曲水流觞宴,与别的郎君相看?” 祈愿笑得明媚,如三月春花令人倾慕,但嘴上却是个不饶人的。 “谢夫人是聪明人,难道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吗?” 她与别的郎君接触,却独独不与谢辞舟接触还能为何? “我们家不打算与谢国公府结交。” 话说得不留余面,孙氏面子挂不住,索性荣锦歌冒头替她解了围。 “谢南栀,你看看你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尖牙利嘴,好生无礼!” 为博孙氏开心,她继续张扬:“祈愿这人,我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也就这点出息!” “锦歌!不得无礼。”吏部尚书夫人出言喝止,他们家不比谢国公府和祁府根基深厚,是早年间得先帝提拔,这才挤入名流。 与祁府独善其身相比,他们更愿意拉帮结派,获得参天大树的庇护,遂也不愿与人结恶。奈何小女性情娇纵,惹出不少祸端。 但小辈之间的玩笑,想来不会惹得祁府长辈不满。所以仅仅喝止,并未教训。 “就你有出息,我倒要看看你嫁个什么货色。”一改乖巧温顺的假面,祈愿换上鬼脸,呲牙咧嘴。 然而荣锦歌非但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反而一脸娇羞,她瞄了一眼谢辞舟,高调称:“我当然是——” 话未说完,被人打断。 小儿争吵不过是争几分面子,更重要的还是谢辞舟婚配一事。 孙氏拍了拍旁边夫人的手,那人雍容华贵,神情有几分淡然。 “过今天帖子就会送去府上,且让昭宁耐心等着即可。” 俩人搀扶着向别处走去,谢辞舟跟在后面,其余夫人们见了不好继续跟进,留在原地吩咐仆侍备好回程的马车。 与旁人丧气不同,独独荣锦歌苦大仇深,满脸不可置信。 辞舟哥哥不是最喜欢她了吗......为何......为何定下了别人? 她的世子妃之位竟要拱手让人了吗? “啊——” 尖叫声响遏行云。 祈愿在一旁奚落:“嘿嘿,荣锦歌,你记得啊!出嫁那日一定要记得请我啊!我给你准备丰厚的大礼,一定要让我羡慕一下你的货色啊!” 雁回笑得没心没肺,压低嗓音冲祈愿发出信号:“干得漂亮!” 后者付诸一笑:“你也不赖!” 回到青云巷时,青砖路上尽是细条柳枝,随意落脚都能踩出“吱呀”的枝条断裂声。 谢南栀推开厚重的大门,府内幽深昏暗,寂静无声,烛火也未点几根。 堂内桌上布着青团、馓子,还有以榆钱制成的寒食饭。 “督主不饿,吩咐奴婢先服侍女娘食用。” 女使候在一旁,见谢南栀入府主动盛好饭食。 “督主这么晚了还没吃吗?”谢南栀接过碗,细数着桌上的餐具,见女使摇头,拿过其他空碗往里面盛装食物,“把督主的那份和我的一并装到食盒中吧,我给督主送过去。” 满满当当一盒饭食,谢南栀拎着还有些费力。 秋园,顾危的住处。 里头漆黑一片,未点灯火,树叶微摇如魅影,委实瘆人。 谢南栀方一入内便能闻到浓郁的焚烧烟气,蹑手蹑脚往里走去,只见顾危气质颓靡,安安静静坐在门前台下。 台下放至一个铜盆,盆里火焰狂野,在黑暗中蜿蜒跃动,盆的周围是散乱的冥纸。 “督主,要不要吃点?”谢南栀蹲在他面前,随氛围降低音调。 顾危头也未抬,凝滞地晃脑以示拒绝。 周遭酒气浓郁,没有花香果香为引,是浓醇的烈酒。 她起身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圆桌上,继而蹲下来,偏头细细端详督主。 一双凤眼古井无波,形如新月,里面红彤彤的,血丝蔓延。 向来刀枪不入的督主,在此刻仿佛破碎的玉鉴,照一眼,看不见他的内心,只能瞧见碎成几片的自己。 谢南栀什么也不问,只想默默将他拾起拼凑完整。 地上的酒坛晃晃悠悠滚到一边,顾危重新开启一罐新的,双眼无神好似见不到面前的人,只会一口一口木讷地喝酒。 以弯月为照,谢南栀忽而觉得心里闷闷的,憋得难受,她说不清这是何种滋味。 犹如一条玉京子缠在她的心头,收缩闷胀,她好像有些喘不上气。 她想,督主这样无恶不作的大奸佞也会有这么难受的时候? 很快,她刨去脑中的思绪。 她发现她错了,她不该同世人一般,不问缘由,偏听传言就将他冠上大奸佞的头衔。 这和国公府的那帮人有何异? 在她心中,督主也是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会喜,会怒,会哀,也会乐。 他会说教她,会护着她,偶尔心情好时也会哄哄她。 这段岁月与往昔相比,已是上乘。 她忽而觉得,督主这人好像还不错。 一口气喝完一坛酒,顾危松开酒坛。 瓷瓶摇摇晃晃倒在地上,滚到谢南栀脚边。 男人突然抬头,拨开浮云见月,清冷如山涧溪泉的嗓音徐徐:“阿栀你知道吗,其实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谢南栀有些微怔,慢慢悠悠地轻声叙说:“好巧,我也是。” 柔软的声音落在心尖,男人觑她,问题尖酸。 “那你见过阎王吗?” “......没有。” 嗤靳一声,男人似鹰,眸中锐利深邃,发出的光芒好像能削铁如泥。 “我见过。” “你觉得我把阎王杀了怎么样?” 此刻谢南栀的心里已有了主意,督主虽说杀人无数,但想杀阎王的他定是酒醉乱语。 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哄道:“好啊,你如果能杀死的话,也可以啊。” 那样,阎王就不会找她索命。 毕竟,她的的确确欠阎王一条命呢。 顾危忽然垂下头,再抬眸间,已洗去血红杀意。 “那我又帮了你一个忙,你该怎么报答我?” 直勾勾地盯着小娇娘,问她讨要一个结果。 谢南栀苦思冥想,定了定神色,泰然道:“除了让我去死,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情。” 算不上有意思的回答,顾危却笑了,伸出手与其盖章。 大手牵小手,紧紧贴在一起。 稍一用力,谢南栀重心不稳,顺着力气的方向跌进顾危怀中。 男人低头窝在她的颈窝,均匀呼吸。 第43章 你昨夜伺候得好 谢南栀紧张得浑身僵硬,双膝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督主......” ...... “督主?” ...... 连唤几声没有应答,男人鼻尖气息尽数喷洒在谢南栀颈项,痒痒的,让人抓心挠肝。 似乎已经睡着,她这才安心呼出一口气。 - 月洞门外,小满提灯前行。 原是想夜幕已深给她家女娘引路,不承想,甫一进门便见督主趴在女娘怀里,女娘的手轻轻抚拍他的背,一下,一下,节奏分明。 小满噤声,于原地驻足,脑海里是对情节的构想。 督主趴在女娘怀中,定是督主喜欢她家女娘。 喜欢她的美丽动人、幽默风趣、偶尔迷迷糊糊可可爱爱。 知晓女娘今日参加簪花宴,害怕她与别的郎君相看甚欢,于是靠一手三分醉意七分演技挽留女娘的心。 “可......女娘喜欢督主吗?” 小满自言自语,对于答案不得而知。 是以,她决定待有空之时出击试探。 此刻怕打扰他们浓情蜜意,小满鬼鬼祟祟离开。 - 翌日清晨,金乌悬在枝头,没有浮云蔽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顾危裹着被褥苏醒,醒来时见谢南栀守在床榻边。 面颊趴在手肘之上,堆起的肉软软弹弹。 小脸似乎养得圆了几分,看起来手感不错。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食指一戳,谢南栀恰巧睁眼。 她还有些迷迷瞪瞪,眼皮耷拉,嘟着小嘴瓮声瓮气:“怎么了?” “咳——” 好似干坏事被抓个现行,顾危咳嗽一声掩饰尴尬,缩回颀长的手摸摸鼻尖。 还找了个适宜的借口,侃侃道:“起床,给你发昨夜铺床的俸禄。” 小女娘全然没想到这茬,迷迷糊糊起身,理了理衣裙,一锭银子便不偏不倚地丢进手里。 比起先前的铜板,这次好像收获颇丰。 谢南栀喃喃:“是不是给得太多了?” 想起自己那一袋子的铜板不知要数到何时,她又道:“我算数不好......不太会找钱......” 自幼没上过学堂,国公府也没给她请过女师,她于算数这块实在糟糕。 顾危闻见自身酒气,唤来门口的女使备下热水。 临出门前,他波澜不惊,面上瞧不出半分别的意味。 “你昨夜伺候得好,算是额外赏的。” 匆匆赶来秋园的小满适逢听闻,犹如晴天霹雳。 她说她家女娘昨儿个彻夜未归,以为他们俩人风花雪月,结果......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 顾危出门,经过小满身边略微迟疑,但也并未多留。 小满的头垂得低低的,没人能看见她的讶异。 可督主他的身体...... 她回想恰好撞见的话,昨夜伺候得好...... 伺候...... 难怪,原是她家女娘出力,她忽而有些心疼。 跟着谢南栀回园时一言不发。 谢南栀喝水,她跟在一旁擦杯盏; 谢南栀赏花,她便在一旁扫地; 谢南栀要去更衣,她也要守在一边望风。 谢南栀终于忍无可忍,“小满,你有事吗?” 得了机会,小满这才明目张胆地凑过来问:“女娘,你觉得督主这人怎么样?” 谢南栀不解其意,敢情在她跟前晃来晃去就是要问这个。 虽不理解,但尊重,她仔细想想,认真作答:“不管外界传闻如何,至少督主救了我,也救了你,给了我们生存的空间,所以,他算是个好人不是吗?” 若有所思的小满点点头,督主被发好人卡,所以......女娘对他应该有点意思吧。 遂,果断将二人关系划定为互有好感。 解决了第一个疑问,她又问:“那你觉得督主待你如何?” 这个问题谢南栀私下思虑过数遍,她依然还是那个答案。 尽管督主看起来凶神恶煞,尽管他也许不怀好意,但至少于目前而言,除了给她下过一个不知用处的毒外,并未害她。 正想回答,看见小满闪着期冀的双眸,她话锋一转:“你问这些做什么?” “啊?”没料到会被反问,小满闪烁其词,“我......我看督主有没有欺负你,如果他欺负你,我可要挺身而出保护你。” 端的是正义凛然的小女使。 她挠挠脖子,又摸摸发丝,感慨自己的随机应变,嘴角牵起一条掩藏不住的弧度。 “督主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谢南栀不懂她所笑为何,仍想逗她。 “那如果我和督主不合,你帮谁?” “自然帮女娘啦!”她答得极快,仿佛答案刻入灵魂深处。 “毕竟——如果不是女娘想救下小满,督主也不会掏钱。” 回答出其不意,谢南栀笑得欢心。 在金色阳光之下,宛如一朵芳香四溢的洁白栀子。 小满被她的笑晃了眼,脸上泛起一片绯红,逃离出梅园,躲在葳蕤树下暗暗纠结。 所以,女娘到底知不知道督主喜欢她? 亦或是,督主清不清楚女娘对他有意? 无论如何,女娘是她的恩人,督主亦是她的恩人,恩人和恩人在一起,好上加好。 是以,她要主动给两人制造机会。 于是,午后趁着督主看书习武的空当,小满端着一碟易克化的玫瑰酥至秋园。 书房外,遇见雁回坐在石凳上。 瞧见来人,他伸出剑鞘拦住小满。 “干嘛去?” “这是我家女娘给督主做的糕点。” “哦。” 小满端着碟子交给雁回,雁回不以为意,盯着形状不一的玫瑰酥瞧得细致。 害怕被人拆穿,小满心中七上八下,忽而见到自己手上还沾着面粉,赶紧将碟子递给雁回,倏地收回手背在身后。 做贼心虚,她辩解:“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帮了女娘一点忙。” “你一定要给督主尝尝,一定啊!” 嘱咐完毕,没等到回答,小满逃离现场。 晚膳过后,她再次送来一碗甜水。 翌日早晨又送来粥点。 一连数日,餐餐过后皆有甜食。 这天傍晚,夕阳西下。 雁回手里玩弄柳枝,嘴里还在嚼着最后一块栗糕,遇见不经意路过的小满,赶紧将人唤住。 “嗝——” 没忍住,打了一声饱嗝,他道:“往后不要再送吃食了,主休沐结束,明日要去宫中。” 又畏手畏脚地擦去嘴角粘的细碎,问:“你家女娘天天往秋园送吃的,卖的是什么关子?” 小满眼神复杂,不欲与他解释:“天天跟在督主身边怎么这么愚笨,这都看不出来。” 雁回气笑,“我愚笨?我若是愚笨,你这个小玉米就是没脑子!” 说起这事小满就来气。 上回,她天真地以为雁回叫她多吃点饭是真心实意,之后回忆起来,才后知后觉是骂她的意思。 “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与你争辩。”她气鼓鼓,小脸像个面团子似的,“对了,督主吃完以后有没有很开心?” “督主可没......”吃。 雁回紧急撤回,督主从不吃甜食,这些个糕点自然是进了他的肚子。 凭着自己的感觉,他答:“太甜了,甜得有些齁。” 不过如果天天能吃白食,这点缺点也能接受。 小满皱着眉毛不知在想些什么,索性不曾发现端倪,她嘴里小声嘀咕着离去。 雁回拍拍胸脯。 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第44章 本督喜欢你? 过了清明,连绵的雨水渐少,气温逐渐转暖。 苍穹难得湛蓝澄澈,雾霭穷尽,窥得池水波光粼粼。 谢南栀已褪下狐裘,坐于揽月亭旁的树墩上翻看橘黄残旧的古籍兵书。 上一世她懵懵懂懂,方今关于复仇的手段和查明身世一事她还得细细研究规划。 看得入神,未见适逢散朝的顾危徐徐走来。 男人倚着金光,背靠氤氲,着紫檀朝服如翠竹般挺拔。一双眸子深邃不可测,从谢南栀身边经过时,眼底晦暗不可知。 “女娘,督主来啦!”小满低声雀跃地提醒。 谢南栀抬眸,对上男人的视线。 情丝纠缠,潋滟波纹翻动涟漪。 最近的督主很奇怪,往日里见不着几面的人,这几日反复从她面前经过。 仿佛刻意而为。 尤其是他眼中的打量,不搀威胁,不搀愠怒,倒有些古怪和探究的意味。 她如堕五里雾中,不明缘由。 “小满,你说督主是不是——” 谢南栀的疑问戛然而止,被小满欢喜打断。 “喜欢你。” 差点被口水呛住,谢南栀缓了好半晌。 “喜、喜、喜欢我?” 怎么可能。 防她还来不及,怎会喜欢她? “不然督主为何日日都要从女娘身边经过?为何总是偷看女娘?”以小满的死脑筋,她想不明白。 谢南栀的眉毛松懈不下一刻又拧在一团,那个眼神真的是偷看她吗? 瞧着怎么像是......嫌弃她呢。 “女娘不妨去试探试探?”小满蹲在谢南栀身边为她提议。 “如何试探?” “例如,给督主送些糕点吃食。” - 秋园。 待谢南栀和小满一前一后提着食盒出现时,所幸东厨尚在。 微旭正好,顾危换了身玄色常服坐于院中。 翠竹的薄叶飘飘洒洒,凝滞在男人肩头,尤显刚毅不羁。 雁回首先上前,拦下二人。 “主在休息,你俩干嘛。” 谢南栀提起食盒示意一下,有些不太确定,声如细丝:“督主上朝辛苦,我熬了些白粥,要不要尝尝?” 雁回双手叉腰,剑眉微挑。 又来? 算了,反正最后也会进他的肚子,他直接接过来吧。 不承想,男人这回改了脾性,冰冷启唇:“拿来吧。” 雁回讶然,继而侧身让步。 谢南栀走过去,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 袅袅热气浮悬,白米饱满,散逸阵阵丝滑醇厚的米香。 顾危端过来一口吞下,面容骤然愁苦,差点全数吐出。 他浑身战栗,拿出帕子擦拭嘴角,眉间褶皱一刻没有松懈。 “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谢南栀没有听懂嘲讽意味,雁回却悟了。 他看着还剩半碗的白粥,挪着步子移到边缘。 不过白粥尔尔,能难喝到哪去? 端起碗尝了一口,咸味在舌苔上爆炸开来。 雁回将碗一丢,脸皱成一团。 不过几天,味道差距怎么这么大。 先前,品相差,但勉强能吃。 现在,品相虽还行,却实在不能下咽。 顾危将擦完的帕子扔在桌上,面色硬朗,带着抗拒与疏离。 “本督知道你仰慕本督许久,但你别白费心思。” 四人成行,一人冷漠,一人窃喜,余下两人舌桥不下。 小满眼睛瞪大如铜铃,沾着愉悦,也沾着点儿排斥。 愉悦于督主终于知道她家女娘的心意,排斥于督主的话过分决绝。 雁回站在督主和谢女娘之间,一时不知所云。 谢南栀更甚,嘴巴张张合合欲言又止。 她什么时候喜欢督主? 她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操着疑惑不解的颤音,她问:“难道不是督主......喜欢我?” 虽然难以启齿,但事情都到这个份上,没有隐瞒的必要。 “本督喜欢你?” 男人的脸在旭日底下皱如斑驳树皮。 “那你为何日日从我身边经过?为何日日偷看我?”墨黑的瞳孔打了个转,谢南栀拿不定主意,声音愈发微弱。 一声嗤笑予以置之,顾危狭长的眸子微眯。 “你日日来秋园送点心,送甜水,不是想讨好本督是何意?” “本督看你一门心思不在正道,这才监督你几天,至于你说的那些纯属子虚乌有。” 谢南栀这回彻底懵圈,她何时做过这些? 什么点心,什么甜水,她见都未曾见过,怎会日日送给督主? 一缕线索扑闪而过,她忽然想起小满前些日子的古怪,转头盯上身后的人。 顾危顺着谢南栀的视线望去,雁回也盯着小满。 众目压身,小满不得不交代此事。 “清明那晚,我看见督主和女娘抱在一起,以为你们互相爱而不知......所以就......” 雁回更加膛目结舌,怎么又瞒着他抱、抱、抱在一起了?! 他咽了咽口水,语调不太自然:“所以是你误会了,才闹这么大一出?” 小满羞红了脸点头:“是......” “所以前些日子的糕点是你做的?” “是。” “难怪啊,这粥这么咸和之前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咸? 谢南栀疑惑,她放的不是一大勺糖吗......? 误会解开,顾危无语。 谢南栀还在纠结糖和盐有何区别。 唯有小满和雁回—— “你怎么知道味道完全不一样?你偷吃了?” “主不吃甜食。” “你明明答应我要给督主吃的!” “哼!” “你个骗子!雁回是个大骗子!” ...... 在俩人斗嘴嘈杂声中,一小厮来报:“督主,祈家女娘在外求见。” 谢南栀顿时眸光闪烁,“督主......” 顾危心力憔悴,摆手回房,以表首肯。 谢南栀如弓弩之箭,疾驰而出。 两人在街上闲逛。 祈愿递给谢南栀一根糖葫芦,挽着她的手扼腕长叹:“我跟你说,谢辞舟的婚事已经定下,定了翰林学士家的嫡女,听闻端庄淑慧,唉,可惜啊!” “也不知她嫁去国公府会不会被温皖欺负,可怜见的。” 正说到兴头上,忽而瞧见戴着面纱的温皖孤身一人鬼鬼祟祟一闪而过。 谢南栀与祈愿对视一眼,深感不对劲,立时跟了上去。 跟着她绕过大街小巷,至光善寺外。 “她来这干嘛?”祈愿啧声,却也只疑惑片刻,立即拉着谢南栀的手小心翼翼地跟随。 经过禅房,绕过曲径,到后院杂草丛生的废弃庭院。 瓦墙残破的月洞门内,赫然可见荣锦歌与谢辞舟私下会面。 第45章 温皖还得多谢她 “辞舟哥哥为何与别人定亲?你知道的,锦歌仰慕你许久,非你不嫁。” 荣锦歌几近要贴在谢辞舟身上,眼框内氤氲雾气,可怜模样与她平时跋扈之姿相差甚远。 温皖到时,见谢辞舟扶着荣锦歌的肩膀与她拉开距离,面色僵硬,掺着婉拒。 “你......你们......” 温皖手扶肚子,插在谢、荣二人中间,心中愤恨但面上楚楚可怜。 “辞舟哥哥,你不是已经定下婚约了吗?为何还要——”带着几分哽咽,她只对着谢辞舟吐露,全然不将荣锦歌放入眼中,瞧着我见犹怜,实则强势霸道,“还要与荣家女娘见面?你就算不为我们的孩子着想,也要为那未过门的世子夫人着想啊!” 谢辞舟拍去荣锦歌缠在他腰上的手,先是被人撞破后的羞耻和恼怒,随后他感觉到什么不对,拉长语调:“你跟踪我?” 光善寺虽以姻缘显化闻名,但位置偏僻,香客不及京中广佛寺多。 且,他们二人约在寺内最偏僻的一隅见面,这里落叶繁多,旧佛灰尘遍布,显然连寺内沙弥都甚少来此。若非尾随而来,温皖如何能发现他们的行踪。 “你就是那个勾引辞舟哥哥的表姑娘?果然是狐媚坯子,我告诉你!想母凭子贵的贱人我见多了!就怕你最后功不成名不就,反倒落个去母留子的下场!” 荣锦歌丝毫不觉得被人撞破有何耻辱,反而咄咄逼人。 月洞门外,谢南栀和祈愿躲在一棵榆树下,光照下来,穿过繁茂树叶,留下斑驳树影。 得益于此地偏僻,大树蓊郁,俩人偷偷听得津津乐道。 “施主。” 一道奶声奶气的少年音从身后传来。 按理说,这儿几乎不会有人经过。 但,谢南栀依旧回眸。 入目一片荒芜,杂草成堆,红墙瓦楞破旧,还有掉漆的迹象。 唯独,没有瞧见一个人。 “我在这儿。”奶呼呼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俩人齐刷刷低头,一颗光秃秃的脑袋赫然在目,其上还有两个深色戒疤。 一名小沙弥穿灰色纳衣,手里握着串古铜色佛珠,目光直直盯着谢南栀手中的糖葫芦。 祈愿有模有样地行个礼,唤道:“小师傅。” 小沙弥双手合十回应:“阿弥陀佛。”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小沙弥率先开口:“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能吃吗?” 谢南栀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糖葫芦,色泽剔透,红色糖浆包裹着山楂,圆圆的一颗颗排成串被穿在竹签之上,看起来十分诱人。 “你不知道糖葫芦吗?”祈愿疑惑。 这玩意儿大街小巷都有人卖,不用走出几步就能看见有人抱着根竹杖在人群中穿梭叫卖。 这位小沙弥难不成也从未出过门? 小沙弥摇摇头,眼中闪着新奇的光,随后黯淡下来。 “爹娘说我身体不好,我自幼便在寺中长大。” 闻言,谢南栀和祈愿对视一眼,这故事听着分外耳熟,竟与她的遭遇如出一辙。 看着面前的小人儿,又想起里边那三位,她拿着糖葫芦忽然灵光一闪。 晃了晃手中的串,问道:“想吃吗?” 小沙弥犹疑片刻后,重重点头。 “那你得帮我一个忙。” 谢南栀屈膝蹲下,凑到他耳边悄悄呢喃。 不一会儿,小沙弥离开,回来之时,他的身后跟着众多夫人女娘,如锦鲤跃门,鱼贯而出。 其中有老有少,还有些稍微熟悉的面孔。 小沙弥轻轻牵了牵谢南栀的裙裾,指着那群人道:“姊姊,我听你的话告诉那些香客们,这里的旧佛显灵了,你是不是可以把糖葫芦给我吃了?” 谢南栀莞尔一笑,将糖葫芦伸出去,见小沙弥吃得开心,她也忍不住忻悦。 先前跟着温皖来时,她便留了个心眼。 听见外头的人说这里求姻缘最为灵验,加之外面正殿内的香客多以女娘夫人居多。 这不,正好派上用场。 温皖还得多谢她。 ...... 那边,香客们一窝蜂挤进月洞门,渴求菩萨的金光能落在自己身上,却见荣锦歌紧紧抱着谢辞舟的手臂。 俩人贴得严丝合缝。 她嘴里还不停歇:“我劝你呀就死了这条心吧,一个打秋风的表姑娘还想攀龙附凤,以为仗着自己有孕就能获得辞舟哥哥的怜爱吗?” 温皖跪在地上,一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捂着肚子,衣型宽阔,看不出有孕的轮廓。 她哭得梨花带雨,好几度差点喘不上气。 “我是想为我的孩子谋一个好前程,可荣女娘呢?勾搭有妇之夫你也不觉得羞吗?” 谢辞舟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甩又甩不开,逃又逃不掉,越性儿全盘托出。 “温皖,我真的对你无意。那晚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迷迷糊糊的就发生了那档子事。我没说过我不对你负责,你也给我一点时间缓缓行不行?” 没承想,三人的纠缠悉数落入香客们的视野。 京中的夫人、女娘向来无事,多以世家间的闲话度日。 这会儿被她们瞧了个现行,还怕谢辞舟的光辉事迹无人得知?只怕早就传遍京中各个角落,连那沿街讨饭的乞儿都能就此事聊上几句。 果然不出所料,三人一战成名,连带着那位未过门的世子夫人也上了轩爷话本子的续集。 ...... 谢国公府的正堂内,众女使婆子垂头候在一旁。 温皖揪着本子里的纸张跪在谢老夫人脚边,眼泪潸然落下。 “外祖母,您可看看,那荣家女娘是如何辱骂皖儿的。皖儿自知寄人篱下,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盼,只想陪在外祖母身边好好尽尽孝道,可她......她竟骂我狐媚胚子,下贱。” 谢辞舟站在堂内中央,皱着眉不愿听人诉苦,走到温皖身边夺过她手里的纸张,却被谢老夫人横了一眼。 “好,你先起来,当心肚子里的孩子。”谢老夫人坐在椅子上,伸手扶她,“你和那个跋扈女置气做什么?不管怎么说,往后你是辞舟的姨娘,而她荣锦歌连我国公府的门都不配入。” 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谢辞舟一句话堵住:“我说了,我和荣锦歌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自然愿意相信你,可我亲眼所见,那荣女娘对你搂搂抱抱,你既然神思清明,为何不推开她?又为何要与她私下见面?” 温皖长跪不起,攥着帕子擦拭满脸的泪痕。 明明之前谢辞舟对她百般呵护,较之他对谢南栀的态度,她足以确定先前的谢辞舟对她有意,可怎么一切都变了。 谢辞舟开始嫌她烦,嫌她不善解人意,甚至倒打一耙:“你敢说那群香客不是你故意引过去的?” “我没有!” “若不是你跟着我,我至于被人发现?至于被写成话本子?至于成为全盛京的笑话?” 温皖破涕为笑:“你若不私下与荣女娘见面,我又怎会跟着你前去?” 俩人无休止地纷吵令人心烦意乱,谢老夫人呵斥一声,拂开温皖的衣袖,面色凛然。 “温皖,就此收手已是给你留全颜面。这回,辞舟出丑,你脱不了干系。” 温皖瘫坐在地,泪水戛然而止。 好一个国公府,原是一丘之貉。 他们竟然瞧不起她,她定要在府上掀起腥风血雨,杀出一条属于她的血路来。 第46章 本督不在,你这么高兴? “温皖,此事你莫要再闹了。” 谢老夫人抖了抖自己的裙裾,摆明了不愿再与温皖纠缠的态度。 温皖是国公府的远房外戚。 她娘是谢老夫人表妹之女,曾来京中省亲,在老夫人膝下承欢数月,甚得老夫人欢心。 后来,她娘嫁去外地,与商户结亲,诞下温皖。 前不久,她爹染病身亡,她娘也跟着去了。族中亲戚不愿帮衬,她只好将主意打到谢国公府头上,几近周折辗转这才来了国公府。 谢老夫人听闻她的身世,对她很是疼惜。 可疼惜是一码事,谢国公府的面子又是另一码事。 总之,谢老夫人不会舍下国公府的利益,维护一个打秋风的外戚。 “你先退下吧。” 温皖从地上爬起来,知道谢老夫人的态度只能现行离开。 谢老夫人杵着鸠杖命谢辞舟上前听训:“你未娶妻先纳妾必然会闹出笑话,况且温皖已有身孕,所以你的婚事等不起,这段时间大家为了张罗你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你也懂事些,别再惹出事端。” 复又无声叹气劝说:“作为国公府的世子,你的婚事、你的家事都与国公府息息相关。你也别和温皖置气,多去哄着她,否则往后,指不定闹出什么祸端。” 谢辞舟紧蹙眉毛,他不太乐意甚至有些排斥。 他并不喜欢温皖,当初护着她纯属因为怕她和谢南栀起纠纷,怕她因表姑娘的身份被人小瞧了去。 完全是他的大男子主义作祟,与情爱不沾一点分毫。 “孙儿不愿。”谢辞舟侧脸以示反抗。 他是国公府世子,是天之骄子,是全京城最羡煞的存在。 他的人生本该一帆风顺,全凭自己心意作主。 可如今,不仅叫他娶一个不曾见过几面的女子为妻,还要纳一个不喜欢的女子为妾,他的人生也算毁了半数。 鸠杖拄地发出一声巨响,谢老夫人声音靠吼:“你自己惹的祸事自己解决!反正,结亲一事容不得任何差池。” 她端起一杯茶盏,吹了几口气,一饮而尽。 她年岁已高,有些人的心思自然逃不过她的法眼。 就好比温皖,看起来柔柔弱弱,实则肚子里的弯弯绕绕不知凡几。 放下茶盏,浑浊的瞳孔中闪着尖锐的光。 “无论如何,温皖不可能做国公府的未来主母。” ...... “无论如何,温皖不可能做国公府的未来主母。” 瞻园茶坊内,谢南栀放下透明杯盏。 里面飘着几朵黄叶菊花,说是有明目祛热的功效。 “天呐!阿栀你也太厉害了吧,这你都能猜到!”祈愿趴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满眼可见的赞赏青睐。 谢南栀苦笑,不是她厉害,而是她前世费尽心力讨好他们,以至于太过了解他们的为人。 无论谢辞舟爱不爱温皖,无论温皖的肚子有多么争气,她终究注定只能为妾。 这个故事早就绘好了结局。 谢国公府趋炎附势,未来的当家主母不可能无权无势,更不可能是一个商贾之女。 可惜,温皖一头扎了进去,不曾窥得其中真相。 台上,轩爷又换了件新衣,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如今由谢国公府改编的故事是京中时下最流行的话本子,每日茶坊座无虚席,轩爷便在其中又小赚一笔。 “我们话接上回,听闻呀这个世子的未婚妻端庄贤惠,如花貌美,说是天仙下凡也不为过。可咱们这位世子爷,放着好好的仙女不要,竟去与那泼皮户私会......” “阿栀你快看!”祈愿推了推谢南栀的胳膊肘,指着斜前方不远处的一桌。 那桌仅有一名女娘孤身而坐,通身的锦衣华服,簪以镂空玉簪,通体清澈纯净,说不上极佳,却已是上乘。 然而整体瞧着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祈愿见谢南栀不解,开口解释:“她便是翰林学士赵家之女,赵昭宁,谢辞舟的未来夫人。” 谢南栀看了几眼,赵昭宁与她没有仇恨纠纷,亦无接触的几率,遂收回目光。 又听得轩爷惟妙惟肖地描述了片刻,忽然,一道身影挡住谢南栀的视线。 抬头往上打量,正是那位赵氏女,赵昭宁。 “你是谢南栀。”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谢南栀颔首。 她们的桌子位于茶坊最后一排,赵昭宁站着,挡不到后面的人,遂也无人发现后面的动静。 “你为何要辱没谢国公府名声?辱没谢世子名声?”出口便是刁钻的问题,赵昭宁神态肃穆,没有嘲笑,没有讥讽,亦没有愠怒。 平平淡淡的,好似质问的人不曾是她。 未来的国公府世子夫人诘问曾经的国公府嫡女,气氛委实难评。 谢南栀不知来人意图,打着马虎:“你要不坐着说?” 赵昭宁恍若未闻,继而再问:“你为何要让香客们发现谢世子私会?” 祈愿与谢南栀对视一眼,至今为止,无人得知此事是她们所为。 闲话的众人不在意是谁喊去的香客,谢国公府的人只怕也以为是温皖手脚不清。 她们二人的名字从始至终未在这段故事中出现,赵昭宁又为何这样猜测? 谢南栀努嘴,佯装糊涂:“我?你是不是听错了,轩爷不是说是温皖引过去的吗?” “是你。”赵昭宁说话不留余地,“那日我就在现场。” “我不蹚你和谢国公府之间的这段浑水,我只想知道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谢南栀眯着眸子,不蹚浑水走掉就是,为何还来找她,一直追问缘由,还特地告诉她,她的行踪被人瞧见。 常人听闻她的遭遇,顶多关心一下背后真相。像赵昭宁这般固执追问,倒像在确定什么一般......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谢南栀大胆猜测:“你不喜欢谢辞舟?” 听书那会儿她便注意到,赵昭宁仿佛没有情绪,不愤怒,不猜疑,比周遭的听客情绪更加稳定。 加之冠上谢辞舟未婚妻的头衔,听到未来丈夫私会,没有半分波澜,更是奇怪。 赵昭宁没有回答,沉默片刻道了再见:“有缘再会。”说完只身离去。 祈愿和谢南栀也没了继续听的心思,桌上放下几块铜钱相继离开。 ...... 回到青云巷,府门大敞,谢南栀步入正厅便听见顾危与雁寻谈话。 “再加大点药量。” “是。” 雁寻领了旨意转身退下,经过谢南栀时目光不偏不倚。 反倒是谢南栀,数日不曾见过雁寻,犹如故人重逢,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澎湃。 本想和她攀谈几句,却被男人打搅。 “过来。”清清冷冷的嗓音打着旋传来。 谢南栀还有些尴尬,攥着手里罗帕,挪着步子上前。 乌龙还没过去多久,这就相见,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她低着头,不敢直视督主眼睛。 “胆小鬼。”顾危倨傲讥讽,往她手中丢了把镌刻着雄鹰展翅黑纹的匕首,“过段时日本督不在京城,你可用这把匕首防身。” 小女娘蓦地抬头,兴奋地将匕首翻来覆去,眸子里的激动不言自明。 顾危的脸倏的阴沉,他道:“本督不在,你这么高兴?” 第47章 督主是走了又不是死了 “有吗......” 她有表现得这么明显? 谢南栀拔开沉甸甸的匕首,利刃出鞘,寒光乍现,仿佛轻轻一碰便会被它所伤。 夕阳西下,橘黄的光照进堂内,小女娘站在檐边于光晕之下,影子被拉得细长。顾危隐匿在没有光的暗处,抱臂环胸。 “本督走了你就没有一点害怕?” 怕被人欺负,怕没人保护她,怕谢国公府再度纠缠...... 小女娘将匕首收好,略微思考了一瞬,抬起头时是神清气爽。 “督主是走了又不是死了,旁人这个时候来欺负我,怕不是想等督主回京后血溅当场。” 话糙理不糙,料定了他会替她出头。 啧啧一声,顾危嘴角微蹙,她是愈发厚颜无耻了。 视线移至凸起的鹰纹,他冷冷开口:“这是我的贴身匕首,曾经它嗜血无数,现在留给你,希望你这段时间能喂饱它。” 明明是关心的嘱咐,却尤为骇人。 谢南栀未将此话放在心上,跟着她,这把匕首恐怕暂时没有机会见到光明。 看出小女娘稍稍有些心不在焉,顾危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 忽然握住细嫩的小手,软软滑滑的。 男人牵引她,小手不知所措地顺着男人的大掌一寸一寸攀升,直至隔着布料停在胸口处。 沉着冷静的心跳声,跳得极有规律。 谢南栀脸颊微红,耷拉着脑袋,连指尖也蜷缩了一丝。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意识到,往日那个嗜血成瘾、寒气逼人的督主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感受到了吗?”顾危的嗓音有些低吟。 “啊?” 谢南栀呆愣,这个时候谈情说爱是不是不太合适...... 男人钳住她的双颊,迫使她抬头对上自己视线。 “本督问你感受到心跳了吗?” “哦......嗯嗯。” 小女娘心虚,眸子打转始终不知该定在何处。 督主手上的力度加强,谢南栀的手和他的胸口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又听他说:“这里是心脏,往这用力刺即可一击毙命。” 是在手把手教她如何御敌。 然而小娇娘的心受不了近距离的灼热,早已乱了分寸。 顾危与她拉开距离,走到靠椅边坐下,看了眼堂下的人,眼神陷入幽暗。 “本督把雁回留下给你防身,有他在,即使禁军上门也近不了你的身。所以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有本督给你兜底。” “至于那些你看不顺眼的,杀了便是。” 前一秒还在感慨督主善心大发,下一刻,谢南栀暗道,督主还是一如既往的凶残。 ...... 夜晚拉开帷幕,星辰躲在黑絮之后吮吸着弯月发出的淡淡幽光。 梅园静悄悄的,谢南栀坐在榻上反复欣赏新得的匕首。 展翅的雄鹰雕刻得栩栩如生,烛光摇晃,照得它好似要挣脱刀鞘,冲上云霄。 “吱吱。” 支窗外传来奇怪的声响,谢南栀端着蜡烛走到窗边。 “小满。” “小满?” 无人应答。 未及深夜,小满一般睡得没有这么早。 空气中弥漫一丝诡异。 谢南栀放轻脚步缓缓退后,将蜡烛放在桌上,又把匕首缠在腰间,小心翼翼地出门。 青绿的梅树下,一个穿着夜行服的男人直直盯着她。 目光如鼠,在黑夜里尤为相像。 他的身边倒了一地女使,个个昏睡没有一点意识。 男人手里未拿武器,踩着地上的碎叶发出窸窣声响,他一步步朝她走近。 “你就是那贼人养的对食?” 说的话极其难听。 谢南栀摸上腰间的匕首,不动声色地往门口的方向退后。 能悄无声息地放倒院子里的所有女使,足以说明此人功力强悍,往屋内躲,宛如瓮中捉鳖。 而往外,督主府地形复杂,加之顾危和雁回皆在府中,她获救的几率更大。 男人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盯着她腰间的手,笑了笑。 “有本事你把匕首拔出来呀,可你有本事杀了我吗?” 舌尖掠过獠牙,他笑得愈发寒碜:“等我绑了你去威胁完那个贼人,再好好享用你也不迟。” 谢南栀干脆拔出匕首,双手握得发白,还在轻声劝解:“我不是他的软肋,你绑了我去找他就是自投罗网,届时,他不顾我死活也会要杀了你。” “是吗?”男人几步瞬移过来,主动将胸口靠上匕首,“那敢情好呀,黄泉路上还有美人相伴,我怎么也不亏。” 他步步为营,故意激将:“你杀我呀,来呀,对准我的心脏插进去,只怕美人心疼哥哥下不去手。” 谢南栀一阵恶心,酸麻的手有些使不上劲。 她知道,如果不用力击穿使其当场丧命,他定会羞辱她,蹂躏她。 即使他拖着残败之躯,她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所以,她必须一发入魂。 松了松发白的手,指尖恢复了一点血色,然而下一瞬,一股强劲的外力从肘间涌入,匕首丝滑地刺进男人心脏。 男人低头看着自己胸口,浓腻的液体浸湿了夜行服,在深夜中染上更深的黑暗。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穿过谢南栀看向她的身后。 “你......你怎么会?” 顾危现身,表情淡淡的。 “本督怎么会在这?不做戏做全套如何引你上钩?” 男人轰然倒在地上,至死也未瞑目。 顾危上前拔出匕首,放至鼻尖嗅了嗅,强烈的血腥味充斥,他似乎颇为喜欢,表情甚是享受。 谢南栀僵在原地,冷汗浸透了里衣,被输入外力的右手还在疼痛,如脱臼了般。 所以,刚刚是督主借她的手杀了这人? 眼见小娇娘还在发懵,顾危替她擦拭完匕首,入鞘,别在她的腰间,而后告别:“早点睡。” 首次杀人的谢南栀看了看幽暗的屋内,又扫视一圈昏迷的女使,视线最后定在尸体上。 这间院子,她今晚指定睡不了了。 拽住督主的衣袖,谢南栀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我......我不敢。” 顾危蹙眉,没有一丝怜惜,只有鄙夷和不解。 “你在怕什么?怕死?怕杀人?怕被人杀?” 他站在原地定定地凝视她的一双黑眸,声音如同在战场厮杀亦能岿然不动的鬼魅:“你不撕碎黑暗,黑暗就会拉你坠亡。” 此刻的谢南栀听不进任何话语,哆哆嗦嗦地像只八爪鱼,就差没缠在督主身上。 “娇气。” 吐槽完,还是带她回了秋园。 谢南栀坐在榻边,声线有些焦灼:“小满呢?” “放心,她们没事。” 顾危宽慰道,转而灭了烛火,命她早点休息。 一声急促的惊呼入耳,随后便被人紧紧缠住。 “别......别熄灭,我怕。”娇娇软软的嗫嚅。 顾危啧声,有些不太耐烦,却仍然点了根蜡烛,陪她坐在床榻边。 “为何怕?” 谢南栀低头,源于她内心最深的恐惧。 幼时,妹妹去世后,她被关在废弃库房半载,黑暗里,她只能喃喃自语。有时狂风四起,树叶摇晃,仿佛无数鬼魅附在耳边低语。 她捂住耳朵,紧闭眼睛,也仍旧躲不掉黑暗中的鬼祟,那些活在阴暗潮湿中的害虫脏鼠。 后来,她溺在黑暗冰冷的池塘,这份经历又为她的恐惧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想,她这辈子怕是不会好了。 同督主讲述完年幼的经历,她稍许轻松,“督主有怕的事物吗?” 顾危替她掖了掖被褥,细细思考。 自他家人全部辞世后,他闯出一条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成了大梁的邪神,成了众人的害怕之源。 可他自己却不知怕为何物。 他摇头,顺着思绪想起别的事情,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置国公府?” 谢南栀搓了搓指甲,凌乱的鬓发遮住了晦暗不明的面庞,她在阴翳中启唇:“国公府在我身上刨的每一块肉,喝的每一口血,我都要全部夺回来。” 男人笑了笑。 “好,过几日便是谢辞舟的大婚之日,本督期待你为他准备的厚礼。” 第48章 谁那么大胆子敢戏弄督主府的人 外头日晒三杆,旭日的光穿过窗纸映在屋内,明亮而生动。 谢南栀躺在榻上,翻过身美目轻眨,她徐徐启眸。 揉了揉惺忪睡眼,她爬起来看了看身旁。 这里是督主的睡房,而督主已经不见踪迹。 顺着视线往外看,房门紧闭,门上倒映出两个矮小的身形,原是雁回和小满坐在门口。 谢南栀默默叹气,准确来说,她是被他俩的拌嘴声吵醒的。 屋内鸦雀无声,而屋外小满还在争辩。 “你不去保护督主,守在我家女娘门前做什么?” 雁回语气放纵:“关你屁事。” “你的屁股坐在我平时坐着的地方了,你说关不关我屁事!” 少年郎依旧欠揍:“哦,所以呢。” “所以!我劝你赶紧挪开你的大腚,不要打扰我家女娘休息!” “什么你家女娘,明明是我家督主府上的女娘。” 两人剑拔弩张,争斗不休。 “就是我家女娘!我家!我家!” “分明是我家主!我家!主!” 谢南栀挠了挠耳朵,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人何时变得这么针锋相对了? 她理了理昨夜未换的衣裳,看到督主的梳子摆在案几,本想拿来给自己捋捋头发,想了想还是算了,省得又惹恼了他。 木门向内而开,谢南栀打开门,扶着门框低头询问坐在地上的俩人:“要不,你俩都挪个腚,给我出门腾个落脚的地方?” 俩人纷纷回眸仰视,拍拍屁股不约而同起身看着小女娘,面上露出贼兮兮的笑。 目光交汇后又变得呲牙咧嘴。 “你干嘛学我!” “明明是你学我!” 谢南栀有些头大,扶着脑袋推开两人朝外走去。 忽然来了位女使,拿着封信捧给谢女娘。 她伸手接过,打开来,信上没有问安,没有落款,仅一个京中地址。 ——杓木巷291号。 谢南栀对于盛京城内的每个地方还不甚相熟,揪着眉想了想,没有任何思绪,她问:“这是谁送的?” 女使答:“回女娘,门口一个小乞丐说转交给府上女娘。” 细长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她从未结交过什么小乞丐,这封信来得蹊跷。 “小乞丐还在吗?” 女使摇头,仔细回忆:“不在,门口侍卫说他丢下信和话就跑了。” 谢南栀点点头,以信纸的干净程度和字迹来辨,显然是有人不方便露面,这才托人转交。 且,不超过半个时辰。 她回身吩咐小满:“帮我洗漱,我准备去信上的地址瞧瞧。” 转手将信递给雁回,让他提前准备。 “这......女娘会不会有危险?”小满忧心如焚,莫名其妙的乞丐,莫名其妙的地址,怕不是有人做局故意引女娘上门。 雁回仔细看了眼信,记下上面的地址,面色不悦,当着小满的面耍了套剑法,说:“那我干什么吃的?” ...... 三人换好行装,谢南栀戴着帷帽,小满衣着朴素,雁回作白面小厮打扮。 以防幕后之人还躲在青云巷窥探,雁回带着俩人通过蜿蜒曲折的小路,来到一个矮门。 由里看,矮门是一张残破不起眼的废门,从外看,矮门便是一堵墙,和周遭的瓦墙连在一起,不仔细区分,看不出任何破绽。 “督主府还有这妙地!”小满感慨。 “那是,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雁回趾高气昂,跟在谢南栀之后抬首挺胸。 三人未骑马,未乘车,混在人群中唯恐打草惊蛇。 至杓木巷,这里四周皆是小门小户,多以普通百姓经营五金木材为生,鲜少见到世家女娘郎君经过。 大梁国力昌盛,京中人口密集,为了方便管理,每一户人家每一个房屋都进行了统一排序。 信上所写的杓木巷291号便在这条街的巷尾。 谢南栀和小满找了家面棚坐下,点了两份素面,又要了三个肉包,派雁回拿着肉包先行前往探查。 巷尾有棵茂盛的榆树,趁着人少,雁回脚尖稍一用力,人便坐在枝头,恰好将291号的院内格局尽收眼底。 他一边观察院内情形,一边盯着面棚内的俩人,待回到谢南栀身边时,三个肉包已全部消灭。 擦了擦嘴,又喝了口水,他娓娓道来: “那户人家院儿小,就住着一对母子。妇人瞧着约莫而立,郎君看起来......和我家主差不多年岁。” “我还向周围住户打听了下,都说他们这户人家刚进京不久,听说是来投靠亲戚的,看着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这就怪了,一对进京省亲的母子在京中最寻常不过。 可若不是有人刻意设计引他们前来,难道是恶作剧不成? 谁那么大胆子,不要命了敢戏弄督主府的人? 犹疑间,便见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娘子在狭窄的巷子里站在291号门口敲门。 “那不是......望仙楼的老鸨吗?”小满隔着街上众人,认出那人身份。 谢南栀和雁回惊讶回眸,雁回神情扭曲,先行启唇:“你寻常上街采买都去些什么地方?” 小满先是不解,而后发觉被人误会,这才匆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初人伢子想把我卖去望仙楼,因而价格没和老鸨谈拢所以耽搁了些时日,要不是正好被女娘救下,否则如今我就在望仙楼迎客了。” 几人感慨完决定再凑近些,在巷尾的一家纸铺佯装买客探取信息。 “老板,你这黄纸如何卖?我家女娘近日......订了亲,不便与未来姑爷相见,特来多备些纸好私下书信往来。”小满胡诌的本事愈发厉害,蹩脚的借口信手拈来。 谢南栀隐在帷帽之下,面上在挑选黄纸,实则偷听身后的谈话。 侧后方的人家房门打开,一名风姿绰约的妇人探出头来,两人相见泪眼汪汪。 “窈娘!你真的回来了!”门口老鸨掩泪,“当初你离开时还是我望仙楼的头牌,如今再回京中,已是孩子母亲,不知孩子是女娘还是郎君?” “是个郎君,已到考取功名的年岁。”妇人开了些门,朝身后望去。 “......所以,你此番进京,是为了......回来找他?”老鸨有些不太确定,但想了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带着孩子上京探亲,除了找京中那位,还能找谁。 窈娘自幼无父无母,当初被老鸨所救,为了报恩遂留在望仙楼献艺卖身。后来爱上了京中权贵,结下爱情的果实。本以为权贵会将她赎走,可转眼,权贵便娶了别的女人。窈娘伤心欲绝,将这些年赚的银两给了老鸨换取自由身,拖着有孕的身子自此离开了盛京。 这样的薄情寡义的男人还找他作甚?老鸨不甚理解。 “我没有办法,潇儿他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我没有什么能给他的,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步了我的后尘。” 老鸨听着妇人声音愈发哽咽,她道:“你可知那人如今在京中闻名?” “他与夫人琴瑟和鸣,是京中一段传奇佳话,他的孩儿一个是才子,另一个攀上了权势遮天的督主。如此身负盛名的时候,他怎会容得下你?” 谢南栀本还在替窈娘惋惜,可听到这却觉得有些奇怪,老鸨说的这人怎么越听越耳熟? 灵光一闪,她忽而有了答案。 第49章 这宴席,咱是吃还是不吃 无人发现戴着帷帽的谢南栀怔在原地,犹如五雷轰顶。 两眼一闭,那个权贵的名字呼之欲出。 谢淮! 她的父亲! 虽然如今她已自请离开谢国公府,不愿再唤谢淮一声父亲,但在血脉上,谢淮是她的亲人,这是事实。 尽管他待她如外人一般冷漠,最后还亲手将她杀之,可她始终不敢相信,她的父亲还有这样一段艳史。 自有记忆起,她便知道谢淮与孙氏伉俪情深,每每上门拜访的外宾皆会感慨二人感情之深。 