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重山》 第一章 侠风未远 日薄西山,余霞成绮。 一片尽是残枝败叶之枯林当中,竟也留有一条是来往有无数人马踏过的长路。往那长路深处循望去,便见了一处纵是夕沉之际,却也生出炊烟、有三五食客落座的小店。 几匹瘦马系在店外,低头啃着地上腐草。 而店内食客,放眼望去,也皆是行路之人。纷纷是自带兵器、衣衫蒙尘,饮食简朴,也只求饱餐、自得其乐。 “吁!” 不久,听得店外一声勒马,便是又来新客人了。 两马扎紧,跳下两个披片甲的持刀大汉,大步便往店门踏去。那弓背小二见得今日生意这般好,忙上前是连连恭迎:“二位过路爷!来点什么?小店酒肉俱齐,都是今日进上的,佳肴陈酿,应有尽有呀,嘿嘿…” 两个大汉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看着小二便道:“来二斤好酒,做一碟牛肉来。” “牛、牛肉,好嘞…” 小二转身却是未敢高声,只小步悄摸去了后厨。 那两个大汉也正此时踏进店内,随便找了个位子便坐了。只见两人此时等着上菜的无聊之机,彼此也不言语,却是循视四方,将这荒郊小店厅堂内外上下给打量了个遍。 片刻,小二回到堂里,端来两壶热酒、轻放两个大汉桌上。两人倒是鲁莽不讲究,抓起瓶子便各自豪饮起来。 小二点头,回身进了柜台后。 只待未久,只见有两名食客起身结账,才引得他离了柜台、抱着算盘去给二人收拾。 待那二人出了店、上马启程离去,店内此时,便已只剩了五名食客。 除两个粗鲁大汉外,两处角落还各坐有人。 其中一边是个灰布衫的腰挎长剑的青年,面孔生得白净俊俏、眉眼英武,披发及肩,看着二十出头,正独自饮着茶,好生惬意。虽不同于其他、是独自一人,可那举手投足间、比起那大汉可谓是颇有讲究,三指握杯轻抿,执移木箸似描丹青。 另边则是头戴道巾、一身天青色道袍,一副道士打扮的两个青年,吃的也皆是素菜清茶,各自还捧着部书在看。年纪与那白脸看来是相差不大,乃至还稍显嫩些。其中一人长剑背负身后,另一个则不同寻常道士,是虽挎有剑在腰间、可身后的墙角却架了一杆做工精美的玉腰长弓。 本来清宁的郊野小店,却在这般来了两个粗鲁大汉,以致是气氛竟有些压抑了下来… 未久,暮色遍天,残阳如血。 天顶的雁雀锐鸣着飞过,却是无暇在此稍作任何一个停留。待到两人的牛肉被恭敬的端上来,只见两人却是瞬间变了颜色: “这什么?” “直娘贼也,小二,这也是牛肉?你店里就拿这等牛肉伺候人?” 两个大汉才见肉来,不由分说便是拍案而起、口中詈话直出,其中一个揪着小二的布领便凶狠的骂起,嚣嚣气焰伴着汹汹酒意,尽是一副料他不敢拌嘴还手、吃定他的愔弱,便要蛮横欺负的凶恶模样。 这小二虽是荒郊野岭做工、早也见多识广,可被这一番抓住,又瞧他二人凶戾,也直颤抖着、不知何言。 生出这般突兀,却见店内另三个食客竟是一言不发、镇定自若。 “大爷我…平生最看不得你们这些奸商。” 揪住小二布领,只见那大汉言语间带着些许醉意,粗圆的右臂却是缓缓移下、把到了腰间的刀柄边,“所以,你们这家店,坑害了多少过路人的钱财,最好通通给大爷吐出来,要不然的话…” 唰—— 寒光出鞘、锋银若有光,这人吃穿举止是粗俗蛮横、用的却是把好刀。 宝刀缓缓挪出,却也引得角落里那披发青年,是抬眼瞥了一道。 “听懂了吗?” 另一大汉抱着胸、一边腿则是抬起踩到了板凳上,同样气势凌人。 “这样听不懂的话…大爷便教你懂!” 话音落毕,大汉提刀便对着眼前小二的脸面劈去,然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刀锋将要劈下的刹那,忽闻嗤一声响,转眼便是大汉一声嚎叫、不自觉两手皆松,当啷一声,宝刀落在地上。 而此刻,竟是一枝木筷扎进他手背,入肉三分,鲜血直流! 小二见机是连忙跑开、霎时便没了影,可两个大汉却也已再顾不上这一茬,一个忍不得剧痛、几乎要跪下,另一个则是拾起刀,立即转看向了木筷飞来的方向: 只见正是角落处,那个披发的白俊青年,其原先怡然自得的眼神、此刻也是直勾勾盯向了两人去。 随后,便见他站起身、同时右手拔出剑来,唰的一声,他的剑竟更是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剑,拿那莽汉的刀比之、可谓是天壤之别! 青年由座中走出,一言不发,执剑步向两个大汉去。 “你、你…” 那大汉瞬间比先前的小二更慌了神色,眼光在脚旁的同伙与迎面来的敌人间游离着,颤抖的手几乎抓不稳刀、使得要两手来握… “我平生…也最见不得你们这些奸邪狡诈。” 白俊青年开口道,“带上你们的家伙,立刻滚,否则…虽是不冤,便也莫怪,亡命于我剑下!” “…什么家伙!” 地上受伤大汉缓缓抽出筷来、颤巍起身,右手背的凹洞仍在汩汩涌血,只得左手由同伴处夺过刀来,步向那青年去—— 唰! 又见一阵银光簌过,这大汉的刀直飞上去、铎的一声插在了堂顶,与此同时,大汉的整只右耳跌落下来,又是一片猩红飚出。 下一刻,白俊青年已收剑回鞘,眼芒仍如那剑锋锐利。 “啊,啊…啊!” 却见他那同伙,自己的刀尚未拔出、已是转身落荒而逃,解了牵绳、上马转眼便跑得没影了。而他本人则是愣在原地,过了片刻,剧烈袭来的疼痛才逼他跪下,捂着整部右首是惨叫连连… 两个道士朝这边眺着、四眉深蹙,声色俱厉的喧闹间,这般血光,只可道是扰了他们的雅兴、什么白米淡茶也着不下去了。 “滚!” 随着白俊青年厉喝一声,这大汉便也只有踉跄起来,刀也来不及拣,跌撞着便也跑出了门,颤抖着解绳上马,连缰绳也几乎不能握紧的便飞奔跑远了。 白俊青年望着其远去方向,直至其飞马绝尘远去,方才冷嗤一声,转回了身来… …… “抱歉,惊扰二位。” 只见两名道士的桌旁,那适才行侠仗义的白俊青年竟主动步来,向二人躬身作揖、微礼一拜。 “啊?这…” “呃,不妨事,不妨事。” 两名道士忙站起身,也向这青年侠客回了礼。 赔礼不算完,只见这侠客站直了身,竟还伸手掏出来几颗铁片、摆在桌上,对道士们说道:“二位今日这一顿,就当我请了吧。”未待二人客气回绝、便又继续说道:“二位…可是剑宗‘天门山’的弟子?” 两人被这一般热情下来,竟是生出了些警惕。 “二位不必惊惶,我早听说过贵派大名,来此之前,也早做过多番调查,因此,也认得出二位道服。” 侠客说着,边直接与二人坐进了同桌来,“我姓卫名尘风,本是未国人士。在家乡犯了些事逃出来,途中听闻得贵派大名,便欣然北上。才入炎国不久,不想已遇到了天门山的修士,实乃大幸。” “实不相瞒,卫某能在此遇到二位,说是有点仙缘,应是也不为过。” “早前听闻贵派盛名,而今,卫某诚心入道,不知二位…可否请为引荐?”卫尘风说罢看着两人,一转先前锄恶厉芒、转眼便能是温和笑起。 两道士面面相觑,一时竟有些语塞。 而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卫尘风连忙道:“二位如是担心,卫某戴罪之身,入门只为隐世避祸、逃脱缉捕,卫某可向二位立誓,绝无此心。若是担忧对门派不利,卫某宁愿暂缓拜师,只求一睹天门山盛景、将来再求道,亦未尝不可。不知二位…” “…抱歉,卫兄。” 其中一名道士面露难色道,“见你适才行侠仗义、锄奸扶弱,我等师兄弟二人自然信你诚心。然…当中不便也并非你说的两点,而是…相信卫兄看得出来,我二人年纪其实与卫兄不相上下。在天门山上…其实地位不高,此次下山也是尊奉师命,实有要事要办。至于你所说的引荐…” “好吧,明白了,二位。” 卫尘风当即站起身,作揖再向二人行了礼,“虽是多有叨扰,但今日得见二位,也是卫某与二位有缘。不知…可否讨教二位尊名道号?” “我们还是小修士,尚未取道号。” 当中负剑道士看向卫尘风道,“我俗姓范,单名一个远字,表字‘云风’,今岁虚龄二十四。” 卫尘风当即向范远行礼:“巧啊,范兄,卫某也年方二十四。” “我姓榑,名景明。” 身后架着长弓、剑在腰间的对向另一道士遂道,“我年纪比你俩小,只才二十二。不过我可是他的师兄,说起来,将来你若入了我们天门山,也只做得我俩的师弟了。” “那是自然,榑兄。” 卫尘风再礼貌向榑景明行礼,神态十分谦恭自然。 店内原先压抑的气氛,顿时又被这三人的结交打破,一片怡和之气化作三副笑容、纷呈在了三人的年轻面庞上… 第二章 炎都觐王 收拾打理了一番店内,卫尘风叫出了躲藏起的小二,与范远、榑景明二位道士一起,三人结了账,便皆走出了店。 店外,伴着灿美红霞,卫尘风与二人道别过后,就此翻身上马、一路绝尘而去。而范榑二人上了马,虽与那卫兄是同路,却只是牵绳执缰、不紧不慢的缓缓前行而已。 夕云沉际,两名小道士闲话起来。 范远望向师兄榑景明道:“师兄,你觉得适才那个卫兄,他人如何?” 榑景明眉头微缩,却是无从言语。 范远道:“以前听闻大争之世,世间多有不公不义之处,常有侠客挺身而出,斩奸除恶,好生英雄浪漫!可听多得耳根子起茧了,却从不曾亲眼见过,还以为是念给我听的童言梦话。上山后更以为是再无机会,不再念想。而今才一下山不多久,却就让咱们给撞见了。更别说,他还与咱是同个年纪呀。” 榑景明道:“师父说过…山下乱得很,依适才所见来看,怕也着实不假。师弟,你我此番既有事要办,就莫节外生枝了吧。” 范远道:“好吧。” 他口头上是这般应了,两眼却是远眺着那卫尘风远去之方向,懵懂心中已不自觉有了一分憧憬。 与师弟不同的是,先前的店内,榑景明是面向着那剑出、刀飞、耳落的血腥一幕,背向的范远只听得几道刀剑刮响与扰攘聒噪而已,待回过神来,那卫兄已来到他二人桌前了、热情搭讪了。 正行着路的榑景明,仍是低着头,陷入思索当中。 …… 话说当今天下,正如那范云风所言,是凡有血气、必有争心的“大争之世”。 五百年前,武王举兵、一统江山,建立了传承至今的“黎王朝”,并分封了诸十上百个各姓封国,共尊武王为天子。 然时移世易,数百年来,各诸侯国兴衰迭起、兼并消灭… 黎室势弱,对诸侯国失了把控,便有公侯强过敢不尊天子礼仪,自行称王,先例一开,称王之国便又频频迭出。 最终,时至今日,是时黎朝江山,已只剩了七个诸侯国,分别是: 东方渊、启两国,南方未、江两国,西方乐国,北方炎国,以及占据当中的、地盘最大的宣国。 七国皆早已称王,仍自称“天子”的黎室,则只能守在宣国之北、夹在炎渊两国之间的一亩三分地里,守着五百年前建立的黎京,撑持着它最后的礼仪与颜面。 其余七国也只各自互相攻伐,留着一份不取黎室的默契。 而在此大争之世,如何治国、强国,如何打赢一场场或是维持生存、或是向外扩张的战役,所需的政策与学术思想,便成了各国王臣所普遍的追求与拥戴。正是在这兵戈与笔墨皆不止阵的时刻,各大学派的思想开始流行在了各国之间,进行着他们或是不流血、或是有他人以替为流血的竞争。 在这当中,偏也有主张随顺万物、追求自然的存在,那范远与榑景明所入的道门,便属其中之一。 又说自那日野店见了行侠仗义一幕后,过了些许日子,这虽言是有事要办,却仍是不紧不慢、缓缓赶路的范榑二个道士,也走过了有好些路程。 到如今,已是二月春分。 这一日,师兄弟二人来到了炎国都城,孟阳城。 孟阳城纵横各近十里,有人丁百万,气仪威武,市井繁华。不必说自是炎国境内第一大城,纵是放眼天下,也唯有其它几个各国都城方可相提并论。 范榑二人来到“孟阳九门”中的北西门前,许是凭着一身天门山道袍的缘故,未受阻拦地即进了城。 随后,二人便下马步行、穿梭在人潮中。 作为炎国第一大城,纵使是最西北角的位置,亦是时刻聚满各式样三教九流人士,商贩、学士、工匠、贵族,来往密集,热闹非凡。范榑二人一边牵马走着,一边顺带还沿路向一些居民打听着些什么,而后,一路摸索着走向了城中某个位置去。 未久,二人即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位于孟阳城正北的王宫,承苍宫。 “站住。” “前方是王城禁地,平民百姓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有劳小兄通报一声,我等两个是天门山弟子,奉掌门一心道人之命、下山来向我王回话,这里是掌门手信…” “哦,那就请两位小道稍等。” “好。” …… 承苍宫,孟阳城的“城中之城”。 统领、辖治黎王朝境内整个北域炎国千里江山的,炎国境内无人居于其上的君王——炎王,及其后妃、子嗣与内侍们,便皆居住在这座承苍宫中。宫外站满了手持长戈、守卫王城的玄甲御林军,稍瞥宫内,却是砖石广场上一片空旷,与外边的市井巷陌是大相径庭。 范远与榑景明牵着马,在一众御林军的面前,彷徨无措、东张西望的等待着。 话说此事,正是一个月前,在那最是遥远的南方江国发生了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的事件: 江王之女、江国长公主莫名失踪,至今杳无音信。 此事在天下各国间很快传开,对于公主失踪的原因,各种流言与猜测是众说纷纭。但唯独炎国人,尤其是王公贵族们,却是敢稍微确定一些。因为就在公主失踪的同一段时日,二十二年前便已作为质子去往江国、从小在江国长大的炎国王子“苍禹”,也在江国失去了联络。 两人同时失踪,很难不让人将之联系起来,当做一件事考虑。 但王子禹为人处世十分低调,他的消失即便在江国也并未掀起什么波澜,也就勿言于天下了。 此事自然引得各国朝堂暗流涌动,而当天下各国,尤其是接壤江国的宣、启两国想要于之有所动作之时,炎国王室更关心的,自然还是王子禹的下落。因此,自上月收到消息起,炎王便立即在全国范围内广发文书,请贤纳才,既想找到王子禹,也想趁此机会,挖掘出一些贤才、为国所用。 在这其中,就有一封信件送到了道门剑宗“天门山”,天门山掌门“一心道人”,竟成了炎王的眼中的“贤才”之一。 而道门向来避世,偏偏在这大争之世中保持着不争之心,对这等俗事更是无心干涉。于是,一心道人手书了给炎王的回信后,便叫来门下两位弟子,下山前往炎都、呈交炎王,回礼之余以示态度。 这便正是这范榑二人要下山,一路到了这炎都孟阳城来的原因之一。 “二位道长,久等了。” 士兵迈过冗长的官阶、走出回到宫门前,见了二人,便俯身持戈以敬道:“我王请二位道长到殿上一叙。” 范榑二人一听,立时惊愣了住。 王上已经读了师父的回信,怎的还要见我俩呢? “二位道长请随我来。” “好。” 随即,在一旁其他几位士兵的带领下,范榑二人将马匹交由御林军照看,交出随身的长剑、长弓与箭袋后,便在士兵们的带领下,步入了承苍宫中。 …… 这承苍宫虽是王宫,进来见了,各式样殿阁楼宇也颇有气派,可却不比他们天门山上热闹,倒还显有些冷清。兴许也与今日非是什么朝会,文武将臣们皆无需前来有关吧。 穿过广场,走上长阶,范榑二人来到了最是高大与尊贵的正殿“太璇殿”的正门前。殿内雕琢精美,炉烟飘香。透过长厅,已足以望见坐在大殿深处尽头高座上,那个头戴九旒王冠、身披华服、须发黑白相间的中年男子——当今炎王了。 进殿前,二人遵照礼仪,先跪伏下身、长拜了一道。 遂是,只见高座上的炎王向身旁摆了摆手,一名太监便踏着小步走出前来,高声朝着殿外道: “宣,天门山道士,范远、榑景明上殿——” 二人随即应声起身,抬脚迈入殿内,俯首踏着小步,一路走向深处,很快即来到了高座下、炎王的面前,止住了步子。 抬头向炎王作揖一拜后,二人便又恭敬俯首。 “二位小道,远途跋涉,辛苦了。” 炎王开口便是浑厚之声,“一心道长的回信…寡人适才已经阅过,但是,道长派你二位前来,二位可知…寡人与道长间所互通的是何事吗?” 榑景明作揖道:“启禀我王,此前在山上已听师尊提过。我王向师尊提起的,应是上月发生的与‘王子禹’有关事件吧。” “嗯,正是。” 炎王点头,“道长神通广大,也在回信中谦称什么门派事务繁忙,道家无欲于俗世纷扰,王子禹事关重大之类。但却依然派了你两位…他门下的大弟子与二弟子专程前来,想必其间用意…二位小道能多少知悉一二吧?” “这…” 范榑二人听了,虽是俯着首,却已然蹙起眉头、显然察觉出了什么。 随即,便见炎王朝一旁打了个手势,片刻,便有另一太监由屏帘后端来了一托盘,盘上是两件血红色的兽形玉饰,在窗间打进的耀光下熠熠生辉。 “这两件‘红玉玦’,是我炎国王室‘苍氏’的信物。” 炎王开口道,“寡人也不强求,现只将此物赠予二位小道。二位今日出了这宫门后,去别处可以,回山也罢,各处通行,皆可凭此信物过关。当然,最好是能找到王子禹,二位虽应是不曾见过他本人,可一旦认得出此物、且年纪相仿者,寡人料想,该也不会有人有胆冒充。届时,将他带回孟阳城来,寡人自将大大有赏。” 说罢摆了摆手,太监便将两块玉玦端给了范榑二人去。 “谢我王。” 二人已多少猜到此情,当即也作揖行谢,随后,各自接过了王室信物。 第三章 无奈折返 告别了炎王,范远与榑景明退出太璇殿,来到承苍宫门前取回了兵器与马匹后,便一路远离。直至去到了一处未有任何玄甲御林军及任何士兵官差视线所至的位置,榑景明这才叫住师弟、向他问话,二人遂在原地止住了步子。 榑景明取出红玉玦、向范远问道:“师弟,这信物…” 范远道:“嗯,怎了?” 榑景明转低过头去,目光显得踌躇:“师父在我等下山之前嘱咐过的,你现在接了信物,你可曾想过之后…我们若回山了,该要如何吗?” “既然不便拒绝,那接便接了呗。” 范远遂也取出自己那块瞧了一眼,随即答道,“而且那炎王不是说了嘛,他也不强求我们。他那麾下能臣将帅、门客奇人多如云雨,怎可能真指望我俩找到王子禹呢。送个信物,无非是多一份寄托罢了。” “再说了,师兄。” “我们接下的,也非是什么违反门派清规戒律之事。我们入门修道,追求的不就是济世安民、天下太平之道么?今日之事,你且不当做是替什么王侯将相做事,就当做,是替一位父亲找回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如此,又有何不妥呢?” “你这…” 榑景明被范远说得是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曾经在山上,他是无论什么都更懂一些的大师兄,哪怕年纪小一些,在师弟师妹们面前,也总颇有威望。 可自从下了山,他这位从小在山上长大的大师兄,在半路出家的二师弟范远面前,各方面就显得生疏了些。 “山下可与山上不同呀。” 范远收起玉玦,牵马走动、一边说道,“虽管不着我们天门山,可炎王管着整个炎国,这可是一片千里江山,数以百万计人口的。他的权力,可比我们师父大多了。这个信物…哪怕是不想接,其实也得接呀。” “也是。” 榑景明也牵马追上了师弟去,“那你真要去找吗?此事可是连师父都拒绝了,我们反倒接下,我以为…还是回去禀报师父,看看他的意见吧。” 范远点头道:“那是当然,现在说要找,我们也没有任何头绪呀。” 榑景明道:“那…我们接下来便回去吗?还是…” 范远道:“都走到这了,我想…还是去一趟乐国吧。” “好。” 榑景明应了师弟,便又与他一同继续上路了。 …… 范榑二人出了孟阳城,往西南走个百余里,便可抵达炎国与乐国唯一的边关“汕水关”。 过了汕水关,便能从炎国进入乐国了。 乐国位于天下之西,三面环海,东面由北至南与炎、宣、未三国接壤。其国境内西部多沙漠,人丁、城池与田亩便因此多集中于东部。因而即便疆域不小于炎国、地形上占了优势,其实力亦难与天下各国争雄,仅可满足自保而已。 然而,或许正因如此,乐国便时常向东扩张,以图取得东三国水草丰茂的平原地… 三年前的汕水关,便发生了一场乐国入侵炎国的战争。 大争之世,一场场毫无征兆、也无需理由的战争,其实早已令天下人习以为常。在王侯将相眼里,无非是频繁更迭的地图上,一条条纵横交错、来回挪移的线条,一道道不断报上来的斩杀、俘虏、伤亡数字而已。 可对于黎民百姓而言,却远非是这般简单。 范远的祖父母一家,本住在孟阳城往南的一座小城里。然三年前的战争,乐军推进到炎国境内,偏偏是波及到了他们。许是为了巩固战线及吞并国民、发展国力,当地百姓们皆被乐军强制迁移到了后方的乐国境内… 在这场奔波中,范远还失去了他的爷爷。 尽管后来炎军回防,驱走了乐军,但两国边界却重新维持在了汕水关原处,唯独受到牵连的许多包括范远祖母一家在内的百姓们,却是不少成了乐国人,许多至今皆难以返乡。 这个消息经由他的父母传信到天门山上,让他知晓了。 于是此番下山,范远也得到了师父一心道人的同意,让他得以在向炎王回过信后,过汕水关入乐国,探访多年未见的祖母他们… 可惜,事情似乎不会这般顺利。 …… 过了数日,二月廿三,范榑二人抵达了汕水关。 湍急的河流、高耸的城墙,时刻整齐戒备的军营,就此将两国显锐的分隔了开来。 官道上杳无人烟,城楼前高门紧闭。 二人骑马来到城门前,眼前情景是完全出乎了他们意料。而见到有人前来,城楼上一名士兵也伸手指向下边,厉声问话:“喂,你们两个!此地是炎国禁地,来此做什么?!” “禁地?” 范远在疑虑中高声回话,“这里不是汕水关吗?我们只是想经由此地前往乐国!还望…” “大胆!” 另一士兵也走出来,打断了范远话语、呵斥道,“炎国乐国交战,汕水关早已戒严多年,没有兵符、将令、使节符或是王命的,通通不得来往!瞧你二位穿着,怕是在不知哪座山上待太久了,不知山下早已变化了吧!二位还是请回吧!” “这!…” 范远一听,竟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被他系在腰间剑柄上的那块兽形红玉玦…这一疑似将要拔剑的动作,当即引起了城楼上士兵们的警觉,众士兵纷纷转望过来,部分弓兵甚至已眼疾手快,取出箭矢、张弓搭箭,瞄准了城下那个手搭在剑柄上的道士。 榑景明转看向师弟,依然是眉头深蹙。 “唉…” 范远思索片刻,便也松开了玉玦,抬手向城楼上一众士兵作揖行礼后,便执缰将马头调转了过去。 随即,便与师兄一道,两个小道士又原路返回了。 …… 不得通过汕水关,无法前往乐国,是出乎范远意料之外的。 师兄弟二人原路返回,即便再是快马加鞭,却也已耽误了时辰,无法再抵达任何有人烟居住的城池乡里了。 两人一直赶路到天黑,来到了一座地图上都不见有标识的荒芜小山附近,远远望见山上有一小庙,便决定到那里投宿。 到了庙前,才又发现此处早已破败不堪,那题匾上积攒的泥尘令人早已分辨不出庙名了。 看来在这大争之世,主张避世的思想许是不怎得待见呀。 将马匹系在了门外老歪树旁,二人便开始了如前几日一般、露宿野外时早已习惯了的分工:范远进到庙里,清理出足以栖身的空间,并去拾来木柴,在此生起篝火,取暖的同时也可以驱赶野兽。榑景明则持着长弓进到林子里,凭高超的射术与轻灵的身法,寻猎来一些荤食。 榑景明剑艺不精,但论射术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可奇怪的是,自小到大,他无论怎么练,也射不中天上飞的。往往只能精准命中些地上跑的,哪怕是水里游的。 后来的他也专向此练,从此只射猎地面目标,且从来能是百发百中。 不出多久,待到完全天黑之际,榑景明便提拎着满当当的猎物,返回了发出篝火明光的破庙中去。 “厉害呀,师兄!” 见到师兄带回的收获,范远惊得是两眼放光,“这…你现在连这么细的蛇也射的中的吗?还是…在天黑的时候!” “小意思。” 榑景明取下竹篮,将猎物倒在了地上。回来路上还顺手取了一些竹片,想来是可以直接串上烤着吃了。“论山下俗世的见闻我不如你,可要比这些的话,你师兄又岂会逊色?” “那是,还是师兄厉害。赶紧来吧,我都快饿坏了。” “来来来。” 只见二人脱去长袍,仅着简朴的短衫与长裤,盘膝坐到地上,随后,便开始将猎物们一一串到竹片上,就着噼啪燃响的篝火、开始烧烤。 “…师弟。” “嗯?” 榑景明问道:“今天,我见你抓的不是剑,是那件玉玦。你…本来是想拿出玉玦给他们看的吧?按他们和之前炎王所说的,这个玉玦,或许是可以让我们过关的。为何你…又放下了呢?” 问到这,范远不由瞥向了摆在行李包袱上、自己的那柄剑去。 “我…也说不好。” 原先稍许的兴奋,似乎在此也变得凝重了些起来,“我好像是觉得,我领了这玉玦…是要去找王子禹的。若是用于自己探亲,不知怎的,就总有一种歉疚,我心里似乎总是有个声音在说——‘不能这么做’一般。” 榑景明听了,看向师弟的两眼微眯起了些。 范远继续道:“或许可以说,就当做是去乐国找王子禹吧。可我心里知道其实不是,我这还要强行拿出来的话,就总感到有些不适了。就…这,唉,我也不知是为什么了。” “嗯…” 榑景明道:“师兄以为,你自从下了山,起初还好,可自从那日在那小店出了一事、见了那卫尘风后,你却是有些变化了,是你自己很难察觉到、师兄我也说不好的一种变化。” “是嘛。” 范远想起那日事,情不自禁居然笑了:“管他呢,既然去不了乐国,咱就先回山上,问问师父的意思呗。” 榑景明点头:“嗯。” 师兄弟二人继续一边烤着食物,一边聊起了些其它话题。 然而,就在这时,庙外那一路延续至山麓的、堆积满了破败枯叶的石阶上,却是只听得一踏一踏声间,黑暗中有道高大的人影,向着这庙宇、缓缓步了上来… 第四章 庙宇奇人 吱呀—— 院外破庙的木门被推响,惊得范远与榑景明二人立即抬头看了过去。 无月之夜的黑暗中,一道身形高大、肩宽体壮的人影迈过木槛,走进了院子里来,此人看起来似是个三十来岁青年男子,须发乌青,两缕龙须自额顶垂下,剑眉星目,细碎的胡茬在嘴边围了一圈。 衣装厚实,背负包袱,两只前臂及小腿皆穿有护具,腰间一杆长剑则是比全身任何一处都要干净,在火光映照下,剑柄及剑鞘上的许多配饰还在闪耀着辉光,看起来是绝非凡品。 男子面色看来疲累且憔悴,像是赶了很长久的路一般。 “哟,这可奇了。” 未待范榑二人先问,男子却先靠在门边、开了口笑道:“本想着在这乱世…还有如此小庙尚能开门,便上来投宿一晚吧。结果却是见了一路残枝败叶,看来不出所料,该是也早已荒芜了。” “可上来了,又真碰到了道士。” 男子笑道,“只不过…不是这座庙的,而且…还是吃荤的道士。” “天下道家许多门派,戒律本就各有不同。” 榑景明应道,“我们那派并不戒荤,倒是阁下您…” 男子一边应着一边朝两人走来:“和你们一样,我只是个过路人,只是见着月黑风高,不便跋涉。途径此处,见了山上有光,便一路寻上来了而已。二位既不是此地道士,那么…也容我一个,一同借宿一晚,没什么意见吧?” “这…” 榑景明看向师弟范远,范远也看回去,两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 而在此之隙,男子却是目光左右稍扫,已经注意到了天门山的道服、玉腰长弓以及两杆剑柄上的炎国王室信物。 “呵。” 见两人踟蹰,男子继续主动走上了前去,“这行走江湖呀,讲究的还得是信义为本、帮扶协助吧?若是猜疑不断,岂不人人自危,成了似那七国互相攻伐一般么?” “这位大哥说的是呀!” 这话说得榑景明低下了头去,却似是打开了范远的话匣子般,竟教他主动腾开位置,招呼了那男子过来。 男子笑着便也坐进了火堆边,与范榑二人同席驱寒。 “我们是天门山弟子,我叫范远,他是我师兄,叫榑景明。” 范远随即介绍说道,“我们此番是奉师命下山来办事的,如今已经办完,在回山路上了。确如大哥所说,也是借地投宿的,呐。”边说着还边将手里的烤串分出一些给男子去。 “哈,这才像话嘛。” 男子笑着接过烤串,便也毫不客气的享用起来,“那就谢过二位小道好意了。” 范远愈发热情:“大哥又是如何称呼、哪里人士呀,怎会路过此地的?” “哦,我姓罗,名沉。” 男子“罗沉”答道:“我应该长你们十多岁,你们叫一声‘罗大哥’就好。至于籍贯…我倒是不记得了,小时便遇上总是各国纷争动乱,奔波迁徙来去,故乡啊…早已不记得在何处了。” “这…” 听到这番话,想起自己和爷爷奶奶的经历,范远不禁沉默住了。 大争之世,各国伐战频繁、波及百姓的祸事,就连无比避世的他们天门山上,都已听了不少。 随便在一处荒芜之地投宿,遇到的路人,也能是战争的受害者。 “不过…我内人是启国人。” 罗沉说到这,望向天空、目光间若有所思,“我和她在启国成的亲,我们唯一的女儿…也是在启国出生的。” “启国?” 范远继续问道:“那罗大哥为何会在我们炎国?” “因为她和我女儿…都已经不在了。” 罗沉低下头来,越是说着,言语及眉目间便是愈发沉重,此前的自来熟、惬意、热情及轻松,都在逐渐消散:“她为我生下女儿后没多久,就又遇到了战乱,乱军中,我们女儿就被掳走了。” “她不过多久,便也郁郁而终。” 范远与榑景明听罢,皆是眉头深蹙。 “自那以后,我便奔走于天下七国间。” 罗沉边说着,边借着手中竹签、望向火堆,那眼光顿时与锋尖一样锐利:“我一直在找,我要找到…劫走我女儿、害她母亲病故的人,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找回我的女儿!” 此话一出,竟又引得两个小道士是有了些微惊心… 战争本身及其引起的连绵灾祸,就已经滋生了足够多的血债,即便是被波及到的,都还能有如此般生出新的仇怨,又接着将刀锋延续下去… 看似…除了像他们道家一样“放下”外,就只得是一个无解的循环,无止境的轮回了。 可是,说到这种轮回的最开始…杀人? 不论是自小在山上长大的榑景明,还是半路出家、还算有些俗世童年的范远,“杀人”这件事,对他们而言,都是听着似是时刻发生在身边、实际上却从来无比遥远的经历。 甚至就连这个想法,他们都从未产生过。 一幕仅仅是削掉耳朵的场景,都足以令榑景明余悸数日,又何况…是要如宰杀禽畜一样,去在人身上“见血”呢? 那些士兵、将军、侠客、罪犯、刽子手…他们都是如何做得出的? “好了,我饱了。” 罗沉说罢,遂放下手中竹签、抹去嘴边油渍,起身退后、来到厅堂的角落处,自己开始动手给自己清出一块地盘来,一边还同时说道:“二位小弟,大家既然都是借地投宿之人,饱腹了后,还是及早休息吧。明早,咱们便要江湖陌路、各奔前程了。” “嗯。” 范榑二人应罢,看着罗沉去动身整理,自觉也已饱腹,便动身到了周围各自已摆放好行李的位置,准备躺下休息了。 …… 次日,二月廿四。 上午,明媚的阳光透过山林间碎叶的细缝、照进了破庙,这才将似乎已睡了许久的范榑二人照醒。 二人起身,昨夜的罗沉大哥已经先行离去,不见踪影了。 环顾周围,行李包袱、剑、弓箭、信物、马匹,属于他们的东西一样没少。反倒是厅堂里烧了一夜的篝火堆已被他熄灭。 榑景明至此才完全放下心中的警惕,相信了那罗沉确实不是坏人。 “师兄,你看这里。” 正收拾着物什的范远蹲伏下来,发现了一尺材质精贵的绢素,上边工整的写满了字形优美复杂的启国小篆,卷尾的署名正是“罗沉”。看来,是昨晚的罗沉大哥在离开前,竟给他们还留下的一封信。 不过…会随身带笔墨纸砚,用的是这般材质,写的是这般字体… 这位罗沉大哥…究竟是何人呢? 榑景明凑到范远身边,二人一同读起了罗沉的留信来: “谢过二位小道的款待与包容,二位愿推心置腹、某无以为报,见二位江湖经验尚浅、对外人竟无戒心,便就此致书一封,权当指导。其实当今江湖世道,确如某所言,已是猜疑不断、人人自危。往后,二位若再见陌生人,为自身安全,切不可再如昨夜般热心。否则,将有性命之虞。” “某自称姓罗名沉,其实并非真名。妻女故事,亦是杜撰。昨夜一面,今后恐再无机会相见。就此与二位拜别,江湖再见。” “罗沉,留书。” 二人一同读完“罗沉”留下的信,顿时是皆沉默了。 昨夜先说了信义为本、帮扶协助,自己名叫罗沉,今日又在信中说罗沉并非真名、妻女故事是杜撰? 刚说完,又在信下署名为罗沉? 这个曾自称“罗沉”的青年男子,究竟是何来路?有何秘密,又是真是假呢? …… 寻不到任何他留下的相关踪迹,无从追起、也无需去追,既然东西未少,师兄弟二人便也清理干净了他们在破庙中留下的痕迹,牵马下山,在午时的暖阳中继续踏上了回山之路。 沿途,他们经过了曾经范远的家乡,可自从上了天门山、爷爷奶奶也“搬走”,自家宅子也住进了新人后,范远对此也再没什么留恋了。 接着,又路过了炎都孟阳城。 一路向北,师兄弟二人这回赶路比下山要快了些,历经数日,终于在三月初一这天,回到了天门山。 天门山,炎国境内的道门之一。 此地位于炎国极北,乃至几乎到了整座大陆的最北处,再往北百里便是冰冷无垠的北海了。 山峰高耸于云端,似有千丈。 而作为门派的历史,则更是早过当今天子的黎王朝。七百余年来,天门山都自称是“道门剑宗”,这里从开派祖师起,便以道家思想为本,主张以剑为尊、养剑修身,在达成了抛去凡俗执念的心境下,再汲取着此地浓郁的天地灵气,最终便能超脱凡俗、羽化登天! 据说修成仙身,便是长生不老、无病无灾,法力高深,从此再无一切禁锢桎梏… 而这一境界,正是全天下远不止于天门山的、几乎所有道士们都在追求的最终目标! 尽管当今的天门山尚无传说中的“仙人”,据说曾经还是出过的。 当今天门山的掌门道号“一心”,世称“一心道人”,在以剑为尊的天门山上,自然是位道法高深的剑术高手。上山时是半路出家,继承掌门之位时的年纪亦是很轻,是故虽是掌门,在山上依然还是有许多长老,是能与他平起平坐、乃至比他还更有威望的。 而他本人的门下则是有且只有两名弟子,正是大弟子榑景明,及二弟子范远。 话说三月初一这天正午,两位弟子走了不知多少阶石梯,穿过缭绕云雾,攀上千丈高峰,终于回到了这里… 第五章 另途悟道 天门山前山正对着山门那最高大的主殿——“玄昊宫”内,炉烟缥缈,芳香缭绕。宫中后殿的掌门房间内,榑景明与师弟范远已来到此地,见到了掌门师父“一心道人”。 三人盘膝对坐,两位徒弟向师父汇报过了下山这半个多月来的发生见闻。 “师父,这便是那封信。” 说到最后,提到那荒山破庙里的所遇,榑景明将那尺书满了启国小篆的精贵绢素交到了师父手上。 下山时带着给炎王的回信,回山时却带了另一人的留书,说来也是挺奇。 这等物什,哪怕是让个不识字、不识货的人来瞧,也能看得出并不简单,又何况是他们这般识得的? “罗沉…” 一身天青色长氅,一头乌发、顶戴长冠,颔间一缕山羊须、眉下双瞳若有星的一心道人接过绢素,只稍上下打量了片刻,目光便已凝重起来。 榑景明问道:“师父认得吗?” 一心道人似是在读信,沉默了一阵才开口应答:“…不,不认得。再者,他都说是假名了,认得又如何?”说罢将之收卷起来,交给了一旁的范远继续道:“你们既已平安归来,接下来就继续在山上安心修行吧,还有许多功法、课业等着你们呢。” “啊?师父,那…” 范远一听,当即取出了红玉玦问道:“那炎王交给了我们这两个信物,我们…” “你们如何?” 一心道人反问道,“你想下山去找人?” 范远低头,一时语塞:“我…” 榑景明当即说道:“师弟,你那日不是自己在承苍宫外说了吗?那炎王赐我们信物无非是多一份寄托,他不会真指望凭我们两个小道士就找到王子禹的。就算我们真要找,我们不是也没有任何线索?” “…是。” 范远点头,随即收起玉玦、起身作揖,“那…师父,徒儿就先退下了。” 在一心道人和榑景明的注视下,范远低着头、转身离开,看似心绪有些沉重,未久即走出了玄昊宫去。 “景明,你没看出来吗?” 一心道人抚须开口道,“云风他是这趟没能去成乐国,没见到他的亲人。加之路上又遇了两个亲人离散的故事,难免心里有结。” 榑景明听得师父如此说,心中却非这般想。 他始终以为师弟是将那日出了客店后,说起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与他同龄的卫尘风,提出所谓的“英雄浪漫”,记挂到了今日。 他想的是,或许师弟还想下山,是想如那卫尘风般去行侠仗义,譬如助炎王找到王子禹,助罗沉找到失踪的女儿之类了。 那天夕阳下师弟的言语和那日破庙里师弟的反应,都令他印象深刻。 一心道人说道:“此事…是他之后留在山上无论如何也化解不掉,将会影响他的修行的。” 榑景明讶异:“师父意思是…要许师弟再次下山?” 一心道人摇摇头。 榑景明疑惑:“那师父究竟是?…” 一心道人微笑起身:“呵,容为师先卖个关子吧,你可先观察你师弟反应,过几日我便一并告诉你们。” 榑景明遂也起身,俯首作揖:“是,师父,徒儿告退。” …… 往后,下过一趟山回来的范榑二人,又过回了他们在山上时的生活。 只是这一回,却不同往常了。 尽管依然重复着每日修行、诵经、练剑的生活,但经师父的特意叮嘱,在榑景明的留意下,师弟范远似乎确实发生了些变化。他逐渐变得不再如之前时乐观开朗,脸上笑容变少,就连做事也经常容易不专心了。 不知这段日子,他范云风是聚积了多少心事? …… 几天过后的某日傍晚,天门山上。 结束了惯常的酉时打坐后,穿梭在一众长老、师弟、师妹、师侄们退去的人潮中,范远独自来到了后山。 后山已是整个天门山、乃至整个炎国的最高处,这里常年被笼罩在云雾中,几乎从来是看不清路。一级级石阶通到最顶部的悬崖,翻过石栏便是千丈深谷了。每年中只有夏天的极少几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好日子,才能在此放眼远眺,隐约见到黎王朝大陆的尽头,那片湛蓝的北海。 这天,范远见到的自然还是茫茫云海。 然而,落日时分,在这等位置所能见到的却也绝非一般景色。 当天际耀眼的金轮缓缓垂下,透过云隙,那道赤辉忽地散作扇状、向天顶迸射出来,暖沐身心却不刺眼,是赏心又悦目。 “唉…” 可即便面对此等美景,范远依然扶着石栏、发出长叹。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在他未注意时,石阶下,一长袍中年男子却已背着手走了上来,正是他的师父、掌门“一心道人”:“云风,你这几日模样,大家都看在眼里。正如炎王不强令你去找人般,为师也不强令你下山。但你可以问问自己,问你的本心…你,究竟是否想去?” “师父。” 范远转身向师父行礼后,当即走下石阶来到了师父身边、比他低级的位置,“实话说,徒儿想去。” 一心道人抬手抚须道:“哦?理由呢?” 范远答道:“其一,自那日在郊野客店见那一幕后,徒儿不知何故,许是心血来潮,亦或是心中难安吧。徒儿总以为,这世上不公不义之事、奸恶狡诈之人如此多,既已有了三分本事,我们…还是该做那三分事才对。济世安民、天下太平,只靠常年在山上修行,恐是做不到的。” “其二,徒儿毕竟从炎王处领了信物,徒儿也认同那罗沉大哥所说,信义为本。炎王愿将这份寄托赠予我们,我们便也不该罔顾坐视。” “其三,徒儿还是想去到乐国…探访又经战祸、连年未见的亲人们。” 一心道人点头听罢,点头答道:“…好。云风,你六岁上天门山,在此已度过了十八年岁月。虽然距离先师、祖师,以及传说中的‘仙人’境界,你还差得尚且遥远。可当你说得出上述这番话时,为师相信,该是你换一处地方悟道,该是你‘行千里’之时了。” 范远听得沉默,得到许可却并没有意外的惊喜,似是早已下定了决心、或是料到了今日一幕般。 一心道人转过身去,望向云海落日,范远也随即望去。 呜—— 不久,伴随一道惊空遏云的尖啸,一头飞隼穿出云层,扑腾双翼,向着那金辉破空而去… “汕水关因炎、乐两国形势,无法通过。” 一心道人随即转回身来继续说道,“因此,你等此番下山,可以向东走,经东南方穿过炎、渊边境,进入渊国。” 范远敏锐的听了出来:“我等?” 一心道人抚须微笑道:“当然了,需‘另行悟道’、‘行千里’的可不止你一人。有你师兄一起,你二人也可互相照应。再说,领了信物的不也是你二人吗,让你下去,他留在山上,是个什么道理?” 范远作揖:“是,徒儿明白。” 一心道人继续道:“炎、渊都城皆在国境南部,因此,两国唯一的交界、北部的炎东与渊北地带,属于是两国共同的后方。可能有都坐落有一些如我们天门山般道门的缘故在吧,两国之前极少交战,其实是常年盟好的。你等即便是不带什么信物,亦可正常通行边关。” “进入渊国后,一路向南,穿过启国,便是江国。王子禹失踪前便常年在江都做质子,你等如欲寻他、实无线索的话,可去江都一探。” “若要去乐国,自然是向西了。既无法直接从炎国去,那么无非是绕条路的事,由渊国到王畿,王畿到宣国,再从宣国进入乐国即可。王畿自不必说。宣国是七国最大、天下中心,各路商贾云集,任何一处关口都不会封闭。” “这些在为师给过你们的地图上都画有,无需为师再多赘述了吧?” “…是,徒儿已知悉。” 范远神情间是略显惊叹,“想不到师父常年避居山上,竟也能对天下形势这般了如指掌…” 一心道人则是摇头嗤笑了声罢,随即转身、步下石阶去。 “你既已做好决定,不妨就今夜打点一番,明早出发吧。” “是!” …… 是夜,天门山后山,弟子房。 榑景明房内,一身布袍的榑景明正盘膝坐在床上读经。 烛火将整个房间照得通亮,玉腰长弓挂在墙上,被他擦拭得锃亮如新,碧光如洗。 吱呀—— 房门被从外推开,霎时惊起榑景明抬头望去。见是师父前来,不免舒了口气。 一心道人关上门,坐到了房内小桌边,便望向榑景明直接说道:“景明,明日一早,你便与云风一同下山吧。” 榑景明却是毫不意外:“明白,师父。师弟适才已来找我说过了。” 一心道人继续道:“…那你可知,为师还来找你,是为何事吗?” 榑景明问道:“师父还有何叮嘱?” “…不算叮嘱。” 一心道人又站起身,向榑景明走了过来:“此番下山,为师不给你二人任何要求,也没有回来的期限,你等随时可以回来、哪怕是不回来亦可,呵,就当是直接出师了。只不过,云风有他想做、要做的事,景明,你呢?” “我?” 榑景明合上经书、挠头疑惑:“我当然是陪着他去找…” “不。” 一心道人打断了徒弟言语说道:“你也有…你需做的事,而且,并非是帮炎王找儿子。” 榑景明疑惑,遂下床向师父俯首作揖:“那是…还请师父指点。” “景明,你从小在天门山上长大。自出生起即是我弟子,所以年纪虽小过许多人,却与为师一样,仍常被称呼为‘师兄’或‘师叔’。” “每每你问起自己身世,为师便说,你父母是行走七国的商人,因常年在乱世奔波、担心难以照料你安全,才将你寄托在此。也盼你能学个好本事,将来傍身,也不至无以自保。” “不过…既然你们‘出师’的这天已至,为师…也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 从师父口中听到这番话、尤其是‘真相’两个字,榑景明登时是眉头紧锁、神情凝重,不禁退了数步… 第六章 阴阳通关 翌日,三月初六。 天门山前山高大宏伟的山门下,汇聚了许多弟子。 一如上月的同一时刻般,榑景明和范远身披道氅、腰挎系有红玉玦的佩剑、背负行囊,前者还有杆玉腰长弓,又是一副将出远门的模样;不过这回不同往日,多了许多长老、师弟、师妹、师侄们前来相送,就连他们的掌门师父“一心道人”也前来了。 因为此番两人的下山,已被定义为了“出师”,自是少不了一些仪式。 “此番下山,多多行善布施、传道救济。” 一心道人边嘱托着、边往二人的包袱里塞进一部部的经书,“即便再想要济世安民、行侠仗义,也切记不得违逆我道门五戒。呐,最后考你二人一回,我道门五戒是什么?” “杀生,妄语,偷盗,酗酒,淫邪。” 榑景明和范远轻松对答。 “好,切记。” “救人救己,都是一种修行。你等出师下山,无非是换一处地方、换一种方式修行,将来任何时候都可以再回来。一日在天门山皈依、传度、授箓,便终身是天门山弟子,无需介怀。” “不过,如非必要,在外尽量莫提师门与为师名号。” 一心道人塞完了经书、抚须微笑道,“天门山既无需向世人推广,亦不想招惹俗世是非。你等只管顾好自己本分,莫给师门与为师惹麻烦便好了。” 二人遂应:“是,师父。” 一心道人点头:“好,走吧!” “恭送师兄!” “恭送师叔!” 数十上百人在山门下纷纷向二人俯身行礼,榑景明和范远也恭敬回礼几道过后,便也转过了身去,踏上了下山的石阶。 自即日起,他二人便正式出师下山了! …… 按昨日师父的指点,范榑二人此番下了山后便未再往南,取了马后,便径直向东南、炎渊边界的方向去了。 而一切尽如一心道人所说,炎渊交界有多处边关,但并无一处封闭,过路行人皆可自由来往。在这片两国共同的大后方,地势平坦、人烟稀少,遍满是青葱浓郁、毫无战略价值的深林地带,互不设防就如其它各国互派质子般,成了两国维持和平盟好的基本条件之一。 …… 数日过后,位于天门山东南、位其最近的一处关隘“俞岭关”中。 这里如同汕水关般,驻有负责守关的士兵。 与汕水关不同的是,此地并非两国唯一关隘,是哪国修的城墙、便由哪国士兵驻守,如今在此的便是炎军。而汕水关是两国唯一关隘,所以是隔河修了两道城墙,由两国士兵在两岸驻守。 由于边管宽松,在此守岗的职务较比前者、是要清闲且安全了许多。 是日深夜,星光漫天。 俞岭关城门双向大开,火光通明。 城上只寥寥五六个士兵在来回踱步,有的手握长戈,有的仅持佩剑。 片刻,便闻一阵马蹄飞踏、伴随着嘈杂的人员嬉笑喧哗声,自南方深林中由小渐大传来,引得士兵们皆抬头看了去—— 来者是批马队、约有三四十余众,与他们一样同佩炎军衣甲,其中不少人背负着长弓、马背上都驮有了新鲜的鹿尸。这批人便正是趁着入夜,偷跑进渊国林子里猎鹿的炎军士兵们。 这片地属于渊国极北,距离最近的也是炎国的城关与驻军,这群兵士自然没什么顾忌。 加上有他们这一关的将军也在当中带头前去,是故这才有了不少的随同者。 “将军!” “哇,将军好收获啊!” 城上几个士兵见得将军满载而归,当即高呼雀跃。 马队来到城门前、勒马停蹄后,为首的将军当即高呼道:“哈哈!今天的收获,够请全营的兄弟们开荤了!都到营里来,今夜就来一顿全鹿宴,都来帮本将军把帐上存酒干了!全军听令,所有人都来!一滴酒,一块肉,都不许给剩下!” “喔!” “将军威武!” 身后的众士兵们应声罢,纷纷随将军执缰转马,即将要向着另一端他们营帐所在的位置奔去… 就连城墙上仅有的几个士兵听罢,竟也各皆遵命动身,沿楼梯赶了下去。 唯有一名持长戈、面相刚毅、五官看起来年纪却不很大的士兵,见状在原地犹疑了住,不肯挪步。 “柳随山,你怎么回事?!” 城下,将军见此状,当即抬头高声喝问。 “噢,将军!” 士兵“柳随山”当即应道,“小的…小的肚子不舒服,就不去了。” “不舒服?” 将军听得嗤笑,“真是奇了怪了,你往时可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吃喝起来可欢了,怎的偏是今天不舒服?” 柳随山一时蹙眉:“这,我…” 城下将军队中另一士兵遂高声道:“柳随山,今天可是全营开荤啊!少了你可不一定吃得完!” 将军当即转头:“嘿!说啥呢,怎会吃不完呢,哈哈哈!” “哈哈哈…” 话音落毕,众士兵当即附和嬉笑。 “走吧,柳随山。” 将军继续劝道,“这深山老林、边境野地,还是大半夜的,还能有谁来?就算真有人来,那咱本来也不闭关,人家见门开着,自己过去不就完事了吗?” 柳随山依然面露迟疑。 将军再道:“实在不行,你把门关上呗!” 柳随山再三推辞:“小的谢过将军好意,真的不必了,下次再帮将军吃。” “好吧!好吧!” 将军终于懒得再劝,“实在不想喝,你去了也不尽兴,那你就继续守吧!该做啥你就照常做,啊。弟兄们,走!” “走咯!” 一众士兵们在将军的带领下,旋即离开了城门边。 这座两国边关在此半夜热闹了一刹,很快便回归平静,留下了仅一个孤零零的士兵在城上守着。 望着将军和弟兄们离去的方向,柳随山沉默片刻,遂叹了声出来。接着,便继续起了他的驻守职务。 时而看着渊国方向,时而看往炎国方向… 这样虽参与不到他们的纵酒欢宴,却也不必受他们的嘈杂吵扰。虽是独自一人,柳随山却反而得了一份怡然与宁静。 …… 未久,偏是在这大半夜的深山老林、边境野地,还真让他柳随山遇上,有人前来要过关了: 只见从渊国方向的林中,一道马蹄疾驰声传出。 时刻保持警醒的柳随山闻声,当即靠到城墙边,抬眼远眺,见那来者是独自一人,衣装紧实,披斗篷、戴面纱,身上似乎还有兵器,这样装束已足可算作“可疑人士”。 柳随山当即在城上操纵机关,轰隆隆声响间,城门很快关闭。 那赶路人出了林子、很快赶到,见城门已闭,当即紧急勒马止蹄、在一道锐鸣声中停了下来。 然而,却只是看了下城门,随后抬看向城上的那士兵。 眉头紧锁、透露出急迫欲要过关的眼神,然却并未开口做声,只是注视着而已。 “来者何人?!” 柳随山例行职责、持戈厉声喝问道,“俞岭关虽不封闭,可遇上阁下这样赶路紧急,遮住面庞,佩戴兵器,还不肯说话的可疑人士,可还是要盘问清楚才准放行的!” 城下人仍不作答,仅是神情愈发焦急。 “把面巾摘了,姓甚名谁,如实回答!” 见此情形,柳随山当即从旁取了把弓,搭上箭矢,拉弦对准了城下那人,一如汕水关士兵般严苛尽职,“再不说话就…” 然登时,只见那人一伸掌示意,柳随山便一脸疑惑的放下了弓箭。 随后,又见“他”摘了面巾、取了兜帽,露出了在火光映照下的一脸白净光滑,鼻挺如削、肤嫩如水。 扎着个小球髻,唇边洁净无物,眉眼英媚交织,夜色下一时竟难分雌雄。 然一开口,尽管已经努力压低,便也还是立刻暴露了: “官爷,我不是坏人!” 根本伪装不得、一听便知的少女声嗓一出,就连柳随山也惊到了刹那,“我是阴阳家士子,名叫‘子显’,此去是响应炎王请贤书,为炎国效力,顺便宣传我阴阳家思想的!我有名牌可证明身份,包袱里带的都是书,身上兵器也仅做防身用!还请官爷放行!” “你这…” 柳随山知道请贤书的事,对什么百家思想也略有耳闻,可唯独困惑是在她女扮男装之事上。 只见他走下城楼,来到了“子显”身边。 打开包袱搜查,果然有她阴阳家的名牌,剩下便是满当当的书卷,一些微薄盘缠和充饥小点心,几套换洗衣物、全是男装。携带的兵器里也没什么大玩意,都是些短剑、匕首、小飞刀之类。 “为何你要女扮男装?” 柳随山问道,“是你们阴阳家…有此规定的吗?” “什么?又被看穿了…” 子显闻罢震惊、细声自语了句,但很快便恢复平静答道,“呃…嗯,是的…” 柳随山就此听着便也信了,于是助其系好包袱、随后说道:“行吧,你可以过去了。” 说罢便转回身去,走上城楼,操纵机关、开了城门。 “多谢官爷。” 子显作揖答谢过后,便又系上面纱、戴上兜帽,回到那副一看便知十分可疑的模样,而后等到城门轰隆隆打开后,便“驾!”一声执缰动马,穿过了这俞岭关,由渊国进入了炎国。 柳随山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总觉有些隐约的怪异。 第七章 越境追捕 柳随山依然来回踱步,驻守在空荡荡的城关上。 就在那女扮男装的阴阳家士子“子显”通过后未过多久,仅半刻钟左右,轰隆隆震响的马蹄踏地声便又传来了: “这…” 偏是在留他一人的时候,这半夜竟稀奇的如此热闹。柳随山忙循声望去,只见还是渊国方向的林中过来,这回则是一支约有二十余众的马队。个个披戴着甲戈,皆是兵士模样。 待柳随山眯眼看了清楚,才认出是渊军的盔甲,便也当即关闭了城门。 “吁!” 未久,渊军马队赶到城下,便纷纷在此勒马停蹄。 “喂,小兵!” 为首的渊军士兵高呼道,“速速打开城门,我等要过关!” 柳随山应道:“前方是炎国地界,诸位是渊国士兵,到我炎国去做什么?” “兵家大事,你无权过问!” 那首领却不肯回答,“要么开门,要么叫你家将军出来!否则要是耽误了,定教你来担责!” “将军有事,回营去了。” 柳随山态度坚决道,“此地整晚都由小人看守,诸位要么说出缘由、待小人前去通禀,要么绕到你们渊国关口去通行!” 话音落毕,便见那士兵中有一人贴到首领耳边,细声耳语了几句。 “整晚由你看守?” 首领继续道,“那好,本将问你,适才是否有一带许多兵器、扮作男装的女子,从你这过去了?” “有。” 柳随山应道,“她是阴阳家弟子,是去响应我炎王请贤书…” “大谬!” 首领喝断了柳随山话语厉声道,“那是在我渊国犯下杀人罪的通缉要犯!我等追她来到此地,你放她去你们炎国,现在我等只得越境缉捕!你若再不放行,便是收容串通杀人犯,阻碍执法,藐视我渊国刑律,损我渊国颜面,坏两国盟好!这个责任,你个小兵担待得起吗?!” “这!” 柳随山听得,登时被这士兵首领的话吓了一跳。只见他紧张的思虑着,还是在众士兵的注视下紧张的一言不发。 “这是令牌!” 首领旋即掏出一块渊军令牌,抬起向柳随山示意,“再不放行,我等可要回去先通禀我渊国官府了!” “这…好吧,明白了。” 柳随山遂步去拉动机关,轰隆隆声间、城门再次开启… “驾!” 这二十余众渊军当即执缰勒马,穿过城门,进了炎国地界去。 …… 不久后,俞岭关向北几里处。 此地是炎国东部的深山密林,比起渊北尚且还要寂静许多。然就在这时,却传出了阵急促的马蹄声—— “驾!驾!” 只见正是那“子显”在赶路,然她的座下瘦马却是愈发虚弱,任凭她怎样大叫、拉缰、鞭笞,那马却也只有放缓蹄步、粗气连喘了。 “糟糕…” 子显放下鞭子,抚摸起马颈、捋着长鬃,似是也能透过那呼吸感受到它的疲累了,“饿成这样,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喂你了,我吃的你又不能吃…啧,这该如何是好?” 正当她焦急之际,却让她敏锐的察觉到,前边炎国方向有些动静,似是有人过来了。 只见她立即噤声下马,牵着马藏到了一旁的树后,打算暗中观察。 不久后,当真有各骑着匹马的两人,举着火把,沿这条林中官道、向着这边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两人有说有笑,皆是身穿天青色道袍、腰挎佩剑,二十岁出头青年模样,行李包袱挂在马鞍袋上。其中一人比另一人还多负了杆及有身长的精美玉腰长弓,看起来还是位通射术的道士。 而那身下座驾…子显一眼便认了出来,那可是珍贵的炎北乌鬃马! 如能与他们换得坐骑,定能立马与追兵甩开距离!即便换不得,换来一些草料,多少也能缓解当务之急… 想到这里,子显当即摘了面纱、取下兜帽,从树后跳了出来… …… “二位道长!” 夜深人静、林中漆黑,突然跳出名陌生女子来,范远、榑景明,乃至他们座下高马都被惊了一跳。 “二位道长,请救小弟一命!” 子显单膝跪地、作揖恳求道,“小弟连日不断赶路,座下马匹不得充饥、无从休憩,已濒临溃殁!小弟想请与二位道长交换马匹,或是换些草料,解救小弟燃眉之急!小弟愿意补上任何差价!” “啊?” 这一番话听下来,范远与榑景明顿时是满脸的困惑。 “你先别急,慢点说。” 榑景明开口道,“你这给我们说的都迷糊了…你究竟是何事有如此焦急,竟用得着以‘救命’形容?” “对啊。” 范远也接着说道,“还有,你不是女子吗?怎么一直自称‘小弟’呢?” “这…” 一听又被识破,子显登时目露无奈、心中是苦笑自嘲,随即站起身来继续道:“实不相瞒,二位道长。我是阴阳家士子,名叫‘子显’,此来炎国本是响应炎王请贤书号召,来为炎国效力的。却不料本家那边妒我才华,竟派人一路追来,企图堵截拦阻我,要强留我在启国…我是着急心切才说了救命,女扮男装也只是为掩人耳目而已…” “你这,哈哈…” 范远听得竟笑了出来,“你这模样,要扮男装很难呀,你这一开口说话不就总是暴露了吗?男装这事…还是别勉强了吧,总打扮成这样,反而还会引人注目呢。” “是啊。” 榑景明说道,“至于如何帮你…我们也没带多少草料,都是每到一城一驿,随喂随买的。换马的话,你说补差价…我俩的马也是跟牧民直接换,多少价我们也不清楚。就算换了,两人如此多行李,剩一匹时,不就太难驮动、变成折磨我们的马了吗?” “对。” 范远解释道,“而且你不知道吗?我们炎北的马都是认主的,这两匹马可跟我俩很久了。你现在换了,待会要是根本驾不动、直接寸步难行,岂不更麻烦吗?” “这、这…” 子显听得二位道长一下子解释了这般多,顿时越发紧张无措,只见她思考片刻,便又继续说道:“那…那可否请二位道长载我一程,我东西很少、人也很轻的,只需带我到前边炎国最近的有马或者草料卖的地方就行!我…” 轰隆隆… 话未讲完,身后的马蹄踏地声响便传来了。 “啧,麻烦,来得这般快…” 听得响声,子显当即一扫原先眼里卑恭,细眉紧锁,转瞬是变作了锋芒锐利、杀意尽现,仿佛换了个人般。 这一幕,看得范远与榑景明更是惊疑了。 “二位道长,之后便不关你们事了,还请暂行退避。” 子显边说着,边走到一旁树后,从马鞍挂鞘上取下一排飞刀袋、系在自己腰间,目测有二十余枝。再唰的一声抽出了把仅长一尺左右的锋利匕首,反握在右边掌心。 随后,走出回到二人面前,朝向南方而立! “什、什么意思?” “追你来的人么,可是…不就是本家弟子而已么,这怎的还要见刀兵啊?” 范远与榑景明听到顿时也慌了神,连忙皆下了马,牵马到一旁林中躲避。 然而,见到眼前就这一女子、竟要独挡之后不知多少追兵,一时心中又都不是滋味… 正在等待着时,只见范远先缓缓拔出了自己的剑,右手握紧。 “师弟!” 榑景明见状,连忙不断摆手、细声提醒,“你做什么?快收起来!” 范远却摇摇头,并不回答,只与那子显一样眉头凝重,直盯着南边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子显也只持匕静候:“二位道长,接下来就不必问了。” 三人随后便是持续的静默无言。 未久,那支二十余众、披戴甲戈、皆是兵士模样的马队便赶到了,见到这女子就在道路中间持刀等着他们,便也“吁!”全部勒马停蹄,个个脸上咧开得意无比的笑容。 “叛徒,可算让我们抓住你了。” 那士兵首领嗤笑道,“知道无处可逃,做好觉悟了是吗?还是想一个人,来跟我们拼个鱼死网破?” “就凭你们,还不配用这个词形容。” 子显看起来却是毫不慌张,“再追我,来几茬杀几茬,先杀你们,待会再赶路也更轻松些。” “大胆!穷途末路了,还敢口出狂言!” 另一士兵拔剑指向她厉喝道,“你也不看看,这里二十多人,你就一个,真以为自己是‘他’多年心腹、把他一身绝学学遍了是吗?我告诉你,那是他当你是亲女儿,从来只给你派最轻松的活干!” “…呵,穿成这样,我看你们才是胆大包天。” 子显继续冷漠地应道,“最迂腐恶臭的人渣们,穿上这身衣甲,还敢在我面前侮辱他,你们…才是最无耻的叛徒!我本想杀光你们,呵,但我料想,大概杀掉十来个,你们剩下的就要逃了吧?那时我也懒得再追了。不过要是想逃的话,现在也还来得及,不然…” “不然怎样?” 士兵首领笑道,“你不会真想着,这次又能一个人从我们手上跑了吧?你不妨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从胸甲下掏出了一件核桃状物什,借着一旁手下火把的光,刻意映照出来。 子显见到,登时眉头紧锁,两眼杀意散作犹疑… “呵,这又如何?” 子显边说着边连退了数步,“你以为,我为何要逃进炎国?告诉你吧,这回,我可不是穷途末路,不是一个人!我早已联络好支援了!” 说罢,便直接大手伸进一旁的树后,把正蹲伏着暗中观察的范远给直接拉了出来—— “啊?!这…” 范远被突然的揪出来、才踉跄着站稳,便是一脸错愕。手中剑此时已经出鞘,见到对方众人的眼神,自己似乎已被立即当成了敌人… 这是怎么回事? 第八章 林间激斗 这一幕不仅是范远自己,更震惊了在场所有其他人! “有帮手?!” “师弟…” 众人反应各皆不同,但无疑是尽数被震惊到了。 “原来如此,暗中通敌,联络接应,还说不是叛徒?” 士兵首领很快恢复镇定,“不过即便如此,我看你也就两人,莫非说你这道士,会些什么神通大法吗?呵,不然的话,还是奉劝你莫要出手!此人只是我门派叛徒,我们清算叛徒是自家事务,这可不兴外人插手。” “姑娘,你这…” 范远看向子显,拿剑的手开始微微颤动了起来。 “麻烦你了,道长。” 子显细声应道,“如此阵仗本来我一人也能应付,可他手中那颗‘核桃’却是十分危险。我恐有所不测,还请道长助我一臂之力,救…小女子一命!” “核桃…” 范远说着,看向士兵首领去。 “哼,还不肯走?” 然一转眼,便见他撒手一甩,那枚被子显说是“十分危险”的核桃便径直朝着范远飞了过来—— “不好!” 范远抬剑欲挡,子显则伸手想按住他躲开,然而就在这时: 嗖的一道破风之声,一道箭矢自适才范远躲避之树的树冠中飞出,在深林暗夜中竟打中了那核桃,啪嚓一声,将之中途射落在地! 这一幕,再度震惊了在场众人! “师兄!” 范远知是师兄出手,当即抬头回望。榑景明则是藏身于林叶中,只给师弟打手势做回应。 随后,只见那核桃破开了壳,夜色笼罩下依然明显可见的紫黑色的烟雾在清晰的滋滋声中激射出来。子显此时则是反应迅速,立即扯下斗篷,冲下前去,盖住了那核桃—— “上!” 趁着子显分心去盖核桃之际,那兵首竟也懒顾她有多少援手,一声令下,率着身后马队便直冲了上去! 而子显见状,又步履飞快退回到了范远身侧,握匕以应。 “这、这…” 眼见敌人已经冲上眼前,范远只得咬紧牙关、双唇紧抿,迅速调整了心态,双手握剑又再变作了单手,最后,深呼吸了一道后,两眼一闭,一睁: “天门剑法!” 冲在最前的兵首一柄重剑照面竖劈下来,范远侧身避过、一剑刺出,锵的一声,第一招便将敌兵首领武器打得脱了手,跌落在地!