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陵案》 第一章 楔子 天元宣明五年,杨陵柳府。 冬日的寒意料峭,雪刚停了两日,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柳府佛堂,柳老夫人跪在燃灯古佛佛像下,微闭双目,手拨念珠,口中喃喃。 佛堂静寂,烛火微爆,可是隔壁院子的声音仍传到此处。 断断续续的有人叫着,“雪……娘……血,……都是血……不要过来……” 声音凄厉,令人胆寒。 柳老夫人不动如山,只是眉头紧锁,这当外头的脚步声突地响起,由远及近,格外清晰。 老夫人手中的念珠一停,外头的婆子低声道:“老夫人,道士已到。” 柳老夫人微叹一声,并未起身,“请道士细细看看。” “是。” 此刻,外头的天色风云变幻,雪下的更大,黑云沉沉。 片刻之后,隔壁的道士似是摆开架势,咿咿呀呀的声音传了过来,夹杂着男人的嘶鸣,柳老夫人手中念珠拨的更快! “太上台星……,驱邪缚魅……,急急如律令!” ‘令’字未落,老夫人手中念珠“啪”的一声断开,大风骤然起,佛堂的大门被掀起重重砸在地上,大雪嘶吼着冲了上来—— 此刻,柳老夫人被风掀翻在地,顿时呼吸不上,恍若有人掐住她的脖子,刘婆子手忙脚乱,哭喊着要将老夫人扶起来,可是偏偏再大的力都无法撼动她分毫。 待老夫人满脸通红,将要窒息时,道士翩然而至,黄符轻飘飘的落在老夫人的身上,老夫人骤然松了口气,呼吸慢慢恢复正常。 这当,道士望着佛堂香案上的古佛,喃喃道:“妖孽作祟,危害世间!可悲,可叹。” 老夫人惊骇未定,缓缓回头—— 只见那燃灯古佛像微笑着端坐正中,可眉心处竟慢慢碎裂,殷红的血从裂缝之中溢出…… 佛子如鬼魅! 第二章 婢子莽撞 元月十五,元宵佳节。 苏沅拥着狐裘端正坐在马车上,外头的风雪甚大,些许打了进来,琳琅在一侧百无聊赖的洒扫着。 “小姐,今日风雪这么大,若是夫人知晓您刚吃过饭就跑出来,怕是又要不开心了。” 苏沅浅浅一笑,脸上梨涡若隐若现,端的是个文静可爱的美人儿,“元宵佳节,外面热闹,我很少出门,娘亲不会生气的……” 话音未落,马儿突地惊动了下,牵动苏沅的身子猛地往前跌去,琳琅眼疾手快,扶住苏沅,待安定下来后,立马掀帘子骂道:“谁那么不长眼,没瞧见这是苏府的轿子嘛!大雪天脚下还不仔细些,断在咱们家马蹄子下,可不要哭爹喊娘的告饶。” 苏沅抬手阻止,“琳琅……” 许是风雪太大,车夫马九只听见琳琅的声音,附和道:“琳琅姑娘,都是这小子,大雪天的穿一身白,还往马车跟前撞,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琳琅的厉害这苏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这个姑奶奶,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般想着,马九不由得瞟向那马车中文静的大小姐,外头都说苏府大小姐苏沅温婉贤淑,也不知道苏府大小姐这等名门闺秀,身边怎么出了这么个泼辣不饶人的小婢子。 琳琅一听,立马从车厢内钻了出来,瞥见马车前立着的少年只穿了一身洗的有些泛白的粗布麻衣,料想是个穷酸的。 说不准还是故意惊动小姐的马儿,为的就是小姐多看他一眼,这种人她见多了,他们也不自个照照镜子,小姐才貌堪比卓文君,品行高洁,书香闺秀,这些人做白日梦去吧! 琳琅不屑道:“你小子是吧,你眼睛是瞎了吗?没瞎回去照照镜子,还以为自己是风流郎君,想要博得我们小姐一眼,我告诉你,做梦!” 那少年本打算离开,听到这句,忽地抬眸,只一眼,琳琅忽觉浑身冷意,不由得后退一步,待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被这小子给瞪了! 她能忍?肯定不能! “你还瞪我,你是哪家的?也不看看你自己的穷酸样子,站大街上都没人看你一眼,离老远一股子穷酸味。臭死了,赶紧滚!” 马九附和,斥骂道:“对啊,识相的赶紧滚开。” 那少年扫了马九一眼,冷森森的笑了一声。 马九脖颈上突地泛冷,还未等他回过神,腿窝吃痛,整个人哎呦一声从马车上栽了下去。 众人瞧见,哄笑一团。 这当,马车前的少年唇角方才有了笑意,他挑衅似的看着琳琅,眉尾一扬,似有什么咻一声破空而出。 琳琅还未反应过来,正震惊于刚刚马九莫名其妙的摔倒,刚要回头,腰间一紧,竟被什么人拽回马车,跌倒在小姐的怀里。 琳琅愣了愣,听到石子击中车厢,‘咚’的一声,有些无辜,有些委屈,“小姐……” 这当,立在车下的少年眼中疑惑一闪,待瞧见马车中端坐的苏沅时,目光骤深。 苏沅轻柔细腻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温和的若春风化雨,“公子,抱歉了,婢子莽撞。” “马九,跟公子道歉!” 言语坚定,不容置疑。 第三章 谨言慎行 解决了闹剧,马车又吱吱呀呀的往前走,只不过车上的马九不甘心,琳琅更不甘心,她哭唧唧道:“小姐,他欺负我,你还让马九给他道歉,我不依。” 苏沅安静喝茶,只是轻飘飘道:“不依回去打板子。” 琳琅一贯知晓苏沅的脾气,立马噤声乖巧。 外头赶车的马九听此倒也直起背脊,小姐这说的不止是琳琅,更是他。 平日他多在院外行走,少见苏沅小姐,如今能给她驾车不过是因为之前的马夫跌了跤,摔断了腿,自个方才补了上来。 今日一见,马九有些疑惑了,苏小姐真是传闻中那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吗? 这当,刚刚的少年立在原地,目光一直随着马车前行。 “怎么?谢兄,你是看上苏家的小姐了?”说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体态臃肿,脸颊宽大,活脱脱一个笑脸佛的模样。 谢诏低眸颠了颠手中的石子,不答反问:“听闻苏家小姐贤名在外?” 温子衿瞧向马车离开的方向,哈了口气,“可不是,苏家小姐待人接物亲和有礼,处事恩怨分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杨陵无人不知,这等贤名听闻都传到上元溧阳城去了。在这杨陵,各家豪绅无人不想抢先登门提亲,苏府的门槛怕都是被人踏破了。” 谢诏垂眸轻笑,如此温婉贤淑的苏小姐,竟然如此轻松的躲开他的暗器,着实是有些令人诧异呀。 谢诏将石子收入袖中,大步离开,“这等大家小姐,可不是我们能招惹的起的,走吧,去柳府。” 温子衿不以为然,憨气十足道:“若是喜欢,何谈门第?” 谢诏默了一瞬,方道:“苏家乃杨陵豪族,如今苏小姐的父亲苏诚是杨陵县尉,她的叔祖父苏敦则是昔年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虽已致仕,但如今朝中提起,人人称赞。何谈如今朝中位至广东道监察御史的苏子瞻与苏诚二人还是堂兄弟。如此家世,即便苏沅不是贤名在外,咱们也是消受不起的。” 温子衿爽朗一笑,“谢兄太过看重门第了!门第不过是世人的偏见罢了,你如此才华,岂能被他困住不成?” 谢诏不多争辩,浅笑道:“难不成子衿兄也看上了苏家小姐?那我改日帮子衿兄劝劝温家嫂嫂?” 温子衿一听,立即紧张道:“说你呢,怎么扯上我了,你可不许和你嫂子乱说,我心里只有你嫂子一个。” “自是自是,哈哈哈哈。” 调戏了温子衿,谢诏心中开怀,大笑着往前走去。 温子衿则心中惴惴,自个在外还需的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风雪不停,路上的行人颇少。 二人有些艰难的迎着风走到柳府,温子衿看了看紧闭的府门,“谢兄,这就是你姐姐家了?” 谢诏点了点头,上前扣响柳府的朱漆大门。 敲门声不急不缓,里头的人也不急不缓,懒洋洋道:“谁呀?” “谢诏。” “哦……您且等等。” 随着脚步声消失之后,是长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温子衿冻得双脚有些发麻,使劲跺了两下,“谢兄,你冷不冷? ” 谢诏吸溜了一下鼻涕,冷呵呵笑了一声,“不冷。” 温子衿瞧着谢诏单薄的衣物,微叹一口气,不冷才怪。 寒风不减,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里头的人才慢悠悠道:“今日少爷少夫人不在家,老夫人身体不适,您请回吧。” 谢诏捏了捏冻得有些僵直的手指,大声道:“杨姨娘?” 里头的人一听,犹豫了下,将大门打开个缝,刚想探出脑袋瞧瞧,谁料直接被谢诏大手推了回去,只听得少年朗声道:“走,子衿兄。” 温子衿哎了一声,立马跟了上去,还是谢兄有办法,弟弟临到门前,哪有不见的道理。 这柳府目中无人的很,比苏家小姐差远了,没眼色。 谢诏直接硬闯,那仆从被掀翻在地,哎呦一声,摔了个敦实。 谢诏不以为意,只不过刚过了垂花门,他目光骤然一紧,这柳府,入目之处竟无一不张贴着刺目的黄符。 温子衿,“哎呀,这是,撞鬼了?” 第四章 装神弄鬼 谢诏脚步未停,待走到东厢房时,忽地被人喝住,“谢公子,稍安勿躁。” 谢诏回身,瞧清了来人,身穿青色斜襟毛呢长袍,头戴黑色儒巾,身形瘦弱,却眼露精光,此人正是柳府的管家。 “柳管家。” 柳管家上前赔笑道:“谢公子,不知公子到访,可有要事?” 谢诏左右扫了一眼,瞧见东厢房上以红绳为引,八卦布阵,符纸几乎贴满了整面墙壁,随口道:“不过是路过杨陵,趁道来看看姐姐。” “哎呦,那这就不巧了,我们家少爷生了重病,少夫人心急如焚,此刻怕已经到了香山寺祈福了,据说少夫人要在那里待上个十天半个月,恐怕您一时半会儿见不到了。” 谢诏轻笑,“我路过香山寺时,听山下的农户们说了,大雪封山,定然是上不去的,姐姐去了也是枉然。我不急,就在柳家等她回来。” “这……”柳管家似是有些作难。 谢诏见管家面露难色,面上倒是露出了温和之色,“怎么,柳管家如此为难,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倒没有,只不过如今风雪颇大,若是少夫人被困在路上,一时半刻回不来,耽误了您的事儿,这就……” 谢诏轻笑,爽利打断道:“我不急。” 柳管家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安排您住下。” 西厢房是客房,谢诏平日里来一贯住在此处,只不过今日,柳管家却将二人安排在了右边的耳房。 温子衿上上下下瞧着这小小的耳房,道:“这小地方不错,我还没住过,晚上冷不冷啊,谢兄?” 谢诏瞧了眼这耳房,除却一张破旧的塌,一张破旧的床,也就屋子里的炉子和旁边的柴火显眼些了。 谢诏一边捡起柴火生炉子一边道:“看着挺暖和。” 温子衿什么都不会干,倒也帮不上什么忙,双手插袖的倚在门口,瞧着外头大雪连天,谓叹道:“谢兄,你姐姐家怎么人人透着股子诡异呢?” 谢诏手边一顿,吹了口炉子,“咳咳,谁知道呢。” 夜深,谢诏站在佛堂窗边上,用刚学来的把戏,偷偷从外打开窗户爬了进去。 他甚少做这等偷鸡摸狗的行当,因此并不熟练,不过还算顺利。 甫一落地,借着月光,他瞧见佛堂正中摆着一张供桌,其上放置着香炉,木鱼,经书,他上前翻了翻,并未瞧出什么异常。 只不过,待他抬眼时,竟发现原本放置燃灯古佛佛像的位置摆了一个香楠木罩,那原本的古佛像呢? 谢诏上前一步,鼻尖一动,嗅到一股极为浓郁的楠木香,他刚欲揭开木罩探寻,门外脚步声忽近,他顺势躲到幡幔之后—— “哎,你说,今天晚上少爷倒是安稳的很啊,是不是那道士的阵法起作用了?” “谁知道呢?说不准啊,是抓住作乱的妖孽了呗。” “你说的是……” “别说了别说了,赶紧走,这佛堂我看着都瘆得慌。” 脚步声忽近又远,可是谢诏仍不敢松气,因着他的脖颈上此刻还贴着冰冰凉凉的利刃。 “别动。” 姑娘的声音清丽,谢诏倒是愣了一瞬。 见女子迟迟不收刀,谢诏道:“姑娘?应该是走远了。” 那女子堪堪回神,收刀入鞘,似是有些诧异,“谢诏?” 谢诏下意识摸了下脖颈,“你认识我?” 女子回身,他瞧见了她的眉眼,不由得一怔。 女子低头瞧了瞧袖中刀,似是有些自嘲的笑了声,旋即快速道:“柳府闹鬼七日,你姐姐失踪三日,如果想要尽快寻回你姐姐,去府衙报案。” “你是谁?” 女子并未理会,大步往窗边走去,临了,似是想到什么提醒道:“那佛像你先别动,恐打草惊蛇。” 谢诏还未开口回应,那女子已身轻如燕的掠出木窗,他沉思片刻,也未多停留,慢慢从木窗爬了出去,又细心的将所有的东西恢复原位,直到旁人看不出端倪,这才放心离开。 风雪渐大,很快便掩盖了二人留下的痕迹。 这当,那女子已经手脚利落的从柳府后院翻墙而下,她脚尖刚沾了地,旁边黑暗中便蹑手蹑脚的走出一人,小声嘟囔道:“小姐,怎么样?” 这当,衬着隔壁院子影影绰绰的烛光,那女子掀开蒙面巾,露出了原本的面貌,竟是白日里端坐马车上的苏家小姐苏沅。 苏沅眉眼明亮,十分夺人。 她边将一身黑衣褪下边道:“还算有收获,先回府。” 琳琅接过黑衣藏在她刚刚挖好的洞里,又给苏沅披上狐裘,小声埋怨,“柳府的事儿他们不想声张就不声张呗,咱们上杆子着干什么!那些宅子里的阴私手段多了,小姐何必操心。元宵佳节的,您连个节日都没过好。” 苏沅系好狐裘,梨涡微显,“我不过是好奇,想着杨陵竟然也生出了鬼神一事儿,只不过这一好奇便发现了诸多秘辛,若是扯上人命了,那便不是简单的装神弄鬼了。” 第五章 苏府争执(一) 琳琅跟在苏沅身后嘟囔道:“小姐竟还似以前这般欢脱,若是被人发现传了出去,看小姐还要不要嫁裴公子了,哼。” 苏沅回头,晃了晃袖中刀道:“你若是敢说出去,我定不饶你。” 琳琅俏皮的吐了个舌头,“不敢不敢,琳琅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这一辈子都跟着小姐。” 苏沅得意的微哼,这才往前走去。 二人前后出了巷子,苏沅便立即将帏帽戴上,将自己浑身遮个严实。 这条街上人来人往,烛火通明,时不时有鞭炮震响,热闹的很,倒也没人注意深巷之中突然冒出两个女子。 二人混入人群,琳琅方才又小声道:“小姐,那我们还去不去看花灯呀?” 苏沅的声音恢复些许端重,“不去了,先回府。” 琳琅低沉的哦了一声,跟在苏沅身后,想到刚刚苏沅的神情,感叹小姐还是做自己喜欢事情的时候最美!最动人! 可惜呀可惜,今天本来打算去看花灯的。 那劳什子柳府可真麻烦,哼。 苏沅与琳琅一路回到苏府,为恐父亲发现,苏沅则从西角门入,直接穿过抄手游廊往天香苑走去,琳琅见势提醒道:“小姐,这是苏太爷院子。” 苏沅对着一应仆从的问好一边点头应是,一边压低声音道:“我知道。” 谁知刚穿过抄手游廊,竟直面撞上父亲从天香苑走出,苏沅眼疾腿快,立马转身便要逃,可苏诚仍是瞧见了她,“沅儿?” 苏沅脚步一停,又听到身后倪夫人笑道:“难得沅小姐有心了,元宵佳节还记得来看你叔祖父……” 苏诚上下扫了一眼苏沅,心下了然,“今日太晚了,我先带沅儿回去了,明日再让她来给叔父请安。” 倪夫人声音温柔道:“也好。” 苏沅见逃不脱,干脆直面父亲,“父亲。” 苏诚大步往前走,“先回多福轩。” 琳琅感受到苏诚隐忍不发的怒意,与苏沅交换眼神,脸上写着‘小姐你死定了’。 多福轩是苏沅的院子,刚巧在父母亲的瑞鸣苑北侧,中间只隔了一处小小的东西穿堂夹道,多福轩的东侧是整个苏府的‘愉园’,西边则挨着天香苑近日新盖的戏园,因此平日里苏沅东西到处乱窜,在园子里也自在。 若今日她从天香苑穿过戏园回多福轩,正巧能躲避瑞鸣苑的父母亲,只是好巧不巧的苏诚刚好在天香苑,这才导致她与苏诚撞了个对脸。 因此,父亲的怒火她躲是根本躲不掉了。 苏诚进了多福轩,直接坐下盘问,“风尘仆仆的去哪了?” 琳琅眼观鼻鼻观心的刚想退出去斟茶,苏诚冷厉道:“你也留下!” 琳琅立即跪地,俯首害怕不已道:“老爷,不关我的事儿,是小姐非让我跟着呀。” 苏沅无奈笑笑,也跪下道:“父亲,这事儿确实跟琳琅无关。” 苏诚冷笑,“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婢子,怎么与她无关!赵妈妈,拿我的戒尺来!” 苏沅一听立马怂了,提裙蹭到苏诚脚边委屈道:“父亲,您这不对,还没问话滥用私刑,怎合您的规矩?” 苏诚面沉如水,盯着苏沅不说话。 苏诚乃是杨陵县尉,因此审问犯人最是厉害,单单那一身凌厉的气势,放在普通人身上,就算是没做什么错事儿都得吓得抖一抖,如今苏沅面对的就是这般的气势。 苏沅撇撇嘴,“我不过是好奇柳府最近闹鬼的事儿,就去看看而已。” 苏诚气的冷笑,“你去看看,笑话!你苏沅要是仅仅去看看,杨陵的知县都得你去当!” 苏沅心虚,“我就是……摸黑去他们府里去看看……” “……” “又跟他们亲家小舅嘱咐了明日要去府衙报案……” “……” “就这些了,真的就这些了,父亲,我查到他们府中闹鬼闹了七日,倒也寻常,可是柳家少夫人失踪了三日,这就不正常了,说不准出了人命呢。” 苏诚气极反笑,“此事与你苏沅何干?!” 苏沅理直气壮,“父亲是杨陵县尉,判司法、司兵、司士,与父亲有关,就与沅儿有关。” “好大的口气?你平日里喜欢刑狱一事儿,与父亲暗中分析分析案件也就罢了,如今倒是越发张狂,竟然私闯民宅,教唆讼告了!来人,拿戒尺!” 第六章 苏府争执(二) 苏沅心中不服气,不过仍是被狠狠揍了一顿。 夜半,琳琅一边掉眼泪一边给苏沅上药,哭了一会儿,琳琅一抬头,竟发现她们家小姐早早睡了过去。 琳琅看着苏沅肿的老高的双手,心中怀疑,“不疼吗?” 次日,风雪又起。 苏沅一贯醒的早,辰时便起床洗漱穿衣,吃过早点之后,苏沅便嘱咐琳琅派人去府衙问问情况。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谢诏并未报案。 苏沅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如今她的情况暂时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等。 只不过等了一天,临到酉时谢诏都未去府衙报案,她开始对自己的判断存了怀疑。 但她怀疑的并非是谢蕴失踪一事儿,而是怕谢诏根本不在乎这个姐姐,若是柳府再用了什么私下的手段和解也未可知。 若是无人报案,那么宅内的阴私即便是丢了人命,官府也是无法插手的。 晚饭苏沅无心吃,躺在床上仔细思索此事,如今她掌握的线索还是太少,根本无法拼凑出柳府此次事件的原貌,只有官府插手,她方才能正大光明的查线索。 苏沅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开始闭目养神。 因此母亲到的时候,苏沅都未曾察觉,直到她的手被人轻柔的捧了起来,苏沅方才睁开眼睛瞧见了母亲蔡婉儿。 蔡婉儿的面色有些苍白,不过目光仍是十分温柔美丽。 苏沅瞧出母亲眼中的心疼,笑道:“母亲,没事儿的,父亲才没真的打我,他吓唬人的。” 蔡婉儿可不这么想,她的眼泪一颗颗的往下落,“这都红肿成这样了,怎么还能不疼?女儿家的手,针小心扎一下都是刺心的疼,何况被戒尺打。” 母亲蔡婉儿自小被娇养长大,一点苦都没吃过,因此自然觉得戒尺疼得很。 可她不是,十二岁之前她可是和舅舅在边关呆过一段时间,当时舅舅可是一点都不疼惜她这个侄女,男孩子能练的她得练,练不了她也得练,活脱脱一个阎王爷。 如今想起来,都是泪。 苏沅见母亲不开心,学着琳琅的模样冲着自己的手吹气,“吹吹就不疼啦。” 母亲瞧着苏沅这小孩子家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小鬼头。” 苏沅瞧着母亲慈爱的目光,抬手给她擦了擦眼泪,依在她身上道:“娘,真的不疼,舅舅之前在边关杀敌,身上的刀伤箭伤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可是一点都没叫疼,他是大英雄,我是大英雄的侄女,自然也不怕这点小伤。” 母亲低眸叹息道:“是,你舅舅为了我们家吃了不少苦。” “舅舅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沅儿虽然是个女子,可是仍旧以舅舅为榜样。” 母亲心情好了些许,嘱咐道:“以后听你父亲的话,不要冲动行事了,女孩子家要有女孩子家的样子,毕竟都快嫁人了。” 一说起此事,苏沅不由得有些赧然,“嫁人了我也是娘的乖乖女儿。” 蔡婉儿刮了刮苏沅的鼻尖道:“裴家是个不错的人家,裴公子和你又是两情相悦,母亲很满意,但是你要清楚,今后若你真进了裴家,可不能再如此任性了。” 苏沅撒娇道:“好,女儿都知道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外头风雪停了,蔡婉儿的婢子莺歌上前提醒道:“夫人,您该吃药了。” 蔡婉儿听此轻咳两声,嘱咐琳琅道:“好好看顾小姐。” “是,夫人。” 蔡婉儿离开多福轩后,琳琅仔细着给苏沅换药,“怎么样?” “小姐,这天都黑了,老爷马上就回来了,谢诏若是真去,肯定也报不了案。” 苏沅有些不甘心,“再去问问马九。” 琳琅无奈道:“好。” 换完药,收拾了一番,琳琅刚准备出多福轩问问马九,正巧迎面撞上赵妈妈,琳琅倒是不急了,她倚在门口道:“赵妈妈,您有什么事?” 赵妈妈见琳琅没有让开的意思,在外头喊道:“小姐,马九求见。” 苏沅刚想回了赵妈妈,就听见琳琅道:“赵妈妈,这么晚了小姐都休息了,见不了他。” 赵妈妈和气道:“那我去回了他?” 琳琅摆了摆手道:“赵妈妈您辛苦,不劳烦,我去回他。” 赵妈妈哎了一声,瞧着琳琅出了多福轩,这才进了房中,走到苏沅榻前道:“小姐,我伺候您睡下?” 苏沅打了个哈欠道:“也好。” 外头风雪骤急,赵妈妈收拾完床铺伺候苏沅躺下,倒也没有想走的意愿。 琳琅去了一刻钟倒也不见回。 苏沅虽面上有困意,可是心中挂着事儿,见赵妈妈满腹心事,随口问道:“赵妈妈有事?” 赵妈妈颇为不好意思,“小姐,老奴……是有些事儿想拜托小姐,只望小姐听了莫要怪罪……” “直说便可。” 第七章 柳府起端(一) 赵妈妈清了清嗓子,预备着开口,“小姐不知……” 可是话头刚开,外头琳琅的声音立马传了过来,“小姐!小姐!” 苏沅的注意力被琳琅吸引了去,笑道:“怎么了?” 琳琅风风火火的进了屋子,瞧见赵妈妈在呢,倒也不急了,拿着羊毛掸子慢悠悠的扫着身上的雪,也不看赵妈妈,“小姐,马九说今日得了个奇巧的玩意想献给您,我见天色太晚了,就打发他明日再送。” 苏沅眼角微弯,“也好,对了,赵妈妈你继续说,怎么了?” 赵妈妈一见琳琅颇有几分不自在,“太晚了,小姐早些歇息,我那些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劳小姐费心了。” 说着,还没等苏沅留她,赵妈妈便麻溜退下了。 二人错身时,琳琅也不搭眼瞅她,只是故作摆弄花瓶中的红梅。 待赵妈妈走远了,琳琅方才凑到苏沅床榻边低声道:“小姐,马九虽然没蹲到谢诏,但是和柳府小厮喝酒的功夫,套了些话,说是一日都没见谢诏出门。小姐,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琳琅百思不得其解。 苏沅低头思索片刻,心中有了计较,“明日我亲自去府衙看看。” “好嘞。” —— 次日苏沅亲自下厨指挥琳琅熬了药膳,趁着苏诚到县衙处理事务一个时辰之后,方才慢悠悠的到了杨陵县衙。 此刻苏诚正在二堂院内处理公务,待回到书房,苏沅已将药膳放在食案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苏诚走到食案旁,端起碗慢悠悠吃了一口,便听到苏沅撒娇道:“父亲莫要再生气,女儿知错了。” 苏诚放下食碗,“下次……” 苏沅连忙接道:“下次不敢,不敢再犯。” 苏诚嗯了一句,不过仍旧道:“下次再犯,禁闭三日。” “好,父亲下次想怎么罚就怎么罚。” 苏诚见苏沅如此乖巧,心中倒也不气了,心满意足的又吃了一口药膳,目光落在苏沅的红肿已消的手上,语气温和了些,“这几日仔细些手。” 苏沅一听,立马坐下来撒娇道:“手已经不疼啦。。” 苏诚点了点头,继而挑剔道:“和你母亲的手艺比,还是差远了。” 苏沅笑,“女儿哪里比得上母亲的手艺。” 苏诚顿了一下,话锋一转道:“尚能入口,不算难吃。” 苏沅立即又喜笑颜开。 父女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吃的差不多了,外头的衙役方才来了书房禀报,“县尉,门口有人讼告。” 苏诚点了点头,放下碗筷往外走去,临走前嘱咐苏沅道:“若是无事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女儿遵命。” 苏诚前脚刚走,苏沅便让琳琅收拾了碗筷跟了上去,路过申明亭时,特意扫了一眼亭内之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身段窈窕,姿容秀丽。 苏沅眼中疑惑一闪,看向琳琅,琳琅立即会意,慢慢落于苏沅身后,和衙役大哥聊起闲话来。 苏沅率先上了马车,静坐片刻,琳琅便钻了进去,寒风颇冷,琳琅搓了搓手道:“小姐,问到了,听闻是柳府的人,好像是柳霖的小妾杨氏状告正妻,至于什么事情,那衙役也不清楚。” 苏沅低头思索片刻,倒也不多言,让马九行驶马车打算回苏府。 只不过马车还未走出一射之地,县衙捕头龙五就赶过来道:“小姐,小姐……咱们县尉让您进去再等等。” 苏沅温柔一笑道:“劳烦。” 第八章 柳府起端(二) 苏沅回到了二堂院中,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苏诚和龙五回了办公处,直接将刚刚申明庭中记录的札记放到苏沅面前,“细细看看,有什么问题?” 苏沅倒也不多言,直接翻开札记,寥寥几行,倒是写的清楚,“柳家柳霖的妾氏杨氏状告正妻谢氏以厌胜之术谋害亲夫。” 苏诚在房中踱步,细细思索,“我记得你曾说过,柳家闹鬼闹了七日,谢氏失踪三日,你之前是如何得知?” “之前我倒是在坊间听闻柳府闹鬼,不过是当个趣事,并未在意。可元月十二那日我和母亲一同上了香山寺,寺中的小尼姑闲话之间说起了谢氏自初七那日开始便每日前往香山寺为丈夫祈福,一连五日不曾断过,但是唯独十二那日没再去颇为奇怪。我心中记挂此事,让琳琅留意着,没想到一连几日,谢氏倒是再没消息,我这才想要夜探柳府,看看真假。” 苏诚不语,低头沉思。 龙五率先问道:“那小姐可查出什么来?” 龙五以前是个走南闯北的镖头,如今则是杨陵县数一数二的捕头,从知县到苏诚皆很倚重他。 “当时天黑,只觉得佛堂诡异,不过还未查出具体的线索。” 苏诚开口道:“你碰见了柳府的亲家小舅?他如何反应?” 苏沅道:“他与我一同探了佛堂,想必也是有所怀疑。” 龙五暗自分析一番,自信满满道:“大人,若是按照杨氏所言也并无可能,之前怕是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如今柳府去了谢氏的弟弟,唯恐闹大了丢人,这才率先揭丑。” 琳琅撇了撇嘴。 苏沅和苏诚皆不语。 稍过片刻,苏诚吩咐下去,“龙五,你带几个衙役去柳府查查情况,看杨氏所言是否属实。” “是,大人。” 苏诚看了一眼苏沅,直接出了二堂院去了兵房的办公处。 苏沅心领神会,直接向龙五道:“龙大哥,给我拿身干净的捕快服,琳琅,给我将黑粉拿出来些。” 龙五瞧着不大情愿道:“小姐,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抛头露面的不大好吧。” 琳琅正给苏沅涂着黑粉,苏沅笑道:“谁说我是姑娘家?我是你龙大捕头的小吏。” 龙五直接道:“行行行,您只要跟我说,我刚刚的推断哪里不对?我就承认您是小吏。” 琳琅白了龙五一眼,冷哼道:“呦呵,不错啊龙五,现在敢和我们小姐谈条件了!仔细你的腿!” 苏沅倒是没在意,耐心解释:“若是一早谢氏想要用厌胜之术陷害丈夫,何以大雪天一连五日前去香山寺替他祈福呢?” 龙五挠挠后脑勺,“说不准她是装的呢?就是为了让我们排除她的嫌疑?” 苏沅不排除这种可能,“也可以这么说,但是代价颇大,所以我们要去盘问查看。” —— 柳府,阴日。 龙五率先敲门,他身形魁梧,立在柳府门下,不由得显得柳府门头矮小。 苏沅站在几个衙役的身后,不显山不露水。 开门的是个高瘦的男子,引着龙五一众人进了柳府。 龙五大咧咧扫了一圈,问道:“您是这府中的管家?” 柳管家道:“官爷好眼光,我自小就是柳家的人,跟着老太爷十几年了,如今替老夫人操持一大家子的事。” 龙五点了点头,“听闻你们柳府前些日子闹鬼了?什么日子来着?仔细说说。” 柳管家臊眉耷眼道:“算起来有十几日了,咱们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好像是初三那日,少爷突然就卧病不起了,老夫人寻遍了杨陵的郎中,医治了三日,没见好反倒是越来越严重了,这不得已想着寻道士来驱驱邪,没想到竟查出了那档子事儿,害……” 龙五由柳管家引着过了垂花门,“厌胜之术是吧?” 柳管家叹息一声,“咱们柳府老太爷十年前就过世了,只留了老夫人和少爷两个人,老夫人辛辛苦苦把少爷拉扯大,如今年岁大了,没想到摊上这么个事情……” 说着,柳管家作势抹眼泪。 龙五四下看了一圈,扯了一个黄符,瞧着可笑道:“先带我们见见你们老夫人,稍候再细细盘问你们。” “是,官爷。” 苏沅落于衙役后,瞧着东厢房那刚撤下来的符咒阵法的痕迹,问向旁边路过的丫鬟道:“你叫什么?” 丫鬟反应稍稍迟钝,“奴婢春,春儿。” “你们少爷现在怎么样了?” 春儿乍被盘问,不觉有些害怕,“回,回官爷,少爷已有好转,只是……” “只是什么?” 第九章 柳府起端(三) “少爷还是,经常胡言乱语。” “说了些什么?” “奴婢也听不懂,只是听见什么雪什么的……我……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苏沅见春儿急的满脸通红,温和安抚道:“不必怕,这事儿你不清楚,那你们少爷和少夫人的感情如何你总该知晓吧?” “感情?”春儿犹疑了下,方才道:“应该是不错的吧,不过少爷和杨姨娘的关系好像更好。” 苏沅瞧了瞧东厢房,“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春儿左右看了一眼,没瞧见个主事的,不大好意思道:“奴婢不知道……” 声音渐小,苏沅瞧着春儿有些惧怕的模样,笑了笑,尔后直接推开门走进东厢房。 她刚踏进去,便嗅到了一股极为浓重的药味。 内房的人听到有人开门,连忙小步走了出来,瞧见苏沅一身捕快服,盈盈行了一礼道:“官爷。” 苏沅扫了一眼,只见眼前的女子扎着一头戴狄髻,上身着深绿竖领对襟袄,下身则是淡黄菊纹马面裙,双眸如秋水,明艳亮人。 “想必这位就是杨姨娘了吧,不知您夫君身体如何?” 杨氏倒是有些惊讶苏沅认识她,“官爷,我家相公的身子这几日好了些,不知是不是之前那位孙仙长的功劳。” 苏沅道:“哦?莫不是柳少爷当真是中了邪?” 说着,苏沅便想向里间走去。 杨氏连忙阻拦,“官爷,里头是夫君,如今正卧病在床呢,不方便。” 苏沅目光落在床上瘦弱的柳霖身上,“那感情好,我正好瞧瞧柳少爷?” “相公这些日子夜晚常常惊醒,总是胡言乱语,梦魇的厉害,白日里虽好些,但是也是神志不清,迷糊的很,现下好不容易安稳了些,还望官爷……” 苏沅没听进去,注意力都落在柳霖身上,因而直接错过杨氏往里走。 杨氏也没想到苏沅如此的不通情理,将她骇了一跳,但是又阻拦不得,只得瞧着苏沅将手搭在了柳霖的右手手腕上。 苏沅脉诊了一会儿,面色无甚神情,只是又检查他的手指脚指,眼睑瞳孔,口腔舌头。 全部检查完之后,方才对杨氏说了句,“抱歉。不过我还得问一下,之前柳少爷可曾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杨氏细细想了想,回道:“近日夫君卧床病着,每日都是大夫开的药方喂养着,平日里也就吃些流食……” “谁给柳少爷看的病?药方也一同拿过来我看看。” 杨氏乖顺的去案几上将药方拿了出来,递给苏沅,“是药善堂的大夫,柳家和药善堂一直有来往,因此家中大大小小出了什么毛病,都是王大夫来瞧的。” 苏沅细细瞧了半晌,看的入神。 杨氏眼观鼻鼻观心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苏沅将药方收起,“没有,这药柳少爷喝几天了?” 杨氏道:“差不多十几天了,初三那日夫君晕倒之后,王大夫便来了,吃的就是这方子。” “可有好转?” “十分奇怪,夫君一直并无好转,因此老夫人这才将孙道长请来做法,没想到竟揪出姐姐……,害,不说也罢。” 苏沅好整以暇的看着杨氏,“我听闻是你去府衙报的案,此事儿是你发现的?” 杨氏微微低了低头,“是的,孙道长指出正东有煞,老夫人命我去搜了这东厢房,这才瞧见姐姐的厌胜布偶,害,说来也惭愧,家丑不可外扬……” “你觉得谢氏为何会做这件事?” 杨氏认真思索了一下,方道:“我去年入的柳府,是柳家的良妾,夫君待我也好,但是夫君对姐姐也好,我着实是想不到姐姐为何会狠心做出这等事情来?” 苏沅边打量这个房间边道:“很简单,为了情,为了仇,为了钱,或是为了色?” 杨氏一听,倒是被提醒了什么,忽地欲言又止。 “怎么?想到什么了?” 杨姨娘咬了咬下唇,又摇了摇头。 苏沅本瞧着杨姨娘,但目光突地被远处墙上的春日仕女图吸引,她走了过去,细细瞧了瞧,瞧见右下角的落款,‘辛未年四月,柳霖’,她好奇道:“这图中画的是谁?” “这是少夫人,还是少爷给她画的呢。” 苏沅听出这声音不似杨氏,回头一瞧,不知春儿什么时候进来了,她的目光又落在杨姨娘身上。 “杨姨娘什么时候进的门?” 杨氏似是有些嗔怒春儿多嘴,横了春儿一眼,如此这丫头倒也不敢说话了,直愣愣的立着。 杨氏道:“去年五月。” 第十章 柳府起端(四) 苏沅刚出东厢,就瞧见龙五被柳管家从正房送了出来,柳管家正打着官腔,贴心的逢迎着龙五。 龙五道:“既然你们认为贵府的谢夫人有嫌疑,那么我等先将谢夫人羁押在案,待时细细审问。” “好,劳烦官爷了。”柳管家边赔笑边不留声色的将荷包丢在龙五的口袋中,低声道:“请各位官爷喝个酒,小小心意,小小心意。” 龙五低头瞧见,咧嘴一笑,颠了颠,倒是不少银两。 只不过这东西,他可不敢收,“您可别,咱们是当差的,自然该为你们这些老百姓分忧解难!您这若是被我们知县大人知晓了,咱们兄弟们挨板子事小,差事丢了可就大了。” 一听这话,柳管家立即觉得手上的荷包若烫手的山芋,“这……”了半天“这”不出来一句话。 龙五倒是拍拍屁股洒脱的往柳府外走去,苏沅低头笑了笑,跟了上去。 只是待要走出柳府时,她回头看向柳管家道:“听闻你们府中前几日来了个男子?” 柳管家神色不变道:“是来了,不过是两个人,是少夫人的弟弟和他的好友,现下应该是离开了吧。” “几时离开的?” “昨日巳时吧,还是我送的呢,吃过饭才走的。” “谢夫人发生如此的事情,她弟弟可否知晓?” 柳管家轻笑道:“知晓了又能如何?自己作孽又怪的了谁,他们二人等着进京赶考呢,若是误了时辰,这才是大事儿。” 苏沅眸子微沉,“劳烦。” 龙五等了苏沅一会儿,见她和柳管家聊的差不多了,上前道:“怎么样?” 苏沅与龙五并肩而行,待走的远了,方才道:“柳霖脉象虚浮,肺气凝滞,颇像慢性中毒的症状,但是那药方倒是有些奇怪,开的虽是调养的方子,但是不对症,有些可疑。你那边查出什么来了?” “柳家老夫人严肃的很,提起此事忌讳莫深,只是不断说是自家冲撞了燃灯古佛,这才导致柳霖病重不起诸如此类,我看倒是个潜心礼佛之人。” 龙五说到此处,见苏沅依旧沉思,继续道:“谢氏之事是杨氏不小心发现的,这才揭发出来,听柳管家所言是十二那日发现的,发现之后,柳家为了家丑不可外传,这才一直没声张,只是将谢氏软禁起来。” “那为何现在又来报案了呢?” “听柳管家说本就有此打算,只不过元宵节之前不敢劳烦衙门,这才特意过了元宵节方才敢来。” 苏沅轻笑道:“我看是那谢氏的弟弟来闹了一番,柳家知晓无法私下处理,落人话柄,这才急急的将此事丢给官府。” 龙五啧了一声道:“我如今瞧着那杨姨娘的嫌疑颇大,发现厌胜布偶的是她,上衙门报案的也是她,我听柳管家说,杨姨娘在柳府也十分受宠,想来是为了这正妻之位。” 苏沅对此推理不作评判,在真正的证词和证据出现之前,所有的猜测只是推理,任何可能都能成为真相。 “不无道理,我们先回衙门审审谢氏。” 第十一章 医馆盘问 今日阴云,寒风刺骨。 苏沅几人回了衙门之后,龙五立即提审了谢氏,苏沅只远远瞧了谢氏一眼,下意识觉得和谢诏的气质有几分相像。 谢氏梳了一头云髻,上身是淡青色的竖领对襟长袄,下身则是璎珞杂宝纹马面裙,较之杨姨娘倒是大气几分。 苏沅没跟着去,而是去了药善堂。 药善堂是杨陵五大医馆之一,如今已在杨陵县内开了三家医药铺子,与柳府上生意往来密切,因此柳府一出了事儿,寻药善堂最好的大夫王唯中倒是十分的合乎情理,但是为何又将此事牵扯到鬼神一说上来呢? 王唯中虽不能医死人,肉白骨,但是在杨陵县中也算是名医,因何连这点症状都审不出来? 有怪。 苏沅到医馆时正是未时,医馆外病人虽多,却不见队伍挪动,苏沅上前直接对着柜台的掌柜道:“你们王大夫呢?” 掌柜的道:“王大夫此刻正在休息,不知官爷有何要事?” 苏沅开门见山道:“柳府近日的事不知阁下可听说?柳霖重病缠绵,王大夫出诊总归要问问清楚的。” 掌柜的知晓兹事体大,立马道:“官爷稍等,我去问问王大夫。” 片刻之后,掌柜的便将苏沅请了进去。 苏沅进了后堂,便瞧见睡眼惺忪的王大夫刚刚起身,他看了苏沅一眼,便兀自斟茶道:“官爷有什么想问?” “柳霖的症状王大夫如何看?” 王唯中虬髯满面,仙风道骨,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呷了一口茶水,“官爷面生,可是新上任的?” 苏沅轻笑,“我跟在苏大人身边,倒是不常出走。” 王大夫叹息一声道:“官爷是知道的,我等不过是小民,常在宅内游走,替人消病解难,我也是头一次碰见如此棘手的问题,一连几日的药灌了下去,硬是不见好,您说这是哪里的话!” 苏沅面色不动,只是瞧着掌柜的端上来的茶水不语,等着王唯中的下文。 王唯中叹了一口气,“官爷,我也无可奈何,即便是小人有了些许的名头,但是这病着实是让我束手无策。” 苏沅浅笑,拨了拨掌柜的端上来的茶碗,“王大夫,您糊弄谁呢?柳霖的病症是肺气凝滞,神情恍惚,若是细细研判,别说是您了,就是一般医药馆中的大夫都能分析出是慢性中毒的症状,而您却开的温血养胃的方子,如此,柳霖的病症怎么会好?!” 王唯中一听,神情微微肃重,“官爷说的是,没想到官爷竟也懂药理之术,此事我潜心记下,再去柳府给柳少爷诊一诊,若真是因为我的误判惹得柳少爷伤了身子,那我万死难辞其咎。” 苏沅眉眼不动,轻声道:“王大夫,这般情况若是被主家知晓,告你个庸医谋杀都不为过。” 王唯中一听,立即从座位上起身,郑重的站到苏沅面前:“官爷,此事是王某误诊,自该承担责任,待改日我寻了常春堂、赵氏药铺的大夫们一同去看看,若当真如官爷所言,那王某定然认罪,只不过待那时,须得官爷做个见证。” 苏沅眉眼不善的看了王唯中一眼,起身道:“今日暂且如此,此事未完,听候衙门提审。” “劳烦官爷,官爷慢走。” 从医馆出来时,苏沅的心情并不好,王唯中是个老狐狸,此事虽有把柄,但是却无法太过高调宣扬,她问不出什么,抽空让龙五寻了这大夫到县衙再问。 第十二章 县衙对峙(一) 回了府衙,苏沅直接去了二堂院,琳琅早就等着了,瞧见苏沅立即上前将她身上的衙役服褪下,“小姐,你怎么回来这么晚,老爷都吃完午饭又去忙公务去了。” 苏沅心不在焉,“龙五审谢氏审的怎么样?” “龙五在快班房和兄弟们吃饭呢,听说审的差不多了,但是没审出什么来,那谢氏嘴硬的很,硬是说自己被人冤枉的,房间内的巫蛊布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苏沅坐在食桌前,有些没心思吃,一小口一小口的送着饭,“那布偶长什么样子,拿来我看看。” 苏沅话音未落,门外的脚步声便响起,“不必劳烦琳琅姑娘了,我给您送来了。” 是龙五,苏沅立即放下碗筷,示意琳琅掀开门帘。 “龙大哥倒是速度快。” 龙五进门便将布偶放在桌面上,大咧咧坐下道:“沅小姐,你且看看。” 苏沅将布偶拿在手中摩挲了下,寻常无比的粗布料,针脚细腻平整,绣工不错,她又凑近嗅了嗅,有一股极淡的草药味。 “这布偶没什么寻常,虽谢氏不承认,但是在她房中确实搜出了剩余的布料。” 琳琅道:“这不就是证据确凿了嘛?还审什么?难不成谁杀了人,能乖乖承认不成?不都是哭天喊地的冤枉。” 龙五看向苏沅,“小姐查出什么来没有?” “那个大夫王唯中嘴严的很,说自己医术不精,根本没查出来柳霖的病症,他行医二十多年,若连此都查不出,我倒是有些怀疑他的医术。” 龙五摇摇头道:“王唯中是各大宅子里的常客,自然是知道如何明哲保身,我们也拿他没办法,除非此事真与他相关!” 苏沅轻笑,“怎么可能无关?柳霖慢性中毒一事儿,谢氏如何说?” “她看着不像是知晓此事,只说了平日里柳霖虽身子不好,但是药膳一直是她负责的,从没出过什么差错。” “药膳?杨氏倒是没提,老夫人呢?” “也没提。” 苏沅柳眉微蹙道:“看来柳府还得去探探。” 龙五忽地想起一事儿道:“你还真别说,那老夫人神神叨叨的,不像是个清醒的,我已经派了捕快去请那位道长,问出来不少秘辛,听说柳家确实邪祟的很,那佛堂供奉的燃灯古佛莫名裂开,竟还流出红色的血液,这事儿真是奇了嘿。” 苏沅喃喃,“确实奇怪。” “你说,这事儿会不会还真是柳家的报应?” 苏沅轻笑,看着龙五道:“龙大哥手底下经的案子不少,你说说,这人可怕,还是鬼可怕。” 龙五一怔,面色凝重道:“人。” 三人沉默了会儿,龙五方才道:“杨陵安定下来之前,我曾在乌斯藏一带当过镖头,乌斯藏地广,人犷悍,因此极难对付。那次是我们第一次深入乌斯藏为当地的家主护送茶马,虽过程九死一生,到底还是安全送到,能接这一趟镖的人很少,安全送到更是不易,因此家主很高兴,当即留我们在乌斯藏三日,也就是那三日,我方才知晓什么叫人间地狱。” 第十三章 县衙对峙(二) 说到此处,龙五似乎有些不忍说出口。 苏沅给龙五斟了杯茶,接着道:“我曾在游记书上看过一些,听闻乌斯藏政教合一,佛教甚盛,他们那里有一种鼓称为达玛茹,是用十六岁少男和十二岁少女的头骨制成,鼓面则是活剥下来的少女的皮,鼓槌则是他们的腿骨!” 琳琅一听,立刻吓得躲在苏沅身后,“好可怕!” 龙五慢慢抬起头,双目充血道:“不仅如此,活剥的过程中,直到最后一寸皮肤剥下,少女都完全清醒。为防止她们喊叫,自小她们便被割去舌头,刺聋耳朵,甚至连呼喊都做不到,而做这些惨无人道的事情仅仅是他们认为只有没经过污浊的少男少女最为纯洁神圣罢了。” 琳琅啊了一声,“那,那不是人间地狱嘛!” “对,就是人间地狱,是人所造就的地狱!” 苏沅唇角微弯,梨涡却不显,“神佛不过是手段!” 满足某些人私欲的手段。 龙五颤着手端起茶杯,缓缓喝了口水,方才有些平复。 苏沅话峰一转道:“龙大哥,去柳府一事儿停一停,目前倒有件事儿需要你去查一查。” “什么?” “之前谢氏的弟弟谢诏曾来过柳府,又莫名走了,我担心是柳府从中作梗,若是找到了他的下落,倒是能更了解柳府的事儿。” “好。” “谢氏之前曾一连几日去过香山寺,我再去寺庙中细细探探,看看会有什么新发现。” “劳烦沅小姐了。” 龙五走后,苏沅收拾一番准备回苏府,不过琳琅倒是心有余悸,她呆呆的看着苏沅道:“小姐,真有这种事情吗?” 苏沅见琳琅脸色煞白,安抚道:“说不准那游记瞎说的,写书的自然是有夸大之嫌的。” 琳琅喃喃,“可是,可是龙捕头看样子……不像是假的呀。” 苏沅捏捏琳琅的小脸,“那是龙捕头吓你呢,若是真的,别人被他看了秘辛,还能让他回来,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琳琅眼睛提溜一转,“也是。” 琳琅脑子浅,自是不能深想这些事儿,乌斯藏以僧侣为尊,杀人取血,头骨为器太平常不过了,上层的变态压迫手段成为震慑下层的工具,愚民昧民,毫无廉耻道德,纵欲剥削,黑暗至极。 苏沅走到县衙外,深呼一口气,方才能将刚刚心中的郁结散去,回了柳府先去看了母亲,又见了叔祖父,她才回到多福轩。 二人一进了多福轩,正巧碰见赵妈妈从里间出来,瞧见苏沅倒是有些惊慌,“小姐,您回来了。” 苏沅点了点头,直接往里走去。 琳琅倒是先开口,“赵妈妈,小姐没在你进来干什么?” 赵妈妈解释道:“我这不是看小姐没在,刚好给小姐的房间打扫一下嘛!” 琳琅眼尖,“你手里也没拿东西呀,打扫什么呀?” 苏沅走到屏风后,换了一身常服,尔后出来道:“在木盆里呢,赵妈妈记得拿走。” “哎呦呦,您瞧我这老骨头,这记性一日不如一日了,一听小姐回来,开心的找不到北了,我这就拿走。” 赵妈妈拿着抹布走出房门后,琳琅方才关起门来道:“平日里也不见她这么勤快,定然有猫腻。” 苏沅扫了一眼半合未合的妆匣道:“赵妈妈是父亲身边的老人了,莫要在人前折辱了她。” “小姐,你再这么纵容她,改天她还真的骑到咱们脖子上去了。” 苏沅闭上眸子,细细想着今日的事情,喃喃道:“不会。” 第十四章 香山寺中(一) 元月十八,风雪初霁。 苏府的马车队吱吱呀呀的往香山寺走去,一路上倒是引了不少人的注目,百姓们皆议论纷纷—— 挤在人群中的一个少年道:“这是苏府的马车?这么大阵仗干嘛去呀?” 身侧嗑瓜子的中年人道:“听说是往香山寺祈福的?” 少年道:“那马车里坐的谁呀?严严实实的看不着?” 另外一个挎着菜篮子的中年妇人道:“那马车里坐的可是咱们县尉苏大人的女儿和妻子,还能让你看了去?” 少年道:“哎呦,这县尉大人的家属阵仗比知县还大?” 中年人道:“你可别说,咱们县尉大人可是苏家的人,听说过一品官嘛?那一品二品官可都是县尉大人的叔父苏大人教的,别说知县了,就是一品大官来了,也得给几分薄面的。” “这么厉害!” “可不嘛……” 此刻,坐在马车上的蔡婉儿温柔的看向身侧的苏沅道:“沅儿,怎么想到要去香山寺了?以往你可都是能避则避的,昨日倒是主动提议,不像你。” 苏沅趴在母亲双腿上,撒娇道:“这不是想陪陪您嘛,您说我虽然不情愿,但是哪次不是陪您去了。” “好好好,沅儿最乖了。只不过这次的阵仗有些大了。” 苏沅有些不情愿道:“此事是倪夫人办的,倒是不知道她喜欢这样的大场面,下次咱们不要叫她了,倒是让人说了我们苏府张扬了去。” 唯有在母亲面前,苏沅方才能流露出一些真性情。 蔡婉儿听此,叹息一声,方才道:“好,都依你。” 苏府的马车从巳时出发,到达香山下已是午时三刻,苏沅扶着蔡婉儿下了马车,倪夫人随之也下了,她今日穿的十分素雅,挽云髻上只插了珍珠排钗,青色白狐毛长棉褙子,素色百迭裙,倒是不似平日里红黄柳绿的模样。 倪夫人未等苏沅二人下好马车,紧着走了过来,热情道:“沅小姐,婉儿妹妹,你们母女在这香山底下也亮眼的很,若是出去露露面,说不准啊,迷死多少贵家富少呢。” 苏沅微微蹙眉,温和道:“倪夫人,我母亲不怎么抛头露面,我也是许了人家的。” 蔡婉儿一贯清冷,冲着倪夫人勉强笑了笑道:“走吧。” 倪夫人一听苏沅的软刀子,这才直到自己的比喻不恰当了,笑道:“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沅小姐,莫要往心里去。我之前听过你那个未过门的夫婿,听闻是……” 倪夫人一路上叽叽喳喳,苏沅偶尔应和,蔡婉儿倒是一言不发,临到香山寺了,蔡婉儿方才开口阻止道:“倪夫人,将到寺庙,须得静心。” “哦哦哦,好。” 这下众人方才落了清净。 琳琅走在苏沅的身后,腹诽他们苏敦苏大老爷那样的人儿,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妾氏,聒噪的很。 众人又往上走了几十步,便瞧见静慧方丈立在寺庙前,蔡婉儿瞧此脸上方才挂了笑意,在苏沅的搀扶下慢慢走到静慧方丈的面前,“方丈有礼。” 众人在静慧方丈的引领下进了寺庙,仆人留在佛堂外,苏沅、蔡婉儿和倪夫人三人则净手、整衣、点烛、燃香、静念、叩首、供香,一系列操作完成后,蔡婉儿需要和方丈解惑。 苏沅心思不在此,便借口更衣出了佛堂。 琳琅瞧见苏沅出来了,便跟在她的身后,“小姐,我们干嘛去?” 苏沅道:“你先去车里给我拿些备用的衣物,随我一同去后院更衣,顺便和上次我们瞧见的那个小尼姑打听打听,看看是否能问出什么?” 琳琅一听,立马道:“好。” 琳琅前脚刚走,后脚那个小尼姑便从后院走了出来,苏沅见此立马唤住了她,“小师父。” 小尼姑回头看向苏沅,认出她是今日来的苏府小姐, “施主,有何事?” “我身子不适,小师父请带我去后院更衣吧。” 小尼姑面容青涩,约莫十五六的模样,“好。” “只是我的婢子还在取衣物,您可否稍等等?” 小尼姑见苏沅身份如此高贵,竟这般的温柔,不由得有些羞涩,“可以。” “您如何称呼?” “我师傅是静字辈,我是真字辈,法号真空。” 苏沅听这法号,倒是愣了一下,梨涡浅浅道:“真空小师父。” 小尼姑瞧见苏沅的梨涡又是一愣,立马低下头,小声道:“施主的梨涡真好看。” “真空小师父也很好看。” “才没有,师父说我笨头呆脑,一点都不聪明。” 苏沅语气温柔,“聪明和好看并不相悖。” 真空抬头看着苏沅,目光霍霍:“小姐说话真好听……” 第十五章 香山寺中(二) 苏沅和真空说话的功夫,琳琅便将衣物拿了过来,苏沅瞧见便道:“好了,还请真空小师父带路。” 真空将二人带到了僻静的后院,苏沅立马钻进禅房中换衣服,说更衣真的是更衣,她葵水来了,烦躁的很呀。 只不过换衣的途中,听着琳琅有一茬没一茬的和真空聊着,怎么都聊不到点子上,苏沅有些心急,谁知换好衣服她刚要打开门出去,窗户“咔哒”一声,竟突然钻进个人来。 苏沅反应极快的开门跑了出去,大喝道:“谁!” 话音刚落,屋内窗户又‘咔吧’一声,琳琅一见便要往屋内跑,苏沅摁住琳琅:“别去!” 旋即看向真空道:“真空小师父,有人潜入寺庙,您应该知道该怎么说?” 真空有些呆愣。 琳琅立即反应过来道:“有人潜入寺庙院子里,被我们三人一齐发现!” 苏沅点了点头,看了眼仍在怔愣中的真空道:“小师父,小师父,你看见那个人的人影了吗?” 真空乍然回神,“没,没有。” “我也没有。”苏沅接着道:“他在哪出现的?” “窗,不,是院子里。” “好,去叫人!” “是!” 琳琅手脚麻利的往佛堂跑去,这当,苏沅看着惊魂未定的真空道:“小师父,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真空立马摇头,“没,没有。” “这间禅房平日里谁住?” 真空道:“没有人,就是外来的贵客偶尔住一住。” 寺庙静慧方丈和蔡婉儿闻声赶了过来,蔡婉儿瞧见苏沅和真空待在一起,方才松了口气,女儿家的声誉最重要。虽不知那人是谁?但是若是个男子,传扬了出去,给她们家沅儿的名誉是致命的打击。 静慧方丈十分严肃,立即带了一众人将后院的后山里里外外查个清楚,此地是尼姑庵,若是有外人闯入那可得了。 旋即静慧方丈对着苏沅几人抱歉道:“让各位贵人受惊了,此处不宜久留,还请贵人们移步前殿。” 苏沅道:“多谢方丈,只不过我的衣物还在房中,还请方丈允许我和婢子前去取下。” “好,真空,陪施主一同前去。” 真空这会儿方才回神,冷静下道:“好。” 蔡婉儿有些担忧,“沅儿。” “母亲,没事儿的,有琳琅陪我。” “好,你快些。” 三人结伴进了房中,苏沅十分冷静的走到窗边,观察了窗户上的脚印,大略估量了下,来人大概七尺五,是个身形瘦弱的男子,对方瞧见她的那刻,似乎也有些懵,看起来是并未料到。 若是按照常理,她此刻确实应该是和母亲一起在前殿听静慧方丈讲经,不应该出现在后院,可是一个男子,若真的对尼姑庵如此熟悉? 难不成,他是常客? 琳琅收拾了下她的衣物,小声道:“小姐,你看清楚那个人的样子了吗?” “没有,不过腰间有个白玉玉佩。” “好。” 苏沅目光又落在案几之上,瞧见香炉旁倒是有个欠灰之处,这本有个什么来着? 真空瞧见苏沅发呆,上前提醒道:“小姐,我们该走了。” 苏沅抬眸扫了眼真空,忽地想到那形状,是云桂坊的漆粉盒! 苏沅目光亮了几分,“好。” 三人一同出了禅房,旁边的比丘尼见到真空,上前嬉笑道:“真空,你可瞧清楚那人的样子?” 真空支支吾吾道:“没,没有。” “也是,你一天天迷迷糊糊的,陪着贵客去后院都会出事儿,也就是你这种扫把星能碰上了!” 苏沅道:“佛门清静之地来了不寻常的人,不过是个巧合而已,任谁碰上了都会害怕,何谈幸运不幸运呢?” 那大胆的小尼姑上下扫了苏沅一眼,“施主不仅人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不过不寻常的人我们可是见过不少,像今日这么莽撞的倒是头一次见。” 苏沅笑叹一声道:“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出门诸事不顺。” “兴许是走霉运了呗,施主不知道吧,这间禅房前些日子可是那个柳府的夫人住过的,之后又听说柳府闹鬼,今日您来了呀,这里又发生如此诡异的事情,说不准啊,是沾染了霉气……” 小尼姑说的起劲,苏沅唇角含笑的听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真善,莫要乱说,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胡言乱语。” 第十六章 香山寺中(三) 那真善小尼姑一听,立刻低下头去,哪里还有刚刚的大胆模样,似个做错事的小鹌鹑一般。 苏沅回身冲着静慧方丈微微点头道:“方丈,可查到来人了?” “惊扰施主了,已派人去搜寻,苏夫人已在斋堂候您,还请随我来。” “好。” 已过午时,众人还未吃饭,香山寺准备了斋菜,虽众人都没什么胃口,但是回程须得半个时辰,自然要先吃些东西。 苏沅计算着若是香山寺动作快的话,那么这顿斋饭结束便会有结果。 吃罢了饭已到未时,蔡婉儿与苏沅饭后消食,在寺庙中走了走,一刻钟后刚准备回去,真善小尼姑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苏小姐,那贼人已抓住,您来辨认吗?” 苏沅看向蔡婉儿道:“方丈好利落的动作,不过这等贼人还是请方丈快快请送官府的好,也好保贵寺的声誉。” 真善道了是,便去回了静慧方丈。 蔡婉儿对苏沅的处事十分满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沅儿处事越发的得体了。” 苏沅撒娇道:“还是母亲教的好。” 二人说话间便走到普济阁,此处人丁稀少,阁前种了一颗巨大的银杏树,亭亭如盖,遮云蔽日,苏沅抬头看向普济阁,有些好奇道:“母亲,这里是做什么的?为什么香客如此之少?” 蔡婉儿道:“此处不同于寺庙正殿,应该是供奉香客们的佛像之所,有些人潜心修佛,会在家中建立佛堂,可是佛像须得先到佛寺开光,方才能请入家中,这普济阁就是这样的地方了。” 阁内的比丘尼听到外头有人说话,好奇的在阁中拿着扫把打量,听完蔡婉儿的解释,高声道:“施主只说对了一半,咱们普济阁呀,还能镇守邪魔,只不过现在世人大都信道家风水驱邪,倒是鲜少知晓普济阁的这个作用了。” 苏沅好奇道:“哦?那是为何呢?” “大多来佛寺的香客除了潜心供奉的,还有些则是开光请愿的,若是供奉的过程中出了差错,或是请愿的纸符不灵,自然就放弃咱们佛寺了。” “我倒是想起之前柳府老夫人也是供奉了燃灯古佛,不过听闻家中邪祟不宁,不知是不是供奉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 “这倒是没有,我是亲自接待柳府老夫人的,她的那尊佛像的开光没什么问题,不过……” 小尼姑欲言又止。 苏沅好奇道:“如何?” “她那尊佛像后来确实出现了问题,因此拿回来之后,静慧方丈又将开光后的佛像封存,如今正安放在普济阁中。” “哦?佛像能出什么问题呢?” “这……不大好说,只是十分诡异。” “我倒是没见过这等的佛像,不知我可否有这个荣幸瞧一瞧呢?” 蔡婉儿听到此处,觉出不对劲来,刚想打断苏沅,便听到小尼姑断然拒绝道:“施主,此举不妥。” 苏沅面上并无被拒绝的窘迫,优雅道:“也好,让小师傅为难了。” 那比丘尼爽朗大方,继续道:“施主客气了。” 蔡婉儿道:“沅儿,你刚刚的举动着实不妥,若是那佛像没什么问题就罢了,可是偏听着就不对劲,你若是去看了,出了问题可怎么办?” “没事的,母亲,难不成人还能被神佛吓死?” 蔡婉儿嗔怒:“你个小女儿家,说的什么话!” 苏沅立马道歉:“好好好,沅儿知错了。” “先回府吧。” “好。” 第十七章 定情信物 苏沅回到苏府之后,便打发琳琅去府衙问问情况,她喝了碗红糖姜汁汤躺下,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 她挣扎着醒了过来,瞧见琳琅正打扫多福轩,倒是像回来许久的模样,“琳琅?” 琳琅听见苏沅的动静,上前道:“小姐,你怎么样?身体可好些了?” 苏沅看向外头的天色,只瞧见黑漆漆一片,“我睡了这么久?” “一个多时辰吧,外头天都黑了,我和老爷夫人说过了,晚上您错过晚膳,就先不去他们那了。”琳琅将苏沅扶了起来,替她拿了个棉枕靠着,“厨房里还温着给您准备的粥和小菜,要不要现在拿过来?” “嗯,龙大哥那怎么样了?” 琳琅有些不乐意,“小姐,您这月事儿刚来,身子虚弱的很,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无碍,你说吧。” 苏沅的月事儿不算很准时,虽之前也调理过,但是药膳太苦,她总是喝的断断续续,倒也没完全好,总之现在还没成亲,倒也不妨事。 只不过,这月事的前两天确实让她有些虚弱,不仅量大,且伴随腹痛,不过索性还算正常,不像她的有些姐妹,每每到了月事,床都下不去,那才是真真折磨人。 琳琅见拗不过,坐在床沿上道:“我听龙捕头说,郊外有人报了案,听闻是柳府跑出来的两个人,走错了路,不小心跌下山坡,其中一人自称是温子衿,另一人就是您说的谢诏了。” 苏沅还未完全清醒过来,打了个哈欠道:“那问出什么来没有?” “那谢诏还在晕着,那温子衿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是说柳府催促威胁他们尽快离开杨陵,不要乱搞事情。” “我明日再去县衙问问清楚吧。” “也好。” 苏沅简单吃了晚膳,看了会儿《包公案》,待瑞鸣轩都熄了灯了,琳琅催了三次,苏沅方才恋恋不舍的将书放下上床睡觉。 夜色黑的浓重,因着冬日,多福轩外也没什么声音,只掠过轻微的风声。 琳琅睡在外侧的榻上,兴许是觉出苏沅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赤脚噔噔噔的跑过来,趴在她的床榻边道:“小姐,你睡不着吗?在想什么?” 苏沅枕着手臂,含糊道:“想案子。” “最近我倒是没怎么听您念叨裴公子呢?天天案子案子的?您也不嫌烦,哪里像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 苏沅听出琳琅话中的幽怨,翻身侧过,瞧着她道:“难道天天像你一样怀春就像个姑娘家了?” 琳琅哼道:“小姐,你就会取笑我,我哪里怀春了呀,可是小姐你那么喜欢裴公子,真的不想他吗?” 苏沅这下不说话了,她平躺过去,目光呆呆的有些放空。 琳琅见苏沅不想说话,便乖巧的走了回去,躺在榻上睡觉。 苏沅愣愣的想了一会儿,索性困意来袭,便也直接睡了过去。 次日苏沅吃过早膳便在琳琅的陪同下和父亲一同到了县衙,苏诚本来就想让苏沅跟着龙五破了这个案子,倒也没多阻拦,只是嘱咐她万事小心便去了赞政厅。 龙五听闻苏沅来了,便也去了二堂院的书房,一进书房龙五便道:“昨日沅小姐去香山寺了?” 苏沅未应,琳琅率先开口道:“香山寺不是将那贼人送到县衙了嘛?龙捕头明知故问。” 龙五满脸高兴,“我想说的就是那贼人!不知小姐可知那个人是谁?” “是谁?” “赵家药材铺的赵三郎啊,果然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苏沅笑问:“难不成那赵三郎与柳府的案子有关?” 龙五一脸轻松,“你还真是猜中了,我们已经审出来了,赵三郎与谢氏在香山寺后院偷情,他听说谢氏入狱了,唯恐查到他的身上,这才赶紧去香山寺将代表二人苟且的证据销毁,谁曾想到,竟被你们撞见了,你说这巧不巧。” 苏沅好奇道:“什么证据?” “听闻是个白玉玉佩,定情信物。” 第十八章 话中破绽 二人正谈论着,书房门猛地被人推开,“不可能!我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苏沅正要说话,突地被吓了一跳,将口中的话噎了回去。 琳琅也被吓得“啊”了一声,看清来人后,怒斥:“是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嘛!大呼小叫的吓唬谁呢?” 外头的寒风突地被灌了进来,吹的苏沅迷了眼,待再看去,这才瞧清楚眼前的人,是谢诏。 她虽与他有过两面之缘,不过倒是头一遭如此清晰的看见他,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暗纹白罗道袍,剑眉星目,儒雅硬朗,倒不像个纯粹的文人。 跟在谢诏身后的温子衿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诸位,他刚醒,脑子还有些不清楚,还望诸位莫要与他计较!” 说着,便要扶谢诏回去,谢诏挣脱掉,扑上前来,双手无力的摁在桌面上,“你们有什么证据?” 龙五冷哼一声,上前单手架起谢诏,“谢诏是吧,你搞搞清楚,此案涉及你的亲眷,你偷听案情已是有罪,若还是纠缠不休,信不信我治你个扰乱县衙的大罪?!” 谢诏猛咳两声,道:“你们官府就只会这些?” 温子衿一听,吓得大叫:“谢诏!你给我闭嘴!” 温子衿一贯脾气软,不过也知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本来就在人家地盘上,这惹怒了县衙,他们连杨陵县恐怕都出不了的。 因此他也顾不得什么,立即上前要将谢诏拖出去,倒是龙五有些怒了,一动不动的单手驾着,让温子衿软话说了个遍都无法撼动分毫。 苏沅瞧着这场面,再僵持下去也无意义,“龙捕头,放开他。” “苏小姐!” 温子衿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赶忙道:“对对,苏小姐说的对,还是咱们苏小姐有善心,同情心,这小子现在脑子真的不清楚,不清楚,您大人大量没必要跟这小的计较。” 苏沅斟了杯茶推到谢诏的面前,“你细细说说,你如何替你姐姐脱罪呢?你又知道些什么?” 龙五见此,冷哼一声放开谢诏,尔后也坐了下来,他倒是看看眼前的这个小子能说出什么瞎话! 谢诏扶着食桌慢慢坐了下来,饮了口面前的茶,方才道:“赵三郎的证词话中有破绽。” 苏沅道:“什么破绽?” “赵三郎言与我姐姐在香山寺偷情,我姐姐入狱,唯恐查到他的身上,这才赶紧去香山寺将代表二人苟且的证据销毁。为何我姐姐入狱,他却担心查到他身上?” 龙五轻哼一声答道:“和已婚妇人偷情,被查出来也是要各自杖责一百的,难道他想挨板子不成?” “好,就算如此,那既然是我姐姐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为何不随身携带?丢失在香山寺的禅房之中?” 龙五又轻蔑一笑,“这还不简单,肯定是哪日偷情遗落的。” 谢诏面色苍白,被龙五噎了两次,仍旧面不改色,继续道:“既然如此,那为何偏偏选了元月十八这个日子。我姐姐自从元月十二之后再没出过柳府,假设二人真有这档子事儿,为何七日之后,苏家女眷上香山寺这个节骨眼上,赵三郎方才想起定情信物丢失了?这七日哪一日他没有机会?此外,他又因何青天白日的潜入销毁?这不是掩耳盗铃是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龙五倒是替赵三郎答不上来了。 若说是巧合,但是世间哪有那么多看似巧合的巧合。 苏沅眉眼微动,梨涡清浅,“龙大哥,赵三郎再审审吧。” 第十九章 审赵三郎 赵三郎被衙役压入狱所的时候,苏沅早已换了一身捕快服站在龙五的身后,这会儿,苏沅方才看清赵三郎的模样。 虽说身形颇瘦,但是眉眼清秀,颇有几分文人的架子,若是添上几分温软耳语,倒像个能哄骗女儿家的。 龙五率先开了口,声音粗粝道:“说说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赵三郎有些瑟缩,“官爷,之前不都审过了嘛?怎么还审啊!” 龙五直接上前踢了一脚,“让你说就说,那么多废话。” 赵三郎哎呦后退一步,险些跌在地上,“我姓赵,名南星,家中排行老三,外头的人都叫我赵三郎,家住在杨陵县东城临河巷街口第五户。” “你说你和柳家媳妇谢氏偷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是从年前,我记不大清了,总之那日我准备上香山寺的庙会玩,刚好瞧见了上山的谢氏,模样美,我心动,就上去和她搭话,她见我也欢喜,故意勾搭我,一来二去,这不就……” 赵三郎想到此处,猥琐一笑。 苏沅没说话,只是和龙五对视一眼。 龙五立即喝道:“说清楚,哪月哪日第一次见?又是哪月哪日何地你们二人勾搭成奸的?” “我记得好像是年前腊月十七,之后是过完年后大年初六她去香山寺给她丈夫祈福,我们俩那时方才来往的。” 龙五冷哼一声,质问道:“这么说来,她为丈夫特意去了香山寺祈福,竟然和你勾搭成奸了?” “她那丈夫如今瘫在病床上,啥事儿都干不得,谢氏是个妇人,日子久了,定然心中空虚,因此就特意找上我了!” “那是提前知会你了?” 赵三郎一听,立即道:“对对对,提前给我通信了,要不然大冷天的我也不会去!” “有何证据?” “这倒没有。” 苏沅听到此处,幽幽道:“听闻,你腰间的白玉玉佩是谢氏给你的定情信物?” 赵三郎瞧不清楚暗处坐的谁,但是感觉气势非凡,自然也不敢怠慢,“对,她特意给我买的,说是上好的玉石。” “这块玉佩丢了着实可惜,只不过我好奇的是,为何这么贵重的东西过了七日你猜想起来丢在香山寺了?” “这……我就是忘了,记性不大好,想起来这才又回去了。” “因何青天白日回去,为什么不选个更不容易被人发现的时间?” “平日里山上人多,人来人往我以为不会被人发现,谁知道……” 苏沅轻笑,“这确实是块好玉石,价值千金!柳府有没有这等钱财买此等珍贵的玉石不说,我前几日倒是听说香山寺丢了半块和田玉,那玉石本是一个西域商人赠予香山寺,方丈本预备着给观音菩萨雕白玉瓶用的,没想到不知被谁打碎,丢了半块,你说这巧不巧。” 赵三郎浑身一抖,立马道:“这,这跟我也没关系呀,你,你不会认为寺庙的玉石就是这块吧?” 苏沅慢慢从暗处走出,手中正摩挲着那块玉佩,“我左看右看,这块玉的质地和那块和田玉如出一辙呢?” 赵三郎微一抬眼,便瞧见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面上似笑非笑,周身气势阴冷,令人忍不住的惧怕。 “大,大人,我真的不知道啊,这块玉……” 苏沅又道:“龙捕头,那天那个胡乱攀咬的犯人我们怎么他来着?” 龙五道:“脱光衣服,摁在铁床上,用开水浇洗,尔后用铁刷子用力的刷洗他的后背,如此才能教他知道厉害。” 苏沅啧了一声,摇摇头道:“太残忍了,当时他的肉啊,都被刷洗没了,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了,看着好疼好疼。” 赵三郎听此,猛地咽了口口水,大眼迷茫的睁着,望眼欲穿,“大人,大人,我真的不知……” 苏沅梨涡一显,笑的人畜无害道:“不过,对赵公子这等儒雅的人,我们定然不会使用这等酷刑的,只要赵公子肯说出真相,龙捕头自然会放你出去,此案本就与你无关。” “我,我说,我是……”赵三郎话头刚要开,不知又想到什么,脸色一变道:“真的不知道啊……大人!” 苏沅听此,笑意收起,“也好,既然赵公子不知,我们也不必为难,只不过若是今后赵公子还想要说什么,就只能大堂上知县大人问了!” 赵三郎听此,浑身瑟缩,唇角蠕动,欲哭无泪,“大人,我,我是真的不知。” 苏沅和龙五脸色俱不好看的从狱所中走了出来,龙五道:“这小子油的很,不说实话怎么办?” “龙大哥也看出他说的不是实话?” 龙五摇摇头,“除了那块玉佩,这小子说到关键点就卡,根本没有更清晰的证据,肯定藏着点什么!” “查查他,肯定能查出蛛丝马迹,此外龙大哥须得你们再去香山寺一趟,当日在禅房中应该丢了一个云桂坊的漆粉盒,这是女子的用品,若不在他身上,恐被他丢到什么地方了。” “那赵三郎?” “把他放在最靠近狱所的位置,若有穷凶极恶者严刑拷打一事儿,尽然落在他耳中,三日后再审。” 第二十章 再探柳府 龙五处事利落,此案查到现在,虽有线索,却也疑点重重,因此他也十分上心,审完赵三郎后,龙五便带了一行人前往香山寺。 而苏沅打算再次前往柳府,只不过这次她不打算单独去,而是和父亲苏诚一起去。苏沅直接去了赞政厅,将近几日此案的详情说予苏诚。 苏诚心思虽没着重落在这个案子上,苏沅插手,他十分放心。 只不过他有一个疑问,“此案虽疑点颇多,不过有利益冲突的倒是不多,若是谢氏当真是冤枉,柳霖也并非是因着巫蛊之术而神志不清,那么你们的重点应该落在查清柳霖为何慢性中毒身上?为何执着于赵三郎?” “柳霖慢性中毒只是手段,我到底还是想查清若真是谢氏,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 苏诚点点头,“赵三郎的证词我已看了,滑不溜手的混子一个,这种人,若非有铁证放在他面前,否则他不会承认的!至于谢氏,若当真和赵三郎勾搭成奸,那么下毒的手段得查查清楚。” 苏沅喜笑颜开,“是,父亲。” 苏诚淡淡嗯了一声,“去准备一下,再去一趟柳府。” 苏诚乃杨陵县尉,县中命案盗案皆由其掌管,因此亲自出山查案子的机会并非没有,不过几人临到柳府门前,倒还是将柳府中人吓了一跳。 以柳老夫人为首,柳府一众人在正门迎接,苏诚一贯不喜欢这场面,“不必大张旗鼓,今日来,就是问案子。” 柳老夫人弓着身子道:“是,劳烦苏大人了,请进吧。” 苏诚跟在柳老夫人身侧,“不知贵府公子如何了?” 柳老夫人道:“这几日有了好转,多谢大人挂怀。” 苏诚过了垂花门,柳老夫人邀请苏诚进正堂,被苏诚抬手打断,“柳老夫人,今日本官来,不为喝茶,我倒也不绕弯子,咱们院子里坐。” 柳老夫人看了柳管家一眼,“也好。” 柳管家眼观鼻鼻观心,立即吩咐下人多添了些八角凳,众人齐坐在院中的石桌旁。 柳老夫人刚坐定,杨姨娘便开口问道:“苏大人,谢氏不是已经抓捕入狱了吗?难道案子还有什么疑点吗?” 苏诚看向苏沅道:“此案我了解的并不细致,还是由我的这位下属为你解答。” 苏沅道:“虽此案谢夫人确实有嫌疑,但是柳少爷并非是因为巫蛊之术而昏迷不醒,而是慢性中毒,只不过这毒嘛,倒是没查出来。” 杨姨娘听此,倒是颇为震惊,“怎么会?怎么会有人下毒呢?” 柳老夫人眼皮一跳,还算镇静道:“大人,小儿倒是没和什么人结仇,不知这下毒的是何人呀?” 苏沅继续道:“之前听谢夫人曾提过,柳少爷身子一直不太好,因此服用药膳调理,我怀疑这毒就被下在药膳之中,若是有药渣或是相关的药膳、方子可拿来给我们看看,细细纠查一番方才清楚。” 杨姨娘一听,有些为难道:“这,这些东西一贯是谢氏在处理的,我们倒是不清楚。” 苏沅听此,深深看了杨姨娘一眼,旋即看向柳管家道:“如此,还请麻烦柳管家随我前去寻觅了。” 柳管家正想着什么,被苏沅指定倒是吓了一跳,“好好好,您请随我来。” 柳老夫人听此,长叹一声,抽泣道:“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苏诚听此,也叹了一声,“柳老夫人莫要伤心,柳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谢谢大人……” 苏沅跟着柳管家去了后院的柴房,柳管家道:“之前谢氏一直照顾少爷的身子,我们还以为谢氏对为少爷着想,没想到啊,现在出了这个事儿,这女人可真狠毒!” 苏沅道:“哦?柳管家何以见得?” 柳管家在柴房找了一圈,方才在一个木架子上找到药罐子,“大人,您看是不是这个?” 苏沅接过,浅浅嗅了一下,“是的,还有没有别的?” 柳管家又开始摸索,“谢氏之前被衙门人抓走的时候,咱们老夫人就说将她的东西都扔到柴房,这些药罐子药方啥的都在这儿了。” 说着, 柳管家拿出几本药理和药方来,“我看了一圈,也就这些了,您瞧瞧,是不是?” 苏沅看差不多了,便道:“劳烦。” 柳管家讪笑道:“您看您说的,这谁劳烦谁不是,只不过您当真认为是谢氏投的毒?” “这我并不能确定,须得查验之后方能知晓。” 柳管家点点头,“不过那谢氏和我们少爷关系一直不太好,没想到她能干出这种事儿!害,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沅称奇道:“怎么?难道谢氏和柳少爷的关系一直不好?” 柳管家道:“少爷仁善,与谢氏相敬如宾,倒也算不上不好,但是二人倒是经常争吵,咱们做下人的时常看在眼里,倒也替少爷担忧。” “柳少爷和谢氏通常因为何事争吵?” “大多是些琐事,不过自杨姨娘来了之后,柳少爷和谢氏争吵少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杨姨娘从中转圜的关系。” “杨姨娘是哪家的姑娘?” “这我倒是不清楚,听闻和老夫人一样,都是来自苏州的,好像是老夫人的远方表亲,只不过具体哪一支,咱们就不清楚了,这些事情都是刘婆子去办的。” 二人说话间已回到院中,这当苏诚正和柳老夫人攀谈,说的是柳老爷的旧事儿。 苏诚瞧见苏沅出来,笑道:“可有什么异常?” 苏沅瞧了药方,“并无什么异常,药方是极为寻常的调养气血的药膳,倒是与王大夫开的药方有异曲同工之妙。” 柳管家听此,道:“说起王大夫,咱们少爷的药之前吃他开的药倒是一直不好,如今换了林大夫之后,倒是慢慢有所好转。” 苏诚听此,瞧了一眼柳老夫人的神色,倒也没多言其它,话锋一转道:“老夫人,之前听说贵府闹鬼,虽说有些冒昧,但是竟然有古佛裂开之传闻,不知真假?” 柳老夫人听此,脸色一变道:“害,不知是不是子孙造孽,这种事情竟然落在柳家的身上。我只盼着不是佛祖降罚,保佑柳府上下平安即可。” 苏诚道:“我办案多年,奇闻异事听过不少,不知能不能上您的佛堂细细看看这佛像的诡异呢?” 柳老夫人似是有些为难,“这……” 苏沅笑道:“老夫人,您一贯慈悲为怀,柳府世代经商,柳老爷持身正,柳少爷通情理,这神佛定然不会莫名其妙降下神罚的,若是有人装神弄鬼,那才是真正的玷污了佛气和柳府。” 柳老夫人轻叹一声,柳管家接着道:“不是咱们不想给大人您看,主要是之前的佛像已供奉到了香山寺中,如今这座是新请回来的,恐这么多人前去,冒犯了咱们燃灯古佛,您看这……” 柳管家欲言又止,苏诚不接话,只是端起茶盏饮茶,一时之间,院子内静谧的很。 苏沅感受到苏诚有意无意的威压,薄唇微抿,眼角不自觉弯了下。 柳老夫人明白苏诚意思,“如此,就劳烦苏大人了,柳三,带大人去佛堂看看。” 柳管家欠身道:“是。” 苏诚起身,“叨扰。” 柳管家光明正大将佛堂打开,苏沅又一次瞧见了那个香楠木罩,这香楠木气味浓重,倒是和这佛堂中的拈香之气相得益彰。 苏诚瞧着佛像道:“劳烦。” 柳管家不敢不动,直接上前小心翼翼的将香楠木罩拿了下来,露出原本的燃灯古佛的佛像,苏诚细细瞧了瞧,是新塑的铜鎏金佛像,他又上前几步,想要抬手轻敲佛像—— 柳管家一见,立即阻止,“大人,不可……” 话音未落,‘笃笃’两声传来,“你们这佛像,”,话说半头,苏诚顿了下,“用料讲究。” 苏沅又细细查探了一圈佛堂,并无什么异常,目光也被那佛像吸引了过去,只不过见苏诚也没查出什么异常,二人便准备离开。 柳管家擦着脸上的薄汗引二人离开佛堂,这苏大人看似是个好说话的,实际上也是不饶人的主,越发的不敢怠慢。 苏沅跟在苏诚的身后,踏过正堂的耳房时,耳边竟然若有若无的传来几声呢喃,“血……血……别过来……” 她再一细听,这声音倒是消失无踪了。 第二十一章 苍耳子 苏沅与父亲出了柳府之后,她心中对于刚刚父亲在佛堂的举动有些好奇,问道:“父亲,为何您刚刚在佛堂要叩击佛像呢?” 苏诚道:“传统佛像一贯是泥塑,泥塑之前须得立骨,我不过是想看看这立骨做的空还是不空。” “父亲有结论了?” “半空不空。”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县衙,苏诚道:“剩下的事情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衙中事务多,父亲没办法陪你了。” 苏沅明白苏诚抽出时间已是不易,恭敬道:“多谢父亲。” 目送苏诚进入县衙,苏沅则打算去药材铺。 谁知她刚一回身,却猛地撞上一人,手下一滑,“哗啦”一声,药罐子刚好掉在地上碎成几瓣。 苏沅愣了瞬,并未生气,也没瞧来人,直接蹲下去捡药罐碎片和药渣。 对方退了一步,试探道:“苏姑娘?” 苏沅一怔,头也没抬,粗声粗气道:“认错了!” 那人蹲了下来,“我是谢诏。” 苏沅抬眸,刚好撞进谢诏的眼中,他的瞳孔黑沉,若盈盈怀光的墨玉,她只看了一眼,便淡淡垂下眸子。 谢诏身侧的温子衿瞧见也吓了一跳,你说这传闻中温婉贤良的苏小姐,怎么能穿一身捕快服还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县衙门口呢? 刚刚进去的不就是苏大人嘛?苏大人不管的嘛? 一时之间,温子衿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唯一想到的就是眼前的人肯定不是苏小姐,他们定然是认错了。 温子衿立马蹲下帮苏沅捡地上的药渣,“不好意思,肯定是我们认错了,认错了。” 谢诏将最后一块瓦片捡起,“你去柳府了?” 苏沅道:“我去药铺。” 谢诏跟上苏沅坚定道:“我姐姐不可能是凶手!” “你姐姐与柳霖的感情如何?” 谢诏思考了一下,“我姐姐书信中说他们二人一直恩爱的很,倒是没听过什么异常。” 苏沅轻笑:“若是没什么异常,又怎会纳妾?” 苏沅大步往前走,温子衿瞧着小声与谢诏道:“这谁呀?” 温子衿一贯是个脸盲的,平日里都凭着衣服认人,谢诏随口胡诌,“龙捕头身旁的捕快,那天你没瞧见?” 温子衿诧异,“这倒是没有。” “杨姨娘据说是柳霖的远方表亲,此事由柳老夫人做主,我姐姐和姐夫都无法拒绝。” “如此说来,是柳老夫人不喜欢你姐姐?” “这我倒是不清楚,不过姐姐嫁到柳家一年有余,据说是因为无所出一事。” 苏沅沉思片刻,继续问道:“你在柳家可曾查到了什么?” “元月十五那日,柳管家言我姐姐去了香山寺,可等到夜间姐姐都未归,我探了柳府,这才发现他们私自将我姐姐囚禁在柴房之中,我当日想带姐姐走,谁料被柳管家发现,最后被他们制住打晕,之后威胁子衿带我出城,这才发生了后面之事。” 苏沅梨涡微显,“你倒是鲁莽。” 谢诏瞧见,竟呆了一呆。 温子衿听此,立即维护道:“捕快小哥有所不知,那柳府都是穷凶极恶之人,岂是我等文人能够对付的了得,况且他们不做亏心事,为何要这般威胁人!” 苏沅没说话,她可记得她与谢诏第一次见面时,他那一手暗器用的十分厉害,现下又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了,谁信呀。 苏沅没接温子衿的话,她不想解释那么多,这当中的细节温子衿想不明白,但是谢诏定能想明白。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赵记药材铺,苏沅进了铺子,柜台后的掌柜的瞧见苏沅一身捕快服,立马上前道:“这是县衙的哪位小爷呀?怎瞧着这么面生?” 苏沅不接话,将怀中的药渣和药方放在柜台上,“您看看,这有什么问题?” 掌柜的眼观鼻鼻观心,细细瞧了瞧药方,又嗅了嗅药渣,“这方子益气补血,主治血气亏损之症,通常用作药膳。” 苏沅柳眉微蹙,“那若服用者有精神萎靡,神经错乱,胡言乱语之症,是因何导致的呢?” 掌柜的看向苏沅,斟酌道:“事实上,我刚刚从药渣中也嗅出了另一种药,虽用量极微,但却并非没有,此乃苍耳子,药方和药渣中的药材并无异常,确实是益气补血的方子,想必此人定然是血虚之症,但若添了苍耳子,则会散气耗血,轻则精神萎靡,重则昏迷嗜睡,烦躁不安,进而胡言乱语,严重甚至可能狂躁伤人!” 苏沅道:“哦?您的意思是,这药渣之中没有苍耳子,您却嗅出来了?” “是,但是这苍耳子药气如何能融入药渣,我就不知晓了。” 温子衿诧异道:“这奇了怪了,有药气没药渣,难不成是飘进去的不成?” 谢诏上前细细摸了摸药渣,又将那破碎的药罐子扒拉了两下,“我之前曾听说有些人为了提高檀木的身价,将檀木浸在各种香液之中,以此来哄骗不懂香木之人。掌柜的,这苍耳子的药体虽未出现,但是药气侵染,可否是将这药罐子侵染在苍耳子的药液之中,以此来害人呢?” 掌柜的听此,仔细嗅了嗅药罐,点了点头道:“这药罐子的里里外外确实都有苍耳子的药气,若有人这么做,害人之心险恶无比呀。” 苏沅知道这药罐子的异常,直接将药罐和药渣重新包裹起来,“多谢!” 她径直往外走,谢诏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直接跟了上去。 温子衿道:“还是谢兄见多识广,这害人的法子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苏沅见二人仍旧跟着,转身道:“你们二人与谢氏关系颇密,此案不适宜涉及太多。” 谢诏道:“苏……公子,我知道于法理不合,但若是你用得上我,随时可召唤我。” 苏沅笑道:“谢公子,你不怕你姐姐当真是凶手?按理说,药罐平日里若是你姐姐的用物,你姐姐又偏通药理,不可能察觉不到这药罐子上的秘密,如此说来,她很可能故意为之。” 谢诏沉吟片刻,薄唇轻启,“动机?” 苏沅话音一顿,赵三郎的证词有误,因此谢氏的动机或许不是是‘红杏出墙,怒杀亲夫’,目前没有清晰的动机,那么行为很可能不成立。 除非找出赵三郎与谢氏勾搭成奸的铁证! 第二十二章 漆粉盒的主人 她并未接茬,不过肚子不合时宜的“叽咕”一叫,惹得她有些赧然。 温子衿听此,笑道:“苏小爷这是饿了吧,忙活一上午还没吃东西?” 苏沅轻咳一声,“没有。” “哈哈哈,来来来,我请客,怎么说也不能饿着我们官爷。” 苏沅刚想拒绝,谢诏道:“杨陵的烩菜听闻一绝,苏公子不若给我们带带路?” 温子衿满眼小星星,“对呀对呀,来了杨陵这么久,像样的饭都没吃过,您本地人,肯定熟。” 别的苏沅倒是没什么胃口,不过这烩菜确实是让她忍不住拇指大动,苏府甚少做这种菜式,因着苏诚认为这种大锅菜不符合苏家文人的身份。 事实上烩菜也称作“揽锅菜”,“炸桧菜”,传闻是南宋朱敦儒听闻奸相秦桧诬陷名将岳飞,悲愤之余,无心宴请,吩咐家厨将蔬菜熬煮一锅,这才得来“炸桧菜”之名。 符不符合文人身份倒是另说,这做法简单确实不符合父亲那等精细的胃口,不过苏沅却是喜欢的紧,之前和舅舅在边疆的几年,她也曾尝试做过,虽味道相差千里,却是快捷多样,将士们很是喜欢。 苏沅吞了吞口水,“城中五柳巷中张家馆子里的烩菜不错。” 温子衿倒是没听说过,“烩菜是什么东西呀?” “烩菜的做法简单,白菜、豆腐、粉条、五花肉、丸子,佐以葱姜蒜炖煮出锅即可,最好是配馒头,虽做法看起来粗糙了些,但是味道却不粗糙,豆腐须得炸过的,外韧里嫩,融合肉汤,香气四溢;白菜的味道则清新些,配着五花肉吃最好,粉条和丸子混合着菜香和肉香,吸满汤汁,一口留香;烩菜香而不腻,若是合着香香辣辣的辣子,倒是更越发的令人口水直流了。”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张家馆子。 温子衿兴奋道:“听着就流口水了,苏公子来吧来吧。” 苏沅愣在外头,她怎么就不知不觉走到这儿了呢,刚刚他们还在赵家药材铺子门口呢,真是惭愧惭愧。 本不打算和两个人吃饭的苏沅,如今已骑虎难下了。 谢诏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一顿饭而已。” 苏沅听此也不拘谨了,直接坐在温子衿对面。 毕竟,来都来了。 上菜的速度很快,三人点了三碗烩菜加一屉馒头,苏沅算是东道主,非常殷勤的给二人一人加了一勺辣子,自个一勺,若按照她以前的风格,须得两勺。 不过府中的大夫嘱咐她少食辣子,她如今已越发控制了,只不过刚吃了三口,面前的两个人就大汗淋漓了,苏沅吃着馒头,瞧二人瞧的迷惑,“这么辣?” 谢诏轻咳一声,跟老板娘要了两碗清水,喝下去一满碗才道:“不算太辣。” 温子衿喝了一大碗水,也竖起大拇指,“好吃好吃。” 他们二人自然不敢说不好吃,一顿饭吃的三人各怀心思,苏沅吃的酣畅,吃完就和二人分道扬镳回了县衙。 温子衿则和谢诏二人去了面馆后厨,一瓢接着一瓢的喝水,“谢兄,咳咳,下次咱们可不敢和这小爷一起吃饭了,这不是……咳咳……折磨人嘛?!” 谢诏喝了一大口,斯哈斯哈的,“她倒是不怕辣。” “这小爷姓苏,那县尉大人也姓苏,他们是不是有点什么关系呀?” 谢诏看向温子衿,忍不住的笑,“这我倒不清楚了,子衿兄要不去问问?” 温子衿摇了摇头,憨气十足道:“我不敢。” 谢诏知晓苏沅的身份不能多言,因此他也不能为他解释太多,话峰一转道:“我们去柳府一趟。” 谢诏和温子衿去柳府的功夫,龙五已从香山寺回了县衙。 龙五刚落脚县衙,一口水都没喝就去二堂院寻了苏沅,瞧见她的第一眼便道:“沅小姐,查清楚了。赵三郎瞧着人五人六的,实际上是个赌徒,几个月都没回家了,听闻因为他父亲不给他供给钱财了,和家里闹翻了。近些日子则被追债追的紧,只不过好些日子没出现了,一出现就跑到了香山寺,被寺中的人抓了送到官府。瞧着像躲债的,不过那个漆粉盒倒是有人捡到,里面的东西早已不翼而飞,想必是被那赵三郎给处理了。” “盒子呢?” 龙五将盒子放到苏沅面前,苏沅拿起浅浅嗅了一下,她对这味道颇为熟悉,“似乎是陈年的佛香。” 龙五道:“这玩意放在佛寺里,有佛香不奇怪吧。” “不对,禅房之中燃的是紫檀香,若是经常出入禅房的人,这漆粉盒上沾染的定然是紫檀香,但这上面的紫檀香极淡,想必这盒子不过进出禅房两三次。带着如此浓郁的佛香,想必这漆粉盒的主人常年呆的地方是前殿佛寺,而非禅房!” 龙五迷惑了,“那会是谁呢?” 苏沅将漆粉盒放在桌子上,道:“还有别的吗?” “按照我的逻辑,谢氏若当真与赵三郎勾结,那么香山寺中应该会有人察觉此事,可是细细盘问了几个,都说不知道,只是近日那件事儿方才惊动了她们,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苏沅轻笑,“不奇怪,药铺中的人说谢氏常用的药罐之中被人浸泡了苍耳子,毒性慢慢沁入药膳,日积月累。” 龙五诧异道:“如此说来当真是谢氏下毒?” 苏沅道:“此事再论,可查到之前赵三郎住哪?” “香山寺下的葛家村农户家中,那村子里不见人的地方有个破败的房屋,他便蜗居在那处。” 苏沅拢了拢狐裘,“去看看。” 琳琅听此掀开帘子瞧了外头一眼,“小姐,这天正下着大雪呢,要不雪停了再去?” 书房中火柴正毕剥的烧着,龙五道:“沅小姐,不急于一时,咱们再等等。” 苏沅也不急,安静坐在案几前写写画画,将近几日的线索慢慢串到一起,待外头雪下的差不多了,龙五的一壶茶也尽了。 苏沅换了一身捕快服,与龙五二人从县衙打马出发。 大雪刚停,路上的行人不多,大多是自扫门前雪,哗啦啦的扫帚声此起彼伏,倒是让苏沅想到了过年的鞭炮声。 二人打马而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香山寺下,龙五率先翻身下马,刚想扶一下苏沅,没料到她竟早已利落的下了马,姿势潇洒不羁。 “沅小姐,您好生厉害,这骑马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苏沅将缰绳直接扔给龙五,搓了搓手取暖道:“小时候练过。” 龙五啧啧的叹了一声,心道这何止是练过,简直是练家子呀。 第二十三章 村中老屋 龙五拴好马儿,二人便亦步亦趋的往村子里走去,刚刚的雪不算大,因此地上只覆了薄薄一层,官路还算好走。 二人一路走到村里,倒是引来了自扫门前雪的百姓们的张望,苏沅一路无视,跟着龙五到了那赵三郎的住处。 这茅草屋算不上有院子,低矮的土墙一眼便能瞧清出门前的情况,歪七扭八的木门斜斜的挂着,恍若下一刻便要倒下。 苏沅想要进去,抬脚轻轻踢了踢那木门,那木门便嘎吱一声,晃晃悠悠的歪了过去,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大步走了进去。 她前脚刚进院子,后脚龙五便被来人拦住,操着一口浓重的开封口音道:“官爷,您可是咱们县的龙捕头啊,久仰久仰呀……” 苏沅并未理会,直接走上前推开房门,这房中的景象倒是与院子不同,存了些人气,被褥整齐,陈设干净,虽已落了薄薄的一层灰,不过明显有主人精心整理的痕迹。 