甚至于,二叔母当年还常常和她讲述谢、孙二人的往事。 那时候的谢淮风华正茂,两袖清风,比之如今谢辞舟的名声,谢淮的声誉更甚。当年他与孙氏一见钟情,自降身份追了她数月,最终抱得美人归,引得京中贵女无不艳羡。 可无人知道,在盛京的某个角落还有个被遗被弃的苦人在哀戚等待。 谢南栀喘不上气,好似一汪泉水全数堵在胸口,咽不下,又吐不出。 她恨谢淮,恨他冷漠,恨他清高,恨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可她从未怀疑他对母亲的感情与用心。 但现在,伟岸的父亲形象在她心中彻底坍塌。 不知何时,老鸨已经离开。 谢南栀藏在帷帽之下,全身失去知觉,将一切事物抛之脑后,她鬼使神差地上前敲响了门。 “谁啊?” 里面传来妇人的声音,开门的正是那位号称窈娘的女人。 透过浅薄的帷帽帘纱仍旧可见妇人的绰约,尽管她的面容饱经风霜,有岁月勾勒的纹路,却依然难掩动人的花貌。 在她身后有位郎君举着枯黄的书立在院内,看着身型样貌确与谢辞舟相差无几。 再细看那脸,浓密的剑眉与炯炯有神的杏眼,加之皱眉的神态,可不与谢淮如出一辙。 谢南栀紧绷的弦忽然断裂,断裂后胡乱崩弹的弦抽在她的身上痛入心扉。 她的身世还无从所知,而今又冒出来一个外室子。 可笑。 这偌大一个谢国公府究竟藏有多少秘密?! 谢南栀平缓一口气,声音有些低迷:“您认识谢淮?” 窈娘警惕地看了眼门口三人,低着头仓皇关门,却被雁回一手抵住,无论怎么使劲也没法。 “你们是谁?找我何事?” 谢南栀缓缓掀开帷帽亮明身份,既然她注定与国公府背水一战,那么送上门的机会,她必须牢牢把握。 “我是谢南栀,谢淮的嫡女。” 窈娘有瞬间的呆滞,将面前的女娘细细端详一番,而后眼框湿润通红,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某个故人的身影。 “你想要投奔国公府吗?我能帮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窈娘抹了把泪,眼神从回忆中清醒。 “不,你听得懂。”谢南栀的语气淡淡的,不施加压力,也没有乞求,像个局外人一般阐述这剜心般疼痛的事实。 “刚刚那位娘子说得对,谢淮有一儿一女,儿子京中盛名,素有才子之称,往后指不定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而女儿嘛,正是我,被他们抛弃还以最毒的恶言攻之。” “你可想而知,连嫡女都能舍弃的人,又怎会在乎一个外室子?” 见妇人心神不定,谢南栀又道。 “谢国公府的家事整个盛京无人不知,你若不信我说的,可以自己出门问问。” 窈娘微微抿唇,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清甜的嗓音再言,谢南栀娓娓道来。 “我知道你此番上京是为了里边那位哥哥,可有谢辞舟在,他注定只能在阴暗中当个陪衬。” “再者,谢国公府秩序严明,里三层外三层,没有我的帮助,没有正经的身份凭证,你如何见到谢淮?抛开这些不谈,若是你先遇见了谢淮的夫人孙氏呢?幸运的话,你们只是被赶走;若是不幸,将你们打包告到官府治一个假冒伪劣之罪,你可有想过后果?” 妇人垂下手臂,松开门闩,半辈子呆在望仙楼,她自然听闻过世家夫人们的心眼与手段。 她斗不过,更没资本斗,没有权势的助威,她如何替她的潇儿闯出一条路来? 索性定了定神情道:“你如何帮我?” ...... 三月初三,整个盛京城内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无论男女老少皆奔赴谢国公府门前讨个彩头,一睹谢世子的英俊风姿。 顾危与谢南栀也不例外。 二人出现在高门阔府时,正巧遇上谢辞舟迎亲回来。 他骑在马上,秀红大花系在前胸,整个人洋溢在喜庆之中,只是这喜庆之色在下一瞬荡然无存。 他翻身下马,不顾被喜婆扶出轿的新娘,上前指着二人一顿呵斥。 “我记得我的请帖没有送到青云巷?你们二人请回吧。” 顾危面带微笑,拍拍手,端着棕红漆盘的女使走上前。 漆盘之上是个圆形的物样,其上盖着红色锦布,瞧不出里面是个什么东西。 左不过不是什么好东西。 “本督不请自来谢世子莫怪,念在你是谢南栀曾经兄长的份上,本督的这份薄礼定然是不能少的。” 也不管谢辞舟如何气急跳墙,顾危与谢南栀二人熟视无睹,径直往府内走去。 门口厮吏面面相窥,谁也不敢阻拦,只得放二人进到正堂。 堂内一众宾客已等候多时,见到顾危莅临纷纷瞪眼咋舌。 “他......他怎么来了?” “这宴席,咱是吃还是不吃啊?” ...... 交谈接耳中,谢淮与谢辞舟同时赶到。 “顾督主上门讨酒吃怎么也不打发人说一声,谢某也好提前多备副碗筷。” 谢淮说得咬牙切齿,话中带了逐客之意。 顾危依旧笑容满面,“本督知道谢国公府肚量小,不欢迎人,所以本督也不自讨没趣,非要恬着脸讨席吃。看在谢南栀的面上,本督大发慈悲给你们送份薄礼,聊表心意。” 一声清脆的响指,女使掀开漆盘上的锦布,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赫然显现。 席间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喝了酒,吃了下酒菜的立时蹲在一旁呕吐不止。 谢南栀双目张大,有点吃惊,还有点儿匪夷所思。 这头,不是那晚闯进梅园的夜行男吗?和谢国公府有何关系? 谢淮讶然更甚,死死盯着未瞑目的头颅说不出一句话。 “谢国公好好瞧瞧,你可还记得这人?” 顾危的声音在耳边回旋,谢淮怔愣没有一丝回应。 “爹,他是?”谢辞舟茫然。 “他是你的手下。”顾危敛神,笑容戛然而止,“本督抓捕晋王时发现其私自养了一队精锐,而这批精锐悉数出自你谢淮之手。” 谢淮身为将军,手里有几队兵马再正常不过。 可谢淮的兵却成了千里之外晋王的人,此事若让一贯忌惮晋王的临帝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眼看谢淮失了血色,顾危的嘴角又噙上微笑。 “看完了本督的贺礼,不妨看看谢南栀的贺礼?” 第50章 她家女娘该不会是谢贵妃的女儿吧?! 众人视线转向督主身后的小女娘,见她手上什么也没拿,拍了拍胸脯稳住心跳。 谢南栀走到谢辞舟面前,她略施粉黛,细眉弯弯,眼含春水,朱唇微翘,再以栀子玉簪绾住青丝,一朵俏皮纯净的青栀便化形为人。 “养育之恩大过天,今日谢世子成婚最要感谢的莫不过父亲,那我便将这份薄利献给谢国公。” 谢辞舟听闻一番花言巧语,原本还有些生气,气她竟在自己的婚宴上给别人送礼,可一回想起那阉人的贺礼,他反而又庆幸得亏不是送给自己。 谢南栀见谢淮还没缓过神,索性兀自叫人进场。 都说治病要用刺激疗法,等会刺激一下,准就清醒了。 窈娘和谢潇跟在一女使身后进堂,旁人见了,伸长脖子反复观之,努力从记忆里找出二人痕迹。 唯有谢淮,仅一眼,炸起浑身粟栗。 他使劲眨眼,瞧清了后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继而用手揉搓双目。 “谢国公,需要我给你介绍这是谁吗?” 凭着谢淮的神态,谢南栀心中的答案已经明晰。 原以为,他只是个冷漠无情的父亲,是个隔岸观火见自己女儿陷入危难也不会搭一把援手的父亲。 可现在发现,他还是个满口谎言的丈夫,是个外表正人君子,实则卑鄙的小人,无情无义之徒。 谢淮清了声嗓,挺直脊背,虽胸口仍旧起伏不定,但面上平静:“这人,我不认识。” 得了答案,窈娘眼眶中蓄满的泪砰然掉落,砸进他们不能叙说的过往。 “行,就怕您贵人多忘事,不识故人,所以我特意把望仙楼的老板也请来了,您且听她说说?” 谢南栀退后一步,给老鸨腾出个位置。 席上多为朝中同僚与之家属,有清流雅士,更有凡夫俗子。 就算没见过老鸨的,也定然听过望仙楼京中第一楼的名号。 “怎的把老鸨都请来了?” “瞧谢国公那样,我料想他与那妇人相识。” “不可能啊,谢兄与嫂子鸾凤和鸣,总不能......总不能是他养在外面的姘头。” 国公府内再次众说纷纭。 老鸨盯着谢淮,指着窈娘说道:“这位,曾是我望仙楼第一花魁——窈娘。” “谢国公,当年你为了让窈娘只服侍你一人,在我这挥金如土。我本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所以特地将窈娘的卖身契拿了出来,就等你来替她赎身。只可惜,没等到你人,却等来了你与别人成亲的消息。” “你成亲之日便是窈娘离京之时,我念她可怜,便放她带着孩子离开。” 谢淮如鲠在喉,吐出的声音略微颤抖。 “孩子......?” 老鸨指向与谢淮长得一模一样的谢潇,“窈娘离开时已有身孕,而那个孩子如今就站在你的面前。” 窈娘拭泪,怯生生走上前,眸中盈满了往日的情分,她在谢淮面前跪下,一字一句哀求:“淮郎。” 熟悉的声音旋绕在他耳畔,他登时酥麻了半边身子。 “你不认我没有关系,可你得认你的儿子啊!” “娘!”谢潇冲上前扶起窈娘,整个人暴露在谢淮的视线当中。 后者踉跄几步,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谢南栀瞧他那样不免冷嗤,“虽然我不屑于住在国公府,但有人需要啊。谢国公你要不考虑考虑?” 谢辞舟狠狠瞪了小女娘一眼,过去挡在父亲身前。 “爹,我一看他们这穷酸样就知道定是想趁乱打劫,不如丢几个银子随意打发了。” 他一身正气凛然,也不知谢南栀那家伙从哪找来的人,竟比他还长得像爹。若这浑身破旧的乞儿真是爹的孩子,他岂不是还要唤一声兄长。 笑话! 他谢辞舟不可能有兄长! “滚!”谢淮一把推开得意忘形的谢辞舟,踉踉跄跄走上前。 曾经,他于混混手中救下窈娘,虽得知她是青楼中人,但那满腔的爱意蓬勃,他与她终究坠入爱河。 论风花雪月,窈娘最合适不过,可若要管家教子,她却是万万不行的。 原想成亲之后,替她赎身,让她远走高飞,可等他去时,望仙楼已物是人非。 他还在痛苦中宣泄,门外有掌事公公尖声传报。 “贵妃娘娘到——” 谢贵妃头戴珠宝凤冠,身披鎏金锦袍,气质华贵奢靡。 堂内跪倒一片,独独顾危岿然不动。 谢贵妃扭捏作态地觑他一眼,慢吞吞道:“顾督主也是来送礼的?” 顾危颔首,不言其他。 “也不知顾督主送的何物,能有本宫的礼物精美绝伦?” 她一拂手,宫女们纷纷掀开漆盘上的喜帘。 洁如凝脂的瓷器、玉润剔透的琉璃,还有好些寻常人家见都未曾见过的宝贝。 “娘娘可要守仔细了,别磕了碎了,毁了人小夫妻美满。” 顾危好心提醒,谢贵妃却并不瞧他,自说自话。 “本宫得知世子今日大婚,特去求了陛下准许本宫亲自出宫为其庆贺,你们也沾沾喜气,都起身吧。” 大家安稳站定,唯独那端着人头的女使,脚下一个不稳,人头便掉在地上滚了出去。 幸好没滚多远,堪堪滚至谢贵妃脚边,却叫人吓得汗毛直竖,连连后退。 以致撞上了玉壶瓷器,一整个仪仗乱作一团,贺礼尽数碎在地上。 “来人!护驾!护驾——” 谢贵妃吓得花容失色,揪着太监挡在自己身前,一个劲的往队伍中躲。 “这是本督送给谢国公的礼物,娘娘怕什么?”顾危走到头颅边,一脚踢给谢淮。 人群之中少不了几声尖呼。 “礼物?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本宫回去禀明陛下治你的罪!”谢贵妃嚷嚷。 这阉人好生妄为,哪有在人婚宴上送尸体的?! 看着一地的残渣她更加心烦,闷哼一声,跺着步子甩袖离开。 “回宫!” “娘娘慢走不送。别忘了去陛下那告本督的状。” 顾危仗势凌人,似乎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也是,谢贵妃参上一本,届时该担心的是私下与晋王来往的谢淮才是。 ...... 谢南栀和小满在他身后聚精会神地眺望。 前者瞧不出所思所想。 后者挠头皱眉,满脸困惑。 雁回拍了拍小满圆滚滚的后脑勺,打趣道:“看啥呢?你也想做贵妃啊?” 小满瞪他一眼,摩挲下巴反复思索:“我怎么觉得贵妃娘娘好生眼熟呢。” 她转身想与女娘探讨,在看到谢南栀的一刹那,思绪清明。 像! 贵妃娘娘像她家女娘! 回想起有关女娘的传闻以及谢淮与孙氏对女娘的态度,她不得不猜测,她家女娘该不会是谢贵妃的女儿吧?! 第51章 虽然是名宦官,但他也是男人 仿佛与小满心有灵犀般,谢南栀站在槐树下,手脚冰凉。 承历四十八年,谢贵妃入选进宫为妃,五年后,谢南栀出世。 人生十五载,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姑姑,竟不知,容貌与谢淮、孙氏不太相似的她,与姑姑倒有几分相同。 难不成,她是谢贵妃的孩子? 叽叽喳喳的雀儿在槐树枝头盘旋鸣叫,偶有几片树叶掉落,落在谢南栀发顶。 她摇头,摘下叶子认真凝视如她人生一般不太规整的经脉。 不对! 她总觉得哪有问题。 如若她是谢贵妃的孩子,她应该贵为公主,住在宫内才对。 可她却被藏在国公府十五载。 难不成......她是谢贵妃与别的男人的果实? 微蹙的细眉揪得越来越紧,谢南栀的眼珠打了个转,定在府门外贵妃娘娘的仪仗末端。 不可能。 宫妃与别的男人有染是砍头的大罪,若真是她猜测的这样,她不可能活到现在才对。 况且,谢贵妃是谢老夫人的嫡亲女儿,她与姑姑长得几分相像,太正常不过。 谢南栀瘪嘴耷拉下紧绷的肩膀,此刻的她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嗅到了可疑的气息便闷头直上,殊不知不仅没解决实际问题还撞了个满头包。 “嗷——” 脑袋被人重重敲了下,顾危俯身与谢南栀平视,后者委屈巴巴地揉了揉自己可怜的小脑瓜。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一袭绯红烫金的袍服在苍翠欲滴的槐树下张扬,其主人身姿挺拔如松,眉墨如画,一双鹰眼犀利如梭,他转过身,周遭暗流涌动,掀起潋滟波光。 目光沉沉定在堂内另一人身上,那人穿碧落色长袍,交领处绣着祥云纹银边,乌发以青丝带绑住,整个人似澄净剔透的美玉,气质柔和翩然,光华内敛。 顾危盯着祁岁噙起一丝笑意,宛如蓄势待发的野兽,只要对方露出马脚遂将其捕杀。 他随性偏头,冲谢辞舟吩咐:“本督突然改了主意,这礼都送了,席也要吃了再走。” “你!”谢辞舟咬牙,被谢淮拦下。 “无妨,顾督主请便。”使了个眼色给下人,谢淮退到一边悄然隐匿。 他盯着地上的头颅,心中警铃大作。 晋王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但凡与晋王交际过的官员,轻则撤职归乡,重则抄家流放。他与晋王私下来往是事实,却不知顾危这厮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实证。 退到缸后檐下,看到被疏忽在一边的另外两个棘手人物,谢淮叫来自己的贴身仆侍,小声指使:“快去,把他们两个偷偷带到后院。” ...... 另一边,小厮领着顾危与谢南栀往无人坐的空桌而去,显然是要将二人与旁人隔绝。 然而顾危向来叛逆,位极人臣久了,自谦客气的本质更是湮灭消亡。 他走向女娘那桌,站在祈愿侧后方对她旁边的贵女冷眼:“让一下。” 贵女愕然,心中忐忑不安,拎起裙摆灰溜溜地跑向另一桌。 祈愿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顾危示意谢南栀坐下,转而面向身后。 祁岁整衣危坐,双手端起茶杯饮用一口,侧目见督主站在其侧后方,如巍峨山峰倾覆,压力油然而生,旁边那人耐不住,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开溜。 顾危顺利落座祁岁身旁。 和方才的肃然不同,他微微一笑,从路过的小厮手中拿来一个干净的杯子,本想自己倒茶,奈何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替他服侍好一切还捧上一张谄媚的笑脸。 顾危抿了一口,忽视倒茶之人,转头看向祁岁:“祁公子,又见面了。” 明明是句再普通不过的招呼,愣是叫人听出挑衅的意味。 祁岁面色温和,不惊不惧,“顾督主有礼。” 不知对方何意,短短回话,不开话匣。 堂内谢辞舟正与新妇赵昭宁拜堂,而堂外因顾危的到来,众人也不再观礼,只竖起耳朵安安静静地听顾督主与人交谈。 御史大夫祁章坐在祁岁另一边,状似无意地提到:“听闻顾督主明日要离京办事,今日还特地来谢国公府庆贺,实属难得。” 闻言,顾危眸子一斜。 这话意图不在后半句的夸捧,而在首句。 如今临帝两耳不闻政事,京中虽有顾危掌舵,但下面各州却腐败不堪,遂命督主东行而下,整治贩卖私盐一事。 此番离京不是秘事,祁章此时道来,堪比千年狐狸的顾危如何不知其意。 左不过是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开诚布公,当着府内众人的面宣布这个消息。 为的就是护谢南栀周全。 祁府虽不与谢国公府交好,但偏袒谢南栀一事顾危心知肚明,就算祁章不点破,他也定会大放厥词。 督主收回目光,慢摇杯中茶水,既然祁公与他同意,他便卖个薄面:“祁公消息灵通啊,本督的确明日一早启程离京替陛下办差,届时独留府中小娇娘在京,还望祁公多加照拂。” “照拂谈不上。”祁章摆手,上元前那日他在谢国公府见到谢南栀的惨状,想起家中小女,由衷心疼,“我也只是秉公办事,若有人趁此机会上门欺负谢女娘,我定会如实上奏。” “那就多谢祁公了。”顾危眼含深意地挪开视线看向祁岁。 虽然是名宦官,但他也是男人,祁岁对谢南栀的意图,他一眼便知。 故意坐在这个位置,是挑衅,也是暗示。 他知道,以祁岁的本性,不会置谢南栀一人不顾。 谢南栀那个笨蛋,多一个人保护总不会出错。 顾危双手环胸,语气吊儿郎当,看似漫不经心提及,实则警告有心之人。 “本督向来心眼小,待回京后若是知道有人伤害阿栀一分一毫,本督定血染他家。” 竖起耳朵的众人噤声,大气不敢出。 谢南栀羞赧低头,绞着丝帕任血液沸腾胀满整个心脏。 堂内,谢辞舟直起身子结束夫妻对拜,新妇被喜婆带去房中,他站在檐下往外看,他一袭殷红喜服,却不及桌上阉人耀眼。 本就对谢南栀带顾危上门大闹筵席有气,一听闻祁章说顾危不在京中时,他差点没憋住脸上喜色。 原想找谢南栀麻烦,这会儿,别说麻烦,他连谢南栀的面都不敢见了。 ...... 厮吏们洒扫完院中杂物,索性上菜的速度极快。 宾客们吓得食欲不佳,更不敢久留,草草动了几筷后拍屁股溜之大吉。 院中人所剩无几,谢辞舟也没了兴致,准备回房洗漱。 经过万寿堂时听得老夫人沉声询问:“你叫何名字,多大岁数了?” “姓谢名潇,年二十有二。” 谢辞舟脚下趔趄,推门闯入。 他双目染血,将站着的谢潇审视一圈,后者衣衫泛白,有多处缝补的痕迹。 仿佛天塌了一般,谢辞舟抱头蹲下,他不敢置信,怎会,与他一般年纪?! 他明明也才二十有一。 一旁的孙氏腿脚发软,在女使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走向谢淮。 “你......你竟哄骗我?” 声线颤抖,濒临破碎。 她与谢淮婚后一年才怀有谢辞舟,而谢潇只比谢辞舟大一岁,也就是说,他一年前在追她乃至订亲之时还在青楼与妓子苟且。 “你听我说——” “我不听!什么痴心好儿郎,什么琴瑟之好、凤凰于飞,竟也敌不过风花雪月,敌不过吃花酒逛窑子?!” “你既与一个妓子交好,又来招惹我作甚!!” 一番话吼出来耗费了孙氏全身气力,她滑坐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掉进破裂的洪流,掉入浑浊不堪的过往。 片刻,她止住啼哭,端正跪好。 “老夫人,您得给儿媳做主啊!” 教出来这么个玩弄感情的骗子,她谢老夫人有一半的责任。 可老夫人终归是国公府的人,是谢淮亲娘,况且当众指责他品行不端,那也是打她的脸面。 她一拍桌子,厉声说:“谢潇既是我国公府的骨肉,自然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可我国公府也不是什么三教九流之地,妓子概不能入府。谢潇留下,妓子离开。” “不行!我娘离开我也不会独留!”谢潇退至一边,作势要拉着窈娘出门。 见状,谢淮于心不忍。 一个是他失而复得的旧情人,另一个是他二十多载不曾疼爱的孩子。 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风华正茂的自己。 也不顾谢辞舟与孙氏在场,谢淮拦住二人,“不可,离开国公府你们还能去哪,这样,你们先在府上住下,其余事情往后再议。” “收下他们就等于你谢淮吃酒逛窑是真!你的名声不要了?国公府的名声你也不在乎了?舟儿怎么办?你叫他如何面对同窗?!” 孙氏哭得浑身虚弱,跪在地上嚎啕。 这边万寿堂内闹作一团,而在谢国公府的另一个角落,新妇赵昭宁掀开红色盖头,眼神锋利。 “看来谢南栀不是个蠢笨的。” 她唤来陪嫁过来的贴身女使,低声问:“青云巷的小乞丐打发了吧?” 第52章 小小谢国公府,她必要拿下! 天未明,黛蓝之空透着霞光在远处碧潋,给人无限期冀。 青云巷内,顾危翻身上马,后面跟着寥寥数名黑甲卫,比捉拿晋王时的阵仗小了不少。 他眼神澄澈清明,好似无论何时皆人间独醒。 看向一旁站着还在打瞌睡的雁回,他扔出一块小石子,“别睡了。” 嗓音纯澈,糅杂石子砸在脑门的声音,仿佛置身流水幽泉。 “护好人,否则本督拿你是问。” 说完,瞥了眼谢南栀,仅一眼,好像心尖触电一般回到家且尚在的时候。 “督主早去早回,阿栀乖乖在家等你。” 谢南栀微微抿唇而笑,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天将即明之时散发缕缕素淡芳香。 顾危不由自主地随她而笑,反应过来时觉得自己愈发怪诞不经。 他敛神,鞭挞缰绳,任马逐腾。 短小精悍的队伍如烟滚滚,渐渐消失在巷尾。 黛蓝之色悠悠转为湛蓝,在碧波浩淼里绽放溢彩。 谢南栀便在这溢彩之下双手叉腰,微抬下巴,仿佛一副率千军万马踏穿沙场之势。 “趁热打铁,走!我们还有大事要干。” 小女娘昂首挺胸穿过大街小巷,后面跟着六名披胄带刀黑甲卫,气势汹汹,好不威风。 谢南栀目光锐利,既然督主有意留人为她造势,她便造! 那些个大院里的豺狼虎豹要坏她名声,她便以牙还牙! 小小谢国公府,她必要拿下! ...... 瞻园茶坊。 谢南栀到时,厮吏正巧开门迎客。 里间陈设摆放整齐,轩爷便在空旷之中铺陈今日备下的话本。 见谢南栀率一众兵卫,吓得他不顾脸面抱起书转身就跑。 一下撞上雁回的剑柄,他失力跌了一跤,话本摊开散了满地。 尽管肚子不偏不倚受到剑柄的撞击,可他仍旧先揉了揉双眼,似乎有些诧异。 这位爷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的,真乃神人也。 雁回抱剑得意,缓缓蹲下身子打趣:“喂,见到我们女娘不打声招呼,你想跑哪去啊?” 轩爷坐在地上哆哆嗦嗦,重心不稳,好半晌也没爬起来。 谢南栀走过去,主动替他收拾他的宝物。 既然雁回唱红脸,那她这个白脸也得唱好了不是。 “轩爷莫怕,此番前来我无意砸场。” 小女娘递过来几本书册,轩爷赶紧接过,一秒不敢耽搁,生怕和上回一样,晚一步便成灰烬狼藉。 “不敢劳烦谢女娘。”他眼疾手快,蹲在地上将全部书册抱进怀中。 谢南栀面上带笑,但笑意不及眼底。 瞧着和原先那个初入督主府时怯懦畏缩的小娇娘迥然不同。 倒与顾危的神情举止愈发相似。 “怎会麻烦,说到底还是我麻烦轩爷。”谢南栀颔首,示意小满递上银钱,这是今日一大早督主命人送来梅园的,就怕她独在京城少了银子不够方便。 商人见钱眼开是本色,轩爷伸手去接,想了想又讪讪收手。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他打小就懂。 可昨日顾危大闹国公府之事不过半天便传遍整个盛京,如今谁也不敢惹到谢南栀,就算在街上与她偶遇都想绕道而行。 故此,他若不接惹得小女娘不开心了怎么办? 看出轩爷的左右为难,谢南栀屏退黑甲卫,随意找了张板凳坐下,她不欲施压,语气平淡含蓄。 “轩爷拿着便是,我此次前来只想知道,上回督主送给你的话本子,你出续集了吗?若是没有需不需要我给你讲个故事?” 知其来意,轩爷彻底卸下肩上的重担。 得了,他又要辛辛苦苦赚这血汗窝囊费了。 不过小女娘给的太多,多赚几回窝囊费也未尝不可。 ...... 谢国公府正门口,一个草棚拔地而起。 轩爷站在棚下,备好桌台,备好话本,备好茶水,他将长辫子甩到身后,折扇轻点,话目正式开始。 “来来来,各位亲朋好友,走过路过别错过,咱们书接上回,讲到这国公府世子订亲后私下与别的女娘见面,您说这是为何,原是有个臭味相投的老爹,背着家中夫人逛窑子吃花酒......” 谢南栀坐在棚内后方,惬意欣赏她创造出来的盛景。 棚外围得水泄不通,特意赶去茶坊听书的宾客得了消息也尽数奔赴谢国公府。 这会儿,量他国公府如何处置窈娘与谢潇,至少名声这块,已然玷污。 国公府门口俩小厮进院抄起扫帚跑出来,“你你你!说书的那个,快滚!别在这捣乱!” 不待二人靠近棚内,黑甲卫拔刀叫嚷:“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谁的场子!” 圆头大脑的那个啐了一口唾沫,见士兵刀已出鞘立即噤声。 他伸长脖子观摩一圈,见谢南栀悠然坐在一边冲他招手言笑,吓得屁滚尿流,三步并作两步拉着同伴跑回去,“砰”地关上大门。 不过片刻,遑论棚外,就连谢国公府大门口都被堵了个密不透风。 谢淮出门,站在台阶上高声呵斥:“谢南栀你闹够了没有!” 纷扰嘈杂戛然而止。 谢南栀穿过人流,走上往日最熟悉的台阶,一步一顿。 “闹?敢问谢国公,我规规矩矩坐那怎么闹了?” “你赶紧带着你的家伙滚,否则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唾沫星子四溅,所幸谢南栀离他还有一步距离。 “我打小您也没教过我要如何滚,要不,您现在教一个?”许久未听的敬称此刻落在男人耳朵里分外讽刺。 他刚想怒叱,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转而神色阴险,低声道:“谢南栀,你此刻所为我都明白,不过是怪我没有尽到父亲之责,没有给你足够的爱。” “不如这样,你留在督主府替我盗取府中机密,我往后多分给你一点关爱便是,我们和好如初,你待如何?” 小女娘就差把厌弃二字写在脸上。 她学着谢淮的样子,低语喃喃:“谢国公你知道吗?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况且你的深情掺杂了多少水分,我不必多说,自是一贱更比一贱。” “你!”谢淮青筋暴起。 他高呼:“谢南栀,我念你是我女儿不与你计较,可你非但不听劝,还要将老父亲往绝路上逼,我只当养了只豺狼,包容你的狼心狗肺。” 靠舆论打压她是谢淮惯用的伎俩。 将自己包装成受害者,一味地怪责别人,这点招式她谢南栀也会。 掀起罗袖,露出里面的纤细胳膊,白皙玉嫩的皮肤上几道蜿蜒红疤突兀。 谢南栀咬唇,眼框蓄满红色:“听闻谢国公伤筋动骨需在家休养百日,可我瞧着您每次气急败坏的模样,甚是硬朗。不知道您的伤是否和阿栀一样,疼得抓心挠肝怎么也不见好。” “阿栀每每疼痛难忍时都会想,您和令正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阿栀究竟是有多不堪才会逼得你们要对亲生孩子行不轨之事。” 眼前一片红雾,仿佛回到了沉塘那天。 记忆中谢淮的厌恶之色与现实交叠,谢南栀看着面前那张诡谲的脸,滔滔池水灌溉,将她溺了个透彻。 前世的痛楚刻在心头,她尖声:“你们对我拔刀相向时,就已亲手砍断了我们的亲缘。” “休要胡说八道!我何时拔刀砍你?!”谢淮出声打断,他死死抓着衣袖几近抓狂。 “你现在倒是矢口否认,可若旁边真有一把刀,你敢说,你!孙氏!亦或是其他人没有半分将我千刀万剐的想法?” “我暂且不说刀,就说我身上这伤,要不是督主给我寻来最好的药,否则即可就要发炎溃烂,流脓而亡!试问京中哪家父母会在嫡亲女儿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凑热闹的路人指指点点,舆论一时间摇摆不定。 有人支持谢南栀:“就是!小女娘最注重的就是脸面与容貌,哪有做父母的把女儿打得遍体鳞伤,末了还要倒打一耙。” 也有人看不惯小女娘的强势:“谁知道啊!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你们都不了解全貌就心疼谢南栀,依我看,指不定是她罪孽深重,才让父母对她失了亲情。” 流言蜚语乱作一团,谢南栀不在乎,她现在就是要将谢国公府推上明面,让众人窥探,好叫她识破背后的阴翳。 谢淮手指草棚,质问:“行!你不服管教我也不管了,可你把说书人叫来扰我门前清净,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谢南栀深吸一口气,换上如花笑脸:“没有什么主意呀,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你的真面目,让你当众给我道歉。” 第53章 我只要你谢淮当众承认错行向我道歉! “笑话。”谢淮嗤笑,“我谢淮一生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勤勤恳恳,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还想让我给你道歉,我呸!” 谢南栀不与他争辩,死猪不怕开水烫,何况还是只上了年纪的死猪。 她走下台阶,回到棚内,悠哉悠哉坐下再道:“行啊,那我就把国公府的秘密一桩桩一件件全部抖出来,到时候你可别夹着尾巴做人啊。” 门口那人似乎心虚,头也不回地进了府,朱红大门关上,就连俩小厮也躲在府内眼不见为净。 棚内重新开始宣讲,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一连七日,草棚内白天轩爷说书,夜晚有黑甲卫轮流把守,谢国公府就是想砸了草棚也无计可施。 眼看着日复一日,外头的听客络绎不绝,倒有增长的趋势。 只因这轩爷先前是个在茶坊外说书的小摊贩,后来出了名,被瞻园茶坊坊主请了进去,在楼内专门为他设了个书台。 是以世家贵族或是小有银钱的商贾才能进得了茶楼,听得起轩爷的话本,而原先那些专门听他说书的普通老百姓却是失了珍宝,出不起茶水费,只能听流传出来众口相传,早已不知道改了多少遍的赝品。 方今,谢南栀将人架在棚内一连七日,日日不休,一不收台位费,二不收茶水费,来听书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不仅如此,轩爷边讲,旁边还请了个写手将故事一遍遍誊抄在宣纸上,待写完百张,便派一名黑甲卫将纸洒在盛京城内各处,供世人观赏。 在轩爷的另一侧,还有重兵把守数框鸡蛋,任人索取。 有的生活疾苦之人,每天听完故事免费领几个鸡蛋回家。 但多数人听了故事后不解气,又或是替谢女娘谋不平,便会拿几个鸡蛋当场砸在国公府门前。 偶有几个想替国公府说话的人,见不惯谢南栀的派头,想叫她出糗,可瞅见凶神恶煞的黑甲卫,不成型的心思便瞬间烟消云散。 ...... “爹!娘!祖母!难道我们就任由谢南栀在外胡作非为吗?”院墙的另一侧,谢辞舟满是不甘。 啪唧—— 一个鸡蛋绕过瓦檐正中谢辞舟大头。 腥臭浓稠的液体粘在头发上,从前那个矜贵公子哥的模样荡然无存。 “啊啊啊啊啊啊啊——”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碎裂的鸡蛋像根导火索般,瞬间点燃了高座在上的谢老夫人。 “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报官,把外面这群人全部抓起来!” 她看着一头栽进水缸中的孙儿扑腾,头仰出水时,鸡蛋液的污渍淡了不少,原先那个清风朗月的少年也消失不见。 水渍顺着面部轮廓笼聚在下巴,滴答滴答全数砸在青砖地上,谢辞舟抹了把脸道:“别说报官了,外面围得水泄不通,我们压根出不去。我昨儿个眼睁睁看见出门采买的小厮从人群外挤进来,还没进府,东西就被人悉数砸了个遍,所幸人无大碍。” 谢老夫人拄着鸠杖起身,听了他的话跺了跺脚复又坐下。 想她国公府也是簪缨世家,祖辈上出了多少英雄豪杰、沙场名将,如今怎么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小丫头片子欺负,让她往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一阵怨声载道中,孙氏突破重围:“报官不行,那就去面圣!” “出都出不去,如何面圣?”正在气头上的谢淮重重放下茶盏,语气肃穆,“何况陛下现在都不肯见我一面!” “你凶我?”孙氏愕然,“你竟然为了这点事情凶我?以前你从不这样对我,自从那个妓子来了后,你对我是愈发不耐烦了。好啊谢淮!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 原先仅仅烦躁的谢淮此刻像只炸毛的狮子,孙氏的话与谢南栀的话在他脑中逐渐重叠。 “好啊谢淮!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 “没有什么主意呀,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你的真面目。” 真面目!又是真面目! 谢淮拍案而起,“你不要无理取闹!现在大家在商讨如何出去,你若胡搅蛮缠就滚回院子!” “是啊娘,爹说得没有错,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一致对外,那对母子的事情之后再说。”谢辞舟跟着劝解。 孙氏出乎意料地看着一头湿发的谢辞舟,领襟处因被水淋湿而变得暗沉。 她气得差点晕厥,这便是她生的好儿子!出了事竟跟着渣爹一起说教她?! 眼不见为净,她喘着粗气甩袖回房,索性两手空空什么也不管了。 谢淮坐下,听着外面的嘈杂声,他忽而平静下来。 “谢南栀要闹就让她闹!反正就这么点破事,翻来覆去一直说也没有新鲜劲了,到时候没人听,她还不是得拍屁股灰溜溜滚蛋!” 话音刚落,便听闻有人在外敲门。 院里几人提心吊胆,面面相觑。 国公府的住宅,难不成外面那些平头百姓还敢擅闯? 谢淮起身,指使小厮开门。 沉重的朱红大门从里面开启,透过渐张的缝隙往外看,是一群衙门的官差。 外面喧嚣声渐缓,打头的那位官爷神情严肃,看了眼棚内的谢南栀,又探头往国公府内瞧上几眼,这才道:“我接到报案说贵府有物品遗失,我们特地前来调查。” 不由分说,几名差吏闯入。 谢淮站在门口看院内一片荒唐,怒气大发。 他国公府何时变得什么人都能擅闯! 正准备呵斥,却见到谢南栀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 小女娘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古灵精怪道:“我猜你们应该想出去报官,奈何无计可施,所以我自作主张帮你们把官兵请来啦。” 怕被人看见自身糗样,谢辞舟以袖遮面冲上前质问:“你这又是玩的哪一招?” “国公府不是有东西遗失吗?我请官兵来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暗地里动了手脚,毕竟丢了东西事小,欺君可就事大了。”谢南栀的一番话叫人听得不知所云。 独独谢淮变了脸色。 看着谢淮的神情从犹疑转为惊愕再到脸色煞白,谢南栀知道,她赌对了。 她明白光靠个说书棚子不足以拿捏谢国公府,可如若事关国公府的命运呢?如若她掐住了谢淮的小辫子,还怕他不低头吗? 谢南栀回想起昨日夜里,顾危神神秘秘地递给雁回一个老虎状的黑色物品。 恰巧经过的谢南栀甫一看到,全身不受控制地僵硬战栗。 这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她怎么也不能忘却。 前世,她拿着温皖给她的包袱还没跑出几步,便被谢辞舟逮了个正着扔到谢淮面前。 她眼睁睁看着谢淮从包袱里搜出这个老虎块时,目光由紧绷化为狠辣。 她甚至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来不及解释一句,就被挥刀向她的孙氏砍了个千疮百孔。 ...... 隐匿在大树下的谢南栀目光凛凛,待思绪回笼,顾危已经离开。 她抑制住内心的恐慌,提灯上前询问雁回:“这是何物?” 雁回已将谢南栀划为一艘船上的蚂蚱,没有丝毫隐瞒:“这是虎符,可调兵遣将。世上仅此一对,一半在陛下手中,一半在大将军谢淮手中,而这一半虎符不知究竟出自谁手。” 见谢南栀若有所思,雁回好言提醒:“虎符丢了可是大事,你切莫声张。” 谢南栀颔首,拎着灯靠近些,仔细欣赏雁回手里的虎符。 与那晚在国公府见到的相比,这一只精雕细刻,外立面打磨平整。 或许,丢失的这一半出自谢淮之手。 本还有些不确定,方今一试探,看谢淮心不在焉的模样,谢南栀对于虎符的猜想胸有成竹。 她勾起唇瓣,端的是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 “官场之事我不懂也不想插手,你们谢国公府丢了什么也可以和我无关,我只要你谢淮当众承认错行,向我道歉!” 第54章 他曾嫌弃的妹妹现在像看白痴一样讥笑他 旁人也许听不出这句话中的蹊跷,但谢淮心知肚明。 如若他道歉,谢南栀便不插手虎符一事。 如若他执迷不悟,谢南栀极有可能联合顾危一起踏平国公府。 谢淮望眼欲穿,却怎么也看不透。 他不明白,原本懵懂无知的小女娘怎么一下子变得深不可测。 眼看官差要进往后院,谢淮呼吸急促。 他拿不准谢南栀对虎符的事情知道多少,但他赌不起,国公府百年荣辱更赌不起。 “你以为你谁呀,离了国公府你什么也不是,谢南栀,别以为你在顾危身边当了条走狗就可以乱吠了,我谢辞舟告诉你——” 啪—— 清脆的巴掌落在谢辞舟脸上,他讶异地看向始作俑者。 ——谢淮。 谢淮推开狼狈透顶的少年,似乎下定决心般迈过门槛,低垂眼帘,于大庭广众之下低声:“对不起。” 雁回抱剑,在草棚外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国公府台阶上,与谢南栀并肩。 他讥诮:“老登,大点声,你这说的我还以为我耳背了。” 草棚内的小满拨开人群,借着蛮力穿过人海,她一边喘气一边跟着起哄:“就是啊,说书先生的声音都比你大,你好歹一个将军,就这么点能耐吗?” 谢淮羞得面红耳赤,偏还反驳不得。 他不敢面对世人,硬朗的背脊好似压弯了些,只听他气沉丹田:“是我谢淮对不住你!” “爹!” “凭什么给她道歉!” “要道歉也是她谢南栀给我国公府上下道歉!” 谢辞舟顶着一张红透半边的脸打抱不平,他只觉得向来神气昂扬的父亲好似魔怔了般。 他不理解,为何要向谢南栀低头? 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自降身份? “闭嘴!”浑厚的呵斥吼得谢辞舟一个激灵,从小到大,他还从没被凶过罚过。 如今,却因为一个谢南栀,因为他曾经瞧不上眼的妹妹,被父亲当着一群人的面狠狠打脸。 可他不知道,他曾嫌弃的妹妹现在像看白痴一样讥笑他。 举起手掌欲扬,谢辞舟眸中几乎带火,被雁回拿剑一指,瞬间偃旗息鼓。 后者挑眉拔出利刃,“谢郎君,你觉得你和我的宝剑像不像?” “像!”谢辞舟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被小满抢先附和,“那简直贱得一模一样!” 讥讽完,之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此刻统一战线,刻意站在谢辞舟面前捧腹大笑。 独留谢南栀在一旁悄悄汗颜。 “我已经给你道歉了,行了吧?”谢淮咬牙切齿。 他原以为谢南栀已经够可恶了,不承想,这两个扈从更加欺人太甚。 看着院内仔细翻找连草丛也不曾放过的官兵,谢南栀对领头那位温声说:“大人抱歉,是我弄错了。” 领头的招呼手下,几人拍成列出来。 这段时间谢南栀的名字和顾危绑在一起,派头十足。加之前些日子,顾督主大放豪言,谁也不敢得罪这位背靠奸佞的小女娘。 是以,他们这群普通官兵,曾经不敢擅闯国公府,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否则,顾督主回来血染了衙门,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无妨,本是我们的职责,谢女娘若无其他事,我们先回衙门了。”几人压低官帽快步离开,一刻也不敢多留。 这歉也道了,家也查了,遮掩在袖子里的双拳略微松懈,谢淮问:“草棚还有说书的可以撤了吧。” “当然。”谢南栀笑得灿烂,道歉还只是第一步,她拿出一张写了字的宣纸,“不过我还有一事。” “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谢淮的双拳又紧了紧。 谢南栀说:“说不上得寸进尺,不过是让你、孙氏、谢老夫人以及谢辞舟亲笔签下这份断亲书。” 道歉还不够,必须签下这份断亲书才能证明她谢南栀彻底离开谢国公府,往后她便是孑然一身。 “你!!” 若是往日,这份断亲书他断然不会签,甚至还要怒骂谢南栀异想天开,可如今,顾危似乎掌握了他和晋王来往的证据,而谢南栀似乎也知道了虎符的秘密,他不得不暂时示弱。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历史长河中的摄政太监都没有好下场,他坚信,顾危与谢南栀迟早溃不成军。 谢南栀将宣纸递到谢淮面前,“过段时日,我会派人来取,届时还请谢国公不要叫我好等。” 谢淮夺过,薄纸在空中卷起清风残云。 他转身离去,瞅见一地蛋壳和污秽不堪的大门,愤恨地摇头,加快了离开的步调。 许是打了胜仗,雁回心情极好,向来桀骜的少年郎竟主动收拾残局。 他面向大众:“多谢大家这些天的光顾,这个阶段的说书到此结束啦,各位若想知道后续如何,可以去瞻园茶坊一睹究竟!” ...... 青云巷内,小女娘率领昂首阔步的黑甲卫凯旋。 祁岁手执缰绳,一人一马在督主府门前笑得和煦。 一袭青衣翩然,袖口纷飞,腕上栀子手串在金碧赤乌下熠熠生辉。 待小女娘走近,他解下系在马上的食盒,倚着光辉迎上去。 “恭喜阿栀妹妹,听闻你的喜讯,我特意带着酥酪来给你接风洗尘。” 谢南栀大战谢国公府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祁岁本人虽未到场,但派侍从阿吉日日守着,这不,一有了佳音便快马加鞭。 谢南栀将手里的一沓宣旨悉数塞给小满,拍去手上灰屑。 “祁哥哥等久了吧,快请进府。” “谢谢阿栀好意,如今你一人住在府上,我不方便进去。”祁岁揉了揉小女娘蓬松的发顶,“快打开食盒看看。” 谢南栀接过,小满替她打开盖子,里面盛放两碗八宝酥酪。 “可是老夫人亲手做的?”说的是祁岁的祖母,祁老夫人。 “正是。”祁岁抚摸腕上栀子,一脸宠溺,“祖母听闻了你的事情很是高兴,亲自下厨让我给你送来。” 祁老夫人一生顺遂,没有别的爱好,偏爱烹饪吃食,其中以酥酪次数最为繁多。 她做的酥酪闻起来奶香浓郁,但入口软趴趴的,是以子孙皆不太喜欢。 唯独谢南栀吃得有滋有味,故此,祁老夫人偏爱谢南栀也包括这个原因。 “你若是一个人在府上无聊,随时可以去我家,我和阿愿还有祖母都很想你。”一双浩瀚星辰里面倒映着谢南栀的身影。 谢南栀莞尔一笑。 他们对她的好她都省得,只可惜现在不是报答的最好时机。 两人站在夹道内畅聊许久,待苍穹绘上橘光晚霞,祁岁依依不舍地骑马离开。 进了院,谢南栀将食盒放在案几,在女使的服侍下净手漱口。 雁回想起小女娘先前发自肺腑地吐露自己不再喜欢酥酪,他招手命人将食盒端走。 “不用。”谢南栀拦下。 她端起两碗酥酪吃得一干二净。 雁回握剑的手微僵,心中甚是不安。 完蛋,主才走几日就被撬墙脚了。 而这墙角看起来似乎......不甚坚固。 第55章 温皖阿姊,你为何要害我? 谢南栀吃完酥酪,拿罗帕擦擦嘴回了梅园,压根不知道雁回心中顾虑。 一连几日,天公作美,日日艳阳高照。 碧玉一般澄澈的天幕镶着金边,不见浮云,如沧海一望无际。 谢南栀头顶希冀,在湛蓝下驻足等待,待祁府的马车由远及近,她招招手,蹦跳下台阶。 自谢淮当众向谢南栀道歉后,祁岁每天准时来青云巷送各种糕点。 有时是祁老夫人亲手做的百花糕,有时是京城时下流行的芙蓉酥,总之,天天不同样式,谢南栀也欢欣愉悦。 这天,祁岁再来时,车上还跟着祈愿。 她掀开车厢内纱帘,趴在窗牖上调侃:“阿栀,自从你大仇得报后我阿兄恨不得打个地铺住在这青云巷。” 祁岁不好意思地将食盒递给谢南栀,嘴上还不落下对祈愿的埋怨:“就你嘴贫。” 谢南栀遭不住打趣,羞赧一笑。 而她身后的雁回扯了扯嘴角,双目无神地斜到一旁腹诽。 主在府中他不来,主一离京他来得甚欢。 这祁府小郎君怕不是想撬墙脚,却有贼心没贼胆。 而另一边,小满倒不这么想。 她曾经坚定地觉得只有督主这样功高盖世独霸一方的男人才配得上她家女娘。 现在看来,祁公子似乎对她家女娘也不错。 小满在徐徐清风中摇晃着失了方向,她仿佛墙头草一般,在天地间迂回。 “阿栀妹妹今日想去打马球吗?”祁岁以银冠束发,身穿一袭月白色劲装,腰间系带,以明澈玉佩点缀,少了些平日里的雍容儒雅,多了几分逍遥恣意。 想到上次青鬃受惊以至于她从马上摔落,谢南栀僵着脸摇摇头。 “没事。”见人抵触,祈愿揪着裙裾跳下马车,挽着谢南栀的腕臂撒娇道,“不打马球也可以玩别的嘛,好阿栀,你就陪我们去吧。” 一人人高马大,一人狡黠机灵,四只星星眼凑到小女娘面前眨巴。 谢南栀苦笑不得,反正闲在府上无事,索性一同前行。 ...... 马车驶入城郊外的庄子,谢南栀下车时,见到另外两辆挂着红穗的马车停在一边,瞧着有点眼熟。 本想询问,却见小满跟着祁岁的仆侍阿吉一起去停车。 而雁回跳上屋檐,藏匿在暗处保护她。 没人替她解答,她追上祈愿。 “我想骑马,阿兄帮我挑匹马可以吗?”祈愿拉回她的视线。 “行,你照顾好阿栀。”祁岁叮嘱,领着两个小女娘走到内场后,只身去马厩挑选。 谢南栀四下打量,和苼洲的黄沙马场不同,这是庄子内的私人马场,场内种以高羊茅,苍翠的小草修剪整齐,多瞧上几眼越发心旷神怡。 “呀——”祈愿握着开了盖的水囊咋咋呼呼,低头瞧见领襟处一大片暗沉湿润。 谢南栀忍俊不禁,多大人了,喝个水还能洒自己一身。 她接过水囊合上盖,抽出丝帕仔细擦拭。 “算了算了,擦不干净,我去换身衣裳,阿栀你先自己逛逛。” 祈愿叫嚷着一溜烟跑没影了,女使跟在后边奋力追赶。 谢南栀摇头,她认识的阿愿从小就这样马虎,多年过去,依旧能秉持这般童真,真好。 收起水囊系在自己腰间,她越过马场往里面的花园探去。 假山叠翠,花木阴影婆娑,自葳蕤树丛间穿梭,奇石拥簇,碧波荡漾,直教诗情画意。 谢南栀便在这清秀画卷中撞见了怅怅不乐的温皖。 后者见谢南栀孤身一人,拿着款捏着调,“阿栀妹妹,又是你啊。” 谢南栀环顾面前之人一圈,额间贴有桃花花钿,秀发一侧簪着珍珠宝钗,赛雪的颈项佩戴玛瑙项链,一袭淡紫长裙及地,披上月白烟罗软纱,通身夺目气派。 她恭维:“还没恭喜温皖阿姊得偿所愿,费尽心神终于嫁进国公府。” 不说还好,说起这个温皖就来气。 她要做的是空中星,天上月,是盛京城里的人上人。 不是随便抬个轿子,从侧门遮遮掩掩纳进去的低贱姨娘。 若不是当初着了谢南栀的道,用了那劳什子情药,她也不至于被谢辞舟误以为是以腹中胎儿为要挟的小人。 凭她聪明才智,指不定方今飞得多高。 