子显见状欣喜,竟直接飞跃上去、旋身骑到那首领头上,眼疾手快,左手抬起他下巴,右手匕首对着嗓眼便直接刺下: 兵首急怒之际,一个仰身,便躲过了这一致命之刺、更是几乎要直接甩掉子显,却见子显灵敏的脱身下来,再一跳起,一脚便踹中了他的后背,砰的一声将他从马上踢落,翻滚在地。 这一滚地,兵首又顺势捡起了剑,双手持起,冲向子显去! 子显迎上前,凭着身轻兵短、与那兵首直接正面周旋,不断闪躲他的进攻的同时,出刀与他对拼。 兵首则以满身铠甲、连连轻松挡下,二人就此交缠、激斗在了一起。 另一端,范远则是才化解第一道攻击不多久,眼前就紧接着五六人马冲了过来,个个皆持长剑劈下! 正幸他是天门山弟子,这些年在山上,练得最多便是剑法。怎样的剑法、剑招、剑阵,都早已让他见遍、试遍,如今被六人团团围住,他却也无需突围、都能轻松应对。 藏身树上的榑景明则冷静观察,眼见有危急之处,便一箭射出。 或是打飞兵器、或是惊吓马匹,有时甚至手准眼利、连细小的飞刀暗器也能击开,给下边正面应敌的二人起到了充足的掩护辅助之用。 三人就此与这一群渊军士兵展开了交战。 …… 正不断出剑抵挡的范远,心中其实并无斗志,相反,是无比的矛盾。 若这姑娘当真是独身一人被追杀,那他范远出手相救,倒也毫无歉疚,也不会觉得适才被强拉出来是什么坏事。 可若她当真是什么叛徒,自己这一来便是阻碍这群士兵们行事、保护了坏人,该要如何说法呢? 这违逆了他道门五戒的哪一戒,又如何与那“行侠仗义”四字相提并论呢? 眼下,即便不能违逆杀戒,范远也只得先尽力抵挡袭来的道道杀招。 无论如何,自保为上。 至此,范远才终于稍微理解了此前在破庙里遇到的那个“罗沉”的所说与所行了。 山下江湖,当真是真假难辨、人人自危。 …… 榑景明穿梭在树冠中,不断变换位置、放出冷箭,常令士兵们捉摸不透、猝不及防,甚至以为树上埋伏还更多于眼前。 范远与子显则皆遭围攻、以一敌多,范远一直只在自保防守,为不违逆杀戒,最大程度的进攻也仅止于将对方的兵器打落或者击碎而已。 而这小女子“子显”,则是手狠得多。 在与兵首短兵相接后不多久,她便在十几招内制服了对方,而后,不同于两位有杀戒的道长,她是直接说到做到的下了死手。很快,随着兵首第一个被刺死,夜色笼罩下的这片林中官道,也很快遍地见红… 范远还在与同六个人过招时,子显已接连下手杀了八九个!她开打之前所放的话,原来并非狂言! 至此,剩下的士兵竟也正如她起初所言,眼见不妙、开始动摇了。 终于,待她手上杀到第十条人命时,后方剩余的士兵们终于慌了,一言不发,便似颇有默契般的个个“驾!”执缰调转马头,往南边撤了回去。 还在与范远缠斗的六人见状,也纷纷脱身,追随逃走。 最后一人从子显的手上逃走,只见她也一如先前所言、没有再追,只是站定原地,冷漠看着逃走的众人,颊角微扬、嗤笑起来。 范远终于得以喘口大气,正在此时,回头一看: 十具人尸,横七竖八在眼前,地上猩红一片,触目惊心!空气中则更是刺鼻腥味弥漫,令人作呕… “…呃!” 从未历经战乱、更未杀过人的范远不多久,便一阵不适直上喉头,随后,便见他下意识地找到一棵树边,扶着树干,吐了出来。 而那子显的状态,看起来则是也不太好。 在被马兵围攻的情况下连续击杀十人,以她的身手、此时身上也已不免添了几道伤痕,一样是遍体猩红。 与范远不同的是,她见着眼下场景,却没有丝毫不适感。 一边用死人的布衣擦拭着匕首与身上的脏污,一边看着这位年轻道长,子显的眉头微蹙起间,心中是五味杂陈。 …… 片刻,榑景明也从一棵树上落下,触地轻若无声。 时常狩猎的他见了眼前这一幕虽也有不适、但却能忍耐得住,再看了子显一眼后,便一言不发,只走到正呕吐着的师弟身边,轻轻拍打起了他的背来。 除了一片狼藉的血滩尸丛,十匹失去了主人、茫然无措的马外,地上散落的其它物什、同样杂乱不堪。 七零八落、或碎或整的刀兵盔甲,一枝枝从榑景明的玉腰弓中射下来、没入或散落在地面的箭矢,从子显的行李包袱中掉落出来的书籍、盘缠、点心与兵器,以及那颗仍被斗篷盖着的“核桃”… “多谢…二位道长。” 子显收起匕首后,转看向树边两人、作揖致谢,“如无二位道长及时搭救,小女子适才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 “不测?” 榑景明当即转头反问,“你不是说,只是被阴阳家本家派人追阻,想将你强留在启国而已吗?” 听到道长的言语,子显也同时俯首下来、不敢直视。 榑景明记住了刚才听到的许多话语,立马开始连连追问:“若是如此,为何来者尽穿士兵盔甲,将你称作什么‘门派叛徒’,还说你从谁那学了什么绝学、被他当作亲女儿,有轻松的活干呢?” “如果是阴阳家,一个学术门派,又能有什么所谓的‘绝学’?这些思想门派,不该都是传扬出来的吗?” “就算真有,为何会用‘一身’来形容?那不是指武功的吗?” “你一个准备为炎王效力的士子,为何会一身能轻松击杀十来二十人的武功绝学?” “还有,我还看到了这个。” 榑景明说着,走到一边杂乱无章的地上,俯身拾起了一部从子显包袱里洒落出来的线装书籍,举起来对着子显继续说道,“这部书,是启国纵横家李夫子的着作,剩下那几部也都是。你一个阴阳家士子,看得最多的居然是纵横家的书吗?” 听得道长的连番追问,子显只有眉头紧锁、久久皆是无话。 榑景明再追问:“你到底是谁,来炎国做什么?” “…二位道长愿意出手,小女子已经感激不尽。” 只见她抬头,直视起榑景明答道,“这群人…不是渊军士兵,而是收买了渊军、借来他们衣甲兵器穿在身上的,至于我…” “我不是坏人,接下来进入炎国,继续北上,我也不会做什么坏事,请二位道长放心。现在…这群人留了十匹马在这里,我也无需再向二位道长麻烦些什么了。” “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说罢,子显便开始走动,捡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再说下去,二位道长只会无端遭到牵连。” “既然接下来…我们将背道而行,那还是就江湖再见、各自安好吧。” 从持长弓道长手里拿回最后一部书后,子显很快收拾、整理好了自己所有的行李物品,在现场挑了一匹看起来最壮的马后,在受伤的状态下,熟练且稍显费力地踩镫骑了上去。 随后,便执缰调转马头往深入炎国的北方,轻轻拽动,便头也不回的直接上路了。 榑景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眉头深蹙许久。 随后,他便转头一扫,开始准备回收自己的箭矢。当他看向到一旁一棵树边时,只见那颗“核桃”已经裸露出来,原先盖在上边的一整件斗篷几乎都被燃烧得焦黑粉碎,就连那枝箭矢也已经腐化、断裂成了好几截,而射中“核桃”的箭头、更是碎成了一地铁星渣粒… “师兄…” 扶在树边的范远,吐到此时才终于得以开口说话。 榑景明当即转头:“哦,好些了吗?” “这…” 范远转看向榑景明,只见是已集结了虚弱、疲累、疑惑于一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九章 诬陷拦截 尽管下山没几天就遭了这等祸事,给范榑二人大开了眼界、乃至差点要了他们的命,可二人还是得收拾干净、再继续上路。 待由范远刨坑,榑景明拖移、将十人在林中草草掩埋,垒了几块小石头、盖上那些不知真假的渊军衣甲做墓志,好歹没让他们曝尸荒野,再每人贴张符纸、念一遍《往生咒》后,也终于算大功告成了。 此地的十人至少还遇上了他俩,若换做是哪场国家大战,动辄成千上万人死难、百姓流离失所的地方… 该会有多少人曝尸荒野,连个埋葬、超度的人也没有呢? …… 二人骑马向南行了几里,也很快到了俞岭关下。 此地果然不同于汕水关,管理极是疏松,城上仅有一名士兵在看守,然又不同于师父所说的是,城门却依然是紧闭的。 “站住!” 城上士兵见二人到来,张弓搭箭、厉声喝道。 二人见状,又感到是几分惊疑不解,遂也只有勒缰停蹄。 “二位可是我炎国来的道士?” 柳随山一生戎旅,虽看得出二人穿着非同黎庶、却也并不能分辨是否什么道袍,但见这番打扮、加之其中一人背负长弓,还是谨慎的问了起来。 榑景明应道:“是,我等是天门山弟子。” 柳随山再问:“敢问二位,刚才是否协助一名逃进我炎国的女子,杀了十名渊军士兵,放她进了我炎国?” “啊?” 范远听罢、顿时更为疑惑了,“小兄这话…什么意思?您怎么知道…” “闭嘴!” 柳随山厉声喝断:“立刻下马,打开包袱,取下全身兵器,丢到前边来!否则就射了!” 尚不知是怎一回事的师兄弟二人相觑一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对方是炎军士兵,此时也已居高临下、箭在弦上,不由分说,也只得先遵咐下马、暂时一一照做了。 两把剑及一套弓箭皆被抛到了二人前方丈余外距离后,柳随山这才松下弦来。 “退后,双手高举过头顶!” 二人照做了后,柳随山这才从城上下来,向二人走去。 “你等已经闯了大祸!” 柳随山边走边说道,“串通杀人犯,私斩渊国士兵!我现在要依炎国法律,将你二人羁押!” “什么,杀人犯?” 范远愈发眉头凝蹙,“你是说那个阴阳家士子吗?她不是…” “你等早已与她串通接应,还在装傻?!” 柳随山将地上的二人兵器一脚踢远、同时继续厉声道,“如此罪行,我须先将你二人羁押在此,而后传书分呈两国司寇府,再做处置。” “师弟,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榑景明却是很快想了清楚、转头向范远细声说道,“刚才被打跑的那批人,原路逃跑,经由此关、回到渊国,顺便多说了些不该说的东西。我们俩刚才出手帮了那个子显,就被诬陷是同党了。” 范远顿时大悟,惊愕之余,心中不由怒气渐起… “没办法了,师兄。” 范远道,“现在是时候拿出那个了。这回咱们过关,确实是去找人的,我没有任何负担。” “…明白。” 榑景明应罢,二人当皆同时伸手进了衽间… “做什么,把手拿出来?!” 尚在十步开外的柳随山见状警觉,立即再度张弓搭箭、厉声呵斥。 “拿出来了,你瞧这是什么。” 城上灯火遥遥的映照下,只见在范远与榑景明二人高举起来的手中,是各有一枚辉采夺目的兽形红玉玦… “什么?这!” 柳随山见到两枚如假包换的红玉玦,登时自己也惊愣住了,“这红玉玦,你们从何得来?” “…这是炎国王室‘苍氏’的信物!” 范远特意朗声强调解释道,“我等是受了我王的王命,出行七国,探寻王子禹下落的!小兄若想羁押我等,不妨一封书信呈往司寇府之前,先呈一封到孟阳城承苍宫中吧!” 柳随山收起弓箭,顿时纠结不已。 心里正矛盾了一阵后,柳随山最终还是说道:“不论如何,二位毕竟已经承认自己参与杀害了渊军士兵。就算有红玉玦,那也必须就事论事,依罪伏法。炎法昭昭,宁枉勿纵。就依你二人所说,呈书一封到炎都,也未尝不可。” “什么?!” 范远登时大惊,“我们可没承认!再说,这帮人可不是什么士兵,他们和那女子是一个门派的,他们只是追杀她这个叛徒、追进炎国来了而已!我们是碰巧撞上了,还反被拉出来打了一架,我们也没杀人,那十个都是那女子自己动手杀的!道门有杀戒,你不明白吗?” “对。” 榑景明也辩解道,“小兄如不信,可去验明我二人兵器,我二人衣装亦在此,皆干净如新,不曾沾过任何一滴血。” “…啊?” 此话一出,说得柳随山顿时是更懵了。 今夜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何偏在将军他们都去宴饮,独留自己在守关时,接连出了这一等事? 阴阳家士子,杀人犯,渊军,道士,炎王使…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终于,就在这时—— “喂,有人吗?!” 城关的另一端、渊国方向,又传来了有人叫唤的高声。 “啧,哎…” 柳随山遂道,“二位请先随我上来,有人要过关了。”说罢转过身去,拿走了地上他们的两把剑和一套弓箭,走上了城去。 “这…” 范榑二人看着这一幕,疑惑之际,也只得将马牵到一旁、而后跟了上去… …… 柳随山走上城墙时,却见到城上的另一端,浑身散发着酒气、走路已经左摇右摆的将军,已一步一步踉跄着过来了。 “…嗝!哟,柳随山。” 将军早已醉得几乎神志不清,竟也还能找到回城关的路,“你还在呢,嗝。”说罢将手搭在了他肩上,“那、那边家伙不咋争气,剩了好多,要不…嗝!你,你去,你去解决了吧,嗝…” “多谢将军。” 柳随山微微点头以示意,随后便转看向渊国方向的城下。 这次的来者,是有位马夫骑马在前、后边拉着两轮轿子的马车,夜色间城上的火光下,隐约能看见车轿是紫红色、马车里有一人,然车帘三面掩盖,却是看不清车内何人。 “今晚怎么样?” 将军见了他身后的范远和榑景明,遂再问道,“这俩…是谁呀?” 柳随山应道:“回将军,他们…” “我等是天门山弟子,奉我王王命,出行七国探寻王子禹下落的。” 范远直接拿出红玉玦展示、打断了柳随山的话语,“这位小将疑我等与适才一批分别假冒了不同身份,实则只是同一门派内部为铲除叛徒、先后追逃进了炎国境内的两伙人有所关联,杀人害命。故而打算强留我等在此,不放我等通关,还请将军明辨。” “啥啥啥…啥?” 将军早已喝得连常人话语都几乎已无法理解,何况是这般? “二位…还请切莫多言,你等身份确实可疑。” 柳随山转头向二人说完后,继续向将军禀告道,“回将军,今夜过关者众实在可疑,事多蹊跷,恐并不简单,小的想请等将军酒醒了后,再向将军一一解释汇报清楚。” “嗝!好吧…” 将军说罢,迷糊着间把手伸了回来。 “喂,你们上边聊什么呢!” 下边的车夫见几乎被无视,倒是高声叫嚷了起来,“开城门呀,我们等着过关呢!” “噢!” 柳随山当即走来城边,“请阁下原谅,今夜情况特殊,还请麻烦车内人士出来一下,查验登记身份,方可通行!” “啥?” 车夫不解道,“俞岭关啥时候变这样了,咋的还要这麻烦呢!” 然而,就在这时… 身后马车的门帘,却是有双纤纤玉手、主动将之掀了开来… 随后,在城上众人的注视中,车厢内缓缓钻出来了个高挑纤细、身形苗条的人影,顶戴冠饰与身上裙服一看皆精致华贵无比。而待到她提着裙子、下了马车,她的样貌也终于映入众人眼帘: 只见那身形是弱柳扶风、聘婷袅娜,那脸孔上稍一细看,却又是风姿绰约、朱唇粉面、肤白貌美… 可谓是两位道士在山上待了这般久,包括下山去过了炎都,皆从未曾见过的、一望便知的“美貌”。 柳随山眯眼细看、还是疑惑不已,而那将军却是未久,很快仿佛惊醒了般: “哟,张老板!” 醉醺醺得浑身酒气的将军就像是见了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般、步子迅捷的下了城,很快迎了上去,“哇!您…怎么今儿有空,到我俞岭关来呀?哈哈,莫不是来看望我的?” “呵,将军说笑了。” “张老板”抬手拂面一声轻笑,皆也有如风铃般悦耳动听,“我到炎国去做生意,这不是走近路,就要到你们俞岭关来了嘛。不知…将军上边那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偏是今天…还把城门给关起来了呀?” “没啥,没啥,嘿嘿…” 将军笑罢,随即转头对着城上叫道,“喂!柳随山,快开门!还有这俩…嗝,小道士!放他们过去吧!” 柳随山不解:“可是,将军,这…” “叫你放你就放啦!” 将军继续道,“人家还带着红玉玦啊,要是让你在这扣住了,耽搁了啥你才是真担不起,能有啥事你之后与我汇报就行啦!明白吗!” “是…” 柳随山无奈应声,转头看了看二人,随即便将兵器归还。而后走到一边,操纵机关、轰隆隆声间,打开了城门… “诶,对了,张老板。” 将军又转回头对张老板道,“我昨夜刚猎了好几头肥鹿,我这帮小弟吃了半夜居然先醉倒了,这还剩下好多呢。要不…您先到我营里,我吩咐人再将酒肉给热热,咱俩再整点?” “唔…” 张老板听罢抚颔,回头望了望车夫,见到车夫一听见有酒肉、两眼便是几乎放光,顿时也笑着转回了头,“嗯,好主意,走吧。” “嘿!走!” 随即,只见城门虽然打开,可这位“张老板”却与车夫跟着将军、转过头往他们军营方向去了。 刚拿回兵器、尚在城上的范远和榑景明见到这一幕,又是疑惑不已… 第十章 初抵风於 走下城关、骑马穿过了国境俞岭关,范远和榑景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料想今晚碰到的麻烦事,也许该是结束了。 “师兄。” “嗯?” “那个‘张老板’,你知道是谁吗?” “我如何知道…” “啊,我看你之前…连那子显带的书的作者是哪家学派的都知道,我还以为…你也读到过呢。” “那不一样,那是百家思想,山上藏书阁里有写。这个被叫做‘老板’,明显是个商人,加之又十分年轻,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有关她的事又怎会记载在我们那呢…” “…噢,是这样。” 二人一路向南,继续缓缓行路。 虽是松了口气,可眼前毕竟完全是从未到过的、陌生的土地和国度… 等待着他们的,又岂会是一帆风顺的旅程呢? 而另一边,俞岭关军营中。 几个时辰过去,黎明已至,天空也已在灰蒙蒙中显出了几分亮色。 本来已经酩酊大醉的将军遇上“张老板”与车夫,喝上第二场,没多久便又不胜酒力、被二人灌得几乎晕了过去。随后,车夫回到停靠在营外的马车上小憩,张老板则独身去了林子里。 深林里的某处,一处小水潭边。 只见身形纤瘦娇弱的张老板带了张小凳子,独自坐到潭边。以水为镜,取了包袱里一些胭脂粉黛开始给自己补妆。 四下极是寂静,不闻蝉声鸟唳,倒是偶有一二道悦耳的呦呦鹿鸣。 未久,周围林中发出微微响动… 很快,便听得簌簌的盔甲摩擦声间,一道人影飞快地窜出林荫,赶来到了水潭边的张老板身旁,单膝跪下、俯首抱拳: “参见执事!” “这次是怎么回事?” 张老板冷静的边补妆边质问道,“二十多个人,连‘龙纹七桐’都让你们带上了,还是抓不住她?一路从奄城跑到风於邑跑出来,现在居然都跑出渊国了!你们还能不能办成点事?” “这,回执事…” 披盔者目露惭羞、眉头凝重答道,“我们昨夜其实已几乎成功了,可是…却突然有个道士出来帮忙!还有埋伏在树上不知多少的弓手!那小妮子虽说是她联络在炎国的接应,可我们事后想起,那道士…又像是突然被她揪出来的,又一直对我们只守不攻,连埋伏着的弓手一起,从头到尾也不伤我们分毫,就只有她在一直下死手,属实奇怪…” “这…” 张老板听到这,停下了补妆、似乎已明白了什么。 “执事?” 披盔者又问。 “知道了,既如此,你等就先不要追了。” 张老板答道,“那两个道士我刚才见到了,他们要来渊国,不会是她的接应。但…他们身穿天门山道服,持有炎国王室红玉玦信物,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我们惹得起的。具体情况,我会向‘他’汇报解释的,你等也无需担责,此事就暂且到此为止吧。” “是…” 披盔者应下后,便退离了潭边、钻进了林中,很快消失不见。 “归盈啊…归盈。” 张老板望着已渐微亮的天,自言自语道,“…你究竟有怎样秘密,能让那小妮子,如此被追捕?” …… 不同于炎国,渊国的确已是一片新天地。 渊国位于黎王朝东面,东临大海,南毗启国,西邻王畿,北接炎国。其国境内多林地,疆域、人丁、城池、田亩皆少于炎国,但却冬暖夏凉、气候温和,常年风调雨顺、少见旱涝。 因此,天下学士、商贾、游人便也时常云集来往此地,国内的繁华与热闹是已几乎不逊于最大的宣国了。 过了俞岭关往南,便是渊北地带。 这里茂密的丛林从许多年前起,便常年生活着许多獐鹿。目不识丁的大兵小将们或许会喜欢烤来吃肉,但自古以来的医士便明白,“鹿”这动物,一身上下都是宝。 而渊国自然不会放过这片天赐之土,自打渊国势力拓展到了这一片起,成群在此生活的獐鹿们便成了他们的目标。 渊国在此建立了“风於邑”,将养殖獐鹿的工作全权交给了一位受封到此的医家士子。后来,这位士子在此落户成家,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改姓为“风”,并将工作逐渐变作了生意,慢慢发展壮大… 时至今日,由渊国风於邑所出的鹿系药材,便已经风靡天下,成了七国无可替代的鹿系药材之冠首。 风家也成了风於邑无名有实的主人,以区区一个家族之力,每年都贡献着一整座风於邑接近七成的税赋。 要论鹿,也再没人能比渊国风家人更为了解。 每个风家子弟出生长大,除了要学些基本的书经文字外,所还需接触最多的,便是主要与鹿有关的、及其它的许多医家知识。 因此,风於邑内也几乎已没有外来的郎中、药房或是医馆,在这一方面,风家已经实现了基本的垄断。 甚至,都把风家医馆开到了全国各地… 然而这些江湖世事,却并非久在山上练剑修行的两个道士可以知悉的。 当范远与榑景明骑马沿着大路向南,慢悠悠的行至天亮早晨后,他们也就刚好抵达了渊北最大的城池——风於邑。 二人一身道服,进城未受任何阻拦。 “啊…终于到地方了,师兄。” 下马牵缰步行的范远已经显出一脸疲累,“我们快找个客栈休息吧,昨晚打了架,我真是又累又饿…” “那是自然。” 榑景明应道,“找吧,师兄正好也饿了。” 二人边穿梭在风於邑的街道上,边左右扫视起两旁来… …… 过不久后,某间茶馆内。 此刻尚是上午,茶馆开门伊始,客人寥寥无几。说是无几,其实放眼望去,也就角落坐了两个道士而已。 除了各一壶茶外,两人还点了两碟炒菜,吃些素的缓一缓。 很快,茶馆迎来了第三个客人: 踏进门来的,是个外披着长氅、内穿丝袍,腰间有佩剑,全身装容打扮皆一副华贵模样,同时脸上也白净无比的男子。进门的一瞬,引得两个道士顺势瞥了眼,随后,二人便又各自吃喝。 男子自己找了个位子落座后,店内小二也笑脸迎上,询问起来。 熟络的点了自己要的酒菜后,男子便开始静坐,面色平静地看着门外大街,等待着上菜,而就在这时… “啊…” 范远吃饱喝足,伸展起了两肢、同时说道,“吃饱啦,师兄。走去找客栈吧。” “这就休息了?” 榑景明应道,“咱们这也算到渊国境内第一站了,这里繁华热闹,几乎可比咱们炎都孟阳呀。这种地方,你难道不顺便打听打听,王子禹的下落或是有关线索吗?咱们拿了红玉玦,可不是到渊国来玩的呀。” 这番话语被那等菜男子听到,只见他当即是蹙紧眉头,选择了继续认真听下去… “我知道…师兄。” 范远叹道,“唉,我就是…经过了昨夜,真的已经很累了嘛。要不还是先找地方休息,醒来了再打听呗,反正我们也没见过,不认识那王子禹什么模样…” “话虽如此…” 榑景明正欲继续,但思虑片刻、还是轻叹了声说,“啧,哎…也是,那还是依你所说吧。” “是吧,那结账吧。” “嗯。” 二人点头话音才落,那店内小二也走了过来,只见榑景明询问过价钱后,便掏出刀币、摆在了桌上。 随后,两个道士便起身离开了。 此刻,却见那个等菜男子注视着二人的背影,目光追随着二人、直到他们消失到街道上… 适才简短的一幕,也已被他记了下来。 …… 与此同时,城内,某间医馆门前。 “老伯,您目前身体状态健康得很,无需挂心。” 柜台后,一名身穿杏色长衫、长发披肩,面相温文儒雅,坐在一台轮椅上的青年男子说罢,将手从台前一位老者伸上来的右手腕脉部取了下来。 “啊,是吗?” 老者憨厚一笑,“可…我听说什么‘鹿茸’有大补功效啊,我专程赶来风於邑,就是想试一试你们这…” “呵,那是自然。” 轮椅男子微笑道,“不过正所谓‘补’,自是补缺,而非旺盈。当然,如想试一试,我们也有方子。这里有些二月份新取的鲜鹿茸,您随意取些回去,大概六两左右泡二三十斤白酒,配枸杞四两,人参三至六枝,如此是一种。” “泡茶饮下,饮尽嚼食,此是其二。” “取微量切片,与鸡、鸭、鸽、豚、牛、羊肉,随意搭配些大枣、枸杞、莲子、百合、人参等亦可,此是其三。” “最后便是磨作粉末,加水饮用,此是其四。” 轮椅男子将鹿茸的饮用方法流利介绍了出来,“以上提到的,除了酒肉外,我们店里都有,老伯可以进来看看。” “哦,好啊!” 那老者才掰着手指头想记下来,听到这句,便兴奋的走进了医馆内。 才走两步,便又转过头来,此时,那青年也在身后几位同穿杏色长衫者的推动下,乘着轮椅转身出了柜台。 “小兄弟,你这真是厉害呀,不得了。” 老者当即夸赞道,“我早闻风於邑风家鹿系药材大名,想不到当真有如此多般研究,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是否是这里风家人呀?” 听到老伯问话,推车的几人顿时微笑起来,老伯见状却是不解。 “哪有什么大名,老伯客气了。” 轮椅男子同样微笑起来、随即说道,“…在下‘风书雪’,当今风於邑风荷鹿庄庄主,便是家父。” 第十一章 地下瑶光 两个时辰过去,时近中午。 “嗯…还行。” 医馆内,风书雪坐着轮椅、在仆人的推动下,巡视完了堆砌得有若楼高、琳琅满目的药柜,露出满意惬意的微笑。 “少爷,已经午时了。” 推车仆人问道,“今日没有预约了,是否去午饭?” 风书雪点头:“嗯。” 仆人又问:“去哪个馆子呢?” “唔…” 风书雪思虑片刻便答道,“有段时日没有听戏了,今天就到‘瑶光楼’去吧。” “好。” 仆人随即转头,示意馆内其他人留下来看店,随后便推着他们少爷出发,一路出了医馆、前往了那瑶光楼去。 …… “风荷鹿庄”,即是当今渊国风家所在。 当风氏养殖獐鹿、采药行医的产业及其本身的规模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后,其便举家搬迁到了风於邑城外、东北向的几里外,建立了这样一座山庄。紧邻着鹿林,十分方便他们的工作。 风书雪,便是这一代庄主的长子。 然而,不知或许是什么“医者不能自医”的诅咒,这位大少爷在年幼时、便因一次整个风家皆无能为力的高烧怪病,以致下肢失去了知觉、完全残废。 此后的人生,皆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但在这等条件的限制下,风少爷却并未消极度日、颓废毕生。相反,他发奋学习、刻苦钻研,还是了解了一些基本的医家知识,平日也可出到医馆来坐台、给看病的人们把脉就诊了。 不过,这位大少爷本身的爱好,倒是尽为外人所知的。 兴许也是自小便被禁锢在了轮椅上的缘故,风书雪向来喜静,更对“琴棋书画”等类文雅之物有着极致的兴趣。 纵使行动不便,家里明明可以安排人在医馆里给他做菜、或是将饭菜送去,他也总是喜欢下馆子。 原因无它,只为能有些想看的东西佐以下饭,台戏、剧目、乐曲、棋局皆可,起码不致冷清无聊。 而“瑶光楼”,则是这渊国境内一座比他风家更大得许多的产业。 瑶光楼总部在渊国中部的奄城,其分店却是开满了全国,乃至几乎要开到一些周边他国了。 这间楼里有的东西,偏偏命中了他风书雪所好。 虽然每座城分店的格局不一样,但大体总不会相差太多:除了提供基础的“餐饮”服务外,戏曲、剧目、棋局,山珍海味、奇珍异宝,无所不有、无所不包。甚至就连周游七国的百家士子们,时常也会来到此地,进行一些小型的公开辩论,传达他们的思想。 而规模如此庞大、开花全国的瑶光楼的总东,却出乎意料的,只是一位外表看上去十分年轻的貌美女子,姓张,名若卿。 这一点,天下知瑶光楼闻之,皆是无不深感惊奇、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却也只有对此感到佩服… …… 风於邑的瑶光楼前,依旧楼门大开、生意兴隆,来往行人密集。 在楼门一旁的布告栏前,风书雪正坐着轮椅与仆人停驻在此,此刻的他正专注看着布告栏上的内容。 通常,都会是些各式的预告或消息,譬如哪家名人今日将到此,今日是哪批人唱什么戏,谁要与谁辩论、对弈,店里特供什么大菜,哪样类目物品要打几折,以及官府要求贴上的一些公告、如通缉令之类。 风书雪在乎的,自然是今日能听什么戏。 “哟!这不是风大少吗?” 正当他仔细看着布告时,身后却传来了道似在叫唤他的高亢话语声,引得他与仆人都立即转回了头去: 只见朝他大步走来的,是个外披长氅、内穿丝袍,腰有佩剑,全身华贵、面孔白净的高大男子—— 其步伐动作浮夸,就像是要刻意对着个残疾人在炫耀“他能走路”一般。 见了这张脸,风书雪也并没有好脸色: “郤达,真是不巧。” 风书雪冷漠道,“有段时日不见了,你来风於邑做什么?” “嘿——” “郤达”来到风书雪跟前,大手搭在了他的椅背上、嗤笑说道,“风少,这样不给面子吗?直呼我名,还这等语气问话。怎么,我来风於邑,难道是来抢你们风家的钱嘛,哈哈…” “哼…” 风书雪未再回应,转头继续看布告栏了。 “诶。” 见“风少”不理自己,郤达转而向一旁的推车仆人搭起了话,“你们少爷来瑶光楼做什么?此地岂是他这样人愿来的?” “郤大人此话何意?” 仆人脸色凝重的回应道,“少爷热衷听戏观棋,瑶光楼本就常来,什么叫做‘他这样人’愿来?” “哦!” 啪的一声,郤达一拍脑袋,一副明显装作是恍然大悟的模样、继续笑着说道,“我差点忘了,风少喜欢往楼上走,喜欢的是那些上得厅堂的文雅东西。哈哈,我这样只往地下几层走的,老把瑶光楼想作只是那般场地,哎哟,真是误会大了,实在不好意思…” “走吧,小六。” 风书雪听在耳里、并未回应,毫不当做回事,只吩咐仆人推他进楼。 “是,少爷。” 仆人“小六”应罢,便推着车进了瑶光楼大门。 门槛两边加装有各一块斜形木坡,方便了风书雪这样的乘轮椅者通行。 但放眼整个风於邑,像他一样残废后能坐得起轮椅、还能常来瑶光楼消费的,其实也只有他一人了。 所以,说是专为他加装的也不为过。 进了繁华喧闹的瑶光楼后,风书雪指向了左手边,小六领意,随即推着他往通向那楼上、专门提供戏曲的包厢的楼梯走了去。 而要上楼可就不容易了,需得全程连人带轮椅都抬起。 所幸服侍了少爷多年,小六这点臂力还是有的,这一回,在周围众客人的瞩目下,风少来到了瑶光楼、依然是被抬上楼的。 楼下,郤达目光则追随了许久。 “呵。” 眼看着风书雪消失在了视线后,便见他也冷哼一声,转朝着右手边,有通往地下的楼梯入口步去了。 …… 瑶光楼的地下几层,经营的产业与楼上截然不同。并且也恰如其分,这些东西只适合在地下,并不能摆到厅堂台面上来见光。 郤达沿着楼梯不断往下,余光扫视着这些一层层他见了无数次的场景。 每层都有持兵器的守卫严把大门,并且越往下越是森严。 地下一、二层是赌场,店方在此开辟场地,设立了有许多不同样式游戏的台桌、维护场地治安的守卫。 三层是黑市,许多来路不便明说或是“沾血”的物品通常出现在此,被以各种匪夷所思的价格挑走。 四、五层是妓院娼馆,与其它开在大街上的不同的是,这里的都是直奔主题、没有琴棋书画等风雅采艺之流。 六层则到了烟馆,外人闻来恶臭无比的雾气隔着铁门的窗栅飘出,里头蜷缩着躺在一张张床上的客人们皆是骨瘦如柴、扭曲不成人形,令人是望而生厌、见之欲呕… 而再往下…便不是寻常客人可以到达之处了。 守在一处处楼梯口的守卫们似乎纷纷认得郤达的脸、或是他衣服上的图徽,看着他再往下走,也皆不做阻拦。 终于,到了地下七层。 走进第七层地下室的铁门,放眼望去是一片阴森凄寒。一条长廊从门口通到尽头,而两边墙壁上的火把,则将这里本来已足够诡异的气氛再照得更是恐怖…长廊的两旁,居然是牢房! 有些牢房已经空了,有些则还能透过仅有的一扇小窗、看到被关押在里边,不断发出着微弱的痛苦呻吟、或是蠕动着的囚犯。 湿冷的石地板上铺着稻草堆,沾染满了他们的血迹和污物,散发着一种刺鼻的怪味。 有些牢房里,则是剩下了不堪入目的骷髅… 然而,郤达却是对这些并不好奇、也并未感到半分的不适,他就仿佛是习惯了般,轻车熟路的穿过牢房长廊,走到了这间七层的尽头。 叩叩两声,郤达伸手敲响房门。 门内是一名女子应声:“谁呀?” 郤达应道:“郤达。” 女子道:“进来吧,门没锁。” 随即,吱呀一声,郤达推开铁门,走进了门内。 这里是一处小房间,此处布置与外边是生死两异、天壤之别,檀木书柜、兵器架、长桌、蒲垫、香炉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甚至还有幅精美的书画。 墙角还有张方形小木笼,关在里头的是一张毛色雪白的猫。 此刻正发出着虎豹般的呼噜声,蜷盘着在打瞌睡。 “郤大人,真是稀客呀。” 坐在桌后的女子一身黑紫色长裙,身形苗条、纤瘦娇弱,一副弱柳扶风模样。但那张朱唇粉面、肤白貌美的脸孔,配着眼影,此时则是显出了聘婷袅娜、风姿绰约的形态,望之便知非是一般美人。 一条吐着信的斑纹小蚺正盘旋着她的左掌内外,被她轻松的盘玩着。 “好久不见你到风於邑来了呀,这次怎的有空来了呢?” “张老板,好生惬意。” 郤达一见、目光便集中到了那条小蚺上,之前种种人间恶象皆无惧,偏是见了这一幕有些胆寒了起来,“我…当然是有事找你们才来,倒是张老板你,楼上也有办公室,偏要坐进地下七层最深的这一间来…我这走下来,可真是累着了。” “是嘛。” 张若卿微笑应道,“那…这点路也走不得,郤大人身子可真是有点虚了呢。要不…我带您到风家医馆看看?” “哦?” 郤达两眼微眯、眉头渐蹙,遂盘起了手来说道,“这可巧了,我这次来…还正是要找风家的。” 第十二章 江湖重遇 说罢,郤达便转身关上房门,在环视了圈房间内后,便走上前去、盘膝坐在了张若卿的隔桌对面。 “郤大人找风家做什么?” 张若卿问道,“不会…真是身子虚吧?” “这个先不提。” 郤达摆摆手道,“我倒是想先问问,张老板不在奄,在风於邑做什么?” “郤大人能直接找到我,居然不知道么?” 张若卿答说,“我派人追杀子显,不料让她逃进炎国去了。只得折返,途经风於邑,就先在此暂作停留了。” “又是她…还进了炎国,麻烦。” 郤达蹙眉道,“对了,说起来,今早我在城里闲逛,进了间茶馆吃早点。碰巧见了两个道士,他们居然是领了苍氏信物,出国找苍禹的。看来炎王把这个儿子看得很重啊,居然请动向来隐世的道门出人手帮忙了。此事…你们瑶光楼可有关注?” “…当然,此事全天下都知道。” 张若卿此时也眉头凝重,“我的人追杀子显失败,也正因在俞岭关附近遇上了两个炎国来的、带有红玉玦的天门山道士。这俩小子可厉害,龙纹七桐让他们带去了也奈何不得,就是不知与你说的…是否是同样两个人了。” “至于江国公主和炎国王子的事…” “瑶光楼当然有关注,但也仅止于关注了,事涉重大,非是我等小门小派可以应付的。” 张若卿答道,“毕竟…若有什么闪失,依我看,只怕举渊国之力,也难与两国其中任何一国抗衡,又何况是我瑶光楼呢?所以…此事可不能轻易插手,上边的意思应该也是一样的。” “是吗…” 郤达抚颔思虑着答道,“我倒以为是个不可错过的良机,只要把握得当,渊国一举强国都不是没可能。” 张若卿嗤笑以应:“呵,是强你们郤家吧?” “都一样,区别不大。” 郤达冷笑着答罢、便转换了话题继续说道,“既然你们没兴趣,就不与你们再谈此事了,来说正题吧。正好你人在风於邑,又刚刚追杀失败,眼下…定是带着许多手下屯驻在此吧?那么,我有个好提议。” 张若卿道:“说。” “此举…既可令你将功补过、抵追杀失败之罪,亦可补偿瑶光楼这段时日的损耗,更有益于我渊国朝堂,属实一举三得之计…” “…说。” …… 夕阳西下,日暮时分。 红云遍铺天际,风於邑外,范远与榑景明骑上了马,准备已要离开此地、去往下一站了。 榑景明望向范远:“师弟,接下来往哪走?” “呃…” 范远抚颔深思、面色沉重道,“探听了半天也没什么线索,都是些什么风家、瑶光楼之类之事。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瑶光楼总店东便是一位姓张女子,那应该就是我们昨夜遇见的张老板吧?” “哎,谁知道呢。” 榑景明也面露无奈,“同一件事,出了炎国,天下人更关心的便成了江国公主的下落了,居然几乎无人再问王子禹。而且今天遇到那位说的…若是天下人都在找,在比谁抢先找到,那就算有消息又怎会透露给我们?相反我们到处打听的才引人注目,招致同道杀身之祸都不无可能…倒是有几分道理。” “是啊。” 范远叹道,“那照此看,之后靠打听的应是不会再有什么线索了,且还不安全。那依师兄看,接下来往哪走好呢?” “…我?” 榑景明微微垂头,“既无线索,那…师父不是与你说过吗?可以向南,穿过启国,到江都去一探,那里是事发地,不论如何都会有些蛛丝马迹的。” “江都吗…” 范远道,“可他们人都已不在江都了,如此千里奔赶一趟,到时又从头查起,会否…太过损耗时间?” “啊?” 榑景明不解抬头,“那…师弟你,难道有什么线索,或是更好的提议吗?” “我…” 范远边说着、边也低下了头,神情略显凝重,“我其实…还是想到乐国去一趟,我觉得我们哪怕盲撞一道,也比去一个注定空无一人的地方强吧?而且按师父说的,从渊国去乐国,就是绕过炎国南部,穿过王畿与宣国即可。那…炎国南部的王畿与宣国,不就正好在江国以北、两国之间吗?所以…” 榑景明听懂了师弟的意思,便也逐渐神情平静、没有打断他。范远看了眼师兄,仿佛也心有灵犀般,没往下说了。 看向那残阳缓缓坠下的方向,此时的师兄弟二人都在思索着。 “行,那就往西去吧。” “嗯。” 达成了默契,二人随即执缰启蹄,沿官道踏上了向西通往王畿的道路。 …… 风於邑本就位于渊国北境,此去王畿路途并不遥远,若是一路不再悠缓前行、而是驾马飞驰的话,当夜便能穿过边界,进入王畿。 王畿与周边接壤的炎、渊、宣三国虽有边关,但并不互相驻军设防。 师兄弟二人也是了解过了这一点,知道此去不会有任何阻拦,才尽可安心上路的。 然而,突然起来的偶遇,却令他们未能顺利去到王畿。 只见两匹快马才出风於邑不久,天际都仍是残阳亮色之际,就在他们前往王畿的官道上,便听得对向一阵马蹄疾驰声,有人从王畿的方向过来了。 如是寻常路人,如前几日般擦肩而过也就罢了。 但这一次…却是张熟面孔! “驾!” 迎面仍几丈开外,熟悉的声嗓便引起了只在缓慢蹄步前行的二人注意。 对向正赶过来的人似乎也遥遥认出了他们,遂在将要接近时、便立时“吁!”勒马停蹄… 在一阵阵嘶鸣声中,三具人马都互相停了住—— “咦?你不是罗…” “罗大哥?!” 只见来者身形高大,衣装厚实齐备,左右腰各挎一杆宝剑。 乌青长发前有两缕龙须随风飘动着,剑眉星目,细碎胡茬在嘴边围了一圈… 正是上月他们在炎国南部的破庙里遇见、与他们一同过夜,次日还留下了奇怪信件的男子“罗沉”! 当然,他真名是否是罗沉,尚且未知。 “哟,两位。” 罗沉也认出了他们、随即打起招呼道,“我还记得你们呢!这位背长弓的是师兄,另一位是师弟,对吧?哈哈,上月才说恐再无机会相见呢,这才多久便遇上了!这可真是巧啊。” “是巧。” 范远疑问道,“罗大哥这次怎会在此的?看样子,罗大哥似乎是从王畿过来,专程要到风於邑去啊,是吗?” “确是,不过…我先问两位吧。” 罗沉迅速反客为主,“两位之前不是说办完了什么师命,回山了吗?如今怎的会在山下,而且还到了渊国来呢?” “我们…” 范远顿时陷入犹豫,但眼下情形,却又已实在不会再怎样托辞。 从前在山上,又从未练习过如何撒谎。 随即,范远只得在对方的笑面下,将自己二人领了王命、出国来找王子禹之事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了。 “原来如此…” 罗沉听罢、已是眉头微蹙起来,“此事我也早已听说,一直在关注,我的许多江湖朋友都有走动,不过他们至今也尚无什么进展,我也没什么线索、消息可以提供,呵,实属抱歉。” 范远连忙笑眼以应:“哪里哪里,罗大哥客气了。” 榑景明见得二人似乎将要说完,遂立即追回主动、继续问道:“那…罗大哥为何在此呢?” “我?” 罗沉轻松笑应,“噢,我是从一个朋友处得到消息,说是风於邑风家今夜恐有大事发生,而且很可能是血光之灾。便想前往关注,看看是否消息属实,若是,自己能否帮上什么忙之类的。毕竟…呵呵,风家家大业大,我此番若在他们处留下个人情,便是也最好不过。” “对了,你二位也来吧。” “你等不是在城里打听了半天吗,怎就忘了去向风家打听呢?风家可是与七国做生意,他们的消息比什么市井街巷要灵通多了。”罗沉一副灵窍点通的样子、抚颔笑说着道,“啧啧啧…这说得,我都有点想跟风家打听江国公主与炎国王子的事,跟你们抢消息了。” “这…” 听得罗大哥的话语,范远立时是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恍然大悟的同时,也对罗大哥言语间提到的那“帮忙”二字留下了心眼。 自客店那日起,范远便一直对“行侠仗义”四字有所向往。 若说俞岭关外遇到的那子显还真假未辩的话,那风家行医济世几百年、贡献税赋建设着整个风於邑,对鹿系药材的研究更促进了天下医家的发展…这些,都是他们师兄弟今日所打听到、甚至亲眼见到的,绝无有假。 如果他们确有危险,确有需要,那么自己前往相助、自是义不容辞。 此行如是能做得一次,便是极好的了。也就能在不耽误自己所领使命的前提下,完成自己的其中一个愿望了。 “我…” 很快,便见范远不再犹疑、立即向罗沉兴奋提道,“罗大哥!请带我师兄弟二人随同前去吧!”说罢看向榑景明,“师兄…” 榑景明刚听完罗沉的话语时便料到了此刻情景,便也只有点头以应。 “喔,好啊!” 罗沉听得登时也兴奋不已,“若有你二位随往相助,倘若真有什么大事也能少得几分危险了,既如此,那便一起来吧?” “走?” “走!” 话音落毕,便见师兄弟二人执缰调转马头,追随罗沉,向着回头东边的风於邑来时方向,疾起了一路飞扬烟沙、绝尘而去… 第十三章 风家小宴 时至傍晚,天色已近暗沉。 在罗沉的带领下,三匹快马绕过风於邑、很快来到了城东北的风荷鹿庄山林地,一路缓蹄上山。 “吁。” 然眼见将抵庄门之际,罗沉却在两个小道士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停蹄下了马来。 “虽说前来关注,但有你二位在,我就不必现身了。” 罗沉对二人解释道,“这是因为我只是江湖中人,不是名人,没什么身份,不便明着进入风荷鹿庄,而你们可以展示红玉玦、以天门山弟子拜访为由进入,在这一点上比我有利。” 范榑二人听到罗沉此时仿佛出尔反尔般的临时安排,顿时疑虑了阵,但思索片刻,还是只得同意了。 “你等放心,若真有危险,我当然不是来送你们进火坑的。” 罗沉眼神锐利道,“如何关注庄内情况,我自有办法,你二人无需在意。当到了该是我出场时,我自会现身。” 二人点头应过,便见罗沉立即牵走马匹、遁入了道路一旁的山林中。 “师弟…” “怎么了,师兄?” 然罗沉才走,榑景明便蹙起眉头、表示出了明显的担忧,“这罗沉大哥这样做,我突然有种是…极不详的预感呀,就好像…我们是被特意送过来的一样,这…” “啧,说实话,我也有点。” 范远也低下了头道,“但是…我们不是如他所说,可以展示身份吗?应该可以确如昨夜我们通过俞岭关时般,起到些保护吧?即便不能,那今夜也不像昨夜,我们是做好万全准备前来、而非是被强拉出来的呀,真有什么事,那便使出山上学的一身本事,再加上此地又全是风家人众,也不致能出什么危险吧?” 榑景明点头微笑应道:“…嗯,希望真如你所言吧。” 随后,二人继续沿着石阶、骑马缓缓上山。 …… 很快,入夜戌时许,二人便抵达了山庄大门前。 风荷鹿庄的山门,隔百步开外便显现出了其地方大族与百年医药世家的气派与深厚底蕴: 走出石阶松林,便见到有一排排灯火明光蔓延上去,落满山头,映照着整个夜空,将星月之辉都几乎盖过。 火光下,映入二人眼帘的是一座虽比不得他们天门山山门或孟阳承苍宫大殿、却也除去各城池大门外,堪排第三了的高大石铸门楼,那用渊国篆体所写的“风荷鹿庄”四字自右向左书刻于其上,仅从字里便见了种非同寻常的风骨。 门楼前,两个穿杏色长衫的男子腰间配刀,守卫着山门。 见两个道士骑马过来,两人便迎了上去: “二位道长,前方是风荷鹿庄,请问道长何事来访?” “两位小兄安好,我等是炎国天门山弟子。” 范远作揖回应着、一旁的榑景明见状也同样推手,“今方出了国来,云游传道,同时…”说着取出了红玉玦向二人展示,“这是炎王信物‘红玉玦’,我等也奉了王命,希望能探听到些…有关前两月在江国失踪的炎国王子禹相关的线索消息。今途经风於邑,听得贵门大名,便欣然前来拜访了,还望两位小兄赏脸,且容我等进庄、拜会风老庄主。” “明白。” 其中一人应道,“那就请二位道长在此稍等,我前去向庄主禀报。”随即转身,往那远处放眼便可眺见的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屋奔了去。 范榑二人则下了马在原处稍等,随即,眺望起了周围风景来。 此地山林之中,与不远处俞岭关的密林相似,或可说本即是连成一片的林地。不闻蝉声鸟唳,隐约间常有几声呦呦鹿鸣。 很快,便见大屋正门敞开,那名守卫竟与一披着杏色长氅、白发披肩的高大老者一齐出了门来。 二人远远瞧见,不禁已猜到了什么。 待两人到了山门前,才见那老者的衣着装扮,虽与守卫是同一色系、但各种绣饰看起来是华贵了许多,隐在袍摆下、悬于腰间的那柄佩刀,也是镶有珠玉于鞘上,一望可知非是寻常刀兵。 “二位,久闻天门山大名,今日有幸相会,有失远迎。” 老者虽已须发皆白,却仍眉眼颇有神采、声嗓中气十足,来到二人跟前、随即作揖恭拜,“二位道长莅临,敝庄蓬荜生辉!鄙人‘风楷凡’,正是当今庄主。恰逢今日庄上还有其他来客,做了席小宴,诚请二位道长、务必到庄上一叙!” “…还有客?” 范榑脸上笑着点头谢过,但立即便注意到了庄主言语间的内容。 恰有其他来客? 莫非…正与罗沉大哥所谓的“血光之灾”有关吗? 出于礼貌未曾过问,二人直接牵马随庄主进了庄内。 …… 走过百步,适才见庄主走出来的这间大屋,原来便是摆了小宴的前庄会客厅所在。 将马停在门外,三人进了会客厅。 会客厅坐北朝南,共有十桌。 正北主座有两桌,东西两排各四桌。此时的主座两桌西座为空,东座是位仪服华美的中年妇人。 东排四桌,仅最北一张有人,下南三张为空。落座那人是位面相温文儒雅、乌发披肩的青年男子,身后摆着张大轮椅。 西排四桌则是坐满了人,自北向南落座的分别是各有一对男女。靠北两桌的一对也是中年,穿着风家服饰、应是风家人。 而靠南两桌未穿风家服饰的,或许便是庄主提到的客了。 然而,当范榑二人目光看向到那两位客时,却是第一眼便惊了一跳… 两位客,都是熟面孔! 其中一个,看过一次便已难忘,正是昨夜在俞岭关前、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位,打扮得姿态美艳无比的“张老板”! 如无意外,她与渊国瑶光楼的那位总店东“张若卿”是同一人。 另一个,虽只见了一面,二人却也稍有些印象:正是今晨他们在城里一间茶馆用餐时,仅他们之后第三个到店的那位,穿着贵气、身形高大、脸面白净的食客! 虽仅从穿着便猜得出他定是有些身份,但究竟是何方人士、有何背景,能让如此巧合也来了的他进得此地,二人便不得而知了。 而张老板和那贵气男子见了他二人进来,皆同时细眉微蹙、眼神迷离,似乎也都认出了他们。 “诸位,介绍一下!” 进了会客厅,风庄主先向众人高声介绍起了两个小道士来,“这两位道长来自炎国天门山,正奉炎王命,云游七国、传道寻访。今途经风於邑,便赏脸到了我风荷鹿庄来。哈哈,瞧这小小的会客厅,敝庄今日可谓是‘客满为患’、陋室有馨呀!” 厅内其余六人见状,纷纷喜笑颜开、向两个道士作揖行礼。 “贫道范远。” “贫道榑景明。” “来,二位道长,我来与二人一一介绍。”风庄主笑罢,遂引两人步入厅内,而后将他们带向西边,先由西四桌开始,“这位,是渊国瑶光楼的总店东,年少有成,姿色与财力皆是渊国一绝的‘张若卿’张老板。二位是道家,该是对商界不甚了解吧?这瑶光楼可是远胜于我风家医药的大产业…” “哪里哪里,庄主说笑了。” 风庄主说着时,便见张若卿笑着与范榑二人互相行了礼,“我与二位道长其实已有一面之缘,今又再见,实属缘分不浅呀。” “是,确是有缘。” “见过张老板。” 范榑应着声罢,也确信了自己今日的推测。 “哈哈,是吗,果然有缘。”风庄主接着又将二人引往隔壁一桌,介绍起了那贵气男子来,“我料想二位应也不了解,在我渊国,渊都新梁城的‘郤氏’可是第一高门望族。历代能臣名将辈出,满朝文武、就连王室也说,渊国少了郤氏可不行呀!这位公子,便是来自渊都郤氏的公子了。” “见过郤公子。” “庄主盛赞,郤某不胜,这厢有礼了。” 范榑遂与那郤公子也互相行了礼,接着便又往前走。 “这两位便一起介绍了,这位是舍弟‘风棣凡’及弟妹,平时风某有事外出,便皆是舍弟与弟妹协助处理庄里事务。”风庄主笑着介绍道,“庄里人平时便也习惯,常称舍弟一声‘二庄主’。” “见过风二庄主,夫人。” “道长免礼。” 范榑与二庄主夫妇互相行礼罢,接着继续走往前去。 转身来到主座前,能坐在主座位置的、二人适才已基本猜到了身份,风庄主随后所说,也证实了他们所想。 “风某膝下一对儿女,年岁皆与二位道长相近。不过…就不知道长是如实年轻,还是驻颜有术了,哈哈。” 风庄主笑着,便同时将妻儿一并介绍,“呐,这位是内人,这位便是小儿‘风书雪’了。” “见过夫人,见过少庄主。” “二位多礼了。” “二位道长多礼,书雪虽与二位同龄,但腿脚不便,请恕不能起身回礼了。”四人互相行礼,风书雪回礼罢、似乎还想起身,却只得聊表歉意。 “同龄吗?” 风庄主当即好奇问道,“二位道长,小儿年方二十有八,不知二位…” “我二十四。” “二十二。” “喔!那二位可也是年少有成了呀,如此年纪竟也出师传道了,实在了不得!”范榑答过年龄,便引得风庄主是惊叹了一道。随即,便见他将二人引到了风书雪身边的三张空桌,示意说道,“小女眼下不在庄里,空了一桌,不然就正好满座了。二位道长,就屈尊落座在此吧。” “谢庄主!” 范榑作揖答过,随即绕进桌后、盘膝坐了下来… 风庄主点头笑应罢,便转身走回主座,而后看向了儿子风书雪身后的几位家臣,爽朗笑道:“上酒菜吧!既有新客,记得嘱咐要上九人份!” “是,庄主!” 家臣们作揖应罢,随即从侧门退出、往厨房赶了去… 第十四章 凶光渐袭 酒菜上齐,厅上开宴。 “方才听守门小弟禀报,二位道长登门,似乎还是为这炎国王子禹失踪一事而来。” 风楷凡为自己爵中斟酒、同时笑说道,“要说这王子禹失踪,据我所知,其实与两月前江国的公主元夕失踪可算是同一事件。此两人同是王室,且皆在江都生活多年,在同一时刻失踪,着实很难不让人将之牵连。况时过两月,江湖上仍未透出半点风声,更是蹊跷。” 郤公子也斟酒敬问道:“风家也没什么消息吗?” “没有。” 一旁的风棣凡回敬答曰,“若是能有,早已卖炎王一个人情了,或是直接自己出人去找,又何须耽搁两月呢?” “舍弟说得是。” 风楷凡笑道,“风家只是七国经商,其实产业不出渊国,出境也从不招惹是非,这些王公贵族事,岂容我等过问?我等只求做好医者本分,再言其它该是也顾不上了。” “庄主真是谦虚。” 只见张若卿遂也斟酒举爵,向在场众人致意,“就凭这‘医者本分’四字,我等先敬风家一爵吧!” “好!” 其余众人闻声,当即也纷纷举爵回应。 两位夫人和风书雪、榑景明、范远三个小辈此刻只有迎着那四人话语,安静应和,插不上话。 三小辈爵中则与其余六人不同,没有倒酒,而是上了各一壶清香漫溢的茶,这也正对了范榑两个道士的喜好与戒律。 二人此前一直待在山上,从未见识过这等人情世故场面,也是不知能如何应付,遂只有保持缄默、谨遵礼仪。 郤家公子,瑶光楼总店东,风家大小庄主…竟也是他们两个普通道士也能进得来、同席宴饮的。 眼前的这一情形,可以算是什么“大场面”吗? 插不上话,除此外其实也与二人心中的紧张有关,自打来之前便得知是将有血光之灾,来了更见到是果然还有来客… 顾虑着这四字,范榑二人一时尚且难以将思绪牵到王子禹身上。 “庄主如不介意,且容郤某直言。” 郤公子举爵道,“自夸些说,在这类消息方面,郤家其实是稍比风家更灵通些的。我们所得到的消息,可与江湖流传的截然不同。就是不知…”说着便转看向了范榑二人去,“二位道长,可否有兴趣了?” “嗯?” 范远被突然叫到,惊醒之际同时举爵,“还请…郤公子指教!” 五个风家人见了这一幕,却似是心有灵犀般、颇有默契的皆眉头微蹙了起来。 “哈哈…好。” 郤公子微笑着罢,轻抿一口、随即说道,“据我郤家情报,发生在江都的事可远非‘一对王子与公主同时失踪’可简单概括的。那江国公主‘姜元夕’可是江王独女,掌上明珠。她能与哪国王室联姻,可是要关系到江国国运、甚至是生死存亡的。” “两月前,江王正在筹备的便是此事,据说江都王宫里,牛羊牲畜都已宰杀,彩礼嫁妆都准备完毕了。” “偏是在这一关头,公主元夕与王子禹同时失踪。” 郤公子咧嘴微笑道,“我这么说,诸位该明白了吧?二位道长…可听得明白?” “这…” 范榑虽不下山,却也略通人情、并不愚鲁,这一提点,便瞬间是明白了。 “郤公子所说该是不假。” 张若卿在旁应和道,“王子禹年幼被送往江都,自小在江都长大。尽管他本人行事低调、少有闻谈,但与公主元夕年纪相仿,青梅竹马,自小便常出双入对、一同玩耍。此事是多年前就已从江都百姓处传出了,也就是近年稍淡了些罢了,却也是如实曾出过的情报。” 再听张老板所言,二人更是心中已描摹出了大致情况。 倘若二人话语属实,那再要找到王子禹…可就难多了。这也难怪为何两月以来,天下间皆未有任何消息进展。 毕竟若是为情私奔、而非是什么“掳劫”之类,那当然是自失踪后,会如同昨夜遇到的那“子显”一样,为了躲避追捕、而主动满天下逃窜的。而以天下之大,随便入到哪一个深山隐居起来…稍有些风吹草动便立即转移,照如此的话,要到何年何月才可有人找到他们? “私奔呀…” 风楷凡蹙着眉、语意深长的抚须轻叹道,“若是常人倒还好说,可一旦有了些身份…即便只如我等小城世族,也是不该轻易奔逃的,又更何况两国王室呢?这两人当真是不知…大争之世,治国治家之艰难呀。” “…唉。” 风棣凡听罢也摇了摇头,举爵一觞。 厅上众人对饮,范榑师兄弟二人此时则是看向了对方,如此,该算是刚巧打探到些关于王子禹的线索了。 可是…只让他们得知了,接下来会更难找到,又能起到什么帮助呢? “师兄…” 范远看着师兄,两唇未启、声嗓未动,其话语声却是响起在了榑景明耳内,细微之致是唯他一人可以听见。 这一招,便是他们道门法术之一的“传音入密”之术! “师弟,我也有些糊涂了。” 榑景明蹙着眉、传音回应道,“不过眼下,还是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毕竟即便是郤公子和张老板所说,却也只是传闻,是其中一种说法而已。” 范远点头。 …… 接着,便见风庄主以“道门不宜牵涉太多俗世杂事”、“捕风捉影也无从查起”、“他国内政还是尽少干涉”等各式言辞为由,将宴上的话题转移了。从夫人与小辈们本就难以插上话的公主元夕与王子禹之事,转到了小辈们、尤其是两位道士更难以插上话的一些高门商界话题… 譬如什么各城各产业收成涨降、渊国朝堂未来的政策与意向之类。 料到这批大人们接下来不会再聊此事后,范榑便在宴席中保持了缄默,直到两位夫人先后告醉、风少爷也称累想要休息之后,二人才寻到机会,终于也可起身退场了。 但在风庄主的再三热忱邀请下,二人盛情难却、只得同意了留下过夜,便被带往了庄里客房去。 将马拴在客房外,师兄弟同住一间。 卸去包袱与兵器后,白天已经休息过、宴上又喝了茶,眼下更紧张无比的两人注定是不可能睡得着的。 于是,二人便各自到了床上,盘膝打坐、安神冥想。 时间就此静悄悄的流逝着… 很快,入夜,风荷鹿庄各处熄去了灯火。月黑风高,除去守卫外、庄里各处也都静了下来,先后安枕入睡了。 …… 深夜,子时。 “喂。” 范榑二人房内,一直在打坐的二人未听得半点门窗动静、便被一句话语声惊醒,睁开了眼。 只见眼前,正是之前在山下与他们分道、遁入林中的罗沉大哥! 此时的他依然显得身形高大健壮,只是已换了一身衣装,不再有什么多余的配饰、护具,而只是一身几乎可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乌黑薄布衫、一杆长剑挎在腰间,就连耳际也挂有面罩、随时可将脸庞遮起来。 “罗大哥,你怎么…” “嘘!” 范远正想问起,却被罗沉打断、示意噤声了。 “我朋友情报属实,庄里果然出事了。不过你俩这打坐得也太沉浸了,居然没被吵醒。” 罗沉细声说道,“事不宜迟,我就长话短说了。你们在会客厅的对话,我已全听到了。来的是这些人,出的是什么事,我也已大致猜到。但这些只能之后再与你们解释,眼下该是出去‘行侠仗义’的时候了。当然,如果你们想的话。我反正是要去的。” 范远惊疑不解:“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如我所说,血光之灾。” 罗沉眼神锐利的答道,“来了一批人潜入庄里,隐匿动静,开始四处下手杀风家人了。我大概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你们想来的话就随我来,到后山的内庄大堂去。” “杀…” 范远听到这一字,眼角俱是微微抽动。 “明白!” 榑景明则是反应迅速、动作灵敏,立即下了床,一把拿起了自己的玉腰长弓、背上箭囊,然而… “范远。” 罗沉一眼看出了此时仍呆坐床上那个小道士的心结、立即解释说道,“今夜来者虽比你们昨夜所遇多上许多,且俱是抱着杀心而来。如欲阻止,不下死手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但你既然有心行侠,不见血是不可能的。” “你不想杀对方,对方要杀了你,你若只有一再防守、那吃亏的终将是你。” “不过,虽是必须见血,但还是可以做到不破杀戒的。你们那派只是禁杀生,并非不能见血吧?呵,我可是认识你俩的第一天,就见你俩吃荤了。” “想要不杀生也行侠,简单得很,不宜再拖,我就直接告诉你了。” “你出去后,见那些持刀剑暗器、前来行凶的夜行人,与他们交手,切不可再像昨夜般只顾防守的同时,也可更进一步——” 只见罗沉伸出右手来、挥了挥大拇指,向范远示意道,“剁了他们拿剑行凶的右手,或是下手轻些,只剁去掌部,再轻些,削去前三指,你若还要再温柔些,只削一根大拇指亦足矣。” “…当然,我不是道门,我可是要出死手的。别犹豫了,随我来吧!” 说罢,便见他踢开房门,飞步赶了出去。 “听到了吧,师弟,快来!” 榑景明手握长弓,催促了范远一声后、便紧随罗大哥步伐出去了。 “噢,哦…好,来了!” 范远听明白了罗大哥意思,也即取剑下床,虽仍有些心神不宁、但照样跟了出去。 难道“行侠仗义”,当真是必须要见血、甚至杀生吗? 第十五章 血染风庄 三人出了房门,庄里表面上仍是片乌黑寂静,眼前情形与范远、榑景明二人才被带来时并无二致。 然当二人一并施展内力稍微感知时,实际情况便瞬间清晰了: 四面八方…各处皆是隐约而密集的刀兵声! 前山已基本平静,可却是活人已不剩几个、尽是垂死之息!几十道迅捷无比的气息在风荷鹿庄各处来回窜动,凡所至处,必有刀兵声响,而后不出几招、便是胜负落定,再往别处。 “后山,内庄大堂,快!” 罗沉言辞简短,话音落毕、便转往北,以更快的身形步伐脚下一点,便嗖的一声飞出十余丈,很快消失了不见。 “这么快?!” 如此轻功,就连曾在山上时常自以身法为傲的榑景明见了,俱是两眼瞪圆的震惊,一时腿竟忘了迈开… 就在二人也转北,打算追上时,只闻哗哗两声,却有人先来了—— 两道与罗大哥穿着同款夜行衣与面罩的神秘人翻过瓦顶、轻盈落地,进了范榑二人房间的这间小院内: 八目相对,气氛一时竟凝滞了住。 “入娘撮鸟,又是你们!” 其中一人愤声开口道,“两个炎国道士,究竟来渊国多管闲事做啥!” “什、什么…又?” 榑景明敏锐的听了出来、旋即抬起了长弓,“你这‘又’字什么意思?我们见过吗?” “蠢,你暴露了。” “管他呢,灭口不就完了?” “嘁!” 两黑衣人对完话,当即唰唰两声各拔出细剑,扑向范榑二人来—— 铛! 来不及多思考,范远立即抽剑一横、挡在了前边,“师兄,快去找罗大哥!我在这里顶着他们!” “好!” “罗大哥?你们还有同伙?” “由不得你走!” 随即,只见榑景明刚点头应下师弟、转身要走时,其中一个黑衣人便抽下剑来,拔步朝他冲了去。如此近距离,哪怕再是移动的标靶、照说交给任何一个弓手也都能解决了,可来者是抱着杀心、疾步冲进,这同时也是任何一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都难免会紧张的… 然而,榑景明却并没有师弟般的忧虑,来者才想阻截,便见被他立即张弓搭箭,最是疾快的一箭迸了出去: 嗖——铛! 