如此,她方觉得这地方是个文人住的,相反若屋内与院中一般,她倒是觉得他们走错了地界。 苏沅细细搜罗了一下,屋内倒是没什么有效的线索,顶多不过几句情诗,并未署名予谁,因此不算什么太过有价值的物证。 苏沅转了一圈又出了院子,瞧见那位面宽耳阔的里长,里长一见苏沅出了院子,立马热情不已道:“这位官爷,您一早和龙捕头来应该知会咱们一声,咱们定然是配合官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旋即看向龙五,摇了摇头。 龙五倒没丧气,看向里长道:“您可直到这儿住的谁?” “知道知道,不过是城里一个过不下去的小伙子,说和家里闹翻了,来这儿住几天,躲躲清净,咱们虽然是小农小户的,可也是个热心肠不是……” 说着说着,话头又要偏,龙五立马抬手打住了他,“你可曾看见过他和什么人有来往?” 里长低头思索,“这……好像木有……” 苏沅道:“里长,此人如今涉嫌一个命案,因此您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若是能帮官府破了此案,官府自然有嘉奖。” 里长听此眼睛都亮了几分,“真嘞?那我得好好想想。” 苏沅二人正关注着他,忽地有一个老妪走过来兴奋不已道:“我知道我知道……” 龙五诧异:“您知道?” 老妪一脸骄傲道:“对啊,我就住在他斜对角,每天一出门就看到他这个院子了,虽然离得远啊,我老婆子可是耳聪目明的很啊。哎呀,那小伙子瞧着怪有模样的,没想到还搞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 “偷人啊!我年前吧,看到一个女的,瞧着模样不错,偷偷摸摸的跟他在一起,说不准啊,还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媳妇呢,啧啧啧,不嫌害臊。” 苏沅温声问道:“您怎么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媳妇?” “那穿的一身的衣服,那缎子老婆子我见过没摸过,不是大户人家谁穿得起,你说说。” “那女子经常来吗?” “那倒没有,我就见过一次。” “大概什么日子什么时辰您还记得吗?” “腊月初八,对,那小伙子搬过来没多久,三四天吧,那女的大白天的就偷偷摸摸的就跟着来了,谁知道在房间里干什么了!里长啊,我说你,你什么人都往村子里领,这下出事儿了吧。” 里长这下面上有些挂不住,“葛老婆子,我说你天天不要乱说,可别是你眼花看错了!” “我眼才不瞎!你个龟孙别乱说!” “嘿,你怎么还骂人呢!” 龙五道:“若是让您再认,您可还认得出?” “认得出,认得出!我老婆子眼明的很!” “那便好,您且安心,有事儿官府会来接您。” “中中中,我老婆子肯定听官府嘞。” 苏沅和龙五走远了,仍能听到里长和葛老婆子吵架的声音,气的里长掀翻了葛老婆子的药篓子,葛老婆子则直接躺在地上哭喊冤屈。 苏沅笑了笑道:“龙大哥,你觉得那女子会是谁?” “不是谢氏就是杨氏?不过有一件事儿,我倒是忘了跟你说。” “何事?” “长安赌坊当中的坊主说这个月赵三郎扬言会将赌账还清。” 苏沅的梨涡浅浅,“如此说来,那只能是那一人了。” 苏沅虽未说是谁,但是龙五心中大致也知晓,葛老婆子几个关键性的线索,顿时锁定在杨姨娘的身上。 是时候该好好盘问盘问她了。 龙五临到柳府提审杨氏的时候,柳府上下倒是颇为讶异,确认了几番,方才让龙五将杨氏带走。 不过相比于柳家人,杨氏倒是十分平静了。 杨氏被关入女牢的时候,神色无常,只是柔柔问了些龙五基础的情况,龙五耐心解答,杨氏便十分乖觉的坐卧等待。 这倒是让龙五迷惑了,瞧着也太正常了。 苏沅早早等在了提审厅,龙五将杨氏提审出来的时候,提审厅安静的很。 杨氏进了门,应声跪坐在地,怯生生的抬眼道:“大人,不知将小女子唤来衙门,所为何事?” 苏沅没说话,龙五率先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小女子名唤杨茹,是杨陵县柳府柳霖的妾氏,家住城东通化街第五户。” “哦?你是何时进的柳府?与柳霖的关系如何?” “去年五月,夫君待我很好。” “柳府老夫人与你什么关系?” “老夫人是我的表姑母,待我也是极为亲厚。” “那你与杨氏的关系如何?” 听此,杨氏低下头去,语气温柔道:“姐姐比我先入府,与夫君的关系更亲厚些,不过姐姐待我也很好!” “既是如此,因何你要状告谢氏以厌胜之术陷害你夫君呢?” 杨氏神情微动,“此事千真万确,我也没想到竟是如此!姐姐怎么就被鬼迷了心窍了呢!” 龙五道:“何出此言?” 杨氏一听,立马道:“小女子不过是随口一说,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细细说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第二十四章 审杨姨娘 杨氏踌躇道:“小女子不敢隐瞒,虽这……于姐姐的名誉不好,但是那日我真真切切的瞧见姐姐与那赵三郎在一处,二人瞧着似是关系非比寻常!” “何时何地何处?” “今年腊月初九,姐姐一直往香山寺跑,我瞧着好奇,就跟姐姐一同去了一次,没想到不小心碰到姐姐与那赵三郎幽会,想必姐姐也不是故意的……” “何出此言?” “姐姐脾性好的很,若不是被那赵三郎逼迫,怎么可能会屈服他的淫威呢?” 苏沅听此,问道:“你不觉得谢氏是罪有应得吗?夫君重病,自个倒是趁此偷情,红杏出墙不说,竟还在暗地里利用厌胜之术陷害柳霖,其心如此恶毒,杨姨娘倒是认为谢氏脾性好?心善?这着实有些矛盾了。” 杨氏听此,面上有些赧然,“这……” “杨姨娘口口声声为谢氏着想,可是我记得谢氏元月十二便已东窗事发,刚好是在你撞破二人之事的三日后,且是由杨姨娘亲自牵头,这又是为何?” 杨姨娘欲言又止,轻叹口气方才道:“官爷,我,我不知道了……” 苏沅与龙五二人对视一眼,“将谢氏唤来对峙。” 谢氏来的时候,头微微垂着,几日的牢狱着实让她憔悴了几分,不过姿容仍是秀丽无比。 谢氏走进提审厅,瞧见杨姨娘的当眼中诧异一闪,旋即跪下道:“大人。” 龙五盘问:“谢氏,你可记得元月初九那日你在何处?” 谢蕴思索了下,方道:“那日我吃过早膳见夫君的身子还不好,看顾他吃了药便去了香山寺祈福。” “可有人证?” “杨姨娘便是人证,那日她同我一处去的。” “香山寺中可见了什么人?” “没有。” 龙五道:“那就奇了怪了,因何杨姨娘说碰巧撞见了你与赵三郎二人举止亲密,在暗地里幽会呢?” 谢蕴听此,面上倒是并不诧异,只是看了杨氏一眼,平静道:“不曾。” 龙五道:“那倒是奇怪了,你们二人究竟谁在说谎呢?” 杨姨娘惊诧道:“姐姐!官爷面前,您怎可说谎!” 谢蕴冷静道:“我并未说谎。” 苏沅态度温和,她上前将怀中的布偶拿出,递到杨氏的面前,“这东西你可认得?” 杨氏点点头,道:“自然认得,是姐姐房中的布偶。” 苏沅又递到谢蕴的面前道:“你可认得?” 谢蕴抬眼看了苏沅一眼,“认得,这是杨姨娘在我房中搜出的厌胜布偶。” “那这布偶的针脚你可认得?” 谢蕴瞧了几眼,“不认得。” 苏沅又递到杨氏面前道:“你可认得。” 杨氏道:“这,我对于女工不太熟悉,也不认得。” 苏沅轻笑,目光温柔道:“如今闻名于世的四大秀是‘苏,湘,顾,京’,苏秀首屈一指,宫中八成绣品出自苏州,苏州八成绣品出自镇湖,巧的是杨姨娘和柳老夫人恰巧都来自镇湖,若说旁人不懂刺绣也就罢了,可是杨姨娘不该不懂。” 杨姨娘额上冷汗微冒,“我……并不大懂。” 苏沅目光微敛,“这厌胜布偶用的是寻常的棉麻布料,绣工是苏绣之中极为常见的滚针,虽瞧着寻常的很,可是针脚平整细腻,一看便知是个刺绣好手。”苏沅话头一顿,杨氏手指不由得也随之颤了颤,“可是,若当真是谢氏所缝制的,那就奇怪了!” 苏沅轻哈一声,“这谢氏啊,可是不会这种滚针针法呢。” 杨氏轻笑,“官爷何以见得?说不准……姐姐就是会呢,我之前还曾见过她做刺绣呢。” 苏沅莞尔一笑,“谢氏的刺绣不知杨姨娘可见过?落针不密,粗糙至极,哪里比得上苏州的绣娘呢!” 杨氏身子下意识的伏低,“官爷,说不准,是姐姐找别人给她绣的呢?这布偶未必是她自己绣的……” 苏沅轻叹一声,打断她接下来的话,“杨姨娘,巧的很,我碰巧在你房中瞧见了苏绣的花样,滚针针法与这布偶一般无二呢,你说这该如何解释呢?” 杨氏抬头看向苏沅,眼中尽是不自信,她勉笑道:“官爷,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你诬告谢氏以厌胜之术杀夫!” 谢蕴听此,仅眉头皱了皱,神情仍是带着几分冷淡。 杨氏矢口否认,“这天底下滚针针法相似的人多如牛毛,大人怎么就认定是我缝制的呢?!” 苏沅不急,笑道:“也是。” 苏沅挑了挑眉,龙五从外头将葛老婆子直接带了进来,指着杨氏道:“葛老太,那日你见的女子是不是她?” 葛老婆子一走进提审厅,上看看下看看,盯着杨氏将她看了个仔细,“这,好像不是那女娃!” 龙五道:“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看错了?” 葛老婆子又细细看了看,一拍大腿道:“官爷,俺不敢说瞎话,真的不是嘞!这小娘子比那女子漂亮的多,我老婆子不会认错嘞!” “那她可有什么具体的特征?” 葛老婆子细细想了想,“这……我倒是想不起来了,不过她之前掉过一个香囊。” “那香囊可在?” “在呢在呢。” 说着,葛老婆子便从怀中将那香囊拿了出来,苏沅接过,香囊上绣着可爱精巧的青梅果,针脚有些久远,并非是时下的样式绣法,苏沅凑近,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楠木香。 可她将香囊拆开,香囊内装的却非香楠木屑,不过是些普通的干花。 苏沅将香囊收起,转而看向谢蕴道:“你可还有话想说?” 谢蕴道:“没有。” 苏沅又问:“不为自己辩解?” 谢蕴道:“大人玲珑心思,不需要我辩解大人便能拨云见雾。” 苏沅笑了,“那你不怕?” 谢蕴抬眸,“我相信大人。” 苏沅手指微微动了动,看向龙五道:“既然杨姨娘自认自己与此案无关,将她关押,容后再审。” 杨氏被带走的时候,倒是没之前那般镇静了,哭着道自己冤枉。 葛老婆子也同杨氏一同离开了提审厅,说着下次有线索再来提供。 此刻,提审厅中只余苏沅、谢蕴和书吏三人。 苏沅上前,细细瞧着谢蕴道:“你在柳霖的药膳中加了什么?” 第二十五章 真假账簿 谢蕴抬眼,处变不惊,“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柳霖的药膳一直是你负责,若不是你动了手脚,因何他能慢性中毒?” 谢蕴沉默了下,方道:“这话龙捕头也曾问过我,虽夫君的药膳一直由我负责,但我一直不曾假手于人,根本没可能有人在药膳之中做手脚。” “那药罐呢?” 谢蕴仔细想了一番,仍旧摇了摇头,“药罐我每日都会清洗,旁人也无可趁之机。” “那可否有人在你熬制药膳之前,便将药罐浸泡在旁的药中,在熬制过程中坏了药膳的用处?” “不可能!我虽不是大夫,但也通晓部分药理,认得些草药,尤其是夫君的药膳,若有异常,我定能发现。” “那在柳霖近几个月的膳食中,在你看来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是不同寻常的地方?” “并无不妥,只不过倒是我近日比较贪吃,夫君常常给我去刘家果铺给我买水果。” “那柳府的下人平日里可有对主子不满的?” “不曾,柳家如今的家仆都是老夫人一手养起来的,跟着老夫人十几年了,即便是年纪小的几个也是家生子,对柳府一贯忠心耿耿,从未出现过对主人不满的情况。” “那你认为谁最有可能给柳霖下毒?” 谢蕴沉默片刻,“想不到,夫君平日里性子和善,对待下人也是和颜悦色,从未听过何人与他不善。” “那你与杨姨娘的关系如何?” “杨姨娘……”谢蕴话头顿住,“如大人所见,不大好。” “你对她所做之事好似不太震惊?我听闻柳霖对杨姨娘也十分疼爱,若是如此,你在柳府的日子怕是举步维艰吧?” 谢蕴踌躇了下,“尚可。” 苏沅咂摸了一下谢蕴这二字,又瞧着谢蕴这副相貌和气度,怎么瞧都不像是一个市井商人家中的大夫人,倒像是历经生死战乱,时刻处变不惊的战士。 “你与赵三郎可相熟?” “不认识。” “可他却说与你相熟的很,你在此之前可曾见过他?” “见过,一次是去年腊月二十四那日,我在街上采买,碰见赵三郎喝醉了耍酒疯当街调戏于我,被夫君前去警告过,一次是大年初六那日我去香山寺祈福,似乎他也在。” “为何用似乎?” “因为我不确定,当日只瞧见一个容貌有些相似他的,不过是一晃而过罢了。” “也是,对于一面之缘的人,定然不会记得太清楚,何况是如此之人。” 谢蕴抬眼,神色依旧有些冷漠,“我记得。” 苏沅心惊了一下,“为何?” “此等人,自然是要将他的相貌记得越清楚越好,以便下次躲得远远的,不是吗?” 苏沅点了点头,“他身上有个白玉玉佩,你可认得那东西是什么?” “没印象。” 审谢蕴的过程十分顺利,因此待苏沅并无什么想问的之后,便派人将其送回了女牢,与杨姨娘分开关押。 龙五回来的时候,苏沅刚从提审厅走出来,“审的如何?” “直接。” 龙五笑道:“这谢氏从不绕弯子,瞧着是个不错的女子。” 苏沅不予置评,而是绕过提审厅准备回二堂院,谁知刚拐了过去,打眼就瞧见谢诏二人立在县衙门口内的石阶旁,他身姿挺拔,沐雪而立,瞧见她的那刻,唇角漾开,若春日繁花,灿烂夺目。 “苏公子,我有一事儿相告。” 苏沅上前道:“何事?” “我和子衿已查到姐夫中毒的苍耳子是哪里来的?” “哪里?” “腊月十五那日,杨氏去了药善堂买了七钱苍耳子,并无药方,刚刚我和子衿去了柳府,在她的房中搜出剩下的三钱。” 谢诏将苍耳子递了过来,苏沅接过,细细看了看道:“确实是苍耳子。” 这当,龙五插进来道:“之前我们将整个杨陵县的药铺查了个遍都没查出来,你们短短半日就查清楚了?” 温子衿颇为自豪道:“药善堂有本真账簿有本假账簿,我们看到的是真账簿,况且柳府如今也无法包庇杨氏了,自然就被我们查到了。” 苏沅看向谢诏,伸手道:“真账簿!” 谢诏眼角含笑将账簿递给苏沅,苏沅毫不留情道:“偷得?” 谢诏一愣,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开口。 苏沅简单翻了两下,“偷的好。” “……” 龙五笑道:“如此看来,杨氏当真是此件事情的主谋了!” 苏沅看了一眼龙五道:“此事不仅仅涉及柳府一事,药善堂竟然敢这般肆无忌惮的做假账,那么这杨陵县的其他商户怕是早已有样学样了,此事须得龙捕头先和苏县尉禀报,尔后上报知县,最好是通查杨陵整个商铺,这次是药善堂影响官府查案,若是姑息,那么下次定然兴许会算计到官府的头上!” 温子衿在一侧听着,好奇道:“那这药善堂为何要替杨氏打掩护呢?他们与杨氏又有什么关系?” 龙五道:“这就要问问王大夫了,我先去禀告苏县尉。”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目送龙五前去,接下来的事情,龙五和父亲定然会有所安排,她只需要等消息即可。 温子衿瞧着苏沅吩咐龙五的模样,怎么瞧怎么觉得她才是捕头,“苏公子,你不去吗?” 苏沅微挑了下眉,“此事并非我主管,不过还是多谢你们送来如此关键的信息。” 温子衿憨笑道:“苏公子客气客气了,这不是我们应该的。” 苏沅瞧着温子衿憨态可掬的模样,不由得梨涡微显,尔后看向谢诏道:“听你们的意思,是和柳府闹翻了?” 谢诏轻咳一声道:“本来他们就不待见我,闹翻是迟早的事情。” “也是,瞧着他们对你姐姐的态度,倒还没有杨氏慎重。” “既如此,苏公子也认为我姐姐是冤枉的了?” 苏沅斟酌道:“此事你们如何看?” 温子衿率先道:“如今的线索看来,定然是杨氏嫉妒谢家姐姐,先用厌胜布偶诬陷谢姐姐,尔后让柳府对她不满,不过这女人聪明的很,怕是一击不中,又用药膳下毒这种事情二次诬陷谢姐姐,让她辨无可辩,若是碰上个昏官,谢姐姐定然要被冤枉了!索性碰到了龙捕头和您,这才让谢姐姐免于一难。” 苏沅肯定道:“目前的线索着实明朗,这个猜测不无道理。”说着,苏沅话锋一转,“只不过,目前并无杨姨娘勾结赵三郎的证据。” 第二十六章 溧阳的信 “那苏公子有何高招?” 苏沅摇摇头,“目前也没别的线索,暂且等等。” 谢诏看向苏沅道:“天色已晚,苏公子不打算休息吗?” 苏沅嗯了一声,“该回家了,你们现下安顿何处?” 谢诏轻笑,“柳府。” 苏沅上下扫了一眼谢诏,果然是‘人面兽心’啊,放在柳府眼皮子低下给他们找不痛快。 苏沅与二人辞别后,就准备去二堂院,谁知刚走没两步,迎面撞上了躲在一侧的琳琅,琳琅偷偷摸摸的指着后面的谢诏道:“小姐,你什么时候跟这人这么熟了?” “他?他是谢蕴的弟弟。” 琳琅惊讶道:“他那天还欺负我呢,你怎么能跟他滚在一处。” 苏沅抬手点了点琳琅的额头,“谁欺负谁呀?姑奶奶。” 琳琅使起小性子道:“我不管,他阴沉的很!小姐你离他远点!不过,他没认出你?” “应该是认出了,不过他并未声张。” 琳琅哼道:“肯定憋着什么坏呢,他这种人,寒门子弟,可不就是捧高踩低,恨不得拼了命的往上爬,小姐你小心一点,别被他抓了把柄威胁。” 苏沅没说话,只是摸了摸琳琅头上的碎发,“小丫头,别担心这么多,我会处理好。” 二人正说着话,龙五便已从二堂院走了出来,看到苏沅立马道:“沅小姐和他们谈完了?” 苏沅点了点头,“父亲怎么说?” “县尉和知县大人统一决定要以药善堂为例,杀鸡儆猴,下命贴出告示,让各个商铺统一自查,自行上报,若再有偷税漏税者,严惩不贷。” “恩威并施,怀柔之法,还是知县大人和父亲考虑的周到,不过还是劳烦龙大哥再细细查查苍耳子的流转。” 龙五点点头道:“好,不过如今即便是查出别人了,怕也没有杨氏这么强的动机,沅小姐在担心什么?” 苏沅默了一下,方道:“问问赵三郎,是否认识杨氏。” 龙五知晓苏沅定然有自己的计较,也不追问,“好,这几日赵三郎倒是安静的很,看来是个硬骨头。” 苏沅冷笑道:“恐怕不是硬骨头,是外头的人给的诱惑太大了。” 二人正说话间,县衙外苏府的马车已到,琳琅催促道:“小姐,我们该走了。” 苏沅看向龙五,“龙大哥,我身份多有不便,得多辛苦您了。” “哪里的话,应该的,小姐才是辛苦了。” 这一日苏沅跟着他们到处跑,倒是从未喊过苦和累,丝毫不娇气,虽说之前龙五也曾听闻苏沅多次替他们县尉大人解决案子,如今真正接触才发现,苏小姐当真是女中豪杰! 即便是与男子相比,也不遑多让。 苏沅去了二堂院书房之中换回了自己的衣裳,这才坐上了马车,奔波一日,苏沅确实也有些累了,她刚坐上马车,便开始闭目养神。 待到了苏府将要下车之时,琳琅才将她唤醒,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苏沅竟坐着睡了过去,琳琅有些心疼道:“小姐,你还来着月事儿呢,一点都不知道疼惜自己。” 苏沅打了个哈欠,方才整理了下姿容,端庄的下了马车,进了苏府就被蔡婉儿唤到瑞鸣轩用晚膳。 因着今日苏诚一早传了信回来,晚上在县衙办公稍晚,便就不回来与母女二人用膳,蔡婉儿吩咐做的一大桌子菜都是苏沅爱吃的。 今日席间没有父亲,苏沅撒开了吃,倒也没多计较吃相,吃的十分畅快,蔡婉儿瞧着也开心,她一贯知晓女儿的真实性子,虽面上端庄骨子里却也藏着叛逆。 平日里不显,唯独母女二人的时候方才显露本性,因此她也没多责备,只瞧着她吃的畅快,自个儿也开心。 苏沅吃的虽不快,但不到半个时辰便吃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她倒是奇怪席间母亲为何一直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待她吃罢了,下人们将盘碟撤了下去,她漱了口茶水方道:“母亲为何一直这么看我?” 蔡婉儿招了招手,莺歌便也笑眯眯的走了过来,苏沅看着二人倒是更奇怪了。 莺歌年纪小,藏不住话,俏生生道:“小姐,溧阳来信了!” 苏沅心头突地一跳,“什么?” 莺歌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小姐,裴公子来信了!” 莺歌将信放在苏沅的面前,苏沅瞧着信上的字迹只觉一颗心将要跳出来般,之后再没细听到母亲和莺歌说了什么,只记得被母亲和莺歌催着回多福轩。 自个魂丢了般的从瑞鸣轩走了出来,直到坐上卧榻的那刻心口方才平稳了些许,她目光落在已被自己手心汗浸湿的信封上,瞧着上头裴行简狂狷潇洒的落款,不自觉的咧开了唇角。 琳琅瞧着苏沅这模样,啧啧道:“我还以为小姐平日里清冷平淡的模样,这世上什么都不在乎呢?谁曾想呀,收到那裴公子的信,您就跟失了魂一般,真是痴儿。” 苏沅瞥了一眼调笑自己的琳琅,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小心翼翼的将信封拆开,信封中除却裴行简的信之后,还附了一个寿字烫金的请帖。 苏沅先瞧了请帖,是裴家老夫人八十大寿的宴会请帖,之前外祖母曾来信说过此事,但是舅舅离开溧阳前告知,若是裴家发了请帖才让她去,若是不发,则让她安心待着,即便知晓,也不做那上杆子的事情。 如今虽裴家老太爷看重舅舅在京中的名头,但是蔡家毕竟是朝廷新贵,根基不稳,与裴家树大根深相比却是略逊一筹,因此苏沅与裴行简的亲事,算是她们苏家攀附了裴家,但即便如此,舅舅教导她处事要不卑不亢,自个不能看轻了自个。 苏沅倒是从不看轻自个,她喜欢的是裴行简的人,想要的自始至终也是他的心。 信上的字她翻来覆去看了多遍,不断地描摹想象裴行简在书房字字斟酌的场面,不禁倚在榻上笑出了声。 琳琅在一旁偷偷瞧着,“哎呀,小姐,什么事儿这么开心?是不是裴公子对你表达了强烈的思念?说想你想的不能自已?” 信的前半段倒是寻常,裴行简问了她诸事安,又提了卯月初七裴老夫人的寿辰,洋洋洒洒两页纸,最后话锋一转,“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第二十七章 苏兄硬朗 苏沅甚至能想象出他踌躇之下方才写下这句诗词的样子,他一贯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甚少这般疏狂,偶尔放纵,怕又要几日辗转难眠了。 她很开心,十分开心。 苏沅与琳琅玩闹了一会儿,将书信好好放在妆匣中,这才开始洗漱准备睡觉,待一切收拾的差不多了,外头天色已黑的差不多了。 苏沅直接爬上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次日,苏沅鲜见的睡了个懒觉,过了辰时才起,早早吃了早膳便收拾一番准备去县衙,可是前脚刚出了苏府,便撞上了马九。 马九一路小跑回来,瞧见苏沅上前道:“小姐,老爷说了,今天您就不用去县衙了。” 苏沅奇怪道:“怎么了?”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今早我打马送老爷去县衙,老爷刚落了马车,特意吩咐我回来和您报备,今日您就不用去了。” 苏沅看了琳琅一眼,琳琅立马道:“咱们小姐日日去给老爷送饭,今日不过起的迟了些,该去还是要去的,老爷吃不惯县衙的饭菜,饿着老爷唯你是问!快去将马车牵过来!” 马九有些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这……” 琳琅斥道:“怎么?小姐的话你都不听了?若是耽误了老爷用膳的时间,你担待得起?” “好好好,小的立马去。” 苏沅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只不过这预感待到她去了县衙更浓烈了,县衙中龙五派人去查了杨陵中的铺子,苏诚正和县丞禀报近几日的公务。 苏沅急不得,便坐在二堂院的书房中等苏诚,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苏诚方才回了书房,直接坐下道:“马九没有告知你今日不用来了吗?” “父亲,我不明白,柳府的案子没破,为何您告诉我不必再来县衙了?” 苏诚喝了一口茶,方才道:“柳府的案子根据证词已锁定杨氏为案犯,如今证据,证词,人证齐全的很,不必再深究了。” “父亲,可是这个案子还有诸多疑点,比如与赵三郎勾结的到底是谁?为何赵三郎要污蔑谢氏?柳霖因何中毒?那座佛像……” 苏诚看向苏沅道:“昨夜熬审中赵三郎已吐露,与他勾结的就是杨氏,如今既有物证,又有人证,你在纠结什么?” “可是父亲……” “不必多言,如今的情况知县已给此案定性,杨氏嫉妒正妻,因此毒杀亲夫以诬告谢氏,不必再多审。” 苏沅沉默了下,看着表面上铁面无私的苏诚道:“之前葛婆婆的证词已明确表明,与赵三郎勾结的根本不是杨氏,因此即便赵三郎吐露很可能是为了自保,以备出狱后拿到诬告的酬金。” 苏诚叹了一声道:“沅儿,我知道你对讼狱一事一向吹毛求疵,但是很多时候,真相未必那么复杂。” “父亲,还请再给我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后,我必定结案。” 苏诚语气顿了下,方道:“明日知县便会将案情呈递知府,你若是想尽快破案,只有一日的时间。” “为何?” 苏诚语气和缓了些,“有些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知县不想再惹祸上身。” 苏沅沉思了下,方才道:“女儿明白了。” “王唯中已被龙五抓回县衙,这厮咬定了是杨氏贿赂他,如今此案还有谜底未解,父亲明白,但是你须得小心行事,不可再掀出祸端。” “是,父亲。” 从二堂院走出后,苏沅立即吩咐琳琅去找龙五,将此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他,而她在书房将所有的细节一一绘出,尔后不断地回溯,自己是否有漏掉哪些关键点。 带她全部想清楚之后,直接出了县衙,预备去柳府寻谢诏。 可是刚出县衙,就瞧见门口的衙吏们拦着葛婆婆不让进,苏沅走上前道:“怎么回事儿?” 守门的是个老吏,埋怨道:“这婆子胡搅蛮缠!” 葛婆婆不依道:“谁胡搅蛮缠?我找县太爷,我有事儿禀报嘞。” 苏沅道:“知县诸事繁忙,您也可以跟我说。” 葛婆婆一抬头,这才瞧见眼前的苏沅就是那日去村子里的官爷,说话好听,长得也俊,乐滋滋道:“跟你说也行,你管这个事儿!”,随之压低声音道:“我找到那天那个偷人的媳妇了!” 苏沅神色不动道:“何处?” 葛婆婆将双手揣进袖口道:“哎呀,官爷你是不知道,昨天我瞧着咱们官差怪着急的,我趁着地里没事儿,我就坐在城墙根那瞧,我还就不信了,怎么那个人就插翅膀飞了不是……” 苏沅听着葛婆婆闲话越说越多,笑道:“您捡重要的说。” “哦哦,我就在那盯了一下午,还真被我盯到了,我眼瞧着有一个人身形特别像那小娘子,我就一路跟着她啊,这才发现原来她住的还不错嘞。” “那您看到她住哪里了吗?” 葛婆婆越说越激动,直接扯上苏沅的手便往前走,“看到了,我跟着她瞧着她进了那宅子,我现在就带您去。” 苏沅一路随着葛婆婆,这才发现七拐八拐的竟然拐到了柳府的门前,葛婆婆瞧见那门头,又左右看了一眼,方才落定道:“就这儿了!我眼瞅着她进去嘞。” “那人身高多少?相貌如何?” “相貌比我老婆子俊点,身高嘛,没官爷您高,比我老婆子高些……” 苏沅估量,“相貌一般,不足六尺。” 二人正说着,柳府大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走出来的正是谢诏与温子衿,他们俩的动静如常,不过却将葛婆婆吓得哎呦一声,立马躲在苏沅的身后。 温子衿率先瞧见了苏沅,哈了口热气,搓了搓手道:“这是怎么了?” 苏沅轻轻拍了拍葛婆婆安抚她,“没事儿,四处转转。” 谢诏道:“苏公子转到柳府,不是找我们二人?” 苏沅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界,拉着葛婆婆往城门方向去,“边走边说。” 谢诏今日穿的衣服厚实了些,苏沅瞧见调笑道:“今日谢公子可是怕冷了呵。” 谢诏应道:“不比苏兄硬朗。” 第二十八章 探香山寺(一) 苏沅扬眉,看向温子衿道:“若是温兄无事,能否帮忙将葛婆婆先送回村子里?” 葛婆婆一听,这下有些慌乱了,“官爷,咱们说的那个事……” 苏沅轻轻拍了拍葛婆婆的手道:“我已知晓,会禀报龙捕头,您先安稳回去,不必怕,温公子心肠很好,不是柳府的人。” 葛婆婆仍有些不放心,“官爷,您看您这个,能不能您送我……” 苏沅有些为难道:“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今日实在是抽不出空了,有县衙作保,您不必担心。” 葛婆婆稍稍安心,又瞧了瞧温子衿,心中暗暗计较,这小哥确实是个面相好的,天庭饱满,地阔方圆,只不过就有一小点点不足,耳小鼻低,短命,不像她们家张老四,肥头大耳,是个走晚年福的像。 葛婆婆想到自己儿子就开心的不行,笑盈盈道:“也好,多谢官爷劳心了,有事儿再唤我老婆子嘞。” “好。” 温子衿得了差事,也不推脱,笑嘻嘻的应下。 临行前,苏沅又嘱咐了温子衿几件事,二人方才往城外走去。 如此,冷凄凄的大街上便只余谢诏与苏沅二人。 谢诏侧过身子,瞧着苏沅道:“苏小姐,您支走了子衿,有何贵干?” “我有两件事情不解。” “愿闻其详。” “我之前无意之间曾听过柳霖神智不清之时唤过‘血’,是下雪的‘雪’,还是鲜血的‘血’,或是旁的,我一直不明。” 谢诏思索片刻,方道:“我姐姐是柳霖的续弦,听闻柳霖之前还有一任妻子,只不过病故了,但是她的名字好像叫做王弗,倒是没听过什么与雪相关的人?” 苏沅点了点头,又问:“我还有一问就是柳府佛堂的佛像,旧的已送往香山寺,可是我想弄明白,为何这佛像会无故破裂,渗出鲜血。” 谢诏脚步一停,转身看苏沅,“你的意思是?” 苏沅柳眉一挑,“去偷。” 谢诏唇角微弯,“是佛堂那个,还是香山寺那个?” “谢公子,你说?” 谢诏戏谑,“鲁莽。” 苏沅轻叹一口气,“时间紧,任务重,来不及了。” “那葛婆婆的目的是?” “温子衿与葛婆婆这一路自然会将事情摸个清楚,待他回来细细问问也不迟。” 谢诏暗自摇摇头,“怪不得。” 苏沅道:“如何?” 谢诏并未点名,只是摇摇头道:“无碍。” “那香山寺?” “我去。” “我也去。” 苏沅二人说走就走,她趁着天色尚早,直接在集市上租了两个马儿,二人骑上马便往香山寺赶去,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到了香山脚下。 谢诏下马拴绳,“我记得你之前去过香山寺,若是再露面,恐被认出,不若你在山下等我,我去去便回。” 苏沅摆摆手道:“不行,我知道一条后山小路,咱们从那走。” 谢诏见苏沅偷偷摸摸的样子不像是第一次,笑道:“苏家小姐,温婉娴淑,着实不大像。” 苏沅没好气的瞥了谢诏一眼,“文弱书生,打马偷鸡,你倒是名副其实。” 谢诏听此,忍不住想朗声大笑,转念想到二人如今做的事,稍稍忍了忍。 关键时刻,不能鲁莽。 苏沅提醒道:“若是被人发现前功尽弃,我就将你踢下悬崖!” 谢诏斜眼看了看脚边深可见底的山侧深坑,心有余悸道:“不敢。” 小路窄且险,不过苏沅却如履平地一般,走的十分平稳。 谢诏倒是有些勉力,“为何不白日让龙捕头直接来取佛像?如此倒也不必偷偷摸摸了。” “龙大哥如今去查了商铺,怕是晚上才会有结果,今日我们必定要将此案的幕后之人揪出来,否则明日杨氏是案犯的折子便要呈到开封府了。” 谢诏诧异道:“难道不是杨氏?” 苏沅扶着树枝,跳到地势平坦处,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远处的山林道:“应该不单单只有杨氏。” 谢诏眉尖微蹙,跟上苏沅,“你已有了眉目?” “一点点,还需验证。” 冬日里的山路并不好走,二人费劲的从小路一路走到香山寺墙外,谢诏瞧着高高的寺墙,笑道:“跳进去?” 苏沅道:“绕过后山这面墙,那处应该是有个狗洞可以钻进去。” 谢诏往前走了几步,绕着十丈高的寺墙走了一圈,果真发现个被杂草掩映的狗洞,刚好够一人通过。 他颇为诧异,看向苏沅道:“你钻过?” 苏沅听此,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谢诏低笑一声,“这等离经叛道之事着实不符合苏小姐的身份,是谢某唐突了。” 苏沅面色平静道:“按照香山寺的布局,前门人来人往,左右高墙林立,与禅房相距甚远,唯有后山,不易被人发觉,又容易潜入寺庙后的禅房,所以我猜测应该是有狗洞。” 谢诏接着道:“那赵三郎若是个武功高强之人有可能翻过去,可明眼看着就是个文弱书生,确实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苏沅目光落在狗洞上,“进去吧。” 谢诏面露疑惑,“苏小姐……” “我在外等着你。” 谢诏愣了一下,“那苏小姐既然不进去,为何要跟着来呢?” “我不放心,”,苏沅语气一顿,又继续道:“另外,我已去过香山寺,她们若是看见我,定会认出我。” 谢诏点了点头,“只不过现下天还未黑,此刻若是进去,颇有些明目张胆,不若……” 苏沅一脸胸有成竹,“无碍,你且先进去,见机行事。” 谢诏一动不动,只是盯着苏沅看,“苏小姐,我为何要冒这个风险呢?” 苏沅似有些疑惑的眉眼一侧,旋即想到此件事情确实与谢诏无关,因着他的姐姐如今铁定洗脱了嫌疑。 如今有嫌疑的是杨氏,甚至可以说是伤害谢蕴之人,除了杨氏,谢蕴在柳府的日子会过的更好。 可是…… 苏沅道:“此案的真凶有疑,若是你认为除了杨氏,谢蕴就可以高枕无忧,今日之事就当我没说过,你现下就可以走。” 第二十九章 探香山寺(二)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有平淡。 谢诏没有说话,忽而笑意疏朗,温声道:“我明白。” 话音刚落,他便撩了下摆,直接蹲下从狗洞爬了进去,并不自然得体。 但此刻没有人会在意这些,若不是身份拘着,苏沅甚至想夜黑风高自己过来爬进去。 苏沅暗自舒了口气,旋即大步的往前走去, 谢诏帮了她大忙,她得保证他的安危,毕竟今后将要进京赶考之人,可不能在杨陵栽了。 苏沅绕过寺墙,选好位置,将外衣褪去,露出原本准备好的夜行衣,尔后蒙上黑纱,拿出火折子,直接跃上寺墙,此处隐蔽,并无人,自然寺墙下的破败残庙也无人。 苏沅见机跳了下去,直接将怀中的数个火折子吹起,一个个的扔进着残庙之中,火折子舔着破柴就慢慢升腾起了烟雾,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残庙当中火苗就窜到了一人多高。 这会儿,苏沅高声道:“走水了!走水了!” 话音落,她立即趁着烟雾的掩护窜上了寺墙,又跳了下去,果然不出三息的功夫,寺庙之中立即乱了起来。 苏沅趁此功夫将外衣穿好,快速绕到相反方向的寺庙处,等着谢诏出来,果然没过一刻钟的时间,似有什么被人从寺庙内抛出,落地发出“当”的一声,苏沅立即上前将那东西捡起,摸着像是佛像。 苏沅快速看向狗洞处,果然瞧见谢诏慢慢往外钻,头上身上尽是灰扑扑的,苏沅向谢诏伸手,谢诏瞧此,愣了愣,不过立马反应过来,将手搭上,尔后被猛地一拽,便拽出香山寺。 谢诏袖子蹭了蹭脸,“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苏沅倒不急,笑道:“初见你时,你的暗器用的不是挺厉害的嘛,这不过是偷了个佛像,你便如此经不起折腾了?” 谢诏腼腆笑了笑,“不过是小时候学的把戏,入不了苏小姐的眼,我虽经得起折腾,不过武学的造诣定然是不如苏小姐的。” 苏沅也不多问,直接原地坐下,掀开黑布,入目的是鎏金铜燃灯古佛像,只不过中间有一个极为明显的裂缝,苏沅摸了摸那裂缝,指尖上立马沾了红色的液体。 谢诏缓了片刻,起身道:“走吧,若是被寺庙发现佛像丢失,又要闹起来了。” 苏沅道:“天色稍黑,我们再放回去。” 谢诏不解,“为何?” 苏沅抬眸,狡黠道:“未免打草惊蛇。” 谢诏愣了瞬,轻咳道:“看出什么了吗?” 苏沅不说话,只是将佛像放到谢诏面前,“看出什么了吗?” 谢诏凑上前,鼻尖动了动,“血液的颜色,有些怪,味道也有些怪异……”谢诏抬手敲了敲佛像,殷红的液体又流出来了些。 谢诏了然,笑道:“果然是有些东西。” 苏沅接着又晃了晃,只听到哗啦的水声,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透着了然于胸的神色。 现下已是傍晚,日头慢慢落了下去,夕阳的余光洒在山上,苏沅二人如同身上沐了金光,苏沅将佛像放在脚下,直接席地而坐,“其实你先回去也是可以的。” “若是我回去了,苏小姐出了差错,谢某可就说不清了。” 苏沅低声笑了句,“谢诏,你与别人相处一贯是如此趋利避害吗?” 谢诏一怔,过了会儿,方才低声道:“与苏小姐在一处,倒是很少。” 苏沅挑了挑眉,“为何?” “苏小姐天资聪颖,谢某相形见绌。” 苏沅不置可否。 天色很快暗了下去,远处山峦剪影浮现,林中偶有鸟兽嘶鸣,苏沅知道时辰差不多了,她看向谢诏道:“这个佛像在什么地方?” “普济阁中的第五层右边第三格。” “好,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便回。” “好,苏小姐多小心。” 苏沅利落的将外衣褪下,谢诏神色一动,转身负手,听的身后的动静差不多了,他方才慢慢转了过来,却只瞧见一个黑影从寺墙之上闪过。 尔后,他轻笑一声,又望向远处黑沉沉一片的山峦,弯月浮起,细碎的星点缀穹顶,他忽地感觉到了稳定与踏实。 从未有过的一般,就像多年前一样。 苏沅这当已趁着夜黑风高直接潜入普济阁中,之前残破小庙的火势让众人筋疲力尽,如今仍集中在寺庙的西侧,而普济阁则坐落在东侧,此刻这处的人并不多。 普济阁的烛火还亮着,只是阁中没了人,因此她简单扫了一眼,便潜在暗处从正门溜了进去。 绕过前门的地藏菩萨,寻到佛像阁的位置,将燃灯古佛像又端正的放了回去,用红布重新盖好,尔后苏沅一转身,又猛地瞧见了地藏菩萨,将她骇了一跳。 白日里瞧着这些巨大的佛像倒尚可,可是夜晚来佛寺,竟莫名有几分诡异。 大大的佛龛中的佛像神态各异,当如活过来一般俯瞰世人。 苏沅没来由的有几分惊惧,不过虽是如此,她心中默念“信则有,不信则无”走到左侧一面墙的牌位旁,这些都是杨陵县中为了超度亲属子女而设的灵位。 她细细的一行一行瞧着,待瞧到第三行时,突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她从怀中掏出仅剩的火折子,照亮眼前的牌位。 瞧的她脑子嗡的一声,似有什么一瞬间炸开。 苏沅顺着原来的地方往回走的时候脑中思绪混乱,未顾四周,因此连来人的脚步声都未注意。 那人先一步瞧见了她,“啊——”字出了半句,后半句便被苏沅眼疾手快的封进了口。 左手利刃冰冷,小比丘尼骇得浑身发抖,再也不敢出一字。 苏沅手腕一动,趁着刀把直接将比丘尼击晕,尔后慢慢的将她放在地上。 待瞧见她的正脸,苏沅这才发现这比丘尼竟然是真空,她在心中默默的抱了歉,刚想跃上寺墙,竟在半空之中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 苏沅又快速嗅了两下,发现气味的源头是在真空身上。 仔细品来,陈年的佛香中夹杂了些淡淡的紫檀香。 苏沅目光一凛,落在真空那光洁的小脸上—— 第三十章 寺庙大火 苏沅落到实地的时候,谢诏正在发呆,待听到动静,他方才转过身来,看见苏沅似是松了口气,“可还顺利?” 苏沅点了点头,“走吧,该去县衙了。” “如今有结果了?” “有了。” 二人齐齐下山,一路上苏沅未说话,谢诏瞧出她情绪略微低沉,倒也不问,只道;“忙了一天了,要不要去吃碗烩菜?” 苏沅看了看天,又摸了下肚子,“来不及了。” 二人下了香山寺直接打马回城,城门还没关,苏沅一路疾驰,趁着苏诚临出县衙的功夫刚好停在县衙门口。 苏诚刚欲上轿,便瞧见自家女儿与一男子并驾齐驱,他的脸色不大好的直接从轿撵中走了下来,又走进了县衙。 苏沅直接翻身下马,追了上去,二人便这般一前一后的去了二堂院的书房。 此刻,谢诏则牵上苏沅的马直接去了集市,马是租的,须得还。 苏诚刚坐下,苏沅便急着道:“父亲,此案有误。” 苏诚垂眸饮茶,“先别说柳府这案子,那男子是谁?” “谢诏。” 苏诚“哗”的将茶碗放下,语气微怒道:“苏沅!你可还清楚你的身份!” 苏沅一听,立马跪下道:“女儿知晓,只是此案紧迫,龙大哥今日脱不开身,女儿这才……” 苏诚蹙了蹙眉,见苏沅一脸着急,道:“此案之后,县衙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了。” 苏沅一愣,“女儿明白。” “香山寺大火,此事儿已报到县衙,龙五回来之后已往香山寺赶去,知县大人也去了,我正准备过去。” 苏诚整了整衣袖,见苏沅不说话,抬眼道:“你急匆匆而来,想必案子有了眉目,但是现下不是时候,等等再说。” “父亲,香山寺的火,是我放的!” 苏诚手下一顿,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你胆子真大啊!” 苏沅大气不敢出,不过在她做这件事情之前便想到了可能会遭受父亲的怒气,但是她并不后悔! “我苏家真是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儿!” “女儿放火之前已分析明白,那处是个孤庙,不会波及旁侧,若是抢救及时,烧起来不过是一刻钟左右罢了。” 苏诚气急反笑,“滚回家去!” “父亲!” 苏诚抬脚便往外走,丝毫不理会苏沅,苏沅瞧着苏诚的背影,眸中晦暗不明,片刻之后,她直接去了科房。 科房的书吏此刻正在打盹,烛火上下浮动,只照亮方寸之地。 苏沅上前,抬手轻轻扣了扣案几,烛火紧着跳动了几下,书吏方才惊起,迷糊道:“几更了?” “二更。” 书吏听见声音,这才瞧见苏沅,打了个哈欠道:“苏公子,你来这儿干什么?” “苏县尉现下去香山寺查问火情,之前柳家的案子他仍有疑虑,让我翻翻档案。” “柳家?不是定案了吗?” “是定案了。” “苏县尉有什么疑虑?” “嗯。” 书吏轻咳一声,起身拿着烛火走到高耸的梯子上,边翻找边道:“这柳家的案子简单的很,都是那小娘子啊嫉妒大娘子,妇人家的那些心思,搞得人心惶惶,县衙不得安生,百姓也不得安生,哦,对了,苏公子想看什么?” “柳家之前相关的信息,越细越好。” 书吏哦了一声,继续道:“咱们县尉啊也太求真了,你说说这么小的案子还劳他如此费心,真是一心为百姓的好官,杨陵县啊有咱们县尉还真是福气……” 书吏一箩筐的话落了下来,苏沅无动于衷,“书吏您在县衙也十几年了,之前可曾听说过柳府什么事儿?” “柳府啊,我想想,他们家倒是不怎么扎眼,平日里在县里做些药材生意,柳家少爷虽身子不大好,但是生意做的可是十分厉害的,对娘子也不错,柳家老夫人一心礼佛,年轻时是个厉害的人,现下倒是不怎么露面了!不过说来也是,那柳家少爷虽身体不好,艳福却不少,大小娘子都是一顶一的美人儿,害,可惜哦可惜……” “可惜什么?” “他家之前那个大娘子死的蹊跷的很,我听说啊,是他们家这个祖宅风水不好,虽生意做的大,但是柳家少爷克妻,是个身弱的人,经不住煞气,便将这煞气啊转移到他的妻妾身上了,之前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我还当是个传闻,如今一瞧,还真是。” “他家之前的大娘子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失足落水,诺,这个好像是当时的案卷,公子你且看看。” 苏沅接过卷宗,细细看了一番,尸格中写道:‘面色微赤,口鼻中有少量泥沫,腹肚微胀,手腕微有痕损,四肢有磕擦。’ “此案当时是谁断的?” “上一任知县大人,怎么?苏公子看出什么来了?” 苏沅摇摇头,“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柳家身家清白的很,安分守己的,从未犯过事儿,你说说,怎么娶得一个个媳妇怎么都不安生,还得是我说,肯定是他们家祖宅风水不好,这煞气呀……哎,苏公子,走了?” “走了。” 书吏埋怨道:“嘿,说走就走。” 话毕,又伏到了案上,不一会儿便又昏昏欲睡了。 苏沅出了科房之后便准备回苏府,可是刚出府衙,便瞧见温子衿与谢诏二人等在外面。 温子衿瞧见苏沅,上前道:“苏兄,这是你要的东西。” 苏沅接过,展开一看,面露疑惑。 “这人我们从未在柳府里头见过,苏兄,你说葛婆子是不是搞错了?” 苏沅思忖一下,没有说话。 谢诏道:“香山寺的事情闹大了。” 苏沅点点头,“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担忧。” “你呢?” “县尉大人不会拿我怎么样。” “此案还有疑点未解?” 苏沅心不在焉道:“有一点。” 谢诏宽慰道:“这个倒也简单,若当真是葛婆子瞧见了那人,那必定是认得那人的身形,到时让她前来指认即可。” “你们不必担心我,柳府虽知你们在查此事,但是无论如何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你们先回去歇息。” 温子衿此刻打了个哈欠道:“那就劳烦苏兄了。” 谢诏深深看了苏沅一眼,方才转身离开。 苏沅瞧了眼两人的背影,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三十一章 陈年尸骨 元月二十一,今日离杨氏报案方才三日,可苏沅却觉得过了许久,这几日她与龙五、谢诏几人连日奔波,虽为的是这么一桩小小的投毒案,可她倒是也从未碰到过这般棘手的案子。 苏沅又起了一个大早,只不过今日并未乘坐马车,而是带了长长的帏帽,琳琅陪着她,二人去了城东刘家果铺。 果铺刚刚才开门,刘二狗正收拾着摊位,一抬眼便瞧见个一对主仆,虽瞧不见那主子的相貌,但是那婢子长得就十分周正,比一般姑娘家要漂亮许多,更别说那主子了。 刘二狗殷勤道:“贵人想吃什么?我给您挑好的装。” 琳琅上前,扫了一眼这摊贩上的水果,“这青枣洗干净没有呀,甜不甜呀?若是不甜,我们家小姐可不吃。” “甜,甜的很啊,姑娘尝尝?” 琳琅拿了一颗,嫌弃的用白娟擦了又擦,方才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不怎么甜嘛,倒是有些酸,不过算了,称一斤吧。我家小姐最近胃口不太好,你们这儿还有其他什么好吃的?” “这柑橘,刚下来的,酸甜可口,最是开胃,我给您称一些?” “我们听说附近来你这果铺买水果的多才来的,自然是信得过你,都称一些吧。” 刘二狗一听,开心不已道:“那姑娘可是来对了,像咱们县那个柳公子啊,赵老爷啊,还有附近的街坊邻居啊都经常来光顾我们店呢,为的不就是咱们果铺的新鲜和实惠嘛,所以小姐和姑娘真是来对了呢!” 苏沅听此,开口道:“说起柳府,最近他们那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听说了,说来也是,柳公子对他的妻子一向是很好的,上个月还时常来给他妻子买水果呢,说是柳夫人啊胃口不好,就想吃些酸枣酸杏啊的,没想到啊,突然就出了个这个事儿,真是家门不幸。我还听说啊,是他们家风水有问题,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儿。” “之前?” “对啊,柳公子之前那个老婆,也是说着说着人就没了,不过是进了府才一两年,这个也是,你说说,不是风水不好是什么?传言呐,那柳公子克妻的很,不过我是不信,柳公子瞧着面相还是很和善的。” 说话间,刘二狗已将水果称好递给琳琅,“您拿好了,六十七文钱。” 琳琅接过,好奇道:“那柳公子待他之前的妻子如何?” “听闻是不错,柳公子也是时常亲自给那位买水果,时不时的二人还一同来,亲昵的很。” “那柳公子倒是个好男人。” 刘二狗嘿嘿一笑,“再好的男人都顶不住这家里祖宅风水不好,要不然啊,娶多少都家宅不宁,白白浪费了这个福气。” 苏沅不欲多问,转身往县衙走去。 现下这个时辰,龙五他们也应该起床了。 琳琅跟在后面,用白娟擦了一个青枣递给苏沅,“小姐,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呀?柳公子那么好的男人,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他命苦?如何命苦?” “他之前的妻子无故死去了,如今这个又落了大狱,你说他不苦嘛?” 苏沅没接青枣,“琳琅你何时如此操心旁人了?你不觉得你自己伺候人的苦?倒是替被人伺候的叫起苦来了?他虽丧妻,可耽误他再娶了吗?一妻一妾,齐人之福,闹得家宅不宁,不过是他自己治理不暇罢了,哪里来的苦?” 琳琅还想辩驳,不过转念一想,苏沅说得对,她倒是昏了头了,“小姐说得在理!” 城东到县衙的路并不远,苏沅二人不过两刻钟的时辰便走到了,一路上又顺便买了些小笼包子,油条,摊饼子,倒是趁早给龙五他们带了些早膳。 苏沅前往二堂院的时候,龙五刚巧从快班那处走过来,瞧见苏沅,一脸的疲惫道:“沅小姐,您来的可真早。” “昨天香山寺大火如何了?” “您还别说,我正准备去寻县尉商量这事儿呢,呦呵,琳琅,你这拎的一大堆什么呀?来来来,给我给我,别累着您。” “是小姐给龙捕头买的早膳啊,您好好吃吧就。” 龙五接过,啧啧道:“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惯会咬牙切齿。”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昨夜苏诚一夜未归,直接在县衙睡了一夜,这才刚起,就瞧见苏沅与龙五二人。 龙五将早膳搁在食桌上道:“县尉大人,沅小姐买的早膳,您先吃些再忙活。” 苏诚擦了把脸,“昨天挖出的尸骨如何了?” “如今已安放在义庄了,仵作候着了,准备一起早便去细查。” “昨夜快班的衙役们辛苦了,今日先让他们好好休息,倒也不急。” “纵火的人找到了吗?” “暂时还没查出什么线索,只是听闻昨夜好像有个比丘尼被打晕在地,应该是那纵火的人所为。” “此事不急。” “先查查那陈年尸骨。” “是。” 龙五应下,目光瞥向苏沅,似有疑问。 苏诚坐到食桌旁,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先去吧。” “好,只不过那柳府的案子……” “不急。” “是。” 龙五退下后,苏沅方才开口,“父亲,那尸骨是怎么回事儿?” “昨日大火,发现了藏在那破落庙中的一具陈年尸骨,尸骨被藏在地窖下,若不是这次的大火,确实也无人发现。” 说话间,苏诚看了眼苏沅,“这场大火确实并未引起太大的损失,但是无论如何,你太鲁莽了!” 苏沅垂眸,“父亲,女儿知错。” 苏诚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整日行走在这县衙,旁人都不知你苏公子是谁?不过是明知而不言罢了。你身为苏家的大小姐,不常露面人前,但是县衙中谁人不认识你?不言不过是因着你是我的女儿!此番若是传出去了,你女儿家的名声要还是不要?!” 苏沅不语,她并非没想到这一层,不过是有些娇矜了,还是被父亲护的太久了。 “罢了,此事我会替你压下,不可有下次!” “那柳府的案子……” “香山寺失火一事让知县大人更是忧心,我已劝他柳府一案存疑,他今日不急着将结案的折子递上去,再多缓几日,你细细查着。” “女儿已差不多有了眉目,只是还有一些细节想不通。” 第三十二章 双钉案 苏城喝了两口粥道:“此事儿不急,案子跟的太紧反倒是容易陷入误区,今日天气不错,不如陪你母亲去外头茶肆庙会上多转一转。” “好,女儿遵命。” 苏沅刚出二堂院,龙五循着信就找了过来,“沅小姐,柳府那案子如何?” “父亲说不急,他已劝说知县大人将此案压下,可以缓缓。” “倒也是,这才过了几天,知县大人着急结案也太说不过去了!” 苏沅敏锐道:“查账那事儿如何了?” “那事儿啊,”龙五拍了拍腰间的长刀,声音压低道:“雷声大雨点小。” 苏沅轻笑,“那王大夫呢?” “关了几天,警告一番,补交之前的税款外,又另罚了千两,差不多是善药堂三年的盈余。” “算是以儆效尤了。” 龙五叹了口气道:“这事儿吃力不讨好,大家都不愿意做。” “龙大哥呢?” 龙五笑,“我看知县的意思。” 苏沅笑而不语。 龙五憨厚一乐,“沅小姐,你去忙吧,香山寺的事儿有了消息,我通知你。” “多谢龙大哥。” 苏沅出了县衙,瞧着今日这拨云见日的好天气,松了口气。 琳琅也舒了一口气,“小姐,咱们回府吗?这几日咱们天天外出,一回去夫人就问话,我都不知道用什么借口了?” “你这个脑袋瓜如此聪明,还能想不出来?” “借口哪是那么容易想的呀?夫人每日都希望你在府里绣花练琴,写字画画,盯得多紧啊,如今咱们天天往外跑,夫人自然想要知道小姐做了什么?” “今日去听曲子。” 琳琅一听来了兴致,眼睛发亮道:“什么曲子?” “听说梨春园今日有个新曲子叫《双钉案》。” “去啊去啊,”琳琅拍手叫好,可转念一想,“那夫人那……” “你遣人将梨园春请到苏府来不就行了?” “小姐你说在咱们园子里看?” 苏沅点点头,“母亲也好久没看戏了,刚好叔祖父也喜欢,苏府也该热闹热闹了。” “那敢情好,咱们回了府我就去请。” 二人一路又走回了苏府,临到苏府前,琳琅大老远便瞧见了门口的莺歌,莺歌正巧也看到了二人的身影,摆手欢喜道:“小姐,夫人寻你呢。” “什么事?” 莺歌活泼,俏生生道:“这我倒不知晓了,只不过我听说今日钱小姐、林小姐一众又送了请柬来,要请你过门一续呢。” 琳琅哎了一声,“小姐推了三次,这帮人倒还真是不死心,小姐哪有那功夫。” 苏沅温柔道:“今日刚好有空,也不用过去了,请这几位小姐来府看戏吧。” 莺歌讶异:“小姐要看戏?” 琳琅道:“可不是,说请了梨园春的戏班子来唱《双钉案》呢。” 莺歌喜不自胜,“那敢情好,我去和夫人说。” 苏沅鲜少张罗这等子事儿,她先去看了母亲蔡婉儿,又顺了她的心意请了几位杨陵县中的豪绅官宦小姐们,又谴人去告知了叔祖父和倪夫人,苏府上上下下立刻热闹起来。 蔡婉儿瞧着女儿如此乖巧懂事,前几日的胡闹她便任由她去了,笑吟吟的替她张罗着。 这一张罗,待各家小姐们到府的时候已是酉时,天色渐暗,苏府上下掌灯,一时之间灯火通明。 苏沅鲜少显露于人前,因此她在门口接待时,下车的林小姐和钱小姐都没认出来她,只试探着问候,请了那么多次,这才惊觉见着真人了。 杨陵县中有三绅一学,这三绅指的是钱府、孙府、庞府,皆是商绅,一学则是林举人,杨陵县中的学绅,这几位是如今县中的豪绅代表。 而今日来的钱小姐和林小姐则是钱府和林举人家中的,苏沅甚少了解这些,只知道杨陵县中除了她们苏府,自然还有不少乡绅和官宦,只不过因为苏府朝中关系繁杂,她们大都对她诸多巴结。 苏沅将二人迎进去之后,林小姐和钱小姐便说要去给蔡婉儿请安,请安罢了,几位女眷便入了座,苏沅没瞧见苏敦和倪夫人,问道:“母亲,叔祖父不来看吗?” 蔡婉儿道:“你叔祖父不大喜欢这出戏,倪氏则身子不大爽利。” “也好。” 戏还未开场,钱小姐便有些坐不住的找苏沅聊天,“苏姐姐,外头都说你长得好看,性格又好,今天瞧见发现他们说的真是不错,只不过之前我和妙莘姐姐请你诸多次,您为何不应呢?” 钱淑兰年方十四,体态丰腴,性格直爽,这话一出口,林妙莘道:“苏姐姐定然是忙着婚嫁之事,你个小不点还没许亲,自然是不懂这些,你看今日苏姐姐不就请我们过府看戏了吗?” 钱淑兰一听,立马乐了,“也是,不过我之前听说那溧阳城可比我们杨陵热闹多了,苏姐姐那个夫君可是超级大的官吧,好不好看?” 钱淑兰问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心恍若要溢出来般盯着苏沅,苏沅漫不经心道:“尚可。” “苏姐姐,可不能尚可,这找夫君啊定然是要找自己喜欢的,长得也要好看的,这样生出的娃娃才好看……” 林妙莘听此,立马“咳”了两声。 这当钱淑兰话头倒是止住了,疑惑的看向林妙莘,“林姐姐,你嗓子不舒服吗?我爹就是老咯痰,王大夫医术不错的,要不我让爹爹请了王大夫改天派你家给你看看吧。” 林妙莘端茶盏得手一顿,唇角下意识一抽。 苏沅瞧着钱淑兰觉得可乐,忽地想起钱氏一族是地主出身,世代经商,不过虽精心培养族中的子弟,但是似乎官场与钱氏一族无缘一般,族中子弟不是从医就是从商,没有一个读书能行的,因此这家族底蕴,着实是差了一些。 苏沅细细瞧了瞧钱淑兰,发现她虽胖嘟嘟的,但是皮肤十分白皙,可谓是雪白,即便是在夜里,都颇有些明珠的味道,“淑兰妹妹长得好看,生出的娃娃定然也十分可爱。” 话音刚落,蔡婉儿侧目看了苏沅一眼,示意她此话不该说。 确实不该说,没定亲的姑娘家聚到一起,大庭广众之下谈起了生娃娃,定然是十分逾矩的。 不过这话倒是成功让钱淑兰害羞了,她小胖脸顿时红了,扭捏道:“人家还没定亲呢,苏姐姐说笑。” 林妙莘微微扶额。 第三十三章 香山秘辛 众人消停片刻,苏沅目光集中在戏台之上,丑角张义一上场便惹得众人忍俊不禁,第一折是《钓金龟》,众人看的有趣,几次都被张义夸张的肢体动作逗的哈哈大笑。 林妙莘看了会儿,虽入神,倒也观察着苏沅的反应,见她虽偶尔专注,偶尔心不在焉,道:“苏姐姐有心事?” 苏沅喝了口茶,“没有。” “我之前听闻县尉大人最近在忙柳府的案子,不知姐姐是否因此事担忧?” 苏沅细细瞧了林妙莘一眼,“此事是父亲的事,我即便是担忧,也插不上什么话。” 苏沅刚刚倒是没注意,现下竟发现林妙莘如此的玲珑心思,她不由的仔细看了看她,她今日梳了日常的桃心髻,穿了藕粉色和湖蓝色搭配的袄裙,虽五官寻常,却有一股清丽脱俗的气质,就像是荷塘中的绿荷粉莲,让人心生愉悦。 她又想了想,这才想起来林妙莘的父亲是昔日宣明三年的林举人,这林举人也是个妙人,一科不中便不再科考,反倒是回乡开了私塾和学堂,将这林氏一族经营的有声有色。 事实上,落第举人有肄业科考、历事听选、游学科考、吏部谒选、乞恩就教、坐馆及讲学等出路,无论哪种都有可能进入仕途,可林举人偏偏选了不仕这条道路,果真是不一般。 “父亲确实忙于此事,只不过我不太了解其中细节,只知道如今似乎陷入了僵局。” “僵局?难道不是那谢氏吗?” 苏沅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也是,我猜也不是,谢氏性子执拗,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妇人,怎么可能会做这等事呢。” “林妹妹和她相熟?” “这倒不是,不过是母亲和她偶有来往,我听闻她之前还说若是生了孩子,要送到父亲的学堂里来呢,没想到现在闹了这么一场。” 苏沅刚要开口,戏台上猛地噌呛噌呛唱到:“母亲一言错出唇,倒教孩儿吃一惊!……怕滴是儿死娘还在,白发人反送了黑发儿的身……” 林妙莘道:“不过苏姐姐可听说了香山寺的事儿?” 苏沅心神一晃,“香山寺大火吗?” “不是这事儿,姐姐可知道香山寺因何都是比丘尼?” “男女授受不亲?” “我听母亲说,十年前香山寺曾没落过一阵,原本是个和尚的寺庙,后来闹出了肉身佛一事儿,官府就封了香山寺,将那些和尚啊都抓进去了,这香山寺就换成了比丘尼们,后来啊,我听说暗地里又出了一次事儿。” “什么事儿?” “苏姐姐可听过阴阳人?” 苏沅一愣,压低声音道:“不会是……那种吧。” 林妙莘的目光变得诡异莫测,“是。” “咳咳……我倒是在游记上看过,大抵是又像男人又像女人的人。” “据说此人在香山寺中大行其道,残害了不少姑子,不过此事没闹大,据说那人后来不知所踪了,兴许是跑了,也没人报官,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这,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苏姐姐就别问了,我也是不小心听来的。” 苏沅道:“此事非同小可,林妹妹你告诉了我,不怕我去衙门和父亲说吗?” 林妙莘俏丽一笑,“这事儿即便是告到官府,若是没有姑子状告,此事官府也无法插手,香山寺的姑子们掩盖此事还不得,怎会自掘坟墓呢?” 苏沅总觉得林妙莘话中有话,“林妹妹所言有理。” 钱淑兰见苏沅总与林妙莘言谈,凑过来道:“两位姐姐在说什么?” 林妙莘捏了个糖蒸酥酪道:“我和你苏姐姐在说这个酥酪好吃,你尝尝?” 钱淑兰道:“确实好吃,我刚刚都吃了三四个了,苏姐姐家里的东西可比我家好吃多了。” 蔡婉儿一听,立马又吩咐下人给二位小姐准备一些,这当,莺歌从后面走了上来,附在蔡婉儿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的脸色微变,但片刻之后便恢复正常,拂了拂手示意莺歌先下去。 此刻苏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未注意到蔡婉儿的变化。 戏台上的剧情也陡然进入高潮,丑角张义被嫂嫂王氏灌醉,烛火暗下,琴声快板陡然转急,嫂嫂王氏觊觎金龟,竟直接将铁钉钉入张义脑中,伴随凄惨的“啊——”,张义骤死。 这一场景竟将钱淑兰骇了一跳,也跟着啊了一声。 苏沅恍然回神,瞧着戏台上的戏份有些疲惫,唤来琳琅,转身离了坐席,打算出去走走。 “苏姐姐,需要我陪你吗?” “不必,我去更衣,去去便来。” 走出戏园,苏沅方才舒了口气,琳琅瞧出她情绪不对,“小姐,是和林小姐聊的不愉快吗?” “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她很聪明。” 琳琅摸不到头脑,“聪明?” 苏沅点了点头,二人刚走了没几步,她便瞧见了父亲苏诚从天香苑的后门出来,“父亲?” 那衣服的样式颇像,不过苏沅又担心自己认错。 苏诚从晦暗的烛光下走了过来,“嗯,你母亲呢?” “在戏园子呢。” “我先回瑞鸣苑,你好好陪着你母亲看戏,晚膳我已在县衙用过,让你母亲不必担心。” “是,父亲。” 苏诚走后,苏沅道:“父亲是来寻母亲的吗?” “应该是,要不然老爷就直接回瑞鸣轩了,哪里还舍近求远呢?” 苏沅微微疑惑,可能吧,不过今日的父亲看起来颇为疲惫。 近日县衙的事情不断,到底也该疲惫一些。 苏沅刚准备回戏台,忽然跑来了一个小厮,冲着苏沅作了一辑道:“大小姐,管家唤琳琅姑娘过去,说是多福轩的银子入库对不上,让琳琅姑娘去看看。” “小姐现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稍后过去!” 苏沅笑:“我自己家的园子,还能吃了我不成,你先去吧,我自己回戏台。” 琳琅有些担心,“可是……” “去吧。” “好,走吧!” 琳琅不大情愿的跟着小厮走,只不过夜黑路深的,她倒是没看清那小厮的长相,瞧着颇为清秀。 苏沅暗暗笑了笑,她竟也被钱淑兰浸染了,竟关注其这些下人的相貌来了。 待她转过拐角,突然发现前方琉璃灯下竟站了一人,此人身高八尺,剑眉星目,俊美十足,他一柄折扇风流肆意,微微抬眸,竟还着戏曲扮相,“小姐,这厢有礼。” 苏沅左眉微挑,直接错身无视。 第三十四章 西厢记 那男子见苏沅不理会,顿时失了章法,上前抱歉道:“小姐,小姐……我,我只是倾慕你……不知可否唐突了你?” 苏沅这才停下脚步,细细打量靠近几步的男子,相貌生的果然好,身段也不错,眉眼含情,是个会勾人的,“若我记得没错,你是如今杨陵的红角,一折《西厢记》扬名,人称‘小云莺’,可今日苏府没有你的《西厢记》,我为何在这里瞧见你?” “这些不过都是些虚名,我一早听过小姐的盛名,倒是少机会得见,今日有幸……这才……这才……” 被苏沅点破,男子恍若个半大小子一般手足无措。 苏沅瞧着男子纯情的模样,忽地扑哧一笑。 这一笑可了不得,直接将那男子看的一愣,“人人都道苏小姐貌美,我今日一见,方才知这世间美人千千万,苏小姐当真是一株梨花压海棠,美不胜收。” 苏沅语气温柔如水道:“那些也是虚名。你我从未见过面,今日碰巧是第一次,如今在苏府,你如今这副作态,若是我叫人来将你打死也不为过。” 小云莺一听,只当是女儿家的娇嗔,上前道:“小姐,我是真心倾慕你,我从未,从未对一个女子这般心心念过。” 苏沅唇角含笑,梨涡浅浅,“那倒是稀罕了,不知谁将公子引过来的,我竟有此福分和公子相遇?” ‘小云莺’瞧着苏沅巧笑倩兮的模样,心头一紧,“这托福于宅中的……”,话头未毕,突地止住,“小姐说笑了,哪里有什么引我来呢,不过与小姐的巧遇罢了。” “哦?”苏沅笑意微收,“来人啊!” ‘小云莺’一愣,不知苏沅何意,“小姐,唤人来干什么?” 这当,几个家丁也听见动静跑了过来,瞧见一个陌生男子与他们小姐站在一处,一时不知如何,“小姐,您可有碍?” “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在苏府拦路威胁于我,拿下!” 家丁听命,顿时动作。 ‘小云莺’还未反应过来,便整个人被嵌住四肢压在地上,呼吸困难,“小姐,小的,小的不是有意的,还请小姐万万原谅小的,是,是那班主,他逼迫于我的啊……” 说着,他竟然涕泗皆下,脸上的妆容也花了,比戏台上的小丑更甚。 苏沅浅笑,梨涡隐现,“也好,那叫你们班主来,我们对峙对峙!看看到底是班主胆大包天,还是你歹毒心肠!” 小云莺哭声一顿,顾不得旁的,伏在地上想要挣扎着往前。 家丁立即摁住,“好大的狗胆!” “小姐!小的错了……” “将他拖下去,给我把嘴堵死,若惊动了旁人,你们去父亲那领罚!” “是,小姐!” 处理完这些,苏沅扯了扯裙摆,慢慢的往戏台走去,许是时间有些久了,她刚坐下,林妙莘便道:“怎么这么久?戏都唱了一大半了。” “处理了些小事。” 话音刚落,琳琅面露疑惑的走了过来,苏沅动了动手指,琳琅走过去附耳,苏沅问道:“管家可有事情找你?” “没有,我还想问问那痞子呢,竟然胡乱框我,等我下次瞧见他,不拧掉他层皮嘞!” “你可看清他的模样了?” “天太黑,没看太清,但是应该认得出来。” 苏沅点点头,又细语一番,琳琅方才退回苏沅身后。 林妙莘眼观鼻鼻观心,“哪个不长眼的,竟敢触苏姐姐的眉头?” 苏沅笑道:“不过是下人不长眼罢了,林妹妹这爱打听的毛病,得改改。” 林妙莘话被噎住,倒也不气,笑嘻嘻道:“妹妹我也就这些爱好,要不然也帮不到苏姐姐不是。” 苏沅温柔道:“林妹妹要清楚,好奇心,害死猫。” “怎么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若是大事,即便是想让我知,我也不想知。” 钱淑兰听到,立马伸长脖子道:“什么事,什么事?” “我们说到刚刚苏姐姐瞧见了一只老鼠,吓坏她了,索性被护院家丁赶跑了。” “老鼠看见了就得打呀,有什么可怕的。” 林妙莘笑道:“那刚刚戏台上杀人的时候,不过是假的,你又怕什么呢?” 苏沅仔细瞧着林妙莘,发现她真是有意思,针针见血,却用最天真的神态和最温柔的语气,让你挑不出错,又听不出恶。 戏散场的时候,莺歌尊了蔡婉儿的吩咐拿了些今日的糕点送给林妙莘和钱淑兰,蔡婉儿有些累了,嘱咐苏沅将二位小姐好生送出苏府。 苏沅又谴了些家丁护院准备将二人安全送回家,临行前,林妙莘拉着苏沅的手道:“苏姐姐是个妙人儿,今后若是我再下帖子,苏姐姐可不能不应。” 苏沅敷衍道:“那是自然。” 钱淑兰刚踩上木梯,摆手道:“我也是,我也是。” “好,你们先回去,待有空我再请你们过府一续。” 送走二人,苏沅那弯起的唇角慢慢落了下来,回身看向琳琅道:“班主留下来了?” “嗯,留下了。” “去请父亲来审。” “小姐,可是我们还没抓到那个小厮。” “无碍,今日的事情得让父亲知晓,人在此,总归跑不了。” 瑞鸣轩,亥时一刻 苏诚、蔡婉儿和苏沅齐聚一堂,而今日戏班的班主和那‘小云莺’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苏诚有些疲惫,扶额道:“说,你们两个是谁敢如此行事?” 班主年过四十,双目明亮,只不过此刻不敢抬眼,只小心的擦着汗,“老爷,咱不敢撒谎,这小云莺着实是大胆了些,冒犯了小姐,还望老爷念在他一时糊涂的份上,给他个机会,也给咱们梨园春个机会。” 苏诚未发一言,蔡婉儿正襟危坐。 琳琅眼观鼻鼻观心上前道:“机会?班主说笑了,我家大小姐早已订了亲,这满杨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今日若不是我家小姐明察秋毫,看出了这贼子的狼子野心,不知还有多少家小姐们遭殃!若是单纯些的,怕早就这厮给蒙骗坏了名声!《西厢记》这出戏唱的可好,竟唱到了我们苏府!好大的狗胆!” 第三十五章 宅中内鬼(一) 班主忙不迭的叩首,“是这小子错了,这小子年纪小,不懂事,都是我平日里给娇惯坏了,冒犯了贵人,还望老爷要打要罚,饶他一命!小的在这给您叩头了。” “咚,咚,咚”的声音响彻正堂,不一会儿的功夫,那班主的额上便一片血红。 苏沅看了母亲蔡婉儿一眼,蔡婉儿慢条斯理道:“此事发生,即便是乱棍打死都不为过。” 话音落,家丁立即拉着‘小云莺’往外走,此刻他骇得浑身瘫软,大喊大叫“饶命”,班主想要拦却也不敢拦,只忙不迭的擦着汗,“是是是。” “只不过,我前后想来,此贼子背后若是没人指使,也不会将沅儿的婢子先引走,若是‘小云莺’能说出背后的人是谁,那么我会让老爷饶了他一命,今后滚出杨陵,你们梨园春与他再无瓜葛,如何?” 班主听此,立即叩首道:“多谢夫人,多谢老爷,多谢小姐,我定然让他吐出来!” 蔡婉儿点点头。 班主目光转向苏诚,确认可否,苏诚摆了摆手,班主方才退下,连额上的血都顾不得擦便由家丁引着去了柴房。 待班主走后,苏诚道:“为何笃定有人指使?” 苏沅和蔡婉儿都未说话,琳琅上前道:“老爷,刚刚本来我与小姐同行,但是有一个小厮特意说管家要与我对账将我从小姐身边支开,这才让小姐自个撞上了这人,可我去寻了管家,管家说并没有此事,待我回去寻时,那小厮已然不见了。” 苏诚看了眼张管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苏沅继续道:“我与那厮周旋时,也曾问他是否有人引他而来,他支支吾吾,明显欲盖弥彰。” 蔡婉儿叹道:“宅子里出了内鬼。” 苏诚一听,更是烦躁,“那就让那个戏子把人给我吐出来,若是吐不出来,买了身契乱棍打死。” 张管家道:“是,老爷。” 张管家退下后,堂中有片刻的静谧。 三人无言,忽尔,苏诚怒道:“你看看你管的什么内宅!” 蔡婉儿一惊,旋即侧过头去,掩面默默流泪。 苏沅上前道:“父亲,此事是女儿的错,请父亲不要怪罪母亲,母亲体弱,管理家宅已是不易,如今出了此事,虽是母亲失察,但女儿也并未尽好好好协助母亲的职责,还请父亲责罚女儿。” 苏诚见此,轻咳一声,“与你何干?” “母亲一心为父亲,父亲不该责怪母亲,况且此次的事情明显是冲着女儿而来,特意挑了我请诸位小姐过府一续的日子,若是被谁撞见,那么女儿的名声便不用要了。” 苏诚正色,目光渐渐发狠,“此事与你,与你母亲皆无关系,尽快寻出内鬼,搞清楚谁人心肠如此歹毒!” 苏诚话音落,苏沅和蔡婉儿皆无反应。 苏诚这才觉出几分不对,侧头瞧见暗自流泪的蔡婉儿,叹息一声,安抚道:“夫人你也不要伤心了。” 蔡婉儿起身跪下,“是妾身没管好内宅,还请夫君责罚。” “哎呀,你这是干嘛,我说了句气话而已,不要在女儿面前闹笑话了。” 苏诚上前将蔡婉儿扶起,又给苏沅使眼色,苏沅立马上前也扶蔡婉儿的另一边道:“母亲这也是气话,和父亲撒娇呢,父亲心疼母亲的紧,也不舍得让母亲受一点委屈。” 蔡婉儿眼泪仍是往下掉,不过神色已缓和不少。 苏诚趁热打铁,“沅儿说的对,我夫人如此美貌,若是哭坏眼睛,那就不好看了。” 蔡婉儿听此扑哧笑了出来,“女儿在呢,瞎说什么!” “为夫错了,下次不说了。” 蔡婉儿嗔怒着锤了苏诚一拳,“就你话多。” 三人合家欢乐的功夫,外头张管家已候着了,“老爷,问出来了,说是府内的赵妈妈。” “赵妈妈?提她过来!” “是。” 三人重新坐下,苏诚颇为奇怪道:“沅儿,你可曾苛待赵妈妈?” 苏沅摇了摇头,“没有。” “她是府中的老人,也是你的奶娘,在府中十年有余,竟然做这等糊涂事,不太合常理。” 琳琅在一侧愤愤不平,“小姐不仅没苛待了赵妈妈,且还时常纵容,赵妈妈平日里在多福轩偷奸耍滑,什么事情都不做,小姐就连赵妈妈暗地里偷拿首饰一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如今竟还如此!” 蔡婉儿讶异,“有此事?” 琳琅抬手道:“琳琅若是撒谎,天打五雷轰!” 蔡婉儿听此,瞧着苏沅满眼心疼,“沅儿,你心肠太好,不可再如此纵着下人了!” 苏诚道:“说不准是赵妈妈有内情,先叫上来问清楚!” 苏沅不语,只是侧撑着头瞧着外头的八角琉璃灯。 赵妈妈随张管家而来,似是料到了什么,一进正堂,整个人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爷,夫人,小,小姐……” 张管家立在一侧,瞧着赵妈妈道:“赵妈妈,今日来的戏子冒犯小姐,他说此事由您引起,特意寻着他,说小姐不喜自个这门婚事,忧愁的很,现下正缺个暖心人慰藉,撺掇他来偶遇小姐,不知可有此事?” 赵妈妈顿时慌了,“没有,没有的事儿啊,天大的冤枉啊,我哪里敢啊,小姐是什么人,那贱胚子的戏子是什么?下九流的货色,他也配?!一身骨头没有三两肉就敢胡乱攀咬,老爷,您是青天大老爷,还请您明鉴啊明鉴!” 苏诚听赵妈妈哭诉听的头疼,不大想搭理。 张管家又道:“那戏子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您若是不信,我带他来与您对对峙?” “他有什么证据?老爷夫人都还在呢,夫人心善,老爷心慈,我是家里多少年的老人了,我还是小姐的奶妈子,我是苏府的人,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儿呢?!张管家须得眼眼明,瞧清出谁才是狼子野心!” 张管家也不大想攀扯太多,招了招手,家丁便将班主和‘小云莺’带了过来,‘小云莺’吃了苦头,背上鲜血直流,因此家丁是直接将他拖过来的,如一坨烂泥一般丢在地上。 本是奄奄一息的人了,可瞧见赵妈妈那刻,猛地瞪大双目,“你,你这个毒妇!莫不是你怂恿我,我怎敢……我怎敢啊……” 第三十六章 宅中内鬼(二) ‘小云莺’捶胸顿足,可见其后悔十分。 可是此刻的赵妈妈却并不这般认为,她骂道:“你这个贱皮子的,自个轻贱自个也就算了,还非要扯上老骨头我,怎么?是觉得攀扯个人是有靠山了?有理由了?我生是苏府的人,死是苏府的鬼!我会跟你等做那腌臜事,你也不掀开脸皮照照你自个,哪里有一点配上我家小姐!你说我指使的你,你有什么证据?有证据嘛你!” ‘小云莺’听此,浑身一顿,泣不成声道:“你这个遭老婆子!你好恶毒的心肠啊你!” 班主眼观鼻鼻观心道:“大人,小云莺从未来过府上,因此若要攀咬,也不可能就晓得府上的赵妈妈,认得府上的赵妈妈,还请大人明鉴!” “对!对!这妇人之前说是我戏迷,出手大方阔绰,我一来二去就与她相熟了,也是我太蠢了,之前一直听闻小姐的名声,本想只是一见,不敢藏别的心思,没想到竟惹了如此大祸还不知,还望老爷小姐明察!” 赵妈妈道:“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证据,我不过一个老婆子,家中儿女又不孝顺,我自顾不暇,怎么可能去打赏一个戏子呢。老爷呐,夫人呐,您可不能听信这戏子的一面之词,冤枉了老婆子……” 说起来,赵妈妈竟落下泪来,哭的哀怨。 二人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苏诚听的头疼,蔡婉儿倒是也拿不清主意,不知谁在说谎。 这当,苏沅看向张管家,“可曾从此人身上搜出什么来?” 张管家心里一惊,倒是没想到苏沅如此慧眼如炬,斟酌道:“倒是搜出东西来了,只不过……” 苏沅语气温和道:“张管家不必担忧,尽管拿出来给大家看即可。” 张管家上前将东西奉到苏诚和蔡婉儿的面前,原是一枚白玉镂雕凤凰坠佩,蔡婉儿瞧着眼熟,“这是……” 苏沅道:“这是昔日少陵小叔叔在我及笄礼上送于女儿的,前几日寻不见了,今日若不是张管家,兴许还找不到呢。” 苏诚瞧了瞧苏沅,又瞧了瞧‘小云莺’,“这是你丢的?你贴身的玉佩如何到了这贼子的手上?” 苏沅并未说话,只是瞧着赵妈妈,“这得问赵妈妈。” ‘小云莺’一听,立马道:“对,这个玉佩就是赵妈妈给我的,我当时还推脱不要来着,可是赵妈妈硬塞给我,说是小姐给我的信物……” “大胆!”苏诚猛地拍桌打断接下来的话。 这当,蔡婉儿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冲着张管家示意让他挥退左右! 张管家早已做好此等准备,此刻瑞鸣轩外头并无家丁,只有他们在场的几人。 苏诚起身,斜睨赵妈妈道:“赵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赵妈妈立即伏下身去,“老爷,我真的不知道啊,这贼子手上怎么会有,会有小姐的玉佩……” 声音渐低,苏诚冷笑,“既然赵妈妈不知道,那这玉佩会凭空飞到这戏子的手中?” 这当,‘小云莺’不说话,赵妈妈也不敢说话,班主更是冷汗直冒。 这事儿往小了说,没信物还可算是栽赃陷害,可是此人手中有了信物,那传出去就是私相授受。 未出阁的女子,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外头的吐沫星子能杀死人! 苏诚见二人俱不出声,又道:“还是赵妈妈觉得,这信物其实是小姐与这戏子私通款曲所赠?” “老奴不敢,不敢这么想!” 苏沅道:“父亲,既然赵妈妈说自己没做过,那您可看看多福轩的账册和赵妈妈出入多福轩的时间,以及永安当铺的抵押细则,父亲一看便知。” 琳琅将这三样东西奉上,苏诚简单翻了几页,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皆对的上。 苏沅又道:“赵妈妈送到永安当里的东西我都一一赎了回来,这上面也有永安当当铺掌柜的供词,但是唯独缺了这块玉佩,今日这才找到,父亲亦可看看!” 赵妈妈此刻头也不敢抬,浑身骇的直发抖,冷汗冒了一后脊。 苏沅看完一言不发,重新坐回太师椅上,他的双目变得冷酷而锋利。 张管家上前道:“赵妈妈,您就招了吧,为何要陷害小姐?” 赵妈妈手抖的抑制不住,忽地大声哭诉道:“我,我是没办法啊,老爷,我只是想混口饭吃,我那老不死的年纪轻轻就没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我那儿啊又不争气,赌输了钱,我不得已,要是我不帮他,他得去死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啊……” 苏沅侧头看了琳琅一眼,琳琅立即会意上前道:“老爷要问你的是,为何要陷害小姐!听明白没有?” 赵妈妈随意摩挲了一把眼泪道:“我对不起小姐,我是鬼迷了心窍,还请老爷夫人看在我死去的丈夫份上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从轻处罚!” 蔡婉儿听了半晌,忽地发声:“你背后可有人指使?” 赵妈妈坚定道:“没有!” 苏沅问道:“既然没有,那么引走琳琅的婢子是谁?” “是,是老奴的外孙。” 张管家道:“赵妈妈,你是苏府的老人了,怎能如此糊涂,老爷夫人小姐待你一向宽厚,你如此陷害小姐,你图的是什么?” 蔡婉儿冷哼道:“如此刁奴,竟然陷害主子,直接把你杖杀都不为过!” 赵妈妈闻此一惊,脸上开始不自然的抽搐,“还望,还望夫人饶命啊……” 这当,苏诚侧目瞧了眼蔡婉儿,又不耐的看了眼赵妈妈。 问到现在,此事已然明朗。 张管家试探道:“不知老爷打算如何处置这刁奴?” “杖责二十,发配到乡下农庄去做苦力。” 赵妈妈仍想求情,“老爷啊,老爷,你不能这么对我啊,您忘了当初……” 蔡婉儿适时厉声提醒:“赵妈妈,这已经是老爷宽厚了。” 赵妈妈不由分说继续哭喊,张管家见苏诚面色不悦,直接派人将其拖了下去。 “老爷,这戏子?” 苏诚面色冷峻道:“你看着办。” 这帮人接连被处置之后,正堂方才安静下来,苏诚瞧了苏沅一眼,“今日之事,你受委屈了,回去好生歇息。” “父亲辛苦。” “嗯。”苏诚随口应下,直接走了出去。 此刻,大堂只余蔡婉儿和苏沅二人。 蔡婉儿瞧着苏沅,眼中泪光闪动,“沅儿,母亲刚刚真的吓死了,若是你父亲不信你,你该如何?” 苏沅坚定道:“我不会让他不信我。” 第三十七章 茶楼会面(一) 蔡婉儿舒了一口气道:“你父亲对赵妈妈一贯纵容,主要是因着昔年赵妈妈的丈夫曾因你父亲而死,你父亲心存愧疚,便多委屈了你些。这些年母亲看在眼里,可是她又没做什么出格之事,你也只能容着忍着,可怜了我的儿,今日这么大的事儿,若不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你父亲也不会下如此的决心。” “我明白,这些东西女儿本预备着心中有个计较,没想到今日竟派上用场了。” “那刁奴也是个恶毒心肠的,竟然想到用这个腌臜法子想要拿捏你的把柄,若真被她成功了,我儿可该如何是好。” “母亲放心,女儿不是那种任人拿捏之人!” 蔡婉儿瞧着苏沅满眼欣慰,虽平日里苏沅犯懒,不愿意同她学习管家一事儿,但今日瞧着,手段凌厉,丝毫不输她半分。 果真是她的女儿,蔡家的女儿! “好了,回去吧,闹了这么晚你也累了,那戏子如此狼子野心,你父亲定然不会让他好过,你安心即可。” 苏沅起身道:“是,母亲。” 苏沅退下的时候,外头月色明,明如镜,琳琅跟在苏沅后面念叨,“小姐忍了赵妈妈这么多年,可算是出了口恶气!她平日里不将小姐放在眼中,有事儿唤小姐,无事儿称老爷,真真是坏心肠的很。” “张管家如何处置那戏子了?” “这我倒不知道了,不过张管家最是懂老爷的心思,不知道老爷想要如何处置呢?” 苏沅一步步的走着,心情并不轻松,“今后赵妈妈一事不要再提,对外也万不可提起,若有人问起,就说她犯了错去了乡下。” “是,琳琅明白。” 二人回了多福轩,苏沅洗漱一番后便躺了下来,今日之事,她总觉得有几分诡异,可细细想来,又寻不到线索。 待夜沉的厉害,她意识也渐渐沉了下去,再次醒来时,窗外日头已亮。 苏沅起床洗漱,刚吃罢了饭,琳琅便从外头急匆匆跑过来,“小姐,瑞鸣轩的牛旺说老爷吩咐让您吃了饭记得去县衙。” “好,给我准备帏帽。” 苏沅刚进县衙,便迎面撞上了龙五,龙五一身捕头服威风凛凛,瞧见苏沅道:“沅小姐,香山寺的那副尸骨仵作结果出来了,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怎么说?” 龙五道:“是个阴阳人。” 苏沅重复,“阴阳人?” 龙五以为苏沅不明这话,刚欲解释,便听苏沅道:“可有锁定案犯?” “尸骨藏在那香山寺的破庙里差不多有些年头了,仵作断定大概是两年有余,致命伤在卤门,是重物击打所致,不过头部被重击多次,鼻梁骨、额骨处有多处损伤。目前来看,须得一一排查,并未锁定案犯。” 苏沅道:“多次击打?预谋?还是激情?” “这目前尚未可知,不过看这杀人手法,行凶者与死者怕是有仇。” “击打头部,定然是想致死者于死地的。” “行,此案你要不要一同跟进?” “此案我恐不大方便,香山寺中大多比丘尼见过我,若我出现恐被认出,龙大哥前去即可,若有事,我们可一同商议。” “也好,如今柳府的案子停滞,须得沅小姐多费心了。” “龙大哥客气。” 与龙五分别后,苏沅安置琳琅先在申明亭等她,自个换了一身捕快服去了女牢,她见女狱卒连问都不问便任由她进出,心中这才明白父亲所言的心照不宣四字。 她命人将谢蕴的监牢打开,预备问话,“这几日如何?” 谢蕴有些诧异,转而道:“尚可,劳烦挂念。” “我今日来,一则看看你,二则是问你一事。” “官差请问。” “这个物件您可认识?” “这倒是有些眼熟,似乎是老夫人身边刘婆婆的随身香包。” “那这上面的香气你可认得?” 谢蕴凑着嗅了嗅,“这似乎是一种木香,至于何种木,我闻不出来。” “香楠木。”苏沅将香囊收回,淡定说着。 谢蕴点点头,并未多问,“大人可有决断了?” “你之前可曾见过孙道长?” “是白云观的孙道长吗?” “是,听说过,但是不曾见过。” “从何处听说的?” “家中铺子开张之前,老夫人和相公都会请孙道长来观一观风水,我甚少出门,只听过老夫人提过几句,说孙道长道法高明,经过孙道长点拨过后的铺子生意都不错。” 苏沅奇怪道:“不过我记得贵府的老夫人笃信佛法,因何与孙道长联系如此紧密?” “我之前听相公说过,老夫人似乎也是近几年才信佛法的。” “大约从什么时候开始?” “两年前。” 苏沅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今日就到这里。” 临出去前,苏沅掏出几块碎银,递给女狱卒道:“好生照顾这位夫人。” 女狱卒虽惊讶,倒也不敢不从,忙道:“您放宽心。” 苏沅出衙门的时候,特意去了二堂院县尉的书房和苏诚打了个照面,方才从衙门出来。 琳琅道:“小姐,今天怎么这么快?” 苏沅道:“今日衙门无事,先去品茗茶楼。” 今日阴云小雪,马车走的不快,苏沅坐在马车内冥想,待马九“吁——”的一声停了马车,苏沅方才睁开眼睛。 琳琅眼观鼻鼻观心的也不敢打搅,小心伺候着掀开布帘,“小姐,该下车了。” 苏沅点点头,下了马车,便进了茶楼。 苏府在品茗有常年的雅厢,因此她甫一进门,掌柜的便认出这是苏府的马车,引着苏沅一众人上了雅间。 苏沅与琳琅进了雅间,她方才将帏帽摘下来吩咐道:“让马九去林府请林小姐来此一续。” 琳琅立马道:“好。” 林妙梓到的很快,进了雅间便四处瞧,瞧到了苏沅,笑道:“我原想着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姐姐呢,没想到这么快,是沅姐姐想我想的紧了?” 苏沅战术喝茶,“自然。” 第三十八章 茶楼会面(二) 林妙梓一坐下,琳琅便端着茶走了进来,“林小姐,喝茶。” 林妙梓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惊讶道:“呀,这是沉香水?” 琳琅笑道:“可不是,我们小姐知道林小姐喜欢喝饮子,特意派了我下面的铺子给您买的。” “沅姐姐可真是个妙人,这茶楼不喝茶,倒是请我喝起了沉香饮。” 苏沅不说话,只是托起茶盏饮了一口茶,“喜欢吗?” 林妙梓上前坐到苏沅身侧,笑道:“姐姐安排,我是十分喜欢的,只不过今日这龙门宴姐姐为那般呢?” 苏沅不答反问:“你说呢?” 林妙梓笑得开朗,顾左右而言他道:“那日天黑,我竟没瞧清姐姐的相貌,今日一见,梨涡浅浅,眉眼如画,竟生的这般好看,我倒是有些自惭形愧了。” “看戏不看戏,林妹妹竟然说起了戏,你说姐姐我今日为那般?” “要不然我来猜猜?难不成……是为了给淑兰寻个好夫婿的?哈哈哈……” 林妙梓活泼好动,知晓苏沅来意,偏生不让她如愿。 苏沅倒也不急不气,笑道:“可不是,只不过我觉得林妹妹年纪稍长,你的亲事须得排在前头,不知那知县的公子可配的上你?” 林妙梓脸不红不白,“那位公子我可不敢笑纳,平日里花天酒地,知县夫人又如狼似虎,吓煞人也。” “那也是,这般想来,这杨陵县中也没配的上林妹妹的,我改日去了溧阳京中再给妹妹瞧瞧,看看哪里人品好的公子,自然好好推介推介妹妹。” 林妙梓夸大道:“那敢情好,说不准啊,我还能和沅姐姐做个妯娌,好日日与姐姐在一处。” 苏沅笑道:“好你这一张嘴,昨儿怎么不见你如此凌厉?” “头一次见面,自然得给姐姐留个好印象。” “你料到今日我会再约你。” “什么都瞒不过姐姐,虽猜到但也不敢确定。” “香山寺的事儿你听说了?” 林妙梓道:“昨晚就听说了,只不过消息知道的没有姐姐清楚。” “‘阴阳人’一事你知道多少?” 林妙梓见苏沅郑重起来,撒娇道:“姐姐这般好像审犯人,妙梓倒是有些害怕了。” 苏沅浅笑,“你没杀人,你就不会是犯人。” 林妙梓银铃一笑,“姐姐说的是,我之前不过也是听说,有一段时间香山寺闭门谢客,大概是天元二年十月左右,说是修缮寺庙,因此闭寺了月余,后来坊间有小道消息称是寺中‘阴阳人’一事儿闹得,那段时间寺庙遣散了不少姑子,如今留下的寥寥无几。” “那些姑子们都去那里了?” 林妙梓道:“这我倒不清楚,不过倒是有人听到了风声,似乎是那‘阴阳人’淫乱寺庙,这才导致大量姑子还俗,不过这也是道听途说,算不得数。” 苏沅道:“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即便是寻出曾经还俗的姑子们,那么她们也不会作证,也无法作证,不过你刚刚提到的寺中还有老人是谁?” “这我就知道的没那么清楚了,不过这些人未必知晓这些事情,据说都是些年龄小不懂事儿的姑子们。” 苏沅心中有了计较,随即听到林妙梓感慨道:“若此事是真的,那那些姑子们真是可怜,本是个佛门清净之地,没想到竟然是葬了清白的地方。” 苏沅抿唇不语。 “我听闻县衙在香山寺发现命案了?” 苏沅道:“此事不方便细言,待真相出来,衙门自然会公告天下。” 林妙梓叹息,“若死的是那贼子就好了。” 苏沅听此,倒是有些讶异,她的目光落在林妙梓的身上,林妙梓察觉不对,立即道:“沅姐姐看我干嘛?是瞧我生的好看?” “自然不错。” “沅姐姐眼力甚好,我也觉得自个好看。” 二人相视一笑,外头小雪飘扬,又饮了会儿茶,林妙梓便打算回府,苏沅命琳琅将她送了下去,顺道跟茶楼的伙计要了笔墨纸砚,她稍稍写下几句话,便让马九传到县衙送到龙捕头的手中。 做完这些,苏沅方才安稳喝起了茶,一杯接着一杯,天冷饮热茶,最是暖心。 今日香山寺的姑子们要一个个的审,因此龙五定然会忙得不可开交,不过此事若是有了方向,那么审讯的速度应该很快就会出结果。 琳琅回来的也快,顺道带了路边的冰糖葫芦,主仆二人一口一颗的吃着,待各自吃完了一串,苏沅方才生了回府的心思。 只不过她刚下茶楼,便瞧见外头铺子幡下站着两个冻得冷呵呵的人。 —— 温子衿缩着脖,揣着手道:“谢兄,我银子花的差不多了,要不把我这怀里的玉佩当了吧,害,早知道就让家里多给点银票了。” 谢诏搓了搓手道:“不可,这玉佩是你进京中拜访徐大人的信物,若是当了可坏了大事。” “那咱们不能干冻着,要不去求求苏小爷,他肯定有钱。” 谢诏沉默了下,目光刚巧落在前方,正好瞧见了刚从茶楼中出来的苏沅,她今日一身白衣,让人瞧着干净温暖,虽长长的帏帽遮住了全身,可那聘婷的身姿仍旧能让人浮想联翩。 温子衿继续念叨,“谢兄,你那姐夫一家忒得心黑,将咱们赶出来,大冷天的,一点都不管不顾的,谢兄,谢兄?” 谢诏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这当,他瞧见苏沅回身与琳琅说了几句什么,琳琅瞧了这边一眼,跑进了茶楼,尔后苏沅上了马车,不一会儿的功夫,琳琅跑了出来也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扬长而去,温子衿顺着谢诏的目光看了过去,“谢兄,那是苏小姐吗?真是美好的人哎。” 温子衿正感慨着,茶楼小二跑出来道:“二位是谢公子和温公子吗?” “是。” “咱们苏少陵苏大爷给二位留了上房,请二位上座呢?” “谁?苏少陵?谁啊?” 小二青涩道:“哎嗨,您不认识,说不准这位公子认识呢?您说是不?” 谢诏见小二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道:“君子之交。” “是是是,还请二位上座。” “谢兄,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得来全不费工夫,还得是谢兄。” 谢诏目光黯深,攥着包袱的手指慢慢握紧,轻启薄唇,“多谢。” 第三十九章 陈年旧案 此刻,马车中苏沅正闭目养神,琳琅好奇道:“小姐和谢诏是熟识吗?” 苏沅道:“不过几面之缘。” “那小姐为何对他假以辞色,若是被他知晓了,说不准还以为小姐看上他了。” 苏沅倒也想不清楚,她郑重想了一番琳琅的话,“兴许是见不得人落魄。” 琳琅瞧了瞧苏沅若有所思的模样,将心中的话咽下,这大街上落魄的人多了,怎么就瞧不得他落魄了。 琳琅低声念叨,“他有什么好,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 苏沅笑道:“怎么?你不是一贯喜欢相貌出众的男子,怎么就瞧不得他了?” “他算什么相貌出众啊,我最是见不得一股子穷酸样的男子了,这个人首屈一指,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能像裴公子那般,有强大的家世和足够的实力,才能好好保护小姐,才是小姐的良配。” 苏沅听此,上前轻轻拧了拧琳琅的耳朵,“你倒是操心我,何时操心操心你自己?杨陵这么多青年才俊,你瞧的上的有哪些?” 琳琅揉了揉耳朵,“小姐,我瞧着他们还不如县衙里的龙捕头呢,一个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秀才举人呢,一股子酸腐味,商人呢,一股子铜臭味,倒是龙捕头……” 说到此处,琳琅似是有些害羞,立即顿住,“哎呀,小姐说你呢,怎么扯上我了。” 苏沅眨了眨眼睛,“原来我们琳琅看上的是龙捕头呀。” “小姐,谁呀,谁看上他了,他,他粗枝大叶,不拘小节,小狗才喜欢他,哼!” “对,我们琳琅就是小狗……哈哈哈……” “小姐,你再说,你再说我就生气了……” 主仆二人笑闹了一会儿,马车便已到了苏府,临下车前,苏沅又恢复了端庄,由琳琅引着下了马车,进府回了多福轩。 苏沅回了多福轩也无事,便将近日母亲安排的绣品、书法、绘画一一完成,待她累的直不起腰之时,这才发现天色已大暗。 平日里外头虽传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实际上在她眼中这些除却能换来那些虚名之外,磨练性子是一把好手。幼时和舅舅呆在边疆久了,刚回苏府是甚至连坐都坐不住,起初她从学琴开始,指法不对常常磨的十个手指尽是割伤,初学绣品也是瞧的眼睛都花了都绣不出个样子,书法和绘画更是狗屁不通,还不如十岁的孩童。 母亲那时给她请来的老师严厉,从不看在她是个千金小姐的份上假以辞色,做不好便一遍遍的打骂,她性子皮,与老师斗智斗勇,气走了足足十个老师。 她似乎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她下定决心开始钻研这些的?好像是她第一次随舅舅进溧阳京中,瞧见了京中的繁华,那些闺门小姐们美丽的如一朵朵鲜嫩娇艳的花儿,而她却像个随意长在路边被丢弃的野花。 她自卑又无礼,惹得娇嫩的花儿们惊叫连连,可她却狼狈的跌在了泥巴之中,是谁将她扯出泥潭的呢? 苏沅回忆到这里,她微微抬头揉了揉眼睛,似乎又瞧见了那个风光霁月的贵公子,他挡在她的面前,轻声呵斥,“你们怎能如此欺负人?” 他连呵斥的声音都那般的温润。 自那时起,她便下定决心,成为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人,成为那个人人称赞的京中贵女。 苏沅落了最后一针,方才起身,伸了伸懒腰道:“这副《湖石花蝶》绣了两个月终于绣好了,明日便给母亲送去吧。” 琳琅瞧着惊讶道:“小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竟还能绣的如此之快,我之前听说林小姐足足绣了三个月都没绣出来呢。” 苏沅笑道:“那她定然是日日偷懒。” 琳琅拿着那绣品左看右看,“小姐的绣技又精进了不少,改日若是给自己绣嫁衣,那必定是天下第一的漂亮。” “我才不绣嫁衣呢,我的手再巧还能巧过苏州的绣娘去?” “也是,到时候我们夫人定然会请来最厉害的绣娘,给小姐绣天底下最好看的嫁衣!” “快去吧。” “好嘞。” 半个时辰后,苏沅吃了晚膳,便去了愉园转着玩,今日的云不重,月亮躲在薄云后头飘飘荡荡的,苏沅转了会儿便回去睡下了。 次日苏沅去县衙的时候,龙五一众捕头捕快还未醒,问了一圈方才知晓,昨夜他们连夜熬审,累了大半夜方才回去休息。 只不过结果已然差不多了,苏诚让苏沅暂且不用急,先在书房等着,苏诚则去了赞政厅去知县处理公务了。 苏沅并不急,她到县衙的时候已过巳时,再有半个时辰,午时将到,差不多他们也该醒了。 苏沅在书房百无聊赖,坐到案几前翻开父亲处理的庶务,翻了一会儿竟发现一个陈年案卷,苏沅好奇翻开,细细看来,“宣明二年,张保任杨陵令,男子柳霖,妇出数日不归,家仆刘氏忽闻菜园井中有死人,霖随之往视,仆见之号哭曰:‘夫人也。’遂以闻官。保命属吏集邻里,就其井验是其妻否,皆言井深不可辨,请出尸辨之,皆言如是,又得仵作验之,面色微赤,口鼻内有泥沫,腹肚微涨且肚中有水,实乃自溺而亡。” 苏沅看罢,合上卷宗细细思索片刻,外头龙五便风风火火的走到窗户下边了,“沅小姐来了?” 琳琅听见,在窗户里道:“可不是,小姐就等着龙捕头起床呢。” 龙捕头朗声大笑,旋即掀开书房的布帘走了进来,“沅小姐赶的紧,我等都不如小姐上心。” “龙大哥手下案子多,自然是忙不过来。” 琳琅眼色的上前给龙五斟了一杯热茶,龙五点点头示谢,“小姐还真别说,昨日你送来的方向还真对了!不过这香山寺年纪大的几个姑子口风很紧,翘的费劲。” “那年纪小的呢?” 龙五捡起食桌上的一个花生便丢进嘴里,笑道:“年纪小的自然没有大的那么多心思,因此昨夜熬审不算没有收获,不过她们知道的不多,大多能和小姐您送来的消息对上,但是有一人很是奇怪。” 第四十章 审问真空(一) 苏沅道:“谁?” “真空。” 苏沅手微微撑着头,目光一顿,“如何异常?” “此女倒不似寺中几位老人那般的抗拒,她对于此事表现平常,但是态度却十分消极。” “何以见得?” “旁人是一问三不知,她倒是说些颠三倒四的话,不像是实话。” 琳琅道:“是否因为她曾是这件事情的亲历者,所以她不想回忆以往?” “按理说不应该,因为她是宣明三年才上的山,此事发生在宣明二年,若当真是她亲历此事,时间对不上。” “可问出香山寺遣散姑子的时间?” “刚好在此人死亡前后,因为目前无法确认具体的死亡时间,所以无法确定是在他死之前,亦或是之后?” 琳琅这时突地冒出来一句,“那肯定是在那人死之后,要不然寺里大张旗鼓的遣散姑子干嘛,还不是东窗事发,寺内主持怕惹祸上身,这才遣散了姑子们。” “主持怎么说?” 龙五摇摇头,“一问三不知。” 苏沅道:“看来她们不仅要护着之前的姑子们,还要将香山寺与此事撇清关系,如今这具尸骨虽出现在香山寺中,但是若是官府寻不到证据,那么也无法证明此事是香山寺中人所为,而之前的人都四散而去,官府即便是去寻觅踪迹,怕也会浪费诸多的时间,一拖此事便极易不了了之了。” 龙五道:“尸骨已存放两年,仵作仅仅判断出死因已是非常不易,这帮姑子们又铁了心维护此事,恐难撕开口子。” 苏沅笑:“不是还有真空吗?” 龙五摇摇头,“这姑子我瞧着颇为神经质,前后逻辑不通。” 琳琅听此分析道:“那是不是她从谁那听说过?” “倒是有这种可能。”龙五话一出口,听出是琳琅所问,侧过身去瞧她,“琳琅姑娘不错,越发的有捕快的风范了,分析问题十分深刻。” 琳琅骄傲道:“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们家小姐是谁!” “是沅小姐教的好,哈哈哈。” 苏沅道:“琳琅说的不无道理,与真空亲近的人龙大哥可查了?” 龙五道:“查是查了,不过按照寺中的人所言,真空自小是个孤儿,七八岁便被主持捡回来,又一路带着来了香山寺,除此之外,并无旁的关系亲近的朋友。” 苏沅道:“宣明三年真空十三岁,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刚上山?” 龙五道:“这个我也问了,听说是主持本将她送往山下的农户家中收养,但是后来不知因为何事她自个跑回了寺庙里,我今日正预备人寻了那家农户夫妇来问问,问清楚此事。” “辛苦龙大哥。” 龙五疑惑道:“为何沅小姐如此关心香山寺的这个案子?” 苏沅道:“我怀疑真空与赵三郎有关系。” “何以见得?” “提出来问问便知。” 提审厅,午时三刻 苏沅坐在屏风后,瞧见真空亦步亦趋的走进了提审厅,大大的眼睛中满是茫然。 龙五坐在十字架前,真空则跪在绑人的十字架下,低眉顺眼的格外温顺。 龙五附身,“你可知我为何又要提审你?” 真空茫然道:“贫尼不知。” “‘阴阳人’一事,你可曾知晓?” “贫尼听说过,只不过大人之前不问过一次了吗?” “他是如何死的你知晓吗?” 真空的声音怯生生的,“贫尼不知。” 龙五冷笑,“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为何撒谎!” “贫尼只是,只是一时糊涂了,之前不过是听人提起过此事,说过之前寺中似乎有人欺负,欺负姐妹们,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阴阳人’……” “你可曾见过他?在哪里见的?” “我,我没见过他,我只是听说过。” 龙五怒道:“听谁说的?” 真空听此,倒是噤声了,她想了一番,低下了头,“贫尼忘了。” 龙五看了苏沅一眼,笑道:“如此重要的事情,你竟忘了?!来人,将此比丘尼绑在十字架上。” 真空立即慌了,颤着声大声道:“大人,我是香山寺的姑子,您不可,不可动用私刑!” 龙五故作狠厉道:“你们的主持我动不的,你这个小姑子我还动不得,岂容你们肆意戏弄我们官差!” 真空听此,眼睛惊恐的瞪大,“我不知道!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 龙五咬了咬牙,“别啊,打死你,我还担官司呢,天元十大酷刑,一一受过,让你掉层皮都不会丧命!” 真空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是,是真善,是她说的……饶了我,饶了我吧……呜呜呜。” 苏沅听此,眼睛一挑,唇角不自主的勾了勾。 龙五见势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捕快将真空放了下来,“提真善。” 真善来时,刚好瞧见了梨花带雨的真空,不明所以道:“大人,寻我何事?” 龙五拿着龙骨鞭子敲了敲手道:“‘阴阳人’一事,真空小师父说了些细节,言明是你告知她的,因此提你来问问清楚。” 真善听此,狠心剜了一眼真空,“大人,是这厮攀咬,我从未说过类似的话。” “我还没问,你怎知她说了些什么话?我记得你是宣明二年进的香山寺,既然时间对的上,对于此事相信应该是知晓的。” 真善道:“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这号人,只不过进香山寺前听闻寺中之前遣散了一波比丘尼,至于什么事,谁知道呢?平日我与真空不合,这小妮子定然是记仇这才栽赃我!” 龙五看向哭的不能自已的真空,“可有此事?” 真空顾不得擦眼泪道:“没有,就是真善师姐告诉我的,大人,你要信我。” 龙五挑眉,“你们二人僵持不下,这该如何?” 真善道:“大人不知,这小妮子平日里瞧着温顺的很,但都是假象,主持也被她骗过,曾经寺中丢了一块和田玉,明明是她偷盗的,可是她偏偏不承认,非要冤枉别的姐妹,惹得这个姐妹被主持罚下了山;如今她不过也是瞧着与您周旋好玩,随意蒙骗你,今日就栽赃到我的身上了!也想让我被罚下山,还请大人明察!” 真空一听,顿时急了,“你说谎!” 真善一脸鄙夷,“我说没说谎你心中清楚!” 龙五眼观鼻鼻观心,“你可有证据?” 第四十一章 审问真空(二) 真善面露无奈,“我虽没有,但是我知道就是她!那日她出入佛殿之后,那东西就丢了一半,定然是她不小心打碎又将另一半偷走的!” 真空一脸委屈,“不是我!” 龙五道:“此事既然没证据,就无法笃定是真空师父所为,除非你有铁证!” 真善咬了咬牙,继续道:“是,我是没证据,但是如今真空指认我也没证据,大人问我,我也是不清楚!” 话音落,提审厅中一片静默,只有书吏落笔的细微声响。 苏沅在屏风后粗声道:“放真善师父回去吧。” 龙五挥了挥鞭子,一旁的捕快便带着真善又离开了提审厅,这当,真空提起头,目光落在屏风上。 苏沅今日妆花的浓了些,贴的虬髯满面,可堪龙五,她慢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瞧着真空,粗着嗓子道:“说谎很好玩吗?” 真空眼中瞳孔一缩,不过只有一瞬,又立即恢复原状,“我不懂大人什么意思?” 龙五这当细数道:“我已去问了你的农户养父母,他们说你撒谎成性,惹得他们婆媳不合,夫妻不合,邻里不合,险些闹出人命!这才将你赶了出去,你与主持怎么说的?我想想,好像是你养父母欺辱你,打骂你,是吧?” 真空这当方才抬手擦了下眼泪,垂下眉眼道:“大人有证据吗?为什么不会是他们撒谎呢?” “不过我正好也去调查了,乡村邻里都说你的养父母是一对老实人,从未听过你被打骂一事。” 真空细声细语道:“老实人怎么了?老实人关起门来打骂,旁人如何知晓?” 她的语气仍旧温顺,可是话却十分强势。 苏沅笑道:“既然如此,那这块玉佩呢?” 真空抬眼瞧了下,手下一紧,“大人什么意思?” “这是赵三郎的玉佩,也是香山寺的玉佩,好巧不巧的就是香山寺丢失的那块玉!” 真空睁着茫然的眼睛道:“那这难道是赵三郎偷了寺中的玉佩?” 龙五直接发怒,龙骨鞭往地上一甩,上前大手直接嵌住真空的下巴,“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你还装!” 真空浑身瘫软,可是目光仍旧柔柔的,“我……不明白……大人意思……” 苏沅道:“龙捕头且不要急,先将她放开!” 龙五听此,忍住冲动,松开手道:“你最好老老实实答,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苏沅继续道:“你很聪明,你虽偷拿了寺中的玉,却并未自己去寻玉雕师来雕这块玉,而是直接送给赵三郎让他去,因此没人能抓住你的把柄。但是除却这块玉佩之外,那日赵三郎去禅房目的是你,对吗?” 真空捏了捏掌心,“我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赵三郎当日也是个心细的,他虽目的是你,但是发现有人,立即离开,却也没落下想要送你的漆粉盒,这盒子中我料的不错应该装的是副情诗,可惜你没瞧见。” 真空又道:“我从不认识什么赵三郎。” 苏沅又道:“你肯定好奇,为何我们的目标锁定在你的身上,恰恰也是因为这个漆粉盒,或者说,是那副情诗。” 真空忽觉可笑,“大人看见了那副诗?难不成那情诗属了名字?” “非也,‘梵宫院闭天台女,陋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罗衣闻异香。潜来树影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这首诗是赵三郎改自南唐后主李煜《菩萨蛮》,同样是偷情,只不过李煜偷的是与小周后的情,赵三郎偷的是谁的情,你应该也清楚?” “我怎么会清楚,那几日住在那禅房歇息的可都是柳府的大夫人,跟我有何关系?” 苏沅道:“那这漆粉盒上为何有你的气味?常年出入佛殿的气味?” 真空身子微微怔了下,“大人,你这断案是不是太草率了?若是旁的姐妹丢的呢?” 苏沅蹲下来直视真空,继续道:“‘阴阳人’那具尸骨是被砸死的,且凶犯是与他比高之人,可是放眼望去,整个寺庙怕是根本没有比他身形更魁梧的,因此若是寺庙中的比丘尼将他砸死,着实有些牵强,既然你与赵三郎偷情,他与那人的身高相似,县衙大可让他抵上这个凶犯,不如真空小师父觉得如何?” 真空一愣,看向苏沅,“你疯了!” 龙五听此,怒吼道:“你敢这么说话!不想活了!” 真空跪坐在地,呆呆道:“你怎敢?!” 苏沅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真空,“你戏弄官差,你怎敢?若你不在乎他的命,大可继续玩你这一套,说谎,栽赃,陷害,圆谎!” 真空眼泪慢慢流了下来,良久无声。 苏沅又道:“你可以驳斥我的任何一个铁证,可是铁证既然是铁证,那么就有它的道理,一个巧合是偶然,那么无数个巧合导致这件事情发生则就是必然!既然你想不明白,龙捕头自然也会好好审审赵三郎,看看他能在十大酷刑下熬过几遭?” “大人,求您,不要杀他,他是无辜的……” 苏沅浅笑,“如何无辜?他与你偷情,却陷害柳府的谢夫人,坏她名声,他无辜吗?” 真空惨然一笑,“他,他只是为了我,是我害了他呜呜呜……” “细细说来。” …… 听完真空的证词,苏沅不自觉看了龙五一眼,“龙大哥,告知知县大人,明日县内升堂审理此案吧。” 龙五点点头道:“好。” 苏沅出县衙的时候,刚好瞧见对面茶楼上的谢诏,谢诏见她出来,方才下了茶楼,立在与她马车相距三步的地界,“沅小姐。” 苏沅上了马车,刚好能从马车的窗子缝瞧见谢诏。 马车慢悠悠的往前走着,谢诏也往前走。 二人距离不远不近,却也刚好能听到对方所言。 苏沅道:“这茶楼虽好,可是费荷包呀,谢公子斟酌着花销。” 谢诏轻笑,“姐夫清醒了些许,来看了我。” 苏沅了然,“谢公子人逢喜事精神爽。” “沅小姐,不知,姐姐何时能出衙门?” “很快,谢公子不必担心。” “这几日,辛苦沅小姐。” “我不过是碰到了新奇的案子,手痒罢了。” 马车将要转过拐角,谢诏语气稍稍急促,“沅小姐,多谢!” 苏沅在马车上轻笑,“谢什么呀谢公子。” 谢诏同样一笑,转身刚好与马车分道扬镳,待苏府的马车走远,他方才回身,怔怔的瞧着—— 第四十二章 升堂庭审(一) 元月二十四,上好的晴日。 今日苏沅趁着苏诚去县衙之前起了个大早,直接去了瑞鸣轩给父亲母亲请安,这一请安便被留下用了早膳。 三人刚落下,下人便将一应的膳点摆上,苏沅刚夹了一个水煎包,苏诚便道:“听龙五说,案子缕的差不多了?” 苏沅点点头。 “不过我听闻你让知县不公开审理此案,目的是什么?” “恐造成恶劣影响。” 苏诚看了眼苏沅,“既然不公开审理,此案又是你与龙五一直跟进,今日你便在堂上将此案给知县大人理清楚。” 苏沅有些讶异的看了苏诚一眼。 苏诚喝了一口虾粥,“下不为例。” “是,父亲。” 蔡婉儿瞧着父女俩的互动,虽听不懂,但是却觉得无比温馨,“在家里竟又谈上公事,你们父女俩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苏沅笑眯眯道:“谁让我是父亲的女儿。” 苏诚笑而不语。 三人吃罢早膳,苏沅的马车跟着苏诚的轿子一同去了县衙,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衙中,苏沅得空去二堂院县尉的书房换了一身捕快服,又如昨日一般易容一番。 苏沅走出书房的时候,龙五刚好从快班房走了出来,瞧见苏沅立马朗声笑起来,“我还当是谁,哈哈哈,沅小姐你这个装扮……哈哈哈,咳咳,知县大人已准备的差不多了,我们且去候着。” 苏沅不以为意,“龙大哥,昨日我也是这个装扮。” “昨日,昨日倒是一心扑在案子上,瞧都没细瞧你。” 苏沅一噎,“我们还是去前堂吧,柳家的人可都请来了?” 龙五道:“都请来了,该候着的都候着了。” “那走吧。” 此刻,前院大堂众捕快已就位,龙五进了堂中立在捕快首位,苏沅立在龙五下侧,捕快们高矮不一,因此虽苏沅比龙五短了一大截,倒是也不显突兀。 知县、县尉、县丞、典史一一上座,书吏则在书案右侧落座,知县落座后,见众人准备的差不多了,惊堂木一拍,整个堂中无比肃静。 知县道:“带原告。” 龙五指挥两位捕快将杨茹带了上来,并将状纸递给师爷,师爷奉到知县大人眼前,“大人,此乃杨茹的状纸。” 知县大人细细看了几眼,“堂下何人?” “民女柳家妾氏杨茹。” “状告何人?” “柳家正妻谢蕴。” “因何状告?” “厌胜……厌胜之术陷害夫君。” 知县眯了眯眼睛,“有何证据呀?” “我在谢蕴的房中搜出了巫蛊布偶,且当时还有柳家一众人在场,他们都看的真真切切的。” “哦,将证据呈上来。” 龙五将布偶奉了上去,知县细细看了几眼,瞧见这巫蛊布偶肖似柳霖,背后书柳霖的生辰八字,布偶的百会、尾闾、断脊、膝下几大死穴扎着细针,又道:“带谢氏。” 谢蕴从堂侧被带了上来,跪下道:“民妇谢氏。” “柳府谢氏,此女状告你以巫蛊之术陷害你夫君,你可认罪?” 谢蕴平淡道:“民妇不认,此布偶不是民妇的,民妇受人诬陷。” 知县将布偶放下,道:“你既然说是诬陷,那么是谁诬陷你,又因何诬陷你呢?” 谢蕴道:“民妇不知。” 知县又看向杨茹道:“你既然状告谢氏谋害亲夫,又是因何要谋害亲夫呢?” 杨茹道:“自我进门来,夫君对我宠爱有加,谢氏身为正妻,她肯定是嫉妒民女,这才想要加害夫君。” 知县看向谢蕴道:“可有此事?” 谢蕴冷笑,“禀大人,并无此事。民妇与夫君感情甚笃,恩爱有加,即便是迎了妾氏杨氏进门,夫君同样是征求过我的意见,并非谢氏所言的嫉妒!” “可有人证?” 谢蕴道:“夫妻二人之间的私房话,自然无人在场,不过前几日我时常肠胃不适,夫君曾日日去刘家果铺给我买水果,不知这点可算?” 知县看向龙捕头,龙捕头上前道:“大人,确有此事。” 知县道:“如此说来,你夫君确实对你爱护有加。” 杨茹一听,立即道:“大人,您莫要听她巧舌如簧,在柳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夫君最宠爱的是我,而不是她这个来路不明之人,因此定然是她陷害夫君,还请大人为我家夫君做主啊。” 知县道:“龙捕头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龙捕头看向苏沅,苏沅上前道:“大人,柳霖的病并非是因为巫蛊之术,而是因为慢性中毒所致,所以谢氏以巫蛊之术陷害柳霖,这个状告的说辞根本不成立。” 知县大人瞪大眼睛瞧着这个满脸大胡子的小个子,低声问师爷,“这是哪里来的捕快,本官之前怎么没见过?” 师爷小声道:“大人,这是苏县尉家的表少爷,来帮咱们县衙破案的,您自然没见过。” 知县点了点头,满脸笑意道:“既然如此,因何柳家老夫人要请道长来做法,我听说柳家可出了神佛泣血一事,这该如何解释呢?” 苏沅道:“如此我们得请出孙道长来细细问问了。” 孙道长进了公堂,跪下冲着知县道:“大人,小民孙真榕,住在那白云观里,家里排行老六,早年习得了些风水之术,外头抬举,称呼小民为‘孙半仙。’” 龙五听此,厉喝道:“问你什么答什么,知县大人还没问,别那么多废话!” 孙道长低头缓缓道:“是。” 苏沅站在大堂下方,陈述道:“柳府柳霖初三那日生了重病,药善堂王唯中医治七日皆无效果,因此柳府便请了孙道长前来驱邪,可有此事?” 孙道长长眉长须,倒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态,不过在知县面前,也不敢端着,老实回:“是有此事。” “之后柳府传出燃灯古佛佛像破裂,有血渗出,此事孙道长可亲眼所见?” 孙道长道:“是有此事。” 苏沅听此,笑道:“那活生生的佛像,为何会莫名有血渗出呢?是有人在此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惹怒了神灵?” 孙道长道:“这……我也不清楚,我只是个江湖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苏沅看着孙道长道:“还请孙道长老实回答这个问题。” “当日我去了柳府,先在院子里作法,随后听到佛堂有异,就去看看,结果看到老夫人倒地不起,我瞧着老夫人身上沾染了邪祟,便画了一纸黄符,再一抬眼,就瞧见了那佛像破裂了。” “那真是奇怪了,若是柳家老夫人没瞧见是何人所为?孙道长也没瞧见,难不成当真是见鬼了?” 孙道长高深莫测道:“这世上因果报应,轮回不止,并非真的没有鬼,只不过世人看不见罢了。” 第四十三章 升堂庭审(二) 苏沅见孙道长如此,随即看向一侧的父亲,苏诚冷笑一声道:“苏某堪了这么多年的案子,倒也从未听过真正的鬼神之事,有的,不过是装神弄鬼之辈!” 孙道长又道:“大人没听说过,说明大人福泽深厚,但是这世上并非是无神鬼示警,柳府的佛像泣血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苏沅听此,笑道:“孙道长此言,依旧是不承认了有人装神弄鬼?” 孙道长坚持道:“贫道没听说过。” 苏沅轻笑,“既然孙道长说不清楚,那么还请将柳老夫人和当时在场的诸位都请过来,一问便知。” 知县点点头,“去请。” 一盏茶的时间,柳家老夫人在管家和刘婆子的搀扶下走进了大堂,她倒是生平第一次到此,瞧见知县大人高座,她立马跪下行礼,“老身柳府杨氏拜见大人。” 苏沅见柳老夫人如此年迈,语气倒不再严厉,稍显温和道:“柳老夫人,请叙述一下初十那日的境况。” 柳老夫人听此,稍稍回忆了一下,方道:“那日,霖儿病重未好,因此便请了孙道长来府作法,老身我当时正在佛堂,忽大风刮坏了门框,孙道长闻声而来,救了老身。” “哦?为何这么说?” “老身当时不知怎么,倒地不起,呼吸不畅,若不是孙道长,我恐难以呼吸。” “那您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风雪太大,这倒是没注意。” 孙道长闻言,捋了捋胡须。 苏沅又看向刘婆子,“您当时也在,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当时老夫人不知怎的,身子重的厉害,我怎么拖都拖不起,还是孙道长给老夫人贴了符纸,老夫人才好,至于有什么声音,似是听到什么裂了的声音。” “在此之前呢?” 刘婆子细细回忆,方才道:“好像是听到‘叮’的一声,兴许是听错了。” 苏沅道:“请您慎重,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当时风声很大,但是……确实是听到了。” 苏沅继续道:“那二位可瞧见那佛像的诡异了?” 柳老夫人闻言,目光微变,似是不想再提,或是不敢再提。 刘婆子同样也面露恐惧,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苏沅又问,“那老夫人和刘妈妈可曾记得,当时佛像是在孙道长出现之前有异常,还是出现之后有异常?” “之后。”柳老夫人嗓音沉沉。 大堂内有片刻的沉默,众人的目光此刻皆聚集在孙道长的身上。 孙道长刚刚颇为气定神闲,现下倒是有些忐忑了。 苏沅道:“孙道长可曾有什么要交代的?” 孙道长垂眸道:“您何意?” 苏沅看了知县大人一眼,知县示意苏沅继续说下去。 苏沅轻笑,继续道:“我之前随苏县尉云游四方时,曾听说过有些金塑佛像内里非实,铸造之前须得立骨,有些偷奸耍滑之人为了偷工减料则会在佛像之中灌注泥沙,外层塑金以此牟利,不知孙道长可否听过?” 孙道长蹙眉,“此事我头一次听说。” 知县听此,开口道:“这我也听说过,不过与此案有什么关联?” 苏沅道:“这立骨既然能灌注泥沙,那么自然也能灌注血水,若是佛像无裂痕,那么自然不会渗出血水,若是有裂痕,那么佛像自然会渗出所谓的红色血水,以此造成故弄玄虚的假象。” 知县低头思忖,典史倒是好奇了,“若是有人击破了佛像,为何这些人没有瞧见呢?” 龙捕头道:“自然是当时在场的人所为!” 知县道:“可有佐证?” 苏沅道:“请龙捕头将那古佛拿出来。” 龙五退下大堂,随后端着燃灯古佛的佛像放在知县大人的堂案之上。 知县道:“掀开看看!” 龙五一把将盖着燃灯古佛的红布掀开,众人果然瞧见了眉心顺着裂缝渗出血水的燃灯古佛,腐臭味十分明显。 苏诚上前嗅了嗅,开口道:“大人,是鸡血。” 知县有些嫌恶的捂住鼻子,“是谁所为?” 苏沅看向龙五,龙五立即会意,将从孙道长家中拿到的金钱剑递给苏沅。 孙道长一瞧,面色大变。 苏沅则慢悠悠道:“孙道长,这是你的金钱剑,可这剑上为何少了一枚铜钱呢?” 孙道长抿唇不语。 苏沅直接拔下来一枚铜钱,尔后走到佛像面前,将铜钱卡在裂缝处,恰好严丝合缝,“孙道长功力深厚,仅用了一枚铜钱便能将这鎏金铜像击裂,果真是厉害。” 此刻,孙道低声笑了笑,“您才是厉害。” 知县大人听此,惊堂木猛地一拍,厉声道:“你这般装神弄鬼,目的为何?柳府下毒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孙道长一听,立即道:“此事与小民无关,小民不过是想故弄玄虚,多收点钱财罢了,哪里敢害人呢,大人冤枉啊。” 知县看向苏沅道:“可有证据证明他下毒谋害柳霖?” 苏沅道:“没有,柳霖所中的毒乃是日积月累而成,并非是一蹴而就,因此症结不在此处。” 知县又眯了眯眸子,“既然此事不是因巫蛊之术而起,那谢氏房中的厌胜布偶作何解释?” 苏沅道:“大人,涉及巫蛊的布偶,事实上也并非出自谢氏之手,谢氏来自边塞,边塞粗犷,阵线手艺一贯粗糙,而正相反的是,杨氏则来自以苏绣闻名的苏州镇湖,因此这布偶明显不是出自谢氏之手,而是状告谢氏的杨氏!” 龙五听到此处,将谢氏的绣品和杨氏的绣品奉到知县大人的案前,知县细细看了看左,又细细拿了看右,果然发现了这布偶的阵脚与杨氏十分相似。 知县惊堂木一拍,“妾氏杨茹,心肠歹毒,以巫蛊之术陷害主母!你可认罪?” 杨氏顿时吓瘫在地,哭喊道:“大人,我没有啊,民妇没有啊……” “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 杨氏顿时慌了神,看向柳老夫人道:“表姑母,救救茹儿,茹儿知错了,茹儿只不过是一心为表哥的呀,姑母,姑母……” 柳老夫人面色稍稍动容,求情道:“大人,此事到底是老身管教不力,让家里的笑话闹上了县衙,看在我这妾氏年纪还小的份上,还望大人从轻发落。” 知县吃吃一笑,从签筒中抽出两枚赤色令签,“柳老夫人,你我当这公堂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讨价还价哦!来人,将她给我拖出去!重责二十大板!” 话音落,令签还未掷出,杨氏突道:“大人,且慢,即便是我冤枉了谢氏,但是夫君中毒此事是真,您怎么就能确定不是谢氏所为?平日里夫君所用的药膳一应是谢氏负责,即便她没用巫蛊之术,夫君重病在床是真,她下没下毒还未有定论!” 第四十四章 升堂庭审(三) 杨氏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眼角还挂着刚刚未滴落的泪珠,苏沅瞧着眼下的女子,倒是觉得她并不似表现出的那般柔弱。 短短几息,竟能快速抓住案件的关键,为自己争取喘息的时间,很是不错。 苏沅讶异的功夫,知县大人便道:“既然如此,柳府柳霖因何中毒,龙捕头和苏捕快,你们二人可有定论?” 龙捕头将善药堂的账簿呈到案前,“大人,这是善药堂的账簿和王唯中的证词,这账簿中和证词显示,杨氏曾于十二月初七午后那日前往药铺特意购买七钱苍耳子,且叮嘱王唯中隐瞒,二人达成交易。” 知县道:“既是如此,那么这毒就是杨氏下的?” 杨茹一听,立即道:“不可能,我虽初七那日确实前往药铺买过苍耳子,但这是给我自己买的药,那日柳管家说我平日服用的药膳缺了这么一味药,这才让我自个前去买来添上,我怎么可能下毒毒害夫君呢?大人,民女冤枉!” 知县看向柳管家,“可有此事?” 柳管家道:“确有此事。” 知县又道:“那之后的这些药,你看着杨氏吃下去了?而不是用的别的地方?” 柳管家继续点头道:“平日里府中熬药的也就春儿和谢夫人,谢夫人平日里看顾少爷的药膳,春儿是看顾杨姨娘的药膳的。” 知县道:“传婢子春儿。” 春儿怯生生的走上大堂,倒还有些慌乱,“知县大人,小人春儿。” “春儿,我且问你,十二月初七那日,你家姨娘曾买来七钱苍耳子,可有交代你用作药膳呢?” 春儿怯怯的抬头看了眼杨氏,在她鼓励的目光中低下头去,“是,是的。” 知县猛地厉喝,“若你说的不是实话,可知后果?!” 春儿一听,立即伏下身去,颤巍巍道:“知县大人,婢子不知,婢子不知啊!” “不知是什么意思?” 杨氏激动不已,“你说什么?” “肃静!” 春儿又道:“知县大人,小人……不敢撒谎,小人真的不知道啊,小人从来没听过什么苍耳子,小人只是……只是个奴婢……” 杨氏气血攻心,“贱婢,你说什么?!你敢说没有!当日我明明在廊下与你说的,你陷害我,你竟敢陷害我……” 杨氏目眦欲裂,可知县却道:“事到如今,你竟还不认罪!来人呐!” “大人,民妇冤枉啊!冤枉!” “大人且慢!可否听我一言?” 知县听到苏沅的话,目光扫了苏诚一眼,见自家县尉不动声色,轻咳一声道:“你有何话说?” 杨氏的哭喊犹在眼前,知县不耐烦道:“给本官把嘴堵住。” 顿时,哭喊声变成了呜咽声,杨氏整个人无力的倒在地上,眼泪仍是止不住的流。 苏沅上前道:“此案审到现在,杨氏着陷害主母,毒害夫君两条罪名,可是杨氏因何要这么做?” 这一问,倒是令在场的人都呆住了,他们刚刚倒是忽略了,如今物证虽齐全,但是这么做对杨氏毫无益处。 若说陷害主母是为了争宠,那么毒害夫君是为了什么? 知县嘶了一声,“据本官推断,这杨氏怕是兵行险招,若是以巫蛊之术陷害谢氏不成,又以下毒之名做双层保险,毕竟谢氏平日里看顾的是他们夫君的药膳,若是查不出这七钱苍耳子,自然嫌疑就落到了谢氏的身上,一击不中,仍有余地,此女甚是心肠歹毒!” 杨氏听此,眼睛瞪大了想要争辩,可是仍旧只能‘呜呜’。 苏沅道:“大人英明!可是从十二月初七到元月初三柳霖病发,月余的时间,七钱苍耳子不足以支撑一个月的时间,柳霖的毒发到如今这个症状须得三两四钱的苍耳子,日日混在药膳中,日日服食。” 知县嘶了一声,“既然如此,那杨氏定然有别的法子搞来苍耳子,否则怎么可能缺了这么多药?” 苏沅点点头道:“大人所言有理,可是龙捕头曾查过杨陵所有的药铺,近几月并没有杨氏再次购买苍耳子的记录。” 知县道:“那苏捕快来说说为何吧。” “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外,我们须得问问谢氏,你一向负责柳霖药膳,可曾有给旁人下毒的可乘之机?” 谢蕴听此,摇了摇头,“为夫君熬制药膳时我从不离身,从熬制到他服食旁人并无可能下毒。” “如此说来,杨氏根本没有机会给柳霖下毒?” 谢蕴细细想了想,“对。” 知县道:“那若是日常的吃食呢?” “苍耳子的药效须得混合柳霖服用的药膳方才能起作用,若是日常的吃食,无论混入什么,都极易被尝出来苍耳子的味道,杨氏若想下毒,只有这一个法子。” 知县嘶道:“这般,杨氏也不是这凶手?那这苍耳子她做何用了?又为何要遮遮掩掩?” 这当,刘婆子主动道:“知县大人,依民妇来看,此事与杨姨娘并无干系,刚刚杨姨娘曾说过在府中与少爷感情很好,老奴虽平日里伺候老夫人,但是院子里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的,少爷确实是多宿在杨姨娘房中的。” 知县道:“继续说。” 刘婆子又道:“有一事,虽杨姨娘不清楚,但是刘婆子我却是知道的,之前谢氏曾言与少爷感情很好,并非全是实话,我就曾在香山寺瞧见过谢氏与一外男拉扯,不清不楚的甚是难堪,老夫人为了柳家的声誉不想张扬此事,可眼瞧着谢氏颠倒黑白,刘婆子我定然要为柳家讨个公道。” 知县道:“谢氏,可有此事?” 谢蕴道:“那人就是赵三郎,曾在我上山途中出言调戏,此后并无瓜葛。” “传赵三郎。” 赵三郎被拖到了正堂,虚弱的跪在地上,“知县大人,小民赵三郎。” 知县道:“我且问你,你与柳府谢氏可曾有私情?” 赵三郎看了苏沅一眼,轻笑道:“不曾,不过是我瞧着谢氏貌美,上前调戏罢了,与谢氏无关。” 刘婆子一听,讥讽道:“这俩奸夫淫妇,如今在这里惺惺作态,知县大人可别被他们俩蒙蔽了!之前我听闻赵三郎潜入香山寺被官府抓住,而那谢氏也曾一连几日上香山寺,虽口头上称作给少爷祈福,私底下干什么腌臜事谁知道呢?况且杨姨娘的苍耳子若是没作药用,说不准就是被谢氏给偷偷换了用来毒害少爷,请大人明察!” 谢氏争辩道:“我一连几日上香山寺为的就是给夫君祈福,祈福之时在场众位比丘尼皆在场,这么多人证知县大人皆可查证,刘婆子信口雌黄,可有证据?” “证据?要什么证据?你一个女子平白的在大街上勾搭上我们少爷,怎么就不会勾搭别的男子,怎么就赵三郎专门就挑你调戏,怎么不去调戏旁的姑娘?!还不是你行的不正坐的不端,我看你们是调戏成奸!” 第四十五章 升堂庭审(四) “肃静!” 知县看向苏沅道:“苏捕快可有话说?” 苏沅行一礼,道:“刘婆子可曾见过赵三郎?” 刘婆子道:“自是见过。”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时间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香山寺那次。” “你在何处瞧见的?距离二人多远?山路上的人可多?” “我跟着谢氏上的香山寺,差不多二十丈之外,那天好像是晴天,路上人特别多。” 苏沅道:“依照刘婆子所言,当时人多,而赵三郎与谢氏偷情,竟特意选在了人多的地方?” 刘婆子语气一顿,目光稍稍疑惑道:“确实如此。” 谢氏弯唇不语。 苏沅看向知县道:“在场的诸位大人可曾听过,有人偷情特意选在了人多的地界?” “不,不对!或许是我看错了,那赵三郎与谢氏眉来眼去……” 苏沅厉声打断,“刘婆子,我来替你答吧!你记不清的日子我帮你回忆,腊月十七那日,赵三郎于山路上明目张胆调戏谢氏,事后惹怒柳霖,柳霖曾暗地里寻人教训过他,可惜你偏听偏信,只远远瞧了一眼便认定谢氏行为不检点,因此在你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自此之后,你时常盯着谢氏,直到柳霖中毒病发,后你又发现柳霖病发后,谢氏一连几日上山祈福,你心存疑窦,因此又跟着谢氏上山,恰巧在路上又一次碰见了赵三郎,因此你对二人偷情一事深信不疑!” “你本就对谢氏心存不满,如今谢氏‘红杏出墙’,你心中更是愤概,因此打算让谢氏不得翻身,一方面你寻上了杨氏,特意挑拨她与谢氏的关系,进而让杨氏怀疑谢氏,演了这一出巫蛊害人的陷害戏码。另一方面你探查到赵三郎好赌,近日缺钱,因此你暗地里跟踪赵三郎,以银钱贿赂他,让他能在关键时刻承认自己与谢氏的‘私情’以此来保全自身,不知我说的可对?” 刘婆子听的目瞪口呆,“大人……大人……” 苏沅道:“刘婆子,你可知晓,若是你这一系列的污蔑成真,谢氏则会被杖九十而死?” 刘婆子一惊,叩头道:“大人,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知县道:“可有证据?” 苏沅负手道:“并无证据,以上尽是我的推理猜测。” “哦?苏捕快何意?” 苏沅转身看向刘婆子道:“不知刘婆子可认我这个说法?” 刘婆子有些慌了,“知县,知县大人,小的没做过,小的冤枉,小的只是瞧见了赵三郎与谢氏拉扯,可从未,从未和赵三郎私下交易过呀……” 苏沅浅笑,“既然如此,刘婆子你可是承认了与杨氏勾结陷害谢氏?” 刘婆子立即噤声,“大人,没有,老婆子我从来没做过,杨氏是姨娘,怎么会听我这个奴婢摆布……” 苏沅微收笑意,转身将怀中的荷包拿了出来,递到刘婆子的面前,“刘婆子的荷包丢了很久了吧?” 刘婆子一瞧,声音发抖道:“这荷包怎么落在,落在您的手里了……” “这可是你的荷包?” “是,是小的。” 苏沅道:“刘婆子刚刚不承认与赵三郎私下交易,但是她的荷包却丢在了赵三郎暂时居住的临河村旁,又得临河村葛老婆子指认这荷包出自一个城中柳府女人之手,这般说来,刘婆子既然不是去寻赵三郎的,那么去临河村做什么?” 刘婆子眼珠微动,一个劲的叩头喊着青天大老爷,“小的从来没去过那什么临河村啊,大人明察啊明察……” 知县听哭诉听的头疼,转而看向赵三郎道:“赵三郎,你从实招来,你可曾收受刘氏钱财冤枉谢氏!” 赵三郎皱眉不语,看了苏沅一眼,叩首道:“小的确实冤枉了谢氏!” 知县一听,惊堂木一拍,立马要下人将刘婆子拉下去,这当,苏诚开口道:“知县大人,虽刘婆子该死,但是一个老奴竟敢对柳府夫人这般诬陷,不知这幕后可有人指使?” 知县经人提醒,立即醒觉,道:“刘氏,我且问你,你因何要紧咬你的当家主母不放,定要致她于死地?你与她可曾有仇怨?” 刘婆子咬咬牙道:“没有,我并未冤枉谢氏,也并未收买赵家三郎,我不过是替主家不值,替少爷不值,这才,这才犯下大错,可是我并未做过这些呀,知县大人……” 知县冷哼道:“死到临头竟还不承认,来人,给我打!” 皂班的几个捕快听令,立即将刘婆子拖下去,一棍子一棍子打的凄惨,此刻被堵住嘴的杨氏听着惨叫浑身瑟瑟发抖,双目呆滞。 柳老夫人想拦不敢拦,倚靠着柳管家,浑身有些发冷。 堂内无声,苏诚打破沉默,“知县大人,我有几个疑问,须得请苏捕快解惑。” 知县甩甩手道:“问。” “一则,这刘婆子使了这么多的手段,是为了什么?若说真是个忠仆,如此闹得家宅不宁是为何?若说是个贱婢,那么柳少爷的毒到底是谁下的?二则,又是谁将故弄玄虚的佛像放在柳府佛堂?三则,既然杨姨娘与下毒一事无关,那么那七钱苍耳子的下落在何处?” 苏沅道:“县尉大人问的十分在理,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须得问问柳管家,因何你曾交给我的药罐的盖子上经苍耳子的药水浸润过?” 柳管家骤然被点名,倒是有些惊讶,“这我也不清楚,只是当日谢氏被带入县衙时,老夫人嘱咐要将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扔到柴房。” 苏沅又道:“正是因为这个药罐,险些将我们调查的方向弄混,为何谢氏日常经手的药罐上竟然浸泡过苍耳子的水,那是不是说明谢氏特意给柳霖曾在药膳中下过毒呢?” “此外,当日我随柳管家前往柴房时,柳管家曾向我强调过谢氏与柳霖感情不合,与谢氏的证词大相径庭,是否说明谢氏在撒谎?或者是柳管家在撒谎呢?” 柳管家一听,扑通一声跪下道:“知县大人,小的不敢撒谎,小的说是确实是实话,平日里少爷确实对谢氏颇为冷淡,倒是对杨姨娘甚是贴心,这是事实呀。” 第四十六章 升堂庭审(五) 知县道:“我刚刚听杨姨娘和刘氏所言都曾提及谢氏与柳霖平日里关系不好,但是谢氏却否认,这当中到底谁在说谎?” 柳管家道:“小的没撒谎,不信,不信可以问春儿,她平日里在少爷房中伺候,她同样是知道的。” 知县看向婢子春儿道:“春儿,本官且问你,你老实作答,你的夫人谢氏与你的少爷感情如何?” 春儿道:“旁的春儿不知晓,但是少爷心好,夫人也是,平日里少爷虽和杨姨娘亲近些,但是与夫人的关系也是很好的。” 柳管家颇为震惊,“春儿!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春儿道:“大人,春儿所说句句属实。” 苏沅深看了春儿一眼,知县道:“哎嘿,奇了怪了,你们柳家倒也奇怪,这事儿也能出现了如此大的偏差。” 苏沅道:“大人,如此不若细细问问谢氏,想必她能将此说清楚。” 谢蕴低垂着头,“大人,我并无什么话可说。” 知县又嘶了一声刚想发火,苏沅先一步道:“既然谢氏存心隐瞒,不若让我替她来说,之前我曾前往柳府柳霖的卧房,曾瞧见了一副《春日仕女图》,此图落笔细腻,画中美人清晰可见,画是正是谢氏,我记得此画落款时间是去年的四月,可是即便是柳霖纳了妾氏杨姨娘,这幅画仍旧挂在他的卧房之中,由此可见柳霖对谢氏的爱护。” 苏沅侧头看向柳管家,“杨氏是什么时候进府的来着?” 柳管家擦擦额上的汗道:“是,是去年的五月份。” “由此说来,柳少爷并非是与谢氏感情不和才纳的杨氏对吗?” 柳管家吞了一口口水,看了眼柳老夫人,艰难道:“是。” “既然不是感情不和,不若柳管家细细说说是因为什么?” 柳管家道:“这,这主子们的事情,咱们做下人的也不太清楚,不知少爷是否又看上了杨姨娘,这才想着要再纳妾……” 苏沅浅笑,“柳管家有些忌讳莫深了,不过是寻常的原因,怎么就这么难以启齿呢?知县大人,此事虽谢氏不愿说,但是谢氏的弟弟谢诏却一早听姐姐谢氏曾提及过,纳妾一事是因为无所出。” “谢氏与柳霖成婚一年有余,因为无所出所以在老夫人的建议下纳了杨氏,如今种种,其实归根结底并非是因为什么妾氏争宠,而是婆媳争端!” 柳老夫人岿然不动,“苏捕快可有证据?” 苏沅道:“当我知道刘婆子很可能在此案中举足轻重之时我就十分好奇,为何刘氏与谢氏如此不合?一个柳府老奴,一个柳府少夫人,她们二人有何冲突?直到我瞧见了那副图,又瞧见了柴房的药罐,我方才明白,不合的而是老夫人您与少夫人谢氏。 试问什么情况下,一个少爷会与自己夫人在府中恩爱都遮遮掩掩,一个母亲会在儿子被下毒后,特意留着嫌犯曾接触过的药罐。即便谢氏当真是凶手,她将毒下在自己日常接触的药罐之上,是否可谓之自掘坟墓?可惜谢氏不是凶手,那染上苍耳子毒的药罐亦不是她所为,而是您,老夫人!” 柳老夫人嗤笑一声,“苏捕快,说来说去都是您的臆测,您可有真正的证据证明是老身所为?我又为何要毒害自己的儿子?这说出去,谁又能相信?!” 苏沅摇了摇头道:“您并未毒害您的儿子,您想害的自始至终都是谢氏一人。从发现她与赵三郎有疑,再到柳霖中毒,您与刘氏一样对谢氏毒害柳霖深信不疑,刘氏所言皆是您所言,刘氏所为皆是您所为,她不过是您伸出来的手罢了!至于杨氏巫蛊陷害一事儿,您同样不曾料到,不过是顺手推舟,总之杨氏不会怎样?!可若是谢氏进了牢狱如何了,这与您并无关系。” 柳老夫人道:“刚刚苏捕快还曾说是我府中的刘婆子与杨氏勾结陷害谢氏,如今却又说是我顺水推舟,知县大人,老身虽是普通百姓,但是也知法懂法,县衙办案自然也讲求证据,若是苏捕快没有证据,胡乱臆测一番,这案子就办了,那冤案悬案岂不是一大堆了!” 知县咂摸咂摸道:“苏捕快所言有理,但是办案并非单凭推理,这确实得需要证据,若是没有物证,人证供词须得有,不知你可有人证物证呀?” “人证倒也简单,之前孙道长曾言,你在柳府装神弄鬼是吧?” 孙真榕听了半天,没想到这话头又落在自个身上,跪着道:“是。” “那这装了血水的佛像你是因何得知的?又谁与你里应外合,让你刚巧在老夫人倒地不起的功夫用暗器击破佛像,伪装出佛像泣血的诡异现象呢?” 孙真榕目光微闪,“知县大人,这……” 苏沅上前温和道:“孙道长,若你再不说实话,你们谁都活不了。” 孙真榕目光一顿,咬牙道:“是,是老夫人。” 在场之人皆哗然。 柳老夫人握着拐杖的手发紧,双唇紧闭不语。 苏沅又道:“孙道长是柳府的熟人了,孙道长故弄玄虚若没有人里应外合,如何能实施的了,老夫人莫名倒地,无论如何无法起身,这也存在诡异之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二人本就是串通一气,以此故弄玄虚!这就是老夫人顺手推舟以此让杨氏引出巫蛊进而陷害谢氏的法子。” 知县怒道:“好呀,本官还真叫你们耍的团团转!” 苏诚安抚道:“知县大人莫气,我还有一问,因何老夫人要对杨氏如此赶尽杀绝?” 柳老夫人闭眸冷笑,“谢氏与我儿并不相配,我本不同意将她纳入府中,谢氏无教养,无家世,无品性,她凭什么得我儿的喜爱,我们柳家虽不是什么豪门世家,到底也是杨陵有名有姓的,若不是她存心勾引,我儿岂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们婚后我儿便不思进取,日日与她在一处描眉作画,哪里有一点一家之主的样子,我一个人十多年辛苦将他拉扯大,维持着这柳家的家业,为的就是他能光耀门楣,如今这般,他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忤逆我。如此,我还不如不生这个逆子!” 知县大人冷哼道:“如此,你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 第四十七章 孔雀东南飞(一) 柳老夫人道:“我怎么可能害他,他是我儿呀……” 苏沅道:“老夫人,据我的了解,自谢氏进门后,柳家的生意并未下滑,虽不至于蒸蒸日上,但仍是维持平稳。柳府一连串出事儿,若真是外人介意什么,介意的也是这柳府的风水,而非柳霖的能力。您一个母亲,独自抚养儿子长大着实不易,但千不该万不该将此等错误牵扯在旁人的身上!谢氏何辜?杨氏,又何辜?谁都不应该成为您的棋子!” 柳老夫人深深看了苏沅一眼,“苏捕快可当过母亲?” 苏沅一愣,“这倒没有。” “您若是成为母亲,您就能知晓这母亲的心思。” 苏沅笑:“那您可知晓,我虽不明白您的心思,但是谢氏却明白。” 柳老夫人不解,“为何?” “因为她已怀了柳霖的骨肉。” 柳老夫人震惊的看向谢蕴,“苏捕快说的可当真?” 谢氏神色平淡的点了点头。 苏沅接着道:“谢氏之前曾说过有一段时间胃口不适,柳霖曾给她去刘家果铺买水果,我查问过了,谢氏本嗜甜,可那些日子的水果却偏酸,想来很可能有孕,因此我去牢中查问时曾摸过她的脉像,确实是有孕的迹象。” 柳老夫人神情复杂,变得或喜或悲,连说了三声‘好呀’。 知县道:“既是如此,难不成这下毒之人是柳老太?” 苏沅转身跪地道:“此案仍存疑虑,还请大人容后再审。” 知县皱眉,有些不满。 龙捕头亦上前道:“知县大人,此案错综复杂,今日虽弄清楚了巫蛊一事,但是若论柳老夫人下毒毒害亲子,倒是有些牵强,还请大人再给一些时间,到时真凶自会浮出水面。” 知县侧头看向苏诚,“不知县尉言下何意?” 苏诚道:“一切听知县决断。” 知县惊堂木一拍,高声道:“如此,且将孙真榕、刘氏、杨氏和柳老太先关入大牢,容后再审,谢氏有孕,真相大白,无罪释放!柳府下毒一案,三日后二审再判,退堂!” 众人叩谢知县,捕快将一应人带了下去,公堂之中独留谢氏,龙五和苏沅,苏诚离开时看了一眼苏沅,目光示意她且后来书房详谈。 春儿上前则将谢蕴扶起,“夫人,我们可以回家了。” 谢蕴瞧向苏沅,礼貌问道:“捕快大人,您真的没查出来下毒的人是谁吗?” 苏沅回看她,并未应答,而是看向龙五道:“我先去二堂院,龙大哥,且送送谢夫人。” 苏沅从县衙走出来的时候,龙五正在大堂外头等着,瞧见她上前道:“县尉生沅小姐气了?” 苏沅轻松道:“没事,父亲一贯喜欢发脾气,我习惯了。” “县尉大人慧眼如炬,早在堂上勘出此案的破绽,若是他不允……” “他允了,且知县大人并非是分辨不明,只不过柳府并非是小家小户,若是闹大了处理不好,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龙五点点头,“沅小姐劳心。” “龙大哥,有一事,我还需你帮我。” “但讲无妨。” 元月二十五,阴日小雪。 苏沅一大早从府中出来去了悬镜戏楼,选了平日里苏少陵常去的雅厢,琳琅奉了茶,小二又上了些点心,苏沅则站在雅座后的窗户边上瞧着外面落的薄雪。 “小姐,戏楼的班主想来见您呢?” “回了。” “是。” 琳琅回了班主,将今日的戏折子递过来道:“班主说让您瞧瞧今日的戏呢。” 苏沅接过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放到桌上。 今日头场的戏有股子春日的欢快,不比平日里的肃重,琳琅好奇的趴在栏杆边上瞧,“小姐,这戏可真是新奇,之前从来没听过呢。” 苏沅点了点头,侧头恰好瞧见了对面茶楼正上楼梯的谢诏与柳霖二人,柳霖的气色稍稍好些,他们坐在与苏沅雅厢相对的窗户边。 苏沅见此,去了屏风后,换上了另一身装扮,琳琅又给苏沅简单上了妆,待一切准备差不多了,琳琅又趴到栏杆外看戏。 苏沅则从侧窗翻到邻间,从邻间走下戏楼,出了戏楼便往对面茶楼走去,悬镜楼今日的戏曲不同往日,唱腔柔和,曲调婉转,着实是新奇。 苏沅流连听了两声,便上了茶楼,敲响了对面雅厢的门。 开门的是谢诏,瞧见苏沅的那刻,神色从容,“苏捕快,请进。” 苏沅大咧咧的走了进去,瞧见柳霖道:“柳少爷今日的气色不错,比那日好了许多。” 柳霖瞧着苏沅有些面生,不过一听此话,便知这是那日来府的捕快,“苏捕快,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久仰。” “柳少爷客气,不知谢夫人身子可好?” 柳霖道:“我听夫人提起过您,多亏您在县衙多多照拂,我已请了大夫来府诊治,母子平安,只是我没想到母亲竟做出这种事情来,害……” 苏沅端起茶杯喝茶,“柳少爷不必介怀,老夫人虽牵扯进此事中,但对您下毒之人还未寻出来不是?” 柳霖同样也喝了一口茶,“难道苏捕快还未曾寻到下毒人的线索?” 苏沅轻笑,“柳少爷也不知这下毒的人是谁?” 柳霖摇了摇头,“不知。” “之前柳少爷癔症发作之时,口中一直唤着‘血’这个字,不知是人的姓名,还是因那燃灯古佛上的血而惧怕呢?” 柳霖道:“我只记得当时我神志不清之时,满眼的血色迷雾,怎么挣都挣脱不开,因此十分困扰,才说出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吧。” 苏沅负手站到窗边,“我听闻柳少爷昨日就醒了,怎么没去县衙看看老夫人呢?” 柳霖神色有些痛苦,“我不知如何面对母亲,我担心……” “担心下毒的人是老夫人?” 柳霖没有接话。 苏沅轻笑一声,“柳少爷口中的‘雪’是雪娘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苏沅梨涡微显,“难道不是柳少爷提示我去寻觅雪娘的线索吗?香山寺,普济阁,‘爱妻王氏雪娘之灵位’,王雪娘,或者是王弗?” 第四十八章 孔雀东南飞(二) 柳霖神色郑重,“苏捕快,我不明白你话中的意思。” 苏沅道:“五日前,我在柳府经过柳少爷你的卧房时,卧房中刚好传来几声,就是你时常呓语的几句,柳少爷自然会说癔症发作时不小心说出的话,但是柳少爷那时是否清醒,想必只有你心中最清楚。” “此外,其实我一直好奇,为何柳少爷的病症明显是慢性中毒,王唯中经验老道,怎么可能连这点都瞧不出来,可笑的是,就连之后重新为你诊治的林大夫开的药方都与王唯中一般无二,无非是添了两味补气的药,又减了两气的药,但总体来看药效皆是虚补,与你的慢性中毒相差甚远。这么一番相同的操作,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幕后要求的人是你!” 柳霖神色从容,给苏沅斟茶道:“苏捕快,此处不是县衙大堂,我们不必如此紧张。” 谢诏倒也不动声色,坐在柳霖与苏沅中间,“苏捕快一向细致入微。” 柳霖眉头一颤,不语。 苏沅继续道:“此处若是大堂,那么今日坐在这里的就不是柳少爷你了。” 柳霖笑道:“那因何苏捕快没抓我呢?” 苏沅没说话,只是听着对面戏楼传来的喑哑暖语,“柳少爷可曾读过天元律法?天元律法当中有五刑,十恶,五刑说的是‘笞、杖、徒、流、死’,十恶则是‘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当中‘不孝’则是告言咒骂祖父母父母夫之祖父母父母及祖父母父母,在别籍异财若奉养有缺,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释服从吉,闻祖父母父母丧,匿不举哀,诈称祖父母父母死,若犯‘十恶’,即便是八议当中之人都不可赦免,犯者即凌迟处死!” 柳霖漫不经心道:“我并未犯任何一条,讼告的是杨氏不是吗?与我何干?” 苏沅道:“是,这也是你的高明之处,杀人不用己刀!可惜你忘了,你与赵三郎的交易,赵三郎已清清楚楚吐露出来,若是谢蕴知晓自己也是这盘棋中的棋子,她该如何?” 柳霖听此,手下意识的握紧茶杯,目光不由得发颤。 苏沅笑道:“既然柳少爷不想谈,那么三日后的庭审,柳少爷待时自个去县衙听即可。” 苏沅话音落,转身便要离开雅厢,谢诏先一步上前,“苏捕快,我姐夫还未想清楚,还请您稍等等。” 苏沅侧目,莞尔一笑。 她倒是小瞧谢诏了。 “我的时间很紧。” “等等,你是怎么发现的?” 苏沅侧身回到茶桌前,又重新坐下,“那日柳府不过是个引子,后我又去香山寺探查,无意间发现了王弗在普济阁的牌位,牌位上的字迹与你卧房中的一般无二,因此我猜测这是你给王弗私自立的,甚至都未用她的大名!” “什么情况下你竟不敢光明正大的给王弗立牌位?怕也只有王弗死的不光彩,因此我去衙门查阅了王弗当时的尸格,发现王弗死时明显身上有绑缚的痕迹,却被当时的知县判作落井溺死,档案中写明:‘家仆刘氏忽闻菜园井中有死人,霖随之往视,仆见之号哭曰:‘夫人也。’遂以闻官。保命属吏集邻里,就其井验是其妻否,皆言井深不可辨,请出尸辨之,皆言如是。’此言有异,井深数尺,不可辨,为何刘氏能辨别出来这井中的是王弗?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早知死的是王弗。” 柳霖听此,喝了一口茶道:“那苏捕快知道因何刘婆子早知死的是雪娘吗?” 苏沅沉默片刻,方才道:“或凶手本就是刘婆子,或她本就知道凶手是谁?” 柳霖看向苏沅,“既然如此,那苏捕快为何不仔细查问查问这桩旧案?” 苏沅温声道:“我现下就是在查问,其实此事也可在公堂上查问,但是一旦上了公堂,那么牵扯此事之人不仅仅有柳老夫人,还有柳少爷,不是吗?” 柳霖深吸一口气,看向谢诏道:“诏弟,本不该让你知晓这些,但是今日既然你在此处,那么也是天意,这些事情本来是柳府的秘辛,可是即便是秘辛,终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谢诏道:“姐夫多虑了,我不会多舌。” “我明白。”继而,柳霖继续道:“苏捕快今日约我等在此处,想必已经查明真相了吧?” 苏沅喝了一口茶,“一点点。” 柳霖缓声道:“此事我本以为自个做的天衣无缝,可是没想到竟被苏捕快识破了,不过我很想知道,苏捕快如今查到什么阶段?” 苏沅道:“你设计下毒,应该是从去年腊月初开始,又特意与王大夫交易,给你自己开非解毒的药方,又联合孙道长引导杨氏巫蛊诬陷谢氏。杨氏不堪诱惑,顺水推舟,你便启出你埋下的钉子,顺势将下毒一事与杨氏扯上关系,此乃除去杨氏。 之后,你又利用春儿和赵三郎交易,让赵三郎诬陷谢蕴,如此就落实了谢蕴毒害夫君的动机,但是你为了将刘婆子拉下水,特意命春儿假扮成刘婆子的样子,丢下证物,以便诬陷,如此一来,二人接连被拖下去,待真相大白,一石二鸟。” 柳霖此刻依旧十分平静,他声音柔和,些许时候倒不像个在市井打滚的商人,更像是个学子。 柳霖道:“我倒是没料到,县衙的快班房竟如此藏龙卧虎,苏捕快七窍玲珑心,如今的县衙中除却苏诚县尉,恐无人与您比拟。” 苏沅不卑不亢,“柳少爷谬赞。” 柳霖道:“我原以为,县衙将这个小案交给龙捕头,他能查到的不过仅到刘婆子这一步,杨氏人证、物证皆在,漏洞百出,必然要受审判;刘婆子本就鬼祟,又时常跟踪赵三郎,物证到手,必然也脱不了干系,但我更好奇的是,苏捕快是如何查出春儿是伪装那老妖婆的呢?” 第四十九章 孔雀东南飞(三) 苏沅耐心解释道:“春儿扮作的刘婆子其实很成功,无论是相貌还是体态,可惜,那双眼睛太过年轻了,即便是易容成年老的模样,仍旧是无法伪装那份灵动。” “春儿平日掩饰的很好,苏捕快何以见过她的眼睛?” “我自然是没见过,但是临河村中有人曾见过,我命人依据那人的描述将人画了下来,没想到竟成了一个四不像,唯独像的是那双眼睛!” 柳霖叹息,“苏捕快好毒辣,我也很好奇,苏捕快是如何发现我与赵三郎有关系的?” “春儿一事本不足以让我怀疑你与赵三郎有关系,即便是换了旁人也有可能,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你中毒而起,这就让我不得不怀疑你在当中的作用。此外,赵三郎的证词也并未提及你,但是春儿因何有那么大笔的钱财,因何又要故意诬陷谢氏?这本就存疑,因此我猜到真正与他交易的并非是春儿,而是你! 你不单单用钱财去贿赂他,更是用他与香山寺女尼真空的关系来威胁他。我虽不知你是如何知晓的,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二人的私情总会泄露。” 柳霖自嘲笑道:“春儿心思细腻,陪同蕴儿前往香山寺途中无意间发现了,本来她不过想给赵三郎点教训的,呵呵……” 苏沅点点头,“如此倒也对的上了。” 柳霖道:“苏捕快如今知晓了真相,该当如何?” “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不喜欢杨氏,为何不拒绝你的母亲,因何要绕这么大个圈子来惩治她们?” 柳霖娓娓道来,“杨氏心思不正,我一早就知道,我无法忤逆母亲,从小就是,我须得按照她给我安排的人生一步步的往前走。我不喜欢做生意,想要读书入仕,可她逼迫我,让我放弃会试的机会,我明明马上就够到了,可是却在她的逼迫下一次次的放弃了。 我喜欢雪娘,她天真烂漫,单纯可爱,可是母亲却不喜欢她,她说她更喜欢温柔体贴的杨氏,可是那个女人是装的!她虚伪不堪,自私势利,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后来啊,雪娘死了,被她们逼死了,她们说她浪荡,不检点,脏!母亲又让我娶杨氏,我抗争,她就以死相逼,闹得整个柳府鸡犬不宁,我也以死相逼,她方才第一次妥协同意,后来我又碰见了蕴儿,蕴儿刚正热烈,我从未见过这般心肠热但面极冷的女子,我娶了她做续弦。 可是母亲却看不惯我们恩爱,仅仅成婚一年,因蕴儿无所出为借口就逼迫我娶杨氏为妾,我疲惫不堪,娶了她,装作恩爱的样子,故意冷淡蕴儿,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蕴儿已经有孕,可是母亲却怀疑她与别的男人有染,我无法再忍受!” 柳霖悲怆道:“我给过她们机会的,是她们不要,杨氏为何要陷害蕴儿?母亲为何一知我无故中毒,就将中毒一事栽赃在蕴儿的身上,她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她没有,她从来就没有!她要的只是一个傀儡,而不是我这个活生生的人!” 柳霖极度隐忍,身子近乎发抖,他上半身撑在茶桌上,背脊微弯,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落了下来。 苏沅叹息一声,她自小被舅舅娇惯、被父母亲爱护、被小叔叔苏少陵疼惜,倒是从未有过这等身不由己的感觉。 想必是极为痛苦的。 苏沅忽地想起隔壁唱的越剧已到了第二折《雀难》,现下听来,想必已经由喜转悲了。 如今陛下以孝治国,虽不比太祖那般律法严苛,可是自古以来,儿女在父母面前永远是无法真正的去反抗的。 可是有些事情不在沉默中爆发,就会在沉默中灭亡。 苏沅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门口陡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苏沅一愣,便瞧见了门口站着的泪眼婆娑的柳老夫人以及身后的龙捕头。 “霖儿,霖儿……” 柳霖骤然抬眼,竟瞧见了母亲,他眼中嫌恶一闪而过,转而看向苏沅,“是你!” 柳老夫人上前几步,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霖儿,你叫为娘心痛啊,你竟为了那个女人如此对我!她,她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你去爱!你怎么就不明白为娘的苦心,霖儿啊,若不是你父亲早死,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操持这么大的家业,都是为了你,临了临了,竟得了你这般多的怨恨,你不如,不如直接杀了你母亲!你不如直接让我去死啊……” 柳老夫人哭的凄厉。 柳霖现下十分平静,他面如死水,目光冷漠的落在柳老夫人身上,“母亲才是叫我去死!你何曾在乎过我的死活?在我中毒之后,我久病不好,你想必是早盼着我死呢吧!” 柳老夫人哭声嘎然而止,她看着神情陌生的柳霖,忽地觉得冷,兜头的冷,她苦心孤诣十几年,竟教出这个一个不肖子孙! 柳老夫人银牙一咬,推开龙捕头便猛地要往窗户边上冲去,苏沅先一步瞧见,错步上前,厉喝道:“龙捕头!” 可柳老夫人不由分说的撞了过来,苏沅竟不知一心求死之人竟如一头牦牛一般,她这年轻力壮的,竟抵不住柳老夫人的身子,被她直接撞上了窗边,掀翻下去。 苏沅落下去的当,瞧见龙捕头刚好抱住柳老夫人,她心骤然一松,“还……好……” “咚!” “咔。” 苏沅清醒的听到了自己双腿着地的声音,痛一瞬间席卷全身,几乎让她全身忍不住痉挛,不过她仍旧瞧见了谢诏先一步跑了下来,立马抢过附近的一辆马车,将她抱了上去,驾着马车便往县衙跑。 苏沅松了一口气,索性琳琅没出来,若是她出来了,那场面就尴尬了。 此刻,被苏沅惦念的琳琅正看戏看的入迷,完全忘了自个今日出来是跟着谁了,而此刻悬镜楼的门前,一帮人正瞧着苏捕快的热闹。 苏捕快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际送入了县衙,龙五则带着寻死觅活的柳老夫人也准备回县衙,此刻被吓呆住的柳霖站在一旁发愣,龙五怒道:“柳霖,这是你的母亲!” 第五十章 孔雀东南飞(四) 柳霖骤然回神,立马上前跪倒在地,“母亲,你,你怎么样?” 龙五看着丝毫不想活下去的柳老夫人道:“老夫人,你且想想,即便是儿子不孝,你的孙子马上就要出生,你这般寻死觅活,连孙子都不看一眼了?那你下到九泉之下如何跟老太爷交代?” 老夫人一口气噎了上来,喃喃道:“对,我还有孙儿,我还有孙儿呀……” 说着,竟又落下浑浊的泪水来。 柳老夫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悲痛不已。 龙五又劝慰良久,方才又将柳老夫人带回了县衙女牢。 苏沅此刻则坐在苏诚的书房内,林大夫正检查着她的双腿,苏诚黑着脸站在一侧瞧着,“大夫,怎么样?” 林大夫道:“没什么大碍,索性苏……苏公子身子强健,又是双腿着地,虽有些许的错位,正正骨再绑上夹板,一周之后便能下床走动了。” “多谢林大夫。” “来来来,帮个忙。” 苏沅好奇帮什么忙,刚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只听得‘咔’的一声,剧烈的疼痛感一瞬间直击天灵盖,她‘啊’字还没出声,就听到林大夫拍拍手道:“不错不错,苏公子是个能忍的。” 苏沅咬了咬牙,由着林大夫给自己的腿上绑上夹板,这才算了事。 苏诚坐在一侧的椅凳上看着苏沅道:“闹成如今这个场面,你满意了?” 苏沅笑道:“孩儿知错,还请父亲责罚。” 苏诚摇摇头,“你腿都断了,我若是还责罚你,你母亲定然饶不了我。我听闻你嘱咐龙五将柳母带出女牢了?” 苏沅道:“不曾,我只是和龙捕头说过此案还有疑虑,让他且等等,我去寻柳霖细问,倒是没想到他将柳母带到了茶楼。” 苏诚点点头道:“知县大人知晓今日的事已派人将柳霖和柳老夫人皆关押起来,此事惹得你摔伤了腿,知县大人颇为生气,此案闹大了。” 苏沅蹙了蹙眉,“父亲,那柳霖几人会如何?” “这就得看二审如何审了?宅内的私斗引到明面上,总归是不好看的。” “那之前的菜园旧案?” 苏诚道:“那案子并非如你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当时虽非我主理,但也是当时的知县拍板定夺的,虽可翻案,但未必能抓到真凶。” 苏沅沉吟道:“此案涉及前知县?” 苏诚挑了挑眉,“你如何得知?” 苏沅道:“父亲曾说过,如今这个知县好权,之前那个好色,又联系王弗死时身上莫名的伤痕,且尸格处的产门似是涂抹过,就猜出很可能王弗死时经历了挣扎。此外,柳霖曾提及柳老夫人一众对王弗的态度,且不敢明目张胆祭奠王弗,推测出王弗死的并不光彩。柳府几年前在杨陵并不出彩,不过是小门小户的生意人,可自从三年前王弗死后却突然在闹区开了几家绸缎铺子,这才慢慢将生意做大。” 苏诚满意的点点头,“可还查到旁的?” “那几家绸缎铺子的地段很好,但是赁给柳府的价格远远低于市场价,这不得不值得人深思,想必是前知县的手笔。” 苏诚道:“不错,这陈年旧案竟也让你查出端倪。” “可惜即便是查出来了,也无法拿人,一来,虽能证明柳府与前知县有不寻常的交易,但是并无实质性的证据,二来,即便是有关键的人证但是也不可能出来指认已经调离的前知县,此案已定性为自杀溺水,如今的知县怕也不会惹祸上身,翻案难上加难。” “你既知如此,为何又要与柳霖对峙?” 苏沅道:“父亲,我总归要清楚柳霖是否知道真相?他若是知道真相仍旧这么做,恐柳老夫人与刘婆子才是当年案的幕后推手,听他所言,他很清楚!” 苏诚点点头,“此案你莫要插手了,如今真相已大白,你安心在府养伤,二审知县大人自会下判决。” “是,父亲。” 苏沅被从县衙抬往马车上时,刚好瞧见了站在县衙外的谢诏,她刚坐上了马车,就掀开窗布看向谢诏,“多谢。” 谢诏上前道:“苏捕快客气。” “这个案子我插不了手了,接下来是龙捕头负责,你若是想知道细节,去寻他即可?” 谢诏道:“报你的大名吗?” 苏沅听出谢诏话中之意,笑道:“我的大名可不管用。” “那我自然攀不上龙捕头了。” “谢公子才智过人,总会有办法的。” 谢诏摸了摸鼻子,“苏捕快谬赞。” 苏沅梨涡微显,将车帘放下,冲着车夫道:“走吧。” 马车吱呀呀的往外走,苏沅坐在马车上想着谢诏那副干净纯粹的眸子,不由得自嘲的笑了一声,他这个白里黑早已猜出此案的真相,却隔岸观火的瞧着自个雾里看花。 柳家的事情他摸个底清,却因为涉及柳霖闭上口舌,待瞒不住了,方才希望她给柳霖一个机会。 盘算的真好,可惜如今她也做不了什么。 苏沅回了苏府,蔡婉儿知晓她受伤了,又是心疼的忙上忙下,苏府上下顿时闹腾起来,待夜深了方才消停。 二审的日子很快便到,这几日苏沅在府中不是吃就是睡,安心养伤,林妙梓想要寻她玩,倒也被拒了几次,惹得她心怀怨念的写书信发泄不满。 苏沅偶尔给她回了几封,林妙梓方才消停下来,折子又一个个的递了过来。 柳府的案子一有消息,琳琅便立马禀报苏沅,不过今日二审,消息来的格外的慢,临近午时,琳琅都没在外面得到什么信。 苏沅倒也心宽,索性不等了,直接吃上了午膳,待午膳吃完了,外头送信的方才慢悠悠的过来告禀。 琳琅风风火火的去取信,信都没拆便送到苏沅手中,苏沅大略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几分诧异。 “小姐,怎么样?” 苏沅笑道:“柳霖被无罪释放!” “啊?怎么可能?” “这件事情,柳霖完美隐身,假扮刘婆子的是春儿,诬陷杨氏的也是春儿,春儿是昔年王弗的表妹王春,此事由她来做最为恰当。姐姐莫名死在府上,妹妹潜入府邸为姐报仇,这个动机十分的明确。” 第五十一章 孔雀东南飞(终) “可是,这和杨氏什么关系?那春儿不也陷害杨氏了吗?” “杨氏平日里对春儿想必是非打即骂,若说春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并非不可能。” 琳琅道:“那,那老夫人呢?老夫人不是承认此事了吗?” 苏沅笑道:“春儿可从未往老夫人身上牵扯,若是孙道长不改口供,老夫人自然无法脱身,况且当日老夫人与柳霖争执之时,他不是也在场吗?” “可是小姐你不是说柳霖已经承认做了这一场局?当时龙捕头也在场,怎么可能他会全身而退呢。” 苏沅没说话,龙捕头如何处事,她是不能说与琳琅听的,他自作主张将柳老夫人带至茶楼,目的就是想将此事闹大,尔后让她苏沅完美隐身,自己坐享渔翁之利。 可惜,他碰上的是谢诏。 琳琅见苏沅不多言,继续道:“小姐,难道那不作数?” “龙捕头私自带犯人出衙门,此事本就不合规矩,况且当时在场的我、柳老夫人、谢诏与柳霖,若只他一人的证词,自然是做不得数的。” 琳琅诧异,“小姐为何……” 可问到一半,琳琅忽觉得不对,她不该质疑苏沅的决定和选择,苏沅这么做就有她这么做的道理。 苏沅继续道:“知县酌情,罚了春儿五十杖,刘氏挑唆主子,五十杖,杨氏陷害主母,五十杖,柳老夫人拘捕殴差,寻衅滋事,五十杖,不过柳霖念在是亡妻表妹的份上替春儿赎了刑,同时念在柳老夫人年迈,替她赎了刑,如此一来,倒是皆大欢喜了!” 知晓结果后,苏沅继续躺在床上睡去,这几日她倒是能下床了,但是行动不便,不愿走动,大多时间都在睡觉。 要不是琳琅催着,她几乎一天都想呆在床上,七日后拆了夹板,她方愿意出多福轩去愉园走走透透气。 因着临近裴老夫人的寿诞,蔡婉儿也是忙来忙去的帮苏沅准备寿礼,预备着过两日就要前往溧阳裴府。 苏沅知晓这些事情母亲总是比她妥贴的,因着裴老夫人只邀请了她,父母亲倒也没去的必要,但是寿礼还是备了双份,一份是父母亲为裴老夫人贺寿诞的,一份是苏沅自个的心意。 今日太阳正好,苏沅便坐在愉园边的假山旁钓鱼,旁的官宦人家的院子里都爱养一些金鱼鲤鱼以此来显示好兆头,不过苏沅却喜欢在园子里的水池里养黑鱼,金鱼呢则放在陶盆中养,夏天几枝荷叶点缀,冬日陶盆向阳,活泛的很,比养在水池里漂亮多了。 冬日虽冷,不过今日太阳却高照,苏沅在园子里坐了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刚欲睡着,鱼杆子微动,她腾的扯起,便钓上来一条小黑鱼,小黑鱼扑腾着尾巴奋力挣扎。 苏沅笑眯眯得看着自己成果,欣赏了片刻,便将小黑鱼从鱼钩上摘了下来,又重新丢回了池子里。 这当,琳琅风风火火的从后头跑了过来,“小姐,林小姐来看你了。” 苏沅道:“不请自来?” “可不是,说着想您想的紧,先去向夫人请安了,过会儿便要去多福轩了。” 苏沅伸了个懒腰,“收拾收拾回多福轩。” 琳琅应了声,便嘱咐周围的婢子们将东西收拾了,跟上苏沅道:“小姐,您今天兴致特好,许久不见您这么开心了。” 苏沅嗯了一声,“最近没去见龙捕头?” 琳琅一听,赧然道:“没有,您都不去衙门了,我自然也是不去的。” 苏沅笑:“明天我放你一天假,你想去哪就去哪。” 琳琅惊喜道:“小姐,你说真的?” “自然。” 琳琅道:“多谢小姐。” “你顺道去库房支五两银子拿着用。” 琳琅更是欢喜,撒娇道:“小姐,你怎么对琳琅这么好,我一辈子都要跟着你。” 苏沅但笑不语,道:“赶紧去迎迎林小姐。” “好嘞!” 苏沅前脚进了卧房,后脚便听到了林妙梓的声音,“你们小姐的住处好气派呀,倒是比我住的地界都漂亮多了呢。” 苏沅上了榻,斜撑着头瞧着外头的光影,林妙梓此刻刚好进来,倩影斜斜的拉了过来,美妙的很,“呦呵,沅姐姐连迎都不迎我,可是不欢迎我?” “林妹妹哪里的话,听闻你来,我鱼竿都扔了来迎你,这还不算?” 林妙梓也坐上了榻,“沅姐姐学我说话作甚?” 苏沅笑道:“妹妹你说呢?” “谁知道姐姐藏得什么坏心思,我可是听闻姐姐最近跑衙门跑的勤,不知是不是为哪桩案子头疼呢?” 苏沅战术喝茶,笑而不语。 “我来猜一猜,前几日我可是听说啊,咱们衙门有个捕快被嫌犯推下楼了呢,就在悬镜戏楼对面,吓死人了,听说那案子结了,姐姐知晓吗?” “不知晓,头一遭听说,妹妹与我细细说说。” 林妙梓斜了苏沅一眼,“沅姐姐说笑,我一个闺房女儿家,哪里知晓这些。” 苏沅忍不住笑意,“也是,一个闺房女儿家,哪里知晓这些。” 林妙梓轻哼一声,捡起桌子上的樱桃小食一口,“姐姐真会打趣人,哎呀,这是西域的樱桃,好吃好吃。今日索性淑兰没来,否则姐姐这一筐樱桃可不够她吃。” 二人又闲话了一会儿,琳琅上来奉茶道:“林姐姐可曾看过悬镜戏楼新上的戏?” “什么戏?” “好像叫什么《孔雀东南飞》,好看的很,只不过就是有些悲情。” “哦?那改日让你们小姐请了戏楼来苏府,我专门来看。” 苏沅笑道:“若是林小姐肯出这个银两,那我定然可以做一回东。” “沅姐姐可是瞧不上我?连出戏都不愿意请我看?” 苏沅道:“林妹妹说的在理,我便是如此小气。” 林妙梓一愣,扔了个樱桃便往苏沅身上砸,“过分。” 苏沅回敬,“林妹妹可真是小气。” “你……”林妙梓自觉理亏,话锋一转道::“苏姐姐,你可听说了?” “什么事?” “我突地想起来那梨园春之前的头牌‘小云莺’莫名其妙砸了台子,那日正巧是他登台的大场次,谁料到他在台上唱着唱着嗓子竟哑了,一句词都唱不出来,场面甚是尴尬。” “有这事儿?” “可不是,那日我来府中还想着姐姐是不是请的‘小云莺’的《西厢记》,倒没想到是比那更有趣的戏呢……” 苏沅微微捏了捏手中的樱桃,外头日头高挂,屋中却有绵绵不断的冷意。 第五十二章 裴府寿宴(一) 卯月初五,苏沅去溧阳的大日子,蔡婉儿一大早起来便帮她收拾东西,将一系列的吃穿用物准备的十分妥当,苏沅刚起床便被叫到瑞鸣轩,被母亲嘱咐了各种细节,与她同行的有几个婆子,几个婢子,几个家丁,各个礼物清单,各个人使清单。 苏沅听了一遍大略记住,方才有功夫吃饭,吃罢了饭,回去换了身衣裳,又梳了个稳重的头样,点妆之后戴上帏帽,方才由琳琅牵着出了苏府上马车。 苏沅昨夜睡得晚,一上了马车便有些困了,一路上不由得头点地,因着蔡婉儿和苏诚无法同行,便招了个女领队,带着一众人马护送苏沅进城。 琳琅好奇,掀开车帘瞧了一眼女领队,只见那领队相貌堂堂,身材高大,若不是胸前微微鼓起,琳琅甚至都要以为是个男子了呢。 “小姐,小姐,咱们老爷也不知道哪里招的领队,瞧着威风的很!” 苏沅头微微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那是昔年岑姑娘手下的副将唐赛男,此女勇猛无比,若不是岑姑娘卸甲归田,唐姑娘又祖籍杨陵,恐父亲也聘不到这般厉害的家丁。” 琳琅道:“是那个抗倭女将岑音?” “是。” 琳琅暗羡道:“那这两位姑娘真是厉害。” 马车队将要出城时,城门口的守卫直接放行,站在远处茶楼上的谢诏目光则一动不动的盯着那车队,待缓缓走远了方收回目光。 温子衿瞧来又瞧去,好奇道:“谢兄,那是谁家的马车队?那领队的威风的很呀。” 谢诏坐下,饮了一口茶,“苏家。” “苏府,他们这是要干嘛去呀?” “应该是去溧阳。” 温子衿道:“我听说最近好像是裴老太爷夫人的寿宴,苏家小姐和裴家大公子订了亲,应该是去送寿礼的吧。” 谢诏点头道:“应是。” 温子衿坐到谢诏对面,瞧出他情绪有几分不对,“谢兄,苏家小姐已订了亲,你即便是再喜欢,也无机会了。这世上的好女子千千万,待你高中之时,有的是世家大族在榜下捉你,还愁没好女子吗?” 谢诏轻笑,指尖下意识的轻滑茶盏,“子衿兄说的在理,如今柳府的事情已了,我们也该进京了。” “对对对,不过就是没瞧见苏捕快,听闻他伤了腿,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一面道谢。” “没机会了。” —— 马车从杨陵到溧阳须得走整两日,不过到第二日的时候,苏沅便有些禁不住了,平日里她觉得自个的身子挺强健的,没想到出了一趟远门,浑身都抗议起来。 不过因着各种不便,她一路上一直忍着,偶尔感慨自个还真是在宅子里待久了,竟连这点路程都禁不住了,这般娇弱。 苏沅忍了一路,将要到溧阳城时,终是忍不了,胃中一阵酸涌,她立马吩咐琳琅将马车停下,跳下马车便跑到了林中呕了起来。 待将胃里的东西吐干净,方才清爽了许多。 苏沅清了口刚出林子,远处忽地马蹄声响,她稍稍整整衣冠,便瞧见了蔡璿从远处打马而来。 蔡璿瞧见苏沅便立即翻身下马,牵马上前道:“沅儿姐姐,我等了你两个时辰了,等不及便跑出城来了,一路颠簸,你身子可好?” 蔡璿是舅舅的次子,性格明朗热情,今日一身青绿直缀,头戴大帽,端的是俊朗少年。 苏沅惨白着脸,“不大好。” 蔡璿明朗笑道:“姐姐说笑,想当年父亲守边塞的时候,我还比不得你皮实呢。” 苏沅笑道:“就来了你一个?” 蔡璿挑眉,“才没有呢!我哥也来了。” 苏沅目光错过蔡璿往后看去,只见远处一男子身着墨绿贴里,米白褡护,腰间一道金黄丝绦,头戴网巾青玉冠,一如翩翩公子。 “沅儿妹妹,可还记得我?” 苏沅喜道:“瑀哥哥,你也来了?我还以为你与舅舅同去辽东了。” 蔡瑀语气温和道:“我倒是想去,父亲却不容我去,让我安心在溧阳待着,倒是沅儿妹妹,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出挑了。” 苏沅掀开帏巾,瞧着蔡瑀道:“瑀哥哥就会哄我开心,那哥哥说说,是我好看,还是魏家大姐姐好看?” 蔡瑀听此,倒是耳尖微红,“妹妹说笑。” 蔡璿跳出来道:“我看啊,是哥哥两边不想得罪,这样不好不好!” 苏沅笑道:“那璿弟弟说说,是我好看还是魏家大姐姐好看?” 蔡璿狡黠一笑,“我看呀,当然是……我们的……魏家大姐姐好看啦!” 苏沅浅笑着,也不生气,“这样啊,我也觉得大姐姐好看。” 蔡璿愣了愣,没生气?沅姐姐竟然没生气?之前可是要跳脚揍他的?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蔡瑀道:“沅儿妹妹,天气冷,你且上马车吧,我和璿儿先送你回府歇息。” 苏沅点点头,看也不看蔡璿直接上了马车。 蔡璿心中犯了嘀咕,“哥,沅儿姐姐生气是没生气?我咋觉得她看我眼睛凉飕飕?” 蔡瑀抿唇笑道:“沅儿妹妹最是喜欢你,一句玩笑话,她必然不会生气的。” “不对,不可能,她肯定憋着什么坏呢,哥,哥,哥,到时候她要是揍我,你可得帮我!” “这我可管不着。” 蔡瑀话音刚落,翻身上马,“走吧。” 蔡璿欲哭无泪,“哥!” 苏府的车队由蔡家二兄弟引着进了溧阳城,此事本该不是什么大事儿,因着溧阳城中比这大的事情多了,可惜偏偏苏家车队中坐的是裴府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子,因此城中的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了蔡家和那个苏府女儿的身上。 车队不到两刻钟便到了蔡府的门前,从侧门迎了苏沅进门,一众人早早就在正堂落座,苏沅下了马车,婢子婆子家丁们候在前院,蔡瑀和蔡璿则带着苏沅与琳琅进了蔡老夫人院子里的正堂内。 一进门,苏沅将帏帽摘下,看向蔡老夫人和许氏道:“外祖母安好,舅母安好。” 蔡老夫人道:“快,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几年不见,我们沅儿果真是漂亮多了,有你母亲的模样了。” 苏沅浅笑,“可是刚刚璿弟弟还说我不好看呢。” 蔡老夫人瞪了蔡璿一眼,“他哪里懂得什么好看赖看,听他瞎说!” 蔡璿不忿,“祖母,我没说沅儿姐姐不好看!” 蔡瑀坐到一旁接过婆子端过来的茶,饮了一口道:“怎么没有?我亲耳听到的,不过沅儿妹妹倒是没因着这事儿和他生气,沅儿妹妹的宰相肚里能撑船。” 第五十三章 裴府寿宴(二) 蔡璿佯怒道:“哥!” 蔡老夫人也不搭理蔡璿,只盯着苏沅看,越看越喜欢,“沅儿啊,你母亲在府里怎么样?我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苏沅道:“母亲在府里很好,家中一切事情都是母亲料理,父亲与母亲也恩爱,外祖母放心。母亲时常也挂念您,还让我给您带了礼物,我们那里有个特别厉害的苏州绣娘,母亲特意去拜了师,给您绣了一身里子呢。” 蔡老夫人感慨道:“你母亲一贯贴心,你们好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蔡瑀打趣道:“祖母,您就别担心了,姑父那般爱惜姑母,定然是不会让他在苏府受委屈,改日得空我将姑母接来看看您。” 蔡璿立马积极道:“我也去,我也去。” 蔡老夫人瞥了蔡璿一眼,又道:“那敢情好,我本想着这几日你母亲能同你一起来,没想到这苏府还是离不了你母亲,不过沅儿来也是好的,我瞧见你啊,就像是看到了你的母亲。” 许氏道:“母亲宽心,外头都说妹夫是极好的人,对婉儿妹妹尽心,诺大的府中连个妾氏也没有,苏府苏太爷也清正,婉儿妹妹在府里定然不会不舒心,如今来不了,怕也是有额外的考量。” 蔡老夫人点点头,“也好,裴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定然多。那日的寿宴你瑀哥哥和舅母会陪着你,若有什么事儿尽可找他们,不能再受了委屈去。” 苏沅道:“沅儿知道了。” 蔡璿插话道:“祖母,我也要去!我也要陪着沅姐姐!” 蔡老夫人立马脸色肃重,“你去干什么?你去捣乱?给我们蔡家丢人?” 蔡璿小声嘟囔,“我才没有,凭什么哥能去,我不能去呀。” “你哥去年就中了一甲第十七名进士,你呢?整天知道舞枪弄棒,让你读的书读了吗?” 蔡璿委屈噤声,坐在一旁哭唧唧,“祖母,你偏心。” 许氏眼观鼻鼻观心道:“今日璿儿是瞧着沅儿来了,想妹妹想的紧,看完妹妹我立马让他去读书,母亲莫气。” 蔡瑀也打圆场道:“祖母,父亲在时还说璿儿有他的风范,哪里一定得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我瞧着璿儿今后定然也能当个戍守边疆的将军,和父亲一样威风。” 蔡老夫人叹息道:“你们以为你们父亲轻轻松松便戍守边疆了?那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杀出来的?难道你也想让你的弟弟今后与你的父亲一般?” 蔡璿道:“可是璿儿喜欢,父亲就是璿儿的榜样!” 蔡老夫人不耐,“滚回去读书去!” 蔡璿哼了一声,转身就跑出了正堂。 蔡老夫人叹息一声,疲惫道:“沅儿,你奔波一路也累了,先去好好歇息,待明日和你瑀哥哥一起去裴府贺寿。” 苏沅乖巧道:“是,外祖母。” 闲话了,许氏安排蔡瑀送苏沅去蘅苑,自个则伺候蔡老夫人歇息。 庭院长廊,蔡瑀与苏沅二人一前一后,周遭一大堆的婆子婢子跟着,一时之间,只听得见众人的脚步声。 琳琅之前怕的没敢出声,这会儿出来了方才敢低声道:“小姐,舅老爷家好生气派呀。” 蔡瑀听见笑道:“我听闻苏府的园子也不错,之前父亲还说愉园还是妹妹亲自操刀设计。” “不过是提了点意见。” “今日让妹妹见笑了,璿儿顽皮,祖母平时对她着实严苛了些,不过都是为他着想。” 苏沅浅笑,“我看出来了,只不过璿儿弟弟看出来才是重要的。” 蔡瑀侧目瞧苏沅,有些讶异道:“沅儿妹妹好生聪慧,只不过璿儿还小,怕是不明白其中道理。” “璿儿弟弟不明白,瑀哥哥也可以与他细说,若是璿儿弟弟不听,多寻些他近前的小厮婢子们讲讲,怕的就是璿儿弟弟不明白,耳畔又没人说,他便一心觉得外祖母偏心而心生怨怼。” 