而现在谢南栀也已离开国公府,对她没有威胁,她索性摊牌不装了。 “妹妹瞧我这派头如何?珍珠、玛瑙、锦绣华服是不是比你身上那些个破烂货好多了。” 谢南栀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素衣,闷闷不语。 “你呀,就是见识太短,脾气太燥。为了争个面子离开国公府,你以为那阉人又能给你些什么货色?不过是玩厌了,破布一张便可随手扔弃。” 温皖款步上前,青葱手指缠上谢南栀的发梢,看她满脸懊恼憋屈继而扎心窝子。 “原先我还忌惮,有你这个国公府嫡女在,他日我成了世子夫人怕也要被你压一头,毕竟儿媳孙媳不比自己府上的女儿孙女,只可惜,你没这个命。爹不疼娘不爱的,也配和我争。” 谢南栀退后几步,与温皖拉开距离,她站在水池边,看着其中涟漪出神。 “我竟不知温皖阿姊这般想我......你若喜爱珠宝首饰,当初我都可以让给你......” 扶着孕肚的女人冷呵一声,“就你那些个破烂拿出来别成了盛京的笑话,原以为国公府嫡女也该是京中最娇贵的女娘,结果,谁知你不是——” “算了,你还是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长睫覆下阴翳,谢南栀眸光一闪,果然,温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憋屈抬头,嗫嚅嘴角,看似仰面抑制泪滴,实则寻找雁回的藏身之处。 右侧方一棵茂盛的榆树上,雁回正叼着草欣赏好戏。 谢南栀圆滑地冲他眨眨眼,随后纵身一跃,跳入水池。 池内算不上深,但以谢南栀的身高不足以够到池底。 她在池中费力扑腾,冰冷的池水呛入口鼻,黑暗记忆涌现。 “救——救命——” 温皖举着双手惶恐不安,一双眼珠仿佛要夺目而出,她焦急地在原地徘徊思考对策。 她什么也没做,这小贱人居然还敢陷害她!! 环顾四周,见谢南栀未带一名侍从,计上心头,温皖沉着地搬起一块大石头。 既然陷害她,那她就假戏真做。 到时,说不定上头那位还会念她有功,助她谋害世子夫人,取而代之。 想法成型,还未实操之际,祁岁冲进园内,钻入水池。 救出谢南栀时,周遭听见动静的人纷纷赶了过来,便见温皖举着石头,祁岁脱下湿透的外衣披挡在谢南栀身上。 谢南栀耸鼻,莹珠挂在脸上,看起来人畜无害。 “温皖阿姊,咳——你,你为何要害我?” 她揪着眉毛,弯唇倾诉。 就许温皖装小白花,就不许她也装装? 她偏要用温皖惯用的手段教训她,叫她也知道无人偏护乃至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滋味。 听闻谢南栀落水的谢辞舟咧着嘴跑过来,见她湿成落汤鸡忍不住讥讽:“谢南栀你也有今天,真是坏事做尽,遭报应了吧!哈哈哈哈哈——” “谢世子——”祁岁挺身而出,却被谢南栀拉住,“祁岁哥哥,这是我和国公府的事情,不好叫你出头的。”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瞅了眼树顶,雁回便从高空跳下。 他停在谢辞舟面前,什么也未做,什么也未说,却叫后者噤声不语。 被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厮打了两次能不怕嘛! 看向谢辞舟的时候,谢南栀眼中满是鄙夷。 她示弱:“温皖阿姊,阿栀不知怎么惹你生气,你竟要将我推下池子,还要拿石头砸死我,我——” 拿出罗帕假装拭泪,她学得惟妙惟肖,“大家都看见了,你还不肯承认道歉吗?” “你胡说些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跳下去的,为何栽赃冤枉我!” 温皖仓皇丢下石头,拍去手中的灰尘。 “那你拿着石头又作何解释?”谢南栀委屈掉泪。 “我......”温皖哑口无言,她转身缠上谢辞舟,“辞舟哥哥,真的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阿栀妹妹为何要自己跳下水里,也许......也许她是刻意陷害我,又想侮辱国公府名声!” 谢辞舟一把推开温皖,原本他还只当谢南栀与温皖小打小闹,可牵扯到国公府,他眼神凌厉。 “温皖,推谢南栀下水你居心叵测,还不快向她道歉。” 顾危不在京中,现如今无人敢与谢南栀陷入纠纷。 待他回京,指不定谢南栀如何颠倒黑白,是以,即使真相不明,可他忌惮眼前下手之快的雁回,更忌惮言行一致的顾危,顾不得温皖委屈,他只能叫人道歉。 “辞舟哥哥,真的不是我!”温皖崩溃,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谢辞舟会不顾是非黑白便将她推出去。 “温皖,莫要任性,否则顾危回来,国公府也保不住你。” 谢辞舟本就对她无情,而她只是国公府上一名妾室,因为妾室与顾危厮杀,谢国公府的人决计不会做亏本买卖。 温皖只能打碎银牙往肚里咽,“对......对不起!” ...... 檐廊下,谢南栀悠哉游哉,尽管一身湿透奈何心情舒坦。 厢房门外,一名不速之客堵在她面前屹然不动。 世子夫人赵昭宁侃然正色:“谢南栀,你装得真像。” 第56章 你...要不唤我阿兄如何 小满搂着要换的衣裳挡在谢南栀身前,一脸敌意地探视赵昭宁。 “世子夫人,我家女娘身子骨弱,需要赶紧更衣,请您回避。”她语气不善,尤其得知对面的人和国公府是一伙的,看赵昭宁的目光更为锐利。 谢南栀正视赵昭宁的目光,里面坦荡不含算计,而她先前的那句话平淡正派,委实听不出嘲讽的意味。 见她环视一圈周遭女使,谢南栀领意。 “你们都在外面候着,我和谢夫人有事商谈。”把小满拉到一旁,又将焕新的衣裳拿过来,谢南栀对下人吩咐。 厢房内,以屏风相隔,镂空之处镶嵌透明如水的薄纱,薄纱上绘制烟云山水,叠嶂山峰高耸入云,小溪流水烟波浩渺。 小女娘褪下浸湿的衣衫,凝脂肌肤在薄纱屏风下若隐若现。 赵昭宁在屏风这头从容不迫,撩过碎发别至耳后,她启唇:“你恨谢国公府。” 屏风那头传来衣衫布料的摩擦声,片刻后,娇软坚定的女声徐徐传来。 “外头传言不假,谢夫人应该知道我与谢国公府孽缘不浅。” 堪堪数月,从前岌岌无名的谢南栀如今已是盛京城的红人。 外头传言铺天盖地,故事版本更是层出不穷。 可她此刻却不明说谢国公府的作为。 “所以他们是家暴你,还是囚禁你,才让你对他们恨之入骨?”赵昭宁说。 国公府嫡女旁观督主中伤亲人,逼迫父亲当众道歉,执意签下断亲书,不是恨之入骨还能是何缘故? 谢南栀湿了个透彻,这会儿才换好里衣。 她动作慢吞吞的,嘴里的话听不出情绪:“这些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半晌,屏风那头缓缓传出动静。 “杓木巷291号,纸条我找人递的。” 谢南栀拿裙裾的手一顿,偏头看向屏风另一侧。 影影绰绰的世子夫人安之若素,正对着门窗,身形端正不偏不倚。 赵昭宁这人甚是奇怪。 明知她与谢国公府的纠葛,却不辞辛苦为她送上利刃。 若不是窈娘和谢潇这步棋下得及时,恐怕现在她还不能这般扬眉吐气。 可......赵昭宁分明是谢辞舟的夫人,而她与谢辞舟水火不容,将窈娘二人之事告诉她目的何在? 良久未听人应答,赵昭宁声音低落:“父亲与公公交好多年,我一早就知道窈娘的事情。” “所以窈娘进京是你接济的?”谢南栀问。 “是。” “所以......你不喜欢国公府?或者,赵府想扳倒国公府?”换好裙衫出来,谢南栀满腹疑团。 照赵昭宁所说,翰林学士与谢淮关系匪浅,若赵府想扳倒谢国公府,何须嫁女? 那极有可能是她本人与国公府有过节。 赵昭宁抹去怅惘,义正言辞道:“是我。” 挤出一条疏离的浅笑,她说:“窈娘这份礼物是我的诚意,如果你要对付谢国公府,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谢谢你的礼物。”谢南栀将倾洒在胸前的长发拂至身后,沉吟,“但我不需要同盟。” 上一世错信她人以致惨死,这一世,她再不能轻而易举地将真心交付。 尤其,是来意不明的人。 她不知道赵昭宁究竟是敌是友,更不知道赵昭宁奔何而来,冒然与之结盟,实非良策。 未在谢南栀脸上看见纠结和郁闷,赵昭宁这回笑得发自肺腑,“没关系,你可以再考虑考虑,不过和我合作不是赔本买卖。” 撂下话,她开门离去。 小满目视她离开檐廊,赶忙进屋将她家女娘仔仔细细检查一遍。 “别担心,我没事。”谢南栀拍拍小满手背。 厢房外,祁家两兄妹耐心等候。 见谢南栀出来时一身干爽,祈愿叉腰抱怨:“谢国公府都是些什么人啊!她温皖怎么说也是你阿姊,怎么心肠这么歹毒!” “啊糗——” 陡然一个喷嚏,谢南栀擤了擤鼻子。 祈愿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揉搓,“这又不是她谢国公府的地盘,大庭广众之下都敢推你,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谢南栀转着眼珠子抿唇,有些心虚。 祁岁唤来女使替谢南栀擦干发梢,蹙眉眯眼,在她脸上瞧出些许古怪,弯唇道:“你是不是?” “咳——咳咳——” 刻意清嗓故意打断少年猜测,谢南栀眼神闪避,躲开祁岁如炬的目光。 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上前挡住刺眼的光线,他轻点小女娘的俏鼻,揣着明白揶揄:“阿栀,你变调皮了。” 谢南栀的笑容一顿,似乎被他看穿心思,继而笑得愈发憨厚。 她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 气氛旖旎升温,祈愿卒然插进来,推开她阿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你俩眉来眼去背着我有秘密了?” 谢南栀敛神噤声。 祁岁学着她的样子紧闭唇瓣。 一个女使小跑上前凑到祈愿耳边私语。 似乎忘了刚刚那茬,祈愿左手牵着谢南栀,右手拽着祁岁,“走!带你俩去看好戏!” ...... 所谓的好戏便是谢辞舟陪赵昭宁打马球,祈愿非得挤进去凑个热闹。 说是凑热闹,实则捣乱。 每逢谢辞舟夺球射门妄想获得夫人的夸赞,祈愿总会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钻出来将球截胡。 谢南栀坐在马场外的看台上,看着场上动静笑得憨态可掬。 祁岁陪在她身边,心中暖意横流。 他挑起下巴指向祈愿,认真解释:“祈愿打马球的功夫在京中可是数一数二。” “真的?!”谢南栀张大嘴巴讶然。 “当然了,她赖皮的功夫你也见识过,可不数一数二。” 祁岁话音刚落,谢辞舟控诉祈愿耍赖的声音逆着风钻进人耳朵。 清风在耳边作响,谢南栀回眸,瞧见少年腕上的栀子手环。 奶白的栀子沾上时岁的痕迹,染上点滴黄色。 祁岁不经意间拉长袖子,一双墨黑瞳孔中遍布浩瀚星辰。 他嗓音微醺,低吟道:“你......要不和阿愿一样唤我阿兄如何?” 清风送来的话热烈滚烫,谢南栀神情微怔,没有作出应答。 若是以前,她定会欣然答应。 可现在,她身陷囫囵,没有自保的能力,周围还有豺狼猎豹虎视眈眈。 一旦唤了这声“阿兄”,旁人都会知道祁岁与她关系亲密。 她不能这么自私,拉他溺入这深不见底的漩涡。 适逢小女娘拒绝之际,雁回端着杯热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将茶盏递到小女娘面前,通身气质如阴郁幽冥。 他冷漠开口:“主吩咐过,他不在的期间谢女娘不可与外人交往过近。” “外人”二字咬得格外郑重。 第57章 快......快救女娘—— 湛蓝天幕上,蓬松的浮云仿若静止一般。 谢南栀也同纤凝一样一动不动。 她似乎有些懵圈,督主何时吩咐过这条规矩?她怎么不记得。 也不折磨自己,想不起来果断放弃,她接过雁回手中的茶盏,几口热茶下肚,全身暖洋洋的。 眼中的星辰黯淡下来,祁岁牵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掩饰沮丧。 “没事,你同往常一样就行。” 霎时间,两人低头涩然无言。 小满瞪着雁回,迅速将他拉到一旁怨怼:“你长不长眼,干嘛打扰祁公子和我家女娘培养感情!” 雁回懒得瞧她,转身盯着祁岁片刻不敢松懈。 他心生不悦:“等他们培养上感情了,那我家主怎么办?” ...... 青云巷内一如既往的寂静,只有车轱辘碾在青砖发出声响。 祁府马车停在督主府门前,谢南栀提起裙裾蹑手蹑脚爬下马车。 车内,祈愿还在假寐,祁岁从座位底下的箱内翻出一条披风,盖在她身上,随后下车。 谢南栀拢了拢衣襟,放轻语气:“今天很开心,谢谢你们带我玩。” 云被风吹得飘逸,祁岁的心也漾起波澜。 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锦囊,打开松紧绳,里面是他的贴身玉佩。 “咳——” 雁回守在一边寸步不离,他特意出声打扰,为的就是保卫督主的幸福。 可惜,没躲过身后黑手。 小满抡起袖子,一把捂住少年郎的嘴,费尽全身力气将他拽进府中。 谢南栀回头,满脸困窘和不可思议。 这俩,当着外人的面又在干什么架? “他们——” “阿栀。” 祁岁唤得温存,大步靠近,眸中蓄满浓情蜜意。 “这是我的玉佩,如果你有什么急事,凭这个到祁府会有人帮你。” 囚在府内十五载,谢南栀不太懂得收下少年贴身玉佩是一件多么隐私的事情,她只知道这枚玉佩太过贵重,摆摆手不肯接受。 “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就把它当成一件护身符或是随时找我的凭证。”祁岁将绳拉紧,一个小小的红色布袋规矩地躺在少年的手心。 谢南栀纠结好半晌,无法忽视少年眼中的热切关怀,索性接过来。 “谢谢祁岁哥哥。”声音柔软含蓄。 头脑有些发热,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谢南栀脚下趔趄不稳。 祁岁眼疾手快扶住小女娘,“怎么了?” 靠在温暖的臂弯里,小女娘呼吸逐渐平稳绵长。 她瑟缩双臂弹起身,低垂脑袋脸颊酡红。 “没......没事,可能有些着凉了。” 一声和善的轻笑,祁岁拍拍她的头宽慰:“你呀,下次切不可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有什么事情都可与我商量,我永远都站在你身后。” 看小女娘的柔荑不太自然地扭绞在一起,他复而笨拙补充:“阿愿也是......” “好......”谢南栀的声音细如游丝。 “那你回去以后喝点姜茶驱驱寒,再找府医检查一下,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小女娘颔首:“祁岁哥哥注意安全。” 巷子内,少年郎步调缓慢,一步三回头,待马车彻底离开时又过了好半晌。 ...... 送走祁家两兄妹,谢南栀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梅园。 提不起一点精气神,手脚冰凉无力,抬起来似乎都尤为费劲。 由着小满替她梳洗,又喝下几口热茶,准备上榻时她脚步一顿,一口腥甜鲜血喷出,溅染一片洁净。 小满登时汗如雨下,如惊弓之鸟一般扑在地上扶住倾颓的女娘。 “女......女娘......你......你别吓我啊——” 说话断断续续,声音颤抖如筛。 怎么会...... 她家女娘才大仇得报,后面还有千步万步要走,老天爷怎么狠心此时来收走女娘的性命? 谢南栀眼神迷离,呼吸紧促,额头流泻出密密麻麻的银丝细汗。 五脏六腑如蚁啃噬,叫人几近要贴在地上直不起身子。 她双手死死揪着衣襟,心脏仿佛胀大了数十倍又骤然缩小,一口血堵在嗓子眼蓄势待发。 “快......快去找......找雁寻......” 谢南栀紧咬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搭在小满身上,声音缥缈虚无。 小满忍着腿脚酸麻,几次爬起身却被裙摆绊倒在地,像只旱鸭子一般在原地扑腾好一会儿才晃晃悠悠跑出去。 正堂、东厨、柴房、内库、还有下人们住的耳房,乃至秋园和雁回带她去过的矮门附近,全都寻不见雁寻身影。 小满边跑边哭,小脑袋瓜像拨浪鼓似的摇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砰—— 卒然撞上一个硬挺的胸膛,小满被掀翻在地,紧绷的弦彻底折断,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喂!不至于吧,你撞我你还哭上了。” 地上那人仍旧哭得肝肠寸断。 “别哭了,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哭声依旧撕心裂肺。 雁回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蹲下身子,大手拂去小女娘脸上泪痕:“怎么了?” “出啥事了你和我说说呗。” “吐......吐血,快......快救女娘——”一口气喘不上来堵在喉间片刻才能纾解。 闻言,雁回神色一凛。 糟糕! 估计日子到了! ...... 梅园寝屋内,血渍芜杂。 谢南栀伏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气息乱如麻,细如毳毛。 雁回顾不上男女有别,掀开她的衣袖双指抵在腕间替她把脉。 果然,主给她下的毒药开始发作。 他从袖间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喂进谢南栀嘴里。 药丸吞下,针扎般的痛感逐渐减弱直至消失,暖流自丹田处扩散,顺着血液蔓延至全身。 不过半刻,谢南栀恢复如常。 她撑着膝盖爬起来,细碎发丝黏糊在脸上,三千墨发流泻一肩。 浸染鲜血的素衣为她抹上一层诡谲,仿佛从死神手中逃出仍旧水波不兴的妖魅。 眸中如寒芒,气质如玄冰,她嗓音沙哑:“出去。” “女娘——” 小满放不下心,却被雁回冷着脸拽了出去。 此刻不是安慰的好时机。 谢南栀显然听不进任何言语。 小女娘随意抹去唇角血痕,扶起乱成一团的椅凳坐下。 她现在头脑异常清醒。 不用多猜也能知道,定是督主给她下的毒害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不可否认,督主待她异于常人,护她哄她,给她后盾。 但,他依然下手狠辣。 谢南栀的心脏跳得沉重,一下一下,仿佛石头砸进水缸,溅出一地玉珠。 她心有余悸,再不想体验濒临死亡的痛楚。 是以,她必须尽快调查真相,报仇雪恨,逃离国公府乃至顾危。 ...... 翌日,瞻园茶坊。 谢南栀头戴帷帽坐在二楼包厢,窈娘将手中黄纸递给她:“谢女娘,这是潇儿这些年来写的诗词。” 她虽不曾上过学堂,但常年关在国公府,只能依靠话本诗词延年度日。 故此,这些诗章浏览下来,她看得出谢潇于文采方面颇具灵气。 “以后每隔十日,你派人把诗送来青云巷,我定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她也定要把谢国公府的人一个一个拉下神坛。 窈娘走后,谢南栀把一叠黄纸放在桌上,其上还覆着一袋钱囊,她吩咐小满:“去把这些全部交给轩爷,叫他务必把无名公子的名声传扬出去。” “是。” 铺好草班台子,剩下的静待戏子登场。 忙完一切,谢南栀回到青云巷,正巧遇上祁岁散值。 他是七品监察御史,年纪轻轻已步入朝堂数年。 一袭绿色公服,满目正直清风,祁岁隔着老远就认出头戴帷帽的谢南栀,他迎上去:“我听门口侍卫说,你一大早就出门了,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谢谢祁岁哥哥关心。”谢南栀脱下帷帽,因步履未停,脸颊有些绯红。 祁岁伸出手心紧握的一小罐圆盒,圆盒之上绘有百花团簇。 “听说这是京中时下流行的胭脂,我散值后经过胭脂铺时特地给你带的,你看看颜色可还喜欢?” 谢南栀莞尔一笑,柔荑玉手触碰到铁盒之时动作滞停。 只听熟悉的男声款款:“哟,本督几日不在就被偷家了?” 第58章 她家女娘的身子可遭不住啊 谢南栀和祁岁双双抬眸,伸出的手幽幽收了回来。 顾危立在越影背上,眼风如剑,居高临下睥睨众人。 身后一众铁骑黑甲卫,个个披甲执刀,银色介胄闪着明锐光亮,在灰暗沉沉瓦墙间萧杀肃穆。 小女娘微不可见地后退一步,忍着源于心底的畏惧直面马背上差点要了她命的男人。 “祁公子这是看上了本督府上的小娇娘?”越影原地踱步,顾危手执缰绳在轻微晃荡中依然正坐如松。 祁岁窥探一眼身边的小女娘,怕她羞赧,更怕她难堪,随即拱手作揖:“还未恭喜顾督主事成归京。” 私自贩盐一事查起来虽不困难,但牵扯的当地官员、地痞颇多,处理起来如老妇的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故此也是各朝各代一项难办的大事。 顾督主却能在半月之中往返归京,除去一半脚程,短短数日就能解决掉根深蒂固的蛀虫,足以可见他办事雷厉风行。 祁岁的这声恭喜发自肺腑。 高高在上的男人不以为意:“杀几个不听话的蝼蚁罢了,喜从何来。” 目光落在握着胭脂盒的右手,他语气森然:“倒是未恭喜祁公子喜得小娇娘一名。” 未闻真心实意的祝贺,却乍泄无数酸涩。 祁岁敛神正色,他虽爱慕谢南栀,却容不得旁人将他们捆绑。 误了他的计划不说,还辱了小女娘名声。 “顾督主此话何意,恕祁岁听不明白。” 不愿将阿栀妹妹的名字搅扰进来,他只能佯装糊涂。 “本督的话都听不明白的人还来青云巷作甚?”顾危勒马,越影高抬前蹄,男人悬在空中,一双深渊泉池溢出千年寒意,墨色披风旋出疾风利刃,宛如魑魅。 “既如此,祁公子慢走不送。” 男人翻身下马,觑视几近隐匿的谢南栀,仿佛说尽千言万语,却又什么也未说。 他孤身进府,独留满背桀骜。 祁岁伸出捂得发烫的胭脂盒,见小女娘望着别处满脸疏离。 “怎么了?” 仓促收回视线,谢南栀摇头:“没事。” “胭脂你先收下,若是不喜欢,我下次再给你买别的款式。” 凝视掌心胭脂,仿佛两股火焰要将她吞噬。 “多谢。” 见阿栀妹妹似乎心中有事,祁岁不多留,转身离去。 ...... 正堂内,谢南栀垂眸缓行,墨色衣角在视线内飘摇,可她却不敢顺势攀爬而上。 那日的鲜血淋漓与切肤之痛历历在目,身前的男人更是恐怖如斯。 他甚至不在京中,就能轻而易举夺她性命。 她不敢想象,如若当天雁回晚来一步,世间是否还有谢南栀的存在。 “他送了你什么?”男人启唇,不带分毫情绪。 谢南栀摊开手:“一盒胭脂。” 话音落地,堂内幽然寂静。 小满和雁回杵在一边尴尬对视,不过半月未见,督主和女娘之间的氛围怎会如此诡异。 他们不知,督主与小女娘,一人醋意横飞。 而另一人,骇然心寒。 响指声回旋,两名侍卫抬着棕漆木箱放至堂内。 “这是?”雁回凑上去打量。 一名侍卫解开枷锁,箱盖掀开,底下铺满精致华贵的花色布匹,布匹上整齐堆放无数胭脂水粉。 雁回被这一箱珍品闪了眼:“主,你这是运货回来经商啊?” 顾危并不理他,走到谢南栀身边低眉:“送你的。” 谢南栀握了握手中胭脂,又看向大木箱子,微张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 箱子之大,塞进一个她都绰绰有余,督主对她真是下了大手笔...... 不等人致谢,顾危继而自说自话:“听闻本督不在,你在外面认阿兄?怎么,少了谢辞舟不习惯,这辈子缺不了阿兄是吗?” 说出的话阴阳怪气。 谢南栀呼吸一滞,微张的嘴巴愈发大了一圈。 督主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当日祁岁在马场外要她唤阿兄时,明明只有小满和雁回在场...... 一个灵光闪过,谢南栀和小满齐齐回头看向雁回,后者眨巴着眼心虚地挪开视线。 “你个叛徒!”小满低声怒斥。 “我是主的人,我请问我背叛谁了?”雁回与她拉开距离,划分楚河汉界。 他保护谢女娘不错,可他终究听主的命令行事。 谢南栀回眸,眸中依旧淡如止水。 “我没有那个意思。” 见小女娘似乎变了个人一般,没有惊恐万状,没有面红耳赤,更没有喜眉笑眼。 顾危贴近几步,虚搂着谢南栀的腰线将她圈入自己领地。 她像极了他的故人,是以,他愿意护她、哄她,将她视作身边人。 而他的身边人,除非死了,否则谁也不可觊觎。 谢南栀紧攥双手有些抵触,却不敢反抗。 男人视线越炽热,她的头垂得愈低。 蓦地,一道声音打破气氛。 “主,我有礼物吗?” 珍宝面前,雁回双目失明,瞧不懂眼色。 凑在两人中间,旖旎缱绻荡然无存。 顾危松开谢南栀,笑得邪气。 他褪下鹤氅,随手扔在梨花椅上:“当然,怎么能少得了你的礼物。” 不用吩咐,厮吏自觉端上一盒漆盘,盘上放置一把皮质鞭子。 手柄处由皮革制成,其上刻制凸起的蛇纹,吐露信子的黑蛇一圈圈围着手柄缠绕而上,栩栩如生。 鞭子细长,如藤蔓柔韧。 雁回忽然背脊生寒,怎么感觉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瞬五雷轰顶。 顾危转着手中银戒,双目蒙上一层冷意:“本督给了你解药,为何谢南栀还会毒发?” “是我失职,算错了日子。”雁回单膝跪地,右手抚在左肩,面目诚恳。 主离京之前,曾特地交代他莫要忘了让谢女娘服下解药。 而他近日为了谢国公府的事情忙前忙后,竟将此事抛之脑后。 昨日毒发,他深感愧疚。 攥出指甲印的玉手蓦然崩溃,胭脂盒差点掉落在地。 谢南栀愕然,规律的心跳陡然乱了节奏。 所以,他算到了一切,提前给了解药防患于未然。 且,没有要取她性命的意思...... 谢南栀偷偷打量男人,男人拿过漆盘上的鞭子重重丢在地上,“鞭子赏你了,拿着它自去领罚。” “是。” 小满瞪圆双眼,看着雁回离去的背影,往她家女娘身边靠近几分。 连雁回都要被督主责罚,那她家女娘...... 那鞭子看着那般结实,她家女娘的身子可遭不住啊。 然,下一瞬男人的问责声传来。 “为了陷害温皖,你故意跳水?” “......是。”谢南栀拿不准督主话中意思,不敢多说什么,害怕也被责罚。 只敢在心中将雁回翻来覆去吐槽数遍。 明面上保护她,实则背地里偷偷给督主打小报告,真让人生气!! “愚蠢。”男人的讥嘲在意料之中。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也就你的脑子能想出来,跟在本督身边这么久,你怎么半分聪明都没学到。” 谢南栀刚想开口解释,两名厮吏抬着一架冰鉴子上前。 “督主,冰到了。” 眼看着小女娘闷不做声,视线紧盯裙裾之下微露的脚尖,他转移话题,顺势而下。 “放本督寝屋。”顾危吩咐完下人,夺魄的嗓音缠上她的耳畔,“你,去给本督铺床。” ...... 秋园内,顾危安逸闲适地靠在躺椅上,冰鉴子里散发出阵阵寒意。 本就不温暖的房间越发雪上加霜。 谢南栀打了个寒颤加快手上动作,心中的疑惑没经过脑子卒然说出口:“这才四月,棉衣脱去还没多久,怎么就用上冰鉴子了。” 往日她在国公府,要八月才能用上,就是体热的谢老夫人也要到了六月才会搬出冰鉴子。 督主的体质还真是异于常人。 男人向来不愿搭理人,谢南栀也没料到他净手后开口解释:“本督不喜欢头脑发热的感觉,只有冰冷才能让人保持清醒。” 才能让他时刻记住仇恨。 谢南栀摊开被褥的手一顿,而后慢吞吞的将每一寸褥子铺匀。 “可是这样不会生病吗?贪凉最是伤身。” 这是她从小的经验所得,她向来体弱虚寒,风稍一吹,就能叫她立时鼻涕横流。 “本督已经是死人了,又怎会生病伤身。” 顾危说的话总是无厘头。 谢南栀没有继续问下去,她总觉得督主身上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每一个人都会有难以启齿的过往。 她不追问,更不强迫,她只觉得督主仿佛真从地狱而来,只为完成他的使命。 待床褥铺好,挑起的帘幕也一泻千里。 顾危将一袋碎银扔到谢南栀怀中:“谢国公府的事情本督都听说了,办得不错,这是给你的酬劳和奖赏。” 说到谢国公府,谢南栀脸色阴沉。 关于虎符的事情,是拿捏谢淮的大把柄,她不能放过。 第59章 本督竟不知你好这口 谢南栀拎着钱囊在门口踱步,冰凉的寒意冻得她直打哆嗦。 她蹙眉,怎么也想不明白该如何向顾危阐述虎符的事情。 督主这人心思深沉,阴险狡诈,调查事情向来喜欢刨根问底。 她如何解释自己知道谢淮仿了个假虎符,总不能真说她上辈子临死前瞧见的吧? 距离门槛仅一步之遥,小女娘犹豫不决,或徘徊,或原地踏步。 顾危靠在椅上好整以暇地觑视:“怎么,脚长毛了?” 谢南栀登时止步,双脚并拢,颇显局促。 待徐徐回眸时,男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贴在她身后。 吓出一声惊呼,顾危掐着小娇娘无骨似水的腰线将人打了个旋,抵在紧闭的门框上。 屋内烛光岿然不动,将两人暧昧的姿势悉数勾勒在门上的丝棉纸。 且不说屋内的谢南栀如何羞赧,就说屋外刚领完罚,一瘸一拐回到秋园的雁回,见到此情此景,立时大步流星拉开听闻动静作势就要回头的小满。 他挡在她的身后,捂住她的耳朵喃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又说屋内,两人距离过近,谢南栀看着眼前裸露在外的白皙脖颈,呼吸短暂且急促,任雪松旖旎缠上她的鼻尖。 “铺好床半天不走,怎么,又想睡在本督这?” 男人语气无赖,尾音上扬。 加重的“又”字窝在小女娘耳廓久挥不散。 “不......不是。” 急于解释,谢南栀匆匆抬头,适逢顾危俯身,两人嘴角擦拭而过。 烟花在脑中绚烂,她已然呆住。 糟糕! 督主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吧? 可她真没想使美人计啊!! “你......你......你听我解释!”小娇娘胡乱抓上男人腰带,纵腼腆绯红了耳垂,渲染满室缱绻。 然,下一刻腰带尽散。 她彻底崩溃:“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顾危退后一步,低头看向自己衣袍。 腰带被小娇娘攥在手里,外袍松垮,乍泄满目干净的里衣。 他拇指抵住温热的唇角,仿佛残有栀子余香,舔舐一圈槽牙,淡定启唇:“没有根的男人你也惦记?” “本督竟不知你好这口。” 差点一口老血吐出,谢南栀本想举手发誓,奈何腰带还攥在手中,这么一拽,男人欺身而上,撞在门框发出一声闷响。 屋外的雁回听得心尖发颤,捂在小满耳朵上的手不自觉收缩了些许。 半月不见,谢女娘和他家主玩得真花啊。 若能听见雁回的心声,谢南栀此刻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温热的气息包裹全身,她垂手压膀,放弃挣扎。 顾危从一片似云般的柔软中起身:“你是真饿了,连本督这样的阉人都能吃得下——” “嘘!你先听我说。”谢南栀忍无可忍,她受不了这天杀的巧合,一骨碌把谢淮和虎符有关的事情全盘托出。 当然,除了上一世临死前的片段。 男人脸色阴沉:“脱了本督衣服,你就跟本督说这个?” 屋外星辰朗月不及黑絮惹眼,灰黯的碧霄述不清缘由。 一句“滚”响彻天际,轰得树下鸟飞人散。 ...... 隔日一早,顾危顶着俩乌青的眼圈进宫面圣。 甫一进养心殿,就见谢淮抬着下巴,全然不将别人放入眼中。 仿佛在说,不能上朝又如何?陛下还不是私下召他入宫听他诉苦。 顾危也不拿正眼看他,朝临帝行了个礼后站在一旁。 御史大夫祁章夹在中间直面龙颜。 “人都到了,众位爱卿请坐吧。”临帝倚靠在榻上,端着龙纹茶盏,随手招呼三人坐下。 祁章、顾危二人坐得自在,只有谢淮在原地卑躬屈膝。 “陛下得为臣做主啊!”他嗓音极大,似乎笼盖了数不清的冤屈,“微臣一生兢兢业业,老实本分,就在教养小女一事上出了差错,微臣愧对陛下。” “谢卿这说的什么话,别曲着了,快坐吧。”临帝一个眼神扫射,候在一旁的曹公公人精似的立即上前扶谢淮坐下,嘴里尖声劝解。 “有陛下在,大人有何冤屈不得释怀,快放宽心歇坐片刻。” 谢淮还想再说些什么,见曹公公挡在自己面前,只好作罢。 “谢卿说的事情可和那位谢女娘有关?”临帝抛出鱼饵。 “正是,还请陛下明鉴!虽说臣娇养小女,可京中做父母的谁又不是这样?她呀,原先在府内甚是乖巧听话,可自从被顾督主带走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叛逆桀骜,也不知是否有人在其中挑唆。” 谢淮果断将矛头对准顾危。 “祁卿可知此事?” “回陛下,臣与谢女娘前些年短暂接触过几回,给臣的印象的确乖顺温存,只是......”祁章目光笔直,不偏袒任何人,“只是谢国公前些日子明明当着众人的面指控谢女娘不忠不孝,娇纵顽劣,怎的今日却改口了?” 谢淮瞪了一眼这老顽皮,他家女儿祈愿在外不给谢辞舟好脸色,如今他在宫中也不给自己面子。 同朝为官,真叫人窝心。 他解释:“苍天明鉴,之前顾督主在场,小女又在他手中,我怕家人也会受到威胁,没有办法这才说出违心之话。” 祁章、顾危二人听闻皆是嗤之以鼻,前言不搭后语,行事说话章法不一,没有一点逻辑。 “哦?照你的意思顾卿经常欺压百姓?” “陛下......”顾危出声,却被呵斥。 “闭嘴!朕在问谢卿,有你何事!” 见顾危吃了个闭门羹,谢淮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他是堂堂谢国公,是谢贵妃的阿兄,是皇亲国戚,更是曾经的大将军。 虽然如今是个闲散官,可他以前带兵打仗干出来的都是实绩,哪是一个成日吹吹耳边风的阉人能比的? 心中松快,敲在椅背上的手指节奏分明。 他轻飘飘地答:“正是!且不说顾督主别的腌臜手段,就说他在外散布我国公府的谣言,这等行事实在有辱颜面。” “再说国公府好歹也是陛下外戚,就算抛开这层身份不谈,那也是陛下的子民,国公府的脸面蒙尘,岂不是牵连陛下名声受损?” 有了临帝先前的撑腰,谢淮这话说得颇为大胆。 将国公府和皇家放在一起相提并论,临帝脸色果然覆上阴翳。 他盯上顾危:“顾督主,他说的可是事实?” “是。” 顾危没有办法狡辩,叫轩爷坏了谢国公府名声一事的确是他所为,就算他矢口否认,有御史大夫祁章在,他也洗不清罪名。 临帝眼瞧着龙颜大怒,大手拍在案几上,震得茶水四溅。 眉毛仿佛揪在一起燃烧,他急斥:“国公府名声受损是大事!” 谢淮听闻,愈发笑逐颜开,嘚瑟之意掩藏不住,几乎要从眼中泄出。 只听临帝继续道:“既如此,便撤去谢卿国公身份,归于平民吧。” 第60章 本督也瞧瞧小娇娘落井下石的手段 “还有那谢女娘,暂且由顾卿好生照料。” 谢淮笑容一滞,掏了掏耳朵:“陛下莫不是说错了?许是撤去顾督主身份?” 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嗯?你在质疑朕?”临帝眼神锐利,盯得人心里发怵。 仅这一眼,谢淮吓得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冤枉啊陛下!我谢府百年荣盛不能毁在我的手上啊!您要不再查查,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谢国公府乃百年簪缨世家,国公之位世代沿袭,左不过数十年待他西去后就能顺利交到谢辞舟手中,可这会儿被夺爵,叫他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他不甘心,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乞求陛下收回成命。 “误会?”顾危煽风点火,“之前你百般控诉本督仗势欺人,现在又说误会,谢国公——不对,谢将军,你说的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谢淮隐忍着满腔怒火,缓慢挺直佝偻的背:“顾危!我谢某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你不仅抢我女儿,还要夺我爵位,下一步,你是不是连我的命都要拿去?!” “放肆!”临帝一脚踹翻谢淮,“当着朕的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谢淮全身无力瘫软在地,眼眶内充斥血丝,泪水欲滴。 “陛下!臣惶恐啊!臣真的冤枉啊!” 御史大夫祁章冷眼坐在一旁,他心疼谢南栀没错,但他仅仅就事论事。 谢淮与顾危之间的纷争他不参与,他指出谢淮的错则并不代表他认可顾危的行为举止。 索性两耳一闭,什么也不劝。 他不劝,顾危却是要劝的:“谢将军,你既说冤枉,何不召谢南栀入宫,好与你我当面对质?” 顾危心中明白谢南栀国公府嫡女的身份有异,此番不为羞辱,只为试探。 果然,下一秒谢淮连滚带爬至临帝脚边:“不——不可!她决计不能入宫!” 一不小心将心里的话全部吐出,引得临帝与祁章也困惑不已。 什么小女娘连宫都入不得? 难道陛下传见,她还抗旨不成? “为何不可入宫?”临帝搔头。 “她......她住在督主府多时,想来早与顾危达成口供,若唤她进宫对质,估计也问不出什么。”谢淮声音闷闷的,紧紧盯着临帝,生怕陛下下旨传召。 谢淮怕的自然不是这个,若是谢南栀入宫,她的身世恐怕就要败露,届时,莫说爵位,整个谢府上下估计都要踏成平地。 他断不可让此事发生,却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顾危觑了谢淮一眼,心中已有分寸。 他暂时不想知晓并戳穿这个秘密,留着谢南栀和谢淮,他还有更大一盘棋要下。 躬身作揖,顾危大义凛然:“多谢陛下明察秋毫。” ...... 又说另一边。 谢南栀对宫内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此刻的她正在成衣铺内量身定做新衣裳。 铺内小女使捧着她带来的绫罗绸缎看花了眼:“女娘好眼光,这些个丝帛布料都是上好的货色!普通人家寻也寻不来!” 谢南栀莞尔一笑,她不识得材质,只知道督主送她的这厢布料看起来着实比她在国公府穿的衣裳要精美华贵。 时辰尚早,铺内只有谢南栀一名贵客。 又听小女使说:“我家主子出门送成衣去了,女娘若是做衣裳,不妨先随我量好尺寸,待主子回来再与她商量款式如何?” 谢南栀环顾铺内一圈,看向小满:“你有喜欢的款式吗?” 小满摇头,满脸茫然:“小满不懂这些。” 小女使机灵,闻言立马将铺内绘好的画纸在柜台上铺开来。 这是她家主特地寻来京中手艺最好的画师绘制而成的,为的就是应对像谢南栀这样的客人。 “女娘不如看看这些画,都是京城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谢南栀还在纠结昨夜之事,好半晌才回过神:“不用,你帮我和小满量下尺寸,款式你看着来,我们一人两套成衣。” “女娘——”小满喜得泪眼汪汪。 她何德何能啊,遇上全盛京,乃至全大梁,甚至全天底下最好的女娘! 然而谢南栀并未在意这些,丈量尺寸时依然满腹疑团。 按理说,谢淮丢失虎符一事应该颇为重大。 可昨晚督主听了她的阐述为何没有任何反应? 不相信她? 还是,已然知晓? 茫然不解中,顾危临近。 “好了么?” 铺内小女使见到男人差点脚滑摔在地上,常年跟随主子开门做生意,她自然识得大名鼎鼎的顾督主。 颤抖着声线回话:“好......好了,两位女娘的尺寸都已量好。” 顾危扔下一袋银钱,转身离开。 他冲谢南栀高声:“好了便往谢府走一遭吧,让本督也瞧瞧小娇娘落井下石的手段。” ...... 谢淮未回府,谢国公府的牌匾还未摘下,门前的厮吏仍旧趾高气昂。 见谢南栀直奔而来,一人抄起棍杖将其拦住,一人跑进府内通传。 “谢女娘,国公府不欢迎你,你别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 谢南栀声音清扬:“我不为难你,我是来要断亲书的,你替我通传一声就好。” 话音刚落,谢辞舟握着一团纸从里头出来。 他本想将纸扔在地上叫人自己去捡,可瞥见小女娘身后的督主,他收敛了玩心,还是将纸团抛过去。 谢南栀一把接住,打开看,四人签名均已写齐,字迹也正常无误。 露出一抹清甜的微笑,她说:“行,往后国公府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莫要再找我麻烦。” 谢辞舟双手抱胸,翻了个标准白眼。 “谁稀罕你!闹出这么大事,真叫人丢脸,我巴不得你赶紧离开国公府,爹娘也定是后悔生下你这冤孽。” 谢南栀没想到断亲书轻而易举就拿到手,有些狐疑,又听少年继续嘚瑟:“找不找你麻烦我说了可不算,毕竟,爹已经得召入宫,有了陛下的庇护,你和这位顾督主怕是大难临头咯!” 她回眸看向身后的男人,男人面不改色,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她愈发困惑。 督主今日一早不是也进宫面圣了吗? 应该遇着谢淮了吧? 瞧他这神情,难不成谢辞舟的信息有误? 她徐徐扭正脑袋,佯装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你开什么玩笑?督主的地位可是你们能撼动的?” 谢辞舟轻蔑一笑:“你不信?没事!过不了多久爹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可别不见棺材不掉泪!” 见鱼饵即将上钩,小女娘更加放肆:“我还偏不信了,有督主在,你们能奈我何?” “你!”少年正值热血年华,一口郁气堵在胸口不得纾解,“你既不信,与我打个赌如何?” “赌就赌!输了的从家门口一步一磕头去广佛寺跪着认错!” 这么苛刻的赌约,谢辞舟本不想答应,可一想到今日有陛下替国公府做主,他便格外想挫挫谢南栀的锐气。 “行!” 刚一口答应,国公府的马车就驶入众人视线。 后面还跟着皇室的马车。 谢辞舟已然觉得胜券在握,赶忙迎了上去,经过谢南栀和顾危时刻意冷呵一声。 “爹!陛下怎么说?” 谢淮被人搀扶下车,并不理他。 谢辞舟又看向后面,曹公公也被人搀扶走下马车。 曹公公是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谢辞舟在宫内见过他几面。 这下,陛下身边的人都来了,还怕她谢南栀嚣张? 正想着如何打谢南栀的脸,却见曹公公指挥人打下门口的牌匾。 偌大一张镌刻着“谢国公府”字样的匾额砸在地上,裂成两半。 他吓得往后退避几步,这是何意? 难不成......国公府又要飞升了? 这边,谢辞舟还在暗中作乐,而他身边的谢淮指着门口看好戏的顾危目眦尽裂。 一口陈年老血喷了谢辞舟一身。 曹公公递上帕子,捏着声线宽慰:“谢将军注意身体,平民的身份可不比国公,往后作为平民莫要再和人斗狠。” 平民?! 谢辞舟怔然,他谢国公府不是要飞升了吗?怎么成了平民? 一旁偷着笑的谢南栀却已经摸透了其中意味。 不过是临帝召谢淮与顾危入宫当面对质,要撤了他国公的身份,却叫国公府上下误以为督主触了圣怒。 她本想提醒谢辞舟勿忘赌约,感觉有人拽她衣袖。 回眸一看,是小满忧心忡忡。 “女娘,我好像看见我弟弟了——” 第61章 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谢南栀环顾一圈四周,街上人流来来往往,她牵起小满的手宽慰:“你别急,我们分头去寻。” “你先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小满咬着嘴唇回溯:“大概......和督主一般高,束着头发,披着一件黑袍,在人群中一闪而过。名字......弟弟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的人找起来不是件易事。 但,顾危身高体阔,比寻常人高出一个脑袋,在茫茫人海中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若是小满弟弟和督主一般高,找起来应该不太艰难。 “行,你顺着刚刚看见的方向去寻,我走另一条路,我们分开找。” 听了小女娘的话,小满当即跑了出去。 谢南栀将裙裾提高一寸,方便一会搜寻。 一旁的顾危独自跨上马车,她瞥了一眼,心中没有丝毫期冀。 督主这人一贯冷漠,找人的事情他定然不会陪同。 然,下一瞬,窗牖被推开,露出男人精致的面额:“上来,那边路宽,乘马车找快一些。” 谢南栀稍显错愕,提起裙裾三步并作两步。 马车在康庄大道上行驶,速度算不上疾驰,堪堪比常人奔跑要快上一点。 驶过大街小巷仍旧不见小满所述之人。 途经祁府时,祁老夫人在大门口指挥女使厮吏搬运货箱,十余口木箱堆在一起,好不壮观。 谢南栀忽而想起自己还未上门拜谢祁老夫人的照拂,犹疑片刻出声:“停车。” 她孤身一人下车,车内另一人眉头微蹙,周身散发愠怒。 ...... 祁老夫人身侧的嬷嬷大老远瞧见谢南栀,附在老夫人耳侧禀报。 不等小女娘靠近,祁老夫人伸手去接:“阿栀来啦。” 谢南栀福身行礼,握住老人家松软的手莞尔一笑:“老夫人安好,阿栀今日路过,特来拜谢老夫人对我的照顾。” “你这孩子,说的哪儿的话!快,快,进屋吃口茶。” 小女娘笑得明媚灿烂,映在马车里那人的眸中,格外刺眼。 她浑然不知,继而寒暄:“不打扰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忙,不便多留,还望老夫人不要嫌我莽撞才好。” 看着一旁不断搬运木箱的厮吏,她有些好奇:“这些是?” “这是给阿岁和阿愿准备的行李,明日他们俩兄妹要下江南省亲,路途遥远,所以给他们多备了些东西。”祁老夫人将谢南栀拉到身边,想起什么,又问,“正好,你如今也脱离了谢国公府,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下江南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人生十五载,从未出过远门的她心跳加速,秋瞳闪烁微光。 突然,窗柩内冒出个脑袋,顾危斜视地上的小女娘,犹如一眼定生死的天帝俨乎其然:“不劳烦祁老夫人关心。” 而后,目光渐冷:“还不上来?再不走人都找不到了。” 住在督主府多时,谢南栀仍旧受不住这份威压。 拜别祁老夫人,她屁颠屁颠上车离开。 马车驶了一圈又一圈,别说同督主一般高的少年,就是身穿黑袍的人也一个未见。 谢南栀愁眉不展,她已将小满视作自己亲人,亲人的亲人便是她的亲人。 找不到小满弟弟,她连声哀叹。 回到青云巷,小满抱膝坐在督主府门前台阶。 小小一只,分外惹人怜惜。 谢南栀小跑过去抱住地上的小人,学着她年幼时,孙氏给她拍背那般,轻轻拍着小满弯曲的背脊。 “没关系的,他既然能辗转至盛京城,自然说明他有能够酒足饭饱的能力不是吗?” 小满从臂弯里抬起头,一双杏眼盈满血丝:“万一......万一是我看错了怎么办?” “那也无妨,你知不知道一句话,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 隔日清晨,女使往梅园送来四套连夜赶制的正装。 谢南栀和小满顶着眼下乌青接过来。 两人昨夜促膝长谈,聊小满的逃难历程,聊谢南栀的凄惨人生,聊到最后两人哭得情不自禁,外头的天也悄然明亮。 谢南栀拿起其中一套,做工细致精美,手艺自是没的说。 可心中疑惑却大于欣喜:“不是昨日才量好的尺寸,怎的今日四套便全都做好了?” 女使答:“为了方便谢女娘出行游玩,督主昨日特意让成衣铺的店主加急做的,您看看可还喜欢?店主现在在青云巷候着,您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奴婢去叫她进来修改就是。” 小女娘将每套衣服拿起来比对,尺寸合适,没有多余的线脚。 她摇头:“不用修改,告诉店主我很喜欢。” 又命小满将正装拿去收好,自己却是一知半解。 