虽在对方惊讶之间、被竖剑挡下,可却也凭他那劲弓膂力,在锐箭钉到剑面上发出震响、摇晃的同时,几乎都要留下划痕!这给他换来了足以抽身离开,轻功一起,眨眼间便出了小院、了无踪迹的时隙… 随后,则轮到是范远以一敌二了。 “哼,死道士。” “还掩护同伙先走?看来你是做好觉悟了!” 两个黑衣人随即对范远开始前后包夹,各自持剑,左右挪步,周旋之间、找寻起进攻机会。 范远则是丝毫不惧:“来了便是!” 适才抵过两剑,他已隐约了解了两人的功力水平。眼前两人皆是明显的常练外力、内功稀薄,与从小修行的他是相去甚远。 此时的他唯独还在纠结的,只剩下了适才罗大哥所说的剁手、剁掌、削指头等一事了。 抱着杀心的对手已经来到,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做呢? …… 后山,风荷鹿庄内某处。 一处狭窄的室内长廊里,赤绯色的石砖由顶到底、铺满到了两边墙壁,一路延伸至道路尽头。 与瑶光楼地下七层极是相似,是同样的压抑与闭塞。 而又与那边不同的是,此时此地,是前后毫无一人,而四处篝火噼啪燃响、通达明亮。 很快,便有道人影出现在了廊道一端: 来者身形纤瘦、动作轻盈,落地悄无声息,其一身穿着与外边庄里各处突然冒出的人影俱是一样,由乌黑的夜行衣从头到脚完全遮盖,仅仅露出了一双眼睛与手掌。 那双手在火光映照下洁白透嫩,一看便知并非是男人手掌。 贴靠着墙壁,只见此人动作亦是飞快,每步踏出似乎皆飞过丈余,眨眼便冲出去了极远。 不过片刻,便来到了这廊道的尽头,与那瑶光楼地下七层相似的一间严实的铁闸大门前。 只见此人走上前去,正要伸手拉动机关、打开这扇大门时: “不必开了——” 一道沧桑浑厚的声嗓由背后突然传出,瞬间惊到了这黑衣人。就在转过身去的同时,开口说话者也应声从廊顶的埋伏处落下,其轻功不输此人、比起来似乎还更胜一筹,潜伏在上是完全没有被察觉… 风荷鹿庄庄主,风楷凡! 紧随其后,傍晚时还曾在厅上仪表堂堂的庄主夫人,此刻也换了身便装,手持弯刀一并轻盈落了下来… “你们想要的,不就是这把刀吗?” 唰的一声,风楷凡在黑衣人眼前抽出了自己腰间宝刀,只见那刀在篝火照映下是寒光闪耀、锋利无比,“我早知这天早晚要到来,却没想到,你等竟如此轻视我风家,只让你两个来便想把这刀给夺了!” “庄主如此敞亮,我也不藏着了。” 黑衣人开口回应、果然是女子声,只见再揭下那面纱,此刻眼前人,只是今日前来做客的瑶光楼总店东——张若卿! “郤家想要这把刀,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张若卿眉目冷艳,平静的答说道。 “是郤家想要,还是你瑶光楼想要?” 风夫人冷漠问道,“郤家权倾渊国朝野,郤元帅一手遮天,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搜罗天下珍宝无数聚于新梁,怎差得了我风家一把刀?” “既然都没遮着脸了,那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张若卿摇摇头道,“所以…现在怎么说?我人已经在这,刀我是要定的,就看你们俩…是要不要这条命了。” “张狂!” 风楷凡举刀指向张若卿,逼得她退后、直抵到了铁闸门板上,“瑶光楼…也是自从跟了郤家,早已不是什么好鸟!你小小一个底层执事,二十来岁,年纪甚至不比我儿书雪大的小妮子,也敢来我面前叫板!想要刀?还想要我俩命?先拿你的命来吧!” 说罢,便挥刀扑将过去—— 只见张若卿反应灵敏,迅速从腰间抽出剑来,锵的一声竟给抵挡了住,随后伸手上前、由一柄大剑中竟分出了另一把剑,原来是双剑构造!与此同时,一旁的风夫人也刺上前来… 铛! 所幸正好使的是双剑,另一把剑挡住了风夫人的进攻,此时,三人是正僵持了住… 这个外表看来纤细瘦弱的女子,正一人抵挡着风庄主及其夫人,两人的压制! 身后即是封闭的铁闸门,已是再无退路,然而,面对此等劣势情形,张若卿却也只是两眼阴冷,紧盯着两人,毫无一丝惧色。 知道这个女娃不简单,夫妻两个也同时抽刀退开了身,与她保持着距离。 此刻,双方皆各自开始思考起了对策。 随着张若卿缓缓挪动身步、调整位置,那用小细绳挂在她腰间的两三颗核桃,也在碰撞下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 不久后,范榑二人房前。 两个自称是“暴露”、扬言要“灭口”的黑衣人夹击范远,却只被他是轻松化解,反将两人制得是全无办法脱身,进伤不了这道士分毫、退却根本出不了这小院。 最终,两人皆筋疲力尽的跪伏在地,各自的剑早已打散在了别处。 “娘的…” 两人恶狠狠盯着范远,直骂詈话,粗喘重气之间、尽是不甘,却又已再做不了什么了。 而范远手持长剑、气息平稳的站在当中,将这两人摆平到眼前这一步,压根没有用到他哪怕三成的气力与修为内力,然而… 现在,该要怎么做? “现在…是时候了吗?” 范远边注视着两人、边心底思索着,眼角竟同时开始抽动了起来,“罗大哥说得有理,除非我一直在此守着,否则这两人休息好了,会再拿起剑来…可我若一直守着,他们剩下更多的同伙,又同时还在继续行凶…” “所以…行侠仗义,是真…真的,必须要见血的。” “但是…我要怎么做?” “剁、剁手吗?还是削掉指头?” 范远抬起了手中干净的利剑,犹豫之间、再次颤抖了起来,“可这…岂不毁了他们一生吗,我只是要阻止他们今夜行径,那应该只需…破坏他们兵器便可了吧?不对,练得起兵器之人,手脚功夫肯定是有的,他们若是…” “死道士,你犹豫什么?!” “来呀!动手吧!” 偏是在此刻,那分散两端的两个黑衣人适才用尽全力也支撑不得自己再次站起、此刻却是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老子接了命令以来,就做好觉悟了!无非是一条命!你小子,杀个人缩手缩脚的,真是一身剑术白学了!” 就在这时—— 正当范远转过头去看向他,还打算思考着要如何回答时,只见前方院口处,穿着杏色长衫的几个风家家丁已经赶到! “啊,道长!” 可又就在这时,或许是这句嘶叫,使这黑衣人挂在脸上松动已久的面罩、偏在此刻滑落了下来… 透过微弱的灯火之光,范远竟隐约认了出来… 这人,似乎正是昨夜在俞岭关追杀那子显的、与自己交过手的其中一个渊军士兵! 然而,紧接着… 扑哧! 正在范远还在震惊着、才想起来并刚刚认出了眼前人时,风家家丁却直接快步走上前来,一脚踩上这黑衣人背后,二话不说、一刀刺下! 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自己问,什么断臂、断指自己也没做出来… 此人,已经命丧家丁刀下! 第十六章 杀人夺刀 “道长,没事吧?” “惊扰道长,实在抱歉。” 家丁拔出刀走向范远去,见道长毫发无损、全身也未沾一滴血,便知是道长武功高强、自己便抵御住了。 “没、没事。” 又一次眼见活人在自己眼前被直接了当的、且还是在已失去了还手之力的情况下被杀死,此刻的范远,虽已不会再心生呕意,心中却还是充满震惊,“倒是你们,今晚这…究竟是什么情况,诶,等等!” 范远还在问话时,另一家丁便已绕过他,直朝那另一黑衣人走去,这下被范远及时叫住了。 家丁不解:“道长?” 范远并未作答,而是走过去,揭下了黑衣人的面罩。 而这回仔细瞧着思考了许久,却又想不起来昨晚是否见过了。 “道长,不必看了。” 杀人者家丁解答道,“庄主早已告知,瑶光楼与郤家今夜会动手夺我风家宝刀,我等做好了准备,小宴时也在那两人酒里下了迷药。只是没想到,他们技高一筹,许是也有对策,先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群人便是瑶光楼与郤家杀手了。” 另一家丁说道,“现在我们已全员开始反击,今夜该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什、什么?” 两个家丁一番话,却是将范远听得懵了。 瑶光楼与郤家?杀手?还有什么风家宝刀,迷药,对策… 同样还是这几个名字,一切却与他最初所打听到的、所见到的,又完全变作另一种情况了。 “道长无事便好。” 一家丁说道,“幸好道长武功高强,足以自保,我等就不在此陪同了。至于此人…呵,既然道长想留,我等就不杀了,不过…还是建议道长除掉吧。” 言毕,两个家丁便收刀回鞘,从另一院门离开了现场。 客房小院内,只剩下了范远与这黑衣杀手。 “你…” 范远走到早已筋疲力竭、趴伏在地的杀手面前,眉头凝重问道,“我不记得了,你昨夜…去了俞岭关吗?如果你们是瑶光楼或是郤家的人,为何…昨夜会穿渊军士兵的衣甲呢?难道真是…” “要杀…便杀!” 然而,即便已饶了他一命,这杀手却也依然顽固得很,“爷不会多答你一句话!再不动手,爷便自己来!” “什么…” 范远登时惊疑得双目圆瞪,“你疯了吗?人生一世,性命何其宝贵,怎可以自己了断?” 杀手听罢是若有所思,可却果然是沉默着、没有多说一句。 于是,只见他咬牙尽力爬起了身,冷冷地瞪了眼范远。 接着,环顾了下四周后,找到自己的剑,走去将之拾起,便又继续看向了范远。 二话不说,便再踏步冲上,依然要挥剑出击! 范远虽再被惊到、但却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一侧身便闪过了这一斩,接着杀手又继续连连挥劈,皆不断被范远躲闪或挥剑抵挡了开去… “别再继续了!” 实力远胜对方,使范远能在一边应付的同时还一边劝告起来,“我还要到庄里其它地方帮忙!我不想杀你!你回去吧!从哪来回哪去!” “闭嘴!” 杀手仍是冥顽不灵,“到时没帮上更多忙,害风家多死了人,你就怪自己不敢下杀手吧!” “你!” 这话令范远听得难以置信,却也同时似是刺激到了他。遂是,便见他只一剑刺出、便轻松且精准的突入缝隙,沿着刃边,便将杀手的长剑整个挑起、一如先前般再次挑飞,当啷一声落到了远处地上! 杀手剑再次脱手后,便反应迅速、右掌并作一招“灵蛇寻穴”,刺向了范远喉颈去—— 范远又轻松躲去了这一招后,同样左手突出,手势飞快、对着此人沿膻中到丹田一连点触下来,最后砰地一掌推出! 只见杀手踉跄退后两步后,竟保持着他最后出击的动作,僵直不动了! 原来霎时之间,他已被范远以一招“点穴手”封住了全身气力…从头到脚皆完全动弹不得! 连继续鼓舌聒噪,多说句话也再做不到了! “咦,好像这样也可以。” 待到点完,范远才突然反应过来,然不过多久便又想到了,“不行…倘若有同伙来救他,替他解穴了,不还是一样吗…” “或者…即便不点穴,那只是废他丹田武功,也行的吧?” “不,不行…那对一个练武之人来说,比杀了他更难受,那还不如剁他的手或是杀了他呢,可是…” “啧,罗大哥,师兄,你们这就走了,我真的很矛盾,我…” “我…” 范远眼角微微抽动着,转头瞥了眼他同伙倒在地上、已开始流血的尸首后,便转回了头来。 最后,范远还是颤抖着,缓缓抬起了手中长剑… …… 后山,地下长廊内。 在与范远放倒两个杀手相同、乃至更短的时间里,在这间地下室狭窄的尽头、仍紧闭着的铁闸门前。 庄主风楷凡与夫人皆已趴倒在地,身死气绝,各自刀兵掉落在了别处。 当中,风庄主是印堂发紫、满脸乌黑,全身最漆黑之处,有一枚开了壳的“核桃”按在头顶的天灵盖位置。 而风夫人则是也从背后中了枚“核桃”,衣衫与肤肉也都如昨夜子显的斗篷般被烧开了个大洞,露出了同样最显紫黑、甚至要见到脊椎骨了的,那惨不忍睹的后背… “呵…呵…” 张若卿紧捂着胸口,只有右手还紧抓着剑,左手剑也掉到了别处,看似是也颇费了一番力气。 “哼…” 借篝火之光,张若卿瞥向了风庄主掉在地上的刀。 此时,那刀落处周围,也有枚开了壳、散出了紫黑色毒雾的“核桃”。 稍令他有些意外、却也并未感到有多惊奇的是,那毒气蔓延到刀上,未过多久,居然也轻易将刀刃染作了同样的紫黑色…形如祭祀时被火烧到的纸钱般,黑色的刀刃软塌下去,已然粉碎。 张若卿冷冷瞥了眼罢,遂环视了下周遭,捡回自己的另一把剑、将之并起收回鞘中,系起面纱、再次遮住了脸。 最终,还是来到了这扇仍紧闭着的铁闸门前。 闭眼深呼吸了一道后,便见她抬起右掌来,稍稍后移,接着… 砰! 一掌轰出,千斤重的高大铁闸门便被直接从中间轰开了个可通人过的大洞,外边的张若卿毫发无损,里边则是浓烟滚滚、暴露出了门后的情况: 如此厚重的防御,后边只有一间狭窄的密室。 一张小方桌上摆了左右两枝红色长烛,看样子似乎刚才还是燃着的、但被这一掌崩出的气给掀熄了。 长烛中间,是一台材料精贵的红檀木刀架。 而刀架上,空无一物! 待浓烟很快散去,见到这一幕的张若卿顿时瞪圆了双眼、惊怒俱起,一时竟呆滞了片刻,心神间茫然无措… 然而,就在这时: “…张老板,是在找这个吗?” 又是身后,又是悄无声息的靠近,又是沉厚的男声… 张若卿立即拔出双剑转回头去,只见这回来者是站在一丈外,却并未穿着杏色系的风家衣装,而是与她及今夜派来的手下们一道,同样的黑色夜行衣、且遮住了脸庞! 此人身形高大、肩宽体壮,比本已够壮的风庄主还高了些个头,所站立的脚边,核桃还在飘散着毒雾,却对是他毫无影响。 此刻的他正盘手抱胸,眼神锐利且迷离… 而斜插在他怀里的,正是一杆杏色刀鞘的单手厚背大刀,气息浓郁、遥看便知绝非凡品! 张若卿谨慎紧张的问道:“…阁下,是何人?”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呀。” 高大黑衣人持着怀里宝刀,反客为主、回绝了张若卿的提问,“张老板若是想要的话,这刀可以给你,但是…你需先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张若卿两眼微眯、手搭在了腰间剑柄上:“我若是…要抢呢?” “呵。” 黑衣人冷嗤了声笑道,“你放心,我想问的…会是你愿意回答的问题。待你出了这间地下室,你也可以圆满完成任务,当做我没问过,甚至…当做我们未曾见过。” “那你先问吧。” 张若卿眉头紧锁着,手仍未离开剑柄。 黑衣人瞥了眼怀里的刀问道:“这把刀…你了解多少?” “你既认得出我,又说我想要,那你这把…应该就是原本该摆在那密室里的‘风家宝刀’吧?” “我不曾见过,也不能确认。” “我只知道,风家宝刀是风楷凡十九年前取到,而后是凭此继任为了庄主的。至于他是如何取到,什么途径取到,何处取到,我俱不知,全天下应该也没多少人知道。” “据说,此刀锋利非凡,是百劈而不折不摧、不卷不钝,很可能来自什么隐世的修仙门派。” 张若卿答道,“…不过,也只是据说。” “好。” 黑衣人点头道,“那么…下一个问题,昨夜,你明知子显是瑶光楼头号叛徒,上边派你来亲自追捕,俞岭关将军也早已被你买通,放你的人追进炎国百里不是问题。你为何…还要让你的人放弃追捕,全数退回呢?” “你!” 张若卿立即警觉起来,“问这做什么?此事与这刀何干?你究竟是何人?” “哎呀…” 黑衣人闻罢、只是摇了摇头,“都说…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了,你这小妮子,竟还一次问三个,唉…” “罢了,先给你吧,不然你回去了也难交代。” “毕竟是初次见面,你谨慎些也在所难免,你先走吧,之后我会再找你的。这刀,就当是你我的见面礼吧。” 黑衣人说到这,手里的风家宝刀便一阵辉光盈起、闪了一下,看起来就像是给它施了什么法一般。 随后,便见他把刀抛给了张若卿,转过身去,一步踏出,在如此狭窄的地道内、悄无声息的眨眼间便消去了踪迹… 啪的一声,张若卿才伸手接到刀时,黑衣人形迹便已消失,连气息都完全感知不到了。 “这…” 明明拿到了刀,张若卿心中却是余悸不止… 第十七章 事毕离山 后山,内庄。 一间灯火通明的厢房内,砰的一声,房门被从外撞开,四五个家丁手持大刀急迫的闯了进来。 “少爷!” “少爷,没事吧?!” 原来此地是少爷风书雪的厢房,而此时,风书雪正安然无恙的盘膝坐在低矮的床榻上,而在他床边的轮椅上,则正坐着那位身穿天青色道袍、手持玉腰长弓,从炎国天门山来的道长! 见此情形,众家丁们皆松了口气,收刀回鞘。 “没事,有榑道长在此保护我。” 风书雪神色肃穆道,“外边情况如何了?” “夜袭者已尽数驱离,也有一些斩获,总之…算是已经结束了。” 其中一家丁答道,“庄里有数十人不幸遇难,皆是我们这样的家丁、教习或武夫,老弱妇孺没有伤亡,但是…” 风书雪见状追问:“但是什么?” “但是…其它情况,不容乐观。” 家丁面色凝重的答道,“沉武刀被带走,庄主和夫人…也已战死在密道,状况惨不忍睹。现在…二庄主要求我们通知庄里所有幸存者,包括来访的张老板、郤公子和两位道长,立刻到前庄大堂去集合。” 风书雪冷静点头:“明白,我稍后便立即过去。” 遂闻哗哗声间,众家丁便纷纷举手向两人作揖行礼,随后带门退出了厢房。 “风公子,节哀。” 榑景明转看向风书雪去,正想着慰藉他几句、还不知该如何说时,却反为风书雪的冷静所讶异到了。 刚刚听到了父母丧命的消息,他竟能如此泰然自若? 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呢? “榑道长,实在抱歉。” 风书雪抬手抚颔片刻、便也看向了榑景明去说道,“二位道长今日赏脸来我风家作客拜访,却遭遇了这等事,实属我等招待不周。” 榑景明疑惑道:“这倒是小事,可是风公子,令尊和令堂…” “无妨,榑道长…” 风书雪镇静的应着,转低下头去、眼角却是微微颤动,“他们早已说过无数遍,这天迟早要来到,教我们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们就连来抢的不是瑶光楼便是郤家都已猜到了,常说什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总想凭七国经商结交下什么保障,却不曾想,到最后也未能成功。也许…我们风家是确实不配据有这把宝刀吧。” “这,唉…” 听到这些,榑景明只有无奈的长叹。 “现在…呵,倒是无所谓了。” 风书雪摇摇头苦笑道,“倘若沉武刀留在我风家,只会带来如此灾厄与不幸,那么既然去了,便由它去吧。” “嗯。” 在这一点上,榑景明点头赞同了风公子的话。 作为最是追求随顺、万物自然的,传统的道家子弟,“夺刀报仇”之类的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甚至就连这个念头也不曾产生过。 “…榑道长。” 沉默了一会后、风书雪便再转头问道,“道长与师弟…今次离开了我风荷鹿庄后,接下来…将往何处去?” “我们?” 听到风公子这样问,榑景明才想起: 今夜虽的确在小宴上、听到了些许有关王子禹的,不算是线索的情报。可离了小宴后,他与师弟便一直记挂着今夜这些“血光之灾”的事,而并未再讨论过今夜过后、离开风家的去向。 那他们接下来,该往何处去呢? “我们…原打算往西去。” 榑景明轻叹一声答道,“我们对王子禹踪迹没有任何线索,所以下了山后,师弟记挂着他在乐国的亲人们,我便打算陪他去一趟乐国。” “原来如此…” 风书雪应罢又问道,“那…榑道长的亲人呢?” “我…” 被问及此事,榑景明则是显得无比犹疑、就连最后答出来了也显得是有些支吾,“我从小在山上长大,只听师父说,父母是常年在七国走商的。过这么多年,早已不知他们下落了。” “噢,这样。” 即便表面上非常镇定,但两人此刻的神色其实都难掩各自心中的沉重。 “既如此,榑道长…在去前庄大堂之前,书雪有个不情之请。” “若非书雪行动实在不便,书雪也绝不会在初次见面就发生了这样事件后,还要拜托二位道长。” 风书雪看着榑景明,言语间的神情变得逐渐坚定,“只能说…事情实在重大,书雪必须开这个口,求二位道长…开恩相助!” “什么?!” 听到风公子如此诚恳请求,榑景明登时也目露惊疑,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 前山,前庄大堂。 此处比进门百步即可见的会客厅大上了数倍,放眼一瞧,似能容纳上百人。几乎有了各国王宫大殿般的水准。 通过殿顶及周围各处的摆设皆可看出,风家对自己的定位,或许从来不只是什么“医药世家”:只见在一块悬挂于大匾下的“风”字家徽两旁,有两条不知真假的巨大鹿角装饰,而鹿角两边,便是各挂了一排的锋利长刀,直排列到了墙根处,约有十来把。 此时,殿内已聚集了数十余众人。 “二庄主”风棣凡站在最前边,二夫人在侧,少爷风书雪则坐着轮椅、由家丁推持着紧挨在台阶下,面对着数十名风家的亲族、家丁、教习与武夫。 而在数十人最前边,正对着三位风家人的,便正是今夜庄里的四位来客: 郤公子、张若卿、范远与榑景明。 庄里人还在陆续汇聚,但来到堂上的所有人似乎皆已明白了今夜事件的真凶与罪魁元首是谁,瞥向那二人去,皆没什么好脸色。 然那两人却是镇定自若,即便被几十人包围着、脸色竟也毫不变却。 张若卿甚至还能装出副受惊惶恐的模样,表现得极是真实。 除了两个道士外,在场所有人皆心知肚明,无非是在瑶光楼与郤家面前、风家实在是微不足道。 因此,哪怕明知元凶就在眼前、且已包围了他们,可却也必须无动于衷… 甚至…还要给他们抱歉,要送他们下山。 “今夜…令诸位客受惊了。” 当着数十人面,风棣凡背手在后、冷眼看向那二人,低沉开口说道,“出了这等大事,实属我风家招待不周。幸而…各位客自有武功傍身,足以自保,未受伤损。” “不过…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追悔莫及了。” “风家接下来,还需一段时日消化并善后此事,将会闭山,不再接待来客,生意方面也将放缓进行。所以…虽然实在不好意思,但眼下,也必须得请诸位客先行下山了。” “二庄主。” 郤公子严肃道,“今夜出了此等大事,实在惋惜。我回新梁后,会向朝廷禀报具体情况,申请酌情减少今年风家税赋的。不过,在我动身前,我还需要你给我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 风棣凡听罢顿时蹙眉。 “庄主风楷凡及夫人,今夜已经身故。” 郤公子盘手抱胸说道,“贵庄接下来的庄主是谁,由谁主持这里大小事务,还请你们…速速给出决断。” “这…” 问到这里,风棣凡的眼神间转而又流露出了迟疑。 正此时,便见轮椅上的风书雪转头过去,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了二叔一眼。 “…咳。” 被瞪了这一眼,遂见风棣凡抬手轻咳一声、随即答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郤公子。风家接下来还要筹备举办白事后事,庄主之事,暂不能立刻给出决断。不过…按兄长生前意愿,将由其女、我侄女‘风听雨’继承。但侄女年纪尚小,眼下人也正在境外走商。” “按规矩…酌情考量,今夜之后,将会由我风棣凡代行庄主之职。” “如此…可以给朝廷答复了吧?” 郤公子遂点头,不再言语。 一旁的风书雪听罢,也只得转低回头下来,欲言又止。 “好。” 风棣凡遂道,“小的们,送客吧!” …… 前庄,石门楼下。 在最有身份的郤公子与张若卿骑马、由风二庄主先行带下山后,才轮到范远与榑景明在后边,由风家余众前来送行。 这其中,风书雪则是坐着轮椅、亲自过来了要送别二人。 “风公子,真的不需要帮忙吗?” 范远问说道,“令尊与令堂,加之庄里数十人…皆遇难于非命,如有我等超度,或许去了另一世界,也能得一份安详吧。” “不必了,谢过道长好意。” 风书雪则是答罢看向了榑景明,微微蹙眉,似有什么示意。 榑景明见状,遂微微点头以表其意。 范远察觉到了这一幕,然而下山这才不到半月的经历,竟也已将他的心思磨得稍更敏锐、缜密了些,于是,便并未开口问出。 随后,风书雪便谦卑恭敬的行了个,以他如今状态所能做出的最艰难的动作的大礼,送别二位道长离去。 范远与榑景明各自挎上兵器与行李包袱,踩镫上马,也执缰踏上了离开风荷鹿庄、下山的冗长石阶。 特意来风家作客的、这甚至未过一夜的短短几个时辰,就此匆匆结束了。 来时就带着满满疑惑的两人,如今只有是疑惑更深… …… 不久后,石阶上。 暗夜的幽密山林里,师兄弟二人正在举着火把、缓慢的赶路。 正在此时,忽闻哗一声响—— 一道高大人影从一旁林中突然窜出,将两人马匹都惊得嘶鸣起了声,待二人与坐骑先后冷静下来,这才定睛一看发现: “罗大哥!” 来者正是一身夜行衣的罗沉,罗大哥! 第十八章 解惑答疑 “罗大哥,今夜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对啊,罗大哥,你…” 两位道士充斥着满腔疑惑,见他现身,便一股脑将问题抛了出来。罗沉料到他们会问个不停,只在原地盘手抱胸、静待他们问完。 “下来吧。” 等两人问完了后,罗沉便摆手示意二人下马、随后笑说道,“我知道你们定会有许多疑惑,慢慢来,我一一回答你们。” 范榑于是翻身下马,牵马步下石阶,随罗大哥同行下山。 此时,罗沉也开始给二人解答了起来。 …… 原来,风家确如他二人所见,并非只是单纯的医药世家。只是以医药作为维持家族的支柱产业,而后在山庄内部推崇练武,请了许多武师与教习,目标是要向武林世家方向发展的。 每个风家子弟,自小学习的除了医药知识,更多的其实还是练武,当中尤以刀功为最。这也是为何二人见到,从庄主到家丁人人持刀、挂在前庄大堂家徽旁的也是两排大刀了。 而少爷风书雪,自然是因为下肢残疾,连最基础的腰马之力都不存在、也就根本没法练刀了。 至于为何是刀,而非其它兵器。往上追溯,就不得不说到是十九年前了… 那年,发生了件即便是隐世的道士们,也都在各自宗门的书籍里读到过的、牵涉天下的大事—— 当时,宣国发展顺遂、日渐强盛,令各大邻国都感到不安。于是,与之接壤的炎、乐、未、江、启五国,竟联合起来,发起了对宣国的五面围攻!彼时的渊国也决定出兵,便借道王畿,也南下进攻宣国… 当时,天下首屈一指的医药世家并非渊国风家,而是位于王畿的“薛家”。薛家的历史更为悠久、底蕴深厚,早在黎王朝做主江山之前、就已从事医药,扬名七国… 薛家医药产业曾经的规模,更是远超风家不知几倍。 然而,薛家所犯下的错误,便是风家迄今为止、所一直深刻铭记着的教训:他们或是自恃于身在王畿,或是自恃于底蕴深厚,或是自恃于已结交了天下诸侯,亦或其它原因,只保有十分基础的防守力量。 于是,就在渊军通过王畿之时,薛家庄被整个屠戮干净了! 尽管这场大战波及七国,几乎牵动了全天下的王侯、将相与百姓,但近在咫尺的风家所最感到最为震撼的,还是这座同行前辈的覆灭。 直到战争结束,宣国抵抗住了侵略、并与五国一一停战,风家也一直在积极努力的探索与讨论着、不走到薛家下场的方法。 完全表示臣服于哪方势力是不可能的,如果不能自强,终有一日,也会成为它的牺牲品。 而就在那一年,风家子弟风楷凡偶然得到了今天战死被夺走的那把“沉武刀”、带回了风家。凭此当上了庄主,也自那时起将此刀立为传家宝,定下了风家向武林世家转变的家规。 只可惜,力有未逮,这柄宝刀连一代也未能传下去… 而瑶光楼与郤家,又是怎一回事呢? 范榑二人继续问着,罗沉也颇有耐心的继续给他们解答。 新梁郤家是渊国大族,其家族规模与实力甚至比渊国王室还强上不少,家主在朝中就任元帅,掌有全国兵权,权势滔天,再加上分布在其它位置的郤家人,郤家已几乎达到了“以家持国”的地步。 说得严重些,当今渊王是王宫里那个还是郤府里那个,都已难说。 今天来到瑶光楼的这个“郤公子”,姓郤名达,是当今家主郤元帅的侄子。关系虽近,但却并未安排有什么朝中事务,而是只在天下各地走动、似乎负责的就是类似今日这些般的“江湖事务”而已。 而瑶光楼,这些开在渊国各地的酒楼,其实也和风家的医药一样、只是他们的表象,是用以维持运作的支柱产业。 只不过在这一点上,瑶光楼隐藏得比风家深得多。 知道它们真实面目的人很少、也就只有他罗沉这样的武林人士,闯荡多年、能掌握到一些情报: 真正的瑶光楼,是一个地下杀手组织! 专门培养杀手,掌握各种高效且阴狠的暗器、毒、蛊等暗杀器具或手段,在渊国各地多年执行暗杀任务… 年纪轻轻的张若卿老板,当然也不会是这样一个地下组织的最高首领,而只是他们摆在外边、用以维持形象的“门面”而已。 瑶光楼内部还有许多高层,张若卿只是最基础的一个执事而已。 组织高层们,直到最高首领的“楼主”,通常都不会轻易现身,即便现身了,也会是以另一重身份。 而瑶光楼的建立者,据他罗沉所闻,似乎叫做“归盈”,但也据传闻说在去年已经过世了。 当然,是否是真名,也不得而知。 归盈建立瑶光楼的目的,据说也并非是做一个受钱财驱使的单纯杀手雇佣组织,也因此才必须开酒楼维持运作。 曾经的瑶光楼,被武林传闻成是“渊国朝堂的一把利剑”,从中央的新梁到地方的边关,任何一处地方,只要让瑶光楼得到了有关什么“贪官污吏”、“恶霸豪强”的丝毫证据,瑶光楼就会出手,斩钉截铁、动作利索且迅速,一如既往,清除了不少渊国的“内忧”。 至于今日…为何要配合郤家发动袭击,杀人数十者众,夺取风家宝刀,就不得而知了。 …… “原来如此…” 范远神情凝重的点点头,还在消化着这些情报。 山下世界果然复杂,单是见了风家、瑶光楼与郤家,便各皆有两三副不同面孔,又各有各的难以言说的过往… “有劳罗大哥解答了,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 “哦?何事?” “您傍晚时便从王畿驾马飞奔赶来,看来您是早知内情了。” 榑景明满脸疑虑的问道,“在带我等去后山内庄时,虽然师弟没赶上来,您却也只带我到风公子的厢房,要我留在那保护他。可之后…风庄主和夫人还是战死,沉武刀还是被夺了。” “您既然早知内情,又颇有一番功夫,难道…没能阻止他们吗?” “您今夜…究竟做了什么?” 榑景明疑问道,“不会…只是带我等到了风家而已吧?” 听到师兄如此询问,范远才突然想起这一茬,当即也满脸疑惑的看向了罗大哥去。 “哎呀,所以说,你两个傻小子是真初入江湖、没有经验呀。当初在庙里给你们留信,还真是写少了,哈哈。” 罗沉面露无奈的笑叹道,“这么说吧,你们想想,我一个势单力孤、没有任何背景靠山的江湖中人,就算能打得过几十个杀手加起来,那我…能去招惹瑶光楼和郤家吗?” “这!” “好吧…” 听到罗大哥这样说,二人才又恍然惊悟、纷纷低下了头去。 …… 三人聊着今夜事,不知不觉已沿着石阶下山、来到了山麓的小驿处。 一匹高头大马系在栅栏后,罗沉走过去便直接踩镫上了马。 “好了,二位小道长,又该是时候分别了。” 罗沉执缰转过马头、笑着又对二人说道,“我接下来是还会满天下乱跑的,呵呵,抢在你们前边把苍禹找到了也说不定!你们呢?还是打算按原计划往西去乐国吗?” 范远正不假思索点了头时,榑景明却开口了:“适才…我保护风公子时,他向我提出了个请求,我…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啊?” “哦?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范远听得惊讶,罗沉则是表现得有些好奇、遂也询问。 “他与我说…他二叔不像他父亲,其实是心向于臣服郤家,而不打算继续独立发展的。” “而他…不希望风家是这样走下去,他也以为…如果臣服,迟早毁灭。” 榑景明神色忧虑道,“他说,倘若愿意,希望我们可以南下去启国,找到他妹妹风听雨,告诉她家里发生的事。否则的话…若是妹妹按商路原路返回,先经过郤家盘踞的渊都新梁,又经过瑶光楼本部所在的奄城,再回到被二叔掌控的风荷鹿庄的话,不知将有多少凶险…” “这!” 听到师兄转达的风公子的话,范远顿时惊疑不已。 “嗯…” 罗沉听罢也收起了笑容,抚颔是若有所思状,随后答曰道:“可是…你二人定是也已被瑶光楼与郤家盯上并记住,就此南下,其实也凶险无比。帮助风家与找王子禹没有关系,你等现在抽身不晚,就近离开渊国是最好的选择。若是往南去,出了事…就晚了呀。” “嗯,我也想到了。” 榑景明始终眉头深蹙,“师父下山前就叮嘱过我们,如非必要,尽量莫提师门,莫给师门招惹麻烦。可…即便确实没提,可穿着这身道袍,却也是很轻松便被认出来了。先才也是靠天门山身份,才进了风家。如今若是继续下去,恐怕很可能会…” “这简单呀,把衣服换了不就完了?” 罗沉立即提示道,“既然都出师了,还始终披着这层袍子做什么?哈哈!认得出这袍子和红玉玦的人其实不多,只是你们刚巧遇到了而已。师门方面…不必怕招麻烦,天门山怎么说也是修仙门派!郤家再强大、再是持国,也终究是凡俗人众,不可同日而语的。” “风书雪所提之事…如果你们有心,不妨去试试吧!” “范远,你不是想‘行侠仗义’吗?” 这才相处几次,罗沉竟已摸透到了范远的心性、继续解释说道,“你在乐国的亲人们,其实不必挂怀。你需知道,乐国三年前才与炎国打过,接下来几年内如不出什么大事,那边是打不起来的。而且,寅城也是乐东军事重镇、是有重兵把守的,不会轻易被攻下。” “去或不去…就留给你们自己决定吧!我就不打扰了,哈哈!” 说罢,罗沉便又执缰转马、引动一阵嘶鸣,随即爽朗大笑道,“二位小道长,将来若是有缘,江湖再见吧!驾!” 随即,飞骑奔出栅圈,夜色下绝尘而去。 “又是…江湖再见。” 范远这回见着罗大哥离去,思索着他刚才的话,心中已开始犹豫了起来… 第十九章 疾步脱身 “…等等,师弟。”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 榑景明遥望着罗大哥远去的背影,忽地想起什么、便转向范远问说,“罗大哥既然早知自己没有背景,来也不能招惹瑶光楼与郤家,他也确实没做什么、没跟风家交下什么人情,那…他究竟为何而来?” “啊,这…” 被师兄这样一问,范远一时愣住了。 “看来,最大的谜团还是这个‘罗大哥’呀。” 榑景明转回头去时,罗沉飞骑早已消失在夜色下、抹去了踪影,“明明还记得上次留信的事,告知我们说‘罗沉’并非真名。这回我们几番叫他罗大哥,却仍满口答应…” 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师兄,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二人在原地踌躇着了一阵,范远终于眼神坚定的看向了师兄道:“我们往南去,去找风小姐!” “啊,当真?” 榑景明闻罢大惊,“你不去乐国了?你不是要…” “我…我想过了。” 范远此刻言语,就连呼吸也加重了些,“罗大哥说得对,此去乐国,路途遥远得多。我与奶奶他们虽多年未见,他们三年前也经了番颠沛流离。既然他们现在住的,已是乐国境内驻防最严密、最安全的城池…” “那我稍晚些再去找他们该是也无伤大雅的。既如此,不妨还是先去眼前的、就近的,最亟待解决的事务处去吧!” “毕竟今晚客就我们四个,没别人再帮风家了!” 范远义正言辞的解释道,“我以为,就算是师父,也会同意我这样抉择的!” “师父…好吧。” 榑景明无奈微笑道,“师弟,你还真是…我算是明白该如何摆布你了,行吧,那就往南去吧。” 说罢,二人便先后踩镫翻身上了马。 “什么摆布…你是师兄,出门在外,本就该是你说话、做决定吧,师兄你有话说,我又怎会不同意呢?” “是是是…” 尽管先不久才见了遍地血腥狼藉,可转眼来到山下,二人却又已能欢颜笑语起来了,似乎并不在乎适才罗大哥所叮嘱的、往南一路的凶险般,二人只转朝向南,便直接出发了。 “驾!” 这回,也不再是缓行漫步,而是执缰抽鞭、飞蹄驰骋了。 …… 风荷鹿庄往南是风於邑,师兄弟二人无需再进城,便绕了过去,继续南奔。 然而,与此同时,就在风於邑中。 瑶光楼,此刻虽是夜半,却依然灯火通明、喧闹繁华,嘈杂不绝。 在地上三楼最大的一间、门梁上挂着“店东”二字牌匾的,有着两名持剑护卫看守的大包厢内: 炉烟缥缈,烛光摇曳,光影黯沉。 “很好,这次合作很愉快,张老板。” 郤达从张若卿手中接过了那杆杏色刀鞘、气息浓郁的单手厚背大刀,光是用闻的便能感受到绝非凡品。 然而,当他试着拔刀出鞘时,却出奇意外的卡住了,竟死活拔不出来。 正半身靠坐在一旁床榻上、轻抚着怀里白猫的张若卿见状,也是两眼微眯、眉头蹙起,似乎想起了什么。 见硬生拔不出来,郤达又做起其它尝试,或是抓着刀柄不停甩,或是固定住刀体而从刀柄单向使力,甚至是直接砸… 但不论如何做,刀就是不出鞘。 最终,郤达只得拿刀看向张若卿、疑惑不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张若卿摇摇头道,“这刀不是传闻从什么修仙门派来的吗,可能上边有什么法术,像你这样的凡人拔不出吧,不奇怪。” “什、什么意思?” 郤达听得顿时有些愠怒,“张若卿,该别是你这小妮子,动了什么手脚吧?要是敢欺瞒郤家,你…” “与我何干?!” 张若卿听罢立即也厉声喝断他道,“郤达,你一时兴起,就想着给郤家带回去杆宝刀。调查工作没做够,自己还不知道那刀是什么样,也不跟风家提前好好谈过,就直接如此动手。死了多少人我就不说了,现在,你还要来怪瑶光楼,要来怪我?!” 而那白猫似是能察知到主人的心情般,此刻也转看向郤达去,睁着异色竖曈、咧开锋利锐齿,发出一声啸叫。 “你!” 郤达举着刀,一时理亏语塞,只有是欲言又止。 随后,见他转过身去、冷静了片刻后,便将刀收进了一旁桌案上、一件早已准备好的粗布包袱里,系紧了绳带。 “呵,行吧。” 郤达接着开口道,“刀…既已取到,我也就赶回新梁,不在此地久留了。届时我向家里禀报,瑶光楼将有何下场,你等就自行领受吧!不过…” 最后二字一出,郤达便转回身看向了张若卿去。 一直冷眼的张若卿见状,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移开白猫、坐正起了身来,眉眼严肃、神情凝重。 “…走之前,我还有样想要的东西,没拿到呀。” 郤达边说着,边缓步走向了张若卿去,神色狰狞,咧嘴笑得极是猥琐恣意,两只大手缓缓抬起。 见她并不反抗,郤达便虎狼般扑了过去—— 然而,却只听啪的一声,他左腕便被张若卿伸手出去轻松抓住、死死摁得动弹不得,“郤达,你敢!” “笑话,为何不敢?” 郤达狂妄道,“我是郤元帅亲侄,你们瑶光楼全体都得敬畏三分!别说是这门外边的守卫了,就是你们楼主来了,他也必须对我卑躬屈膝!区区一个你张若卿,也敢抗拒我?” “郤家多的是人。” 张若卿冷漠道,“把你换掉,随便再找一个做事更靠谱、不轻易闯祸的来当联络人,我想也不难。” “你…还敢威胁我?!” 恼羞成怒,便闻啪一声锐响,是那郤达直接伸出右手、在张若卿脸上刮了一掌!将她白嫩的左脸都扇得是瞬间泛红… 打完了还抬手,闻起了残留掌上的脂粉幽香来。 而怒骂声与耳光声皆传到了门外,守卫们听得一清二楚,也果然如他所说、没敢进来。 “还想换我…” 郤达边嗅着自己右掌边说道,“那你这个追杀叛徒不成,配合我找把刀、还找了把没用的,还不听郤家话的小执事,我随便花点钱把你换了,把你买回我郤家,怕也不是很难吧?呵呵…” 说罢,郤达便挣脱擒拿、又饥渴难耐的扑了上去,而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张若卿已是抗拒不及,就在她只得侧过头去躲避之时—— 嗤啦! 只见他力大粗蛮,这一手竟将张若卿上身左祍的一块丝布撕扯了下来,露出了她左肩前后那光滑的肌肤来… 张若卿连忙扯起衣服遮挡,却见郤达继续撕扯,又是一道撕裂声,这回揭下了她左边的袍袖: 当张若卿的整只左臂露出,郤达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张若卿左上臂的下边、腋窝稍往前些的部分,那烛光映照下,显现出在那的是一道鹰头、凤尾、蝶翼状的怪异刺青… “你!” 见到这个刺青,郤达不仅停下动作、还直接退开了身去。 “怎么?” 张若卿当即抓来被子、盖住了自己整个上身,眼神阴冷决绝。 “你…姓张,又有这个刺青,难不成你是…” 郤达神情凝重,眉眼间充斥满着的是难以置信,“不对,如果真是,你又怎可能会加入瑶光楼?这…” “郤大人,那拿到了刀就快回去吧。” 张若卿冷漠答道,此刻那脸上的阴狠神情已令他郤达尽失了继续下去的欲望,“再多说一句出来的话,可就真的小命不保了。到时只需我禀报楼主一声,瑶光楼全体联合串供,说你死在了夺刀夜袭里…也未尝不可。” “…哼。” 郤达转过身,拎起包袱,头也不回的便快步走出了厢房。 “喵。” 此时,白猫也跳到床上、迈回张若卿的怀里,发出一声绵柔,便蜷躺了下来。 张若卿抚摸着猫背,额上却是冷汗渗出,神情依然凝重。 …… 渊国疆域纵贯千里,与炎国相似,呈的是西北至东南走向。 离了北境的风於邑,再往南便是坐落于渊国中部的许多大小城邑,当中,越是靠东西,近边境的地带、便越是繁华。 这其中,最大的城池还有两座,便是中部的奄城,以及偏南的渊都新梁。 正如罗沉所说,一个是瑶光楼总舵,一个是郤家本址。 范榑二人听从了罗大哥建议,换下了一身显眼的道士服装,如显露在外的道袍、符箓、布巾之类的皆收入囊中,红玉玦也不再挂露出来,从头到尾改换成了寻常路人般的布衣布袍。 或许还是相信罗大哥所说,瑶光楼与郤家不敢招惹天门山,二人便没有顾忌,沿官道向南,毫不趋避的穿过了奄城。 而瑶光楼也不知是出于何故,许是确实忌惮,许是对他二人无感,也并没有在二人穿过奄城时,再“发生”些什么事。 师兄弟二人一路往南,终于得以度过了几天平淡的日程。 而数日过后,渊国南境… …… 三月,谷雨。 渊国最南端,与启国交界的其中一处边关的“泠川关”处。此地道路宽阔、来往行人密集,是故,城墙两端皆有驿站集市,比起北边几个那些关口是要热闹许多。 这日上午,关北的渊国界,一座小驿站中。 驿站的马厩内有十来二十匹马,拉着几车厚重的木箱、箱中隐约露出耀眼的银光,车旁,有约五六个穿着杏色短衫、腰佩大刀的男子,在守卫着这些马车和银箱。 驿站楼上,杏色衣衫者还有更多,同是十来余众。 只见此时,这批人正各皆在享用着驿站的酒菜,或是饮茶休憩,偶尔还有人将酒菜端下楼、递给那几个守着马车的男子。 而在这批同样装束的人的最中心,则是个身高七尺、梳着马尾辫,眉清目秀、明艳可爱,腰间也同样挂了把刀的少女。 此刻,正与周围的众亲族家丁们一道谈笑风生、声轻音灵有如春风拂面… 第二十章 泠川小驿 除了这批同等装束的人外,驿站内还有其他客人。各自装扮皆是些寻常路人,偶尔有些个带书、带兵器的,不过也都坐不到一块。 这群人谈笑的内容被外人们听到,言语间,他们的身份也在此时暴露了。 于是,便见有一挑夫从伙伴队伍里起身,走上前去,靠近了他们,神情疑惑的主动搭话问道: “诶,你们…是风家的商队吗?” “…是啊。” 众人见状皆停下交谈,当中那位小姐则是回话道,“有何见教?” “啊,那…你们怎还在这笑得出来的?” 挑夫脸色大惊,“难道…你们没听说吗?” 风听雨疑惑:“听说什么?” “风荷鹿庄前几天,遭到了夜袭呀!” 挑夫说道,“死了好几十个人,连庄主和夫人都死了!据说,不知是哪里的仇家,是去抢他们一件什么宝物…” “匹夫,你胡说什么?!” “这里这么多人还敢胡言乱语,找死吗?!” “等等!” 几个家丁一听当即怒了,纷纷拍桌而起,有的甚至还拔了刀,吓得挑夫是立刻转身要跑,然而,却是皆被风听雨厉声叫住了。 随后,只见风听雨已是笑靥不再,仅是缓缓起身、走向了挑夫身边去。 “…这位,大哥。” 风听雨神情沉重的问道,“这个消息,你…从何处听来的?” “当、当然是北边来的了!” 挑夫紧张无比的应道,“我们这些在边关做苦力活的,无非是常听到你们这样的来往商旅交流,能胡说出什么?我…我一个汉子,孤家寡人的,哪敢招惹你们?胡说哪有什么好处…” “明白了。” 风听雨点头应道,“多谢…这位大哥,告知这一重要情报,很抱歉惊扰大哥,我…代表他们,给您赔个不是。” 说罢,风听雨转回身去,转望一阵后,找到一个酒壶,走过去倒上了一爵酒,便要拿过给那挑夫去。 “不、不用了。” 然那挑夫却是被这伙佩刀的商队惊到,不敢接酒,只是挥挥手推辞、便迅速远离了。 见他远离了后,风听雨沉默片刻,便自己将酒一饮而尽。 这短暂的一幕,不仅惊到了这一个挑夫,更是令周围所有风家家丁们皆闭口噤声,连带着将这间驿站的气氛都压了下去,转瞬,驿站大厅里便已是鸦雀无声、平静得有些怪异了起来。 “小姐…” “小姐,你不会真信了吧?他这也只是道听途说…” 过了阵,家丁们终于按捺不住,纷纷凑过去询问。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风听雨严肃道,“爹娘与大哥早已叮嘱过,这天迟早要来,每次外出走商都要我等做好准备,现在…也该是面对的时候了。” “可…如果不是呢?” “面对?那要咋面对,我们现在该咋办?” “不可能是真的吧…” 众家丁嘈杂喧哗着,各自也已慌了神,各自那担忧的状态甚至都还不如风听雨一个小姑娘镇定。 “说实话,诸位,我也担忧。” 风听雨说着便回到了原位,在桌前盘膝坐了下来,“若情况属实,那…家里现在一定已经是二叔在管事了,而二叔…大哥他是争不过的。他们知道我们在外,在我们回去前,定会有所准备,可我们…” “说实话,我已经在犹豫…还要不要回去了,可确实又还不能完全确定…” 连小姐都表现出了迟疑不决,众家丁们是更加茫然无措了。 然而,就在这时: “这位,便是渊国风於邑风家小姐,风听雨吧!” 角落处传来了道明朗男子话语声,众人转眼望去,只见是个穿着灰布衫、腰挎长剑,披发及肩,面孔白净俊俏、眉眼英武,看着二十出头左右的青年男子,正边饮着茶,边向商队这边问的话。 开口已知风家小姐真名,举手投足间也非寻常挑夫莽汉可比,加上那杆腰间长剑,一看便知也非是一般人。 风听雨应声转头去,打量了片刻,遂应道:“敢问阁下是…” “在下姓名,不敢先报。” 男子应声起身,走向了风家商队这边来,却在靠近风听雨几步开外时便被拦了住,于是继续说道:“既如此,在下就开门见山了。在下愚勇,空有一腔热血,满怀侠义抱负,眼下,想加入贵队,作为商队护卫。不取分毫金银,只求能包食宿即可。” “什么?” 风听雨闻罢惊疑,“你…是墨家子弟吗?不对,不像,可你又…” “为何不敢报姓名?” 拦着他的其中一个家丁转头问道,“难道你是什么名人吗?” “算吧,也…不算。” 男子摇摇头道,“我是否报上姓名,就看小姐,是否同意我做护卫了。毕竟…若是不同意,我也没必要说了,对吧?” “你这话说的…” “小姐,这…” 众家丁们一时也被他这话说懵了,纷纷又只得看向小姐去。然而,风听雨自己却是更加拿不定主意… 适才才刚听到风家出了如此大事的消息,眼下的她正心乱如麻,又该如何决断此事呢? “对了,我可以替适才那位挑夫兄弟作证。” 男子见商队众人都在犹豫、便继续说道,“我江湖上的朋友告诉我,瑶光楼的总店东‘张若卿’,前几日可是去了风於邑。瑶光楼的总店…在奄城吧,张老板她去风於邑做什么呢?” 这段话一出,一众风家人登时都绷紧了眉头,听懂了他的意思。 “风家商队,接下来如要回风荷鹿庄的话…” 男子继续道,“走最快的路,难免…要经过新梁和奄城吧,这两座城可是渊国最大的城,三教九流、人来人往汇聚,难道…风家从此过,不需要多一个护卫吗?” “好,我明白了。” 说到这里,风听雨终于明白、随即点头应道,“多谢这位朋友热忱相助,欢迎你加入我们商队,相信有你的帮助,我们度过接下来的难关,一定可以安然无恙!不过,还想请问朋友…什么名讳,哪里人士?” “小姐!” “小姐,真的…” 众家丁们尚在惊讶着时,男子已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好,多谢风小姐。” 男子作揖答曰,“在下未国人士,姓卫,名尘风。” …… 未久片刻,风家商队吃饱喝足、便启程上路,走官道往北去了。使长剑、白俊英武的卫尘风也跟在了队中。 大批人离去,驿站也稍显安静了下来。 “哎哟,真是吓煞我也。” 在此期间,离开去忙完了一单活、累得满头大汗的挑夫回到了驿站来,眼见风家商队已走,不免长舒了口气。 “你小子,下次学会了吧。” 柜台后的驿站老板随即打趣道,“祸从口出!出门在外,可别乱说话呀,这种事,等他们自己打听到不就完了?哪有你这样,自己去找他们说的,嘿…” “我哪知道嘛。” 挑夫接过老板递来的茶,急迫的吹了口,便轻抿起来、遂又说道,“早知道他们这样不好说话,我也不去凑热闹了。” “你直说这种事,谁会好说话咯。” 老板接着道,“想当年呐,王畿的薛家被灭,风家那得怕成啥样啊?这么些年,不就提心吊胆的过着,生怕也有这天的到来么?” 挑夫疑惑:“薛家?” 老板答曰:“对啊,你不知道吗?以前可是还有个家族,同样是做医药的,比风家大得多!却是说没就没啊…” 许是这小子有些年轻,读书也少,这等在渊国境内算不上光彩的事、也很少记载流传,便没怎么听说过。 于是,便见老板开始给他介绍起了关于这个“薛家”的故事来。 从几百年前起家,到一个个发生在战乱年代、流传于青史里的,关于薛家医生的传奇故事。 挑夫听得津津有味,饮那清茶也彷似甜了几许。 然而,与此同时: 同在驿站大堂内,又是一道角落处,却见有位女子似乎也在隔得遥远、静静地认真聆听着,细眉微蹙,不肯放过一个细节。 直到老板讲了许久,挑夫也休息得差不多、眼见似乎是来活了,便打算告别老板,过去挣些饭钱了之时… 女子站起了身,缓步走向了柜台去。 堂内暂无他人,这女子径直走来,老板见了不免也放眼望了去。不自觉间,上下打量起她的装扮形态,却是也觉少见。 这女子同样是高有七尺,比适才的风家小姐要稍高些。 一身淡青色丝制的织羽长裙、系有飘带,看着便十分珍贵。头顶系髻扎簪,眉细唇薄,清香氤氲,颇有几番大家闺秀的姿色。 然举手投足间,却又颇为自在,不像是什么礼教名闺,更看不出是哪家女子。 最奇怪的是,腰带处竟插有一杆长约三四尺、深青色的树枝,不知是作何用处、有何意义。 “老板。” 女子缓步来到柜台前、果然是要找他,然这一开口,却也更是副悦耳灵声、令人舒心,“你刚才说的…王畿薛家的故事,还有吗?我…还想知道更多。” “啊?” 老板注视了一阵才从中惊醒,想起她的话、随即答道,“小姐是哪里人士?看着年纪不大,怎会关心这些陈年往事呢?啊…这种事,在渊国可不能乱说的,毕竟当年也是我们渊军…啧,你懂吧?” “噢,好吧。” 就连这刹那间流露出的半分失望,竟也是令人望而生怜,“我不是哪国人,我是‘玄阙宗’弟子,就是…一个修仙的门派,老板应该没有听说过吧?” “修仙…难怪。” 老板顿时恍然,“修仙门派我知道,不过也比较少见,据说都是道家的比较多,你这个…没听说过。” “嗯…不奇怪。” 女子继续道,“那…薛家的故事,老板不肯说,那便罢了。老板常年在此经营、如果见识广博的话,我还想向老板打听一个人。” 老板疑惑:“谁啊?” “我的师叔。” 女子道,“我此次离开宗门,就是奉我师父之命,来找他的,他…” “停停停…” 老板当即叫住她说道,“小姐,我连你们宗门都没听说过,怎可能听过你师叔是何方神圣呢?” “这个不一定呀。” 女子答曰,“我师叔三十多年前就还俗了,之后应是一直在大黎生活的,早已不是修仙弟子,老板说不定听过呢。” “好吧。” 老板无奈道,“那你说吧,你师叔叫啥名字?” “我师叔…道号‘元沉子’。” 女子微笑说道,“这是根据他入门前的俗名取的,他俗名‘罗沉’,还俗后…该是也一直用的这个名字吧。” 第二十一章 齐聚新梁 过了两三日后,三月廿三。 渊国都城,新梁城。 与炎都孟阳相似,渊都新梁也是几十近百年前才建城迁都,城墙纵横近十里,人丁近百万,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市井巷陌是一片繁华。 脱下了道袍与头巾的范榑二人,照是同过奄城时一般,只说自己“道家弟子”身份便进了城。 进城后,二人依旧下来牵马步行。 此前的时日,二人许是走了一段时日江湖、也有了些经验,通过其它城邑时,总会去该城的风家医馆,直接向风家人汇报消息,顺便打听商队的下落。毕竟商队总是移动的,倘若他们已踏上归途,那么沿路的医馆得知了消息、也可以省些二人的脚程了。 这天,二人照例在城中打听到了风家医馆的地址,并牵马赶了过去。 不久,风家医馆门前。 只见此时,医馆门前较比往日是更热闹许多,然却并非是来客,而是一队有一二十众的、连人带马,拉着几车银箱的队伍。当中几乎人人佩刀、穿风家杏衣,为首的是个长裙少女,以及一位持长剑的英武青年。 正是已从泠川关回到了新梁的风氏商队! 此刻,商队中人与医馆里的家丁都在忙活着,把银箱由车上卸下,将马牵到后院马厩去等等… “咦?那不是…” “那么多人,该是了吧!终于让我们碰上了!” 而街角对面,范榑二人也牵着马刚刚赶到,第一眼便猜了出来,当即要过街靠上前去。 范远稍是定睛一瞧,更是认出了那个陪在风家小姐身边的熟面孔… 察觉到有两人突然靠近,商队当中的那名“护卫”却是敏锐的警觉起来、立即转头看向二人,长剑出鞘半寸、眼神狠厉的盯去—— 然而,就在双方六目相对之际: “范兄,榑兄!” 卫尘风却是惊讶的先认出了他们来、当即按剑回鞘,转瞬变作一张笑脸迎了上去,“二位道长,真是巧啊,怎的遥隔千里,咱们在这渊南之地相会了呀!我还以为你们回了天门山,从此再不出来了呢!” “卫兄!” “啊?莫非你是…” 范远认出了卫尘风,顿时喜出望外,榑景明听得这番话、顿时也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 然而,眼下他们明明已卸了天门山衣装,这下无奈遇上熟人,还一句话揭穿他们,这身份又是白白掩藏了。 包括风听雨在内的风家众人闻声见状,也都纷纷看向他三人去。 原以为是卫尘风的什么江湖朋友的他们,一下想起才听到的“范”、“榑”、“二位道长”、“天门山”几个字眼,顿时又明白了这两人是谁。 已接到了风家遇袭消息的新梁医馆,当然知道那天夜里有谁到过庄里作客。 而眼下,这两人竟一路南下…来到了他们眼前! “这…说来话长啊。” 范远无奈地挠头道,“我们之后是回了山上,但是…又因为些事,就下来了,现在…算是已经‘出师’了吧。” “那卫兄你呢?” 榑景明问道,“你又怎会遇到风家商队,与他们在一起的?” “我?” 卫尘风尚不知范榑便是那日“夜袭事件”的亲历者、便稍微节减了些说辞,“我在泠川关见到风家商队要回风於邑,就想着进来做个护卫了,就当是给自己找口饭吃吧。” 见三人已经交谈起来,风听雨随即主动走了过去。 “两位,居然与卫大侠见过呀,真是有缘。” 风听雨微笑着、语气严正的作揖道,“在下风听雨,两位…便是天门山的范道长与榑道长吧?幸会幸会。两位今日特意来此,想必…已经历了些事,听过我的名字了吧?” 这番话一出,二人便听了出来、她已知晓那场夜袭事件。 “幸会,风小姐。” 范榑遂也同时向她作揖回了礼。 “嗯?” 见到风听雨与风家众人看这两个道长的眼神,卫尘风也隐约察觉出了什么。 “久闻二位道长名号,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风听雨继续笑道,“我即刻命家丁们在馆内设下薄宴,为二位道长接风,二位道长,请一定赏脸。” 既已知晓夜袭事件,那么有些更多疑问,当然可以理解。 范榑二人对视一道后,便没有客气,点头应了下来。 …… 医馆二楼的小厅内,四人汇聚在此。 此处布局与风荷鹿庄的会客厅、大堂等地相似,都是家徽旁摆有鹿角,明示风家的主要产业。 风听雨坐在主座,阶下左右两边是各有两桌,卫尘风独坐一边,范榑二人则坐另一边。 双方眼前皆已上了菜肴,不由分说自是“全鹿宴”。 而正巧的是,范榑并不饮酒,风卫二人也不打算饮酒,家丁们给他们端上来的便尽数替换为了茶。 茶菜上齐,开始谈及正事前,先是范榑二人与卫尘风的叙旧。 卫尘风先说了,自从分别二人后,他便不再往北寻找天门山,而是持续在炎国境内走动。早知江国公主失踪的他,进了炎国才知道、炎国更关心的是王子禹的下落,便开始在这方面搜集情报与努力。 至今依然没什么消息,不过这倒是与师兄弟二人下山的目的撞巧了。 随后,他便折返向南,正打算去江都时,就在渊启交界的泠川关偶遇了商队,于是便加入了进来。 范榑二人则说了他们从进炎都到回山、从过俞岭关到入住风荷鹿庄,一路上发生的一切。 瑶光楼与郤家的真实面目,此刻在四人面前,都已不是秘密了。 终于说到夜袭事件,便轮到风听雨发问了,得知了许多那晚的细节后,风听雨也在茶余饭间,严肃的思索起了对策。 在这一点上,她的冷静比起其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了这一切,风听雨并未对张若卿或是郤达有所挂念,兴许也是太熟悉了的缘故。 而令师兄弟出乎意料的是,她最关心的,居然是那个将他二人引去风家、却又没对风家做出什么事,事后又神龙不见尾消失了的“罗沉”。 此人究竟是何许人物、有何目的,令得范榑风卫四人皆是百思不解… 沉重的话题聊完,众人又开始聊起了些轻松的。 照如上回般,卫尘风居然毫不避讳,再次提起了想要欲入天门山之事,此话一出,引得是堂上三人皆欢笑起来。 作为师兄的榑景明于是只得说,眼下他们已经出师,且有事在身,短时日内不会回去。 况且,欲入道门,光有仙缘,尚且不够,还需一颗道心。 如今的他卫尘风仅凭一腔热血,便还要去做许多事,这明显是尚未脱身俗世、还未做好准备的样子。就如同师弟范远,就因为太过挂怀山下事,太想下来“行侠仗义”,便也被师父送了出来、教他“另途悟道”一般。 卫尘风认真听取了榑道长所言,遂是,也表示不再记挂入门一事了。 看来如今的他,正是目前范远所向往的状态,是仍打算继续行侠仗义,仍记挂着这片俗世凡尘的… 巧合的两人也都发现,自己似乎都在想着成为对方。 值此,范榑也终于完成了他们要找到风小姐及商队的目的,便是将此事完整的告知。 风书雪不希望妹妹回家,他预料二叔定会在家中做好许多准备、百般阻挠妹妹正式继任庄主,并希望以臣服的姿态示向郤家。 然而,风听雨听罢整件事,却是不顾劝阻,坚定了要回家的信念! 卫尘风自是表示继续陪同,榑景明眼见劝不动,师弟又被卫兄带动、也想着跟回去,便也只得陪同一道了。 于是,二人便在医馆下榻、加入了商队,预计明日启程、便原路返回风於邑去。 至于寻找王子禹与公主姜元夕、以及探亲之事,则都得往后稍了… 只可惜,此地乃是新梁,事态或将正如罗沉与卫尘风所皆预料到过的一般,不会如此顺利,定有凶险来临… …… 入夜,子时。 风家医馆,此刻已经闭门谢客,所有风家或外来人员皆已上榻入睡,整间小楼里,只隐约有几道细微起伏的鼾声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 隔着正门的门缝,一道淡紫夹杂着嫣红色的烟气飘了进来!在透过窗纸的月光的映照下,只见开始弥漫在了医馆内。 很快,所有鼾声皆逐渐消停了下来。 飘荡在空中的紫红烟气,居然在连各式蚊蛾飞虫接触到时,都立时停止了振翅、由空中跌下,坠落在地! 烟气浓郁,很快便要填充满整间医馆… 不久后,风听雨房间内: “嗯…嗯?!” 只见风听雨忽地由床榻上惊坐了起来,连连眨着那双大眼。 房内没有点灯,她却可以轻松地看见,此时此刻,卫尘风、范道长、榑道长三人皆已汇聚在了她房内,各皆蹲伏着身子、有纱巾捂着口鼻。 卫尘风手里举着一枝刚刚点燃、不知什么材质的烟棒,算是唯一的光点。 烟棒有些怪异的气味,自己似乎正是被这给熏醒的。 “呼。” 见风小姐醒来,卫尘风随即吹熄烟棒、甩了甩收回衣内,随即细声说道,“风小姐,又有夜袭来了。有人在医馆外往里边放迷香,眼下,馆内该是除了我们四个外,皆已被迷晕了。” “什么?!” 风听雨闻罢惊怒,抄起床头柜上的刀便要起身,立时便被三人劝了住。 “只是迷晕,眼下暂无人闯进来,小姐切莫轻动。” 卫尘风眼神严肃道,“若现在去叫醒其他人,定会打草惊蛇,埋伏在外边随时准备进来的人也就撤了。此地是新梁,出了医馆门便无从追起了。我以为,我们就此假装中招,反埋伏他们一手,引得他们进来后,杀将干净,才是上策!——” 范榑二人虽难以同意那个“杀”字,但却也只得附和的点了点头。 “好…明白。” 风听雨随即平复下了呼吸,还是抓起了自己的佩刀,缓缓在三人簇拥下起了身、细声冷静的应道,“那咱们…来吧。” 