蔡瑀低笑,“不会,璿儿心大,哪里懂得这些。” 苏沅不再说话,只是忽然想舅舅想的紧,“舅舅什么时候回来?” “你说父亲啊,应该一个月后吧,那边清扫的差不多,北廷残部虽时常骚扰,不过听父亲的意思,应该是寻到他们老巢了,待一举击灭,便能得胜归来了。” 苏沅开朗一笑,“那就好。” “妹妹,蘅苑到了,这些婆子婢子们你先使着,若是有不得心意的你和我讲,我再让母亲给你换,这处父亲走之前都嘱咐特意给你留的,旁人都不能住,只有你和姑母来了才能住,都是你喜欢的陈设。” “多谢瑀哥哥。” “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那你先歇息,我就回去了,我的院子就在附近,你若是有事,谴个婆子去说一声即可。” “好。” 送走了蔡瑀,苏沅方进了蘅苑,各处倒是干净,可见平日里精心打扫,舅舅刚得了这宅子的时候便说有她和母亲一处,这蘅苑就是她和母亲永远的家。 如今即便是舅舅不在,外祖母和舅母倒是也细心记挂着。 苏沅累的不行,进了蘅苑便寻了床铺躺下睡去,也顾不得外头的声音。 院子里婆子和婢子们还在清扫、烧水、煮饭,待水烧好了,琳琅又将苏沅唤起来,洗漱一番后简单吃了晚膳,她方才能安稳的躺在床上睡觉。 琳琅也累极了,二人一着床便睡了个天昏地暗,待到第二日,外头的婆子们喊了几次,苏沅方才悠悠转醒。 洗漱,梳妆,吃早膳,待整理的差不多了已是辰时三刻,蔡瑀早已在院外等候,待苏沅出了正堂,蔡瑀眼中惊艳道:“沅儿妹妹今日真好看。” 苏沅今日发饰简单梳了云髻,上着素青色的长袄,下着墨蓝金纹马面裙,妆面素雅,令人见之难忘,虽得夸奖,她神色从容,上前盈盈行礼,“瑀哥哥,久等了。” 蔡瑀呆了一瞬,方才道:“不急不急,走吧,母亲想来也收拾的差不多了。” 苏沅柔柔一笑,跟着蔡瑀往院外走,走了约莫一刻钟,方才过了侧门,上了马车,刚好瞧见许氏端坐着正中。 苏沅坐到侧榻,乖巧道:“舅母安好。” 许氏笑道:“沅儿不必如此多礼,昨日睡得可好?婆子女使用的可还尽心?” “舅母选的都是极好的,各个利落的很。” 第五十四章 裴府寿宴(三) 许氏满意的点点头,“那便好,昨晚我本想叫你来前院吃晚膳,但你外祖母心疼你奔波两日,这才没去打扰你,待我们从裴府回来了,咱们一家子好好吃一次团圆饭。” 苏沅笑应:“好。” “沅儿,你几年没来府里,着实是变化好大,昨日舅母险些认不出你了呢?” 苏沅倒也不知应什么,只低头腼腆一笑。 许氏继续道:“你舅舅最挂心的就是你,每每从辽东传来消息,总归要问你几句,我瞧着,你不是你舅舅的外甥女,更像是他的女儿。” “那舅母可想着再给舅舅生个女儿?” 许氏笑道:“有你就够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女儿,再说我这把年纪,倒是也难。” 苏沅轻松道:“我父亲还想要个瑀哥哥那般的儿子呢,只不过到现在都没能如愿。” 许氏道:“你母亲身体不好,你父亲定然是心疼她。如今你父亲虽没有儿子,也不曾另纳妾,依旧一心一意对你母亲好,这就够了,若是换了旁的男子,那可做不到这个地步。” 苏沅点点头,“是。” 二人又闲话了一会儿,苏沅仍有与前辈相处的尴尬,侧身从车窗往外看去,刚好瞧见了马车前与蔡瑀并骑的蔡璿。 苏沅不由得轻笑。 “沅儿,快坐正,裴府马上就到了。” 苏沅低头应是,侧过身来,便听的裴府的管家高声道:“征虏大将军蔡府蔡夫人和两位公子到!苏府大小姐到!” 琳琅掀开车帘,扶苏沅下了马车,又将许氏扶了下来,二人并身从偏门入,蔡璿与蔡瑀二人随后。 临进门前,苏沅侧目瞧了眼正门处正接待的裴行简,他今日一身白色氅衣,里着玄色道袍,十足的文人雅士之风。 不过只一眼,便让苏沅胸腔中的那颗心多跳了几下。 “沅姐姐,别看啦,该走啦。” 蔡璿的声音吓了苏沅一跳,她佯怒的瞥了他一眼。 蔡璿嬉皮笑脸道:“沅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嘛……” 说话间,几人已进了裴府,裴府管家正站在侧门口恭迎,“二位公子,蔡夫人,苏小姐。” 蔡瑀道:“裴管家,舟弟呢,我可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裴管家热情笑道:“小公子等候二位公子多时了,请随我来吧。” 蔡璿道:“那敢情好,我正想着找他玩呢。” 蔡瑀与苏沅二人告了别,便直接和蔡璿跟着裴府的管家去了前厅的宴席。 待几人走后,裴管家身后的婢子翠红方才上前道:“蔡夫人,苏小姐,老夫人在内宅,还请随我来。” 许氏点点头道:“好,有劳。” 二人一路跟着翠红进了后院的女眷宴中,京城之中达官贵人的宴请皆是男女分席,来往的贵客们请了老夫人的安,给老夫人贺了寿,便各自散开分席而坐。 前院是外男,内宅则是女眷。 苏沅与许氏二人被带往裴老夫人所在的嘉乐堂中,刚进院子,苏沅便听到堂内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她稍稍有些紧张,许氏牵住她的手,轻轻安抚。 二人正走着,堂中忽走出个明朗端庄的少女,少女打眼便瞧见了苏沅,爽朗道:“呀,这不是我们沅妹妹吗?几年不见,竟出落的这般漂亮了。” 话音刚落,裴良玉向许氏问好,“蔡夫人安好。” 许氏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裴良玉则牵着苏沅的手进了堂内,将她引到了裴老夫人的眼前,“祖母,您猜猜这是谁?” 裴老夫人上下仔细瞧了瞧苏沅,道:“瞧着像苏家的姑娘。” “祖母眼力真好,我都险些没认出来,沅儿如今好生漂亮,祖母你说是不是?” 裴老夫人简短道:“不错。”尔后笑着看向许氏道:“蔡夫人可好呀?” 许氏道:“劳烦老夫人挂念,一切都好。今个您高寿,我替蔡家上下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 这当,苏沅也上前道:“老夫人,苏沅祝您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裴老夫人目光稍稍在苏沅身上定了定,“不错,坐吧。” 苏沅乖巧道:“是。” 许氏和苏沅接连落座后,外头仍不断有各府的小姐夫人们前来给裴老夫人贺寿,不过大多时候裴老夫人的表情都颇为平淡,因此衬得嘉乐堂中气氛稍稍压抑,唯有裴良玉说话时,这空气中方才有几分雀跃。 但苏沅也能理解,裴老夫人与裴老太爷裴尧历经两朝,前朝太祖行事狠厉,手段严苛,整个朝堂都在他的极致笼权和雷霆重压之下苟且偷生,不可谓不艰难。 当初胡庸一案,牵连的官员及其家眷有一万之众,整个朝堂几乎被大清洗了一遍,就连当时清正廉洁,早已致仕的太子太傅宋翁老先生都无法幸免,若不是如今的陛下多次求情,恐宋老先生也难逃一死。 而曾经与宋翁老先生、高祁并称为‘建元三杰’的裴老太爷,却几乎在整个清扫中全身而退,这般靠的不仅仅是聪明果决,更多的是对于朝堂局势的敏锐把握。 可是经历同僚连坐、抄家、诛九族,裴老太爷二人并非真的能悠然处之,怕是那些日子都活在胆战心惊之中,生怕头上那把刀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落下! 因此,如今虽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但终究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怕也再没有什么能够激起裴老夫人心中的波澜。 裴良玉是裴府的大小姐,甚至比裴行简还大上几岁,可偏偏性子热情洒脱,行事不似个规规矩矩的世家女子,更像是个潇洒肆意的儿郎。 苏沅瞧着裴老夫人时不时被裴良玉的几句笑话逗乐,不自主的让众人轻松些许,这才明白裴良玉今日的妙用。 众人拜寿拜的差不多时已临午时,裴良玉起身将众位女眷安排入宴席,秦氏则请裴老夫人去前厅再参加裴老太爷各位同僚的贺寿。 因此这会儿宴席中只余女眷众位,主人家不在,大家稍稍松快了些,七嘴八舌的窃窃私语。 裴良玉则凑到苏沅面前细细瞧她,“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黑妞呢,怎么几年时间变化这般大?” 第五十五章 裴府寿宴(四) 苏沅抿唇笑之,梨涡浅浅,“靠毅力。” 裴良玉愣住,“不会就,就为了裴行简那小子吧?他也配?” 苏沅眼中笑意满满,“嗯,他很好。” 裴良玉顿时一脸八卦之色,“我可是瞧见了那日他给你写信,面上一派正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飞到杨陵去了,不过这个小子也是,眼光竟然这么毒,没想到把你这个小美人的心给俘获了。” 苏沅揪了揪衣角,“是我先喜欢他的。” 裴良玉讶异,“是那次他在湖边救了你?那日若是我在,哪里会给他机会去救你!我先会把那帮臭丫头臭小子揍一顿!” 苏沅腼腆的看着裴良玉,“是我自己不小心,和别人没关系。” 裴良玉顿时一脸宠溺,“小丫头,你真善良!他们是看你长的又黑又丑,欺负你呢。” 苏沅一噎,入口的水险些将她呛住。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人要往前看,比如现在的沅儿你比之京城里的那些贵女们都毫不逊色。” “不必与旁人比,简哥哥喜欢我就可以。” “小丫头,你倒是挺大胆呀,瞧着你软软糯糯,没想到倒是目标坚定的很呀。” 苏沅害羞的笑了笑。 裴良玉道:“那小子也惦记着你呢,一大早就提点我好生照看你。” 苏沅点点头,“谢谢良玉姐姐。” “不必客气。” 二人说完话,裴老夫人刚好在秦氏的搀扶下回来了,裴良玉坐回自个的位置上,裴老夫人入座后,宴席开始。 一顿饭吃的不咸不淡,苏沅有些吃不惯京城里的菜式,虽少而精致,总觉得缺了那么点什么,但食材的本味非常好吃,这是出乎她的意料的。 宴席一个时辰结束,苏沅吃到一半便有些吃不下了,借口更衣便从席中遁了。 冬日虽冷,这溧阳的温度却比杨陵暖和些,苏沅预备逛一会儿消消食,谁知逛着逛着竟不由自主走到了当初与裴行简相遇的那个莲湖,虽是冬日,可莲湖并未结冰,湖面墨绿,松柏翠青,凉风袭来,倒是别有一番意思。 苏沅在湖边的亭子坐下,冬日暖阳斜斜的照在湖面上,若洒满了金光一般,她静思片刻,刚要起身离开,忽地瞧见远处有一少年倒吊在树上,她愣了下,身侧的琳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呀’了一声,“小姐,那,什么东西!” 苏沅倒还镇静,“人。” 琳琅惊讶道:“这是内宅,谁能进来?” 苏沅低声道:“先回宴席。” 说着,她便离开亭子准备往嘉乐堂中走去,谁知二人一动,那树上倒吊的少年竟也跳了下来,直接向二人走来。 苏沅侧目,见那少年的相貌竟与裴行简有几分相似,但眉眼间倒是更为青涩些,她稍稍定心,先一步道:“裴二公子。” 裴行舟的音色也带了几分稚气,“你是谁?竟这般眼生,从未见过。” “我是苏沅。” 裴行舟一愣,低头细细看了看,“你是我未过门的小嫂子?” 苏沅神色从容道:“是。” 裴行舟语气颇为惋惜,“哦,这样啊,我还当是哪家大胆的女子竟敢偷偷溜出宴席呢,既然是我未过门的嫂子,倒也饶了你这回。” 苏沅浅笑:“多谢裴二公子,我得回去了。” 裴行舟利落的摆摆手,“走吧走吧。” 苏沅转身刚走,便听得身后的少年道:“嫂子也觉得宴席无聊吗?” 苏沅虽想回,但是现下不好,她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大步往前走去,离远了还能听到少年的微微叹息。 琳琅小声道:“裴二公子好生奇怪。” “怎么奇怪?” 琳琅摇摇头,“说不上来。” 苏沅兀自笑笑,回到宴席的自个的位子上,又重新开始吃酒、用膳,待过了一刻钟,秦氏方才招呼散去宴席。 宴席后,裴老夫人有些疲乏,秦氏便让裴良玉招呼众人去逛裴府的后花园,自个伺候老夫人躺下歇息。 众人顺着刚刚苏沅走的路又重新走到莲湖附近,信国公府的孟夫人瞧着这一派湖景道:“竟没想到裴小姐府中竟也有这番胜景。” 裴良玉道:“这莲湖是我祖父心血所在,这府中的一山一树皆出自祖父之手。” 永安候府魏夫人道:“听闻裴尚书以诗书见长,不知裴小姐可否应这冬日之景作一首呢?” “我不大行,我不好诗书,刚好与祖父不同。” 魏夫人一噎,“这……” 冷风正萧瑟着,不知谁突地叫了一声,“哎哎哎,你们看这鱼……” 众人目光突地被那湖中的鱼吸引了去,可突地‘扑通’一声,苏沅顺着声音看了过去,这才瞧见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一个女眷落了水。 众人立即慌乱起来,几个远处的婢子已接连跳入水中准备营救,可到底是离的太远,眼瞧着这女子将要沉下去,裴良玉二话不说,直接跳了下去。 苏沅见情况不对,立即道:“良玉,绕到后面!” 裴良玉正往那女子正面游去,听此手下一停,那扑腾的人立马摸到裴良玉的手,下意识的拉住她将她往水下摁去,裴良玉一个不察,竟被拖到湖水中,呛喝了两口水。 裴良玉在水中奋力闭气,一个鹞子翻身直接一脚蹬开那女子,绕到她身后嵌住她的脖颈将她拖行到岸边。 此刻婢子们也围了过来,顿时将湿透的二人团团围住,拖上了岸。 这当,以秦氏为首的一众夫人小姐们立即围了过去,秦氏上前抱住裴良玉道:“良玉,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裴良玉咳出几口水方道:“母亲,我没事,赶紧送孟小姐去厢房换洗衣物,此处人多眼杂,于小姐闺名不利!” 秦氏立即吩咐婢子婆子们将孟芳苓扶出去厢房歇息,尔后看向裴良玉担心道:“你也去换换衣服,小心感冒。” 裴良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阿嚏一声,点点头道:“好。” 二人换洗衣衫的功夫,众人也没了逛园子的心思,寒冬腊月的,掉下冰冷的湖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各怀心思,随着秦氏回了安善堂,待孟芳苓和裴良玉换好衣衫重新回到大堂时,秦氏有些惊讶道:“不好好歇息,出来干什么?” 裴良玉上前道:“母亲,我有一事要说。” 秦氏道:“何事这么着急?” “我只是想问问在场的一人,为何要推孟妹妹下水?” 第五十六章 裴府寿宴(五) 魏夫人一听,笑道:“裴小姐,刚刚夫人小姐们都在场,若说受了惊吓的有之,若说推了孟小姐,那真是说笑了,谁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等事情,那不是等着被抓吗!” 裴良玉道:“当时的情况确实突然,但人多眼杂,孟小姐既然在裴府中遭受这等不公平的待遇,自然也得裴府替他讨个公道。” 秦氏看向信国公府的孟夫人道:“不知孟夫人意下如何?” 孟夫人的目光落在孟芳苓的身上,“芳苓,可有人推了你?” 孟芳苓怯懦道:“我当时不知怎么地,就突然落下去了,我……” 孟夫人又重复一遍,“有没有人推你?”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当时真的不知怎么了……” 秦氏见孟夫人语气不悦,立马出来打圆场道:“说不准孟二小姐刚刚吓坏了,这等事情倒是不记得了,孟夫人莫要生气。” 裴良玉冒出头道:“此事孟妹妹确实是有些被吓糊涂了,一则因着落水,一则因着害怕,不过我刚刚拖孟妹妹上岸之时,瞧见了妹妹手中握着一个碎布,而这碎布正巧与魏姐姐身上的衣料如出一辙,还想问问魏姐姐,这是为什么?” 裴良玉口中的魏姐姐正是蔡璿口中的大姐姐魏玉华,永安候府的大小姐,前几日与蔡瑀订了亲,苏沅听过一些她的名声,倒是没有不好的,没想到今日竟出了此事。 魏夫人膀大腰圆,一听裴良玉这般讲,立马跳出来道:“裴大小姐?你说话得讲证据,怎么能这般诬蔑我们家玉华,说她推的就是她推的,说不准是孟二小姐没站稳自己脚滑呢。” 裴良玉道:“那魏夫人解释解释,若不是情急之下,因何能抓破魏姐姐衣衫呢?” “那谁知道?” 孟夫人听到这里,倒也不得不出来解释,看向魏玉华道:“还请魏大小姐解释解释?因何她手上有您的碎衫?” 魏玉华上前道:“回孟夫人,小女不过同在湖边游玩,离孟小姐近了些,倒是没注意自己的衣服何时破了,若论推孟小姐下水,此事我着实是不敢做的。” 魏夫人立即道:“国公夫人,你可不能偏颇,我家玉华我从小看着长大,从来没什么坏心眼,怎么可能推人下湖呢?这天气这么冷。” 孟夫人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倒是我家女儿藏了坏心思了?” 魏夫人面上一讪,“我没这个意思,没这个意思。” 这当,苏沅突地站出来道:“良玉姐姐,可否给我看看那块碎布?” 裴良玉直接将碎布拿了出来,展在苏沅的眼前,“诺,你看看。” 苏沅拿着碎布细细端详,今日魏玉华的马面裙的材质是赤色的绸缎,衣料相合,颜色相合,只是这破碎处好像夹杂了什么。 “这碎布看起来像是不小心被什么利器割断的,刚刚魏小姐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我刚刚去了更衣室。” 苏沅一思索便道:“姐姐是不是还进了花圃?” 魏玉华细细一回想,“还真是,你怎么知道的?” 苏沅道:“我刚刚在观察这片碎布之时,便瞧见这碎丝上夹杂的微小木屑,想来是姐姐走进花圃里,裙摆不小心被断木扯破了一个口子。但一开始不过是是小口子,又藏在马面裙内,走动之间不易露出,因此魏姐姐并未发觉。而孟妹妹不小心落下水时,想必也是距离魏姐姐颇近,这才想要抓住什么,却不小心将魏姐姐的裙摆本就破损处抓破,刚好手上留了这条碎布,这才引起了良玉姐姐的误会。” 裴良玉道:“怎么可能?刚刚明明是……” 秦氏顿时开口止住裴良玉的话头,“良玉,不要再胡说了,你且看看魏小姐的裙摆上是否如苏小姐所说,便可知真假。” 魏玉华大方将自个裙摆处的破损露出,果然还存着木屑,这下果然真相大白。 裴良玉见此,立即道歉:“如此说来,是我冤枉了魏姐姐,还望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魏玉华不大想理会,直接坐回自个的位置上。 魏夫人这会儿眼色极好,“没事儿没事儿,玉华不会与你计较。” 秦氏笑道:“都是孩子们,生气便生气了,也是良玉有错在先。”转而看向孟夫人道:“孟夫人,您也莫要在意,小孩子不懂事,倒是惹得孟小姐和魏小姐不快了。” 孟夫人平淡道:“无碍,只不过苏小姐慧眼如炬,倒是令我等佩服。” 苏沅道:“不过是取巧罢了,孟夫人谬赞。” 魏夫人道:“我听说你父亲是个什么官来着?好像是一个县里的县尉哈哈哈,这么说来,苏小姐破案子的长处倒也遗传了你父亲。” 这当,在场的有些小姐登时忍不住低笑出声,苏沅则神色从容,“多谢魏夫人夸奖。” 魏夫人听此,倒也忍不住笑了,眼神中流露出这乡下来的就是听不出好赖话的神色来。 魏玉华则道:“苏小姐的父亲听闻十分了得,虽是个小小县尉,却也连破奇案,心思缜密,断案如神;苏家在天元也是清明世家,想来苏小姐这般慧眼如炬,定然是苏府教养极好的结果。” 苏沅不语,心中想着永安侯府魏家如今的两位都不怎么的,教养出来的女儿倒真是不错。 裴良玉道:“我之前只是听过,如今才算见过,什么叫做心思缜密,沅儿确实厉害。” 众人这时的话头突地引到她身上,倒令苏沅有些不适了,她道:“良玉姐姐说笑了,不过是记性好了些……” “哐当——” 正说着话,孟芳苓突地晕了下去,秦氏立马上前道:“快扶孟小姐去厢房请府里的大夫来细细看看。” 婢子婆子们又一众手忙脚乱将孟芳苓扶了下去。 苏沅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平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目光不小心落在了孟夫人身上,突地发现孟夫人倒是不动如钟,似乎还没秦氏对这个女儿上心。 待孟芳苓再次被扶走,众人也没了留下的心思,接连告辞离开,临了,在场的只剩蔡府和信国公府的人。 趁着秦氏和信国公孟夫人说话的空,裴良玉给苏沅使了个眼色,苏沅随裴良玉出了安善堂。 刚出门口,裴良玉便早已候着了,“沅儿,你知不知错?” 第五十七章 裴府寿宴(六) 苏沅笑道:“什么错?拆穿你的错?” 裴良玉摇了摇头,“你竟不求着我让我带你去见裴行简一面,你说你知不知错?” 苏沅笑的更开怀,“不知。” “快跟我去,他还等着呢。” “好。良玉姐姐,你不生我的气?” “你说刚刚?” “嗯嗯。” “为何要生气,你将真相查出来了,我倒是该谢谢你,否则依我的脾气,我定然会让魏姐姐跟孟妹妹道歉的。” 苏沅好奇道:“为什么良玉姐姐你如此笃定是魏姐姐呢?” 裴良玉轻咳一声,“这个,不好说,总之你不常在京城,孟妹妹是国公府的庶女,自小受她姐姐和魏姐姐的欺负,如今大家都长大些了,倒也只有我跟她亲近,护着她,她很可怜。” 苏沅点点头,“嗯嗯,但是我瞧着魏姐姐不像是这种人。” “外头的传言岂能是真的?不如我亲眼所见,你小小年纪不要被蒙骗了。” 苏沅笑道:“好。” 这当,二人已走到假山后,裴良玉眨了眨眼睛道:“沅儿,你在这儿好好待着,我去去就回。” “大姐!”裴行简无奈的声音响起。 裴良玉倒不理会裴行简,只瞧着苏沅道:“反正你们二人已订了亲,就在被瞧见在一处也没什么,我给你们把关,放心吧!” 说完,冲着裴行简眨了眨眼睛,直接遁了。 苏沅则立在原地,笑眼盈盈的看着裴行简。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满满的情谊,裴行简上前道:“今日客人多,忽略你了。” 苏沅低着头,脸颊的梨涡若隐若现,“没有。” 裴行简低头看苏沅,唇角掩不住的笑意,“大姐喜欢胡闹,若是说了什么,你莫要往心里去。” 苏沅抬眼,目光亮晶晶的,“不会。” 裴行简一呆,柔声道:“沅沅,你今日,真好看。” 苏沅侧头戏谑道:“之前不好看?” 裴行简轻咳一声,温声道:“也好看。” 话音落,裴行简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递给苏沅,“我那日陪大姐外出雕玉,便想着也给你雕一个,你看看可喜欢?” 苏沅抬手接过,细细看了看,这玉牌触手温良,上面雕的是她的小像,可是细细看去,雕的并不熟练,反倒是有些歪七扭八,她扑哧笑了一声,又有些害羞,立马转过身去。 裴行简道:“可是不喜欢?” 苏沅摇了摇头,将玉牌收入袖中,“很喜欢。” 这玉牌并非是新雕出来的,上面的纹理粗糙处被磨的有些光滑,想来是有人日日拿出来摩挲。 她很喜欢。 “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日。” “可还习惯?” 苏沅道:“在舅舅家,一切都好。” “你好就好,刚刚内宅发生了何事?” 苏沅心中生奇,“刚刚孟小姐不小心落水了,你怎么知道?” “刚刚本预备来内宅寻你,没想到瞧见大姐跳了水,场面混乱,我不好出现,这才拖到现在。”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良玉姐姐的用意了?” 裴行简目光灼灼,“对,不过本想等寿宴过了,可是府门前瞧见你,我便总是想着你,想见你……” 苏沅小声道:“我也想见你。” “有多想?” 苏沅抬眼,“很想,很想。” 裴行简牵起苏沅的手,手下竟忍不住的收紧,再收紧,“沅沅,你今日真好看。” “你刚刚说过了。” “我知道。” 苏沅瞧着裴行简眼中心里皆是她,一瞬间如坠云巅,她倒是从未奢求过裴行简同她一般的爱惜对方,她总是想着,她喜欢他,能得在一处的光阴和机会便极为不易,可是竟没想过有一日,他竟也这般的喜欢她。 苏沅不敢太过得意,只敢将这份感情小心翼翼的藏在心里,偷偷欢喜,再欢喜。 裴行简的眉眼很好看,他的瞳孔与谢诏不同,谢诏的瞳孔那般黑,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黑,而裴行简的眼中总是带着一抹似水的柔情,潺潺的流到你的心里。 裴行简道:“孟二小姐怎么样了?” 苏沅道:“不太清楚,应该是染了风寒,夫人已请了府里的大夫去看了。” “嗯嗯,她是娇弱了些。” 苏沅轻笑,“是吗?” 裴行简点点头,“她常常和大姐在一起,我见过她几次,你不要误会。” 苏沅道:“我信你。” 二人正说着话,裴良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道:“沅儿,该走了,蔡夫人正寻你呢。” 苏沅恋恋不舍的看向裴行简,“那我先走了。” 裴行简道:“若有什么事,给我写信。” 苏沅点点头,便跟着裴良玉出了假山,刚走出一射之地,便瞧见许氏寻了过来,她瞧见二人似是松了口气,“沅儿,我们也该走了。” “是,舅母。” 苏沅和许氏二人与裴良玉告别后,本想去拜别老夫人,才知许氏已先一步问过了,老夫人已睡下不愿人打扰,因此拒了所有人的拜别。 蔡璿和蔡瑀二人在宴席中倒是不急着回,因此一路上马车里倒只有许氏与苏沅二人,二人一上马车,许氏便道:“今日之事是怎么回事?” 苏沅道:“瞧着像是孟二小姐故意为之,目的恐是吸引裴行简的注意。” 许氏惊讶道:“当真?” 苏沅镇静道:“当真。” “此事你今日插手可会得罪孟夫人?” “不会,孟夫人想必先我一步看出来,懒得理会罢了。” “虽说孟二小姐是庶女,但是信国公家中对于子嗣一向是平等视之,更看重能力而非嫡庶之别,这孟二小姐行事奇怪了些,但终究是信国公府的,你须得小心。” “舅母,若是裴府能和信国公府联姻,裴行简怎会和我订亲?朝中如今权力二分,裴府是陛下如今依仗的文臣之首,镇国大将军蓝珏则是陛下依仗的武将之首,二者相互制衡方才是至上之道,若是裴府与信国公府联姻,即便是如今的陛下再仁善,都会心存忌惮。” 许氏看向苏沅,目光中有赞许和惊讶,“怪不得你舅舅如此喜欢你,沅儿,我很多时候都觉得你不像个女子,若你是个男子,这朝堂中定有你的位置,只不过这个世道,女子艰难的多。” 苏沅道:“舅母说笑了,我不过受父亲和舅舅的耳濡目染,并没有舅母说的这么厉害。” 许氏叹道:“这裴府若不是你心甘情愿,岂能成为困住你的牢笼。若你真进了裴府,恐一生要困在内宅,希望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愿。” 苏沅笑意微收,目光落在车窗外的贩夫走卒身上。 有些人一生的愿望都想去大宅子里看上一眼,可有些人一辈子都被困在那个宅子里无法自由。 什么选择才是最好的?苏沅并非没有想清楚,她从来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第五十八章 秦淮河上(一) 回到蔡府苏沅和许氏便立即去看了蔡老夫人,闲话了会儿,说了裴府的见闻,便到了晚膳的时间。蔡璿和蔡瑀今日趁着裴老夫人寿宴与一众公子哥喝酒玩乐,怕是不会那么早回来,因此裴府的晚膳倒也没备二人的。 蔡老夫人知晓苏沅吃不惯京中的饮食,因此特意备了些酱肘子、蹄膀汤、狮子头、烧鹿肉……,苏沅瞧着这一大桌子的荤菜,倒是有些下不去筷子了。 蔡老夫人道:“沅儿,快,快吃吧,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些了。” 苏沅不忍拂了外祖母的心意,便下筷子吃了些。 她以前爱吃肉是因为和舅舅在边疆守城时只能吃些青菜烧饼充饥,几年不见荤腥,因此刚回来那一年爱吃肉的紧,可是眼下她在家里呆久了,倒是少喜欢这些了。 杨陵虽不比京城,却也是富庶之地。 晚膳吃罢,苏沅便回了蘅苑,本想早早睡下,可吃的有些多了,她便在后院里来回踱步消食,待走了半个时辰,这才回去躺下。 因着前一日睡的早,第二日苏沅便也起的早,去给外祖母请了安之后,便预备着去外头逛逛。 蔡璿和蔡瑀二人昨夜喝的酩酊大醉,很晚才回府,因此原本预备着让二人陪她出门的计划也搁浅了。 苏沅坐在院子里瞧着今日天色不错,几番纠结还是打算自个出门,吩咐琳琅遣府内婆子安排了一辆马车,便利落的坐上马车出门游玩了。 刚坐上马车,琳琅便新奇道:“折腾了几天,终于能出来玩了,小姐想去哪里?” “我之前听闻秦淮河风景极佳,今天天气好,我们去那看看。” “好,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许是因为今日天气好,街上的人比昨日多了不少,越靠近秦淮河,摊贩便越多,街市上越热闹,打马、斗鸡、杀猪、宰羊……,俨然一派欢庆之色。 苏沅正瞧着,马车突地一停,琳琅稳住身形,掀开车帘道:“怎么回事?” “琳琅姑娘,这街上人太多了,过不去了,还有一段路,要不您和小姐下去走一段?我寻个地方将马车停那。” 琳琅不悦,刚要发火,苏沅先一步打断道:“劳烦了。” “哎,辛苦小姐。” 琳琅没好气的收拾东西,先跳下车,尔后将苏沅扶了下来,“小姐,看着他是个憨厚的,竟偷懒!” 苏沅道:“你瞧瞧前方,可是他偷懒?” 琳琅目光落在远处的石桥上,这才发现来往之人络绎不绝,摩肩接踵,她埋怨道:“那也是他偷懒,肯定有小路能绕过去。” 苏沅无奈的笑笑,“这里是京城,不是杨陵,你收着点脾气。” 琳琅努了努嘴,“是,小姐。” 苏沅抬眼看了看,提起裙摆便往石桥旁的岸堤上走去,岸堤旁酒家颇多,揽客的四周招呼着,路过一个又是一个,热情的很。 琳琅一一拒绝,绕着苏沅蹦来跳去,异常开心,“小姐,小姐,你看那个,窝窝窝,好厉害,还有那个,哇,好香啊,卖什么的,小姐,你吃不吃?吃一点吗?……” 二人走到宽敞处,苏沅轻轻发出一声惊叹,还是大自然美好呀,宅子里的花园虽美,却总觉得像是圈养的金丝雀一般,了无生机,还是这等天地之间的景色妙哉,快哉,美哉。 苏沅正感叹着,琳琅忽地惊呼一声,她目光顺着琳琅的声音看去,竟直接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蹴鞠冲着自己而来,她身形下意识的往后一退,堪堪擦过那个蹴鞠,却也脚腕一歪,跌倒在地。 跌跤的那刻,苏沅眼中惊讶一闪,心中腹诽还没出,琳琅的声音便跳了出来,“你干什么?为什么砸我们家小姐?” 那人戏谑道:“谁砸你们家小姐了?看清楚,是你们家小姐自己跌倒的,关我什么事!”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嬉笑。 琳琅火冒三丈,“你,你无耻!明明就是你的蹴鞠吓到我们家小姐了!你怎么还不承认!” “你看好了,我的蹴鞠可是错过你家小姐落在地上的,离你家小姐那么远,怎么就能砸到她呢?还是说你家小姐胆子这么小,连个蹴鞠都能把她吓哭了?啊,哈哈哈哈……” 那男子身边的人附和道:“对啊,胆子小就别出来玩啊,关我们什么事?” “就是,就是……” 苏沅开口道:“琳琅,扶我起来。” 琳琅没好气的瞪了那为首的男子一眼,这才想到赶紧去将苏沅扶了起来,“小姐,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苏沅摇了摇头,“不关这位公子的事,是我自己跌倒的。” “小姐,明明是他……” 苏沅轻声道:“琳琅,闭嘴。” 那男子见苏沅不追究,又上前几步,细细盯着苏沅看了几眼道:“这位小姐好生面熟呀,我们可是在哪见过?” 苏沅抬眼看了眼那男子,不急不缓道:“公子认错了。” “我怎会认错呢?若我认得没错,你是裴家那小子未过门的媳妇苏沅吧。” 苏沅浅笑,“公子认识我?” 那人长眉一挑,一脸欠揍的模样道:“不认得,不过是问问,你看,这不问出来了。” 苏沅转身便走,那人又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天仙般的女子,今日一见,不过如此!依旧是小门小户家的小女子,上不得台面。” 此刻,那男子身侧的好友附和道:“魏兄,那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子就能入你的眼的,就不说别的,就咱们松鹤楼的嫣然姑娘都入不了你眼了,更别提这些庸脂俗粉了。” 又一人道:“可不是,咱们魏大姐姐那也不是一般人啊,你说说,咱们魏兄天天瞧着家里倾国倾城的姐姐,外头哪个女子能比得上魏大姐姐呀,不都是些丑的,更丑的哈哈哈哈……” 讽刺的笑声传来,琳琅气的满脸通红,“嘴贱!” 苏沅手一紧,那三人的声音果然止住了,为首的魏兄侧目看着二人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琳琅回头,看向那魏兄道:“我说,你,你,你,你们三个,嘴贱!” 第五十九章 秦淮河上(二) “嘿,我说你这小浪蹄子,你欠抽是不是?还真当这天子脚下是你家了是吧,今天不让你尝尝这皮肉之苦,你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说着,那其中一人撸了撸袖子便要上前抽琳琅。 苏沅心气一松,忍了又忍,转身上前将琳琅挡在身后,“陈三公子,我的婢子也不是您说打就打的。” 陈楝一愣,侧头看向身后的两人,惊讶道:“嘿,这小娘们还认识我你说,那也行,今天我就先揍你,让你知道知道,我狗能打,主人也能打!” 苏沅厉声道:“陈三公子,今日之事是你们挑拨侮辱在前,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打女人,是不将蔡府放在眼里,还是不将裴家放在眼里?” 陈楝上前的脚步迟疑了些,看了看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咬咬牙道:“嘿,你这臭娘们,伶牙俐齿的,我今天还教训不了你了……呃……” “咚!” 众人适时发出一声惊呼。 连琳琅都愣住了,她是不是看错了?刚刚小姐是一脚把,把那人踹飞了? 陈楝此刻跌在地上,哎呦哎呦的叫着痛,这小娘们竟然一脚把他踹飞了,踹飞了?! 岂有此理,这,这去哪说理去。 苏沅平静的看向另外的两人道:“抱歉,脚滑了。” 为首的魏灵枢挑了挑眉,“姑娘,好脚法。” 苏沅懒得理会,直接转身便让琳琅扶着自己离开,今日风头太盛了,不好,想必这一出很快就传到裴家和蔡府的耳中,她还是鲁莽了,鲁莽了,再忍忍就好了。 生活不易,苏沅叹气。 “魏兄,不给陈兄找找场子?” 魏灵枢吊儿郎当的笑道:“找什么场子?” “陈兄可都是为了你啊。” 魏灵枢一脸无所谓,“我可没让他打女人!” “不是刚刚那婢子骂你?” “我就是嘴贱啊!” “魏兄你……” 魏灵枢懒得理会,直接捡了蹴鞠便摆摆手离开了,“记得给陈兄找大夫,医药费我出!” 琳琅扶着苏沅,二人寻了回方才寻到刚刚的车夫,车夫没料到二人回来的如此之快,立马上前道:“小姐不逛了?我瞧着这天色还早呢。” 琳琅没好气道:“赶车赶车,那么多话。” 苏沅先上了马车,琳琅随后坐了上去,这会儿,方才后怕道:“小姐,刚刚那个不会再来寻我们麻烦吧?” 苏沅笑道:“现在知道怕了?刚刚那般硬气呢?” “我……我还不是为你小姐你吗?” “我让你如此鲁莽了?还是我让你顶撞陈三公子了?” 琳琅低头委屈道:“小姐,那些人到底是谁呀?瞧着来头不小,不会咱们真惹了不该惹的人了吧。” 苏沅轻笑,眼中尽是不在意,“为首的是永安候府的大公子魏灵枢,此人是京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幼时曾被养在长公主膝下一段时间,与长公主感情极好,不过不知是不是身后有永安侯府和长公主双重依仗,此人在京中几乎横着走!与你起冲突的那个则是御史兼山东按察使陈英的三公子陈楝,与魏灵枢交好,时常与他混迹在一处,也是纨绔子弟中的一员;而另一人……”,苏沅语气稍顿,“我倒是没看出此人是谁,兴许是朝中新贵之子。” 琳琅道:“永安候很厉害吗?我昨日跟小姐在裴府瞧着那魏夫人倒像是个暴发户,一点礼都不讲。” 马车已慢慢往前走,苏沅耐心道:“永安候魏祖亮曾在建元初年就随太祖亲征靖江,平定广西全境,建元三年被封为永安候,获丹书铁券;魏夫人虽性情直率,但是长公主的远房表亲,如今唯二能不经通传进入长公主府的,除了魏灵枢,便是魏夫人。若说魏夫人是个暴发户,不若说太祖也如是。” 琳琅后怕的吞了口口水,“我我我,没这个意思……” “太祖出身布衣,九死一生方才大一统建立天元,昔年身侧的人哪个不是与太祖同一出身?” 琳琅道:“小姐,琳琅知错了,琳琅不该……” 苏沅郑重道:“琳琅,你该在你开口的时候就明白后果,在杨陵我能护住你,可是此处是京城,若是旁人想让你死,有一万种法子,小心祸从口出!” 琳琅立即怕的眼泪落了下来,可怜巴巴道:“小姐,小姐,你要救我……琳琅不是故意的,琳琅知错了,下一次琳琅再也不敢了……小姐,我去给魏公子道歉行不行呀?” 苏沅见目的已达到,慢悠悠道:“不过,魏公子虽是个纨绔子弟,可从未有传言说他打女人,因此今日不过是陈三公子自作主张罢了,我已教训了他,他定然不会找上你。即便是找,也只会找我。” “真的吗?小姐……” “嗯,但凭他不顾我的警告,还非要上前挑衅,无论是蔡府和裴府都不会坐视不管,况且在场那么多人,不会让他为所欲为了去。” 琳琅听此,登时放下心来,擦了擦眼泪坐起来道:“不过那个魏公子也是,连拦都不拦,他肯定也想看小姐出糗。” 苏沅不语,魏灵枢这个人不打女人是真,但是他放纵手下人也是真,所以借他人刀,泄自个的愤才是这帮所谓的高门显贵的常用手段之一。 杀人不见血。 今日是碰上她这个硬茬,若是旁人,还不知下场如何…… “对了,小姐,你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苏沅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累了。”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遇到这么个糟心事,换谁谁烦。 琳琅知晓自己又惹祸了,也不敢说话,给苏沅掖了掖捧炉上的绸缎布子,微微掀开轩窗,瞧着外头的秦淮河景。 夜幕未降,秦淮河附近的船只却亮起了烛火,悠悠的琴声从沙飞船中传了出来,四周叫卖声渐渐远去,微风轻抚,除却萧索,却多了几分旖旎的意境。 琳琅瞧着外头,忽道:“小姐,你看那是谁?那是不是裴公子呀?” 苏沅睁开眼睛,刚好顺着琳琅打开的轩窗瞧见了裴行简与一众人进了沙飞船,她柳眉微微一蹙,不动声色的闭上眸子,“没看清。” “好像是,还有裴二公子,魏小姐和孟小姐,可是裴公子怎么没叫小姐你呢?” 第六十章 秦淮河上(三) 苏沅不言语,只倚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马车仍旧往前走,琳琅见苏沅面色不好,倒也乖巧的闭嘴。 马车往前走了一会儿,突然猛地停下,琳琅一个栽歪哎呦一声,掀开车帘不满道:“怎么了?没瞧见过这么驾马车的。” 车夫道:“前面人来人往的堵住去路了。” 琳琅伸长脖子瞧了瞧,“那什么时候能走?” “不知道呀,咱也不能闯过去不是。” 琳琅想说什么,但想到刚刚苏沅的叮嘱,将车帘遮上又重新坐了回去,不过心里仍旧没忍住,小声嘟囔道:“京城人真多,出个门竟还堵上车了,烦死了!” 正说着,忽听的外头有人问道:“这可是蔡府的马车?” 车夫道:“是蔡府的马车,不知公子有何事?” “那里头坐的可是蔡府的表小姐苏小姐?” “是啊是啊,您是?” “我是裴家的。” 琳琅听见对话,登时激动不已,“小姐,小姐,我说的吧,是裴家公子,裴公子瞧见您了……” 话音未落,外头的声音从轩窗中传了过来,“小嫂嫂,我还当我看错了,没想到你也来了秦淮河,既然来了,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苏沅唇角未动,只道:“你们自家的宴会,若我前去,恐失了礼数。” 裴行舟笑道:“哪里的话,今天可是魏哥哥做东,本来我和姐姐想请你来着,但是听闻你出了门,这才没去蔡府递折子。” 苏沅抿了抿唇,拒绝的话还未出口,车帘猛地被人掀了起来,裴良玉一脸兴冲冲道:“沅儿,啰嗦什么,赶紧下来!” 苏沅无奈一笑,“好。” 她拗不过裴良玉,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琳琅将她扶了下来,裴良玉立即缠了上来,“你说说你,你刚才是不是看到我们了?” 苏沅道:“没有。” “你可拉倒吧,刚刚魏灵枢还说瞧见你这个大小姐了呢,转眼间你人就没了。” 苏沅一愣,“谁?” “魏灵枢啊,沅儿你没听过他的名头?” 苏沅神色稍稍定,“倒是听过。” “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不过他蹴鞠确实玩的很好,小时候连我都踢不过他。” 裴良玉和苏沅说了一路,裴行舟则跟在后面跟了一路,乖巧的很。 琳琅这会儿则十分后怕,尤其在听到‘魏灵枢’这个名字后,心中念叨真是冤家路窄,今日是不是不宜出门呀。 沙飞船上众人已围坐一桌,魏灵枢居主位,接着便是魏玉华、孟芳苓、裴行简,魏玉华瞧见她进了船,开口道:“苏妹妹今日真是巧了,竟也来了秦淮河。” 苏沅道:“不过是想出来转转透透气。” “怎么没寻着简弟陪你?” 苏沅听出魏玉华话中的戏谑,不由得低下头道:“今日本想让璿弟弟陪我出来逛逛的,但是昨日他吃多了酒,我便想着简哥哥恐也是如此,这才不忍心打扰。” 魏玉华看向裴行简道:“哦?原来是心疼简弟弟。” 魏灵枢目光玩味,笑道:“即便是吃多了酒,若是美人想邀,岂有不去的道理,是吧?裴行简。” 裴行简看向苏沅道:“你若是有事唤我,我定然会来的。” 苏沅看向他,害羞的点了点头。 裴良玉等不及直接将苏沅按在裴行简的旁边的座位上道:“先坐,不过也奇了怪了,陈三、郭旸呢?白天不还说一起来的吗?” 魏灵枢听此,目光落在苏沅身上,“听闻是被人打了,被郭旸送回府里了,临走时还嚷嚷着要报仇。” 裴行舟一听来了劲,“谁大庭广众之下敢打陈三公子还能全身而退?这京城中竟还有比魏哥哥你霸道的人。” 魏灵枢身子后倚,戏谑道:“一个女子,没见过的平庸女子。” 苏沅这当正巧夹了一个笋尖,神色自若的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她刚刚倒是忽略了,魏灵枢此人的长相并不平庸,他今日一身银灰色圆领窄袖竹纹右衽袍衫,发簪高高束起,眉眼风流上挑,姿态肆意,着实长了一张纨绔公子哥的好皮相。 不过,这可不是他打压评价旁人的理由。 魏玉华道:“谁的长相在你眼中不平庸?你平日里见过的漂亮女子千千万,说说哪个相貌不平庸,能入你眼的怕是天上有地上无。” 魏灵枢微一挑眉,“那倒是,不过那女子的性格颇为有趣。” 裴行舟来了兴致,“如何有趣?” 魏灵枢随口道:“拧巴。” 这当,孟芳苓突地开口,“能入魏哥哥眼的女子可少见,是谁呀?” 魏灵枢懒洋洋道:“不认识。” 苏沅筷头一顿,忽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刚好瞧见魏灵枢正玩味的看着她,“魏公子看我做什么?” 魏灵枢一愣,倒没料到苏沅这般直白,他轻笑:“苏小姐胃口真好,我之前从未见过女子这般,想必苏小姐在杨陵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河鲜吧。” 苏沅诚恳道:“确实没吃过,毕竟杨陵不比京城,并无湖泊。” 裴行舟顺口道:“要是从京城运过去那都不新鲜了,苏姐姐肯定没吃过。” 裴行简目光温和的落在苏沅身上,“那你多吃些,在京城这几日,什么时候想吃,我便带你出来吃。” 苏沅一脸憧憬的点点头。 众人正吃着,船头忽地有歌声传来,声音美妙,空灵悠远,合着这歌,船家端上刚烹好的烹河豚,“各位公子小姐,新鲜出炉的烹海豚,请慢用。” 烹河豚刚落桌,裴行简先夹了一筷子放到苏沅的碗中,“尝尝,味道鲜美的很。” 苏沅吃了一口,果然是,鲜美的很! 苏沅忽然觉得,京城真好,除了魏灵枢。 酒过三巡,众人已吃的差不多了,苏沅平日里少来京城,来了今日的聚会才发现虽这些人各怀心思,各有阵营,但是几个少年少女自小一起长大,私下里倒是比平日正经的宴会上自在的多。 他们有一种莫名的默契与熟悉,就像她初次见到谢诏一般。 第六十一章 秦淮河上(四) 魏灵枢此刻有些醉了,他跑到船头,与美妙的歌女站在一处,迎风肆意大唱,虽不成调,音色却极为不错。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裴良玉则扯着孟芳苓陪她到甲板上的栏杆旁一起看秦淮河夜晚的风景,裴行舟觉得好玩,跑到魏灵枢身侧同他一起大喊大叫,魏玉华倒是不知去哪了。 此刻,船舱内只留了裴行简和苏沅二人。 裴行简也喝了些酒,脸颊有些泛红,不过仍能保持清醒,“沅儿,你想去哪?我陪你。” “我想去楼上看看。” 裴行简点点头,“好。” 二人起身往楼上走去,待上了二楼的甲板,苏沅靠近阑干处,目光落在远处的湖景之上。 夜风有些凉,裴行简靠近苏沅几分,认真的看着她道:“沅沅,魏灵枢所说之人是你吗?” 苏沅心中诧异面上并未显露半分,只道:“是我,今日陈三与琳琅起了冲突,我本不是故意的,琳琅不知天高地厚,但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我只是想护着她……” 裴行简没说话,只是牵起她的手缓缓扣在手心,“冷吗?” 苏沅一愣,乖巧道:“尚可。” 裴行简将苏沅拉入怀中,语气温柔又无奈道:“沅沅,京城不比杨陵,你不必那般小心翼翼,我们已经订亲,你终究会是我裴行简的妻子,若是旁人欺负了你,就是欺负了我,记得,去寻我,让我护着你。” 苏沅贴着裴行简的胸口,听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不觉得心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她从未离他这般近过。 苏沅眼睛不自主的有些泛红,鼻音也冒了出来,“好。” 话音刚落,额上忽有凉意,苏沅愣了瞬,方才察觉到是裴行简吻了她,她呆呆的抬起下巴,刚好一颗眼泪顺着眼角落下。 不知道为何,此刻她竟觉得幸福的有些虚幻。 裴行简将她揽的更紧,两个人从未如此的亲密过,他的声音柔和又好听,夹杂了些许醉意,“沅沅,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苏沅将额头贴在裴行简的心口上,她知道裴行简有些醉了,他平日从未如此放浪形骸过,他一贯克制隐忍,一贯君子守礼。 可是,她竟这般的开心,开心能看到他不同的一面。 苏沅的声音娇柔,从唇角溢了出来,“简哥哥,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 苏沅第一次对裴行简说出了喜欢,以往她虽满心满眼皆是他,可从未在他面前言白过,因为舅舅说过女子面对男子时,无论多喜欢,十分只能表露七分,万万不可让他拿捏了你去。 可是眼下,她却顾不得旁的,她好喜欢好喜欢裴行简,想成为他的妻子,与他并肩而立,扶持与共。 今夜的风很凉,可是苏沅心中从未如此的暖。 “哎,裴行简去哪了?” 楼下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上楼的脚步声,苏沅突地清醒,她将裴行简推开,一转身便瞧见了冒头的魏灵枢。 魏灵枢懒散的倚在栏杆旁,戏谑着看二人,“你们两个背着我们干什么呢?” 孟芳苓接着也跑了上来,“对呀对呀,简哥哥,刚刚就没瞧见你们,你们在干什么呀?” 苏沅没说话,只是看向裴行简。 裴行简笑道:“不过是上来醒醒酒。” 魏灵枢一脸意会,晃晃悠悠走上了二层,钻进船舱之中,倒在榻上。 裴良玉和孟芳苓也上了二层,二人跑到苏沅身侧,好奇的张望,“这上面风景确实不错。” 裴行舟则还傻乎乎的坐在船头高歌,苏沅看了会儿,倒也觉得如今的生活不错,可惜的是时间有些晚了。 “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 “好。” 上了马车,待离沙飞船远了些,苏沅方才晃过神来刚刚发生的一切,她怔怔的,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琳琅唤了几次,直到用手捅了捅她,她方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小姐,是你怎么了?怎么脸这么红?” “没什么,天气有些冷,冻的。” 琳琅半信半疑,“真的?不是和裴公子有关?” 苏沅嗔道:“不是。” 琳琅偷偷笑了声,“小姐甚少这么魂不守舍,若有这么一回呀肯定是因为裴公子。” 苏沅笑了笑,梨涡不自觉的露了出来。 “小姐,你好可爱呀……” 苏沅则有些担忧,“不知这么晚回去,外祖母会不会担心。” “小姐不要担心,小姐刚上了船,裴公子便派人去蔡府递折子了,想来是禀人老夫人说您回去的晚些。” 苏沅点了点头,“那便好。” 马车又走了一刻钟,方才到了蔡府,琳琅先下了马车将苏沅扶了下来,裴行简也下了马,陪苏沅一同进了蔡府,又拜访了外祖母和许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蔡老夫人才舍得放人回了裴府。 裴行简走后,蔡老夫人又忍不住夸了许久,她看裴行简是越看越喜欢,又与苏沅叙了好一会儿的话,问的极为细致,许氏陪着都说不上一两句,待夜半三更,方才肯放苏沅回去歇息。 苏沅边打着哈欠边往蘅苑走,走着走着竟迎面碰上了蔡瑀,蔡瑀脚步匆匆,“是沅妹妹吗?怎么这么晚才回?” 苏沅道:“我今日去了秦淮河,刚好碰见裴行简和魏灵枢他们,便与他们一同宴饮了会儿,今日我还好奇,怎么瑀哥哥和璿弟没去?” “玉华也在吗?” “魏大姐姐在的。” 蔡瑀沉默了下,方道:“我和璿弟昨日吃多了酒,昨日说了此事,不过我和璿弟起的晚了,倒也没顾上去。” “好,那瑀哥哥早些歇息。” 蔡瑀点点头,便又急匆匆的往外走。 苏沅今日有些疲累了,没多想便往蘅苑走去,琳琅则有些好奇道:“小姐,我感觉蔡少爷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琳琅细细想了想,“说不上来。” 苏沅又打了个哈欠,“兴许是你想多了。” 第六十二章 一别京 次日一大早苏沅起来便去了蔡老夫人院中吃早膳,祖孙二人又说了好久的话,蔡老夫人方才恋恋不舍道:“你父亲昨日便来信催你回杨陵,我瞧着你许久不来京城,便也没与你说,只叹你母亲没来,若你母亲来了,我倒也能多留你几日。” 苏沅道:“不知家里可有什么急事?” “这个你父亲倒是没说,不过应该是没有的,我瞧着语气并不急切,你留在京城太久也是不好,应是你母亲想你,这才催你父亲来信。” 苏沅见蔡老夫人有些哀伤,上前靠在她身上撒娇道:“外祖母,我舍不得您……” 蔡老夫人轻轻拍了拍苏沅的手,叹息道:“外祖母也舍不得你呀,我的沅沅呀,最是乖巧懂事了,和你母亲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外祖母总是想,时间过的真是太快了,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外祖母给我讲鬼故事呢,恐怖的很,当时我听了我都不敢一个人睡觉了,还是母亲陪着我我才敢睡。” “有吗?我都不记得给我们沅沅讲了什么鬼故事了,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外祖母才没有年纪大,外祖母还能活一百岁。” “一百岁?那我岂不成了老妖怪!” “那外祖母也是最和蔼可亲的老妖怪……” “哈哈哈哈……” —— 蔡府门前的许氏、蔡老夫人、蔡瑀依依不舍的给她送行,苏沅上了马车,眼泪刚要落下来,蔡璿追到马车轩窗底下道:“沅姐姐,我还没跟你玩呢,你怎么就走了?” 苏沅忍了忍,打开轩窗道:“下次你来杨陵,我好好陪你玩一玩。” 蔡璿一股脑的将包里的东西塞进了马车,“沅姐姐,这是我最喜欢吃的水晶龙凤糕、贵妃红、麦门冬煎,你路上带着吃,我本来想着今天带你出去玩……”说到这里,蔡璿还回头看了看蔡老夫人,“可是现在也去不成了,沅姐姐,下次一定要哦。” “好,下次我和母亲一起来。” “那更好,我也想姑母了,到时我还来接你们。” 苏沅道:“好。” “沅姐姐,你一定记着啊,要早早过来。” “好。” “还有还有……” 苏沅耐心道:“还有什么?” 蔡璿挠了挠头,“没什么了?就是舍不得沅姐姐你。” 琳琅这会儿钻出来道:“二少爷,我们再不走天可就要黑了,路上赶路还得两天呢。” “两天,这么久啊,好辛苦,沅姐姐,那,那你们赶紧走吧,我等你来玩。” 苏沅没再说话,只是冲着蔡璿和蔡老夫人几人摆了摆手,便将轩窗关上,马车已慢慢开始往前走,苏沅忍不住的掉了几滴泪,不知为何,这次的分别竟这般难过。 琳琅劝慰道:“小姐,别伤心了,吃个水晶龙凤糕吧,咱们要是想来下次还有机会呢。” 苏沅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轩窗外,瞧着蔡老夫人那年迈的身影,舍不得的情绪喷涌而出,她吸了吸鼻子,轻轻叹了口气,将水晶糕点放到口中,一下一下的咀嚼。 苏沅泪眼婆娑,“你还真别说,味道还真好吃。” 琳琅扑哧一笑,“小姐哭的脸都花了,还能尝出来好吃,那肯定很好吃。” 苏沅轻笑一声,阴霾的情绪好了些许,这会儿前方领队的唐赛男叫停队伍,翻身下马,走到苏沅的马车旁道:“小姐,有人拦路送东西,可要检查?” 琳琅掀开车帘,瞧了一眼,“小姐,是裴二公子。” 苏沅看向唐赛男道:“不必,是裴家的公子,让他过来。” “好。” 唐赛男利落的挥了挥手,手下人方才让裴二公子靠近马车,裴行舟走到马车旁,倒也不敢靠的太近,远远道:“小嫂嫂,今天本该我哥哥来的,但哥哥说他今天来了想必你更难过,因此才派了我来给你送些东西。” 琳琅掀开帘子,下了马车接过东西,行礼道谢:“多谢裴二公子,小姐不便下车,还请裴二公子谅解。” 裴行舟朗声道:“我知道,小嫂嫂你要开心,改天再来京城玩!” 苏沅打开轩窗道:“多谢。” “不必客气。” 车队继续往前走,顺利通过城门进入官道,只不过裴行舟仍旧站在熙攘的大街上,目光落在远处,看了半晌方才回神,往裴府走去。 这当,远处高高的鼓楼上一身青色斜襟直缀的裴行简和一袭紫色道袍的魏灵枢并肩而立。 魏灵枢道:“怎么不下去送送?” 裴行简道:“平白惹得她伤心,为何要去送?” 魏灵枢漫不经心的笑,“你若不送,我可就去了。” 裴行简瞥了他一眼,直接撩起下摆往鼓楼下走去,魏灵枢挑了挑眉,再看过去,这才发现马车已拐过官道,被郊外青山掩住了踪迹。 再往近看,他方才注意到久久不曾离开的裴行舟,眼中玩味更重,不自觉的“啧”了一声,收起手中的长笛撩起袍子便也往鼓楼下走。 “裴行简,陈三那伤可还没好呢?” “关我何事?” “那改日我跟我母亲说说此事……” 裴行简道:“今日春闱会试第一科,你有这功夫,不若关心关心你那些朋友们可上考场了?” “此事与我何干?” 裴行简眸中冷漠,“是与你无关。” 魏灵枢一听,明白了裴行简话中之意,他嗤笑道:“你原本就知道这女人是个什么性子?” 裴行简蹙眉不语。 魏灵枢叹道:“如此你还能瞧着她如此拧巴的呆在你身边,不像你裴行简的作风。” “魏灵枢,你操心的太多了。” “这种女人,你何必花心思在她身上,不若像我一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裴行简眸色微重。 “怎么?生气了?” 裴行简语气平常,话却透着冷意,“魏灵枢,别把心思放在她身上!我只说一次!” 魏灵枢一愣,继而大笑,“裴行简,我还以为你的心铁打的,孟芳苓这么多年对你的心思,路边的乞丐都能看出来,没想到你选了个比她更差的……” 裴行简轻笑,“孟妹妹的心思,你如何知道?” “你装什么傻?哦,对了,是你本就知道故作不知?让她平白犯相思?” “所以你今日是为了她讨公道?” 魏灵枢吊儿郎当道:“她的事,与我何干?” 裴行简看向魏灵枢,认真道:“魏灵枢,装傻的是谁?你心中比我更清楚。” 魏灵枢一怔,竟有些不可置信,待他又看向裴行简,这才发现人不知何时已离开了,他仔细咂摸他的话,啧了一声,“苏沅什么东西?” 第六十三章 香山案落 卯月十一,天气大晴。 苏沅一行人回到杨陵苏府时已近傍晚,得知苏沅回来,苏诚和蔡婉儿齐齐到苏府门前迎接,苏沅风尘仆仆一路,疲累不堪,下了马车,给父母二人行了礼,方才一左一右的被护着进了苏府。 接风洗尘,沐浴更衣,忙完一遭,又叙了好久的话,与父母二人说了京中的见闻,已二更过半,蔡婉儿见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才舍得放了苏沅回多福轩歇息。 苏沅一回多福轩便像鱼儿入水一般自在,她直接躺倒在榻上滚了一圈,她最是喜欢大床,但刚开始建多福轩时,父亲要求要将她的床做的小小的,大小只能勉强容纳两人,说这般才能聚气聚财。 可苏沅不愿意,硬是磨了许久方才磨的父亲愿意给她打造一个极大的床榻,如今这多福轩中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床榻了,每日一回去便想在上面滚一圈,再滚一圈。 苏沅躺在舒服的床上,鞋袜还未褪,眼睛便开始打架,待琳琅收拾完外头进屋时,瞧见的就是自家小姐直接躺倒睡了过去。 琳琅上前小心翼翼的将苏沅的鞋袜和衣服褪去,又替她盖好被子,吹灭烛火,躺在外间的隔间里也一同睡去。 次日日上三杆苏沅方才悠悠转醒,琳琅替她边穿衣洗漱边道:“一大早夫人就派人催了几次,让小姐早些起床,说林小姐谴人来府里请了好几次了,得知你没在府里郁闷的很,今日你回来了定要小姐去林府呢。” 苏沅道:“吃过早膳便去。” —— 林府,妙音阁。 苏沅头一次来林府,倒是没料到林府的布置丝毫不比苏府逊色,林府背靠香山,将整个府邸与山湖之景相连,坐在林妙梓的妙音阁中,隔了一扇圆窗便能瞧见外头的冬日山景。 若是春夏,恐更添翠绿之色,美不胜收。 苏沅在窗前坐了会儿,笑道:“林伯伯真是玲珑心思,林府这地界可谓是极好。” 林妙梓剥了荔枝,拿出一颗放在苏沅的小食盘中,“哪里好?” 苏沅扎了一块荔枝肉放入口中,道:“风景好。” “那沅姐姐别走了,今晚就住我这儿,好好看看这景色。” 苏沅摇摇头,“太甜。” 林妙梓道:“杨陵不比岭南,气候颇干,不过这果子倒是生的过甜了。” 苏沅笑道:“林妹妹,我不过走了几日,你日日去递折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那负心人了。” 林妙梓顺着话头道:“自然是苏姐姐负我,否则还能这么久不回,也不知京城有什么迷了你的眼。” 苏沅但笑不语。 林妙梓好奇道:“京中可有新鲜事?说来听听。” 苏沅摇摇头,口风甚严,“没有。” “沅姐姐,你走这几日,我可是听说不少新鲜事,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事?” 林妙梓眼中尽是八卦的光芒,“柳府的大少爷和他母亲分了家了,动静不大,但是整个杨陵都知道了。” 苏沅诧异,“哦?为了谢蕴?”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那案子上的事儿还是沅姐姐更清楚,我只知道她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惹得街坊四邻都惊动了,连我父亲都去劝了可都没用,柳少爷非要分家。” “依照柳老夫人的性子,怕是分不成吧?” 林妙梓道:“哪里分不成,不知暗地里柳霖怎么和柳老夫人谈的,本来死活不愿意,可后来柳老夫人突然就愿意了,说是分家不分财,住在现在柳府的隔壁院子。” “那倒也清净些了。” “还有还有,上次香山寺那事儿沅姐姐你记得吗?” “嗯,我记得当时在荒庙中搜出个无头尸,县衙查出凶手了?” 一说到这个,林妙梓更是兴奋,“自然是,听闻还是如今庙里的姑子,听说是为了给昔日的姐妹报仇,至于细节我倒是不清楚了,如今这香山寺又关闭了。” 此事倒是引起了苏沅的兴致,之前伤了腿,父亲又明令禁止,因此此案她还未来得及弄清楚真相便去了溧阳。 如今听着县衙倒是速度快,竟不过短短几日便抓到了凶手,不过这细节她得空了得去问问龙捕头。 林妙梓又道:“不过说起来,那个无头尸也是咎由自取,多行不义必自毙。” 苏沅点点头,这会儿情绪倒不在说话上了,满心都是香山寺那个案子。 好不容易辞别了林妙梓,又说了许多的好话,林妙梓方才放了她离开,坐上马车的那刻,苏沅真心觉得林妙梓十分黏人,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跟她呆在一处。 这会儿她倒是有些悔了,自个怎就请了这祖奶奶过府看戏,瞧瞧钱姑娘,自那次之后,钱淑兰可是一次都没递折子请求再次上门。 只不过,苏沅不知道的是钱淑兰当天回家便吵嚷着再也不来苏府了,原因竟是觉得苏府诡秘,过府的戏也吓人。不知谁又吹了耳旁风,说那苏府的老爷日日和死人打交道,一双鬼手通冥界,更是吓的钱淑兰一连几日都不敢出门。 只不过这些苏沅自然是不知晓的,她只觉得淑兰妹妹是个可爱,不粘人的胖丫头。 马车悠悠的往县衙走去,待下了马车,苏沅如平常一般进了县衙,只不过父亲倒不在县衙中,问了衙吏方才知晓父亲有急事回了府。 虽扑了个空,但她的目的不在父亲,在于龙五,因此她径直去了书房,让琳琅去请了龙五。 龙五到时,苏沅正坐在茶桌旁闭目养神,门外响起叩门声,“沅小姐。” 苏沅睁开眼睛,“龙大哥请进,不必客气。” “沅小姐寻我可是想问问香山寺的案子?” “龙大哥知我。” “此案凶手已抓到。” “是谁?” “真善。” 苏沅惊讶,“是她。因何?” “真善本有一姐妹甄氏曾在香山寺当姑子,可因着死者真寂当时在香山寺中为所欲为导致甄氏倍受屈辱,可香山寺主持恐此事闹大影响香山寺的声誉,私下处置了真寂,却遣散了所有受害的姑子。 甄氏回到家乡后将此事告知真善,真善得知之后心中愤怒不已,誓要替甄氏和其它受害的姐妹报仇,因此亲上香山寺以身入局,趁机勾引真寂到荒庙中杀他复仇!此事一出,真善本想将这事闹大,奈何寺中主持早已知晓凶手是她,却并未揭发,只是一心渡她,她心生感动这才又继续呆了下去,并未及时离开,直到你将此事揭了出来。” “既如此,主持是帮凶?” 第六十四章 海棠花谢(一) 龙五道:“可以这么说。” 苏沅道:“那主持现在何在?” 龙五道:“已谴回香山寺,虽寺庙已关闭,但如今未涉及此案的一众比丘尼们皆在香山寺中。” 苏沅沉思片刻道:“香山寺的主持是由开封府中僧正司中的僧正广德大师所选,又得县中僧会云智法师举荐,方才能成为香山寺的主持,知县大人因此而不愿定主持的罪?” 龙五道:“沅小姐,归根结底真凶并非主持,主持即便是有罪,不过也是隐情包庇。” “龙捕头,香山寺一案已过三年,三年前,主持便有机会将欺负无数姑子之人送至衙门,可是主持并未这么做,反而是遣散了所有姑子,仍留罪魁祸首在香山寺中,龙捕头可想过为什么?” 龙五沉吟不语。 “尔后此人被杀,主持仍旧隐而不发,直到此事被迫揭露出来。可如今即便此事落在主持身上,不过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又是为何?”苏沅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天元律法中‘犯奸’一则中,强奸者绞,奸—幼女十二岁以下者,同强论处,那人本就该死!皆因为主持藏匿,隐情不报,才白白搭上一个清白人的性命!她难道当真无罪?” 龙五道:“知情藏匿的前提是,知官府追捕罪人而泄露其事,或是知人犯罪事发而藏匿在家,无论如何主持都不符合其中任何一条。沅小姐,有罪无罪,人心是一回事,律法又是一回事。” “可县衙如今连律法都做不到。” 龙捕头笑道:“这世道本就如此,就像沅小姐虽心存正义,但真的是事事清明公正吗?” 苏沅轻笑,龙五不提,她倒是忘了,之前龙捕头算计她想以此扬名,可谁料却着了谢诏的招。 她并未怪龙五,只是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易,不过是想得了名利,不算什么大事。 可如今他旧事重提,不知可否是添了怨怼? “龙大哥在怨我?怨我当日未出庭替龙大哥作证?” 龙五释然一笑,“沅小姐有沅小姐的难处,我并无怨怼。那小子是个狡诈的性子,即便是沅小姐出庭作证,若非强权压着,那小子也有别的法子让柳霖全身而退,此案说到底,还是他们的家事。” 苏沅以茶代酒,“龙大哥不怨我就好,这杯算是敬龙大哥。” 龙五也端起茶杯,“小姐客气,若非我鲁莽,也不会折了沅小姐的腿,此事我也有错。只是如今香山寺一案着实再无翻案可能,还请沅小姐宽心。” “就此揭过。” “就此揭过。” 二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此案若是再深挖,即便是呈到知县大人面前,也未必做数。” 龙五大笑一声,“沅小姐通透,因此百姓大多不想惹上官司也是因为如此,若非家底雄厚些,即便是无辜进了牢狱,都要吃些苦头方才能罢。” 苏沅长叹一口气,之前并非是没看过诸如此类的案子,譬如王弗之案,可纸上的案子看过终究是看过,即便遗憾也无法更改。 但眼前的香山寺一案是真真切切呈在眼前,她却只能看着活生生的人陷入泥沼而无法自拔,到了最后,只余一声空叹息,无法挽回已经造成的既定结局。 从县衙离开的时候,苏沅的心情不大好,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天色也十分阴沉,厚厚的云层压了下来,压的人透不过气。 马车往苏府驶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外头就飘起了鹅毛大雪,琳琅瞧着这天气奇怪道:“小姐,这都春分了,怎么还下这么大的雪。” 苏沅抱着手炉,提不起精神道:“兴许是老天也不高兴。” “瞧着这天气怪吓人的,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咱们快点走吧。” 车夫马九哎了一声,马车哒哒哒的声音越发的快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苏府,此刻外头已雪茫茫一片。 琳琅下车撑了伞给苏沅遮着,将她扶下马车,“小姐,您慢着点,路上都是雪,小心滑。” 苏沅淡淡应了一声,便进了府里。 二人还未走两步,便迎面碰上了急匆匆而来的张管家,苏沅奇道:“张管家,怎么了?急匆匆的。” 张管家神色哀戚,“小姐,您去哪了,老爷急着找您呢!出大事了!” 苏沅心里一慌,“出什么事了?” 张管家欲言又止,“您先跟我来。” “好。” 声音一出,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苏沅又往前走了两步,可双脚止不住的发软,路上的青石砖变得格外湿滑,她险些跌倒,恰得琳琅小心扶住放才能稳住。 琳琅心疼道:“小姐,小心。” 苏沅点了点头,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待跟着张管家走到瑞鸣轩时,苏沅脚步忽地顿住。 张管家往前走了两步,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身看向苏沅道:“小姐?怎么了?” 苏沅面色发白,怔怔道:“是谁在哭?” 张管家一听,眼泪登时流了下来,“小姐,您,您快来吧,要不然连夫人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苏沅脑中顿时发白,不知怎的,一股极强的酸意从胃腹之中涌了上来,“哇——”的一声,她竟吐了一大口,又接着吐了几口。 眼泪合着酸水不断的往上涌,张管家一见立马慌了,顿时去取了茶水给苏沅漱口,堂中的苏诚听到动静,吩咐站在一侧的柳絮去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柳絮刚走两步,便瞧见一脸煞白的苏沅跌跌撞撞的往院子跑,她从未见过小姐如此失态的模样,她顿时吓得不轻,“老爷,是,是小姐。” 苏诚正坐着一动不动,即便苏沅进了屋子,他也没有任何动作。 苏沅走到床前,瞧着蔡婉儿苍白着脸,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她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可是她的语气尽量透着欢快,“娘亲,沅儿来了,沅儿来看您了。” “娘亲,你睁开眼睛看看沅儿。” “娘亲,之前我进京城的时候,外祖母还说想您呢,您想不想见她?我们明天就去好不好?” “娘亲,你还记的璿儿吗?他长大了,个子很高,昨天,昨天您还说想他了呢?他说,他说要来接我们……” 苏沅忽地说不下去了,她跪在地上,握着蔡婉儿冰凉的手,哽咽道:“娘亲,沅儿很乖,真的很乖……沅儿听娘亲的话,沅儿学管家……娘亲,你起来看看沅儿好不好……” 第六十五章 海棠花谢(二) 四周很乱,苏沅耳边嗡嗡作响,她似乎又瞧见了母亲,母亲温柔的看着她,牵着她的手和她说话,可是苏沅忽然悲从心来,不由自主的大声痛哭。 奇怪的是,母亲并未像以往那般给她擦拭眼泪,她只是冷漠的看着他,面色苍白的转身离开了,任凭苏沅多次呼唤,她的头都没有回。 “母亲!” 苏沅厉声一叫,整个人往前一扑,身下一凉,蓦然惊醒。 这会儿耳畔的声音又乱了起来,琳琅反应最快,立马上前将苏沅扶起,“小姐,您怎么了?您又做梦了?” 苏沅茫然的环顾四周,瞧见了入目的白,众人皆一脸悲戚,她方才又跪坐了回去,怔怔的不说话。 琳琅道:“刚刚您哭的晕倒在夫人的床前,老爷让张管家将您送回来了,说若是您醒了换身衣服去给夫人,招魂。” 苏沅眼泪啪嗒的落了下来,“母亲是怎么死的?” 琳琅瞧着苏沅这般,不由得跟着哽咽起来,“听张管家的意思是,是夫人旧疾发作,一口气没上来……” “我知道母亲一直身子不好,可什么旧疾这般的凶猛?” “好像是,发痧。” 苏沅道:“发痧是由于肺气不足,肺主荣卫,又受湿热蒸腾,火性气体侵染,这才导致发痧之症,可是现下是春分交际,天气小寒,母亲怎会因为发痧?” 琳琅不通药理,“这……我便不知了。” 苏沅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起身走到屏风后换了一身素白的丧服,出了多福轩直接去了瑞鸣苑,张管家此刻正在院中忙活,瞧见苏沅立马上前道:“小姐,您没事吧?” 苏沅勉强忍住眼泪道:“父亲呢?” “老爷在书房,暂时不想见人……” 话音未落,苏沅直接冲到书房,扣了扣门道:“父亲,是我,沅儿。” 张管家叹了一口气,解释道:“老爷,我拦不住小姐……” 苏诚的声音从书房传来,“无碍,让她进来。” 张管家将门打开,苏沅直接走了进去,打眼便瞧见苏诚一身丧服坐在书案前,“父亲,母亲因何而死?” 苏诚不动声色拭去眼泪,“发痧。” “如今是春分,怎么……” “你母亲身子弱,这几日天色陡然变寒,她便让人烧了许多的火炉在房中,我今早得到消息的时候,她浑身发烫,待请了大夫过来时,你母亲她已经……已经……” 苏诚似是说不下去,眼泪落了下来,“沅儿,为父知道你心中难受,为父何尝好受,如今,只有你我父女二人了。” 苏诚哀叹一声,苏沅同样鼻子发酸,她走到书案旁,怔怔道:“父亲……” 苏诚起身,将苏沅揽在怀中,“好孩子,想哭就哭吧。” 苏沅埋在父亲的怀中,终究像个孩子毫无顾忌的恸哭起来,张管家和琳琅站在院子里,不由得也跟着落泪。 整个苏府皆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不过人悲伤是悲伤,有些事情终究还得去做,苏沅替母亲招了魂,尔后与下人一同给母亲敛尸,又根据父亲写的一长串名单谴人去报丧。 天香苑的倪夫人得知此事,也来了瑞鸣苑帮苏沅料理一系列杂事,苏沅还需给母亲的洁身、栉发、修剪指甲,尔后才能设燎重,穿寿衣,入棺木。 倪夫人见苏沅太悲伤,不忍她太操劳道:“沅小姐,这沐浴一事就由柳絮和我来吧,你总归见了婉儿妹妹心里难受。” 苏沅正书写明旌,“无碍。” 倪夫人叹道:“那也好。” 苏沅帮蔡婉儿擦拭身子时,外头的天色已黑,苏府哀戚一片,仆人们大多在里屋跪着小声啜泣。 苏沅觉得吵嚷,可却也没什么理由让他们出去,主家夫人没了,他们本就该跪,该哭,该悲伤。 苏沅听了一会儿这些哭声,倒也习惯了,可看到了安稳躺在床榻上的母亲,她又觉得孤独笼罩,犹如天塌。 苏沅仔细的给母亲擦拭双手,莺歌则乖乖的跪在床榻内给母亲擦拭脸颊,莺歌边擦边哭,小小年纪,哭的无法自抑。 苏沅擦的细致,怕蔡婉儿‘无聊’,也同她讲着话,“娘亲,我之前总是和您作对,现在我才知晓,您说的都对。” “您说世事无常,总教我珍惜眼下,那时沅儿还不懂,如今却懂了。” “我总想着,等有一日,带您去边疆看看,那里天高海阔,人心也变得宽阔,根本不像内宅里这方寸之地。” “我还想着,要带您去澧州,那里山川峻美,水色潋滟,风光极好,您肯定会喜欢。” “我更想着,有朝一日您能看着我出嫁,嫁给简哥哥……” 说到此处,苏沅忽地伏身啜泣起来,哽咽道:“我知道……您看不到了……娘亲,沅儿懂了……” 苏诚这当进了房中,见苏沅悲戚不已,上前道:“沅儿,我来吧,我与你母亲多年夫妻,此事着实该我做,待等父亲去了那一日,你再给父亲……” 苏沅吸了吸鼻子,起身道:“父亲!” 苏诚苦笑,上前替苏沅拭去脸上的眼泪,“是父亲错了,不该这么说,你也累了一天了,好好休息,明日还有诸多事情需要你料理,若你倒下了,父亲便真的一个人了。” 苏沅听此,倒也不再坚持,想来父亲也是想帮母亲做最后一件事,想到此处,不由眼泪又涌了上来。 “琳琅,扶小姐去侧卧歇息。” “是,老爷。” 苏沅去了侧卧,瞧着父亲细心的给母亲擦拭尸身,恍惚间,觉得母亲还在。 苏沅昏昏欲睡间,又见了母亲,可又醒了无数次。 待她再次醒来,母亲的寿衣已穿好,她又上前伏在床边,握着母亲已经冰冷的手,像个孩子伏在母亲的怀中一般,仿佛这一刻才能安稳。 窗外鸡鸣苏沅方才起身,仆人们此刻都已忙活起来,准备祭台,迎接唁客。 可是,苏沅却仍觉得恍惚,但她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处理府中之事,叔祖父来看过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止不住的叹气。 苏沅不忍他悲伤,便又让人将他送回了天香苑,如此折腾一日又一日。 待到第三日,蔡婉儿的尸身须得大敛入棺,一大早苏沅便站在母亲床前,瞧着一众婢子们将母亲的尸身抬起,慢慢的往棺木中下放。 可待将要放进去时,苏沅突地上前几步伏在棺木上,琳琅以为苏沅是太过悲伤,刚欲上前安抚,却被苏沅的手势止住。 苏沅伸手轻轻拨开母亲脖颈处的寿衣,只见那苍白的脖颈处竟赫然显露出一片指甲大小的红痕! 第六十六章 海棠花谢(三) 苏沅一愣,诸多思绪涌上心头,一刹那竟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琳琅瞧出苏沅神色不对,上前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苏沅稍稍定了定神,苦笑一声道:“无碍,不过是看见母亲悲伤罢了,父亲如今何在?” 琳琅道:“老爷在前厅接待呢,如今老爷请了假,县里的各个豪绅、乡绅和以往的同僚皆来拜见,想必老爷忙的挪不开地。” 苏沅道:“也好,少陵小叔可回来了?” “信是昨日寄去的,不过听张管家说,许是挪不开身,不过二老爷一贯疼小姐,想来他会回来的。” 苏沅又点了点头,无事人一般迎送来往宾客,宅子上下忙成一团,苏沅一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好不容易等到天色黑了些许,来吊唁的宾客方才少了些。 她得空吃了两口饭,还未咽下,外头点灯的婆子跑过来道:“小姐,二老爷回来了。” 苏沅立马吐了饭,直接跑出去,听的外头马厩中的马蹄声响,她方才缓下步子,站在月亮门下,瞧着苏少陵从角门外走了进来,“小叔。” 只一声,她便泪如雨下。 苏少陵满脸风尘,浑身疲惫,可瞧见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的苏沅,心疼的厉害,他上前道:“沅沅,小叔回来了。” 苏沅不说话,只是哭。 他将身上的大氅褪下,盖在苏沅的身上,“天冷,你穿的太少了。” 苏沅哽咽,“母亲没了。” “我知道,可是月亮还在。” 苏沅泣不成声,伏在苏少陵的怀中,“小叔,我……我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我,我宁愿再也不看月亮,也不想要母亲离开。” 幼时, 她和舅舅在边疆时,便时常与母亲通信,那时候小叔年纪尚小,替母亲写完信后,便顽皮多说她几句。 久而久之,她便对这个所谓的小叔叔心生好奇和依赖。 也是在那时,小叔叔告诉她,若是远行的人相互思念,月亮便会映照出对方的样子,以解相思。所以她不开心时总会看月亮,那时她甚至觉得月亮就是母亲,母亲就是月亮。 可是,现在母亲没有了,她的月亮也没有了。 苏少陵叹了一声,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沅沅,我和你父亲都是你的月亮,也会永远做你的月亮。” 苏沅浑身一怔,这句话落在她身上,若冷水兜头而下,她擦了擦眼泪,看着苏少陵道:“小叔叔,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会和我站在一起对吗?” 苏少陵一愣,不知苏沅什么意思,不过瞧见苏沅殷切的目光,他轻笑:“自然。” “那便好。”苏沅又重复了一句,尔后道:“张管家,带二老爷下去沐浴更衣。” 张管家早在一侧候着了,他一早就料到二老爷回来必然是冲的瑞鸣轩,苏少陵看似是苏沅的叔叔,实际上二人年岁相近,更像是兄妹。 苏家子嗣单薄,苏诚这一脉一直是独生,苏敦苏太老爷那一脉更是,不过庆幸的是苏太老爷的一脉是个出色的男丁,能好好的弘扬苏家门楣。 苏诚这一脉虽是个女子,但是若能和裴家联姻,那么今后定然能成为苏少陵仕途上的极大助力。 张管家心念及此,不由得又多看了苏沅几眼,他们小姐可惜了,若生是个男子,必然丝毫不逊色于苏少陵。 可惜了,可惜了。 张管家悠悠道:“是,二老爷请随我来。” 苏少陵点了点头,“沅沅,你节哀。” 苏沅点了点头,转身回了瑞鸣轩,刚好瞧见书房的灯还亮着,苏沅并不心急,她进了正堂,看向母亲的棺椁,跪在软垫上叩了三个响头,尔后对这一众下人道:“你们先下去,我想和母亲单独说说话。” 待下人接连出了正堂,她将门关上,吩咐在暗处的琳琅道:“帮我把母亲的尸身抬出来。” 琳琅骇了一跳,“小姐!” 苏沅冷冷瞥了琳琅一眼,将她骇的立马噤声,上前和苏沅合力将蔡婉儿的尸身抬了出来,重新放在床上。 苏沅道:“拿温布来。” 琳琅立即去取了绸缎布,用温水沁湿了递给苏沅。 这当,苏沅已检查完母亲的口鼻眼、四肢等部位,她接过琳琅手中的温布,开细细擦拭蔡婉儿的脖颈处,“拿烛火来。” 琳琅心中一惊,立即将烛火来照的光线更亮些,随着苏沅的擦拭,蔡婉儿脖颈处青黑的痕迹愈发明显。 苏沅突地冷笑,她又捏起母亲有些僵硬的双手,放在烛火下细细端详,十个指甲已被修剪的十分干净,手腕手臂并无伤痕,胸前、臀后、下体也无明显伤痕,唯一的致命伤就在脖颈处。 “眼合唇开,手握齿露,舌抵齿,喉下勒痕平过,痕黑且深,琳琅,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琳琅吓得惊坐在地,瞪大眼睛,惊恐道:“夫人,夫人是被人勒死的。” 这当,外头的风突地猛烈起来,窗外的枯树被风吹的击打窗棂,犹如鬼魅浮动。 琳琅骇的浑身发抖,“小姐,是谁?是谁这么大胆!” 话音刚落,外头叩门声陡然响起,二人的目光齐齐看向门口。 “沅儿,是我,父亲!” 琳琅顿时害怕的往苏沅身后缩去,苏沅指了指床后,琳琅立马明白,直接爬了过去躲起来。 这当,苏沅方才上前将门打开。 苏诚不疑有它,“你怎将自个关起来了?你小叔……”话头一顿,他便瞧见了床榻上蔡婉儿的尸身,“你这是干什么?” “这句话,我该问父亲!” 苏诚愠怒道:“何意?” “母亲因何而死?” “我之前已说过,你母亲是因为发痧……” 苏沅直接打断苏诚,冷笑道:“我知道,父亲说,母亲畏冷,在房中添了太多炉火,导致母亲体温太高晕倒昏迷,再添那日大雪,大夫路上耽搁了。” 说到此处,苏沅都觉得可笑。 苏诚蹙了蹙眉,一言不发。 “父亲当县尉这么多年了,这般矛盾的证词,父亲你自己信吗?” 苏诚坐下径自斟了杯茶,神色严肃道:“苏沅,我是你的父亲,而非犯人。” “那母亲喉上的勒痕您看到了吗?您当看不到吗?” 苏诚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父亲一早知道,所以你将我支开,不让我给母亲擦洗身子,遮掩伤痕,你将所有的一切都毁灭的干干净净,方才叫我回来?对吗?” 苏诚扫了苏沅一眼,那一眼无悲无怒,“苏沅,你要记住,我是你的父亲!我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母亲,为了整个苏府好!” 苏沅怒极,“所以你就让母亲带着这个秘密下葬?让母亲死不瞑目?让我连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上?父亲,整个苏府,谁敢如此胆大包天,勒死当家主母?!” “又或者说,本就是你,杀了母亲!” 第六十七章 海棠花谢(四) 苏沅话音刚落,脸上登时一热,随即听到苏诚怒声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这般质问你的父亲,是要造反吗?!” 苏沅擦了擦脸颊上的茶水,面无表情道:“那父亲告诉我,母亲的死到底是谁所为?为何父亲宁愿隐瞒都不愿将此人送至官府?” 苏诚道:“这不是你一个女子该管之事!” “那什么是女子该管之事?父亲从小便教导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子要三从四德,循规蹈矩;可是舅舅却从小告诉我,女子并非男子的附庸和挂件,女子同样可以顶天立地,巾帼不让须眉;女子立于世,难道只有依附男子才能活?才配活?” 苏诚第一次听到苏沅这般言论,他惊诧的站起身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父亲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苏诚从苏沅眼中瞧见了轻蔑,极为明显的轻蔑,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苏沅,她自边疆回来后,虽颇为调皮,却从未忤逆过他。 不知是怎么了,反倒是相比边疆更添乖巧,虽她喜欢奇奇怪怪的事情,只要做的不出格,他倒也愿意纵着她,可是眼下,他突然发现苏沅并非他眼中那个温婉乖巧的女儿。 她像个疯子! 苏诚语气稍软,“苏沅,你想如何?” “府中发生了人命官司,父亲身为杨陵县尉,流程想必比我更清楚。” 苏诚道:“此案涉及人命,县衙审理之后须得上报开封府,再入三法司,你是想要整个朝廷都看我们苏家的笑话?!” 苏沅的目光清透,却直逼人心,“父亲,若是此案与您无关,与苏府的任何一个人无关,因何是苏家的笑话?!” 苏诚道:“你叔祖父曾经是翰林院中的侍讲学士,几十年兢兢业业方才为苏府挣得了一个世家清明的名声,如今此事若当真闹了开来,苏家百年经营毁于一旦,你让你叔祖父如何处之,你少陵小叔叔如何在朝中处之?” 苏沅看向苏诚道:“所以父亲认为真相并不重要,苏家的百年声誉才重要?但是父亲可曾想过,如今我能为了苏家的百年声誉不查母亲枉死的真相,待到他日,父亲若无辜枉死,那么我也会为了苏家的声誉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父亲想要的?” 苏诚目光一寒,“啪!”的一声,巨大的耳光打的苏沅耳畔嗡鸣,她却毫不在意的冷笑。 “你以为你如今所享受的一切从何而来?你以为裴家若不是看中苏府的清名,因何会与我们订亲?” 苏沅突地想明白了,她以前高高在上,总觉得世道不公是世道之错,如今才发现,原来世道不公并非是世道的错,而是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之错。 虚伪自私,贪名图利是他们!口诛笔伐,歌功颂德的也是他们! 苏沅道:“所以呢?” 苏诚道:“你若是还想继续当你的苏府大小姐,此事揭过,四月初八我会风光送你出嫁;若你自毁前程,即便我是你父亲也帮不了你!” “父亲要顽固到底?” 苏诚冷冷瞥了苏沅一眼,“苏沅,你母亲苦心孤诣想让你成为世人眼中的好女子,你甘心毁掉你母亲的心血?” “若是世人眼中的好女子是母亲无辜枉死也不追求真相,做个眼瞎耳聋之人,那我宁愿不做!” 苏诚怒极道:“你果真是疯了!张管家!” 不一会儿,张管家便从外苑跑了过来,立在门口道:“老爷,我在。” 苏诚冷酷道:“小姐悲伤过度,癔症发作,胡言乱语,将她关入多福轩,没我的允许不得出入!” 张管家擦了擦自个头上的汗,连连应是,谴了几个婆子将苏沅送回多福轩,虽二人剑拔弩张,不过苏沅还算配合,张管家松了一大口气。 小姐和夫人心善,不怎么去为难下人。 到了多福轩,张管家不由得又劝了苏沅几句,见她不怎么理会,这才回了瑞鸣苑。 此刻正堂的灯还亮着,张管家叩了叩门道:“老爷,小姐已送回去了,不过您也不要太生气,小姐年纪轻,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兴许与您斗气呢。” 说了会儿,听里头没动静,张管家倒也不敢多留,叹了一声便准备出院子,谁知刚想离开,听的里面‘咚’的一声,张管家心一惊,疑惑的回去又叩了叩门。 谁料门刚叩了一声,竟径直自个开了,外头风大,门刚开了个缝隙,狂风忽地将门卷开大敞着,正堂的烛火摇动,忽上忽下。 张管家瞧着灵位和一屋子的白幡有些心惊,不过仍壮着胆子试探道:“老爷?老爷您还在吗?” 他往屋内走了两步,大喝道:“谁?谁在屋里!” 张管家扫了一眼灵台,倒是没什么东西,不过目光再转到卧榻,竟瞧见一个婢子坐在床边,他松了口气,上前轻拍那婢子,“这什么地方?让你打扫灵堂,你偷什么懒……” 张管只拍了一下,那婢子身子一软,竟直接倒了下来,张管家好奇上前,借着微弱的烛火细细看去,竟瞧见那躺在地上的婢子面色苍白,双目圆瞪,额上鲜血四溢,明明已是死人了! “啊——” —— 这当,苏沅正坐在多福轩暗自神伤,她从未料到父亲竟然是这种人,她原以为父亲不知道,父亲只是被蒙在鼓里,可是他知道,从头到尾都知道,可是他竟然还这么做! 待哭了好一会儿,苏沅方才缓过神来,“琳琅,琳琅呢?” 外头的婢子听见,上前道:“小姐,琳琅还没回来。” 苏沅之前光顾着伤心,倒是将琳琅忘了,“是弄月吗?你去瞧瞧琳琅去哪了,顺便将苏二爷唤来,我与他有事相商。” “是,小姐。” 窗外的风稍止,苏沅想透透气,上前刚想将窗户打开,却发现不知何时竟被人从外面上了锁,她一愣,又走到门口,竟发现门也根本拉不开。 这是打算将她困在这多福轩? 第六十八章 困兽之斗(一) 苏沅在房中等了许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才等到了弄月回来,弄月将门打开,端了一份晚膳进来,低着头道:“小姐,老爷听闻您没吃晚膳,便让我从厨房里端了一份过来,您先吃点东西吧。” 苏沅上前道:“琳琅呢?苏二爷呢?我不是让你去寻苏二爷了吗?” 弄月怯怯道:“我刚出了多福轩,便被院子外头的护院贾旺给拦住了,问我去干什么,我说去请苏二爷,那护院便骂了我,说是老爷不让小姐出去,连传信都不行。索性张管家来了,让我去给小姐取晚膳,这才得了空出去,但是一路倒也有护院跟着,我不敢去寻苏二爷和琳琅……” 苏沅叹了口气道:“也罢,不关你事,这房门我能出吗?” 弄月道:“我刚刚不小心给您挂了锁,这房您自然是可以出的。” 苏沅点点头,“好,你先下去。” 她此刻确实饿的不行,便将晚膳吃个干净,无论如何不能饿着自己,此事既然父亲一意孤行,关着她,锁着她,她也得寻个法子先出去才可。 待吃的差不多了,她方从房中走了出来,在院子里转着消食,一边查看这院子四周的护院,一边盘算着今后怎么办? 待转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她方才回了房中,直接熄灯躺在床上盘算,房中四个窗子皆被从外头锁了出不去,正门处两个婢子四个婆子,不过守夜的定然是这两个婢子,院子外头八个护院,正门两个,剩下三面墙分别两个。 倒也是平日里偶尔妄为,倒是让苏诚知晓她有些功夫,因此将唐赛男手底下功夫好的都弄过来看着她。 真是废了父亲的一番心思。 