她也没有出门游玩的计划,做个衣服而已,至于这么急吗? 揣着糊涂出了梅园,园外众女使奴仆无一人歇脚,女使负责收拾大包小包,厮吏负责将包裹、箱子搬至外头。 雁回在其中指挥运输。 小满上前戳了戳他腰上的新鞭子,问:“督主这是要搬家吗?” 少年低头看着小玉米,心情格外舒畅:“主治理私盐一事有功,圣上特地给主批了假,主决定今日起程,下江南游玩。” 语毕,指着路过的厮吏叫他手脚利索点,又说:“对了,你们院子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谢南栀和小满面面相觑,无人通知她们,梅园此刻怕是静的连片叶子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瞧见二人神情,雁回心道这群仆侍怎么办事的,什么也未说,指着几名女使一道往梅园去了。 待上午过了大半,谢南栀和小满稀里糊涂地被人请上马车。 督主和小女娘坐在车厢内,小满和雁回坐在车厢外头。 待四人规整完毕,一辆满满当当的马车驶出京城,一路南下。 谢南栀掀开窗牖上的薄帘,有些稀里糊涂。 “督主昨日不让我和祁家一起下江南,是因为你计划好了要带我出远门吗?” 男人偏头看向窗外,表情有些勉强。 他怎么可能告诉小娇娘,这其实是他昨日临时做的决定。 轻咳一声,食指掠过鼻尖,顾危佯装淡定:“是啊,你可满意?” “当然啦!”小女娘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无数人挤破脑袋想进盛京城内一睹繁华,谋份天子脚下的官职差事。 唯独她,重活一世的愿望便是离开京城。 离开谢府,离开督主,过属于谢南栀自己的生活。 然,谢南栀在这边畅想未来之时—— 广佛寺内,谢辞舟满身风尘,一步一跪终于走上最后一层台阶,瘫在蒲垫长跪不起。 他四处寻找谢南栀的身影,却连一根毫毛也不曾得见。 气得高声怒号:“谢南栀!你竟敢耍我——” 第62章 这是......我和督主的秘密 马车一连驶了数日,终于在夜幕降临之际驶入扬州城。 苍穹缀满星河,连着地境,仿佛触手可得。 谢南栀将手伸出窗牖,欲想摘下星辰装进自己囊中。 顾危噙着不被察觉的笑意,伸手朝着天空的方向一抓,再松手时,一只萤火虫在小女娘面前流转。 “哇!”她惊艳了双眼,滚滚困意烟消云散。 “女娘!督主!我们到了。”马车停在院子外面,小满从窗牖外探出脑袋,“女娘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微一晃神,萤火虫已丢了踪迹。 仿佛是督主变的戏法一般。 她笑得神秘:“这是......我和督主的秘密。” 不再多说,谢南栀跳下马车,跟着雁回往院子里走。 一进院门,左边是棵参天樟树,几乎要将整个院落遮掩,树下是用以乘凉、吃饭的桌凳。右边是做饭的灶台,灶台边上堆砌几排砍好的木棍,用以烧水煮饭。 院内中间是排矮房,房子统共两间卧室。 此次南下,行程安排仓促,雁回来不及租到合适的房子,四人只好将就在这座小院内。 他把马车上的包裹搬运下来,指着左边的房间道:“谢女娘睡这间,主睡隔壁那间。” 谢南栀谢过,领着小满进屋,将行李放好,床铺好。 褪下几日未换的衣裙,钻进罗幔内躺下。 连日宿在马车内,她终于能睡个好觉。 小满见女娘行动迅速,知道她困意来袭,上前整理罗幔却被里面伸出的玉手拽了进去。 “女娘——” 谢南栀将被褥盖在小满身上,自己往床榻内侧挤了几分:“这儿不比京中,没有旁的女使替你分担守夜,你便和我一起睡吧。” “女娘,不可,这不合规矩。”小满作势起身,却被一把扑到。 “规矩是人定的!你是我的女使,你的规矩就是我定的!我要你睡这,你便安心和我一起睡下。” 谢南栀握住小满细若无骨的手腕,防止她再次起身。 又说:“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做个好梦。” 最好梦见她大仇得报; 梦见离开京城,从此逍遥世间。 耳边传来嗫嚅声,小满把头埋在被子里:“女娘,我最近总是梦见弟弟......” “梦见他什么?” “梦见我们一起在田间长大,梦见我和他逃亡,还梦见......他离我而去。” 小满冒出半张脸,两颗圆溜溜的大眼珠在黑夜里闪着泪光。 “频繁梦见他,我真的很害怕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 谢南栀感觉自己是只嗷嗷待哺的小雀,除了叽叽喳喳说点安慰的话,没有一点办法。 她面对小满而睡,手轻轻搭在小满胸口,时断时续地轻抚。 “许是你离他越来越近了,所以才越梦越真亲切。” 小满偷偷拭去眼角泪滴,语气殷切:“那我希望尽快与他相认。” “会的,快睡吧。” 小满正准备阖眼入睡,听见头顶的瓦片上传来轻微碎响。 她深感纳闷:“话说,只有一间房,督主和雁回又要怎么睡?” 总不会同她和女娘一样,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吧。 小满不知,她所关心的雁回,此刻正在她的头顶。 瓦檐上,雁回一人对酒当空,仰头望月。 早知道他就挪用主给他的银钱,找个条件好一点的四室,再不济三室也行啊,总比夜夜睡屋顶强吧。 ...... 翌日,谢南栀是被院中的柴火味熏醒的。 醒来时,小满已备好盥洗水盆候在榻边。 待她打理好一切,打开门一瞧,顾危站在大锅前熬粥,雁回蹲在炕边烧火,烧得他满脸黢黑。 谢南栀走过去,锅内的粥晶莹饱满,葱花飘在表面滚出一阵鲜香。 想不到,督主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竟还会熬出这么一锅诱人的粥。 “你这什么表情?怎么,瞧不起本督的厨艺?”顾危拿着大锅铲舀出四份。 底下将火吹灭的雁回冒出头,擦去唇角锅灰,忍不住炫耀:“你们不知,主做的饭菜堪称世间一绝,只可惜,没什么人能吃到罢了。”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去端饭碗,被顾危一把拍开。 “听他瞎吹。”男人端起碗放到树下的木桌上,“本督未做都督统领之前家破人亡,不学些吃饭的手艺,如何活到现在。” 听他颇为平淡地描述自己往昔,谢南栀心尖仿佛被刺。 回想起清明当晚,他颓废地坐在火盆前买醉,她忽而意识到,原来督主也和她一样是个苦命人。 四人围坐一桌,抛去主仆关系,难得说说笑笑间把饭吃完。 收拾完碗筷,谢南栀和小满准备上街逛逛。 扬州的街道不似京中宽敞,却也不像苼州那般狭窄。 道路两旁杨柳依依,路边的孩童唱着乡调,谢南栀听不懂却倍感亲切。 两人挽着手,买了些糕点准备回程。 途经拱桥,桥面狭窄,堪堪够三人并行。 桥的另一端,一名光着膀子的刀疤男面露凶狠之色。 “两位小女娘看着不像本地人,识相的,赶紧交出银钱,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淫荡的目光流连于谢南栀和小满身上,两人身穿的衣服无需多看,仅一眼足以看出不是扬州能有的名贵布料。 小满掏出钱囊,里面只有几块铜板,余下的钱放在院里忘记带出来。 她看向女娘,得了首肯才将钱囊丢过去。 刀疤男接过,手一掂,面容即刻变得狰狞。 “这么点钱打发小乞儿呢!还是说,两位美人要以身相许?” 小满拦在谢南栀身前,手握双拳,吼道:“你......你可知我家主子是谁?” 刀疤男冷哼:“我管你是谁,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俩都得跟我走!” 说罢,冲上桥朝二人而去。 谢南栀用力拽住小满的手将其甩到自己身后,她紧紧握住腰间的匕首,这是督主离京前送她的那把。 她在心中倒数,只等男人离近些,她定要一发入魂,刺进心脏。 三—— 二—— 一, 利刃出鞘,刀疤男却被人一脚踹开。 黑袍少年从天而降,背对女娘,束起的墨发飘扬,拂在谢南栀脸上惹得心跳加快。 刀疤男捶胸顿足,煞气难抵:“滚开!哪来的小毛孩,惹你老子我连你一块杀!” 少年不出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待凶神恶煞的男人扬起拳头席卷重来时,他面不改色,出手迅速狠辣,只一瞬,大块头跪在地上,胳膊手肘骨头尽折。 少年垂眸,不肯多言:“滚。” 刀疤男再不敢惹他,哭嚎着消失在三人视线中。 待杨柳再拂,桥下水流波波,少年不曾露面,径直离去。 小满却颤颤巍巍上前拉住他的手掌,泪眼婆娑: “弟弟——” 第63章 难不成小满弟弟真是他? 谢南栀瞳孔微张,刚因逃脱危险缓和下来的心情又如鲤鱼跃门似的高高抛起。 她将背对她的少年从头到脚仔细端量,连发丝末梢也不放过。 束发的黑袍少年,和督主一般高...... 难不成小满弟弟真是他? 少年被人牵住手,没有挣扎,没有排斥,安安静静站在那,仿佛待人掀开他神秘的面纱。 小满嘴唇抿得发白,迈着小碎步,鞋底搓在地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 挪到少年面前,她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去。 这一望,透过无数静谧的深夜,穿过氤氲雾气的往昔。 倒映着峥嵘岁月的泪珠垂落,落在少年掌心,他抬手替人拂去泪痕。 “阿姊。” ...... 回到小院时,两位女娘身后还跟着一人。 少年甫一进门,雁回立刻投来一记锋利敏锐的眼风。 “雁兄,主。” 少年右手抚上左肩,单膝跪地,朝着院里的两人行了个奇怪的礼数。 “你怎么露面了?发生了什么事?” 雁回将手中的抹布扔到一旁,快步上前询问。 “你们......认识?”小满拦在中间。 看了看雁回,又打量一圈弟弟身上的披风,越瞧越觉得眼熟。 好似在哪见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雁回紧张兮兮地将少年拉到一边:“废话!主养的暗卫我能不认识?” 督主不仅掌管黑甲卫,还私自培养了一批精英暗卫。 正常情况下,暗卫轻易不会现身,而少年不仅现身还和谢女娘一同回来,其中定当有蹊跷。 “暗卫?” “暗卫!” 听了雁回的话,谢南栀和小满同时讶然。 好好的弟弟怎么跑去当了督主的暗卫?! 少年绯红了面颊,垂头推心置腹:“阿姊,我早就认出你了。” 当时,逃亡过程中他和阿姊走散,误闯林间,偶遇一群黑衣人杀戮现场。若不是雁回将他救下,带回督主身边,换了新的身份,取了新的名字,他怕是早死在黑衣人刀下,尸骨横在荒郊野岭。 之后,他常年潜伏在暗处,那日和督主、谢女娘一起偶遇阿姊时,他想着待夜深人静便悄悄杀了那个人伢子救出阿姊,岂知她先行一步被谢女娘救下。 也好,这样阿姊就是督主府的人了,他也能时时刻刻守护她。 如若不是偶然遇上刀疤男,他和阿姊怕也不会这么快相认。 少年交代完一切,从胸口布袋内掏出钱囊递给小满:“阿姊,这是我这些时日攒下的银两,都给你。” 往日逃难时,他们没有粮食,没有银钱,只能捡人家吃剩的馊馒头温饱。 好在现在,他做了督主的暗卫,每月俸禄不少,能够养活阿姊,让她不再受苦。 “还有,主已为我取了名字,唤追风。” 小满笑得眼眶红润,摇摇头将钱囊推了回去:“阿姊不要你的钱,你自己留着买好吃的。” 几人其乐融融,唯独雁回表情古怪。 “所以,你是小满的弟弟。”他指了指追风,又转身看向小满,“而你,是追风的阿姊。” “你们一个被主救下,一个被谢女娘买下,这敢情好啊。” 金乌高照,染红了半边天。 层层积云叠在一起,抬眼看,仿佛近在咫尺。 院内传来饭菜香,灶台边听完全程的顾危端着碟子招呼几人。 五人围坐一桌,追风同雁回挤在一排。 顾危将筷子递给追风,话语平淡,听不出情绪:“既然你是小满的弟弟,往后你就专门保护谢南栀,做她的暗卫。” “是。” 也未多说什么,等督主吃下第一口,其余四人纷纷动筷。 小满和雁回一如既往地斗嘴,追风夹在中间,一边是他的好阿姊,另一边是他的救命恩人兼上司,谁也不敢得罪,索性默默吃菜。 谢南栀看着他耳廓升温转为酡红,一时难掩偷笑。 “你有没有要置办的东西,要雁回待会一并去买。”挡在桌下的长腿一伸,一不小心踢到对面小娇娘,顾危窥视一眼,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 小娇娘低头一看,另外四人的脚规矩放好,看不出谁是幕后黑手,她有些茫然。 “是啊是啊!我待会要去给主置办冰鉴子,你们有什么要买的,我顺道给你们带回来。”争斗中的雁回抽出身询问。 谢南栀暂时没有想到需要买些什么,一来,行李包裹也不是她收拾的,二来,还只住上一晚,缺了什么暂且也未可知。 她摇头,将吃好的碗筷放至灶台。 “我跟你一起去。”小满示意雁回。 雁回无奈啧啧一声,倒也未拒绝。 “那追风和小满一起去吧,我留下来陪督主。”谢南栀这样安排。 如今小满和追风适才相认,正是如胶似漆之时。 况且,督主武艺高超,呆在他身边也无需追风保护。 几人看向顾危,他坐在凳上没有回应,是默认的意思。 三人洗好碗筷,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谢南栀搬着小矮凳移至树下,树影斑驳,好不闲适。 “原来督主还养了暗卫,我竟是一点也未察觉。” 她环顾四周,看着屋顶又看向头顶的树枝,皆无一人身影。 “你若都能发现,本督这批暗卫岂不是白养了。” 话虽平常,但话中的意思却叫人怎么听怎么不舒坦。 谢南栀努嘴,这是拐弯抹角地骂她蠢笨呗。 牵起嘴角不太自然的“呵呵”两声,算是略过这个难以继续的话题。 “话说,你回京之后的计划是什么?”男人起身,走至院外,看着不远处的小桥流水,脸上难得浮现松懈的神情。 谢南栀跟了上去,她不像督主心思缜密,洞察人心,做不到计划周全引人入局。 她只能慢慢来,抓住每一个机会迅速出手。 “暂时还没有完整的计划,不过我一定会让他们体验我曾遭受的一切痛苦。” 即使被骂蠢笨,她也不敢将心中筹备的一切全盘托出。 做事留一手,是她在督主这儿全身而退的保障。 “嗯。”顾问轻声回应,难得没有讥诮戏谑。 光影落在他身上,和煦温暖。 仿佛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大奸佞,而是小镇上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谢南栀盯得入神,悠悠听见一声由远及近的呼唤。 “阿栀!阿栀——” 第64章 蠢货!本督用得着你保护? 谢南栀回头一看,不远处数量马车渐近,祈愿把头伸在窗子外面向她招手。 待马车徐徐停在院门口,祁岁从车厢内出来。 他嘴角上扬,难掩惊喜之色:“你们怎么也来扬州了?” 阿栀妹妹祖籍都在京中,而顾督主...... 听闻顾督主进宫之前在战乱中家破人亡,心灰意冷才挥刀自宫,当了个伺候人的太监。 不曾听说他有扬州亲戚。 “督主办事有功,陛下给他批了假,我们临时出来游玩。”谢南栀满脸单纯地瞅着顾危,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 当然,办事有功是真,陛下批假是真,临时游玩也是真。 只是督主决定来扬州是在得知祁府要来之后罢了,这也是万万不会让小娇娘知道的。 “阿栀,那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外祖母家玩玩吗?我和阿兄幼时在这住过一段时日,可好玩啦!”祈愿趴在窗牖上,朝底下的女娘丢去一块硬糖。 谢南栀“啪”的一下捂在手心,拨开糖纸,吃下里头粉粉嫩嫩的糖果。 酸酸甜甜,像未熟透的莓果掉进了蜜饯罐子里。 她有点动心,又担忧督主或许已有安排,纠结片刻不敢贸然答应。 “改日吧,今日你们刚到扬州,赶路累了先好生歇息。” “也行,不过明日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城郊捏泥人?”祈愿发出真挚的邀请。 谢南栀没有玩过这些新奇玩意,打小困在国公府内,有辱斯文的事情不能做,不符合嫡女做派的事情不能为,闲暇时间只能靠书本打发。 她问:“什么是泥人?” 祈愿也不嫌弃,放慢语速耐心地说:“就是玩一种特别的泥巴,你可以把它捏成任何形状,然后交给师傅去烘烤,就能得到一个烤干的小泥人啦。” 听完,谢南栀眼中仿佛闪着光亮。 比星辰更夺目,比金乌更耀眼。 顾危侧目看她,呼吸有一瞬间滞停,眼神拉丝不愿挪开。 他隐忍着嘴角弧度:“你既然想去,明日便一起去吧。” ...... 隔日大家伙起了个大早,天微亮,旭日躲在檐角之后磨蹭。 祁府的马车候在院外,小满替谢南栀系好白色披风,刚一转身,本还在原地的追风立刻跳上树梢不见踪影。 几人一起上了马车,祁府的车在前带路,驶出扬州城,至郊区外小水池边,一名泥匠正蹲在火炉边烘烤。 祁岁上前与他招呼:“阿伯!” 泥匠年事已高,且祁家两兄妹离开扬州城多年,模样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他只当寻常客人,拿出几块特制泥巴分给在场众人。 唯独分到顾危时,他退避三舍,唯恐脏了自己的手。 泥匠也不强求,拂去额角的汗回到火炉边。 几人寻着小水池边的石墩坐下,小满坐在谢南栀身侧,将泥巴揉成一团:“女娘,你打算捏什么呀?” 谢南栀捧着手中的泥巴,半晌也未做出回应。 “我还没想好,你呢?” “我准备捏成女娘的样子。”小满从泥巴中掐出一团揉成圆鼓鼓的形状,俨然一颗小脑袋瓜。 谢南栀看着她手中的工序若有所思,终于,下定决心:“行,那我就捏一个小满。” 几人玩得不亦乐乎,除了顾危,倚靠在树边乘凉。 即便金乌当空,五月的天也着实算不上热。 奈何不远处有一个烘烤泥巴的大铁炉,最是贪凉的顾危可不得避得远远的。 而另一侧,祈愿已然捏出个七分形。 她端着小狸奴朝众人炫耀:“快看我的!” 谢南栀看着她手上栩栩如生的狸奴,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还不成样的泥巴,有些悻悻然。 “女娘别灰心,你快看雁回捏的。”小满捂嘴在一旁偷笑。 往一旁望去,雁回手中果然捧着个四不像。 有头有脸,有手有脚,奈何就是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物样。 他嫌弃地转过身面朝池水而坐:“去去去!你又捏的是个什么东西,还笑话我。” 细细端详一番手中的泥巴,他揪眉困惑。 他捏的雁寻有这么不像吗?好歹能看出是个人吧? 顾危睁眼,并不参与他们逗笑,拿出帕子替谢南栀擦去面容上粘的泥土。 果真是个小娇娘,玩个泥巴还能粘到脸上。 那头,原还聚精会神的祁岁见了,解下系在腰间的水囊,走到谢南栀面前。 “阿栀妹妹,喝些水吧。” 有个火炉在身后炙烤,谢南栀的确比往常要口渴一些,她接过来,道声谢,喝下囊中的茶水。 “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不要随便吃外人给的东西吗?”顾危语气不善,狭长的眸中泛着厌烦。 谢南栀摇摇头。 她家大人......不惜得和她说话,怎会教她这些。 况且,她连府门都出不去,又哪会遇到外人。 一口气憋在胸口,顾危只觉得二十余年岁从未有过这般无奈之感,既涩,又怒,却又不愿发泄出来。 他咬着银牙一字一顿:“那本督现在教你,出门在外不要随便吃外面的东西,更不要随便吃外人给的东西!” 谢南栀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敢悖逆,只敢在心中喃喃自语。 可祁岁哥哥不是外人呀...... 她故作听懂地点点头,交还水囊,瞥见祁岁手中栩栩如生的小人,好奇之意飙升:“祁岁哥哥,你捏的是小人吗?” 众人循声望去,祈愿一语道破:“那个泥人还盘着发簪,一看就是个小女娘。” 不得不说,祁家两兄妹小时候玩得多,自然比他们这些新手要捏得出神入化。 祁岁将水囊重新系回腰间,捧着小泥人,满脸欣赏:“我照着阿栀妹妹的样子捏的。” 还不待谢南栀出声,另有一人闻着味就来了。 “祁公子若想练练手艺,大可捏些其他东西,本督家的小娇娘脸皮薄,你给她捏丑了,她会生气的。” 顾危未回树下,顺势站在小女娘身侧。 一副护犊子的模样,毫无半分从前那个冷血无情的督主人设。 祁岁不与他正面回应,将话题递给小女娘:“阿栀,你会生气吗?” 谢南栀夹在中间瑟瑟发抖。 她敢说不会生气吗? 她忍心说会生气吗? 两个男人见面就要掐架,为何受伤的总是她?! 默默垂下脑袋,她拉着小满一起将捏好的泥人交给泥匠,只等泥人烤好,就大功告成。 身后的男人们望眼欲穿,只等着她的回应。 终究没等到小女娘回眸,却等来乌泱泱一群黑衣人。 个个手持砍刀,二话不说,直奔顾危而来。 层林落叶,飞鸟尽散,大战一触即发。 雁回飞速扔掉泥人,拔出剑鞘迎战。 追风从树上一跃而下,挡在督主身前,与雁回并肩。 他夺过黑衣人手中的砍刀,出手狠毒,见血封喉。 “你来做什么!保护谢女娘才是你的职责!”雁回怒斥,敌方喷出的血液溅了他一身。 黑衣人步步紧逼,顾危手无利刃,指尖夹着一片落叶,腕间用力,落叶如疾刀,卷起飓风一击毙命。 他回眸寻找谢南栀的身影,后者被小满拉住躲在火炉之后。 见黑衣人持刀偷袭,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勇气,脚下生风窜了出去,挡在顾危身前。 然,黑衣人速度不减。 闯入战场者,全都格杀勿论。 刀尖距离小女娘还有一公分,顾危双目染血,如烈火焚烧,他使劲拽住谢南栀的手将她甩到自己身后,单手出招,手掌化刃,劈在黑衣人的腕上,反手夺过武器,一刀穿心。 一双剑眸死死盯住谢南栀,他头一回情绪爆发:“蠢货!本督用得着你保护?” 他曾经手无缚鸡之力,亲眼见证亲人、烈士为护他命丧黄泉。 如今,他习武、掌权,为的就是护住他在意之人。 而谢南栀的举止,勾起他不敢回忆的过往。 整个人如堕地狱,浑身染上戾气。 另一边,祁岁审时度势。 黑衣人朝顾危而去,只要不插手,暂无性命之忧。 他带着祈愿躲上马车,交代好注意事项,为保护谢南栀重返战场。 雁回以一敌十,黑衣人所剩无几。 唯有一名,悄悄潜伏在草丛之中,于谢南栀身后骤然出击。 “阿栀!小心!” 祁岁扑上前,黑衣人的刀不会拐弯,直直刺入他胸口。 众人回眸时,他已跪在地上,胸口处的服饰变得深红,浓腻的液体泊泊流淌,鲜活的生命在他指缝间流逝。 他僵硬地堆起微笑:“阿栀,你......没事就好。” 谢南栀吓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小手仍旧被顾危紧紧包住。 雁回摁住独留的黑衣人,踹碎他的膝盖骨,以致其跪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 “主,是否留活口。” 顾危面如穹顶寒霜,染血的大掌遮住谢南栀的双目。 冷冷一言:“杀。” 第65章 别惦记本督府上的小女娘 张府,祁岁祈愿外祖母府上。 女使婆子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盆内鲜红的血水浸湿了干净的毛巾,惹得端盆的小女使止不住地惊骇干呕。 祈愿在寝房外踱步,抓着谢南栀的小臂声音嗫嚅:“阿栀,我阿兄会不会有事啊?” 谢南栀说不出任何话,此刻的她像个上紧发条的机器,一下都不敢松懈,只能轻轻抚拍祈愿的手以示安慰。 她不是郎中,不敢做出承诺。 她怕自己一张嘴,声音便露了怯。 更怕祁岁哥哥因保护她不治身亡。 整个人像一块石头杵在院内,不会行动,不会言语,就呆呆站那,痴痴地望向寝屋内。 张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提着裙摆匆匆往寝屋去,被祈愿拦下:“嬷嬷,郎中呢?郎中怎么还没来?我阿兄等不了那么久啊!” 从高声质问逐渐转为无奈的啜泣。 嬷嬷急得鬓边银丝散落几根,却也只能言语宽慰:“女娘,别急。已经派人去请过了,扬州的郎中不比京中多,许是在哪家上门看诊被绊住了脚,一时分身乏术。” “看病哪有救人重要!我阿兄他......他......他可是要......”死了一词小女娘怎么也说不出口,气急败坏之下只能蹲在原地抱头痛哭。 顾危蹙眉瞧着院中乱象,把雁回叫来吩咐:“你去,把城里的郎中全部绑过来,少一个,我拿你的命去换祁岁的命。” “是。”雁回麻利地滚了。 作为大奸佞身边的一把手,这种事情他干过无数次,不说上百也有几十。 凭他的速度,凭他的刀剑,总比这大宅院内啼哭不止的女使要高效许多。 待雁回走后,顾危正色走进寝屋。 谢南栀巴巴地跟在后面,一股血腥味扑鼻,她差点没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里头血气重,你别进来。”顾危扫去一记眼刀,封住小女娘的前路。 他绕过隔挡的屏风,看见躺在榻上嘴唇惨白无色的祁岁。 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坐在榻边的张老夫人,老夫人捏着帕子拭泪不敢接,旁的嬷嬷女使作势要拦上来。 扬州张府也算是个大户人家,虽没人见过传说中暴戾恣睢的顾督主,却也对他的事迹有所耳闻,一时间,屋内众人要拦却又不敢阻拦。 顾危见惯了这副望而却步的模样,略微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嗓音轻薄:“不想他死就让开。” 挡在半中央的女使纷纷退避三舍,顾危从药瓶内倒出一粒药,也不再递给老夫人,直接塞进祁岁口中。 雁寻炼制的药他时常备在身上以防不时之需,祁岁吃下的这颗,有止血安神的效果,虽不能起死回生,但关键时刻能吊住一口气。 往往就是这口气,让将死之人有转圜的余地。 原还血流不止的伤口,此刻倒有渐缓的趋势。 张老夫人坐在榻边,拭去眼泪,命女使端着茶盏将帕子打湿,替祁岁擦拭干涸的嘴唇。 “主!来啦!” 外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欢呼,雁回领着成行的郎中疾步进屋。 他抱剑挡住出路,一句话没叫在场的人吓个半死。 “你们务必把这位祁公子救活咯,否则,当心你们自个儿的脑袋。” ...... 晌午已过,天边风卷残云。 有女使端着食盒为谢南栀送来吃食,她噤声,摇头拒绝。 女使劝道:“女娘还是吃些吧,存些体力总是好的。” “祁岁哥哥不醒来,我怎么也吃不下。” 若是他长眠于此,她恨不得叫自己也搭上一条命。 这边还在劝慰,寝屋内的郎中已悉数提着药箱出来。 谢南栀拍了拍靠在她肩上的祈愿,小女娘哭累了已经睡熟:“阿愿,快醒醒,郎中出来了。” 祈愿努嘴,揉了揉黏在一起的惺忪睡眼,见雁回也从屋内出来,窜上去拦住最后一个郎中:“我阿兄没事吧?” 郎中微微僵在原地,生怕一不小心人头落地,他组织好语言说:“无妨,小郎君他已经醒了。幸好剑刺偏了,没有伤及心脏,只是有些流血过多,只需要安心静养即可。小女娘放宽心吧。” 直到这会儿,外头等候的人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祈愿拉着谢南栀跑进室内,见祁岁脸色苍白乌青,扑过去跪在榻边,死命抓着他的手哭泣:“阿兄——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亲眼见他苏醒,小女娘才敢肆无忌惮地说出这个“死”字。 “呸呸呸,你阿兄我福大命大,哪儿那么容易死。”孱弱如游丝的声音轻飘飘传出。 祁岁抬眸,眸上长睫微颤,他看向一旁哭红了双眼的谢南栀,温柔安抚:“阿栀妹妹哭得这么伤心,不如留下来照顾我如何?” 顷刻间,寝屋内刚恢复的生气又化为虚无。 顾危板着一张脸,黑如煤炭:“不可,本督府上的小女娘没有睡在外头的规矩。” 床榻上的人难得与他争论,厚着脸皮说:“我为了救阿栀妹妹豁出了半条性命,把她留下来照顾我几日不算过分吧。” 说是让谢南栀留下来照顾他,实则他又怎么舍得? 左不过是他躺在府内养伤,长时间见不到,想日日见她陪她的借口罢了。 然而顾督主认定的事情,没有松口的可能。 他冷眼讥诮:“若不是本督,你恐怕此刻还在鬼门关徘徊。你救谢南栀的人情,本督替她还了,你俩从此谁也不欠谁。” 谢南栀还未说上一句话,男人拽住她的皓腕往屋外走,临到门槛,丢下一句:“祁公子安心养伤,别惦记本督府上的小女娘。” 眼瞧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屏风那端,祁岁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岁,快把这药喝了。”张老夫人捧着女使刚煎好的药。 祁岁却将碗推至一旁,撑起身子言笑不苟:“外祖母,外孙自小严于律己,从未做过叛逆之事,这次,请容我叛逆一回。” 张老夫人和祈愿面面相觑,后者听懂了他的意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坐在一边。 “你身子如今怎么样你心里没点数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出门还得叫人抬着,你怎么去追阿栀。” 祁岁一把拍在祈愿头上,恨铁不成钢:“你舍得眼睁睁看着阿兄失去幸福吗?” “幸福?”张老夫人不太懂,“什么幸福?” “外祖母,其实我倾慕阿栀妹妹已久。”祁岁苍白的面容总算染上绯红。 “就是刚刚那个哭得泪眼汪汪的小女娘?”张老夫人并不阻拦孙儿大胆追爱,可祁岁现在这副身子......她上下打量半晌,问,“你如何追?” ...... 小院内,顾危没有心思做饭,回来时路过酒楼顺手打包了几盘菜碟。 谢南栀和小满围在一起收拾桌子,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摆设好,一边讨论刺杀之事,两人心有余悸。 小满吓得又拍拍自己胸脯:“女娘!你可要吓死我,下次再也不能突然冲出去了!” 微红的眼角缓缓恢复清澈,谢南栀抿唇:“我没事,倒是祁岁哥哥,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两人细声交谈中,一道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扬州城内没有熟人,他们又刚从张府回来,有谁会此刻上门? 谢南栀放下碗筷,走过去开门。 门一开,赫然可见大大小小的包袱行囊堆在院外。 地上还摆着一张担架,担架之上,祁岁面容憔悴却笑靥如花: “阿栀妹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66章 这等污秽的东西,可别脏了小娇娘的眼 听闻门外动静,顾危换上干净的衣裳,扣子还未系好便疾驰而来。 看见地上的人,二话没说,“啪”的一下把门关上。 转过身还要训斥谢南栀:“你小时候爹娘没教你,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吗?” 谢南栀四顾茫然,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道:“他们......确实没教过我。” 一拳打在棉花上,顾危从未有这样使不上劲的时候。 他竟忘了这茬,好一个谢淮,等他回了盛京城定要好好算上这笔帐! 轻咳一声,男人摸蹭鼻尖。 又听小女娘说:“祁岁哥哥不是陌生人。” 外头此起彼伏的敲门声还在继续,顾危居高临下地睥睨谢南栀,傲骨威压抵不住她秋瞳剪水的双目,他暗骂自己没骨气,默默开门。 虽是开了门,可桀骜之势却不能少。 他促狭双眸,眼尾轻佻:“你大包小包这是何意?难不成要赖上本督?” “顾督主好眼力,我也正是此意。”祁岁稍稍撑起身子靠在旁边小厮身上,朝里头的男人抱拳作揖。 “本督这儿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要是养残了,养死了,本督概不负责。”顾危说的话向来狠辣无情。 祁岁早已习惯,视线缠上谢南栀:“无妨,我也没说要顾督主养,阿栀妹妹养我就行。” “可是......我不会。” 要说养人,谢南栀是真不会。 常年关在国公府,有人伺候,无人交心。她是什么活也不会干,什么好听的话也不会说。 都说养人如花,而她上辈子的前半段人生,便是国公府养的一只龟,随便施舍一间宅院,一些饭食,她也能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而后半段人生,她便是国公府养的一颗碍眼的钉子,所有人都想将她铲除丢弃。 “没事,养残了大不了我后半辈子就讹上你了。” 祁岁说得轻巧,可雁回却听得难受。 他皱眉咬牙,满脸苦涩。 祁公子这是受了什么刺激,那么清风朗月般的存在,怎么方今攻势这么猛烈,就连说出的话都能让人胃中生寒。 院外的祈愿也是这般,两眼一闭,两耳一合,简直没眼看,没耳听。 她甩甩手,几名厮吏立即小心翼翼地将祁岁抬进院中。 “阿栀,我实在拦不住我阿兄,这些日子就辛苦你委屈一下了,我过几日再来接他。” 说完,她带着厮吏快步离开,独留院里的五人巴巴望着,大眼瞪小眼。 “咳——”雁回打破这诡异的寂静,“要不大家先来吃饭?菜都快凉了。” 六人围坐一桌,顾危独自一边,雁回和追风坐在一边,小满和谢南栀坐在督主对面,余下的祁岁躺在担架上,一人就占据了一排的位置。 小满将盛好饭的碗递给桌上各位,递给她家女娘时,谢南栀接过递给祁岁。 祁岁笑得花枝招展,下一瞬,碗被夺走,他被呵斥。 “院里只有五个饭碗,没有你的份。” 小满鬼鬼祟祟坐下来,往墙边挪了一寸。 明明她昨天和雁回上街时买了不少碗筷,督主亲自开门迎接他们,怎的今日又改口了。 不过督主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于是,她悄咪咪挡住墙角处的碗,把盖在碗上的布又遮严实了些。 祁岁端详桌上的餐食,有鱼有肉,有荤有素,令他这个体力和血液消耗过多的人着实有些嘴馋。 咽了咽口水,他假模假式地夸赞:“这是督主的手艺吗?闻着真香啊!” 雁回忍不住提醒:“这是酒楼买的。” 原以为祁小郎君会窘迫难堪,谁知他为了一口吃食继而说道:“不愧是花顾督主的银子买的吃食,看着、闻着就比外边的要好上百倍。” 他一点儿都不局促,反倒是周边的人闻言脚趾抓地,恨不得当场离席。 顾危轻嗤一声,稳如磐石,神态自若,仍旧不理阿谀奉承。 见顾督主这边讨不到好处,祁岁改变主意,可怜兮兮地朝谢南栀卖惨:“阿栀妹妹,我饿。” 谢南栀瞧他面貌憔悴,胸口因缠绕纱布以致穿衣粗壮不少。 她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刚准备喂进嘴里,听得对面咳嗽一声。 “谢南栀,本督养你是叫你浪费食物的吗?如果你再给他喂食,以后记得顿顿上交饭钱。” 谢南栀这会儿子算是明白,督主一旦遇上祁岁,心眼就会变得比蚂蚁还小。 她身上没有多少钱,更不敢忤逆督主,只能讪讪收回筷子。 眼见到嘴的肉飞了,祁岁解下腰间沉甸甸的钱囊塞进小女娘手中:“没事,我的钱都给你。” 啪—— 筷子板在桌上,顾危眼风如小刀,唯愿将祁岁戳出千疮百孔。 他道:“谢南栀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 若不是看在谢南栀的份上,他怕是早就将祁岁千刀万剐,还留到现在惹眼碍事? 然而那头,祁岁依然如故。 “好办!” 他转头盯上雁回手中的筷子。 两边都是豺狼虎豹,雁回腹背受敌,瑟瑟发抖。 祁岁捂着伤口,晃悠悠地夺过筷子,将其掰成两半,雁回一半,他一半。 他再从阿栀妹妹那把红烧肉夹过来,这样就不算男女授受不亲了吧。 一顿操作,看得顾危七窍生烟。 总之,这顿饭吃下来,两个男人明里暗里的争斗无休止境。 ...... 饭后,众人围坐院中。 谢南栀和小满倚在树下闲聊消食,而院中央,追风双膝跪地,任凭雁回用剑柄打在掌心。 剑柄以玄铁铸之,打在掌心疼得冷汗直冒。 “追风,本督命你保护谢南栀,你就得寸步不离地守着,今日遇刺,你擅自离岗,这错,你认也不认?”顾危冷声训斥。 小满不忍,追风是督主的手下,督主有严苛的规矩,她再怎么难受也不能上前阻止,只好窝在她家女娘怀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认。”雁回的敲打一刻未停,追风咬紧牙关回答。 而顾危的训诫依旧没有结束。 “保护不好该保护的目标,是你的错。” “没有本事还想逞英雄,自然也是你的错。” “本督的武功不比你好?用得着你贸贸然闯上来?若是丢了性命,自然也是你应得的。” ...... 这番话看似训示追风,谢南栀听着,怎么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 打了数百下,少年的掌心皮开肉绽,可他一声未吭,偶有隐忍的闷哼从喉间泄出,叫祁岁听得心尖一颤。 “行了,罚也罚了,以后切莫忘记你的职责。”雁回收回剑柄,顾危从袖间拿出一小罐药膏丢给追风,瞅了眼他手上的伤,“这药抹上立马见效,你且去上药吧。” “是。”追风退至一边。 而另一侧,顾危喜滋滋盯上祁岁:“哎呀,这药仅此一罐,忘记给你留了。” 雁回躲在他家主子身后嘴角抽搐,他家主这手茶言茶语的功力愈发炉火纯青。 祁岁毫不在意,反倒更为开心。 伤好得越快,他会越早被顾督主赶出门去。 索性好得慢点儿,还能多和阿栀妹妹呆在一起。 他斜躺在担架上,翻开带来的大包小包:“没关系,我自备了。” “既如此,这个点儿也该上药了。”顾危环胸坐下,没抱好意,“雁回,帮忙上药,切记,别弄疼了祁公子。” 后面一句一字一顿,生怕人听不出其中暗藏的凶意。 余光扫见树影之下的小娇娘,顾危眸光微凛: “谢南栀回你房间,祁公子要上药了,这等污秽的东西,可别脏了小娇娘的眼。” 第67章 顾督主定要守住自己的心 待谢南栀和小满陆续进屋,雁回替祁岁解开衣襟,剪开缠在身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拿着浸过药水的棉棒涂抹在狰狞的伤口。 他跟着督主走南闯北,杀人无数,就是比这更残暴血腥的场面,他也见过不下百次。 祁岁这点伤搁雁回眼里,那确实算不上什么,顶多是失血过多,养养气血就行。 他下手不算轻,戳在红肉外翻的胸口疼得人冷汗涔涔。 “人家是祁府的公子哥,不似你我命贱,别忘了给人家擦汗。”顾危倚在树下的躺椅上轻嘴薄舌。 雁回拿起闲置在一边的毛巾,替躺着的公子哥擦拭颈窝处分泌的薄薄细汗。 他家主身居高位,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总有些不知好歹的人妄想雇凶杀人,而伤痛在所难免。 有时条件艰苦,有时为了防止泄密,他们这些糙命只能忍痛给自己消毒止血,哪顾得上汗液浸透伤口,掀起一番酸楚。 祁岁隐忍着痛意,指甲攥进肉里,发出一声闷哼:“敢问顾督主为何对我敌意这么大?” 顾危闭目,任光辉树影映照在自己脸上,鼻尖冷笑:“祁公子未免太高看自己。” “是吗?”躺着的人稍稍推开雁回,撑起身子,“那我对阿栀示好,顾督主又在紧张什么?” 听闻小娇娘的名字,男人心跳骤然停止一拍,他当然知道祁岁在试探他,正如同他先前在青云巷试探祁岁一般。 “阿栀是本督府上的人,本督什么身份你也不是不清楚,本督自然要防止她与外人接触过近。” 话说得滴水不漏,可祁岁却变了脸。 督主什么脾性他一清二楚,御史台内批斗顾危的御史大夫和请旨数不胜数。 依他所见,顾危一直都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疯子,遑论留一个小娇娘在身边这么久,不仅护她,还专门给她配备暗卫。 谢南栀在他心中定然有一番不可撼动的席地。 祁岁不清楚顾危打的什么主意,动的什么心思,他慢慢松弛手臂躺回原处,好叫雁回继续给他上药。 “既然如此,顾督主定要守住自己的心。”奋力咬牙,他道,“莫要失了分寸,叫小娇娘对你万念俱灰。” 这话,是在暗讽顾危认不清自己心意,不敢承认自己对小女娘的态度。 听得一清二白的顾危蓦地睁眼,似玉京子捕捉到了猎物,寒意透漏:“雁回,不必手下留情。” 雁回握着棉棒满头大汗:“主,已经上完药了。” 男人偏头,更似暗穴中窥间伺隙的野兽,“那就再上一遍,伤口也好得快些。” “是。” ...... 屋外的祁岁叫得声嘶力竭,谢南栀坐在屋内的梨花凳上听得心惊肉跳。 掩住耳朵也不能忽视这份凄惨。 “祁岁哥哥听起来伤得好严重,雁回怎么也不知道下手轻点。” “就是!下手这么重!”小满赌气抱怨。 她端着追风涂满药膏的双手,轻轻吹气,拂过的凉意能够减缓疼痛。 追风摇头:“阿姊,无妨。” 他在督主手下受训已久,这点处罚委实算不上什么。 谢南栀默默摩挲掌心,看着少年皮开肉绽的血手,回想起她在国公府受的责罚。 唉,追风也是个可怜人呐。 “督主惩罚手下都是这样严酷吗?”她翻过倒扣的茶盏,续满三杯,依次递过去。 “谢谢女娘。”追风伸手去接,掌心虽然一片狼藉,还好指尖无事,他点头回答,“我这罚得算是轻的。” 将茶盏放在桌上,他卒然单膝跪地,垂头认错。 “女娘,是我擅离职守,没有保护好你,我该罚。” “你快起来,我不怪你。”谢南栀伸手去扶,触碰到少年的一瞬,他突然避开,红着耳垂坐回原位。 她稍显讶然,但也没放在心上,又问:“那罚得重的是哪样?” 追风思考片刻,声音轻缓:“犯错较轻者,通常处以鞭刑等,严重者,断肢喂哑的都有。” 闻言,谢南栀和小满寒毛直竖,看着追风这一双惨不忍睹的手,竟然惩罚算最轻的。 “那督主手下的暗卫很多吗?” 少年沉默许久,再不愿透露其他:“谢女娘,这是机密,恕我不能告诉你。” 谢南栀也不为难他,喝了杯茶,困意席卷而来。 追风退到院外守着,她爬上床榻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待醒来时,外头已不见任何光亮。 小满端着饭菜进屋,又将薄帘挑起,慢悠悠解释:“督主体恤女娘今日受惊,特意给你留了菜,没有叫你起床用膳。” 浓密墨发倾泻于窄肩,小女娘将其拂至耳后,言语关切:“祁岁哥哥呢?他吃了吗?” “女娘放心,祁公子勉强抢到几口。” 他在督主手下,能吃上就算好的。 听了小满的话,谢南栀这才宽心大口吃饭。 她胃口不大,堪堪吃下半碗已经胀饱,索性出门消食。 五月的天虽然逐渐升温,但早晚仍旧凉爽。 谢南栀甫一开门,就见祁岁一人躺在院中,凄凄惨惨戚戚。 “祁岁哥哥,你饿不饿?”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祁岁摇头,神情柔和,他撩开小女娘落在嘴角的碎发:“你今日有没有被吓着?” “黑衣人窜出来的时候好像忘记了害怕......”小女娘认真回忆,“但是看到你被刺确实把我吓得够惨。” 祁岁毫不压抑嘴角的弧度,微抿干涸的嘴唇道:“把你吓到,那祁岁哥哥可真是罪人。” 谢南栀藏在月色后不会应答,看到少年笑出声才蓦然反应,原是在逗她,也跟着玩笑。 顾危推开院门,提着一袋东西从外面进来时,便是看见少年少女言笑晏晏的景象。 他将手里的东西全数丢给雁回,狠戾攥着手中银戒上前怨怼:“你不是说困了,怎么聊得这么欢快?” 祁岁转而掩饰笑意,嘴角向下换上另一副面孔:“我在这外面吹冷风,实在是睡不着啊。” 谢南栀腾起身,稍有片刻眼冒金星。 就在这眼冒金星中,她忽而意识到,小院内只有两间睡房,她和小满一间,督主大概自己一间,祁岁自然是没有寝屋睡觉的。 她隐在黑暗中悄然窥视一番督主的神情,瞧他面色不善,让他和祁岁哥哥睡一张床着实不太真切。 况且受伤之人哪能和别人共挤一张床榻。 谢南栀蹙眉努嘴,不知如何是好。 祁岁因她受伤遇刺,叫他回张府养伤又实在过意不去。 思虑许久,她终于提议:“要不你去我们房间睡?我和小满在院里搭个草席棚子类的凑合一下。” “万万不可。”祁岁应声拒绝。 哪有让他睡在寝屋,叫小女娘睡在外头的道理。 “院里你睡不着,睡屋内你又不愿,祁公子还真是挑剔,不如收拾收拾行李,我连夜差人送你回张府如何?”顾危冷嘲热讽,攥银戒的速度加快。 祁岁并不理他,眼巴巴望着谢南栀。 谢南栀顶着压力又说:“那你睡我们房间,我和小满去督主房间打地铺?” 反正她也这样干过,喝醉酒赖在督主房内不走。 可祁岁愈发焦急:“那更不行!你和顾督主怎么能睡在一个寝屋......” 后面的话他没说,他怎么可能将机会亲自送到顾危手里,就算让他在院里将就一晚,他也决计不会让阿栀妹妹和顾危同屋而睡!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老老实实睡在院里吧。”顾危懒得与他纠缠,解下黑袍往屋内走去。 “阿栀妹妹,你真的不可怜可怜我吗?” 攻心之计要攻对人,祁岁的目标一直不是督主,而是谢南栀。 谢南栀没法抵住少年卖惨,索性让小满去搬床被褥:“那我今晚不睡了,就在院里照顾你。” “这怎么行!”顾危板着一张臭脸,瞪视小娇娘。 瞪完小娇娘又恶狠狠地觑视祁岁,反手指使雁回、追风:“你俩,把他抬我屋内去。” “是。” “是。” 两人齐声应和。 追风手中缠绕绷带,抬起担架时微微渗血。 小满嘟着嘴巴,眼中流露酸涩。 她力气小,没法替追风分担,只能挤到雁回身边,含怒告诫:“虽然我知道惩罚追风是你的职责,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下手那么重,我很生气!” 说完,头也不回,辫子甩在雁回脸上气冲冲回到谢南栀身边。 雁回“哦”了一声,将祁岁丢到督主屋内,出门纵身一跃跳上树干。 他捂着被打的左脸,越想越不对劲。 他履行主的指令,还要被打一巴掌,这算什么个事儿?! 第68章 那恭喜你,重获新生 顾危将雁回放在桌上的包袱系在身上,款步出门而去。 夜晚的风夹杂霜露,吹在人身上凉飕飕的。 谢南栀刚睡醒,风从她周遭掠过,神思愈发清明。 她跟着督主的步调出门,看了看街上微亮的几盏灯笼,颇为疑惑。 大晚上的,督主这是要去哪? 这么想,便也问出了口。 男人没理她,径自牵来马翻身而上。 先前的鄙弃在他脸上已化为虚无,他坐上观下:“想去吗?” 谢南栀甚至压根不知目的地在何方,可她偏信督主,稍一点头,男人向她伸出手,两手相握,仅一瞬,她已然坐在督主怀中。 “驾——” 深夜的扬州街道静谧无声,偶遇几家歌舞升平的酒楼铺子,仿佛缥缈仙境,不甚真切。 骏马在无人的街道奔腾,风声如鹤唳。 谢南栀这回坐在马上,窝在男人怀中,总算不再心慌不止。 至城墙边,驻守的将士执枪阻拦。 顾危下马,将谢南栀一同抱下来。 他漫不经意地露出指间银戒,将士吓得立马缴械让行。 不是银戒的权利至高,而是银戒之主声名狼藉,骇人听闻。 他引领谢南栀爬上城墙,站在数尺之台将底下一切尽收眼底。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城内,家家户户星光冉冉。 与策马路过时,每家每户门口悬挂着两盏灯笼的幽暗景象全然不同。 尽管谢南栀登高以致脚软,可她还是趴在墙头来回眺望。 望漆黑黯淡的叠林山脉,望烟火缭绕的扬州百姓,小小的心灵仿若被罩在金钟下撞击,一圈又一圈膨胀,令人望而生叹。 从前的她生活在国公府内的小小一隅,不懂何为国,何为家。 如今站在城墙之上,她第一次对家国山河有了深刻的领悟。 而旁边的顾危从一旁的架子上取来一个烧着火的铜盆,他解下系在背上的包袱,打开来,里面是崭新鲜艳的布匹。 他蹲在地上,将布一件件扔进火盆内。 谢南栀惊疑,这不是督主在她睡觉时出去买的布吗?怎么就给烧了? “督主......这布......” “她最喜欢漂亮衣裳。”顾危喃喃。 幼时,他下学后总要缠着阿娘看他练剑。 每每此时,都会被阿爹逮住,拎着他耳朵训斥一番。 “臭小子,小心伤着你娘!” “练剑不去习武场,非得跑你娘院中作甚?” “我瞧你小子心思不纯,定是来邀功讨赏的。” “起开起开,让我先来!” ...... 阿爹总是将他赶开,自己捧上一堆漂亮精致的丝绸罗缎对着阿娘比划。 