第二十二章 反复圈套 “风小姐,这烟有毒,只是屏气尚无法完全规避、且也不利于战斗,风小姐…可会些什么基础的气功吗?” “这…不会呀,我自小到大,只练过刀法。” “这样…” 四人将出房间前、范远问过了番罢,遂从衽间取出枚系了绳的小玉佩、交到了风听雨手上,“这是我们天门山的一件小法宝,你佩在身上,便可免受此迷烟侵害了。” “好,多谢道长。” 风听雨应罢、戴上玉佩,顿时,果然是一阵神清气爽,比她风家什么灵药都要奇特许多。 接着,只见她环顾四周一阵、也找来了条丝巾,系在脸上、遮住了口鼻。 “好,走吧。” 卫尘风冷静道,“我们稍后先出去找位置埋伏,看他们几时进来,进来几个。到时我来堵上退路,榑道长射箭掩护,范道长与风小姐跳出来,我三人出手围歼!” 见三人点头应罢,卫尘风遂转过头去,轻轻推开房门… 接着,四人便皆轻手轻脚出了房门去。 …… 医馆内飘满了淡紫红色迷烟,除他四人外,其余人皆已昏睡过去。就连蝼蚁蚊虫也一只不剩,静谧得如是一片死寂。 静候了许久皆未有人进来,四人皆已找好了位置: 榑景明持着玉腰长弓、背负箭囊,匍匐在正门上方的二楼走廊处,此处是最适用于埋伏,但却也最易被进门者第一时间检视、甚至是在外边便提前观察。 因而,他是一路匍匐着到此,并未从窗纸透露身影。 卫尘风藏在距正门最近的柜台后,一旦有人进门,跳出来便能直接出手。 而在柜台对面,通向二楼的楼梯下边,风听雨与范远便各持着刀剑俯身静待,也能第一时间应付正门敌人。 四人所在的位置皆能互相看见,范榑二人还会“传音入密”之术,连沟通也不再成问题,算是已占尽先机与优势。 “来了!” 随着迷烟的形色都已近缓慢消散,在二位道长内功心法的感知下,皆开始能察觉到,有一众人已从门外的街对面、在缓缓靠近医馆了。 风、卫收到提示,当即更加屏气凝神,注视起了正门。 寂静无比的医馆内,气氛是愈发紧张… 终于—— 只见一杆剑伸进门缝,轻轻将门闩抬升了起来,接着,吱呀一声,医馆正门被缓缓推开,一全身是黑衣与头套遮盖住、只露出双眼来,与昔日夜袭风荷鹿庄者装扮如出一辙的“夜行人”,持剑跨过门槛、踏进了医馆大堂。 紧随其后者,十一二个从装束到身形都几乎完全相同,皆统一持剑,看不出谁是头领。 范榑二人皆察觉到,来者只此十余人,已无更多,便传音知会了卫尘风。 虽无法传音回复,然躲在柜台后、仅听脚步声,便确定了二位道长所说的人数已尽皆进了大堂后,卫尘风便终于动了。 于是,在阴暗到只有门外月光微弱照映、里边还有少许迷烟障目的情况下,只见这十余人才进医馆几步,还在四处张望着时,一道人影便从柜台后跳出、落进人群后边,第一手先关门、压上了门闩!待这群夜袭者反应过来转身,便皆已露出惊疑的眼神,后路被断! 随后,双方皆一言不发。 立即明白了已被反埋伏的夜袭者众顿时一拥而上,卫尘风则亮动手中似有银光辉熠般的锐利长剑、当即奋起还击: 铛铛铛… 纵使敌人有十余个,可背靠着大门,卫尘风一次最多也只需应对四到五人的照袭,只见此时,他使出了远超于那日客店范榑所见的招式与速度,即便是以一敌五、竟也轻松不在话下! “这!” 范远亲眼所见,一看即知,单从招式来看,卫兄的剑术水平不在他之下! 而很快,随着应敌愈发频繁,眼见时机适宜,榑景明第二个从栏杆后起身,张弓搭箭、眼疾手快,嗖地一箭射出—— 此箭之锐利精准,更超乎全场所有人想象: 只见那支箭矢疾出,众夜袭者最末、亦是最先那抬闩进门者,其整个人便直接扑通一声、仰倒了下去。然而,此箭却并非是贯进他的天顶脑颅,而是穿进他的头套与发际、只擦破他一点头皮,便牵着头套将他整个人拽倒在了地上! 未破杀戒,照样制敌! 此箭一出,当即引起了夜袭者众的注意,队后几个冲不进去一同围攻卫尘风者见楼上还有埋伏,当即纷纷跃起,不走楼梯、只凭双脚便要到了二楼走廊,然众敌分心分力之际,却又给了卫尘风空隙—— 唰唰唰,眨眼之间,大堂便有三人喉腔处先后横裂开了条长缝,霎时鲜血飞滋! 榑景明也同时反应迅速,两眼如枭鹰般锐利,先发一箭,在半空击中一人手肘、令其失力坠下的同时,自己翻越栏杆,从他的位置飞出、踩着他重重踏下了一楼! 与此同时,范远与风听雨也已从楼梯后冲出,各挥刀剑与滞留在一楼的夜袭者们交手… 才跳上二楼的夜袭者们见状,又纷纷跳回下去支援。 然在这当中,却唯有一人留在了楼上走廊,锐利的眼神中显出了分迟疑… 直到留在楼下的夜袭者们不敌四人同时“围剿”,第四、五、六、七位死者接连出现后,楼上那人方才动身: 吱呀一声,只见他打开窗户,抬脚踩上,直接逃了出去! “有人要逃!” 这份异动自是被一楼众人同时注意到了,范榑传音知会了风小姐与卫兄后,便见卫尘风只向二人打个手势,便立即转回身去、抬开门闩,身步轻快,紧追其后也冲了出去! …… 逃走的这个夜袭者同样身轻步快,却并未脱离卫尘风的视线。 两人在入夜、熄灯、打更了的新梁城内飞檐走壁、前逃后追,穿过一座座屋院巷陌,卫尘风紧咬不松。 然而,令他察觉不对的是,此人向着的却是新梁王宫的方向在逃… 直到追进了王宫前一座墙高院深、如迷宫般复杂的大府邸后,卫尘风才更感怪异,然眼下却没有时间让他绕去正门、看清是谁人府邸,他只有紧咬着目标,继续追将过去。 此府邸之大,若非对方始终未脱离视线,兴许他卫尘风便要迷路在其中了。 终于,直到追进了处小院,眼见目标直接进了那院内唯一一间此时亮着灯开着门的小阁,卫尘风才终于停了下来。 站在门外,他并未停下步伐,仍眉头蹙紧、死盯着阁内。 只见那人进了大堂后,竟直接放缓了步伐,轻松地走到里头,一甩出手、当啷一声将剑丢在了地上,随后,长舒一口气罢,竟转过身来、摘下了连面纱在内的整个头套—— 露出来是个面庞白净、看着三十来岁的男子,他卫尘风并不认得。 然而,适才还在被追杀,现在便敢直接亮明面孔,此人究竟是谁? 或者更该疑问的是,此地又是何地?难道…他是故意将自己当作诱饵,一路把他卫尘风带进来? “你…应该没见过我吧?” 终于,对方先开了口,只见他边说着话、边脱去身上的夜行衣,露出来的是一身华贵长衫,“我可是认得你喔,卫尘风。在未国杀了几个高门权贵,被下死令通缉,满天下的在逃。” 说着,还边缓步出门,空手朝他卫尘风走来。 “你是谁?” 卫尘风举剑应对、仍谨慎得丝毫不敢放松,面对着对方的回头靠近、自己也只得不断退后,同时,心中也已有了几分推测。 “当然,自我介绍一下。” 来人语气豪惬,有着一种出身高门的自信与傲气,“在下…姓郤名达,只说到这,你应该…也都明白了吧?” “你就是郤达?!” 卫尘风闻罢大惊,“你…果然!可是…你这又何必?” 郤达冷笑,故作疑问道:“什么又何必?” 卫尘风答曰:“风家宝刀已到你手,风家元气大伤、又已易主,据风小姐说,新主将会臣服郤家,你现在又何必夜袭风家医馆?莫非你跟风家有什么仇怨?” “风家?不不不。” 郤达盘手抱胸、冷嗤说道,“如你所说,自得刀后,区区风家,早已是不再入我眼了!他们臣不臣服,也就那样。我的打算,可正是眼前这一幕,我是来找你的,卫大侠!” “什么?!” 卫尘风又是大惊,再欲退后、却是已抵上了墙边。 “别紧张,卫大侠。” 郤达停下步子、满脸得意的说道,“你的大名,我郤达早有耳闻,这些年死在你手上的人物,可远不止未国那几个废物。今夜,自打第一缕烟飘进医馆起,我的目标便是你,卫大侠。” 说罢,郤达将手伸进衽间、取出了些物品来—— “这,便是风家的宝刀。” 郤达取出那把杏色刀鞘、气息浓郁的单手厚背大刀,竟似不值钱般的直接抛出,当啷一声、掉到了眼前石砖地上,“你可以直接拿回去,还给风家。” 刀就在眼前,凭他卫尘风的功力,一望一闻的也知并非凡品… 然话说的轻巧,卫尘风却深知、绝不是能随意拿起的! “这,是医馆迷烟的解药。” 郤达接着又将一小布囊丢在了地上,“如此剂量不足唤醒医馆所有人,不过,囊中也附上了块小木牌,正是解药方子。以风家所藏药材,配出足量解药,也非难事。” 卫尘风依然观望,未敢轻动。 “还不够吗?” 郤达嗤笑罢,又继续掏出了一卷精贵的帛书说道,“这是张信,盖有我叔父郤元帅与渊王的大印,内容是重金请未国朝堂撤销你的通缉令。信里的‘重金’,我也早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前往未国。” 说罢,将帛书丢在了刀与布囊上。 “你究竟想说什么?” 卫尘风眼见这些物品他在去医馆时便已齐携在身,便明白了他所言为真,“我看,带走这些,是有条件的吧?” “当然。” 郤达冷笑道,“我想要的很简单…你,卫大侠,来我郤府,做我门客,为我郤达效力!” 第二十三章 坚定返程 在紧张而沉重的呼吸中,卫尘风深思一阵,才终于平复下了心绪来。 “做你门客…呵,你说笑吧,郤达?” 卫尘风果断回绝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江湖杀手,杀那几个权贵,是受谁委派吗?有谁雇佣吗?你以为…我卫尘风,是可以收买的吗?” “哟,不是吗?” 郤达笑问道,“那你在风家出事后,马上便出现在风听雨的商队做护卫,是为何?风家没给你好处?你一路做他们护卫,难道分文不取?” “为何?当然是为贯彻‘侠义’二字!” 卫尘风义正言辞答道,“还真让你说对了!行侠仗义,当然分文不取!侠义二字,岂容肮脏金银财物玷污?岂是你这满脑污物的纨绔公子可以理解?我卫尘风今日若受你郤达收买,那便是污自己名声,毁自己毕生信念!” “啧,这样呀…” 被严词拒绝的同时、还被一个晚辈这样一通骂,郤达竟毫不生气、而是仍能笑得出来,继续迈步走上了前去道,“那这些东西…你可就一个别想带走了喔。”说着,便将风家宝刀、解药囊、帛书先后拾起,收回衣间,而后退了回去。 “那又如何?” 卫尘风冷嗤道,“两位道长神通广大,自有办法解毒。风家兄妹精明能干,总有一日取回宝刀,一雪家门耻辱。至于未国通缉,呵,我根本不在乎!” “喔…岂有如此简单?” 郤达故作姿态道,“卫尘风,你今夜杀我郤家家丁七人,持剑夜闯郤府,对郤元帅亲侄拔剑,你以为,你还能轻巧脱身,走得出这新梁,甚至…走得出这郤府吗?” “你!” 卫尘风听罢、当即收剑回鞘,只伸手指着他问道,“你此话是何意?” “何意?这还不明显吗?” 郤达点了点自己胸口说道,“你今夜,要么带走这些东西,而后离开商队、过来做我门客。要么,背上一张渊国通缉令,从今在渊国除我郤府外、将再无容身之地。如此,很好理解吧?” “或者…你还有第三选择。” “那便是继续拔剑,就是此时,就在此地,一剑刺死我郤达,如你往常一般,一了百了。而后,一样带走这些东西,贯彻你的侠义。” “不过…” 郤达依然毫无惧色、冷嗤说道,“一个未国通缉犯,在渊都新梁杀死渊国元帅的亲侄,由此将引发的后果,怕是有些…啧,难以想象吧?” “郤达…你可真是卑鄙。” 卫尘风直白说道,面对着眼前这复杂的情况,再次陷入了迟疑。 现场僵持了好一阵,双方皆无言语。 过许久,郤达才盘手抱胸、打破寂静道:“如何?快抉择吧。” “哼,如我适才所说。” 思考完毕,卫尘风还是坚定了心中信念道,“你的东西,我一概不要!这通缉令,你要下便下!” 说罢,便不等郤达回应,直接转身、跃上院墙,踩着瓦顶,飞檐走壁,回忆着来时路径、赶回了医馆去。 看着卫尘风远去身影,郤达保持了许久的笑容顿时阴沉了下来。 眉头蹙起,那眼神中渐是再度流露出了一股狠戾… …… 医馆内,战况早已弥平。 范远、榑景明与风听雨轻松制服了余下的五个夜袭者,但由于三人都不曾杀过人,也都不想破戒,眼下,也还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些情报。便只是点了几人穴后,将他们尽数捆缚了住。 然而,这五人的嘴却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宽松,故意完整说出了郤大人今夜的计划。 这下,令范榑风是惊诧之余、担忧不已。 等到卫尘风终于推门回到医馆内,见眼下情形,得知范榑风已从五个家丁处得知郤达意图后,卫尘风也交代了自己追进郤府后发生的一切,这才终于令大家安心。 不觉间,也更加深了范远对他的崇敬与向往。 在听到二位道长称能解此迷烟后,五个夜袭者登时原形毕露、惊恐不已,卫尘风正欲拔剑,却被三人劝止了。 随即,没有枉取五条性命,四人解去束缚,放他们离开了医馆。 得知卫尘风明明只是义气相助、却因此多背了一国通缉后,范榑风对他是敬佩之余、更感惋惜,一时无言以对。同时四人也都明白,他卫尘风陪伴商队的旅程,也就只得短暂的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便继续由二位道长,护送商队返回风荷鹿庄! 于是,三人在待卫尘风收拾完行李后,纷纷向他致谢、与他珍重告别,并目送他出了医馆大门,眼看着他继续走上了属于他的路。 随后,风听雨便负责独自去处理留在大堂的尸体,范榑二人则去一一为医馆内众人施法解毒… 后半夜未再有袭击,忙完了的三人也得以各自回房、安稳入睡。 …… 翌日,廿四。 鸡鸣日出,晨光洒进,整间医馆的人先后起身,然却只有小姐与两位道长知道昨夜这里发生了什么。 今天就要启程,继续上路返回风荷鹿庄了。 此时,范榑师兄弟二人正在房内收拾着各自行李。只见范远早已准备齐全,榑景明却是包袱大开,四处翻找,似乎遗失了什么。 范远见状遂问:“师兄,怎么回事?” 榑景明只得停下翻找、苦苦皱眉:“师弟…我找不到炎王赐我那块红玉玦了,你的还在吗?” “在啊。” 范远说罢便直接取了出来示意道,“怎会找不到的?莫非师兄昨夜打斗,动作太大,弄掉了?” “不可能。” 榑景明摇头否认,“我连箭都一根根捡回来了,昨夜清理干净得很,怎会把这贵重东西掉下?更何况昨夜我都没带出来,我和你一样,留在包袱里的。” “这…” 范远一时也无话以对,“这可难办了。” “啧,罢了。” 榑景明思考片刻,随即轻叹了声道,“还是先下去和商队准备出发吧,此物…炎王既然发了许多,该是对他也非什么贵重东西。更何况,你这块也还在。目前还是风家的事更紧要。” “行。” 范远应罢,等师兄整好行李后,便与他一齐出了房门去。 到楼下大堂,风听雨已召集众家丁,详细说明过了昨夜之事、引得一阵唏嘘。见二位道长起身,众人也纷纷向道长致谢。 经过一阵讨论,众人遂决定,暂时关闭新梁的风家医馆以避祸。 因此留出来常年在新梁的风家人,就随商队一道北返。 众人尽皆同意,由此,北返的风家商队便由一二十众扩充到了四十来人。风家医馆也从此闭门谢客,不再营业。 至于原因,相信很快便会传遍渊国各地吧。 …… 范榑师兄弟二人随同在四十余人的风家商队中,踏上北返的行程。 一路向北,纵贯渊国。 沿途经过的城邑,有的医馆已自行关闭,有的仍开门营业。 一连几日,尽管换了“护卫”、扩充了人员,放缓了步伐,商队也都未再遭遇过袭击。 哪怕是胆战心惊的途经瑶光楼的总舵奄城,亦仍安然无恙。 或许正如郤家几人所说,他们对风家已再无兴趣了吧。就是不知独自逃亡的卫兄,接下来又该去往何处了。 数日过去,月底,队伍终于回到了渊北,风於邑。 风於邑的风家医馆几乎撑持整座城的医药负担,是故,即便全渊国的医馆闭门歇业、风於邑的这家也不可能关。 商队在此卸货休整,顺便打听起庄里情况。 事情才过了十几日,山庄交到二叔手上、情况果然生出了大变,许多极难采取、产量极低,曾定价高昂甚至禁售的珍稀药材,都被他开放销售,而后无一例外的由郤家派人买了去。 这十几日,少爷风书雪也再未下来到城里过,听说已被软禁在了山上。 还有更多的其它情况,风听雨只越听越是气愤,仿佛与二叔要反目成仇了般。厉声一句要回家,却是抄起了刀上路的。 众家丁反复劝阻,才终于使她冷静下来。 最终,她依然决定要回山,但是将这批由启国挣回来的货款带回庄里,以此至少据有多些口实,试着看能否取回庄主之位吧。 范榑二人想不通其中太多利益恩怨纠葛,只不想见亲叔侄反目、甚至提刀见血,遂继续陪同着她。 随后,只率一众小队与几车银箱,风听雨、范远与榑景明上路返回风荷鹿庄。 是日正午,小队即回到了庄前。 映入范榑二人眼帘,依然是熟悉的山林与石门楼,只不过这回,变作了白日光景。 白色灯笼、黑色纸联长悬在门楼顶上,看来是丧期未止。 见到小姐率队归来,两个家丁自当相迎,可见到遇袭当晚来过的两位天门山道长还紧随其后,便是各自摆了脸色,称是风家行丧、拒不待客。 纵是风听雨如何称二人保卫了商队一路北返、如何严厉要求,两人也皆不通融。 然风听雨却也有理,称如不允许二人进庄,她便也留在门外、不进去了。 无奈之下,两个家丁只得分出了一人去通报代庄主、叫他亲自前来决定。 …… 过了许久,代庄主才姗姗来迟。 “哎呀,听雨!你可回来啦!” 其人尚远、便闻其声,只见风棣凡大迈着快步,遥遥赶了过来,眼光却是不由自主地只在几车银箱上游离。 紧随其后,风书雪也坐着轮椅车、由两个家丁快推赶至。 二叔与兄长到来,前者脸上是一望而知的假笑,后者则是疑虑担忧的如实愁容,风听雨一眼便辨别了出来。 “听雨?” 风听雨遂是毫不客气,盘手抱胸、直捣黄龙,“二叔,依爹娘生前所立规矩,时下,该是我继任庄主吧?你不也是自称‘代庄主’吗?那…你不是该叫我作‘庄主’吗?” 第二十四章 求道不疑 “听雨,你这话什么意思?” 风书雪此时摆出的“严兄”态度,顿时令风听雨三人、尤其是尚不通人情世故的范远与榑景明感到是讶异不已,以致难掩形色,“二叔平日即常协助爹娘处事,此次更临危受命,撑持起风家存续。你怎可在这个关节,还与二叔争执?” “这…” 风棣凡随即说道,“听雨,你哥哥说得对。好不容易平安回来了,都是一家人,就别争抢这些虚名头衔了。先好好休息吧,二叔这就派人替你整理房间。” 见到二叔下了台阶,风听雨随即明白了哥哥的用意。 也就范榑二人尚是一脸疑惑,理解不了风公子此时变脸是为何故。 “…好。” 风听雨应道,“但二位道长夜袭那晚即保护过我们,此次更南下数百里路,找到商队,护送我们归来,在新梁解了一场大危。我等不论如何,不该在这时将他们拒之门外。” 风棣凡也点头以应,他本也不想与炎国、天门山莫名生出嫌隙,结交这两位小道于他还是于风家都是有利无弊。 随即,范远与榑景明便随风听雨与商队再进了风荷鹿庄。 …… 在前庄大堂而非会客厅进用了代庄主风棣凡举办的接风宴后,风听雨遂与二叔前去,安置好了此次带回来的人员与货款。 叔侄俩默契的没有多谈夜袭那晚或庄主之职相关的事,只在交代完了工作后便各自分别了。 之后,风听雨去了内庄,哥哥的房间。 此时,风氏兄妹,范榑师兄弟,皆聚集在了此处。风书雪盘膝坐在榻上,其余三人则围坐榻边。 四人正是准备商议大事、说些台面下的真话了。 “听雨,你不该回来的。” 风书雪蹙眉对妹妹说道,“我虽请了榑道长去找你,劝阻你回来,可我…唉,想也知道,定是你自己笃定主意要回来了。” 范榑二人闻罢,皆以无奈愁容、默不作声。 “哥,我若不回来,难道坐视二叔带风家臣服郤家吗?” 风听雨严厉道,“风家是虽再经不起折腾,可也不代表要就此放弃!在此时投降郤家,可如同十九年薛家给渊军开门般,没有区别。” “我当然明白…” 风书雪无奈道,“可你不清楚,风家如今上下一心,你若与二叔争,是争不过的!至少目前才经了一场劫难,是绝无可能。眼下的你最佳选择,是继续在外活动,为自己和风家积攒势力与名望,待到二叔势弱那日再回来。若是现在就回家,你会和为兄一样,被困留山上、连出门也出不得,永失再争庄主之位的机会的!” “…我当然想到这一层了,哥。” 风听雨冷静说罢,站起身来,眼神是冷厉间透着一股自信。 三人闻罢、皆作大惊,只待她解释出来。 风听雨道:“以二叔那能想得出‘臣服’之计的脑子,他是注定会输给我,最后失去庄主之位的。” “所以,他断不可能留我在庄里的,她既然会惧怕郤家和瑶光楼对风家再进一步、赶尽杀绝,当然也会惧怕我从他手里夺去大权。以他想法,只要我不在,他便可以继续执掌风家。” “所以,他定会想方设法逐我出去。” “至于我在外边做了什么,要做什么,那就与他无关了。” “就算他稍微聪明些,知道该留我在庄里,那我也有的是办法走,要出去轻松得很。” 风听雨解释道,“你想说的我早已想到了,哥。” “这…” 风书雪抚颔深思了一阵,遂继续道,“还是…不可如此天真吧?二叔既想得到将我软禁庄里,那即便逐你出去…往坏了想,暗中派人害你,不也是很有可能吗?那你岂不是…” 见到兄妹俩的揣测,一家人间竟能如此怀疑,不由令范榑二人是看得惊愣了住、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那又如何?” 风听雨盘手抱胸,“他派人来要害我,才是正经的过招。我若惧怕这个,我若过不了这关,呵,我也就不必盯着庄主之位了。” “好吧…” 风书雪见拗不过妹妹、也就不再执意劝说了,“我早知你这性子,该是也说不动的,不论如何…你自己千万注意安全吧。” 风听雨点头:“嗯。” “二位道长…如何说?” 房内沉默了一阵,风书雪忽地转头看向范榑二人,这才终于将二人惊醒。 “啊,我们…” 榑景明于是说道,“你们风家的事,我等已无权干涉了,送风小姐回到庄里,该是…也尽到义务了。我们接下来是打算继续我们的正事,出发去找王子禹的,风小姐你…也千万注意安全便好。” 范远点头,同意师兄的话。 “这样…好吧。” 风书雪低下头来,知道已麻烦、亏欠了二位道长许多,如今实在不好再多言了,便也只有致谢,“总之…这段时日多谢二位道长的相助了,我风家近日才经劫难,实在无以为报。就请…二位道长再留一晚,让我等…多少尽个待客之道吧?” 范榑对视一眼罢,便先后点头应下。 …… 当夜,星光烂漫。 在家丁带领下,二人来到了曾留宿过的同一间厢房前。 见到这间小院,范远想起曾经在此历经的一幕、遂驻足止步,榑景明见状,仿佛读懂了师弟的心思,也随他停了下来。 看着两个杀手一死一伤的位置,范远神情凝重、久久无言。 直到家丁离去,范远才终于开口。 “…师兄。” “嗯?” 范远抬手、搭在了腰间剑柄上道:“我…还是很介怀,行侠仗义,是否要见血之事。那日在医馆…我见你对一人的颅顶射了箭,我当时见…差点愣住,还以为你要杀他。” “你可别怀疑师兄的射术呀。” 榑景明摇摇头笑道,“我们既有杀戒,自然不会违破。师兄自然是心中有数,才松弦出手的。” “…是,可是…” 范远眉眼愈发凝蹙,“我又见卫兄他,如此果断,便先后连杀七人,那时,我…我是真的惊住了。我现在知道,这四个字背后竟是如此沉重、如此残忍,我…我已经不知…” “师弟,不要怀疑自己。” 榑景明走过来,笑着拍了拍范远的肩、劝解道,“你既选择行侠仗义,便是选择了自己的道,既然有心求道,又何必自我怀疑?” “求道之路,最忌自疑,最忌反悔。” “如此求道,岂能长久?” “你现在陷入了迷惘,也许正是你遇到了桎梏,需要开解、突破的时候。” “师兄相信,也许当你想清楚了这个问题、化解了自己心中矛盾之时,也正是你完成山下的悟道之旅,得道大成之时了吧。” 榑景明笑说道,“在此之前,不妨就先坚持下去,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道’来吧。” “…师兄你说得倒是简单。” 范远听了一番大道理,却是只得摇摇头、无奈苦笑,“将来我俩若是轮到真得下杀手之时,师兄要如何做?” “不知道。” 榑景明倒是秉性乐观、应得果断,笑答说道,“我只知,路既已在眼前,走下去便是对的。倘若反复自疑,原地踏步,步步怀悔,那终将是白费一番年华,最终一业不成,留恨余生。” “哈,行吧。” 范远挠挠头应罢,便也不再挂怀之前几夜经历的战斗,长舒一口气罢,便坦然与师兄一道进了房间。 …… 次晨,清早便有家丁来了二位道长房间,叫醒了他们。说是代庄主有要事,需请二位到前庄大堂去一叙。 二人本打算今日告别风家,眼下见状,也只得先去看看情况。 到了大堂,二人见到堂上并无其他家丁,唯有代庄主风棣凡、公子风书雪与小姐风听雨在,算上他二人,最终也就五人。 领了二位道长进来后,家丁也退出了大堂。 “二位道长,昨夜睡得可好?” “好,多谢代庄主款待。” 例行客套了番罢,风棣凡与风书雪便看向了风听雨去,看来似乎是主要有事找她去的,“听雨,就在昨夜,家里收到了一笔大单。或许是由于买主离得太远,尚不知我们歇业了吧。但这回可着实机会难得,数额庞大!若成,我风家便可填上关闭多家医馆的漏洞、弥补前次遇袭的创伤!” 风书雪、范远与榑景明听得惊疑,风听雨自己却是已完全猜到了二叔今日以及接下来所要说的内容。 风听雨故意试问道:“所以…又是要我带队吗?” “是的,辛苦你了。” 风棣凡应道,“刚回来还没怎么歇息,不过,这可是笔能救风家的大单子,收了这一笔,至少能顶风家半年收入了。” “…行吧。” 为不令二叔察觉异样,风听雨故意蹙眉、装出了副不是很情愿的模样。 “嗯,买主在乐国,确实很远。” 风棣凡继续说道,“虽未透露真实名姓,但已给了地址,付了定金。以这笔单量及货款来看,想是也绝非一般人物。货物队伍昨夜已给你准备好了,你今日送二位道长下了山后,照如往常般,按地址带队送去即可。” 说罢,风棣凡由衽间掏出了似乎是订单信的原件——一纸写有乐国小篆的精织帛书,交到了风听雨手上。 风听雨接过信件,拉开仔细阅读,同时将信上地址默念了出来… “寅城…” “什么,寅城?!” 听得这个目的地,范榑师兄弟二人却是登时大惊,那表情之变化,其余三人见了都疑惑不止。 而他们有所不知的是,乐国寅城,正是范远奶奶一家所在! 第二十五章 荒原偶遇 “寅城如何?” 风棣凡疑问道,“二位道长有何见教?” “噢,风代庄主有所不知。” 范远随即解释说,“贫道虽是炎国人,可家室亲人三年前因战乱、迁移到了乐国,且就在寅城。我师兄弟二人无王子禹线索,今日正是打算告别诸位后,先往寅城去一趟的。” “这样啊。” 风棣凡微笑道,“那二位道长岂不是…与我风家商队同路了?” “这…是吧。” 范远拿不定主意,便又看向了师兄和风小姐去。见二人先后点头,范远遂也点头应了下来。 “如此便是巧了。” 风听雨转头看向二位道长道,“那便请二位道长务必与我等同行,如此,可好互相有个照应了。” “可以。” 榑景明果决答应,此事便就这么定了。 风书雪则是一言未发,然四人皆看得出来,得知这个消息,这位代庄主二叔的心绪想是要有些复杂了。 …… 不曾料想能有如此这般巧合之事,但总之是遇上了。 本以为可就此与风家之事告别的范榑二人,这下又是多了段路要走。 在收拾整齐行李、告别了风家众人后,风听雨遂领着装满药材货物的商队,在范榑二位道长的陪同下,离开了风荷鹿庄。 由风於邑通向寅城,横贯王畿、宣国的这一趟千里长路,是整支商队上下所有人都不曾走过的。 如无意外,三次越境、且非坦途的这条长路,由他们拉着药材的队伍缓行,是少说也要一个月才可赶到的。 这条路对于随同商队里的风家家丁与护卫们而言,或许只是又一趟除了更稍远些、其余与往常并无二致的商路而已。 可对于风听雨、范远、榑景明三人,却是意义非凡。 在山下风於邑最后做了些休整准备后,商队最后终于正式从风於邑出发,向西而行,踏上了十几天前范榑原本想走、却因一念之差而折返了的路途。 兜兜转转绕了圈,终究还是上了原路。 …… 一段时日过去后,时值四月。 某日夜,星月微光。 宣国北境,某处山林郊野。 “驾!” 随着马蹄疾驰声渐响,一骑飞影远远奔来,马上是一男子背负长剑、披发迎风狂舞,生得白俊英武、两眼锐若星芒。 腰间系着枚似有辉光的兽形红玉玦,是炎国王室“苍氏”的信物。 此人,正是在新梁离开了风家商队后,背负上渊国通缉、便独自逃出了渊国的那位侠客——卫尘风! 手执缰绳,卫尘风眼神坚定,朝西飞驰。 然而,奔赶了一阵,来到这处郊野不久,卫尘风却是余光似在月夜之下望见了什么,逐渐只注视向了某边… 很快,卫尘风遂拉缰转马、改换了方向。 接着,便见他骑马再飞驰了一段后,来到了一处近山麓地… “吁!” 拉缰停蹄,此时远在他几丈开外的,是两道原先尚且有些模糊、此刻看来已有些清晰了的人影。 两个人影摇晃趔趄着,皆是衣衫破烂、披散着头发,长发遮住了脸庞,看不出是男是女。 一人搀扶着另一人,不断在缓慢前进。 卫尘风见状,终于确定没有看错,于是再夹动马腹、缓缓靠近上去。 待察觉到有人骑马靠近,两个踉跄行路者才终于惊醒,只见当中搀扶者抬头,露出了那张脸庞… 尽管头发凌乱、几乎将脸遮住,伤痕、血迹与泥尘瑕疵斑驳,可却依稀能隐约看出,是个五官端正、眉眼俊秀的女子。 倘若能梳妆打理好一番,许是也颇有一番姿色。 直到靠近到数步外,卫尘风完整看清她们的身形与脸庞,才终于再度停下,眼神迟疑,久久注视着她。 夜半三更,荒郊野外,怎会有两个互相搀扶着的受伤女子出现? “你们…” 卫尘风目露疑色,主动先问。 对视了许久,抬头的女子终于注意到了卫尘风腰带上的红玉玦,顿时两眼放光、露出了大喜的神色: “你、你是炎国来的人吗?咳…” 女子开口问出,然却是连声嗓间也听出是受了重伤。 卫尘风当即发觉她是认出了红玉玦,遂踩镫下马,走上前去,搀扶住了已经受伤严重、气息微弱的两名女子。 “你们是谁?为何受此重伤,夜半出现在此荒凉之地?” 边扶着二人暂且坐下休息,卫尘风边问道。 “我…” 女子喘着重气、激动的答说道,“…我就是江、江国公主,姜元夕!”接着指向一旁自己原搀扶着的同伴说道,“这是…自小起陪伴我的侍女,银铃…” “什么?!” 卫尘风听罢大惊,猛地站起。 有此等事,是真是假? 全天下人找了三个月找不到的江国公主,居然让自己今日找到了? “当真?” 卫尘风听得难以置信,第一时间自是质疑,“如何证明?” “你…身上那个,是炎国王室的信物,苍氏…红玉玦。” 姜元夕艰难的答说道,“炎国王子…苍禹,自小在郢郸,与我一同长大,他…和他的家臣们,身上…都有此物。” “我…能写江国小篆,如果…你看得懂的话。” “我还能…说出我父王,兄长,公伯…宗室几十人的名字,如果…你认识的话。” “你…还需什么证明,我能说出江国的一切!” 姜元夕神情急迫且激动,“大侠,你…是炎国人吗?我只求…你救救我们,救、救…” 说着,便力竭到几乎要晕过去,卫尘风遂立即俯身上前、按住人中,才令得她没有就此晕过去。 能一下子如此迫切且又自信的要说出这些,或许…难有假。 可是…这种事,竟能让他卫尘风碰上? 倘若真是她二人,那么为何是眼下这种情况?堂堂江国公主,因何现身宣国郊野、身受重伤? 同时失踪、传闻私奔的炎国王子苍禹,时下又人在何处? “别急。” 卫尘风平复着自己心绪的同时、语气也尽量冷静温和的说道,“我…先带你们去休养恢复吧,你们看起来…情况并不简单。” “而且…我也确实很多疑虑要问你们。” “马…你们是乘不动了,先找个地方生火露宿,至少…趋避野兽先吧。” 说罢,卫尘风再将二人搀扶站起,环视一周,目光很快锁定到了就在眼前不远的一座小山。 …… 将主仆二人引领到山上,找了处僻静地带二人坐下、并取出包袱里的干粮先给二人充饥后,卫尘风于是很快开始忙活。 找来柴火、替二人做出了篝火堆,为二人驱寒取暖、趋避野兽。 在得以驱寒饱腹之后,姜元夕也终于开了口,解答起了卫尘风所向她询问的一切。 原来三个月前,发生在江国之事,远非什么“失踪”、“私奔”这般简单。 她与苍禹确实有情,联姻计划也的确存在,但对象不是别人,其实已正是苍禹,若是如此,如能堂正明媒正娶、又何须冒险私奔? 真实情况是,在炎国聘礼队伍抵达江国、婚礼得以举办前,就有一伙蒙面人闯进了她的宫邸,劫走了她和侍女银铃。 后来,她们在绑缚中经历了辗转奔波,记得有曾出过国境,所以据她推测,她们现应已不在江国境内。 经卫尘风解释,二人才知她们已到了宣北。 接着,不知到了什么目的地,她二人便被囚禁了起来。劫走她们的人露出了真面目,仿佛一群恶霸土匪般,对她们施以了惨无人道的暴虐与折磨… 侍女银铃便是因此失声,自此喑哑、无法言语。 说到更多痛处,姜元夕更是一时哽咽、不堪回想。卫尘风于是也不多追问。 直到前不久,才终于找到机会,她与银铃历经九死一生、从囚禁地逃了出来,在根本辨别不出是哪国的荒郊野外,一连流浪了几天,才终于在今夜遇到了他卫尘风,得以逃脱苦海。 自从自己被劫走后、江国乃至天下间发生的其它事,她一概不知。就连苍禹也同时失踪她也是才通过卫尘风得知。 她刚才的激动,都是因为终于得救了。 轮到卫尘风解释,姜元夕于是也得知了许多。原来因为自己的“失踪”,竟引发了如此大的震荡,以致达到了两国断交的地步。 全天下的人,上到王侯,下到平民,无不知晓。 但凡有所能力与企图、或如范榑般领命者,无不在尝试着找到她。 如今得以安全脱身,回首来看,据她自己推测,她的“失踪”,明显是有人在阻止这场联姻的达成。 炎国如与江国联姻,明显对夹在中间的宣国是不利的。 如此,自己会被劫到宣国境内被囚禁,也就能解释了。只是唯独不知幕后黑手是谁,是哪位宣国人做出了这件事? 还有,一同失踪了的苍禹,如今又人在何方?是生是死? 而卫尘风见到对方在受如此重伤的情况下、只在恢复了冷静后,便能如此完整的说出如此多江国及有关事件的细节,又是思路清晰,能迅速推断出复杂政局中的利益关系隐患,得出大体符合的答案,可见应不是冒充,而是真人… 可若真是江国公主,让自己在这便找到了,那接下来该要如何? 首先,丢着不顾是不可能的。 那么,送回江国?送去炎国?还是另行安置? 看着眼前饥肠辘辘、残损饿困的公主,卫尘风不禁犯了难,接下来如何做,这可就是一个比投身郤家与否要复杂得多的难题了… 第二十六章 抵达寅城 待公主及其侍女将自己包袱里、本为接下来几天准备的面饼一顿全吃干净了后,卫尘风遂为二人施以简单的气功,令她们暂且恢复了些体力,保住了神智清醒。 当他再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时,却是被公主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回绝了。 卫尘风无奈一笑,只得将药交给姜元夕,教她如何自己施敷。 就这,还得必须转过身去,不让瞧见她解衣上药,纵是救命之恩,这公主也如此明礼拘束。 待问起公主接下来欲往何去时,姜元夕则想起了适才听的“私奔”之传言、也动了些心思,直言眼下好不容易脱身,暂时卸去了这牵涉许多政治利益博弈的、麻烦的公主身份,自己确实想与苍禹归隐、只做一对平凡夫妻了,只是不知,苍禹他目前人在何处… 卫尘风闻罢,对公主的想法表示理解,眼下她二人倘若公开现身,定会又引起一番动荡、带来难以预想和把控的后果。 是所,维持着她们的“失踪”状态,或许是目前最佳选择。 只是,这对于仍牵挂着她安危的江国王族们、尤其是她的父王母后而言,却是有些残忍了… …… 待上完了药,姜元夕与银铃二人先后围在篝火边、终于得以歇息了,卫尘风则坐在一旁,安静的守护了她们一整夜。 时至次日天亮,二人先后醒来,卫尘风才带她们下山,扶她们上了马。 接着,取出自己两件衣物、为二人做上了简单伪装后,便牵着马出发,带她们去到了周边最近的、宣国北境的一座小城,湫阴城。 在湫阴城,卫尘风到钱庄取了些自己行侠仗义、劫富多年的积累,豪掷千金,直接购置下了一座偏僻宅邸为二人安身。 随即又来回奔波,找来医生为二人疗愈身上重伤,买来足量伤药供二人日后敷用… 直到还为二人留下了些生活用度后,才完全安置好她们。 当他又将踏上自己旅程前,便对二人千叮万嘱,教了她们许多能“大隐于市”的常识与方法。 他还表示,接下来会继续行走江湖,替炎国及公主探寻王子苍禹的下落,同时,也会每隔段时日便回来湫阴,给他们带来一些最新的进展、江国方面的消息、进补恢复的药材等等。 所幸,公主身边本就伴有一位侍女,不必再另雇仆人以增添身份暴露的风险,也能使二人互相照顾好各自生活起居。 出于信任,他还将红玉玦留给了公主。 而姜元夕被掳去后、身上一切值钱物什都早已被搜刮了干净,于是只有取来笔墨纸砚,以“江国小篆”在一纸绢素上写了些密语,交给了卫尘风。声称只要苍禹见到,便可以确认证明。卫尘风于是收下。 最终,面对到此为止的这份救命安置之恩,姜元夕终于放下了公主的身段,对卫尘风俯身、表示万分感谢,无法言声的银铃也做出相同动作示意。 卫尘风则对二人的谢意一笑应过,随即牵着马、离开了她们的宅邸。 自己一身虽背负了满满的通缉令与人命债,可每当帮到了有需要的人,听到他们的真心致谢,心中便有暖意流过,事后回想,也就不枉自己如此多番踏赴危途了。 那一声声感谢,着实要比什么空虚的金银财宝来得更能抚慰人心,更让他感受到了坚持下去的意义。 “驾!” 出了湫阴城正西门,卫尘风踩镫上马、执缰抽鞭,再度是飞骑孤影,暮色下绝尘而去… …… 又过了几日,时至四月小满。 乐国东境,寅城。 日薄西山时,二十几日前由渊北风於邑出发,穿过王畿与宣国、向西跋涉了上千余里的风家商队,终于抵达了此地。 范榑二位道士随行队中,见遍了一路上各国各地迥然不同的风土人情。 相比渊国,这一路果然是越往西越见得气候干燥、少雨少泽,连江川河流也是愈发少见。 进了乐国,更能明显感受到与炎东、渊北那片还有大片野生獐鹿生活的山林地界相比,所天壤之别的水土了。 到了寅城,也终于得见此地景象。 与他们到过的任何一座城、乃至王都皆有不同的是,此地果如罗大哥所说,乃是乐国军事重镇,城防建设无比完善整齐,防守力量也十分严备,遥遥看着便给人内心一种充足的安全感。 同时,此地距炎乐唯一边关“汕水关”与宣乐最北边关“商泽关”也皆不足百里,近在咫尺,随时调兵是便利无比。 对两国军事而言、或许也是唇齿之危… 由东门经过盘审、进了寅城后,众人也一路沿街打听了清楚。原来,乐国不设元帅一职,历经百年来的惯例,便是在此城封一位军侯,称“寅侯”。每代寅侯,便是当代乐国除乐王外、上下军权的最高统帅。 如此想来便也不奇怪了,毕竟此地是乐国的东边门户。 同时众人也打听到,三年前发动了战争,突袭炎国、北侵百里,占城后强制迁移了部分百姓到乐国的,也正是当今这代寅侯… 得知此事,范榑二人心绪顿时是无比复杂。 穿梭在寅城街巷间,风家商队众想的是尽快将货物带到对应地址处,接收货款,顺便也看看是哪位大人物出手阔绰、订了这笔大单。 范远自是急不可耐的想去找到奶奶一家,毕竟已是多年未见了。 为了之后继续汇合,找个地方一齐用晚饭,风听雨也想出于礼貌的来探望一番范道长的家人,榑景明于是从包袱里取了张空白符纸,以墨字随手写满了些外人尽看不懂的曲折文字,便贴到了马车上。 声称,有此符在,二人可轻松在城中找到商队。 惊声啧叹神奇了番罢,风听雨便与众家丁告别了二位道长,先按他们所据有的买家地址,沿街不断继续打听、找了过去。 …… 残阳若血,焰霞森森。 城西,坐镇着一座住有全国最高军侯所在的、防守最是密集森严的幕府,这幕府如同王宫、建作一座城中城,同样有着甲兵齐俱的镇防。城门用的是千斤铁巨闸,城墙上下皆有士兵来回步行、守备森严,门外十丈更隔有一层带刺砦栅… 即便是在城内,防守也做到了这等地步。 此时此刻,幕府城正门前。 轰! 铁闸门下,厚重的木板门由内重重关上。 在一众士兵目视下,一对穿着同样玄色、印有同样图徽的简朴衣装的青年男女踏下石阶,似刚从城里走出。 男子眉头紧锁,一脸的失望、迷惘与茫然。 女子则是怒色更甚,但却嘟着嘴、似是有话想说,却又不能说。 走出门了一段路后,只见是女子是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身旁男子,神色激动的道:“哥,这个…” “嘘…” 男子立即打了手势,示意噤声。 在一众士兵的严厉瞩目之下,女子才只得又闭起了嘴,堵住怨气。 兄妹二人走出到了百丈开外,从街角转过去、脱离了士兵视线,女子才终于喘出气来,呼吸急促,明显是昂然怒意未消。 “不必置气,阿筠。” 兄长当即劝说道,“巨子不是早在我们出发前就嘱咐过吗?方今大争之世,列国所急求的皆是强兵强国、开疆拓土的称霸之法,我们墨家‘兼爱非攻’的思想,早已过时了,更何况你的‘治民术’呢…” “我怎知这寅侯如此暴戾?” 妹妹“阿筠”气愤道,“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在这家伙眼里视若无物一般,满口与我们谈的是如何克敌、杀敌,似乎出了这乐国地界,外边六国之人、哪怕平民百姓,便都是十恶不赦的该死之徒般!这得是什么蛮人啊?” “唉,你说到这,我们不也相似么?” 兄长摇头轻叹、盘手抱胸答曰,“我们的守城术,不也强调什么‘以亟伤敌为上’么?每每想到那些典籍上记载的机关、毒物、器具和兵械,唉,为兄想得也是一阵胆寒…” “所以我也不喜欢那个呀。” 阿筠粗重呼吸了一阵,转头间,瞧见那座幕府城与那些士兵,顿时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便摆着脸色道:“罢了!吃饭去吧,乐国不要我们,我们到别国去,我就不信,真就七国王侯将帅都这般蛮暴。” “哎,走吧,只能说…莫抱太大期望了。” 兄长答罢,遂追随妹妹身后、便也打算离开这条街了,“诶,等等,那群是什么人?” “嗯?” 阿筠疑虑、顺着兄长所指方向望去。 正此时,街口处,只见是有一群皆穿杏色衣衫、腰配单刀,当中由一名少女领头的马队出现了。马队拉着几大车装载满当、封盖严实的木箱,每车还立有一杆印着“风”字的小旗帜,正在少女的带领下朝幕府城赶来。 “寅西大道…一百…六十九号。” 风听雨手执着地址信,沿街找来此地、东西张望,神情却是愈发凝重,“这…不是寅城幕府吗?这边没有什么居民呀。” 众家丁面面相觑,心中各皆有了些不祥预感。 “这…” 风听雨看着长街左右各宅屋前的门牌,一路望去,“自一百五十号往后,便皆是一间间马房、兵器库、铁器铺了,而且这个方向过去,又确实是…” 顺着门派排列的方向,那个“一百六十九号”,似乎正是幕府城的大门! “难道…” 风听雨眉头紧锁,“订了这大批药材的,正是…这寅侯?” 第二十七章 军机大计 商队沿路行至幕府城门前,便有士兵走了出来阻拦。 “站住。” 士兵面若冷铁,“前方乃军机要处,闲人勿近。” “军爷,我等不是乐国人。” 风听雨手执订单信疑问道,“想请问,此地可是寅西大道一百六十九号?” 士兵见状,直接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订单信,默读起来,愈发是眉头蹙起… “是,但此地是寅城幕府。” 随后,士兵将信归还,便转回了身去,向同伴们叫唤道:“进去通禀军侯,说有队渊国风家的商队来了!” “是!” 门前两个士兵应声,随即小步踏上石阶,轰隆隆推开沉重的木板门,进了城中,一路小跑深入了进去。 “你等先在此稍候。” 士兵转回身道,“看信字迹与印戳,是我们军侯购买的这批药材。但他并未知会我等,是故尚不能明确真假,故请先等通报。” “…好。” 风听雨点头应下,此刻,整支商队的风家人皆是神情凝重不已。 与他国兵将扯上关系,同乐国的最高军侯做了一笔交易,此事若让郤家得知,风家将来在渊国要如何自处? 二叔是否早知此事,可否明白这笔“大生意”的代价? 与此同时,那对墨家兄妹则是伏身街口墙角,观察到了发生在幕府城门前的这一幕… 未久,便见城门中两个士兵步出,接着是有一道快步走出的脚步声… 随后,一道高大人影走出了幕府城门: 只见来人是一青年男子,魁梧奇伟,披发至半臂,着一身明黄色虎纹长氅、内穿华贵丝袍,腰挂宝剑。剑眉星目,瞳光锐利,面上毛发浓密,由鬓角及唇边留了一圈络腮浅胡。 看着四十岁上下,颇是有番威武英姿、豪气逼人。 “风小姐!欢迎欢迎!” 男子张着双臂,开口的声嗓是中气十足、沉厚有力,“千里跋涉,辛苦了!在下便是这笔药材的买家,寅城军侯,小姐称一声‘寅侯’即可!” “见过寅侯。” 得知眼前人便是乐国最高军侯、掌最高兵权,在乐国见他如在渊国见郤元帅,风听雨遂是丝毫不敢怠慢,微躬俯身、恭敬作揖以应。身后商队的众家丁也随之纷纷行礼。 “哈哈,客气客气。” 寅侯上前将风听雨扶起,遂笑着看向商队众人道,“还请风家诸位见谅!军方采买药材,属于国家军务、后勤军机,渊乐两国不接壤,来往途经他国,自是需得一番保密。适才疏于迎候,是本侯失礼。” 说罢即转头看向众士兵厉声道:“来人!搬药材!” “是!” 一众士兵皆持戈应声,随后纷纷上了前来,欲将搬运车上货箱。 “一批药材而已,寅侯亲自出门相迎,该是我等…” 风听雨还在客套来回,见士兵直接围上来搬箱子、便疑虑了,“啊,寅侯这…不先行验货?” “哎,我等粗俗兵家,岂识得什么药材?如何甄别,从何验起?” 寅侯摆摆手道,“再说,做生意,讲究的便是个信义为本,若是信不过风家的口碑与药材质量,那还何必遥隔千里下这一大单?小姐说是吧?” “…是。” 站在军侯面前,被围在不断来回的士兵当中、风听雨显得有些紧张了起来。 “既然说到信义,那么…” 风听雨随即作揖道,“请寅侯…遵照信上所述,交付尾款,以好银货两讫吧。” “这…” 然而,这一说到要交钱,适才看着威武英气、豪爽大度,言语间似还有点重礼重义的这位堂堂军侯,却是瞬间变了脸。 风家众人看在眼里,顿时也慌了神。 此时此刻正在人家地盘,被一大批士兵包围着,城中内外更驻扎着不知几万大军,这军侯如在此时赖账,他们该要如何? 这阵仗,只怕是来上二百个道长在护卫,也难强求得。 “这尾款嘛…” 寅侯作出一番为难神色,眼神游离别处、摩抚着密须答道,“诚如本侯所言,此乃后勤军机。本侯早已上报朝堂,只是…文书送去已久,却时至今日,仍不见批复,不见王上有拨款下发。而我寅城的军费又有各有调度,不可轻易挪用,小姐此时到来,本侯实在是…有所为难。” “这…” 这番答语,走商多年的风听雨及后边的众家丁们,皆一听便已知是借口托辞!不免各皆露出了讶异神色… 看来这回,是被赖了账了。 只二十来人、各一把单刀,要从这群军备整齐的万众大军里讨出一笔巨款是绝无可能的。 眼下的情形,只能考虑先如何脱身了。 “实在抱歉,风小姐,还有诸位。” 寅侯看向风听雨道,“不知诸位可否理解,其实…‘寅侯’这一军职、多年屯军边防门户,掌最高军权,自然使历代王公皆有所顾忌。虽自治军务、护国戍边,可一旦开口向朝堂要钱,便常是有所拖沓,此情是已成百年惯例。此番要不到货款,本侯…其实也多少有所意料之中。” “…是吗?” 风听雨依然有些紧张,“那…寅侯打算如何解决呢?” “这便说到关节上了。” 寅侯答曰,“其实,本侯早已计划了另一种付款方式,此计若成,可保风家得利,定远超这小小一笔尾款。” 风听雨疑虑:“什么计划?” “此计…事关重大。” 寅侯眉头微蹙、盘手抱胸道,“本侯…恐不能与小姐相谈,还想请问…贵队中可有地位更高者?或是…能代风庄主以行事者?” “那实在不巧,寅侯。” 风听雨道,“你这笔订单下得就不是时候了,不知寅侯可有听闻,家父一个月前已经遇害,如今,我风听雨便是‘风庄主’。寅侯有何计划,与我谈即可。” “啊?这…” 寅侯听罢讶异、遂又转疑虑道,“确实不巧,可…直接由风小姐来,岂非太过草率?风小姐贵庚几何?应是不大吧,如何能主掌风家事务?我记得,令尊不是有位长子?还有位弟弟…” “二十二,足矣。” 风听雨坚决答道,“二叔与兄长都在庄里主持家务。由我继任家主是家父生前明确的意思,虽是年轻,亲自出来带队也是历练,可我的确已接掌主位。寅侯若有话,还请直说。” “啧,好吧。” 寅侯仍显得有些为难道,“那就请小姐上来,我与小姐简要说说。”言罢,遂招手示意风听雨上前去。 风听雨走到寅侯面前,寅侯俯身到她耳边,开始蚊声细语… 然而,听着这些话,风听雨却是愈发眉头凝重、甚至冷汗都要渗出,还未待寅侯说完,便立即退了开去! 在她身后稍微听见了些的家丁们,也皆同时神色大变。 “寅侯慎言!” 风听雨神情惊恐、不敢再听,“此等计事,莫说是家父,寅侯根本就不该找我风家!该找郤家才是!” “唉,所以说…小姐还是年轻了。” 寅侯则是长叹了声出来,似乎风听雨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了般,“这样吧,计划本侯已经说出,小姐可以慢慢考虑。如不然,就先在此城下榻,静候我王将货款拨到吧。本侯会再派人去王都催促的。” “是…” 值此情形,风听雨也只得暂且应下。 先且莫谈寅侯的疯狂想法,当今之计,还是脱身为上。 终于结束了谈话,然士兵们仍在搬运货箱,寅侯遂从风听雨身边走开,背手身后、漫步在了车队中。 很快,便瞥见了带队头车上贴的那张符。 寅侯见状疑惑道:“这是什么?” “回寅侯。” 风听雨不敢纠缠、只得虚报,“本次商队请有道士护送,这只是张普通寻常的平安符而已。” “噢,这样。” 寅侯闻罢,也不多感兴趣,只抬步迈往了别处… …… 与此同时,城中另一处。 城北繁密的居民宅院群落中,范远也在师兄榑景明的陪同下,沿街打听了许久,才终于打听到了生活在这座城中的,三年前由炎国迁来的一户“范家人”的住处,并终于摸索了过来。 来到宅前,范远是百感交集,心中千丝万缕交杂,紧张无比。 三个月前,自己就曾打算过来到这里,只可惜在北边汕水关前受了阻,拖沓许久,如今才借得一个巧合、来了此地。 自从上了山…已有许多年,未与奶奶见过面了。 之前虽一直同在炎国,可天门山与家乡小城相距遥远,上山也是千丈石阶、直入云端,于爷爷奶奶是十分不便。 因而,只有每隔几年,有信传到山上,自己下山等待,才能见一次爷爷奶奶。 更遑论,只因三年前的一场最后维持原状的战争,竟迫使奶奶一家迁到此地,成了乐国人,再无法同炎国沟通。 自己与爷爷的最后一面…更是已成了是永诀。 不断沉浸在对短暂童年与拜师后几次见面的回忆中,范远在宅门前驻足许久。终于,直到有一孩童的话语声传出,才终于将他惊醒: “你们是谁呀?” 范远睁眼,只见是一稚嫩的布衣孩童、手执小木剑玩具,对着他二人疑惑询问,“在我们家门口做什么?” 榑景明疑惑的看向师弟,范远却是笑着上了前去。 “小弟。” 范远和祥的笑着,俯身下去,摸动孩童的头发、捏起他通红的嫩脸,“你是叫做‘范逸’吗?” “是啊。” 范逸答曰、顿时更加疑惑,“你怎知道我名字?” “哈哈…” 范远笑着,眼神间尽是宠溺,“小弟,我是你堂哥‘范远’呀!” “啊!你就是远哥?!” 范逸听得大惊,“就是…娘和奶奶整天都念叨的,那个出家当了道士的远哥吗?” “是呀。” 范远笑道,“你爹娘和奶奶在家吗?快去叫他们出来吧…” 第二十八章 士商之辩 小男孩“范逸”奔回屋里,不久,便有一青年妇人和一白发老太先后走出,正是范远的婶婶和奶奶。 几年不见,三人相认出来后,当即都激动的上前拥在了一起… 范远随即带着师兄一道进了屋。 众人在小堂落坐,婶婶给大侄及其师兄倒了茶。 小弟是个坐不住的活泼性子,见到传闻中的远哥来了、也仍继续到院里舞剑玩耍,剩下四人则是边饮起茶,边开始叙旧聊天。 见屋里有植树栽花,得知小弟仍买得起玩具、上得起学、年年有新衣,奶奶一家目前在乐国生活并不困难,范远便也就放了心。 婶婶一人目前在城里织染坊工作,不过那点微薄收入,其实支撑不了一家三口、尤其是小弟上学的开支用度。 继续听说,才知是范远的爹娘时常派人有寄大把巨额的银票过来。 虽也是常年不见,且也不知自己的这对大儿与儿媳都在外做些什么,但得知他们依然平安,且还能挣得大钱寄来,范奶奶也就不多担心了。 范远自己听得也很奇怪,从小到大都不知爹娘在做些什么。 然而在问到叔叔时,婶婶和奶奶却是神色瞬变了… 细问才知,原来自从被强迁到乐国后,爷爷在奔波路上过世了还不算完,到了寅城后,寅侯还强征壮丁入伍,不顾范远的叔叔已是这家唯一的男人、也照给捉了去,做了乐国士兵。 至今已三年,即便前线早已停战、久无战事了也依然杳无音信,从未回过一趟家。 早些时候,婶婶还常去幕府城与军营打听,皆不得其所、失望而返。 后来,历经漫长的时间,婶婶和奶奶便也放弃了,做好了面对最坏下场的心理准备,已在里屋给这父子二人立好了香炉与牌位… 范远听闻,默然起身,在师兄的随同下进了里屋。 里屋,果然摆放好了爷爷与叔叔的牌位,范远与师兄遂各取来三支香,先给爷爷上了香祭拜。 随后,范远则是没有祭拜叔叔,对婶婶与奶奶说,自己会尽力找到叔叔的下落,在如实掌握确凿证据、得知真相前,是不会放弃的。 婶婶与奶奶脸上淌泪、各自点头应允,心中却皆已以为是希望渺茫了。 之后,众人又回到小堂继续饮茶聊天。 当问起范榑二人将在寅城待多久时,范远则答曰,目下还有使命在身,还需奔走四方,尚不能久安度日。或许在此探望过奶奶一家,过数日后便会启程离开了。 婶婶与奶奶闻罢,便也点头同意。 方今乱世,得见一面已是满足,久留相伴是不敢妄想了。 …… 不久后,寅城,某间餐馆内。 晚饭时间,餐馆大堂渐渐聚进了许多本城的或南来北往的客人,每逢此际,便到了是前厅后厨皆最是忙活热闹、最是生意活泛的时候。 在一众皆着朴素布衣的客群中,有对穿着同样玄色、印着同样图徽的简衣的男女却是有些显眼特殊。 那男子右臂上一副样式怪异的木制护具,更吸引了不少目光。 “我瞧那寅侯府上,也没别家士子呀。” 女子眼神淡漠,边夹着菜肉、边还在抱怨着适才所遇,“他怎就看不上咱们呢?就算不说治民,随他打仗吧,那咱墨家本家的机关术、守城术和兵法之类的,不也比他的那些打硬仗、笨方法强上许多吗?” “阿筠,出门在外,谨言慎行。” 兄长叮嘱道,“此城可完全是他寅侯地盘,尤其当下咱们还在客栈这等人流密集之地,就更得小心了。” 与此同时,就在兄妹俩边用餐边交谈、未及注意别处之际: 餐馆正门前,风听雨领着一二十个商队家丁,踏上木阶、走进了大堂,直朝向了柜台去。 初次遥涉千里来到此地,她也是一路打听才找到了这间城里最大的餐馆,决定带着家丁们尝些乐国的特色菜。 榑道长的符纸她也由车上撕了下来,直接贴在了身上。 随意在小二的推荐下点了些菜后,风听雨便与家丁们找了几处正好还空着的桌位,走了过去、各皆盘坐以待。 而此时,她与那墨家女子“阿筠”,只相距了不到一桌的距离。 身后墨家男女的交谈声,一字不差的尽入了其耳… “那又如何,我也没说错吧?” 阿筠继续不服气道,“哥你跟他辩论兵法,沙盘推演,他可是都完全比不过你的,每每理亏词穷,便拿什么‘经验’、‘阅历’压人说事。” “那就算要说他经验吧,我也不记得他打过什么大仗呀?” “最多就三年前,突袭了一次炎国,就这,还被人炎国打回来了,最后还是维持原状,枉耗了多少兵力民力…” “真是…就算这什么大争之世,不说咱墨家的什么‘非攻’思想了吧。” 阿筠抱怨道,“他,但凡肯招一个百家士子,听他谋划,去若什么当年那谁写的兵法般,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了,还据守此城,还空耗着乐国国力吧?” “即便如此,也不可轻易说得呀,祸从口出知道吗。” 兄长再三劝导道,“再有,你说这十六字,你也知是某部兵法所出,那便不能把他们‘打硬仗’的不当做‘百家思想’之一呀。能写得兵法、尤其还成了传世巨着的,其实都可归为‘兵家’一门。而兵家一门,同样是在各国出过不少能师名将的。” “兵家?那我当然知道了,可我不觉得他算。” 阿筠继续道,“他要真学到了一星半点的兵家思想,也不至于连墨家的哥哥你都辩不过,他这就是…” “哎,小姐!” 正当兄妹二人还在“祸从口出”时,终于引得了不远处的风听雨注意,令她转身叫住一声,打断了阿筠的话语。 阿筠转回头见状,疑惑不已。 “你们说的这么些百家思想,我读书少,也少有关注。” “但听你们所言,你们该是墨家子弟吧?” 风听雨说道,“先莫说什么伐谋、伐交、伐兵…伐这伐那之类的了,我就只想问一点,这打仗本身,它究竟有什么好?凡有战争,必有死伤,生灵涂炭,民生凋敝,多少百姓家庭要支离破碎?我其实一直以来都搞不懂,为何你们这些百家士子,总喜欢给各国王侯出谋划策,教他们如何打仗呢?莫非他国士兵便不是人,他国士兵便十恶不赦是么?” 此间,兄妹二人皆已认了出来,这小姐及其身后众人,似乎正是适才给寅侯送药材的“渊国风家”人。 风家大名他们早有耳闻,然在他们看来,但凡医药世家,便最逢是战时能做得更多生意、能大发其财的。 那这个刚做了庄主的风小姐,为何还要说他们呢? “这位…风小姐猜得对,我等正是墨家子弟。” 兄长先是作揖、礼貌的回答道,“在下‘屈杉’,这是舍妹‘芈筠’,我等是当今墨家巨子‘修豫离’大师的亲传弟子。其实风小姐所说确实有理,但此事不可偏概全,因为当今百家思想中,其实唯有我们墨家是…” “喂,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然正当屈杉还在礼貌着时,芈筠却是直接摆出了脸色,“你刚才不也给那寅侯送你们的药材吗?还跋涉千里来送,还不要钱呢。” “什么?!” 话音刚出,屈杉和风家众人顿时都惊住了。 “你、你怎知道的?” 风听雨站起了身,目露惊疑。 “你管我怎知?” 芈筠也颇不输阵的一同起身,甚至走向了风听雨面前去,盘当面继续说道,“呵,我只知,那满满几大车药材,甭管是什么鹿茸、灵芝,还是什么大补灵丹、外敷伤药。到那寅侯手上,他是自己用,还是分下去给他的将帅用,岂不同样是助他军威、给了他打仗资本吗?你凭这还说我们?” “你小妹子,知道些什么?” 风听雨登时也显得有些激动急切了起来,“我们只是在家里接到了订单…他信上只留地址,也不透露姓名,我们到了他幕府前都才知是他买的。那我们医药世家,有人下单订了药材,自然给买家送来了。我们只是做生意,他凭着军威、赖下尾款,岂是我等能预料的么?他拿了药材去做什么,又岂是我等能控制的么?莫非有人持刀杀了人,朝廷官府便要把铁匠铺卖刀给他的师傅给捉了去么?如此简单的道理,你读书人也不懂?” “呵,强词夺理,所以说呢。” 芈筠越说越是过分,“先师有理,士、农、工、商四民,你们这些做‘商’的排在最末,不无道理!更何况如今这世道,你们居然还专卖药材,历年每每有战,便定有大量死伤,我就不信,你们风家没发过一笔战争财!” “你!” 至此,便不止是风听雨听得怒了,座后的商队众也纷纷拍桌、站起了身来… “小妮子,你什么意思?!” “你再说一句!” 被赖掉尾款已憋了他们一肚子闷气,现今还被这群“百家士子”这样羞辱,这任谁能忍气吞声? 这等阵仗,顿时是惊动了整间餐馆大堂。 所有其余食客及柜台后的小二们,都看向了这边,然却皆忌惮于人多势众,一个不敢上前劝阻。 屈杉见状不妙,放下筷子,缓缓也站起了身。 “怎么,我哪句说错了?” 也就芈筠仍一味觉得自己有理,便是就算面对着对方二十来人,也敢昂首挺胸、气焰盎然。 “你觉得我说错,你倒是解释看看呀!” “你…” 正当两个女子针锋相对、毫不相让,餐馆内气氛焦灼危急、仿佛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二位,二位…” “二位姑娘息怒…” 却见餐馆外,两个负剑青年男子登门进了大堂、连忙开始劝和,当中一个背了杆玉腰长弓,正是换上了常服的范远、榑景明两师兄弟… 第二十九章 墨家兄妹 范远和榑景明循着符位一路找来,还在餐馆外的街上,便听到了里边两个姑娘激烈的争执声、见了一二十个家丁们齐刷刷站起。 在人流密集的餐馆里出现这样一幕,实在难令周围食客、小二、百姓们不受一番惊动。 若非他二人上来劝了和,怕是要餐馆老板亲自出现、去叫幕府士兵前来清场逐客,惹得大家晚饭都吃不成了。 见二位道长到来,小姐又一时确实语塞理亏,风家众便不再与那墨家女子计较,各皆安坐了下去。 那女子则仍是副气势傲然模样,见是自己说赢了,便也回了原座,坐进了与兄长一桌。 随即,菜未吃完,便见那兄长此时也站出来,走到风家众面前: “实在抱歉,适才惊扰了诸位。” 墨家男子向风家众及范榑二人躬身作揖道,“小妹性情刚强激烈,常不顾场合、直言直语,冒犯了诸位,在下屈杉,就在此替小妹向诸位赔不是了。” 风家众皆作揖应过,没有言语。 “你是墨家子弟?” 然曾在山上饱治经学的榑景明此时则是两眼放光,站起了身,似是认出了他兄妹二人衣装。 墨家自创派祖师始起,便秉持强调“兼爱”、“非攻”、“节用”、“天志”等理念,极力主张和平,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 据他所知,总院位于乐国的墨家学派与他们道家,可说是一座天平上的两个极端。 然虽说极端,却正所谓是同一座天平,乃是有所同亦有所不同。 譬如,两家皆不喜战乱。 包括天门山在内的道家众派的选择是避世,不去主动干涉、一切随顺自然。而与隐世不问天下事的道家不同的是,墨家则会出动自己的力量去主动干涉,以实现所谓的和平。 道家找到了沟通天地的方法,探索出了神奇的多方道术、符术、奇术,能制法宝、修内力、炼灵丹妙药,更传言曾有能悟道大成、渡生死大劫者,突破了凡人的百载寿限,成了长生不老、逍遥自在、无所不能的仙人。 墨家却是不在乎这些,而是将研究的方向专注到了一些即使是所谓的凡人们也皆能触及到的,为“和平”而可以做到的方面,譬如木甲机关、数学、工程学、守城术、战争器械、兵法、各种毒药的配制与投放等等… 可谓是包罗万象,一样神奇之至。 