苏沅止不住的苦笑,可待笑过之后,她大概想到了即便今后几天她不出场,父亲都有理由和借口去解释,即便是裴家的人来了,他该不会让她出席就不出席。 未出阁的姑娘自然是不能在外头抛头露面,况且她悲伤过度,卧床不起,极好的理由。 苏沅笑着笑着便哭了,可哭了没一会儿,她便将眼泪擦干,继续睁着眼睛躺着,她不能等到母亲入了棺,封了坟才出去,到那时若再让仵作验尸,须的掘坟挖墓,是为大不敬。 四更天的更声敲响,外头说话的婢子声音也许久不曾出现了,风声似乎又起,苏沅蹑手蹑脚的从妆匣中取了细长的银针,尔后摸到一个窗子边上,小心翼翼的挑动锁头,将它慢慢竖起,尔后顺着窗户的缝隙将银针插了进去,稍稍拧动两下,只听得‘咔’的一声,锁身一歪,便向下滑去。 苏沅手段利落的用银针勉强挑住,尔后听的“哗啦”一声,这会儿风声陡大,吹的四周的锁链皆哗啦哗啦作响,正巧将此声掩盖过去。 锁链落地,那两个婢子不过也就动了动身子,吟风道:“这什么声音?” 弄月打了个哈欠道:“风声吧,你没听到还响着呢?” 吟风叹了口气道:“你说这大半夜的,天这么冷,小姐还能去哪?老爷还让我们守着小姐,外头不还有护院呢吗?真不知道老爷和小姐怎么了,吵了一架就将小姐关的这么严。” 弄月道:“不知道,先睡着吧,反正这么晚肯定没事。” “你先睡会儿,等下换我……” “好。” 这会儿,苏沅已从窗户跳了出去,重新将窗户关上,扣上锁匙,贴在墙根听着墙外的脚步声。 外头的脚步声,一声轻一声重,二人来回巡查,可过了一刻钟,倒只剩下一人了,苏沅趁此功夫爬上墙头,刚好瞧见那护院背对自己,说时迟那时快,她直接跃到那人背后,作地一滚,隐入草丛。 那护院猛地警觉,可一回头竟也什么都没瞧见,这当,去茅厕的那位刚巧回来,“怎么了?” 那护院当是自己瞧错了,“没什么,好像就是风有点大。” “可不是,今天天气冷啊,听说这是倒春寒,你可得多穿点……” 护院的声音渐远,苏沅已从多福轩完美离开,尔后直接摸黑去了天香苑东侧院,东侧院是苏少陵的居所,她小时候来过几次,不过自及笄之后便再没来过,不知道是否还和三年前一样。 趁着夜色,苏沅直接正大光明的走到天香苑门口,门口的小厮瞧见苏沅一身白衣,突然现身,愣是吓了一跳,还当是哪里来的女鬼,待提灯瞧见苏沅的脸,方才拍拍胸脯道:“大小姐,您吓死我了,突然一下子就出现了,您来天香苑是?” “寻二爷。” “这么晚了,二爷赶了一天路,已经睡下了……” 苏沅打断道:“有急事,不必惊动大老爷,带我去见二老爷就行。” 小厮忙道:“是,那您随我来。” 苏沅随着小厮进了天香苑,绕过照壁,从东侧拐进了苏少陵的院子,小厮先引了苏沅进了侧厅,尔后和院子里的奴婢们说了一嘴,苏少陵房中的灯才亮了起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苏少陵便穿戴整齐出现在苏沅的面前,“沅沅,出什么事了?” 苏沅看了周遭的婢子们一眼,苏少陵立即意会,“你们先下去吧。” 待婢子和小厮们走的差不多了,苏沅方才上前道:“小叔叔,我怀疑母亲的死有异。” 苏少陵坐到苏沅身侧,神色严肃道:“什么意思?” “我怀疑她是被人勒死。” 苏少陵倒是没料到这一遭,不过既然苏沅怀疑,那么她定然有证据,苏少陵不疑有他,“此事你可跟你父亲说了?” 苏沅苦笑一声,“父亲一早就知道,可我不知他为何隐瞒母亲的死因,我不明白凶手到底和父亲有何渊源,他竟这般包庇他,连母亲的死都不顾!因此事他还将我关在多福轩,不允许我再调查母亲枉死的真相!” 苏少陵沉吟片刻,方道:“你打算如何做?” “我打算写状纸,去开封府鸣冤。” 苏少陵目光锐利道:“你要告谁?” 苏沅突地一怔,她告谁呢?告父亲吗?告父亲知情不报,藏匿凶犯?还是父亲杀害母亲,遮掩死因? 苏少陵见苏沅愣住,继续道:“苏大哥是县尉,你时常跟在他身边应该了解天元律法中控告父母是为大不孝,从太祖到当今的陛下,无不昭示对于孝道二字的看中,若你真书写状纸控告你父亲,即便你是为了你母亲身死一事,但到了三法司和公堂之上,酌情处理之下你也会牵连其中!沅沅,若真到了那时,你定然是无法回头了!” 第六十九章 困兽之斗(二) 苏沅眼泪无声落下,“那我该怎么办?难道只有顺了父亲的心意,让杀死母亲的真凶逍遥法外?” 苏少陵道:“此事你有两个法子解决,一则就是暂且将此事搁下,和苏大哥讲和,顺应你父亲的心意将你母亲好好下葬,尔后嫁到裴家,那时若让裴行简以你夫婿的身份重提岳母冤死一事,由朝中派人下来查案,更为顺利成章。 但是此事有个弊端,若你母亲先行下葬,待日后必定要挖棺掘墓,扰你母亲清净,况且时间一长,尸身腐烂,死因更难辨别,若仅以你一人的证词,恐不作数; 二则就是你现在立即进京去寻你舅舅,无论是你舅舅出面,还是蔡府的任何一个男丁出面上开封府状告此事,必然比你一介女流去更为妥当,但是前提是你须在不惊动你父亲的前提下先出苏府。 但此事同样有个弊端,你一介女流,孤身上京,于你的名声不利,若之后真相大白,你与裴家的亲事能够继续下去,同样是未知。” 苏沅道:“父亲没有通知裴府和蔡府母亲去世一事?” 苏少陵道:“这几日你忙于此事,应是比我更清楚,蔡府和裴府的人到了吗?” 苏沅拭去眼泪,细细琢磨,“派去京城报丧之人在母亲去世的头一日便出发了,可是时至今日蔡府还未来人。依照常理,若是外祖母知晓,必然是车马兼程,昨日应该就到!可是如今却不见人影,那只有一种可能,父亲根本没有派人去京城报丧!” “既然蔡府不会来人,那么裴府必定也不知晓此事!” “父亲想隐而不发?这么大的事情,他如何能瞒住?” 苏少陵心中有话,欲言又止,但见苏沅如此伤心,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毕竟京城与杨陵相距甚远,不想京城知道的,必定是能瞒住的。” 苏沅苦笑一声,“裴家如今不过也是跟着朝中风向走,若我真嫁进了裴府之后再与简哥哥商议替母亲伸冤之事,简哥哥可以理解我,但是裴家的人呢?裴老夫人与裴老太爷可否理解我?裴夫人与裴侍郎可否同样理解我? 即便退一万步,他们不在意门楣,不在意名声,那么到了公堂之上,主审官问及我为何当时不主动报案,反而是待嫁入裴府,两月之后方才将旧案重提,我该如何说?我为了嫁进裴府,攀附权贵,连生身母亲枉死都不顾?” 苏少陵长叹一声,“沅沅,我知你从小便极有主意,此事即便我不提,你也能想出应对之策,既然你下定决心去溧阳京中去寻你舅舅一家,那么你须得先出苏府。” “我出苏府并不难,难的是现下人多眼杂,我如何能不动声色的从苏府离开。” 苏少陵道:“此事你不必担心,我明日会同你父亲一同招呼来往宾客,待后日我离开之时,必定会去多福轩看你,那时你同我一起走,我将你送出杨陵,一路南下溧阳,待看到你安全进京,我再回任。” 苏沅感动道:“好,谢谢小叔叔。” “沅沅,你现在先回去,切勿惊动了你父亲,我会吩咐院里的人管好他们的舌头。”接着他揉了揉苏沅的头顶,疼惜道:“沅沅,真是坚强的沅沅,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沅喉头哽咽,但是仍低下头,强忍泪水。 小叔叔一贯如此的护着她,她原以为,这宅中她已无任何所信之人,索性她还有小叔叔! 苏沅回多福轩时,已近五更,附近的护院也有些疲惫,但是仍看守严密,苏沅在一旁的竹林中待了一会儿,预备着趁机回去,可刚蹲了一会儿,天香苑方向忽地有火苗窜起,四周顿时骚乱起来,骚乱蔓延到多福轩。 靠近她的两个护院直接被唤过去救火,趁此空闲,苏沅直接跃上墙头,从东侧的窗户跳进屋内,从缝隙中从外锁上锁匙,方才躺到床榻上继续装睡。 外头吵嚷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弄月在外头小心唤了两声“小姐”,见苏沅并未被吵醒,方才又安心守夜。 苏沅不知是累的,还是情绪浮动太大耗费了太多精力,刚一沾了床便睡了过去,直到日上三竿,早膳和午膳送了两次,方才悠悠转醒。 她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愣了会儿神,方才下床道:“昨晚怎么了?吵吵嚷嚷的。” 弄月听见动静,进来服侍,“听说是天香苑那边有婢子取暖不小心把柴房点着了,烧了好一会儿,索性发现的早,倒是没造成什么大祸。” 苏沅洗漱后,便做下用午膳,吃完已是未时一刻,“琳琅呢?” 弄月正收拾碗筷,神色平常道:“听张管家说,似乎琳琅姑娘惹了老爷生气给关起来不让见小姐了,不过具体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苏沅左手侧撑着头,盘算着难不成那日她离开瑞鸣苑后被父亲发现了琳琅藏在正堂了?既如此,关也得把两个人关一起,分开关什么意思? 苏沅百思不得其解,“你去打听打听琳琅关在哪里了?若是有人亏待她,定要回来跟我细讲。” 弄月乖巧道:“是,小姐。” 待弄月离开,苏沅将门关上,自个闷在房中搜罗平日里积攒的小库,银票、金子须得多准备些傍身,衣物、首饰尽量少带。 虽不知到时少陵小叔叔如何偷天换日,但有钱肯定不愁,自个有个傍身的依仗,总不能一直靠舅舅和小叔的接济过活。 —— 卯月十六,入夜,天香苑。 苏少陵刚协苏诚忙完一日的迎送吊唁之事,回天香苑时浑身已疲惫不堪,刚想往东侧院走,便被正院里的吴管事拦住了,“二爷,老爷叫您来书房一趟。” 苏少陵点了点头,随吴管事去了天香苑的书房,此刻苏敦正在书房练字,听见动静只抬了下眼,尔后继续练字。 苏少陵上前恭敬道:“父亲。” 苏敦白眉白须,行动也有些迟缓,见苏少陵靠近,方才放下毫笔想要坐下,却也只能慢慢挪动,苏少陵见此上前搀扶,苏敦方道:“陵儿也坐。” “是,父亲。” 苏敦老态龙钟,嗓音发哑道:“我听闻昨日咱院里起了火?” 第七十章 困兽之斗(三) “是,婢子不小心,倒也惊扰了您老。” “你我父子,不必如此客气,多年不见你,和惠儿在淮安府如何?” 苏诚道:“谢父亲关心,淮安府隶属南直隶,与京中联系密切,一切尚好。” 苏敦点点头,“昨日沅沅来了?那丫头最近心情不好,我倒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多看顾着些。” 苏少陵神色稍动,“是,她不过是骤然丧母,无法接受罢了。” 苏敦道:“京中的动静你多少知道些,沅沅虽是女子,但到底是苏府的人,行事须得从苏府的角度来考虑,若是任性妄为,伤了她的名誉那便不好了。” 苏少陵惊讶父亲竟看透此事,背脊不由得有些冒汗,“沅沅并非那样的人,她如今年纪尚小,又遭此大祸,想不明白倒也正常。” “你初涉官场,也应知晓,如履薄冰,荣辱与共的道理,陵儿,为父旁的不担心,唯一担心的只有你,你如今刚任淮安府知府一职,得万民爱护,得陛下器重,你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你与你大哥不同,你颇重情义,情义二字,若用在不该用的地方,是为大忌,身处官场,须得十分小心谨慎,莫落入旁人的陷阱。” 苏少陵听出苏敦的话外之意,惊诧道:“父亲!” 苏敦继续道:“你大哥这么多年,爱惜蔡氏的紧,倒也没计较蔡氏无所出一事,对待沅沅更是纵容,爱惜,他十分不容易,你要多替你大哥着想,多替苏府着想。 今后苏府这个担子还是会交到你手上,万万不能让为父失望,也不能让你远在广东的叔父失望。” 苏少陵沉吟不语。 窗外的风刮的有些猛烈,不过房中仍是十分温暖,可暖的苏少陵如芒在背。 苏敦又道:“女子从来都是眼皮子浅的,她们只看眼下,哪里懂得百年世家的辛酸,太祖时,我们苏府险些陷入胡庸一案,若不是如今的陛下看重求情,你叔父与你父亲我早已人头落地,哪有如今的苏家鼎盛?” 苏少陵艰难道:“儿子明白。” 苏敦和气的派了派苏少陵的肩,“你明白就好,回去歇息吧,明日还得赶路,我也乏了。” 苏少陵回东侧院的时候,特意冲着多福轩的方向驻足了会儿,待夜深了,方才被奴婢们提醒着回了院子。 这会儿,苏沅已收拾好细软等着明日与苏少陵一同离开杨陵,虽她对之后的路途未知,但是眼下最要紧之事就是离开苏府。 今夜她早早便上床睡下了,虽睡不安稳,到底是困了一晚的觉,第二日她醒来的也早,乖乖吃了早膳,午膳,晚膳,一大早便在院子里坐着,从太阳东升,等到日头西落。 夜幕掀起,苏沅仍坐在院子里,弄月瞧着不对上前道:“小姐,您在院子里坐了一天了,要不要回房歇歇?” 苏沅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你去瞧瞧苏二爷走了没?” 弄月刚预备着去问,吟风正巧提着食盒进了院子,“小姐说的是苏二爷吗?今天起早就走了,走之前还吩咐让马九去澹烟楼给小姐买了您最爱吃的甜点,有雪花酥饼、狮蛮栗糕、陈皮酥、雪泡梅花酒,都是小姐爱吃的呢。” 苏沅一颗心沉了又沉,神色怏怏道:“你们吃吧,我累了。” 她走进房中,将门合上,兀自苦笑,笑了一会儿,倒也真心累了,直接倒头便睡。 次日还未醒,她便听到外头敲敲打打,声音大的很,“谁呀?吵死了!” 弄月听见动静,立马走进房中,怯怯道:“小姐,是老爷派人来,说要将小姐的门窗都钉死……” 苏沅一愣,瞬间惊醒,“你说什么?” “老爷说,要将小姐房中的门窗用木头钉死,以防小姐私下再跑出去。” 苏沅一言不发,直接去屏风后换上一身衣服,冲出房门,瞧着正敲打的几个护院道:“给我滚!” 护院见小姐这般气急,倒也不敢再敲,张管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立即安抚道:“小姐,您别为难他们,他们也是听老爷吩咐办事!” “张管家,你跟在我父亲跟前多年,父亲从来不会如此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我今天要去寻他问个清楚!” 苏沅说着立即要冲出多福轩,张管家立马上前阻拦,“小姐,您去也没用,如今老爷在前厅接待宾客,这么大的日子,您是要让老爷难堪?还是让夫人难堪?” “您说我让谁难堪?母亲在时,父亲从来不会如此对我,他为何现在这么狠心,连多福轩的窗户都要钉死,那么若生了大火,我逃不出去,该如何?” “哪里来的那么多大火,若不是有心人为之,又为何发生大火?” 苏诚的声音从苏沅身后传来,张管家眼观鼻鼻观心,见父女二人剑拔弩张,立即挥退左右,自个也乖巧的出了多福轩。 苏沅转身,语气冰冷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这多福轩我派人看管都能让你溜走,我倒是不知你跟你舅舅学了这么多的本事!” 苏沅冷笑,“父亲在怕什么?怕我溜出苏府,告发您吗?” 苏诚冷酷道:“那得你先出得去才行!我今日便要将你这多福轩中的窗户钉死,我不信你还能插翅飞出去不成?” 苏沅侧目,眼泪瞬间滑落,轻笑道:“父亲,你在逼我!” “苏沅,是你在逼我!这么多年,父亲对你如何?对你母亲如何?如今你紧咬不放可有将我放在眼里?可有考虑我是你的父亲?苏府是你的家?你非要将它毁了才甘心?!” “我不明白!为何我替母亲找寻真相,就是毁了苏府,毁了这个家?!难道,父亲所害怕的,不才是真正毁了这一切的根源吗?” 苏诚目光陡然发狠,大手下意识抬起—— 苏沅倔强的扬起了脸,目光紧紧盯着苏诚。 这巴掌到底没落在苏沅脸上,不知是他良心发现,还是觉得打她并无用处,临了,苏诚只冷冰冰道:“你好生反省!”,便拂袖离开了多福轩。 木板仍在继续敲打着,苏沅却觉得无比心冷,她的小叔叔竟也背弃她而去了,原来从始至终,能靠的只有自己! 第七十一章 困兽之斗(四) 卯月十八,母亲大殡的日子,外头吹吹打打,哭声连天,可苏沅却被关在多福轩的卧房中,一步都不能出! 门窗紧闭,屋子里并未燃灯,日头的光些许从缝隙中透了进来,却也照不亮方寸的地界,房中仍是压抑沉闷的很。 苏沅自吃过早膳后坐在床边一直坐了两个时辰,一动未动,待弄月叩了叩门,将午膳端了进来,房中方才亮了些许,“小姐,该吃午膳了。” 苏沅听到声方才起身,毫无生气的走到食桌前,一口一口的吃着午膳。 弄月瞧着不对劲,“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苏沅不说话,只看了眼弄月,又继续一言不发的吃午膳。 弄月瞧着心里难受道:“小姐,您别这样,您和老爷服个软,老爷肯定是心疼您的,您到底是苏府的大小姐,不该跟老爷那么倔。” 苏沅放下筷子,喝了一口鱼汤,“我没错,为何要服软?” “小姐,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您不为您自己着想,总该为夫人着想,若是夫人瞧见您这副样子,该多伤心呀。” 苏沅目光一顿,将汤碗放下,“我这不是好好吃饭了吗?我再怎么跟他置气,我还能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你别操心了,琳琅的下落你查到了吗?” 弄月见苏沅稍缓过来些,方才放心道:“听前院的人说是逐出府了,应该是回乡下了,老爷发这么大的火,到底是牵连了琳琅姑娘。” 苏沅道:“你认识琳琅老家的人吗?” “琳琅好像有个表姐在西城住,不过我倒是没去过,得去打听打听才行。” 苏沅从怀中拿出些银两和首饰递给弄月,“这些你帮我托琳琅表姐送到乡下她那,我暂时没办法接她回来,待得空了我再去,她脾气不好,若在乡下没我护着,有钱也能傍身。” 弄月小心的拿出绢布包住,艳羡道:“小姐对琳琅姑娘可真好,她可真有福气。” “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她性子脾性火爆,却是处处为我,这些算不得什么。” 弄月点了点头,将银两揣好,尔后又收拾了苏沅吃完的碗筷方才下去。这会儿,外头暖阳正盛,苏沅在书案前坐了会儿,听得弄月出去的声音,方才悉心的写信,虽不知这信能否寄出去,但是仍旧一笔一笔将所见所闻写下来。 写了会儿,外头院门的锁链忽然响了,苏沅当是弄月,倒也没在意,不过刚落笔两行,门口的锁链也不知被谁打开,她稍稍提了心,将信收入袖中,走上前去,“谁?” 门外并无应声,不过锁链已开,苏沅脚步稍退,藏在门后,预备着来者不善,给其一击。 谁料门一开,来人迈步而进,小心翼翼道:“小姐?” 听此,苏沅袖中抬起的刀微微收起,这声音颇似母亲身边的一等女使柳絮,“柳絮,你怎么来了?” 柳絮蹑手蹑脚的将门合上,“小姐,您跟我走吧,马车在后门候着了。” 苏沅不解,“什么意思?” “您不是想出苏府吗?苏二爷走之前吩咐我和贾旺趁着今日人多眼杂把您接出去,夫人今日出殡,没人能注意到您。” “小叔叔吩咐的?可是他为何不让李二来?你又是什么时候和二爷这么熟了?” 柳絮焦急道:“小姐,这个时候了,您还说这些,我毕竟是夫人房中的人,二爷到底是在夫人跟前长大的,自然熟识些。若让李二来,明摆着是二爷故意放走您,到底在老爷面前不好看。” 苏沅半信半疑,有些犹豫。 柳絮催促道:“小姐,还有半个时辰老爷就回来了,我好不容易把弄月和吟风糊弄走了,门口没人把守,咱们现在出去最佳,若是晚了真就来不及了!” 柳絮见苏沅仍旧犹疑,立即跪下立誓道:“我今日若有半分哄骗小姐之言,来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夫人对我一向好,我岂能看着小姐陷入困局而无动于衷,且二爷千叮咛万嘱咐,为的就是让您安全出城,您如何能不信我!” 苏沅见此,稍稍动容,心中信了八分,“好,你稍等我,我去去便来。” 苏沅将自己收拾好的细软从床底下抽出,又从柜子里拿出丫鬟的衣服,走到屏风后换上,方才道:“我跟你走!” 柳絮一见苏沅这般,夸赞道:“小姐想的好周全,那咱们快点!” 苏沅跟着柳絮果然顺利从多福轩走了出来,柳絮又特意挑了一条近道,一路上虽碰见几个巡逻的护院,都被柳絮搪塞过去,倒还算安稳。 二人一同走到后门,苏沅不由得回头看了眼生活五年的宅子,只一眼,便利落上了马车。 不过一进马车,她倒是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味,臭烘烘的,又带了点香气,苏沅捏着鼻子道:“这什么味道?” 柳絮不好意思道:“小姐,来不及租贵的马车了,您先将就些,出了城会有人接应您,您路上多小心。” 苏沅道:“你不跟我一起走?若是被父亲发现,你定要被赶出府的。” 柳絮摇摇头道:“小姐,您不必担心我,我到底在府中多年了,即便是老爷对我生气,不过也是打骂一番,您赶紧离开吧。” 苏沅刚要再言,马车忽地动作,苏沅跟着一动,她愠怒道:“贾旺!” 贾旺道:“小姐,您坐稳了,这马车跑的可快!” 话音刚落,苏沅便觉出马的速度慢慢快起来了,倒让她话都有些不想说,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晕眩。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怎么过了城门,待速度稍微缓下来些许,他们二人已到了城外田郊,苏沅勉力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站在一旁不停的呕吐,“水。” 贾旺道:“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有水。” 苏沅擦了擦唇角,回头看向贾旺,“接应的人呢?” 贾旺下巴一抬,“那不是!” 苏沅目光远眺,身侧的贾旺突然动作,一个饿虎扑食,直冲苏沅而去,说时迟那时快,苏沅手腕一转,袖中刀现身,直接横劈过去,贾旺手臂上赫然多了一道血痕! 贾旺目光中闪露兴奋,神色猥琐道:“倒是轻看你了,苏小姐,挺厉害啊!” 苏沅咬着牙道:“你是谁的人?你和柳絮竟敢骗我?!” 贾旺讥讽一笑,“小姐,这时候,你担心担心自己吧!” 第七十二章 困兽之斗(五) 贾旺从怀中抽出短刃,直接上前与苏沅劈杀在一起,二人你来我往,过了三十余招,苏沅动作越来越慢,却总能适时抵住贾旺的攻击,只不过一招比一招险。 贾旺冷笑道:“苏小姐,别挣扎了,你撑不了多久!” “我与你有何仇怨?为何要杀我?” 贾旺冷酷道:“我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只要银子多!” 苏沅突地想到什么,瞳孔顿时瞪大,“是你杀了我母亲?!” 贾旺不屑的冷笑一声,“夫人可不是我杀的!” 苏沅刀刃越发的快,爆发力竟比之前更强,“不是你,就是柳絮,你们二人如今杀我灭口,为的就是不让我将真相查出来!可惜,你们打错了算盘!” 贾旺丝毫不慌,他是绿林好手,杀人从不失手,今日这个苏小姐瞧着娇弱,里子内竟也是个难啃的骨头。 不过即便是再硬的骨头,他都能一口一口的将其咬成碎渣渣。 苏沅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酝力越来越慢,十分不正常,如今能支撑这么久,不过凭的一口气,“你在马车中下了什么?” 贾旺不动声色,一言不发,手下刀越来越快。 苏沅已几乎招架不住,这般险峻的时候,她竟觉出喉头上猛地冲上来一口鲜血,动作稍慢一刻,“哇——” 与此同时,贾旺的刀刃一个穿心锥直接刺穿她的肩头,二人面面相对,苏沅银牙紧咬,一手嵌住贾旺的手腕,另一手腕翻转,利刃眨眼间划过贾旺脖颈—— 贾旺整个人一怔,捂着脖子连连后退,目光死死盯着苏沅,鲜血止不住的从他的十指间流出,“你……” 一句话说不完整,尔后轰然跪下,死不瞑目! 苏沅跪坐下来,喘着粗气,脑袋昏沉不已,那马车中不知是下了什么迷香,竟让她一直泄力。 若不是她窥出贾旺刀法中的破绽,引他近身前来,倒也无法这么杀他,只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正想着,她再也支撑不住,一股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沅听到呼哧呼哧的声音,什么湿腻腻的东西落在脸上,她稍稍动了动,却觉得浑身酸痛。 苏沅慢慢睁开眼睛,突地发现两只黝黑黝黑的眼睛,她骇了一跳,快速环顾四周,向后退去。 “汪,汪……” 她还在原来的地方躺着,此刻天色已黑,面前是不知从哪里跑来的狗儿,她见这狗儿并无攻击的姿态,见她醒来反而是开心的绕着她转圈圈,苏沅方才稍稍放宽了心,试探着伸出手去,那狗儿果然乖巧的抬起长嘴往她手心蹭去。 “好狗儿,谢谢你。” “汪,汪。”它似乎在说不客气。 话音刚落,狗儿立马跑开来,苏沅则费力起身,虽觉有些头昏脑胀,但是现在不是倒下的时候,她起身上前走到贾旺的尸体旁边,在他身上摸索一番,并无什么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也无任何相关的证据。 那么,到底是谁要杀她? 苏沅苦笑一声,刚欲寻觅白日的马车,便听到狗儿跑来的声音,小狗欢快的跑到她的脚边,不知叼了什么东西,直接扔下,尔后看了她一眼,又快速的跑开了。 苏沅低头捡起,这才发现是个红红的果子,咬了一口,酸酸甜甜,十分好吃,待狗儿再叼过来,她伸出手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狗儿一听,似是听懂般的转了个圈,点了点头。 苏沅笑了一下,走到马车处,将车帘掀开,待里头的迷香散的差不多了,方才费力的爬了上去,撕破自个裙摆一角,尔后绑紧中刀处,牙关紧紧咬着破布,尔后左手猛地将刀抽出,鲜血顿时飚了出来。 苏沅有那么瞬间觉得自己立刻要晕过去,不过她咬牙保持清醒,尔后颤着手拿起伤药洒在伤口,又一圈一圈的将碎布缠上,绑紧。 待处理完这些,整个人已然脱力,她只能躺在马车中,一口一口咬着狗儿送的酸甜果子。 “以后我就叫你大黄吧。” “哼,哼。”大黄哼唧两声表示满意。 贾旺确实是个杀人极有经验的,专门挑的这个荒郊野外,一点人烟都无,她躺了一日又一夜,周围也没什么人发现她。 不过要杀她的人必定会关心结果,此地还是不宜久留。 苏沅歇息了一日,稍稍恢复了些,方才驾着马车带上大黄便开始往京城赶,只要她能进京,无论是到蔡府,还是找到裴行简,此事都会有个定论! 苏沅虽重伤,不过仍是勉强撑着出了河南布政使司境内,方才敢停下来去附近县城中的医馆,让大夫给她换了伤药,又清洗一番伤口,去了腐肉,吃了顿饱餐,苏沅方才继续赶路。 虽她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但即便手眼通天,也仅限于河南,若是他们能追杀她到南直隶天子脚下,苏沅还真是得给竖个大拇指。 大黄喜欢吃肉骨头,苏沅吃饭的当特意给它买了几根,丢了一根,它将肉啃完,又舍不得将骨头丢掉,也一直抱着在医馆门口啃,仿佛从没见过这好玩意似的。 苏沅在医馆又买了几包伤药路上预备着用,一出医馆却没见到大黄的影子,“大黄?大黄?” 苏沅在医馆外头找了一圈,又在医馆里头找了一圈,都没找到,这一下苏沅有些慌了,难不成被狗贩子偷走了?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更慌,直接去城门下雇了几个小乞丐帮忙找,半个时辰的功夫,小乞丐倒是找来了几条狗,可都不是大黄。 苏沅越来越丧气,一想到大黄可能被狗贩子偷走杀了吃肉,心中更是难受,剩下那几条肉骨头大黄还没吃呢,怎么就说没就没了。 正郁闷着,忽地有一个小乞丐走过来道:“姐姐,姐姐,那边有个哥哥说见过你的狗,你看看?” 苏沅眼睛一亮道:“好。” 她还未起身,只见一人从拐角处走出,他眉眼干净细腻,一如往昔,“谢诏?怎么是你?” 谢诏将大黄递了过来,“是不是它?” 苏沅抱过来热情似火的大黄,“是,下次不能乱跑了,吓死我了。” 大黄热情的舔着苏沅,展示自己刚从死里脱身的喜悦,此刻若是它能说话,定然要谄媚谢诏一番,若不是他,它还真就被拨皮抽筋了。 苏沅不喜欢这种热情,将大黄放下,擦了擦脸上的口水,看着谢诏道:“你怎么来了?” 谢诏只瞧着她,“此地说话不方便,我们路上说。” 第七十三章 京中巨变(一) 二人寻了一家安静说话的酒楼,甫一坐下,几乎同时道:“你怎么在这儿?” 话头一出,谢诏轻咳一声道:“我回来看姐姐,倒是没想到在此处碰见你了。” 苏沅奇道:“卯月十六会试结束,今日二十二,还有两三日就揭榜了,你此刻不呆在京城拜访翰林院的诸位学士,怎着急回杨陵?” 谢诏面上稍稍尴尬,“突然就想回了,倒是也没想旁的,只不过你怎么这么狼狈?” 苏沅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 谢诏给苏沅斟了一杯茶,“那便慢慢讲。” 苏沅将这几日的事情细细道来,谢诏认真听着,临了道:“所以你打算进京寻蔡将军?” 苏沅点点头,“是。” 谢诏下意识脱口而出,“我陪你一起。” 苏沅稍稍愣住,释然一笑,“那倒不必,你这个新科士子不该沾染上我这个事情,此事复杂,我至今还无头绪,你不必牵扯进来。” 谢诏一怔,细细想来道:“是,总归于你的名声不利。” 苏沅冷然一笑道:“我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担心什么名声?若是旁人有心将我失踪的消息传出来,京中的那些人得知我孤身上京,可还觉得我有名声?” “名声是虚名,你本就不在意。” 苏沅将温了的茶一饮而尽道:“只有当挣扎在生死之际,方才知道这些都是虚名,之前那些不过是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罢了。” 谢诏道:“那可要一起走?” 苏沅洒脱道:“不了,一起走诸多麻烦,我和大黄一起便可,你快些回去吧,揭榜那日若你不在,榜下捉婿捉不到你该怎么办?” 谢诏摸了摸茶盏,道:“你怎么知道我定会中榜?” 苏沅此刻已打开房门预备走出去,“谢大公子的名声谁没听过呀,少年聪颖,荆州神童,哪会有不中榜的道理!” 苏沅的语气轻快,待传到谢诏耳中时,已不见她的身影,他稍稍愣住,旋即侧身走到窗户边,瞧见苏沅上马车,抱着大黄,只身赶路,风雨兼程。 他的心突地抽痛一下,之前的诸多经历苏沅虽轻描淡写,但是只有他明白,越是轻描淡写,越是心痛。 他原以为,这世上像她这么幸福的人,本不会遭受命运的捉弄,如今才发现,命运弄人,她本不该的。 马车已经走远,谢诏方才下了茶楼,重新又骑上马,随着苏沅马车的痕迹而去。 苏沅赶马车赶了一路,她知道谢诏跟着她,但是又不敢靠近,她也知道谢诏并非是赶回杨陵去瞧谢蕴的,但是为了什么,倒也不必问。 苏沅进了溧阳城先将大黄安置在一家酒肆的后院,尔后方才往蔡府走去,又雇了一个小厮替她驾马车,从城门口到蔡府这段路并不长,可是今日却走的格外艰难。 苏沅坐在马车中,一口一口的吃着酥饼,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这一路艰难,诸多的委屈心酸,让她在一瞬间爆发。 驾车的小厮听得马车里哭泣的声音倒也不敢问,想着蔡府哪里惹到什么苦命人了,竟这般委屈。 这段路很长,马车正走着,忽然停了下来,苏沅的哭声也适时停住,“怎么了?” “小姐,前方封路了,不知道什么事儿。” 苏沅从轩窗往外看去,果然看到前面一队官兵将四周的百姓团团围住,分割出一条敞亮的道路来。 苏沅道:“可有旁的路?” 小厮道:“没了,去蔡府的就这么一条路。” 苏沅本想好好歇息会儿,没想到马车竟走不成,她倒也不罗嗦,直接付了小厮薪水,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从小路往蔡府走去。 蔡府附近的这条街周遭皆是贵胄之家,除却蔡府,还有裴尚书府,魏将军府,相隔不到一里便一户大宅院。 因此,这般封路,难不成是哪家出了事儿? 苏沅想到此处,就没来由的心慌,她顺着人流一直往文昌巷走,没想到在将要进入文昌巷时,突然被堵得水泄不通。 附近的百姓议论道:“怎么回事儿呀?这是。” “不知道呀,不知道哪个大官又惹什么事儿了。” “谁呀?怎么没听说呢?” “我听说好像是蔡府。” “可是蔡将军不是在前线打仗吗?怎么蔡府惹上事了?” “听说啊,蔡将军通敌卖国,那个断头山战役惨败,死了好几千人呢……” “哪里好几千,一个军队那是好几万……” 苏沅有些恍惚,她似乎觉出自己抓住一个老婆婆的手,“哪里的事儿?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婆婆咿咿呀呀的哭,“我儿子还在军队呢,他死了我怎么活呀……” 旁人劝慰的劝慰,看热闹的看热闹,反而是一个男子关切的盯着她,“姑娘怎么了?姑娘怎么失魂落魄呢?姑娘是不是失恋了?” 苏沅一巴掌拍了过去,打的那人立即恼了,骂骂咧咧的,却碍于苏沅的威势,不敢上前。 苏沅转身,想从人群中离开,却发现根本没有离开的空隙,众人推搡,争执,喧闹。 苏沅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可是突然间,一切又都安静下来,只剩下马蹄的声音,黑色的马儿全副武装,铁蹄一声一声踏在岩石路上,如同踏在众人的心上一般。 那首领一身赤色四兽麒麟飞鱼服,右挎绣春刀,威风凛凛,这人是如今锦衣卫镇抚司首领沈慎沈都督! 此人权势赫赫,手段毒辣,太祖在时,便是太祖手中一把极为锋利的刀,与前都督陈寅安一同操弄了胡庸一案,牵扯近两万人。 此人昔日在前都督陈寅安之下时,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在揭举陈寅安之后,骤得重用,步步高升,一个个铲除了昔日看轻他的同僚,由此可见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蔡府上下若是进了锦衣卫,那几乎毫无回旋的余地,重刑之下,魂飞汤火,残毒难言。 苏沅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无法相信,无法接受,为何一夕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苏沅下意识将要冲出人群,却在关键时刻不知被谁一拉,竟直接拉到了一旁的铺子中,“苏沅,你疯了!” 第七十四章 京中巨变(二) 苏沅挣扎着,一言不发,她死死盯着锦衣卫队伍,双目猩红,明明差一点,差一点她就可以到蔡府了。 明明差一点,差一点她就可以见到舅舅了! 可是眼下,舅舅却死了?怎么可能?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这一路走来,她想了无数次,见到外祖母如何说,见到瑀哥哥如何说,又或者见到舅舅如何说,她这一段来的委屈,痛苦,难受。 仿佛见到他们,才有了发泄的出口,他们是她最亲最敬的人。 可是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见到外祖母、瑀哥哥、璿弟弟、舅舅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蔡府会遭此大祸! 为什么,她竟又连舅舅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蔡府做了什么错事,老天竟要如此惩罚蔡府?! 舅舅刚正不阿,戎马一生,最后战死沙场,竟落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这世道可有天理? 苏沅不相信,或者说无法接受命运的捉弄,她拼了命的想要挣脱,可是眼前的人却将她的手臂攥得很紧,几乎要将她的手臂捏断! 为什么,她至亲至爱一个个要遭受这等事,世道不公,天道不公。 苏沅猩红着眼,想要冲破桎梏,可是眼前的人为何如此令人厌恶,禁锢住她,让她无法动弹! 苏沅厉声道:“放开我!” “我放开你,让你去送死?你疯了我可没疯!你看清楚那队伍中的是谁?锦衣卫都督沈慎,但凡锦衣卫出手,必定是陛下的旨意,你如今如此横冲直撞,是想与朝廷对抗给蔡府陪葬?” 苏沅回头看向此人,发现此人的嘴脸仍旧那般讨厌,她几乎带着哭腔道:“魏灵枢,我的死活与你何干?” 魏灵枢稍稍一愣,他刚刚不过是在此间茶肆喝茶,无意间方瞧见了人群中的苏沅,见她神情不对,自个也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跑了下来将她拦住。 他本该很厌恶这个女人的,“你毕竟是裴行简未过门的妻子,我若是放任你冲撞锦衣卫死了,裴行简若是找我算账,我可不想没抓住狐狸反倒惹一身骚!” 苏沅冷笑,“我舅舅不可能谋反!他那般的人,即便是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过是生死之事,但若是叛国,那是比他的生死更大的事!他一生戎马,多次处于险境,可他心中藏着的永远是家国,陛下怎么可能如此眼瞎耳聋,认定我舅舅谋反?!” 魏灵枢道:“此事你再叫的大点声,底下的锦衣卫直接就带你回皇城!这种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陛下下了旨意,即便他不是,那么也有证据证明他是!你以为锦衣卫随随便便就能出动?溧阳城乃天子脚下,任何一个动静都是信号,上意的信号,动荡的信号!若没有铁证,你以为锦衣卫会如此明目张胆?” 苏沅道:“我不信!” 魏灵枢懒得解释,“只要你不找死,你不信自是你的事情,凭你们女人的脑瓜子,倒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东西,一天天固执偏执,蠢笨至极!” “你才是蠢货!” 魏灵枢一愣,几乎被气笑了,“你还真是不装了!” 苏沅不说话,瞥了魏灵枢一眼,转身往茶肆上层走去。 魏灵枢一瞧,立即跟上,“我告诉你啊,你要找死也别在我面前找死,要不然,我给你好看!” 苏沅依旧不说话,不过她这会儿确实稍稍冷静了些许,走到了茶楼的最高处,刚好能在此瞧见蔡府前的场景。 蔡府遍是缟素,这场面她太熟悉不过了,这会儿,她突然明白父亲的有恃无恐了,或许几日前,他便收到了舅舅去世的消息,却一直隐而不发,因此他不担心蔡府,不怕那京中的蔡大将军,任由母亲枉死而不顾。 你看看,这世道中的人啊…… 苏沅一边笑一边哭,忽地觉得人生十分的讽刺,巨大的讽刺。 锦衣卫沈慎装模做样的在蔡府门前定了会儿叫门,正门被管家恭敬打开,一家老小百余口人皆站在正门内跪下听旨。 沈慎倒是斯文,宣读圣旨后,锦衣卫便从正门和侧门鱼贯而入,抄家,抓人,一气呵成。 苏沅瞧着年迈的一身缟素的外祖母虽不卑不亢,可跪在那么多的锦衣卫门前,她只觉心头闷了一大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璿弟弟冲动,几次想要冲起来反抗挣扎,都被瑀哥哥拉了回去,苏沅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魏灵枢本瞧着苏沅上了最高处奇怪嘞,可跟了上去瞧见她一脸悲切,倒也不忍心逗趣了,“世家登高跌重都是常事,何况你舅舅还只是个并无背景的新贵,这种事情,你也别太伤怀了。” 苏沅仍旧一言不发。 “苏沅,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 苏沅侧目看向魏灵枢。 魏灵枢瞧着她泪眼婆娑,一瞬间不知说什么了,“你,你怎么突然来京了?” “与你何干?” “谁管你啊!”魏灵枢脱口而出,旋即又瞧了瞧蔡府的场面,轻咳一声,“你上次阵仗那么大,这次怎么就一个人?” “魏灵枢,我舅舅为天元守边疆,固故土,为何陛下一点都不念他生死之功?” 魏灵枢听此叹息道:“我猜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毕竟这整个天元也不是陛下一个人的,皇位虽瞧着威风,定然也是十分辛苦的。” 苏沅哽咽,“那便牺牲我舅舅吗?” “你别这样,如今这件事情陛下肯定会妥善处理的,他一向是怀柔政策,不比太祖那般强硬,肯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苏沅瞧着蔡府被押解的场面,立即转身往楼下走,魏灵枢见此将她拉住,“你不会又要去送死吧?” 苏沅道:“不会,我去看看外祖母他们。” 魏灵枢这才放心的松开她,“你放心,朝中还是有人替你舅舅说话的,因此锦衣卫不敢轻易动蔡府的人,毕竟如今正经的证据还未收集齐全……” “既然没收集齐全,锦衣卫不会如此大阵仗,否则若是误断,那么蔡府的名声毁了,朝廷的威信也毁了。如今锦衣卫大张旗鼓的抓人,必然是当今陛下已有了决断,不出三日,必定会有结果。” 魏灵枢听此一愣,苏沅说的还真是有道理,这女人有点脑子。 苏沅又重新挤到人群中,她看着一个个经过的蔡府中人,待瞧见外祖母和瑀哥哥、璿弟弟时,一直跟着队伍往前走。 起初,蔡老夫人倒是没瞧见苏沅,是蔡璿率先看出来了,小声道了句,“沅姐姐,是沅姐姐,沅姐姐来看我们了!” 第七十五章 京中巨变(三) 此话一出,蔡瑀方才看向附近的百姓,他这般的不可置信,又有些无言,他苦笑一声,对苏沅用唇语道:“没事儿,我们都没事儿。” 苏沅不说话,只是止不住的哭,待外祖母反应过来,瞧见苏沅时,几乎激动的紧抓蔡瑀的手,不过待她又瞧见苏沅风尘仆仆,双目红肿,不由得摆了摆手,示意苏沅回去。 可是苏沅仍旧跟着锦衣卫的队伍,直到看不到他们为止,临了,还能看到蔡璿希冀又悲伤的目光。 舅舅死了,舅舅的棺椁还停在蔡府,可是他的家人却将要被关入冰冷的诏狱之中,何其讽刺?! 苏沅眼瞧着蔡家上下一百余口被沈慎带入诏狱,可她却无能为力,天下之大,权势之下,个人何其渺小。 苏沅头一次觉得自己渺小的如同一粒尘埃,仿佛她的死活也在这整个世间掀不起一点风浪。 她驻足良久,待百姓们接连散去,她仍旧久久伫立不动。 魏灵枢在一旁的茶楼上一壶接着一壶的喝茶,待他喝饱了苏沅都没动作,他倒是有些不耐烦了,“你进京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如今蔡府败落了,你赶紧回去吧,京中待的越久越危险。” 苏沅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番心情道:“与你没关系。” “你一个女子只身在京城,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头一个怀疑的就是我,怎么和我没关系?” “既然如此,那你去告诉简哥哥,我会在鹤鸣酒楼等他。” 魏灵枢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告诉他!” 苏沅转身便走,毫不留情。 魏灵枢不屑道:“果真是女人,翻脸无情!” 苏沅预备去鹤鸣酒楼,舅舅的事情她要弄清楚,她不能眼瞧着蔡府陷入无妄之灾中。 苏沅刚转过拐角,便迎面撞上了谢诏,“你怎么来了?” 谢诏道:“我刚刚见你冲进人群,心中担忧,不过最后被人群挤散,竟没再见你,我顺着路找过来,这才瞧见了蔡府的事情。” 苏沅点点头,继续往前走道:“此事之前你在京中可有听闻?” “京中风声很紧,这些我等新科学子并不知晓。” “也是,这等事情让你们知道,只会乱你们心思,但是前几日我舅舅的棺椁被送回京中,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谢诏点点头,“此事我并未及时跟你说,我本担忧你……” “谢公子将我看的太脆弱了,我虽为女子,但也知道戍疆战士生死早已是常事,即便是舅舅,我心中早有预料,谢公子不必如此贴心。” 谢诏急忙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连受打击,无法接受。” 苏沅道:“我本是信你的,一则是年少的情义,一则是杨陵柳府一案,可是如今这么大的事情你都瞒着我,你教我如何再信你?” “苏姑娘,我……” “你担心我受打击,可是若我进了京中,去了蔡府,同样会知晓此事,那不是依旧要面对结果?” 谢诏丧气般道:“对不起。” 苏沅倒没有什么眼泪了,她只觉得讽刺,“谢公子并没什么对不起对我,只不过是不同抉择罢了。” 苏沅说完立即往前走,谢诏跟上,“你是不是要去找裴行简?” “是有何妨?” “此事你不能找他?” 苏沅道:“为什么?” “如今蔡府正在风口浪尖,你虽暗中进了京,但并非没人在暗处盯着,裴行简与你本就有婚约,若你们二人见面,裴府就会被推上风口浪尖,这对你、对蔡府、对裴府都不利。” “我只是见他一面,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之间天翻地覆?这都不行?” 谢诏坚定道:“不行,况且裴行简并非会来赴约。” 苏沅不屑道:“他一定会来!” 谢诏继续道:“就算他来了,那么你怎么笃定他一定会帮你?在世家大族面前,家族的荣辱与个人的情感相比,孰轻孰重?苏姑娘,你比我更清楚!” 苏沅脚步顿住,不语。 谢诏道:“若你信我,我会和子衿这几日在京中打听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时我们再行决断可好?” 苏沅侧目,“你们二人,无身世无背景,此事如何能查的清楚?” 谢诏释然一笑,“此事你就别管了,我和子衿自有法子。” 苏沅并未说话,而是继续往鹤鸣楼走去,谢诏则看出苏沅信了自己,虽半信半疑,但总归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以为,苏沅还有时间的,可是眼下看来,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苏沅在鹤鸣楼住下的当日,便发现楼下少说有四五个人盯上她了,她一动作,那些人便在暗处飞檐走壁,这些人功夫利落,处事严谨不留痕迹。 并非是普通绿林中人,更像是锦衣卫的人。 这般说来,锦衣卫明显已经盯上她了,可是她还未来得及做什么?苏沅在鹤鸣楼待了一天一夜,并未等到裴行简的消息。 可是,她已有些坐不住,蔡府的府邸中虽贴了封条,四周有人把守,但她想去府中看看舅舅,给舅舅烧烧香,说说话。 苏沅并未坐以待毙,她直接趁着月黑风高,买了祭奠用物潜入了蔡府,蔡府正厅便摆放着蔡昇的棺椁,诺大的蔡府早已没了往昔的欢声笑语。 整个院子仿佛突然衰败了一般,了无生气,苏沅走在走了无数次的青石板路上,四周静谧无声,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一般。 苏沅走到正厅,在棺椁前燃了蜡烛,外头的风声有些凄厉,有些像恶鬼的哭号,可是苏沅却丝毫不怕,她跪在金黄色的软垫之上,将怀中的金元宝一个一个的扔在面前的火盆中,“舅舅,我来看您了……” “外头的人都说您投敌叛国,是天元的叛徒,说断头山几万冤魂皆是因您所致,说您死有余辜,说您妄为人臣。” “可是我却知道您苦心经营十几年,忠骨一生,赤胆忠心,他们怎会懂您的抱负?” “我知道,您一定是冤枉的,太祖时期,您曾平复思州蛮族叛乱,俘获敌军四万人,单枪匹马深入敌营擒得首领,那时您从未想过生死,您想的只有陛下和百姓!您镇守边疆十余年,甘之如饴,为的不过是陛下江山安稳,百姓生活安稳,您从未想过自己,如今即便是蔡府上下百余口人被人冤枉,您怕是也只有一声叹息。” “舅舅,我知道的,您叹的却并非是蔡府上下的安危,而是陛下被奸臣蒙蔽,陛下江山的安危!” “……”隐在梁上的锦衣暗卫暗中翻了个白眼道:“这些写吗?” 另一人道:“写啊,怎么不写,若是漏掉一个人,沈都督追究起来,你我二人的小命都不够赔得。” 第七十六章 京中巨变(四) 苏沅说完想说的,方才走到棺椁前,本来扶棺恸哭,可手刚放在棺椁上方才发现这棺椁甚至都没合上。 如此倒好,她正巧看看舅舅最后一面,苏沅用力将棺木推开,将烛火搁置在棺木头上,借着微弱的烛光,瞧见了蔡昇那张几乎已经血肉模糊的脸。 苏沅看了一眼,便已有了定论,是被马蹄踏过的,几乎瞧不出五官原来的形状了。 这当,梁上的两位险些没呕出来,其中一人道:“这女人怎么一点都不怕?传闻中的苏家小姐不是娇柔的很吗?” 另一人道:“谁知道,兴许传闻都是假的?” 苏沅瞧了一眼,便不忍再去看,只是将手深入棺椁之中,轻轻握住蔡昇已经是尸僵的手。 梁上的二人见苏沅不知在棺椁中摸索什么,摸了一会儿方才将手伸出来,他们倒是有些恶寒,这尸体有什么好摸的? 难不成,还没死透不成? 苏沅做完这些,重新将棺木盖合上,又回到了牌位前,将烧尽的东西收拾了一番,方才提着篮子离开了。 她的动作很轻,不知是不是她本就是个女子,跟着她的二人确实觉得眼前的女子很轻盈,十丈高的墙,她轻飘飘便翻了上去,尔后稳稳落地。 若不是二人跟着她跟了一天一夜了,还真是以为眼前的白衣女子是个夜里的鬼。 苏沅回到鹤鸣楼的时候,夜色已深,不过酒楼却异常热闹,她甫一进去,小二便迎了上来道:“小姐,这么晚了还出去呀?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安全。” 苏沅道:“可有人找我?” “这……倒是没有,小姐等人?” 苏沅不多言,直接上了酒楼,底下嘻嘻哈哈的有人闹事喝酒,她也置若罔闻,只是刚进了房中,外头便有人叩门。 叩门的声音震天响,苏沅站在门口道:“谁?” 那人倒也不吭声,继续叩门。 苏沅不厌其烦,将门打开道:“谁?!” 门口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此人虬髯满面,一脸酒气,“嗝,小娘子,认识一下?我叫赵,赵大柱……” “滚!” “嘿,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对大爷态度好点,大爷……我,我还能敬着你点,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苏沅捏了捏手心,此刻她并不想惹事,但是着实没想到天子脚下,竟也有人如此的胆大妄为,苏沅索性打算将门关上,谁知那人见此,立马抬手一挡,“哎,关什么门啊,小娘子一个人多寂寞啊,陪大爷玩玩呗!” 说着,那人便想要顺藤摸瓜的贴上了苏沅的手,“小娘子的手看着真滑啊……” 苏沅手腕一转,那人的脸色顿时由陶醉变成了狰狞,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的惨叫,“啊——” 这当,周围的人方才听到动静,小二的、掌柜的,立马涌了上来,那人动弹不得,大骂道:“你这小贱人,你可知道我干爹是谁?你赶紧给我放手,不然我要你好看……啊……” 苏沅手腕一转又一松,那人踉跄几下,她刚想抬脚去踹,直接有一人的动作比她更快,“你他—娘的敢在老子地盘嚣张,我不弄死你,敢不敢?敢不敢了?” 魏灵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追着那人一拳一脚的出气,打的那人满脸是血,也不敢有人上前劝阻,顿时大堂内无比热闹。 这会儿,掌柜的立马弓腰走到苏沅面前道:“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是我们的疏忽,扰了您的清净了,您看,怎么打我们罚我们,我们都甘愿受着。” 苏沅瞥了掌柜的一眼,“您来的真是时候,若是再晚点,此人可就登堂入室了!” “这客人多,您多担待,我给您升级到咱们天字房,那房间比这儿清静多了,这几日您安心住着,咱们分文房费不收,您看,成吗?” 苏沅不说话,只是看向掌柜的身后一人,他的目光带了些许的哀愁,落在苏沅的身上。 苏沅先一步走进房中,裴行简随后,掌柜的眼观鼻鼻观心的挥退左右,将门给二位合上,即便如此,外头仍萦绕着魏灵枢打人的声音。 苏沅坐在食桌前,叩了叩桌面道:“裴公子不坐?” 裴行简叹了一声,“沅沅,你何苦这般抛头露面?” 苏沅忽地笑了,“简哥哥,你怪我?” 裴行简这才坐下,极为认真的看着苏沅道:“不是,我只是心疼你,苏府的事情我昨日才知道,本想着去将你接过来散散心,没想到你竟先一步进了溧阳城,又亲眼瞧见蔡府出事,定然是极为痛苦,我担心你,怕你想不开。” 苏沅道:“简哥哥多虑了,我很好。” 裴行简道:“此时确实是风口浪尖,若是苏伯父知晓蔡府的事情,也不会将此事告诉你,只不过你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进京?” 苏沅吸了吸鼻子,“我……” 话音未落,门突地被魏灵枢从外头打开,三人顿时面面相觑,魏灵枢不识趣道:“放心吧,刚刚我把那小子揍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小子不过就是在宫里认了个干爹,还真当自己是海中龙王了!我呸……你们两个人看我干嘛,继续说,说到哪了?我听听……” 苏沅正色道:“我舅舅的事情,简哥哥你知道多少?” 裴行简道:“此事我也只是听说,之前传来京中的军报说是断头山惨败,几乎全军覆没,蔡将军战死沙场,尔后京中派人将蔡将军的棺椁送回京中,可是几日后,朝中突然有人参蔡将军在断头山一役中故意与敌军勾结,消耗军队主力,此事便被陛下重视,如今发展到这个地步,任谁都始料未及。” 苏沅抓住重点,“谁参的?” “御史兼山东按察使,陈英。” 苏沅道:“我记得御史陈英与蓝珏大将军交好,当时立太子时是与厉王党极为不对付的,可我舅舅一贯是中立作风,从未依附过任何党派,也未参与过任何党争,更是从未得罪过蓝珏党,就算是伺机报复也寻不到他身上,为何他们突然盯上了我舅舅?” 第七十七章 京中巨变(五) 苏沅正色道:“我舅舅的事情,简哥哥你知道多少?” 裴行简道:“此事我也只是听说,之前传来京中的军报说是辽东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刘益被北庭平章洪宝宝所杀,朵颜三卫叛乱,重新投靠蒙古,依附鞑靼。此事本不是什么大事,因为朵颜三卫一贯是墙头草,左右摇摆,鞑靼则非我族类,皆是些出尔反尔之徒,因此洪宝宝一事不算大事。 但此事坏就坏在辽东传闻你舅舅与洪宝宝素来交情深厚,瓜田李下,你舅舅又追击朵颜三卫,在断头山遭遇虏兵伏击,几乎全军覆没,无论是不是洪宝宝暗中布局,你舅舅很难脱得了干系。 即便蔡将军战死沙场,京中派人将蔡将军的棺椁送回,可是此事几日后被人挖了出来,朝中有人参蔡将军故意与敌军勾结,消耗军队主力,恐有通敌卖国的嫌疑,此事便被陛下重视,如今发展到这个地步,任谁都始料未及。” 苏沅抓住重点,“谁参的?” “御史兼山东按察使,陈英。” 苏沅道:“我记得御史陈英与蓝珏大将军交好,当时立太子时是与厉王党极为不对付的,可我舅舅一贯是中立作风,从未依附过任何党派,也未参与过任何党争,更是从未得罪过蓝珏党,就算是伺机报复也寻不到他身上,为何他们突然盯上了我舅舅?” 魏灵枢道:“你怎么就如此确认是党争?而非你舅舅此事当真有错?裴行简不是说了,你舅舅与洪宝宝交好,洪宝宝是谁?那可是昔日的北廷汉相,此人怎会甘心当一个小小的平章知事?” 苏沅道:“若当真是我舅舅勾结鞑靼,那为何他却不知自保,竟让自己惨死在这场战役中呢?若真论起来,恐怕勾结鞑靼的另有其人,如今却拉我舅舅当替死鬼罢了!” 裴行简道:“此事并非没有可能,但是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太少了,若想翻案,难上加难!” 魏灵枢道:“苏沅,如今陛下已有决断,你在纠结什么?你以为你一个女子当真能翻了天去?蔡府如今上下的罪责是板上钉钉的,你别没事找事,赶紧回杨陵苏府,别在京城折腾了。” 苏沅并不理会魏灵枢的讽刺,只是看着裴行简道:“其实目前的关键点在洪宝宝身上,若是能寻得他的踪迹,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便能知晓此事的全貌,对不对?” 裴行简蹙了蹙眉,“沅沅,其实灵枢说的并无道理,你如今一个女子,即便是想翻案,也做不了什么!陛下一定会给蔡府公平的决断,如今你……” 苏沅目光微收,“简哥哥认为此事是蔡府的错?是我舅舅的错?” 裴行简不语,他明白党争的残酷,皇权的残酷,这些残酷从来不会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若是没有足够的人脉、机遇、智计,很难在九死一生的局面中存活下来。 如今,蔡府就陷入了这般的局面。 魏灵枢道:“此事的真相没有人知道,除非你能跑到辽东将此事还原,你说的倒是简单,找到洪宝宝然后就能获得真相了?洪宝宝如今在鞑靼腹地,难不成你还要去鞑靼不成?!” 苏沅道:“魏灵枢,你听说过死人会说话吗?” 魏灵枢一骇,“你说什么鬼话呢?死人会说话,猪都能上天!” 苏沅冷然道:“你既然不知道,那便闭嘴!” 裴行简又一次问道:“沅沅,为何你这次只身上京?是苏府出了什么事吗?” 苏沅轻笑一声,“没什么事,不过是听闻舅舅的事情,我自个想来京中看看罢了。” 裴行简瞧着苏沅如此,心中忽有一丝不适,他总觉得苏沅似乎隐瞒了什么,“沅沅,要不然你随我住到裴府吧,你一个女子只身在外面总归是不安全的。” “不必了,我自小便和舅舅在边疆风餐露宿,并无什么不安全,今日的事情还得多谢裴公子和魏公子,时间有些晚了,还请二位回去吧。” 裴行简和魏灵枢被赶出鹤鸣楼的时候,裴行简还有些怔愣,“沅沅是不是生气了?” 魏灵枢瞥了一眼裴行简,“这你都看不出来?你以前是一点都没瞧见过她生气?” 裴行简往前走道:“我之前从未见过,她以前,很是乖巧,对谁都是,我们二人从未置过气。” 魏灵枢懒洋洋道:“查查她为何来京,这才是要紧事。” 裴行简道:“查了,不过探子什么都查不到,似乎有人在刻意隐瞒什么。” “你裴家都查不到的东西,苏沅那女人又不说,怕是旁人更难知晓了。” 裴行简微微叹了口气,他以前听同僚们说起女人心海底针,可他从来都觉得自个的沅沅单纯善良,柔弱娴淑,哪里有一点海底针的模样,可是今日看来,她倒是颠覆了以往在他心中的形象。 她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坚韧许多许多。 苏沅瞧着裴行简与魏灵枢二人离开,方才躺回床上,有些事情比她想象中更复杂,或许她真的需要去辽东一趟。 但,在那之前,她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卯月二十三,会试揭榜。 今日的京中颇为热闹,达官显贵与平民士子一同早早的站在皇城外等着揭榜,榜上有名,则登堂入室,榜上无名,则败走麦城。 苏沅路过揭榜处的时候,瞧见不少只身前来的士子们连暖和的衣衫都穿不起,而有些名门士子则是父母奴仆丫鬟环绕,虽稀松平常,可她总觉得有那么些讽刺。 苏沅并未停留太久,而是直接拐到了无人处,瞧着虚空道:“告诉你们的主子,我有一事需要进诏狱,若是你们主子允了,此事我会悉数告知;若是不允,此事会由新科士子奉到陛下面前,我只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之后我会去诏狱,若进得去,此事作罢,若进不去,自然会有人帮你们主子送到陛下面前。” 话音落,苏沅便直接跃到一侧的矮墙上坐着吃刚买的糖葫芦。 此刻,隐在暗中的锦衣卫道:“这女人知道我们?” “那这几天她隐而不发是干什么?” “去不去?” “不去。” “若是不去,耽误了沈都督的事情怎么办?” “都督还能被一个女人拿捏了不成?” “这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你盯着,我去禀告都督,一刻钟,足足够了。” 苏沅糖葫芦吃的酸牙,这京中的糖葫芦竟也以次充好,比不得杨陵的,吃着好像是还未成熟的山楂。 不过虽如此,苏沅也一颗颗的吃了下去,酸的口水直流,却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一刻钟的时间不短也不长,苏沅吃完了糖葫芦,寻了个河边洗手,时间便差不多了,接着她便大摇大摆的往诏狱走去。 这当,暗中的那个人有些急了,“还没回来,还没回来你急什么?说一刻钟就一刻钟,一点时间都不给宽限?急什么!” 他虽叫嚣着,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现身,知道是一回事,主动现身是另一回事。 苏沅走到诏狱门口,上前冲着守卫道:“我是苏沅,今日来瞧瞧蔡府的人,不知大人可否通融?” 门口的守卫瞧苏沅的眼神像是看个傻子,“此处是诏狱,不是你家!……” 话音未落,诏狱内便跑出来一位锦衣卫,此人附在守卫耳畔喃喃私语,那守卫的神色几番变化。 说罢,那锦衣卫立到一侧,“苏沅?进诏狱,探视蔡府?” 苏沅点点头,“对。” “得,进去吧,一刻钟,不能多,不能少!” “足够。” 第七十八章 与虎谋皮(一) 苏沅进了诏狱则由刚刚的锦衣卫引着去了关押蔡府的牢房,苏沅先瞧见了外祖母,随后是许氏、蔡璿和蔡瑀以及一众蔡府的亲眷仆人们。 锦衣卫适时提醒道:“苏姑娘,只有一刻钟。” 说罢,便将牢狱上的锁链打开,将苏沅放了进去。 苏沅一进去,蔡老夫人便上前担忧道:“沅儿,你来干什么?这诏狱岂是你能来的,赶紧走赶紧走。” 苏沅还未开口,蔡璿抢先道:“沅姐姐你怎么进来的?不会是你也要和我们关在一起了吧。” 苏沅摇了摇头,看向蔡老夫人道:“外祖母,我这次进来是有几个要事要和您商议。” 蔡老夫人道:“沅儿,京城的水太深了,我知你对你舅舅的感情,但是有些事情,并非是我们能改变的。” 苏沅道:“外祖母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舅舅?” 蔡老夫人叹息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一日,你舅舅在朝中虽不结党营私,但性子梗直,说话难免不好听,得罪了谁有时候他自身也不知道,如今虽我们相信他,那又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陛下相信他!” 苏沅道:“陛下仁德,若有铁证,何愁陛下不相信?外祖母,您是知道的对吗?舅舅在朝中曾的罪过谁?和谁有龃龉?” 蔡老夫人沉吟道:“我只知道这次告发他的是他身边人,那小子名叫蒋什么来着?” 蔡瑀接着道:“蒋飞!是父亲身边的千夫长,自小跟在父亲身边,父亲待他如同弟弟一般,平日里看着热心肠的很,没想到这次竟是他告发了父亲!叛徒!” 苏沅点点头,继续看向蔡老夫人道:“外祖母,您可还发现别的异常?” 蔡老夫人并非回答苏沅的话,反而看着苏沅道:“孩子,你告诉外祖母,杨陵是不是出事了?因何你只身上京?” 苏沅瞧着蔡老夫人满眼希冀,她知道有些时候有些话不能说,人很多时候就靠那么一口气活着,那口气是希望,也是命! “外祖母,我也不想瞒你,母亲得知舅舅的事情就病倒了,不过并无大碍,我为了让母亲放心,这才上京来瞧瞧舅舅的情况,我相信舅舅,舅舅定然不会做这种让蔡府蒙羞之事!” 蔡老夫人点点头,眼泪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转,“我这几天心慌的很,不知是因为你舅舅还是因为你母亲,原来是母女连心,你母亲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许氏这当也上前道:“沅儿,如今人人都避着蔡府唯恐惹火上身,你行事也得替苏府考虑,总归你舅舅的事情你也做不得什么,莫要太过悲伤了,得空就回杨陵吧。” 蔡老夫人点点头道:“你舅母说得对,沅儿……” 苏沅焦急道:“祖母,我的时间快到了,您还知道旁的对不对?” 蔡老夫人一愣,正好瞧见了之前带苏沅进来的锦衣卫,她握了握苏沅的手,“好孩子,别操心了,一切都会好的,陛下也会有决断。” 这当,锦衣卫又将门打开,“时间到了,苏姑娘。” 苏沅嗯了一声,转身走出牢狱,这当,蔡璿趴到铁栅之间道:“沅姐姐,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苏沅瞧着蔡璿殷切的目光,眼眶不觉有些发热,他本该灿烂热烈的年纪,不该在诏狱中度过。 苏沅走的稍稍远了,方才听不到外祖母他们的声音,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周围的环境中,锦衣卫的脚步声很轻,应该是个擅轻功之人。 “我们现在不是出诏狱吗?” 锦衣卫冷呵呵一笑,“姑娘还有事没做,您忘了吗?” 苏远浅笑道:“自是没忘,不过沈都督是想在诏狱中谈?” “苏姑娘又没通敌叛国,何故怕沈都督呢?” 话音落,锦衣卫脚步止住,二人正好站在一扇石铁门前,他走到铁门右侧,左旋三圈铁纽,大门方才缓缓升起,“苏姑娘,请吧。” 苏远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只不过刚走两步,身后的铁门“咚”的一声落下,苏沅快速回身,却只瞧见那锦衣卫的残影。 她神色稍变,转身继续瞧着面前一片乌漆嘛黑的地界,沉默片刻,周遭陡然燃起火盆,正前方一座虎皮座椅上赫然坐着一人。 此人姿态肆意,目光睥睨,与白日里高头大马上的神态一般无二,正是沈慎。 苏沅上前抱拳道:“沈都督,我乃杨陵苏府苏沅,不知大人唤我来,所为何事?” 沈慎手中滚着两颗玲珑剔透的掌珠,咯咯的声音随着他大手的幅度十分的明显,“苏姑娘似乎忘了你进诏狱的条件?” 苏沅听此,似是刚想起来般恍然大悟,“都督问的是此事,只不过若我说出此事,都督可会放我离开?” 沈慎目光阴沉道:“苏姑娘怕我?” “我不过是怕死,若是沈都督觉得此事多一个人知晓麻烦,将我弄死在诏狱之中,再给我贴个私闯诏狱的名头,那我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你以为你不说你便出的去?” “出不去,但是活着,我还能有和都督谈条件的机会,不是吗?” 沈慎慢慢从主座上移步下来,“苏姑娘,你很敢,我很少再见过像你这么勇敢的姑娘了。” 他走近苏沅,大手一伸,直接将苏沅的下巴嵌住,“你听说过什么叫‘弹琵琶’吗?苏姑娘身娇肉嫩,若用两个大弯铁钩穿过你的两肋,再用一条绳索拉离地面,接着用沾了盐水的铁丝刷子刷洗姑娘的后背,那场面定然是血淋淋的格外好看。” 苏沅轻哼一声,勉强笑道:“沈都督,如今是宣明,不是建元,锦衣卫如今是在陛下的管辖之内,而非太祖!您且想清楚了,若是滥用私刑,传到陛下耳中,您又该如何?” “你以为如今的诏狱能飞出去一个苍蝇?” “隔墙有耳,穿墙有风。” 沈慎的耐心有点被磨没了,大手不由得收紧,“那苏姑娘是说还是不说?” 苏沅觉得自个的下巴要脱臼了,“沈都督若是愿与我合作,我自然倾囊相告,若是都督只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消息,那我只有死路一条,说与不说,又,嘶——有什么意义?” 沈慎面露不屑,“死了你,还有千千万万个你。” 第七十九章 与虎谋皮(二) 苏沅挣扎道:“可是天元只有一个蔡将军,同样,也只有一个沈都督。与我合作,对您有利无害。如今陛下虽明面上重用锦衣卫,但是建元年间锦衣卫行了太多血腥之事,太祖临终前早已有心取缔。如今陛下仁德,并不如太祖那般重视锦衣卫,若是锦衣卫稍有行差踏错,您和整个锦衣卫便如在烈火上烹烤,与您与锦衣卫都非益事。” 沈慎冷哼道:“你知道的不少,可是即便如此,你一个女子又做的了什么?难不成你还能改变陛下心意不成?” 苏沅见沈慎态度松动,继续道:“我并不能改变陛下心意,但是沈都督您可以改变锦衣卫,建元年间,锦衣卫更多的是震慑群臣,是太祖手中一把夺命的刀,但锦衣卫设立最初是为了天元的朝堂稳固,一朝天子一朝臣;若锦衣卫还按照之前行事,自然不得陛下的心,就像如今诏狱中的蔡府,入了诏狱,却未经历严刑拷打,若我猜的不错,应是陛下特意吩咐的,对吗?” 沈慎不言,只是看着苏沅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 “陛下既下了这个命令,沈都督想必也猜到上意对此事的怀疑,虽目前证据确凿,但是陛下清楚蔡将军的为人,所以他在犹疑。而沈都督明知道此事幕后涉及之人权势滔天,自然是不敢去仔细纠察,唯恐惹祸上身,此乃僵局。” 沈慎松开手,斜睨苏沅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小的杨陵女子,竟然对朝堂之事知悉的如此清楚!” “小女子不敢居大,如今沈都督需要一人将真相奉到陛下面前,而我恰恰是最好的人选。” “如此说来,你已猜到幕后之人是谁?你既然知晓他权势滔天,你螳臂当车,死在路上又该如何?” 苏沅道:“猜到和事实或许并非是同一结果,毕竟陛下要看的是证据,若我死了,那就说明,我该死,蔡将军也该蒙受这不白之冤。” “所以,你要告诉我的便是此事?” 苏沅摇摇头,“若沈都督应允了我,我便立即将此事告知,若沈都督仍坚持,那我也只有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了。” 沈慎瞧着苏沅目光中已没之前的轻视,不由的想起数年前,他也曾见过如此倔强的女子,那个女子同样以身入局,做到了常人不可及之事。 他稍稍愣了愣,“好!若是你想耍什么花样,无异于螳臂当车!此事无论你能不能做,若是你查不清楚,你仍旧会死!” 苏沅见沈慎松了口,梨涡一现道:“生死是小事,误了都督的事才是大事。” 沈慎冷哼一声,女子惯会花言巧语。 苏沅继续道:“沈都督可知晓我昨日去了蔡府?” 沈慎点了点头,“你不仅去了,还给蔡昇烧了纸,且扶了棺。” “我并非是扶棺,而是检查了下蔡将军的尸身,我记得他惯双手使刀,因此左右手后三根手指处有茧,但是棺椁中的尸首却是右手的食指根处有茧,明显平日多用长枪,且尸首头部被马蹄踩踏的面目全非,并不能完全辨认出来是蔡将军。 此事本就疑点多,如今尸身不是蔡将军却被当成蔡将军运回京城,那么很有可能是幕后人并未寻到蔡将军的尸身,而是李代桃僵。” “你当真?” “当真。” “既如此,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我打算去寻告发蔡将军的千夫长蒋飞。” “去何处寻?” “辽东。” 沈慎蹙了蹙眉,“你一个女子,只身去辽东?” 苏沅道:“若是沈都督助我,我何愁生死。” 沈慎冷笑一声,“滚!” 苏沅欠身,“是,都督。” 苏沅从诏狱走出来的时候,看向一侧的守卫,笑眯眯道:“守卫大哥好呀。” 守卫附赠白眼一枚,苏沅则没在意的往前走,走了两步方才察觉到自个的腿有些软,心里一阵后怕。 鹤鸣楼离诏狱并不远,她以最快的脚速回了鹤鸣楼,刚坐下歇了口气,喝了口茶,谢诏便突然闪现了,一言不合拉着她上了天字房,二人刚一进去,谢诏便将门合上,压低声音道:“你去诏狱了?” 苏沅奇道:“今日不是揭榜吗?你怎知道我去了诏狱?” “我寻不到你,便四处去找了,有人看到你在诏狱附近溜达,诏狱什么地方,你怎么能去?” 苏沅笑道:“我不是平安出来了?” “沈慎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苏沅给谢诏斟了杯茶,推到他面前道:“谢公子,此事你就不必担心了,这是我的事!” 谢诏愠怒,“苏沅!” 苏沅着实没瞧见过谢诏冲她发怒的模样,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她被逼急,“我与谢公子本就没有关系,此事旁人都不想沾惹,谢公子何必淌这个浑水?” 谢诏目光真诚的盯着苏沅道:“因为是你,是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苏沅一愣,“我已与裴家订亲,谢公子莫不是……” 谢诏打断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从未想过能有朝一日站在你身边,我怕的只是你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无法帮你。” 苏沅瞧着谢诏的眉眼,忽地想起了七岁时在边疆瞧见的那个倔强少年,“你在报恩?” 谢诏落在茶盏上的手指微顿,“是,无论是那时在边城,还是我姐姐一事,你都值得我去这么做。” 苏沅轻笑道:“是我多想了,你姐姐一事不过是顺手推舟,如今沈慎派人盯着我,我肯定要获得他的许可方才能继续查我舅舅的案子,否则岂不是替他人做了嫁衣?” 谢诏稍稍思索番,点了点头,“他可有对你提什么要求?” “不曾,我一无所有,有的不过是这条命和这颗脑袋。” 谢诏试探道:“你母亲一事,你可曾和裴行简说?” 苏沅脸色严肃道:“不曾,此事他知晓了总归是不好的。” 虽苏沅不知道为何不好,但是心中对此颇为忌惮,她不想让裴行简知道自己的窘迫和无助,母亲去世,父亲抛弃,舅舅出事,仿佛她一瞬间成了没有家的孩子。 谢诏道:“这几日我和子衿问了诸多蔡将军的事,得出的消息就是陛下似乎故意留情,怕是也暗中怀疑此事,只要我们能查出证据,奉到陛下面前,此事还有回环的余地。” 苏沅点点头,“我进了诏狱本只是猜测,没想到果真如此,此事我已知晓,你安心在京准备殿试,接下来的事我去做即可。” “你要去哪?” “辽东腹地。” 第八十章 深入腹地(一) 谢诏道:“可是你一人去辽东,总归是不安全,等我殿试过后,我陪你……” 苏沅拒绝道:“殿试过后,若陛下召见,你却不在京城反而深入辽东该如何解释?你苦读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既然你会试及第,离你想要的不过一步之遥,如何能轻言放弃?” 谢诏听苏沅这般说,沉默片刻,方才慎重道:“可是你同样很重要。” 苏沅看着谢诏,她明白年少的悸动和冲动,可是有些东西值得,有些东西不值得,比如现在的她。 无论是报恩,还是旁的,她都无法给他对等的回应。 若用他的仕途做赌注,她更无法承担这个后果,“既然我重要,那么我的话也很重要,谢诏,你想清楚,若是有朝一日,你真的因我而失去你想要的一切,那时你真的不会惋惜吗?即便你不会惋惜,可是我无法承受你所付出的一切,我会痛苦,会自责,我接受不了我是造成你功亏一篑的罪魁祸首。” 谢诏还想说什么,可是听到此处,他突地明白了苏沅的心意,惨然一笑,“苏姑娘看的如此透彻,倒也不需要我多言什么,只是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平安。” 苏沅捏了捏怀中的玉牌,“谢诏,官场步履维艰,你也要平安。” 谢诏走的时候,苏沅心中方才有了几分波动,这么多年,并非没有男子对她言白,他们或许是爱她的家世、爱她的美貌、爱她的名声,却从未有一人了解她所有的窘迫与困境之后,竟还想要与她站在一起。 她明白,谢诏不同,很不同,可是她不是因为感动便屈就于人的女子,她想要的不过是两情相悦共白头。 这个人,只是裴行简。 苏沅很快整理好心情,收拾行装,明日便前往辽东,可是刚睡下,叩门声忽地想起,她收拾一番上前道:“谁呀?” “我,谢诏。” 谢诏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苏沅无奈的将门打开,“何事?” “每三日一封信,这个是我和子衿如今的住址。” 苏沅接过信纸,展开细瞧,“溧阳北城冬华巷第五户谢诏。” “好,我尽量。” 谢诏不言,只是盯着苏沅。 “我保证。” 这当,谢诏方才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苏沅将这位爷送走,方才合上房门得空美美的睡了一觉。 卯月二十五,锦州城。 苏沅行了两日方才过了山海关,进了锦州城,此处距辽东都司不远,正适合歇脚探听,她牵着马走到福来客栈,还未进去,客栈中的瘦高小二热情的出来招呼道:“客官是打哪来的?可要住店?来来来,我给姑娘牵着马,咱们这儿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保证不会让你吃亏上当!” 苏沅道:“住店,标房,有什么吃的没?” “好嘞,我将姑娘的马栓好,立马给您开房,咱们这呀,羊肉饺子那是杠杠的,还有名贵的香酥鸡,芙蓉鸡片,海参度,通天燕翅,市井的锅爆肉,熘三样,风味菜白肉血肠,民间的小鸡炖蘑菇,炒肉渍菜粉,小葱拌豆腐,保管您想吃哪种有哪种,吃了这种想吃下种,就没有咱大厨做不出来的!” “小葱豆腐,风味菜白肉血肠,饺子,就这些。” “好嘞,客官您稍等。” 苏沅并非第一次来辽东,之前舅舅在辽东守边疆时,她就一直跟着舅舅住在镇北关,因此辽东的菜系她十分了解,吃的颇多,她最爱吃的就是羊肉馅的饺子和酸菜猪肉饺子,与特制的辛辣蒜酱相互结合,简直是香到极致。 熊、鹿、獐、狍和山鸡、野兔、熊掌、鹿唇是辽东八珍,是中原难得一见的野味,若是碰上军队深入腹地之时,众人便会猎些八珍来充当美食,虽粗略制作,却别有风味。 菜上的很快,苏沅简单饱餐一顿,结账时问道:“最近咱们城里发生什么事了嘛?” 小二是个话痨,一听便唠开了,“前些日子听说一个大将军在断头山战死了,之前还路过咱们锦州了呢,阵仗可大,谁知道呢,鞑靼和咱们打的那么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打到咱这儿了,姑娘你自个一个人可得小心呀。” 苏沅点点头,“镇守这一片的将军我记得是蔡将军,前几年我听说不是挺安定的,怎么这几年打的这么厉害?” 小二一听,凑上前道:“谁知道呢,咱们西边还有厉王坐镇呢,咱们这儿辽东不是不安定照样不安定嘛?要我说呀,咱朝抢了前朝的地盘,将他们赶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们肯定不服气呀,不打回来怎么能服气?” 小二摔了摔毛巾布子,“要我说呀,苦的还是咱们老百姓,谁住这儿谁倒霉。” 掌柜的不耐烦催促道:“磨蹭什么呢,客官还等着呢。” 小二立马高声道:“来了,催什么催,没看见我跟客官说话呢嘛?” “嘿……你。” 苏沅倒是忽略了一点,如今厉王镇守北平,若是辽东有异,厉王应该会先得到消息才对,可是厉王对此事似乎隐身一般,她记得朝中似乎没有任何关于厉王对此事的态度,难道陛下根本没有询问厉王的态度? 此外还有一疑,断头山地处广宁卫以东,正是朵颜三卫的地界,因着朵颜三卫叛乱,舅舅前去压制,方才有了断头山一役,可是按照舅舅的谨慎,他必定不会将主力全部压在此战上,必然会留守一部分在附近的广宁卫,可是因何又会出现主力部队全部被灭的情况呢? 苏沅越想越觉得此事藏着巨大的阴谋,哪里都藏着异常之处,可是如今她却无法抽出一根线索去拨云见雾。 苏沅坐在楼下的食桌上,茶喝了一壶又一壶,辽东阵防图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是都未捋出头绪。 外头的天色渐深,小二凑上前,扫了一眼苏沅手中的图,“哎呀,姑娘这是什么图?” 苏沅将图缓缓收起,“没什么?有问题嘛?” 小二凑到苏沅面前细细看看,“姑娘你不会是细作吧?” 第八十一章 深入腹地(二) “哪里的细作?” “鞑靼的?还是咱们天元派往鞑靼的细作?” 苏沅轻笑,“是,我预备去鞑靼。” 小二一听,顿时瞪大眼睛,将手指竖起,“嘘——”的一声,“你可得保密!小心别人知道了——”,随即摆了一个割脖的手势。 苏沅道:“我近日在寻一个叛徒,名叫蒋飞,此人是镇北关军中的一个千夫长,你可听说过?” “这有画像吗?人名我一天听的多了,说不准不是您寻得那位,要是有画像就好了,我记忆力贼拉好。” 苏沅从怀中抽出早已准备好的蒋飞画像,“此人,可曾见过?” 小二细细看了看,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没见过,这人从来没见过。” 苏沅点了点头,将画像揣入怀中,尔后直接上楼去了客栈房间,她有些累了想要歇息。 她躺到客栈的床上,迷迷糊糊的正想睡去,可是脑海中突地冒出来一个场景,她心中不踏实的直接翻身坐起,收拾东西便从客栈的窗户翻了出去,一刻钟的时间,她已跑出一里远,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她跃上高塔正好能瞧见刚刚那个福来客栈的小二领着锦州城的官兵们冲进客栈,寻到她的房间,随即便是一阵鸡飞狗跳。 苏沅冷冷一笑,抓到尾巴了! 未寻到苏沅,锦州城的官兵臭骂了一顿小二,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根据小二的描述,那个女子确实可疑。 身怀辽东阵防图,声称是前往鞑靼的细作却寻镇北关军中的千夫长,且此人如此敏锐果决,竟能先一步觉察到小二报了官,无论真假,必定是要抓住此人。 可是若是要全城张贴搜捕文书,此事还须得有罪名,目前瞧着并无证据证明那女子确实是细作,捕头不敢暗自私自下论断,得去请示请示知县老爷才行。 捕头走后,小二又细细瞧了瞧楼上的房间,见苏沅没留下任何痕迹,奇怪的下了楼,掌柜的站在柜台后边道:“你可别惹祸上身了,那姑娘瞧着是个来头不小的。” 小二切了一声,“谁怕谁啊,我行得正坐得端,若不是她心虚,她跑什么?她肯定是鞑靼派来的细作!” 掌柜的相貌端正,拿起算盘抖了抖,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你认得字吗?怎就确定那姑娘看的是辽东阵防图?” 小二脸色稍变,“我不认字我也能看出来,那明明是地图,又插了好多小旗子,不是阵防图是什么?” 说完,小二又不耐烦道:“你一天天的,不干活就瞎咧咧,赶紧算你的帐!” 小二忙活完客栈里的事情已近二更,店内打烊,楼上的客人大部分都歇息了,小二将正门关好,进了客栈后院,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今夜无月,小二的身影刚好隐藏在夜色中,快速向锦州城梨花巷中走去,约莫走到第三户,上前轻轻叩了叩门,不多不少刚好三声,那门里的人方才走上前来将门打开,二人立即进了屋子。 苏沅跟着小二走到此处,瞧见他进了巷子,又瞧着他悄咪咪的进了那户院子,她直接跃上土墙,只是还未走到门口,房中的烛火便熄灭了。 苏沅脚步一顿,摸到墙边,听到“咚”的一声,似有什么砸到地上,她心头一惊,刚要踢门闯入,身后忽有一人将她拽住抵在墙上,“嘘——”。 苏沅双手被困,插脚踢腿,直抵那人裆下,这种下三滥的招数苏沅不常用,除非是近身搏斗被制无法挣脱。 那人似乎没料到她竟会用此招,不过他的动作更快,直接抬腿格挡,苏沅被压制的死死的,那人眼神带了几分戏谑,低声在她耳畔道:“别急,先听听。” 苏沅只觉眼前人声音气息都颇为熟悉,不过见他并无杀气,顺着他的话侧耳细听。 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的娇吟声此起彼伏,煞是刺耳,听的苏沅一张脸从下巴尖红到耳朵尖,她咬咬牙道:“魏灵枢,放开我!” 魏灵枢挑了挑眉,痞气十足道:“苏沅,原来你是故意的,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可险些折在你手上了!” 苏沅推开魏灵枢就往门口走去,可是没走两步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回头踢开房门,那床上的小二和女子惊呼一声,魏灵枢立即燃起火折子,跟上来道:“怎么了?” 苏沅快步走到纸窗跟前,见窗户大开,目光又落在窗外,明显瞧见了一旁的锄头砸在地上,举起峨嵋刺抵住小二的咽喉道:“逃跑的人是谁?不说我杀了你!” 那女子怕的立即要尖叫,魏灵枢扔了个石子击中她的天应穴,那女人立即一动不动,小二这当一瞧,分外的惊惧,他是真没想到这女人还有帮凶啊帮凶,他失算了。 “大爷,姑奶奶,我是真的不知道,这儿就我俩,真的没别人了!” 苏沅冷笑,“是嘛?且不说今日在客栈你瞧出来我手中的图是辽东阵防图,更不说你瞧见蒋飞的画像多次刻意否认,就说我刚刚一进院子便有人发现我了,立即从窗户逃走却不小心绊倒这窗外的锄头,而你为了掩人耳目与这女子苟合,以为我不会闯进来,可是你们的下衣下裤根本没来得及褪吧!” 小二一愣,倒是没料到苏沅如此细致入微,他扯了扯衣被想要遮掩,谁料魏灵枢直接上前将整个被子掀开,果然二人的下衣下裤齐齐整整,明显刚刚是故作姿态罢了。 魏灵枢笑呵呵道:“啧啧,就这,你不行啊兄弟。” 小二冷呵呵的抱着自个,“不管你们问什么,我都不会说的!” 苏沅看向魏灵枢,魏灵枢接收到信息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把这女子卖到最低贱的巷子里去,让那些乞丐、老头、变态来光顾如何?” 小二脸色一青,咬牙不语。 那女子如今被定住,止不住的流眼泪,却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魏灵枢笑嘻嘻道:“你不信呀?我出钱,免费的,如何?” 小二脖头一梗,双目血红道:“你们欺负一个弱女子,你们算什么好汉!你不如杀了我!杀了我!” 魏灵枢思索一下,突道:“把你卖过去也行,不过辽东好男风不知多不多?不过也难为你了,虽相貌一般,到底也是个男的,应是有人喜欢的。” 小二讶异道:“你……你说什么?” 魏灵枢对自己的主意十分满意,看向苏沅道:“怎么样?” 苏沅道:“可行,不知你想的如何?” 小二没想到眼前的二人竟如此的歹毒,逼杀人的法子比毒蛇还毒,他咬咬牙,眼睛一闭便要往峨眉刺上撞去—— 第八十二章 深入腹地(三) 说时迟那时快,魏灵枢直接扑上前去阻止,适时苏沅抽回峨眉刺。 谁料那小二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利刃,猛然往前刺去,眼瞧着正中魏灵枢心口,可将要刺入之时,魏灵枢身子灵巧一侧,堪堪躲避,待三人站定之时魏灵枢手臂赫然出现一道血痕! 魏灵枢神色稍变,直接扑上前去将小二压在身下与其缠斗在一起,拳拳到肉,十分凌冽,苏沅瞧着小二将要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立即上前阻止道:“魏灵枢,放开他。” 魏灵枢拳头一顿,抬眼瞧了下苏沅,随即拳头落下,打的那小二呃了一声,他方才甩了甩手腕,若无其事的起身,“该你了!” 苏沅上前将小二衣领扯起,“你是谁?为何这么维护蒋飞?” 小二满脸是血,冷呵呵的笑道:“我不认识什么蒋飞,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苏沅道:“你这一手的拳法瞧着像是镇北关军中的,你和镇北军什么关系?” 小二眼睛肿的只剩一条缝,仔细的看着苏沅道:“和你什么关系?” 魏灵枢捏捏拳头,将苏沅扯开道:“跟他废什么话,直接把两个人都丢到下等妓馆里,免得废了我们的口舌和时间,即便你不说,我仍旧能将这锦州城翻个底朝天找到那小子!你信不信?” 小二疯癫般的笑了笑,可笑了会儿又哭了起来,一时之间不知是笑是哭,难看至极。 魏灵枢丝毫不废话,直接上前将那床上的女人扛起来就往外走,苏沅瞧着这小二油盐不进,叹了口气道:“你如此维护蒋飞之前可知道他做了什么?” 小二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我只知道我们都是扫鞑靼的镇北军!” 苏沅嗤笑道:“镇北军?那如今镇北军的蔡将军何在?” 小二猛地抬头看向苏沅,欲言又止。 “如今的镇北军又何在?若你们真的是扫鞑靼的镇北军,又因何会龟缩在这锦州城当个店小二?” 小二哽咽道:“姑娘,断头山一役你听过吧,镇北军主力十之八九都折在这场战役了,若不是……罢了罢了,与你说又有什么用!” 苏沅蹲下身去,拽起小二的衣领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小二细细看了几眼,疑惑道:“看不出来。” “那五年前镇北军中的那个小姑娘你可知晓?” 小二一愣,又细细一看,震惊道:“沅小姐?” “是,所以你现在知晓我为何要寻蒋飞?” 小二立马擦眼泪擦鼻子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外头道:“那,那个男人,我表妹……” 苏沅道:“放心,他不过是吓唬你的!” 外头的魏灵枢听此,冒出脑袋道:“别造我的谣,我才不是这种人!” “那你们来辽东为了什么?” “为了真相!” 小二一听,激动的双眼通红,立即双手握拳道:“我乃镇北军第九方阵蒋飞麾下百夫长宋直,拜见沅小姐!” 苏沅轻轻托起宋直,“如今舅舅的棺椁回了京城,但有人参舅舅在断头山一役中通敌叛国,与鞑靼勾结,方才导致镇北军全军覆灭。因此我来辽东,为的就是查清楚当时事情的原貌。” “那沅小姐寻蒋飞的是为了?” “告发舅舅的人就是蒋飞!” 宋直一愣,立即摇摇头道:“不不不,不可能!蒋老大平日里最敬佩的就是蔡将军,他正是被蔡将军所救方才入了镇北军跟随蔡将军镇守边关,他怎么可能背叛蔡将军呢?沅小姐定然是弄错了!” “可是官方资料中,真正的关键性证据就是蒋飞提供的,所以我要寻他问清楚!