那时的他们其乐融融,而现在,一切都如铜盆内的布匹一样灰飞烟灭。 谢南栀看着火苗跳上罗缎,缎上的晶莹星河闪烁,却也逃不过被燃烧殆尽的命运。 亦如她曾经的过往。 “你不回故乡看看吗?”谢南栀蹲在顾危身边,她只知道他家破人亡,却不知他从何而来,家在何方。 “我没有故乡了。”男人挥去眼角落寞,拍拍手直起身子,任布料在盆内噼啪自鸣。 他看着城外黑压压一片:“这里离他们很近。” 若是旁人在此,说不定能根据他面朝的方向推测出他的故乡。 可谢南栀不行,她连京中方向都暂未辨清,遑论整个大梁。 “无妨,只要你记着他们,四海之下,何处皆能为家。”谢南栀这般想。 待她报仇雪恨后,孤身一人,只要她在的地方,就能称之为家。 自己温暖自己,才是她追求的境界。 顾危隔着浓烟滚滚的火盆谛视小女娘,她还是先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她,却又变得哪哪儿都不像了。 他忽而坦然一笑,对自己,也对谢南栀:“那恭喜你,重获新生。” ...... 走下城墙时,小女娘的裙摆翩然,她卒然打了个喷嚏。 立在马侧的顾危瞥她一眼,脱下身上的披风给谢南栀系上。 凛冽雪松味融合清风中的细珠,她忽而有感而发: “督主,你人真好。” “本督不好,你别信错了人。” 男人上马,依旧朝她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 这回,她不为所动。 “不用,我坐后面。”怕拒绝督主会惹他恼怒,谢南栀放缓语速,嗓音软软糯糯,“你会冷的。” 顾危眸中闪过一丝情动,什么也未说,默默收回手。 见状,谢南栀拽着马鞍颤颤巍巍坐在男人身后。 骏马飞驰,心跳在风中覆溺。 冷风刮过面颊,惊扰一片粟栗。 谢南栀拽住披风衣角,蓦然抱住顾危劲壮的腰线。 “督主,这样就没那么冷了。” 声音逆着风传来,男人腹部升温,心跳也跟着加速。 他显然有些微怔,略微低头看向腰间的青葱玉手,嘴角弧度绷乱,只能紧紧咬着唇瓣,防止自己沉沦。 ...... 骏马在院外止步,谢南栀不等督主一骨碌跑回房。 屋内的小满起身替她脱下披风,盯着她的脸狐疑道:“女娘,外面很热吗?” “啊?” “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谢南栀摸了摸发烫的面颊,眼神慌乱,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大概......风......风吹的吧。” 敲门声突兀,小满走去开门。 顾危端着碗姜汤站在外头,视线与小娇娘交汇又蓦然移开:“晚上风大,喝碗姜汤御寒。” 谢南栀匆匆过来,指尖触碰到督主的肌肤时僵硬回弹:“谢......谢谢督主。” 小满杵在中间,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这俩人大晚上出门策马,回来后怎么生疏不少? 而离开后行至隔壁的顾危并不将这归结为生疏,相反,他摸蹭鼻尖,用手捂住肆意的嘴角。 然,勾起的嘴角在见到祁岁的一刻轰然坍塌。 祁岁捧着本书悠然躺在担架上,担架就摆在离床榻一尺不到的距离。 顾危见到他,漾起蜜饯波澜的心思荡然无存。 他踢了担架一脚,高声唤来雁回:“谁准你把他丢这的?” 雁回一脸懵,不是主自己叫他搬进来的? 出门和谢女娘策马一趟,这就不记得了? 果然,这一晚上的,都是啥事啊! “把他扔到屏风那头去。”顾危甩手,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是。” 顾及到追风的伤,雁回没去叫他,抬起担架的一头道:“祁公子,抓稳啦。” 头重脚轻的祁岁绷紧脚尖,死死抓着担架两侧,生怕一个松懈倒流而下,头砸在地上开出脑花。 直到他正对房门,隔着床榻十万八千里。 顾危抱着一床单薄的被褥丢在他身上,又想起小娇娘柔荑细手,背脊滚烫。 他勾唇道:“你,想都别想。” 什么都不知道的祁岁蹙眉:这人莫名其妙不是? 第69章 想不到这扬州城竟有比主还黑的官 谢南栀一大早是被馥郁米香诱醒的,出门一看,是督主在灶台前熬粥。 适逢雁回买完油条和咸豆花进院,盥洗完毕的小女娘揉揉混沌的小脑袋瓜,坐在凳上大快朵颐。 待吃饱喝足,她搔搔头发,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 随意瞥了一眼桌上众人,细嚼慢咽的督主、哈欠连天的雁回、不苟言笑的追风以及吃得津津有味的小满。 糟糕! “哎哟喂——” 督主屋内传出一声哀嚎,众人面面相觑,这才发现饭桌上少了一人。 ——祁岁。 雁回追风赶忙放下筷子,一溜烟钻进寝屋内将祁岁抬了出来。 边抬,雁回边重重跺脚,如大梦初醒:“哎呀!祁公子,我忘记买你的份了!” 桌上油条一根不剩,咸豆花恰好五碗,铁锅里的白粥见底,再没有其他吃食。 “啊糗——”当事人祁岁撑着担架直起上半身,擤了擤鼻子,却没追究早膳,“顾督主真乃神人啊!这种天气用冰鉴子居然不会着凉。” 他昨晚盖着单薄的被褥瑟瑟发抖,悔恨自己作啊!就顾督主屋内这温度,还不如他睡在院子里呢! 心中拔凉,身体寒冷,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谢南栀悄悄憋住喷薄欲出的饱嗝,将祁岁昨日给她的钱囊塞回他身侧,掂了掂自己的钱袋子。 虽没有少年的饱满鼓囊,但买个早饭应该绰绰有余。 她心虚起身,害怕祁岁哥哥在她的照顾下日渐衰弱。 “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 “病人不宜吃得太过丰盛,饿几餐好得快。”对面的男人鸱鸮弄舌,唯恐不乱。 谢南栀拨弄钱囊,仿佛恍然大悟。 “治病居然还有这样的学问?”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顾危放下筷子,拿着罗帕擦拭嘴角,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坐在担架上的少年垂头,确保在督主看不见的角度默默翻了个白眼。 他将主意打到小女娘身上:“阿栀妹妹,我好饿......” 谢南栀看着往日里渊清玉絜的少年郎,如今乌发杂乱,眼圈灰黯,因缠绕绷带的缘故以致衣冠不整,尤其那嘟唇眨眼的表情,再没了谪仙的不凡。 她委实承受不来,捏紧钱囊往门边靠:“我......我还是出门去给你买些吃食。” “本督和你一起。” 语毕,其余三人跟着顾危一同起身,院内又余下祁岁一人。 他叫苦不迭:“不是!你们都去了谁照顾我啊?” 示好的眼神攀附上雁回,后者眼神飘忽不定,将手中的剑往腰上一别:“我可是手起刀落夺人性命的大梁第一侍卫!怎么能天天跟在你身后干小厮的活。” 祁岁转而盯上谢南栀的暗卫追风。 追风后退一步,语气平淡,面无表情:“我的职责是保护谢女娘。” 无一人首肯,少年瘫软在担架死气沉沉。 “要不......让小满留下来照顾你?”谢南栀真诚倡议。 “那可不行!小满是你的贴身女使,留下来照顾我不合适。”祁岁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无力摇摆,“算了算了,你们早去早回。” 顾危关紧院门,落了锁还不忘挖苦。 “事真多。” ...... 早晨的扬州街道,路边以挂着幡旗的铺面居多,不似京中推车摊贩往来。 五人身着锦衣华服走在街上,且气质容貌不凡,引得周遭游人驻足打量。 雁回颇为享受视线在他身上聚焦,整理一下衣襟高视阔步。 然,走出几步便露了馅。 他指着街边铺子:“主,早上的咸豆花好吃,再给我来一碗呗!” “主,那个桃酥瞧着也不错,来一份呗!” “主,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谢南栀一份未买,雁回手里已经大包小包成堆。 本想当即拆开分吃,见街道不远处跑来一名面目惊恐的男人,几人停步眺望。 那人神情慌张,边跑边回头看,鞋子跑掉一只也不捡,哑着嗓子高呼:“救......救......救命!” 谢南栀心中生疑,见男人朝她奔来,正想侧身让步,湿润的液体溅她一脸。 她脚步顿足,手抚上面额,鲜红的黏液沾在指尖。 而她面前的男人,头破血流,轰然倒在地上。 尸体边赫然一块染血的大石头。 不止谢南栀,顾危同样怔然。 他牢牢审察地上的尸体,这人的脖颈后方烙着一个“流”字。 这是燕国流民的身份象征。 承历六十一年,大梁发兵一举歼灭燕国。 从此,燕国便在历史的长河中彻底除名。 而战乱中存活下来的燕国百姓无家可归,只能涌进大梁求生。 然,要想进入大梁,每一个燕国子民必须忍辱负重,在脖子打上“流”字的烙印。 “你们几个,没有误伤吧?”三名气喘吁吁的恶霸追着男人而来,瞅见他们五人,随口关心一句。 “就是你杀的他?”雁回眼神微眯,蔑视打头阵的男人。 男人膀大腰圆,是扬州城的一方恶霸,见不得有人忤逆他,遑论雁回的挑衅。 他食指戳向雁回的肩膀:“怎么?就你这小身板还想抓你老子不成?” 三人笑成一团,谢南栀视线转向另一侧,见当天围堵她和小满的刀疤男也在其中。 “是你?”绵软的嗓音吐露,三人偏头。 刀疤男僵硬的神情转瞬即逝,打着绷带的右手往后躲了躲,咧着一口黄牙笑道:“哟,小美人,又是你啊。” 看向小女娘身后的追风,猥琐的表情变为凶狠狰狞,“你小子也在!今天我的兄弟们都在,看我不打得你求爷爷告奶奶!” “怎么回事?”顾危扫来一记眼风,拿出罗帕替小女娘擦血,“本督在这,别怕。” 谢南栀一五一十讲述那天被刀疤男围堵的细节过程。 听完,不等顾危发号施令,雁回却是手痒难耐。 “敢欺负小爷护着的人,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他将手中的吃食丢给追风,活动开腕间关节,纵身一跃,身姿敏捷如风,在三人间来回穿梭。 一眨眼的功夫,三人趴在地上鼻青脸肿。 雁回脚踩刀疤男的脸,笑得狂妄自大:“小爷还没下死手你们怎么就倒下了?别闹,快起来再玩会儿。” 见扬州恶霸终于被人教训,躲在一边的摊贩老板还有游人立即围上来指指点点。 “这个月都第几次了?这些人有完没完。” “终于有人惩治这些恶霸。” “你这话说得忒早了,他们这群人一看就是外地来的,怎么和这三人斗,他们背后可是......” “嘘!别说了,官爷来了。” 群众一哄而散,官吏迅速将八人围在其中。 “何人在此喧哗闹事!”领头那位呵斥,“还不快把人放开!” 雁回指着地上三人:“这三人当街杀人,你们快把他们抓走。” “我呸!你知不知道你老子我是谁!我们是知州府的人,就你们这几个外乡人还想抓我?老子先把你们关到牢里去!”地上的恶霸虽手脚伏地,却仍旧气焰嚣张。 围在一圈的官吏拔刀指向雁回,显然没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你把脚松开,否则我先拿你是问。”领头的官爷推开雁回,没推动,只能厉声警告。 雁回朝着刀疤男啐上一口,识趣地退到督主身边。 恶霸三人趴在地上蛄蛹好半晌,终于借着官差的力爬起身。 “你们五个,涉嫌命案以及殴打百姓,全部带回衙门审判。”领头的招手,几人当即被围住。 雁回惊呆,咽下口水吐槽:“嘿!想不到这扬州城竟有比主还黑的官。” 顾危:“......” ...... 衙门内,县令捏着胡子迟迟不语。 顾危五人站在右边,恶霸三人站在左边。 待外头进来一个自称知州府管事的小老头,这堂才正式开审。 “县令老爷,这都是个误会。”小老头躬腰,“死的那人是知州府的下人,他偷了府上的东西不肯交出来,府上的人迫不得已才追出来的。” “这仨恶霸是你们知州府的人?”雁回嘴角抽搐,谁家好人府上招募这种货色。 “这位郎君误会了,我们府上的人追不上他,三位爷好心,这才帮我们捉拿小贼。”小老头面带笑意,客气地朝雁回解释。 “你们这叫捉拿?你们这分明是故意伤人。” 谁家捉拿盗贼抄起一块比脑袋还大的石头砸人头上,这不是明晃晃的凶杀! “我们那是想砸他脚阻拦他,一不小心失手才砸了脑袋,要不是你们几个挡路,我们至于错手杀人?!”恶霸头子说得那叫一个抱屈衔冤。 小满看不惯这些恶贯满盈还一嘴谎话的人,她出声指认:“我们都看到了,你们几个就是故意杀人!人证物证都在,你们有什么好狡辩的!” “你找死是不是!”刀疤男冲上前,作势要殴打小女娘。 雁回欺身拦住,捏住他的左手稍一用力,只听骨头脆裂,手腕被他卸下。 “给你脸了在这叫,你又知不知道我们这位是谁啊?” “一群小白脸!穿得人模狗样的就想在我扬州城装横,别怪我,欸欸欸——轻点——” 刀疤男左臂被人反压在背上,整个人扭曲成一团。 高坐在上的县令闻言,视线在五人身上流转。 样貌周正,气质不凡,服饰打扮更加雍容华贵。 再定睛一看,如高峰之巅般凌冽锐利的男人悠然摩挲指间獠牙银戒。 这银戒...... 县令当即背脊冒汗,当官之人,虽不是个个都见过青面獠牙的顾督主,可谁没听说过关于他惨无人道的传说。 他招手唤来主簿,遮住嘴巴在人耳侧吩咐。 “快去通知知州大人!” ...... 知州府的大门被人撞开,恶霸三人被踹进府内,恰巧撞上出门的知州大人。 四人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还不快滚开!”郝知州推开三人怒号。 兀自爬起身,拍去锦服上的灰尘,眼尾一瞄,恰好瞄见闲庭信步的顾督主迎面走来。 他连忙奴颜婢膝,凑上去恭迎:“不知顾督主莅临扬州,没有招待好几位是我的失职。” 又命手下厮吏速去泡茶准备:“还不快请几位大人进去!” 几人也不客气,跟着顾危直进大堂。 匆匆从衙门赶回来的管事小老头拉住郝知州,眼睛如鼠目:“大人可得小心,听说这个京城来的顾督主杀人如麻,性情不定,最是心狠手辣。” 郝知州冷脸,全然不似方才谄媚:“怕什么?不过阉人尔,也敢来扬州摆谱。” 第70章 她是本督妹妹 顾危毫不客气地在堂内坐下,谢南栀跟在后面,环视一圈堂内摆设布置,学着督主的样子坐在他身边。 有其主,必有其仆。 对面雁回把剑拍在案几,掀开长袍,翘起二郎腿大大咧咧坐在椅上。 追风这会儿又不知藏哪去了,唯有小满规规矩矩站在她家女娘身边。 郝知州命人将恶霸三人带下去,仓促赶来堂内,瞥见小满,语气随和:“这位女娘也请坐吧。” “小玉米,快过来。”雁回朝她招手。 她试探地看向谢南栀,后者微微扭身拍拍她的腰,示意她去坐。 于是小满屁颠屁颠跑到雁回身边坐下。 府上女使端来热茶分发给四人。 茶水清明澄澈,茶叶还未完全湿润浸透,热气袅袅腾空,烫得杯壁挂着玉润水珠。 谢南栀谨小慎微端起茶托,撅着嘴将茶水吹凉。 她瞄了眼端茶倒水的女使,又瞧了瞧坐于主位的郝知州,见没一个人反应、举止异常,还以为给客人上刚泡的烫茶是扬州的特色。 往日她在谢国公府时,府上招待外宾端上的都是温热茶水,知州府这烫茶端上来叫人如何下嘴。 顾危偏头瞥一眼颇有耐心吹茶的谢南栀,复又看向案几上那杯依稀可见热浪的茶。 他嘴角微蹙,冷着一双深眸讥讽上座:“知州大人好心思。” 许多大户人家不嫌泡茶工序繁琐,往往以温茶待客,茶水不会过凉,也不会过烫,以致无法下嘴。 待宾客高谈闲话,茶水喝尽,或是冷了,再由女使重新添茶倒水。 一二来去,话也聊了,茶也喝了。 而知州府内的女使端来滚烫的茶水,也不见郝知州发怒训诫,可见他并不想让顾督主一行人久留。 郝知州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打着马虎眼转移话题:“不知顾督主来扬州是游玩?还是有事务在身?” 顾危没有理他,他强颜欢笑。 “说来说去都是我管家不严,出了盗贼一事,惊扰了顾督主,罪过呀。” 男人视线从茶杯瓷器转移到桌椅,他问:“所以,下人是偷了什么东西?”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钱财,只不过是家父留给我的书画,下人们不懂画,大概误以为是名家所出,所以才经常偷了画出去卖。”郝知州端起手边杯子,喝下一口茶。 他那杯显然要凉一些。 “那你就能把他们打死?”想到惨死街头的流民,顾危双目中仿若有波涛汹涌。 “顾督主冤枉啊!我手下他们真不是故意的!”郝知州猛然将茶杯放在案几,溅出的水渍淅淅沥沥洒在深棕的桌面。 “你都不在场,怎么就肯定他们不是故意杀人?”督主射去一记眼风,如飓风般掩住口鼻,叫人无法呼吸,“况且,本督听在场街坊说,这个月已发生数起同类事件,难不成每次都是不小心?” 郝知州卑屈地拍拍双膝,语重心长地指着某一处空气道:“不瞒您说,其实这个月被打死的那些个下人都是燕国的贱民,他们无家可归,流窜至此,我好心好意收留他们,给他们营生,可他们却还要干出偷鸡摸狗的事情,这样的人就活该被打死!” 顾危掐着獠牙银戒的指尖发白,眼中腾升的焰火彻底吞噬碧渊。 心中恨意滔滔不绝,他真想抄起银剑,一把刺死这腐败无能的狗官! 可他不行,他不能让计划,让好不容易隐瞒的一切功亏一篑。 “督主,这杯可以喝了。” 谢南栀的声音将他从入魔的边缘拽了回来,她将吹凉的茶水递给他,又端起案几上的那杯轻轻抿上一口,烫得香软小舌冒头,在空气中打转又卒然收缩回去。 顾危盯着小女娘半歇,眼中的热浪凶意褪去半数。 只听她嗓音轻柔却铿锵有力:“你作为一名知州,保护一方百姓是你的职责。燕国流民既已打上烙印放入大梁,就也是大梁的百姓。” “你作为扬州的父母官,难道还要将人分个三六九等,将性命分出高低贵贱吗?” “在你们这些贪官眼中,人命就这么不值钱?” 燕国亡国,流民大批涌入大梁那年,她八岁。 她的父亲谢淮正是那场战役中的一名领头将军,凯旋后,她总能听他嫌弃那方水土,嫌弃那群灰头土脸已没有家的人。 她不明白,谢淮为何没有怜悯之心。 正是因为不明白,才让年长些的她也命丧谢淮之手。 “不知这位是?”郝知州五指并拢指向谢南栀。 谢南栀放下茶杯纳闷。 如今她已离开谢府,自然不是谢家嫡女。 可她身居督主府,却又不是府上女使,应当以什么身份回复他? 顾危见小女娘犹豫不决,心中暗爽,替她回答:“她是本督妹妹。” 郝知州闻言表情木然,心中打鼓。 他安插的耳目难道不行了?怎么从未听说顾危还有个妹妹? 将面色绯红的小女娘从头到脚端量一遍,这才客套抱拳:“久仰久仰。” “敢问女娘如何称呼?” 谢南栀心跳声如洪钟,滑嫩的脸蛋仿若煮熟的鸡蛋般滚烫,双颊如初绽的桃花,怀着羞怯与犹疑,她阒然偷瞄督主,再也听不进郝知州的话。 顾危没有注意,仍在奚弄:“郝大人既然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今日的事情,本督会一五一十禀明陛下。” 语毕,他健步如飞,似乎害怕在知州府多浪费一分一秒。 没给人挽留的机会,郝知州见四人已出大门,他难得慌乱不安。 唤来管事小老头,目光尖锐歹毒。 “你安排人去跟着他们,切记,不可暴露。” ...... 宽敞的街上,谢南栀耷拉脑袋步伐缓慢。 谁都能瞧出她心事重重,却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顾危陡然止步,小女娘在旁人讶异的视线中直直撞上去。 “嗷——” 她捂着头顶,抬眼便撞上督主玩味的视线。 “你在想什么?”男人嘴角弧度上扬,眼尾轻佻。 “督主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谢南栀微咬下唇,眼眸试探地迎上赤热,却抵不住心中痒酥酥的,鼓起双颊垂头。 她明明不是督主的妹妹...... 督主为何要说些奇怪的话叫人误会。 顾危偏头,略微弯腰:“哪句?” 他明知故问,就想看小娇娘不知所措的样子。 谢南栀攥着衣袖,羞红脸:“我什么时候成督主的妹妹了?” 男人盯上她小小的耳垂,肉嘟嘟,粉嫩嫩,瞧着手感不错。 颀长玉指不知不觉轻碰软滑,他气声缱绻: “本督豁出性命护着你,你唤声阿兄不应当吗?” 第71章 一个阉人养什么妹妹 小娇娘耳边泛起酥麻,连带着脖颈后的肌肤战栗。 她全身绷紧僵硬不敢动弹。 顾危看她害羞,直起身子:“当然了,你不愿意本督也不——” “阿兄......” 黏糊糊的声音就这么轻飘飘地旋进男人心中,谢南栀仰着一双盈盈秋水的双眸凝视督主,其中漆黑的瞳孔倒映精雕细刻的容颜,漾起层层涟漪。 “阿兄。” 见男人有些许发愣,她又唤一声。 如若唤句“阿兄”就能让督主多护着她,能对她的复仇大任有益,就是唤成千上万遍也无妨。 督主和小女娘还在暗戳戳眉来眼去,站在旁边替雁回分担吃食的小满捏着八宝酥喃喃:“嘶——总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三人闻言,不约而同朝她看去。 “哎呀!究竟是什么呢?”小满嘴里塞得满当,因为记不起事情愈发烦闷,吐词也含糊不清。 四人在大街中央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灵光闪过,谢南栀猛地一拍后脑勺。 糟糕! 早膳! ...... 回到小院时,躺在担架上的祁岁几乎要饿成干尸。 “你们......还记得我啊......” 他浑身乏力,只剩个眼珠子在眶内打转。 “阿栀妹妹......我......好......饿......” 谢南栀心孤意怯,不敢迎上他的视线,搬来一张木凳在他身边坐下,端着临时买来的馄饨亲手喂他。 “祁岁哥哥,这碗馄饨还热乎,你快吃吧。” “急什么,待会就吃午膳了,也不差这一两口。” 顾危心中吃味,忍不住呲呲几句。 谢南栀都没亲手给他喂过食,凭什么喂祁岁?! 他瞧两人不顺眼,兀自走到灶台边,刻意将锅碗瓢盆撞得叮呤哐啷。 有这待遇,祁岁自然是要炫耀的。 少年每吃一口都要发出咂舌:“阿栀妹妹亲自给我买的馄饨当然要吃了,又不是谁都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末了,还特意对着灶台的方向扬声:“若是馄饨吃饱了,那顾督主今日做的膳食,我自然是可吃,也可不吃。” “行。”顾危从缸里舀出一盆水泼入锅中,“有本事你就连往后的饭也别吃。” 院内的拌嘴争论不休,院子外面,一名灰头土脸的无名小卒趴在门缝上,默默听完全程后快步离开。 ...... “阿兄?” 知州府内,郝知州听无名小卒汇报,从出了知州府到院内争吵,事无巨细。 “敢情不是他亲妹妹。” 难怪他没听见风声。 郝知州将手中的画卷递给管事,眉眼里尽是鄙夷:“一个阉人养什么妹妹,怕不是给自己养的小媳妇吧?” 管事掐着笑意在一旁附和:“话说一个都督住那么个小院,院里有几号人,就这点排场,也不过如此,还以为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看来家主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无名小卒领了赏银不动声色地退下,郝知州冲管事摆摆手,悠闲地拿起另一叠画卷:“行了,你下去安排吧。他既然要插手我的事情,就别怪我让他吃点苦头。” “只是......”管事仍旧在一旁卑躬屈膝。 “只是什么?” “只是听县令说,那阉人身边有一个武功高超的侍卫,想伤他,恐怕有点困难。” 郝知州不屑一顾,随手将画卷扔到桌上,端起茶杯喝上一口:“怕什么,伤不了他,不是还有他的好妹妹吗?” ...... 深夜,弯月当空,群星隐匿在浮云之后,暗黑的苍穹一片死寂。 院内陷入昏睡,余下此起彼伏的呼吸。 院外,两名黑衣人悄悄撬开门阀,闪身进院。 一人在顾危房外,拿出一根点燃的熏烟戳破薄透纸窗,静待片刻,确保屋内的人迷晕昏倒,才自如地走向另一间房。 “好了吗?”他问谢南栀屋外的同伙。 同伙做了个继续的手势,两人笑得下流丑陋,光明正大地走进小女娘的寝屋。 挑起帘帏,榻上睡着两名女娘。 “你一个,我一个,速战速决。” 其中一人发话,另一人摩挲双手,作势要解开裤带。 “这种事得慢慢来,哪能图快。” 污言秽语间,腌臜的手朝小女娘伸去。 还未触碰到细嫩玉肌,银光乍现,刀光剑影踌躇,两人被踹飞出去。 在院里打了个滚,欲想拿刀,却使唤不动双手。 定睛一看,地上躺着四只鲜血淋漓的大掌。 “谁?是谁下手如此狠毒?!” 一人倒在地上疼得死去活来,另一人任血喷洒,眯着眸子质问。 潜伏在黑暗中的追风执剑在月色中露面,他守在谢南栀寝屋外,听污血从剑刃滴落,砸在地上,略显惊悚。 另一边,顾危扣好衣襟,款步出门,冷眼瞧着院内的两名刺客,没有丝毫慌乱讶异。 “你......你们......怎么会?你们不是都被我迷晕了吗?” 地上的人语无伦次,疼痛麻痹了神经,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顾危将药瓶交给追风,让他进屋给谢南栀和小满服下。 他转身面向院内,瞥了一眼自己寝屋,勾着嘴角暗笑:“被你们晕倒的只有一个。” 雁回从树上跳下来,情不自禁可怜祁岁。 得罪他家主的都没有好下场,不过祁公子身负重伤,吸入迷烟也算因祸得福,至少今晚能睡个好觉。 “可恶!你们早就知道了?”黑衣人后知后觉。 “不然,怎么引你们入局?”谢南栀被小满扶着从屋内出来。 不得不说,督主能身居高位,除了会拍临帝马屁之外,定然有过人之处。 从知州府一出来,他早就算好接下来的一切,静静等候出洞的小蛇。 两名黑衣人闻言对视一眼,仿佛下定决心般准备咬舌自尽。 雁回眼疾手快,迅速点穴定住二人行为,不可思议地呢喃:“你们是死侍?” ...... 翌日一早,顾危带兵包围知州府。 他大剌剌走进府内,坐在上回来的位置。 管事小老头连滚带爬跑到郝知州身侧,遮手附在他耳边:“家主不好了!昨晚那两人没回来!” 郝知州眼神瞬间凝滞,看向大门外的官兵,又看了眼谢南栀,这才转而询问顾危。 “顾督主一大早带这么多人来我府上是何意?” 顾危不屑与他弯绕,直言:“郝大人真是大手笔,竟还培养了死侍。” 要知道,除了某些位高权重的王爷和将军会培养私兵外,其余官员既没有财力,也没有人脉和权利。 而郝知州的手中能有死侍,定然可疑。 “暗杀本督的那群人也是你安排好的吧。”顾危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布料,布料上缝制虎纹,与昨晚两名刺客所穿布料如出一辙,“大人手这么长,居然和苼洲晋王也有牵连。” 当初抓捕晋王时,偶然发现他手下养着一队私兵,于是没急着将他上交陛下,反倒是关入督主府的暗牢中,为的就是引蛇出洞。 没承想,这一引,不仅引出了谢淮的部下,还把扬州城的知州也给揪了出来。 郝知州面上呆愣,心中却在盘算如何脱险。 “顾督主说的哪儿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是吗?那本督就和你说说听得明白的话。” 顾危右手一个响指,雁回领着一群府中下人候在堂内,每个人后脖颈上都打着烙印。 “郝大人,这些人你不会跟本督说你不认识吧?” 郝知州推搡管事,眼神埋怨,而督主的威压如芒在背,他不得不答。 “顾督主,这些人看穿衣打扮兴许是我府上的厮吏。” “那就对了,你私自招揽流民一事,认也不认?”顾危打开自己带来的水囊,当着郝知州的面喝得畅快。 意在讽刺烫茶一事。 “这流民怎么还有私自招揽一说?”郝知州打马虎眼。 “看来这位郝大人是誓死不认啊,主,让我来。”雁回得了顾危首肯,掏出新鞭子抽在地上,如地动山摇,发出尖锐声响。 他手腕借力,鞭子如蛇紧紧缠住郝知州,将人甩在地上,门牙撞碎两颗。 男人想逃,而鞭子像有灵性般越绕越紧。 松开的瞬间抽在身上,叫一身肥膘的贪官如何承受。 顾危以哀嚎求饶为伴,接过谢南栀递来的早茶,有滋有味地品尝。 “我说!我说!”郝知州趴在地上,魂飞魄散,“这些人是燕国的流民,扬州又离燕国近,有些流民不忍打上烙印,便偷偷来扬州城钻空子,被我逮到后就揽入自己府内,给他们烙了个七分像的印记。” “然后呢?”督主端着早茶走到郝知州身边蹲下,“你私自收揽流民不说,还叫他们为难当地百姓,尽干些不为人道的事情,如果他们不从或是干得不好,你便像昨日一样找个由头将他们杀害。” “本督说的是也不是?” 谢南栀站在一旁噤声,感慨督主手段。 不知他从来扬州前就已布局,还是来扬州这短短几日察觉不对,挖出幕后真相。 总之,督主的心机城府,她可望不可即。 “顾督主,你饶了我吧,我把我的银子都给你,你权当没瞧见不知道行不行?” 郝知州伏在地上爬至顾危脚边,给管事使了个眼色,让他立即端来银两。 顾危耐着性子等啊等啊,终于等到管事小老头差人抬着一口大箱子,里面堆积数不胜数的银元宝。 “好,本督不告诉圣上。” 他一脚踢开郝知州的脏手,站起身: “本督现在就将你正法。” 第72章 她好似越发看不清督主的真面目了 雁回桎梏郝知州,薅着他的脖颈面向督主。 顾危从雁回腰间抽出佩剑,惊得一旁候着的流民瑟瑟发抖。 “顾督主......顾督主饶命啊!” 郝知州全身不能动弹,眼看着剑刃从他双颊划至下颌,他哑着嗓音求饶。 男人神情阴鸷,恍若未闻,执剑刺入脸面,刻下“死”字。 雁回蓦地收手,任鲜血淋漓的郝知州在地上扑腾打滚。 他双手捂面,血液渗过指缝扑入尘埃,污了一片净土。 “雁回,你待会把这些流民带下去,给他们安排一份靠谱的差事。”顾危将佩剑扔给雁回,又夺来他的鞭子抽在手中玩弄一番。 鞭上的血腥气未散,男人深吸一口浊气,任腥甜在鼻尖萦绕。 他要释放,要嗜血。 他生来是覆灭万物的邪魔,就应当嗜血如命。 谢南栀不敢注视撕心裂肺的郝知州,躲在督主身后偷偷谛视他。 颈项颀长,肩宽窄腰,一双玉手抚摸绕在鞭子尾端,墨发流泻,仿若没有七情六欲。 他面对郝知州时散发的气质如黑心魑魅,要将人撕裂丢入燃不尽的地狱之火。 而往常最是薄情寡义的男人,方才居然命雁回给流民安排靠谱的差事。 待在督主身边越久,她好似越发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了。 一黑一白,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男人钳住鞭子,语气玩弄:“郝大人,本督给你一次逃跑的机会如何?” 郝知州仍旧跪在原地,掩面的手稍稍挪开,露出一双惶恐赤红的双目。 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跌坐在地没有逃跑的趋势。 “三——” ......众人心跳加速倒捏把汗,独独郝知州未动。 “二——” ......瞥见周遭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他好似才明白游戏规则,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往外狂奔。 “一。” 凛冬将至,韧鞭出手。 男人眸中寒意泄露,鞭子犹如镶着冰刃,抽在郝知州身上当即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后者脚下踉跄,摔在门槛。 顾危步步逼近,叫他吓得屁滚尿流,深色的锦服下一滩黄色污秽。 啧—— 真是个腌臜东西。 督主收鞭,还要踹上一脚:“郝大人,下辈子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不是什么人你都能欺负。” 戴着獠牙银戒的食指随手指向知州府外的一名官吏:“你,把他绑了,拖出去游街示众。” ...... 知州府外,官兵把守。 顾危目视郝知州被押入囚车,浑身戾气浓郁。 他身正如松,一步未动:“把知州府一锅端了,一个也不许留。” 语毕,任带刀官兵冲入府内,他跟上囚车。 脏乱的囚车在街上行驶缓慢,路边的百姓纷纷背过身不敢看,铺子里的老板客人连忙将门掩上。 待寥寥数人发现车内押解的是知州,才欢天喜地地凑上前奚弄。 “知州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有您被关在囚车里头的份。” “这是坏事做尽,终于遭报应了吧!” 其余人听了,略微窥探两眼,见所言不假接连涌上前。 有人朝他丢烂菜叶子,也有人将刚买的鸡蛋砸他脸上,还有人将铺子里未吃完的面食全部泼洒,溅得他本就痛苦难耐的脸雪上加霜。 囚车围绕扬州城行驶一大圈,至城墙底下,官吏将郝知州放出来。 顾危执剑指向罪人,面目阴沉:“郝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 “顾危!你罪孽深重,竟然连朝廷命官都敢杀!” 郝知州双脚无力,跨下车时卒然趔趄摔倒在地。 他撑起身子,骂得狠戾:“你以为杀了我,你回京以后还有活路吗?!” 男人嗤笑,深渊旋起洪流,嘴角不掩鄙薄:“活路是自己闯出来的,你一个连死路都闯不明白的人,好意思教本督做事?” “你这腌臜,不得好死!!”这一声吼得惊天动地,嗓子撕裂,他跪在地上呕出一滩血。 “行,那你就替本督先下去探探路吧。” 一剑没入心脏中央,郝知州眼白尽翻,当场死亡。 聚在周遭的百姓欢呼雀跃,亲眼见证尸体被挂上城墙。 人群沸反盈天,顾危逆着洪流生生挤出一条路来,不与旁人同乐,他仿佛被抽干气力,一步一顿,硬挺不倒的背影尤为落寞。 ...... 几人回到院中,谢南栀脸色不明,招呼未打径直回房。 另一边,顾危全身笼罩在阴鸷之中,无人敢上前惹他,他闭门不出。 余下的人各干各的,独留祁岁一人原地懵圈,不知所措。 深夜,月色泼洒。 祁岁面朝屏风呼呼大睡,嘴中呓语吐露不清。 顾危坐在榻边就着月光欣赏手中玉佩,玉佩通体清澈透亮,其上雕刻的蟠龙留首去尾,显然缺失一半。 眸中晦暗,对上月色时骤然清明富有杀机。 “阿爹,阿娘,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咚咚—— 凄冷的夜里,敲门声突起。 一记凶意稍纵即逝,顾危藏好玉佩,打开木门。 外面谢南栀低垂脑袋,捏着褙子衣角犹豫不决。 “何事?”男人问得干脆利落。 她攥紧细眉,眼珠盯着自己脚尖来回打转。 终于,她似乎下定决心,将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塞进顾危手中。 “这是我攒下来的所有银钱。” 顾危不明所以,掂了掂袋子的重量,冷嗤一声。 这是他这几月扔给小女娘的银钱,没想到又被她全部还了回来。 轻嗤一声,他眼神锐利,静候小女娘自己交代。 谢南栀见面前之人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镇定自若,她急得脱口而出。 “我知道,杀害朝廷命官是重罪,看在督主救过我好多次的份上,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你赶紧逃吧。” 小娇娘眼神真挚,鬓角碎发凌乱。 随着那缭绕的青丝,顾危忽而陷入回忆。 那晚夜黑风高,杀戮重重,阿爹阿娘也是这般,将银钱交至他手中,要他逃出生天。 抵不过父母以死相逼,他逃了,逃到一半回眸看时,城墙倾颓,身后的一切灰飞烟灭。 他再也没有家了。 男人冷硬的深眸柔和,凝视白水鉴心的小娇娘,他绽放玩心。 勾着唇角弯腰,与谢南栀视线齐平: “那你再唤我一声阿兄。” 第73章 要不,你和我一起逃吧? 谢南栀心中难免嗟叹,督主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赶紧逃,还在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双手笔直地绕在身前,贝齿微咬舌尖,硬生生挤出一句:“阿兄......” 略带点儿娇嗔的意味,惹得顾危心尖轻颤。 他将小女娘的一举一动绘在眸中,故意道:“这么担心我啊?” 没用“本督”自称,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仅仅只是顾危,不是大梁的都督。 “毕竟你救过我的命,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谢南栀分得清明。 无人教她家国情怀,礼义廉耻。 没有正统的教育,她依照自己内心行事。 不会因为顾危是大梁的奸佞就忘恩负义,将他绑了扔给那群自诩廉洁的官员。 若是这么做,她和谢府众人有何异。 男人的笑容彻底绽放,直起身子靠在门边,一派懒散随和。 “我若逃了,那你怎么办?” 谢南栀没想这么多,她不清楚当官之人的手段,更不知道屈打成招。 她因为心虚说话变得不太利索。 “我......我一口咬死不知道。” 顾危瞧她怂样,笑容之中又掺了点讥诮。 就她这样还想当他的救世主? 他牵住小女娘腰前的系带,轻轻一拽,人就这么扑了上来。 “大理寺和刑部可都是些不长眼的东西,你被他们抓了去,不吐出点骨头,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既是恐吓她,也是实话实说。 他这个督主若是倒台,定是大梁一件重案。 不仅大理寺和刑部盯得紧,外头那些仇家更是挖地三尺也要撬出他的踪迹。 届时,莫说谢南栀,就是黑甲卫都得一个不落地带去审问。 回想起去大理寺验尸那回,潮湿阴暗的大牢,穷凶极恶的囚犯,还有不苟言笑的司直,谢南栀脚底生寒。 “再者,往日有我护着,你还能作威作福。可我走了,谢府的人怎么肯放过你。” 食指挑起小娇娘下颌,顾危凑近继续言语。 “你害谢辞舟颜面尽失,害谢淮丢了国公之位,你扔给谢府那么大一个烂摊子,没有我护着,他们定然要拿你开涮,到时候,一封断亲书能拦得住?你可别忘了,谢府在宫里还有人呢。” “这怎么能说是我害的?!这是报应!是他们应得的!!” 每每谈论到谢府,谢南栀的情绪总是异常激动。 可激动之后冷静下来,她着实后怕。 当初投靠督主,为的就是防止谢府的人迫害她。 而今,督主出事,她还如何安身立命。 眼见着小女娘陷入恐慌,他气声低沉,飘飘然的话语勾人夺魄。 “要不,你和我一起逃吧?” ...... 天将启明。 院内一行五人收拾好行李装上马车,雁回和追风抬着睡眼惺忪的祁岁进入车厢。 所幸,车内位置够宽敞。 他嘴中嘟囔:“这是又要去哪玩?” 伤口方今已缓慢长合,他能靠自己的力气稍稍起身活动。 当然,这也多亏了顾督主的照顾。 若不是时常将他一人丢在院内,恐怕成效没有这般显着。 顾危睥睨躺在他脚边的人,他只需抬脚用力,便能叫地上的人头脑开花。 可他现在不屑于这么做。 “我们去死里偷生,至于你,已经偷到生了就别搁这碍眼。” 祁岁听得云里雾里,恍惚间,马车停稳,帘子被掀开。 一张喜滋滋的大脸冒了进来,正是祁岁的侍从阿吉。 “郎君,你终于回来啦!” 也不管地上的人愿不愿意,雁回、追风合力将他拖下去交给阿吉。 适才落地,招呼未打,什么都未交代,马车扬长而去。 卷起的灰尘呛得祁岁咳喘不停。 他这是......被大部队抛弃了? ...... 谢南栀伏在窗牖,看着窗外云卷云舒,她心思深重。 数月以来,她遇见顾危,搬入青云巷久居。 不仅实现了离开谢府的计谋,还让谢淮当众向她道歉。 更重要的是,她拿到了断亲书,彻底和谢府断绝关系。 虽然关于她身世的秘密还未查明,但是...... 她看了眼正在假寐的督主,没承想到,权势滔天的大都督如今竟也陨落,和她一起踏上了逃亡的路程。 她不知道这条路选得是否正确。 可能多活一时是一时,重生的机会来之不易,她得好好把握。 与其被关入大牢永无天日,不如苟且偷生赖活着,总比又死在谢府强。 山间小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晃的谢南栀昏昏沉沉。 索性两眼一闭睡了一路。 每日吃饱喝足,下车活动片刻,上车又是一阵昏睡。 就这么无精打采地睡了数日,再睁眼,窗外的景象格外熟悉。 她蓦然一惊,这不是去京城的路吗?! 谢南栀吓出一身冷汗,回头看向督主,语调控制不住地激昂:“我们这是要......逃到京城?” 顾危仍是散漫做派,一会把玩折扇,一会吃颗葡萄。 说是逃亡,瞧着更像游山玩水。 他眉眼轻佻:“小阿栀,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 天蒙蒙亮,马车驶在京中街道畅通无阻。 街边摊贩小铺还未开张营业,午门外已有不少下车落轿赶着上早朝的官员。 督主的马车也停在这附近。 谢南栀吓得连忙拉紧帘帏,见顾危理好服饰准备下车,吓得她什么也不顾:“阿兄干嘛去?” 顾危掀帘的手一顿,回头便见小女娘大惊失色。 他终是抚上毛茸茸的头顶,笑得随和温顺:“阿栀莫怕,在车内静候阿兄便是。” 临了,不放心又嘱咐一句:“阿兄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 紫宸殿外,顾危先去叩见临帝。 “朕不是准了顾卿的假,怎么就回来了?” 他行礼,被临帝扶起。 敛神正色,却不如往日悍戾。 “仙丹有了新进展,臣提前赶回来向陛下禀明喜讯。” “好!” 听闻仙丹,旁的事务临帝都不在乎了。 他瞥了眼顾危的常服,迈进紫宸殿内:“既然回来了,就上完朝再走吧。” “臣,遵旨。” 台下小太监高宣到场人数,朝会算作正式开始。 众人只知顾督主休假不在京中,方今见他身着常服上朝更是膛目结舌。 瞧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想来抵达盛京不久,而众人皆无耳闻。 况且历代朝会,不仅没有宦官上朝的特例,遑论宦官着常服上朝。 底下有人见不惯他受宠,躬腰站出来上谏:“臣举报顾督主屠杀朝廷命官。” 殿内倒吸一口凉气的人不少,不知此事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爱卿这是何意?” 谏议大夫抬眸瞪着向他挑眉的男人:“臣前几日收到密报,有人举报顾督主下到扬州城虐杀知州。” “他往日在京中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如今手都伸去扬州,陛下不能不罚啊!” 临帝闻言,内心并无波澜。 区区一个州县知州而已,杀了便换。 但为了安抚百官,他也得做做面子工程。 “顾卿,这事你认也不认?” “臣认。”顾危朝临帝作揖,转而直面底下朝臣,“你不说知州的腐败,不论县令的过错,独独说本督一人,是不是不太好啊?” “还是说,你心疼郝大人,想与他为伴?” 这话说得极其狐鸣枭噪,谏议大夫更是气得老脸煞白,霎时变为赤红,又转为黢黑,总之,面色不堪入目。 “够了!” 临帝呵斥。 第74章 朕将那位谢家女娘赐给你只是一句话的事 “那知州竟然腐败无能,便换个官员上任吧,朕乏了,无要事启奏就退朝吧。” 临帝甩开衣袖起身,无视跪在下面的谏议大夫径直往殿外走去。 “陛下!不可啊!” “奸邪一日不除,我大梁必有后患!” “您不惩处顾危这厮,会寒了天下人的心啊!!” 任他苦口婆心,临帝两耳不闻。 寒了天下人的心又如何,待他化神成仙,还不是他一统天下! 顾危跟在后面,陪同至御花园。 前者至池塘边,观望池中锦鲤,面色沉重:“顾卿,扬州城的知州究竟怎么回事?” 他在朝中维护顾危颜面,并不代表任其杀戮。 顾危上前一步,交出扬州带来的碎布料:“那些人不仅贪污行贿,还和晋王有牵连。” “晋王?”临帝瞥一眼,并未伸手去接,“难不成,他还不死心?” “陛下,臣查到晋王手中养着一批精锐,不妨稍加布局,将他们一网打尽。” “行,都交给你去办。”临帝从曹公公手中接过鱼饵扔进水中,“就凭他还想抢朕的皇位,简直痴心妄想!” 锦鲤聚集,围着鱼饵跳跃。 “对了,还有药吗?”临帝气闷,无心逗弄池中小鱼。 拍去手上零碎,面容不悦,“你最近给药越来越慢。” 顾危将布料收入怀中,“药效加强以后,仙丹更难炼制,陛下莫急,不出些时日,或许就要大功告成了。” “也是,这批新的仙丹吃下去以后,朕感觉身子骨爽朗轻盈不少。” 临帝想了想往后,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不出数月,朕就要羽化成仙,届时,别说整个大梁,朕要做这全天下的皇帝!”他挥开双臂,显尽锋芒。 待笑得没有气力,复而拍拍顾危的肩:“等朕大功告成,就封你为全天下的国师!到时候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臣,多谢陛下。”顾危低头应和,嘴角却是一抹诡谲弧度。 “对了,朕这些日子经常从贵妃那儿听闻谢女娘的事情。”临帝眉头紧锁,走近几步,“你老是把那小女娘带在身边莫不是对人家有什么想法?” “没有。”男人敛神,“因为要帮陛下盯着世家,所以臣才从世家揪个小女娘在身边逗弄,解解闷罢了。” 他可以护着谢南栀,却不能让她成为自己软肋。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儿女情长早就不是他能奢望的玩意。 临帝朝他下半身望了一眼,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说:“顾卿身子不爽朗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喜欢她,朕可以替你下旨,将那位谢家女娘赐给你只是一句话的事。” 顾危咧着嘴摇头,俨然一副浪荡样。 “陛下将她赏给臣,臣惶恐,生怕一个激动把人玩死。倒不如现在这样,慢慢来比较有趣。” 作为宦官头子,他虽暴戾狠毒,但于临帝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交心之人。 他对陛下的喜好了如指掌,从衣食住行,到特殊癖好,总能变着法子迎合临帝。 也正是这句暗含意味的话哄得人彻底放下下旨的心意。 临帝捧腹大笑,眸中打趣意味明显:“想不到顾卿比那些迂腐的男人还要会玩,朕就准你慢慢享受吧。” ...... 谢南栀悄悄从帘内探出两只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宫门。 朝会已散,百官鱼贯而出,独独不见顾危身影。 她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哪有人犯了事主动往宫内跑的,这不是上赶着去送脑袋吗? 想着追风作为暗卫,遮掩行迹的本事惊人,正欲叫他前去探查一番,就见顾危闲庭信步而来。 她一骨碌钻下马车,跑到男人身边仔细检查。 头还好好地立在脖子上,衣衫完整,毫发无伤。 她激动得热泪盈眶:“阿兄有没有事?陛下有没有降罪于你?” “怎么,你就这么想见本督死?” 闻言,谢南栀撅嘴赌气,不想搭理顾危。 他明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却还要这样逗她。 气不过,转身朝马车走去。 顾危弯曲手指敲在小娇娘头上:“你越来越嚣张了。” 而后牵起她的纤纤玉手,领她回了青云巷。 巷子里没有禁军把守,督主府门前也没有贴条。 谢南栀心中打鼓,偷偷打量顾危。 看来这回他是真的全身而退。 可她委实想不明白,杀了朝廷命官的督主进宫面圣居然能化险为夷,不仅没被打入大牢,甚至连责罚也未见。 他究竟有什么妖术能牢牢抓住临帝的心? 心中鼓声渐重,谢南栀越发惶恐。 他随随便便杀掉朝廷命官都不会换来一点惩处,那谢府呢? 他要毁掉谢府是不是也轻而易举? 本想借他权势给谢府致命一击,可下一瞬,她彻底否认了这个念头。 她必须手刃谢府,不能假手于人。 否则,她欠督主的人情就真的还不清了。 以他的势力,之后她想逃离督主府或许难于上青天,比谢府更甚。 马车停下,外头吵吵闹闹。 谢南栀跟在顾危身后进府,雁回命府上厮吏搬运行李,自己跑到一旁躲懒:“还是督主府舒服,我终于不用再睡屋顶!终于不用再睡树上了!” 小满跟在她家女娘身后,忍不住吐槽几句:“能跟在督主身边是你的福分,你怎么这么不知足。” 雁回麻溜地瞄了眼顾危,后者没有反应他才蹙起嘴角。 怎么还让这小玉米给装上了? 去了趟扬州,不仅他家主变了,祁公子变了,就连她也变了。 她变得圆滑不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可雁回并不承认自己是鬼,他反驳:“你懂什么?你个小玉米连树都爬不上去,还在这说我。” 