再加上墨家又常出侠客,游历七国,以各自方式传达墨家思想,以一己之力保各方和平,最多时几乎到了凡世有侠客、十有六七是出自墨家的程度。 因此,黎朝七国与诸子百家即便思想不合,也皆十分敬重墨家。 墨家思想被称为“显学”,墨家学派也不受乐国及黎朝朝堂的管控,得以自行研究发展。 “是。” 屈杉点头应过,却是眼见着来劝和的二位小兄,有些疑惑。 “那太好了,真是不‘打’不相识呀。” 榑景明笑着、主动去握了屈杉的手道,“我是炎国道家弟子榑景明,这是我师弟范远,我等是随同风家商队到寅城来的。” “道家?” 与对方相同,屈杉、芈筠两个墨家弟子听到,也来了些兴趣。 “是,不知屈兄可否容我等入座,一同详谈?” 范远此时也笑言道,“就当是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吧!我也对墨家有许多兴趣,好好交流一番你我两家思想,如何?” “好哇。” 许是确有兴趣,亦或是为了降一降适才争执后双方的尴尬气氛与火气,此时,风家众也任由二位道长坐到了墨家兄妹那边去。 范榑师兄弟坐进到墨家兄妹对面,四人便开始了交谈。 …… 外人对道家的固有印象,都是隐世避祸、从不干涉山下事。 兄妹二人对他们门派里修仙相关的东西没有半分兴趣,先问起的自是为何会跟着一支商队旅行。范远自是向二人解释了是自己幼时出家上山,俗世的家人们就在此城,多年不见,而如今下来探望、师兄前来陪同。 问到这对墨家兄妹为何来到寅城,屈杉便答曰,主要是出来传扬墨家思想、寻找可供他们施展与实践毕生所学之处。只可惜今日在这寅城碰了壁,这寅侯作为乐国军权的一把手,想的尽是如何攻城略地、开疆拓土。 不顾民生艰辛困苦,不满足当今现状。 墨家守城、和平、非攻等类思想,他是百般抗拒。 不过天下之大,兄妹二人也相信,多得是他们容身之处。 同时,他们也会遵循恪守墨家的理念,尽力保七国间的和平,顺便依天下之大势、出来查找一番江国公主姜元夕的踪迹。 说到这,尚管不住嘴的范远便又说了,自己与师兄也是从炎王处接了王命,出国来找王子禹的。 当然,同时失踪的公主元夕该是也有许多他的线索,找她也能算得半个目标。 芈筠随即疑问起,道家弟子为何会主动下山干涉这些江湖俗事,尤其这应该是他们最不喜欢接触的诸侯王公间的事。 范远则也解释了说,正是自王子禹失踪后,炎王广发请贤书、还有一封送到了他们山上,给到了掌门师父手中。 师父不欲出山,便派他二人去炎都孟阳回信推却,顺便让他范远过来探望家人,也就有了后来这两月多以来的故事…直至今天。 自从在炎国一处郊野客店亲眼见了“行侠仗义”的一幕后,自己便对侠义萌生出了许多向往,助炎王,助风家,他们便皆这样一路走来了。 此间,风家在渊国的处境与遭遇,也经由他二人之口、让墨家兄妹了解了到。 见到眼前两个道士不同于其他道家弟子,甚至还与他们的“任侠”理念契合,以及风家也并不同他们想象的寻常商人那般唯利是图,墨家兄妹随即对他等众人也有了许多改观。 唯独那妹妹芈筠尚拉不下脸面去亲自道歉,众人便也不多强求。 交流到这里,师兄弟才想起一个最基本、也是最奇怪的问题:二人称是兄妹,却为何并不同姓? 经屈杉解释,这才得知: 果然他二人非是亲生兄妹,而是早年间历经战乱、成了孤儿,相依为命,也就互相认了这个兄妹。后来被墨家收留,便做了墨家弟子,直到今天。 后边的风家众听得此事,一时便也少了许多敌意。 …… 待墨家兄妹吃饱喝足、起身欲离,范榑二人乃至先前还在同他们争执的风听雨也皆起了身,在餐馆门前与他们告了别。 随后,范榑二人又坐回到风家众中,与他们交流。 至此二人才知,原来令他们跋涉千里的这笔大单的买家,正是那个三年前偷袭炎国,强迁百姓以致范远与爷爷永别、奶奶一家被迫定居乐国,又将叔叔强征入伍、失踪至今,今日还拒绝了墨家思想的军侯——寅侯。 再得知了巨额尾款竟被他赖掉之后,顿时,范榑二人便对此人印象是更为厌恶了,即便还未曾见过。 然而,在说到寅侯那个打算代替尾款的提议时,风听雨却保持了缄默。 在这一点上,她则是比那芈筠、还有二位道长都成熟许多。 餐馆人多眼杂,不可多言。 只知这个提议风家绝无可能答应的范榑二人虽有好奇,但也不多过问,只与他们问起了接下来的打算。 如不答应,风听雨只得带商队暂留寅城,先等等他寅侯能否把货款催到。 范远得知,便也点头应下,自己就打算先在寅城陪伴奶奶一段时日,之后再继续上路去找王子禹或公主元夕,榑景明也点头示意陪同。 随后,风家众也各自吃饱,风听雨带着众家丁、表示了要去探望一番范道长的奶奶,范榑遂欣然引路。 …… 不久后,范奶奶家中。 商队一二十余众带了些衣物、玩具、书籍来到此地,赠给了范奶奶一家,探望了奶奶与婶婶的同时,也与他们讲了范道长前段时日帮助他们的事迹,对他们表示出衷心的感谢。 范远自己不受这些赠礼,但奶奶和婶婶需要,便也不替她们客气。 奶奶得知则是喜笑颜开,自己的大孙虽出家十八年,但一下山便是这样一个乐善好施、义勇相助他人的好孩子,也对风家众人是连连道谢。 见到双方和善的态度和笑容,范远不免是心头一暖。 此时的他,也终于感受到了一些自己选择了“侠义”的意义所在,而非只是去盲目追从了。 在与奶奶及婶婶交谈完毕后,风听雨也不再多作叨扰。 得知二位道长依然十分关心,便在他们的带领下,来到了范奶奶宅上最深处的一间房间内,互相对坐,表情严肃。 几个家丁照范远的意思守在房门前,不让奶奶与婶婶听到。 “那家伙…是这样说的。” 风听雨神情凝重道,“他希望…我此番回去,代表风家与郤家联合,悄摸陈兵北境,他在西边与我们呼应。而后,我们两国军队同时进攻汕水关与炎东,使炎国两端受敌,首尾不能相顾…” “由于我风家是目前渊国极北之城,以他意思,照此攻下的炎国土地,尽可纳为风家经营,这等利益,自然远胜一笔药材尾款。” “我…唉。” 风听雨叹道,“先且不谈能否打赢炎国了,即便打下了,那如今风家面对郤家,一把刀也守不住,如何守得百里疆土?我就算听了他的,不也是让自家背上恶名的同时,还给郤家得利吗?更何况炎渊多年盟好,我怎可能学他一样使出‘偷袭’这等手段呢?” “这!” 范榑师兄弟二人听了,登时也皆震愕不已… 才进寅城不满一天,便听了这样多恶名,这寅侯究竟是怎样一个战争狂人? 第三十章 天元雄视 听了风小姐讲述,范榑师兄弟也瞬间明白了为何不可答应。 这等“利益”或许听着诱人,实则任何一人来看,皆看得出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 若陷了进去,风家必是万劫不复… 不论成与不成,任何一国的军队皆能得一个正当理由来讨伐风家,使风家沦落到与十九年前前辈薛家相同乃至更甚的下场。 在交流完此事后,风家众便由二位道长送出了范奶奶宅邸,要回他们下榻的客栈休息去了。 范远与师兄自然是住在奶奶家,无需再去别处。 …… 翌日,四月廿二。 清早,范奶奶宅,前门小院中。 “嘿,哈!” “嗯…不对,小逸,这样歪了。” 时辰尚早,裹一身素衣的范远与范逸兄弟俩便已出现在了小院里。范逸挥着他的木剑玩具、在远哥面前摆舞,范远则是在一旁教导、矫正。 “你瞧,若是这样出手,很容易便站不稳了。” 范远执一根随手地上捡的树枝,只笑着轻轻拍了拍小逸的腰后、便果然见他摇晃了起来,“所以,若是朝这个方向出招,便要这样击刺,这样转动手腕…”说着便开始给小逸演示。 小逸神情专注看着远哥的动作,顿时两眼放光、恍然大悟。 “若是挥斩,那便要由下及上,这样…” 范远随即由变了招道,“这样撩、抹,再稍使力一挑,便是灵活省力得多了,看到吧?还有注意,是得从腰部发力,腰马要扎实,所以两腿是万不可踩错,明白吗?” “嗯,明白,远哥!” 范逸笑着点头道,“是不是像你和榑大哥一样出家,就能学到许多厉害的剑法了呀?那…我能出家吗?” “呃,是虽然是,但…” 范远闻罢,遂停下舞剑、蹲下来平视着小逸道,“远哥可以接着教你剑法,但小逸你…可不能像远哥一样出家了。” “啊,为什么?” 范逸听得脸上表情是疑虑、讶异与失望交杂。 “因为…范家已经有远哥一个道士了。” 范远耐心解答道,“而你娘和奶奶现在寅城,家里只有你一个男人了。你若是走了,还有谁来保护和照顾她们呢?你也慢慢长大了,可要懂点事了。要多读书,要明白自己的责任,知道吗?” “这…好吧。” 自小起便很崇拜远哥,范逸此时很容易便被说动了,但神情间却是还有一丝疑惑,“可是…娘和奶奶说,远哥你是十八年前就出家了,而我今年才十岁,那…远哥出家的时候,家里不也是只有你一个男人吗?” “傻孩子。” 范远随即笑着摸了摸范逸的头道,“那时爷爷和你爹还在呀,怎算得只有我一个呢,哈哈哈…” “噢!哦,哈哈…” 范逸遂又是副恍然大悟模样,与远哥一同大笑了开来。 正此时,只听一阵脚步声,便引两人皆转回了头去,原来是一身素衣的榑景明也起了身、走出到了院子里来。 “师兄早。” “榑大哥早!” “嗯,早啊。” 三人互相打过了招呼,便见榑景明开始穿鞋、一副要出门的模样,范氏兄弟见了则是一脸疑惑。 “噢,我去…找个茶馆,吃些早点。” 榑景明见兄弟俩表情、随即笑着解释起来,“瑶光楼应该开不到乐国,可咱们不是还得打探许多情报吗,我去找个寅城的‘瑶光楼’,张着耳朵,随意听一听八方消息,多少有些助益。” “是吗,那我也去…” “啊,远哥!你不教我练剑了吗?” “啊,这…那师兄你先去吧,记得写张定位符,我稍后便找你去。” “好。” 范远被小弟留住、教他练剑,榑景明随即穿上了鞋、便独自出门,上了街去。 …… 寅城虽在乐国极东、临近边境,但作为军事重镇、常年治安严整,偏巧又处于乐国少有的水草充足、交通便达之地,再加上三年前有不少炎国百姓迁入,使此城也成了几乎是乐国境内第二大的繁华城池,仅次于乐都。 过不久后,上午,城内某间茶馆里。 大城池中的最大茶馆,自是客流涌动非常,榑景明一路打听着寻到此处,仅才上午,馆里便已来了许多食客、足够热闹。 “天元!” “黑子,天元!” 一局以棋运昭示国运的“大盘灭国棋”已在大堂展开,更招来了不少热闹,两个棋手不知是何方神圣,先手的黑子直接下在了棋盘的最中央位置,引得观众中一阵喧哗。 “哪有人第一手下天元的…” “四面漏风,不易活呀…” 榑景明看不懂围棋,但却也在观众交谈中隐约听了出来,这是两方棋手各代表七国中的两国、在棋盘上过招。 今日这局,便是乐黑宣白,以博弈代表了乐、宣两国的战场厮杀。 “我看未必。” 在一众嘈杂中,却听得榑景明身边、一位同在茶馆落座的少女开了口道,“中枢之地,辐射四极,雄视八方,未必难活。” 话语声所小,这番言论却引得周围不少人、包括榑景明在内,也皆好奇的看向了她去。 然见这个少女,榑景明却只觉十分眼熟、似曾相识… “什么狂妄言语呀…” “哪来的小姑娘,看得懂棋吗…” 在一众观众皆转朝向了她的嘲弄话语里,少女却只是摇头闭眼、不作理会,只淡然道:“诸位只管观棋,无需理我。” 说罢,遂只独自饮起了茶来,不再言语。 接着,众人又继续观那棋局。 白子直取左下三三,黑子则占了右上星位… 榑景明眼观着棋局,心里却反复回想着这少女,时不时还转过头去瞥她一下,似是想仔细将她认出。 却是实在无奈,不论怎样也想不起来。 …… 随着时间流逝,大盘棋局上一黑一白的过招逐渐呈现出了明显的形势。 白子取利,攻坚占位。 黑子取势,不计得失。 没有根基的黑子很快被攻术凶厉的白子步步蚕食,一如观众们起初所喧哗嘲弄的般,逐渐失势。 最终,便见那黑方一声叹息过后,起身躬拜,认输投降! 白子,胜! “哎呀,我就说太狂妄了吧,这第一手天元可不能乱下…” “笑话,在乐国下棋,竟敢让乐国输了。” 在一众围观者持续的嘲弄中,那位“先手天元”的黑方低着头,神色黯然,表情惭愧的退出了茶馆。 这局棋不算难懂,因而也没人去请白方解棋。 因而在下完了后,白方也只退下、隐入人群中,点了茶喝,一众侍女上到台前,将挂在墙壁上的大盘棋子一个个收了下来,装回坛内。 此时,却是有人看向了那适才放话的“狂妄少女”去,不禁也嘲笑起她来: “小妮子,你没走啊?你刚才不是还说什么‘雄视八方’吗?嘿嘿,怎的这黑子还输了呢?” “对啊,你不出来帮他给个说法吗?” 又是一阵聒噪,只见这少女仍只是闭眼摇头、饮茶嗤笑。 “嘁,装什么呢…” 没有热闹看,也等不到回应,许多观众饮完了茶、便也趁此时下楼离开了。 榑景明则仍注视着这少女,依然觉得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 然而,未久—— 却见同在原先繁杂的人群当中,此时是有一高大青年男子站了出来,捧着壶茶,主动靠近到了少女桌前,盘膝坐下。 这张脸,他榑景明倒是一眼认出,再熟悉不过了: 罗沉,罗大哥! “小姐,我对这围棋不是很懂,更不懂这什么‘大盘灭国’了。” 只见罗沉边主动给这少女斟茶、边问起了话来,“我…不是来笑你的哈,我是诚心想问,为何适才人人只觉那‘天元位’下得不对时,你要那样说话呢?说实话,我还挺好奇的。” 比起罗大哥又为何出现在了此地、更同样好奇着这个问题的榑景明于是只在旁静观,没有前去相认。 “很简单呀。” 少女接过罗沉倒的茶、嗤笑着解释道,“这位大哥,围棋这玩意,说来其实不难。其间奥妙,就在于那‘围’字。” 罗沉疑惑:“‘围’字?” “对。” 少女解答道,“世间万物环环相扣,相围而生,如同棋局。民被官围,官被君围,君被国围,国被天下围,天下被宇宙围,宇宙又被造物围…最终,造物又被芸芸众生围。” “此乃棋道,亦是人道,天道。所以,棋以围而名,合乎天地万物法则。” “适才黑子下天元,是乃重势而不重实,实为格局问题。本来,势高则围广,势卑则围小。” “黑子原先下得颇有番大局势,可惜眼光有余,耐心不足。不过几招,便转而又与白子处处纠缠,从而一步错步步错,荒废了自己妙绝的起手。” “只能说…是自断活路。” 少女竟还真解说得头头是道、似还颇有番道理,“若换做我,同是先手天元,便绝不会轻易急迫上当,中了这等简单埋伏。” 倒是此刻,原先还在此嘲笑她的观众们却皆不见了踪影,听不到这番解答了。 “原来如此…” 罗沉作出恍然大悟状,旋即作揖、礼貌问道:“敢问小姐贵姓大名,是哪家学派高徒?” “哈,这位大哥多礼了。” 少女随即恭敬回礼道,“在下免贵姓子,名显,是阴阳家弟子。” 阴阳家,子显! 听到这几个字,榑景明是登时惊醒、瞬间想了起来,难怪眼耳皆熟,原来果真是见过! 尽管只有一面,那晚又短暂匆促,可有此等遭遇、便实在是难令人轻易忘记… 第三十一章 四方齐聚 罗沉抚颔道:“喔…子姓,如此说来,姑娘是启国人了。” “是…也不是吧。” 子显摇头道,“我确实生于启国,但自小在渊国长大,能写能说的也都是渊国语字,该说应更算是渊国人。” “原来如此。” 罗沉笑道,“听罢姑娘一番高论,又是东边来人,这般看来…姑娘之所以来到寅城的缘故,便也就…是‘那个’了吧?” 说着的同时还抖了抖眉,言语间似有些隐晦之意。 这倒令正在旁静听的榑景明是疑惑了,罗大哥这是在说什么? “莫非…大哥也是同道中人?” 子显疑问罢,片刻,便伸手回身后的包袱中、取出来了部深蓝色封皮的线装书籍,摇动着展示给罗沉看。 罗沉点头:“不错…正是。” 子显微笑起来、神情间有些兴奋:“那敢问大哥又是贵姓大名,哪派高徒?” 罗沉答道:“免贵,姓罗名沉,法家势派弟子。” 法家弟子?! 榑景明顿时听得又更是懵了。 就凭他们与罗大哥见过的两次来看,明明该与那卫尘风卫兄差不多、是个仗剑武林的江湖侠客吧? 这是何时又冒出来了个“法家势派弟子”的身份? 而且,当初在风於邑城外,他们师兄弟二人明明也与罗大哥提到过这个阴阳家弟子子显,为何罗大哥今日得见,竟也无任何别样反应,而是真如初次得见般呢? 还有这子显,之前不是说去响应炎王“请贤书”了吗,如今仅过一月有余,为何出现在了寅城? 莫非是与那墨家兄妹相同,被拒绝了? 而他二人彼此不言而喻、仿佛已互相通懂了对方般的,所提及的“那个”,又究竟是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 “师兄!” 楼下大堂门口,范远一走进来便看见了坐在二楼廊台边缘处的师兄,直接高声叫了出来。 这一叫,是既突然惊醒了榑景明,又引来了包括罗沉与子显在内的一些茶馆客人、皆应声直接看向了他去… “哟!范道长!” 只见那师兄还未回话,罗沉却是先已倚在栏边、招手向下边的范远打了招呼,随后也沿着他目光,这才注意到了榑景明就在身旁不远,“哎呀,榑道长原来也在呀,刚才怎的一直不吱声呢?” 楼下范远见状先是惊愣了住,榑景明则是扶额无奈,师弟的偶然出现、打断了自己本打算继续下去的“偷听”。 子显则注意到两人的长相,又联想起罗沉对他们“道长”的称呼,很快也回想了起来… 那晚俞岭关前之事,她始终是有些惭愧,遂暗自低下了头。 愣了许久,被罗大哥再叫了一声,范远才终于惊醒,于是找到楼梯、直奔上了楼去。 榑景明也应时起身移步,四人是直接在同一桌聚合。 …… “师弟,这位是阴阳家弟子,子显。” 榑景明一时间表情有些无奈,“你…还记得她吧?” “啊?!” 范远、罗沉则是听罢,登时皆作大惊,都同时想起来了某些事。而此时的子显,却是自觉比三人都要尴尬。 三人皆仍记得,却皆不好开口先提那晚之事。 “这可真是太有缘了呀,三位小弟小妹。” 罗沉于是大笑道,“咱们这算是各自遇见过对方,又遥隔千里,一同在这寅城碰面了!不过…也不怎么算是吧,毕竟你们为何会在寅城,我好像都知道。只是没想到…竟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呢,嘿嘿。” 确实,罗大哥知道范奶奶一家在寅城,适才也与子显互相沟通过了什么。 “罗大哥又为何在此呢?” 榑景明随即问道。 “哎,这个不急问我,我更关心你们。” 罗沉则是反客为主、先问起了范榑二人道,“之前听说渊国许多家风家医馆都关门了,风荷鹿庄也排起丧期、闭门谢客,不做生意了,你俩在此,那…有找到那风小姐和她商队吗?” “有的,罗大哥。” 范远答曰,“我等在新梁遇到了商队,之后…一路送他们回了庄里,只不过刚好那位二庄主接了笔大单,又派商队出发。而买家刚好在这寅城,我等就随同跟来了。” 想起新梁那夜之事,范远自觉事重,便是简略了言辞。 “寅城,还是大单?” 罗沉疑问道,“谁在这等时候跟风家买药?莫非不知…” “不是别人,正是寅侯。” 范远应罢,转头四顾了一阵,遂细声对罗大哥与子显继续道,“而且…尾款还被他赖掉了,现在风家商队也只得全体暂住寅城,等他尾款。” “啧。” 罗沉闻罢是蹙眉长吁,深感无奈。 子显则是听得风家的遭遇,神情一时有些凝重了起来。 如是常人,或许会以为她在为风家感到悲悯。然范榑二人却看得出,她定是想起了有关瑶光楼的事。 瑶光楼既然称她为叛徒,那她定曾是瑶光楼成员! 那么…她究竟是为何叛逃?那夜追兵们口中所说的,将她当做养女、教了她一身本事的,又究竟是何人呢? 此等问题,向她本人或许是问不出来的,更何况如今还是大庭广众。 再是挂虑,也只得先暂放心底了。 “那罗大哥呢?还有子显姑娘。” 榑景明遂继续问道,“你们为何聚在寅城呢?刚才你们提到的‘那个’又是什么?” 罗沉与子显相视一笑罢,随即,便见子显开了口。 “二位道长…没听说吗?” 子显靠前身去、向二人解释说道,“启国纵横家大家‘李夫子’大师,近日将要来到寅城学宫,公开讲学,宣传他历时七年刚完成的着作了!还迎候百家学子向他请教,在此交流争鸣呢!” “之前我只知大师他云游七国讲学,从来不知走到何处,总是晚他一步,如今终于掌握到确凿消息,就赶到寅城来了。” “过几天,城里应也会聚集许多百家学子了。” 子显神情越说越是兴奋、逐渐对二位道长已不觉尴尬了,“这可终于是个我能见他尊容、向他请教的好机会了!” “纵横家李夫子…” 说到此人,范榑二人顿时也都想了起来。 那夜子显行李洒落一地,掉出许多书籍,师兄榑景明认了出来,当中便十有八九是这李夫子的书。 这李夫子明明是纵横家,身为阴阳家弟子的子显却这样热衷。 如今更为了见他一面,从炎国用不知什么方法跑到了乐国来…这也是令二人始终挂虑疑惑的。 “对,而之前从未与你二位提过,你等是有所不知。” 罗沉笑着主动解释道,“其实你们罗大哥我,是个如假包换的法家弟子!法家三派,法,术,势。我便是师从势派的。如今李夫子要来寅城讲学,我可是也想见见他,向他讨教一番!” 接下来不出所料,便是范远的惊讶了。 他与师兄先才的想法完全相同,根本想不到罗大哥竟同时还是个法家弟子… …… 不问瑶光楼有关的事,二人遂问起子显到炎国之后经历了什么,是否有去找过炎王,炎乐边关封闭她是如何到的乐国之类。 子显则是终于忍不住,就那夜对二位道长的冒犯、向他二人鞠躬道歉了。 那夜遭遇其实也令范榑二人皆有所成长,更提前接触到了瑶光楼的真相,便也早已不再挂怀,就搀扶着她起来了。 随后子显说到,进了炎国后,她找到天门山下、买到了与二位道长所乘一样品质的好马。 接着也去了炎都孟阳,响应请贤。 而后,果不出范榑所料的是,已历百年从来严信法家思想的炎王并未接受子显,不仅没有一官半职,就连顺便请她找王子禹的红玉玦也没有多发她一个。 之后,她便一直住在孟阳,直到前不久得知了这一消息,才从孟阳南下王畿,与风家商队的后半段路相同,经由商泽关西进,最终抵达了寅城。 汕水关封闭,罗大哥也是由这条路来。 得知大家皆是同路,却居然又不曾路上偶遇,而是到了城里才遇见,照此想来也是有些奇。 接着,四人再聊起了些如百家思想、王子禹与公主元夕下落等的其它事… 直到各皆吃饱喝足,便互相告别了。 不知是出于怀疑还是他故,今日一面及至此番告别,范远皆下意识的再未与罗大哥提及更多自己的事,如自己被强征入伍、失踪的叔叔等,也未邀请罗大哥去见奶奶一家,师兄榑景明也看出了此端。 在他们眼里,这位罗大哥仍是谜团满满… 不知不觉间,罗沉曾留信教给他们的“江湖经验”,却是让他又亲身给两个小道士逐渐学会了。 …… 往后几天,范榑便长住在范奶奶家中。 二人虽也仍常出门、在各处茶馆探听消息,却是已不曾再偶遇过罗大哥、子显姑娘与墨家兄妹。 这几天里,寅城也果然聚集了许多各家学子。 市井巷陌间,读书人打扮的人是逐渐远多于了各式样的商人、工匠、农民与士兵,且是越来越多。 看来罗大哥与子显姑娘所说,该是也不假了。 二人偶尔也会去一趟客栈,找风小姐及商队众询问进展,所知也皆是未有任何答复。 众人皆以为,再照此下去,钱应该是要不到了。 若是带不回尾款,风家要如何得以回去?回去了又如何交代? 这样一想,这是否又可能是二庄主提前与寅侯沟通过的一个计划,目的正是故意拖欠,让风小姐拿不到尾款,回去了也拿不出钱来…致使在众家人面前失势,从而再难争庄主之位呢? 若是如此,这位二叔便是也不简单了。 在此事上,二位道长也着实再帮不到风家什么,便也只有长叹了。 终于,六日过去,时至四月廿八… 第三十二章 百家学宫 四月廿八,寅城。 这天上午,南来北往汇聚在城中的百家学子、男女老少,纷纷聚集到了正东门去,引得满城是热闹无比。 早早无事的范榑二人也被这热闹引动,跟去到了附近。 “哟,二位。” “二位道长。” 繁密的人群中,几天不见的罗大哥与子显姑娘突然现身、轻易找到了他们身旁,二人正有许多疑惑想问,却奈何是人群太过嘈杂,即便说了什么也会很快淹没在人声当中。 街道两旁,两簇人群间的各不同处,风家商队众及那对墨家兄妹,此刻也都汇了过来。 究竟是何故令如此多人汇集在此? 莫非…是李夫子大师来了? …… 终于,随着沉重木板门轰隆隆打开,门外,一支骑队进了城来: 领头者骑一匹高头大马,手举一杆大纛,旗上是梅色为底,白色漆着一个古老、复杂、却在场十有八九皆认得出的威武大字——“黎”。 黎字旗后一对人马,皆持一丈长的大使节杖。 使节杖后,是一对接一对持长戈的甲兵护卫,看来的确是护卫着什么重要人物进城来了。 继续望下去,长戈护卫排列到了约十余对,仍未见到其人进城。 如此已是天子级别的仪仗了,莫非这李夫子真有如此大影响力,竟能引得黎天子也来寅城凑热闹? 可若不是,难道是李夫子本人的话,他又怎可能用得天子仪仗? “大丈夫当如是也!” 两端人群中的各不同处,子显、屈杉与风听雨看着这阵仗,心中只觉无比豪迈,竟是不约而同的脱口而出。 “哼,黎室。” 芈筠则是不以为意、只冷嗤了声道,“冢中枯骨,名存实亡,虚张声势,撑持脸面而已。彼可取而代之!” 当一支黎字旗、一对使节及之后的十二对甲戈护卫走过后,由六匹大马拉着的豪华高座马车终于出现了—— 遥遥看见车上有一白衣男子,车顶有麾盖,旁有两杆大旗。 两杆旗同样是梅底白字,然却既非“李”亦非“黎”,而是皆一个“白”字: 范榑二人见状,顿时再是一阵疑惑的转看向罗大哥,罗沉也终于靠上前大声给二人解释了起来。 “这位是黎天子的朝中首阁,黎王室的太师,白真!” 罗沉高声道,“白真少年时便入朝,为官二十余年,历侍两代天子!他在朝中颇有名望,就连当今天子也十分敬重他,所以准许他出行享有天子仪仗!不过现在这个时代,七国早已不将黎王室放在眼里了,这天子仪仗,其实各国诸侯王也早已皆用过了!” 范远也高声回问道:“那他为何来寅城呀?!” “他也是饱治经学的纵横家大家呀!” 罗沉解释道,“我们过两日就要见到的那个李夫子,就与他师出同门,是他的师兄!那师兄来讲学,他也就顺便过来捧个人场了!” “噢!明白了!” 范远应声罢,遂继续看向了仪仗队去。 正此时,太师白真所乘的大车,也逐渐行进到了他们所在位置的附近,范远也于是得以一睹这位太师的真容: 一袭雪白长袍、洁净如洗,腰悬一杆令剑,配了些表示身份的大小玉饰。 头戴高冠,面庞英俊,双目神采奕奕、气度非凡,虽在罗大哥言中是已入朝二十余年,可却看来并不年长。 不蓄须,一副三十来岁、最多四十岁的青年模样,几乎比罗大哥看着还年轻。 待太师的大车过去后,追随其后的还有马队拉着一车接一车的木箱,有护卫相送,带的是太师的行李、仪式用物以及一些天子礼品之类。 整支长队数下来,马匹已超过了七十! 尽管罗大哥解决了他范榑二人的第一层疑惑,可转而更多的不解便又冒出来了… 师出同门,李夫子何不如他师弟般,择一国入朝为官、施展才华呢? 黎王室势弱,七国皆已先后称王、不将其放在眼里了,而如今这位受到万分敬重、看起来应是颇有才华的太师白真,为何还选择效力已最是贫弱了的黎王室呢? 这些疑问,或许也只有太师本人知晓了。 …… 又过了两三日,寅城再没有过比这天子仪仗出现更热闹的情形。 直至五月初一,坊间消息传闻李夫子将在寅城学宫讲学的这一天,也没出现什么人从哪座门进城、有大批人群簇拥… 莫非这李夫子失约或是迟到了?还是说消息有假? 上午巳时,范榑二人皆出了门,追随着汹涌的百家学子人潮、不必打听也寻到了城南寅城学宫的位置。 寅城学宫,进了宫门后有座大广场,足够数百人马栖身。 沿着石砖路踏进百丈,走上数十阶石梯,才见到那座宏伟高大、约有寻常房屋十层高的楼阁,已接近了王宫般的水准,正是学宫大殿。 前来参加的百家学子们聚集在广场处、约有数百来人,范榑二人在此与罗大哥、子显姑娘、风家众人、墨家兄妹是皆碰头相遇。 墨家来人远不止这兄妹两个,而是有几十人,看来也都是奔着讲学来的。 片刻后,人潮让开了中央大道的位置,只见是那位几日前以天子仪仗进城的太师白真、孤身匹马飞踏着来到了学宫门前,白马抬蹄跨过门槛、走进学宫广场,一路奔到石阶前才停下转身,引得两边人潮是一阵欢呼… 然而,仍未见到传说中的李夫子出现。 “诸位百家的学子们,都已来齐了吧?!” 白真声音洪亮道,“不必等候,来齐了便上来吧!” 说罢,抽缰转马,竟骑着马飞登上了石阶去。 一直上到大殿门前,白真才踩镫下马、将之牵到一旁系好,而后亲自推开沉重的大门,第一个走进了学宫大殿去… 底下数百人见状,几乎皆讶异住了: 李夫子究竟到哪去了? 莫非同样是纵横家名家,讲师从李夫子换成了他的师弟白真吗? 尽管仍有万分疑惑,但百家学子们还是纷纷涌向大殿去、先后登上了石阶。追随太师身后,各皆往大殿赶了上去。 …… 学宫大殿内,各处灯笼点起,空旷明亮、炉烟飘香。 太师白真进来前,此地也原非空无一人。 侍童、侍女等有约十人,早已将场地准备整齐。四个老翁也手执扫帚,将楼上楼下清理得干净无比。 此地布局正如那日茶馆般,中央是一间大厅,上设高坛,周围的二、三层皆有回廊,可从栏杆边看到底下情况。 往上还有楼层,但却不与大厅相通了。 太师白真进了门后,便直奔高坛而去,盘膝坐下在了最中间两张蒲团的左处,再转朝向殿门。 殿门前,百家学子纷纷进入。 能进到这间学宫也尚需一番讲究,若是百家学子,需先自报学派、而后分配有固定的位置,便免费通行。 这样聚集起来,也不怕有冒充者混进。 而不代表任何一家,只作为观众前来的,则需花些钱购买“门票”方能进入。 虽是设馆讲学,但也非闲人可以随意进入。 “墨家。” 只见由屈杉、芈筠兄妹二人领头的,有四五十余众、远多于风家的,皆同穿那玄色带图徽素衣模样的人群,最是显眼的先进了门。 在乐国讲学,又作为是当世显学,墨家一次能来这样多人并不奇怪。 “我们…是渊国风氏,权且算是医家吧。” 风听雨带着商队众人进了场,他们倒也不是不能进,毕竟风氏的确也是当世医家的领头者。 “法家,罗沉。” “阴阳家,子显。” 随后,越来越多的各家学子也先后进场,包括太师与李夫子本家的纵横家,研究战争的兵家,穿着朴素的农家,讲究仁义的儒家,最受到是他人白眼与唏嘘声的名家等等… “呃…道家,范云风。” “道家,榑景明。” 排在汹涌人潮中靠后位置进场了的师兄弟二人,直到进来了才发现,代表道家前来参加的,居然就他两人… 待数百人皆在从地板到廊台、一到三层的各处安坐好,看起来皆已到齐得差不多了后… “寅侯到!” 殿外传来一道高亢呼唤声,所有人皆转头看了去。 门外,寅侯身披着明黄虎纹氅袍、如同先才的太师般,骑着壮硕的红马直接飞踏上数十级石阶,停在了门前。 随后,踩镫下马,牵去系在一旁、与太师白马同列。 接着,寅侯踏过石阶进门,除太师白真外的全场众人皆纷纷起身躬拜,范榑二人也有样学样。 包括他二人在内的许多学子,也是首次见到这个“战争狂人”。 百家思想,学术上的事,他寅侯也会感兴趣么? 此时门旁,负责登记进场人员的老翁卑躬着身、哪敢向军侯收什么门票钱,然而,却见老翁还未问,寅侯是自己先报了出来: “本侯,勉强算是兵家吧?” 一脸络腮胡的寅侯笑得爽朗自在,“写上!兵家,邘意!” “寅”是此城之名,“侯”是他的爵位,而“邘意”才是他寅侯的本名。 老翁颤颤巍巍点头应罢,遂照咐在竹牌上写下四个字,交给了寅侯。寅侯笑着接过木牌,便走进了殿内… “太师,久违!” “寅侯久违!” 在正坛前与太师互相作揖、打了个招呼后,寅侯遂自行找位置去了。 与此同时,二楼的墨家片区中… “哼,还真敢自称兵家。” 芈筠见了他仍是来气、只细声嘟囔道,“与你论兵法,推沙盘,连墨家的哥哥都比不过!兵家岂会有你这等…唔!唔!” 只见此刻,是一旁的屈杉面无表情的伸手过去、直接捂上了妹妹的嘴。 第三十三章 百家争鸣 在最后一个赶到、自称“兵家”的寅侯也进了场,找准位置坐好后,那门前负责登记的老翁遂卷起统计完了名录的竹简,将之收进了袖袋,而后,转身将门关了起来。 接着,老翁沿中堂踏上高坛、来到了太师白真身边。 在学宫上下、全场百余人的注视下,太师起身,对着老翁笑起,老翁则伸手一揭、取下了戴在头上的花白假发,露出了一头极显年轻的乌青色。 随后,又取下假胡子,再抹去脸上各种刻意化老的伪装… 最终,呈现出了一副看起来只比太师与寅侯稍年长些,四十来岁左右,不蓄须、五官端正硬朗,双目如炬的青年相貌! “李夫子?!” 全场席间倏然爆发出了震惊万分的呼声,原来李夫子早已进了寅城、来到学宫,化妆潜伏在此了! 各座位中的范远、榑景明、风听雨、子显、屈杉等人见状也皆惊叹… “李昱,见过诸位!” 除遍全身伪装、露出真人相貌后,李夫子遂笑对宫中众人,大鞠一躬、作揖敬拜。 百家学子也纷纷站起,拜以回礼: “请李夫子开讲!” “师兄,请。” 白真也请师兄入座,李夫子笑应谢过诸位后,遂与师弟一道,二人共同坐进了高坛最里处,左右各两张的蒲团上。 四名侍者端上两张条桌,摆在二人面前。 又有两名侍者将提前准备好的、堆摞得非常高的一堆堆线装书簿搬来,摆放在了李夫子面前桌上。 书有非常多,条桌在不挡到李夫子的前提下被很快摆满后,剩余的又只能摆到地上… 就此堆放完,竟堆积起了有如一座四尺高的小山般。 …… 随后,李夫子正式开始了他此行来到寅城的讲学。 首先是宣传介绍他历时七年刚刚完成的着作,只见他随手从旁拿起一本,便开始了讲解: 原来这些堆作了小山般的书目,二十四卷,九百一十八章,三百七十五万言,竟都是他一人在七年内所作! 这部巨着全文的模板已经运到寅城,只稍一段时日后,便可由寅城开始,逐渐出现在全乐国境内的各家书局与书摊,而后再借行走书商之力,又继续贩售到六国与王畿… 李夫子称,他毕生虽专攻纵横家学论最多,但认为“学”应是“博观约取”、“厚积薄发”,遂对百家其它学论也颇有兴趣、皆有所涉猎。 这一回,他所找到的便是一门在百家思想中已极少有人谈论、研究,甚至几乎已将散佚的学家—— 小说家。 说到“小说家”,在座百家学子果然各皆议论了起来,已是鲜少有人知晓。乃至今天都没有弟子代表前来,哪怕道家都来了两人。 李夫子继续介绍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即采集民间传说议论,考察民情风俗,以编写故事为要务。 也正因此,小说家曾被冠以“九流十家”之名。 即但有十家学说,便唯小说家不入流,除去小说家后,余下的才堪称入流。 然他李夫子则表示有“有学无类”,博取百家、集思广益,自驳自辩才是真正学者应有的态度,也是他本人研学百家至今的信条。 若不然,只会越学越是狭隘,最终陷入桎梏。 “彩!” 百家学子闻罢,纷纷默契地作揖喝彩。 李夫子于是继续介绍,在进行了对小说家形式的探索、经历长久的研究后,他最终完成了这部三百余万言的故事。 如此宏大的长篇故事,其核心是围绕着两个家族,纵贯百年、长达五代人的斗争厮杀所展开的。 门派、家族、侠义、信念、江山、苍生… 从起初两个相持已久的庞大武林世家,到最终仅余二人的决斗,战争、权谋、亲情、友情、爱情,上百余个生动的人物角色,糅合着以他纵横家为主的百家理论、交杂在各方势力的一场场各式样的博弈中,更将人性的复杂在精彩的故事中体现得是淋漓尽致… 简单的讲述,便已令百家学子是纷纷拜服,又皆再度喝彩。 接着,李夫子则开始了细谈,拣出其中一些在他看来具有代表性的情节,来向学子们介绍讨论… …… 对李夫子最是热情的阴阳家弟子子显,成了全场第一个举手提问的人,交流提问、辩论争鸣的气氛也由她正式引起。 站在阴阳家角度,子显看出了李夫子用在故事中的地名、人名、人物命运与故事走向间五行五德的规律,边说着又边问起更多… 李夫子对子显赞赏表扬,令她脸上浮现出了无比满足与兴奋的笑容。 这与范榑二人那夜在丛林里见的,那个冷峻的“杀手组织叛徒”形象可说是判若两人。 若非亲眼见过,任谁也难以联想得到。 随后,便有法家弟子提问。分为法、术、势三派的包括罗沉在内的弟子们,分别对故事中所虚构的那个大一统王朝,以及当中其它一些门派、世家与组织,所各沿用的不同法度与秩序,提出了各自不同的疑问与看法。 李夫子同样是对答如流,解释得一清二楚,任法家三派弟子们皆无不拜服。 墨家十分认同故事中颂扬的侠义精神,但对各种不同的执行方式,充满在全文上下无所不在的搏杀,则表示难以理解。 李夫子则回答了些他个人对所谓“侠义”的理解,虽讲解分析了清楚,但依然难与墨家理念苟同。 兵家所关心与提问的,自是书中描述的几场“震荡天下”的战争,当中的前因后果、过程走向,用兵方略、兵种、战术,各方人物的心理等。而对于这些,李夫子也一一对答如流… 自称兵家的寅侯是全程并未开口言声,也不知他是否有听懂哪句。 全场的气氛只稍一被带起,加以烘托渲染,那争鸣激辩的氛围便开始了,名家、儒家、纵横家、医家、农家、杂家的代表们先后当着李夫子的面,开始向之前发言的各家学子们提出询问… 激烈、热闹、繁荣的百家学派大争鸣,就这般在学宫中开始了。 当中代表着道家的范榑二人,却是认真仔细、全程听得津津有味。 或是下山以来首次接触这样多方复杂思想的交驳,有些听得愣住,或是常年修道心静、不喜与人相争,亦或是出于紧张… 直到百家争鸣已经开始,二人都未从道家思想角度去向李夫子或其它各家发起过什么提问,当争鸣开始后、全场皆充满了嘈杂的人声时,他二人再想发言已是来不及了。 这样多璀璨绚丽的思想言论,更令他们是光听也听不完… 不久,高坛讲桌后,李夫子与师弟白真二人已在边欣赏着这幅争鸣美景、边开始了饮酒叙旧。 交谈一阵后,便见有一侍者上台,来到太师身边、细声耳语知会了些什么。 太师闻罢、转瞬色变,随即与师兄告别,起身离开了讲台。 …… 学宫楼上,一间包厢内。 吱呀一声,太师白真在两名士兵带领下来到此地,推开房门,见到了坐在房中、也是将他叫到此地的人—— 寅侯。 房中横亘一张条桌,前后各一张蒲团。 寅侯坐了一张,六名披甲持戈士兵在旁站定,很明显,另一张便是给太师准备的。 房门关上,白真自觉进来坐下。 此时的他,已可说是正被九人包围,当中与他对坐的还是位掌有万军大权的军侯,任谁来到此等场景、恐都会惊难自已。 “何事?” 而白真却是镇定自若,盘起腿来,只一脸冷漠的看着寅侯、全无了适才在楼下迎他进门时的笑容。 寅侯见状顿时咧笑:“太师!何须这番脸色呢?咱也不是生人嘛。” 白真应道:“我不是很想与你熟,有事快说吧。” “呐,太师你可真是…” 寅侯摇头嗤笑罢、遂开始说道,“今天呢,本侯原本是只打算来凑个热闹的,不想听了李夫子写的故事、还有百家学子们的一番阔论,实是激起本侯心中万丈豪情,热血贲张啊…” 白真冷脸,未作应答。 “太师只大我一岁,咱俩…勉强算是同龄人吧。” 寅侯继续道,“然我将门世家,从父侯处白捡了爵位,袭爵至今,未给乐国拓过一里地,就此混到不惑之年。太师却是布衣之身,少年被天子选召入宫,直聘太师,历侍两代天子,功绩非凡…如此相比较下,实是惭愧不如呀!” 白真仍是面冷若铁:“我能有什么功绩?有话直说!” “哈哈哈,太师就莫要谦虚啦。” 寅侯依然笑道,“这里的小兄弟们或许不知,但本侯还是一清二楚的,太师作为纵横家大师,入侍王室二十余年,这期间为王室做过的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可是不少了!说实话,若非有过这些实打实的功绩,本侯今天还真不会生出要请太师上来、向太师提起这个请求的念头呢!” 白真眉头微蹙应道:“什么请求?” “很简单,太师应已是经历过许多次了。” 寅侯微笑着应道,“本侯想请太师…离开王室,到寅城来,为本侯效力!助本侯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第三十四章 神策纵横 “笑话!” 白真立即嗤笑道,“寅侯既知我已历经多次,又何须在此白费时间、多上一次?” “…不不不。” 寅侯摇头道,“从前他人招不到太师,那是他们决心还不够,愿为招到太师所牺牲的,还不够多。” 白真遂盘手抱胸问道:“那你又肯牺牲什么?” “我…未必需要牺牲。” 寅侯啧叹两声后遂道,“既然太师谦虚,那本侯就先当着小兄弟们的面,介绍一个…太师实打实的功绩吧。” 白真闻罢、蹙眉环视起周围的众士兵,神情渐凝重起来。 “此事…要说到十九年前。” 寅侯讲述道,“那年是世人皆知,出了件不得了的大事。乐、炎、未、江、启五国,由五个方向朝宣国大举进攻,当时天下…可谓狼烟四起、遍地生灵涂炭!就连未与宣国交兵的渊国,也出兵王畿、在往宣国去的途中,顺手灭了当时的天下第一医家‘薛氏’!” “不过…宣国倒是能扛得很,几个月间,竟一一将五国军队轮流击退,协约停战,硬是半寸江山也未丢。” “此事…天下大多人的了解,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寅侯说着、转头看向身边的士兵们道,“不过…小兄弟们,你们有所不知的是…五国攻宣,可非一时心血来潮呀。五王其实是受人策动,暗中联络,最终谋划完毕,才同时发兵的。” 说到此处,白真眉头是愈发紧锁,士兵们的神情也疑虑了起来。 “而且…不止如此,那渊军在屠掠了薛家庄后,为何不继续南下攻宣,反而是退回国内、没有加入围攻呢?” “因为…是又有人及时给炎军报了信,让一部炎军进入王畿,围山阻截渊军,食到了一些渔翁之利。” “渊军在此受了重损,才不得不退回国内。” 寅侯解释着,目光渐移回到了面前的白真身上,“而那个策动五国攻宣,知会渊军去血洗薛家庄,又通信炎军去阻截了渊军的…在短短数月内做到了同时削弱七国国力并打压了高门世族的,那个坐镇中枢、雄视八方的神策天师…可是就在我们眼前呀。” “什么?!” “居然是…” 周围八个士兵听罢,纷纷惊怒万分,各自几乎要持戈刺了过来,然却是被寅侯及时叫住了。 十九年前的乐国,在攻宣中损失了许多兵力。 今日在这间房内的八位士兵,便是皆在当年曾失去过至亲,并对此深感痛恶,从而选择了当兵,且性情又极为暴烈… 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正是寅侯提前便已亲自挑选。 今日此事,他蓄谋已久! “诸位,稍安勿躁!” 在军侯命令下,八人没有就此鲁莽、而是退回到了墙边,然各自眼中仍是仇怒之意欲溢。 寅侯注视着白真,咧笑道:“你等可别忘了,他可是天子首阁、位居三公的当朝太师呀,这不是能轻易伤得的。不妨先收起报仇之心,听听太师自己是否承认,又是…如何解释的吧?” 在八名满怀家仇的持戈士兵的怒视、与眼前贪婪狂妄的寅侯的注目下,白真依然镇静自若,连汗也没有渗出一滴。 沉默一阵后,只见他深呼吸了一道,便终于开口道: “不错,是我。” 白真坦然承认、随后解释了起来,“需知百年来,七国仗国力强盛,日渐蛮暴,无视黎礼…无视王室,一个个称了王,敢排天子仪仗,还要求天子赐胙、遣使观礼。呵,我看,就差命天子驭驷了!” “再由尔等狂妄,之后岂不是要兵寇黎京,夺九鼎,直接改换江山了?!” “黎礼有云,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黎天子受命于天,本该治有江山才是永理…” “武王分封诸国,即便传了五百年,也是奉天之命给你们的恩赐,而非是你等后世可用来耀武扬威、藐视天子的仰仗!” “天命降我于黎京,由天子最先识我才华、招我入宫,此意…七国如是不明,自然需得一番教训,才可令尔等醒悟!” “而战争,总会有些伤亡,无可避免。” “如是尔等七国懂得尊奉王室,不做这些蛮暴无礼之事,又岂有十九年前之大灾?” “是所,罪在尔等七国诸侯,而非我一介太师。” “是尔等罔视天命,才引来了天罚…” 面对自己曾一己之力引起天下苍生涂炭的罪孽,白真不仅毫无愧悔、如今竟是仍振振有词:“如此说,尔可明白?” “啧啧啧。” 寅侯当即是连连摇头、啧叹起来,并还继续故意激怒士兵们道,“瞧瞧,玩死几百万条人命不当回事,这才叫‘纵横家’!楼下那个只会写故事、卖书,到处游学的,算得上什么?” 士兵们再受如此一番挑弄,更是震怒。 各皆怒目圆睁,抓紧了长戈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额间青筋暴凸… “太师言论,真是有理有据、言之凿凿。” 当着众人面,寅侯继续追问道,“不过…本侯倒有一事不解,你说七国军民百姓,无端遭受牵连也就罢了。那并未干涉战争,位于王畿、甚至未给七国贡过一分税赋的薛氏,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怎么太师你惩戒七国,还要顺手拉上一个薛氏呢?” “…薛氏趁天下战乱,商队遍出。” 白真冷漠道,“为尔七国大量提供医治救护、恢复战力,更从中大发其财、积累巨富,远甚天子国库!其罪,更在尔等之上!是所需要全族灭除,收其财聚回黎京,而非如尔等般,尚留余气!” 啪的一声,寅侯激动得直接拍了一掌。 “瞧瞧,瞧瞧!” 寅侯故作兴奋、继续激着士兵们道,“瞧咱这位太师,当年不过二十一岁,一念之间,便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瞧他这视人命若无物的态度,这处理手段…这才是做大事的人!这可比你们军侯强多了吧?” “邘匹夫,你不必故意如此。” 白真道,“你如是想激怒八位士兵,觉得他们会为报仇、动手错杀我,以此恐吓。或是想以公开此陈年真相来要挟。我只告诉你,皆毫无意义。” “哦?何以见得?” 寅侯好奇道,“我恳请太师赐教。” “此事连你一介军侯皆能知晓,你应该想得到,那在七大诸侯间,也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吧?” 白真解释道,“你觉得,比起王畿这点打了还不讨好的小地,和你地缘广袤的乐国,他们更在乎哪个?” “若你伤了我分毫,不论名声还是肉身,哪怕只是禁锢我在乐国,六国…会否得了一个尊奉天子、出兵讨乐、迎回太师的借口,从你乐国取利呢?” “如此简单道理,你堂堂军侯,应当明白吧?” “若是还要强留我在此,我又不为你献一计一策,或是随意做一些你看不懂的陷阱,引你中招,最终还是强我黎王室…但代价却是面对六国围攻,如此交换,你寅侯觉得值吗?” “如此牺牲与决心…你寅侯,敢做吗?” 白真说着还稍稍凑上前了些,三言两语间,竟当真镇住了眼前这一方军侯! 此时,房间内气氛瞬间沉寂… 楼下激烈的争鸣声不绝于耳,此地却是安静的出奇,在八名士兵的注视下,太师与军侯正互相对视。 双方的表情,已完全对调了过来。 此刻,已轮到是寅侯神情凝重、眉头紧锁,而白真则是盘手抱胸、得意微笑。 若寅侯适才的表现与话语,还是为了激怒士兵们而故作的姿态,那么如今的他,便是如实领教到了“纵横家”三字的含义,深切体会到了眼前这只比他大一岁的太师的雄才所在… 可是,太师所连番抛出的疑问,就连士兵们也皆听明白了。 当更严重的灭国威胁在眼前,哪还谈得上什么报仇? 眼下,白真的表现虽让寅侯更想要将他留下来,却又同时教他明白了绝不能如此做,否则便是大祸… 他似乎也理解了,之前为何没人能招得到太师的真正缘故。 正焦虑无比的他,此刻开始飞速思索起了接下来的话语与对策来。 “好吧…看来本侯与太师,将是无缘了。” 最终,寅侯还是只得长叹了一声道,“那…虽留太师不住,邘意还是想请太师赐教,为我指点一条…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明路。” “哦?” 白真故作讶异道,“我可才说完,你就不怕,我做个陷阱让你跳?” “太师是聪明人。” 寅侯淡漠答道,“比起只坑害乐国,想的更多应该还是强盛黎王室吧?那么…谋划一条,为我双方共赢之路,岂不更好?” 这话倒是也反而抓住了白真的心理,令他认真思索了起来。 很快,白真便不负大才、果然得出一计: “…好,邘意。” 白真答道,“那我便赠你三十二字,你且记好:严明军纪,巩固军心。南联未墨,东抵炎宣。缓图东进,远交近攻。尊奉天子,遂可称霸!” 短短卅二字,便似振聋发聩,令寅侯是神情凝重无比… 无人知晓只这一瞬间,只此卅二字,白真便已推演好了多少年以后的天下格局,而寅侯又盘算到了多少出战略战术。 此时,八名士兵与寅侯,都反复默背起了这卅二字,欲将之熟记于心… “我话就至此,你自珍重,休要再来扰我。” 说罢,白真便终于起身,在带甲九人的包围下,安然无恙、坦荡自若的便转身出了门去… 第三十五章 寅侯野望 太师白真走出房间,回到了楼下继续与师兄饮酒叙旧。 百家争鸣的热闹氛围仍在继续,偶尔也有学子来到讲台前向李夫子或太师请教,二人也都耐心解答。 子显仍最是热情,但上去了问的更多的依然是那故事里的内容,与之相关的一些学术理论,她却少有再问。 范远、榑景明、风听雨、罗沉、屈杉、芈筠等人则皆未有与其他人“争鸣”,要么只被淹没在人群中、被这份热闹所震撼,要么只是静观着一切、对辩论的兴趣不大。 整场讲学会及百家争鸣一直持续到了傍晚酉时才终于散去。 …… 仍是当日,入夜戌时。 城西,戒备森严的幕府城最深处,一间只几丈方圆的小阁内,此时是灯火通明。 房中央摆了座巨大的沙盘,上边极为仿真的塑出了以寅城为中心,包含整个乐国及周围炎、宣、未三国及王畿部分疆域在内的地形界域。 起伏交错的山脉沟谷,稀疏的河流湖泊,密密麻麻的城池、关卡、长城、烽火台及营寨位置,都清晰的呈现在眼前。 就仿佛飞上万丈高空,透过云层所俯视到的景象一般。 此时,寅侯正两手撑着沙盘边缘而立,注视着沙盘,神情是万分凝重… 当他转回身去,挂在墙上的则是张与沙盘所呈疆域相对应的巨幅地图,依然是以寅城为中心。 此刻房中,除他外还有一人,是名密须黑白相间的中年男子,披坚执锐,腰配令剑,正是他唯一的副将。 沉思许久后,寅侯终于看向副将开了口。 “老苏。” 寅侯问道,“太师和李夫子何时离开?” 副将“老苏”抱拳应道:“回军侯,半个时辰前,末将已亲自安排护送他们离开了。” “这么快?好…” 寅侯抚须、两眼微眯道,“去找一张天下全图来,把这张换了吧。” “遵命。” 苏将军应罢,遂快步出了房间。 不久,便抱了一卷地图回来,置换过地图后,此时挂在墙上呈现二人眼前的,便是整个浩瀚广袤的黎王朝江山了。 七国领土时有变换,地图是需随时更新,如今这张便是最新的。 图上,乐国的地盘已被挤压到了极西,在七国当中极不起眼,不仅小过许多其它国家,甚至还有超过大半的沙漠干旱地带… “任重道远啊…” 凝视地图一阵后,寅侯是长叹了声出来。 “军侯。” 苏将军开口问道,“今日太师他如何说?” “白真…” 寅侯想起此事、不禁更是蹙眉,“此人确实有才,但已是决死了心只效忠天子,我等即便留得下他的人,也留不到他的心,更何况…人也留不到。不过,他最后赠了本侯三十二字,倒令本侯是印象深刻。” 苏将军遂问:“哪三十二字?” “严明军纪,巩固军心。南联未墨,东抵炎宣。缓图东进,远交近攻。尊奉天子,遂可称霸。” 寅侯至此便已然熟记于心,“说得比较宽泛,但…似乎又已足够清晰,至少…已给本侯指明了方向。老苏,你怎么看?” “前八字不必挂心,军侯已完成得十分出色。” 苏将军遂抱拳答道,“东与炎宣二国,太师用字是‘抵’而非‘攻’,应是意在我等不应主动进拓,而以抵抗为主。” “南联未墨,所指当然是未国与墨家。” “照未国位置与地形来看,与我乐国联合、共讨宣国,便是发展国力的最佳决策。而这点,军侯与未国也早已想到、达成共识了。” “但是墨家…” 苏将军眉头微蹙道,“墨家总院位于乐国,这本是墨家祖师赐予乐国的优势,但军侯没有把握住,将之发挥运用,军侯应当自省。十日前便已有墨家弟子主动来投靠军侯,末将观他们着实是有一定才学,兵法韬略、攻守城术、机关术无一不通。如能得墨家相助,乐国外出扩张之实力,必将大有提升!” “老苏…你忘了吗?” 寅侯答道,“墨家向来不支持扩张,那日那小妮子前来,想推行的也是她的‘治民术’。如非大兵压境、有敌国恃强凌弱,欺我乐国,墨家是不会出手的。” “军侯此言差矣。” 苏将军摇头道,“墨家战术虽强调防守,但我等是可以学用后灵活转换的,同是伤敌至上,若转守为攻,必将威力无穷。太师既然提出,定有其道理,军侯应设法遵从。不过…” 寅侯疑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末将担忧,十日前之事,军侯恐已招惹了墨家。” 苏将军答曰,“如欲再找墨家,怕是需得军侯稍做一些牺牲,趁墨家学子们尚未离开,军侯最好亲自登门致歉,如此或可挽回些许墨家心意,招到墨家力量为我所用。” “这你不必担心。” 寅侯应道,“若为区区墨家便要如此折本侯颜面,那第一句的‘军心’也就不必提了。如必须采用墨家才是唯一出路,那本侯自然还有后招,这一后招…也可算是祖先所赐,可保墨家定能为我所用。至于是什么招,则是秘密,你就不必问了。” 苏将军抱拳应道:“军侯英明。” 寅侯继续又问:“那剩下半片呢,你如何看?” “缓图东进,便是示意军侯不可急于扩张,这与‘东抵炎宣’算是一个意思。” “远交近攻,军侯也已明白,且也正常年施展、无须赘述。” “而最后两句…” 苏将军答曰,“末将以为,太师以他立场所出此言,自是为了保全黎王室。但也算是保我乐国一分安全,不动黎王室,便是令六国少了一个攻我乐国的战争借口,是故,自然也算在理。” “…嗯,好。” 听得属下副将一番分析,寅侯心中顿时清晰、明朗了许多。 “既如此…那就事不宜迟了。” 寅侯说着、眼中已是稍微目露凶光,“如你所说,本侯必须在墨家学子们离开前,将他们留在军中。而这…就不是和和气气登门拜访,可以做到的了…” 说罢,手已缓缓移到了腰间佩剑上。 “军侯!这是?” 苏将军见状却是大惊,“军侯既有后招控制墨家,又何须急于此时?太师有言,我等不可急于扩张。倘若此时招惹了墨家,墨家告到王上处,军侯还该如何治军?” “老苏啊,老苏…” 寅侯眉头紧锁、眼神锐利,“你是跟着我父侯从军过来的,这么多年,你应该清楚得很才对呀。” 苏将军不解:“清…清楚什么?” “你…也是我父侯老将了,我信得过你忠心,与你说也无妨吧。” 寅侯解答道,“你应该知道…我等这个位置,临蓟那帮家伙是永远不会安心的。向他们要些什么,从来没个回信,十次要不到一二次。不过…设身处地一想也能明白,除非迁都到此,或是收回兵权,否则…任由此城自治,即便我是乐王,我也不会安心。” “所以,本侯…或者说其实历代寅侯,应是早已构想、谋划过无数遍了。” “既不可急于扩张,又必须寻求发展、强兵强国,那么…再困守于此地,被临蓟不断拖慢步伐,便是绝无可能。” “若是乐国需要东出,就必须迁都,迁都到寅城来。” “而这样做的下场、抑或说是前提,便是要将乐国…改作寅国!” 寅侯严肃道,“老苏,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军侯!” 话音落罢,苏将军已被军侯的狂言与野望震慑到了。 “速速随我去军营。” 寅侯没有解释更多、而是继续说道,“墨家此次来了约有四五十人,我记得他们还带有机关,不可轻敌。如需确保万无一失,至少需点出二百精兵方可,走!” “是。” 苏将军抱拳应罢,遂紧随军侯身后,快步先后出了小阁去。 …… 不久,城东,范奶奶宅前。 叩叩叩—— “来了!” 木板门被从外边敲响,片刻,便见范远快步从屋里走出,来到院中,抬开门闩,吱呀一声开了门。 门外,罗大哥正牵马而立,全身装束齐备,看似是要离开了。 “罗大哥!” 范远见状是讶异、露出惊喜的笑,“你怎知我们住这里的?还有你这装束,你这是…要走了吗?” “李夫子讲学已罢,我确已本打算要走了。” 罗沉却是眉头紧锁、丝毫也不像要告别的样子,“不过现在出了点事…计划有变,我必须多留一阵,而且也必须来通知你们了。” 范远顿时疑虑:“出什么事了?” “还记得风荷鹿庄之事吗?” 罗沉严肃道,“与之前一样,我又收到风声,墨家今夜将有危险!现在他们需要你们的帮助,范远,你与你师兄即刻赶过去吧!” “什么?!” 范远听得大惊,当即转身要回屋里叫师兄出来… 然就在这时,罗大哥又叫住了他。 “等等!” 罗沉叮嘱道,“记得带上红玉玦!时间紧迫,莫问为什么,信我,带上就对了!而且要挂出来,就系在腰上!” “这…好。” 范远尚疑虑不解着,飞速思索片刻,又被罗大哥催了一下惊醒。于是也只得先应下,而后继续急忙奔回屋内… 第三十六章 三处知会 没有惊醒奶奶一家,范远与榑景明师兄弟二人各自带好了兵器、紧张且严肃的赶出,范远也依嘱将仅剩的自己那块红玉玦带出并系在了腰间。 然回到前院,却见罗大哥已进了门来,将马拴在了院内树旁。 “罗大哥?” 范远见状疑问道,“你…不去吗?我们不知墨家人住哪啊。” “与上次一样,事关重大,我不能轻易得罪。” 罗沉答道,“而且…对方有可能会到此危害你的家人,所以,我在此负责保护。你等只需把红玉玦挂出来,便可随意出手,无需挂虑其它。至于墨家人,他们就住在城南学宫往南约二百步,他们宅院有一大片,去了便可找到。” “什么?!” 范远一听顿时更惊,“怎会危害到我…” “事关危急,之后再与你解释。” 罗沉严肃打断道,“快去吧,若你不信我的话,教你师兄留下来一起保护,你独自去‘行侠仗义’也行,你自己决定吧。” “这…” 范远听得更紧张,只有看向师兄去。 “去吧,师弟。” 榑景明答道,“迄今为止,罗大哥从来只帮过我们,未曾害过我们,你不该在这时犹豫,我也相信罗大哥。” “好。” 得到了师兄应话、范远这才安心,遂向罗沉作揖一敬,“那我等就先去,此处拜托罗大哥了。” 罗沉点头应罢,师兄弟二人遂先后冲出了门去。 …… 与此同时,城中,风氏商队所下榻客栈内。 商队一二十余人,当中十五六个已经入睡,还剩包括“庄主”风听雨在内的六人仍在挑灯夜读。 叩叩—— 未久,风听雨房门便被敲响,将她从深夜的寂静中惊醒。 “谁啊?” 风听雨遂合起书本、放回桌上,抓起自己佩刀,谨慎的靠近到了门前。 “我,子显。” 门后传来的是熟悉的话语声与名号,正是今日在学宫见过、印象深刻的,首个举手发言提问、对李夫子最是热情的那位阴阳家女弟子。 二位道长也与自己说过,曾在俞岭关和这位姑娘有过一次遭遇,她曾被瑶光楼帮众被称以“叛徒”的身份追杀。 若与瑶光楼是敌,或可以为与风氏是友吧? 那么…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风听雨应罢,只得眉头深蹙着、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 眼前,与白天装扮截然不同,子显姑娘已换了一身打扮,衣装紧实、系面纱,只露出双眼,腰间兵器配齐,既有飞刀暗器,也有匕首短剑,完全符合了道长们描述过的形象。 风听雨惊疑:“子显姑娘,你果然…” “风小姐,瑶光楼的事,以后有缘见面再问。” 子显立即打断了风听雨道,“我知道你已从二位道长处得知我是瑶光楼叛徒,既如此,我就当风小姐是自己人了。现在我欲邀风小姐去做件事,一件与你风氏息息相关之事,风小姐应会答应吧?” “你这…” 风听雨顿时被她急迫的态度有稍许惊讶了,“现在?你总得说清楚是何事吧?我总不能…” “当然。” 子显应罢,遂转头仔细环望了阵四周、确认无人后,便直接走进了风听雨房间,随后拉上门、放低声音说道,“寅侯今夜准备绑架所有墨家弟子,我与我几个江湖朋友已先一步得到消息,打算抢在他之前出手。此时你若加入,我等顺利制服寅侯时,你便可以替风家取回被赖的货款,很简单吧?是否明白?” “什么?!” 风听雨的反应与两位道长相同,“你的几个朋友?可…寅侯在城内外有数万大军呀,你们怎敢…” “大军再多又如何?我等又不是来攻城。” 子显答道,“而且,兵将再多,统帅也只他一人。我等只去突袭他寅侯住处,只针对他一人,待将他制服了,他大军再多又有何意义?二位道长也去的,你若错失此机,再想拿到货款可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这…” 风听雨听罢,同样陷入了紧张与犹豫。 “我话就至此,你快做决定吧。” 子显道,“墨家人住处就在城南学宫往南二百步,我等在那集合即可,倘若一刻钟后等不到你风家人,我等可就先出发了,毕竟事态紧急。” “哎…” 说罢,不待风听雨再问,子显便转身步出房间、迅速消失了踪迹。 望见眼前打开的房门,风听雨不禁呼吸加重、低下了头来… …… 过不久后,城南,墨家宅院处。 正如罗沉所说、此地之宽大是非常显眼,百步外便可见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竖有墨家旗帜。 此刻,大院内更是灯火通明,众人皆未入睡。 前院大堂,四五十个墨家弟子全数聚集在此。 “大师兄,寅侯所言便是如此。” 一名身着夜行衣的墨家弟子当着屈杉的面,汇报完了今日在学宫、见太师被叫上楼后,他悄摸到包厢附近所“隔墙有耳”探听到的一切。 众墨家弟子闻罢,无一不是疑虑纠结。 若寅侯当真听信了太师随口所言,那将会对他们墨家做些什么? “我们墨家出世,是要宣扬我们‘兼爱非攻’思想的。” “之前去找他,也只是想教他在城内外修筑些有益民生的水利工程,提高农、牧、矿业等各种产量的。” “但…若他只看中了我们的攻城器械、战术兵法与机关等,只指望我们替他开拓版图的话…” 屈杉抚着颔、蹙眉应道,“我们…绝无可能答应。” “大师兄,话虽如此。” 此时座中一名墨家弟子开口道,“可今日此事发生得非常不巧,我们如今已身在寅城,以那寅侯他的处事风格,他恐怕不会轻易放走我们,而且…出手会非常果决迅速。” “是啊。” 