断头山一役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直道:“断头山一役我并未参与,如今的镇北军由傅友德傅将军和郭骥郭副将军二人带领北征朵颜三卫,当时我正留守镇北关,真正的主力先锋分两队,一队由蔡将军带领前往征讨朵颜三卫,一队则留守广宁卫随时援持,可是断头山一役遭遇伏击之后,广宁卫的镇北军主力前往支援,竟也几乎全然覆灭。” “具体的细节你可知道?” “不知道,单单这些我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具体的还得问蒋老大,他和蔡将军都经了断头山一役,但自此之后他便一蹶不振,对此事不怎么想说,我问过几次,但他都没说过,只知道很多兄弟都折在这场战役中了!” 说着,宋直又落下泪来,无声的泪。 “之前可曾有人找过他?” 宋直道:“事实上是一直有人找他,我以为你们和他们是一拨人,所以我才……” 苏沅见宋直颇为自责,安抚道:“无碍,你不过谨慎罢了,那一拨人,你知道是谁吗?” 宋直摇摇头道:“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来者不善。” 苏沅听此,信息了解的差不多了,“那蒋飞如今何在?我想见他。” 宋直细细想了想,爬了起来,走到水缸边,用手指蘸了水,在木桌上画了一颗树,“这里。” 苏沅立即会意,从怀中掏出二十两银子放在宋直面前,“虽我不知道你们离开镇北军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总归是镇北军中的人,好好治伤,给你表妹一个体面的婚礼。” 宋直动容道:“沅小姐……” “不必多言,这些事情今后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 “好,好。” “今日算我和魏灵枢无礼,就此别过。” “您一切小心。” 辞别了宋直,魏灵枢将表妹的穴位解开,又替她松了松筋骨,方才和苏沅一起离开了宋家,“咱们去哪?” 苏沅道:“此事与你无关,魏灵枢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又因何来了辽东?我的事你不要管,也不要问!有多远走多远。” 魏灵枢不忿道:“你这个女人过河拆桥要不要这么快?刚刚用到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没关系?” 苏沅止住步子,回头看向魏灵枢道:“魏灵枢,你在这里面掺和是为了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魏灵枢道:“没有目的,不可以吗?你这女人如此多疑,是怀疑小爷我的心思?” 苏沅道:“那魏大公子不好好在京城待着,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会是为了我吧?” 说到此处,苏沅忍不住的嗤笑一声,只觉得讽刺。 这当,魏灵枢侧身看着苏沅道:“是!又如何?” 第八十三章 深入腹地(四) 苏沅目光轻飘飘的落在远处,“那我倒是要谢谢魏大公子抬爱了,不过我要走了。” 魏灵枢立即快步跟上,“我跟你一起走。” 苏沅没好气,“粘人精!” 魏灵枢洋洋得意,“本公子如此风流倜傥,跟着你是你的福气,你说若是今天没了我,你能成事吗?” 苏沅加快步子,“若是没有你,我会更快找到蒋飞。” 魏灵枢一噎,他还真是没见过如此不解风情的女子,不是传闻苏沅温婉贤淑,高门贵女吗?如今一看,跟个女土匪有什么区别? 苏沅见实在甩不掉魏灵枢,干脆就任由他而去,循着宋直给的线索走到了锦州城的五柳巷之中,五柳巷因巷子口有五颗柳树而得名,因此宋直将柳树一画出来,她便明白了蒋飞的藏身之处。 五柳巷左右不过七户人家,苏沅将整个巷子从头到尾的逛了一圈,并未犹豫太久,直接走到第四户院门口轻轻叩门,同样的,三声不多不少。 可是等了会儿,并无人应答。 魏灵枢看的奇怪,上前道:“怎么回事?太晚了,睡过去了?” 苏沅看了看天色道:“他知道有人找他,漫漫长夜他怎敢睡过去?” 魏灵枢点点头道:“也是,不过他会不会没回来?” 苏沅摇了摇头,既然宋直说他回来了那么他必定会回来,藏在外面更不安全,倒不如呆在平日里的栖身之所。 苏沅打定主意,直接从一侧的矮墙翻了过去,她慢慢摸索上前,叩了叩门,门内仍旧没有动静,这当,魏灵枢挨了过来,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木门,门吱呀一声竟向内开了半寸。 魏灵枢道:“没锁?” 苏沅道:“燃灯,进去看看。” 魏灵枢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门推开,走在苏沅面前,苏沅率先闻出血腥味,她立即道:“先燃烛。” 魏灵枢又开始满屋子的找蜡烛,苏沅这会儿适应了黑暗,循着血腥味瞧见一人跌在墙边,呈大字躺在地上,双目未闭,神色显怒,苏沅上前,“拿着烛火靠近些。” 魏灵枢这当刚点燃了桌子上的火烛,拿起来蹲在苏沅身侧道:“这是谁?” 苏沅仔细检查死者的伤处,“蒋飞。” 魏灵枢道:“这么快,死了?” “还是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了,去通知锦州县衙,此处发生了人命官司,若我们不报,恐牵扯到我们身上。” 魏灵枢道:“我们先一步到,又是头一个发现的,县衙不怀疑我们才怪。” 苏沅道:“不会,你先去禀告县衙,魏大公子的身份还不至于杀一小小的千夫长还要遮遮掩掩。” 魏灵枢吊儿郎当道:“这时候觉得本公子的身份有用了?” “先去。” 魏灵枢瞧着苏沅看见尸体丝毫不觉得那是尸体,更像是见了亲爹一般,他忽地又觉得苏沅不像是女土匪了,她更像女阎罗。 魏灵枢虽平日里不靠谱,但是苏沅的话他格外听,有些时候苏沅都有些诧异,毕竟初次见面,这位魏公子可是鼻孔朝天,目中无人的很! 魏灵枢有时候也弄不明白,比如此刻他出了五柳巷十丈远方才反应过来,她苏沅凭什么指挥他! 此刻苏沅正细细检查蒋飞的五官四肢,身上的伤处只有一处,致命伤也有一处,就是喉上一寸,极狭长的一道刀伤。 苏沅又顺势检查了一番房间内的摆设,并无打斗的痕迹,也无破门窗而入的痕迹,对方非常利落,进门,杀人,离开。 若苏沅料的不错,前后时间不超过一盏茶的功夫。 她走到食桌旁,摸了摸桌上的两杯茶盏,做完这些,外头的吵闹声便传了过来,许是因为阵仗大,周围的狗儿开始狂吠起来。 县衙的捕快率先闯了过来,将院门和房门打开,开出一条长路,身形魁梧的捕头姗姗来迟,一瞧见苏沅,圆鼓鼓的面上有些怒气道:“你是谁?” 魏灵枢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累的气喘吁吁道:“和我同路的,呼——,累死我了。” 苏沅自报名号,“杨陵苏家,苏沅。” 刘捕头摆了摆手,“没听说过,不过你既知道报官,可知道命案现场不能破坏?” 苏沅道:“自然知晓,我并未擅自动任何地方,还请捕头查勘。” 刘捕头上前,借着火把细细看了看现场,“你们什么时辰来的?” “二更过半。” “记得这么清楚?” “我一向对时间敏感,我还知道死者的死亡时间距离现在不过两刻钟,具体的死亡时间应该在亥时一刻到亥时三刻之间。” 刘捕头目光贼兮兮道:“那也就是说,你们到的时候,这人刚死了了一刻钟?” “对,尸体还是温热的,茶还没凉透。” 刘捕头眯了眯眼睛,“既然如此,将两个人都给我铐起来带回去,我还就不信了,凶手前脚刚走一刻钟,你们竟没发现凶手的踪迹?说出去谁信?” 苏沅笑道:“刘捕头就是如此破案的?如今是最好的时机,若不尽快戒严城门,只会被凶手溜掉。” 刘捕头不屑道:“用你教我做事!一个女子到处招摇,你家里男人不管你?” 魏灵枢上前挡在苏沅面前道:“刘捕头,我们下来是奉命行事,你若是管不了不想管这桩命案,大可带着你的兄弟离开这里,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刘捕头切了一声,不耐烦的看了魏灵枢一眼,“纨绔一个,你懂什么?” 从来都是魏灵枢目中无人的份,还从未有人不将他放在眼里,魏灵枢不动声色,冷笑一声。 待那刘捕头与他错身而过时,魏灵枢快速抽出他腰间的佩剑,待刘捕头反应过来回身时,这柄剑的剑锋已抵在他命门上,这一系列动作很快,不过眨眼间。 刘捕头惊骇不已,不过面上勉强镇静,“你想做什么?!这里是锦州,不是京城!” “这里虽是锦州,可我杀了你,明日我照样招摇过市!你信,是不信?” 魏灵枢笑的冷酷,刘捕头七魂已没了三魂,因着这剑锋已割破他的脖颈,粘腻的血已经渗了出来,“我,我错了,大爷,魏大爷,您,您饶了我……” 魏灵枢冷笑,“还想抓我吗?” 刘捕头面上近乎谄媚,“不不不,不敢,我再也不敢了……” “今日这命案你信是不信?” “我信信信……” 魏灵枢将刀尖一横,离了刘捕头的命门三寸,旋即他笑嘻嘻道:“这位苏姑娘的父亲,那可是杨陵有名的判官,你不听她一千,也要听听她八百。” 刘捕头止不住的点头,尔后又瞧着魏灵枢满脸笑意的将长剑插回了自个的剑柄之中,只觉得浑身森然。 这位爷,是他轻视了,是个狠角色。 第八十四章 深入腹地(五) 刘捕头看向苏沅,态度恭敬道:“不知小姐有何高见?” 苏沅继续道:“此人浑身上下只有一处致命伤,说明凶手是一击毙命,但是现场又无打斗的痕迹,且还有蒋飞给对方倒茶的佐证,说明二人相熟,凶手是在蒋飞无意之间击杀他,用的是蒙古弯刀。” 刘捕头听此,诧异道:弯刀?那不是鞑靼惯用的兵器吗?难不成这蒋飞真是叛徒?竟与鞑靼中人勾结?!” “若刘捕头这么想,那就说明凶手也这么想。他留下如此一个明显的证据,为的就是让我们的方向出现错误,如今傅将军正与鞑靼在老鸭山战的你死我活,若是锦州城进了鞑靼人,想必锦州县衙上下必定会将这些人记录在案。但若县衙真的根据鞑靼人这个线索查下去,刚好会忽略了旁的,导致凶手有可趁之机!” 刘捕头刚刚还心有疑虑,如今见苏沅如此短的时间内将此事分析的如此分明,刘捕头心中也多了几分敬佩,“可是这不是摆明了的线索吗?若凶手真的是鞑靼人该如何?” 苏沅拿着烛火道:“刘捕头且看,蒋飞是镇北军中的千夫长,与鞑靼结仇是必然,但若凶手当真是鞑靼人,这伤口便不会出现这等不规则的分支。” 刘捕头细细观察,“这伤口处的分支似乎是握刀力道不稳所致。” “对,说明此人根本用不惯蒙古弯刀,既然用不惯却使用这个东西杀人,那说明此人就是为了洗脱嫌疑。因此,在我看来,最快抓住凶手的法子就是封锁城门,尔后一一探查与蒋飞相熟的人,如此才能快速抓到凶手。” 刘捕头点点头道:“姑娘说的在理,三儿,你去派人去通知守城的差役,封锁城门,没有知县大人的消息,不可擅自放人出城!” 捕快三儿立马领命,直接往城门跑去,这会儿,外头的捕快扯着一个老头跑过来道:“头儿,仵作到了。” 刘捕头看了看魏灵枢的脸色,笑哈哈道:“这,咱们仵作还验不验?” 魏灵枢看向苏沅不说话,苏沅道:“流程还得走,毕竟县衙的尸格得仵作来细细填写的,若有不对的地方,也可相合纠正。” 刘捕头一听立马道:“验!验!” 魏灵枢这会儿有些累了,上前打个哈欠道:“走不走?” 苏沅见此处也没什么用得着他们的了,便上前道:“刘捕头,我们正在查一事,若是有凶手的消息,还望您到福来客栈通知我们,多谢。” 刘捕头只觉这个客栈有些耳熟,来不及多想,摆了摆手道:“好说好说。” 苏沅和魏灵枢离开时,外头的三更声响,时不时狗吠猫叫,魏灵枢道:“你说你,今天没我能成?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遇上个地头蛇,他不将你吞了吃了,还能好好跟你谈案子?这还不是本公子的功劳。” 苏沅轻笑,魏灵枢说的在理,他虽平日里有些狐假虎威,但是对付这些人果然是得心应手,若是今日她碰上了,说不上就得牢中一日游了。 苏沅语气诚恳,“多谢魏大公子。” 魏灵枢一听,骇了一跳,细细瞧了瞧苏沅,见她是诚心的,方才扬起下巴道:“算你识相,这溧阳京中多少女子等着本公子挽救呢,遇上我,是你这个女人的福气!” “那你说是我帅?还是裴行简帅?” 苏沅道:“裴行简!” “你长长脑子好不好,不要一双眼睛盯着他,我哪里比不得他帅了?啊?” “要不你问问你和我哥哥蔡瑀比谁帅?” 魏灵枢不情愿道:“谁愿意跟他比?我姐姐都瞧不上他!” “我瑀哥哥是顶顶好的人!魏大姐姐才不像你这么没品!” “你说谁没品?谁没品?苏沅你给我说清楚!那你说,我和蔡瑀谁帅?” “我瑀哥哥!” 魏灵枢跳脚,“苏沅!” 苏沅笑着进了福来客栈,在掌柜的惊讶的目光中重新回到了自个的天字房,掌柜的见此,刚要溜出去报官便被魏灵枢一把抓了回来,“不用报官了,我们刚刚见过刘捕头,明日还会再见,给我安排一个靠近那姑娘的上房。” “这,咱们今日的上房都满了。” 魏灵枢呲牙笑道:“那就给我清出来一间,要是你清不动,我去清!” 掌柜的立马道:“我去我去,您别生气!” 折腾完一番,苏沅躺下的时候已过丑时,她听着魏灵枢在隔壁挑剔了一会儿,便合声睡过去了,今日太累了,累的连着魏灵枢的嘈杂都有些摇篮曲的味道。 次日苏沅醒的很晚,外头吵闹了很久,门似乎被人敲了很久,她方才睡眼惺忪的起床开了门。 魏灵枢风风火火拎了一大堆东西,瞧见苏沅开门,方才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死里面了,你再不开门,我就要把门踢开了。” “吃吃吃,这是我刚在楼下买的东西,没见过没吃过,就买了这些,你尝尝哪个好吃?” 苏沅简单洗漱一下让自个清醒几分,方才坐到食桌旁,“你让我试味道?” 魏灵枢剑眉一挑,点了点头,“哪个好吃我再吃哪个!” 苏沅无奈笑了笑,不过也顺着魏灵枢心思一样吃了一个,挑出几个味道不错的给他推荐,“县衙有没有消息?” “没有,这帮人的动作一贯慢,没有人盯着更是能拖就拖,没有消息很正常!” 苏沅吃着包子,细细琢磨,“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我记得你父亲魏大将军曾经也领导过镇北军,不知如今的镇北军中可有你认识的?” 魏灵枢喝了一口豆腐脑,“有倒是有,之前父亲手下曾有一百夫长赵祥,此人一步步从军中爬上来成为了蔡将军的副将,但是现下赵副将如今怕是正和傅将军在老鸭山战场,此刻在辽东军中寻不到他!” 魏灵枢又喝了一口道:“不过你似乎忽略了一人。” 苏沅道:“谁?” “宋直。” 苏沅有些犹疑,“若是按照昨日来说,宋直应该不再是宋直了,他如今是福来客栈的店小二,若是再掺和进此事中……” 苏沅有些不忍心。 魏灵枢道:“无论他和蒋飞是如何退出镇北军的,但是在军中临阵脱逃是死罪,私自叛逃也是死罪,无论是哪种,如今宋直的日子都是偷来的!” “他倒是想过安稳的日子,可是千千万万的将士们难道不想吗?若是撕开了这个口子,那么天元的领土谁来守护?” 苏沅道:“我明白你的道理,可是我问你,如今军中百姓的儿子有多少?朝中官宦的子弟又占多少?拼杀战场的是他们,享受成果的是谁?” 魏灵枢不解道:“难道太祖结束乱世,将百姓拯救于水火,如今陛下守卫国土,励治改革,为的不就是天元的百姓们的安居乐业?” 苏沅敲了敲食桌,一字字道:“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权力?” 第八十五章 黄雀在后(一) 魏灵枢一愣,惊诧道:“苏沅,你疯了!” 苏沅喝了一口热茶,轻笑道:“你也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是吗?说到底,陛下维护的不是百姓的安居乐业,他所维护的不过是你父亲一派朝中官员的权力,各个地方豪绅的权力,若真的为百姓考虑,那也仅仅是为了更高一层的长久稳定而让利罢了。” 魏灵枢道:“这一番话,你还跟谁说过?” 苏沅道:“我只想过,从未向谁提起。” 魏灵枢神色郑重道:“那你为何要向我提起?” 苏沅不知道,或许只是想到此处便说了,或许她潜意识当中觉得魏灵枢不会背刺她,这个想法一出,苏沅吓了一大跳,她看向魏灵枢,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对相见不过数面之人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若魏灵枢真的有心,直接陛下面前说一嘴,那么她的小命不保,苏府也不保。 魏灵枢瞧出苏沅的讶异,他咧嘴一笑,“苏沅,你是不是喜欢本公子?” 苏沅不语,只想转移话题,重新将重点放在寻宋直一事。 “虽我长相帅气,但是你身为女子,同男子一般心猿意马,左顾右盼是不可以,况且如今你与裴行简都订了亲,咱们你说……哎,苏沅!你干嘛去!” 苏沅直接下了楼去寻了掌柜的,“今天店小二来了吗?” 掌柜的在柜台后头都没抬,“没来,说是请假回去和表妹成亲去了。” “要回哪里?现在已经走了?” “应该还没走,没那么快,这东西得置办置办,他老家是杏山的,离锦州不太远。” 苏沅点点头道:“好,多谢掌柜的。” 话音刚落,魏灵枢跟上来道:“想清楚了?” “去寻宋直,此事还得问一问他。” 魏灵枢瞧出苏沅的慌乱,他跟上道:“苏沅,你不必担心,我不关心旁人的事,我只关心自己的,再说你这一番话那些高坐朝堂之人并非是不清楚。只是由你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我确实是惊讶的。” “为何惊讶?” “我竟是不知道,你深处闺中,竟也对局势看的如此透彻。” 苏沅梨涡浅浅,眼中却无笑意,“我只是与你们的性别不同,其它并无不同。不仅是我,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女子皆如是。你们的轻视不过是你们骨子里的偏见罢了,若是女子同样可以和男子登堂入室,未必做的不如你们好。” 魏灵枢此刻眼中并无对苏沅这句话的轻视,头一遭他认真思考起来这看起来‘毫无道理’的话,至少他从苏沅身上看到了这个可能。 苏沅和魏灵枢到了宋直院子的时候,表妹正在打水浇菜地,不过瞧见二人的那刻,她还是惊惧的将水桶扔到地上躲回了屋内。 苏沅上前道:“宋直在吗?” 魏灵枢刚欲破门而入,便被苏沅扯了回来,“表妹你不必怕,我们二人今日来只是想问他些事情,并不是来找麻烦的。” 表妹听此,方才怯生生的从窗户洞露出一张清秀小脸,打着手势道:“他出去置办成亲的东西了,稍等等才会回来。” 魏灵枢和苏沅都没想到表妹是个哑的,忽然之间,苏沅又生了几分怜悯之心,魏灵枢也不说话了,只是倚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发呆。 宋直回来的很快,不过一进院子瞧见苏沅二人,面上的笑意挂不住了,他将东西放到屋内,出来时神色变得有些谄媚,“二位这是来做什么?” 苏沅道:“昨夜,蒋飞死了。” 宋直一愣,眼中惊惧,可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杀的?” 魏灵枢道:“当然不是,是有人快我们一步,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死了。” 宋直急得绕着原地团团转,带着哭腔道:“那能是谁?那能是谁?” 苏沅道:“我记得昨日你曾提起过,还有一波人在找他,那是谁?” 宋直下意识要说,可话到嘴边,突地止住,“这我不能告诉你们,若是告诉你们,我得小命便没有了。” 魏灵枢不耐烦道:“我们要是抓不住凶手,你以为你的小命还能有?” 宋直瑟缩道:“我,我该说的都告诉你们了,昨天你们就问了那么多。” 苏沅道:“如今这个命案已经由锦州县衙受理,无论是他们能不能查到你,蒋飞与你都有干系,蒋飞之死你脱不了干系,今日是我们来寻你,若是明日,恐是县衙的捕头和捕快来寻你。” 宋直跪下道:“我一直遵纪守法呀,沅小姐你得救救我,我真是和这件事没关系。” 苏沅将宋直托起,“此事与你无关,我们清楚,但是蒋飞之死是熟人作案,所以我们二人今日来问你,也是想知道如今城中可有人和蒋飞是熟识?” “熟人作案?你是说是蒋老大的朋友杀了他?” 魏灵枢道:“未必是朋友,或许是亲人,妻子,同侪,都有可能!” 宋直细细思量,“蒋老大跟我说过,跟谁都不能透露他的踪迹,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但是我和蒋老大是不小心在街上遇上,我才发现他也来了锦州城,之前还有就是王麻子,他好像也从镇北军中逃出来了,但是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蒋老大也在锦州城。” “王麻子什么时候来得锦州城?” “卯月二十三。” “你什么时候来的锦州城?” “卯月二十一,当时断头山一战后,蔡大将军战死沙场,蒋老大失踪,我当时在军中没了主心骨,当时正支援老鸭山那场,我们却突遭伏击,我掉下悬崖却侥幸不死就回来了,没再去军中。” “蒋飞什么时候失踪的?” “自从蔡大将军被送往京城后,蒋老大就一蹶不振了,没过两天,人就没了,具体去哪了大家谁都不知道。” “王麻子和蒋飞平日里关系如何?” “几乎没来往,但是他们二人都是方阵的千夫长,按照王麻子的性格,他肯定不会当逃兵,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也说自个逃出来了,我当时也很奇怪,但是没多想。” “他住在哪?” “鸣阳街,具体哪一户我就不知道了。” 苏沅不由得看向魏灵枢,“鸣阳街与五柳巷只隔了一条街道,我记得鸣阳街有一个二层茶楼,若是位置好,兴许能瞧见蒋飞何时进出五柳巷。” “是他?” “八九不离十。” 宋直惊讶道:“不可能,咋可能呢,他们俩又没仇,王麻子不可能是凶手,他平时脾气可好,对待手下也很好。” 苏沅道:“他和蒋飞没仇,但是有人与蒋飞有仇,兴许他是他们的探子,或者是刀!” 第八十六章 黄雀在后(二) 魏灵枢道:“那我去县衙带刘捕头去抓人。” 苏沅看向宋直道:“另外一拨人的身份你是如何知晓的?” 宋直道:“蒋老大之前喝多了,无意说漏嘴了,他真的是有苦衷的呀……” 苏沅道:“我舅舅就是被蒋飞举报方才如今蒙受不白之冤,你既然承认蒋飞有苦衷,那就说明你也知晓真相对不对?” 宋直听此,连忙摇头道:“这,这我真的不知道,但是蒋老大无论如何不会背叛蔡将军的,我可以替他发誓!” 苏沅果断道:“其它的消息我可以不问,但是蒋飞是否真的有苦衷,我并不确信,因为无论什么苦衷,忘恩负义的事他清清楚楚的做了,虽然如今死无对证,但是错了就是错了!你和表妹今日就离开锦州城,回到老家先不急着成亲,去深山老林中躲一阵子,风头过去再出来,否则我不敢保证你的下场是否和蒋飞一样!” 宋直听此立即道:“沅小姐,我和表妹会有危险吗?” “我不确定,但是你与蒋飞接触过,若王麻子真的是凶手,那么你和表妹的处境也同样危险,回去之后不要接触任何人。” “好好好,我现在立刻就走。” 苏沅交代完这些,方才对魏灵枢道:“去县衙。” 二人到了县衙,将查到的线索与刘捕头一一核实,刘捕头立即排除一批捕快去查王麻子的下落,可是终究是慢了一步,鸣阳街茶楼中的客舍已经人去楼空。 如今城门封锁,任何人轻易出不了城,即便是人去楼空,若是仔细盘查也能寻到他的踪迹,可是在城门守了一日,同样也没查到任何的线索。 刘捕头有些丧气,怀疑道:“难不成这王麻子还能长翅膀飞了?” 苏沅细细瞧着王麻子的画像,瞧着画像上的满脸的麻子,脑中忽冒出一个想法,“刘捕头,问问差役今日可见过一个皮肤黝黑之人?” 刘捕头问了一圈都说没有,他纳了闷了,“苏姑娘你说,这相貌如此的明显,是不是他藏起来没出城呀?” 苏沅仔细分析,“若是没出城,那此人的处境更加危险,如今另一队捕快正在挨家挨户的搜索,即便是四处躲藏也不是长久之计。” 正在几人愁眉不展之时,有个个子矮小的差役走出来道:“捕头哥,我今天没见过这皮肤黝黑的人,可是死人倒是见了一个,一个时辰前有家抬着棺材去出殡,你们说那凶手会不会藏在棺材里?” 刘捕头一听觉得不可思议,“棺材钉死了他怎么藏?难不成自个也被钉死在里头?讲的什么废话!” 差役一听,拍了拍脑袋笑道:“也是也是。” 魏灵枢听此,忽地想到什么,“那纸扎呢?” “纸扎,倒是不少,不过兄弟们看没啥问题就放行了。” 苏沅听到此处,看向魏灵枢道:“纸扎会不会有问题?” 魏灵枢道:“若是我,我恐会藏着那纸扎内,但是首先要有人里应外合。” 刘捕头一听怒道:“在锦州城还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差役小心翼翼道:“是,是何员外家的,他们老太爷死了,兄弟们也不敢细查……” 苏沅看向刘捕头,见刘捕头神色有几分尴尬,“魏灵枢,我们出城去看看,一个时辰,还有机会。” 刘捕头道:“此事涉及何员外,我这得请示请示知县大人,毕竟何员外是咱们知县大人的岳丈,不好说。” 苏沅看向刘捕头道:“何员外必然知晓轻重,怕是哪个手底下不干净的混球做了糊涂事,刘捕头你且安心,如今事情尚未定论,我和魏公子先去看看,您和捕快大哥们继续搜查,齐头并进,说不准您会比我们更快寻到线索。” 刘捕头一听,立马道:“是是是。” 苏沅话音落,魏灵枢便牵着两匹高头大马而来,“走。” 苏沅点点头,翻身上马,二人并驾齐驱,很快便瞧不见踪影了。 刘捕头见二人离开,方才松了口气,挺直腰杆子,挥挥手冲着一旁的捕快道:“去跟另一波兄弟说,不用查了,咱们也松快松快。” 捕快小哥不解道:“头儿,您不怕那二位回来?” 刘捕头毫不在意道:“这二位爷的目的不是咱们锦州,咱们跟着掺和什么,终究是要走的主,死了个重要的人跟我们有啥关系,县太爷都不管,我们管屁事!” “可是您刚刚……” “滚滚滚,别说屁话,赶紧去!” “好嘞。” 这当,苏沅和魏灵枢已走出老远,魏灵枢看着广阔无边的官道道:“为何不用那些人帮我们找?我们两个人得找到什么时候?” 苏沅翻身下马,细细瞧着路上的车辙印子道:“我们二人不过吃个饭的功夫,那些人便连丧仪队都不查了,可见辽东如今下面的人懒政到什么程度了!” “车辙印在此由深变浅,若我猜的不错,王麻子是从这里下的车。” 魏灵枢坐在马上,目光落在远处的山林中,“莫不是跑到深山老林了吧?” 苏沅又往前走了几步,瞧见雪地上杂乱的脚印,目光一亮,“我们顺着脚印找。” 魏灵枢翻身下马,将两匹马儿拴在一旁的树上,往前艰难走去,“这树林中的积雪更厚,我们若是进去找,碰上棕熊就危险了。” 苏沅鼻尖被冻得通红,可是仍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你去不去?” 魏灵枢拍了拍腰间的精致小刀,“你都去了,我岂有不去的道理。” 辽东气候寒冷更甚溧阳,如今卯月末,京中已经回暖,可是辽东的积雪却只似化非化,冷风如刀子般割脸。 王麻子如今敢往林子中跑,一则为了林中有遮掩好逃命,二则就是断定苏沅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进林中追他。 辽东的林子不是想进就进,进去了十有八九出不来! 可是,他错估了,苏沅是个不要命的主,不达目的不罢休! 因此,他进得,苏沅也进得! 第八十七章 黄雀在后(三) 苏沅和魏灵枢追上王麻子已是半个时辰后,在此之前,苏沅只觉得双腿麻的几乎要失去知觉,可仍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魏灵枢倒是比苏沅快一些,不过他也受不得这冷,他自小生活在溧阳城,那里的气候适宜,舒服的很,这么冷的天气也只听过没经过。 他初来辽东时倒是有几分新奇,如今呆久了只觉得苦寒,无比苦寒。 因此,二人追王麻子也只是凭着心头的一口气,林中的脚印少,王麻子往前走的痕迹十分的清晰,二人倒是不需要兜圈子。 可是刚走了一刻钟,林中便传来了野兽的叫声,苏沅驻足细听,魏灵枢哈着冷气道:“是狼吗?” 苏沅摇摇头,“听着像是熊,小心些,若是瞧见了熊,我们只能尽快出林子,不可耽搁。” 魏灵枢点点头,熊这个物种他只在书册上见过,听闻体型巨大,聪明似人,若是碰见极度饥饿的,甚至会装作人的样子和声音潜入农户家中欺骗女子和幼童开门,进而吃掉他们! 不可谓不恐怖。 苏沅继续道:“因着山林中时常有熊出没,因此冬天来山林中砍树和采药的大多结伴,不会单独行动。” 魏灵枢点点头,二人持续往前走,可是刚没走几步,魏灵枢突地停下步子,“你听到了吗?” 苏沅顺着他的话侧耳细听,“似是有野兽的嘶吼声。” “不止,好像还有人的声音。” 苏沅面色一变,“是王麻子!” 苏沅往前快步走去,魏灵枢则跃到树枝上观察四周,“别急,先看看,若真是碰上棕熊,你我二人去也做不了什么。” 苏沅果决道:“不行,王麻子不能死!” 这当,魏灵枢刚好瞧见距离他们十丈之外的雪地上一地的鲜血,“苏沅,真有野兽,别去了。” “不行!” 即便是有熊,她也得虎口夺命,如今线索刚好落在王麻子身上,不能就此断掉! 蒋飞呈上去的证据是什么?蒋飞因何要背叛舅舅?又是谁要杀蒋飞?蒋飞为何在断头山一役之后就失踪,如今又出现在锦州城! 这一系列的疑问还都没有答案,如今终于将要抓住王麻子,他们不能功亏一篑! 苏沅往前走了几步,一声惊呼陡然传入耳中,随即是可怕的寂静,连风都没有,积雪下的山林十分美丽,可是这分美丽潜藏了太多危险! 苏沅停下步子,她不敢再往前走,前方的雪林中一片祥和,可是下一刻,她瞧见了一双眼睛,溜圆溜圆的眼睛,慢慢从雪地之中浮现出来,浑身的纹路在它的抖动下慢慢显现。 它的毛发很漂亮,在白雪、日光的映照下金灿灿的,可它的目光却十分的警惕,它警惕的看着眼前又出现的不速之客,舔了舔嘴唇上的鲜血,作好了攻击的架势。 苏沅稍稍松了口气,它并不是熊,而是东北虎,她甚至瞧见了东北虎身后满身是血的王麻子。 魏灵枢跟在苏沅的身后也瞧见了东北虎,这是他第一次瞧见野外生猛的野兽,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他低声道:“苏沅,跑不跑?” 苏沅道:“跑不掉。” “那怎么办?” 苏沅轻笑,“武松打虎听说过没?” “开玩笑,没听说过……啊……” 魏灵枢话音未落,东北虎已蓄势待发,直接扑杀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苏沅侧身腾空躲避,袖里箭箭在弦上,虚空射出,正中东北虎的后腿! 魏灵枢则二话不说,直接跃上高树,骇得不敢低头看去,“苏沅,救命啊!” 东北虎跌了一脚,似是感觉到后腿受了伤,有些发怒,它呲了呲牙,威胁式的看着苏沅。 此刻,只余树下的苏沅与东北虎对峙,它看了看树上的魏灵枢,又看了看树下的苏沅,盘算着该进攻谁? 很快,它便下了定论,直接扑杀苏沅,它的速度很快,苏沅袖里箭连发数次,都被东北虎避过,它如今已发现了苏沅的秘密,时刻关注着苏沅的右袖,一旦她做出要发射的动作,它便蓄势待发,准备躲避。 如此这般,苏沅与东北虎对峙了一刻钟,她眼见东北虎后腿已重伤,伤口已慢慢流血,动作滞缓,可是仍旧没有退缩的意思。 苏沅并不想杀它,因为杀一只成年的东北虎要付出的代码往往也是十分巨大的,她只想要让东北虎知难而退,带走王麻子! 苏沅指着身后的王麻子道:“你走,我不想杀你,我要他!” 东北虎的头侧歪了一下,眼中充斥着不理解,它听不懂苏沅的话,它只知道,眼前的人很危险,最好是杀了! 这念头一出,它便又一次往苏沅的方向扑去,它的优势在于它的锋利的爪子和牙齿,它们的速度极快,因此最好是第一次便咬住猎物的喉咙直至它死亡! 可是眼前的猎物虽没有很厉害的爆发力和耐力,但十分灵巧,会使用很多奇奇怪怪的坏东西,难度很大,不比以往它们所捕食的兔子、鹿、野猪。 东北虎与苏沅的对峙又持续了一刻钟,东北虎的进攻几乎是连续性的,苏沅不断躲闪,可是袖里箭消耗的差不多了,她的体力也将耗尽。 魏灵枢在树上瞧着,想下又不敢下,“苏沅,你能不能行?” 苏沅没工夫回应,东北虎又一次扑杀上来,她动作稍缓,直接被它一口咬住手臂疯狂拖行,她心下一狠,从袖中抽出短刃,不断的刺向东北虎的面颊和脖颈。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她听的东北虎一声厉吼,直接将她甩飞出去,尔后她瞧着白茫茫的一片天空,重重摔在地上! 良久,一声‘咚’的巨响,那东北虎似是跌在离她很近之处,苏沅艰难起身,扶着腰,走上前去,扶住东北虎的头,而后一刀刺穿它的颈部! 做完这个,她方才任由自个跌了下去。 雪很冷,但她热血难凉。 “苏沅,苏沅……” 魏灵枢的声音越来越远,苏沅觉得自个陷入了奇怪的迷圈之内,不断的循环循环循环,噩梦不断环绕。 不过临了,她似是梦到了裴行简,他着了一身白色道袍站在高高的悬崖之上,迎风独立,她立在崖底仰视他,她喊了许久,喊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可是裴行简都不曾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苏沅觉出自个的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了下来,哭的天崩地裂,无法自已。 许久之后,裴行简似乎注意到了她,可他的目光那般陌生,他道:“姑娘因何而哭?” “是为我吗?” “可是我已有了心上人。” “姑娘,迷途知返,才是正途。” 第八十八章 黄雀在后(四) 苏沅醒过来的时候,心中仍有余韵,喃喃道:“迷途知返,才是正途。” 念了几遍,外头的人似是听到动静,直接推门进来,“苏沅,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伤口痛不痛?脑子晕不晕?能听见看见我说话吗?” 苏沅打掉在自个眼前晃得手,有气无力道:“晃得我眼晕。” 魏灵枢见苏沅正常,方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昏迷了两日,手臂可还疼?” 苏沅侧目瞧了眼自个得手臂,见包裹的严严实实,动起来都有些费力,“王麻子呢?” 魏灵枢倒了杯白水,“我安置好他了,他一条腿被咬掉了,若不是我们去的及时,怕是早被那老虎一口咬住脖颈咬死了,你先喝口水。” 苏沅身子没力气,瞧着魏灵枢递过来的茶盏左手也无法抬起,无奈道:“扶我起来。” 魏灵枢乖巧应了一声,上前扶着苏沅的背,头却下意识不敢看她,只锵锵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又将茶盏拿过来,递到苏沅口边,“喝吧。” 苏沅唇沾了些水,音色喑哑道:“烫。” 魏灵枢奇怪哎了一声,又细致的吹了吹,又吹了吹,方才又递到苏沅口边,“这回应该不烫了。” 苏沅就着喝了几口,肠胃方才舒服了些,不过肚中却也有些饿了,“我想吃东西,白粥最好,配些清淡小菜。” 魏灵枢嗯了一声应下,轻咳一声扶着苏沅躺下,不知是因为什么,脸颊红扑扑的,竟直接红到耳垂,他似是有些手足无措,“我,我去让那个厨房弄,很快就好,你先休息。” 苏沅没说话,不过此刻她的情绪稍稍好了些,闭上眼睛歇息,不一会儿的功夫,魏灵枢就端着清粥小菜进了房中,“苏沅,你怎么吃?还是我,我喂你吗?” 苏沅点了点头,想着魏灵枢之前许是没照顾过人,她受伤了,此刻最好是女子来照顾她,但是如今去请个婢子也来不及了,因此也顾不得什么太多的男女之防备,只得劳烦他这个公子哥。 一顿饭喂的魏灵枢满头大汗,他头一遭发现照顾病人如此的麻烦,且苏沅还是个女子,更是得小心谨慎,若是不小心唐突了,咳咳,他可不敢唐突。 次日魏灵枢便听了苏沅的建议,从街上雇了个婢子来照顾她,如此魏灵枢倒也松快了,不过他倒是不放心,大多时间仔细盯着婢子,生怕将苏沅欺负了去。 第三日,苏沅方才能下床走动,只不过她一能动便拖着一身的病体去看王麻子,王麻子比她醒的还要晚,至今昏迷。 可是即便王麻子没醒,苏沅每一日都会去瞧一瞧,又过了三日,魏灵枢和苏沅二人刚走到门口,便听的里头咳嗽一声。 二人皆一惊,魏灵枢直接将门打开,快步上前,“王麻子,你醒了?” 王麻子瞧见魏灵枢的那刻,几乎同一时间快速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魏灵枢瞧此,上前推了推,见他仍没反应,看向苏沅,“没动静了?” 王麻子的动作苏沅看在眼中,她不急不缓的坐在床侧道:“王麻子,镇北军第七方阵千夫长,你杀了蒋飞逃命,险些丧身虎口,若不是我和魏公子二人,如今躺在这里的便是一具尸体,如今这番是做什么?” 王麻子不为所动,仍旧装死不动。 魏灵枢明白苏沅话中意思,他笑道:“如今已过了七日了,我听大夫说他好的差不多了,也费了我们不少银两,一日日的药材喂着,若是再不醒,直接送给刘捕头,如此刘捕头也好交差,我们倒也松快了。” 苏沅梨涡浅浅道:“也是,只是王千户这般厉害的人没能死在战场上,却龟缩在这个小小的客栈中,真是太遗憾了。” 魏灵枢上前,捏起王麻子的手腕,稍稍用力,装死的王麻子登时疼的冷汗连连,“我之前学过一些针灸之术,要不在王千户身上试试,看看可否有起死回生之法?” 苏沅见王麻子眼珠稍稍动了下,道:“可以。” 此话刚落,王麻子登时咳嗽一声,悠悠睁开眼睛,看向苏沅和魏灵枢二人,“这是哪里?二位是谁?” 做戏做全套,魏灵枢立即道:“您终于醒了!我和苏姑娘是从虎口救你下来的人,王千户忘记了?” 王麻子一听,豆大的眼眯了眯道:“咳咳,原来是救命恩人,多谢姑娘,多谢公子。” 魏灵枢叹息一口气道:“您不必客气,毕竟我们追的是凶手,正巧,您就是!您该谢的还是您自己!” 王麻子嘴角一抽,“这是哪里的话,我何时杀过人!” 苏沅从怀中拿出蒙古弯刀,“卯月二十三,你来到锦州城找寻蒋飞的下落,于当日去城西李家打铁铺打造了一把蒙古弯刀;卯月二十四,你碰见了宋直,跟踪宋直发现了蒋飞的踪迹,当日在鸣阳街的茶楼住下;卯月二十五,你用这个刚打造的蒙古弯刀当夜杀了蒋飞,尔后丢弃在蒋飞家后院,此乃物证;这般,你还有什么可说?” 王麻子目光一凛,“姑娘好厉害!” 苏沅又道:“如今你这副样子根本再也回不了镇北军中,即便是回去了,你不过也是个弃子!不如拿一大笔钱,带家人隐姓埋名,岂不是自在日子?” 王麻子讥笑道:“姑娘不杀我?” “蒋飞背叛蔡将军,他本就该死,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你不杀他,我有朝一日也会杀了他。”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说,若是说了,我只会死的更快!” 魏灵枢听此,冷笑道:“也是,这军中盘枝错节,王千户无论如何都不敢,如此一来,我们倒也不必替王千户担心他的老娘和妻子了,倒不如让那个什么员外的儿子给抢了去,免得浪费了王千户的时间!” 说着,魏灵枢扶着苏沅便要往外走。 王麻子震惊道:“你,你说什么?” 魏灵枢和颜悦色的笑道:“我记得王千户家中有一个极为漂亮的妻子,可你老母亲却只有您这么一个儿子,之前你们县中的王姓员外郎还忌惮你是军中之人,不敢寻你家的麻烦,可你是逃兵的消息一传了出去,你猜员外郎的儿子会如何做?!” “不会的,不可能,他们明明答应过我!”王麻子喃喃,旋即看向魏灵枢,“你骗我!他不敢,若是他敢,他们一家老小性命难保!” “之前是不敢,现在你连一条腿都保不住,何谈护住家人!那些人连蔡将军都敢动,蒋飞都要灭口,你以为,你一个个小小的断了腿的千户,难不成还靠着赤胆忠心全身而退?!” 第八十九章 黄雀在后(五) 王麻子登时呆住,良久说不出来话。 苏沅道:“王千户大可细细想着,若是说清楚你为何要杀蒋飞,你便可拿着银两隐姓埋名,回家养伤!若你不说,那么结果即便不是牢狱之中,怕也是野外荒坟,与蒋飞并无什么差别!” 王麻子咬牙道:“你怎么就能保证即便我说出原因,我不会被旁人所杀,安稳过日子?你是谁?他又是谁?你们有什么样的能力!蔡将军都斗不过那些人,你们拿什么跟他们斗!” 苏沅坐到一侧的椅子上,面上挂着恬淡的笑意,“王千户可听说了朝中的消息?” 王麻子面露疑惑,“不曾。” “如今朝中虽大量的声音抨击蔡将军通敌卖国,可陛下迟迟未做决定,王千户觉得是为何?” 王麻子一愣,烛芯一般的眼睛似眯未眯,不言语。 “王千户以为我一个女子,只身一人来到辽东查案,难道你幕后之人没得到消息?可是为何我能安稳站在这里?” 王麻子似是想到什么,脸色陡然一变,看着苏沅的目光多了几分惊惧。 魏灵枢也听出苏沅的话外之意,他同样震惊,目光不由得细细打量苏沅,他之前倒是忘了这茬,苏沅一路上行事不算低调,他倒是忽略了,她这个女子怎么敢如此大胆! 苏沅瞧见王麻子的神色便明白她的目的已达到,不需要说的太明白,个中轻重,他自是会掂量。 苏沅起身看向魏灵枢道:“走吧,我们给王千户一些时间考虑,若是考虑清楚了,必然会给我们个好结果。” 魏灵枢上前扶着苏沅,二人一同出了门,没走几步,魏灵枢压低声音道:“你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查案?” 苏沅不答反问道:“魏公子一路跟着我,想必也不是为了我的安危吧,那魏大公子是为了谁呢?” 魏灵枢目光一紧,低头看着苏沅,她的个头不大,只堪堪到自个心口的位置,可是她的话永远锋利,直直的往人心中刺。 他此刻着实说不出来任何调笑遮掩的话,因着苏沅这一身的伤,同样也拜他所赐,他虽看不上很多人,尤其是女子,可是眼前的女子却并非他寻常认知中的女子。 奇怪,大胆,聪敏,果决。 他之前深觉是苏沅高攀了裴行简,裴家的家世、地位,裴行简的品行、才貌,这么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却妄想做裴家新一代的主母,真可谓可笑至极。 可是眼下,他方才发现,这个女子十足的配的起! 可惜…… 魏灵枢不由得又深看了苏沅一眼,“为了谁?” 他又听到苏沅戏谑的笑声,她的声音大多时候都十分的柔和,可越是柔和便越发的有力量,“魏大公子不想说,我便也当作不知晓,稀里糊涂的,正合了魏公子的心意不是!” 魏灵枢被一噎,倒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将她送回房中便下了客栈。 苏沅回了房中便开始写信,信中提及近日发生的诸多危险,譬如她不小心走到山野中碰见了东北虎,又不小心撞见了邻居偷情,又或是误打误撞瞧见了人命官司。 十分要紧的事情被她轻描淡写,仿佛写传记小说一般的记录下来,足足写了三页纸方才罢了,写完这些,她又封上印戳,让店小二送到最近的驿站,送往南直隶京城。 如今事情过了一周她方才想起谢诏的嘱咐写起这些信件,同样的,这些信在落到谢诏手中之前必定会经过几个人的手,可是她的信中毫无重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他们若想串起来逻辑,那便得细细查清楚! 一查,就会有破绽,有破绽便有线索。 苏沅躺到床榻上,准备合衣浅眠,可是刚躺下一刻钟,外头的店小二便来敲门道:“姑娘,隔壁房间的客人唤你过去,说是有事相告。” 苏沅应了声,打开门,走到王麻子的房间,“是我。” 王麻子道:“我只见苏姑娘一人。” “只有我。” “进来吧。” 苏沅进去的时候,桌子上正巧摆着一张纸和一只笔,王麻子坐在椅子上,看向苏沅道:“姑娘能给我多少安置?” “王千户想要多少?” 王麻子伸出一个手掌,“这些姑娘可拿得出?” “五百两?还是五千两?” “单看姑娘觉得这些消息值不值。” 苏沅气定神闲,从怀中拿出银票道:“我手中最多只有五百两银票,多余的即便是您想要,我也拿不出。况且对于王千户而言,最好是速战速决,五百两,即便是在南直隶长乐巷,也足足够王千户租一块极好的三进宅子了!” 王麻子细细思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好,但是我要安全回家!” “此事王千户不必担忧,我会暗中派人护送王千户和您母亲妻子团聚。” 王麻子得了苏沅首肯,方才松了口气道:“如此,我只回答姑娘三个问题!” 苏沅心思灵巧,她并未直接问,而是提笔在纸上写道:“谁要杀蒋飞?” 王麻子写道:“辽东镇北军副将赵祥。” “因何杀他?” “不知。” 苏沅细细思忖,又写道:“蒋飞所呈的证物是什么?” 王麻子写道:“不知。” 苏沅目光如炬,看向王麻子,“断头山一役阵亡一万余人,那么存活下来的人呢?” 王麻子听此,面容肃重道:“存活下来的只有一人,就是蒋飞,连蔡将军的尸首都是他背出来的,可是现在他也死了,没有人能知晓断头山一役的真相!” 继而王麻子的神情变得有些戏谑,“姑娘失望了?” “你并未回答上来我的问题!” “姑娘还可问我最后一个问题。” 苏沅道:“蒋飞临死前说了什么?” 王麻子听此,笑意微微收敛,他说:“西北望,射天狼!” 苏沅喃喃重复两遍,忽地笑了声,“多谢王千户,今日午后会有人来接你出城,速度可快不可慢,希望王千户得偿所愿。” 苏沅话音落,直接将银票放在桌子上离开。 可是临到门口,苏沅忽道:“王千户可曾想过,蒋飞早已知晓有人会来杀他?” 王麻子一愣,抿唇不语。 “只是这个人他想到了许多,可能没想到是你!” 王麻子刚欲伸手拿银票,可听此,忽地觉得这银票烫手的很。 她打开门出去的时候,正好瞧见魏灵枢倚在一侧的阑干上看她,神色戏谑道:“问出来了?” 苏沅不语,直接回了房中睡觉,她这手臂的伤口已结痂,明日便可离开了,此地不宜久留。 第九十章 射天狼(一) 苏沅回了房中,魏灵枢紧接着跟了进去,“苏沅,你什么意思?” 苏沅打了个哈欠道:“今日下午王麻子会离开,我需要你选两个得力的人护送他走。” 魏灵枢不屑道:“你让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你可别忘了,本公子在京城也是响当当的,如今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跑腿的了!” 苏沅浅笑道:“若是魏公子不想干,大门在那里,没有人能拦住魏公子!” 魏灵枢一噎,看向苏沅,道:“你要我走?” 苏沅不语,只是笑看着他,“魏公子,我来辽东是为了替我舅舅查出真相,你是为了什么?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我们初次见面便诸多的不愉快,可魏公子竟能一路跟着我来到辽东?魏公子难不成也是看不得蔡府受冤,为了查清蔡府的真相?” “对!我就是见不得蔡将军被人冤屈,查清楚此事不行吗?!” 苏沅没想到魏灵枢如此的不要脸,谎话都说的这般脸不红不白的,她无奈的笑道:“此事你问过你父亲了吗?” 魏灵枢奇道:“这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你脑子被老虎拍坏了!” 苏沅不说话,只是看着魏灵枢,她很想知道,若是魏灵枢一意孤行的跟着自己,待到查清楚事情真相后,他无法接受该如何? 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为了阻拦她查到真相? 苏沅梨涡若隐若现,她的眼中尽是审视,“我并非是孤身一人,出发前我曾去过诏狱,见了沈慎,如此,魏公子可明白?” 魏灵枢并非没想到这一层,他在来之前就得到消息,苏沅去了诏狱,不仅去了诏狱,还安稳的走出了诏狱,但是他不明白的是,为何苏沅突然将此事挑明!这本应该作为一个二人心照不宣一事。 “我这般放开手去做,不仅仅是给蔡府一个真相,也要给锦衣卫一个真相,而你,魏灵枢,永安候府世子,魏大将军的独子,却以身入局,掺和进这件事情中,即便是我不说,你不说,锦衣卫也会知晓你的动作,同样,陛下也会知晓你的动作!你这般是掩耳盗铃,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魏灵枢道:“王麻子跟你说了什么?” “幕后之人。” “是谁?” 苏沅不语,王麻子只让她一个人进入房间的目的不要太明显,不仅仅是隔墙有耳,更多的是,王麻子已经看出跟着她的魏灵枢的身份。 副将赵详身为昔日魏祖亮手下的百夫长,又得他提拔一步步爬到如今得位置上,他的动机,苏沅很难不联想到魏祖亮。 魏灵枢见苏沅不说话,猜测道:“难道与我父亲有关?” “若是有关,魏公子该如何?” 魏灵枢立即否认,“不可能!这几年父亲已年迈,甚少接触军中事务,三年前就将整个镇北军交到蔡将军手中,如今西南、西北、辽东和东南边境除却必要的战役,大都是由太祖指派的诸位王爷镇守!我父亲岂会沾染这些事情?!” 苏沅并未继续解释,她道:“魏灵枢,真相如何,目前知晓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所以你我之间猜测是猜不到什么的,我会拿到证据,但是我不信任你,因此你不要再跟着我!” 魏灵枢不解道:“为何不信任我?” “若不是你当日拦着我扰乱我的视线,我能先一步追到蒋飞,岂会让王麻子趁虚而入?蒋飞之死,我有责任,你同样也有责任!长山之行,险峻之境,你只顾自己逃脱,可曾想过我的安危?你我二人非亲非故,各怀心思,何必浪费时间彼此磋磨!” 魏灵枢听此,倒是有些说不上来了,想了半天才道:“那,那王麻子还是我给你提供的线索的呢,你怎么不记得了。苏沅,你们女子真是唯小人难养也,我不管,本公子就是要跟你一起查,我不要自己查!” 魏灵枢被苏沅指责的有些难过,干脆坐在食桌旁生闷气,茶水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大有把自己撑死的势头! 苏沅见此,干脆也不搭理他,直接躺在床上闷头大睡,魏灵枢说不通,她初见他时,也没看出来这人这么难缠,如今怎么就这么泼皮无赖呢。 苏沅无奈又无语,躺了会儿,实在是没办法,直接坐起来道:“算了,你午后安排两个功夫好的先将王麻子送出城。” “那你还要不要跟我分伙?” “此事做好了就不分,若是王麻子路上死了,被人杀了,那就分!” “一言为定!” 苏沅见魏灵枢神色转好,乐颠颠的跑了出去,方才松了口气重新躺到床上睡起大觉。 苏沅悠悠睡了一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外头的日头已将落未落,天边红晕一片,火红的落日在云层之间,美不胜收。 苏沅瞧了会儿外头的风景,方才开始收拾行李,待收拾的差不多了,下了楼和魏灵枢碰面一道吃了晚膳。 王麻子已送走,锦州城县衙政务懒散,没有苏沅和魏灵枢盯着,刘捕头一众人也只是做做样子,根本没有细细纠察蒋飞之死的命案。 因此王麻子走的格外的顺利,苏沅得知放了心,吃完晚膳便又回了房中歇息,不觉又拿起辽东阵防图细细看。 魏灵枢路过苏沅的房间,见她一直亮着烛火,人影在窗上浮动看书,倒也放心的回了房中睡大觉。 他睡觉一贯死,因此次日起床的时候天大亮,他按照惯例下楼买了小吃,跑到苏沅房间叩门,他记得苏沅睡觉十分的轻,因此叩门叩了会儿,见里头还没动静,他倒是有些慌了。 “苏沅!开门!苏沅!苏沅!……” 魏灵枢叫了半晌没人应答,又跑过去问掌柜的可瞧见苏沅离开了,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又跑回去敲了半天门,仍是没人应。 此刻,他心中方才升起不好的预感,直接一脚踢开客栈的门,闯进去才发现房中空空如也,早已人去楼空。 魏灵枢愣在原地,咬牙切齿,“苏沅,你竟骗我!” 第九十一章 射天狼(二) 此刻的苏沅已从锦州离开,一路上向西走,预备通过山海关再转而向北进入朵颜部的地界,但是近日天元与朵颜三卫战乱频繁,路上有不少的流民,大多都是逃往天元境内。 如今战事吃紧,山海关内的将士们不敢轻易将流民放入城中,因此大多流民只能暂时聚居于城外,以待战事平息进入天元。 苏沅将要离开山海关时,正值关外的流民闹事,冲撞着要进入山海关,关内的将士们正平息此事,因此关隘戒严。 苏沅见形势不对,直接寻了个城门口的酒肆喝茶,“这山海关还让不让出了?” 酒肆老板是个白净的勤快人,见苏沅坐下,立刻将小菜端了上来,“客官是去关外做生意?” “是,去谈生意嘞。” 老板手脚利落的将茶泡好端了上来,“那老鸭山正打仗呢,听说打的厉害,前线战事如何咱们老百姓不知道,但还是小心着些为好,客官您这做生意不是更怕打仗吗?怎么还望跟前凑呢!” 苏沅道:“如今咱们这山海关总兵是谁?” “是郭骥郭将军,郭将军治下严格的很,这流民闹了好几天了,硬是一个人都没让进来,虽然都是老百姓,谁知道里头有没有细作。” 苏沅目光又落在将士与流民争执的场面上,这波流民似乎十分的有组织有纪律,一波一波的上前,似乎搞得是车轮战。 掌柜的得空瞅了瞅城门口,“这几天怕是不行了,这得闹上一阵子呢,若是客官着急,可以绕到高台堡去看看,不过最近咱们辽东这一片都戒严,想出去的少,想进来的多,若是出去了,再回来可就难了。” 苏沅将盏中茶一饮而尽,“多谢掌柜的提醒。” 老板瞧着苏沅喝完茶就径直去了关口,与关口的将士说了几句话,那将士似是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带着苏沅去了城墙之上。 将士先去禀报了总兵郭骥,一会儿方才回来道:“苏姑娘,请随我来。” 如今镇守山海关的是郭骥,昔日她舅舅蔡昇的同僚,二人同一天进入军队,几次出生入死,是生死相随的挚友。 在苏沅得知山海关总兵是郭骥的那刻,她便心中有了计较,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来拜见他。 苏沅上了城墙,瞧见郭骥直接跪地道:“苏沅拜见郭总兵。” 郭骥听此,细细看了看苏沅,厉声道:“蔡昇是你什么人?” “蔡将军是我舅舅,我自小和舅舅在边境,与郭大人也曾有过几面之缘,不知郭大人可还记得我?” 郭骥一听,又瞧了瞧苏沅,语气稍缓道:“你是阿沅?蔡昇的小阿沅?” 苏沅抬起头,直视郭骥道:“郭叔叔,我就是阿沅。” 郭骥听此,立即上前将苏沅扶起,神色慈爱道:“我之前与你舅舅通信,他时不时的跟我提起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的女儿!好啊好,你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苏沅点点头,“郭叔叔,我今日来,一则为了给郭叔叔解忧,二则是为了舅舅之事。” 郭骥惊讶道:“我刚想问你,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跑到辽东来了?太不安全了,明日我便送你回去。你这个小丫头,胆子太大了!” 苏沅听此,直接跪地不起道:“郭叔叔,如今我并无回头路,我既来了辽东必定要查出真相,还舅舅一个清白,还镇北军一个清白!” 郭骥道:“你拿什么查?” 苏沅道:“我并非毫无准备,前几日我在锦州已查到当日举报我舅舅之人镇北军中千户蒋飞,此人自断头山一役没几日之后便当了逃兵藏在锦州,可就在我找到他之前,有人先一步将蒋飞灭口,但是顺着这条线我已知晓幕后之人是谁!” 郭骥蹙眉道:“是谁?” 苏沅语气稍顿,“郭叔叔,并非是我不信任您,我只是不希望此事将您牵扯进来,我如今想出山海关,去前线!待到真相大白之日,您自会知晓是谁。” 郭骥斟酌片刻,担忧道:“前线如此危险,关外还有流民流窜,你如何能安全行事?” 苏沅目光坚定道:“查案一事本就不是顶顶安全一事,我既然敢来自然是不怕的。” 郭骥到:“若你死了呢?” 苏沅冷笑,“那就说明老天不长眼!” 郭骥叹息道:“你先起来,天气冷,莫要跪着了。” 苏沅抬眼,眼中是希冀的光,“郭叔叔可是答应了?” 郭骥道:“你并未提任何要求让我帮你,你想的不过是出山海关,我又有何不答应的理由?” “多谢郭叔叔。” 郭骥是个粗人,想的多了不由得有些抓心挠肝,“真的不用我帮你?” “郭叔叔,若你真想帮我,那便和我细细讲讲为何我舅舅会和洪宝宝扯上恩怨?” 郭骥道:“太祖在时,最担忧的便是辽东一统之事,可当时辽东受北廷残余势力和北廷昔日藩属国高丽围剿,大有硬碰硬之势,因此太祖当时定下招抚之策,目的便是破除北廷与高丽的联盟打击。 结果初见成效,如今已死的辽东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刘益便是前朝的辽阳平章,他特地来降,刘益虽表面宣称可控制金、复、海、盖辽南四州乃至辽阳之地,实际上仅有得利赢城及辽东半岛西南部地区,其余为平章洪宝宝所控。但是因为刘益是头一人,而洪宝宝是后来者,因此太祖给予了刘益诸多嘉奖,而洪宝宝则得利不多,二人嫌隙由此而生。 我平日常驻守山海关,因此对你舅舅在辽东之事了解得并不多,只大略知晓你舅舅与洪宝宝关系并不好,他是个直肠子,最是看不惯小人,而洪宝宝正是此类人。因此,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和洪宝宝关系亲密。” 苏沅道:“所以要么是洪宝宝做局,要么是有人故意栽赃?” “洪宝宝当日杀死刘益之后,曾受到了你舅舅骑兵围剿,不敌方才带领朵颜三卫投奔北廷丞相纳哈出,之后便有了断头山一役,这些事情表面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问题所在就是为何突然将你舅舅与洪宝宝牵扯在一起,那些人到底拿出了什么样的铁证?!” 苏沅眼中露出冷冷的笑意,“郭叔叔,只要抓到洪宝宝,此事就真相大白了,对不对?” 第九十二章 射天狼(三) 郭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且不说抓住洪宝宝一事难如登天,退一万步讲,若当真是洪宝宝做局陷害你舅舅,他又岂会轻易的吐露实情?你舅舅落得如此的下场不就是他想看到的吗?” 苏沅道:“再嘴硬的人终归是有弱点的,洪宝宝未必是没有弱点之人。” “那在你看来,他的弱点是什么?” “不甘于人下,这就是他的弱点。” 郭骥眼中露出赞许,“阿沅确实心思细呀。” 苏沅目光重新落在城下的流民身上,“郭叔叔,眼下的流民之事,您可有对策?” 郭骥道:“流民一事自古就有,只不过如今关外战事吃紧,这才导致最近多了些,但是为了城中百姓着想,这些人必定是不能进关的,但是也不能任由他们闹下去,阿沅可有良策?” 苏沅道:“如今流民如今尚能控制还可,若是一旦不可控制,他们总能趁机越过山海关,尔后南下进入京畿之地,待那时就不仅仅是辽东之地的问题,更是南北重地的问题,此事我建议郭叔叔尽快禀报陛下。 若陛下知晓,朝中大臣必定会建议从山海关往京畿重地设置重重关卡阻挠,同时也会恩惠并施,沿路设粥棚、安置所,再由朝中牵头遣返原籍,流民一事是大事,而非郭叔叔一人能阻挠解决的了的。” 郭骥道:“你说的在理,但是如今这情况,远水解不了近渴。” 苏沅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坡上,“郭叔叔可抓了闹事的人?” “抓了几个带头的,只不过这些人还是不消停,总不能都抓起来!” 闹事的流民在城下吵吵嚷嚷,远处的破驿站里人进人出,苏沅目光远眺,“若我猜得不错,真正闹事的还没冒头,郭叔叔可细细盘问盘问抓住的那几人,看看到底是谁在牵头?” “阿沅可看出什么?” “郭叔叔想必也看出来了,这拨人并非是乌合之众的流民,他们闹事极有规律,一波一波的冲袭,甚至特意挑将士们都意料不到的时候闹起来,完全不给将士们喘息的机会,如此做派,若不是有人背后指导,怕郭叔叔都不信。” 郭骥点了点头,“是如此,但是至今我还没揪出来到底是谁在背后闹事,目的又是什么?牢中的人我已吩咐下去审了几轮,可是那帮人,嘴巴硬得很,没有一个肯吐露。” 苏沅低头思索,细细想了一番,“可否有鞑靼人在背后支持?” 郭骥道:“若论细作,这帮人中定然有,但是如今的山海关一个苍蝇都进不来,他们越闹越大,也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苏沅往前踱了几步,“不对,他们就是想要闹大,无论是郭叔叔你严厉镇压,还是他们一波波的起势,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闹大!” “为何?” “因为闹大了,朝中就会知晓,那么就会一边安抚一边镇压,那么他们就有机会进入山海关,探听消息,这当中肯定不单单有他们的人,定然大部分都是可怜的流民,但是他们利用的便是这帮可怜人的人心。” 郭骥怒道:“既然如此,那就都抓起来,老子还不信了,我还怕他们不成!” 苏沅道:“抓人是可以,但是一边抓一边放!” 郭骥听此,顿时明白苏沅话中意味,选两拨不相和的,一拨人打的半死不活加以收买,一拨人好吃好喝关几日送回去,到时候他们自然会起内讧,待那时,一切便看的清楚了。 苏沅的计策十分有用,果然没出两日,那帮流民便分成极为明显的两帮,郭骥趁此将其中一帮想要撒丫子溜的抓了起来,再一细审,这才发现这帮人竟果真被北廷收买来扰乱视听的。 郭骥立即将此事上报,又一顿安抚真正的流民,此事方才告一段落,郭骥本预备着让苏沅好好休整一段时间再离开,可苏沅等不及,她更快查到真相蔡府才能更快的脱掉帽子,苏沅婉拒郭骥,表明要尽快离开山海关。 郭骥见苏沅打定主意,倒也并未阻拦,直接写了一封信交予苏沅,只言必要时候可寻镇北军中的傅将军,此信便是信物。 三月初九,瀚海。 苏沅此刻已过了山海关往北走了三日,这三日之中她见了许多波的流民,一路走到了鞑靼边境瀚海,此处尽是戈壁沙漠,人烟逐渐稀少。 按照月余前的消息来说,两军主力战场是在老鸭山,因为老鸭山是鞑靼的战略要地,靠近水草肥沃之处,若是此处被攻破,那么鞑靼损失惨重。 朵颜三卫虽背叛天元投靠鞑靼,但是纳哈出这个老狐狸定然不会将朵颜三卫藏在老鸭山,且此地必定是防守严密,易守难攻。 同样,傅将军用兵保守严谨,他定然也不会贸然攻打老鸭山,打仗不怕攻城略地,怕的就是兵临城下,对方死磕到底,况且,断头山前车之鉴,为避免战争胶着,傅将军不会选在老鸭山这么个局势不利之地。 如此一来,之前攻打老鸭山,战场焦灼在老鸭山不过是双方的障眼法罢了,老鸭山一战于双方都不利。 那么,他们如今的战场会在哪里呢? 苏沅藏在沙漠岩壁后的大石头后面,手中拿着鞑靼地势图仔细研究,风沙迷了她的眼睛,她不过也是擦了擦迎风泪,又继续藏在大石头后细细看去。 如今是初春,天气逐渐转暖,但是朵颜三卫的冬日难过,牲畜瘦弱,粮草消耗,定然是兵困马乏,怕是龟缩战术居多,即便是搞突袭也得是十拿九稳方才会出击。 如此一来,那镇北军如今恐正寻觅朵颜三卫的主力部队,那么若她是朵颜三卫,会藏在哪里? 苏沅的目光落在离瀚海差不多二百里外的戈壁山,氓崖山! 氓崖山一带地势险峻,无论是攻还是守都不易,如今朵颜三卫必然吃了镇北军的苦头,那么定然不敢再贸然出头,此地是最好的藏身之地。 此外,若当真想攻打老鸭山,除却正面突袭之外,侧面围打并非不是个好法子,但是重点是需要军中有人对鞑靼地势十分清楚,否则一不小心便在沙漠戈壁中带领大军迷路,如此更加得不偿失。 那么,傅将军是否真的会选择氓崖山呢? 第九十三章 射天狼(四) 三月十一,氓崖山,镇北军帐。 傅友德一身铠甲站在鞑靼的地势图前,他神情严肃,目光紧紧盯着氓崖山所在。 “报——” “进。” 将士快步上前,“将军,昨夜洪宝宝率领一千骑兵突袭我军,伤我军三百人,抢走粮草两百石,敌方伤三百人,死二百人,皆被我军俘获!” “我军可有死伤?” “无。” 傅友德点点头,“好!传令下去,三军准备,午时三刻进氓崖山,杀敌!” “是。” 待将士退下后,傅友德身侧副将赵祥上前道:“将军,氓崖山局势复杂,若我们贸然进山,怕是会在山中迷路,到时恐得不偿失!” 傅友德将手中的棋子放下,“那赵副将有何良策?” “将军,如今洪宝宝胆敢突袭我军,明显是坐不住了,说明他们将要弹尽粮绝,这时我们只需要守株待兔即可。” 傅友德背对众人道:“要多久?” “不出三日他们必定投诚,如今狗入穷巷,必定调头,咱们何须费那一兵一卒。” “其它人可有什么想法?” 众人沉默片刻,其中一人上前道:“末将以为如今正是进攻的好时机,他们既然弹尽粮绝,必定不会坐以待毙,若是鞑靼回过头来继续协助朵颜三卫,那么我们可就浪费了最好的时机。” 赵详不屑道:“你懂什么!鞑靼如今躲我们还来不及,难不成还会调转枪头再帮洪宝宝,那不是找死?” 傅友德冷哼道:“现在或许不会,但是过几日那就不一定了!各位所言都在理,但是我们既然来到了瀚海,那么必定要一血断头山的耻辱,战场瞬息万变,打狗入穷巷,岂能给他们时间反击?!全军整装,进发!” 众将齐声道:“是!” —— 苏沅骑马赶到氓崖山时,正好距离镇北大军离开营帐相距半个时辰,她站在不久前傅友德所在的营帐处,瞧出此地有安营扎寨的痕迹。 这一刻,她倒是松了口气,无论是镇北军还是洪宝宝,她终归是算对了,苏沅为了防止自个正面与任何一队大军撞上,她直接弃马步行,尔后隐藏在戈壁之后快步前行。 不出半个时辰,她便在远处的戈壁上瞧见了镇北军的队伍,镇北军进入氓崖山,目的只有洪宝宝,可是如今的洪宝宝藏身何处? 苏沅虽幼时曾呆在军队,得蔡昇言传身教,但是实战经验少,因此如今真的临近战场,她倒是分析不出这氓崖山中哪里是最适合藏身之地了。 苏沅摸不到头脑,便一直跟在镇北军的身后,但是不敢跟的太近,因着二十四路塘骑耳聪目明,若是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那便不好了。 军队前行了一个时辰,尔后前方的塘骑突然传来信号,整个大军顿时进入作战状态,傅友德下令骑兵全速前进,步兵紧随其后,往前行进差不多三四里,苏沅忽地瞧见了不远处隐藏在山坳之间的小规模的朵颜三卫军队。 两军一触即发,傅友德先锋队拼杀上前,左右又分两队骑兵包抄,呈包围之势,可是此刻,苏沅忽觉得哪里不对。 她的目光又落在了远远落在大军身后四五里之外的俘虏,按道理来说,朵颜三卫数万人的军队,如今藏在氓崖山的不可能只有那么几千人,但是若要是埋伏的话,此处的氓崖山并不是个好放埋伏之地。 那么,又是为何呢? 苏沅想了片刻,脑中突地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好像忽略了一个地方,苏沅一想明白立即从山丘上往下跑去,不顾一切的往军中冲过去。 此刻赵祥正在前锋军中,如今军中则留郭颉镇守,他立于马前,正观察着四周的势况,突然瞧见一瘦弱的男子从山坡上冲了下来,不由得一惊,“抓住他!” 话音落,几个步兵立即跑向苏沅,抵挡在她面前,且作势要将她扑到,苏沅快速喝道:“我乃郭骥郭总兵手下亲兵,特地前来拜见郭参将!” 郭颉虽年少却稳重,他厉喝道:“放屁!你哪里来的野猴子,如今大军压境,你在暗处偷窥,竟敢冒充郭总兵亲兵!给我拿下!” 苏沅立即跪地高举书信道:“此处有郭总兵亲笔书信,还请郭参将细看,且我有要事禀报!不可耽搁!” “给老子拿过来!” 前排步兵上前将苏沅手中灰扑扑的书信接了过来,递到郭颉面前,郭颉拆开,打眼便瞧见是他老子的字迹,语气倒也像,不过他怎么瞧怎么觉得离谱,一个女子装成男子,自个摸到战场跟着军队? 闹着玩呢!怎么瞧怎么像细作! 郭颉甩了甩手中的书信,桀骜道:“这不会是你伪造的吧?!” 苏沅见郭颉这态度,心凉了一半,厉喝道:“郭参将……” 话音未落,前方立即来探子报:“郭参将,前方探子来报,傅将军遭遇伏击,让您立即驰援!” 郭颉一听,顿时准备整顿三军,奔袭营救。 苏沅立即道:“郭参将,不可能!山坳之中朵颜三卫的军队不过几千人,傅将军带一万人,赵副将带五千人,以合围之势进攻,不可能遭遇伏击!” “放屁!你个女人懂什么!给老子滚,不滚给你剁了祭军旗!” “郭参将!郭参将!” 郭颉丝毫不理会,直接道:“步兵南北方阵一万人,随我前去营救傅将军!” 郭颉速度很快,丝毫不顾苏沅的阻挠,立即带一万人马奔袭营救,苏沅立在原地,因着郭颉没下令,倒也没人敢动她。 为什么傅将军会遇袭?镇北军五万人马,如今前锋队两万人马,郭颉带左右军一万人营救,如今军中只余后军两万。 若当真傅将军受了伏击,那么朵颜三卫的军队不可能仅仅几千人!那么那些人在哪里?! 苏沅环顾四周,地势起伏,她忽地想起《孙子兵法》有言: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虚虚实实,多调动敌人,方才能创造机会! 苏沅突地明了,“他们的目标不是前锋队,也不是后军粮草,他们的目标是整个镇北军!” 第九十四章 射天狼(五) 苏沅想明白之后,立即拉住身侧的一个步兵道:“如今军中的将领还有谁?” 那步兵见苏沅气势骇人,立即道:“还有邹参将。” 苏沅刚要步兵带她前去见邹参将,身后便有一人道:“听闻阁下是郭总兵的亲兵,怎么跑到我们镇北军的战场上来了?” 苏沅回身瞧清来人,此人一身银白铠甲,手握红缨枪,五官清瘦,身形高挑,他坐于马上,倒显得马儿有些矮小,“不知阁下是谁?” 这当,苏沅身侧的步兵道:“邹参将。” “邹参将,我有要事禀告。” 邹继盛刚刚便听军中人来报,郭颉见了一位山海关来的亲兵,只不过还未问清来着何意,便带了一万人马前去支援傅将军,因此他才打马而来问问情况,“何事?” 苏沅道:“想必邹参将已知晓前方山坳之中朵颜军不过数千人,可是叛逃的朵颜军至少万余,如今他们明明知晓氓崖山攻守皆难,可是他们仍选了个易攻难守之地,本意就是诱敌深入!” 邹参将嗤笑道:“我们镇北军五万余众,他们朵颜军在鞑靼的地盘,不熟悉路线,不熟悉地形,即便是想要诱敌深入,傅将军岂会察觉不出来?” 苏沅焦急道:“正因如此,傅将军才会中了他们的计,邹参将,《孙子兵法》有云,骄兵必败,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不在少数,朵颜军如此就是想要掌握主动权,将我军队伍打散,从而寻得机会一举进攻!” 邹参将仍旧不屑道:“你是傻了吧,我问你的是,郭总兵派你来干什么?你在这儿说乱七八糟的分析战场局势,你怎么不来当将军呢!” 苏沅头一回发现,跟他们这些武将沟通极其费劲,真是没有拳头就没有理了。 苏沅干脆破罐子破摔,“邹参将,如今镇北军众仅剩你一个参将主持大局,无论你听还是不听,此话我已说的分明。况且,断头山一役镇北军主力几乎全部被灭,这当中说没有鞑靼的手笔怕是您都不信,可是现在您怎么又能百分百确定此处的朵颜军中没有鞑靼的支持?况且,如今军中还有几百俘虏,邹参将怎么就保的准这些人不会与外头的朵颜军里应外合?” 邹继盛听此,不由得正视起苏沅来,她说的并非不在理,按照常理论之,先锋队万余人已差不多能歼灭残余的朵颜军,可是如今傅将军却遭遇伏击,令郭参将前去救援,怎么瞧怎么奇怪。 苏沅话已至此,她见邹继盛明显将她的话听进去了,方才翻身上马,双手抱拳道:“邹参将,我先行一步,怎么破局就要看您了!” 苏沅没有实战经验,也不是军中将领,她只能根据形势和理论进行分析,不过若当真是她带军,她会第一时间让大军集合在一起,跟上郭颉的援军。 既然洪宝宝想要将整个军队打散寻找机会,那么她就不给他们打散的机会! 历史上有名的淝水之战便是以少胜多的着名战役,东晋以八万之众战胜前秦百万雄师,其核心便是东晋先挫秦先锋部队,尔后转守为攻,士气大涨,进而导致前秦几乎草木皆兵,功败垂成! 轻敌,士气,皆是战场的成败关键! 苏沅策马而去,不几时,她便听到了军中千户们的声音,整顿军纪,蓄势待发! 邹继盛她曾听过他的名头,自舅舅在时便是军中的谋士,行事稳重,可是今日瞧着,这稳重跟舅舅口中的稳重还真不是一回事。 不知她是不是女子的原因,总觉得邹继盛的口气中多多少少带了些轻视,不仅邹继盛,郭颉更甚。 一刻钟的时间,苏沅已跑到了前方战场,此刻,双方拼杀的厉害,但是明显鞑靼军的士气要强于镇北军。 苏沅瞧的焦急,直接策马抽了一把红缨枪快速往前奔袭,此刻郭颉、傅友德正与朵颜首将达腊战的胶着,达腊是洪宝宝手下第一猛将,他身高八尺,重四百斤,可担千斤重物,如今他抡在手中的流星锤左右各三百斤,砸地上便是一个大坑。 若是稍有不慎,砸人身上,那可就是骨碎魂飞的事儿了。 郭颉侧目瞧见苏沅,大喝道:“你来干什么?!” 傅友德身上已着了伤,听郭颉此言,心中虽奇怪苏沅是谁,但是一腔心思都在达腊身上,心思分不出来太多,只一心要击退达腊。 苏沅未近身前,手中暗器已发,达腊虽身形巨大,却丝毫不笨重,察觉到暗器的那刻,整个人倒吊于马儿身下躲避,骑术几乎出神入化! 苏沅并未加入与达腊的战斗之中,在马儿奔袭的过程中,她刺杀了几个近身的朵颜军,随即在军中寻觅洪宝宝的踪迹,可是跑了一圈杀了十几个朵颜军都未寻到洪宝宝的身影。 说着,她又转到郭颉身后,大喝道:“洪宝宝何在?” 郭颉刚好持刀抵挡达腊的流星锤,几乎要压制不住,苏沅见此,红缨枪快速刺去,枪头变幻莫测,出神入化,达腊稍不注意肩臂上便被划伤。 郭颉得了空,道:“不知道!” 苏沅自小练习杨家梨花枪法,杨家梨花枪法之绝妙,可与岳家枪法齐名。 枪长七尺至八尺最好,金其锋而以木为柄。临敌对战时,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泼水不能入,矢石不能摧,是可谓之绝妙也。 《纪效新书》有云:梨花枪,其妙在於熟之而已,熟则心能忘手,手能忘枪;圆精用不滞,又莫贵於静也,静而心不妄动,而处之裕如,变幻莫测,神化无穷; 苏沅所习的枪法便是如此! 郭颉见苏沅一个女子,在战场上竟比男子还灵活善变,不觉收起轻视,与苏沅一同对战达腊。 达腊话少,人狠,见一个两个冲自己而来,也不急,也不气,拿着一双流星锤,靠着一身极强的骑术,比胖子还灵活,他的目的是杀掉眼前的将士,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并无什么分别! 苏沅长枪刺出,以柔克刚,以虚化实,她和郭颉配合的格外默契,着实让达腊有些招架不住。 苏沅趁喘息的空道:“我要找到洪宝宝!” “老子还想找到呢,谁知道那小子跑哪去了!” 苏沅长枪一抽,“你顶着,我去找!” 郭颉只觉肩上一重,险些要将他砸到地里,他咬牙艰难道:“不是吧,你给老子,回来……” 第九十五章 射天狼(六) 苏沅快速抽枪,策马而去,在达腊意想不到之际,直接迂回打了个回马枪,刺挑出枪,击中达腊的后脖颈,达腊背后空门大露,又被偷袭,大怒,大喝一声,旋即不要命般向苏沅奔来,流星锤不断冲苏沅身上招呼。 此刻,郭颉长刀得空,还未得喘息,上前与达腊并驾齐驱,直接仰身策马,作势砍中达腊马腿,达腊流行锤趁势挥舞,直接击中苏沅与郭颉二人的马腿,三人一同跌了个狗吃屎。 郭颉率先反应过来,翻滚起身,立即道:“列阵!得达腊人头手足者,奖十金!” 一时之间,附近的镇北军立即列阵,将郭颉团团围在中心,盾牌抵挡,红缨枪不断抽刺,逼近达腊。 此刻,苏沅已滚到包围圈之外,瞧着郭颉的人海战术,直接寻了个空马而上,奔袭到傅友德身侧,“傅将军,此地有诈。” 傅友德右肩已伤,可他仍立于马上与战士们一同拼杀,“朵颜军主力在此,他们想要诱我前去,但是如今赵副将已带人前去打围,镇北军不会再一次陷入困境之中。” 苏沅厉声道:“只有抓到洪宝宝,我们才能占到先机,若是洪宝宝跑了,那么这场仗即便是胜了也是败了!” 傅友德还在考虑,苏沅已等不及,直接准备策马离开,“傅将军,如今将士们士气低迷就是因为我们先行不利,如今即便是赵副将侧面打围,但是朵颜军必定会有后招,您要先做打算。” 傅友德话锋一转,“你可能抓到洪宝宝?” 苏沅一愣,立即双手抱拳道:“定不辱命!” “好!右先锋队一千人,随此人前去捉拿朵颜首领洪宝宝!” 苏沅接过傅友德手中白色军旗,胸腔里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她猛地扬起手臂挥舞了下将旗,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登时将士们整装待发。 苏沅厉喝道:“随我去突袭!” 苏沅率领一千人,绕过山坳,从西侧追击,若她是洪宝宝,诱敌深入之后,会再从西侧迂回策应打击后勤补给的步兵,从而扰乱军心,影响士气。 一方面因为西侧地势平坦,较好行进,另一方面是主力战场与东侧相聚太近,不好躲藏,易被发现,因此东侧打击颇为不现实。 苏沅先派塘骑前方查探,却得到了赵祥从东侧迂回打围,又得到消息如今的朵颜军已向后军进发,此刻就与后军相聚一里。 苏沅心中有了计较,带领先锋骑兵绕到朵颜军后,尔后在朵颜军进攻后军的同时,带领先锋军冲入朵颜军中突袭。 如此一来,邹参将早有准备,朵颜军受苏沅先锋骑兵和后军前后夹击,且在不知苏沅突袭骑兵人数多少的情况下士气大减,不出半个时辰,便被一千先锋军和邹参将带领的后军步兵一举歼灭,速度之快,令苏沅都有些吃惊。 且苏沅与邹参将合力生擒洪宝宝,这一举动让镇北军中士气大增,消息传到前方主力战场,达腊急血攻心,落入圈套,被郭颉一举击杀。 赵祥带领的骑兵队在东侧直接与鞑靼军碰了个对脸,打了一场硬仗,损失惨重,郭颉从前锋队回来之时,前往协助,赵祥方才脱困歼灭鞑靼军。 如此一来,镇北军此战算是险胜,若是左右朵颜军与鞑靼军呈合围之势将整个镇北军圈入包围圈,那么局势定然十分惨烈。 此战结束没多久,整个氓崖山忽地刮起大风,沙石扑面,令人不觉胆寒,若是他们再晚了半个时辰,那么阵脚大乱的必定是镇北军! 战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此战毕,傅友德下令整理战场和原地扎营歇息,此刻,众将领齐聚将帅主营地,傅友德站在沙石盘前,瞧着站在最末的苏沅道:“此次战役,诸位将士们辛苦了,朵颜军与鞑靼狡诈至厮,我等终是不辱使命,可以给陛下一个交代。” “不过此次,我着实想知晓这位是何来历?若是没有小……兄弟你,我们倒也无法如此快速的力挽狂澜。” 苏沅上前单膝跪地道:“禀报傅将军,我乃郭总兵亲兵,郭总兵手信我已交给郭参将,傅将军可详看。” 傅友德开怀道:“原是郭总兵旗下的,怪不得如此厉害,小小年纪竟能如此把握战场讯息,可造之才。” 郭颉听此,不服气道:“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 “你可别不服气,至少人家的态度比你好得多!” 郭颉正色道:“是,将军!” “好了,大家今日都辛苦了,都散了吧,歇息一日,我们明日开拔回辽。” 众将士接连离开主营,只不过赵祥临走时不觉多看了苏沅一眼,他总觉得此人十分眼熟,至于在哪里见过,他倒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苏沅和郭颉二人则并未走,而是在最后留了下来,郭颉率先上前将手信交予傅友德手上,“傅将军,我父亲的手信。” 傅友德展开细看,看了一会儿,瞧了眼苏沅,面色沉了下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郭总兵的亲兵!” 苏沅顿时跪地,诚恳道:“事出紧急,还请傅将军见谅!” “军营中从不许出现女人,你出现已是破了大忌讳,如今你竟还是犯臣蔡昇的侄女,怎么?你是想在战场上查案?” 郭颉听此,咬咬牙道:“将军,这女人是个胆子大的,但是总归是帮了我们……” 傅友德一个眼刀扫了过去,郭颉立即噤声,他见了傅将军就跟老鼠见了猫,可比见他老子还要怕。 这也就是为何郭骥要将他扔在傅友德亲兵中的原因! “你如今破了军营的忌讳,假冒郭总兵亲兵,但是你战场上勇猛杀敌,一心为国,倒也未辜负你舅舅的悉心教导,但是功过相抵,我便不追究你的责任!放你离开!” 苏沅坚持道:“傅将军,我几番周折来到氓崖山战场,为的就是能亲手抓住洪宝宝,问出断头山一役的真相,还请傅将军成全!” 傅友德听此,冷哼道:“若是洪宝宝在你手中死了?该如何?如今无论是县衙、府衙、刑部、大理寺,若是涉及查案,事关亲属皆得避嫌,如今你一门心思为你舅舅查案,可想过自个意气用事,根本不理智呢?” 苏沅道:“若当真是我舅舅通敌叛国,牵连镇北军无辜将士,不需要锦衣卫抓,我自己便会到刑部和大理寺呈证据,明真相,但若不是,那么我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到底是谁要陷害蔡府,置我舅舅于死地!” 第九十六章 射天狼(七) 傅友德听此,沉默了下,严肃道:“若我不允呢?” 苏沅微蹙了下眉头,深吸一口气道:“傅将军,氓崖山这场仗我们镇北军险胜,究其原因是朵颜和鞑靼的联合军想要致我们于死地,可是为何洪宝宝会对我们镇北军的部署如此清楚?这个想必您考虑到了吧。” 傅友德神色微动,“你什么意思?” “若当真是我舅舅之错,那么此次战役洪宝宝这个局根本就做不成,可是如今洪宝宝竟还想要故技重施,将镇北军再次一网打尽,那就说明洪宝宝想要氓崖山的结局和断头山一样。若断头山的真相被掩盖,那么傅将军觉得镇北军中的钉子能拔出来吗?” 郭骥与蔡昇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可是傅友德不是,他此人行事严谨,忠于陛下,他所有行为的出发点皆是为了大局着想。 因此,郭骥方才会担心苏沅遭遇非议,这才亲手写书信向傅友德说明情况,目的就是为了让傅友德看在同僚的面子上对苏沅稍加辞色。 可是,即便是郭骥的亲笔书信仍旧无法打动傅友德,只有真正的利害方才能让他斟酌苏沅所言所求。 此刻,苏沅方才看明白这些。 而真正的利害便是她与傅友德的目的是一样的,查出断头山一役真相的同时揪出镇北军中的钉子,如此,方才能让傅友德高枕无忧,断头山一役的惨剧不会重演。 傅友德沉吟良久,目光在苏沅的脸上转了几转,方道:“你已查出内鬼是谁?” 苏沅摇了摇头,“还没有,但是我一定能查出来,还请傅将军允我见一见洪宝宝。” 傅友德负手在营帐中踱步思索,临了,站在沙石盘前道:“你只有一晚上的时间!” 苏沅面上一喜,叩首道:“多谢傅将军!” —— 入夜,囚营帐。 洪宝宝头剔婆焦,着羊皮衣,身披铁挂甲,被绑个严实被挂在木柱子上,动弹不得。 苏沅进营帐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个场面,她走到洪宝宝的对面,单单立着一言不发。 洪宝宝瞧见苏沅,不屑道:“你们镇北军中是没人了?找个没用的女人来审我!” 苏沅还未说话,郭颉便掀来营帘进来,“你放什么狗屁呢!还当自己是老爷呢!” 洪宝宝傲慢的扬起下巴,闭上眼睛,干脆什么都不理。 苏沅这当方道:“即便我是个没用的女人,洪老爷不还是被我擒住了,想来草原的雄鹰也不过如此,比不得我这个没用的女人!” 洪宝宝一听,登时被激怒,“放屁,老子那是中了你们的奸计!” “论计谋,我们比不得洪老爷,否则断头山一役也不会白白断送了那么多将士!不是吗?” 洪宝宝听此眼睛咕噜一转,装作没听见似的又闭上眼睛。 郭颉见此,一股子暴脾气上来了,他作势要冲上去给洪宝宝两拳,被苏沅适时拦住,提醒他冷静。 郭颉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将一旁的木凳踢碎。 洪宝宝道:“你这个女子不简单,想来问清楚断头山的事?” “那洪老爷会说吗?” 洪宝宝嘿嘿一笑道:“在辽东之时,我便与蔡将军是铁铁的安达,他是个猛虎一样的男人,老子倾佩他! 可是老子看不惯刘益,杀了他之后,蔡将军不得已追杀我,我们虽是战场的敌对,但是他不忍杀我,多次放我,是我的好安达。可惜,断头山他不敌我与鞑靼的联军,竟全军覆没,我并不想这样……” 苏沅冷笑道:“你说和蔡将军是好安达,可是我得到的消息是蔡将军根本不屑与你为伍,你为了利益可以背叛北廷投降天元,你同样为了利益,又一次背叛天元杀掉刘益投奔鞑靼,你这样的人,蔡将军怎么可能与你交好!” 洪宝宝道:“你不是蔡将军,你怎么会知道蔡将军怎么想?还是说,你是蔡将军的什么人?” 苏沅继续道:“你说蔡将军是你的好安达,可是为了断头山一战,他又因你而死,既然他多次放你,而你却杀死他,岂不矛盾?” “战场的事,谁能知道,他死又不是我杀的!” “所以,事事与你无关?” 洪宝宝道:“是!” 苏沅知晓洪宝宝在装傻,她突然发现了洪宝宝的厉害之处,心中计谋万千,脸上却写着痴傻,这么个两面三刀,墙头草般的人物,真是让人不了解都看不出分毫,厉害得很。 苏沅想到此处,只觉可笑,她贴近洪宝宝,低声道:“我知道,蔡将军还没死。” 洪宝宝一愣,眼中精光一闪,旋即又道:“你说什么意思?老子不知道。” “他在哪?” “老子不知道!” “你们里应外合,偷天换日,目的是什么?我来猜一猜,是想要从蔡将军口中得到辽东边陲部署,从而对辽东阵防了如指掌,以便不时骚扰进攻?还是掩盖你们在镇北军辽东之中安插的细作钉子?” 洪宝宝不语,只是盯着苏沅,不由得眯了眯眸子。 苏沅继续道:“或者是,你们的钉子通敌叛国,想要蔡将军的命,因此不惜布了这么大的一场局杀他灭口,甚至不惜让镇北军千万将士陪葬?!”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郭颉听的头懵,同样也道:“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沅扯住洪宝宝的脖领,压抑怒意道:“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不单单是断头山,如今氓崖山一役你对我镇北军中的部署如此清楚,你当我们都是吃干饭的吗?洪宝宝,今日还是我来审你,你尚且能活到明日,若非我审你,那么自有人会来杀你灭口,这个你比我更清楚!” 洪宝宝盯着苏沅,“你知道有人?为何还要来审老子?” “因为这件事,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洪宝宝混不吝道:“老子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为何非要让你痛快!” “你杀刘益不过是意气用事,可是即便是纳哈出想要保你,也只是表面功夫,你断头山立了大功,可是如今仍旧龟缩在氓崖山,甚至连老鸭山都进不去,这是为何?” 洪宝宝咬牙不语。 “因为你曾背叛过北廷,左右摇摆的人说的好听是墙头草,说的不好听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所以纳哈出又一次将你丢进了氓崖山,想要你故技重施,且给你画了一张吃不下的大饼。 临了,若成了,吃苦的都是你,得益的确实北廷,若不成,吃苦的也是你。北廷不过是损失了极少的将士,却可以博得这么大的机会,就连你想要杀蔡昇都无法得偿所愿,你辛辛苦苦,苦心孤诣,却终究给他人做了嫁衣,你愤恨,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洪宝宝猛然抬眼,眼中终于不是精光,而是愤怒,无法排解的愤怒! 第九十七章 射天狼(八) “你放屁,你懂什么?你个毛都没长全的臭稚子,你懂个什么屁!老子那是放长线钓大鱼,等到把你们一网打尽,纳哈出丞相定然封我为鞑靼第一勇士!” 苏沅此刻反而镇静了,她道:“是不是真的洪老爷比我们更清楚!如今你还有机会翻身,如果你再执迷不悟,执意要与鞑靼为伍,那么你的下场只会与断头山中的镇北军一般。” 洪宝宝闭上眼睛,歪头思索。 这当,郭颉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道:“苏沅,你都跟他说的什么呀?我怎么都听不懂。” “你不需要懂,你只需要将我说的,将洪老爷说的一一记下就行,今日你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此。” 郭颉吸了吸鼻子,“哦,你说他能听我们的吗?” 苏沅不语,她也不知道,事实上她也没把握。 若不是蒋飞死前的那一句,她甚至都想不到舅舅的下落是在哪?正是因为那一句话,苏沅方才明白蒋飞所要说的,这不仅仅抒发他未能杀敌报国之心,更多的是警示。 他知道除了王麻子要杀他,还有人要找他,一方人是为了灭口,另一方人则是为了真相,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句话能否传到她的耳中,但是可以确信的是,总归是有机会的。 幸运的是,苏沅听到了这句话,她听明白了话外之意。 蒋飞将‘舅舅’的尸首背了出来,那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舅舅是否真的死了,那么他这么说,很明显是给她讯息。 因此今日苏沅只是想诈一诈洪宝宝,可见洪宝宝的反应她更能确认舅舅现在很可能就在鞑靼纳哈出的手里,可是他们不杀舅舅为了什么? 想要得到辽东的兵力阵防?还是想要劝降收为己用? 无论是哪种,苏沅都觉得不可能,她舅舅是无比硬的骨头,比茅坑中的石头还硬,正因如此,她分外的担忧。 可是眼下最重要之事就是弄清楚朝中到底是谁想要陷害舅舅,如此即便他回来也能安稳,否则仍旧是满身脏水,洗不净。 苏沅和郭颉在营帐外站了会儿,给足洪宝宝时间考虑,果然不出半个时辰他便在营帐中高声道:“我要喝酒,我要吃肉!” 苏沅看向郭颉,“给他准备。” 郭颉不耐烦道:“这么晚了,哪里来的肉和酒?” 苏沅笑道:“你忘了傅将军说什么了?” 