两人吵得又是一顿不可开交。 谢南栀加快脚步在正堂内坐下,顾危也跟上去。 刚坐定,如上仙般无瑕的雁寻端着药瓶朝督主而来。 就在她露面的一刹那,雁回噤声,任小满叽叽喳喳也闭口不谈。 “主,这是新一批药。” “你继续加重药量。”顾危吩咐。 雁回推开小满,鬼鬼祟祟凑上前站在雁寻身边:“需不需要我帮你?” “祁公子受伤,这段时间都是我给他上药,我对药物研究精进不少,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声音仿佛上了夹子,略微做作。 小满踱步至谢南栀身边,皱着眉头不解:“他怎么忽然跟换了魂似的,不像他啊。” 耳尖如雁回,立即回头瞪她一眼。 就这一眼,小满全部了然。 大抵是雁回喜欢雁寻吧。 她捂嘴偷笑,笑声不经意间泄出。 雁回看着她恨得牙痒痒,字从齿间挤出:“你别捣乱!” 又凑到雁寻身边,想了想祁岁的招数,准备发起新一轮攻势。 然,嘴张开,话未出,被督主丢来一记眼刀。 他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小满身边。 顾危端详拇指小的瓷瓶,朝雁寻吩咐: “时机成熟,可以准备动手了。” 第75章 还望长兄务必处理掉谢南栀 回到梅园,园内干净无尘,同时刻有人居住一般。 谢南栀搬着椅凳坐在屋外,小满捧着一沓黄纸呈递过来。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字,笔迹苍劲有力。 有的是朗朗上口的诗词,有的是策论文章。 皆是谢潇所作,署名“无名公子”。 谢南栀一张一张翻阅,不得不说,谢府这位外室子在文采方面确实颇具灵性。 她会心一笑,这段时日她不在盛京城内,可这厚厚一叠纸张仍旧被递进督主府,看来窈娘他们也发现谢府恐怕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有谢辞舟这个正儿八经的嫡子在,还有孙氏在,一个花魁所生的私生子在谢府怎么会有出头之日? 就算他谢潇被认祖归宗,名声上总归是不好听的。 京中本就是拉帮结派的名利场,若不另辟蹊径,往后他无论仕途或是娶妻,孙氏不从中作梗已然万幸,遑论好的出路。 谢南栀又翻看几篇策论,她虽不懂这些,但读起来也还算是不错。 虽然不比谢辞舟的功力。 小满搬来一张小案几,将茶水放置在上面,她转述女使的话:“窈娘派人来送诗时说,谢郎君年幼时家贫,不曾上学。是近几年家境好转才自学作诗写文。” 十来岁自学的谢潇自然比不过自小在国子监就读的谢辞舟。 但,只要他不被京中权贵迷了眼,依旧勤学苦读,凭他的灵气,指不定也有出头之日。 凡事皆无定数。 谢南栀将纸张叠好交给小满:“你把这些全部给轩爷送去,叫他继续宣扬无名公子,切记,不要向他透露别的事情。” “是。” 小满前脚出门,后脚就有别的女使来请。 “谢女娘,小谢夫人送来请帖,请您去簪花宴一聚。” 小谢夫人赵昭宁? 她又有何事? 谢南栀没有推脱,换了身衣服待小满回来后一起出发。 虽是赵昭宁办的簪花宴,可这宴席却并不在谢府举办。 马车驶入一处庭院,谢南栀离开谢府后不常出门走动,以致她认不出这是哪家的院子。 门口有赵昭宁的贴身女使相迎,谢南栀颔首跟她进院。 院中央摆放整齐的大缸小缸,缸内百花齐放。 花香清幽淡雅,并不馥郁,闻起来不恼人。 谢南栀环顾一圈,已有不少女娘围在其间谈笑风生。 而这其中并未见到赵昭宁的身影。 许是看出她的困惑,女使伸手引路:“谢女娘,我家夫人在里屋等您。” 绕过抄手游廊,女使在正屋驻足。 “谢女娘,里边请。” 这间房正对院中央,确是个欣赏繁花的好地方。 谢南栀对花不太感兴趣,并未多看径直往屋内走。 里头等候多时的赵昭宁与她寒暄,两人客套地交流片刻方才坐下饮茶。 “谢女娘何时回的京城?” “今日清晨。” 顾督主是京中红人,他和谢南栀离开盛京时并未掩人耳目,两人不在京中不是个秘密。 而他们回京却是突发奇想,赶在他们抵达京城的当天,赵昭宁就能送来请帖,可见谢府耳力。 或是赵昭宁身边的耳力不凡。 “不知小谢夫人今日请我来有何要事?我猜,应该不是单纯邀我品花吧?”谢南栀轻轻抿了口茶水。 她能来见赵昭宁,自然不担心遭人暗算。 有追风暗中保护她,她没有什么可怕的。 “谢女娘既然开诚布公,那我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赵昭宁屏退下人。 “上次厢房内和你说的那些话,不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谢南栀不用思考,仍是那个答案。 她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不敢随意与旁人为伍,赵昭宁递来的橄榄枝她不敢接受。 小女娘默默喝茶吃点心,不费口舌。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没有关系,今日我是带着诚意来的。” 赵昭宁微微拍手,外头候着的女使进来递给谢南栀一张信纸。 是谢贵妃和谢淮来往的书信。 她虽然不曾见过谢贵妃的字迹,但谢淮的字迹她一清二楚。 “陛下这边本宫会再想办法,还望长兄务必处理掉谢南栀,切忌暴露她的身世......”谢南栀轻轻念出声。 她紧蹙眉尖,不太理解何为“处理”? 是......杀她灭口? 还有,她的身世究竟有何秘密,连谢贵妃都如此忌惮。 她想不明白这些,将手中的信纸反反复复读了数遍,仍旧分析不出缘由。 “你......怎么能拿到他们的书信?”谢南栀诧异。 谢淮虽为人自傲,但在处理政事方面一丝不苟。 他的书房连谢辞舟都不能进,赵昭宁又如何拿到的? 难不成......是谢府派这个与她没有交集的新妇引她上钩? “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我的办法,且没叫他们察觉。” 赵昭宁瞧破她的心思向她解释:“这样的诚意你待如何?” “你如今已经离开了谢府,想要探取机密或是动手脚都不方便,和我合作,我做你的线人如何?” 谢南栀不敢信她,她现在每走一步都有灰飞烟灭的可能,不敢妄下决断。 “如若你还不信我,我还有一个礼物分享给你。” 赵昭宁温和地抚上肚子,满脸仁慈怜爱。 “我有了。” 谢南栀看着平坦的小腹,那里暂时还看不出任何生命迹象。 “恭喜。” 语气平淡随和,没有惊喜讶然。 她对谢辞舟的孩子并不感兴趣。 若是以前,她定当欣喜若狂,满心欢喜地为小侄子的到来做准备。 可如今,谢辞舟与她背道而驰,堪称敌人。 敌人的孩子,爱从何来。 赵昭宁没管谢南栀作何感想,兀自拿出一件黄色的小衣裳,上面绣着旭日。 她说:“这衣裳是我自己一针一线缝的,我不盼他是儿还是女,我只希望他能成为全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又翻出配套的足衣、头衣,她笑得幸福恬美。 可下一瞬,眼中的期冀消散,余下的皆是怅然。 赵昭宁亲手收好拿出来的这些物样,凝视谢南栀的双眸。 她披肝沥胆:“可这孩子,不是谢辞舟的。” 第76章 你,在关心本督? 谢南栀捏了捏耳垂,有些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赵昭宁瞧出小女娘的震惊,自嘲一笑,落寞的神情中憎恨纷杂。 “你没听错,这孩子是别人的。” 她捏起一根赤蔷薇放至鼻尖轻嗅,走至谢南栀桌前将根茎插入空荡的瓷瓶之中。 “我可以跟你分享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与祁岁眼中的炽热不同,与顾危眼中的凛冽有别,赵昭宁眼中是苦涩的漩涡。 “这个秘密能定我生死,我本不想告诉你,想另辟蹊径获取你的信任,但现在来不及了,如若你听完还不相信我,那我......” “你说。”谢南栀仿佛能穿透她的屏障望见她身后的酸楚。 明明还没有决定与她联手,却好似已与她并肩齐行。 “在和谢辞舟成亲之前,我就已经和别的郎君私相授受了。”说起那人,赵昭宁脸上的悻悻短暂消失片刻,“他是一个秀才,文采斐然,清秀貌美,对我也很好,可惜我父母不接受他,嫌他穷,嫌他没地位。” “我不怪他们,怪只怪我投错了胎,我们这样的女娘生来就是要被嫁给权势地位的。” 谢南栀毫不自知地蹙眉,她想若是她仍在谢府,她会被谢淮、孙氏许配给什么样的人家。 她想不出,因为这个设想本就荒唐。 她早已死在及笄这年,何谈婚配。 “那你找我合作的目的是什么?” 赵昭宁拿起茶壶往小女娘的杯中添茶:“我的父亲与公公交好多年,他明知道公公逛窑子吃花酒,明知道谢国公府的丑闻,却依旧将我嫁过去换取利益,我恨啊!” “他们明明知道我已有心上人,可为了能让我顺利嫁入谢国公府将我锁在房中,逼我......和他断绝往来,甚至......当着我的面要把他的腿打断,我只能暂且答应这门婚事。” 谢南栀微微颔首谢过,端起茶杯饮了半数:“那你为何不逃?” “逃?我怎么没逃,可你知道被严加看管的深闺之女要逃有多难吗?不过好在我确实逃了,那段时间是我过得最幸福的时候,我不知道府上的人何时会找到我,所以,我委身于他,可惜,之后没多久就被抓了回去。” “后来,我进入谢国公府,想着谢辞舟既然有了温皖定然不会碰我,我也可以为他守身如玉,可我哪里知道,谢辞舟压根就不爱温皖!” 莹珠从眼尾坠落,赵昭宁立时抹去,咬着下唇面容倔强。 “我每天编着各种理由,为的就是让谢辞舟不碰我。在这件事情上,我也得多谢你,要不是你常常找国公府麻烦,惹得谢辞舟恼怒,或许我早已被玷污。”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更加寝食难安,我想逃走,可是我知道仅凭我自己的力量绝无可能,而他......也不知道腿伤养好了没有。谢府如今水深火热,我的母家更不可能帮我,我只能找你。” 谢南栀让她先坐下:“你都不知我是好是坏,就敢贸然和我合作?” “那又如何?人生不过一死,若是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整日被困在宅院内的一隅,那我与死了有何异?” 听了赵昭宁的话,谢南栀若有所思。 从这封信纸来看,她不相信小谢夫人会造假。 那么,谢府的人既然要把她往绝路上逼,防守不行,她还必须抓紧时间展开攻击。 谢南栀提起裙裾站起身,莞尔一笑。 “行,预祝我们合作顺利。” ....... 回到青云巷时,天幕暗沉。 谢南栀闷声往梅园方向走,直面撞见蓊郁樟树下,一名黑衣人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男人阖目躺在地上丧失行动能力,任黑衣人拖拽。 谢南栀身形一顿,迈出的右脚默默收回来。 她放慢呼吸,尽量稳住自己情绪。 对面的黑衣人弯腰抬眸,瞧她的时候并无杀意。 大树下仿佛凿有一条楚河汉界,他们各自为营,轻易不敢行动。 谢南栀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握住督主送她的匕首。 然,黑衣人仅是看她一眼,扛起男人翻墙逃跑。 她顿时松懈。 看来跟在督主身边也不太安全,杀戮不断。 她本想着赶紧回梅园歇息,可转念一想,黑衣人虽没对她起杀心,难保不会对督主产生威胁,保险起见,她应该将此事告知督主。 经过正堂时并未瞧见督主身影,于是谢南栀往秋园方向跑去。 正巧撞上身着官服的顾危。 “督主,刚刚府内闯入一名黑衣人......”谢南栀喘着粗气向他阐述。 男人听闻点点头,没有任何反应。 “本督有事,回来再说。” 嗓音沙哑,快步离开。 谢南栀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搔搔鬓角问小满:“督主染上风寒了吗?” 小满摇头。 两人没想太多,继续回园。 谢南栀刚坐下,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她仍觉得不放心,走到桌边吩咐小满研磨。 将适才发生的一切写在纸上,还专门在底部的位置配了一幅笔力不精的画。 她跑到秋园,在督主的书房门前踱步,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大门关闭,她稍稍推开一条缝,将纸夹在中间。 左思右想,觉得这个办法不太稳妥,还是准备放进屋内。 甫一推门,里面走出一个男人,是身着玄色常服的顾危。 谢南栀吓得差点跪在地上,她僵着步子缓缓后退。 “你......你......” 忽而记起之前在梅园外,洒扫女使讨论督主会分身术一事。 现在亲眼所见,她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隐忍着惊骇,她强装镇定,决定试探一番。 “督主渴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泡茶?” 男人面无表情:“有女使在,你忙什么?” “我......这不是怕你累着。” “你,在关心本督?” 他步步逼近,眼神淡然。 谢南栀总觉得哪里不对,拔出匕首挡在两人中间。 “说!你究竟是谁?” 第77章 你,就这么喜欢本督? 顾危瞥一眼匕首,和握着匕首颤抖的手。 他挑眉戏谑:“你想本督是谁?” 主动靠上利刃,逼得小娇娘步步后退。 “私闯督主府,你们有何目的?” 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谢南栀不动声色地打探四周。 追风究竟藏在哪里? 他怎么还不出来? 没注意到身后的石阶,小娇娘被绊得重心不稳,笔直往后倒去。 一阵天旋地转,顾危将人搂在怀中,一手掐腰,一手捏住小娇娘松手扔出的利刃。 “你从哪儿学的欲情故纵的手段?” 如山涧泉水清澈的嗓音与雪松气息相伴,谢南栀确定,面前这人是顾危无疑。 样貌可以模仿,但一个人身上的气息不能模仿。 “督主,真是你啊......” 顾危忍俊不禁,将匕首收鞘,手上力度加重。 小娇娘顺着力道贴上来。 “玩上瘾了?”他啧声打趣,“这是在玩角色扮演?你说,本督该怎么配合你。” “不是!”谢南栀娇嗔出声,不明白事态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是在玩游戏——怎么,你又想勾引本督?” 他牵住小女娘的手慢慢摩挲,感受她的柔软滑嫩。 引着柔荑抚上他的胸口,缓缓滑向腰间。 “这次,你想从哪开始脱本督的衣服?” 谢南栀羞得面红耳赤,想抽回手,却怎么也拽不动。 “我没有!督主欺负人!” “本督欺负你?”顾危低头凑到她耳边厮磨,“你欺负本督的时候怎么不说?” “偷亲本督嘴角——” “解开本督衣带——” “还——赖在本督房中不走,你,就这么喜欢本督?” 谢南栀听得一愣一愣的。 耳后肌肤战栗一片,鸡皮疙瘩竖起全身。 解释不清,她猛地推开督主,身上携带的纸条骤然掉在地上。 不对! 她明明有正事要说! 捡起纸条递给督主,她完整地讲述了一遍遇到黑衣人的过程。 可男人的目光从调笑卒然变为犀利,他收敛玩心,看上去不太好惹。 “你都看清了什么?” “就......就看他拖着那人走了......” “其余的呢?” “其余的......”一时紧张,小娇娘怎么也想不起其中细节,“我记不太清......” 她迎上督主视线,方才还与她言笑晏晏的男人,此刻仿佛浑身竖刺。 似乎要将她盯穿。 好像生怕她记住什么细节。 难不成,黑衣人是督主的人? 她的小脑袋瓜想不清楚这些是是非非,另一边,秋园门口,一个着官服打扮的督主大步流星朝他们二人而来。 谢南栀登时吓得眼珠都要跳出来,视线在督主们脸上打量。 看不出任何区别,莫非督主真会分身术? 两名顾危会面,神情一如既往。 穿常服的那位率先开口:“事情办妥了?” 另一人哑着嗓子答:“都办好了。” “你......你们......谁是我认识的督主?” 谢南栀夹在中间堂而皇之,努力拍着胸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若督主真会分身术,这么大一个秘密被她撞破,会不会杀她灭口? 她还沉浸在无尽的恐惧中,刚刚调戏她的那位督主哂笑:“你看他像吗?” 小女娘惝恍迷离。 而另一人抓住自己下颌一掀,里面露出雁回的脸。 “谢女娘,你不会被我吓着了吧?” 谢南栀盯着他手上的人皮面具嘴角抽搐:“没......没有......” 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传言背后的真相竟是......人皮面具。 愣了好半歇,她终于接受自己被骗的事实,却也没询问缘由。 在督主身边,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她要做个不闻窗外事的长命人。 “对了,过几天有几个外国使臣进京朝拜,集市最近格外热闹,你到时候要不要和本督一起去逛逛?” 顾危见她心不在焉,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使臣朝拜这么大的阵仗谢南栀自然好奇,她重重点头。 又想起男人身份,不太确定地问道:“可是,使臣进京你不需要陪同吗?” “本督陪同?”顾危示意雁回先去换下衣服,继而向她解释,“本督负责替陛下监察百官。” “再说了,这面子工程的活派本督去不合适吧?” 谢南栀竟还仔细想了想。 也是,接见使臣派宦官不合适。 派一个杀人如麻的宦官更不合适。 被自己的话幽默到,她笑得娇憨。 “你可知这回陛下派谁去接见使臣?”顾危故意抛出话题。 ...... 谢南栀回到梅园,终于能好生歇息一番。 小满见状,识趣地端来茶水,又跪在一旁替她捏腿。 “女娘,方才我回耳房的时候听说近日京中很是热闹,你要不要上街玩玩?” “还有那个什么醉仙楼,听说这几日结发夫妻去他们店里吃饭只要一半的价格,真便宜呀。” 谢南栀将茶水一饮而尽,扶起跪在地上的小满:“督主说过几日带我一起上街游玩,到时候我们就能去见识一下盛京城的繁荣啦。” “对了,你说的那家酒楼,他家饭菜好吃吗?” 小满凑过来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上街采买时,总能见到他家宾客繁多,想来是好吃的。” “还有,听闻这几日在他们店对诗还可以免费饮酒,要不是我不通文墨,不然我也想去凑凑热闹。” 小满还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谢南栀心中忽而有了主意。 她拎起裙摆往外跑:“走,去瞻园茶坊。” ...... 到的时候临近饭点,坊内宾客不多,轩爷不在台上。 谢南栀找了好一会儿,另有小厮引进,她才进到茶坊后院。 轩爷哼着小曲在叠他的新衣裳,见到小女娘笑得合不拢嘴:“谢女娘,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一个小女娘而已,自然得不到轩爷顶礼膜拜。 可谢南栀不同,她是他的财神爷。 莫说在谢府门前那次出手大方,就说她提供的话本,着实让他短短时日挣得盆满钵满。 此时见到小女娘,可不像见着散财童子一般。 “要我小轩子帮什么忙,您只管吩咐。” 谢南栀不摆款儿,与他隔着些距离说:“轩爷哪里的话,我这次来是希望您帮醉仙楼好好宣扬一下。” “醉仙楼?那是你的产业?”这话一出,轩爷立时觉得不可能。 她一个刚投靠顾督主没多久的小娇娘,哪有能耐盘下那百年老楼。 “轩爷真会说笑,我哪有那么大手笔,不过是想叫你散播一下,就说醉仙楼此次的诗,就连京中才子谢辞舟也难对出下半句。” 一听,轩爷立马明了。 敢情还是谢府的纠缠,他当即答应下来。 交代完事项,谢南栀又去集市上挑了几套素雅却别有一番风味的衣裙。 “女娘,督主不是给你买了好多布吗?瞧着都比这些好看华贵,你怎么还买呀?”小满拎着衣服不解。 “我自有用处。”处理完一切,谢南栀分外欢愉,“今天新买的这些衣裳必须日日以香熏烤,你切莫忘了。” ...... 使臣朝拜前夕。 小满蒙面,拎着布袋独自出现在谢府的侧门外。 第78章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苍穹澄澈,万里无云,仿若静谧的碧蓝湖水,不见圈圈波纹。 集市上,人头攒动,贩卖各种新奇玩意的摊贩卖力吆喝。 走几步可见杂耍,圈外围满了看客。 另有胡人胸前挂着托盘,盘上摆着中原不常见的花卉种子及小型摆件。 谢南栀被这壮丽景象震惊得连连赞叹。 “原来盛京城内竟有这么多人!”走几步便要伸长脖子眺望,“督主,这里好些东西我从未见过!” 顾危笑的含蓄,怕她走散,伸出自己右手:“你牵着本督衣袖,莫要走失了。” 小女娘欣喜牵住,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孩一般率真纯粹。 也是,谢南栀被囚在府内数年,可不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娃娃。 又听他说:“这才哪到哪,以前万人空巷的时候,那才叫盛世。” 小女娘向他投去艳羡的目光,却见他眸中星光隐匿,化为晦暗。 “只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谢南栀不太理解,一手牵着衣袖,另一只手握住男人小拇指,宽慰道:“怎么会?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定会再见。” 前世的她从不奢求自己能在世间自由穿行。 到死,她也没有体会过上街游玩的乐趣。 可现在,她不仅能赏灯会,逛集市,就连扬州她都去过。 只要活着,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顾危看着她有片刻出神,小拇指在她掌心勾了勾。 “逛这么久累了没有?要不要换换口味,去醉仙楼吃一顿?” 醉仙楼作为京中第一酒楼,满负盛名。 尤其是这特殊日子,楼内宾客络绎不绝。 谢南栀和顾危到时,正巧二楼只剩下一间包厢。 店小二领着二人往房间去:“二位客官来得真是时候,这间厢房位置视野极佳。” 语毕,他把两边窗户打开,左侧能直视街上景象,右侧能望见一楼正堂。 “二位客官要吃些什么?我们店正在搞活动,若是结发夫妻还能享受半价折扣。” “不......我们不是——”谢南栀红着脸解释。 “行,就按你们活动来。”顾危出声打断。 这是默认的意思? 可他俩根本不是那回事! 小娇娘羞赧万分,难道督主在乎的是那半价优惠? 谢南栀看不明白他的心思,又听店小二问道:“那二位可要对诗?若是对得好,还能免费饮酒。” “我听闻你们店的诗就连才子谢辞舟也都对不出来,我们还是不献丑了罢......”她故意提及。 “谢郎君这几日不曾来过我们店,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说到这个,店小二还有些疑惑,“来吃饭的客人们听闻谢郎君都对不出来,参加活动的人就更少了。” 谢南栀嫣然一笑,打听完情报,她随意应付两句。 店小二识趣,领着单子退下。 楼内虽宾客繁多,但上菜的速度却极快。 顾危用筷子将蒸鸡撕开,给小女娘夹一个鸡腿,又给自己夹了个鸡翅。 “试试,看看和督主府上的有何区别。” 谢南栀慢吞吞吃起来,汁水饱满,鸡肉滑嫩,正想回督主的话,听闻楼下一阵喧闹,她朝窗外看去。 原是谢辞舟站在堂内对出楼内诗句,引得旁人庆贺。 他本人笑得倨傲,下巴微仰,一派清高。 与他一行的同窗好友勾肩搭背,畅所欲言。 店小二不敢招惹这群公子哥们,躬腰上前询问:“谢郎君,二楼包厢此刻已满,您和您的朋友要不坐一楼大堂?” 谢辞舟环视一圈,一楼堂内人也不少,零星几桌还有空位。 他摆手,随和道:“无妨,一楼即可。” “哟!辞舟兄向来不同我们一起喝酒,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人勾上他的脖子调笑。 他寻着位置坐下,招呼小二上酒:“今日喝酒事小,主要还是想见识见识外国使臣朝拜。” 每五年便有一次大型使臣朝拜,对于他们这些公子哥来说,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过是来凑凑热闹。 可这回对于谢辞舟却不一样。 一好友大笑点明:“你们这就不懂了吧!今日是谢大将军亲自迎接使臣,这般荣誉,辞舟兄当然要请我们宴饮啦!” 一桌公子哥们哄笑一团,谢辞舟脊背挺直,享受旁人吹捧。 谢南栀将他们那桌尽收眼底,她如何不知,谢辞舟根本就是虚荣心作祟。 她故意放出谣言,为的就是引他前来。 他这么好脸面爱出风头的人,定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小女娘轻勾嘴角,忽而听闻外面有人高呼。 “使臣来啦!” 街上立时围个水泄不通。 ...... 城墙外,壮大的队伍渐近。 谢淮披甲戴胄站于巍峨城墙上俯瞰一切。 “将军,使臣队伍临近,是否开城门?” “开!” 谢淮转身,忽而瞥见城墙下的不远处有道熟悉身影。 那抹聘婷的白跪在菩提树下祈祷,不染世俗纷扰。 她怎么来了? 谢淮心中纳闷,多看几眼。 她安安静静跪在那,跪得虔诚。 好似周遭一切喧嚣与她隔绝。 来不及耽搁,他匆匆收回视线,走下台阶,上马。 两行队伍停在城门外,打头的是六名骑士,之后的马车铺陈华丽,檐顶挂着五彩流苏,流苏之下是影影绰绰可见车内的薄纱。 谢淮骑马上前:“我乃大梁骠骑大将军,特此前来迎接使臣。” 马车下面徒步的仆侍掀开薄纱,里面的使臣露出相貌。 他站起身:“大将军好生威风!” 寒暄客套一阵,冗长的队伍才启程继续往城内行驶。 京城内,官兵清路,黎民百姓挤在道路两旁。 谢淮骑马走在队伍前排,一眼望去尤为肃穆。 谢南栀挑眉看向街上盛景,曾经在她心中,谢淮的形象就如此刻一般伟岸。 如果他能分给自己一点父爱,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秘密,或许现在的她就和谢辞舟一般,在好友间炫耀自己的父亲。 她起身站在窗边,看着底下被拥护的男人冷笑一声。 只可惜,没有如果。 现在的她不羡慕谢辞舟,更不觉得谢淮是个什么好货色。 她在期待,期待今晚好戏上演。 第79章 我是大梁的谢世子,往后我还是大梁的谢国公 夜幕降临,星辰漫步。 谢淮从宫中出来时已换好常服,他将胄甲交给候在一旁的小厮。 本想径直回府,脑海里忽然闪过一抹白色身影。 不知在月色下,那抹白又会如何曼妙。 “你先回去,我还有事,不用跟来。”谢淮翻身上马,一人往城墙边赶。 他心痒痒,惦念城墙之下的那份宁谧。 城墙边,有一棵百年菩提。 谢淮到时,华灯初上,周遭无人。 仅一袭白衣女子跪在树下,一动不动,尽显虔诚。 他翻身下马,缓缓走去。 “窈娘。” 轻唤一声,惊得树下那人仓皇回眸。 风华绝艳之色抵住苍老,眼角虽有年岁的痕迹,可那份独一无二的妖冶和清纯融合,任她倩丽依旧。 见到来人,窈娘面上浮现一丝羞涩。 她拎起镶绣白花的裙摆起身,却被绊住。 娇呼一声,跌进奔赴而来的谢淮怀中。 “没事吧?” 浅淡清香从男人鼻尖掠过,他蹙眉,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窈娘匆匆躲开,低垂脑袋,簪着白花的青丝流泻于肩,零散几根银丝飘摇,彰显往昔岁月。 “奴没事。” 娇滴滴的声音一如当初,瞬间将谢淮拉回年少。 他与窈娘的初见就在这棵菩提树下。 刚吃完酒的少年郎遇见柔弱的女娘被围困在树下,她手里提着袋子,堪堪躲避骚扰她的地痞流氓。 少年郎被她的容颜震撼,几拳打倒混混。 那时的她,一袭白衣飘飘,簪着白花木簪,碎发零落,美得飘摇,美得破碎。 女娘慌乱的神情与红润的双眸撞在他心上,从此,他们陷入爱河纠缠数年。 “窈娘,是我误了你。”谢淮拳头握紧又松开,最终吐出无奈。 “奴不怪您。”她将碎发撩至耳后,规规矩矩站好,与他保持距离。 他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中刺痛。 窈娘已不是当初的小女娘,容颜衰老,却仍旧美丽。 仍旧能撩拨他的心弦。 “你在这干嘛?” “奴知道,奴不打声招呼就上门让您厌弃。”说着,声音越来越哽咽,“奴也知道,您最近因为被撤了国公的头衔正心烦意乱,所以奴这几日都跪在菩提树下,希望它能保佑您顺利接到使臣,希望陛下能收回成命。” 这一刻,仿佛世间仅此二人。 谢淮想到府上那个与他闹别扭的正室,又凝视面前这个一心为他的窈娘,他的心脏仿佛绽放一般迎来春季。 他走上前将人圈入自己怀中,用力吮吸她的芬香。 “莫要自称奴了,你是我孩儿的母亲,是我心爱之人。” “奴......妾知道了。” 仿佛过了好多个年岁,两人抱得难舍难分。 终是窈娘抵不住羞怯,轻轻推开男人。 “淮郎可曾用过晚膳?” “还没有,你呢?”声音是他这一段时日不曾有过的柔软。 “妾也没吃。” “走,我带你吃饭去。” 两手紧紧相握,视线交汇缠绵,迈出步子往繁盛之景。 ...... 谢淮牵着窈娘来到醉仙楼,要了一间包厢。 此刻,店内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无人注意楼内来往人群。 点完菜,谢淮燥热难耐,一颗火热的心怦怦乱跳。 他看向窈娘的视线燃火,再也忍不住。 厢房外吵嚷喧嚣,厢房内浓情蜜意。 楼内另一侧,谢辞舟趴在桌上,脸颊酡红。 他灌下一碗酒,就着满口酒香吐露芬芳:“我!谢辞舟谢世子!我爹!谢淮谢国公!你们别看我如今变为平民,那只是暂时的,陛下看到我爹迎使臣这么大阵仗,马上就会追封回来!” 席上同窗面面相觑,酒楼这人多眼杂的地方,他们不好谈论正事,更不能揣摩圣意。 有人劝他:“辞舟兄,在外不好谈论这些,你还是别说了。” “这有什么?我爹是骠骑大将军!我是谢氏一族!百年名门望族,我怕谁?” “辞舟兄,你醉了。” “我没醉!喝!继续喝!”谢辞舟招来店小二再上几坛酒,“你们啊,别看我现在落寞了,那都是顾危那阉人害的!要不了多久,我定铲了他!到时候,我还是大梁的谢世子,往后我还是大梁的谢国公!!”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张狂,笑得放浪。 忽而瞥见醉仙楼外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晃晃悠悠起身,踉跄着身形跑出去,挡住那人去路。 “谢潇?”他站不稳,在原地打转。 “你喝醉了。”谢潇淡淡一言,绕过他往旁边走。 依旧被他拦住:“你跑哪去?你一个外室子,一个私生子竟也敢在京中露面,敢来我面前显摆?” 同窗们听闻外面动静,匆匆跑出来抱住谢辞舟。 “辞舟兄,你喝醉了,别跟他计较。”怕他醉酒闹事,指着谢潇道,“你还不快滚!” “慢着!谁准你滚了!你给老子跪下!”谢辞舟已然醉得透彻,他力气不小,推开虚搂着他的好友,凑到谢潇面前。 谢潇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就这平淡的一眼,彻底激起了他的怒火。 一拳砸在少年脸上,谢辞舟兽性大发。 他不曾习武,却同谢淮学过一些三脚猫的功夫,轻而易举就将谢潇撂倒在地,叫人没有反抗的余力。 他揪着谢潇衣襟将人拖至醉仙楼堂内,惹来一楼宾客围观。 “大家伙儿都来看看啊,看他一个外室子如何没脸没皮,竟要与我争世子的头衔,我问你,你拿什么跟我争?拿你那破落穷酸样吗?”谢辞舟大放厥词。 同窗上前,拦在二人中间:“辞舟,别说了。” 然,谢辞舟仍不解气。 他推开同窗,对着谢潇拳打脚踢,嘴中辱骂不断。 “你算什么?你和谢南栀一样都是喝人血、吃人肉的烂货色,你们合起伙来针对我!我告诉你们!我不怕你们!” “我堂堂谢世子,所有人都拥护我,我是盛京城的权贵!就凭一个和阉人厮混的杂碎,还有你这个妓子生的玩意,你们能奈我何?!” 话说得极其猖狂,他抄起手边酒坛,使劲全身力气砸在谢潇头上。 吓得堂内妇人尖叫不已。 场面控制不住,谢辞舟的同窗好友们也不再相劝,退到一旁不愿惹是生非。 唯有谢辞舟一人几近癫狂。 他拖着毫无反驳之力的谢潇,一桌一桌向人介绍:这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是谢府的外室子。 一楼介绍完毕,他拖着人往二楼而去,誓要叫今晚醉仙楼的人全都知道,他谢潇!粗鄙不堪! 一连三间包厢被他敲开,他走向下一间房。 敲了好半晌,无人开门。 谢辞舟脾气躁怒,手下拍打加重。 好半晌,里头传来动静,门被打开。 谢淮整理衣襟,身后的窈娘面色桃红,满室旖旎。 谢辞舟站在原地,几人面面相觑。 第80章 跟在本督身边,小阿栀长进不少 “你们怎么在这?” 醉醺醺的少年郎摇头晃脑,似要将神智晃得清醒。 这个点应是父亲散值的时辰,他为何没有赶回去陪母亲,而是在醉仙楼幽会这个妓子?! 谢辞舟甩开谢潇,后者撞在栏杆发出闷哼。 他抬起手臂指着父亲身后的人,笑意酸涩:“她......怎么在这?” 谢淮揽住窈娘,挡在她身前:“大人的事情,你操什么心。” “母亲呢?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不回去同她庆祝,竟然出来和一个妓子私会?!”少年口无遮拦,当着酒楼众人的面质疑谢淮。 谢淮本就是个好面子的,当众被儿子质问与当众受辱无异,他面目阴沉,压着怒火警示:“谢辞舟!谁准你这么晚还在外面厮混!” 少年踉跄几步,将父亲的话全然当作耳旁风。 他环顾四周,不少男人、妇人观望。 忽而想起什么,瞄了眼厢房内的吃食,瞪视躲在后面的窈娘:“你们......你们竟以夫妻身份在这吃饭?” 他笑得嘲讽,皱着眉仿佛要哭出来:“你们这样将我母亲置于何地?你们......你们真是好样的!” 谢辞舟转身踹了谢潇一脚,发泄怒火:“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你和你娘一样都是个下流胚子!” 窈娘探出头来,这会儿才注意到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她冲上前,扑跪在地上抱住满脸是血的谢潇。 “潇儿!潇儿!你睁开眼睛看看娘!” 哭得梨花带雨刺痛少年双眸,谢辞舟伸手,欲想拽住窈娘,却被人踹飞在地。 “谁?!” 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他擦拭嘴角。 谢淮听着耳边娇柔的啜泣,一双眸子冷到极点。 看了眼四周,他拎起走廊边的水桶,将里头的水尽数泼在谢辞舟身上,给他浇了个透透彻彻。 “你这个畜生!闹够了没有!” “还不滚回家去!你娘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孽障!”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以致酒楼外也围了个满当。 谢淮丢不起这个脸,恨不得撬开地缝钻进去。 然而他不行,还是得直面众人。 气得他拂袖愤懑转身,又觉不妥,拖着谢辞舟的后衣襟离开。 ...... 二楼另一端,谢南栀合上窗牖,回到自己位置坐下。 她夹了几块肉塞进嘴里,瞧着心情颇佳。 “你给他们下的套?” 顾危端着酒杯,食指擦拭杯壁边缘。 小女娘不置可否,双颊鼓鼓囊囊,奋力咀嚼。 自督主告诉她迎接使臣的官员是谢淮时,她就开始布局。 首先她要做的,便是借着醉仙楼的活动,散布谢辞舟的消息。 和谢府的人生活十余年,她最是了解每个人的性格特征。 谢辞舟这人在外表现得清风朗月,是个恪守礼义廉耻的矜贵公子哥。 可她知道,其实他私底下倨傲自大,自视清高,觉得自己贵为世子就高高在上,享受世人夸赞追捧。 这样的人最容易拿捏。 她要轩爷放出消息,便是笃定谢辞舟定然会来醉仙楼出尽风头。 而谢辞舟酒品不佳也是她幼时得知的秘密。 所以,她要叫他在众人面前醉酒失仪。 至于谢淮,虽然城府深,但此刻的他也不堪一击。 正值丧失国公爵位的痛楚之中,又与孙氏闹得不可开交。 方今的他精神紧绷,渴望放松,渴望有人追寻。 给他下套只需窈娘即可。 用过往的美好拉他沦陷,凭窈娘的通情达理击溃孙氏的蛮横无理。 谢淮逃不出美人关。 至于谢潇,纯属巧合。 谢南栀没料到他的出现会加剧矛盾,闹到这个情形。 不过也好,将她的布局推至高潮。 顾危见小女娘落筷,拿出罗帕替她擦拭唇边,动作轻柔,眼神带钩:“跟在本督身边,小阿栀长进不少。” ...... 翌日,谢辞舟殴打谢府外室子且撞破谢淮与妓子苟合一事传遍整个盛京城。 无需轩爷画蛇添足,已然成为每家每户茶余饭后的闲话谈资。 谢府的采买女使拎着篮子快步往府内赶,可众人的闲聊冷不丁直钻耳朵。 “谢世子看着光风霁月,没想到昨日打起人来跟不要命一样,跟那路边混混有何区别。” “什么混混啊,人家那是顾督主的小叔子,教训人的路数自然如出一辙。” “再说了,哪还有什么谢世子,人家谢国公府早就被陛下夺爵,贬为庶民了。” 女使瞪了他们一眼,谢府的事情哪轮得到旁人置喙。 然,她的威慑力微乎其微,只好捂住耳朵跑回府。 刚一进门,就见谢辞舟跪在地上,人已然清醒。 瞧他神情,似乎颇为懊恼。 谢淮手握戒尺,抽在少年掌心。 每抽一下,都要咬牙斥责。 “叫你不回家,大半夜在外厮混!” “明知自己酒量不行,偏要在外酗酒!”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耍酒疯,我都替你臊得慌!” 谢辞舟疼得龇牙咧嘴,掌心破皮流血。 孙氏心疼,挡在他身前:“他也是去给你捧场子,一时高兴才失了分寸,你就原谅他这回吧!” “替我捧场子?”谢淮面色难看,语调拔高,“我是陛下钦点的大将军,用得着他一个毛头小子去给我捧场子?他是有多大能耐,比他老子还厉害?” 他一把推开孙氏:“妇人之仁如何成事?你莫要再挡在这里为他分辨!” “他把潇儿打成那样,不念手足之情,往后必闯大祸!” “我今日必得好好教训这个孽障!” 抄起戒尺砸下,却砸在孙氏臂膀。 “你要打就打死我吧!一口一个潇儿,他谢潇是你孩子,辞舟就不是你孩子了吗?” 孙氏眼眶盈泪,声嘶力竭:“自从那贱人来了府上,你可曾正眼看过我?” “昨日我布满一桌宴席,等到深夜都不见你人影,岂知你竟陪她去酒楼腻歪......” 她一把抹去眼尾屈辱:“行!你既然要和她过日子,那谢府主母我也不当了!” ...... 谢府内闹得人仰马翻。 谢府后门外,小满捧着箱奁递给窈娘。 “这是我家女娘命我给谢郎君送的膏药,督主府上的药总是比往常药要好使。” 仅过一夜,妇人脸上挤满憔悴。 她道过谢,目送小女使离开。 小满绕过几条巷子爬上一辆低调的马车。 “女娘,药已经送过去了。”她放下车内帘幔,“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谢南栀一笑置之:“别急,还没完呢。” 第81章 大将军的事,本督不好置喙 另一边,顾危和使臣在集市内游荡。 黑甲卫随行,将二人护在中间。 旁的平民百姓见了,想凑上前看,忌惮黑甲卫的凶狠,只得退让连连。 使臣在杂耍面前止步,那表演吞剑的手艺人本想展示绝活,见顾危气势轩昂,又有携刀黑甲卫在侧,吓得喉结滚动,手没拿稳差点出事故。 可使臣却兴致上头。 再看几个不同的杂耍艺人,使臣一时忘了时辰。 “要不先去酒楼用膳?”顾危仍是副冷冷的派头。 这也是临帝今日派他陪同的原因。 为了彰显大梁国力昌盛,不惧任何势力。 也为了给他们一些威慑,叫他们知道小国终究是小国,不入临帝的眼。 顾危领人行至醉仙楼,没要二楼包厢,特地与使臣在一楼就坐。 黑甲卫候在外头,堂内人满为患,倒也没注意督主,交谈声甚欢。 “听说昨晚就在这,谢家嫡子把谢家那个外室子打得满屋都是血。” “真的假的,谢家郎君不是出了名的光风霁月,矜贵温良,怎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况且他们似乎积怨已久,恰巧谢家郎君昨日饮酒,偶遇路过的外室子,将人拖到堂内,三拳两拳就把人揍得气息奄奄。” “竟有这事?那外室子也不还手?” “他哪打得过大将军的儿子?遑论还是个醉鬼。” 顾危听闻传言默不作声,淡定喝茶。 使臣虽不精通大梁语言,却也能听个大概。 他紧抿嘴唇打量一眼“命案现场”,往督主身边瑟缩,操着一口不流利的话问:“你们大梁的人都这么彪悍?” ...... 用完膳,队伍继续游逛。 使臣对大梁说书文化颇为好奇,于是顾危领着他来到瞻园茶坊。 正逢轩爷的话幕,他在台上讲得绘声绘色。 “据说呀,这个国公年轻时爱慕青楼花魁,与之共绘一段佳话,这般海誓山盟的感情却被如今的国公夫人横插一脚,夫人见不惯心爱的郎君中意他人,便叫人对花魁痛下杀手。” “花魁没有办法,为了活命,她带孕离开,而国公夫人成功拿下国公。” “数十年过去,孩子已经弱冠。” “娘儿俩再杀回京中,国公与她旧情复燃,而国公的嫡子气不过,为替母亲出头,他故意上街挑事,将私生子打了个头破血流。” “又说那私生子身体孱弱,如何抵挡嫡子的拳头。国公是大将军出身,嫡子自然学了一身好功法。” 使臣听着有些耳熟,打人的桥段他方才不是在酒楼听过,遂问:“顾督主,这书上说的国公难不成是昨日迎接我的骠骑大将军。” 顾危身形如松,不多舌,却也不否认。 他喝口凉茶,道:“正是。” “昨日我还夸他英勇威猛,不承想,竟将教儿郎拳头用事。”使臣哀叹,继而道,“不是所有人都是好父亲,可他至少是个好男人,对心爱之人用情至深。” “是吗?”顾危轻笑,放下杯盏打了个响指,“使臣怕是误会了,既是话本子,那书上说的内容也不全然是真。” “你的意思是......他深情也是假的?”使臣瞪圆双眼,努力回想起马背之上高大魁梧的男人。 顾督主眼尾上扬,拿着款儿捏着调,留尽遐想空间:“大将军的事,本督不好置喙。” 一句坏话没说,使臣兀自品出其他意味。 面中嫌弃愈发打眼。 ...... 回到宫中,临帝在紫宸殿等候多时。 见使臣一脸叹为观止的神情,他高高在上,话中略带蔑视:“使臣今日一逛感觉如何?可曾亲眼见证大梁繁茂?” 使臣微鞠一躬,捏着八字胡感慨:“那是自然,大梁人才辈出,若是我们国家的子民也和大将军,还有他的嫡子一样,个个英勇威猛,拳头硬气,那我国征战沙场都无需兵戈铁马,一身功力就叫敌军头破血流!” 临帝蹙眉,听出话里的古怪,却不知所为何意。 夸赞大梁不夸他这个皇帝管理有条,夸谢淮和谢家嫡子是作甚? 又听使臣继续赞扬:“大将军这么能干,武功超群,想必他的嫡子也能稳坐将军之位,陛下这般识人,不愧独具慧眼!” 临帝愈发生疑,面上讪笑。 待使臣暗讽一番,偷着乐退下,他赶忙询问一旁的顾危。 “你都带他去干了什么?他在说些什么东西?怎么三句不离谢淮、谢辞舟?” 顾危作揖行礼,交代事情原委。 从昨晚目睹醉仙楼闹事,到今日使臣听闻百姓闲话。 也不添油加醋,就这么明晃晃的将谢府父子二人推上风口浪尖。 临帝这才恍然大悟,那死老头,面上毕恭毕敬,赞叹大梁昌盛,原是在讽刺?! 他气得眉发直竖,抄起手边砚台砸在地上。 只有他瞧不起别人的份,一个小国使臣还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转念一想,怒火直指谢辞舟。 要不是这小儿在使臣朝拜这么重要的时候干出这档子事,他会被人奚弄讥笑?! 以前是中宫嫡子,如今是大梁皇帝,他何时受过这般屈辱。 立时高呼曹公公:“谢府的人一个个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与朕作对也就罢了,如今竟还闹出这种笑话,叫朕的脸面往哪搁?” “传朕指令,谢辞舟当街殴打胞兄,视手足于不顾,禁足府内半月反省思过!” “还有谢淮!教子无方,丑闻一个接一个,朕要收回他的虎符!” 若有其他官员在场,定会劝阻临帝息怒。 可顾危却不是这样的性子,谢府于他何干?用得着他说好话? 再者,他就算说了,人家也不领情啊。 依旧端着一副拨弃万事的派头。 ...... 待传旨的公公赶到谢府,后头跟来不少看客。 大门敞开,公公入内,外面皆是围观群众。 纷纷猜测,这谢府究竟是得势还是再次失势。 府内众人跪地接旨,听闻上交虎符一句,谢淮惊得全身瘫软。 陛下刚撤了他国公的头衔,如今又叫他上交虎符。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谢府要亡啊! 他面色呆滞:“公公......可知为何?” 传旨的公公不敢多说别的,微觑谢辞舟一眼,道:“谢将军往后还是要多将心思放在管家之事上,莫叫百姓看了笑话,也叫陛下心寒。” 话说到这份上,谢淮还有什么不能懂的,看着他的好嫡子,一时气血翻涌。 跪在众人之后的赵昭宁抿唇,心中暗喜。 甚好,发展到这可以进行下一步动作了。 第82章 谢辞舟和虎符必得舍弃一个 谢淮跪在地上,眼珠转溜不停。 他不能上交虎符,否则谢府恐有灭顶之灾。 真的虎符他早已呈给晋王,而府上这枚是后来炮制的假虎符。 一旦败露,谢家百年基业将彻底毁于一旦。 “公公,您看能否宽限一下?”他跪着挪到公公脚边,悄悄从怀里掏出一袋银钱塞进后者手中。 后者不动声色感受了下袋里的重量,默默推了回去:“将军这是何意?小的担待不起。” 谢淮笑得牵强,脸上堆满褶子。 “公公大老远跑一趟着实辛苦,这是谢某一点心意,还请公公收下。” 亲眼见证公公将钱袋子塞进袖子,他终于松下一口气。 先帝在世时,临帝虽为中宫所出,但才疏学浅难担大任。 故此,谢家拥护晋王。 可惜,败于中宫权势,晋王自请离京。 临帝登基,常年不理朝政,沉迷美色仙丹,奸佞当道,百姓遭殃。 谢淮委实瞧不惯腐朽,遂与晋王私下往来。 这事办得隐秘,府上无人知晓。 “将军莫再跪着了,起身吧。”公公虚扶谢淮臂膀。 谢淮颔首道谢,往日他位高权重,不敬阉党,可如今却不得不做做面子工程。 否则,只消他们一吹耳边风,就能叫他万劫不复。 他悄悄询问:“公公,这虎符......” “这是陛下的旨意,还望将军莫要为难小的。” “现在就要收走吗?” 公公不想得罪人,摇摇头提醒:“这个......陛下倒也未说。” 既然没有强硬要求即刻收回虎符,那他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谢淮看了眼底下奴仆,示意递上银子。 他说:“那还请公公多关照一二,我谢府若能东山再起,公公就是我谢府的功臣。” “将军,这不合适。”公公将银子推出去,又被谢淮塞进手中,“小的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担不起这么大的头衔,陛下若能回心转意,那还得是将军深得陛下宠爱。” “不过,谢郎君紧闭却是不能耽搁。”公公笑得和善。 “我——”谢辞舟猛地窜起身,被谢淮瞪了回去。 “小儿不懂规矩,公公莫要见怪。” 两人寒暄片刻,终于送走宫里来人。 谢淮心中石头落地,却难掩脸色暗沉。 地下跪着的一干人等慢吞吞起身,他抑制心中怒火,向谢辞舟投去眼刀。 “怎......怎么了?” 此刻若是让谢南栀瞧见,怕是又要讥笑。 堂堂大梁最至高无上的上一任谢世子,竟也会有这么害怕的时候。 谢淮缄默,并未言语。 他心想,醉酒当众殴打谢潇一事惹得陛下圣怒,这是谢辞舟惹出来的。 事到如今,谢辞舟的名声和虎符必得舍弃一个,才能让陛下消气。 虎符关系着整个谢府的荣辱与安危,他不能拱手交出。 而谢辞舟...... 舍弃一个儿子能换来整个谢府的平安,这是谢辞舟的一生之幸。 况且,老天都在刻意帮他渡过难关。 舍了一个谢辞舟,还有一个谢潇。 这偌大一个谢府,不是非谢辞舟继承家业不可。 “爹,我错了,您原谅我吧。”众人起身,谢辞舟又跪在地上。 守在府门旁的厮吏赶忙将朱红大门关紧,生怕晚一步,又要传遍整个盛京。 如今的谢府处在流言之中,不堪一击。 “我不该嘚瑟,不该在外喝酒,不该大半夜不回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谢辞舟望着父亲眼色生寒,他抡起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痛楚传遍脸颊以及受过戒的掌心,可他却不敢停下。 “爹,如今您也罚了,陛下也罚我禁闭,孩儿真的知道错了。” 谢淮屏退周遭无事之人,语气淡漠,不拿正眼瞧人:“跟我认错有何用?你要认错就去找谢潇。” “他......?” “怎么?不愿?” 谢辞舟怎么舍得下脸面? 他曾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一朝湿蹄,叫他给一个破落户低头,这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打他的脸?! 谢淮没理他,唤来小厮问:“谢潇身子怎么样了?” 小厮道:“回家主,谢潇郎君看过郎中后已无大碍,如今已经清醒,还需躺在床上静养些时日。” 站在谢辞舟旁边的孙氏听闻,怒火直冲发顶:“你个没心没肺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贱妇一家?” “贱妇一家?”谢淮转身,“谢潇是我的孩子,他和我是一家,他是贱妇一家,那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对孙氏真情实意不假,可这个前提是她百依百顺。 如今,为了一个给他生过孩子的女人就不恤人言,天天与他作对,叫他如何再对她耐心疼爱。 孙氏心中郁闷不得纾解,被他这么一怼愈发烦躁。 “行啊!谢淮,当初我真是瞎了眼,竟然喜欢上了你这种货色!” 再不管谢辞舟还跪在前院,她转身离去。 谢淮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兀自往偏远地款步。 独留谢辞舟在原地,不知该追谁好。 他哀嚎:“娘——” “爹——” ...... 没唤来谢淮止步,他已然走入一间废弃许久的小院。 里头杂草荒芜,随着浓郁中药味往里走,走进一间寝屋。 寝屋内还算干净整洁,没有那些名贵木头所制的家具,仅有一张灰暗的床榻,及一张破烂柜子,柜子里整齐地摆着泛黄卷边的四书五经,想来是被谢潇翻看过数遍。 寝屋正中央还拜访一张木桌,桌上尽是蜡油,因无人清扫,凝在桌面成块凹凸不平。 桌上铺满黄纸,纸上写着他所作的文章诗句。 寝屋内再无其他摆设。 谢淮拿起桌上黄纸扫视几眼,越发觉得自己亏待他们娘俩。 “娘?你先歇会,莫要再忙了。” 榻上传来虚弱的声音,低如蚊吟。 谢淮走过去,见谢潇头缠纱布,嘴唇白得不似常人。 床上之人微微睁眼,惊得手扶床榻,作势起身行礼。 “你躺下好好休息,其他的莫要再管。” 此时,窈娘掀帘进屋,见到谢淮,连忙将手中端着的药碗放到桌上。 她匆匆上前行礼:“淮......见过家主。” 谢淮心中酸涩,拉过窈娘的手道:“我对不起你们娘俩,你们放心,我已经教训过谢辞舟那小子,陛下也罚他禁足,他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两人皆是沉默不言,谢淮哀叹一声。 唤来小厮道:“你赶紧下去准备,明日我要将潇儿录入族谱。” 小厮眉毛一跳,又听:“还有,你去找几个下人布置到院里来,我偌大一个国公府......我谢府还没有到短人吃穿用度的局面。” 第83章 他的心已死,再不是当初光风霁月的少年郎 翌日一早,谢府祠堂内站满了人。 二房的人得知要将一个妓子之子录入族谱,虽心中有怨,却不敢龃龉。 这么些年来,谢府功绩全靠谢淮一人,二房大爷每日吃喝闲话,不理家事,如今到了这场面,自然也没有说话的份。 谢老夫人撑着鸠杖站在一旁,她虽然不满窈娘出身,但谢潇毕竟是谢淮的孩子,是谢府的骨肉,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家的血脉流落在外。 “老夫人,您要不坐一会?”女使搀扶她。 “不可,列祖列宗面前不得造次。” “您身子骨弱,站不得这么久,他们在天有灵,会理解您的。” 本就心思不纯,这么推拉几句谢老夫人顺势坐下。 谢潇被厮吏抬到祠堂,他跪在蒲垫上,气若游丝:“谢潇给各位长辈请安。” “潇儿无需多礼。”谢淮将点燃的香插好,环视堂内一圈,“孙氏和谢辞舟呢?”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启唇。 底下有女使胆颤心惊冒出来:“回家主,主母和公子今日怕是不会来了......” “不来?”谢淮鼻子出气,尤显肃穆,“不来也照旧进行,谢府没了他们两个还不能运作了不成?” 他转身,又点燃几炷香,交至谢潇,两人拜了又拜。 “不可!” 堂内跑来一人。 谢辞舟夺过谢潇手中的香,扔在地上踩灭:“他为何能进我们家族谱?” “孽障!这是祠堂,哪容得下你胡闹!”谢淮将人推开,护在谢潇身前。 “我就是看不惯他!我本是长房独子,他来了还要同我分一杯羹,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谢辞舟跑到二房跟前,“二叔,二叔母,你们替我说句话啊!” 可二房两人哪有说话的权利,只能拂开谢辞舟的手,退后几步。 似是觉得这确实不慎稳妥,又慢吞吞开口:“大哥,这事......要不往后再议?谢潇这孩子身上伤也没好,嫂嫂还在生气,要不日后一家人心平气和地商量完再做决断?” 可他们哪懂得事情的急迫性。 谢淮推开谢辞舟:“没什么好说的,今日,潇儿必须入我谢府族谱!” “那我就一头撞死在这!”谢辞舟厉呵。 啪—— 一记耳光落下。 谢淮用力全身力气抡起手臂,抽得谢辞舟耳晕目眩。 “你!你要气死我!” “你们几个,将他给我摁到府门外跪着思过!” 厮吏上来拖拽少年郎,却被一把甩开。 他捂着酡红面颊,笑得鬼畜:“在我禁足的时候非得将他录入族谱。” “不惜打我也要护着他。” “还要我跪在府门前思过。” 他恍然大悟,笑得越发大声,可笑意始终蔓延不到眼底。 父亲打他的脸,这是要舍了他啊! 将谢潇录入族谱,明摆着是要换继承人。 他如何能将自己世子身份拱手让人。 “私生子有什么好的?竟让父亲不惜毁了我?” 谢淮看他样子,知道他已悟透,遂苦口婆心劝说:“你闯下大祸,自然要自己解决。” “爹也没有办法,如今惹了圣怒,你也合该为整个谢府着想。难道你希望虎符被收,整个谢府沦为阶下囚?谁来都能啐上一口?” 所以,为了谢府,只能舍弃他,这是唯一的办法。 泪珠滚滚,谢淮笑不出声了。 “行,我退步。” “我惹出来的祸,我自己承担。” 他走得决绝,孤身跪在谢府朱红大门外整整三日三夜。 边跪,嘴中还高喊:“我谢辞舟有错,不该殴打手足——” 大雨瓢泼,当头灌下。 将跪着的人浇了个彻底。 谢辞舟一动不动,任围观群众笑话。 他的心已死,再不是当初光风霁月的少年郎。 ...... 谢淮撑着油纸伞走在宫道。 临近养心殿,他收伞主动跪在外头请罪。 里面是三两大臣和顾危。 翰林学士见临帝心情不错,蓦然开口:“陛下,您消消气。” 他与谢淮自小交好,又与谢府结为姻亲,且世家之间盘根错杂,不可能完全独善其身。 至于其他殿内官员,皆是同谢淮一党,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不得不劝。 “是啊陛下,您已经撤了谢将军国公的头衔,如今再收回虎符怕是会落人口舌。” “朕是大梁的皇!谁敢议论朕!是不是不想活了!”临帝将奏折重重拍在案几。 翰林学士拉开旁边那人,自己往前站:“自是无人敢议论陛下。可谢将军他是大梁的将军,征战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况且谢府也是百年世家,您不看他的面子,也要看谢府先辈的颜面。” “你这么说,朕是不是还要看在先皇面子?看太上皇的面子?” 临帝喝口茶平缓心情,指着殿外:“叫他滚!朕不想看到他!” 翰林学士立时给候在殿外的小公公使了个眼色,他继续劝道:“陛下,这祸是谢家嫡长子惹出来的,要罚也是罚他才对。如今他跪在谢府门前三天三夜,已然认识到错误。” “再者,谢将军属实委屈不是?他迎接使臣的工作完成得极好,百姓们有目共睹,这会儿收了他的虎符......” “行了,你别说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要他收回成命,临帝望着这一屋子的人心生厌烦。 他将注意打到一旁的顾危身上:“顾卿,你道如何?” “臣觉得——”众人将视线凝聚在顾危身上,生怕他多加阻挠,“他们说得没错,虎符还是交由谢将军保管。” 真的虎符在他手上,他也掌握了谢淮和晋王来往的秘密。 可他暂时不想动谢府,留着他们这些牲畜慢慢欲擒故纵才有意思。 况且,他的计划中,留下谢淮更好行事。 临帝听闻默不作声,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 出了养心殿,顾危撑伞立在谢淮身前。 火红的衣裳夺目,在阴沉雨幕中仿若不可一世的邪神。 他勾起唇角,语气轻薄:“谢将军,陛下准你留下虎符,并命你迅速滚出宫去。” 全身尽湿,里衣黏在肌肤如几斤重的铅锤。 谢淮笑得坦荡,笑得狂妄。 他跪在地上磕头,高呼:“多谢陛下!陛下圣明!” 而后撑着膝盖站起身,眸中带刺,仿佛要将面前之人刺个千疮百孔。 “你再权倾朝野又如何?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想扳倒我,你还嫩了点。” 谢淮声音明亮,一字一顿:“顾督主,你不可能撼动我的地位。” 第84章 谢辞舟造假定当引起轩然大波 谢南栀围在一盘薄荷蜜糕前,五芳斋内其他糕点都已卖了大半数,唯独这款糕点无人问津。 “女娘不妨先试个味?”店内小厮夹了块绿色小方糕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她捻起来放至鼻尖轻嗅,一缕淡淡绿叶清香。 咬上一口,糯唧唧的口感配上清爽冰凉的味道,比其他糕点更为奇特。 边吃,边听铺子内其他人谈论。 “你们最近有没有听无名公子的诗,简直堪称一绝。” “他的诗虽说不上多好,但胜在颇有灵气,王兄每回考试都拿倒数的人,自然是比不过他的。” 听到“无名公子”,谢南栀回眸将那几人打量一番。 约莫六七位郎君身穿白蓝相间的襕衫,一看便知是国子监的学生。 而这几人之中,不乏谢辞舟的同窗好友。 谢南栀收回视线,又看向面前别的款样的糕点,继续听几人闲话。 “如今无名公子名声大噪,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真想见识一下。” “你们说,不会是谢辞舟吧?他的诗向来被夫子夸赞。” “谢辞舟?这时候就别说他了吧,晦气。” “就是,他如今在京中算是彻底玩完咯。我早就说过,他瞧着城府深,不像表面那么单纯,你们非不信,这下醉酒误事你们就知道了吧。” “亏我还将他当作挚友,若不是他喝醉说出心中真实想法,我又怎么会知道他竟然根本没将我等放在眼里。” “算了算了,不说也罢!咱们聊点儿别的。” 再聊也不过是说国子监课业繁多,谢南栀回到薄荷蜜糕面前,让小满装好几块。 “这薄荷蜜糕口味清凉奇特,又不过分甜腻,常人都不太喜欢,没想到老拙今日遇上同道中人了。”一名身披墨绿色褙子的老者吩咐店里小厮给他打包。 他面容慈蔼,下颌留有银丝长须,看向谢南栀时嘴边褶子皱成一团,难掩和善。 “我头一回吃,别的糕点多少糊嗓子,唯有它爽口解腻。”谢南栀如实回答。 说来,她喜爱甜食,但督主却不爱。 往日买了好些糕点,当着督主的面一人吃个精光,总觉得不稳妥。 而这薄荷蜜糕,不过分甜腻,略带草本植物的清香,加之吃到嘴中沁凉清润,想来,或许符合督主口味。 老者从小厮手中接过四包,将其中一包赠予谢南栀:“难得遇到喜欢它的人,老拙送你一袋。” “老伯客气。”她凝视老者服饰,无繁复纹路,褙子无一丝褶皱,看着不是寻常人家。 她倒不扭捏,命小满接过,又赠送自己买的另一袋糕点以示交换。 不平白无故收人东西,不欠人情。 老者喜滋滋接过,嘴中还在念叨:“京中糕点我吃了个尽数,倒还真想尝尝无名公子诗中描绘的酥山,以牛乳冰沙打底,淋上乳酪,入口冰凉,奶香四溢。” “无名公子?”谢南栀故作惊讶,“老伯认识他?” “老拙自然不认识,不过他的诗甚好,我很喜欢。”老者随口朗诵几句,“听女娘的意思,你也认识他?” “他......他是我兄长。”似乎怕泄露无名公子的身份,小女娘声音渐弱,支支吾吾透露。 “谢辞舟?”老者面容闪过一瞬疑惑。 二人并未交流身份,却被人识破,谢南栀眉毛一跳。 “老伯认识我?” “谢辞舟是我学生,我对你略有耳闻,未说明身份老拙深表歉意。”老者笑得憨态可掬,道,“老拙姓晏名知。” 晏知...... 这名字听着耳熟,谢南栀回忆好半歇,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位老伯是国子监司业,掌管儒学训导之政,平时不授课,负责管理学生。 早年任职太傅,后来临帝登基,他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硬朗,生了场重病于是自请辞官。 临帝赏识他的才学,不忍放他隐世,便让其担任司业一职,平日就在国子监转悠,倒也轻松。 “见过晏夫子。”谢南栀规规矩矩福身行礼。 “女娘客气,话说回无名公子,老拙读过谢郎君的诗,这笔法......似乎不太一样。” “自然不是他。”两人将话说开,她也不再隐藏,“是另一位,谢潇。” “谢潇?” 晏知将名字与人物对上号,原是谢府那位外室子。 他不在乎出身门第,论诗词,只看才学、品行。 这么想着,便下定决心要与这位谢府郎君见上一面。 还想问小女娘能否相邀,一名国子监的学生跑到他面前,倏地跪下。 “晏夫子,您要为我做主啊!” 他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襕衫,面容饥瘦,瞧着定然不是官宦子弟。 “都说谢辞舟是京中才子,其实不然,他所作的每首诗都是抄的我的!” 声音振聋发聩,不仅铺内别的国子监学生听得一清二楚,就连铺子外偶然路过的人也能听个大概。 晏知蹙眉。 要知道在国子监抄袭舞弊乃大事,而谢辞舟向来受到夫子们的喜爱。 不管是这名学生污蔑,亦或是谢辞舟造假,定当引起轩然大波。 “你可有证据?” “证据在学生住处,我可以立马回去拿,只是,谢辞舟如今被关禁闭......” 晏知略微沉吟,严慈和蔼立时转为威严:“你去拿证据,我去谢府登门拜访,其中若有误会,你应当知道后果。” “学生明白。” 学生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拔腿冲出去。 铺子里其余学生见状围上来:“晏夫子,我们同你一起去。” 晏知没有拒绝,拎着糕点走到门外与谢南栀颔首告别。 “女娘,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小满付过银钱询问。 “走,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 谢府外再次热闹非凡。 晏知一干人等上门时,谢淮并不在府上,由孙氏接待。 她黑着脸,心情不大好,说话也不太客气。 “晏夫子带着这么多人上门有何事?” “谢夫人见谅。”晏知客气拱手,“我接到学生举报,说谢郎君涉嫌抄袭,考虑到他不能出府,遂上门了解详情。” “抄袭?”孙氏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的儿子自幼聪明,打小便是京中有名的才子,怎么会抄袭别人。 而京中,又有谁值得他抄? 孙氏自然不信:“莫不是谁见我儿被关禁闭,特意在此时搬弄是非吧?” 她转身吩咐女使:“去请郎君。” 待谢辞舟来到前院时,那位举报他的学生也匆匆赶来。 孙氏询问谢辞舟,后者萎靡不振,不予回应。 自从他跪在雨中认错之后,便一蹶不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你倒是说话呀!”孙氏推搡他,仍旧不见效果,只能自己上场。 “就是你诬陷辞舟?”她盯上学生,围着他环绕一圈,“你知不知道在国子监污蔑别人是什么下场?” 他自然清楚,他和谢辞舟两人之间必有一人要被开除。 可他没有退意,将手中的黄纸呈给晏知说:“学生是儋州人,这是学生早几年在儋州时购买的黄纸。” 晏知接过来仔细检查。 这纸他知道,只在儋州生产过一段时间。 因着用料不好,所以卖得便宜,稍有讲究的读书人都不喜欢用这纸写字,是以不出数月就停产了。 京中不可能有人售卖,而像谢辞舟这样的富家子弟更不可能专门去买。 这几年,谢辞舟的诗词相较于前些年确实长进不少,他只当少年悟透门道,现在看来,难保不是抄袭的缘故。 “这......就凭一张纸就想污蔑我儿?!”孙氏迟疑,虽嘴上替他开脱,但心中已然打鼓。 她不愿相信自己费尽心思养出的才子是个没脑子的纨绔。 揪着谢辞舟上前:“你说句话呀!你说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第85章 你就是无名公子? 谢辞舟耷拉的脑袋微微抬起,像一具没有气力的游魂。 他环视一圈院里的人,不都是来看他笑话的? 不过不重要了,他已然废了。 遂也不在乎。 他的眼神落在举报他的那位黄学生身上,不具半分威慑力。 晏知瞧他状态不对,出言提醒:“谢辞舟,国子监不能容忍抄袭舞弊之人,却也不会冤枉每一个学生。” 言外之意,让他若有冤情如实招来。 可现在的谢辞舟宛如行尸走肉,他毫无挣扎之心。 如今他父亲都放弃他了,他还有什么好争的?他又能争得过什么呢? “你们说我抄他的吗?”启唇是嘶哑浑厚的嗓音,如混沌天地开辟初见光明。 孙氏紧皱柳眉,捏着帕子为他正言:“辞舟,你有什么委屈就告诉晏夫子,他会为你平冤的。” “冤?”谢辞舟转身瘫坐在靠椅,俨然浪荡儿,再无半分矜贵,“我不冤啊,是我抄了他的没错。” “你......”孙氏站在一众目瞪口呆的国子监学生面前,更是吃惊。 他是不是吃错药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乱说什么?!你作诗一绝,用得着抄别人的?”孙氏跑上前弯腰质问。 迷惘的少年冷笑一声,眼中是愤恨,是毒辣。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才子!自从我发现他入学国子监,作诗比我厉害,策论比我厉害,我不服,明明我才应该受天下人拥护,所以我逼迫他将所有作品全数交于我。” 谢辞舟彻底癫狂,既然他要为谢府着想,为谢府贡献自己,那他也要叫谢淮知道,谢府对他的培养就是个笑话! “你!你怎么敢如此愧对于我!”孙氏难以置信。 她与夫君相濡以沫数十年,自以为他爱她,疼她,却不知他早就背着她勾搭妓子。 她因生育谢辞舟伤了身子,再无法怀胎生子,遂苦心栽培,却不知他骨子里糜烂,不思进取。 她曾经深爱的两个男人于她而言,终究是个笑话。 “谢夫人......”晏知忍不住出声打断,“敢问无名公子何在?” 此话一出,跟着来的国子监学生个个伸头张望。 红极一时的无名公子竟出自谢府? 孙氏蹙眉,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什么公子,她听都没听过。 “就是谢府大郎君。”晏知点名。 她望向萎靡不振的谢辞舟,这小子在外还有别的身份? 知其误会,晏知不得不重新道:“谢夫人,老拙说的是谢潇。” 仅这一瞬,妇人态度转变极快,淡漠说:“他有伤在身,兰芝,去请。” 过了良久,谢潇被人推着出来。 少年坐在轮椅,脸上无血色,但眸中坚毅。 晏知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符合文人才子的刻板印象。 身形瘦削,道骨仙风。 “你就是无名公子?”晏知开门见山。 “我是......”声音有气无力,说完还咳上两声,“敢问老先生是?” “我是国子监司业,觉得你的诗颇有灵气,你可愿于国子监就读?” 谢潇的双眸瞬间明亮,他和娘亲千里迢迢奔赴上京,等的就是这一刻。 “夫子若是不嫌弃,请受学生一拜。” 这边其乐融融,那边孙氏的信念彻底崩塌。 她含辛茹苦培养的孩子,如今名声尽毁,不仅要被赶出国子监,将来恐要受万人唾弃。 而那贱人所生的孩子,竟然踩着谢辞舟扶摇直上,不仅进了国子监,还深受晏知喜爱。 这算什么? 她这么多年的付出和努力又算得了什么? 看了颓丧的谢辞舟最后一眼,她再不想多费口舌。 悠悠回院,脚步沉重。 “兰芝,收拾行李,谢府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 谢南栀在外亲眼见证这一切,心中发酸。 好好的一个家,竟然沦落至此。 不过她不后悔,前世欺负过她的人,她要全部讨回来! 谢辞舟最在意名声,她给他泼上污点。 孙氏渴望家庭美满,对孩子寄予厚望,她就亲手撕开这些禽兽的面具。 她再不是当初那个忍气吞声的小女娘。 和小满坐上马车回青云巷。 途经中药铺,偶然瞅见温皖的身影。 “停!” 谢南栀掀开帘帏,目不转睛地盯着铺子里的一举一动。 温皖行动诡异,遮遮掩掩,似乎害怕被人发现行踪。 照理说,谢府内有府医,再不济也有小厮跑腿,实在犯不着她亲自来这一趟。 看来,谢府失势,温皖动作迅速。 也是,谢辞舟废了,世子没了,她不得赶紧找好出路。 谢南栀凑到小满耳边:“你去给小谢夫人传话,半个月后广佛寺见。” ...... 金乌耀眼,蝉鸣不断。 气温攀升,已有盛夏的苗头。 谢南栀已换上薄衣,同督主到广佛寺参拜。 爬上一百零八层石阶,小女娘虔诚地跪在蒲垫乞求菩萨保佑。 顾危双手环胸冷眼相对。 他不信佛,亦不能信佛。 手染鲜血的人注定与古佛背道。 谢南栀捻起裙摆起身,忽而想起督主不仅不信佛,青云巷内竟连辟邪的石狻猊也无。 她道:“督主有何别的信仰不成?府门前竟无石狻猊坐镇。” “石狻猊是辟邪之物,有本督这个邪神在,还怕什么邪?”他眉眼轻佻,话语张扬。 两人打趣间,遇上谢府一行人。 谢辞舟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精神不振。 温皖和谢潇跟在后头一言不发。 唯有赵昭宁出面客套:“好巧,谢女娘也来拜佛?” 谢南栀微微点头,佯装一副不熟的做派。 “你同她有什么好说的。”谢辞舟讥讽,兀自往别处而去。 赵昭宁只好跟着离开。 谢南栀和顾危相看一眼,并未在意,继续闲逛。 两人至姻缘树下。 姻缘树枝繁叶茂,每根树枝挂满红绳,绳上写着各自所求。 “你要不要拜?”顾危撩起其中一条,询问小女娘。 谢南栀摇头,她如今的重中之重是谢府,是身世,至于姻缘,她暂时不考虑。 小女娘不感兴趣,却见督主提笔挂绳。 “督主要求姻缘?” “你们小女娘不是最喜欢这些?”顾危纵身一跃,将手中红绳绑在最高处,轻巧落地,“你不拜本督只当你害羞,自作主张帮你求个好姻缘。” 谢南栀羞红双颊,两人在树下闲坐好半晌。 见不远处赵昭宁和谢辞舟从不同的方向急忙而来,两人面色算不上好看。 “怎么了?”谢南栀起身。 谢辞舟不愿与她说话,赵昭宁只好开口:“我们刚刚分开各逛各的,约好在这里见面,可是等了一刻钟也不见谢潇和温皖的身影,他们一个有孕,一个有伤,我实在放心不下。” “可有派人去寻?”谢南栀好心提醒。 “已有小师傅去找,但依旧不见他们踪迹。” 谢辞舟嗤之以鼻:“跟他们说有什么用,这俩人巴不得谢府出事才好。” 顾危难得心情愉悦,也不呲他,只道:“本督刚刚见温皖往厢房的方向去了。” 顾不得其他,四人同行。 赶至厢房外,与和尚说明缘由,一间一间厢房寻找。 至最末尾一间,隐约可听娇软喘息之声。 众人脚步一顿,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只听里头传出咯吱咯吱的晃动声,及女子的放浪形骸。 第86章 敢情你的奸夫是谢潇?! 赵昭宁挪着碎步上前推门,门悠悠打开,两具赤条条的身体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 “啊——” 惊得她慌乱避开视线,连连后退。 谢南栀站在后排,白花花的身形一闪而过,下一瞬,一袭玄色遮在前头。 顾危挡住小娇娘的全部视线,他下巴微抬,仿若不染尘世的谪仙,为她屏开淫乱。 “别看。” 她低眉颔首,眼睛眨巴不知看向何处。 那边,谢辞舟已然火冒三丈。 “你这荡妇!竟背着我和别人苟且!” “当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对不住你,现在看来,分明就是你设计陷害我!” “温皖,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没发现你好狠的心呐!” 温皖眼神迷离攀附在男人胸前,被骂这么一通才清醒过来,定睛一看,身下之人竟是个光头和尚! 她手脚并用从赤裸的身体爬下,揪来一旁的被褥裹在胸前。 厢房内满地淫靡,和尚的青灰纳衣与女子的纱裙纠缠散乱,其上,艳红的亵衣尤为打眼。 怎么会? 错了! 全都错了! 怔在一旁的其他和尚远避红尘,不曾见过繁花万象。 他们捡起地上的纳衣扔在床上,双手合十,嘴中呢喃。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其中一人拎着床上那人扔在地上的佛珠:“你......你怎么能对女施主干出这样的事情。” 床上那人神情恍惚,说话时咧着嘴一副憨态:“我收到一张纸条,叫我来这小聚,之后......就记不清了。” “这不可能!怎么......怎么会是你?!”温皖猩红双目,雪白胸口起伏不定。 “听你这么说,你早知道会有此事发生?”赵昭宁捏着帕子掩在鼻尖,“温皖,你糊涂啊!你如今怀着谢家子嗣,怎么能干出这般违背人伦的事情!” “不!不是我!我不知道!”床上的女子抚摸自己的小腹缩入床榻内测,赛雪颈项点滴旖旎红痕。 “是......是有人陷害我!”温皖死死攥住胸前被褥,视线在人群内穿梭,“谢潇呢?谢潇在哪?!” 谢辞舟坐在木凳,这会儿听闻谢潇的名字一激灵起身,冲上前抡起手臂抽在女子脸上。 “敢情你的奸夫是谢潇?!” “好啊!他谢潇夺走我的位置!现在还要夺走我的女人?!” “他究竟哪里好了?!你们所有人都要背叛我选择他?!” 几乎是用吼的,他双手掐住温皖脖颈,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不......不是......” 被褥从胸前滑落,顾不上清白贞洁,温皖拽着少年的手,尖利的指甲攥进他的皮肉。 “放......放开我......” 她的脸因窒息,瞬间变为猪肝色。 青筋在额头突起乱跳,双腿扑腾。 “温姨娘莫要冤枉我,我一直和方丈待在一起。”谢潇款款而来。 身披袈裟的方丈走在他后面,看见满室荒唐,赶紧吩咐其他和尚退下。 “谢施主所言不虚,老衲在佛堂诵经,他一直都在。” 谢辞舟的手一顿,猛地被温皖踹开。 她跪坐在榻上咳嗽,咳得一下比一下费力。 她快拍自己胸脯,一双鹰眼盯上白璧青蝇的男人。 这不可能! 她明明将纸条塞到谢潇身上,他怎么会...... 将屋内众人打探一圈,与她不合的谢辞舟、不知城府的小谢夫人、深陷宅斗之争的谢潇。 还有屋外的谢南栀和顾督主...... “究竟是谁?是谁要陷害我?”嗓音浑浊沙哑,她拼尽全力痛斥。 “你们......你们都是一伙儿的是不是?!你们要看我出丑?要夺走我的主母之位?我告诉你们,想都别想!!” 吼到没有力气,她全身发软趴在床上。 没有一丝遮掩,赤裸裸地冲击着众人视线。 忽而一阵暖流,鲜血从下体流出。 小腹如刀割一般疼痛,她惊慌失措地看着被褥由鹅黄变为暗红。 “孩子......我的孩子......” “痛!好痛!救我......来人救我!!”片刻,发丝粘腻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面容紧皱,嘴唇发白,捂着腹部脚趾蜷缩。 “贱人!你不配拥有我的孩子。”谢辞舟冷眼相待,看她自作自受,撒手离开。 赵昭宁两头观望,视线最终落在外面,追上谢辞舟的步伐。 谢潇在府内勤学苦读,不曾见过温皖,两人今日第一次见面,她便要设计陷害他。 心中是压抑不住的恶寒。 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离去,温皖急得摔下床榻,挣扎着往门口的方向爬行。 “谢南栀救我!我知道你在外面!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好不好?!” 顾危还挡在谢南栀前面,看她有所动容,偏头道:“要不要进去?” 犹豫半歇,她重重点头。 督主给她让步,她进到厢房内见到惨象依旧忍不住心悸。 血腥气混合某些糜乱的气息在屋内充斥,她捏住鼻子:“我为何要救你?” “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包括你的身世!”腹部绞痛,温皖哭得声嘶力竭,“我还知道,谁要杀你!” 谢南栀眉毛一跳:“杀我?” 她知道,谢贵妃和谢淮要联手除掉她,她的身世绝对和谢贵妃脱不了干系。 “从你给我下药起,我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谢南栀了,温皖,若不是你费尽心思要杀我,或许我会救你一命。” 话说到这份上,温皖也不再乞求。 她稍稍撑起身子:“谢南栀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我最恨你这没见识过人间疾苦的样子,我就是要亲手毁掉你。” “毁掉你,毁掉赵昭宁,我便是谢国公的主母!” “谢辞舟烂了也不要紧,反正还有个谢潇,我就是要下药勾引他,让他离不开我,到时候整个国公府还不是我的天下?!” 谢南栀端起茶杯,将里头的水全部泼在她脸上。 “温皖,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何我变了,变得不看你脸色,也不讨好你。” 地上的人徐徐掀眸。 “因为,我曾死在你手下,特从阴曹地府爬上来,要你的命!” ...... 谢府闹得不可开交,梅园倒是安静。 小满提着裙摆从外面跑来,跑到谢南栀身边道:“女娘,督主叫我转告你,谢府这些日子郎中进进出出,温皖今日上午已经没了,一尸两命。谢老夫人知道后气得晕厥,差点没缓过来,现在卧病在床,全靠一口气吊着。” 谢南栀放下手中兵书,勾起唇角:“她们这是活该。” “走,该去送送赵女娘了。” 从青云巷到城外郊区脚程不远,但谢南栀坐在马车上恍惚过了几个世纪。 闭眼是血红一片。 是温皖倒在血泊中哀嚎。 是她溺在池中绝望。 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她提着裙裾下车,赵昭宁站在树下。 “阿栀,谢谢你。” 谢南栀走过去,没有什么相赠,索性编织两串栀子手环。 “我听世人说,栀子象征永恒的爱,希望这回,你能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 第87章 这可不就是小满说的gui 自赵昭宁出逃已过去数日。 是夜,星星点缀碧空,描绘银河。 谢南栀坐于槛上,撑着下颌细数繁星。 “女娘,你听说了吗?最近京中不太平,好多官员家的郎君惨死。”小满也坐在旁边,讲得有声有色。 这事,她白日听雁回向督主说起过。 因自己不感兴趣,没多听,没承想竟不是个秘密,连小满都有所耳闻。 “这事说来可诡异了。”小满凑近些,“听说死的那些人有纨绔子弟,亦有考取功名行事稳妥的郎君,他们死状不一,且凶杀现场都留有一块字符,上面刻着gui字。” 小满不识字,没法向她家女娘细细说明。 “这么骇人?”谢南栀抬眸,不知不觉间阴云浮动,遮住繁星。 “是啊,而且大多都是夜晚行凶。”小满瑟缩,拢紧褙子,往她家女娘身边靠。 晚风徐徐,吹动树叶窸窣。 已入初夏,今晚的夜似乎格外清寒。 小满圆溜溜的眼珠在院内环顾一圈,落于婆娑树影。 树影形态诡谲,伴随晚风摇曳,如吃人夺命的鬼魅。 “女娘,我们进屋吧,外头怪瘆人的。” 得了谢南栀首肯,她立时扶着她家女娘起身,转身进寝屋内又多点上几盏烛火。 谢南栀卸下支窗,小满关门。 闭合的一瞬,外头一抹诡诈身影闪过。 “女......女娘......”小满扶住门的手一顿,想推开一探究竟,又怕遇上劳什子鬼怪,亦或是那什么gui。 “怎么了?”谢南栀拿起烛盏走来,将劈里啪啦的火光照在门上,“外头有人?” “好像......我刚刚看见一团黑影咻的一下不见了......女娘,你说该不会是——” “呸呸呸!快些睡吧。”睡着了,就不害怕了。 这夜格外瘆人,谢南栀准许小满上榻一并躺下。 屋内烛光未灭,投映在墙面,如肆意猖獗的鬼魅。 二人正欲闭眼之际,外头传来奇怪的脚步声。 一会迅速,一会缓慢。 一会节奏分明,一会乱作一团。 可分明听着是一人的脚步。 小满再也合不拢眼,一骨碌坐起身,两只澄澈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紧紧盯着门窗动静,不敢松懈一分。 晚风愈发猖獗,拍打在门窗叫人心中发怵。 谢南栀爬起身,抽出枕头底下的匕首握在手中。 从灰黯到豁亮,两人整宿未眠。 等了一晚的动静在此时找上门。 砰砰砰—— 门被敲响。 小满顶着一双倦惫的双眼悄悄挪动,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开门。 门外,精神饱满的雁回被狠狠踹上一脚。 “你有病啊——” “怎么是你?”耷拉的眼皮掀开,小满怔然。 谢南栀闻言翻身下榻:“怎......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雁回捂着小腹,差点,差点他的子孙后代全得玩完。 一脸苦大仇深望向小女娘:“谢女娘,大早上的,你们这是干吗呢?” “怎么会是你?鬼呢?”谢南栀与小满对视一眼。 “什么鬼?不是我还能是谁?”雁回边揉小腹边转身就走,“快走吧,督主问你们怎么还没去用膳,叫我来看看。” 二人抬头望天,太阳高照,哪还见什么诡谲身影。 跟着雁回出梅园,小满忽然驻足。 “女娘......”她脸色黯淡,指着月洞门下某处,“你瞧......” 谢南栀顺着她的指尖望去,一块刻着“傀”字的令牌赫然躺在地上。 寒意遍布全身,鸡皮疙瘩竖起一片。 这可不就是小满说的gui。 ...... 谢府前院,奴仆下人跪了满院。 谢淮将茶盏砸在青砖,碎成几块,里头滚烫的茶水溅起,小女使细嫩的肌肤立时红肿。 “你再给我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孙氏她凭什么还不回来!” 底下被指着的厮吏头磕在地上,撞出闷声。 “夫人她......她派来的小厮说,她受够了谢府,她要和家主您......和离......” “呵!好一个和离。”谢淮在堂内踱步,怒气不得发泄,揪起跪着的小厮将他甩在一旁。 力气之大,甩得那人头晕目眩。 “没有我的一声令下,她敢和离?她能和离?” “她是不是见我谢府失势,不愿与我共苦!好啊,一个个都是背信弃义的东西,你叫人去告诉她,她别忘了,她是谢辞舟的母亲,一辈子离不开我谢府。” 谢淮气得嘴唇抽搐,他恨不得把地上的人全部拎起来打一顿,可他不行。 谢府如今容不得半点差错。 “夫人她......”小厮大气不敢出,“她说......谢郎君她也不要了......” “好!好得很!” “没了我谢淮,她算个什么东西?!”他大步冲至堂内,灌下一大口热茶,“那赵昭宁呢?她又到哪儿去了?” 谢辞舟院儿里的女使跪于青砖挪上前回话:“奴婢在府内找过,也派人去赵府问过,没有人见过她的踪迹。” “该不会......是被那劳什子傀的人拐了去吧......” 越说越没底,她的头逐渐埋进臂弯中。 “胡扯!”谢淮厉呵,“她一个小女娘,没有丰功伟绩,没有权势,杀她作甚?!” “会不会是谢南栀?”其中一人冒头。 “夫人离府那日,奴才看到她在外面围观,后来郎君他们去广佛寺那日,也遇到了她,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谢淮闻言,愈发肯定这个答案。 又是谢南栀! 她究竟要怎么样才会收手! 既然如此,她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就别怪他不客气! ...... 傍晚时分,夕阳落幕。 祁家兄妹回京,特意路过青云巷,将小阿栀带上回到祁府。 祈愿牵着谢南栀拜见过父母、祖母,直奔后院。 “阿栀,你们才在扬州待了多久啊,怎么说走就走,我还没和你玩够呢。”小女娘翘着朱唇,娇嗔道。 “说来话长,我还以为那次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谢南栀坐在祈愿寝屋内闲话,回想起那些日子,欢喜有之,惊骇亦有之。 不过,都是最珍贵的回忆。 “不说那些了,祁岁哥哥身体恢复如何?” 方才在马车上,少年闭目休憩,她不好出声打搅。 不过瞧着,又恢复了一派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 “他呀,身体是好了,就是相思病好不了。”祈愿冲她挑眉,“哎呀!我们两个好不容易在一起,就不要说他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小女娘从包袱里翻出两个泥人,虽然看着没有街上手艺人捏得栩栩如生,但谢南栀依旧认出,那是她和小满在扬州捏的彼此。 “它还在?!” 那日捏完泥人后遇袭,祁岁为救她身负重伤,她早将这事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当然!阿兄痊愈后,我和他找到老伯要回了当初在他那存放的泥人,只可惜那个侍卫捏的找不到了,估计他急着保护顾督主,并未交给老伯。”祈愿又是一阵翻箱倒柜。 她从扬州带回不少东西,大大小小不下五口箱子。 趁着她翻找时,谢南栀将自己捏的小小满送给小满:“我们交换如何?” 这是独属于谢南栀和小满的情谊。 小满欣然接过,笑得宛若桃花。 “对了,阿栀,我记得顾督主给你配了个暗卫?”祈愿将一个崭新的包袱扔到桌上,“他在吗?” 这个问题,谢南栀也不知道。 除了面临危险,其余时刻她压根感受不到追风的存在。 她试探性地叫唤两声:“追风?追风你在吗?” 窗牖推开一个小缝,追风从外面钻进来单膝跪地:“女娘有何吩咐?” “嗬!你还真在啊!”祈愿围着他转悠一圈,将人扶起,给他递过去两个挂坠。 “这是我在扬州买的,一个送给你,一个送给另一个侍卫,叫......是不是叫雁回来着?”祈愿回头问谢南栀。 谢南栀点头,示意追风收下。 “多谢祁女娘。”追风耳尖发烫,再无多言。 祈愿瞧他甚是有趣:“你别出去藏着了,你家女娘就在我寝屋内,你就在这护着。” 追风眼巴巴看向谢南栀,他只听从谢女娘一人指令。 得了小女娘首肯,才站在她身边。 “还有这个,也是我从扬州带来的,你和小满一人一个。”祈愿又从包袱内拿出两顶帷帽,白色薄纱上以金丝镶绣莲花,瞧着别有一番风味。 “快戴上看看!” 谢南栀和小满接过,戴于头顶,两人身形相当,薄纱遮面,竟有些分不清是谁。 “女娘——” 外头传来祁岁贴身侍从阿吉的声音。 祈愿跑去开门,不知她听说了什么,冲里头喊上一句:“阿栀,你等我一下,阿兄叫我有事,我去去就回。” 门也未关就跑了出去,外头已然天黑,弯月直对门口。 谢南栀往外望了望:“外头有些黑,小满,你提灯去外面候着,阿愿她走路不仔细,别叫她摔了。” “是。”小满提起屋内的灯盏,出门时将门合上。 等了好半歇,昨夜整宿未眠,这会儿困意上头,谢南栀伏在桌上差点睡着。 忽而,外面传来祈愿的一阵尖叫。 第88章 女娘......你别为难督主了..... 谢南栀仓促开门,入目是鲜红血液淌遍整个天地。 她有些晕,血红的天,血红的地,血红的世界将她包裹。 脑海中是不愿回忆的过往,骇然惊悚油然而生。 身形趔趄,她倒在门框,晃去脑中片段,手握双拳砸在额头。 世界终于恢复清明。 但耳边,仍是祈愿的惨叫。 “来人!叫府医!” 谢南栀掀眸,这才发现祈愿站在月洞门前,神情惊慌,小脸吓得苍白。 在她脚下,是沾染灰尘的灯笼,里头烛火扑扇,忽明忽暗。 而本该提着灯笼的小满却倒在地上,帏帽松散,漏出一截白皙紧皱的下颌。 胸口潋滟成花,火红艳丽的花束蔓延。 谢南栀懵然,脚步一行一顿,蹲在小满面前双手颤抖,捏着帏帽的手迟迟不敢掀开。 一只鲜血淋漓的纤细小手蓦地掩住帏帽,气息虚无:“女娘……别看……” 此刻的她定然虚弱极了,胸口的血不停外涌,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 她家女娘胆子小,还是不要吓着女娘为好。 “小满……你……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会?” 谢南栀蒙圈而后怕,这才过去多久,先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现如今为何倒在这鲜血泊泊? “女娘别怕……小满……小满帮你拦住他了……” 谢南栀看着小满胸口的位置,哪还听得进这些。 她记得,督主说过,这个位置是心脏,伤在这里能一击毙命。 “回府……回府……我要回府……” 只有回府找到雁寻,小满才有一线生机。 “阿栀你别急,我已经派人去找府医了,小满不会有事的。”祈愿跑过来安抚。 谢南栀紧紧抱住小满,将人护在自己怀中。 “回青云巷……我要回青云巷!” “阿栀!祈府离青云巷有段距离,你要不先让府医给她瞧瞧?” “小满你撑住,我一定会让雁寻救活你的。” 祈愿或许不知,但谢南栀清楚明白,伤在胸口,府医、郎中定当束手无策。 可雁寻一定有法子! “阿姊……” 谢南栀侧眸,追风跪在一旁喃喃。 他眼眶蓄泪,任情绪发酵也不敢逾矩上前。 小女娘仿佛看见希望,声音拔高,话语急促:“追风!你轻功如何?” “比雁回稍微逊色一点。” “那你抱着小满带她回青云巷!”谢南栀侧身让步,给追风腾出位置,又怕他死守规矩,再言,“这是我的命令!你不能违背!” 追风不再多说,起身抱着小满纵身一跃,没入院墙,隐入月色。 “阿栀,那你——”祈愿晕头转向。 “阿愿,谢谢你今天的招待,我先回去了。”不等人回答,也管不上什么礼仪客气,她朝外面狂奔。 “阿栀妹妹——”路过的祁岁攒笑轻唤。 然,小女娘未看他一眼。 祁府离青云巷算不上远,但对一个常常闭门不出小女娘来说,却是一段很长的路。 她气短体虚,跑得不快,小脸涨得通红。 心脏仿佛要爆炸一般,喉咙干涩血腥。 越是这样,她越发焦急。 可越焦急,步伐越乱,一个不小心,踩到裙裾摔倒在地。 “阿栀,上马!” 祁岁骑马跟在后面,朝她伸手。 人命关天,他也顾不上街道游人闲话,两人坐于马背,疾驰入青云巷。 ...... 督主府内灯火通明,顾危负手守在朱红大门内侧。 看到小女娘跳下马,立时迎上去。 瞥见她身后之人,眸光一闪,转为冷冽。 “小满在哪?” “梅园。” 他紧拽小女娘后衣襟,脚下借力,跃上院墙,不出几秒稳稳落在梅园。 梅园从未如此喧嚣。 端着铜盆进出的女使纷杂,谢南栀闯进去,一眼就瞧见躺在床榻虚弱得连疼都说不出的小满。 小满看到她家女娘,苍白的唇角弯了弯,紧皱的眉尖悄然舒展。 她颤抖着伸出手蹒跚至榻边,朝着女娘的方向伸张。 谢南栀登时扑过去跪在榻边,握住冰凉的掌心,像往常小满守着自己一般。 扯出一条牵强的弧度:“小满,没事的,祁岁哥哥都能救回来,你也会没事的。” 榻上之人无声微笑:“雁寻说了......我被人一刀正中心脏......没得救了......” 泪水骤然决堤,谢南栀不敢相信。 什么叫做没得救了? 祁岁都能救,小满为何不能救?! 她回眸,一屋子的人守在旁边一动不动。 雁寻低头垂眸,收拾红木药箱。 雁回立于床尾,眼中流露的情绪分明,不舍与难过顺着他的话败露:“谢女娘,小满她......她确实救不回来了,雁寻给她用药吊着,才勉强撑着一口气等你回来。” 谢南栀滑坐,泪水像江流湖海冲破堤坝,一发不可收拾。 心脏像被人揉成一团,松不开,逃不掉。 她咬唇拼尽全力撑起自己身子,踉踉跄跄走到雁寻边上:“雁寻阿姊......我知道你医术高超,你救救小满好不好?” “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我只求你救救她......” “你不是有很多仙药吗?你随便给她吃一颗,一颗就行!” 雁寻不敢看她,拭去眼尾的泪转身面壁。 谢南栀无奈抬眸,不知如何发泄。 顾危站在门口,神情冷漠,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她举步维艰,走到他身边哭得泪眼朦胧。 “督主,是你不准他们救小满吗?” “......”男人相望无言。 “就这一次,你再帮我一次!我以后给你做牛做马!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叫我杀人,我第一个冲在前头!”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我?!!我只有小满了!!” “督主,你不是阎王吗?你别收走她的命行不行?” “行不行!!!”最后一句话,谢南栀几乎靠吼。 小满虽与她相处不过数月,可她早就将其视为手足,视为亲人。 可现在...... 老天为何要这么歹毒,夺走她的血缘亲人,夺走她的性命,如今又来夺走小满。 “女娘......你别为难督主了......” 屋内的人声泪俱下,无人敢放声啜泣。 小满微弱的气息遂能听得一清二楚。 谢南栀低头,擦去满脸泪痕回到榻边,可见到小满煞白的脸蛋,顿时泪涕横流。 “女娘......别哭......”小满伸出染血的手替她擦去泪珠,“小满......小满不疼......” 怎么会不疼? 当初她被谢淮用戒尺打手。 被孙氏拿鞭子鞭笞。 被他们拿刀砍。 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一清二楚。 小满怎么能轻轻松松说不疼来哄骗她? 谢南栀尽力抑制啜泣:“谁?是谁要害你?” “我......只听到是个男人的声音......” 小满眼珠微转,努力回想。 当时她提灯守在树下,一名蒙面的黑衣男子不知从哪冒出来,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抵在树干。 匕首插进心脏的一瞬,听他嗓音低沉:“谢南栀,你逃不掉了。” “女娘......可还记得早晨那枚令牌?”小满胸口起伏,声音愈发细弱,“或许......是傀吧......” 第89章 女娘......你一定要幸福啊 雁回守在床尾,悲戚的神情变得古怪,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所以......那蒙面人将你误认为是我,错杀了人?”谢南栀满脸写着荒唐之色,“我宁愿自己死,也不要你替我去死!” “要杀就杀我啊!杀错了人算什么?!” 她本就是已死之人,大不了再死一次,可小满替她去死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小满照旧笑得天真,只是呼吸愈发短促,反握住女娘的手道:“女娘不能死......你还要查身世......还要报血海深仇......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小满不一样,小满这条命本就是女娘救的......” “不可以......”谢南栀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性命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你的命也是自己救回来的!” 