另一墨家弟子应和道,“他性子急躁,白天听了那番话,现在估计已谋划好如何留住我们了,我们需得…” 叩叩—— 正此时,前院门被敲响,在场所有墨家弟子顿时是全都吓了一跳。 “真是…” 屈杉神情凝重、压低了声音说道,“各位,请先立即离开此厅,藏匿起来。阿筠,你去开门。” 哗哗声响动间,包括芈筠在内的其余墨家弟子全都作揖以应。 随后,便见四五十个墨家弟子全部起身、分头轻盈迅速撤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芈筠则拿一杆木伞,眼神锐利、径直走向了前门去。 待除哥哥外的众人已全部藏了身,来到门前的芈筠也于是抬开门闩、吱呀一声打开了院门。 站在眼前的,是两个无比熟悉的面孔。 “芈姑娘,是我们。” 榑景明开口道,“炎国道家两名弟子,今日在学宫也见过的,还记得吗?” “记得。” 芈筠疑虑不已,“二位道长来此作甚?” “芈姑娘,实在抱歉,这…不知怎么解释。” 榑景明有些紧张的继续道,“时间紧迫,就不解释了。我们…有些江湖朋友,有些渠道知道了些消息。啧,总之…还请勿怪,就是我们有听说到,墨家今夜将有危险!” “什么?!” 芈筠与厅堂中的屈杉听到,顿时都惊疑不已… “这…虽不知真假。” 范远随即接话答曰道,“但我等那个朋友消息灵通、秉行侠义,之前我等去到风荷鹿庄便是有了他的提前通知,所以料想,此次该也不会假。我等想与墨家一样仗义行侠,于是…就急忙赶来了,想着但若真有的话,能帮一点便也是一点吧,只是…” 见所谓的“危险”还没来,两兄妹安然无恙,范榑二人尚是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解释的。 然兄妹二人则是瞬间明白了,道长们的江湖朋友所谓的“危险”,毫无疑问,只能是寅侯打算将对他们做的事! 且用到了是“时间紧迫”四字,也就是说,事发就在今晚! 眼下当是也必须立即做好准备了,可道长们人虽来了,却只带来了“危险”二字,连具体的内容、时间与程度,涉及的规模与人员,任何更多的信息却是都没有透露,没说更多。 如此这般,他们又该要如何准备? 然而,却见又在这时—— 又闻哗哗声响间,一道人影从一旁墙上月夜下的黑暗中突然显现、轻盈落到了院内,就在范榑芈三人身边! 三人立即谨慎的转看过去打量起来者,只见来者穿着一身乌黑的夜行衣,是个高七尺七、长马尾飘逸,肩宽体壮的男子。背上背了一杆八尺长的长杆兵器,其头部竟是两片巨大、锋利的斧刃,是把长杆双刃斧。 来者抬起头、站直身来,只见其面部却戴着一副遮住半面、只露出了眼睛与下半张脸的青铜面具。 那两眼似有星辰,当中雄光漫发、只觉如有是万般的壮志豪情… 范榑见其身形、望其两眼,只认得出绝非罗大哥。 而杉筠见了,则更是认不得! 深更半夜,与两位道长话还未说完,便又来神秘访客,此人又是何人? “范远,景明,不必紧张,我就是你们罗大哥的‘江湖朋友’。” 男子开口只是一道像二十来岁青年、但依然稍显有些沉厚稳重的嗓声,“罗沉他在保护你的家人,所以必须有我出场,配合引导你们行动,墨家诸位也不必紧张,我与你们是同一阵线的。子显与风家人稍后便会赶到,他们今夜都会助我们出发行动的。” 第三十七章 先制诛心 范远、榑景明、芈筠三人听得这番话,顿时完全愣住。屈杉此刻也走出大堂,靠向了院门前来。 与三人汇聚一道,四人面面相觑,皆转看向这面具男子去,不知该如何说。 未久,便又有两道气息飞快靠近,范、榑与面具男子三人感应到,顿时皆转回身去—— 哗哗两声,便见换好了夜行衣的子显与风听雨两位姑娘从墙沿翻出,轻盈落进院内,各自也带上了兵器。 风听雨见到还有位面具男子,忽地也是懵了一下。 “来了。” 面具男子开口道,“风小姐,怎就你一人?你风家人不来吗?” “啊?” 见对方主动先问自己,风听雨讶异片刻、遂答曰,“城中夜晚有士兵巡逻,我恐大批人同时动身…会打草惊蛇,就没叫他们来,当然,我已知会过他们我要来了。可…你是何人?” “这位是我朋友,今晚来帮我们的。” 子显帮忙解答道,“他真实身份不便透露,所以需戴着副面具行动。不过他不是坏人,不必担心。诸位称呼他一声‘斧执事’便好了。” “斧执事?” 范、榑、屈、芈、风五人闻罢看向他去,皆只目露惊疑。 “斧”字指的必是他背上那杆一看便知定是沉重硕大的长杆双刃斧了,可这“执事”二字是? “放心,当然不是瑶光楼执事,我与瑶光楼已彻底斩断。” 子显立即解释道,“他武功高强,完全足够帮到我们,诸位就不必再介挂他身份了。好了,斧执事,现在人齐了,就说说具体情况、以及要如何行动吧。” “好。” 斧执事应罢,遂带众人上去了前院大堂。 随后,屈杉一声令下,几十名墨家弟子又纷纷窜出,皆在堂上听候。 接着,斧执事便向众人介绍了起来。 整件事的前因,在场众人大抵已知晓,唯独二位道长与风小姐是尚且一事未知,于是,斧执事便从今日太师在学宫被请上包厢,在寅侯强迫之下送出了“三十二字真言”之时开始说起… 当时他与墨家弟子都有在包厢附近窃听,回来后又告知了罗沉与子显。墨家弟子如今也已尽数知晓。 但墨家弟子没有多算一步、或说没有实施的是,就在前不久,寅侯回了幕府城后,又同自己副将讨论,解析了三十二言的含义。可尽管副将有所劝阻,性情急躁的寅侯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今夜行动,将一众墨家弟子们留下。 这一幕,斧执事潜入到幕府城、同样窃听到了。 急于东扩、开疆拓土的寅侯,却还有一个比围困绑架墨家弟子要危险得多的想法,原来,他打算完全掌握自己在乐国的军政自主,他认为,朝堂长久以来对边防的不信任终究是在拖慢他的步伐。 所以,他计划在依太师的三十二字实施东扩之前,除掌握墨家力量外,还要将整个乐国的政治中心,完全转移到自己的根据地寅城来。 以他的说法,是要将“乐国”转作“寅国”。 而此言之意,便是他已准备实施一场筹谋已久的政变,让自己从侯位,正式晋升为王,取代乐国王室! 话音落毕,在场众人,除子显外,无一不震惊错愕… 尤其范、榑、风三人,来时还只以为是墨家有危险、前来保护,或是动用些强硬手段取回风氏应得的货款。 可谁知,居然牵涉到的是此城的乐国最高军侯,背后甚至还有场如此严重的政变阴谋正在酝酿,即将实施! 倘若此事,就在今夜,此时此刻便要爆发… 那么其将给乐国乃至全天下带来的影响与震荡,岂非远超之前的风氏夜袭、甚至是江国公主失踪? 眼下,就在这间大堂里的这五十余人,就要决定事情的走向… 只以他们这群二十来岁小青年们的能力,要如何担得起这等危重大责? …… “他邘意这等位高权重之人,一个念头,一句随心话语,只一滴水花波纹荡漾开来,落到底层,便是滔天巨浪。” “所以,事情远比描述的更为严重与危险,我等万不可掉以轻心。” 斧执事继续道,“适才我一路跟踪窃听,直到他离开了幕府城、往军营去了后才离开。他没有下令先派人来墨家宅邸监视,所以我等应趁现在尽快动身,尚且能保证安全。目前他本人应还在军营,要亲点二百精兵过来,但应该也很快,故事不宜迟。我等…嗯?” 话音未落,斧执事注意到了盘膝坐在最前排的范远,又露出了一副眉目踌躇、很是为难的神情。 还好这一点,罗沉已提前和他嘱咐过了。 如何“对付”范远,他已知悉。 “范远。” “呃…啊?” 斧执事叫了范远一声,顿时,全场人皆看向了他去。 “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 斧执事严肃道,“也许你一直向往行侠仗义,但你需明白,所谓侠义,要承受的远没有那么简单。除了你,在座这里还有几十位墨家弟子,他们比你是要清楚得许多,而你如果坚持,那么终有一天,你也要学会、适应并且接受。” “或许…就是今天。” “虽同是秉公,然行侠非同于执法。法家讲究后发制人,法诛行而不诛心。而侠者讲究先发制人,行侠仗义,不仅杀人…更要诛心。” “你应该不会忘记…风荷鹿庄当时发生之事。” 斧执事说到此处,却是也同时刺中了座中风听雨的痛点,“倘若一定要等到敌人找上门来、杀到眼前了,才知还手,才知抵抗。人未杀你,你便也不想杀他。那么…还谈何行侠?谈何仗义助人?” “每一位侠客,既然要牺牲自己,帮助本来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他人。便注定要去背负上…同样本来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仇怨,甚至是血债!” “这就像有生必有死,有光必有影,有因必有果般。既是行侠仗义的伟大,同时…亦是代价。” “不能再拖大家的时间,我话就最多说到这。” 斧执事解释道,“这样说,你可以明白吧?” “是…” 范远其实并未明白,但只了解眼下自己重任在肩,于是也只得先点头应允。 在座一众墨家弟子们则是皆明白这位来帮他们的面具男子之言,各自应和的同时,也设身处地想到了,让原本最是随和自然的道家弟子们,只为心中一丝公心大义、便要违背他半生所学所信… 即便是要接受,也定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好,那话不多说。” 斧执事继续看向众人道,“寅城军营位于城北五里,为避免引起街上巡逻士兵注目,我等必须分批离开。因为不可能硬闯万人军营,也不能在城中开打,所以,等他点完二百精兵出来,在他赶回寅城的半路上伏击、将他部队阻截,是目前最好办法。” “我与子显已制定好详细计划,诸位且听即可,如有不同意见可说,不然,按计划行事便好。” 说罢,斧执事伸手从衣间掏出来了几封羊皮卷。 “第一批,由榑景明道长、子显姑娘与芈筠姑娘,加五位墨家弟子出发。到城北三里,官道西侧小土山山顶的荒林中埋伏。” “第二批,由屈杉兄弟与风听雨姑娘,加十位墨家弟子出发。到同一座山的山麓,道旁西侧的林中埋伏。” “第三批,由我与范远道长,加十四位墨家弟子出发,到同一条路东侧的林中埋伏。” “剩下二十位墨家弟子最后出发,到城北一里驿站外埋伏接应。” 斧执事边说着边摊开羊皮卷、四份皆是一模一样的寅城及城北军营的详细地图,“待敌行至路中央,我等三批先后出来袭扰,并佯败以诱敌追击。邘意料想南边便是主城,不会有所防备,我等将其引至驿站附近,再配合余部、全数出动包抄。尽量不杀伤任何一名士兵,只求活捉邘意即可,诸位可否明白?可有异议?” 哗哗声间,众人纷纷作揖以应。 “好,那便立即准备吧。” 斧执事说罢,随即分出三份地图给了子显、屈杉与座中随意一位墨家弟子,而后在众墨家弟子皆起身准备的纷攘中,直接去找到了仍尚有些纠结与踟蹰的范远,拍了拍他的肩。 范远随即也惊醒站起,手握腰间长剑,眉间微颤,不敢直视眼前的斧执事,只是低着头依然若有所思。 “范远。” 斧执事再度劝解道,“若你还在纠结是否该先发制人的事,那我便换个说法。今夜之事,或可说…不算是行侠仗义,因为你在帮别人,但同时是在帮自己。” 范远顿时疑惑:“啊?为什么?” “风氏商队交货时,贴在车上的定位符已被邘意留意过。” 斧执事解释道,“随后你等师兄弟出现在风小姐与芈筠姑娘争执现场的餐馆,替二人劝和,与墨家交上朋友,此等动静也被士兵发现了。” “再加上你等又常到风氏下榻客栈去找他们,此状也早已被士兵发现。” “十天时间,足够他们查出你师兄弟两个…与风氏毫无关联,也依然帮了他们这样多的‘义举’,查出你俩住处,查知…你有家人就在寅城了。” “风氏有求你们便帮,那么…你们既与墨家交上了朋友,墨家将有难,他不可能不防你。” “而控制你们师兄弟的最好办法,便是你的家人。” 斧执事道,“这就是为何,罗沉需亲自守在你祖母家的缘故。因为邘意只要看到你二人现身,便会直接出手动你家人,以此要挟!” 范远听得大惊,神情逐渐惊愕凝重… “这个让你故意挂出,是与他对赌,看谁的胆子更大些。” 斧执事指着范远腰间的红玉玦道,“而你再往下想,倘若他邘意政变成功,做了乐王,或者说寅王。依他的野心与意图,将整个国家投入扩张战争之中,强征兵丁税赋,劳民伤财,那你的祖母一家…又将在寅城,过多少苦日子?” “不必说了!斧…执事大哥!” 范远听到这里、终于眼神已是完全坚定,“我…跟你们去!我,定会尽我所能阻止他!” “好。” 斧执事闻罢,拍拍范远的肩,仅露出的下半张脸扬起了欣慰的微笑… 第三十八章 伏击诱敌 当在场众人皆各自奔走准备,换上衣物装备,收拾兵器、机关与暗器之际,只见那身形高大的斧执事从范远身旁离开后,转过身便直接走去到了屈杉与芈筠兄妹二人身旁。 “二位。” 斧执事忽然冷厉一声,及面具下那严肃的眼神,令兄妹是顿觉似乎事有更多不妙,便依其所示、一同去到了一旁角落处。 “我适才窃听邘意与其副将讨论时,还听到了一事。” 夹杂在纷攘行动的各式杂响中、斧执事的低声细语并未被其余人察觉,“此事…邘意即便面对他的二把手部将,也依然当做机密,不肯说出。我料想其中定有蹊跷,适才便未公开说出,知道你二人是巨子首徒,便来向你等询问。” 屈杉疑虑道:“何事?” 芈筠同样深蹙着眉,只静听着对方言语。 “邘意称,他有一算是‘祖先所赐’的后招,可保准墨家为他所用。” 斧执事抚颔疑虑道,“我想不明白这话,有什么招能是祖先所赐、且制得住墨家的?你二人可知道些什么吗?” 兄妹面面相觑,对视一阵,便皆转回来摇了摇头。 “不清楚。” 屈杉答道,“倘真有这样一招,对墨家而言…当算是十分危险的,或许巨子会知道些什么。我等今夜抓了寅侯、自然可以问出来。之后再回去与巨子对问,便可知真假详细了。” “好。” 斧执事点头,“那先去准备吧,按计划行事,我会配合你们行动。” 说罢,兄妹也应过,三人便就此分头散开,继续去做起各自的其它准备来了。 …… 随后便是一切依计而行,第一批由子显带队,榑景明、芈筠与五名墨家弟子随同,先行出了宅邸去。 在安静的等了一阵后,由屈杉带队,风听雨与十名墨家弟子随行的第二批队伍便也出了门。 又过了阵,则是斧执事所领的,有范远及十四名墨家弟子的第三批。 二十名墨家弟子的第四批最后出发。 众人离开了后,依然在宅邸内点亮着灯,刻意制造还有人在府里的假象。 四批队伍错开不同的时间段出发,绕过了每一处有士兵巡逻、哪怕是目光所及的位置,走的四条不同路线,纷纷在月夜之下成功纵穿了寅城,由北出城,赶往了军营方向去。 凉夜的寅城郊外,放眼望去是一片暗淡的枯黄。 虽是夏时,可干旱的气候与特殊的地貌却让此地看起来如同深秋的炎北高原般,人烟稀疏,干燥的风刮起一阵飞沙碎石。 寅城往北五里,便是那座驻扎了整个乐国最主要之力量、尽归寅侯一人所执掌的大营。 此时,两百名精兵已由他亲自点满,集结在了营外。 二百人此刻是皆披甲执戈、背负长弓、骑高头大马,光是尚在集结便已发出了繁密窸窣的盔甲摩擦声,丝毫不像是用来在夜晚做些“绑架”事情的规模。 若如此开进城去,必将要惊醒半个城的百姓。 倘有什么打斗起来,更将是一番安宁不得的喧嚣… 这阵仗,莫说是包围突袭一座五十人住的府邸,就是用来在战场上正面冲击、迂回撕裂千人步阵,只怕也绰绰有余! 队首,此前在城中一直只穿虎纹长氅的常服的寅侯,此时披在身上的也已是层层亮到足以映出月光的重铠,头上长翎盔,终于是有了副将军的模样。 唰—— 只见在月光下,寅侯拔出宝剑,指向了南方。 明明寅城完全是自己的地盘,如今的他却亲率一支小部、伸剑指向了寅城。即便已知任务目标的众精兵们见了,也各皆感到有些怪异。 “出发!” 随着一声令下,便见寅侯驭马、正式迈蹄启程。 二百精兵也随其后、驭马缓行。 自然,若是以此阵仗快马突奔的话,便是几里外也要让城里人尽听见了。这等声响在一个军事重镇传出,实非什么好事。 寅侯也明白这点,于是即便再急,也只轻蹄慢步… …… 夜半,子时。 队伍行进了二里,终于抵达了官道中途的小土山附近。此刻,三批人也早已埋伏好了在此。 倘是白日,营中的高台与箭塔足以清晰的望见这座小山。 然当下正是深夜,三批人又各皆穿着夜行衣、掩藏在了密麻的枯林中,不发一丝声响,完全未曾惊动众兵马。 若是正式行军,又通常会有斥候先行,探清道路、给回指令,队伍不会贸然直闯,主将更不会走在最前边。 然偏是在今夜,寅侯并不当做认真行军,只当自己是突袭、抓捕与绑架。 虽够谨慎的带了四倍人…可单从形式上看,也依然算是轻视了墨家。 众人也直至此时,才确信了斧执事与子显姑娘所言为真。 “…哼。” 埋伏在山顶,芈筠亲眼见了寅侯的确率兵过来,结合起十日以来所知所见,顿时更充满了对此人的厌恨。 范远与风听雨则也因各自的事,对这位战争狂人并没什么好感。 榑景明、屈杉与其余墨家弟子们,此前皆不曾对寅侯有过什么意见,可自从这十日后,尤其是今夜,他们的心中也多添了一分嫌恶。 终于,在二百小队行进至半道时,观察已久、目光锐利的子显与芈筠同时发现了良机已到,便皆转头看向了身后,打了个手势示意。 榑景明与五名墨家弟子见状,便纷纷摸上了前去。 身法轻盈的榑景明一跃即上了一棵枯树顶部、蹲伏着身,形同往年在天门山中打猎般,对准几百步外的寅侯,张弓搭箭,缓缓拉弦,而后… 嗖地一声,一杆利箭破空而出—— 锵! 飞箭穿梭过百步空荡、刮出锐利的风啸声,只不及眨眼的一瞬,便终于在夜空下一声尖响,精准击中寅侯头盔的顶部,将他头盔整个掀飞了起来! “有埋伏!” “山上!” 头盔被射掉的寅侯只惊了一瞬,身后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皆已反应了过来,随后,二百人马便皆回身转马看向山上去,各个也张弓搭箭,瞄准山上利箭射来的方向… 然而,就在这时: 山顶,山麓,道旁,三处位置,顿时箭幕倾出,密麻落下! “冲!” “活捉寅侯!” 屈杉、斧执事带共二十余名墨家弟子由两端冲出,各皆携带不同兵器,有长剑、手弩、单刀、大斧、腕刃等,正面突向了队伍去。 此时此刻,寅侯就在眼前! “保护军侯!” 前部队伍们也反应迅速,听到了敌人的目标、便纷纷冲上前来,将寅侯团团围护住,抵抗正面来袭的伏兵… …… 叮叮叮… 山顶上埋伏只有八人,加上本来也要佯败诱敌,是所,箭幕只发了短短一小阵。 见有士兵要出队追上山来,子显便立即下令停手、率队撤退了。 而两侧包突的屈、风、斧、范及二十四位墨家弟子,虽有设计精巧、功能强大的机关武器,但也只能在先手突袭时惊到对方一阵,尚且做不到与一百余众重骑兵大队对抗的程度。 是所,在各皆瞥见了山上友军的行动及发来的信号后,从道路两旁正面袭扰的二十余人也旋即纷纷撤退… 以此兵力对比,不必说佯败,就是真跑也区别不大。 “不追!” 见敌人撤退,作战经验丰富的寅侯立即看出了是诱敌之计,便一声喝令,叫住了正打算追上去的士兵们。 明明对方是人,这边骑马,只转眼间便能轻松追上,而他这却停了下来。 “军侯!” 众士兵纷纷转看向他去,疑问起来。 “刚才的人,一看便知是墨家之众,那两个道士也在。” 寅侯则是很快认了出来,“看来…是不知用什么手段,提前获知了本侯的计划,这行动也确实够快的。可…若是这般不愿合作,也就莫怪本侯…用上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了。” “来十个人,下马步行,卸去弓箭盔甲!” “由东路绕行,到城东北的民宅区,我与你们说过的范氏宅去,将那道士一家绑来!” “得令!” 众士兵纷纷抱拳以应,随后便有十人先后自觉出队,卸甲下马,飞步上前赶往了南方去。 此时,寅侯也接过一旁手下替他捡起的头盔、戴回了头上。 “再来二十个!” 寅侯遂接着下令道,“一样卸甲,放下长戈,轻骑先追,如有情况就直接射!到了城门前尚无情况的话就归队。” “得令!” 又一众士兵应罢,便也纷纷遵命、卸去甲戈,弃置原地、丢在山林中,只以轻骑长弓追赶过去。 “继续前进!” 剩下一百余人则按原计划缓慢前行,并且这回,寅侯已退到了队伍当中,前后皆八十余人,被围护得最是严密。 …… 城北一里,驿站处。 驿站本用于给传递军情的官员提供食宿及换马所用,开有一所在军事重镇寅城及其兵营当中,也是为传递军情的便利。但寅城同样又有几十万百姓居住,是故,此地便也建起了些小餐馆、客栈,摆有小摊,汇集来往客商,长久以来,便聚成了一个小市集般的规模。 然入深夜,除军部的驿站与提供住宿的客栈外,其它皆已关门歇业了。 第四批二十名墨家弟子悄摸来到附近,只熟练的放出迷药,便轻松地放倒了整处驿站内外、包括官员士兵在内的所有人。 接着,潜上北楼二层,清晰地看见了撤回来的三部友军以及在后方轻骑追赶的寅侯部队… 三部友军汇成一众,在斧执事的带领与示意下,明明沿着官道正路赶来,却故意绕过了正中间的一大片区域,各从两端迂回、再进入驿站区域。 众人又各皆上楼,四批人终于汇成完整一部。 随后,便见轻骑兵们追了上来,飞踏的马蹄眼看就要正面踏进那片众人在斧执事示意下刻意绕过的区域—— 第三十九章 飞斧伏虎 哗哗哗—— 随着一阵战马尖啸嘶鸣响起,只见那片区域是草土凹塌、人马陷落!后方人马又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接连冲撞相接、先后跌落了进去… “陷马坑?!” 芈筠见状大惊、顿时看向斧执事去,“这…官道上怎会做这种陷阱?是你挖的?可这么短的时间…” 在场众人也皆疑虑,纷纷看向这个神秘男子。 “是我挖的。” 斧执事平静道,“至于是怎样做的,诸位且先莫问。下去将他们制住吧,而后再等后续部队过来。” “这…” 见机不可失,众人眼下也只得暂放疑虑、先后跳窗下楼,轻盈落地,赶到陷马坑中,各自取出绳索、迷药等物将踩进坑的骑射兵们制服并捆缚… …… 二十名骑射兵皆被迷晕并捆住、带进了客栈安置,当中最前边的还受了些压迫与挤踏的重伤,在放出迷烟前便已昏迷过去了。 二十匹马则留在坑里,更是各皆重伤。 做完这些工作后,埋伏着的众人继续等待,未久,围护着寅侯的一百余人部也行进到了驿站附近。 月光之下,陷马坑已明晃可见! 陷进其中的二十匹伤马发出哀鸣,很快吸引了骑兵前部的注意,许多士兵纷纷赶上前去查看,与墨家众人一样,被这处他们从不知有存在的、新挖的陷马坑惊疑住了: 墨家能有什么本事,能在如此短时间里,准备好这样一个工事?且还在友军中招后,将人也全搬走了? 队中的寅侯见状更是眉头深蹙,终于也感到了些许不安… 随后,就在这时: 只听一道呼呼呼声响起,驿站最外边的客栈顶层、从黑暗中飞出了什么东西,同样是朝他袭来,且这回刮出的破风声、也远比一杆箭矢响得多! 眨眼间,众兵将便看清了飞来之物: 那是杆有八尺长、如飞轮般旋转着的长杆双刃大斧,从数十丈外的客栈一路飞旋至此,那飞来之势、更无人足以抵挡,而后—— 锵! “呃啊!” 只见大斧精准地劈在寅侯的右肩,嵌进他的肩甲,将他连人带马整个皆砸压了下来,跌落在地! “军侯!” “还有埋伏,保护军侯!” 众士兵见状,纷纷再次围上去要保护军侯…而就在这时的客栈上,密麻的箭幕是又再次倾发了过来,楼下,范远、榑景明、子显、屈杉、芈筠、风听雨及一部墨家弟子也皆从官道正面冲了出来… 寅侯本人被一杆重斧压倒在地,当战马都从他身下钻出去后,他竟也依然被死死压着、动弹不得!有士兵们要去把军侯扶起、也发现了不对劲,遂各皆用力去先将大斧拔起来,然而—— 这大斧却仿佛隔着寅侯、与地面合为一体了般,不论几人上来、用多少力,不论寅侯本人如何使劲,皆是稳当若山、纹丝不动! 若真有这么重,这大斧应足以把军侯的右臂劈断了。 且莫说是这把怪斧,单是普通的兵刃、由这样长的距离飞来,其间所积蓄之力道,劈碎任何盔甲、剁下一条手也是绝对绰绰有余… 可这大斧是怎么回事? “什么…情况…” 被迫趴倒在地的寅侯转头看着肩上巨斧,明明自己也毫发未损、右手清楚地感觉到还在,却硬是根本奈何不得这把斧子。即便只嵌进了盔甲半寸不到,可士兵们哪怕到了七八个人同时来拔,居然也完全拔不出来! 被这等怪状所扰,前边正忙于抵抗的骑兵们也一时惊慌讶异、乱了阵脚… 再次袭出的众人来到陷马坑前,直接跳了进去,而后,芈筠、榑景明及一部墨家弟子留在坑中、伏在坑沿,直接将之当成了战壕,纷纷施展起手中的弓箭、小弩、机关与暗器,连连速射。 而范远、子显、屈杉、风听雨及其余墨家弟子则借着马体跳出坑去,绕到两边给身后“战壕”里的众人清开通路,让战壕处出来的箭幕得以完整发出… 曾经只是一介道士、只在山上清新练剑的范远,如今是严眉厉目,孤身持剑、正面冲进了重骑兵队伍里! 确如那位斧执事大哥所说,当此时的他,心中想着颠沛而死的爷爷、受苦受累的奶奶一家、失踪的叔叔、幼年无父的小逸时,他再没有了任何一丝曾在俞岭关、风荷鹿庄以及新梁医馆时的犹豫与畏缩… 这一回,他所施展出的毕生所学的天门山剑法,更是挑战着从未尝试过的对手、超越了自己以往的极限: 一道道兵器交击声响起,一个个持着长戈的士兵被他击落马下… 他的锐眼紧锁着队伍中那个被大斧压制着、被一众士兵围着的寅侯,本来平淡多年如水的心,此刻竟也荡漾起了些许“恨”意… 他的道心,终于在今夜,在此时此刻被打破了! 后方战壕里的师兄榑景明一边射箭袭扰,一边偶尔也注意着师弟的情况,此时师弟的变化,是也同样出乎他的意料。 看来…家人对师弟而言,果然非常重要。 同样是一前一后的杉筠兄妹及其余的墨家弟子们,此刻则既是在为自己安全,也是在为守护墨家的信念、坚持墨家思想与技术绝不能沦落到战争狂人的手上而战,同样是战意昂扬! 当中,屈杉两臂上的木制护具施展出了它的功能,果然不是普通护具,而是精密复杂的机关!除了藏有一杆可向前伸出三尺的锋利刀刃外,其臂下位置还有管洞,可只凭手势操控、便射出如飞镖般锋利的尖刺… 而芈筠的机关伞则更是玄奇!伸展开来是成一张有木骨、皮革做成的宽大“盾牌”,通过握杆处的扳机,也能从伞尖管洞处发出尖刺… 剩下的墨家弟子们则又各有各的机关,其诡妙手段,尽是这群正规战场骑兵们全然不曾见过的… 再加上自小习练刀法、身法轻快出众,且同样有着明确目的、抱着坚定决心而来的风听雨,穿梭在人马之中、来去自如,不断将士兵们击落马下。 众人各皆有着自己的信念、玄奇的招式与手段,又料敌之先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故纵使是五十人,也当真胆敢、并且的确将一百余名士兵给成功伏击,不仅己方毫无伤亡,甚至还能控制,纷纷对敌方也做到了只伤不杀… 锵锵锵… 直到这第二场伏击持续了好一阵,见有数十上百名士兵皆被击落马下、制服不得动弹后,终于—— “撤退!” 夜空下,仍被大斧压在地上的寅侯厉喝了出来,“撤回大营!他们不会要我性命,不必管我!全部撤退!” “军侯!” 士兵们纷纷听得犹疑,一时各皆既是担忧,又是不敢抗命… “这是军令,全军撤退!” 寅侯再来一声响亮的厉喝,这才终于逼得剩下士兵们纷纷一咬牙、抱拳一别,便转头上马,原路飞驰撤退… …… 随后,余下在客栈、战壕及原处纷纷赶来的众人,也果然并不追击,只纷纷围上前,凑去了寅侯所位处。 而那些原地有伤,暂且跑不得的士兵们,则尽数被墨家弟子们以或放迷烟、或击后颈的方式纷纷放倒,很快,现场百余兵将,只留下了他寅侯一人清醒。 最终,寅侯趴在地上、仍被大斧压住右肩,起不了身。 而范远、榑景明、子显、屈杉、芈筠、风听雨、斧执事及四十九名墨家弟子,此刻皆站立着,团团围住在了他身边。 “…邘意。” 芈筠居高临下、俯视着地上的寅侯,最先开了口道,“十日前,你将我兄妹逐出幕府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这一下场?” “墨家…果然厉害,本侯愿当认输。” 寅侯抬头看向芈筠、叹服应道,“不过…本侯不解,以眼下情况,尔等必是提前掌握到了情报,才能埋伏得我军一手的。既如此,想必尔等也已了解本侯想法了。如今才过十日,到本侯改了念头、欲召尔等为用之时,为何尔等…反又如此抗拒,做到此等地步?” “为何?你自己清楚得很!” 芈筠登时怒起、伸手指着寅侯喝道,“我们最初来找你时,从来说的就不是要当你扩张称霸的工具!我们墨家,不做这等虎狼蛮暴之事!” “呵呵…” 寅侯听罢却是冷笑一声,伏下头去、未再继续回答了。 “邘意。” 随后轮到了斧执事开口,“你这人也是个厉害人物,今夜在此围着你的,法家、道家、阴阳家、医家与墨家,炎国、渊国、启国、乐国与王畿,可谓是四面八方、百家齐俱,全都‘找你有事’,你全都招惹上了。我居然凑得齐这样一批人,把你给伏击了。” 听到斧执事如此诠释,在场才度过一番危机的众人、竟是纷纷哄笑了一阵。 而被压制在地,众人皆站、唯他趴伏的寅侯,却是在无奈的嘲弄之中,只感到是万分的耻辱… 当他抬头看向开口者时,却见是个戴面具的家伙,不禁是也好奇了。 “你是谁?” 寅侯疑问道,“凑齐他们?莫非你才是埋伏的主使?是你探到的我军情报?” “不愧也是大将军,这一下便能反应过来。” 斧执事迈上前一步,抚了抚长杆、平静的说道,“我…就是这把斧子的主人,严格来说,现任主人。今夜之事…勉强算是我谋划的吧,你今日跟太师说话,跟你副将说话时,我都就在附近,听得一清二楚。” “你究竟是何人?” 寅侯继续问道,“为何连这帮人都敢不遮面出来伏击我军,你反而遮着面?莫非你遮面…是包括也不让他们见到?” “是。” 当着众人面、斧执事也毫不避讳的承认,“我是何人,眼下还不能揭露。但我目前所用的身份,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毕竟…我现在还不能杀你,而我们之后…还会有多番交手的。再说,他们也很想知道呢。” “你!” 寅侯越听越是疑虑,“要说便快说!” “…好。” 随着斧执事一声答应,在场除子显外的所有人,登时皆紧张起来、纷纷屏气凝神看向他去,静待着他接下来开口所说出的话… 第四十章 铉影锋芒 “适才…子显姑娘让诸位称呼我一声‘斧执事’。” 斧执事说着便抬转起头,看向了周围的五十余众人,同时走来到子显身边、抬手搭在了她肩上,“这三个字,足以代表我,即是我当前的身份与地位。至于我是哪里的执事呢,这…就需要特别同寅侯你,还有诸位,解释一番了。” “诸位…应该都听过渊国的‘瑶光楼’吧?” “在场有几位仁兄或是姑娘应该都很清楚,瑶光楼…明面上以连锁开满渊国各地的酒楼做伪装,实际上常年豢养着一批杀手。十余年来,制造了无数起暗杀、抓捕、灭门等血案。” “前两月在风荷鹿庄风氏遭到的、招致庄主及夫人丧命的夜袭,便是由郤氏指派、瑶光楼执行的。” 话音未落,在场其余众人纷纷看向了风听雨去。 “别看我,你继续。” 风听雨却是神情冷厉道,“说这么多这些,你想表达什么?你不是说了,你不是瑶光楼执事吗?” 作为风氏小姐,她自是很不想再想起此事,哪怕那晚自己并不在场… 真正经历了的范远、榑景明二人,此时神情则也是凝重起来。 这位斧执事如此一番说完,“瑶光楼的真正面目”在众人面前,瞬间便不再是秘密了。 “对。” 随着斧执事应声,众人便又纷纷看回向他去,“如此…只是要举个例子,顺便当众揭晓一下瑶光楼的面目而已。好,那么…除瑶光楼外,诸位都是读书人,应该也都听过王畿的‘薛氏’吧?” 听到他这样问,在场众人随即又各自细声议论起来。 十九年前,在五国攻宣大战中被渊军灭掉的,与风氏同样是医药世家、但体量却远胜风氏数倍,历史悠久、底蕴更深厚过黎王朝的薛氏。在场即便是常年在山上清修的范榑二人,也都早有阅闻。 为介绍自己身份,先提到瑶光楼,又提到薛氏,究竟是为何故? “我所效力的组织…叫做‘铉影阁’。” 斧执事终于说了出来,“铉影阁相对于瑶光楼,正如薛氏之于风氏…同样是个不公开露面的武林组织,且有远胜于其数倍的体量。区别就在于,我们并没有被灭。” 铉影阁?! 话音落毕,全场所有人闻罢,顿时是除子显外、纷纷露出了震惊不已的神色… 一个瑶光楼的财力就足够雄厚,可以轻松策划执行无数的暗杀、抓捕、灭门行动了… 可如今却知,“瑶光”之侧,尚有“铉影”! 这个斧执事所谓的铉影阁倘若真的存在,真有如薛氏之于风氏般远胜瑶光楼数倍的体量,那么…该是有多可怕? 这样的组织,甚至已经不需要“酒楼”这种表面身份来做伪装。 身为斧执事的他,如今在此更是敢大胆的当着五十余众人的面,讲出这一真相来! 看来,要么是铉影阁已足够强大,强到无惧于此。 要么是藏得足够隐蔽,让他即便是这样说了,也绝不会给组织带来任何损失。亦或是更可怕的,两者皆存… “铉影阁…呵呵。” 听到此处,趴在地上的寅侯却是冷笑了声出来,“可…听你适才所说,你不能杀本侯。那本侯便好奇了,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敢’呢?你还想与本侯多方交手,可你若不趁此机会动手的话,之后谁胜谁负…可就难说了喔。” “邘意,你是真不怕呀!” 芈筠看着寅侯厉斥道,“我觉得若是把你杀了,倒也算得为天下太平出了份力、省得你又想着打仗了吧?!你要是…” “阿筠!” “二师姐!” 然这回,却只见她话音未毕,便遭到了来自兄长和一众墨家师弟们的劝阻。常言道“祸从口出”,他们今夜主动伏击寅侯在先、尚可以求自保而不得已为之为由,若现在寅侯既已撤军、本人又已被制服在地,若再有更多出格举措,那便要轮到是墨家的不对了… “哼…” 芈筠遂是忍气吞声,只得将对此人愈发增生的厌恶憋了回去。 “呵…诚如所见,确实只是不能。” 斧执事应道,“我不能,是出于服从阁主下达的命令。至于阁主他老人家…大概就是‘不想’了吧,毕竟…在场诸位都见到了,如今要杀你轻松得很。但你的身份和权力还有大用,是所,当然得先留着你的烂命。” “…你!” 即便从对方的言辞中感到无尽的羞辱,寅侯却也难做得出什么。 对方敢“凑齐”这样一批多方势力来伏击自己,敢自曝身份与目的,光是从这杆压得他动弹不得的怪异大斧来看,便知绝非是虚张声势… 既如此,恐怕他所谓的背后组织,该也是轻易招惹不得的了。 那么,不论再有多少羞辱,该是也只有忍着。 眼下应该庆幸的是,此人和他的组织“不想”杀自己,而这群墨家、风氏、道家小子们则“不敢”杀自己,今日的自己,尚能平安逃脱。 就是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走得了了。 “好了,我该说的就到这里。” 斧执事说罢、转头看向了身边众人去,“接下来就轮到诸位,轮流上来找这家伙分别解决自己的事吧!” “多谢斧执事!” 在场众人闻罢,于是纷纷致谢… …… 随着斧执事退开,最是人多势众的墨家此时占了强势,所有人都看向了那领头的兄妹二人去。 “唔…” 随着芈筠也看向哥哥,思虑片刻后的屈杉却是转看向了另一边的风听雨、开口问道,“那个…风小姐,你与我等同来,也就是要与此人征回货款而已吧?那不妨你先来吧,我们墨家的事可以不急。” “噢。” 风听雨应罢,遂穿过人群走上前、来到了寅侯身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我们…对你的计划没兴趣,诚如我所言,这种事你该找郤氏,而非我们安分守己、济世经商的风氏。” 风听雨严肃道,“这笔货款,我一分不多拿,也一分不少拿。你在订单上写的是多少,我就要多少。现在写一张手令吧,我叫我商队家丁去取后,就直接离开乐国,再不掺和你的荒唐事。” “你们的货款?不必拿了。” 寅侯答道,“早在你出发前本侯就已给过,不是那笔订金。” “给过?” 风听雨疑虑道,“在哪?” “本侯与你说过的计划,当然也早已同郤氏说了。” 寅侯道,“为与郤氏搭上话,本侯已高价买回了郤氏从你们那抢到的沉武刀,转送回了风荷鹿庄。也就是说,如今沉武刀已经回到风荷鹿庄。此事你若不信,回去问郤达,或是你二叔都可以。” “这…什么?!” 此话一出,不只是风听雨,就连在旁的其余众人都听得惊愣住了。各个皆是思考了好一会才从寅侯的逻辑里绕出来。 这笔账,还能这样算的吗? “简单来说,本侯拿到手的药材,该付的账已经付了。” 寅侯冷漠应道,“尔等不想与本侯合作,只想尽快离开乐国,本侯同样也懒得再搭理尔等。现在还欠着尔等金银债和人命债的就只有郤氏和瑶光楼了,你就回你渊国去,自行处置吧。” “邘意,你…开什么玩笑?” 风听雨反问的话语间是渐生怒意,“沉武刀…本就是我风氏之物,物归原主,岂能叫付账?你与瑶光楼、郤氏,甚至是我二叔联合,欲陷我一个弱女子于难堪,如此能叫付账?” “我若是真信了你的鬼话,现在走了,才是真的什么债也讨不回来了!” “告诉你,没那么好的事!” 风听雨说罢,便立即从衣间掏出一纸精致的绢素,乃是一张信纸。随后蹲伏下身,塞到了寅侯面前—— “现在,照我说的做!就用你的血写张手令,准许我风氏商队可以进你幕府城中拿钱!” 风听雨厉喝催促道,“你想用来抵赖的这招,你就自己去试!自己去找郤氏要回你白付了的那笔‘高价’吧!药材钱是药材钱,沉武刀是沉武刀,一码归一码!我风氏的沉武刀,不是你用来谈价的筹码!” “你…呃!” 寅侯正欲发怒,却是瞬间肩上传来剧痛,那杆大斧竟是稍一发光间,便仿佛通灵了般、突然又变沉了许多! 转看向那斧执事去,只见他盘手抱胸看着自己这边、面具下冷厉的眼神中流露出一阵杀气… 看来,果然是他搞的鬼。 既如此,眼下也只得放任这小妮子抢一笔钱走了。毕竟对方只说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才保这一条命,却并不代表…能保得一条手。 “哼…” 寅侯遂是也只得咽下满腔愠怒,只一边瞪着他二人,一边将右手伸到嘴前、咬破食指指尖,而后将那信纸抓来,开始写起了手令… 当着五十余众的面,他依然被牢固的压制着,一切举措只有完全听从。 确如斧执事所言的是,除风氏的货款外,还有范远的叔叔,以及那个被他“祖先所赐”的、可保控制住墨家的后招,都仍是未解之谜,仍是在场的众人们需要向他“讨教”的问题… 众人皆只有围观在旁,静默等待。 第四十一章 灵石往事 被一柄长杆双刃斧压制住右肩、趴倒在地,“寅侯”邘意在五十余众人的围观与等待下,用啃破的指尖写完了一纸准许风氏商队获取货款的血书手令。 风听雨一把将血书夺过、正欲检查时,一旁的斧执事则是走上前、递来了一件小物什。 “呐。” 风听雨接过物什,正嘬着指头止血的寅侯、此时也抬眼注目,却是瞬间认出、瞠目惊怒起来:“你!你怎会有本侯的将印?!” “能跟踪你一整天…取你一个将印,能有何难?这你也稀得问?” 斧执事则是瞥向地上的寅侯、一副嫌弃无比的神情答说道,“你放心,我们既然留你有用,你这小方印,过了今晚自然给你放回去。” “这…” 自从现身“自报家门”了起,这个斧执事便似乎是一字一句间、从不曾将他这个乐国最高军侯放在眼里过。 这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他背后的铉影阁果真有如此强大力量? 什么样的武林组织,能与一整个有数百万人口的国家为敌? “多谢。” 风听雨在地上给寅侯血书按下了将印后,便站起身来,仰天望月,闭目良久,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出来,看向斧执事,归还了将印、言声道谢。 “不必言谢。” 斧执事接过将印、平静应道,“今日风氏欠了铉影阁的人情,铉影阁将来…会设法找补回来的。” “这…好的。” 风听雨对此番答复虽听得稍许意外,但细思片刻,又并未再觉得有多难堪。只当是这回,风氏终于交下了一个足够强大的江湖势力,这个铉影阁连寅侯的性命也能玩弄于鼓掌之间,那么在郤氏和瑶光楼下保住他们风氏,想必也并不会有多难了。 “无需耽搁,立刻便行动吧。” 斧执事继续指点道,“现在回城去叫醒商队诸位起身,而后带着血书直接去幕府城取钱,取了钱后,连夜出城赶路。脚程快的话,天亮前可以进入宣国。” “好。” 风听雨点头应过后,便收起血书、转看向了周围众人。 十日前,虽不曾料到有今日这一幕,更完全料不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但她事到如今、亦终归算是讨到了这笔尾款。 既如此,也就该是时候同寅城、乃至是整个乐国告别了。 “二位道长,子显姑娘。” 风听雨看向众人,恭敬大行了一揖,“屈兄,芈姑娘,还有墨家的诸位,风听雨,在此拜别!日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会!” “再会!” 众人回想起各自与这位风氏小姐共同经历的、以及此时此刻她独身一人所肩负的一切,不免也五味杂陈、感怀万千,纷纷回礼拜别。 随后,风听雨即动身离开现场,疾步赶回了寅城方向去。 是时,现场还余范远、榑景明、子显、斧执事、屈杉、芈筠及一众墨家弟子,仍是五十余人围着那寅侯。 “好了,下一个。” 斧执事言毕、再看向了屈杉去,然这回的屈杉却仍是踌躇着,又转看向二位道长,似是又想礼让一次。 一旁芈筠见状,未待兄长开口,便自行抢上去、蹲伏在了寅侯面前。 “邘意。” 虽看样子像是放低了身姿、实则却只是为了更尽量压低声响而已,此刻芈筠对这寅侯的态度,比之适才的风听雨是还要冷漠许多,“你需知道,我们墨家是肯定不会与你这战争狂人合作的,过了今晚,就更不可能。既如此,我们之间也就该撇清关系了。但在此之前,你还需要回答一个问题。在你肯回答之前,我等不会请斧执事将他斧子移开,你应该明白吧?” 寅侯疑惑:“什么?” 芈筠还未往下说出,却是先转回头看了看在场其余的、非是墨家弟子的那几人去,两眼微眯起来。 “诸位。” 斧执事立即明白了芈筠意思,当即对范远、榑景明与子显三人挥手示意说道,“芈姑娘接下来要与寅侯讨教些与他们墨家有关的私事机要,不宜为外人所知,诸位就请先随我回避吧。” “麻烦了。” 屈杉此时也懂了妹妹之意,记起此事,遂向三人礼请。 “噢。” 范、榑、子三人应罢,遂与斧执事一道从五十余人围中走出,一直远离到了百步开外去。 …… “斧执事他今日跟踪你时,在你幕府听到…你向你副将承认了一句,你有一‘祖先所赐’的后招,可保我墨家为你所用。” 芈筠当着众师弟妹们的面说了出来,“我们有些好奇,这能制得住我们墨家的神奇招数是什么,你不妨…就趁现在解释看看?” “什么…你们!” 寅侯此时反应,立即暴露了他的确说过这话的事实。 面对着听到机要原委后、转瞬也已变得汹汹怒意起来了的墨家其余众弟子们,此时的他已是再也伪装、推脱不得… “我…” 寅侯思虑片刻,却是抬看向芈筠冷嗤道,“小妞,此事…如今整个墨家只一人知晓,尔等只有回了总院去才能求证。既然尔等皆不知,难道就不怕…本侯胡乱编造一个出来,先搪塞过今晚,事后再真正使出这招来,牢牢制住尔等,使尔动弹不得?再无回旋?呵呵…” “…你!” “不必说笑,寅侯。” 芈筠听得起身、正欲气急,站她身后的哥哥屈杉则是走上了前,居高临下、气势傲然,替妹妹解答了说道,“能管得住这几十万大军,你也不是什么怯懦货色。你所谓的这招倘真有这般神奇,奇到我墨家甚至没有回旋、抵御之余地的话,你当是不至于‘不敢’当我们面说出的。” “你毕竟,还算是个有野心的军侯。” 屈杉此时回答是一如今日寅侯最后控制住太师心思一般,同样命中并激化了他寅侯的心性,“倘能用上阳谋,凭实力堂堂正正的击败对手,一力降十会,在你心里,也远比玩什么卑劣的阴谋诡计…要有意义得多吧?” “呵…激将法。” 寅侯虽是看了出来,却也心甘情愿的踩了进去。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后,长舒出来,冷冷盯向了眼前兄妹二人去。 “行啊,就告诉你们吧。” “屈杉,正如你所说,此计…尔墨家是没有回旋和抵御余地的,呵呵。不过…既是祖先所赐,那此事…就还得从祖先的年代说起。” 寅侯当着众墨家弟子面、终于开始解释了起来。 五十余众人此刻皆团团围着他,各皆神情凝重的倾听着,不敢漏听接下来的任何一个细节。 “约莫是…五百多年前,尔墨家初创伊始。” “彼时天下,尚没有黎王朝,更不存在什么七大诸侯国,各地皆是一片纷争战乱、烽火狼烟,连年不休。” “墨家创派祖师‘墨夫子’辞世未久,墨家内部上下也陷入动乱、各大弟子皆在为墨家未来方向而迷茫且争执不休之时,有位巨子高徒,带着件游历天下时所得的奇物,回到了墨家。” “此物是由他动用巧手妙思,从一处火山中取得。是块枕头大小、却重有千斤的奇石,被他取名作‘冥无火山石’。” “当他以此石代替木柴与火炭,添入墨家工厂的炉灶中时,却有了一番非凡收获:” “此石燃烧起来…竟远胜寻常木炭!其间所生之火气,无穷无尽!一块枕头大小的火山石,不论历经多久,昼夜不息的燃烧,皆是毫发无损!” “因而,此石便被供为‘墨家灵石’。” 寅侯描述着此事、说得在场众位从未听过此事的墨家弟子们是皆露出了疑虑的神情,“有了灵石所提供的无尽火气,墨家工厂的产能成倍翻增,而墨家…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锻铸兵甲、冶炼矿材、建造器械,皆只凭一块小石头,便完全替代了以往工厂运作的巨量消耗…” “很快,墨家发展成当时天下最强的一股力量。” “接着,彼时墨家,逐渐也开始从起初的主持正义,到肆意的以暴制暴,到自恃霸权,再到开始攻城略地、扩张地盘…要说那段日子,可是没有什么‘百家争鸣’的。只有墨家是唯一的显学,凡不学墨家者,皆是异端、皆是偏门。” 众墨家弟子听得愈发难以置信,但并未有人开口打断他。 “后来,墨家的霸权统治,终于遭到了全天下的敌视与围攻。” 寅侯继续解释道,“墨家再强,也难与全天下为敌,更有据说当时是有隐世的仙人出手,才最终制止了墨家把天下奴役。总之,墨家最终丢了所有地盘,退回了尔等如今所在的那处‘总院’的山沟沟里,之后的几百年,尔等便就这么过来了,再未对外扩张过。” “这…” 遂是,只见一众墨家弟子中,却是那个起初最是气急的芈筠、最先神色大变,换做了副讶异无比的表情。 “阿筠,怎么了?” “师姐!” 屈杉及一众墨家弟子纷纷询问过来。 “这家伙所说…不是编造。” 在寅侯一脸得意的冷笑中,芈筠当着众人的面答了出来道,“‘墨家灵石’之事,我确实曾在总院书阁里读到!我还曾向巨子求问过!可是…墨家几百年前得到时,是用它来扩张,书里却…不是这么写的。” “呵,随便想想即知了。” 寅侯冷嗤了声答道,“墨家岂会把此等‘家丑’记载留给后世徒子?当然是粉饰掉了。” “阿筠,书里如何说的?” 屈杉看向妹妹、严肃问道,一众墨家弟子也与此同时纷纷向她注视了去。 “书里…” 芈筠此时的神情终于是有些难堪,“书里说,巨子察觉到此物所将带来的危机与隐患,恐驾驭不住,便将灵石…永远禁锢在了墨家禁地。并且也自此留下诫训,墨家永不可以此对外扩张,且不到覆灭之时,亦绝不可取用灵石…” “大谬也!” 寅侯大笑一声、打断了芈筠话语,同时也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你们墨家根本就没有什么禁地!即便有,灵石也不在里边!” “你怎知道?!” 芈筠当即伸手指着他厉喝道,“对呀,我等还没问过,此等放在墨家也是少有人提、甚至少有人知的陈年旧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废话,墨家既是被打服的,又岂能继续保管那灵石?” 寅侯继续道,“当时是,灵石被围攻墨家的军队取出,并从墨家及围攻大军中选出了三人后,由此三人自行出发,带到了天下间一个隐秘地方,永远埋藏了起来。” “三人画下了前往埋藏地的竹简地图后,拆做三份,各执一份、回到了住处。随后,又出于保密,各自选定了一位继承人后,便立即赴刑就戮,自己先带着秘密下黄泉了!” “至于本侯为何会得知…这便是光阴流转,五百余年过去…” 寅侯说到此处、终于冷笑了起来道,“现如今…三支传承者其中一支,便是本侯!三分之一的灵石竹简图,就在本侯手上!——” “什么?!” “这!” 在场墨家五十余人闻罢,登时皆震惊不已… “邘意,你所说…可当真?” 屈杉最先追问道,“你的招数,莫非便是这个?掌握着三分之一的竹简图,据此…就足以威胁我墨家,保准为你所用?” “哦?可当真?” 寅侯故作姿态的冷笑着答道,“杀了本侯吧,尔便永远别再想知道灵石在哪。留着本侯吧,如不与本侯合作,尔也穷尽毕生都难找到。这…可真是让人纠结呀,是吧?” “哼…笑话。” 芈筠尽量平复着心中震愕,喘着粗重的呼吸俯视着寅侯道,“一枚灵石而已,纵使找不到又能如何?即便你所言往事尽数为真,那我墨家既已永不再扩张,又何须再要强行留下一个隐患?既然它已遗失,就让它继续遗失,又能如何?我墨家重要的一直是精神与思想,从来不是什么足以与天下为敌的兵力亦或是什么烧不完的火气…” “哟哟哟,岂有如此简单,芈姑娘?” 寅侯当即连连啧叹起来、打断了芈筠笑道,“本侯当然知道尔等可能不会上钩,不会再中一次诱惑,多半没那么想要了!” “本侯要用来威胁尔等的重点在于,若是轮到本侯…想要这灵石了呢?” “若是本侯派人动身,在尔等之前取到了呢?” 寅侯终于是接连抛出了几句足以震慑到一众墨家子弟们的话语,“要知道,本侯手上有的可不只三分之一的竹简呀,要说另外两支传承者都分别在哪,甚至具体到在何人手上,本侯…可是也一清二楚的!——” 第四十二章 分别安排 寅侯话音落毕,围瞪着他的一众墨家弟子们几乎是皆已目眦欲裂、攥紧双拳,咬牙切齿、呼吸急促,唯有屈杉尚能尽量维持着冷静,可即便如此,亦仍是眼角在止不住、难自抑的微微抽动着。 “邘意,你这招…果然有用。” 屈杉答道,“不过…既然是你敢明说出来的阳谋,你就也得做好…应对我们,也将要设法还击的准备了!” “还击?好哇,无所谓!” 寅侯大笑道,“那就来比比看,是尔等先找回灵石,再为天下所忌惮、排斥,还是本侯先取到灵石,完全掌控尔墨家力量。比比谁更快吧,哈哈!” “…好。” 屈杉应罢,抬看向周围的众师弟妹们,却是眼神凝重、不知该如何言语。 一直过了许久,皆是仍未开口。 “诸位。” 芈筠见状遂走上前来、替踌躇中的哥哥发号施令了道,“灵石之事,只需大师兄一人回总院向巨子求证即可,还请诸位就此离开乐国后,各自分头在六国找寻另两支继承人下落!” “至于此人,他说他知道,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芈筠瞥向地上的寅侯继续道,“毕竟若是真知道的话,他一开始就不会谋划今夜这一出、还多费什么心思把我们留下,而是根本懒得理会我们,直接派人去找了。” 众墨家弟子们顿时听得恍然大悟。 地上的寅侯一下子又被这个小姑娘看穿了心思,登时也是神色一变,而这微小的破绽被许多人注意到,也同时坐实了他确实还不知另两支继承人下落的情报。 仅在只言片语间,墨家一方便逆转了形势。 “我们也动身了吧,反正东西也收拾好了。” 醒悟过来的屈杉遂向众师弟妹们继续道,“此人后续如何,就交给斧执事、子显姑娘和二位道长他们吧。” “是!” 众墨家弟子们纷纷大师兄作揖应罢,便皆跟着他从寅侯身边离开了。 众人先是到了百步开外去,向正礼貌回避着的四人道别。 …… 一段时辰之前,四人刚刚移动到百步开外之际。 “范远,你脑子不算笨。” 斧执事才拉着三人到了这边,便也盘手抱胸、自己问起了话来,“你应该明白吧?过了今晚,不仅是你,就连你的家人们也不可能再留在乐国了。” “这…明白。” 范远细思片刻,便很快明白了。 此时的他低头蹙眉着、正被在旁的三人注视,而三人也皆看得明白,他多半是正为自己只来探望一番,却又连累了奶奶一家又得奔波而愧疚着。 “放了邘意再回去搬家,就已来不及了。” 斧执事解释道,“所以适才,罗沉在你二人走后,就立即叫醒了你祖母全家,向他们解释了清楚,并保护、协助他们收拾好了全部的搬家行李。到如今,该是已乘上马车,在城东荒林里静候了。” “这么快?!” 不只是范远惊呼,就连师兄榑景明听了也感到震惊,“斧执事,连这也算到了吗?可是你们为何…” “小事一桩,不必介怀。” 斧执事冷静道,“铉影阁今次来的人,不止我一个。而且,正如我适才对风小姐的回答一样,今次帮过你的人情…以后会请你帮回来的。” “…好。” 范远听得这番话,其神情之变化与先前的风听雨几可算是如出一辙。 “还有你叔叔的下落,你也不必问了。” 斧执事继续道,“乐国才多大地方,他寅侯也没发动过什么远征。你家人就居住在此,都三年打听不到下落,也不见人回来,情况…多半已是不容乐观了。更何况你叔叔也不是什么将军,他寅侯手上几十万号士兵,如何能记得住一个?他之前不曾告诉过你婶婶,如今自然是也不会告诉你的。” “斧执事,别这样说。” 范远这回却并未再乖乖答应、而是露出了如同先前作战时般坚决的眼神,“即便他不说,我也会继续找下去的。我已经答应了奶奶、婶婶和小逸了,在亲眼见到叔叔的尸首和骸骨前,我…决不放弃。” 榑景明看着师弟,眉头深蹙着、神情凝重,似是有所思虑。 “那自然是随你。” 斧执事反问道,“可你的家人如今该怎么办?离开乐国,你要带他们奔波到何处安身?” “这…自然是回家去了!” 范远蹙眉严肃道,“他们本来就是从炎国栎县被强迁到乐国来的,现在正好有我在,我就亲自护送他们返乡去!” 说罢看了师兄一眼,榑景明则是点头答应。 “行。” 斧执事应罢一笑,便转过身去、不再多言,又见他与子显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是皆扬起了一抹微笑。 随即,四人便继续等候。 …… 到了墨家众人与寅侯交流完,走到四人眼前的此刻。 “如何?” 斧执事看向屈杉冷静问道,“是否确实是什么绝招?” “勉强可算,不过…仍需求证。” 屈杉答道,“我接下来会即刻赶回墨家总院,向巨子求证。我妹妹与师弟妹们则会离开乐国,在六国间搜集情报。总之,多谢这位…铉影阁的斧执事,子显姑娘,还有二位道长今夜的相助了。” 范、榑、子只是摆手一笑而过,斧执事则是扬起了一抹颇有深意的微笑。 “同是那句话,屈杉。” 斧执事微笑道,“今日墨家欠的铉影阁人情,铉影阁将来会设法找补回来的。” “嗯。” 墨家众人纷纷点头应下,能与寅侯划清界限、还交上“铉影阁”这样神秘莫测的强大势力,于他们而言还是利大于弊的。 “呵…咱们今晚,多少说…也算是遏止了一场政变呀。” 站在人群当中,子显向着远处趴在地上、仍被一杆大斧牢牢压着的那寅侯瞥了一眼后,不禁嗤笑了起来,“若是真让这家伙把你们墨家绑了,只怕他是要真的敢就地独立,而后,还带着亲率大军反攻临蓟,如他所言,把乐国换成他的寅国了!” 一切事情解决,众人也终于是放松了起来。 “我看不至于,他寅侯还没那么蠢。” 屈杉笑应,“如今乐国哪怕是整个联合起来,都难与东方炎、宣、未三国争雄,他这若是还要造反,完全是明摆着给三国,甚至是六国一个战争借口。那时候,管它是乐国还是寅国,可都不会好受。” “屈兄有理。” 斧执事点头道,“历代寅侯都早已有过取缔乐国王室的想法,但其实都是囿于此情,才终生难觅良机,抱憾而去。邘意不算精明,可对此当然也清楚得很,否则…早年轻时就已行动了,又何必拖到现在?” “…噢,也是啊。” 子显听得两位大哥解释,随即也恍然顿悟了。 对这种话题一向没有兴趣的范榑二人,此时自是也没什么意见发表。 “只可惜二位道长功夫…有些太好了呀。” 斧执事却是此时将话题及众人目光引向二人身上,以致二人都几乎是被吓了一跳,“今夜行动一整晚,竟是做到了既不伤他一个士兵,也没让自己有什么丝毫破损,如此…可就留不下什么证据了呀。” “证据?” 范远不解,“这…要什么证据?” “你不是带了这红玉玦来的吗?” 斧执事解释道,“你今夜的行动,倘以‘预防寅侯政变’为由解释,再有一两道伤做证据,那上告到两国王室,是可以扩大成外交事件的。如此…完全可在这邘意还有后续行动前,将他彻底制住。” “如若不然,我今夜若拔了斧头、与你们就此离开,于他而言,岂非亦是毫发无损、如从未来过一般?” “他若记下此仇,那在我等走后,将会做些什么呢?” 斧执事说着也看向了墨家众人,“我等可以轻松一走了之,可墨家总院就坐落在乐国,这可是跑不掉的。他寅侯要是不被削去兵权、职爵,不受任何惩戒,难保不会…” “那倒也不至于。” 芈筠则是一语道破、轻松解答了众人疑惑,“无需什么受伤作为实证,今日之事,只需通知到太师一声。请他本人做人证,或是直接借黎天子名义,知会到两国王室,效益也是相同的。毕竟…太师他此番原本只是来给师兄李夫子捧个人场,却无端被他寅侯‘请’上楼问了计,还不得不说了出来,他心里应也正憋屈着,会愿意帮我们的。” “哦!芈姑娘所言极是!” 斧执事听罢恍然大悟,立即看向了范榑二人去,“太师几个时辰前方才出城,返回黎京。他用天子仪仗回程慢的很,若是快些赶路,说不定天亮前都足以追上他。” “这…” 范远听懂了斧执事的指点与暗示,顿时陷入犹疑。 “道长如不方便,我去也行。” 芈筠应道,“正好我之前也早已决定,过了今日讲学争鸣会后就离开乐国,到宣国去求官的。毕竟说是要打探情报,其实也没什么头绪。只不过我去的话,这红玉玦恐怕就得…” “宣国求官?” 斧执事看向芈筠问道,“炎王数月前向天下广发‘请贤书’,何不到炎国去试一试?” “炎国独尊法家,岂容得下我墨家思想?” 芈筠轻叹了声罢,一旁前不久才被炎王拒绝过的子显也应声附和、点了点头。 “好吧。” 斧执事应道,“依我看来…宣国虽大,其朝堂…可能已不太适宜为官,说重些,可算是‘病入膏肓’了。当然,个人建议,你自斟酌即可。” 芈筠点头应过,将斧执事的话记在了心里。 “这倒不必了,芈姑娘。” 范远则是客气回绝了,一来是不想麻烦他人,二来则是目下已弄丢了一个红玉玦、仅剩的一个是不敢轻易外借了,“我适才…只是还在犹豫,我们已经先发出手,是否还要做到如此之绝而已,我…” 范远正欲往下说,遂转看向了师兄去。 榑景明仿佛能懂师弟心思般,只点了点头,便见范远又转回头来,继续对着众人说道:“我稍后…需要去找到我家人他们,护送回炎国,此事…我请交给我师兄去办即可。” “好。” 一众墨家弟子皆作揖谢应,屈杉则是还微笑说道,“那就有劳二位道长了!二位道长此番若忙完了,如有闲暇,说不定来一趟宣国,彼时就见到舍妹已经为官了呢!哈哈!” 灵石的事暂放心底,此时的墨家众人,是皆正在为安度了今晚、先发制服了寅侯而庆幸并放松着… “那就这样说好了!” 芈筠笑道,“二位道长如有闲暇,一定要来宣国找我呀!” 范榑二人对视一眼罢,皆看向芈姑娘、点头应过。 “哈,这时间和地点虽是出乎了意料,可毕竟还算是安全了。” 屈杉看向四人道,“那么…斧执事,子显姑娘,还有二位道长,咱们也该是时候分别了吧?” “嗯!” 范远这回终于是学到了这四个字、遂主动向众人微笑以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斧执事,子显姑娘,屈兄,芈姑娘,还有墨家的诸位,我们江湖再见、就此别过!” “江湖再见!” “就此别过!” 众人的笑声传到百步开外,那仍被压趴在地上的寅侯听得是怨愤不已… …… 片刻,待到所有其余人全都远离,在这片荒郊野外消去了踪影后。 锵! 斧执事这才回来到寅侯身边,从他肩甲上拔出了自己的八尺长杆双刃斧。 “…直娘贼也!” 顿时,只见如释千斤重负的寅侯是直接暴跳而起,抬身骂嘴之际,便直接顺手抽出腰间长剑,挥斩向了眼前的斧执事去! 然而,就在这时: 砰! 斧执事完全反应过来,提着大斧的右手虽在此等近距离之间无暇应对,那右腿却是瞬息抬起,寸止之间,迎头直接撞在了寅侯胸甲上—— “噗嗤!” 只此简单的一记膝撞,且还是在有盔甲挡住的情况下,竟见到这寅侯是直接怒目圆瞪、鲜血暴吐,整个人倒飞开去,半空中兜了几圈,最终跌在了数丈开外,啃了满嘴的烟尘沙土… 寅侯踉跄爬起,自己的剑也已脱手到几丈开外的另一端去了。 斧执事则是站在原地,大斧收回身后,盘手抱胸斜站着,冷冷盯着数丈开外的寅侯,眼中只有冷漠的锐利、并无什么杀意。 就这么盯着他,既不走过去,也久久一言不发。 “哼…” 过了一阵,憋屈无比的寅侯还是只得走到一旁,捡回自己的剑,接着转过身,往军营方向回去了。 “呵。” 见到寅侯离去,斧执事过了一阵,遂也动身离开了。 第四十三章 运筹高舆 在斧执事的威慑下,寅侯未再采取其它后续行动。 风听雨回到客栈与早已静候多时的家丁们汇合后,便领着商队出发,在此夜半时分来到了时刻有士兵巡逻的幕府城前,向守门的士兵们出示了那封盖有寅侯将印的亲手血书、并稍加解释了一通。 士兵们自知实在理亏,随即也只得从堆放着军饷的库房中取出了对应数额的金银、交给了风氏商队。 随后,风氏商队便就此往东门出城,踏上了原路返回风荷鹿庄的千里长途。 墨家弟子们在回到住处后,为尽快脱身避祸,也皆各自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行李,并分不同方向离开宅邸、出了城。 屈杉独身向南,打算赶回墨家总院、向巨子请询寅侯所言及之事。 