郭颉这火刚上来,听到此处又偃旗息鼓了,他不悦道:“老子还没吃上一口呢,先给他这个俘虏吃了,臭不要脸!” 话虽如此,不过他还是乖乖去准备了。 苏沅瞧了郭颉一眼,方才掀开营帐走了进去,“你想要什么?” 洪宝宝嘿嘿一乐,“先给我解开让老子舒服舒服,我才知道我要说什么!” 苏沅身形不动,只是轻笑道:“你将郭颉支走,不就是想单独与我谈谈,若我将你解开了,那么那只能你和傅将军谈了。” “为何?” “我变成你手中的筹码了,可不就是你和傅将军谈?” 洪宝宝不屑的笑了一句,“你这女人,十分狡诈!” “你能给我什么?” 苏沅道:“不,你应该说的是,你能给天元什么?” “断头山我们朵颜杀了那么多天元将士,即便是死都无法泄你们人的愤,如今你却问老子这个,老子怎么说?!” “相比于你,上头的人只想知道谁是始作俑者,若此事当真是你一人所为,那么你大可承担,死不足惜,我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可是凭你洪宝宝和那些养尊多年的朵颜军,将镇北军一网打尽?不单单是你,怕是鞑靼都很难做到。” 苏沅嗤笑一声,旋即压低声音道:“他要的是谁做了这件事,谁搅浑了这潭水,谁又是真正将这么将士置于死地的,他会慢慢清算。” 洪宝宝看着苏沅,他从未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眼中流露出的不是天真单纯,而是狠厉心机,她才不过十七岁。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想得到什么好处?天元的陛下仁德良善,不似太祖那般铁血手腕,若你诚心诚意降,那么陛下必然会再给你一次机会!可是如今的鞑靼可否能给你这个机会?你身为昔日北廷中人,却背叛北廷,即便纳哈出愿意接纳你,可是鞑靼人会真心的拥戴你吗?” “哼,你们天元有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又何尝能真心的接纳我?” 苏沅道:“我们的陛下想要实现的是大一统,正因如此,太祖在时方才积极劝降,对待鞑靼和蒙古的政策也多怀柔,在如今陛下的眼中,无论是辽东女真,还是北方蒙古,未来皆是天元的子民,而你若助陛下实现大一统,你只会是最尊贵的那个。” 洪宝宝眼睛亮了亮。 “唐宋之时,即便是汉人王朝,仍出了不少胡人宰相,如李林甫之辈,如今的陛下颇具唐宗之像,未尝不会历史重演。” “当真?” 苏沅诚恳道:“当真!” 洪宝宝心中多番计较,“可是你是女人,我一不知道你的身份,二不知道你的目的,我凭什么信你?!” 苏沅正想着,营帐突地被人掀开,进来一个锦衣羽冠的男子,此男子着圆领黑袍,身姿挺拔,步履稳健,眉目之间颇有刀剑之气。 他走到洪宝宝身前,道:“不知本王可够格?” 苏沅还愣着,郭颉立即跑了进来跪下,手中端的酒肉也顾不得跌在地上,“不知厉王来此,还请末将恕罪。” 苏沅目光猛地敛起,单膝跪地道:“厉王殿下!” 洪宝宝听此,面上的笑也收了起来,这位厉王他可是听说了,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驻守北平,是诸位王爷中最厉害的那位,也是与当今天元的皇帝感情最好的那位。 厉王挥了挥袖子,坐到手下人端过来的椅子上,对着苏沅二人道:“你们且下去。” “是。” 苏沅和郭颉又一次站在营帐门口,外头的冷风刮脸,刮的苏沅脸蛋—疼的厉害,郭颉道:“你说咱们厉王来了,这下八九不离十了吧?” 苏沅此刻却在想的是,“为何厉王会来?” 第九十八章 射天狼(九) 苏沅与郭颉在门口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厉王还没出来,但是傅友德风尘仆仆的走了过来,但他明显是刚刚睡醒,连着衣服都穿的有些不齐整,“厉王来了?” 郭颉道:“是。” “为何不来通知我?” 郭颉道:“厉王殿下吩咐了,傅将军打仗辛苦,不让告诉您。” “得得得,我先进去拜见厉王殿下。” 话音刚落,营帐被人掀开,厉王大步从内走了出来,“不必了,傅将军辛苦了,本王不过是碰巧路过此地,听闻你氓崖山大胜,便来此看看。” 傅友德道:“劳烦厉王殿下,还请去主帐……” 厉王道:“不必,洪宝宝我先带走,今日之事辛苦傅将军了。” 说到此处,傅友德不由得看了苏沅一眼,“末将不辛苦,倒是这洪宝宝可曾哪里冒犯厉王殿下?” “洪宝宝事关重大,本王也是为了协助陛下了解辽东之事,傅将军不必过多担忧,今夜好好休息,待明日整军回辽即可。” “末将遵命。” 厉王此言毕,直接往军营外走去,明显是急匆匆而来,急匆匆而走。 苏沅立在原地,心中天人大战了半晌,考虑问还是不问,追还是不追这个问题,直到洪宝宝被绑着压出了营帐,苏沅方才鼓起勇气,快步跑上前去,“厉王殿下!” 厉王此刻已翻身上马,夜色沉沉,苏沅瞧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觉得他居高临下,自个不得不仰视,“厉王殿下,民女有事要奏。” 厉王此刻并未看向苏沅,目光落在远处,马蹄微动,“什么事?” 苏沅眉间微蹙,厉王并未惊讶她这个女子只身在军营,“洪宝宝此人狡诈非常,还请厉王殿下给民女一个机会,让民女助殿下查清……” 厉王不屑打断道:“可还有旁的事?” 苏沅咬了咬牙,“厉王殿下急匆匆而来,目的是为了替陛下查清真相,还是为了自己掩盖真相?” 苏沅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惊了一惊,她怎么敢,面前的是谁?那可是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厉王! 她竟然如此的胆大包天,她什么时候变成了如此不顾后果之人? 苏沅觉出马蹄声似乎顿了一下,苏沅趁厉王开口前,忙不迭跪下,快速道:“若是殿下想要替陛下查清真相,那么我定能助殿下一臂之力;若是殿下为了不想让旁人知晓断头山的真相,我同样可以替殿下杀了洪宝宝!” 厉王语气颇为惊讶,“凭你?” “是!蔡昇蔡将军是我舅舅,洪宝宝与我有血海深仇,即便是我杀了他,那么没有人会怀疑到厉王殿下身上,甚至会赞叹我巾帼不让须眉,但若今日厉王殿下如此明目张胆带走洪宝宝,镇北军中众人皆有耳闻,到那时厉王殿下想要杀他,只会对殿下不利!” 苏沅跪地伏身,初春的料峭直沁入她的骨头里,可她一动也不敢动,只听的上头语气微顿,尔后似是笑了一声,“我为何要杀洪宝宝?” 苏沅听此,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旋即又听到上头道:“今日,是有人求本王来。” 话音落,马蹄飞扬。 过了会儿,苏沅方才从地上站了起来,郭颉走过来道:“你跟厉王说什么了?” 苏沅看着远处飘扬的暗云道:“傅将军回去歇息了吗?” 郭颉道:“还没,说是让我问问你,钉子拔出来了吗?” 苏沅没说话,只是往自个的营帐中走去,郭颉跟上道:“问你话呢,问出来了吗?” “我会去和傅将军细说,此事你别管了。” 郭颉不理解,“怎么我不能管呀,为什么不能跟我说?” 苏沅道:“跟你无关。” “现在人都被厉王殿下接走了,你还能怎么办?” “在厉王殿下那更安全。” 郭颉又不理解了,他这个榆木脑袋除了打仗,其它的这些弯弯绕绕根本想不清楚,苏沅今日也有些累了,将郭颉赶回他的营帐之后,便自个回了营帐合衣睡下。可是因着此处是镇北军中,她又不敢睡得太死,四周都是男人导致她的警惕性比平日刚上一层楼。 她虽自小跟着蔡昇在军营里生活,可是从未不觉得男人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军营之中,她听过他们的想法,见过他们的凶残,也明白他们内心深处最可怕的欲望。 战争能无限放大人心中的恶意,即便是她舅舅都不例外,索性她舅舅读过书,明白道德仁义,又位高权重,因此他知道要做一个人,如何做一个人,也知道如何约束手下的将士做一个人。 因此,镇北军的风评还算不错。 可是,那也是仅仅有严厉的军纪约束,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昔日的蓝珏蓝大将军一般,打胜了仗肆意侮辱北廷后妃,虐杀北廷官员和平民百姓,那么人就不能称之为人,军队也不能称之为军队。 那只是一帮地狱罗刹。 苏沅醒来的时候,外头天色刚蒙蒙亮,因着她并未睡得太死,所以十分疲累。 可即便如此,她一大早起来便去了傅友德的营帐,将自己这些日子查的所有线索悉数告知,最后的怀疑人放在了赵祥身上。 无论傅友德信还是不信,她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她如今并无证据证明赵祥是那颗钉子,但是她知道的是,赵祥定然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可是,她无法去审问一个刚打胜仗的副将,同样的,傅友德也无这样的权利。 苏沅离开氓崖山的时候,镇北军已整军预备回辽,苏沅还要去寻蔡昇的下落,因此她不会跟着大军一起回去。 她几乎是和镇北军背道而驰,郭颉离开的时候,他站在山丘上,瞧着苏沅一个人,小小的背影慢慢在一片沙漠戈壁中行走,他忽地有些悲哀,“傅将军,你说,她能如愿以偿吗?” 傅友德也叹息一声,“但愿。” “为什么厉王殿下不帮她呢?” “谁都帮不了她,只有她自己能帮自己。” “傅将军……” “走吧。” 第九十九章 何处是吾乡 苏沅奔波了几日,从氓崖山又顺着瀚海寻到了老鸭山,四处打听了之后,这才发现鞑靼军中根本没有听闻俘虏过什么天元来的将领。 苏沅左右打听不到,干脆在瀚海附近的牧民家中住了下来,按道理来说,天元与鞑靼敌对已久,瀚海的牧民应该对天元中人十分抗拒。 可是事实正好相反,苏沅来到瀚海附近,绿原上的牧民无比热情,她生活在牧民家中三日,便在草原上奔跑了三日。 她肆意飞扬骑马在原野上奔驰,从未有过的畅快! 这一户牧民家的男主人唤作朝鲁,翻译过来就是石头,他和他的妻子阿茹娜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分别叫做塔娜和吉雅,这还是朝鲁特意寻了读过书的人帮忙起的,大儿子唤苏德,朝鲁谈起儿子的时候,说是他起的名字,他只听过父亲说过这么一个名字,是卓越的意思。 朝鲁说起这个,还十分的不好意思,害羞的想要躲到妻子身后,妻子则嫌弃的推搡了他几下,可是眼下尽是幸福。 苏沅这几日和他们呆在一起,心中从未有过的平静,她似乎看到了幸福的另一种样子。 朝鲁和阿茹娜对于儿子女儿一样看待,朝鲁的二女儿并不是他亲生的,当时他远行去关内,他的妻子独自在家被军匪侮辱,等他回来,他的妻子便怀孕了。 可是朝鲁从来没有嫌弃过妻子,他觉得只要是妻子肚子里出来的,那都是他的孩子,他待三个孩子一样好。 朝鲁和阿茹娜待苏沅也很好,他们称呼她是远方来的贵客,平日里不吃的羊肉都煮了特意留给苏沅吃。 塔娜和吉雅也很喜欢她这个大姐姐,日日缠着她要她讲关内的生活,她们很向往关内的生活,自小只听远行的父亲谈起过,从来未去过,她们很渴望。 虽然苏沅很想告诉她们,那里并非像草原这么好,但是瞧见朝鲁越来越少的牲畜,倒觉得自个有些不食肉糜了。 关内确实比瀚海附近繁荣的多,富足的多,若是朝鲁一家生活在关内,凭着朝鲁和阿茹娜如此勤奋,并非过不好。 可是…… 哪里都有压迫,哪里的百姓都苦不堪言。 苏德是个话少的孩子,他平日里大都沉默着帮父亲牧羊,帮母亲砍柴,他很少会笑,原以为苏德腼腆,后来苏沅才发现是他对自己有敌意。 苏沅也是无意之间才发现的,那晚月亮很明,朝鲁在屋内燃了火,全家人围炉而坐,特意来听苏沅讲故事。 苏沅的故事会十分的丰富,上至妖魔鬼怪,下至民生百态,讲的栩栩如生,十分动听,苏德本在外头修理羊圈,可是耐不住两个妹妹盛情邀请,他才勉强走进帐篷。 苏沅讲到半夜,阿茹娜已有些累了,倚在朝鲁德肩上,二人十分的亲昵,苏德瞧了一眼,不由得低下头会心笑了。 夜读期间,他帮着父母亲热羊奶,又给两个妹妹拿爱吃的奶酪,忙着招呼篝火,却从来不顾苏沅,唯独在朝鲁要求下方才勉强给苏沅端了一碗。 围炉夜读结束后,朝鲁两夫妻和阿茹娜两姐妹皆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帐篷,苏德这会儿倒是最后一个走,收拾杂乱的空间。 苏沅瞧着破天荒帮自己收拾东西的苏德道:“多谢。” 苏德脸上面无表情道:“不必。” 待苏德将东西收拾的差不多将要离开帐篷时,苏沅很好奇的问道:“为何你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 苏德脚步一顿,少年的身姿在月光下格外挺拔,他没回头,只是沉沉道:“你不是草原的客人。” “可是我不会伤害你们。” “你终究是天元人。” 苏沅还想再说,苏德便离开了。 那一夜,苏沅辗转反侧,她忽地想明白了,她确实并非草原的客人,她只是一个过路人,可是朝鲁他们却给了她那么大的热情和关切。 若有一日天元的铁蹄当真踏上这片绿原上时,她能做到让那些天元士兵们放过牧民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但那必定不是因为她苏沅! 她不过也是这天地之中的一个可怜人。 苏沅从未用“可怜”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她虽非天元京中的尊贵女子,可她自有一片天地,她心中从未这般轻视过自己。 她的父母,她的舅舅,她的名声,甚至于她的未婚夫婿,都不至于让她与“可怜”两个字相关。 可是眼下,当她没有这些所谓的外在光环时,她才发现什么叫如履薄冰,关关难过,即便她真的抓到了洪宝宝,可是厉王只肖一句话,那么这个证据便到了他的手中,并无什么道理可言,但这就是世道,这就是权势。 苏沅想了许久,这些日子她真的有些累了,因此当她到了朝鲁家中,他们喜欢她,爱护她,仅仅因为她是苏沅的时候,她方才觉得极致的放松。 可是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归处,她也不是草原的客人,她终究会走,舅舅的冤案也终究要翻。 许多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问题,不是蒙住双眼就看不见。 苏沅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知道一醒过来,外头羊圈中“咩咩”的叫,吉雅两姐妹在打闹,阿茹娜则在轻声呵斥。 几个人说着苏沅听不懂的蒙语,衬着外头和煦的日光,让她觉得无比的温暖,可是此处不是吾乡。 苏沅起床,洗漱,吃了奶饼,喝了奶茶,又和吉雅两姐妹在草原上玩了一会儿,也是午后,这时候是朝鲁打猎回来的时间。 阿茹娜煮好晚饭,苏德将羊赶回羊圈,苏沅在自己帐篷中的铺盖底下放上了身上仅剩的一大半银两,去和朝鲁一家子热热闹闹的吃了晚饭。 临近暮色,苏沅自个躺在草原上,无比的安逸。 苏沅走的时候,夜色很深,星空缀满,她一个人在夜色下踽踽而行,如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可是没走出多远,身后忽有马蹄声响。 苏沅向后看去,瞧见了脸颊红红的苏德,苏德骑着马围着她绕圈,“你要走?” 苏沅不说话,只是闷头往前走。 苏德干脆翻身下马,牵着马跟上苏沅,“晚上,草原冷,明天再走吧。” “我不是草原的客人。” 苏德一听,脸涨的通红,“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妈和阿爸都舍不得你,妹妹们也舍不得。” “我总归是要走的。” “明天,明天我送你。” 苏沅停下脚步,侧身看苏德,“我是天元人,你不怕?” 苏德听着垂下眸子道:“怕的,但你不是坏人,我之前只是,只是习惯了,阿妈阿爸简单,妹妹单纯,他们不知道,外面人很危险。” 少年肌肤粗糙,因常年日晒底子里泛着暗红色,可他的眉眼无比清澈,如达里湖的湖水一般。 “苏德,你是对的,外面的人,就是很危险!” 第一百章 燕子归时(一) 苏沅最终还是没走,她跟苏德回去了,那天晚上,她和苏德聊了很多,少年之前的心里事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可是那一日倒是对她倾心而言。 苏沅也想象不到,曾经对她颇具敌意的苏德,竟也能心平气和的接纳她这个天元人。 苏沅在朝鲁家中又住了两日,该走的终究要走,待苏德的心结解开,苏沅也到了要和朝鲁一家告别的日子。 她一直在寻舅舅,可是这一次好像老天并不想眷顾她,这么多日都没有舅舅的任何消息,如此,她或许真的回去寻谢诏了。 她虽不知厉王和谢诏有何渊源,但是厉王的那句话着实让苏沅明白是谢诏求厉王让他来的,可是若是厉王不来,她确实也只能哄骗或者威胁洪宝宝。 她无法对洪宝宝做出任何有效的承诺,即便是傅友德傅将军也不可以,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 人性就是如此复杂。 苏沅骑着马在朝鲁一家的欢送中离开,临走前,吉雅和塔娜跳着舞,朝鲁和阿茹娜则在一旁拍手打节拍,苏德则站在亲人的身后看着苏沅。 苏沅的马儿起初速度还很慢,可是不一会儿似是敞开了一般撒丫子往前跑,苏沅沐浴在冬日的风中,却也不觉得那么寒冷了。 苏德又追了过来,他的速度更快,几乎与马儿是一体的,不一会儿便与苏沅并驾齐驱,他迎着风以自己的方式送别苏沅。 过了很久,他们一同骑过了小山丘,苏德方才慢慢放慢速度,苏沅依稀之间似乎听到了苏德的大喊,“我会去天元的。” 这会儿,圆日将落,残阳如绸,铺在远处的天上,好看至极,苏沅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方才驾马离开。 不一会儿天色便黑了下来,又一会儿,空中的星星又现了出来,苏沅只觉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也尽是自己。 夜色越发的深,远处她又一次听到了马蹄声,她当苏德又追了过来,骑在马上向后看去,大声道:“怎么?想跟我去天元?” 话音刚落,对方速度稍稍慢了下来,马蹄声哒哒,临近了,那人方才开口道:“苏姑娘,是我。” 音色微沉,苏沅怔了一下,听到自己诧异的声音,“谢诏?” 谢诏勒停马头,与苏沅并驾齐驱,这会儿苏沅方才瞧清楚谢诏的轮廓,几日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不少,脸颊也变得瘦削,侧脸越发的棱角突出,不知是不是在京中呆的久的缘故,他身上的书生气更重了,气质比上次见也添了沉稳。 苏沅的碎发飞扬,“你怎么来了?” “我前几日一直没收到你的信,心中担忧,便在京中告了假过来。” “那殿试?” 谢诏的语气极为平常,“殿试已过,已发了皇榜,我中二甲第九。” 苏沅反问道:“前三甲是谁?” “池州府黄观、浙江定海城杨勇、北直隶宁晋县陈楝。” 苏沅道:“我记得陈楝平日里文采一般,京中提起陈三公子,大多都和魏灵枢纨绔之流相提并论,探花郎怎是他?” 谢诏轻笑道:“二甲第九,苏姑娘不恭喜我?怎提起旁人?” 苏沅道:“凭你的文采,中得状元郎我都不稀奇,如今仅仅是二甲行九,我倒是该稀奇稀奇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不敢夸大。” 苏沅不再多言,只道:“无论如何,我总该恭喜谢公子高中,得偿所愿。” 谢诏捏着马绳,缓步而行,“如今朝中已授我庶吉士,钦点翰林见习,不日我便要去翰林院。” 苏沅听此不觉惊讶道:“入翰林者可称‘储相’,由此可见,陛下眼光是不错。” “苏姑娘夸大,我只是……运气罢了,况且在翰林院见习两三年之后方才有机会正式入翰林,比不得前三甲。” “确实,唯有前三甲可直接入翰林,未来也将会成为我天元的中流砥柱,可是二甲三甲中的翰林见习同样是陛下和各位翰林学士们精挑细选,并非人人都有资质,太祖时期三百多位学子不过只挑选二三十位,如今入翰林的怕是更少,只要熬过两三年的见习,未必比不得前三甲。” “如此,谢某借苏姑娘吉言。” 二人相视一笑,旋即又在风中下意识的别过脸去。 不知为何,苏沅竟觉得有些尴尬,沉默良久,二人之间只有呼啸的风声。 临了,还是谢诏率先打破沉默,“苏姑娘打算回京城?” “今日是三月二十三,距离我离开氓崖山已有十几日了,我还没找到舅舅的踪迹,我不知是该回去,还是留在瀚海。” “我在沿路来的路上曾打听过,有人听闻前几日鞑靼军中发生过一次大乱,粮草都被烧了,不知是什么人干的,我猜测会不会跟蔡将军有关?” “什么时候?” “五日前。” 苏沅细细盘算,“那时我刚离开老鸭山,从未听说城中有此事?” 苏沅看向谢诏,二人几乎脱口而出,“鞑靼的驻军不在老鸭山!” “你在哪里听说?” “瀚海北部,他们有商队从那里路过,被抢了物资,有几个逃出来,无意间听闻此事。” 苏沅喃喃,“瀚海北部,若当真是舅舅,他定然会往山海关去,不会继续往北。” 谢诏接着道:“若是我们现在回去,兴许当真能找到蔡将军。” 苏沅心中顿时又燃起了希望,她看向谢诏道:“对。” 谢诏朗声一笑,脸上添了明媚,“那我们刚好顺路,一同回去。” “我本不想让你卷进此事……” 苏沅叹了口气,她何尝不明白,若不是谢诏沿路打听,风尘仆仆,又因何能如此恰巧的听闻此事,又如何能精准的在草原上找到她。 可是,有些事,不能说的太清楚,若是挑明了,她与谢诏皆不知道如何自处。 她并未提及厉王一事,谢诏也知趣的没说,眼下更重要的是寻到蔡昇,唯有将舅舅带到陛下面前,陛下方才能知全貌,无论是信还是不信,终究要搏一搏。 第一百零一章 燕子归时(二) 三月二十九,会州。 苏沅和谢诏回山海关的路途中顺着那个商队的踪迹一路打听,几乎各个酒馆、客栈、茶肆都打听个遍,但是临到山海关了,还是没查到任何蔡昇的线索和信息。 刚一大早,二人坐在客栈旁的早餐摊上吃早饭,冒着热乎气的包子、油条、米粥,苏沅喝了一大口下肚,整个人顿时胃暖心也暖。 氤氲的热气中,苏沅瞧着谢诏慢条斯理的吃着,想到自己大开大合的吃法,面上有些羞涩,“咳咳。” 谢诏见她口下留情,轻笑道:“怎么?不合胃口?” “才没,师傅做的包子特别的好吃。” 胖师傅侧耳听着,笑得牙齿要咧到嘴巴根了,“姑娘爱吃就多吃点。” “谢谢您嘞。” 此话说完,她抬手挡脸,低声道:“莫要害我。” 谢诏学着苏沅压低声音道:“怎么?好吃便好吃,不好吃便不好吃,不能实话实说吗?” 苏沅点点头,“当着人家的面说,小心将你赶出去。” “来者是客,我花了钱,哪有赶我的道理。” 苏沅不赞同的撇了撇嘴,这一路走来,她是十分明白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他们是个过路的,行事得谨言慎行着些。 若是在杨陵她还是苏家小姐的时候,那些人自然是上前捧着她的话,如今她唯恐还没说话,别人就将她的碗砸了! 世道艰难阿,艰难。 谢诏似乎意识到什么,他似笑非笑道:“以前倒是从未听过你在意这些,如今是怎么了?感受到世道艰难了?” 苏沅吃了一口肉包子,满口都是浓郁的肉香,“可不是。” 谢诏听此,手微微一顿,看着吃的正香的苏沅,他似乎都忽略了,苏沅确实和之前杨陵时变化很大,她的肌肤不似养在深闺时白皙,可是气质却越发的柔和坚韧。 可是这份坚韧是如何形成的,谢诏虽不得而知,但是从零零碎碎的消息中拼凑出来她这一路的辛酸。 谢诏并未说什么,只是看着外头的天色道:“今日天气好,我们再去问问吧。” 苏沅吃了一大口软乎乎的油条,“你察觉到没?” “什么?” “这一路一直有人跟着我们。” “锦衣卫的人?” 苏沅摇了摇头,“锦衣卫的人自从厉王带走洪宝宝的第三日,他们便离开了,我猜测是厉王与陛下言明此事,因此陛下下令让沈慎撤了那些人。可是自从我们从瀚海离开后,一路追寻到会州,便一直有人跟着我们。” 谢诏沉吟,仔细去想是谁的人。 苏沅喝尽了碗中的小米粥,漱了漱口道:“如果我们真寻到了舅舅,怕是有人根本不会想要我们入关。” 谢诏道:“不能入关又如何?” 苏沅慎重道:“你我或许会死在半路上。” “是赵祥?” 苏沅冷笑,“赵祥如今被傅将军盯着呢,他不敢怎么动作,但是线索到了他这个委实是断了,但是并不代表厉王不会去查,毕竟洪宝宝还在他的手中。” 谢诏摇摇头,“厉王从不参与这些党争,他的立场一直是陛下,那次去……也是受我所托,我……担心你。” 苏沅往早餐铺外走去,客栈临近集市,拐个弯就进了会州的晨集,集市主道两侧是熙攘的人群,格外的热闹。 正因这份热闹,才让人听不清二人的对话。 走了会儿,苏沅方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氓崖山?” “你在山海关时给我写的信我过了两日才收到,信中提及你不日便要回来,可你所言和所做皆是相反。我猜测出你很可能会去鞑靼,心中担心这才求见了厉王,刚好他确实要去临近瀚海的北境。” 苏沅梨涡浅浅道:“厉王去的是北境?不是鞑靼?” 谢诏目光微敛,“你怀疑厉王?” 苏沅目光定定的落在远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根糖葫芦,自然无比的递给谢诏,“吃吗?” 谢诏接过不动声色的吃了一口,甜滋滋,酸溜溜的,格外好吃,和幼时一样。 谢诏自小就爱吃糖葫芦,他在辽东那几年被别人欺负的时候,苏沅不仅帮他揍跑那帮臭蛋,还每次都会拿根糖葫芦安抚他。 起初他骨气的很,不屑于接受小姑娘的馈赠,可是后来苏沅说长大了找他要回去,还要十倍的要,谢诏方才勉强接受。 苏沅记得,他那时家里穷,吃不起这些小玩意,但是无论他多喜欢,他每次都会只吃两颗,剩下的四颗会带回去给他的姐姐和老爹吃,可是后来他们突然不辞而别,她也离开了辽东。 二人许多年,许多年便没再见面。 再见时,已是在杨陵的那一日,他站在马车外,一身的清冷骨气,苏沅则端坐车中,一派的世家小姐。 谢诏觉得,苏沅成了他攀不得的明珠。 苏沅觉得,谢诏成了她念不得的好友。 谢诏一直以为,苏沅似乎是忘了她幼时曾遇见过一个倔强的少年,可是这一刻,他陡然明白,原来她一直都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苏沅回身,见谢诏愣在原地,“走不走?” 她的笑意在温暖的阳光中有些刺眼,谢诏白皙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木签,指尖白的近乎透明。 苏沅仍在笑,“不走我走了。” 苏沅继续往前走去,眼泪却忽地在她转身那刻落下,只落了一滴,便被她很快拭去。 她忽地想起,她幼时在辽东没什么朋友,那帮虎崽们都嫌弃她是个女孩,还是辽东镇北军大将军的侄女,他们只能敬着她,让着她,憋屈的很,便合伙孤立她。 直到谢诏的出现,原来她发现这世上竟有这么白净好看的小公子,相貌美,脾气硬,她想要做他的朋友。 可是后来她的朋友离开了,她又变成了孤孤单单的京中小丑妮,那时,便是她遇见裴行简的时候。 她一路走来,本就是一个人,也习惯了一个人。 若有人陪着,她反倒是不习惯了。 那些人已蠢蠢欲动,谢诏一个新科士子,陛下钦点庶吉士,未来的翰林院学士,再掺和进来,怕是更危险。 第一百零二章 燕子归时(三) 苏沅一路往前走着,前方忽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待她刚欲穿过人群去瞧瞧发生了什么? 谁知人群中猛地冲出来个人,那人浑身破烂,脏污不堪,苏沅离老远便闻到有一股子酸臭味,她下意识的避开,瞧着那人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待离远了,她方才瞧见那人的右侧衣袖空空荡荡的,竟是断了臂? 人群中追那人的摊主刚跑出人群两步,便气喘吁吁的不追了,只大声喝叫威胁道:“下次你再敢来,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苏沅好奇上前道:“发生了什么事?” 摊主小个子,婴儿脸,虽行为粗犷,却也是性情中人,“谁知道呢,天天往我包子铺跟前凑和,就捡着客人剩的包子吃,隔几天来一次,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苏沅听此,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摊主,“他这几日的饭钱,算我请了,还请您手下留情。” 那摊主见此,颠了颠,又用牙咬了咬,嘿嘿一笑道:“您是个爽快人,也是个好心人,得嘞,下次他再来,我给他留一屉新鲜热乎的,算是报答您这份江湖情义了,说到底,他也是个可怜人。” 说着,摊主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包子摊,将刚刚那人坐过的用过的擦了又擦,这才干脆。 苏沅听着周围人对此事指指点点,倒也没顾得什么,继续往前走,她还得打听舅舅的下落,任何事都不能耽搁她太久。 可是没走两步,忽地瞧见了站在人群中的谢诏,她走,他便走,她停,他也停。 苏沅无奈,“谢诏,你想做什么?” 谢诏道:“你想赶我走,不可能。” 少年的语气格外坚定。 苏沅瞧着谢诏清秀的眉眼,她确实是有些忘了,谢诏自小便如此倔强,他认定的事情,没有人能更改。 就像小时候她想吃路边田野里种的西瓜,谢诏却怎么都不愿意跟她一起偷一颗来吃,就连她自己要去都不允许,还一本正经的教训她,勿以恶小而为之。 气的苏沅几天没理他。 可是…… 苏沅语气渐冷,“你能不能别闹了?” 谢诏眸中闪过一丝受伤,“苏沅,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把我往外推?” 苏沅一愣,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别过脸去,轻咳一声掩饰。 谢诏自嘲道:“我以为很多事情你不明白,可是现在我才发现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既然明白,就当清楚我的心意……” “谢诏,我……” “我知道,你无法给我回应,因为你母亲之事,因为蔡府和蔡将军之事,更因为你和裴行简的亲事,可即便你心悦他人,那又如何?如此,我们连朋友都做不得了?还是,你本就不敢,不敢让我靠近你……” 苏沅下意识打断道:“谢诏,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谢诏猛地握住苏沅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我无比清楚我在说什么,我从未对你有过任何的奢求和逾矩,即便如此,我也不配做你苏姑娘的朋友吗?” 苏沅缓缓将手抽出,苦笑道:“我为了嫁裴行简做了很多努力,我从始至终,喜欢的只有他,想嫁的人也只有他。谢诏,你因何如此执着?你千辛万苦,登科及第,现在你应该衣锦还乡,而不是和我在这山海关之外奔波查案。” 谢诏并未说话,他只是默默的跟着苏沅往前走,可是低垂的眉眼下却有掩不去的心酸。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怕伤了苏沅的心,因此他选择全咽到肚子里,若当真裴行简是真的欢喜她,此刻就不可能留她一人在山海关外徘徊奔波,孤苦伶仃的查案,若是她的父亲当真爱惜她,就不会任由她流落在外,对她视而不顾。 他们都做不到,可是他谢诏做得到。 他也知道,苏沅并非不清楚这些,她如今就像只身过独木桥,此刻只想着将眼前的桥过了,前方便是康庄大道。 可是,前方若是荆棘丛生呢? 苏沅此刻不知怎滴突然想到了裴行简,她又有许久没见过他了,不知他在京中如何了?可有想念她? 念及此处,苏沅不觉有些心酸。 苏沅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太低落,拍了拍脸颊,鼓励自己打起精神,随即看向谢诏道:“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走不走?” 谢诏摇了摇头,认真道:“我不会走。” 苏沅听此也不再坚持了,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不必如此为难自己,“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再问问会州附近热闹的几个地方有没有人见过舅舅,你要小心,他们最近有些蠢蠢欲动。” 谢诏点点头,“你也要小心。” 接着谢诏和苏沅分了地域,二人便分开行动,之前二人的想法是冲着居所的地方去的,倒是也有一种可能,蔡昇是一路跟着流民走,混迹在各种流民、乞丐中,因此近日他们的重点就放在了这些地方。 结果就是苏沅和谢诏二人问了大半日还是没问出分毫线索,趁着午饭的功夫,二人寻了个面铺预备先吃点东西,结果炸酱面刚上桌,外头便有个小乞丐凑了过来,“姐姐,你和哥哥在找人?” 小乞丐头发乱蓬蓬,小脸脏兮兮的,可是眼睛却十分明亮,一眨不眨的盯着桌子上的面。 谁知,苏沅还未开口,面铺掌柜的上前驱赶,“哪里来的小乞丐,出去出去,别打扰咱们客人吃面!” 谢诏开口道:“不必驱赶,我们正好与这位小哥商议。” 小二一听,立即道:“好嘞。” 小乞丐见小二没再赶他走,立即小跑上前,“姐姐,你刚刚问叶老六的事情,他没跟您说实话,诳您呢。” 苏沅仔细在脑海中回忆叶老六这号人物,“是那个大个子乞丐吗?” 小乞丐点点头,眼睛还是盯着炸酱面,“姐姐,那些乞丐和流民都脏兮兮的,谁都认不得谁,您别听他瞎说,不过你拿的这个画像,我是有点眼熟,但不确定是是不是?” 苏沅记得她当时给了叶老六二两银子,此人似是提及了好像见过蔡昇,在城隍庙外面,只不过她去了确实并未发现线索。 这一路走来,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少,她倒也习惯了,只不过眼前这个小乞丐? 苏沅目光狐疑的落在那小乞丐的身上,“你知道在哪里?” 第一百零三章 燕子归时(四) 小乞丐搓搓手,“只要姐姐请我和我得伙伴们吃顿饱饭,我就告诉姐姐,可以吗?” 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小乞丐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只不过有些没底气,唯恐苏沅拒绝。 苏沅温和的笑了一声,这个谎话着实有些拙劣,只不过她愿意上这个当,“好,你们想吃什么呢?” 小乞丐忙不迭道:“面!面就行!” 苏沅看向谢诏,谢诏了然,起身和掌柜的商议了几声,方才回来对着小乞丐道:“可以,只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们地点?” 苏沅将炸酱面推到小乞丐面前,“你先吃我这碗。” 小乞丐倒是不着急,咽了咽口水道:“在那个西城的城墙根有个窝棚,平日里大家都晚上住那,但是白天到处找吃的姐姐去肯定寻不到人。只不过这会儿太阳正好,那边晒太阳的人可多了,姐姐可以先去看看!我先去叫我得兄弟们,姐姐你们不要走哦。” 苏沅应下,不一会儿的功夫,小乞丐便叫过来六七个小伙伴,他率先打头,走到苏沅身边,不好意思道:“姐姐,会不会人太多了?” “不会,你们来吃吧。” 此刻,小二一碗一碗的面端上来,除了炸酱面,还有羊肉汤面、麻酱烧饼、驴肉包子,几个小乞丐瞧见那刻,眼睛都放了光。 小乞丐惊讶道:“姐姐,这么多!” “吃不完你们就带回去,晚上再吃。” “好好好,大家都来吧。” 领头的那个招呼一声,其它的小乞丐方才饿狼扑食般的坐到桌子旁风卷残云,此刻原本该坐在这食桌上的苏沅和谢诏二人则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吃。 小二瞧见,上前道:“两位客官要不要再摆一桌,我瞧您二位还没吃东西呢。” 苏沅拒绝,“不必了,我们还有要紧事。” “那也好。” 谢诏和苏沅走出面馆的时候,外头阳光正好,他道:“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去?” “我还好,不太饿,你呢?” “刚吃了根糖葫芦,也不饿。” 二人相视一笑,“那走吧。” 西城墙根下确实有个窝棚,听闻这窝棚还是会州城中贺员外好心出钱建的,为的就是给这些流民和乞丐一个遮风避雨的地界。 苏沅二人到的时候,窝棚里倒是人不多,可是窝棚外满满都是人,大多都躺在西城墙根上,些许是躺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杂草上,这些人就那么躺着晒太阳。 苏沅虽心中觉得舅舅不会和这些人一样无所事事的晒太阳,可是现在不比以往,确实不能以常理论之,谢诏拿着画像钻到人群中一个个的找,苏沅则绕着窝棚瞧了一圈,并未瞧见任何和舅舅相似之人。 苏沅一路寻下来寻了个空旷的地方等着谢诏,可半个时辰后,谢诏从窝棚里出来的时候,衣摆上的黑手印多了不少,脸色却并未好多少。 他摇了摇头,走近了道:“没有蔡将军的下落,会不会蔡将军根本没在这一帮人当中?” 苏沅有些丧气,“许是,虽知晓舅舅可能的路线,但是这么找和大海捞针确实没什么区别,早已料到,走吧,我们回山海关。” 苏沅话音刚落,城门口这时候忽地晃晃荡荡出来的一人,此人身形瘦弱,右手空空荡荡,满脸的大胡子,瞧着附近的摊主小贩还十分市井的打招呼。 那副气派倒是瞧着不像是乞丐,更像是巡街的,虽然他收到的大多是冷眼和奚落,但是他也乐颠颠的咬着树枝,蹭了蹭手,擦了擦没人要的凳子,混个干净位置坐。 “又是他。” “上午那个偷包贼?” 苏沅点点头,似笑非笑道:“他上午可没这么精神,难不成是又去人家那吃包子了?” 谢诏不语,只是仔细的看那人。 苏沅目光落在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可就在这时,那人似乎突然注意到她,目光停在她的身上片刻,带她收回神思,便立即将目光移开。 这当,附近的小摊主驱赶道:“你哪凉快哪呆着去,我可是要做生意的,别打扰我做生意。” 那人屁股都没挪,大咧咧笑道:“早上赶我的那个包子铺小娘子,今个午后便说着让我去吃包子,还说是免费的,你可知道为什么? 摊主不屑道:“为什么?看上你了?我呸,就你这个,你也配!” 那人也不气不恼,继续道:“她说啊,因为我她碰见贵人了!一次赚了三天的银子,你若是想发财,可得小心供着爷,要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喽。” 他的声音沙哑,粗粝的很,一时之间让人听不出年岁几何。 苏沅下意识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可待要再细细听去,那二人倒是不说了,只余下摊主的一声不耐烦的驱赶。 那人自讨没趣,却死皮赖脸的拿了个凳子,挪到更暖和的地方晒起了太阳。 谢诏见苏沅失神,“你发现什么了吗?” 苏沅下意识道:“没有。” 她舅舅是个武将,身高八尺,膀大腰圆,她至今还记得她小时候问过舅舅,为什么总是那么胖,肚子上的肉肉肥嘟嘟的嘞,就像是佛寺天王殿中的韦陀菩萨,吓人又慈爱。 因此,这个身形瘦弱,不堪一击的乞丐流子,根本不可能是舅舅,她真是有些糊涂了,这般想着,苏沅便打算往城中走去。 谢诏则跟在苏沅身后,细细看着这张画像中的眼睛,待苏沅走远了,谢诏却仍旧没挪动几步。 苏沅见谢诏并未跟上,而是看向一旁的茶肆,“你口渴了吗?” 谢诏收起画像,点点头便往茶肆旁去了,和摊主要了两碗茶,喝了一碗茶,又拿了一个空茶碗洗干净,方才让摊主盛茶。 他端着茶碗走过来递给苏沅道:“你要不要喝一些?” 苏沅心中一动,“好。” 二人喝完了茶,谢诏方才和苏沅一同回了会州城客栈,可是奇怪的是,谢诏提议换个客栈。 苏沅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总归有他的道理,便也应下,二人寻了个离城门近的客栈住下。 可是临近夜半,苏沅的门突然被人叩响。 苏沅还未深睡,披了件外衣起身开门,却瞧着谢诏举着台烛站在门口。 门外漆黑一片,烛光映着他白皙的五官,不知是不是夜晚的原因,苏沅竟觉得他眉眼深邃许多,苏沅愣了下,“怎么了?” 谢诏唇角微挑,笑意盈盈,道:“跟我走。” 第一百零四章 燕子归时(五) 苏沅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她道:“我回房换个衣服,你等等。” 苏沅关上门换了一身夜行衣,方才跟谢诏往客栈外走去,谢诏并未说是因为什么,苏沅也没问。 但是她知道,定然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谢诏在夜色中走的很快。 二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从会州客栈走到了福来客栈,又走去了岸堤旁,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走来走去。 可待又一次走回原路,苏沅终忍不住开口道:“我们去哪?” 谢诏道:“回去。” 苏沅倒是有些不懂谢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为什么?” 谢诏低头浅笑,“苏沅,你觉不觉得我们二人出来夜游很是不错?” 苏沅无奈叹了口气,“你不会是想甩掉身后的尾巴吧?” 谢诏摇摇头,“甩不掉,我知道。” “那你还带我走这一遭是为什么?” 谢诏并未回应,只是拉住苏沅的手腕道:“我可以和小时候一样叫你阿沅吗?” 苏沅一怔,“……你想叫什么,是你的自由。” 谢诏笑了笑道:“回去吧,回去睡个好觉。” 苏沅侧头不解道:“谢诏,我有点不懂你了。” 二人又回到了客栈,掌柜的蛮不情愿的给二人开了门,困得眼皮打架,哈欠一个连着一个,“我说二位,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你们年轻人真是闲情雅致……哈……” 苏沅刚想否认,谢诏先一步道:“劳烦。” 掌柜的摆摆手。 二人上了木梯,苏沅轻笑:“你倒是脾气好。” “夜深扰人净,总是不该的。” 临到门口,苏沅道:“我到了,你回去吧。” 谢诏语气有些强势道:“我送你进去。” 苏沅一骇,“于理不合。” 此话刚出,苏沅猛地听到房中有一声极重的呼吸,虽很是细微,但足以清晰的落在她的耳中,她颇为震惊的看向谢诏,却发现谢诏眉眼清淡,神情并无变化。 苏沅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开口道:“也好。”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房中,底下听着的掌柜的撇撇嘴,又摇了摇头,心中腹诽,“瞧着是个正经娘子和公子,没想到也做这档子无媒苟合之事,世风日下呀。” 门刚一打开,苏沅便嗅到空气之中一股浓重的酸臭味,她稍稍一愣,目光落在从床帐后面慢慢走出之人身上。 她回头看了看谢诏,谢诏给予她一个确认的目光,苏沅登时鼻头一酸,上前几步道:“你……你是……” 话还未出口,便听到那人粗粝道:“我是。” 苏沅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大步上前,想要看清楚蔡昇的样子,可是蔡昇却突然退了几步,“沅丫头,我如今身上脏的很,你离我稍稍远些。” 苏沅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她压低声音,却掩不去音色中的惊喜,“舅舅,你是舅舅……” “我是,傻丫头,哭什么?” “我终于找到你了,”苏沅哭的小脸皱在一起,活脱脱像个小老太太,“可是,舅舅,你的胳膊……” 蔡昇乐呵呵的抬了抬右臂,却只露出半截胳膊,“这算什么?战场上常有之事,别害怕。” 苏沅哭的不能自抑,她想过很多种方式,千百种可能,唯独没想到的是舅舅以如今的形象站在她的面前。 落魄、颓丧、脏乱、瘦弱。 几乎每一个形容都与之前的舅舅截然相反。 她舅舅是个顶天立地的将军,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士,也是温柔慈爱的保护神。 可是,如今神坠入人间,遭受苦难,竟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 苏沅并不敢大声哭,她只小声啜泣,梨花带雨,心疼的厉害,“舅舅,是沅儿错了,我竟没一早认出你……” 蔡昇大咧咧的走出来,用刚才洗干净的手给苏沅擦拭眼泪,他的动作轻柔,语气却稍稍严厉,“你哭什么?舅舅之前教过你什么?女孩子流血不流泪,再说舅舅如今这副模样,就是要你们认不出,若是你认出来了,那舅舅岂不是白费心血了?” 谢诏上前道:“还请蔡将军莫怪,阿沅一路走来为了寻您十分艰辛,如今瞧见您如此,是心疼得多……” “得得,我们甥舅两个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别以为你今天聪明点让我们相认,你就开始套近乎,别来这套!” 苏沅边哭边道:“舅舅!” 蔡昇见此,挤眉弄眼道:“哦吼,现在舅舅的话也不好用了,开始护犊子了?你再哭,你这小脸就不好看了,人家就看不上你了。” 苏沅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舅舅,你别乱说,我不哭不成了吗?” 谢诏温柔道:“不会。” 蔡昇大咧咧坐下,指了指茶杯,“你不哭就行,你舅舅我啊就怕你们哭,一个是你外祖母,一个是你舅母,还有就是你和你母亲,你们谁哭我都头大。” 谢诏极有眼色的斟茶推盏,蔡昇不客气的接过,喝了一大口道:“不过你还真别说,你舅舅我想过谁来,还真是没想过我们沅丫头来接我,一路上可顺利呀?” 苏沅怏怏道:“不顺利,十分不顺利!” “我听闻氓崖山打了胜仗,有个小姑娘在军中扬名,是不是你?” “不过是碰了巧。” 蔡昇“啧”了一声,“我就说,说起这辽东有什么优秀的小姑娘,还真比不过我们家苏沅,因此别什么猫儿狗啊的,看着我们蔡府落难了便能来分一杯羹,看啥,说的就是你。” 谢诏面色不改,温和应道:“我明白,我不配。” “哎,懂事儿!” 苏沅一个头两个大,舅舅四十多岁的人还是这么不正经,“舅舅,先说正事,朝中的事儿,你可听说了?” 蔡昇将茶一饮而尽,“差不多,不过能发现运回去的尸体有问题的,除了你外祖母,也就是你了,你哥和你弟都是不成器的,看不出来这么个细节。” “为什么?” 蔡昇没说话,只是又指了指茶杯,谢诏又斟了一杯茶,他一饮而尽,方才道:“有人跟着你们,你们知道吗?” “知道。” “这些人是谁的人你们清楚吗?” 苏沅仔细琢磨了一下,“我只查到镇北军赵祥的头上,听闻赵祥曾经是跟在永安侯魏祖亮的百夫长,如今一步步成为军中副将离不开他的提拔,所以我猜测永安侯是不是参与此事?” 蔡昇瞥了谢诏一眼,拿起桌子上的冠山梨吃了一口,“这谁呀?” 未等苏沅开口解释,谢诏拱手恭敬道:“我乃新科进士谢诏,祖籍湖广荆州,祖上三代皆是军籍。” 蔡昇吐了口梨皮,混不吝道:“让他出去。” 谢诏道:“蔡将军,若此刻我出去,易惹人怀疑。” 蔡昇笑了下,眼睛上下了了了谢诏,“我不信你,我的秘密你不能听。” 苏沅道:“舅舅,他是我幼时在辽东的好友,那个小诏子你还记得吗?” 蔡昇目光深幽,语气冷峻道:“我记得,我说的,就是他!” 第一百零五章 燕子归时(六) 苏沅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眼谢诏,“舅舅,无论谢诏做了什么,这段时间,他确实帮了我很多。” “我没说这个,此人是个外人,有些事情他不知道是好事,若是知道了,对他来说才是灾难。” 谢诏听此,语气谦和道:“多谢蔡将军,不过我……” 蔡昇啃完梨,将梨核直接扔地上,随便抹了下嘴道:“我不吃你这套,要么你出去,要么我和沅儿出去,你选。” 谢诏此刻也不再坚持,直接打开门走了出去,只不过临关门前他瞧见了苏沅投来歉意的目光,待门完全合上,他方才勾了勾唇角。 蔡昇特意等了会儿,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离开,方才看向苏沅道:“沅儿,此人心思深沉,你与他交往得小心。” 苏沅正色道:“我明白。” 虽她不理解蔡昇对谢诏的成见,但是舅舅所言必然是有所道理,她一贯这么认为,虽然这次好像有些无理取闹。 “永安候确实参与了此事,一是因为陛下将他手中的兵权归拢到我手,一早就对我不满,所以趁机下套,让我险些战死沙场;二就是因为你与裴家的婚事。” “我与裴行简的亲事?可即便裴家中意的不是我,也不可能是魏府,魏祖亮一早站队了朝中以蓝玉为首的淮西一派,这是京中官眷们皆心知肚明的,如此立场,怎么就与此事相干?” “问题就在这里,淮西一派武将居多,浙东一派是以裴府为首的文臣,虽苏家也是文臣,可是此事我参与的过多,因此让他们生了忌惮,更何况如今我镇守辽东如此关要之地。此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周,我本考虑蔡府从不参与党争,你的身份虽代替了苏家,但更表示了蔡府的立场。” 苏沅竟没想到这一切的源头竟是因为她? “舅舅……” 蔡昇摸了摸苏沅的脑瓜,“你不必自责,这只是表面上的东西,魏祖亮能做的无非是恶意中伤,可是缘由和把柄还得有人递到他的手上,否则以他的脑子斗不过我。” 苏沅面色郑重起来,“舅舅的意思是,还有人在这里面将水搅得更浑?” 蔡昇点了点头,“至于是谁,你不需要知道,你也不应该知道。” 苏沅没想到这里头的水竟这么深,蔡府表面上风光无限,仅仅因为一个亲事,竟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可是为什么有人会想将水搅浑呢? 他们与蔡府有有何仇怨? 苏沅想不明白,事实上蔡昇也不清楚,他只是有个大概猜测,如今还未确切的证据,只不过若真是如此,他还真觉得讽刺的很。 “蒋飞死了,舅舅你知道吗?” 蔡昇想要给自个斟杯茶,苏沅瞧见,想要接过茶壶,却被他躲开,“现在才知道,他怎么死的?” “被王麻子杀了,是赵祥派人做的。” 蔡昇道:“魏祖亮的手段不过如此,上不得台面,他这一辈子能到如今的地步,更多因为运气和资历,想到的法子无非是暗杀、陷害,非常拙劣的手段。” “那蒋飞当时呈上的证据是什么?” 蔡昇喝了一口茶,舒坦不已,“蒋飞是我的千夫长,平日里极得我看重,因此由他出面最合适不过。至于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我不得而知,无非是威胁和利诱,但是此事的关键不在蒋飞,是在洪宝宝。 此人心思细腻,他一早计划杀辽东平章刘益,因此一早就在布局,多次对外宣称与我关系铁,是好兄弟,可是私下里他连登数次府门我都没让他进!可到底是我轻视了,未先一步察觉出洪宝宝的狼子野心,他叛乱后,有人以此拿住我得把柄,尔后利用洪宝宝叛乱一事引我前去追击,却断我援军后路,又有鞑靼从旁相助,灭口,谣言,如此就是,真相!” 苏沅听此,只觉得这布局之人格外厉害,竟能如此精准的拿捏局势和人心,“魏祖亮现在可按不住辽东的援军,他的胆子没那么大!” 蔡昇这会儿方才露出一丝苦笑,“阿沅,政治斗争就是如此,动辄灭门,外头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咱们如今的陛下还算是好相与的,若是换了旁的,如今你舅舅满门,就丝毫不剩了。” 话音刚落,蔡昇又乐呵呵道:“不过没事,陛下最是了解我,况且他身侧有吴大人,吴大人即便是不念我的情,也会念着你叔祖父的情义,不会对蔡家赶尽杀绝,只是今后你舅舅我就不能护着你了。” 苏沅眼泪又落了下来,“今后,沅儿护着舅舅!” “没事儿,还有你们那些不争气的哥哥们,他们也长大了,该是扶持一家的时候了!” 蔡昇话音刚落,忽地想起什么来,“沅儿,你母亲如何了?你出来她可担心?” 苏沅听此,忍不住的谓叹一声,想要止住眼泪,眼泪却落的更凶,“舅舅,母亲,母亲去世了……” 苏沅没抬头,她甚至都不敢看蔡昇的神色,因为她知道舅舅有多爱护母亲,他们兄妹的感情就像她和少陵小叔叔一般,甚至比他们更好。 如此,岂会平静。 似乎过了良久,苏沅方才听到一句叹息,连着声音都有些沙哑,“我倒是没料到,头一遭是你母亲……” “外祖母他们都很好,虽被陛下关入诏狱,但是也是变相的保护,未亏着他们。”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蔡昇重复了两遍,似乎是想冲淡此事带来的悲伤,可是鼻音甚重。 苏沅不想抬眼,也不敢抬眼,她不想看到乐观如此的舅舅悲伤,即便他已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 “沅阿,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苏沅听此,咬了咬牙道:“母亲,枉死。” “这就是你只身离开杨陵的理由?” 苏沅抬眼,拭去眼泪道:“是。” “你父亲阻拦你了?” 苏沅声音有些发抖,“是。” 蔡昇抬手将屋内的茶盏打碎,又踢翻了木凳,“他娘—的,老子就知道那个冠冕堂皇的孙子不是个玩意!是不是他杀了你母亲?” 苏沅沉默了下,“不知道,还未查到证据。” “最好别是他,要是他,老子天南海北回去弄死他!” “等了结舅舅这件事,我会亲自回杨陵查母亲的案子,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好,不愧是我蔡家的儿女,好样的!好女子!” “舅舅,接下来,我们如何打算?” “如今京中正有人等着我回去,咱们回京!” 第一百零六章 燕子归时(七) 甥舅二人聊的差不多了,窗外三更声响,蔡昇道:“那小子住哪?我去和他住一间。” “舅舅刚刚不是还烦他烦的很,如今怎么要同他住一间?” 蔡昇啧了一声,“一是给你省钱,二是保护他,你舅舅我阿,可真是操碎了心。” 苏沅点点头,煞有其事道:“舅舅考虑一向周到,他就住在隔壁房间,现在应该还没睡。” 蔡昇道:“你看看,一准的狼子野心,沅儿啊,看男人可不能看表面,要看内在,我看谢诏没什么内在,不配你。” “好好好,舅舅说谁配我就谁配我,您赶紧去歇息吧。” 蔡昇点点头,在苏沅的目送中出了房中,尔后拐到谢诏的房门口,苏沅听着二人谈了几句话,舅舅便大咧咧的走了进去,隔壁闹腾了一会儿,方才有了消停的意味。 此刻,苏沅已有些困倦了,她褪下外衣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整个人便沉沉睡了过去,外头的风声呼啸,倒像是催眠曲一般。 次日一早,苏沅听到外头的叩门声方才幽幽从睡梦中被拽出来,她迷迷糊糊的开了门,门口站着楼下的小二,小二脸上堆着笑脸道:“姑娘,您这房还续吗?咱都到中午了,我还当您走了呢?” 苏沅打了个哈欠道:“这么晚了?” “可不是,您隔壁的公子都走了,就剩您自己了,您看……” “他走了?去干嘛了?” 小二惊讶道:“这,您不知道呀?” 苏沅柳眉一蹙,错过小二便往隔壁去,结果将隔壁门一打开,房中空空如也,她仔仔细细寻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嘿,真是邪了门了,竟然丢下她自己走了? 不可能呀,还有舅舅…… 苏沅骤然想明白,她看向小二道:“什么时候走的,走多久了?” “今早天没亮就走了,我瞧着挺急得,我还问了一嘴,不过那位公子也没应,我还当您知道呢?” 苏沅哪里知道,谢诏先走,必然是得了舅舅的授意,他们就是想将她甩开,将她从这件事情当中撇出去,可是舅舅已经断了一个胳膊,谢诏一个书生文人,若谢祖亮真心派人来暗杀,他们岂能躲得过。 “小哥,我要一匹最快的马,多少钱都行!要快!” 小二见苏沅如此着急,自个也不由得跟着急了起来,立马道:“好好。” 苏沅立即回房换了身衣服,将东西简单收拾一番,拿了客栈几个包子随口塞到嘴里吃几口,小二已准备好马儿在门口。 “客官我跟您讲,这匹马可是咱们会州城独一无二的,这是天上有地上无,蝉联三届的马赛冠军啊冠军……” 苏沅从怀中拿出一块银锭子直接扔给小二,尔后扯过马绳,利落上马,还未等小二说下句话,苏沅与马的影子已消失在尘烟里。 小二愣住,呆呆的看着远处,感叹道:“果然是江湖儿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临了,他咬了咬这稀罕人的银锭子,“美滴很,美滴很。” 苏沅快马加鞭的走了一个时辰,果然没再瞧见身后那些讨人厌的影子,她忽然觉得可笑,昔日她扔下魏灵枢独自一人前行,没想到今日倒是被谢诏和舅舅扔下,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苏沅顺着回山海关的路线一路往南走,过了山海关便入了北直隶,那里就是郭骥的地盘了,无论如何舅舅都不会处境被动。 苏沅快马奔袭,几乎顾不得喝水吃饭,一路上一直想着前往山海关,可是待她快马走两个半时辰到了山海关,去见了郭骥这才发现,谢诏和蔡昇根本没有过山海关。 没有过山海关是因为什么? 难不成,他们被那些人截胡了? 苏沅急得团团转,郭骥刚从演武场练兵回来,身上的肃杀之气还没消,不过刚听了来龙去脉,还是安抚苏沅,“沅丫头你别急,你舅舅既然打算只身前往京中,自然是有他的谋划,他不可能不顾自个的生死。” “郭叔叔你不知道,我舅舅他现在不比以往,他们现在很危险。” 郭骥戏谑道:“他们危险,你去就不危险了?” 苏沅目光一定,“我不怕!” “哈哈哈,沅丫头果然厉害!我派一队千人兵马,你带着去寻蔡昇,若是寻到了必定得告诉他,我这个老朋友还挂念他!” 苏沅听此,咬了咬手指道:“不可,既然舅舅没一早联系郭叔叔,就说明舅舅不想您参与进来,若是我坏了舅舅的心思那就不可了。况且如此大张旗鼓,朝中万一有人参奏,将您牵扯下去这更不好。” “如此你打算如何?” “我先回京,舅舅无论如何都会抵达京中,待那时,我再寻他,与他会和。” 郭骥身上的铠甲已褪,一身素衣颇为平易近人,“也好,那你赶紧回去,若是误了时辰可就不好。” 苏沅瞧着郭骥如此反应,稍稍冷静下来,笑道:“郭叔叔,郭公子在军中十分勇猛,您教养的很好。” 郭骥听此,朗声大笑道:“那小子啊,还跟我提起你来了,说没想到你一个女子如此厉害,不卑不亢,聪明机警,他说他很喜欢你这个姐姐。要不是你和裴家订了亲,我得和你舅舅把这件事给定下来!那小子,得有人治他!我看你行!” 苏沅道:“此事确实简单,这事儿我也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舅舅觉得可以,我倒是没意见!” 郭骥眼中有掩不去的惊喜,“当真?” 他本想着等苏沅回京再论此事,蔡府如今这个样子,裴家未必会依照之前的亲事行事,等那时他们退婚,他们郭家接盘,嘿,你说,那还不是顺手推舟加雪中送炭的好事。 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苏沅松了口,你说说,这哪有这般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郭骥第一次见到苏沅的时候就觉得这丫头好,小时候粗鲁了些,现在长大了越发的出挑了,知书识礼,聪慧锐利,那真是人品上上的好女子。 害,当时还可惜着呢,没想到苏沅也有意。 “只是如今蔡府败落,不知郭叔叔可在意……” “哎呀,这些事情有什么,只要你情愿,你舅舅还能不同意?你说,是吧?老……” 苏沅笑了笑,狐狸般的目光投向郭骥,意思明显,露馅了吧。 第一百零七章 燕子归时(八) 郭骥话头一顿,找补道:“老婆子,嘿,对,老婆子!我得问问你婶婶,此事才能定,你别急,别急啊。” 苏沅先郭骥一步直接走到屏风旁,果然看到了站在屏风后的谢诏、蔡昇二人,谢诏尚还好些,素色的外衫只瞧见几个不大不小的刀口。 而舅舅全然从泥里捞出来的一般,更别提脸上的擦伤,身上的刀伤,二人明显经历过一场恶战。 蔡昇此刻下意识保持着想躲的姿态,但苏沅已怼到脸上倒也没有躲的必要,他轻咳一声,甩锅道:“那个,那个是他的主意。” 苏沅率先担忧蔡昇道:“舅舅,你怎么样?” 蔡昇见苏沅没有责备,长喘了口气,“我还行,死不了!不过着实怕你听见动静,我憋了好一会儿的气。” 说着,他推了推谢诏,“是不是你没憋气,被沅儿发现了!” 谢诏眼中闪过一丝委屈,“没有。” 她心里咯噔一下,无奈的叹了口气,真的很想问问,你们闹哪样? 蔡昇直接坐在一侧凳子上,气喘吁吁道:“你的脚程也太快了!” 苏沅看着谢诏道:“没了尾巴,自然快。” 郭骥这时候突然插话道:“那个,沅丫头刚刚说的,还算不算?” 蔡昇瞧着郭骥道:“老郭呀,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老一辈的思想要改改,你问过你儿子意见了吗?你就乱点鸳鸯谱,再说,这沅丫头比猴儿还精的人,你别被她骗了!” 郭骥听此眉毛一皱,“骗我?不可能!沅丫头说一不二,刚刚都答应我了。更何况,我家那小子,我说的他岂会不同意!” 蔡昇一听,立马道:“那我不同意!” 郭骥叉腰道:“你不同意个什么劲,难道我儿子配不上沅丫头,还是我郭府的身份配不上你蔡家!” “得得得,你看看你这态度,是瞧不上我,还是瞧不上我们沅儿?况且她如今还有婚约呢,你闹哪门子笑话!” “退了不就成了!” “退,美得他们裴府!等老子回京城再说!” 苏沅抬手制止,“郭叔叔,舅舅你们别吵了,能不能先叫个大夫看看伤?” 郭骥瞥了蔡昇一眼,“瞧他这中气十足的,死不了!” 蔡昇一听,怒声道:“老子就要死在你府上,让你给老子送终!” “来啊来啊,你死个给我看看。” “看看就看看。” 苏沅扶额,真是两个老小孩,斗起嘴来没完! 虽郭骥如此说,却还是叫了军中的大夫来看,不过看的结果却大相径庭,谢诏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而蔡昇仅仅受了些皮外伤,不打紧。 如此一来,苏沅的全部注意力又放在谢诏身上,如今还没回京中就闹成这样,过几日若是去不了翰林院可怎么办? 苏沅十分担心,不过蔡昇却不担心,他虽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小小惊讶了一下,不过还是觉得这小子太菜,没本事才把自己伤的那么厉害,不如他身子骨硬朗。 不过此番观点仍是被郭骥驳斥一顿,骂他狼心狗肺,二人又一言一语的呛声起来,待苏沅发了火,二人才停下战火。 不过出了门,蔡昇咂摸出味道来,“老郭,你说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什么?故意保护你?” “不不不”,蔡昇摇了摇头,“故意演苦肉计给我们沅丫头看?” 郭骥听此,嘶了一声,“你们被追杀的时候,沅丫头可不在,最多是演给你看的,他怎么可能料到沅丫头追的这么快!” 蔡昇想了想道:“也对,当时那场面确实凶险。” 不过,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只不过在郭骥的一连打岔下,倒是将这岔子事放在脑后了。 此刻不对劲的谢诏正与苏沅独处,苏沅瞧着伤的如此重的他,心中十分愧疚,亲自照顾,又遵着医嘱给他煎药烧汤,根本不假手于人。 待吃完了药,苏沅还是片刻一问,片刻一问,倒让谢诏有些无奈,“阿沅,怎么了?你有些不对劲。” 苏沅此刻正拧着帕子,指尖沁入温热的水中,热意从指尖传入心口,让她莫名有些难过,“你为何要听舅舅的就这么和他走了?” “我,我只是……”谢诏明显想找说辞,可是想了会儿,发现太过虚假,便道:“我确实不想你陷入危险。” 苏沅叹了口气,拿着帕子轻柔的给谢诏擦手,她忽地发现他的手很大,手心温热,似乎微微拢起便能将她的团团围住,这种被包裹的安全感倒让她有些惊讶,“我也不想你们陷入危险,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安全,你懂吗?况且……” 苏沅话头顿住,她蹙了蹙眉,不知这句话该不该说。 谢诏看出她的犹疑,“况且什么?” 苏沅眉尖一松,故作放松道:“没什么,你好好养伤,进了山海关,那些人便不敢为所欲为了。” 她话音一落,手指刚想从谢诏的大手中抽出来,谁料他却突然握紧,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况且什么?” 苏沅咬了咬牙道:“没什么。” 谢诏看出苏沅的不忍,他自嘲般的苦笑道:“况且,你不想欠我太多对不对?” 苏沅没有说话,不过神情已暴露了她的想法。 二人之间沉默片刻,苏沅认真道:“谢诏,谢谢你。” “嗯,好。” 见谢诏态度突然冷了下去,苏沅看着二人还交叠在一起的手,硬着头皮道:“……那个,你的手。” 谢诏大手一松,脸微微侧了过去,似是不想面对苏沅,苏沅在床前站了会儿,试探道:“你好好休息,好好养伤。” “嗯。” “那我,我先出去了,有事叫我。” “好。” 苏沅慢慢走出房间,见谢诏自始至终都未看向她,心里有股莫名的感觉,仿佛丢了什么,可是她又想不明白,自个到底丢了什么? 她站在门口想了会儿,方才想起舅舅,嗯,先去看看他的伤再说。 这会儿,站在门口的两位将士小声八卦道:“苏姑娘是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 “你不知道呀,这不明摆着吗,丢了心呗!” “你竟瞎说,上午我还听咱们将军说要将苏姑娘配给咱们郭公子呢,这郭公子那可是咱们将军独子呀,啧啧啧,谁会选那个病秧子呀。” “这你就不懂了吧,扮猪吃老虎,你见过没?” 那憨憨将士摇摇头,“没见过?猪还能吃老虎?” “笨死得了!站岗站岗!” “你才笨!老子天下第一绝顶聪明!” “我信你个脑壳!……” 第一百零八章 燕子归时(九) 苏沅去寻了蔡昇,监督他好好将身上的伤口包扎了,又和蔡昇、郭骥二人商议了回京的路线,方才去歇了一会儿。 只不过,她入睡的快却睡得并不安稳,梦中总是浮现出谢诏那充满委屈和怨念的眼神,仿佛是在控诉她是个不负责任的坏女人。 苏沅翻来覆去浅眠了一个时辰,梦里都是谢诏不顾生死的护着舅舅,杀招,处处都是杀招,可这些却从来落不到舅舅的身上,皆是他一一承受! 即便到了最后,他浑身是伤却仍旧一声不吭。 苏沅在梦中叹了口气,直接将自个叹醒了,她揉了揉脑袋,瞧着外头天色已黑,摸着下床穿了鞋袜。 她刚走出房门,却碰见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女,“苏姑娘,您醒了?要不要吃晚膳?” 苏沅道:“谢公子现在怎么样了?晚膳不急,我先去看看他,他吃了吗?” “还没呢,不知道谢公子怎么了,您走后他就昏睡不醒,晚膳也不吃,药也不吃,也不让我们和将军说……” 这小侍女一路上一连串的唠叨,倒让苏沅有些头大,只是这小侍女操心的事情有些多,临到门口,苏沅道:“东西呢?” “都在谢公子房里,要不我去看看他吃了没?” “我去看看吧,都到这儿了。” “也好,说不准谢公子正等着您呢。” 说罢,小侍女低头一笑跑开了。 苏沅一愣,兀自摇了摇头,这小丫头可真是操心。 待小侍女走远了,苏沅方才将门打开,可是刚推开门,便听到一句轻斥,“出去!” 苏沅脚步一顿,“是我。” 这当,床上的谢诏方才将脸侧过来,黑暗中,苏沅一下子便觉察到他炽热的目光,她微微一愣,“打扰到你了吗?” 谢诏的语气平淡,“没有。” 此刻,外面的月光洒满屋脊,谢诏五官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现于月光中,一瞬间似佛似魔,诡异莫测。 可苏沅此刻瞧见的正是他沾染月光的侧脸,柔美的月光仿佛给他渡了一层神光,俊秀至极,苏沅上前道:“我听外头的小侍女说你不吃药也不吃饭,为什么?” 谢诏微闭双眸,“不想吃。” 苏沅走到床前,指尖碰了碰药碗,还是温热的,她将药碗端了起来,坐到床侧道:“怎么?惩罚我?还是惩罚你自己?” 谢诏并未说话,只是看向苏沅,目光中尽是破碎的星光,苏沅一瞬间心口莫名发烫,她道:“我错了,行吗?” 这话一出口,连苏沅都没察觉到自己语气竟温柔的不像她了。 谢诏双眉微展,“你这算是道歉?” 苏沅郑重点点头,“药还没凉,可以吃了吗?” 谢诏的语气明显还在置气,“我如何才能相信你?毕竟你从来说话不算话!” 苏沅好脾气的哄着,“那我发誓?我今后再也不惹我们谢大公子生气,可以吗?” 谢诏道:“不,我不要你发这个誓。” “那怎么办?” 谢诏倾身靠近,“你要答应我,今后再不许说让我伤心的话!” 苏沅一怔,“我说话不算话,你还信我?” 谢诏郑重点点头,“信你。” “好。”苏沅整以暇的坐直身子,竖起三根手指发誓道:“我苏沅今后再也不说让谢诏伤心的话,如违此誓,天……” 谢诏适时打断,沉声道:“如违此誓,天天给谢诏买糖葫芦!” 苏沅扑哧一笑,“好,天天给谢诏买糖葫芦!那,现在可以吃药了吧?” 谢诏点点头,接过苏沅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饭呢?要不要吃一点?” “可以。” 果然他一开心便又变成了那个温柔乖巧的谢诏。 苏沅将饭菜端了过来,寻了个空碗和谢诏一起吃,二人吃完,苏沅收拾一番,和谢诏谈之后的安排,“我和舅舅打算明日回京吗?我知道你肯定是想同我们一同回去,但是我们三人出现太过明目张胆,如今你在京中根基不稳,不能和我们太轻易的暴露人前,否则之后对你对舅舅都不利。” “可以,只不过之前那一遭想必京中有些人是知道我与蔡将军与你的关系的,即便我如今不跟你们回京,那么之后必定也会有闲言碎语传出来,你做好准备。” 苏沅道:“此事尚可,毕竟跟着我的除了你还有魏灵枢,你若不出现,尚好解释,毕竟厉王的突然到访也是需要一个理由。” 谢诏明白苏沅话中意思,既然她做好的打算,那必然是想到了万全之策。 “好。” “郭叔叔是我舅舅的同僚也是朋友,你有任何事情都可和他提。” “嗯嗯,我明白。” 嘱咐完这些,周围陷入沉默。 没有人再说话,谢诏的目光却肆意在苏沅的脸上游走,那目光侵略性过分强。 苏沅轻咳一声,垂眸道:“那我先走了?” 谢诏倚在高枕上,轻笑道:“怎么?还想让我留你?” “谢诏?!” “那,可不可以再留一会儿?” “干嘛?” “陪我。” 苏沅无奈道:“谢诏,你什么时候也会提这么过分的要求了。” 谢诏狐狸般的目光锁定苏沅,脸上明显摆着“我一直都会”的意思。 “我真要走了。” 这会儿谢诏倒不再坚持,温柔道:“嗯。” 苏沅喃喃:“再不走我怕再梦见你,让我睡都睡不安稳。” 谢诏听着轻笑一声,心情大好道:“那祝你有个好梦!” 苏沅没好气道:“你也好梦。” 苏沅走出房门,将门合上,抬头看了看月,只觉月亮越发的孤冷了,可是她的心莫名奇妙是暖的,真是奇怪。 苏沅打了个哈欠,吃饱喝足困意又上来了,还是回房继续睡觉。 而谢诏此刻却睡不着,他的目光也透过窗户落在外头的弯月上,枯树孤月,虽见不得生机,却也在暗生萌芽。 谢诏掩不去弯起的唇角,苏沅不知道,他有多疯狂的想她! 自从再次见到她,他就没想再让她逃开! 谢诏闭眸,遮去眼中有些疯狂的情绪,薄唇轻启,似是压抑什么:她从来都不知道! 第一百零九章 燕子归时(十) 苏沅次日看过谢诏,又和郭骥告别后,方才同舅舅蔡昇踏上了回京之路,这一路走来艰难无比,可是如今倒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苏沅和蔡昇二人并肩驾马,虽舅舅断了一臂,但他骑马却仍旧练的炉火纯青,几乎和以往一般。 舅舅还说,只要给他时间,他仍旧能拎得起大刀,扛得起长剑,上的了战场,杀得了敌。 可即便如此,苏沅也知道,这是不可能了。 蔡昇也知晓不可能,因此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忍不住的透出些哀伤来,但很快又指着头顶的太阳说今天天气真好,让人舒畅。 苏沅以前总觉得蔡昇是无所不能之人,他从小小的百户做起,追随先祖上阵杀敌,慢慢升到千户、参将、副将、将军、征虏大将军,一步步走来,历经两朝,二十余年尽是血泪辛酸。 可是如今高楼起,高楼塌,他竟如此淡然,仿佛名利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过眼烟云。 苏沅心中诧异,她不明白为何舅舅竟能如此? 可一想到外祖母少年丧夫,一人辛苦将母亲和舅舅拉扯大,而母亲从未吃过苦的模样,她方才寻到了些踪迹。 舅舅更像外祖母,或许母亲更像她那早死的父亲。 苏沅和蔡昇纵马很快,二人没有任何停留,收拾好行装便从山海关一路出发,往南直隶京都赶去。 苏沅并没有问京中等着舅舅的是谁,她知道即便她问舅舅也不会说,但是如今这种情况,他们二人如此进了京中,暗中的眼睛必定多如牛毛。 苏沅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能安全走到那人的面前。 那人又或许真如表面上的那般仁慈,否则一早洪宝宝就已被厉王带走,可是如今他们却迟迟得不到消息。 他在等什么吗?等一个真相? 不,真相已非常清楚,他等的只有人,一个上阵杀敌,出生入死,却被奸臣所诬陷,被权势所威逼的人。 若不是纳哈出想要劝降舅舅,舅舅却巧用计策逃走,如今苏沅瞧见的怕只会是森森白骨,那么真相永远无法重见天日! 苏沅一路上想了很多,考虑的很多,待二人一连赶了两天路,路过淮安府时,蔡昇策马扬鞭,瞧着二人面前的城门道:“此处便是淮安府,你少陵叔叔的地界?可去拜访拜访他?” 苏沅道:“不了,或许他并不想见到我。” 蔡昇低头一想,不觉又想到苏沅之前的那些经历,若不是走投无路,这丫头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京师,这些人怕是一个的跑不了。 蔡昇冷哼一声道:“苏家本来就没什么好东西,前朝时你们苏家的太叔父就贪赃枉法,不过是侥幸逃脱,如今传到现在这一辈,是一代不如一代,若不是当初你母亲坚持,我岂会同意他们成亲!” 苏沅沉默不语,过了会儿,突然道:“舅舅,要不我们绕路而行?” “这路一绕就远了,老子就要从这淮安府过。” 苏沅心中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山海关一路走来太过平静,若当真是魏祖亮一直在山海关外拦截,那他即便再害怕,也不可能在这一路上如此安静如鸡。 他们越临近京城,那么说明那些暗中的人越害怕,若是一路闹腾,她反倒安心,可是如今一路消停,她倒是觉得有些反常有妖了。 如今他们将要通过淮安府马上要进直隶京城了,若暗中那些人再不动手?难不成等他们到了京中再拦截? 苏沅坐在马上,一直思索着这个问题,目光落在城门楼子上的淮安府三个大字上无比的纠结,“舅舅,我总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一路上太安静了,连尾巴都没有了。” “哼,那些人都是些花架子,在关外逞威风还行,如今进了关内,难不成还真当这天元是他们家的了,只手遮天,在这天子脚下弄死老子?” 苏沅蹙了蹙眉,神色严肃的看向蔡昇。 蔡昇话头一顿,“咳咳”收起玩笑话,“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座城不对劲?” “如何?” “如果我是魏祖亮,我会选择在这里动手!” “为什么?” “此处是苏少陵管辖之地,而苏少陵正是我的小叔叔,我与舅舅在他的辖区上出事,那么陛下降罪也是落在了苏家头上,若抓不出凶手,那么错还是苏少陵的错!况且苏少陵根本无法撼动永安候府,一石二鸟,有何不好?” 蔡昇扯了扯马绳,“魏祖亮没你这个脑子,他想不出来这么绝妙的计策!” “可若是有人将刀递到他的手上呢?舅舅之前不也说过魏祖亮不过是明面上的人,暗中的那个人还没露面不是吗?” 蔡昇手腕一滞,看向苏沅道:“沅儿,慧极必伤,你可懂这个道理?” 苏沅抿了抿唇,垂眸不说话。 “如今我们已上了船,无论是有人想要凿船,还是劫船,你舅舅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京师!你可明白?” 苏沅道:“若我有法子呢?” “绕路不行。” “不绕路,去淮安府衙。” 蔡昇许久不曾见苏沅了,虽然平日里很惦念这个小姑娘,但是总也能收到她的各种消息,二人通信频繁,以慰亲情。 他记得她小时候就很聪明,旁的小朋友什么东西学上半天都学不会,她听私塾的老头子念上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再念几次就明白话中意思,学着大胆提问。 那时候他就觉得小姑娘可堪大用,因此他教习她男孩子的东西,让她学武功、读兵法,学了四年,小姑娘便初见成效。 蔡昇教的很有成就感,他一直希望苏沅是他的女儿,事实上她如今相貌不仅与自己相似,连着行事作风与自己都格外相似。 在蔡昇眼中,这小姑娘就是自己精心养育的女儿,他希望她能得偿所愿,嫁给所爱之人,过上平稳的生活。 可是眼下,蔡昇突然发现,小姑娘长大了,她聪慧敏锐,比得上任何一个久居战场的将士,她似乎总能从细微处察觉危险的所在,即便这不是蔡昇所希望看到的。 因为,只有时时刻刻警惕的人方才会养成这样的习惯。 蔡昇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但至少在蔡婉儿去世之前,她是没有这样敏锐的心思,不过短短月余的时间。 蔡昇喃喃:“不过短短月余啊……” 第一百一十章 燕子归时(十一) 苏沅心思不在此,不过倒是听到蔡昇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她方才回过神,“舅舅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们现在进淮安府?” 苏沅点点头,淮安府城门离府衙有一段距离,不过她知道有条繁华的街道直通府衙,若是从那里穿过许是会安全些。 苏沅打定主意,二人下马入城,为着不被人发觉行踪,二人直接寻了个马厩将马儿弃下,挤入人群中打算步行穿过繁华大道。 混在人群中,即便是眼光再锐利的人都无法一时半刻分辨出来苏沅和蔡昇,毕竟如今的二人风尘仆仆,站眼前都不一定有人能认得出眼前的二位是昔日苏家的小姐和蔡府的大将军。 苏沅和蔡昇刚隐入人群,四周便出来了好些莫名奇妙之人,这些人有的着黑衣,有的着布衣,有的着绸缎,有的着破衫,个个相貌平凡,却目光锐利,他们一个个的看着这来来往往的人,似是寻觅着什么。 而此刻的苏沅与蔡昇已经很快的穿过繁华大道,走到了淮安府衙的后门,蔡昇瞧着这高门大院道:“怎么不走正门?咱们不配走正门?” “走正门太明目张胆了,后门也好,侧门也罢,能进去就行。” 二人正说着,侧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守门的老大爷十分不满,慢声道:“谁在府衙门口絮絮叨叨,再吵闹小心治你们个扰乱府衙之罪!赶紧走!赶紧走!” 蔡昇轻咳一声,“我要见你们知府大人,烦请通报!” 那老大爷白胡子一大把,眯着眼睛,颤巍巍道:“啊?你说什么!” 蔡昇上前,扯着嗓子道:“知府大人,我要见你们知府大人!” “你是谁呀你,一身的破铜烂铁,知府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去去去,别在这儿碍眼。” 苏沅上前一步道:“我乃杨陵苏府苏沅,你们知府大人是我小叔叔,还请尊上通报。”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不知道从哪准备的银锭子,偷摸递给老大爷。 蔡昇明眼瞧着这老头瞧见银子,石缝般的眼睛睁大一倍,眼睛也不花了,耳朵也不聋了,腰杆子也硬了,满是皱纹的脸上不自觉地笑了下,将银子放在手里捏了捏,“是表小姐吗?哎嘿嘿,我这就去告诉知府大人,您且等一会儿。” 蔡昇瞧了眼,哎嘿,你还别说,这腿脚也快了不少。 可是,一炷香过去了,两柱香过去了,三柱香过去了…… 蔡昇和苏沅二人站的腿都麻了,那老大爷还是没回来,蔡昇踢了踢路边的石子道:“不会死在路上了吧?” 苏沅沉默不语,过了会儿道:“要不咱们翻墙进去?” “呦呵,你胆子大啊!你猜猜私闯府衙是什么罪过?” 苏沅叹了口气,“若咱们再不进,我怕有些人就找上来了!” “不用怕,已经找上来了!” 蔡昇侧身回头,此刻一根利箭破空而出,发出“咻——”的一声,正好射在二人中央的石块上。 苏沅稍稍一愣,拂去袖子上的碎石,手中峨眉刺已滑落下来,她看向蔡昇道:“舅舅,你可要武器?” 蔡昇颠了颠从地上捡到的石子,笑道:“这就是你舅舅的武器!” 话音未落,不规则的石子一颗颗如飞刃一般射向不远处的绿丛之中,一连几声隐忍“呃”声,草丛中消停了片刻。 苏沅讽刺道:“想来各位有备而来,现身又如何?难不成还怕了我一个女子不成?” 蔡昇朗声大笑,“他们定然是怕我这个残废吧!” 笑声未止,四周的草丛和树上接连跳出来四五个人,这些人个个神情狠厉,领头的是个黑衣壮汉,他道:“对不住了!” 话音落,四个人一齐攻上前来,与苏沅和蔡昇厮杀,这些杀手训练有素,招招皆是杀人招,苏沅自是明白这些绿林高手靠的手艺吃饭,这杀人的手艺不好,可是没人找! 不过,今日不宜杀人! 苏沅这一手的功夫都是蔡昇教的,本来她练的长枪更多,可是后来她觉得峨眉刺灵巧,她更喜欢,便也将峨眉刺一同练了。 甥舅二人平日里对战的多,倒是头一遭并肩作战,可是与生俱来的默契几乎让那几个杀手颇为头疼。 眼瞧着苏沅露出一个破绽,其中一个杀手急不可耐的冲杀上前,大刀挟风而至,苏沅几乎来不及转身抵挡。 蔡昇立即道:“虹铃暗法!” 苏沅几乎来不及思考,手中峨眉刺一翻,趁着对方长刀划过的空,顺势右砍,只听得“嗤——”的一一声,一人陡然尖叫,“我的手!” 血瞬间喷涌出来,苏沅脸上着了几滴,她面无表情的拭去,电光火石之间,余光扫到蔡昇身后长剑已至,苏沅快速挪移到蔡昇面前,使出一招“喜鹊穿枝”!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那人的剑已临苏沅脖头一寸,可是她似鬼魅一般骤然现身刺穿身后之人的脖颈,他握着长剑的手无论如何都推不动半分! 随即,轰然倒下。 不过短短一柱香的时间,杀手们瞧着自个这边死伤一人,重伤一人,再面对二人时不免有些战战兢兢。 蔡昇拎着白刃,嘿嘿一笑道:“还来吗?” 苏沅躲开那倒下的身子,握着滴血的峨眉刺道:“想死可以继续上!” 对峙的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杀手们犹疑之时,忽地有人喝了一声“谁!谁在那!” 接着,呼啦啦一群捕快骤然冲了上来将几人团团围住,“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打架斗殴,伤人性命!眼中可有王法吗?” 苏沅转身看去,眼中的杀气还未散,她冷声冷语道:“捕头大人,是他们要杀我们,是他们,没有王法!” 那捕头瞧着苏沅的目光一愣,只觉她有些眼熟,“你是?” 蔡昇笑道:“苏家的沅小姐,没见过她,还没见过你们知府老爷?” 那捕头颇为震惊,“苏,苏小姐?”,旋即立即道:“快将这几人抓起来,带苏小姐去见老爷!” 可是此刻那两个杀手早已准备跑路,捕快们立即一拥而上,场面甚是难看。 苏沅拍了拍手道:“捕头大人出现的真及时,若是晚上片刻,这些人可就要走了!我呢,也要死了。” “苏小姐,何出此言?谁能想到您如此……来看咱们知府大人呀。” 苏沅瞧了眼门缝里偷摸看的老大爷道:“可有人通报我来见叔叔?” “这……没有。” “哦?那这老头骗我钱!”苏沅指向门缝里的门房道。 蔡昇添油加醋道:“没想到你们知府一个小小的门房都敢索贿,且还拿钱不办事,若是你们知府大人……” 老大爷一听,立即跑出来跪地上道:“小姐,小姐,我错了,我还你钱,还你钱……,我真不是故意的啊,小姐饶命……” 赵捕头道:“还不快滚!丢人现眼!” “是是是。” 说着,赵捕头捡起地上的银锭子特意在袖子上擦了擦,递到苏沅面前道:“苏小姐,赏个脸,咱们别为难一个小小门房了,行吗?” 苏沅侧目,神情不屑道:“赏你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燕子归时(十二) 赵捕头稍稍愣了愣,只觉这银子烫手,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见苏沅走远了,方才跟上,“苏小姐,苏小姐……” 苏沅在前面走着,蔡昇将刀在身上蹭了蹭,擦去血迹,“你说你跟个捕头置什么气?你舅舅我这一路走来,见多了,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太寻常不过。” 苏沅这会儿冷静下来,许是刚刚的杀气未褪,像是一把未藏锋的剑,不免锋利了些,这会儿从侧门进入县衙,瞧见了些绿影,倒是有些平静下来。 蔡昇见苏沅面色稍稍柔和,呵呵一笑道:“这才对,舅舅知道你不怎么杀人,但是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 苏沅点点头没说话,事实上她很害怕,即便在军中经历过一遭,再次瞧见人活生生的死在自己面前,她仍旧有几分不适。 不过她仍旧压制情绪道:“我知道了,舅舅。” 说话间,赵捕头跟上来道:“苏小姐请随我来,现在知府正在书房,刚刚那两个贼人也被我捉拿,您且安心。” 苏沅点了点头,“有劳。” 赵捕头惊讶于苏沅的态度转变,愣了下道:“这哪里的话,苏小姐客气。” 几人转过游廊往书房走去,可还没走两步,前方脚步声传来,苏沅打眼便瞧见了苏少陵,今日他着绯袍官服,头发规整的竖起,面上尽是意气风发之色。 不过他瞧见苏沅的那刻,仍是愣了下,没认出来般道:“阿沅?” 苏沅神情并无变化,“叔叔,是我。” “你,怎成了这个样子?” 苏沅道:“说来话长,今日来目的不是叨扰叔叔,只是路过想让叔叔帮我一个小忙。” 苏少陵从未见过苏沅同他如此见外,一时之间有些尴尬,他上前道:“阿沅说的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过这位是?” 苏少陵这会儿余光方才扫见蔡昇,惊讶了下,一时没认出来这位是谁。 苏沅没说,只道:“此处说话不方便,我随叔叔一同去书房。” “也好也好。” 苏少陵瞧见苏沅手中握着染血的峨眉刺,心下一惊,手刚想抓起苏沅的手腕看看她可受伤? 可苏沅这会儿正巧往前走,适时错开,他扑了个空,尴尬之余抬手挠了挠眉角,“阿沅,你婶婶如今在府中呢,要不你和这位一同来叔叔府上,叔叔给你们接风。” “叔叔想必看得出来我们二人一路如何来的?为着叔叔的前途和声誉,我们不会呆太久,立马就走。” 苏少陵一愣,脚步不由得缓了缓,此刻苏沅已进了书房,他看向跟在苏沅身后的蔡昇道:“蔡将军!” 蔡昇脚步一顿,回身道:“苏大人眼力不错,是老夫。” 苏少陵目光落在蔡昇那空荡荡的右袖,不由得也有些动容,“没想到竟在此见到你,我还当你……” 蔡昇哈哈一笑道:“无碍,无碍,我也还以为我妹子活着呢!” 此话一出,苏少陵脸色微变,“此事,着实是我们苏家不对……” 蔡昇抬手制止道:“与苏大人定然是无关的,我信你。” 说完蔡昇便进了书房,此刻苏少陵站在书房外,目光落在赵捕头身上,二人耳语片刻,赵捕头称是离开。 苏少陵则整理好情绪,撩袍上阶,走进书房,“阿沅,你们来淮安府是做什么?” 苏沅坐在案桌旁斟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蔡昇,喝毕方道:“路过,不过暗中盯着我们的人太多了,来府衙不过是想避一避他们,混淆视听罢了。” 苏少陵并未多问,只道:“你们如今可是要回京中?” “对,陛下等着我们回去。” 苏少陵一愣,京中的事多多少少他听说了些,蔡将军战死沙场,通敌卖国,此事传的沸沸扬扬。 阿沅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苏府,家中人寻到她的时候,只找到了一具家中护院的尸体,后来听说她似是去了京城,后又在京城消失,不知踪迹几何。 如今看来,苏沅应该是去了辽东寻蔡昇! 可是蔡昇为什么没死? 苏少陵心思百转,面上却并未表露半分,“阿沅,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我和舅舅不会连累苏家,叔叔放心,今日其实不来也可,毕竟无论来与不来,那些人都会杀上门,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可是若是不来,那些人的狼子野心可就落在苏家头上了,我总不能给叔叔添麻烦。” 