那日,若不是小满眼中的期冀,或许她不会怜悯,更不会冒着得罪督主的可能救下一个小女娘。 没有谁是谁的救世主。 小满的命,是靠自己救下来的。 “小满你听着!我不准你死!于我而言,你的命很是重要!!”谢南栀牢牢握住小满的细手,仿佛这样就能防止生命流逝。 可她又不敢太用力,害怕加重小满的疼痛。 “小满,我求求你,你坚持住好不好?只要你活下来,我不管什么谢府了,也不再与人交恶,我们一起睡一张床榻,我们同吃同住,我们远离世俗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这一刻,谢南栀忽然顿悟,没有什么比珍惜眼前人更重要。 小满若是能活下来,她愿意舍去眼前仇恨。 “不......不可......咳咳咳——” 榻上之人咳喘不停,胸口的血势态汹汹。 雁寻仓促上前给人把脉,又打开药瓶在伤口撒上药粉。 白色粉末顷刻间被血液吞噬,灵动鲜活的小满逐渐消亡。 “谢女娘,她......快没时间了。” 谢南栀几近崩溃,掌心的小手如同冰块一般严寒。 小满眉眼彻底舒展,掏出被血浸染鲜红的泥人交给女娘:“小满......小满没时间陪女娘了,希望小满的泥人能......能一直陪着女娘走下去......” 又看向床尾眼眶通红的雁回,将身上的钱袋子掏出来,颤抖着递给他。 雁回赶忙接过:“小玉米你说,我都听着。” “我知道你是个混不吝的,但你武功极好,这里头是我来督主府以后攒下的所有银钱,我全都给你,只希望你能帮我......帮我多护着我家女娘......你答不答应?” “答应,我答应你。” 小满笑的满足,她看向站在最后的追风。 追风睫毛被泪水浸湿,嘴角向下隐忍苦涩。 “弟弟......” 雁回瞅他揪心,拎着少年将他扔在床头。 “阿姊......” 两人对望,仿佛越过山海平地,穿过莺飞草长,停在时岁深处。 仿佛此刻他们仍是相依为命,靠劳作为生的姊弟。 “阿姊,你说过,男子汉不能哭,所以我没哭,你能不能......也不要走?”追风嗫嚅,深吸口气,唯恐通红的眼中渗出银豆。 小满没有回答,脸上的笑意渐渐僵硬:“我不在了以后,只剩你一个人守着女娘,我知道,你是督主的人,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女娘,莫要叫她受人欺负......” “好......”追风鼻尖堵塞,说出的话难掩涩意,“可是......阿姊才和我相遇,现在又要离开我吗?” “此生还能遇见你,已经花光了我所有气运。”她松懈唇角,艰难地呼吸几口空气,再牵扯一条弧度,“当初我被人伢子押去望仙楼就没打算活下去,如今能认识你们,能活到现在,小满......小满真的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了。” 听完她说话,谢南栀几乎要哭晕过去。 “不准......我不准......” “女娘不哭。”小满给她拭去泪滴,眸中星光绚丽,“谢谢女娘给我取名小满,我真的觉得我这一生已经足够幸福美满......” “咳咳——” 小满气息飘摇不定,一口气吐不绵长,又吸不进去。 “女娘......你......你一定要幸福啊......” 语毕,拭泪的手骤然倾颓。 谢南栀呼吸凝滞,连哭声也戛然而止。 看着面色安详的小满,眉眼舒展,嘴含微笑,可在衣袖之下,那只手握得青紫。 明明......她那么痛,可还要佯装一副安稳的模样。 她怕自己不忍,怕自己难过,强忍着不适宽慰自己。 谢南栀再也忍不住,眼泪哭声彻底溃败。 “小满......” “小满?” “小满!” “小满——” 唤了许久,榻上之人再无半分动静。 谢南栀伸手摇她,如魔怔了般,好似不停地摇小满就能苏醒。 屋内其他人不忍心看到这幕,纷纷退出去。 唯有顾危,仍旧守在门口。 “够了!”他上前拽住谢南栀的皓腕,“小满已经死了!” “你胡说!她没死!她不可能死了!”小女娘挣脱他的桎梏,“祁岁哥哥都能救活,小满也可以!” 说完,她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张望,跑到屋外一处处寻,一个个找,找不到祁岁身影,又踉跄至前院。 在见到祁岁的一瞬,她冲上前拽住少年衣袖,力气之大另他身形不稳。 “走!你跟我去救小满!你告诉她怎么活下来!你告诉他们所有人,被刺中胸口也能活下来!” 少年任她拉拽,看她一手血痕,面容癫狂,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揪住。 “谢南栀你清醒一点!”顾危拦住她的去路,蹙眉低吼。 “我清醒一点?”谢南栀抬眸,“你告诉我,我要如何清醒?” “小满本来可以不用死的!是我!是我树敌太多才夺了她的性命!那人本来要杀我,小满是替我受劫!” “她不该死的......她本来不会死!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带小满回到青云巷的那天,督主就告诫过她,小满是她的人,要她护好自己的人。 可她......分明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又如何保护小满? “我......我不该叫小满去外面掌灯,不该叫追风守在屋内,追风明明有机会护住小满......是我......她是被我耽误了......” “明明......明明最该死的是我啊!!” 明明她才是已死之人。 为何老天要重新给她一次机会,再夺走她身边人的性命?! 这不公平!! 谢南栀揪住衣襟,难掩哽咽。 她滑坐在地,呼吸急促,面颊涨得酡红。 顾危蹲下,一掌劈在小女娘脖颈,霎时,她倒入男人怀中。 督主顺势将她打横抱起,一双冷眸直直盯着祁岁,眼中是杀气与敌意。 声音凛冽如寒池,尖锐如利刃。 “在你府上,连个女娘都护不住?” 第90章 谢南栀,本督真是瞎了眼 谢南栀醒来时外头天光敞亮,而床榻边再没有打瞌睡守着她的小满。 外头女使听见里面动静,端来盥洗水盆进屋。 “谢女娘,奴婢名叫惊蛰,是督主派来伺候您的贴身女使。” 她浑浑噩噩任人梳妆打扮,忽而想起什么,跑到耳房。 里头空空荡荡,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床榻上的被褥薄帘已被卸下,柜子里空无一物,屋内一干二净,不见一点小满的身影。 明明......昨日她还睡在这。 明明......昨日她还在这间屋内活蹦乱跳。 “小满呢......你们把她弄哪去了?”谢南栀嗓音沙哑,好像含着一口痰,咳不掉也吐不出。 “督主说,怕您伤心过度,已经给小满入葬了。”惊蛰跟着出来,低头在她身后。 小女娘无法顺应事实,在屋内踱步徘徊。 她倚着床榻边坐下,双目无神,宛如被抽干了灵魂。 “谢女娘,您先去吃点东西吧,不能饿肚子呀。”惊蛰在旁边劝解。 可地上的人没有半分反应,只好守在她身边。 这一守就是一整天。 地上放着漆盘,漆盘之上是别的女使送来的饭食,谢南栀一口未吃。 通透的阳光渐弱,余辉照进屋内澄黄,微微可见细小绒灰慢慢飘摇。 这些绒灰拼凑起来,便是她和小满温馨的过往。 谢南栀沉浸在黄澄澄的幻象之中,未见镶着金边的皮靴踏入屋内。 “督主。”惊蛰行礼,主动退下。 顾危站在谢南栀身前,端起茶壶自上而下浇在发顶。 “小满死得不冤,有你这样的女娘,她活该死上十遍百遍。” 整日无神的小女娘在此刻,终于有了反应。 她抹去脸上水珠掀眸,语气凉薄:“她从不该死。” “该死的是我!” “是,该死的人的确是你。”顾危冷不丁直言,“你不吃不喝,别死在这脏了本督的院子。” 谢南栀含着一口怨气,不敢直接怼他,只能在心中默默吐露酸痛。 她的泪已经流干,整个人如行尸走肉。 扶着墙壁站起身,眼前一片青灰。 “你为何要私自把小满下葬?”湿发垂在鬓角,增添几分怜悯。 “我才是小满的主人,她是我的人,你有什么资格?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吼出来的时候耳朵仿佛失去听觉,只余一阵刺耳的尖鸣。 “你把她埋哪了?” “你告诉我!” “告诉我啊啊!!!” 无人反馈,谢南栀发疯一般捶打顾危胸口,不管他是什么杀人如麻的都督,也不管他是一手遮天的大奸佞。 她只想知道小满的下落。 就算付出生命代价也无妨。 雁回在一旁不忍心直视,背过身守在屋外。 “告诉你有什么用?”顾危讥讽,“告诉你她在哪,让你去继续哭坟吗?” “就守在她坟边,不吃不喝不睡,然后陪她去死?” “谢南栀,本督真是瞎了眼,原来你也只有这点能耐。” 男人抓住细软的皓腕,将她甩在榻上。 榻上未铺褥子,谢南栀摔在木板上磕得青一块紫一块。 “她为我而死,如果可以,我真想用我的命换回她的命。” “你当真以为你死了,一切就能解决了?”督主冷嗤,仿佛听了个地狱笑话,嘴角弧度不减。 “你自暴自弃本督懒得管你,可小满呢?追风呢?” “你的命没了就没了,可小满死了,你叫追风怎么办?” “摊上你这样的主子,真是他们三生之耻。” 刀刀入心,谢南栀几乎痛得不能呼吸。 她听出督主的话外弦音,无非是让她查明真相,报仇雪恨。 可...... 她蜷缩成一团:“你以为我不想查明凶手?可我怕!敌在暗处,我怕因为我的鲁莽伤害到更多的人。” “祁岁出事,后来你也出事,如今小满也出事了,我真的受不起惊吓了。” 顾危揪着小女娘的腕臂将她拽起身:“除非你再也不离开梅园半步,否则,一旦凶手知道你还活着,等他寻着机会杀过来,小满就白死了。” 见她一副颓然的模样,他继续道:“还是你想见到追风被你害死?祈愿被你害死,还是祁家老夫人被你害死?亦或是......本督?” 这话在谢南栀心头狠狠一跳。 她望向顾危,带着对生命虔诚的敬畏。 忽而想起那夜更深露重,督主一双寒渊凛凛。 他看向她道:“你不撕碎黑暗,黑暗就会拉你坠亡。” 似乎一切都在一一应验。 她如今处在黑暗的最深处。 若不能手刃黑暗,她将永失光明。 挣脱开督主的桎梏,举起的手臂卒然颓倒。 她低头,做足心理准备悠悠启唇:“杀小满的,应该是傀。” 可傀是谁?无人得知。 她又去哪里找傀寻仇? “怎么可能是傀?!傀杀她干嘛?”雁回听闻里面的谈话,冲进屋内抢答。 “你怎么这么肯定?”谢南栀觉得他莫名其妙。 “这......”少年支支吾吾吐露不清,还得督主给他解围。 “确实不是傀。” “可我和小满那晚明明听见院子里有动静,隔日又在梅园外面看见了傀的令牌。”小女娘实在不知道,如若不是傀,那晚的动静又该如何解释? “也许......是傀经过督主府留下的?毕竟督主府的人......他也不敢杀吧?”雁回打着马虎眼。 谢南栀蹙眉陷入沉思,如果不是傀的话......还有谁对她恨之入骨?迫不及待想杀她,还能悄无声息潜入祁府杀人后快速离开? 要满足上述条件,此人必定武功高超。 与她有仇的人里边...... 忽然,小女娘双眼放光,她想到一人。 ——谢淮! 谢淮对她恨之入骨。 谢淮迫不及待要处理掉她。 谢淮是大将军,征战无数,武功定然不错。 “我要去谢府找谢淮当面对质!”谢南栀双手握拳,腕间青筋凸起。 顾危没拦她,却见她忽然止步。 紧蹙的眉毛几乎要连在一起,她暗想。 不能这么冒失,想杀她的人不仅有谢淮,也有谢贵妃,说不定还有谢府其他人。 除却谢淮以外,其他人未必没有武功,或者说,未必不能雇凶杀人。 她不能冲上去打草惊蛇,一切还得详细计划。 谢南栀退回来,转身看向督主: “既然那人以为自己已经杀了我,那我们不如来个将计就计。” 第91章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隔日,督主府外围满了人。 有路边小乞,也有特地来凑热闹的群众。 一人指着墙上告示,将上面的文字来来回回看了十遍:“这位谢女娘可是原先谢国公府那位?怎么突然就死了?” “估摸着是跟着阉人坏事做尽,老天降下惩罚咯!” “我呸!”另有一小乞对着身边瞎说的人啐上一口,“谢女娘人美心善,往日她路过俺们都会给俺几个包子,哪里就是你说的那样!” “肯定是谢府的人不肯放过她!暗地杀了她!” 人群中还有人叫嚣:“我听闻督主府内个个都是武林高手,谢府的人怎么可能能杀得了她?只怕是顾督主野性犯了,把人杀了吧!” 围观群众各执己见,流言众说纷纭。 “你这小乞,既然那么维护这位谢女娘你倒是进府悼念啊!这告示上可说了,她的尸体会在府内停灵一日,各位可自行上门悼念。” “去就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小乞走向大门,门口侍卫凶神恶煞,举着大刀威风凛凛。 他顿时吓得退出几米开外。 这附近的乞丐谁没见过督主府门前的护卫杀人的样子,也不和群众争辩,他攥紧破碗灰溜溜跑了。 其他人只有凑热闹的功夫,并无真心悼念,遂无一人上门。 宽敞的巷子内驶来一辆马车,原是祁家两兄妹。 祈愿一露面,哭肿的双眼分外明显。 她窜进府中,扒在正堂内的棺材边嚎啕大哭。 祁岁什么也未说,只是一遍又一遍安抚她的背脊。 不一会儿,晏知拎着几袋糕点进府。 他先拜见督主,才走到棺材另一边,将糕点放在未合的棺盖之上,流露惋惜:“谢女娘,老拙与你甚是投缘啊!本想和你处个忘年交,竟不想......你就这样去了。” “老拙特地去糕点铺打听来你喜欢的糕点,又给你多买了几袋薄荷蜜糕,愿你在黄泉路上也不会乏味。” 几人在府内陪伴已逝的谢南栀良久,府外又来两人。 一人是广佛寺主持。 另一人是瞻园茶坊的轩爷。 主持将经书丢进火盆内,轩爷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带来的话本子丢进火盆。 火焰瞬间窜得老高。 轩爷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拍着胸脯默念:“妈呀!吓死我了!谢女娘,我这些书够你在下面看了,顺便还能在下面赚个说书钱。” 谢南栀平日交往的人不多,与她有交情的人更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好些围观的群众在外探头探脑,再不见有人上门。 众人准备一哄而散时,谢淮将至。 他一进门,谁也不招呼,直奔棺材。 亲眼目睹厚重的棺材里躺着面无血色的谢南栀,脸上的笑意逐渐克制不住。 “不枉我煞费苦心。” 说完,他转身离开。 被门口的雁回拦下。 “你几个意思?”谢淮质问。 “你才几个意思?谁来悼念瞅一眼就走,头也不磕,泪也不掉,连席都不吃。难不成,你是来砸场子的?”雁回正面硬刚。 “我是她老子!我还跪她?她跪我还差不多!” “那她爬起来跪你,你敢吗?” 眼看雁回拔刀准备动手,谢淮也不和他起冲突。 软和态度嘟囔:“行行行,不就是留下来吃个席吗?不吃白不吃。” 他转身在堂内找了个位置坐下,扫视一圈其他人。 祈愿和祁岁跪在蒲垫,哭成两个泪人。 主持在一旁诵经。 晏知提笔似乎在写诗。 就连那个什么茶坊的轩爷都在默念,虽然不知道他在默念些什么东西。 谢淮就这么翘着二郎腿等啊等啊,等到夜幕降临,外头的群众全部散去。 等到月上枝头,浮云掩住星辰,苍穹阴郁晦暗,仿佛危机四伏。 府内宴席还没开场。 他饿得肚子咕咕叫,起身面部阴沉:“还不上菜,我就回府了。” 祈愿掀起一双泪眼瞪他:“你一点也不心疼女儿,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我怎么样,也轮不到你这个刚及笄的小女娘置喙。”谢淮懒得瞧她。 她和谢南栀一起坏了谢府多少事,他心中门清。 “各位都累了吧,菜来了。” 女使在院中布置桌椅,雁寻端着菜碗走来。 众人围坐院内,于月色下,棺材前,一同用餐。 晚风吹过,掀起白色丧幡,漾起一丝阴森诡谲。 谢淮忽而觉得浑身不自在,不好现在离去,只能动筷。 吃着吃着,越发精神恍惚。 明明滴酒未沾,可他总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引领他往棺材而去。 晃晃悠悠跑到棺材边上,往里一瞧,惨败的尸体已无踪迹。 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徐徐转身,直面惨死的小娇娘。 “啊——诈尸啦——” 谢南栀头戴帷帽,换上前日小满穿的相似的服饰。 她压低嗓音:“谢淮,还我命来。” 谢淮吓得后退,腰侧撞上棺材一脚摔坐在地。 “你......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小女娘步步紧逼:“谢淮,你为何要杀我?” “你......你......分明是你该死!你就不该出生,不该连累谢府!” “我死的时候,你为何不掀开我的帘帏看看,我有多疼!” 清风恰逢时宜飘过,掀开帘帏一角,露出谢南栀煞白的脸蛋。 谢淮吓得止不住地摩挲双手:“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杀我!” 可过会儿,他又面部崎岖:“我管你多疼!死了才是最重要的!要不是我刺得准,否则就要叫祁家小女娘撞见!” 祈愿和祁岁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其余人不明真相,看到谢南栀时皆是一惊,而后都在庆幸她得亏没死。 唯有轩爷一人,吓得躲在桌子底下。 雁回端来水盆,将里头冰水泼向谢淮。 后者陡然清醒,看着谢南栀下巴哆嗦:“你是人是鬼?” “我前天不是已经杀死你了吗?” “......你们给我下毒?饭菜里有毒?!” “你没死,那前日我杀的是谁?” 谢南栀怒不可遏,拔出雁回身上的佩剑直指谢淮心脏:“是小满!你杀死了小满!谢淮,你不得好死,我要你下去给小满陪葬!” 银光乍泄。 剑未入魂,外头幽幽传来一声太监掐着嗓子的尖叫: “皇上驾到——” 第92章 陛下,他们这分明就是欺君罔上啊 谢南栀错愕回眸的瞬间,谢淮掐着点,手脚并用爬起身窜出正堂,在临帝面前跪下。 “陛下救我!有人要杀我!” 曹公公眼疾手快,几步跨作一步上前拦在临帝前面。 “哎哟!这是......”他躬腰审视,捏着尖细的嗓子,“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谢将军,将军这是怎么了?怎么被吓成这样?” “陛下!您可要给微臣做主啊!”谢淮面如火烧,许是惊讶过度的后遗症,“臣早就说过谢南栀这人心思歹毒,不敬长辈!如今居然布下天罗地网要取我首级!” “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敢弑父,陛下......陛下您晚来一步,见到的就是微臣的尸体了!” “哦?有这事?”临帝扫视一圈院内。 齐刷刷跪倒一片,独独两人笔挺站直。 其中一人是深得临帝宠爱的顾督主。 而另一人,是谢南栀。 临帝瞄她一眼,暂时懒得问责,走到顾危身边,用仅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分享:“朕许久未曾出宫了,今日听闻你娇养的谢女娘亡故,朕才找到机会溜出来。” 又走到谢淮身后,看不惯他翘腚对着自己,瞄准屁股就是一脚:“朕听闻谢女娘不是死了吗?那她如何弑父?” 就是这一脚,谢淮头磕在地上,差点没撞出个好歹。 他像只手脚不太灵活的螃蟹,在地上蛄蛹打了个转,重新面向圣上。 “谢南栀她压根没死!她设计这一出为的就是引我上钩。还有顾督主!顾督主也帮着她瞒着众人!陛下,他们这分明就是欺君罔上啊!” “欺君之罪,陛下您不得不罚呀!” 谢淮试探地抬起头,瞪视不远处的谢南栀,眼中饱含滚烫热意,似是高温沸石,要将她彻底炼化。 “陛下,不跪的那个就是谢南栀!她连您都敢不放在眼里,可见她嚣张至极。” 临帝向来不喜有人忤逆他,浓密的眉毛稍稍连作一条线。 他启唇,温和的嗓音中仿佛有波澜浮动:“你,取下帷帽。” 谢南栀没跪,仅仅是因为头脑一片空白。 得了命令,她先是大脑放空,而后老老实实取下帷帽。 不含杂绪的清风吹面,撩起小女娘鬓角的碎发,吹动她颤抖的长睫。 临帝霎时怔住。 像! 实在是太像了! “......你?” 仿佛时间静止,他只记得呢喃:“爱妃......” 跪在下边的谢淮闻言蓦地抬头,见陛下满脸神往,脚下碎步不动声色地向谢南栀行动,他心中埋怨。 糟糕! 忘了这一出! 不能让临帝见到谢南栀啊! 他犯了大忌!这回,谢府怕是有难了...... “你是谁?”临帝声线震颤,似乎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场面,吐出来的话仿佛被冰块浸润。 谢南栀没有立即回答。 她瞟一眼面不改色的督主,再看向圣上。 心中升起一道不好的预感,奇怪的氛围也腾起。 为何陛下的神情及话语和督主初见她时一模一样。 震惊中透出一缕惋惜,狐疑中流露一丝欣喜。 好生奇怪。 她藏下心中异怪,自然接话:“小女名叫谢南栀。” “谢南栀?可你为何如此像她?!”语毕,临帝仿佛在征求认同一般将目光投射给曹公公。 曹公公也是一副难以置信:“奴才......奴才也是没有见过比谢女娘更像那位的人了......” “像贵妃娘娘是自然,毕竟都是谢府的嫡亲骨肉。”谢淮急忙解释。 “不......不是她。”临帝确信地摇头。 像谢贵妃,却只有三分相像。 可眼前这位谢女娘却与那位极为相像。 那位,是三千佳丽之一,曾经宠冠后宫无人能敌,就连如今呼风唤雨的谢贵妃,也被那人压过一头。 后来她有孕,却诞下一名死婴,因着和伤心欲绝不小心冲撞陛下,遂被打入冷宫。 而谢贵妃却凭着外貌与她有几分相似,受到临帝宠爱,一步步爬上如今的高位。 “你生辰几时?”临帝追问。 “承历六十八年,一月......初二。”说这话的时候,谢南栀紧紧盯住谢淮表情变化,想从他脸上探出机密。 所幸,她赌对了。 谢淮懊恼崩溃的神情刻在她眼眸久挥不去。 其实,自小到大,她的生辰都是一月初三。 至于她刻意提到初二,是因为年幼偶然一次听府中嬷嬷说,她是提前一天回府的。 那时的谢南栀不懂,什么叫做提前一天回府。 现在答案恐怕呼之欲出。 同样情绪失控的还有临帝。 他不敢想像,谢南栀的生辰怎么会和令妃产子是同一天。 饱含愠怒的脚卒然踹向谢淮,他脖颈红成烈日:“你给朕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她们生辰一样?为何天底下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陛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得像也是有的......” “至于您说的那位是......?” 谢淮狡辩,用马虎遮掩。 却被一道盛满谴责的声音打断,祈愿突然插嘴:“天底下的父母疼孩子都来不及,为何你和谢夫人从不怜爱阿栀?我从小就知道阿栀在谢府过的什么苦日子,服饰没有一件新的不说,她就像你们养在身边的一只宠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难不成,她压根就不是你们亲生的?” 此话一出,原本诡异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森然。 祁岁有些埋怨地将祈愿拦到身后,狠狠瞪她一眼。 越性儿,谢淮和临帝没将注意放在她身上。 谢南栀仍旧站在堂内,临帝听闻一席话,直接上前拽她。 小女娘内心打鼓,如飘在空中,时而飞跃,时而跌宕。 她想挣脱,却挣脱不开,力气一大不小心衣服松散,后颈项的蝴蝶胎记露出。 临帝的手顿时松懈,眼中有无尽之言。 “小七......你是小七?” 第93章 公主,请松手 谢南栀后退几步,看向督主。 督主蹙眉,眼中情绪复杂。 她又看向院里的其他人,个个流露震惊之色。 此时的她就算再愚笨,好像也明白过来。 似乎......她是临帝的孩子...... 一时间无法接受,谢南栀张着白里透粉的小嘴,好半歇说不出一句话。 “谢淮!朕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临帝收起怜惜的目光,转而将矛头直指地上跪着的人。 “陛下!这孩子打小就和贵妃娘娘长得像,可她向来不服管教,性子最是桀骜叛逆,微臣管不好她,所以......所以才对她是恨铁不成钢啊!” 谢淮说话滴水不漏,可临帝仍旧心中生疑。 回想起令妃怀胎那年,是她最得宠的时候。 他将所有好东西全部赏给她,就连太医也要成群结队为她候诊,何况她的身子素来健康,怎么会毫无征兆地生下一个死胎,还查不出缘由。 可谢府却在同年同月同日生下一个与令妃极其相似的孩子。 而且,当年他明明听宫中太医给谢夫人诊断后禀明,其身子有损,无法生育。 一个无法生育的妇人竟悄无声息地诞下一名婴儿。 现在想想,着实诡异。 “你的意思是,朕误会你了?”临帝微蹙双眸,瞳孔内闪烁精光。 “陛下!臣不敢。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得像也只是巧合啊。”谢淮蜷缩背,压根不敢抬头,唯恐别人从他表情看出蹊跷。 “朕不信!天下竟有这般巧合的事情!”临帝大发雷霆,“顾督主,给我查!谢淮不吐出实情,下狠手段也无妨。” “是。” 顾危虽嘴上答应,但脸色却阴云密布。 双手负在背后,指尖摩挲银戒。 他朝雁回使了个眼色,后者抽出系在腰间的软鞭。 鞭子划破长空,随意甩在地上发出尖锐之声,仿佛凤啸鹤鸣。 每抽一下,地上的人都要发出一声闷哼。 长袍破裂,数十道口子往外渗血,谢淮依旧一字未言。 “好啊谢淮!既然你不愿意说,朕就把你府上的人全部抓入大牢,一个个审问。”临帝指挥曹公公,曹公公当即领旨行动。 “走,起驾回宫,你不肯说,朕只好回宫向谢贵妃讨要说法了。” 倘若谢南栀真的是他的孩子,那么他的孩子被运出宫流落至谢府,自然和谢贵妃逃不了干系。 “不!不可!我说!我都说!”这会儿的谢淮才像个活人似的有所动静。 他忍着身体剧痛,忍着鲜血横流,爬到临帝脚边。 如今他被撤去国公称号,谢府也从国公府一落千丈。 谢辞舟已废,宫中的贵妃妹妹不能再出事了。 谢府重振的希望就在她一人手中,再出事,谢府将永无翻身之日。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谢淮抬眸,诚恳道,“当年令妃艳压群芳,又有孕在身,我怕她母凭子贵,永远压过还是昭仪的贵妃娘娘,所以买通宫中女使,玩了一手狸猫换太子的戏法。”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啊!陛下,您切莫怪罪谢府,更别怪罪贵妃娘娘啊!” 临帝剜他一眼,心如刀割:“买通女使?你有这么大本事还能勾结宫中女使?!” “是......是贵妃娘娘宫中的女使......臣和她一起瞒着贵妃娘娘干的这一切......”谢淮低头请罪,背上的疼不比心中恐惧。 临帝听闻,就差泪洒当场。 十余年,为何十余年他才发现真相?! 若不是这该死的谢淮,他的小七怎么会被关在谢府遭人白眼,怎么会受尽京中人诋毁?! 而他最宠爱的令妃又怎么会被他打入冷宫,自此与他生了嫌隙?!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简直罪不容诛。 “把他......把他给朕押入大牢,还有那个孙氏,她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帮着谢淮一起残害皇家子嗣,这二人罪大恶极。 临帝看向棺材之后的谢南栀,看她身形消瘦,嘴唇发白,他不敢想象,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然谢南栀的注意并不在他身上,她冲出去撞开押解谢淮的侍卫,夺出佩剑抵在谢淮颈项。 “不行!你们不能带他走!我要亲手杀了他!” “我要替小满报仇!” 这么说着,手中迟迟使不上劲。 “小七不可!你是我大梁的公主,可不能让这等血腥污秽的东西脏了你的手。”临帝示意顾危拦下她。 顾危阴沉着脸,没有喜色,没有不舍,浑身透着一丝不可描述的愤恨。 他走到小娇娘身边,大手握住她的柔荑,嗓音如囚禁在冰窖过的玄铁,又冰又利。 “谢南栀,松手。” 小娇娘满眼血丝,握剑的力道更甚,幽幽看向身边督主,声音轻颤:“你为何拦我?” 督主无言。 “你明明知道小满是我心里的痛,你为何要拦我?让我杀了他!我要让他给小满陪葬!!” 顾危见她不可劝降,松手握住不染灰尘,亮得反光的剑刃。 血从他指缝间一点一滴流出来,而男人手中力度不减反增。 谢南栀吓一大跳,手顿时松懈:“你......你这是干什么?” “公主,请松手。” 这一语,囊括他对她所有的包容与教授,囊括他对她所有的耐心与护短。 再迎上小娇娘视线时,眸中的冰凉恢复往常。 于他而言,她再不是那个可以视作家人的谢南栀了。 谢南栀被他周身凛凛吓到,明明两人近在咫尺,可心中的距离似乎已然拉远。 “督主......” 他唤她公主...... 是主动拉开距离的意思...... 谢南栀忽而觉得难受,是蓦地失去呼吸的难受,是徒然面临冰天雪地的难受,是比青梅还要酸的难受,是比中药还要苦的难受。 点点滴滴流淌的血仿佛出自她的心尖,否则,她为何这般疼痛。 不忍见他受伤,谢南栀最终妥协松手。 谢淮被侍卫拖下去,嘴中还在不停叫唤。 “陛下!谢府不知情!贵妃娘娘更不知情啊——” 雁寻立时上前给顾危包扎,谢南栀想上前,奈何腿脚像被钉子钉住,根本挪不动道。 院里其他人多为震惊感慨,独独临帝,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 “曹江德,你去准备准备,朕今晚就带小七回宫。” “不......”谢南栀小声嗫嚅。 她恍若陷在梦境之中,一切都不太真实。 谢淮被抓,她成了大梁的公主...... 还有督主,对她的态度骤然冷漠...... 一切都仿佛按下加速键,朝着未知的方向极速前进。 可唯独她,还未做好准备。 “陛下不如先行回宫准备公主的寝殿,让她先收拾东西和朋友告别。”顾危声音极淡,甚至比初见还要冷上几分。 谢南栀想不明白。 他不是让她查谢府的秘密吗,现在真相大白,他为何没有情绪波澜? 而她自己为何也提不起兴致? 临帝高兴得原地徘徊:“好好好!都挺小七的,朕明日再派人来接你。” 说完,大步离开。 目送临帝离开的那一瞬,谢南栀骤然对上督主视线。 那双深渊中,漾起一丝别样的情绪。 第94章 割喉和割舌,你自己选 临帝一行人离开青云巷,这场闹剧才算彻底结束。 院里余下的一群人吃惊之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晏知感慨谢女娘身世可怜,惋惜她的遭遇。 轩爷还蹲在桌子底下,盯凝摇身一变化为公主的小女娘,原本庆幸自己接住了这泼天的富贵,可现在却不敢随意传播皇家秘辛。 唯有方丈,一手置于胸前,一手拨弄佛珠,端的是清心寡欲,避世离俗。 三人结伴离开,只剩下祁家两兄妹。 谢南栀主动牵起祈愿的手,心情五味杂陈,可面上还要端起微笑:“谢谢你们能来帮我演这出戏,我原本只想试探谢淮是不是杀害小满的凶手,没想到竟会牵扯出......这些事情......” “帮你这是应该的。”祁岁抚摸小女娘的头顶,毫不避讳督主在场。 整场悼念会,来的宾客之中只有祈愿和祁岁知道其中内情。 其余那三人,谢南栀感谢他们的到来,也庆幸他们没有被吓倒。 祈愿双手反握,破涕为笑:“没想到你竟是公主,那我以后可就有一位公主挚友了,往后京中那些最爱搬弄是非的女娘们,指不定怎么羡慕我呢!” 今日虽是逢场作戏,可祈愿哭得实在。 她不敢想象,那日被刺杀的若真是阿栀,她该怎么过自己心中那道坎。 这几日只能佯装一个无事人般,抽离所有情绪。 直到督主府,后怕在这一刻涌入心扉,她多日沉积的泪在今日彻底崩盘。 祁岁拿出帕子给她,又深情遥望已成公主的小娇娘,仿佛这一别,他们之间要跨越的便是深海鸿沟。 “日后等你进宫了,我们见面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他暗自叹气掩下心中不舍,“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你未来能幸福顺遂。” 谢南栀没出息地心软。 她暂时还未接受事实,无法适应自己从身世凄苦的小女娘转变为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她明知道自己大概不是谢府的嫡亲骨肉,可现在真的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时,还是酸了鼻子。 内心是对未知的恐惧,对过往的不舍,以及对临帝,乃至皇宫的莫名排斥。 祈愿又交代几句叫她放宽心,而后和祁岁一起告别离去。 谢南栀摸不清楚自己心意,下意识回头找寻督主。 正堂内,棺材已被搬走,丧幡被卸下,顾危高坐在上,周身戾气激荡。 眼眸富含滚滚杀意,如蓄势待发的火山。 雁回抱剑站在督主身边,神情严肃。 雁寻凑到督主耳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唯独男人一双冷眸死死盯住谢南栀。 小女娘疑虑更甚,迈开步子走入正堂。 千钧一发之际,三千青丝尽数飘扬,顾危反握匕首抵在谢南栀脖颈。 为护谢女娘拔刀指向督主的追风,被雁回踹开,踩在脚下。 堂内局面风谲云诡。 原先和睦交好的人转眼东趋西步。 谢南栀脖子刺痛,喉咙滚咽:“阿栀不知道哪里得罪督主了,可如果督主要阿栀的命,就拿去吧。” 语毕,闭上双目。 “谢女娘,不可!”追风仰面躺在地上,想起身,却被雁回桎梏并呵斥:“追风,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顾危掀眸斜觑地上的人,而后收回视线。 手中力度加深,匕首刺进小女娘肌肤,疼得她倒吸凉气。 “你当真不怕本督杀了你?” 一字一句咬牙挤出,仿佛他对她的恨意铺天盖地。 谢南栀启眸,睫毛轻颤,迎面吸收男人愤恨的视线:“我的命本来就是督主救的,督主现在要取,阿栀便双手奉还。” 匕首没有撤下,反而划破光滑细嫩,一条挂着血珠的红线惹眼。 追风再不念及往昔情分,拿剑一挥,砍开雁回的桎梏,跪在地上恳求:“我申请脱离......主,追随谢女娘!” 这是阿姊临终前交给他的任务。 阿姊护他、哄他,从没和他红过眼。 她一生只对他有两个期许: 其一,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遇事不要哭哭啼啼。 其二,寸步不离地护好谢女娘。 雁回对他有救命之恩,督主对他有知遇之恩,可这一切无法抵过阿姊死前泣血恳请。 “追风!你在胡说什么!”雁回拎起少年衣襟,仿佛听闻什么荒诞不经的笑话。 追风打开领间束缚,眼神坚定有光。 “我没有胡说,我已经决定好了,这一生只追随谢女娘一人。” 阿姊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他誓死完成。 顾危紧握匕首的手指尖发白,到底没有狠心。 他将匕首扔在地上,变得暴戾恣睢,凝睇追风的双眸岩浆欲喷。 “你知不知道背叛本督是什么下场?” “我知道,可我宁死也要完成阿姊遗愿。” 地上躺着的匕首被男人一脚踢到对面,“行,那你自我了结吧。” “督主不可以!追风,我不要你跟着我,你赶紧和督主认个错!” 脖子酸麻刺痛,谢南栀来不及擦拭血线,她拽着追风衣袖,拉他一起跪下。 她深知督主脾性,他说一不二,这回,追风怕是踩了他雷区。 “谢女娘,这是阿姊的遗愿,我不能违背。” “是小满遗愿重要还是你自己的命更重要?你为了跟着我命都不要了吗?”谢南栀眼尾湿红。 难不成她是什么灾星降世。 一个个都要为了她丧失生命。 追风不再说话,可眼底的决绝,她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办法,她只能另辟蹊径:“督主,我不需要他!你把他捆了也好,罚他也罢,或者把他关入大牢,只要不让他跟着我就行!” 顾危轻扬凤眼,携带讥笑促狭:“你是本督什么人?你说的话本督就得听吗?” “本督从不收留怀有二心之人,他既已背叛,本督就准他上路。” “动手吧。”轻飘飘三个字,谢南栀心脏骤疼。 她不能再失去,小满因她而死,如今追风也...... 可她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 眼见追风拿起匕首,她正准备提出以命换命,就见雁回夺过少年手中利刃。 “主,追风他......” 顾危扫荡一眼:“雁回,跟在本督身边多年,你不会不知道本督的规矩。” 雁回低头:“是,包庇私藏祸心之人,死。” 正是因为他跟在督主身边多年,了解督主本性,如今想救追风,怕是...... 他仍旧冒死提议:“主,您也知道,追风这小子从小和小满在边境长大,没爹没娘的,大字不识一个,您要不......” “要不看在他不识字的份上,把他......舌头割了,这样就永远也说不出我们的秘密,如此一来,跟着谢女娘,倒也无妨......” 如今他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谢女娘身世暴露,督主没有当场绞杀她已是放她一马。 如今还要为了她放过追风,只能看她曾经在督主心中留下了多么深刻的眷恋。 谢南栀不死心,她明知在督主身边没有既要又要的道理,可她委实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追风出事。 “不行!我不同意!” 顾危退后一步,蹲下身,无力的眼皮耷拉直视小女娘。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你有什么资格?” 转而看向追风,到底还是决定放他一马。 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为了谢南栀打破原则。 “割喉和割舌,你自己选。” 为避免谢南栀出手捣乱,他掐住小女娘的脖颈,手中力度不大,却足以桎梏她。 “不可以!” “追风!你不可以” 追风接过雁回递上前的匕首,捧在掌心端详。 匕首之上镌刻一圈一圈的毒蛇。 毒蛇,象征着督主的部下。 而他,从今往后,再也不是督主的人。 耳边声音崩溃,有气无力,叫得困难。 “追风......追风......我求求你,你不要!” “你不可以,割喉,割舌我都不允许,追风!这是命令!你听见没有?!!” 谢南栀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如淅淅沥沥大雨。 追风出事,叫她如何跟小满交代?! 在声声咆哮中,血溅三尺,一根血淋淋的舌头落地。 追风疼得捂住喉咙,倒在地上。 雁寻拎着药箱为他止血。 雁寻的技术大家有目共睹,他敢割舌,自是相信雁寻不会弃他流血而亡。 一切尘埃落定,顾危松手,转身离开。 谢南栀哭得嗓子沙哑,视线朦胧。 等她浑浑噩噩回到梅园时,屋内她的行李已被惊蛰打包装好。 她倚坐门槛,内心已然平静。 督主变了。 他变得没有血肉,没有感情,变得残暴狠戾,下手狠毒。 可他又分明没变。 他向来没有血肉,没有感情,向来残暴狠戾,下手狠毒。 谢南栀头痛欲裂,说不清道不明督主究竟为何。 ...... 隔日一早,宫里来的马车停在青云巷。 曹公公亲自来接,可见临帝上心。 谢南栀漠然行礼,被宫女扶上车,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地面。 车厢外,曹公公和顾危寒暄。 “顾督主照顾七公主这么久,不亲自送她入宫吗?” “本督就不去了,这位,是公主侍卫的贴身侍卫。” 顾危向曹公公举荐追风。 曹公公瞥了少年一眼,没放在心上。 一个侍卫而已,留着就留着吧。 可他却对顾危起了心思,往日听闻谢女娘在顾督主心中颇有一席地位,可如今怎么连送上一程都不愿? 思虑一瞬,觉得这样也好。 如若只是一个普通女娘,陛下定然随意赏赐给顾督主。 可如今谢女娘是陛下失而复得的七公主,身份地位水涨船高,自然不能再和阉人搅合在一起。 又聊上几句,不再多说,曹公公吩咐下人赶车。 宫中马车精致华贵,谢南栀没有心思欣赏。 她悄悄掀帘,眼看青云巷一点点消失在视野内。 第95章 她只有话和她的顾督主说 马车驶过大街小巷,在宣德门前止步。 “公主殿下,请下马车坐轿撵入宫。”曹公公在车厢外提醒。 谢南栀规规矩矩下车,追风立时跟在她身侧。 曹公公见状,瞥一眼少年腰间佩剑,咳嗽一声:“刀剑无眼,小心伤了公主,侍卫还是卸下来吧。” 这是宫内的规矩,除了顾危的人,其余人不得携刀剑入宫。 追风乖乖将佩剑交给门口侍卫,守在谢女娘身旁,跟着曹公公走过朱红巍峨的宫门,经过逼仄甬道,四名太监在前方等待。 “公主殿下,请。”曹公公伸出小臂示意。 谢南栀悄悄环视一圈,无论宫女太监,个个低着头目不斜视。 高耸入云的红墙瓦楞,肃穆守矩的宫人,她回眸来时路,宫门已然关上,而她仿佛插翅难飞,囚困于四四方方的牢笼,不知生路。 捏着裙摆小心翼翼于轿撵坐下,四名太监各抬一角,稳当朝前方出发。 一路上相继无言,偶遇路过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行礼或面墙而站,少有面露鲜活之色的人。 轿撵一路行到玉涧阁外,太监四人躬腰蹲下,谢南栀平稳落地。 旁的宫女当即上前扶她。 “公主殿下,这儿是玉涧阁,是陛下特地给您挑选的住处。”曹公公声音掐尖。 “您出门往右便是御花园,往左便是养心殿,离陛下近,方便您常去探望。” 谢南栀顺着两边宫道张望,除却朱红宫墙,什么也未瞧见。 “我知道了,多谢曹公公。” “殿下客气。”曹公公抖动拂尘,微微弯腰朝阁内伸手,“殿下请进,陛下在里头等候多时了。” 谢南栀颔首走入内,入眼是繁花无数,和战成两排的宫女太监。 另一边是临帝和一名头戴凤冠的华贵妇人。 想来,应是皇后。 为避免说多错多,她舍去前缀,福身行礼:“阿栀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快起快起!小七莫要多礼。”临帝大步上前扶她,将她转悠一圈,笑得灿烂明媚,“小七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国色生香,有你母妃当年风貌。” 谢南栀拘谨,本就不善交际,此刻愈发低着头,不知说什么为好。 皇后瞧出她的局促,走上前拉住临帝:“你看看你,吓着小七了。” 妇人眼尾勾纹,唇瓣涂以正红口脂,金色的衣服绣着翟纹,护甲抚上她的额发,语气轻柔:“小七,往后宫中便是你的家,你且好好住着,若有不适,或其他问题都可以到福宁宫找本宫。” 福宁宫...... 谢南栀在心中默念。 “还有你的名字,朕统统都要改掉。”说起这个临帝心中郁闷,好好一个公主,流落在外,缺乏教导,也不知被养成什么样。 “不急,小七今日才刚进宫,宫内生活定然还不习惯,贸贸然替她改名换姓陛下别吓到她。”皇后隔着帕子牵住谢南栀手腕,将她拉上前。 “笑话!她是皇家子嗣,是朕的孩子,怎么能跟着谢府那群乱党姓!!” “名字能说明什么?说到底,小七终归是皇家人,谁还敢置喙?”皇后规劝,“这些事情都不急,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小七适应宫中生活,陛下您说是吧?” “也行,那先这样吧。” 三言两语就叫临帝妥协,谢南栀了然,这位皇后娘娘怕是有些功力在身。 她阒然打量一眼四周,这儿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遂问:“陛下,我的母妃呢?” 临帝没说话,神情不太自然。 皇后面无表情斜视一眼陛下,转而端起沉稳和蔼的笑容:“小七啊,你的母妃早年犯了事,得罪了陛下,已被打入冷宫。不过本宫是你皇额娘,你去福宁宫找本宫是一样的。” “还有,这是你爹爹,莫要再叫陛下,倒显得生分了。” “是。”谢南栀受教,不再多说。 如今她得临帝欢喜,仅仅是因为长得与母妃极像,且刚认祖归宗。 等过段时日,临帝兴致淡了,加之她没有母妃护着,难保不会陷入宫中争斗的洪流。 虽说只是一位小小公主,不比皇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宫中女人的嫉妒心,谢南栀觉得,不比温皖好到哪去。 “小七,走,爹爹命内务府给你准备了好多珠宝,你快看看喜不喜欢?”临帝领着谢南栀往内,却被皇后打断。 “行了!您也在这忙活一上午了,也该去处理朝政了,小七这边有我呢。” 临帝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她一搅合,没了心思,默默回了养心殿。 陛下一走,另有嬷嬷上前。 “这位是本宫给你留下的高嬷嬷,高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往后你就跟着她学习规矩。”皇后嘴角弧度微收。 见谢南栀没有多言,规矩行礼,她示意余下宫人,径自离开。 走出玉涧阁好一段路,掌事宫女玉荣小声道:“娘娘,这个七公主......” 皇后眼神慵懒:“是个胆小之人,话都不敢说,掀不起什么风浪,由她去吧,叫高嬷嬷盯着就是。” ...... 玉涧阁内,谢南栀端详一番,正准备进屋休整,又来几位贵人。 三名公主结伴而来,大老远便在逗趣:“姐姐贺喜来迟,妹妹不会怪罪吧?” 谢南栀回身一瞧,一人头插桃红牡丹发簪,身着赤紫衣裙,说话的便是她。 高嬷嬷上前:“这位是三公主。” 又躬身介绍身穿明黄色那位:“这位是十一公主。” 最后介绍走在末尾一袭松绿长裙那位:“这位是六公主。” 谢南栀福身:“阿栀见过三姊姊,六姊姊,十一妹妹。” 三公主萧姝华娉婷挪步,围着小女娘欣赏一圈,最后视线落在她脸上。 “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美人胚子又如何?还不是同阉人住在一起。”十一公主萧扶月刻意擤鼻,“闻着倒是没有阉人的腥臭味。” 萧姝华捏着罗帕掩唇一笑:“妹妹说什么呢?小七是公主,身上怎么会染上腌臜之气。” 她生自中宫,有皇后娘娘撑腰,萧姝华自小到大嚣张惯了。 勾勾手指便有一堆尾巴跟在后面,显然,萧扶月就是她的狗尾巴。 “妹妹怎么不说话?是没有话同姊姊说道吗?”萧姝华凑上去。 谢南栀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终究没有启唇。 “她能有什么话和你说,她只有话和她的顾督主说。”话落,萧扶月兀自大笑,“话说,你和顾督主待在一起的时候都聊些什么呢?又或者,你和谢府的贼子又聊些什么?” 见人依旧不说话,十一公主来了脾气。 她跟在萧姝华身边张扬跋扈惯了,那些个不得宠的公主无人敢得罪她。 她便天天作威作福。 这会儿,是又要在谢南栀面前耍狠。 “宫中无人敢无视我和三姊姊,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我就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仰头蔑视,她狠狠甩了一掌。 谢南栀的脸上登时落下一个巴掌印。 追风想上前,见到谢女娘给他下的手势,只能蹙眉站在原地,心中愤懑不平。 “知道错了吗?”萧扶月畅快不少。 “我......知道了......”谢南栀颔首。 初来乍到,她本就没有能力与她们制衡。 若纵容追风贸贸然行动,怕是会害他惨死深宫。 宫内不比督主府,官高一级压死人的道理她也知道。 在她没有羽翼护住自己,并守好追风的情况下,她不敢再鲁莽行事。 否则,小满的昨日,便是她和追风的明日。 萧姝华扶起谢南栀,装模作样挑起她的下巴,满脸心疼:“哎呀,七妹妹这张脸被打成这样,真是让姊姊心疼。” “不如,你去阿姊那拿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