芈筠及其余的墨家弟子们则皆往正东或东南边上路,朝宣、未两国的方向赶了去… 一来是继续他们此番离开总院的初始目的,即外出宣传思想、施展才华。 二来也是多方打探江国公主姜元夕下落,以求墨家能在这一回的天下局势动荡之间、多少找到维持和平的机会。 三来…则是按寅侯所言,以求尝试能否在他之前找到那另外两支继承人,或是另外三分之二的灵石竹简图,或是…直接是那枚灵石。 过了这一日,全天下的墨家弟子们便算是有得忙活了。 而与此同时,范远与榑景明则也是在回过一趟范奶奶宅、发现果然已经搬迁一空,连他们自己的行李都让给打包带走了后,便运功施法,一路循着定位符的位置出城,最终在城东十里的荒林里,与罗大哥及范奶奶一家碰头汇合了。 向罗大哥汇报了适才城北发生的事,对他以及铉影阁的帮助予以诚恳致谢,并向他知会了他们接下来的安排后,范榑二人遂在此地又与罗大哥告别了。 千里江山,他们已在三个不同国家偶遇过了。 江湖再见,是否还会有下一次呢?下次又会是在什么地方呢? 而最令他们所挂虑的,武林高手、法家弟子、铉影阁的朋友…究竟又哪一个才是罗大哥的真实身份呢? “罗沉”,又到底是否是他的真名呢? …… 夜半寅时许,时虽未天亮,勉强也已算是到了五月初二。 月辉隐迹,星灿匿踪。 早日将升未升之此际、可说是一日之中最是黑暗的时分,荒郊野外、蝉鸣风呼,唯有稀疏腐草之间、偶可瞥得几抹微萤。 自寅城向正东几十里外,便是乐、宣两国国境线上,位于最北处的边关“商泽关”。 如同“汕水”、“泠川”般,商泽关之所以取用此名,正是因为在此地往北不远处,便是一座被称为“商泽”的大湖,此湖宽约几十里方圆,与乐、宣、炎,以及王畿四地交界。 此地既是距寅城最近的水源,更是方圆数百上千里最大的湖泊。分割炎、乐地界的汕水,也是源自商泽出、流入北海。 是所,除就近修筑了一处关隘外,整片商泽的沿岸各处,同样有着各式样规模的,以渔猎为生的小型聚落、村镇、驿站等等。 而此时此刻,商泽关处。 过关东侧,便是宣国地界,只见此时,昨日傍晚便已着急出发、完全已不想在寅城多待了的黎太师“白真”,正以行进最是缓慢的天子仪仗、踏上着返回黎京的路途。 一旦出了乐国,哪怕仍紧挨着,可对他和朝臣、护卫们而言,也皆算是终于安全,得以喘口气了。 于是,在后半夜抵达了商泽关后的天子仪仗,便在太师的旨意下,选择了就地休整,打算尽量休息得状态饱满、到了白天再继续赶路。 而这,也就让正追逐着他们的人,顺利的赶上了: “驾!” 本来一片夏夜的寂静之中,顿闻西边传来了一阵急蹄连踏之声…只见正是那一身简朴布衣、背负玉腰长弓,鞍挂箭囊,腰配长剑、系红玉玦的榑景明,座下一匹炎北乌鬃良驹,执缰抽鞭、飞蹄驰骋而来! 随着惊起一片沙尘,榑景明很快在靠近了商泽关后,拉缰放缓了行进速度,以免被当做夜半闯关的可疑人士。 “站住!” 城上那批不同于俞岭、半夜在尽职站岗的士兵们,很快也注意到了这位过关者,遂叫住了榑景明。 然而,还未待问及他的身份,士兵们便先认出了这匹宝马以及这杆形制精良特异的长弓。 仅十日前,这位道长才随同一支风氏商队通过。 带着弓箭、还出山来当商队护卫的道士,可谓世所罕见、绝无仅有,自然当时给他们留下了些许印象。 “又见面了,道长!” 士兵随即打起招呼道,“风氏商队半个时辰前才过去呀,你等既仍是同路,何不继续结伴了呢?” “另有要事,不算同路了!” 榑景明在城下礼笑回应道,“对了!诸位大哥可曾见到太师的仪仗,经由此处过?” “哦!有哇!” “太师仪仗就在这边,正原地屯驻呢!” 士兵们听罢纷纷应声、随后转头去看,而他们与道长间的对话声,也已被城墙另一端正休息着的太师一众听到了。 “太好了,多谢!” 榑景明笑着抬手、抱拳应罢,遂驭马进入了大开着的城门通道,穿过商泽关,由乐国地界来到了宣国地界。 …… 榑景明一过商泽关,便果然见到了那支四日前让无数百家学子簇拥着进城、而此刻就在他眼前的天子仪仗部队。 七十匹高头大马,十余辆车驾,数杆大纛… 即便此刻并未维持着行路的长阵、而只是随意堆聚,只在这关外小驿周边休整,这阵仗也仍看得人是只觉气势恢宏无比… 不愧是“天子仪仗”! 而此时,仪仗中的持戈护卫们适才听到有人找来,也已是各皆警惕起身,护在了太师大车前… 此刻的太师,也已从乘坐带亭盖的大车、换作了大轿。 而听到了声响后,便也见那个一袭雪白、洁净如洗的长袍,一柄令剑,一顶高冠,一副英俊面庞的中年男子掀开门帘,拎起长摆、由轿上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看着眼前状况、正目露疑惑… 与此同时,榑景明也正来到队伍前,遥隔数丈、便被士兵们阻拦了住。 “道家弟子榑景明,拜见太师!” 随即,榑景明迅速踩镫下马,单膝跪地,俯首作揖、恭敬以拜。 “道家…” 白真思虑片刻、便回想了起来,“噢,有印象,昨日的讲学争鸣会,记得道家有来两个弟子,当中是就有你吧?” 榑景明应道:“是,谢太师好记性!” “嗯,起来吧。” 白真遂继续道,“适才听尔一路疾驰而来,到了关外,还直接打听本太师行踪,想必是一路追过来,有什么急事…要禀告本太师吧?” “是!” 榑景明遂站直起身、继续应道,“小道追来,正是想趁太师未及远离,来向太师即刻禀报一些就在太师离开后,寅城内外所接连发生之大事!” “大事?!” 一众朝臣护卫听得神色惊骇,唯独太师是平静自若。 “大事?呵呵。” 白真淡然的微笑着、毫不意外地猜出了大概,“是与寅侯及墨家相关吧?不过…是你追来禀报,莫非还牵涉到了你们道家?” “呃…算是吧。” 对于太师能即行推测到,榑景明也并不感到意外。 “嗯,你先莫急。” 白真说罢,随即摆摆手、吩咐周围的士兵们让开,而后从人马聚堆中走出,径直步向了榑景明去,边走还边说着道:“一些危情机要,可不适合在此所有人都听到,你我就先共行回避、到这一旁竹林中去,你再小声汇报予本太师听吧。” “…是!” 这回与一众朝臣护卫们一样、也露出了些许讶异神色的榑景明应罢,眼看着太师走出来到他眼前后,便也追随着太师的步伐离开了。 …… 在太师的带领下,榑景明与其一同深入了竹林百余步,直到外边的灯火辉光只剩下了微弱星点,压低的声音也已完全可以传不出去了之后,二人这才先后止步,随后,白真转过身、看向了榑景明。 “好了,说吧。” “是。” 原本还打算着将“铉影阁”之事遮掩的榑景明,见身为纵横家大师的太师比他更为谨慎,便也放宽了心,将昨夜所见所历开始和盘托出。 从被算是他们江湖朋友、这一回的表面身份是法家势派弟子的“罗大哥”叫醒开始… 到前往墨家宅邸,见到神秘的铉影阁斧执事,并与表面是阴阳家弟子、实则是瑶光楼叛徒的“子显”,风氏小姐风听雨,以及五十一位墨家弟子们汇合,了解事情全貌,制定详细计划、分头出动… 到来到城北小山上,由他亲手放出的今夜第一箭,百步外击飞了寅侯的长翎盔,打响了他们的伏击战… 再到引诱追击后,用陷马坑彻底拖住士兵、二次伏击… 直到最后,斧执事一柄长斧制服寅侯,驱走了全部士兵后,寅侯终于向他们一五一十吐露出来的诸多情报。 除当中关于墨家的、他榑景明并未听到的部分,其余的他所知的、皆已全部告知了太师。 “…如上,便是这些。” 榑景明禀报道,“正是斧执事和芈姑娘建议,小道以为有理,这才连夜疾驰追上太师,来向太师禀报。希望太师可以…或是待回到黎京后,可以高抬贵手,不使那寅侯的残暴野心得逞。” “嗯…” 而面对面的白真,则从头到尾皆神情凝重、作抚颔深思状的在认真倾听着,听到了榑景明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接着,现场鸦雀无声。 夏夜的蝉鸣声中,榑景明紧张的注视着太师、静待他开口,而白真则抚颔深思着、缄默良久… 二人长久无话,就此安静了有好一阵。 …… “嗯…此等危情机要,你应当明白,不可谎报吧?” 思虑一阵后、白真随即开口询问道,“你适才所说的一切,可否担保千真万确,没有欺瞒?你应该知道…在这等事上有所偏差,会导致多么严重的后果,会犯下多大的罪孽吧?” “这!” 太师如此问话自是令榑景明瞬间有些紧张起来,“小道亲耳亲眼所见处,皆可担保千真万确,没有隐瞒,没有欺谎。只是…对于当中各人的言辞内容,小道不敢保证真实。” “你这小道士还挺坦诚。” 白真微笑道,“将来自己有何安排?是打算回师门吗,还是也游学天下,参加各地的争鸣会?” 突然又问到这个,这却是把榑景明难道,不知如何回答了。 下山以来,他一直在做的都是陪伴师弟,师弟往何处去、他便往何处去,在这个过程中,再尽量查探任何有关王子禹的下落。 可要说他自己真正想做的,其实…是寻亲。 下山之前,师父向自己交代了这二十二年来、他所皆被隐瞒着的身世,尽管听起来很夸张、很难以置信,但…又毕竟是师父亲口所言,如不去亲眼寻见证实,自己怕是也要始终抱着这份迷惑,牵肠挂肚,如同师弟般、再无法静心求道… “如何?” 见这小道士久久不作答,白真便又直抒来意道,“若暂无回师门打算,又是前路迷惘,可否有兴…到我黎京来,做天子客卿,为天子效力?” “啊,这…” 太师这一问便是更把榑景明是惊住了,此时,便只见他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往腰间的系着红玉玦的剑柄上瞥了一眼—— 只此短暂的一瞬,将太师的目光也引了过去,让太师也注意到了那枚玉玦。 仅此刹那,太师便已了然、不再追问。 “…好吧,明白了。” 白真于是长叹了一声出来,随后背过手去、仰天眨了眨眼,在深呼吸了一道后,便又转看向榑景明,平静却严肃的说道:“那个什么‘铉影阁’的斧执事,以及墨家的芈小姐,他二人的确思路长远、考虑周到,然而,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见其貌,未见其实。” “可谓是目光与格局…尚且不够长远。” “其实,如何制住那邘意,如何预防他政变,本太师早已谋划完毕,即便没有你来禀报、也足以开展施行了的。” 白真答说道,“或说…其实已经开始运作,那邘意…已经中计了。” “什么?!” 这回是如实令他榑景明听得震惊了,“太师可是当真…” “当然。” 白真点头笑应,随即抬手抚颔,准备开始解释… 第四十四章 绝计阳谋 “你们那个‘罗大哥’朋友,还有什么铉影阁的斧执事,都极力主张你们带着这枚红玉玦去作战。” “虽声称是与邘意对赌,赌他是否敢对你师弟家人下手。然而,虽保住了你师弟家人,昨夜的伏击也成功了…” “可你等后续总结,却是漏算了一处。” “你等赌出来了,他寅侯是够这个胆子对你师弟家人出手的。” 太师白真解释着、目光瞥向榑景明腰间的红玉玦去,“而既然他从数十人众中分辨出你二人的方式正是这玉玦。这就说明,不论通过何种方式,他已清楚了你二人‘炎国王室使者’的身份。” “可即便如此,他仍敢再派人到你师弟家人处去。” “这就说明,他对于伤害炎国王室使者或是家属,即等同于‘招惹炎国王室’这一结果,也是无惧的!或至少说,是做好了应对准备,有所对策的!正因在此之后不论会发生什么,都在他寅侯已筹算过的、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他才敢于迈出这一步,做出这一抉择。” “既如此,就不该陷进其中,让他得逞了。” 白真解释道,“能稳定掌管几十万大军十余年的家伙,你等还是不能小觑呀。” “不让他得逞…” 榑景明细思着太师的话语、并未从中品出什么端倪,“小道斗胆一问,太师…此话何意?我等又该如何对策?” 明明是来向太师汇报情况、请求帮助的他,此刻却像极了一个在学宫向太师请教的学子。 而太师循循善诱的解答,也同他昨日在学宫中的“纵横家”形象越发趋近… “简单。” 白真继续解答道,“你等不是察觉了吗?他邘意是不怕打仗的,他可是军侯,越是有仗打,对他来说才越是好事。开疆拓土,建立威望,攫取更多权势…打仗对他而言,是不论输赢,皆只有百利而近乎无一害的。” “他自己对战争的狂热、都已毫不遮掩了,三年前突袭炎国便是,你与你师弟两个炎国人,该不会这便忘了吧?既如此,又怎可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去扩大什么外交事件,给他机会能打仗呢?” “你两个炎国人,也不希望炎乐又爆发战争吧?” “你等漏算的,便是这一处了。倘若这边才逃出乐国,另一边就给他机会发动战争,岂非前功尽弃、甚至反助他一把了?” “至于如何对策,当然尽量让他打不起来,无仗可打。” 白真抚颔微笑继续道,“对他再予一番惩戒的思路是对的,如能成功削去其兵权或职爵更是再好不过,但这个惩戒的方式,却是要有讲究,即‘不能由别国来做’。而必须是乐都临蓟的乐国王室,必须是最不信任他、最提防着他的乐王来做,才名正而言顺。” “不过…斧执事和芈小姐也想的对,此等招数,就轮不到是你等小道士或是哪家学子施展得了的了。” “本太师此行回到黎京桂岚邑后,会请示天子,准备一笔金银,遣使送往乐都临蓟。当然,不至于是贿赂乐王要他直接去从邘意手上收权的。而是…以‘寅侯五月初一夜被风氏商队抢劫’为由,代表王室,赔偿赈济。” “啊?” 榑景明听罢,一时完全愣住、不知所谓。 “呵呵,不急,听本太师说完。” 白真微笑道,“首先,你等需先明白的是,不论是向风氏购买大批药材,还是联合渊国夹击炎国,都肯定是邘意自己的意思,至少,不会是临蓟朝堂或乐王给他下达的命令。只因…若是在无需出征的情况下,还花中央的钱去强他邘意地方的军的话,是完全符合他寅侯利益,而于朝堂有大害的。” “除非他朝堂上是一群愚昧肤浅、或是有奸邪内应,否则,绝不至于下达如此命令。” “再者,即便真是朝堂意思,他也完全没必要这样冒险,去惹什么墨家、什么你们炎国使者。在已有后台的情况下,直接用更为怠惰的表现,就足以给他挣来足够的名望与利益了。” “正因此事是瞒过中央、未奏即斩,他才至于如此急迫与谨慎。” “也正因如此…乐国朝廷,才会成为我等可以利用的力量。” 白真解释得十分详细,“而此后,待到天子使团抵达临蓟时,若是乐王已知此事,便会借此召他邘意回宫,表面上下发赈款,实则问罪他为何赖账、借机完成收权。” “若尚不知,那便也要召他回宫,当面询问他是何故会被千里之外的风氏商队抢劫,而后还是表面拨款,实则收权。” “到了这一关头、这一位置,邘意已不可能再违抗王命,故是必须前去。” “而他也不愚蠢,知道自己当今地位,回一趟都城必将折去一些羽翼,是所,会带兵卫陪同。最少是足以保护自己安全,而最多…” “也可能是足够直接攻下乐都、实现他愿望的兵力。” 白真眼神锐利道,“而只要他做出了选择,不论是将大批兵马调离寅城,还是在寅城就地称王,还是顺势发动政变、攻下乐都,还是…哪怕让他够幸运些,捕捉到天子使团的行踪,敢对王室势力下手。” “不论他如上怎样选,都将是直接给到炎、宣、未,甚至再往东边三国一个战争借口,让他们得以联合乐国王室、出兵讨逆。” “而他…又很显然预算得到这一下场。” 白真嗤笑道,“故最终…他唯一的选择,便是只有乖乖回到临蓟,被拔除掉羽翼。至于能拔多少,那便看乐王的意愿,而更与你我无关了。如此,也不会再突然爆发什么战争。” “这样说,你可明白?” “…这!” 听了太师的一番精彩解释,榑景明思虑了许久才终于完全明白,随后,便露出了那副震惊骇然的神情… 寅侯接下来的任何一个选择,都将踩中他太师的圈套。 摆在他眼前的每一条路,皆已是弊大于利的下坡路,而他…再是百般算计,也最多只能从中选一条弊端最小的路。 在幽暗的竹林深处,在天将要亮的黎明时分… 只此片刻之间,太师独自一人,便把西边一个掌有几十万大军,无时无刻不渴求着战争、野心勃勃的危险分子,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若说昨日在学宫,李夫子的许多话语学论尚且听不明白、让他们体悟不出其中玄妙的话… 那么今日在这竹林,听了他师弟、黎朝太师的这一番招式… 他榑景明,可谓是瞬间领教到了: 原来…这便是纵横家吗? “哈,回去慢慢想吧。” 白真微笑道,“你报信有功,又身手不凡,本太师原打算招你来桂岚邑,封你一个天子客卿,让你施展才华的。可…看你是道家弟子,又已从炎王处找了些事做,既然无缘,本太师也就不蛮夺了。” “日后…你与你师弟可随时来桂岚邑,到王宫来朝觐天子,或是直接到太师府来也可。” “但有任何需要,本太师…一定不吝相助!” “这…” 听到太师的这一番回答,同样感到意外万分的榑景明在又愣了片刻后、当即单膝跪下,恭敬作揖大拜:“小道榑景明,谢太师厚恩!” “哈,起来吧。言重,言重。” 白真则是客气笑应,“无非是为天下和平,万民黎庶安康之计罢了。这等事情,本太师要做来也是本分与义务,小小计谋,不必言谢…” …… 待二人出了竹林,东方的天际已是如同榑景明的心绪般,一时被驱散了许多阴霾,在沁人心脾的清凉中,揭露了那一抹鱼肚白间泛出的微末光明。 是时,太师和他的天子仪仗也正要收拾整备、继续启程了。 榑景明要按原计划,留在关前小驿、等待师弟护送着他奶奶一家来到汇合,于是就在此地,与太师恭敬作别了。 白真则也与这小道士作揖告别,丝毫没有朝廷三公高高在上的架子。 这个稀罕的姓氏,这杆与他门派极不相称的长弓,这手精湛的射艺与高超的武功,无一不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自此,他也将此人记在了心里。 随后,天子仪仗即启程,在有一众朝臣兵士的护送下,太师白真出林转北,踏上了返回桂岚邑的路途。 榑景明则留在小驿,稍行休息的同时,不断回顾、思索着一夜以来发生的一切,甚至是直至十日前随风氏商队进入乐国、迄今以来的所有事件,连同太师适才的点拨。 虽然始料未及,但这趟寅城之旅,属实对他师兄弟二人而言算是“收获颇丰”了。 唯独稍觉遗憾些的是,这回招惹了寅侯,以后…该是都难再进乐国了。 …… 时至卯时,天已将亮。 范远骑马在前,护送并带领着坐在铉影阁为奶奶一家准备的大轿,终于也抵达了商泽关、在小驿前与师兄汇合了。 范奶奶、婶婶以及小范逸,则在起初经历了一番惊魂未定的颠簸后,直到范远找到他们开始,才终于得以在车上度过了一个安静而平稳的后半夜。 得知可以回栎县,三人都是欣喜、兴奋不已,全然不会对这突如其来的奔波再有感到什么不适。 小驿的餐馆开门营业了后,五人便在此用了早餐。 榑景明向师弟交代了自己找到太师后所发生的、以及太师所解答的一切,范远的反应则是与师兄如出一辙:起初听得云里雾里,字斟句酌的思索了一阵后,才是顿时恍然,啧啧称奇、惊骇叹服。 至于另外三位,则是完全听不懂他们讨论的内容了… …… 过了商泽关,向东北的大路可以通往黎京桂岚邑、即进入王畿地带,而若往正北,穿过竹林前行的话,便是回到炎国了。 在这当中,自是还有一座炎国与宣国的关卡。 同样紧邻着商泽大湖,这处唯一的炎宣边关其实也称为“商泽关”,但为与乐宣两国的商泽关区分,便将一个称作“商泽北关”,另一个称作“商泽西关”。 范榑二人及范奶奶一家穿过商泽西关后,转往正北,穿过商泽北关,便可以回到炎国了。 由此处炎国的最南境向北约一两百里,便是范远的家乡“栎县”所在了。 栎县往北不远,就是炎都孟阳。 这片地带,正是师兄弟二人约三个月前所涉足而至的,也就是说,自下山以来,踏足炎、渊、黎、宣、乐五地,在接近三个月的时日里、兜了一个大圈,他们终于又将回到炎都了。 而既然都要回栎县了,范榑二人路上商量着,便临时起意决定了,干脆在安排好奶奶一家后、直接顺便去孟阳一趟,进宫朝觐炎王,向王上汇报一下这三个月以来他们的经历。 若是王上没有什么新的进展或是指示的话,回天门山一趟…探望一番师父他们,估计也未尝不可。 聊着聊着,师兄弟二人突然又想起,炎宣之间并不封闭通行,而商泽北关距汕水关又并不遥远…也就是说,其实两个多月前,他们在汕水关遇阻时,倘若真想执意到乐国去,是不必绕渊国这样远的路、而是直接可以沿着商泽大湖,走今日这条路,从宣国到乐国去的。 然而,当时的范远却在一片焦虑中放弃了,后来下山的他们,又听信了师父莫名其妙的指点,才多绕了这一大圈… 不过如今看来,也许也正该庆幸,当时他们选择了回头。 否则,若没能在那山上破庙结识罗大哥的话,如今的他们,又怎能得到铉影阁的帮助呢?只凭他两个无权无钱的小小道士,要如何能跨国几百里,将奶奶一家接回炎国? 如今一切想来,也实在是奇妙得很。 在一片欢声笑语、怡然自得中,二人领着马车,一路向北,就此返回了炎国去… …… 一段时日过去后,仍是五月的某日。 日薄西山,余霞成绮。 宣国北境,在一条“湫水河”的南边,有座约几万人口的小城,其依地得名,唤作“湫阴城”。 “驾!” 马蹄疾驰声渐响,一骑飞影远远奔来,马上一男子两眼锐若星芒、生得白俊英武,背负长剑、披发迎风狂舞。 正是那位幸而遇上并解救了流落在宣国的江国公主姜元夕及其侍女、并将她们安置在了此城的侠士—— 卫尘风! 此时此刻,卫尘风正执缰抽鞭,直奔湫阴城正南门而去。 “吁。” 在靠近了南门、踏上官道后,卫尘风遂拉缰缓蹄,进入了来往出入湫阴城的熙攘人群当中… 第四十五章 中隐于市 不久,城中一处偏僻宅邸内。 绚烂的暮云下,炊烟袅袅,一匹骏马系在紧闭着的小院门边的木桩旁、低头啃食着木槽里新鲜的草料。 堂屋小厅里,正有三人欢声笑语、盘膝对坐,各自眼前条桌上皆已备有了整齐的美酒菜品。 昔日的公主姜元夕、侍女银铃,如今皆已告别了王宫生活,只以一身朴素布衣、隐居在这座宣北小城,除言谈举止间尚保留有些气度外,仅从外表上、已是再难看出她们的身份。 如今两人,就如一对历经患难后的姐妹妯娌般,相互扶持,过着平淡而简单的日子。 那段被掳劫、折磨的时日,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也随着她们生活的平稳与各自身上伤势的疗愈,而渐行渐远了… 如今过了一个多月,卫大侠还是第一次回来看她们。 两人过上一段平民百姓般的生活,彻底洗去了初被解救时的满身伤损与脏污后,也让卫尘风这回才注意到…细看之下,原来两人都颇有一番姿色,还是与真正的黎民相差有别。 其间气质凭这两身朴素衣装还是遮掩不住,远非寻常女子所能比较的。 “哇…银铃姑娘的手艺真是不错。” 卫尘风执箸,目光在眼前桌上的几大盘菜间反复游离、踟蹰长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选择。 银铃听得,却是有些紧张的微笑了起来。 作为随侍公主的侍女,有这等手艺自是经过严格培训出来的,对于卫尘风这等布衣而言,随手之作自然都是珍馐佳肴… 可是在郢郸王宫,每天做出这样的菜,对她而言却是必要义务、家常便饭。 莫说是称赞,就连谢言,她自小到大也不曾听过几句。 “是嘛,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姜元夕也笑道,“还是得多谢卫大侠你救了我们呀,不然当时…都不知要待多久才能再吃上这一口了,啊,快吃吧,不然待会要凉了。银铃,你也快动筷子吧。” 银铃点头以应,卫尘风随即也出箸夹菜… …… 酒足饭饱,已然入夜,星影稀疏,华月初升。 银铃在收拾打理着厅堂,卫尘风与姜元夕则一个盘膝席地、大手抬搭,另一个并膝跪坐、两手置于腿上,皆在厅中安静对坐。 “这段时日,二位身子还好吧?” 饭后闲谈,卫尘风关切地询问起来。 “好多了,谢卫大侠关心。” 姜元夕微笑以应,“银铃的喉咙…虽然没办法了,但她其实也粗通医术,这间城里药铺有卖的一些小药材,她都了解功效,而且知道怎样调配、熬煮、敷用,多亏有她在,我们已恢复许多了。” “哇…厉害呀。” 卫尘风听得惊奇、不禁看向一旁去,“银铃姑娘真是多才多艺!” 银铃听罢,羞得转过了身去,打扫另一处、不敢与视。 “那当然了,你可不能小瞧她。” 姜元夕笑道,“当年在郢郸,可是有许多少女参加了几个月的培训,后来又经过层层选拔,选出了她作第一名,才安排到我身边的。除了厨艺、医术,其实她还会些武功呢,哈哈,就是不知…现在恢复了多少,还能否施展了。” 银铃闻罢,转回身来,直抿着嘴、朝二人无奈摇了摇头。 “哈,无妨。” 卫尘风笑道,“如今你二位隐居在此,只要不自行暴露,可说已是绝对安全了,至于什么武功…这些打打杀杀事,还是尽量远离吧。” 姜元夕听了遂是点头认同。 “…对了,说到郢郸。” 卫尘风才端起茶瓶、小抿一口,便突然想起什么,便又看向公主说道,“实不相瞒,公主,这一个多月…” “哎,还叫我公主呐?” 姜元夕笑着打断道,“适才吃饭时就听你一直这样称呼了,我们如今这样住在这,卫大侠就没必要再这样叫啦。” “啊?” 卫尘风一时有些愕然,“那该怎样叫?” 姜元夕笑道:“你可以像称呼银铃一样,叫我姜姑娘嘛。” “这…好吧,姜姑娘。” 卫尘风无奈一笑、遂继续道,“是这样,这一个多月时日,我到江国去了一趟,一路上打探了许多情报。说认真的,自你二人走后,郢郸情况便实在有些怪异,气氛也不同其它国都了。” “郢郸…怎么了?” 虽已有些不想再被公主身份桎梏、可姜元夕依然很牵挂自己的父母,见到卫大侠这番神情,不禁也顿时笑容消失、凑上前要问。 就连银铃此时也停下了手中动作,看向了卫大侠去。 “如今…” 卫尘风遂是眉头渐蹙,抚颔思虑了起来。 姜元夕、银铃二人则认真注视着他,等他接着开口。 …… “我虽进不得王宫,但在郢郸的街头巷尾听说,江王自从公主失踪之后,便再未有上朝过了,至今…已有近四个月。” “据说…甚至都没再露面,如今朝政,是位叫‘公子杵’的人物总揽。” 卫尘风看向姜元夕问道,“姜姑娘可知此人?” “当然,那是我公伯,父王唯一的亲哥哥。” 姜元夕不假思索答道,“以前先王,也就是我王祖父在的时候,公伯是江国大将军。父王即位后,他就退下来做了右相。虽不再掌军,但还是有些旧日威望在,依然时常参议内外朝政,且保留了开府权力。不过…” “不过什么?” 卫尘风随即疑问道。 “公伯与父王的关系…并不和睦。” 姜元夕神色间略显担忧,“兴许…是因为王祖父废长立幼,亦或是他失去军权,又或者…两个都有,总之,他们之间是经常意见相左。此事已是出了朝堂,整个公族都已知晓的情况了…” “嗯…不奇怪。” 卫尘风摇摇头道,“无意冒犯,姜姑娘。但恕我直言,据我毕生见闻所知,王公贵族间的事,向来是这样麻烦的。很多时候,因为各种缘故,亲兄弟甚至亲父子自相残杀,这等在黎民百姓们听来匪夷所思、一般绝无可能发生的事,却对于王公贵族们而言,几乎是家常便饭…” “唉。” 姜元夕闻罢只是垂头长叹了道,并未反驳卫大侠的话语。 “哎,对了。” 未久,姜元夕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便又抬头看向卫尘风问道,“卫大侠之前就已说过,自我二人‘消失’后,炎国便与江国断交了。而且连苍禹也一同失踪,那…我那在炎都做质子的哥哥,他回到江国了吗?” “噢,此事我有听说。” 卫尘风答道,“那位是…叫‘王子夷录’吧?据说是你公伯的意思,江国之后已与宣国建交,王子夷录在返回江国的半路上就直接去了宣都,在宣国继续做质子了。” “在宣国?!” 姜元夕听罢大惊,当即与银铃对视了一眼。 “是,当前应是在宣都吧。” 卫尘风点头应道,“可你二位眼下还不宜现身呀,再加上,宣都距此几百里之遥,你们也不便奔波,还是继续安静休养吧。放心,我前段时日才结交了渊国风氏,下次回来,就能给你们带些大补灵药、更助恢复了。” “啊,这…” 听到卫大侠接下来还要帮助她们,姜元夕与银铃顿时都讶异住了,一时竟有些羞惭,不便推却、却又不知该如何报答… …… 继续与姜姑娘聊了片刻,休息充足之后,卫尘风便准备要动身了。 尽管宅邸是他购置的,但毕竟如今是两个女子住所,他不便打搅,就打算继续启程、踏上他的江湖之路了。 常在各地杀官劫富、仗义行侠的他如今身负两国通缉,也早已习惯了昼伏夜出。 然就在卫尘风起身、表示自己准备要走时,此前一直围坐他二人身旁,只能静听、无法言语的银铃见状,却是在犹豫片刻后,立即咿呀一声、叫住了将要离开的卫大侠。 两人皆疑惑看向她去,遂见她思考片刻,便对着姜元夕,接连比划起了一番卫尘风看不懂的动作来… “银铃她说…” 姜元夕边注视着银铃动作,边向卫尘风翻译道,“这些日子…她的功夫已经练回七八成了,她很憧憬…卫大侠你这样的侠客,她也想像卫大侠一样…可以独步江湖,做自己想…” 说到此处,姜元夕突然止住,逐渐是眉头凝蹙了起来。 “银铃,你…要离开我吗?” 姜元夕直看着银铃开口问说,而这句显然不再是翻译的内容了。 只见银铃摇了摇头,又接着比划了几个动作。 “好吧…” 姜元夕见状,垂头轻叹一声后,便又转看向卫尘风说道,“银铃说,她想领教一下卫大侠你的功夫,看看自己恢复了多少,自己当前的极限在何处,与卫大侠还差多少。” “哦?” 卫尘风听到此处,便是惊讶的睁大了眼,看向银铃、难以置信。 且莫说是受过重伤亦或是什么侍女身份了,这直接就是他卫尘风毕生,第一回有女子要向他挑战。 银铃直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走回自己房间去。 片刻,便带了杆五尺长的崭新细剑走了出来,上回还不曾见有,或许是自卫尘风走后、她自己在城里买的吧。 此剑与卫尘风之剑相比,乃要轻薄不少,但也更适合她这样身形苗条、臂膊纤细的女子使用。 “当真?” 卫尘风再度向银铃试问。 银铃则是态度坚定,不假思索的连连点头。 “…好!” 卫尘风兴奋笑应,遂转回过身,朝堂外小院门前、马匹的方向走了去,自己那把斩奸除恶无数的佩剑、此刻还正挂在马鞍上。 唰—— 一边,只见银铃拔出剑鞘、当啷一声掷在地上,提着长剑,随其后跟了上去。 姜元夕则是神情满脸担忧,不敢靠得过近… …… 片刻后,小院内。 月光明朗,星辉灿烂。院外还有街上市井行人的熙攘交谈声,其间热闹,似乎足以遮掩住接下来要发出的声响。 卫尘风站直在门前,面带微笑,两手搭在身前拄地的长剑上,直视向数丈外的银铃姑娘去。 而堂外小阶前,银铃则手提着光滑锋利的细剑,同样看着卫大侠、眼神坚定。 姜元夕则还在厅里,只远远看着两人。 还未开始交手,仅看一眼银铃姑娘的握剑姿势与步法,在细微的转挪之间、其它肢体部位的配合变换,卫尘风便足以看出她不俗的功底… 此等女子,也着实少见。 能与这样女子交手一回,卫尘风也同样欣喜之极。 “好,来吧!” 卫尘风招招手,示意银铃先出招。 “…呀!” 随即,只见银铃一记点头应过后,便果然脚下踏步、冲出向前,叫出一声,直奔卫大侠而去! 而卫尘风则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眨眼间,在银铃将要到了卫尘风面前时,便见她立即转手,化撩为刺、奉上了迎面的第一招,而后: 嗖——锵! 咫尺刹那,就在她的剑尖几乎进了卫尘风面前不足一尺时,卫尘风才终于动手: 本来拄在地上的长剑让他瞬间抽起,抬绕上来,快得刮出了风声、直接以数倍于银铃的速度,从刃面侧边格挡住了这一刺! 在银铃的惊讶中,卫尘风沿着她的剑身回敬以相同动作,把长剑当细剑使,撩过一圈,直接卸去了这一刺七八成的力道… 手中剑差点将要被挑飞前,银铃立即及时反应,当即扭转身形、借势游力,抽回了剑来。 “不错!” 卫尘风对这第一合交手表示了肯定后,在银铃还未刺出第二剑前,便又快她一瞬,先行发动进攻,直接一记挥劈了过去—— 锵锵锵… 而银铃则双持细剑、挡住了卫大侠的进攻,紧接下来,便轮到卫尘风持续出击,不断直逼向银铃去。 高下立判,银铃只有使出浑身解数,尽力防守… 在数丈外姜元夕的眼中、那看得人眼花缭乱的交击,便就此开始了! 小小的院落里,密集的兵器交碰声频繁响起。 只见双方,自始至终是卫尘风在发动主攻,不仅一直没有拔剑出鞘、带鞘出招,更是只要见得银铃尚能应付,便又稍稍加快了进攻速度,逼她拿出更敏锐的反应与灵活的速度… 与其说是领教、切磋,倒不如说,完全成了卫尘风对银铃剑法的提点与考验! 第四十六章 小城高士 在卫尘风对力道与招式的精密控制下,银铃得以施展出毕生所学、挑战到了自己的极限。 二人交斗了几十上百招,皆未伤及对方分毫。 卫尘风享乐其中。银铃更是打得酣畅淋漓,浑身湿汗、大气粗喘,伴随着两臂筋骨的酸楚,就连双眼视界也开始逐渐模糊… 直到她力气完全耗尽,在一阵抖动中没能握稳剑而导致被卫大侠打掉了后,终于,整个人也同时双腿一软、跌瘫在地。 卫尘风也反应迅速,及时收手,结束了这场“切磋”。 “银铃!” 在后方厅堂里注视了许久的姜元夕见状,也终于冲出来了前边,踏下小阶,将疲累无比的银铃搀扶坐起。 起身后的银铃只是边喘着粗气,边看向卫大侠,笑得极是兴奋。 “嗯,很好了!” 卫尘风点头笑应,回头去将佩剑挂回马鞍上后,便转身继续说着道,“能有这般功夫水准的女子,已世所罕见,更何况还受过重伤的了!银铃姑娘身手当真了得,照如今看,勤学苦练,多加努力,待完全恢复了,将来定将有更大的进步空间!” “可能超越我,真成了一代女侠,也指不定呢!哈哈!” 银铃听得两眼中尽是充满希望的眼神,随即,只见她思虑了片刻后,便转看向公主,继续比划起一些手势。 “卫大侠,银铃说…” 姜元夕继续看着银铃、帮忙译释出来道,“她说…她希望,能与你做一个约定,她想…等到多年以后,能再与你比试一次,到时…她一定要…击败你,证明自己。希望…你可以答应她的请求,将来…哈哈,一定不要怯战、避战。” 说出到最后一句,姜元夕不禁笑了起来。 银铃却是看向卫尘风,殷切的眼神间看着不似玩笑。 “…好!一言为定!” 卫尘风听罢欣喜,当即是也微笑着、两手抱拳一推,态度同样是十分认真。 随后,卫尘风便告别二人,打开院门、牵马离开了。 姜元夕与银铃则看着卫大侠离去的背影,各自心中皆是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 穿过早夜仍有些热闹的街巷,沿正东门出了湫阴城后,来到官道上,卫尘风随即踩镫翻身、骑上了马去。 到了这时,他适才保持了许久的笑容、终于是缓缓消退了下去。 双手执缰、缓蹄行进,尚未急于赶路出发的卫尘风却是不自觉间,先抬起头来,看向了天顶之上的那轮明月去。 今夜是月光明朗,耀熠四方。 群星拱绕之中,那高悬的白轮有如一尊玉盘明镜,虽是皎白澄澈,却又如遥隔在一阵雾海苍浩之后,照不出一丝一缕的凡俗尘景… 尤其是映不出,他卫尘风此刻的迷蒙心境。 “榑道长所言甚是…” 卫尘风心中暗自叹道,“我总是如此行走四方,留恋这红尘俗世,挂念这天下苍生,怎么也放不下…” “可…世间的不公不义,任我如何杀,又总是杀不尽。” “贫瘠困苦,任我如何帮,也总是帮不完。” “尽管…无非是我自号‘仗义行侠’、一厢情愿罢,可如此下去,待到何时…才是我卫尘风得进天门山之时?” 卫尘风神情凝重。 “我即便是能助得千千万万人,又该要如何助我自己…寻得道心?” 思虑许久,卫尘风始终没能想出答案。 “驾!” 最终,他还是只有轻骑快马,孤影独行,继续上路,向东而去… …… 宣国西境,距与乐国边界不足百里之处,有座人口数万、与湫阴大小相近的小城,名唤“青城”。 此地距国境比寅城更近,然而,却不似寅城,未被建设成屯驻有什么大军的军事重镇。 甚至此城附近的宣乐边界,连城墙、烽火台也并无一座…而正因此,导致是除了地图上的线条外,那广阔而荒凉的土地上是再未有什么明显的隔阂,使得两国国境在此处其实是保持模糊的。 不过,此城也并未成过敌国的目标,往年与此毗邻的炎、乐、未三国与宣国交战时,也几乎都不会沿此城来作为进攻方向… 只因这片地带,地势过于平坦开阔。 与西边乐国的干旱地相连,却距水源比之寅城更远,加上气候难宜、田产低下,更没有特产资源,可谓既是易攻难守,又毫无战略价值。 是所,纵使交通发达,此地也并未发展成什么人口大城。 几乎可说,正是此地的贫弱,如起到反作用般的护佑了此地的安全,即便是十九年前的那场大战,都不曾波及到此城。 常驻城中的宣军只有一千来人,起到治安作用便足矣。 甚至就连盗匪,许多都无暇“光顾”… 而自卫尘风离开湫阴后,过了数日。 青城西门百丈外,一队人马自炎夏烈阳中现身、由西边乐国过来,朝青城方向步了去。 相较起天下间的任何一座城,青城都算是一处极为冷清、偏僻之地,来往出入的人员极少,四个城门就连站岗士兵们都是常能打一整天的瞌睡… 但凡有一个外来客,都足以令他们打起精神。 而今日这回的这批马队,却是让他们遥遥看见,着实清醒了一番: 只见这回的队伍五人,是皆穿了具有同样形制、色彩与图徽的一身简朴衣装,沾了满身历经数日奔波的沙尘,各个手上则还佩戴有木制的护具… 领头的是一青年女子,鞍间还佩了一把怪异的木伞。 正是数日前分头离开了寅城的墨家弟子队伍的其中一部,领头者不是别人,正是巨子修豫离的高徒——芈筠! 自那夜事件以后,打算到宣国来求官的她,如今也是在赶路数日后,终于越过国境,抵达了他们进入宣国后的第一座城! 离开了从小到大生活的乐国,终于走出到了宣国来。 也许…也终于轮到她要施展自己的才华,书写属于自己的崭新篇章了! …… 不久,城中。 在这冷清的街道各处,城外来了几个装束统一的外客的消息、被民众们奔走相告,很快在城内传了开来。 墨家五人在唯一的客栈下榻、安置好行李后,到街上找了间餐馆。 而不过多久,便开始陆续有人聚到餐馆去,竟只是想瞧他们一眼,转瞬,便在餐馆门外汇聚了越来越多的民众… 当中,甚至都没有几个认识墨家服饰、仅是来凑热闹而已的。 而这,自然也给墨家五人造成了困扰,令他们是已无法安心用餐休憩了。 芈筠早早发现了异样,遂是也叮嘱了四个师弟注意围观群众、谨言慎行,众人这才只安静用餐,闭口不言。 直到又过了一段时间,才终于有披甲执戈、士兵装束的官府来人出现,前来查看情况,顺便将无故围聚的群众们驱开。 只见在这当中领着士兵们前来的,是个高七尺八、遍身黑绶白袍,头顶高冠、腰配令剑,五官端正、神情肃敛,双目炯炯有神,留着三撇小胡子,看着四十来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百姓们似乎对他都很敬重,一见到他来,都先尊敬的打过个招呼,向他解释过情况后,才让他招之散去。 士兵们也很听从他的调遣与安排,这道简单工作进行得极是顺利。 而隔着数丈之遥,坐在餐馆厅里的芈筠抬头瞧见,随即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一会,在见到他遣散了所有闲来围观的百姓、并给随行而来的士兵们接着吩咐了些其它事情后,芈筠终于从众士兵异口同声的回复声中、听到了他们对此人的称呼: “是,申大夫!” 只此短短三字,芈筠心中已有了几分推断。 申姓,如同子姓在启国,郤姓在渊国般,同样是宣国大姓。据说几百年前,甚至还与最早被黎武王分封到宣地的宣国始祖“宣侯”是本家… 大夫,能被称此二字的官职虽有许多,但在宣国也无一不是高官。 再看此人年纪、装束与威望,想来就更是非同一般之人物了。 很快,随着士兵们尽皆离开,也见到这位申大人环顾了下四周后,当即转过身、迈步走进了餐馆来—— “哟,申大夫!您…” “嘘…” 柜台前的老板见到、当然也明白他正是来找这几位外客的,正要热情的打招呼时,便被申大夫抬手示意噤声了。 随即,申大夫则果然径直走向了墨家五人去。 另四人是早早有所防备,耳中听见、便已谨慎的止住了各自饭菜筷食,静待着这位不同于其他只凑热闹的百姓、而敢是主动找上他们的来者,这个所谓的申大夫能问出什么话来。 而芈筠则是不慌不忙,自申大夫进了门起,便直接自始至终注视着他。 “诸位。” 申大夫踏上榻台,走到墨家五人的几张桌前,倒是自来熟的先露出微笑、恭敬向众人拜了一揖,“久闻墨家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墨家弟子悄然莅临青城、蓬荜生辉,百姓少见多怪、惶恐之至,惊扰了诸位,还请多有见谅。” 见对方以礼相待、语气间也尽是和善之意,墨家众人遂也放下戒心,纷纷起身、转朝向申大夫,同样鞠揖回礼。 与百姓们还有不同的是,这位申大夫如同寅城时那些百家学子般,仅看过衣装便能知晓是哪家人士,想来是有一些积累的。 照此看,这位申大夫也必不是一般人物了。 “墨家…” 而另一边的柜台后,正注视着这边的老板听到如此说辞,不由也在震惊中陷入了短暂的错愕… “阁下多礼了。” 作为当前队伍的大师姐,芈筠随即开口回应道,“适才听得众百姓与士兵们,还有这餐馆老板,皆称阁下作‘大夫’。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哪国人士呢?” “哈,诸位先请坐。” 申大夫则是礼貌的请墨家众人坐下后,自己也上前去、屈膝坐进了与几位墨家弟子一桌,随后笑着开始回话道。 “申某当然是宣国本国户属,一声‘大夫’不过是百姓们爱赏面,往日叫得多,留下来的习惯罢。申某…只是早前做过几年三闾大夫而已,如今早已被撤职,算不上什么大夫了,可不敢乱叫。” “至于什么‘高人’,哈,那就更是妄谈了。” 申大夫解释道,“某姓申,名‘正则’,当今小小一介青城县尹而已。大家实在习惯故意叫错、高抬申某,某也不便推辞,是吧?哈哈。” “申正则…” “原来是县尹大人,失敬,失敬。” 墨家五人闻之,遂是再行了一揖。 做过三闾大夫,又是本城县尹,如此便足以将他们适才的诸多疑惑与推断给解释并证实了。 五个穿着打扮统一、且与外人相比是不拘一格的墨家弟子的出现,就足以引来一群几十名百姓的凑热闹围观。 既如此,将本城县尹引来,也就情理之中、不算奇怪了。 “敢问诸位…又是墨家哪几位高徒,哪国人士,什么名讳,如何称呼呢?” 申县尹望向众人,微笑着问说道。 墨家众人对视几眼后,随即纷纷看回向申县尹去。 “在下,乐国人士,墨家…” “在下未国…” 首先是四位师弟,对着申县尹开始自我介绍。 待得四人尽皆说完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才最终轮到这位大师姐说话: “在下,墨家芈筠。” 芈筠神情平静、抱拳以应道,由于是战争孤儿,是所,她也记不清自己的家乡籍贯了,“我等前不久刚从乐国来,本打算在乐国就近求官谋生、施展才学、传播思想,却不想在寅城便吃了寅侯一个闭门羹,由此,便转头到宣国来了。正期望宣国能否有我等及我墨家思想的一席之地,只希望…” “喔,那可太好了!” 申县尹听得两眼仿佛放光、兴奋激动不已,“诸位所言,可是当真?!倘诸位不嫌弃的话,请一定要赏面,来我青城县府上一叙呀!” 这一着,倒是将墨家五人也给看得懵了。 乐国与宣国,差距竟是有这样大吗? 五十个人在繁华熙攘的寅城,不仅吃了闭门羹,甚至差些把命也搭上…然五个人来到偏僻清冷的青城,却是一来就得到了如此礼遇,甚至还有高门名士如此迎逢… “诸位以为如何?” 申县尹看着众人,殷切的眼神正无比期待着几位墨家弟子同意。 “…好哇。” 然而,这份热情则是令得前几日才历经一番险情的他们是有些受宠若惊,遂是,在犹豫了片刻后,便也尽皆看向申县尹去、轮流点头同意了… 第四十七章 清宴薄醨 “如此甚好。” 申县尹笑道,“既如此,申某不才,就请来给大家讲解一下这青城的情况吧。申某一片赤忱,定知无不言,诸位以为如何?” “那就有劳申县尹了。” “申县尹请讲。” “好。” 墨家五人应罢,便见这位身为县尹的申正则加入了他们的午饭,直接开始给他们讲解介绍起了这座虽不偏僻、但却十分荒凉的小城来… 青城西邻乐国、大片是旱地,北边有宣北草原,过到约二百余里外便是商泽大湖,而东边及南边则是连绵的山地,与宣国的人口密集地带及山外的未国是皆有隔绝。 城中没有河流,水源全靠打井。 气候干旱,全年少雨,不论种什么都很难养活。 听得县尹说起此等情况,墨家五人不由想起,其实与境内多沙漠的乐国内陆的许多城镇是极为相似。然与宣国不同的是,乐国整片疆域三面环海,绝大多数内陆城镇、甚至就连乐都临蓟和他们墨家总院,都主要依附着沿海城镇生活,根本不会出现青城这样的情况。 而在这一方面,虽然疆域在七国中最大、又是居中位置的宣国却是吃了大亏,与启、江、未、乐、炎五国加上王畿一地接壤,可千里江山,竟只有最南边才有一处海港,就这都还是多年前的一场战争中打下来的。 往前追溯个百来年,宣国直接便同今日的王畿般、是个内陆国了。 并且此港还西邻未国、东邻江国,如欲往海上发展经济,又是绝对逃脱不得两国的控制… 是所,这青城便成了是极少有的,即便位于中原地带、百姓也只得主要靠畜牧业为生的城镇。 然所幸宣国当今的税法,落实到青城并不算重。而青城在他申正则的治理下,也没有冒出过什么贪官污吏、地方豪强。 百姓的生活因此也就尚且过得去,属于不好也不坏的地步。 一同用过了午饭后,身为县尹的申正则带着五位墨家弟子离开了餐馆。但并未着急前往县府,而是带他们在城里游逛了起来。 一整个下午,申县尹带着墨家弟子们逛遍了青城。 在此期间,墨家五人见到了城里各处建筑的安排与布局情况,城中每一处井眼与畜圈的位置,认识了几位城里主掌各种职务的官员… 几位师弟还在犹豫,芈筠则是已逐渐下定了决心。 她尽力记下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并同时在测算与推断着青城当前存在的、面临的和将来可能发生的问题,以及对应的解决办法。 比起待在一处驻有几十万大军、城主随时急不可耐要外扩,且还不能得到最基本的尊重、行事更是会完全违逆她所学的军事重镇,这样一处贫瘠荒凉、亟需救助的小城,才是属于她的天地! 她已决定要在此处为官,助申县尹治城,宣传墨家思想、施展自己的才华了! 想必…即便是巨子、哥哥还有其他的师弟师妹们,也都会希望她能留在此地吧! …… 时至傍晚,日暮时分。 逛完了整座青城,申县尹终于带着五位墨家弟子来到县府。与此同时,他中午时顺带吩咐过的、为五位准备的简单晚宴,也已是准备齐全了。 县府前阁,厅堂上。 只见申正则合掌席地、跽坐在主座,芈筠及四位师弟盘膝在两旁的五个位置后,每人面前的条桌上皆已备齐了肉菜。当中小小一缶、尚且温热着的狼油烤狗肝,配着肠子,连米粥也没有,却也已是这小城所能拿出最丰盛的、对待宾客的上餐了。 而墨家弟子向来讲究“节用”,是所,再是疾苦也都能适应。 时辰一到,众人便不约而同、纷纷执箸开宴。 “不知不觉,竟与诸位聊了一整天呀,申某与诸位真是有缘!某先敬诸位大才一爵!” 申县尹捧起一爵薄醨,敬向墨家五人。 “哪里,县尹客气了。” “我等只是偶然路过,县尹便如此招待,我等才是…哎,不如别叫县尹了,我们也叫申大夫吧!” “哈哈,好哇,申大夫请受我等一爵…” “喔!不敢不敢…” 墨家众人随即也举酒回敬,其间礼之所至,令得申正则也是受之不及… 在晚餐的小宴间,众人又继续聊了些其它事。 譬如,同样作为在此大争之世中凭着才学苟活谋生的学子,彼此间都很关心的,对诸子百家思想、黎朝及七国局势、各位形形色色的名人及许多十分知名或存在争议的历史事件等的看法… 待得一直聊到入夜天黑,众人几乎全都酒足餐饱之际,话题才终于说到了他们从见到申大夫第一眼起就在思考和关注的重要问题。 这位“申大夫”申正则本人,究竟是何来路,有何等背景与过去? 而不知是酒多起了兴,还是果真聊得投缘、心中畅快,亦或是的确有心招揽他们、而决定坦诚以待… 当见到几位年轻人终于问起时,申正则便是终于开始说起他的故事了。 …… 原来,在来到此地做一个小小的县尹之前,这位“申大夫”果然是有着番不简单的过去的。 时年四十六的申正则,虽是生于高门,但到了他一代却是早已中落、与布衣是无异了。 据他自云,他小时极好诗书文学,也对儒、墨、名三家思想颇有一番深究。少年时游学,更着出了不少辞作,但只可惜在这个时代不得流行,便是写得再多,最终也只有摆回书架、蒙上灰尘。 青年时期,他到宣都大淄城求官。所幸他的仕途还是顺利的,当年他所走到的最高处,可远不止区区三闾大夫。 这堂堂宣国的“左徒”,他也做过一段时日。 忙时在朝堂上与文臣武将力争国事、向宣王频频上谏,主掌千里江山的内政外交。闲时也在大淄设坛讲学,效仿启国李夫子故事,将自己的着作主动流传一些出去。 直到后来,才因一些官场上人情世故里的复杂原因,退下做了三闾大夫。 接着,他在宣都娶妻生女、成家立业,就在他的数载仕途看似正要踏过重山、平步青云,向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之时: 一切,都随着那场波及天下的大事的发生而改变了。 不出众人所料,这场大事,正是十九年前,炎、乐、未、江、启五国联合攻宣,引得是数月间苍生涂炭的那场大战! 在这场战争中,位于宣东的国都大淄都曾被敌军攻下。 彼时就在城中的申大夫一家受到牵连,被迫逃难之时,与妻女失散…待到后来宣军收复大淄后,申大夫虽找回了妻子,却是已再见不到女儿了。 不多久,妻子便郁郁而终… 申大夫虽继续在大淄为官,但之后提出的许多主战的谏言,都不断地被指责是因丧妻失女而抱有私仇、并非公心,不适于再身居高位了。也是靠着旧日的名望与当时宣王对他的器重,才在大淄又待了好些年。 直到换了一代宣王,连带着换了一整批“文华武英”后,曾经的左徒、堂堂的三闾大夫申正则,也就被“发配”、“流放”到了这贫瘠荒凉的西境青城来,时至今日。 他曾经足堪治国的大才,如今也就只能在这几万人而已的小城里施展了。 …… 说罢这些往事,申县尹的酒已是饮了一爵又一爵… 墨家五人安静的倾听完了他的故事,并未出言打断,只对此感到是万分的同情与无奈。 然此时,区别于以往的是… 如今的他们,在之前不久寅侯的“帮助”、太师自己的坦诚和他们师弟们的谨慎行动下,已经切实得知了一些据说在王侯将相间并非秘密,可在他们墨家这里、却是被蒙蔽了十九年的真相: 五国攻宣大战,是由黎太师白真一人策划挑起的! 哪怕是别的任何一人,他们墨家或许都不会顾忌,立即向可怜的申县尹交代出来,好让他能至少明白那个令自己妻离女散、国损家亡的冤头债主究竟是何人,他的多年困闷不至于连个方向也没有。 可当偏偏是太师白真时,此刻的五人,便只有是陷入了片刻的矛盾与迟疑: 只因他们在离开寅城前,就曾拜托了两位道长替他们向太师求助,以期太师能对寅侯做出些“惩戒”之举,以杜绝过了那夜事件后、他寅侯对各个参与方可能做出的报复… 可说如今的墨家,已算是欠了太师一个人情了。 倘是在此时,只因同情便要告密的话,那么,岂不是陷那本来已是足够困难与卑微、早已被看不起的,随时可能被灭掉的黎王室于一番更危之境,甚至说,几乎算是同时给了七国一个灭掉它的理由,都能解释得合理了吗? 他们五人岂不是代表墨家,做了件背叛王室的大不义之举么? 此等行径,果真是能做的吗? 然转念一想,尽管数日前他们的确托人请了太师出手相助,如今惩戒寅侯也绝对有必要、不必等候回信也知道太师一定会答应,可难道太师当年所做,就又能称得上“对”吗? 只为维持王室权威、削减七国国力,便挑起一场大战,连及军民死伤不计其数,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比起寅侯而言,似乎太师白真才更是邪恶! 可是…太师在寅城一遇时对他们的相助小恩,和十九年前操纵百万人丧生的大罪,又是孰轻孰重? 此等真相非同小可,一旦泄露,必将带来难以预料、更不可操控的严重后果,又岂是仅他们五人可以负责的? 可要是不说,又还想留在此地为官的话,那岂不是前来求官的第一天、就对县尹大人藏住了一个与他息息相关的惊天机密,更还要在之后与他的朝夕相处中,坚守着这个秘密、在这小城里煎熬的待下去? 综上种种,究竟该要如何权衡与抉择? 即便是饱治经学、争鸣常胜如芈筠,却也从不曾处理甚至面临过如此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事到如今,仿佛都是她自愿的走来到面前的一个八卦迷阵般…前方的路虽是四通八达,却全然看不清该往何处出入… 墨家弟子们想到这里,顿时面面相觑,各自仿佛皆心有灵犀般,随即,只对过一个眼神,便各皆了对方的想法。 很快,芈筠作为大师姐,与师弟们的区别就体现出来了。 同样是陷入犹疑长思,比起师弟们,她是更快的做出了决定、并坚定地执行了出来: 只见她趁申大夫又一回仰头饮酒时,对着四位师弟摇了摇头。 如是示意,便算是替他们做了决定、也给他们指明方向了。 而同时,出于对施展自己才学的渴望、对申大夫过往悲惨遭遇的同情、对自己如今迫不得已只能向她隐瞒这件她一定很关心的大事的愧疚… 再综此种种,芈筠心中已是更加坚定了要留下来的想法: “申大夫!” 当着在场众人的面,芈筠终于坐直起身,朝向申大夫、恭敬俯首作揖,眼神坚决、义正言辞的开口了道:“芈筠想请,留在青城!” 砰! “好!” 许是果然饮得上头了般,只见申正则闻罢,当即是重重将铜爵按在条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回话更是响亮而豪爽。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神间是澄澈无比,没有一个字像是醉话或玩笑。 一次偶遇,一日交谈,一场薄宴… 进入宣国、来到青城的第一天,墨家弟子芈筠,便就要开始在此城为官,施展她那曾被寅侯拒之门外的“治民术”,他们墨家那主张“兼爱”、“非攻”、“节用”、“明鬼”及“天志”等的思想了! “我等也想请留在青城!” “我等一样!” 随后,只见另外四位墨家弟子也接连坐直起身,向申大夫恭敬作揖,面带微笑,神情诚挚的请询道。 除以上外,作为当世显学的墨家,还掌握有的许多寻常世人、其他学家都无法苟同,乃至都不能理解的数学、物理学、工程学、机关术,以及又与兵家有所区别的“以亟伤敌为上”的守城术、兵法、毒药配制与投放,等等这些都被他们“带在身上”的特殊技术… 自今日起,也就都要在这青城开始施展了! “…好,好!” 今日一次招到五个墨家弟子,申正则登时是欣喜之极、笑得合不拢嘴,“我申正则得诸位,有如是鱼之得水,虎之添翼呀!往后,便是要请诸位不吝赐教,尽情在此施展自己的才华与抱负了!哈哈…” “一定!哈哈哈…” “哈哈…” 欢声笑语,充斥满了在这青城的小县府内外。 第四十八章 飞蹄雁字 芈筠及四位师弟在宣国青城落脚的日子,是五月初五。 休息了一夜后,次日,五人即带上行李包袱来到县府、各皆准备领受自己的官职。 尽管的确很赏识墨家思想,经过一日的长谈也证实了他们的身份、对他们并无怀疑,加上自己也向来言出必行,但毕竟还是初来乍到,身为县尹的申正则并没有任性的直接授予他们什么高位。而是逐个考究、询清了他们各自的能力及专擅的领域。 最终,五位墨家弟子中,一人进了县司马府,掌军事; 一人进了县司寇府,掌刑狱; 包括芈筠在内的剩下三人则皆进了县师府,掌民事。众人对这番安排并无任何异议,同样,这个位置也是在芈筠的期许之中。 当然,当天做下的决定,依然只有口头效益而已。 作为坐拥千里江山的中原最大诸侯国,宣国的选官职爵制度历经多年完善发展,已是十分严整。即便在最西境、贫瘠而荒凉的青城要任命几个外国客卿做官,申县尹也依然是要呈书大淄城朝堂、上报通禀中央过才可行的。 而若是信使当日出发,宣王也立即给到回应的话,一来一回,也至少约需到五月底才能有明确答复。 然墨家众人对此则是颇有信心,与炎国独尊法家不同的是,宣国地大物博、向来博采众长。 有墨家弟子愿意为他们效力,他们应当不至于拒绝。 …… 当日傍晚,城北驿站。 陪同着县尹大人来此,目送着他派信使出发、寄出了那封送往宣都的信后,芈筠此时也想起了什么,遂也当即取来纸笔、留下了两封书信。 一封,寄往位于乐国南山的墨家总院。 向巨子、哥哥及一众师弟们报平安的同时,也通知他们自己将在宣国青城为官的消息。 另一封则寄去了炎国南境的栎县,尚具体未知地址,只能写是寄给两位来自天门山的,一个姓范、一个姓榑的道长。只期或许将消息给到这,信使就足以找到二位道长。 这封信的内容与上封相差不大,或者可说除改了称呼修辞外、剩下的内容皆完全相同。 当然,还多附一句,对那日榑道长追赶太师仪仗的后续的询问。 即便绑架失败了,但他寅侯谋反之心已然坐实、如今又的确还是掌有几十万乐国主力大军实权的军侯… 他但凡有些任何动向或变化,同在乐国的墨家都是必须要关注的。 寄出了两封信后,芈筠便随申县尹回城去了。 随后,她与四位师弟一道在宣国为官,为墨家施展才华、宣扬思想的日子,也就真正的开始了… …… 炎国南境,仅邻炎都孟阳百里外,有座人口同样只有数万的小城——栎县。 此城,便是天门山道士范远的家乡,是他父亲、祖父,甚至范氏往上再历数许多代的出生与成长之地。 六岁以前,范远生活在此。 六岁那年,师父一心道人路过栎县,说服当时的范爷爷,将他带去炎北的天门山、自此出家做了道士。 十八年的修行,让他没有活在一个纷乱的大争之世,而是逐渐养成了一个极是清心寡欲的心态,也让他练成了一身下山以来、迄今为止,不仅自保绰绰有余,更可说几乎不曾遇到过什么敌手的好剑法。 当然,他的这份心态在遇到卫尘风后,便发生了改变。 而他剑法虽无可指摘,更还会许多天门山道术、奇术,随身还带有些小法宝,可比起独行千里的卫大侠,他始终还有一个最大的区别,甚至对于这个乱世而言、可说是“弱点”的地方—— 他做不到下手杀人,甚至连致人伤残也不行。 而在护送完了奶奶一家回栎县、并安置好他们后,接下来的他还要与师兄一道前往孟阳,向炎王汇报这近三个月以来一路上发生的一切。随后,或许便是要继续出发,去探查王子禹与公主元夕的下落… 他们的“江湖之路”,还远远没有结束。 尚不知将来的他,是否终将遇到要他下手伤人、杀人的那天。 而那时的他,会怎样反应,会发生什么,就更是不可预知、不敢想象了… …… 栎县东临王畿,南临商泽大湖及宣北草原,西临汕水,北通炎都孟阳,而其所位之处、与如上任何一处的距离都仅有百里左右,加上又是丘陵地势,居高临下、平坦开阔,水草丰美、资源充沛,进可做炎国由此向南推进的中枢与前哨,退可做保卫孟阳的障城与陪都、互为犄角… 几乎可说,栎县的存在,简直是写明在了纸面上的“兵家必争之地”,如此,此城在三年前被寅侯突袭攻打的缘故,却是清晰明了得多了。 而与湫阴、青城最大的截然不同之处…便是它与国都实在过于接近。由此便在国家发展中产生了一个严重问题——人口与资源的流动。 学子、工匠、士卒,皆奔着更丰厚的回报、更多的机会与更宽阔的视野,便要到国都去闯荡… 同样一批货物,商贩也几乎都会选择稍微拉到国都去倾销。 求学、做工、经商、入仕、为官、从军,甚至是在那驻足停留、成家立业,相当于是直接移居了过去。 由此也就导致了,尽管栎县交通发达、来往各国人员交流密切,可却始终发展得非常缓慢,这一说来虽怪、却也还解释得清的现象。 当然,也偶有些例外。 譬如失败了回来的,或是虽成功了,可接下来所走“商仕官军”的方向、又偏是回到家乡的… 还有竞争实在过大、名额辈分排满了,而不得不归去的。 这些或许也就如范榑二人般,度过重重山峦、方知青云幻梦一场,兜了个大圈、最终回到原点罢。 过商泽北关后,只两三日,范榑师兄弟二人便安全护送着范奶奶一家、回到了这个范远的“原点”。 不学兵法与纵横家理论的二人不懂、也不怎么关心上述那些,只顾在城里替他们安身而已。 早在寅侯三年前攻下此城、迁走百姓时,范氏祖宅就迁居了他人进来,如今范远再带着奶奶一家回来,已是住不回原址了。 于是,他只得另想办法,另寻位置给奶奶一家安身落脚。 然不同于常年劫富的卫尘风的是,两个清贫的道士身上,并没有足以买下一座宅院的余财。 所幸这对于奶奶一家而言,并不成什么问题。此时的婶婶站出来,拿出了范远那神秘的父母之前派人寄来的剩余银票,在栎县同一家银号的分店仍能取用。而那个余额…往夸张了说,即便是让婶婶不工作,也足以供养这一家三口,直到奶奶百年、或是小逸长大了。 越是得知这类消息,就越是让范远对自己那久未谋面的父母愈发充满好奇… 不过,若想去找他们,或许就得是再往后稍许多位的事了。 于是,取出银钱,在栎县城内购下了一处足以栖身的小院后,范奶奶一家即迁居进去,终于是完成了阔别三年的归乡。 范远来到新的里屋,再次向爷爷牌位进香跪拜。 同样,仍是不拜失踪的叔叔,坚决的相信他仍活在世上… …… 数日过去,五月初八。 芈筠第二位信使的快马飞踏在宣北草原上,沿途经过了商泽大湖,经由商泽北关进入炎国,继续向北直驰。 这一路上浩广平坦,数百里路程,非是战时,只两日便到了栎县。 此时的范榑二人,刚巧还都留在城中。 倒不是他们知道会有人写信找到他们,而只是范远,打算在奶奶一家又经历了一番搅扰与奔波后、自己继续出发之前、再多陪伴他们一些时日罢了。 这些日子,在堂弟小逸的连番求索之下,师兄弟二人教他练了不少剑招。婶婶也替他找到了新的师父与书院,给自己再次找到了染坊工作… 在没有什么新的大事情报传来之前,一切仿佛都这样安泰平稳的进行下去了。 直到…这位信使的到来。 进了城后,信使自是遵嘱找地方打探起了两位天门山道长的下落,然而,若他是来早了些、可能还难找些,他偏是在这个时日到栎县,如今要找这两人,便是一点也不难了。 只因数日之前,两个道士、其中一个还背长弓的,护送着一辆驷车大轿进城,并在进城当天,到钱庄取了笔巨款,直接购下了一整座有四五座屋宇的院落作为宅府安身,此举,就足以形同五个墨家弟子同时现身荒凉的青城般,引起是一阵的喧哗与骚动,将消息传遍满城去了。 因而,信使到来这天,只随便找个茶馆一歇腿,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已掌握到范氏一家的详细地址了。 中午,休息完毕了的他随即引马前去。 叩叩叩—— “来了!” 兽首铜环敲响,门内一青年男子应声罢,便闻其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门闩开启,两门向外打开… “嗯?阁下是…” 开门见到是位陌生男子,范远随即疑惑询问。 “敢问,天门山的范远道长与榑景明道长,可是住在此地?” “我是范远,阁下是谁?有何贵干?” “喔!范道长,失敬…” 信使得知目标正是眼前人,惊喜之余,连忙转身由马鞍扣上取来竹筒,打开拿出信件,递给了道长、同时还边解释说道,“小的是宣国青城差役,青城县师府新来的客卿‘芈筠’小姐托我到此地来,向道长转交这封信件。” “芈筠?” 范远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才刚接过信件、听到话语的下一刹,结合起这位信使所言,便已立即明白。 “宣国,青城…” 将信纸托在手中展开,一目十行的读下来,范远只觉也与他所猜测的内容是相差不大,于是便很快读完、收了起来,“多谢你这趟来送信了,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在我这歇一下?” “哈,不必,多谢道长好意。” 信使恭敬作揖、客气回绝过后,随即转身回去,踩镫骑上了马、执缰便直接要动身了,“小的已经用过午饭了,这下便直接回青城复命去,就不多叨扰道长了,道长告辞。” “好,告辞!” “驾。” 范远送别了这位信使,便目送着他从院前小巷缓蹄离去,上路出发了。 …… 当日,入夜。 范氏新宅的里屋,榑景明、范远师兄弟二人正盘膝对坐,各皆面前摆放着一部线装蓝皮书,做着“打坐”姿势、闭目凝神。 嗡嗡嗡—— “呼…”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深呼吸声间,还有便是神奇的一些怪响,以及发出着微弱青光的、盘旋萦绕在二人周身的一些点点星萤。 照如往常,此时的二人,正在打坐对练。 练的是他们出师时,经由师父顺便带下山来的许多部心法。这些心法能助他们舒筋活络、提气养神,除了最基本的从外在上加深了他们的内功外,更重要的还是让他们在本来一天比一天烦恼和攘乱的江湖之路上,每天都能保持回到一个清净而专注的心态。 而即便只言内功,却也是类多而杂,有阴阳,有五行,有五灵,甚至还有同医家着作般,走灵榷、枢穴等位出发的… 对寻常人而言或许是有如天书,但对这两位天门山道长而言,则是刚刚好,完全是还处在他们当前正修炼到的境界。 今日,他们正翻阅着的这部典籍,已摊开到了最后一页。 而这部典籍,又是他们带出的包袱、所有的心法里,已阅读完、修炼过的最后一本了。 接下来,要么他们是重新练习这些,要么…便是失去方向了。 “师兄。” 范远睁开眼来,气息恢复如常,榑景明也应声睁眼。 此时,盘旋在二人周围的青光也消散了。 “今日,我收到芈姑娘来信了。” 出乎榑景明意料的是,师弟突然结束今日修行、所提起的却又非是与修行有关,“她已在宣国一个叫‘青城’的地方谋到官职了,据她说,那地方贫瘠荒凉,但却有一位有着大才远志的县尹。按她的理解,情况与寅城可说是完全相反,正适合她推行自己与墨家的思想及技术了!” “哦?” 榑景明当然是记得她,但眼下却更在意的是师弟之所以提起此事、以及这样提及的缘由,“所以呢?” “我看,我们不如到青城去一趟吧。” 范远兴奋直言,“出来两个多月了,寅城的事眼下又已全部了结,王子禹和公主元夕的消息还是没有半分头绪。我看,我们就照往日约定,到宣国去探望她一趟,也顺带在宣国打探一番消息,也未尝不可吧?” “…当然好了。” 榑景明笑应,师弟这回的答复则完全是在他料想中了,“那…我们不去孟阳了?” “还不必去。” 范远摇头,“不论怎么说,现在…我们还是弄丢了一个红玉玦的,在没有任何进展之前,我想我们还是没必要去见王上为好,不然…” “没事。” 榑景明爽快答应,“就青城吧,也正合我意。” “好!” 第四十九章 知虑墨攻 自此之后,又过了几日。 乐国南境,沿海约百里、距寅城数百里左右。 与再往深处些干旱的内陆不同,此处或许正是由于沿海,一众如朝天虎牙枭齿般纵横交错的群山间,在气候的影响下,显得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远比内陆要适于定居。 而作为当世显学的“墨家”,或许是正因此故,在几百年前选择了将总院安置在此、不曾迁移。 然不知是出于对学术的尊重,还是什么如黎礼般约定俗成的惯例… 这么些年来,也没有任何国家尝试过出兵乐境、侵犯墨家。 因是,墨家便一直在这片群山之中,怡安度年。 这天正午,总院山前。 俊秀起伏的山峦遮住了盛夏耀白刺眼、炙热难耐的烈阳,在一阵蝉雀鸣叫与清泉流响声及一片温凉的山影间,一骑乌青色长鬃的宝骓踏着山道上来,很快靠近到了山口。 鞍上是个着一身印有墨家图徽的玄色丝衫、右前臂佩有副木护具,不长不短的乌发扎着个小球髻,眉清目秀、双瞳有神,看着二十来岁左右的青年男子… 墨家大弟子,屈杉! 历经一段时日的奔波,他可算由北至南纵穿乐国,回到了总院。 “吁。” 屈杉在两座庞大似天门般的高山前勒缰停蹄,仰望过去,神情肃穆,一言不发,只在周围嘈杂的蝉虫声中静候而已。 遂是,未过片刻: “何为故?” 此时奇异的是,高山深处竟传出一道问话来,那声响之洪亮,远超任何什么沙场鼓角,震慑人的两耳与心胆,在群山间的反复回响更是显得厚重无比… “故,所得而后成也!” 屈杉对着大山、仰头高声喝答道,“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体也,若尺有端!大故,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若见之成见也!” 过片刻,山中深处便又继续传来洪亮厚重的问话: “何为知?” “知,材也!” 屈杉继续高声对答,“知也者所以知也,而不必知,若明!” “何为虑?” 山中继续传问。 “虑,求也!” 屈杉再对答道,“虑也者以其知有求也,而不必得之,若睨!” “黑卡过!” 历遍三问后,只听得山中传出最后一句罢,便见是当中一座位西大山顶处,一枝巨大到在百丈谷底也可望得一清二楚的弩矢、嗖的一声发射出来,直入了对向彼端那座位东大山当中。 “驾。” 随后,屈杉执缰轻摇,便继续驭马、踏着山道前进了。 …… 从前的墨家,据说并不讲究论资排辈。 巨子之下,人人平等,皆以兄弟姐妹相称论处。但有学论出,皆可以共同讨论、赏析、学习与实践,更不会有任何知识会受到禁制,此地所存在的一切,都是在鼓励学子们进行无止境的探知求索,并以能得到耳闻目见的证据的实践来验证书籍里的一切。 然不知是从何时起,许是自从被尊为显学、要常与天下百家争鸣论战,或是为了入世而遵循礼法,亦或是那“灵石”事件后… 如今的墨家,却是亦如俗世礼法般排列,分出有各个不同地位的“墨者”了。 进山又走了百级石阶,屈杉终于回到了总院。 深山之中,风高旗扬,殿阁楼宇林立。 书楼,器械库,兵马营,军工厂,其它材料仓库,讲学大殿,学子院舍…共有几百名弟子、且平时也至少保有一二百人规模的这座总院,历经几百年的发展、建设、修缮与维持,已是颇具了一番规模。 穿梭在一众同是玄衣墨徽的师弟们一句句“大师兄”的问候当中,屈杉进了大门、牵马前去安置后,便径直前往了大殿深处。 这次他回来的目的,却是清晰的很。 不久,主殿最深处房间中。 哗—— 炉烟飘香,清气氤氲。只见屈杉掀开门帘、径直进了房间后,便朝着房内尽头恭敬俯身行了一揖: “巨子。” 只见那窗前榻上,并膝跽坐着是一名身高八尺、同是玄衣墨徽,两臂皆佩有护具,黑白相间的乌发披散及肱,五官严正有形、神色肃穆,目若垂星,嘴边一圈细碎胡,看着四十来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此刻,正一手抚须,一手捧着部青蓝色封皮的线装书籍在阅读着。 正是当今墨家巨子,杉筠兄妹的养父,及包括他们与一众弟子在内的墨家弟子们的师父—— 墨者,修豫离! “嗯。” 听得一声招呼、修豫离遂放下书籍,微笑向屈杉回应道,“回来了?就你一人?此番行程,有何收获?” “回巨子,说来话长。” 屈杉应罢,随即走上前去,在巨子面前三尺左右的榻前盘膝坐了下来… 随即,屈杉开始如同当日追上黎太师白真天子仪仗的榑景明般,在巨子面前,将他们一众墨家弟子五十余人此次离开总院、前往寅城的一整趟旅程,尤其是四月三十昼夜的复杂经历,还包括分别后妹妹与众师弟们各自的去向等等,皆详细交代了出来。 这回他所要说与能说的,远超那日商泽西关竹林中榑道长口中所出的许多。 从他们初入寅城,殷切自荐,被寅侯拒绝了开始… 到打听得李夫子要前来讲学、举办争鸣会的消息,决定暂留寅城以到时参加,一睹高士真容… 到当日从太师与寅侯的交谈中窃听到了那个严重的消息与秘密,当夜又得到神秘江湖势力“铉影阁”、天门山两位道长及渊国医家风氏的协助,四路出击、伏击寅侯、一招制敌… 直到最后,从寅侯口中得知了比太师所言更为夸张的那个、足以制住墨家的,也是他专程赶回来一趟只为求证的古早机密。 一番长谈下来,屈杉所知全部,便皆已告知了巨子。 “…如上,便是这些。” 屈杉禀报道,“还请巨子…解释弟子疑惑,寅侯所言是否为真?巨子知晓多少?还有,当下情形,墨家接下来该要如何选择、走何道路,也请巨子深思熟虑、早作决断。” “嗯…” 对面的修豫离,从头到尾皆抚须深思、眉头紧蹙的在认真倾听,听完了最后一句,终于也点头应了下来。 接着,房中静默无声。 屈杉并不急躁,且也完全明白对于上述事件,以及他的询问,巨子一定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思考、犹豫才足以作出决断,遂是也只低头静候、不作催促。 修豫离则是抚动密须,深思良久… 二人长久无话,就此沉默了有好一阵。 …… “唉——” 等了许久,巨子开口出来的第一句不是叫他名字、不是摇头否认、不是平静作答…居然,是一道哀声长叹! 顿时,令得屈杉是也眉头紧锁,心中是有了万分不详的预感。 “屈杉。” 修豫离神情凝重道,“你与那‘铉影阁’配合,防患未然,先下手为强。虽说颇得一番我墨家昔日风采,也保住众师弟妹安全,然…却是如实,陷整个墨家于不益了,你明白吧?” “明白。” 屈杉严肃答道,“弟子清楚自那夜后,墨家在乐国将再难自处。但危机临头,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巨子但有任何责罚,只管由弟子一人承担便是。” “不…早已不是‘责罚’可以解决与弥补的地步了。” “责罚,从来只是例行规矩、维持权威,对解决事情是毫无助益的。” 修豫离摇头道,“如今,我等已经招惹了寅侯。我如不对你五十人作出责罚或逐出墨家,那等同于直接与寅侯表示敌对。” “而你需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方今大争之世,先且不说什么七国已只顾相互攻伐、早已无我墨家思想一席之地了。光是那寅侯,他只需一时兴起了,举兵来将我墨家学派整个铲除,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反掌之劳而已。” “而倘若墨家被灭,六国以及百家,是不会对墨家伸出援手、讨伐寅侯的。只因出兵乐国、劳师远征,对他们而言并无任何利益。” “方今天下,没有信义,一切皆是一个‘利’字。” “利己,利家,利国,利天下。唯利所驱,唯利是图。” “所以当下,最重要的是…” 修豫离解释道,“墨家要如何靠自己,战胜寅侯。最是主张和平的我们,要如何敌过那最是狂热好战的寅侯。” “所以…要如何?” 屈杉面露疑虑的追问道,“巨子还未回答,寅侯所言灵石之事…是否为真?巨子又知道多少?” “你且莫急,我这便说到了。” 修豫离神情凝重的应道,“屈杉,你是个聪明孩子,为人处事也足够谨慎多面。实话说,将来倘有一天,我修豫离的使命完成了,这巨子之位…我也本打算是传给你的。而眼下,你等又从寅侯处已得知了一些…” “那么此事…眼下,也或许是时候告诉你了。” 听得巨子在说正事前还要如此诚切交代一番这般话语,屈杉心中顿时是更为紧张了。 “我们墨家,虽向来只求事实理据,研究切实存在的万事万物,不信道家那套什么得道长生的理论或是仙人传说…” “不过我们也讲究‘明鬼’,倘若有真,便要保持敬畏,便由不得我们不信。” “而此事,便是确如寅侯与阿筠所言,是存在于我们的史料记载中,是五百年前我们的祖师们经历过的。” “五百年前…墨家,是确实得到过那枚灵石的。” 修豫离严肃解说道。 “这枚墨家灵石,或许是仙界之物,才有如此威能。为我等凡人偶得,便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当年…祖师们为其取名为‘冥无火山石’。” “而你所交代的寅侯所言,也是全对,墨家根本不存在什么禁地。在退守回这间南山总院后,灵石被三个人带去藏起、回来画下了一份地图,三人将地图拆做三份,再各自挑选好继承人,便赴刑就戮了。如他所言,带着秘密下了黄泉,把这一秘密埋葬了起来。” “至于我为何可以如此确定…” 修豫离说到这则是顿了一下,在神色沉重、犹豫片刻后,便终于深呼吸一道,直视向弟子屈杉,开口说了出来: “因为…我,便是三支传承者的其中一支!” “什么?!” 屈杉闻罢,登时震惊不已,几乎要朝后跌坐下去… 巨子此时所言,竟与当夜寅侯在斧下所出,乃是一模一样!两人都说,自己是保管灵石竹简图之传承人的其中一支! 不过这回,屈杉倒是很快便想明白了。 寅侯与巨子,都不曾明说过,这地图传承的根据是血脉。既如此,那么作为墨家最古老、最严重的机密,直接掌握在巨子手里,想来也是合理的。 “与那寅侯一样,三分之一的灵石竹简图,就在我手。” 修豫离认真道,“不过…三位当世传承者间,应当暂无联系。至少…我并不知道另外两位是谁。寅侯说他是,你尚且可以存疑。我说我是,倒是可以随时将图拿出来给你看到。” “只不过…仅有三分之一的图并不完整,如今,只是一堆零散的竹片,也根本拼不出什么图案来。” “其上…似乎还有什么道家的法术禁制,石凿火焚皆不可毁坏分毫,或许足以验证…正是五百年前传承至今的真品。” “这也是…墨家背负了五百年的,要为自己所造之罪孽、而必须偿还的债呀…” 修豫离说罢,便是长叹了声出来。 “这…” 思考着巨子如上的种种话语,此时的屈杉是陷入了迟疑。 若巨子能如此说,看来此事是可以确凿属实了。 先且不论寅侯是否的确刚好是传承者之一,单从他能详细了解此事便至少能看出,他定与此事是脱不了关系。 而他自称知道另两支传承人的下落,甚至所谓具体到在何人之手的话… 若是伪,则已至少可以看出,他的确已打算通过这招来控制墨家,施展出了另一重意义上的“绑架”来为他服务。 若是真,则墨家…已是面临灭顶之危! 不论如何,本即背向而行的墨家与他寅侯,时至今日起,便是皆要转回身来,正式撕下双方的面具,进入一种彼此间心照不宣、但已明确互相敌对的状态了! 然,正当房中安静,屈杉还在抚颔长思着之际: “巨子,大师兄!” 房外突然传出第三者话语声,引得修豫离与屈杉两人皆转过头看了去… 第五十章 风云变换 只见正是一名墨家弟子半掀门帘进了房间:“二师姐遣使送信过来,方才到达了总院!” “哦?” 二人顿时都虚惊一场,屈杉连忙问起,“她来信了?信上说什么?” 墨者只看信件上的徽示印记便可知保密等级、是否隐私,而芈筠遣使寄回的、便是一封对所有墨家弟子皆无需保密的公开信。 此时,便见这位弟子当着巨子与大师兄面摊开后,便阅读了起来:“二师姐称,她已与随行四位师弟在宣国青城谋到了官职!青城县尹名叫‘申正则’,是宣国曾经的左徒及三闾大夫。他们五人现今是分处司马、司寇、县师三位,已能稳定度日…” “…青城?” “喔,不是好地方呀。” 屈杉尚在疑惑,修豫离却是仿佛清楚得很般、只轻笑了声而已道,“不过她向来颇有耐力,那县尹也是个好人,还是看她能有什么作为吧。好歹也是知道了去处,将来要找她多少是轻松些了。” “巨子知道此人?” 屈杉转头问道。 “他都说了嘛,以前宣国的左徒呀。” 修豫离抚须笑答道,“左徒可不是一般职位,在其它六国,可是位同三公级别的了,这样的人物,多少还是听说过的。” “嗯。” 屈杉明白了巨子意思,遂点了点头,转望回报信的师弟去。 “行,你下去吧。” 修豫离则对来报信的弟子吩咐道,“若信使未走,就嘱咐他顺便带一份口信,告诉我们‘已阅’即可。若已走,那便罢了。” “是,巨子。” 那报信弟子作揖应罢,遂退身出去、离开了房间。 待他走了后,修豫离与屈杉二人这临时装出的笑容也瞬间消失,立即恢复为了他们原先凝重无比的神态… …… 静候了片刻,待他走远,二人才终于继续开始谈话。 “好了,关于灵石,我话就至此。” 修豫离深呼吸了一道罢、便严肃的向屈杉开口道,“再有更多的,我也并不知晓了。适才与你所说,三分之一的灵石竹简图,你若想看,当前随时可以取出给你看到,以证实我所言。当然,残缺不全加上道术禁制,你是不可能看得懂上边内容的。” “弟子对巨子并无怀疑,无需另证。” 屈杉答道,“既如此,还请巨子继续解答适才的疑惑,墨家将来要如何选择,要往何处走?” “嗯…” 修豫离点头,抚了抚须罢。却是心中似乎已有答案、而要故意询问弟子的看法般,开口问说道,“屈杉,你认为呢?” 同样的时间里,屈杉也进行了百般思虑,也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弟子认为,当前应宜‘以守待攻’、‘以逸待劳’。” 屈杉遂作揖解释道,“之前离开寅城时,弟子与阿筠曾委托两位炎国道长,请他们追上黎太师白真的仪仗,求太师出手,对寅侯予以惩戒。弟子料想,以太师能力及黎王室所需求,此计一定能成。至于将成何等模样,则尚需我等接下来耐心静观其变。” “寅侯一旦受了惩戒,出于安危考虑,多半是不敢对黎王室或临蓟朝堂出手,更毋提炎国的天门山或渊国的风氏,亦或那个根本还不知底蕴有多深厚的铉影阁了。” “如此一来,不论是为那夜遭遇报复,还是出于他那‘三十二言’大计的需求,他所最可能的目标也都最终只有一个…” “亦即,我们墨家。” 屈杉眼神坚决的解释道,“自有了五月初一夜之事后,我们墨家已经主动先手,陷入一个不利局面了。而接下来,我们暂且是既不知那寅侯要受何等惩戒,也不知他要如何报复我们。” “甚至…说夸张些,我们都无法完全确保…他是否会受到惩戒,他受了惩戒后还能否报复我们、会否报复我们,而他自称是灵石图的传承者,又是否属实,他与此事究竟是何关系、知晓多少…” “总之,事态尚未发展至下一步,当前我们掌握的消息也还过少,我们的状态…尚且也十分被动。” “是故弟子建议,静观其变为上。” 屈杉解释道,“至于灵石一事,如寅侯他不故意对天下人泄露的话,出于安全考虑,我等就先也暂且对所有人隐瞒、包括其余墨家弟子们。如今已知晓的巨子、弟子、阿筠及四十九位师弟妹,便继续保密。如上,便是弟子想法。” “嗯…好。” 修豫离听罢、满意的点了点头,“不愧是你,屈杉,你行事作风…已颇具一番格局气度。既如此,就按你所说的安排吧!” “哪里,巨子谬赞,还是巨子对弟子教导有方…” “哎…不说这些。呐,既然说了‘静观其变’,那么之后,你不妨就先在总院住上一段时日,伺机而动吧?至于什么江国公主姜元夕之事,墨家如今危机关头,自然也就无需再顾了。” “是,遵命…” …… 自此随后,屈杉便留在了墨家总院。 接下来,天下间时日,便是飞快的流逝过去。 很快,回到黎京桂岚邑的太师白真,便如诺出手,由天子国库中准备了一笔丰厚无比的、远超那批风氏药材货款不知几倍的金银财货,以天使礼仪级别,派兵护送,前往乐国。 这支队伍离开桂岚邑后,南下进入宣国,并避开了极是接近寅城的商泽大湖路线,而是绕行南边,拐了一个大圈,成功躲过了寅城周围的寅侯势力,深入乐国内地,最终抵达了乐都临蓟。 由于深居内地,加之被刻意隐瞒,乐王直至天使此时抵达临蓟、事发过去了近一个月,才终于得知此前在寅城,与那李夫子讲学及争鸣会发生在同一天的那荒唐大事。 于是,震怒之下,便急召寅侯回朝。 而自五月初一后、便保持了蛰伏的寅侯收到王命,则是也果如太师所料,既不敢违命,亦不敢直接谋反,而是只得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挑一队近卫,便出发返回了乐都。 回到临蓟,再是兵权在手,面对满城王室,非是他地盘,寅侯也已不敢再多喘那么半分的气。 在让乐王抓住了这次机会后,不仅“收获”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只领到那被乐王克扣去超过九成的赈款的些微毫厘后,更是意料之中的遭到了“惩戒”。 而这个惩戒…更是开了乐国的先例! 百年来,乐国几乎从未对负责镇守“东大门”的寅城历代军侯、曾有过这等程度的处罚,偏是到了这一年,在他邘意身上开了一个先河: 食邑、俸禄、兵力与爵位… 凡是于他邘意挂钩的,几乎是寅城整座城,都被降了级! 回过一趟临蓟后,邘意还是寅城将军,依然负责镇守乐国的东境。食邑、俸禄与兵力皆被削去几乎一半,被分摊到了南边几座城去。而最后、亦即最重要的是,他邘意的爵位,也已从侯爵降为了伯爵… 从今往后,只称“寅伯”,便再没有“寅侯”了! 当他邘意心不甘情不愿、忍气吞声、无可奈何的领受过王命后,便也以寅伯的新身份,启程返回寅城去了。 …… 就在乐国的朝堂局势,如此被千里之外的那位太师白真、又以一己之力便搅动得如此风云变幻的同时… 其它的各诸侯国处,则是在一片表面的安宁祥和下,各自也暗流涌动。 先是带领着商队的风听雨,自从得知了二叔已与寅侯有所勾结后,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于是,即便已取到货款、也并未就急于回家。 而是带着他们的医家知识,一队材货,从进入宣国起,便开始了一边搜集情报、一边积蓄实力,暂时游行在外的走商生涯。 其后,则是暂住在栎县的范远与榑景明二人。 自收到信后,二人又在城里住了几天,做了些准备后,便也终于告别范奶奶一家,接着启程上路了。 他们的目的地,便是宣国西境、芈姑娘所在的青城。 不过,为了继续打探王子禹与公主元夕的消息,他们倒是没再走来时最近的那条、通过商泽北关后往南直行便可抵达的最近的路,而是放缓了步蹄,如同故意旅行般,同样也绕行了远路。 由栎县出发向东,进入王畿地带,随后向南,进入宣国。 沿途一路,师兄弟二人皆刻意的要进入每座他们所能经遇的城池,去到那城的茶馆、酒楼、商市、学馆,到处打听。 当然,也全如罗沉大哥在两个多月前就已言喻的情况般,全无任何收获。 而师兄弟二人也不放弃,就此继续在宣国北境游逛着,沿着一条规划好的路线,绕着绕着,便逛满几乎小半个宣国,并最终去到青城。 遥想二人下山至今,已超四个月。 除皆谨遵着师父教诲、未破任何一戒,范远依然爱好且向往行侠仗义、但不敢致人伤残外…如今的二人,可说已是有了足够丰富的“江湖经验”,完全熟络了该在各处与不同的人要如何相处,如何言语,怎样打探情报了。 往前时日的那些许多回惊险风波,都是二人一路上的偶发奇遇。 自始至终,他们的目的都是要找那两人。 然而,或许是命定的缘分,亦或者是早有什么安排… 五月,夏至。 这天,宣国北境,范榑二人来到了那座生活着几万人的、湫水南岸的小城——湫阴城! …… 这天下午,暖阳遍洒。 各自牵着马在人群稀疏、尚显空旷的街道上转悠了一阵后,范榑二人最终选定并走进了一间看起来有几位客人的大茶馆,系马在外,踏上台阶、走进了店内。 一见有客,小二便上前来笑脸迎奉… 范榑二人照例是点了些各自喜欢的茶水、素菜、烹肉,眼看着小二去后厨嘱咐了完后,便又再招呼他到桌前,向他打听了起来。 本来,一如往常,这等全天下都在探求的重大消息,并非是这样可以轻易探查到的。 这顿午饭,二人同样是一无所获。 然而,就在师兄弟二人饮茶吃肉的同时,一同坐在店内另一处的,只见却是还有一名食客,是位衣装朴素、气质俊秀的佩剑女子。 女子本来同样是在饮茶,但一听到两位客向小二探听的问话,便下意识是直接抬起头看了过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让她注意到了两位客的装束: 虽皆是吃荤,不戴头巾、不穿道袍,且当中一个还背负了杆及有身长的玉腰长弓,但女子还是通过自己的了解,认出来了是两位道士… 而当中最重要的是,那另一位负剑道士的背上,那柄长剑的剑穗处,竟吊挂了一枚精致的兽形红玉玦! 当识出了此物,女子再是情不自禁的低下了头去。 之所以如此,则是此刻,在她的腰间,竟是也有一枚完全相同、一模一样的红玉玦! 来者,正是与主子一起、隐居在此城的江国公主专侍——“银铃”! 银铃认出两个道士与红玉玦,心中顿时思虑万千,随即,只犹豫了片刻,便见其终于眼神坚定起来,取出一纸丝帕,以及随时备有在身上、以便与人单独沟通之时的笔具… 在茶馆熙攘来往的人群声中,银铃奋笔疾书,很快写下了一纸密密麻麻的文字。 摊开来,这些文字放在整个宣国,几乎皆可保证十人里是不出一人能读。 而若是在炎国,则是人尽皆知的… 不为何故,正因银铃所写下的这些字,正是炎国几十年前才刚在全国推行、取代掉了炎国小篆的新文字——炎国隶书! 然而,就在银铃一言不发、书写了一纸炎国隶书之时,“黄雀在后”的是,还是在这间茶馆,二楼的走廊处: 只见一个外披长氅、内穿丝袍,腰挂佩剑,全身装容华贵,脸上也白净无比、贵气十足的青年男子,在一眼瞥到了两个道士之时,也很快注意到了不远处那位、突然写了一整张奇怪文书的女子。 男子看在眼里,却是眉头逐渐锁蹙,渐渐也神情凝重起来… 然而,还是在这时。 还是在这间茶馆,就连这只“黄雀”,此时也都有人盯着: 茶馆另一处角落里,一名肩宽体壮、魁梧雄伟,穿着与他外貌感觉极不相称、似乎只是文弱学子专属的乌青色布衫的大汉,同样只用余光便观察着楼上的那名白俊男子。 并也同时顺着他的神态和目光,察觉到了下边本来就足够显眼的两位道长、以及正在丝帕上写字的那女子。 除他外,前三方的四人是没有一个发现自己正被注视… 第五十一章 步步跟踪 “宣国的茶不同炎国呀,香味浓了许多。” “是吗?我没尝出来。” 范远、榑景明吃饱了各自的菜肉,正一边细品着小碗装的浓茶,一边在聊天交谈中、各自思考着当前与今后事。 很快,银铃便在丝帕上写满了一纸炎隶,在茶馆中另两人的分别盯视中,思虑再三、犹豫许久,最终是鼓足勇气起身,取下自己腰间的红玉玦、以丝帕包住,走向了二位道长桌去。 来到范榑桌前,银铃深躬下身,双手递上了丝帕。 “啊?” 范榑二人皆被这幕惊了一下,榑景明伸手去接过丝帕、摸出其中硬物,正要打开时,却见银铃当即抬起头,翻起另一手、两手将榑景明的手给直接严实的按了住,随后,注视向了他去。 无法言语的她,只得神情严肃、摇了摇头… “姑娘这是…” 榑景明正要开口问,却见银铃十分谨慎的盘坐下来,拉着他的手、连带着丝帕一道缓缓抬起,而此时,榑景明与对面的范远顺势瞥去,才终于看见了被包在丝帕中的那件硬物: 正是他们也有一件的炎国王室苍氏信物,红玉玦! “这!” “嘘…” 范榑二人当即是震惊诧异,而银铃虽不可发出嗓声、这嘟嘴吹气示意噤声还是可以做到。而有了适才防备,二人也很快反应过来,立即控制住了各自的表情与声响… 接下来,便是各皆转头,扫视起了茶馆内各处。 正同时在楼上廊后盯着他们的贵气男子与另一角落里的魁梧男子则是从他们的动作间早已有所预料,在此之前便眼神移往各处、转作其它动作,避过了范榑二人的这一观察。 随后,二人便转头回来。 银铃此时则将丝帕与玉玦牢牢按实在榑景明手中后,伸出纤纤细指、在上边点了点,随即直接起身,离开了二人条桌。 之后,便见银铃来到柜台处,取出一些铜币、对小二比划手势,给自己那桌结了账后,遂离开了茶馆。 范榑二人则目送着银铃离开茶馆、走下台阶,去到大街上,直至完全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后,才终于转回头来。 随即,榑景明伸手到桌下,从丝帕中取出玉玦、小心收好后,便将丝帕拿回。 而后,在桌上将丝帕摊开了来。 “嗯?这…” “还有什么?” 丝帕上写满的是十分特殊的、一般唯他们炎国人可以读懂的炎隶,在宣地见到这样情形,榑景明自然是又惊了一番。 范远此时见状,便也从桌对面起身过来,俯下倚在了师兄身边。 师兄弟二人遂一道,仔细阅读起丝帕上内容来: “此玦正是你们丢失的那件,我有江国公主姜元夕的情报,如欲了解,请确保无人跟踪时,到城东南角来。” 一眼读毕,两人是登时神情凝重,抬头对视了起来。 “居然…这,怎可能?” 榑景明伸手进衣兜里,再取出那玉玦、仔细盘摩打量起来,眼神间满是难以置信,“我还以为…在新梁被郤氏的杀手们偷了呢,怎会出现在宣国的?而且,这个不肯说话的姑娘,她又怎会…” “实在可疑。” 范远答道,“但…毕竟是个线索,我们就跟去吧。” 榑景明点点头。 随后,二人便也各自收拾物品,起身去柜台结账,离开了茶馆。 而果不其然的是,一前一后各自盯视着的那楼上楼下两人,在范榑离开后不久,先后也出了茶馆去… …… 不久,城东南角。 在回过一趟宅邸,换上一套更轻便于行动的衣装、并向公主知会过此事后,银铃此时已来到这里,在角楼下的墙沿处静静等候。 她有十分把握,二位道长定会前来。 很快,范榑二人果然沿着城东墙、牵马一路南下,靠近来了此地。 一直谨慎扫视着四周的银铃遥遥看见二位道长过来,隔在百步外,便先恭敬躬身作揖、行了个大礼,接着便在原地静候。 直到范榑来到墙根处,三人才终于聚合。 “嘘——” 就在银铃仍不言声,而是伸手到腰间信筒、打算要取出准备好的新文书时,却见这回,轮到是榑景明作出了手势,示意她噤声。 银铃停住动作、两眼微眯,顿时猜出了什么,然就在这时。 只见榑景明伸出右手、在嘴前并起了剑诀手势,认真注视着银铃,暗暗运功施法,随后,他的话语声便单独响起了银铃的耳中: “姑娘,我在与你说话,这是道门法术‘传音入密’之术,可不必开口动嗓,即只单独传言语声于对方耳中。” 银铃听罢先是大惊,但很快,居然是转惊为喜… “虽不知适才姑娘为何不言声,但眼下姑娘如有什么要说,还请暂莫开口。” 榑景明传音道,“我师兄弟二人一路过来,已被一人暗中跟踪。那人也许尚不知自己已暴露,但接下来,除非我等能默契配合、演一出戏,或是暂且分别、另约时间地点,否则,恐怕驱不走他。” 银铃听罢则是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随即,继续取出腰间信筒中的一卷信纸,递出给了二位道长去。 这回是封真正的信纸,写的还是炎隶,并且也写上了比一方丝帕更多的内容。 榑景明面带疑虑的接过并拉开信纸,范远遂凑过来,师兄弟二人再是仔细阅读了起来: “我名银铃,我喉腔受过重伤,无法言声,才只得以纸笔代为沟通。” “我是公主元夕侍女,我与公主于四月前一同被掳劫出江国王宫,被辗转带到宣国。我二人于一月多前逃出生天后,在此城附近被卫尘风大侠所救。彼时,卫大侠身上有在渊国新梁从二位处窃取得到的玉玦,才令我们安心,信任其身份。” “我与公主得卫大侠相助,眼下得以隐瞒身份安居此城。我等也是从他处得知了玉玦来源,以及二位道长之事。” 本就无法言语的她,用这等方式解释,正巧也如二位道长的传音入密之术般、保证了情报的安全。 毕竟,站在这等位置,再是眼力超群之人,或许也不可能要隔在暗处、还能看得清信上密密麻麻所写的内容。 更何况,还是在宣国用炎隶所写之字。 而读过了这一封信,榑景明当即掏出了那玉玦,又仔细观察着,顿时是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神情恍然大悟。 站在一旁的范远读罢,亦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了银铃去。 三个月前,他们在承苍宫领下两枚玉玦时,炎王请他们找的是王子禹… 风氏遇袭当夜的小宴上,他们得知了郤公子所传的江湖传闻:同一时间失踪的公主元夕其实正面临联姻,又与王子禹是青梅竹马,两人的同时失踪有可能会是主动出逃的私奔… 后来,他们又经历了医馆夜袭、千里护镖、寅城争鸣会、伏击寅侯、迁护奶奶回栎县,又再度出发,一路上又再无更多新消息… 而今日,在这座与他家乡栎县差不多大的湫阴城中,只在茶馆的一次例常询问… 就让他们,直接巧遇到了这位银铃姑娘! 不必怀疑,只从说得出卫尘风名字及渊国新梁事,及会写炎隶,就足以证明她的身份了。 终于,三个多月过去了… 虽并非他们要找的王子禹,但既然公主元夕也在此城中,若能见她一面的话,那么,或许就能从公主处得知许多王子禹有关的消息,也就离他们真正的目标能近上一大步了! 只是当前,尚且还有个十分危险的麻烦… “银铃姑娘,多谢你愿意主动现身,我们也很想见公主一面。” 思考了片刻,范远于是也竖起剑指、同时向银铃及师兄二人传音道,“但当前尚未摆脱这个跟踪者,我们自是还不能前往你二人住处的。” 银铃听罢,认真点了点头。 “我知道该如何做。” 榑景明则是很快想出了点子,一样给另两人传音道,“眼下,银铃姑娘不妨先行离开,但且莫返回住处,先故意在城中乱逛,我等也各分头离去。倘发现了那跟踪者有改换目标,或是放弃,或是要现身,再再度集合,去见公主,或是解决了那跟踪者后…再去见公主。” 范远与银铃听罢,也皆认真点头。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榑景明再传音一句罢,便收起玉玦,递回信纸给了银铃姑娘。 银铃取回信纸收好后,则是动作轻便,抽身先于二位道长离开了此地。 接着,为免被跟踪者察觉,留在师兄弟二人则是转身对视、竖起剑指,作出了假装还在互相传音沟通的模样,原地等候了起来。 而在此附近不远的街角巷陌处,一路跟来的那贵气男子等了许久,尽管是觉察出了怪异,但始终没有转头去跟踪银铃… 这也令范榑二人确定了,此人还未发觉银铃姑娘之事…而是冲他们来的。 既如此,也就可以免去许多冗余举动、不必多费功夫了! …… 师兄弟二人运功、通过内力感知,确保了银铃姑娘已走远、而他们的那位跟踪者则还藏在附近不走后,便也各自传音沟通过后,直接同时转身,朝向了跟踪者所藏身的方向去—— 唰唰两声,二人先后拔剑。 “好了,不必藏了!” “出来吧,你早已被我们察觉了!” 位处湫阴城中几乎最是偏僻的一处角落,也确认了周围没有其他的百姓、士兵或是任何外人,二人这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城里也拔剑出鞘,并先后高声叫出这一句来的。 而藏在百步外的街角处,始终跟踪观察着二人的那位贵气男子,听到这番话语,顿时也是惊惶刹那… 但很快,他便平复下心绪,竟也公然从街角走出,直接在二人面前现身,并迈着大步、坦然向两个道士走了过去! 而范榑二人,适才虽早已察觉到,但还并未与他如当下般摊牌… 此时,隔着百步距离,且对方步步走来,二人这才终于看见了这位跟踪者的真容! 一身长氅与丝袍、装束华贵,腰配长剑,头戴小冠,面容白净,但五官却时刻露出凶相,这副面庞…令他们熟悉无比! 范榑二人退至墙角,持起剑看向丝毫不惧他们的这位来者,只觉十分面熟,但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了。 “这就把我忘了吗,二位道长?” 男子说罢,唰的一声,一边走来的同时、一边也拔了剑,“承蒙你二位的几番帮助,可是乱了我许多回计划,害我沦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呢!二位,这才多久不见,怎么这就把我忘了呢?” “你…” 见对方不断逼近,榑景明一时竟有些紧张,越发难以想起。随即,便见他下意识地,动作飞快收剑回鞘,而后转身去从一旁马鞍上取下自己的玉腰长弓,张弓搭箭、拉满筋弦,对准了对方—— “不准再过来!” 榑景明厉斥道,“你是何人,直说即可!不必拐弯抹角!再靠近,就射了!” “好哇,来呀!” 见得此状,来者竟仍是丝毫不惧,不仅仍未止步,且还摊着两手、故作姿态,高声说道,“区区两个小道士,我看你们能有几个胆子,敢伤我一根毫毛!” “我…师兄,我想起来了!” 范远则是盯着他观察了一阵,再回想他的话语、终于是想了起来,于是转朝向师兄说道: “他…他是我们在渊国见过的,那个郤氏公子,郤达!” “什么?!” 榑景明听罢大惊,随即放下弓箭… “还是这位范道长好记性呀!” 郤达朗声嗤笑着罢,随即当着二人面、开始历数起了件件往事,“在风荷鹿庄,搅扰瑶光楼夜袭…” “在新梁医馆,阻碍我郤氏灭口…” “风棣凡派风听雨去乐国,你二人又多事随同一路…” “与邘意沟通好的军国大计,又是你二人勾结墨家、出手破坏,致使他如今收兵降爵,再无法与我郤氏联合…” “从头到尾是你二人,害得我郤达步步失策,以致今天,被叔父逐出新梁,外派到宣国来帮郤氏办事。” 郤达一番娓娓道来、说得如同自嘲一般,“我郤达究竟招惹到你两个小道士哪里?还是我与你们有什么前尘仇怨?还是你两个究竟有什么毛病?要一路过来这样针对我?” 第五十二章 沉夕珞石 “这…” 范榑二人听着他的一番历数,却越听越是要愣住了。 这郤公子此时说出的每件事他们都记得、甚至印象深刻,可让他这样说出,却是无比奇怪: 明明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至今也才见第二次… 种种经历,也几乎皆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只是他师兄弟二人在找寻王子禹路上的几度奇遇… 可这怎么听起来,像是他们彼此间互相斗了很久呢? “今日…终于是上天开眼,让我在宣国遇上你俩了。” 此时,郤达已走来到了范榑二人数步开外,持起的长剑距二人也仅咫尺之遥,“虽只是第二次见面,但…我已攒足了理由、仇恨和怒气,可以动手…杀掉你两个小道士了!” “杀我们?” 听得郤公子的话,范远第一时间感到的却并非紧张,反倒是疑惑不解,“郤公子…莫非是深藏不露?” “笑话!要杀你们,何须深藏不露?” 郤达嗤笑道,“我杀你们,如同宰鸡鸭、踩蝼蚁,连眼也不会眨一下。” 铛—— 话音落毕,郤达即挥剑劈向范远脖颈、遂见范远迅速抬起剑来,在眼前半空抵住了郤公子的剑。 二人长刃,此刻是交叉相抵在各自面前。 “可我们又不是鸡鸭蝼蚁。” 范远神情坚毅答道,“你该不会忘了,我们还是天门山弟子吧?郤公子当前以一对二,这些话敢这样说,这还不是深藏不露?” 接着,不见他回答,只见他是大手一压、便要顺势继续斩下去,这回,只听是唰的一声,范远一记回挑,轻易便卸去了郤公子九成力道,翻转过来,再反客为主,直接把郤公子的剑按去到了他肩上! 可即便如此,却仍见郤达是面不改色,半步不退。 “喔…范道长,你最好轻点噢。” 郤达再度嘲讽道,“我才说过,我杀你们无需深藏不露,你不明白吗?我说的是,我能动你们,你们可不能轻易动我。” “为何?” 范远才问出来、便是很快猜出了郤公子意思,“莫非是想说,凭你的‘渊国元帅亲侄’身份吗?” “是呀,不够吗?” 郤达嗤笑反问道,“我接下来要杀你们,可只要你们胆敢反抗、或是稍微还手,损伤了我但凡有那么分毫的话,你二人今后在七国的处境,只怕是要比那卫尘风还要尴尬和危险了呀…” “你两个江湖经验浅薄的小道士,当真做好了要过上从今往后被通缉,有国有家不能回,连抛头露面也不能的日子的准备了么?” “你们的师门,你们信奉的道义和思想,又能容许你们这样么?” “听着多辛苦,所以…干脆让我把仇报了,就这么死去,一了百了算了。” 郤达冷嗤道,“放心,我动作很熟练的,不过一瞬间的事,不会给你二位有什么多余痛苦的。” “呵!你倒是挺会说的,郤公子。” 榑景明开口答罢,看着师弟在压制着他,便也轻松嗤笑一声、走开到一旁去,把长弓与箭矢又放回了马鞍袋上。 “可你这番话,初言威慑十足,细想却是言辞空洞。” “换做是他人,被你这样一说,估计还真就被吓到,缴械受死了。” 榑景明走回到二人身边,看向郤公子,盘手抱胸、开口冷漠道,“同样的话,不妨让我师兄弟二人反过来问问你,原句奉还,看你自己是如何想的呗?” 听到师兄的话,范远是颊角轻扬一笑。 “姑且不知…你是否还有其它身份,但毕竟是你拿出来威胁我俩用的,想必…这个世族公子、‘元帅亲侄’,也就是你的最高身份了吧。唉…虽然作为道门弟子,在这一方面实在不是很想说出来竞争比较,但现在这生死危局,该说还是说一说吧。” 榑景明说道,“据我等了解,你一个郤氏,应该比不了我们天门山吧?” “就算你是族长亲侄,可你自己也说了,你是才被逐了出来。” “而我等,却是天门山大弟子和二弟子,我们的师父,就是当今掌门‘一心道人’。” “即便天门山无暇理会山下你等诸侯纷争,举派力量也不敢与你渊国大军相抗…可是,我二人身上还有两枚红玉玦哦。” “我们若是在外地出了事,那我们王上…会如何做呢?” 榑景明用同样的话术反问回去,虽不见郤达回答,但却已能明显见到是他的呼吸开始加剧,气急而紧张了,“我二人若出了事,难道郤公子你的处境,就不尴尬和危险了吗?你的元帅叔父能因你几次败绩就把你逐出新梁,莫非…会因你一心报的私仇,而面对整个天门山和炎王?” “所以说…你两个是江湖经验浅薄呀。” 被两杆长剑按压着,郤达是毫不胆怯、再度嗤笑说道,“出来走的,谁真会被区区几句话、或是把剑按着便吓到?这样吧,既然靠说的没用,那废话这么多,还不如就坦白了吧:今天要比的很简单,不是身份,不是威慑,就是谁敢动手而已。” 唰—— 话音落毕,郤达从肩边抽出自己的剑来,范远见状连忙变招应对,然而,却见他并不是要继续进攻… 当啷一声,只见他松开手掌,直接让剑掉到了地上! “我放了。” 随后,郤达摊开两手,竟全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嗤笑着嘲讽说道,“范道长,现在剑在你手,我的命就在这,你敢动手么?敢么?” “什么,这…” 来来去去,最终竟还是这一招制住了范远! 不知是了解他范远,还是了解他们这样初出江湖的,此时的郤达,竟是在对方兵器离自己脖颈寸步之遥时,敢于放弃兵器、如此挑衅! 这看准的,就是他范远不敢动手杀人! “哈哈哈…果然不敢吧!” 范远的犹豫很快暴露了他的心态,这下便令郤达是抓住了机会,立即俯下身去拾起剑,趁此时,直接刺向了他喉间去—— 铛! 这回,轮到是一旁的榑景明及时反应,迅速拔剑斩来,当空直接击飞了郤公子的长剑… 当啷一声,这杆与他装束一样贵气的长剑便撞到墙上,再度坠落在地。 “哟?什么意思?” 郤达随即转看向榑景明、开始向他挑衅,“你师弟不敢,莫非你敢么?榑道长?你这个做师兄的,要先做个表率么?” “郤达,你…” 榑景明持剑对着郤公子,却只有是和师弟一样犹豫,同样不敢动手杀人… 顿时,局面陷入僵持,三人久久静伫不动。 …… “够了。” 终于,下不得杀手又无可奈何许久过后,范远被逼出了急性子来,趁着此刻是师兄在拿剑对着郤公子之时,自己收剑回鞘,随后直接上手: 只见他沿着郤公子膻中至丹田,啪啪啪连点几道、一路下来,顿时,便施展出一招“点穴手”,直接解决了眼下局面。 郤达还露出着惊愕的神情,却是眨眼间已四肢动弹不得,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呵,还是这样便捷许多。” 榑景明遂是也收剑回鞘、轻笑一声,长舒了一口气来,“早这么来嘛。” “我是早想到了。” 范远边应着,边上下掸拍两掌、作出是净手的姿势,“可又想不出之后要如何,毕竟,总不能一直把他留在这吧?这才一直没有出手。” “是啊…” 榑景明应罢,冷漠的瞥向郤达、同时也十分无奈。 “且不说此人了,就是此地,也不能轻易留进外人来啊。我们总是撞上如此巧合的事,偏是在这座小城,同时把银铃姑娘和这家伙都遇上了。” 这一句则是传音入密进的师弟耳内,没有让郤公子听到。 范远听罢,也是点头认同。 而就在师兄弟二人各自看着眼前这个被点了穴,已完全丧失反抗和行动能力、却又让他们奈何不得的家伙,久久无计可施之时: “好了,可以了!” 只听得一道沉毅硬朗的话语声响起,现场,出现了第四人的声音! “谁?!” 这道话音声不近不远、虚乎缥缈,不论凭两耳还是内力都完全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传来,登时是惊动了在场三人。当中,范榑二人更是一齐拔剑,环视四周,互相靠背,紧张无比、警惕万分… “不必如此戒备,我们是友军。” 这回,话语声清晰的变作了由北方传来,范榑当皆转过身去,顿时,便见到了那个不知何时便靠近了数十步外的身影: 只见那是个肩宽体壮、魁梧雄伟,穿着身行动轻便的长衫,佩戴护具的形象… 而他面部,则戴副青铜面具、遮住了除两眼外的上半张脸! “这!” 看到这个形象,范榑立即想起了之前在寅城,令他们印象最是深刻的那夜、组织他们完成伏击寅侯行动的那位铉影阁斧执事… 然今日这位,看似却并非斧执事,不仅身形高大过他许多,背负的兵器也并非再是那怪异的长杆双刃斧… 莫非,也是铉影阁来的另一人么? “哈哈…” 然而,就在他二人还陷在疑虑中时,这位神秘男子却已是抬脚数步,便身影飘晃,眨眼间即从空荡的墙沿小道间穿梭过数十步距离,转眼已来到了三人身前,咫尺之遥的位置。 随后,大手抬起,对准郤达,直接劈下—— 啪一声轻响,便见那是一记掌刀击中了郤达后颈、令得他是顿时两眼翻白,失去意识,晕厥了过去。 “不是外人,就不说外话了。” 直接击晕了郤达后,当着尚在惊诧着的范榑二人的面,魁梧男子随即开口坦白了说道,“二位如今也是第二回与我铉影阁打交道了,我铉影阁…在阁主之下,有四大执事。二位见过的斧执事,便是其中一位…而在下,二位便称一声‘石执事’即可!” “石执事?!” 虽符合了二人心中猜测,但听到对方亲口说出,还是免不了心中震惊… 这回,并没有再偶遇罗大哥,没有他的介绍。 可是…铉影阁执事依然找上了他们,而且来的还是另一位执事。今日这般,究竟又是怎一回事呢? “今日能在此城遇上,其实真正是巧合了。” 石执事解释道,“这郤达尚不知公主元夕及其侍女之事,他只是外出到宣国来、替郤氏多结交些其他武林势力而已,我只是一路跟踪着他到此的,也不曾想还能遇上二位。说来,呵,也是铉影阁与二位有缘了。” 范榑二人听罢,对视起来,各自是皆神情凝重… 短短几句话,瞬间又让事态复杂了许多。 照如此看,首先,除卫大侠与不久前才刚得知的他二人外,如今,代表铉影阁的这位石执事,是又成了知道公主元夕及其侍女之事的又一方人物了。 而此人…且不说一记掌刀击晕,这点他们师兄弟二人也能做到。单是他在银铃姑娘全程用手写、他二人全程用传音、郤达还在中间位置藏身的情况下,在完全没有暴露自己气息与行踪的前提下得知了此事… 作为铉影阁的执事,或许都有些什么高超的武功吧… “总之,此人也确如其自己所说,非是你二位可以对付的。再说,他的命…我们铉影阁也已经‘预订’了。” 石执事说着、遂看向了郤达去。 因仍被点着穴而导致只能“站着晕厥”的他,此刻是完全听不到他们话语声的。 “此人接下来就交给我们解决,你二位可以放心去见公主了。” 石执事遂继续说道,“不过…公主住处不宜有外人停留,你二位见过她、交流过该说的事后,该走还是得走的,这点明白吧?” “…明白。” 范远再是震愕,也没有继续呆滞这样久。石执事说到此处问出来,他自然是清楚明白的点头应了下来,“我们原本也并没打算久留,按原计划…我们是打算到青城去的。” “喔…” 石执事闻罢、却是抬手抚颔,“这样吗?可是…你师兄无所谓,范远,你的‘青城之旅’可能要暂且搁置了。” “啊,为什么?” 听到对方这样说,范榑二人顿时都疑惑起来。 “没事,你马上会知道的。” 石执事则是摆摆手,选择了先卖个关子、并未打算立即解答,“一下子让你听得太多,你会呆住的,先去见公主吧。见完了出城来,我会找到你们,到时自然会告诉你理由。简单的说呢,就是铉影阁可能要请你帮忙办件事了,你会有新的目的地。” “这…” 才听到石执事这样说出,范远便已有些疑惑了,看来,果然是又要有些什么大事向他交代了。 难不成…这才过了二十余日,就到了要给铉影阁还人情的时候了么? 第五十三章 重要消息 话音落毕,石执事即掐着郤达的后颈、单手将他整个人轻松提拎起来,而后一跃而起数丈之高,纵身即消失在了城墙檐壁之间,很快销声匿迹,连气息也瞬间模糊、消散掉了。 “师兄…” 范远看向师兄,眉头深蹙、神情凝重不已。 “铉影阁…真是奇怪。” 榑景明应着,同样是疑虑万分,边说着边环顾四周,见到了被带走的郤公子留下的那杆贵重长剑后,便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将之拾起,回来收进了自己马鞍袋中,“说…我无所谓,可得委托师弟你去办件事,此话是何用意?” “不知道。” 范远答罢,虽眼见了师兄拾剑,却也仿佛往时见他去回收箭矢般习以为常、没有其它反应,只平静地继续回答,“但他们毕竟帮过我们两回了,若是真有什么忙要帮,或许也该去的吧。既如此,那芈姑娘那就得暂且搁置了。” “是。” 榑景明应道,“本来我们打算去那也是计划着顺便能去打探消息的,眼下公主元夕已经找到,除非芈姑娘那能有王子禹的线索,或是相关情报,不然…还是接着找王子禹才是我们正事。但愿公主那…能知道些吧。” “嗯。” 范远此时应罢,已将马牵了过来,“那咱们去找银铃姑娘吧。” 榑景明点头以应。 随后,师兄弟二人牵马动身,离开了此僻静之处。 …… 适才离开此地、本打算去“乱逛”一阵的银铃,才走不多久,便察觉到了并没有人在跟踪她。于是原路折返,才发现跟踪者现身,且以一对二、正面在与二位道长对峙,随即明白了那人是冲着道长们去的。 于是,为不暴露行踪和身份,她也藏身在了百步开外的位置,遥遥注视着这边情况。 而过不多久,又来一个外人如鬼魅幻影般的就在她附近现身、虽也令她突然紧张不已,但见到那人来了是将跟踪者击晕,且与道长们沟通几句后便带走了跟踪者,道长们也开始收拾东西后,也明白了那并不是敌人。 见到道长们牵马动身、准备离开,银铃于是也主动现身,朝道长们走了去。 随即,三人继续在这城东南角的僻静处,再度汇合了。 没有准备更多文书的银铃此时无法与道长们主动交流更多,范榑二人也看不懂手语,于是,只得是银铃在面对道长们连番的询问中,用点头、摇头和一些简单的手势,以半回答的形式来沟通。 范榑简单交代了适才发生之事,告知了她此时已有四人知晓她二人住在此城的这一重要情报。 同时…也让她得知了“铉影阁”的存在。 银铃听罢,认为这些还是必须让公主知道。而眼下既然跟踪者已经解决,道长们也表示不会久留,那么,也是时候可以带他们去见公主了。 双方一拍即合,于是,银铃带道长们前往了她与公主的住处… …… 不久后,城中某处宅邸内。 仍是下午,暖阳遍洒。 两匹高头乌鬃马系在门前,范远与榑景明此时已走进了堂屋小厅,受到了江国公主姜元夕的热情接待。兴许是得以过上并习惯了平民百姓般日子的缘故,此时的她虽仍贵为公主,却已放下了常人想象中会有的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子… 居住在这间小宅院中,只当自己是个寻常女子而已。 适才已在茶馆吃喝过,银铃于是便没有再为道长们展示她的手艺,四人只围坐在一起交谈而已。 双方一见如故,皆是知无不言。 姜元夕自然是先替银铃解答了许多、适才在文书中没能完全知会的,道长们的疑惑。比如,虽江湖传言她有联姻安排、是因此才出宫逃婚,可实际上她的联姻对象正是苍禹,是所也就不存在什么“私奔”、因为根本没有必要;而她之所以会“失踪”、与银铃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宣国,是因为在婚礼举办前有一伙蒙面人闯进她的宫邸,将她二人掳劫走才致。 后来遭到囚禁,以及无数的殴打、折磨,银铃便是那时失声。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她们才找到机会逃出来,并在流浪了数日后,在此城附近郊野被卫尘风救下。 若非他身上带着从榑道长处窃来的红玉玦,她姜元夕还真不一定会直接求救、坦白身份,也许,就会错过获救的机会。 说到此处,姜元夕也恳切的表示、请求榑道长原谅卫大侠不告一言的窃玉之举。 而榑景明听了,想起自己与师弟三个月来、奔走四国千余里,虽一直带着玉玦却无半分成效,然卫兄窃去后,却是没多久便救到了。加上如今玉玦又已回到自己手里,遂表示早已放下、根本不会当回事了。 二人听到,也是欣喜不已。 接着,姜元夕便又继续说起,这宅邸也是由卫大侠为她们购置。虽然他今天不在,但他时不时还是会回来一趟,给她们带些恢复伤势和补身子的药材以及打探到的新消息等等… 越听公主说下去,范远对卫兄便越是崇敬。 一旁的榑景明转头瞥见师弟那再明显不过的眼神,心中也明白,自此之后,再想阻止师弟追求行侠仗义,恐怕已是越来越难… 甚至可说,几乎是不可能了。 听得公主说完了后,便轮到是范榑二人与她们讲起自己的故事了。 虽然卫兄知道并讲过一些,但那还远非他们二人三个月来数度惊奇历险的全部,还有许多都是她二人感兴趣的。 于是,师兄弟便开始讲述了起来… 而在听到了适才也展示过的“传音入密”之术后,银铃顿时惊起,表示其实适才一刚听到,便是惊喜万分:在她看来,如能与道长们习得此术,或许就能解决她那因喉腔处的永久伤损而再无法言声的不便了。 榑景明则表示此术不难,只要相关的灵窍与经脉都畅通的情况下,心中保持平静,念得口诀便能学会,多练几次便可熟练掌握了。银铃姑娘虽此前受了许多折磨,但所幸皆是外伤,以她条件,此时完全可以直接开始学习。 银铃听罢大喜,于是现场取来纸笔,榑景明也立即为她写下口诀… …… 四人一直聊到了酉时,日渐西落,灿霞遍天。 聊到最后,范榑也终于向公主问起了他们一开始就打算要问的、他们所最为关心的,也是他们奔走三个月的最初目的… 王子禹的下落,以及相关的消息。 问起苍禹,姜元夕只得表示很遗憾,自己比他先离开江都,至今当然没能见到他,更没有任何他的下落及相关消息。 但关于他人,还是可以与道长们说起许多: 苍禹,自小在江都郢郸长大的炎国质子,当今炎王的子嗣之一,时年二十六岁,比她姜元夕大六岁。 其人确如江湖传闻般,行事低调不张扬,性格沉稳肃敛,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任何不良嗜好,郢郸人根本捉摸不透他的爱好,连想要对他行贿或是要挟坑害他、都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入点和破绽。 少年时的苍禹,已显现出了许多如上种种般的“贤王”特质,直至失踪前的近段时间也是一样。 这与同样在郢郸做质子的那位宣国王子对比,可说是差异十分明显、完全两个极端。 尽管已多年未回炎国,但苍禹始终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回去,更对于自己能当上炎王、以及能为炎国带来改变和更为富足强盛的未来,有十足的信心。 他的眼中总是常含炽烈的希望,或许正是如此,才从没有在江国颓废度日。 当然,以上这些特征与话语,也都是只有他与姜元夕相处时,才会从刻意冰冷封闭的面庞中偶然释放出来的表现。 听到公主持续的这样说,对他似乎只有美好的回忆与夸扬,范榑二人不禁越发怀疑起来… 这是否只是因为他二人间有情以及青梅竹马的关系呢? 真实的王子禹…或许不完全是这样吧? …… 当能交流的都已聊得差不多了以后,眼看即将入夜,范榑二人也终于起身,表示该是时候动身离开了。 姜元夕与银铃也起身,送二位道长直到门口。 不出榑景明所料的是,在将要离开前,师弟果然主动向公主二人提出了与那卫尘风相同的言语保证:今后一定也会常回来探望她们,给她们带些药材和新消息。 公主二人欣然谢过,随后,便送道长们出了门。 这回的偶遇还是十分安全的,虽说遇上了郤达,但也恰巧遇上了铉影阁的石执事,致使公主二人隐居在此的情况没有给更多外人、至少是敌人们泄露。 师兄弟二人牵马动身、离开了这小宅邸后,知道接下来石执事会来找上他们,于是也不再往西走,而是就近从湫阴城正南门出了城。 出城后,二人便骑上马、沿官道开始启程赶路。不久,即进了城南数里外的密林当中,随后… 哗哗—— 师兄弟二人骑着马、缓蹄漫步,行至密林当中的某处时,只听得一阵林叶攘动声,很快,便见到了那道魁梧人影由树冠中落出,轻盈无声的着地,拦在了他二人正前方道路上: 肩宽体壮、魁梧雄伟… 看起来该是能有二百斤重的这个高大家伙,加上还提拎着仍然那个晕厥中的郤达,落地时是凭着轻功,做到了是悄无声息。 隔着张面具、虽难认出是否是白天见到的同一人,但看到这身材,还有一同被带过来的郤公子,范榑二人还是多少可以确认,应该就是他石执事了。 “吁。” 范榑二人随即也拉缰停蹄,做好了准备、静候对方开口。 “来了,二位,久候多时。” 石执事开口说罢,随手便将郤达抛去一旁,任由他撞到树上、又滑落在地,而后说道,“开门见山、闲言少叙吧,二位现在见过公主了,接下来打算往何处去呢?” “你不是说,铉影阁要请我帮忙办件事吗?” 范远问道,“有什么事,阁下就说呗,听你安排。我们当然是还想继续找王子禹,但还是没有其它消息和线索,其实也不知要往何处去。” “嗯,我也是。” 榑景明在旁应道,“还望阁下解释,为何说我无所谓,而是选的是我师弟。” “嗯…” 石执事听罢,抬手抚颔、眼中意味深长,看向两个小道士说道,“二位如今既已知道公主元夕下落,觉得…是否有需要,向江王和王后知会此事,给他报个平安呢?” “啊,是这事吗?” 范远听得讶异、很快恍然大悟,“那这…当然有必要了,毕竟是父母呀。” “所以你要请师弟帮的,就是去趟江国而已吗?” 榑景明也问道,“或许此事不宜声张、引起注意,所以只一人去最好是吗?” “…对,但不完全对,对了一半吧。” 石执事答道,“虽是有必要,但卫尘风找到她二人后的第一时间,就已去办过此事了。只是很可惜,如今的郢郸朝堂…已被江国的‘公子杵’,即江王之兄长、姜元夕的伯父把控了朝政,江王本人则被幽禁在深宫。就连是卫尘风,也轻易进去不得,没能见到他一面了。” “这…” 此事适才已听得公主说过,范远并未再显出惊讶,只是当下听到石执事提起,又犹疑了起来。 若是连卫兄都办不得,让他孤身一人去…又岂能做得? “不过无所谓,早在姜元夕与苍禹刚失踪时,铉影阁就已派人去了江都。潜伏在那,监视郢郸情况,但有任何变动,皆时刻呈报回铉影阁。” 石执事继续道,“区区报平安的小事,铉影阁在郢郸潜伏的人早已办妥,是无需再多此一举了。范远,之所以要只请你去,就是要你去和郢郸的铉影阁人员汇合,而此举自然就如榑道长所说,不宜张扬,最好只一人即可了。” 榑景明又问道:“那为何…是要师弟?” “嗯…” 石执事看向范远道,“范远,你多久不曾见你父母了?” “啊?约是…有好几年了吧。” 范远疑惑道,“石执事…怎么突然又问这个?这与我父母有何关系?” “我今天说过,铉影阁有四大执事。” 石执事抚颔解释说道,“如今,斧、石执事你已见过了,还剩两位,便分别是‘剑’与‘刀’。铉影阁派去郢郸的人,便是这两位。” “所以呢?” 范远疑问道。 “范远。” 石执事微笑答道,“铉影阁的剑执事与刀执事,就是…你范远的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