苏沅此话有言外之意,苏少陵稍稍细想便想清楚,他虽不知幕后之人是谁,但是如今苏家和蔡家就是捆绑在一起的,蔡昇背负通敌卖国之罪名,他在官场上倒也遭过不少冷言冷语,若是当真能助蔡昇回京…… “你们有何打算?” “回京面圣,等圣上决裁。” “怎么回?” “叔叔在府中寻三个和我身形相似之人,雇三辆马车,尔后一个时辰天黑之后从淮安府衙派人护送出发,从南,东南,西南侧门同时离开即可。” “你们选哪个方向?” “哪个都不选,我和舅舅混在护送的人群中从西南门随他们一起出发。” 蔡昇正喝着茶,听到这里感叹道:“好计策!惑敌,诱敌,乱敌!” 苏少陵也觉得这法子绝妙,可是为何选西南门:“为何是西南门?” “西南门外是临近京中官道的位置,方便。” 苏少陵倒是没想到是这么个理由,“好,我立刻去安排,你们可要吃点东西?” 苏沅点点头,“谢谢小叔叔。” 苏少陵脚步一顿,察觉到苏沅话中的真诚,他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阿沅客气了,我让下面人准备些热水给你们,你们梳洗一下,准备先吃点东西。” 苏沅道:“好。” 苏少陵快步离开,蔡昇则绕着窗户走了一圈,左看看右看看,撇撇嘴道:“这苏家的人靠谱不,会不会出卖我们?” 苏沅又给蔡昇倒了杯茶,“不知道。” 蔡昇心里咯噔一下,“沅儿,你可别开玩笑。” “人性最经不起考验,不是舅舅教我的吗?现在我只知道苏家和蔡家是绑在一起的,他很大概率不会不帮我。” 蔡昇点点头,“这就够了,受其荫,则受其坐,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只是舅舅可想过,我们回了京中要去哪?回蔡府吗?” “去京兆尹敲登闻鼓。” 第一百一十二章 燕子归时(十三) 苏少陵的动作很快,苏沅和蔡昇刚吃完赵捕头准备的饭菜,苏少陵的消息就传了过来,意思是准备妥当,让二人可以收拾行装了。 苏沅和蔡昇特意换了护送的行头,苏少陵甚至不知从哪里淘来了假肢让蔡昇带上掩人耳目。 二人动作很快,准备的差不多的时候,三辆马车已在府衙的左右两个侧门和正门,苏沅和蔡昇混在护送的人之中,苏少陵和赵捕头皆没出现,而是三个女子,以同样的装束从三个方向上了马车,随行一个断臂男子。 苏沅倒是从未想过苏少陵能寻到断臂之人,如此一来,更难辨真假,她这个小叔叔行事缜密,和她父亲很像。 临出行前,苏少陵曾私下来看过苏沅最后一面,他褪去官袍,换了一身平日素雅的装束,一如他在杨陵苏府时那般。 苏沅刚装备好从屏风后走出来,瞧见苏少陵倒是一愣,“舅舅呢?” “蔡将军去更衣了。” 苏沅点点头,一一检查袖子和黑靴上的暗器,“小叔叔可有事情嘱咐?” 苏少陵欲言又止,“你还怪我吗?” 苏沅绑袖子的手一怔,目光未移,看着袖子上的细针,此针虽是极好的暗器,可是一不小心便能刺伤自己,“若我说不怪,小叔叔信吗?” 苏少陵脱口而出,“不信。” “我知道小叔叔有您的难处,我能理解,毕竟众人皆苦,少陵小叔叔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可是理解,并不代表可以接受。 以前苏少陵是对自己极为特别之人,他是她的好友,是她的兄长,也是她的老师,可是如此至亲至爱之人,竟也有一日背弃与她的承诺,放任她不管。 她不该气?她不该怨吗? 可是苏怨又觉得她并没什么值得怨怼的,因为她从未对苏少陵付出过什么,可是却要求苏少陵回报给她关键时刻的倾向抉择。 苏沅觉得自私,她大可不必在此事上纠结,因为人生本就是变幻莫测。 “是小叔叔不对,你不要气了好不好?这些日子我并不好过,一想起你下落不明我担忧的很,我想这是不是因为我,所以你才……” 苏沅上前帮苏少陵拂了拂肩头的落叶,“与你无关,小叔叔,你既然做了选择便不要后悔。否则,你怎么能做好的你的父母官呢?” 苏少陵眼中有水光闪动,“阿沅……” 可是接下来的一句话顿时让苏少陵神情一僵。 苏沅轻柔道:“我只是希望,今后若有机会,小叔叔不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有些事情小叔叔可以放弃,可是我却不能放弃。” “阿沅!”苏少陵一惊,意识到自己失态,想要上前一步弥补,可苏沅却退后一步,她已读懂他神色中的含义,“他知道此事与苏府有关。” 苏沅心中暗暗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落在门外绿葱葱的竹节之上,鸟儿啾鸣的叫声传来,蔡昇的脚步声也随之而来。 苏少陵低下头去,语气怅然道:“阿沅,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小叔叔。” “沅儿,走喽。” 苏沅临出门前,语气淡然道:“小叔叔,你也一切都好。” 苏少陵并未回应,只是忽地觉得他那一刻的决定似乎让他与苏沅背道而驰,苏家子嗣单薄,他父亲只有他这一脉,因此致仕之后便与堂兄苏诚一家合住。 他第一次见苏沅的时候,她才四岁,可爱的像个软软的豆沙包子,他从来都没有妹妹,因此不知道有个如此可爱的妹妹该如何和她相处。 可是苏沅却从小就知道如何和他相处,她会抱着他的胳膊让他给买茶吃,见他不开心会学猪叫逗他开心,见他和别人打架,还冲上前去加油助威。 苏沅打小就聪明,她一直能看懂他的心思,也就是这些岁月里,他觉得他似乎有妹妹了,每日下学后最期待的便是见到小苏沅。 苏少陵还记得那时候她小小年纪就爱吃路边的汤汤水水,大人骗她是茶,她就信了,实际上是豆蔻饮子。 苏沅是个很奇怪的小姑娘,别人家的小孩小时候最爱吃糖画、糖人、糖葫芦、糖点糕子,可是她却不喜欢吃甜食,喜欢吃辣辣的小菜。 小小年纪,非要尝,吃了一口,满脸通红,再吃一口,再通红,乐此不疲。 苏少陵想起这些,不由得悲从中来。 再次见到苏沅的时候,是她十二岁从边疆回来,他遗憾的发现这小丫头长得丑了,和小时候差别太大。 他震惊之余,想到自己当初因为她的离开,哭了整整一夜,不免有些赧然。 可是,苏沅仍旧和小时候一般热情。 虽然她并不如他想象中的乖巧可人,明媚照人,而是丑丑的,瘦瘦的,但她还是他的妹妹。 后来,堂嫂精心养了她五年,她就出落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站在京中的贵女中也丝毫不逊色,他的小姑娘长大了。 长大成他心中的模样,可却也再不像小时候一般时时刻刻在他身侧,她会客气,会疏离,会伪装,会狡黠,好像她有了更多面。 可唯有在她脆弱无比的时候,苏少陵方才发现她原来还是如此信任自己。 但如今他将这份信任亲手捏碎,为了苏家,为了他自己的前途,可是他又能真正的阻挡她这条路多久呢? 苏少陵忽然觉得,她很快就能知道真相,甚至比他更快! 苏沅如今并非是软弱可欺的小包子,她如今是一把锋利的刀。 锋利的,他触之生寒。 或许,她本就如此,是他并不了解她。 苏少陵在书房站了许久,待外头的赵捕头叩门,他方才回过神来,“进。” 赵捕头推门大步走了进来,“大人,如您所料,那些人分为三波,一波都不放过。” “可顺利离开了?” “西南门处的人马最多,但也是最先离开的,因为发现马车中的人不是苏小姐。” 苏少陵点了点头,“这就是她的目的,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可是,若是马车继续往前走,那岂不露馅了?” “那就是他们的事了,不过那些人的身份最好查一查,我淮安府天子脚下,这些人大胆至厮,消息传出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自会上奏参他们!” “……是!” 第一百一十三章 燕子归时(十四) 苏沅和蔡昇在那一波人追上又离开后,钻入深林之中换下护送的衣服,尔后在夜色的掩映下策马往京中奔去。 三个不同的方向,有一队人马的护卫极为厉害,不会轻易让马车中的“苏小姐”被人发现,正因如此,他们定能纠缠这些人一段时间。 而等到他们发现,她与蔡昇应该差不多时间到京中了,苏沅算的十分清楚,无论京中是龙潭,是虎穴,她一定要和蔡昇闯过去。 此刻,淮安府衙。 苏少陵瞧着手中的线索愁眉紧锁,看向赵捕头道:“可查清楚了?当真是他?” “对,甚至这位公子都没躲藏,似乎是……” “什么?” “根本不怕人查!” 苏少陵拿着手中的信件不由得发起愁来,从赵捕头去查到现在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如此快的时间查到这么多的线索,那就说明对方根本没想着隐藏。 如此大胆,那么背后的势力根本不可能仅仅有浮出水面的这一角。 “苏小姐呢?如今到哪了?” 赵捕头看向外头的天色,东方将要发白,带了些清晨的慵懒薄困,“应该快到京中了。” “如此这般行事,还这么不顾忌,即便阿沅到了京中,未必会一切顺利。” 赵捕头不敢多言,只道:“那,我们还跟吗?” 苏少陵捏了捏信,“让那些人回来,不必再查了,此事就此揭过。” “是,大人。” 此刻,苏沅与蔡昇已临近溧阳城外,过了溧阳就是上元,二人已临近天子脚下,苏沅再次回来,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恍惚感。 她看向蔡昇道:“舅舅,可以回家了。” 蔡昇也有些激动,眼中有泪打转,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路的艰难,“是,到家了。” 即便前路艰难,但是仍信脚下皆是坦途。 二人刚准备进城,此刻远处官道上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驶来,苏沅的目光立即被吸引过去。 但守城的将士们催促进城,他们也被进城的百姓们簇拥着往前走去,而那辆马车也是同样,可马车走的并非是官道,而是民道。 只不过为了防止误伤人,守城的将士们出来帮忙开路,待那辆马车安稳过了,周围的百姓方才又开始进城。 苏沅率先进了城中,寻了个城门口的马厩给马儿喂草喂水,瞧着这马车往前慢慢行驶。 蔡昇拿了几个包子递过来,“吃点东西先。” “这马车是谁家的?怎么我之前在城中没见过?” 蔡昇塞了一口大包子,语义不清道:“我几年没回了,不知道。” 这马车外面的形制虽低调,但内里定是极为奢华的,且不说黑色的车遮严丝合缝,单单那坐在马车外的马夫和护卫,一个面方耳阔,目光锐利,一个漫不经心,神色苍白,皆不是一般人的气度,何谈那两匹草原上都要惊艳的黑马良驹。 “今日京中要发生什么事吗?” “不知道。” “舅舅,咱们要去京兆尹不如去见见这位马车中的人。” 蔡昇听此微微蹙眉,摇头道:“不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苏沅没想太多,她拔腿往前追去,溧阳城中只有这么一条官道,平日里热闹繁华,百姓也多,因此马车走的不快,她不过两三步便追上了。 远远的,她似是瞧见马车上下了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小娃娃,又下来个青衣男子,几人一同进了溧阳城中的观星阁。 苏沅擦了擦手,刚想随几人进这客栈,身前骤然伸出一只胳膊挡住自己的去路,“你是谁?要干什么?” 此人正是车上的马夫,他声音沉稳,目光锐利,气势夺人。 可苏沅却浑然不怕,她打哈哈道:“这是哪位大人,我不过是好奇想要瞧瞧。” 那人脚步一迈,整个人挡在苏沅面前,“你既然知道是大人,就该明白这观星阁不是一般人进的,收起你的好奇心!” 苏沅轻咳一声道:“大人出行,必然是不想被惊扰的,可是我有事相求,不知阁下可否告知大人一二?” “你跟着我们很久了,从进城始你的目光就一直盯着我们的马车,你有何居心?!又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的声音逐渐有了厉色,大手已落在腰间的佩剑上,明显是要立即将苏沅就地正法的意思。 蔡昇这当立即走上前,将苏沅拉回来道:“她还是个小孩,好奇而已,勿怪啊。” 苏沅转身看向蔡昇道:“这是两广总督吴恒远吴大人的车辇。” 蔡昇和那马夫皆一愣,二人似乎都好奇苏远如何猜出的,可苏远并未让他们等太久,直接解答道:“吴大人与顾夫人感情深厚,我之前听闻过二人的佳话,顾夫人是个奇女子,想来这京中进京来往的大人们也就吴大人时时刻刻将妻女带在身边,独一份。” 这当,那马夫刚欲上前将苏沅制住,头顶的温温柔柔的声音传来,“龙一,让她进来吧。” 龙一不赞同道:“夫人!” 这当,另外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道:“我姐姐说话你还不听,龙一你胆子大了不少!” 龙一被噎,不情愿的闭上嘴,侧过身去,“二位请。” 苏沅见龙一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被说了一句委屈的不行,不由得有些好笑,看来上头那小子平日里没少欺负这马夫呀。 不过打是打不过的,但是身份压人呀。 苏沅冲蔡昇眨了眨眼睛,便跟着龙一一起上了楼上厢房,龙一先叩了叩门,得了应允方将门推开,带苏沅二人进去。 此刻,苍白脸正陪着小姑娘在榻上玩,而吴大人和顾夫人则坐在一侧的茶桌旁对饮,见苏沅二人进来,吴恒远看了顾倾一眼,整了整衣摆不说话。 苏沅看向顾倾,顾倾的目光很柔和,浑身沉淀着美好,她恬静,温柔,目光如水,笑意温和。 是了,她如今并不像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美好的如一轮暖黄的圆月。 苏沅似乎从顾倾身上看到了之前母亲的样子,她骤然垂首,咬着牙道:“顾夫人……” 顾倾似是看出苏沅的不对劲,起身想要上前,可吴恒远先一步站起来,大手摁住顾倾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她。 尔后,自个上前道:“若我料的不错,这位就是苏姑娘吧,而这位,”他语气稍稍顿了顿,方道:“蔡将军?” 第一百一十四章 燕子归时(十五) 他对自己的猜测有些怀疑,不过此话一出口,苏沅和蔡昇的神情已告诉他真相,他肯定道:“没想到竟在此地见到了蔡将军!” 蔡昇赞叹道:“吴大人。” “只是没想到蔡将军竟还生还?那如今你们二人风尘仆仆的进京是为了……?” 苏沅稍稍平复了下心情,道:“进京面圣。” “也好,若是蔡将军是清白的,陛下定然会给蔡将军一个满意的答复,今日我与内子、小女也是进京面圣,不过赶路辛苦,这才先歇息片刻。本来是想要住在驿站,但是小女娇嫩,说是住不惯,这才换了观星阁。二位如此风尘仆仆,龙一,去给蔡将军和苏姑娘开两间上房,好生安置。” 蔡昇抬了抬手道:“不必,我们二人去的是……” 苏沅抢先一步打断蔡昇道:“多谢吴大人,只是面圣一事并不容易,如今蔡府败落,陛下未必肯见我舅舅。因此我今日来,希望能请吴大人帮个忙,替我舅舅给陛下带句话。” “什么话?” “纳哈出的弱点,老鸭山的布局。” 吴恒远神情没有半分变化,温文尔雅道:“如今京中想与蔡将军叙旧的人很多,为何苏姑娘单单寻上了我?” 苏沅道:“京中各位贵人有各位贵人的立场,但是吴大人的立场永远是陛下,这是毋庸置疑的,巧合的是我和舅舅的立场也是陛下。” 吴恒远面上似有犹疑,“若真是如此最好,但蔡将军如今是代罪之身,若本官前去,莫不是我与蔡将军也扯上关系了?” 苏沅摇了摇头,笑道:“吴大人和蔡将军并无关系,吴大人只是见不得忠臣良将蒙受冤屈,见不得陛下受人蒙蔽。” 吴恒远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饮茶。 顾倾此刻看了眼吴恒远,明白苏沅所言的并未真正击中吴恒远,他自小出身世家,心中没有极强的家国天下,他心中都是大家不乱,小家安稳。 如今出任两广总督不过也是因为与陛下幼时的情谊,他推不脱便也不推,就任了便也任了,他一直是天子骄子,所有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 因此,这些冠冕堂皇之言并不能真正的打动吴恒远,这些苏沅这个小姑娘不了解,但顾倾却是十分了解。 顾倾明白一个女子行走在世间的艰难,就比如如今风尘仆仆的苏沅与蔡将军,一个将军死里逃生,仍旧从辽东那般的地方一路走回京城。 他不过是靠着一口气,虽顾倾并不知晓蔡昇是否当真冤屈,但是如今看来,蔡将军并非是那种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之人。 “苏姑娘,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我们与你们之前并无接触,蔡将军拿什么证明他是清白的呢?” 吴恒远听此微微抬了抬眼,他将茶盏慢慢放下,整以暇的听蔡昇辩白。 苏沅没想到吴恒远是在意这些,向顾倾投了一个感激的目光,同样的,她也看向蔡昇,想要听听舅舅到底如何为自己辩白。 可蔡昇只道:“蒋飞所呈上的证据是我与鞑靼通信的罪证,字迹印章皆有,我无可辩解。” 苏沅听此立即道:“这些不可能是舅舅写的。” “即便不是我写的,但他们寻人仿照我的字迹,我可以说这些字迹不是我,但印章是我随身携带,因此我并无证据证明自己清白。” 吴恒远听此,笑道:“蔡将军坦诚,此外苏姑娘所言的这纳哈出的弱点和老鸭山的阵防,蔡将军是如何得知的?” “我被敌军俘虏,趁乱逃出来,是以清楚他们的阵防。” 吴恒远垂眸笑了笑,“蔡将军可知道此事一报上去,那些御史的笔怕是都要写断了,一个曾被俘虏的将军,一个被冠上通敌叛国的将军,无需多言,已不是个清白的将军。” 蔡昇明白,因此他没什么可辩解的。 苏沅听此,心凉了半截,“可是洪宝宝知道真相,他,他会……” “没有铁证,他的证词亦真亦假。” 吴恒远此刻方才对蔡昇有了别样的看法,“蔡将军大义,即便知道这是必死的局,竟也坦然的跳进来了。” 蔡昇仰天大笑一声,爽朗道:“自从我知道蒋飞已死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胜负已不在我手,而是陛下的手中。陛下若信我,那便总会查出真相,若是陛下不信我,那么如今也没有更好的铁证去证明。” “所以这就是蔡将军一定要回京的缘由?” “是。” 吴恒远点点头,端起一杯新茶走到蔡昇面前,“我吴恒远很少佩服过什么人,但是蔡将军算头一个,这杯茶我敬您!” “吴大人客气。” 蔡昇接过,大气喝下。 “明日你们与我一同去上元,我会和陛下通报此事。” “多谢吴大人。” “蔡将军客气。” 寒暄之后,苏沅便和蔡昇在龙一的安排下入住了隔壁的卧房,苏沅在长廊上与蔡昇同行,她道:“舅舅,王麻子杀了蒋飞,他已供出来是赵祥所为,只要我们在陛下面前说清楚……” 蔡昇叹了口气,“沅儿,就是王麻子跪在陛下,那么也就到赵祥为止了,或许他最后的结果也就明贬暗升,背后的鱼不出来,那么赵祥永远没有后顾之忧。” 苏沅语气失落,“舅舅……” “政治斗争就是如此,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你还是太年轻了,许多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有些东西,即便是陛下想要撼动,都需要考虑一番。” “那舅舅只能当牺牲品吗?” “舅舅只希望陛下能怀仁德之心,保蔡府上下性命即可,无它。” “他,会吗?” “但愿他会。” 此刻,吴恒远赶走了龙一、顾郢和小裕裕,好不容易独得与顾倾相处的时光,他则疲懒的躺在顾倾的腿上,褪去人前的精明,似个二八少年一般盯着她看。 顾倾则目光皆在给女儿裕与绣的小肚兜上,没瞧见吴恒远炽热的目光。 吴恒远看着顾倾找话道:“阿倾,你刚刚为什么要帮苏沅?你认识她?” 此话引起顾倾的兴趣,“不认识,只是觉得她一个女子十分不易,家中突遭横祸,还一路奔波,没有父兄扶持,可怜罢了。” “子瞻至今未娶亲,如今他们苏家子嗣单薄,我瞧着这小姑娘不错,但是她与裴家的婚事怕是要了了。” “什么意思?” 吴恒远捏起顾倾的一缕秀发,放在鼻尖嗅了嗅道:“裴家怕是另有打算,我听闻如今已有人登门说媒了。” 吴恒远一说起八卦,顾倾便将手中的绣品放下,看着他的眼睛道:“如此落井下石,裴老爷子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他将顾倾的发丝缠在指尖上,漫不经心道:“裴府谁的意思不重要,若沾染上如今蔡府的事情才重要,这次的事情事实上也是个警告,若是蔡府能洗清冤屈罢了,若是洗不清,那么裴府不可能淌这趟浑水。” 顾倾叹息一声,“也不知那小姑娘可否承受的住。” “阿倾……”吴恒远适时抽走顾倾手中的绣绷,欺上身去,耳鬓厮磨,“如此时光,谈别人岂不可惜?” 顾倾因吴恒远的目光浑身有些炙热,他的唇冰凉的落在她裸漏的每一寸肌肤上,她嗯咛了一声,轻笑道:“轻点……” “……好。” 吴恒远嗓音喑哑,头慢慢低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燕子归时(十六) 苏沅和蔡昇休息了一日,这一日,除却吴恒远夫妇外,其余的人皆各怀心思,次日鸡鸣,苏沅还未起便听见隔壁的动静。 似是吴大人夫妇被小女儿闹起来,笑闹声传来,温馨的很,苏沅听了会儿,不由得勾起唇角,曾几何时,她与父亲母亲也是这般。 她以为父亲母亲也是这世间少见的恩爱夫妻,她见过他们最好的样子,她以为那就是爱情,可是旷日持久,许多东西都化为易碎的泡沫散去了。 苏沅躺在床上怔怔的发呆,待舅舅在外面叩门说要走,她方才起床洗漱,昨日她洗了个难得的热水澡,因此今日起床她特意描了眉,化了胭脂,换了一身昨日顾夫人给准备的姑娘家的衣服。 她的手指触摸到滑溜溜的绸缎,瞧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觉得什么都没变,可是一转眼,手指触到溧阳暖烘烘的日头,她又觉得什么都变了。 几人接连上了马车,苏沅和蔡昇乘一辆,顾夫人几人乘一辆,马车吱吱呀呀的往前走,苏沅则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 蔡昇瞧着苏沅眼下泛着浅浅乌青,笑道:“怎么?昨晚没睡好?” 苏沅打了个哈欠,“怎么没睡好,睡得极好,只是太久没睡过好觉了。” “嘿你还真别说,跟着吴大人还真是不赖,咱们确实不用打打杀杀了。” 苏沅学着蔡昇的语气道:“还真是,一会儿舅舅进了皇城,见了陛下,那更是简单,咱们一哭二闹三上吊,陛下肯定心软。” “得得得,我家小沅儿长大了,还敢打趣你舅舅了!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揍你皮鞭子来着?” “怎么不记得,我把陆参将家的小儿子打的哭的屁滚尿流,满口是血,您还当三军的面抽我呢!” 蔡昇面露惊讶,“呦呵,记仇阿你。” “那是,舅舅你还真别说,虽然你揍了我,晚上就跟我道歉,但是我三天不理你,算是惩罚你了。” “你这小丫头……”蔡昇指着苏沅,“还真倔!” 苏沅语气轻松道:“随了舅舅。” “好事儿啊!” 此话落,二人几乎同一时间不说话,刚刚马车中欢快的氛围顿时冷了下来,苏沅掀开轩窗目光落在来往的人上面,似乎如此才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只不过,马车路过秦淮河畔时,她的目光恰巧落在远处红船上的一对璧人身上,男子高大挺拔,素衫道袍,十分的俊雅清逸,女子身姿聘婷,窈窕不已,他们二人相对而立,女子亲昵的拉着男子的手,整个人倾身上前—— 苏沅一愣,顿时收回目光,她心跳的很快,仿佛这一刻的心都不属于自己,砰砰砰宛如要从口中跳出来般。 蔡昇并未注意到苏沅的变化,他只是见苏沅脸色苍白,关切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苏沅深吸一口气,笑了笑道:“没事,舅舅,不过就是有些心悸。” “当真没事?我看你眼泪都要出来了。” 苏沅摇摇头,“没事,不过是正常的状况。” 这当,前面坐在马车侧的顾郢掀开车帘道:“苏姑娘怎么了?” 苏沅挤出一个笑意道:“无碍,劳烦公子挂心。” 顾郢冷呵呵道:“我只是怕你死了,脏了马车不好还罢了。” 蔡昇怒道:“你怎么说话的!” 苏沅拦住蔡昇道:“没事,舅舅,顾公子一贯是噎死人不偿命的主,不过是仗着顾夫人罢了。想来也不知怎么的,人与人的差别这么大,顾夫人温婉善良,同胞的弟弟却如此恶毒嘴脏。” 顾郢听此,竟也没回怼,只是透过影影绰绰的车帘看了眼苏沅,那一眼凉飕飕的,不过却无法骇住苏沅分毫。 蔡昇看向苏沅,啧啧道:“我竟不知,我们沅儿如今也是噎死人不偿命。” 苏沅没说话,世道让她活得不痛快,那么她的嘴至少得痛快了! 众人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未时三刻抵达上元京中,吴恒远并未过多停留,经层层通报,吴恒远先去见了陛下。 苏沅、蔡昇和顾倾几人则留在京中吴府等待陛下传唤,临下马车时,苏沅走在最后,顾郢特意与她并行,瞧着她道:“你刚刚看到什么了?” 苏沅不语。 “是你的心上人对不对?” 苏沅蹙眉。 “像你这般的女人,任谁见了都要丢弃的,毫无一点女人味,难看至极,丑陋至极,狠毒至极,恶心至极。若我是你的未婚夫婿,我只怕会戳瞎我的双眼,这辈子也不娶你!” 苏沅侧目,目光很平淡,“若你是我的夫婿,那我得感恩戴德。” 顾郢一听眼中忍不住的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为民除害,功德一件!” “苏沅你……” 苏沅笑了两声,见顾郢吃瘪她很开心,她非常开心,苏沅觉得她现在十分不正常,谁惹上她那真真是倒大霉了! 蔡昇听到声音,回头看了苏沅和顾郢二人一眼,瞧见二人颇为和谐的模样,面露奇怪。 顾倾此刻走在旁侧,龙一在前面引着蔡昇,她道:“蔡将军不必担忧,阿郢是个小孩子脾性,不会对苏姑娘如何的。” 蔡昇笑道:“我倒是不担心这个,我是担心顾公子怕被我家那个小霸王给欺负了,她小时候那可是辽东一霸,厉害得很!” 顾倾微微一笑,“看得出来,不过苏姑娘压抑的久了,也该释放一下,若有个玩伴也是好的。” “我看他们二人挺和谐的,刚刚在马车上还斗嘴来着。” 龙一惊讶,心中腹诽:“谁能跟那大魔王和谐呀,三句话吐不出半句文明词。” 他瞧着两个人快打起来了! 可是他着急但是眼前这二位丝毫不急的,大有打起来最好的看热闹心思,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先将蔡将军好好安顿。 蔡昇歇息的功夫,苏沅在外院坐在秋千架上荡秋千,头顶的白云飘动,整个人来来回回的腾空飞跃,有些恍惚。 这当,顾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在秋千架的旁边,冷森森的目光看着她,“怎么不摔死你!” “摔不死,顶多骨折,毕竟我身子硬朗,但是顾公子就不行了,非死即残!” 顾郢抿了抿唇,“我听说外头来人了,似乎要把你舅舅提走,你还不去看看?” 苏沅秋千一停,慢慢悠悠的荡下来,瞧着顾郢也有了定影,“哪里?” 顾郢目光有些失望,“主厅,不过你怎么没突然停下来摔死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燕子归时(十七) 苏沅就知道顾郢并没那么好心,她拔腿往主厅跑去,却正好撞见沈慎带着一众锦衣卫将舅舅带走,他们并无强制性的动作,不过苏沅瞧见站在锦衣卫中的舅舅仍觉得心中难过。 她跑上前去道:“我能不能也去?” 沈慎听见声音,侧目看她,似笑非笑道:“苏姑娘,别来无恙。” 苏沅又问一遍道:“沈大人,我可不可以和舅舅一起去?” 沈慎今日一身飞鱼服,一贯是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样子,他并未说话,而是利落翻身上马,轻扯马嚼道:“苏姑娘可以在皇城外面等。” 蔡昇朗声道:“沅儿,在吴府好好待着,我去一趟就回来了,不要担心。” 苏沅点点头,看着舅舅上了马车,马车吱呀吱呀的走,她并没有哭,她知道这是陛下给舅舅的体面,不是铁笼巡街,而是马车坐轿,但是苏沅心中仍旧没有一丝的庆幸。 她很想去皇城外。 沈慎说,她可以去皇城外等,那么她就去那里等。 苏沅心中想着便直接往前走着,循着马车的车辙印一步步的往皇城走去。 此刻,顾倾与顾郢、龙一三人正站在门口,瞧见苏沅此番,顾倾上前道:“苏姑娘,你去做什么?” 苏沅失神回眸,看着顾倾道:“顾夫人,我想去皇城外等我舅舅。” 顾倾瞧着苏沅的模样叹了口气,上前温柔的将她鬓边的碎发抚平,“傻丫头,你在吴府等和在皇城等时一样的。” 顾郢则道:“管她做什么?她想要找死,就让她去找死呗!” 顾倾不悦道:“顾郢!” 被叫全名,顾郢立即乖觉,哼唧道:“不说就是了。” “沈大人让我去等。” 顾倾少见的语气厉色道:“沈慎算什么东西?!你不必听他胡乱多言。” 苏沅真诚的看着顾倾道:“谢谢你,顾夫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很像我的母亲,可是我不得不面对母亲已经离开的事实,就像我一直觉得只要舅舅是被冤枉的,那么蔡府就会洗清冤屈,真相大白。可是现实却并非如此,舅舅苟延残喘,装疯卖傻,从鞑靼拼命逃出来,不过是为了进京中见陛下一面,渴望陛下的垂怜,希望能以死换的蔡府上下的安危,我何以能安稳的呆在吴府等消息?!” 苏沅一颗泪顺着脸颊滑落,只不过还未滴落便被顾倾温柔的拭去,她道:“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情不能如我们所愿,但只要结果是好的,就有希望不是吗?” 苏沅泪眼婆娑的看着顾倾,眼中皆是疑惑和不确定道:“会有吗?” “会的,苏姑娘如此坚毅良善,命运总会垂怜你的。” “可是书上说,厄运专杀苦命人呢。我以前倒是不曾体会,如今却深刻体会到了。况且,从沈大人口中说出来的,未必单单是他的意思,可能也是陛下的意思。” 顾倾蹙眉,似是有些疑惑,“陛下不会如此,他怎会如此为难你一个女子。” 苏沅不多言,只是轻笑一声,唇角梨涡浅浅,“顾夫人,多谢你。” 顾倾手一顿,苏沅已抽身离开,一步步的往皇城外走去。 龙一看着苏沅,似是像看到了昔日的顾倾,“想当年夫人也是如此决绝,我没想到竟还能瞧见第二个像夫人这般的女子。” 顾倾目光一直跟随苏沅,心中不免也跟着难过,可龙一所言未必对,“这世上的很多女子皆是如此,并未是独有一二人,你见得少只是因为这世道不是女子的世道。” 龙一听此,细细琢磨,良久后方道:“夫人说得对。” 顾郢这时插话道:“阿姐,那真的不管她了?” 顾倾道:“不必,龙一,你且去暗中看着她,莫要让苏姑娘出什么事了。” “是,夫人。” 苏沅往皇城走的路上很艰难,不知为何,从辽东到上元京中上千里的路她都未觉得艰难,可是如今不过是总督府到皇城下不过是一二里,她便觉得十分艰难。 苏远到了皇城外时,已近午时,日头毫不客气的垂在她的头顶,她却立着午朝门西北处二百步外一动不动。 守皇城的将士瞧见她也不好驱赶,一个是站得远,二是并无威胁,三是不能轻易擅离职守,因此就任由她站着。 事实上,从她和蔡昇一进京中,溧阳、上元中关注此事的府门同时接到密报,可是因为是吴恒远牵头,有些人观望、有些人等待、有些人急不可待也得待! 而今苏沅如此大咧咧的站在午朝门外,有些人甚至都往前冲一冲将苏沅抓起来好好问问,可是太过明目张胆了,毕竟天子脚下。 但是如今午朝门附近确实有不少形形色色之人,些许待在附近的酒楼,些许坐在不远处的茶肆,又些许干脆直接站在午朝门外的垂柳河畔大咧咧的盯着她。 只不过,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苏沅一动都未动,有些桩子都忍不住的扭了扭,心中腹诽:这女人还是人嘛?! 忽而,乌云压顶,天气变幻。 烈风突然而至,远处不少摊贩立即开始收摊,行人步履匆匆,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 这当,苏沅方才抬了抬眼皮,瞧了眼半空飘得极快的云,她垂眸的那刻,大雨倾盆而下。 当真是极快的变化,可奇怪的是,苏沅的头顶并未湿,她觉出身侧有人,急风细雨仍是落在她的脸颊上、衣衫上。 “魏公子别来无恙!” 魏灵枢今日着黑色斜襟深衣,衬得五官深邃,气质稳重,“苏姑娘。” 苏沅并未看他,而是看台阶下被雨滴打的摇摇欲坠的野草,“如今此处这么多人盯着,魏公子还能坦然与我共处?” 魏灵枢眼角不经意一笑,“苏姑娘哪里的话,毕竟我与你一同去了辽东,此事瞒是瞒不住的。” 苏沅讽刺的笑了笑,“那魏公子可满意了?” 魏灵枢低头看苏沅,似是想要看清楚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满意什么?蔡将军进了皇城,你就算在这里站到明日,结果该是如何就是如何,何故为难自己?” “魏公子一介纨绔子弟,竟也会知道陛下会做什么?真是厉害!” 魏灵枢忍无可忍道:“苏沅你怎么了?为何说话阴阳怪气!明明是你把我丢下的好不好?我还没怪你,你反倒一句一刺,少爷我还是有脾气的!” 苏沅一副看戏的表情看着魏灵枢,“魏公子,此处没有戏台子,你若想当名角,得去仪凤园,梅晓楼都争不过你!” 魏灵枢气的不行,直接捏住她的手道:“苏沅!你诚心气我!是不是!敢拿少爷我和戏子比!” “魏公子,我还是你好友裴行简的未婚妻呢,你在此与我拉拉扯扯,怎么?是想让我红杏出墙?还是想要掘他墙角!” 魏灵枢噎住,“我……” 苏沅将手抽出来,用袖口用力擦了擦道:“魏公子别装了,纯粹少年这个戏份不适合你,一路上的拦路虎做的不舒服了?想要在此杀了我?” 魏灵枢额前碎发不知何时湿了几捋,此刻垂下遮住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有些晦暗不明,眸中似是有委屈。 可是片刻之后,苏沅听见头上略带凉意的声音道:“苏姑娘好厉害!我以为,你们小姑娘都吃这一套呢。” 苏沅唇角带着残忍的笑意,“魏公子,我与她们不同,除非你将心剖出来,我才会信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燕子归时(十八) 魏灵枢细细瞧了眼苏沅,眼角又挂上了痞气的笑,“苏沅,你可真恶毒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仍在笑,语气中带了几分戏谑。 苏沅这会儿方才抬眼看向魏灵枢,“女人若是不恶毒,你们男人怎么会念念不忘?” 魏灵枢目光一顿,竟从苏沅眼中瞧出了几分平日不易察觉的魅色,可这份魅色并非如翠华楼的娘子那般骨子里勾男人的媚,而是一种不同于寻常女子温柔的狠意。 他历过的女子很多,欢喜他的,他欢喜的,又或是相看两厌,相忘江湖的皆不在少数,可是今日他瞧苏沅,却觉得这个昔日故作温柔小意的女人皮子底下藏得是只吃人的狼。 以前,他不过以为她是只逆着毛的猫儿,可是今日他方才发现他错了。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魏灵枢有了些不一样的情绪,“你这么看我,别人怕是要以为你爱上少爷我了。” 苏沅淡定收回目光,听见雨声渐收,她稍稍与魏灵枢错开,“你跟着我的目的是想要弄清楚什么?” 既然二人都已揭开面具,魏灵枢索性实话实话,“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想知道此事是否与我父亲有关,我知道你查到蒋飞身上时,就明白应该和父亲有关。” “因此你拦我寻蒋飞?还是你与王麻子早已串通好了杀蒋飞?” “我还没想到那么深,不过蒋飞确实是因我拦你而死,此事是阴差阳错。” “幕后之人还有谁?” 魏灵枢目光一顿,没再说话,他似乎瞧见了什么,目光有些心不在焉。 “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魏灵枢将伞收起,侧到一边微微抖了抖雨滴,“你若是知道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能杀上府去?” “至少得知道仇人是谁?不是吗?” 魏灵枢将油伞放下,从怀中拿出一把瓜子嗑了起来,“我即便说了,除非你重新投胎,否则那个人你永远都触不可及。” “为何要阻拦我查真相?除了因为你父亲?可还有旁的原因?” 魏灵枢听此,认真低头想了一下,方道:“那个人想要,我便答应了他,索性闲着也是闲着。” 苏沅陈述道:“你并不在乎魏大将军是否参与此事。” 魏灵枢眉尖微动,放在口中的瓜子“咔”的一声崩破,似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苏沅眼中的笑意很浅,“我知道是谁了,只是不知他的原因是什么。” 魏灵枢回答的很快,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也不知。” 苏沅眼中讶异一闪,“总有机会知道的。” 魏灵枢道:“你不问我为何在半路截杀你?” “因为魏夫人?” “母亲求我救救父亲,我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成!况且,他们人都派我手上了,不过你和蔡将军确实厉害。” 魏灵枢将手摊到苏沅面前,“吃不吃?” 苏沅捡了一颗拨开取出瓜子仁吃了下去,“不错。” “我父亲从江湖中招了百十位高手,可是都一一折在路上了,有的呢是半路害怕的跑了,有的呢食物中毒莫名死了,有的呢水土不服身体跟不上回家修养了,有的则是喝花酒被抓了,唯一剩下的十几个还被你们打的死的死,残的残,我总觉得是天要亡我父亲。” 魏灵枢话头一顿,看向苏沅没继续说下去。 “可是你发现,这不过是你父亲的蠢招罢了,实际上,即便把赵祥供出来,也不会牵扯到你的父亲。” “对,可是父亲母亲不听,此事单看陛下想不想查了。” 苏沅没有在说话,魏家在朝中根深蒂固,无论是镇国将军府还是公主府都是魏家的后盾,因此他们只要不犯蠢,此事怎么都牵扯不到他们的头上。 苏沅苦涩一笑,倒是他们蔡府,朝中新贵,毫无根基,想要被人拿捏几乎轻而易举,如此落得个如此下场,倒也是悲凉的很。 “魏大将军会为他所做的付出代价的。” 魏灵枢听此不甚在意道:“只是时候未到而已,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能看见的那一天。” “我会撑着不死,看你们魏家高楼起高楼塌,到时候我定会添砖加瓦!” 魏灵枢眼睛微眯,嗑完最后一个瓜子,拍了拍手道:“客气。” 二人话落,午朝门登时打开,几人拥簇着为首的白皮公公慢慢往这侧走来,魏灵枢瞧此,侧头道:“这是陛下面前的李公公。” 李公公走到苏沅二人面前,冲着魏灵枢欠身道:“魏大公子,今日天气好,您倒是怎么来了午朝门?” 魏灵枢环着臂,姿态随意道:“我陪一个朋友。” 李公公呵呵一笑,“那今日巧了,我得请您的朋友进宫一趟,陛下召见苏姑娘。” “有劳李公公。” “哎,苏姑娘,请随我来吧。” 苏沅没想到竟是来召唤自己的,她惊讶一瞬,便很快适应变化,有礼道:“有劳公公。” 李公公并未说话,而是引着苏沅进了午朝门,二人分别坐上软轿前往中正殿去。 而此刻的午朝门外众人都没意料到如此的变化,这女人竟然进宫了?! 她有什么资格进宫,她为何又能进宫? 此刻远处的茶楼上正站着一人,他目光落在远处柳树下的魏灵枢身上,虽面上并无表情,可修长的手指却紧紧捏着茶杯,指尖通红若血。 “简弟,魏灵枢这个臭小子,我下去教训他!” 裴行简饮了一口茶,舌尖微微有些发涩,“不必。” “为什么?这小子一开始就不安好心,我之前听说他去了辽东,还当他玩性大,没想到竟是为了沅妹妹,他不会是想着和你争沅妹妹呢吧!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钻了空子!” 裴行简坐回木椅上,神色颓唐道:“是我不能好好护着她……” “难不成,你真的想退婚?” 裴行简斩钉截铁,“不想!” 裴良玉焦急道:“既然不想,那你磨蹭什么呢!” 裴行简心中纠结,此刻不是时候,他知道苏沅的心意,也明白此刻她最需要他陪在身边。 可是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他却无法去安心的陪着她,护着她,暗中盯着他们裴家的人太多了,他无法像魏灵枢一般肆意妄为。 他必须担起裴家长子的责任和担子,成为一家的表率,任何时候都不可感情用事,要时时刻刻维护裴家的利益。 裴行简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道:“雨停了。” 裴良玉气的长舒一口气,讽刺他道:“我看你根本就不喜欢沅妹妹!算了,既然你对她不真心,自有真心人待她!凭她的性子也不会在你这棵树上吊死。” 第一百一十八章 燕子归时(终) 苏沅是第一次进皇城,因此不免心中有几分忐忑,她小心翼翼的随李公公过了午朝门,从午朝门穿过归极门一路往中正殿去。 苏沅记得陛下召见大臣的地方一向是安排在紫宸殿,紫宸殿是陛下的居所,平日里在此处读书学习、批阅奏折、接见大臣、料理政务,可是今日为何召见她在中正殿? 若是她记得没错,中正殿应是佛殿,此处除却平日里皇后和陛下礼佛会常去坐坐外,几乎从不召见外臣进入。 在佛堂召见她,意欲何为? 苏沅想不清楚,一路上她虽心中有些忐忑,不够倒也调整好了心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临近中正殿,李公公抬手叫停轿撵,在小公公的搀扶下下了轿子,尔后走到苏沅身侧道:“苏姑娘,地方到了,跟咱家进去吧。” 苏沅盈盈欠身,“是。” 李公公脸上挂着得体的笑,他对谁都是满面春风,甚至苏沅都瞧不出来他对待魏灵枢和对待自己的区别,倒不是个捧高踩低之人。 苏沅得嘱咐先立在中正殿外候了会儿,李公公通传一番得了陛下准许方才让苏沅入内,引着她去了偏殿。 苏沅进了殿中,目光不敢直视,低眸上前几步,叩首道:“民女苏沅,拜见陛下。” 朱逸此刻坐在主位龙椅上,目光很快扫了眼下方的女子,沉声道:“起来吧。” 苏沅起身垂眸,不敢多言,只听的上位沉默,翻页声在沉寂中格外醒耳,不知过了多久,上似是察觉到了下方还站了人,手边顿了下道:“我听闻你一个女子只身去了辽东,就是为了查你舅舅蔡昇的真相?” 苏沅双腿站的有些僵直,仍是不敢动,听见上问,立即道:“是。” “可查出什么来了?” 苏沅眸中疑惑一闪,不敢多言,“此事舅舅比我更清楚,也只有舅舅能为陛下解答真相。” 朱逸将手中的奏折放下,中指微微揉了揉眉心,“你舅舅已认罪。” 纵使苏沅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此言时不免心中一震,她咬了咬牙,不知该不该说。 朱逸又道:“厉王殿下曾从你们手中带走洪宝宝,可惜洪宝宝所言与你舅舅所言大相径庭,此事朕也很疑惑,所以想问一问你,此事还与谁有关系?” 苏沅脑中一瞬间思绪翻飞,她目光微抬,不知是朱逸的态度太诚恳,还是源于昔日今朝的仁德之名,苏沅几乎要将自己所查所思所虑托盘而出。 可是,她突然瞧见了立于左右屏风后的赤衣锦衣卫,几乎是一瞬间,她脸色虽未变,可心中那股将要冒出来的热气被人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再无温度。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她查到了什么,查到了哪里,无论是蒋飞、宋直还是王麻子,又或是赵祥、魏灵枢和魏祖亮。 这些,锦衣卫不可能不知道,厉王不可能不知道,那也就说明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若是如此,那么他想问的不是这些所谓的表面真相,而是苏沅真正拼凑出来的真相,她知道什么,又知道到什么地步。 这才是朱逸想要的。 苏沅几乎是一瞬间想明白这些,又一瞬间理清思绪,沉吟后开口道:“若我猜的不错,此事与魏大将军有干系,虽我还未查清楚魏将军与我舅舅的嫌隙,但是一路上紧追不舍的确实是魏将军派出来的人。” “魏将军……”朱逸喃喃,“你如何得知?” 苏沅抿了抿唇,道:“魏灵枢。” 朱逸语气中似有讶异,“魏灵枢?” “是。” 朱逸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奏折,又开始了批注,“傅友德曾在战报中提及了你,氓崖山一役中你立了功,朕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 苏沅伏首道:“民女斗胆,希望陛下保全蔡府上下性命。” 朱逸眼中并无惊讶,他只是似笑非笑道:“你与你舅舅所求真是一致,可若你坚信你舅舅是冤枉的,那么为何不坚持彻查此案的真相呢?” “民女虽知舅舅是冤枉的,但舅舅如今已断臂,即便是蔡府上下翻案,那么舅舅也无法为国尽忠,为陛下尽忠;如今断头山一案庞杂难辨,即便当真彻查下去,最终也是耗费人力物力,还未必查得到真相。但若此事轻轻揭过,让对方因此有所懈怠,不打草惊蛇,待陛下想要一网打尽时则更为容易。” 苏沅的一番话倒让朱逸目光微抬,他头一次认真的审视了这个女子,“我记得你母亲之前在府中骤然枉死,此事你可打算查出真相?” 苏沅眸睫一颤,“是。” “那便回去好好查一查,朕也想知道,此案过了月余你还能否查出真相?” —— 苏沅出了中正殿外时,外头的月色已深,槐树森森,坐落在皇城的每个角落,苏沅觉得此处阴森的很。 她坐上软轿的时候,浑身都被汗浸透,冷风吹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知过了多久,软轿出了午朝门,她拜别了李公公,一人走在从皇城回去的路上,一时之间,她突然想起来她竟忘了问舅舅何在? 陛下究竟是答应了她保蔡府上下性命还是未答应,她整个脑子恍恍惚惚,脸色如生了一场大病一般苍白无色。 她走了许久,竟不知去往何处? 蔡府?还是吴府?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也不是她的安处。 就在她踌躇之时,远处忽走过来一个身影,月光溶在他的身上,仿佛给他渡了一层佛光,苏沅并未瞧清来人是谁,只觉得他身影挺拔,气质稳重,有点像…… “阿沅。” 苏沅几乎一瞬间听出来他的声音,“谢诏?” 谢诏大步走到她面前,身影顿时笼罩了她的,熟悉的松木香侵袭她的鼻腔,让她几欲落泪,“是你。” 谢诏垂眸瞧着她,语气柔和低哑,“是我。” 他瞧着苏沅的模样,想要伸出手安抚,可刚抬起时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顿,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周遭的空气有些湿凉,他将怀中的披风披在苏沅的身上,“夜深露重,小心伤寒。” 温热的气息一瞬间将她整个人笼罩,仿佛是进了一个巨大的安全感屏障,“多谢,谢诏。” “你想去哪?我陪你。” “不知道。” “那跟我回家?” 苏沅抬眸,目光微动,“……好。” 第一百一十九章 锦书难托(一) 谢诏和苏沅连夜出了城回了溧阳,一路上颠簸,二人一路沉默。 一个半时辰二人便从上元回了溧阳,苏沅跟着谢诏去了信笺上无数次提及的冬华巷,走到第五户,谢诏从怀中掏出钥匙,开了锁匙。 苏沅乍一走进小院,便闻到了极为香甜的海棠花香气,她的目光落在小院右侧的海棠花树上,风拂花动,苏沅目光焦点稍稍聚拢。 谢诏顺着苏沅的目光道:“这几日正是它的花期,没想到开的如此突然。” 苏沅淡淡应了声,“嗯,很好看,也很香。” 谢诏音色微沉,“你喜欢就好。” 谢诏进了房中,燃了烛火,苏沅听到他铺被褥的声音,不一会儿的功夫,他走出来道:“房间差不多打扫好了,你先去歇息,不要想太多。” 苏沅点点头,直接走进正房,房中是很简单的陈设,案几,食桌,屏风,虽有几分简陋,却干净得当,明显是平日被人精心打理的。 苏沅坐在床侧,摸了摸谢诏的被褥,触手略微粗糙,是普通的棉布棉芯,但在此刻她的眼中,这一切却有种格外的温馨。 苏沅走到屏风后,解了外衣带,褪下外衣,吹熄烛火,着里衣躺在床上,被褥上满是谢诏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和皂荚的香气。 苏沅这些日子奔波,闻惯了各种潮湿腐朽的味道,这个味道竟让她觉得十分舒适。 谢诏仍在院子里收拾东西,虽夜色已深,她听着窗外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竟也似听着睡前童谣一般安稳的睡了过去。 她的呼吸很浅,可是谢诏在察觉到房中长久没有动静后,方才洗了洗手,去了侧房歇息。 次日苏沅醒的晚,她打开房门走进院子时,目光立即被海棠花树吸引,海棠花细长的花梗低低的垂着,些许花瓣被风吹落,落在树根旁边的竹篮中的靛蓝色的布料上。 此刻,谢诏刚好从院外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篮子的各样东西,瞧见她面上露出笑意道:“你醒了?昨夜睡得怎么样?” “还好。” “昨日雨大,你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我便去成衣铺按照你的身量买了成衣,不知合不合适,你要不要试试?” “好。” 苏沅换好成衣,与谢诏一同吃了早膳,她便坐在院子的廊檐下发呆,谢诏则忙碌着将小院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他离开几日,这小院也蒙了一层尘。 苏沅不知自个发了多久的呆,只是谢诏再站在她面前时,她眸光方才落在他的脸上。 谢诏神情温柔道:“午膳想吃什么?” 苏沅并未说话,只是起身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身子微微靠近,谢诏眸中疑惑,想要后退,却被她伸手拉住,“别动。” 苏沅明显瞧见谢诏眸中讶异,可片刻之后他竟闭上眸子,神情虔诚,可抖动的眼睫暴露了他的紧张。 苏沅瞧着他这般任人采撷的模样,唇角弯了下,抬手擦了擦他的鼻尖,“有灰。” 谢诏猛然睁开眸子,立即后撤一步,不敢直视她,轻咳掩饰道:“哦,我……” 苏沅摸了摸袖口,低眸道:“都可以。” 谢诏平息了下,似是找话题般,“要不要出去走走?” “舅舅可有消息了?” “还没有。” “那再等等。” 二人正说着,门口忽地有人叩了叩门道:“请问有人吗?” 谢诏道:“什么事?” 门口是个小男孩,不过十岁上下,斜挎锦袋中鼓囊囊的,“这里有一封信是给苏沅苏姑娘的,不知道苏姑娘在不在这里?” 苏沅走上前道:“我就是。” “这是您的信。” 苏沅接过,展开便瞧见了裴良玉的字,“黄昏后,秦淮河畔。” “谁的信?” “裴良玉。” “是裴行简约你?” 苏沅将信收起,放在怀中,“不知道。” 但是既然是裴良玉,那么此事必定与裴行简脱不开干系。 “你打算去?” 苏沅道:“去。” —— 黄昏后,秦淮河畔。 苏沅又一次到了秦淮河,这次她并未坐马车,身侧也没有琳琅,只有她自己,孤身一人,她从冬华巷走到了秦淮河畔已是黄昏后。 此刻,她站在秦淮河侧,还能听见远处沙飞船上传来的靡靡之音,丝竹、管弦、雅乐,彼此交杂。 苏沅站了会儿,风有些冷意,她刚欲四顾看看可否有裴良玉的身影,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是谁呀这是?” 苏沅抬眸,是陈三,陈楝。 他今日醉了酒,模样仍旧轻佻的很,他斜眼看着苏沅,嘿嘿笑道:“你,你是不是苏沅?” 苏沅不语,侧身想要离开,可她脚步刚动,手腕却被人拉住,陈楝整个人几乎要倾身而倒。 苏沅微微蹙眉,手腕一转,整个人快速抽开,尊贵的陈三公子当即倒在了地上,摔得哎呦叫痛,登时他怒不可遏道:“你这小蹄子,是不是故意与我作对?为什么不接好公子我?!啊!你上次踹我一脚,今日又让我倒在地上颜面无存,来人,给本公子上,给她抓起来,送到我府上!让我好好教训……” 苏沅冷声道:“我看谁敢!” 陈楝附近果然跑出来几个打手,但看苏沅如此硬气,不由得有些不敢上前,毕竟在溧阳城几乎天上掉下来个柿子都能砸中一个有身份的人。 陈楝身侧仍旧是那日的郭旸,他看了眼苏沅,又看了眼地上的陈楝,他道:“苏姑娘,赔个不是,咱们陈三公子也不是与美人多计较的人不是。” 苏沅目光转而看向郭旸,蹙眉道:“郭公子,此事你全程目睹,陈三公子耍酒疯,与我何干?” 陈楝听此怒喝道:“老子是探花郎!如今的翰林院编修!你一个小小的乡野村妇也敢如此辱骂本探花!来人,给我拿下!” 郭旸见场面顿时难堪,想要打圆场道:“陈三公子……” “你再不闭嘴,老子连你一起抓!” 苏沅袖中刀已落下,瞧着几个将要上前的打手慢慢后退,可退至河畔栏杆处已退无可退,苏沅目光稍稍一转,瞧见黑沉沉的河水。 她轻笑一声,刚想纵身跃下,身侧猛地有人道:“陈大探花,何故如此不讲理呢?” 是魏灵枢。 苏沅冷厉的目光一瞬间落在魏灵枢身上,倒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魏灵枢斜看苏沅一眼,吊儿郎当的将陈楝扶了起来,替他拍打拍打身上微不可见的灰,尔后替他整了整衣领道:“陈三,别以为你当了探花郎就是溧阳城的老大了,小心老子将你以前那些破事一个个抖搂出去,御史的参奏够你吃一壶不?” 陈楝顿时清醒,他看向魏灵枢,眼神清明道:“魏哥,你这是干什么?魏将军和我父亲不是好友吗?我们两家……” 魏灵枢笑意盈盈,却字字诛心道:“你说的,那是我父亲与你父亲,不是我与你。” 第一百二十章 锦书难托(二) 陈楝目光沉了下来,郭旸见此,上前打哈哈道:“魏哥,陈三哥,走走走,咱们喝酒去,兄弟之间……” 他的手还未搭上魏灵枢的肩膀,魏灵枢便退后一步,负手道:“道歉。” 陈楝咬牙切齿,“魏灵枢,你算什么东西!” 魏灵枢轻笑,“我是不是东西还轮不到你来评价!但是我知道的是,咱们陈探花郎不是个东西!” 陈楝恼羞成怒道:“我不可能跟一个乡野村妇道歉!她算什么玩意,如今见与裴家的婚事要了结了,又勾上你了是吧?!我看你如此紧张,是不是你们二人早已媾和,给裴行简带上绿帽子了吧!亏得你还自称是裴行简的兄弟呢,是不是事后还得和裴行简交流交流……” 魏灵枢后槽牙硬了硬,他的拳头也硬了硬,一拳头想要招呼还没招呼上来,陈楝直接被一脚踢翻在地,同样的屁股墩,这次陈楝又活生生受了一次。 魏灵枢余光一侧,瞧见苏沅站到他的身侧,目光冷峻。 陈楝哎呦哎呦的叫着痛,刚想指着苏沅骂街,便被苏沅厉声斥道:“你侮辱我可以,但如此侮辱裴府和魏家,可是不将裴老太爷和魏大将军放在眼中?裴家家风严苛,裴老太爷持正清流,我与裴公子至今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矩! 魏大将军是国之栋梁,与我舅舅同在军中,如今我舅舅做错了事,魏大将军心系同僚,有恩有义,因此交代了魏公子多照看我几分,我至今都感恩戴德,此事陛下也知!可如今到了阁下口中竟成了苟且之行!陈探花郎,果然是藏着什么样的心思,看别人便是什么样的心思!” 接着,苏沅轻笑一声。 魏灵枢听此,挑了下眉,看向苏沅。 果真是个狡猾的女人! 陈楝道:“你放屁!你敢……” 这会儿,周围的人已簇拥过来,热闹看了半天,这才发现原来是这位探花郎强求不得,这才当面侮辱,真是难堪的很啊。 只不过,有些人同样对苏沅指指点点,说她与一众男人纠缠不清,定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也有人觉得今日苏沅的装束不错,相貌不错,不过这模样有些不像是深闺中的闺门小姐,怎么就勾上了如此多的好男子呢。 苏沅继而笑意盈盈,低声道:“陈三公子,陈御史在朝中参奏我舅舅,如今你在秦淮河屡屡为难我,我都要好奇了,我蔡家是与你们陈家有什么仇吗?” 陈楝呸了一声,“就凭你们蔡家,我父亲还不看在眼里……” 魏灵枢蹙眉,看向郭旸,郭旸立即上前将陈楝扶起,“陈三哥,你醉了,我带你回船上去啊。” “谁醉了,我没醉,你别拉我,我还没说完呢,这女人……” 陈楝的话逐渐飘在风中,苏沅目光微沉,看向远处的沙飞船,那处的船渐渐靠近,苏沅并未顾魏灵枢,直接走到岸边想要等船靠岸。 魏灵枢跟上道:“出气了吗?” 苏沅冷笑:“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魏灵枢不解,“什么意思?” “特意寻了陈楝过来侮辱我,尔后英雄救美,你还有什么目的?” 魏灵枢眸中诧异一闪,“我与陈楝……” “你们是好友。” 魏灵枢似乎想到什么,眼尾漾起淡淡痞气,轻呵道:“苏沅,你可真没人性。” 苏沅不语,待岸上的人散的差不多了,远处的船也逐渐停靠,这会儿裴良玉从船舱中走了出来,看着苏沅道:“沅妹妹,耽搁了些,来的晚了会儿。” 苏沅简洁道:“不晚。” 说着,她走上甲板,魏灵枢随之跟了上来,“良玉姐姐好。” 裴良玉并不讶异魏灵枢的出现,神情平淡道:“魏弟客气。” 裴良玉搀扶苏沅进船舱,待她的态度一如往昔,仿佛不知道如今苏沅的近况一般,只不过进了船舱,苏沅打眼瞧见裴行简,他泠泠一身,席地而坐,目光轻飘飘的落在她的身上。 那一刻,她心头一震,心中竟漫上几分哀伤。 裴良玉瞧见气氛不对,打圆场道:“刚刚岸上怎么了?这么热闹?” 魏灵枢漫不经心道:“陈楝寻她麻烦,被她揍了!” “干得好,我早就想抽那小子了!” 苏沅和裴行简又无言,魏灵枢见此,轻咳一声道:“我先出去,你们好了叫我。” 裴良玉眼观鼻鼻观心,“那我也出去。” 待船舱内清净了,苏沅方才走上前,跪坐在裴行简对面,语气尽量轻松道:“简哥哥,今日怎有这个雅兴了?” 裴行简洗了一次茶,尔后给苏沅斟了一杯春日芽茶,推到她面前道:“你近日可好?” “尚可。” “蔡将军一事差不多尘埃落定了,今日宫中已有消息。” 苏沅手下一顿,将茶一饮而尽,有些苦,却不涩,“如今京中传言颇多。” “委屈你了。” 苏沅沉默,裴行简也沉默,他的目光只有趁苏沅不注意时方才敢落在她的身上,如今他竟觉得自己如此的过分。 过分到竟希望苏沅能等他。 “简哥哥还有话想和我说?” “我……”,裴行简不知如何开口,“你舅舅一事虽已成定局,但是陛下仁慈,已打算保全蔡府上下的性命,你不必担心。” “嗯。” 又是良久的无言,苏沅觉得有些透不过来气,她笑着看裴行简道:“简哥哥今日想见我,不单单是为了说这些吧?” “你与谢诏……” 苏沅坦荡,“好友。” 裴行简点点头,不再多问。 苏沅觉得眼前的气氛似乎像一张网,死死的将她的心压在网下,连着跳动都变得有些缓慢,“简哥哥,若是无事,我先回去了。” 苏沅起身,裴行简低眸道:“沅沅,你可怨我?” 苏沅轻呵一声,“我知道,简哥哥有你的难处,我都明白。” 可是,怎么能不怨呢? “沅沅,对不起。” “……无碍。” “我会处理好一切,沅沅,等我。” 苏沅走出船舱的时候,方才轻舒了一口气,她明白裴行简话中意思,他无法陪在她身边,无法给予她保护,因此他抱歉,愧疚,他说他会处理好,但苏沅如今无心此事。 接下来等舅舅一家安顿好之后,她会打算回杨陵,彻底查清楚母亲枉死一事。 与裴府的婚事,待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再论。 魏灵枢见苏沅出来,立马要跟过去,可被裴良玉一把拦住,“魏弟弟,你是不是有些太上杆子了?” 魏灵枢笑不达眼底道:“如何?” “你喜欢我沅妹妹?” 魏灵枢没想到裴良玉会这么问,他不由得认真思虑起这个问题,目光跟着岸上苏沅的背影浮动,“没想过。” 第一百二十一章 锦书难托(三) 魏灵枢说完便大步从甲板跨到岸上,只不过不知想到什么,转身看向裴良玉道:“良玉姐姐,你们裴家打算如何处置与苏家的婚事?” 裴良玉蹙眉道:“此事我不清楚,须得祖母和祖父做主。” “苏沅……”魏灵枢沉吟了下,方道:“配得起裴行简。” 裴良玉倒没想到从魏灵枢口中听到此言,她刚想再问,可魏灵枢已转身离开,溶入黑夜。 如今裴府与苏家亲事这件事虽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但无论如何裴府不可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给出任何的暗示与表态,无论是对于蔡家的支持,或是反对,因此裴家给出的就是冷处理。 但是冷处理虽能将事态稳定下来,必然会冷了沅妹妹的心,这是毋庸置疑的。 裴良玉看着远处,内心只是希望苏沅能理解裴府如今的处境。 有些时候,站得越高,越受掣肘。 夜风微凉,苏沅走了会儿,方才觉出自个刚刚喝了一肚子的茶水竟没顾上吃东西,如今腹中空空,着实有些不舒服。 正巧路边馄饨摊的老板叫卖道:“卖馄饨嘞~”。 尾音拉的很长,却高亢的很,苏沅走了过去,刚想道来一碗,便瞧见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当啷”一声,六个铜板落在面案上。 “老板,来两碗。” 苏沅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瞧见了谢诏,他着了一身浅青色的圆领长袍,清风明月般的站在苏沅面前,揶揄道:“没吃东西?” 苏沅坐下来,“没顾上吃。” 谢诏随之坐在她身侧,“谈的如何?” 苏沅蹙眉,“尚可。” 谢诏从怀中抽出锦帛,将摊主端上来的两双筷子细细擦了擦,递给苏沅一双,“你今后如何打算?” 苏沅接过,夹起一颗小馄饨,“先回杨陵。” “查你母亲的事?” 苏沅点点头,专心吃着碗中的馄饨,没再说话。 “也好,此事总该有个定论,我近日要去翰林院听课,一周后会由各位老师给我们拟定观政之所在,近日我恐怕无法陪你,但是你若有事,提前与我说一声。” “好,我暂时不急,等舅舅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我再回杨陵。” 谢诏关切之意明显,“此事会很艰难,阿沅,你要多当心。” 苏沅看了谢诏一眼,眸光温和,“好,多谢。” 谢诏这次并未提出要陪她回去,苏沅稍稍松了口气,她如今欠谢诏的太多,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阻了他的路。 翰林院不是谁都能进的地方,如今他得了机会,须得好生抓住,若是得了去翰林、丞敕监、中书署等衙门观政的机会,那么今后谢诏极有机会进入整个天元朝廷的中枢系统。 谢诏听此,抬眸,眸光浅淡,“与我,不必客气。” 苏沅眨了眨眼,“嗯。” 她躲避了谢诏的目光,他总是这般看着她,眸中时常有掩饰不住的情愫,看的苏沅总是一阵阵的心虚。 “吃完回家。” “好。” 苏沅二人并肩离开的时候,魏灵枢刚好走到馄饨摊的位置,他目光落在馄饨摊上的空碗,又瞧了瞧远处并肩而行的二人,一时有些恍惚。 “那人是谁?” 摊主一愣,“您是在跟我说话吗?” “对。” “这,这我哪知道,公子,您吃馄饨吗?” 魏灵枢大咧咧的坐下,气呼呼道:“吃,照他们的给我来一碗!” “哎,哎,好。” 馄饨端上,魏灵枢嫌弃的尝了一口,立马吐了出来,“肉不是新鲜的是隔夜的,面皮太软无嚼头,肉馅不够紧实,汤不是清远鸡熬制的,味道差太多了。” 摊主小声反驳,“公子,咱们这……是小本生意,不是那钟翠楼……” “我知道,公子我花了钱还不能嫌弃了?” 魏灵枢正满肚子气,郭旸这会儿慢悠悠走了过来,瞧见他道:“魏哥,有失身份。” 魏灵枢起身走出馄饨摊,丢下三个铜板道:“你来什么事?” “长公主有事找您。” 听此,魏灵枢目光微微沉了下去,“阿姐寻我,什么时候?” “半个时辰前,我瞧魏哥跟苏姑娘跟的开心,便不敢打扰。” 魏灵枢斜睨了眼郭旸,抬了抬下巴道:“你爹都不知道你这张嘴这么会说话!” 郭旸倒是没在意,“陈三哥又被苏姑娘踢了一脚,这事儿即便是陈三哥不追究,那么陈御史也会追究!你今天不让陈三哥下来台,那么明天就得小心陈御史陈大人了。” 与魏灵枢单独呆在一起的郭旸倒不像白日里那般的和稀泥,他一阵见血,分析利弊,眉眼中透着精明。 “你弟弟若有你一半精明,你父亲也不会将他扔到军营里历练了!此事是陈三不对在先,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若是陈三能被我骇到,那么他就不是陈三了。” “你的意思是,陈三哥故意的?” 魏灵枢轻笑,拍了拍郭旸的肩膀道:“陈三会试时被放水得了个好名次,但殿试时时真真得了陛下看中,你以为他做什么都没脑子?” “他今日不过是当了一把刀,淮西党的一把刀,打苏沅的脸,就是打蔡府的脸,也是打裴府的脸。我帮她,不过也是觉得如此无妄之灾,她本不该承受。” 魏灵枢最后的声音渐低。 郭旸不解,“既然你知道,为何要帮她?任由她被羞辱不是更好?你何时成了如此心慈手软之人!” 魏灵枢没说话,只是单手将食指上的白玉扳指褪了下来,眯着眼透过白玉扳指瞧空中的月。 月如钩,清冷的很。 “不知道。” 郭旸知道魏灵枢做事情随心所欲,心思多变,让人摸不到头脑,可他不是个蠢人。 虽然他身后有个蠢父亲,可是他的蠢父亲却有个好运气,生了一双极为聪慧的儿女,儿女得长公主看中,自个又寻了镇国大将军作为靠山。 因此魏家几乎是扶摇直上,这是魏灵枢的底气,同样的他也有肆意的资格。 可是,政局变幻莫测,如今的局面并非一直能保持,若有一日登高跌重,那么他可否还有如此肆意的资本? 郭旸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的是,如今的魏灵枢并不在意。 他不多劝,只道:“你好自为之。” 第一百二十二章 锦书难托(四) 魏灵枢笑笑道:“我先走了,瞧瞧我阿姐去。” 郭旸道:“长公主似乎心情不太好,你多小心着些。” 魏灵枢侧头,长吁一口气道:“自从薛子龄走后,我阿姐何时开心过?” 郭旸欲言又止,“那你也,多小心。” 魏灵枢大步而去,背对郭旸摆了摆手道:“好。” 长街寂寂,弯月如弦。 魏灵枢只身走到公主府,还未等他开口,门口候着的王安提着八角琉璃灯上前,“魏公子,公主正等着您了,若您再不来,老奴我就要去寻您了。” “阿姐怎么了?又受伤了吗?” “这……倒没有,只是说想见您。” 魏灵枢低眸轻笑,唇角竟有几分苦涩,“阿姐是又想薛哥哥了吗?” 王安没说话,只是沉默的在前方引路,良久才道:“您到了就知道了。” 魏灵枢抿唇不言,他跟着王安走到公主府的龄园边,王安停了下来,将手中的宫灯递给魏灵枢,“公主就在园子里,不让别人靠近,辛苦魏公子自个进去。” 魏灵枢点点头,接过宫灯,一步步的往龄园走去,许是因为昨日下过大雨,今阴了一天,龄园路上铺的鹅卵石有些滑脚,可是他走的很稳。 龄园很大,不过他知道公主会在哪个地方,因此他直接走到了龄园的荷池边,如今是初春,荷花还未开放,大部分只是小小的骨头摇摇坠坠的挂在荷叶上。 此刻的公主就坐在莲池边,她并未束发,长发如瀑的散落下来,琉璃宫灯照亮了她的眉眼,瞧着有些哀伤。 此刻,她身侧散落了一滴的酒瓶,些许还滴着清酒,空中的酒的气息浓烈,混着寒气凌冽十分。 魏灵枢提着宫灯上前,捡起公主随意散落在地上的绣鞋,走到长公主身后,语气轻快道:“阿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朱善清没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荷池。 “阿姐,你知道吗?今天陈楝又被揍了!” 听到这,朱善清方才抬眸道:“为何?” “因为他调戏人家小姑娘,那姑娘性子烈的很,就差没当场抽他了!不过他嘴巴不干净,我也想抽他来着。” 朱善清侧目,细细的瞧魏灵枢,“你很少会管这些闲事?与那个姑娘有关?” 魏灵枢仍旧笑得肆意,少年郎之气喷薄而出,“没有,只是他嘴到我身上了,我定然是不能让他好过的。” 朱善清怔怔的看着魏灵枢,过了会儿,方才移开眼睛,“过来。” 魏灵枢听此,乖巧的枕在朱善清的双腿上,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她道:“阿姐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都好看。” 朱善清听此笑了笑,不过也仅是笑了笑,“我昨日又梦到子龄了,他有些怨我,说我为何不下去陪他……” “阿姐,梦里都是反的,子龄哥哥定然是想你了,他若是在才不舍得你死呢。” 百姓们都很忌讳生死之事,朝中宫中和公主府中的人更是,因此很少有人能真正的将死说的如此直白,可是魏灵枢并无忌讳。 若是此刻王安王公公在,那必定是要捂魏灵枢嘴的,可是如今的莲池并无别人,只有朱善清和魏灵枢二人。 “我知道,所以我命人将他的指骨挖了出来,时时刻刻戴在身边,那样,我就能时时刻刻陪着他了。” 朱善清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并无任何变化,目光中竟还有几分虔诚,魏灵枢眸中则有一闪而过的胆寒,不过他仍旧道:“阿姐喜欢,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朱善清轻抚魏灵枢的眉眼,低头轻轻吻了吻,“枢儿,谢谢你陪我。” 魏灵枢闭上眸子,唇角噙着笑,温柔道:“阿姐,天冷了,枢儿给你穿鞋吧。” 朱善清并未说话,只是轻抚魏灵枢的脸颊,目光落在远处的琉璃宫灯上,神情有些迷惘。 不知过了多久,夜深露重,王安站的腿都有些酸的时候,方才看见魏灵枢从龄园抱着朱善清出来。 见到这一幕,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如今的公主不比以往,以前的公主温柔和善,从不与下人计较,有先祖爱护,先皇后疼惜,几乎是蜜罐长大里的孩子。 可是自从先皇后去世后,先祖杀了驸马薛子龄,公主便性情大变,并伴有头风之症,每每发作,整个公主府如临大敌。 这个时候,也唯有魏公子方才能安抚住公主。 这其中的原因便是魏公子的相貌与先驸马极为相似,尤其是那一双眉眼,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自从公主十几年前见过八岁的魏公子之后,便时常唤他来公主府陪伴,又大开私塾,吸引各个达官显贵的公子们前来。 不过在王安眼中,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公主看中的还是魏将军府的小公子,可不知是不是有人有心,渐渐的有些传闻就越来越离谱。 先祖曾因此事对长公主大发脾气,自此之后,长公主便散了私塾,大摇大摆的让魏府一家成为座上宾。 再后来,先祖崩殂,新皇登基,长公主反倒是越发的低调起来了,与京中来往很少,偶尔与魏公子几次会面,不过也是长公主头风发作之时。 今日也不过是这个月魏公子第一次登门! 王安提着宫灯在前方引路,一路将二人引到长公主的卧房,他站在外面瞧着魏灵枢小心将长公主放在榻上,嘱咐侍女好生照看,方才从卧房走了出来。 瞧见王安第一眼,他道:“公主的头风因何发作了?” “昨日长公主进宫一趟,回来就有些不太舒服,似乎是和陛下起了冲突……” 王安没有再说下去,魏灵枢点点头,“小心照顾公主,有事再去寻我。” “好,魏公子慢走。” 魏灵枢从公主府离开时,月已落中天,他也有些疲惫,瞧着泠泠的月色,不由得想起了苏沅。 他记得苏沅面对裴行简时的神情,满心满眼的柔情蜜意小女子,可是如今呢? 她还会那样看着裴行简吗? 他们都问他喜不喜欢苏沅,他如今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何生了好奇就是喜欢?想要探究就是喜欢? 他不过是…… 觉得有意思罢了。 魏灵枢轻嗤一声,情爱这种东西,如阿姐那般深爱薛子龄,也会寻与他相似的替身;如苏沅那般真心爱慕裴行简,也会在亲情与爱情抉择时,痛快的将爱情退而其次。 女人都这般的薄情寡性,那么没有才是痛快! 第一百二十三章 锦书难托(五) 四月十七,冬华巷。 苏沅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秦淮河一遭的三日后,蔡家涉及的断头山一案查清楚来龙去脉,朝中传出消息,蔡昇虽在断头山一役中急功冒进,致使镇北军主力几乎全军覆没,但是通敌卖国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实乃是千夫长蒋飞捏造诬告。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褫夺蔡昇征驽大将军的封号,削去官职,全家上下皆被流放岭南,此事由厉王引头,彻底将断头山一案在朝堂上定了性。 苏沅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冬华巷的院子里浇水,谢诏初春种了些花籽和菜籽,这几日他连着去翰林院供职,没时间照看,苏沅刚好闲着便偶尔帮他侍弄侍弄花草。 她刚浇了一遭水,便听的院外叩门,她直起身子道:“是谁呀?” “是我,裴行简。” 苏沅听到这句话的脚步一顿,调整了一番心情方才去将院门打开,裴行简今日着简单的浅清斜襟直缀,正衬他平日里一贯贵公子的气度。 因此他站在此处,倒是有些与低矮的院门格格不入。 “简哥哥,请进。” 裴行简走进院子,目光落在苏沅的身上,似有数不清的眷恋情深,“沅沅,你舅舅一事有结果了。” 苏沅正准备斟茶的手一顿,“你先坐,粗鄙陋室,茶比不得裴府的,你委屈些。” 裴行简撩袍坐在矮椅子上道:“不碍事。” 二人不知何时竟这般的客气疏离,几乎谁都没意识到,却谁也自觉地后退一步,如今的苏沅是,裴行简也是。 “劳烦你过来跑一趟,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我不久后也就会知道了。” 裴行简接过茶,饮了一口,“你可曾去看过蔡老夫人他们?” “昨日去了,但是诏狱的人未让我进去,索性也就没见上。” “我着人打听了,蔡老夫人一切都好,流放的时间是在三日后,届时你应该有机会见他们一面。” 苏沅嗯了一声,细细听裴行简说了朝中传出的结果,在她的意料之内,但是通敌卖国一事陛下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倒是苏沅没想到的。 此事怕也是陛下与那些人经过博弈之后的结果,到底陛下对舅舅存了些爱惜之情,若非如此,怕也无法好好保全舅舅的性命。 如今,结果还算明朗。 “不过,我舅舅尸首弄错一事,陛下可有追究?” “有,听闻是抓了几个军中人,责斥一番,夺了官职,放还老家了。” 苏沅明白,这是陛下的警告。 “沅沅,你莫要心伤,留得青山在,便就有希望。” 苏沅看着裴行简,她明白这是他在安慰她,即便是有希望那也得等陛下什么时候有垂怜的心思了,将瑀哥哥和璿弟弟召回来,可是洗清罪臣之子的罪名又是那么容易的? 苏沅道:“此事不单单是针对蔡府一事,你更应该清楚,这是同样是针对裴府的一场局,若我猜得不错,如今裴府在朝堂上怕是被淮西党参了不少次了吧。” 裴行简倒是没想到苏沅能说出这番话,他有些惊讶的看着她,“沅沅,此事……” “舅舅曾隐晦的和我提过此事,但是他为了我不自责,便没有将此事说的十分明白,但是我清楚,舅舅一贯在朝中持中立,从不参与党争,只衷心于陛下。可是我与你的亲事,虽是苏府与裴府的联姻,但是裴府看中的同样有蔡府。” 裴行简目光微敛,苏沅说的没错,这个事情当时是祖母与祖父定下的,他起初对苏沅并无什么印象,只记得的她是蔡府的表小姐,可是亲事订下后,他曾远远的看过她一眼。 那时,他眼中的苏沅是个知书达理,乖巧可人的好姑娘,他自小对情爱一事并无什么太大的兴趣,因此也没有衷心的姑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愿意去接受。 若论起来,在他年少时,追逐他的姑娘更多些,可是苏沅却与她们不同,她就像河堤旁沙石中埋的明珠一般,只得有心人慢慢挖掘,方才知她的珍贵。 他是在渐渐的相处中喜欢她的,因此即便知晓祖父母存了些别的心思,倒也顺水推舟。 可是,他着实没料到,苏沅竟也看的如此明白。 “我舅舅无心党争,却卷入党争,我自然明白裴府的被动,所以简哥哥之前所作所为,我都能理解。” 苏沅又一次给裴行简斟满了茶水。 裴行简不知道苏沅何意,只当她确实谅解了他,“沅沅,此事我也有考虑不周之处,未能及时护着你。” “裴府本就与蔡府有姻亲,若我舅舅当真被定下了通敌叛国这个罪名,那么裴府必定收牵连,在陛下和百官面前无法全身而退,我明白。” “沅沅,既然如此,那三日后我陪你一同去送蔡将军可行?” 裴行简的目光很温柔,苏沅有些不忍看,“简哥哥,我如今住在这个院子,你并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裴行简听此,蹙了蹙眉道:“我明白,你如今在京中并无依靠,谢诏是你幼时好友……” 苏沅打断道:“于礼不合。” 裴行简话头一顿,抿唇不语,他知道苏沅有话要说。 “我一个女子,住在一个男子家中,本就于礼不合,不是吗?此事我不说,简哥哥不说,那么也会有人传入裴府的耳朵里。三日前秦淮河畔陈三与我的冲突,简哥哥怕也是听说了吧?” 裴行简眸光有些黯淡,定定的看着苏沅道:“沅沅,你想说什么?” “我并非简哥哥眼中那种知书达理的好女子,我从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之前我在杨陵的一切名声,不过是为了想要得到简哥哥的青睐和裴府的青睐,是舅舅故意为之,并非是我真实本性。” 裴行简指尖收紧,眸中似有什么东西碎掉,“沅沅,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沅给自个斟了杯茶,直饮了一口道:“简哥哥,我母亲一事你可听说?” “听说了。” “我会回杨陵,查清此案。” 裴行简试图从苏沅面上寻觅什么,“会很艰难?” “是,很艰难。” 裴行简抿唇,“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只是对于此案,我会破釜沉舟,到那时,恐裴府无法接受我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子。” 裴行简几乎脱口而出,“不会!” 苏沅没说话,只是喝完了茶,抬眸看着裴行简,她明显看到他目光慌乱了下,几乎是哀求的语气,“沅沅,此事,从长计议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锦书难托(六) 苏沅道:“简哥哥,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小叔叔苏少陵曾经给我两个选择,一是暂且将母亲去世一事搁下,将我母亲好好下葬之后,嫁给你,尔后依附裴家的力量重提我母亲冤死一事,由朝中派人下来查案。 二是我进京去寻舅舅,让蔡府的任何一个男丁出面上开封府状告此事,我可以躲在蔡府的后面,依附舅舅的力量去查案。 简哥哥,你猜猜,我最后选了哪个?” 裴行简薄唇紧抿,过了会儿方道:“你选了蔡府,可是京中巨变,蔡将军深陷断头山一案,自顾不暇,因此此事拖到了现在。” 苏沅指尖捏着茶杯,轻轻的笑,“简哥哥,你看,母亲已经等了我这么久,我怎么还能让她苦苦等我呢?我如何能与你从长计议呢?” 裴行简闭了闭眸,似是要掩去眼中的哀伤,“为何,你不选第一个?” 苏沅还是那句话,“简哥哥,公堂之上,若主审官问及我为何当时不主动报案,反而是待嫁入裴府,两月之后方才将旧案重提,我该如何说?我为了嫁进裴府,攀附权贵,连生身母亲枉死都不顾?” 裴行简一噎,他早该想到的,苏沅的选择从来都是顾全大局,她既然不选先嫁予自己那便定然是有她的理由。 只是,他不知道,这背后的凶手到底有什么势力,竟能让苏沅如此忌惮? 可是,他问不出口,他眸光清淡的落在苏沅的面上,“我帮你。” 苏沅道:“简哥哥,此事你无法插手,若我真的艰难,我会来寻你。” 裴行简还想说什么,但见苏沅目光坚定,终究是在心中叹了口气,“依你。” “凶手,你心中可有猜测?” “或许,也不能确定。” “你心中有数就好,只是万事小心,不要伤了自己。” 苏沅看着裴行简,他一贯是谦谦公子的模样,很少将一些人和事放在眼中,可如今她能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他的眼中有她,苏沅却并不开心。 并非是她不喜欢裴行简,只是眼下的裴府未必会如之前那般接纳她,如今裴府隐而不发不过是担忧舆论,但等蔡府一家流放之后,此事慢慢淡去,那么她与裴行简的亲事必定不会顺畅。 苏沅这一路走来,历经了太多,因此心境有了极大的变化,不似之前那般将得失看的重,如今她倒是有些淡然了。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二人谈的差不多了,苏沅看了看天色,想着谢诏快回来了,她起身道:“简哥哥,要留下来吃晚饭吗?我去买菜。” 裴行简起身,笑看苏沅道:“我们出去吃,我记得你喜欢吃秦淮河的河鲜,我们去钟粹楼如何?” “也好,不过须得等谢诏回来,我知会他一声。” 裴行简面上的笑意微微敛去,“他今日去了刑部观政,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谴人去告知他一声,再让钟粹楼预备些酒菜给他送过去,我们便不用等他了。” 苏沅听此,虽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裴行简面上又无异常,“也好,简哥哥一向周到。” 裴行简见苏沅熟捻的落了院中的锁,眸色微动道:“你现在住在此处诸多不便,我给你在钟粹楼开个客房可好?” 苏沅坦荡道:“一开始我本想着去吴府,可是麻烦顾夫人太多了,因此便不想再劳烦她了,刚巧碰到了谢诏才来了这处。如今既然住下了,那么再搬出去并无必要。不过几日,不必劳烦简哥哥再帮我了。” 裴行简嗯了一声,“是我不好,没能及时来照看你。” 苏沅语气温柔,并无责怪,“简哥哥不必自责。” 裴行简低眸,瞧着苏沅与自己并肩,她似乎,又长高了一点点,修长的脖颈微露,白肌如玉,日光下竟泛着盈光。 裴行简不由得眸光微黯,微微侧目,又瞧见她的碎发被服帖的拢在耳后,耳尖粉嫩,似春日桃花,他又蹙了蹙眉,五指不由得收紧。 苏沅见裴行简半天不说话,好奇道:“简哥哥怎么不说话?” 裴行简淡淡将目光移开,“你可缺什么衣衫?如今初春,天气虽转暖,但仍是多变,我一会儿陪你去成衣阁买几身衣裳吧。” 苏沅看了看天色,“许是来不及了,况且我也不缺,简哥哥不必费心。” “那我明日让人按照你的尺寸买了给你送过来。” “……好。” 苏沅有些莫名,可是裴行简的要求她很少拒绝,也很少能拒绝,她知道他,虽瞧着温文尔雅,尊重她,体贴她,但在有些事情上,他倒是强势的很。 因此,她也只能依着他。 二人到了钟粹楼,直接去了三层雅间,只是路过二层时,不少人瞧见了苏沅与裴行简二人共行,暗地里窃窃私语。 不过,苏沅一脸坦然,如今蔡府虽倒了,但是她还是苏家的女儿,她还没流落到被人当街欺负的下场。 二人进了雅间,苏沅依窗而坐,远处暮日将落,天边被暗红色的云霞染满,如大片繁花锦缎,“简哥哥,不必如此破费,不过是吃个饭罢了。” “上次没来得及吃东西,今日好好吃一些。” 苏沅淡淡道:“上次匆忙。” 二人依窗而坐,菜上齐了,苏沅便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裴行简大多时候倒不吃,只是瞧着苏沅,偶尔给她布菜,心中甚是满足。 有一瞬间,裴行简觉得这一辈子如此,就很美好。 可是二人美好的气氛陡然被隔壁传来的声音打断,“你知道刚上来的是谁吗?” “是那个倒台蔡府家的表小姐呀?也不知道她给裴家的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这节骨眼上了,还能好好跟她出双入对!” “怎么了?不是听说他们退婚了?” “谁知道呢?但是我看人长的一般,狐媚手段倒是不少,听说还勾上了永安侯府的小侯爷呢,现在听说还住在一个相好的家里,啧啧啧,脚踏三只船,厉害的很阿!” “啊……这,真的吗?” “可不是,听说啊,前些日子还进宫了,也不知道跟上头……” 苏沅目光一凛,放下筷子,起身想要离开,可却被裴行简拉住手腕,“沅沅,不必你去。”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隔壁似是听到般陡然噤声了! 裴行简慢条斯理的轻笑一声,不一会儿,隔壁传来极轻的开门关门声,苏沅起身道:“简哥哥,我累了,想要回去。” 裴行简道:“我送你。” 苏沅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吧。” “也好,只是这些传闻你不必放在心中,都是捕风捉影。” 苏沅抬眸,看着裴行简,确认他确实是认真的,道:“倒也不全是捕风捉影,毕竟如今的我在众人眼中确实是个不守规矩之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锦书难托(七) 裴行简眼眸微抬,“沅沅,我会追究。” 苏沅没说话,只是瞧着这一桌子菜觉得可惜,本来吃的好好的,倒是被旁人扰了兴致,“简哥哥,这些没动筷子的,我让钟粹楼的人给我打包带回去吃吧。” 裴行简起身道:“你气我了?” 苏沅摇摇头,语气平淡道:“没有。” “那些人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嗯,我明白。她们说什么我自然是无法左右的,我不会因为她们扰了我的心情。” 裴行简听此点点头道:“如此就好。不过这些就算了,我让人去做了新的给你送到冬华巷。” 苏沅笑道:“不必破费了,这些热热还能吃。” 裴行简见苏沅如此,不再坚持,让钟粹楼的小二干净打包了,带着食盒预备陪着苏沅送到谢家,可是二人刚出钟粹楼,裴行简的小厮丰让便走了过来,“少爷,家中出了些事,夫人让我来唤您回去。” 裴行简道:“何事?” 丰让自然是认得苏沅的,他冲着苏沅也行了一礼,“苏小姐。” 苏沅点头示意。 “小的不知道,夫人没说,只是说家中来了贵客,请少爷过去。” 裴行简听到‘贵客’二字,眉眼下意识一跳,转而看向苏沅,见她并未怀疑什么,方才道:“沅沅,我去去便回。” 苏沅接过裴行简手中的食盒,瞧着天色道:“简哥哥,天色已晚,你先回府吧,来日方长。” 裴行简点点头,笃定道:“来日方长,三日后我来接你。” “好。” 苏沅瞧着裴行简与丰让离开,身影渐渐没入夜色中,她唇角的笑意也慢慢落了下来。 夜色有些凉,她提着食盒一步步的往冬华巷走去,待到巷子口时,倒是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月光下,浑身清冷,似沐了寒霜,“谢诏?” 苏沅试探开口,却不见那人回应,她狐疑喃喃:“认错了?” 苏沅走近几步,刚想错过来人进巷子,谁知那人突然靠近,苏沅下意识后退一步,登时想掏出怀中峨眉刺自卫,就听到来人冷淡的语气,“是我。” 苏沅松了口气,“那你刚刚为何不说话?” 谢诏接过苏沅手中的食盒,“不想说。” 苏沅瞧了瞧谢诏的神情,见他浑身散发生人勿近的信号,“在刑部观政的不顺利?” 谢诏目不斜视的往前走,语气仍旧冷淡,“没有。” “那被徐师骂了?” “也没有。” “那你怎么了?为何这么不开心?” 谢诏斜睨了眼苏沅,“你吃饭了吗?” 苏沅道:“吃了一些,不过没吃饱,这不带回来和你一起吃?” 谢诏似是冷哼了一声,“我才不吃。” “为何不吃?哦,你在刑部吃过了是吧?裴行简给你送过去的什么菜?” 谢诏听此,脸色似是更难看,“我没吃,都分给同僚们了。这些你也别吃了,都是剩菜剩饭,吃坏肚子又得去看大夫。” 苏沅没注意到谢诏的不快,“不会,刚刚才做出来的,到明日才会坏,都是新鲜的。” “我不吃。” “那我吃,免得浪费。” 谢诏停下脚步,低眸看着苏沅,月光下,苏沅瞧不清谢诏的神色,只是觉得他今日似是十分不悦,像个小刺猬一般,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 别扭的很。 苏沅好声好气道:“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苏沅的语气太过温柔了,倒让谢诏眼底的冰化了几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或者我们去买,别吃这个了。” 苏沅这当方才明白谢诏在别扭什么,她侧头道:“你在吃醋?” “……对。” 苏沅抬眸,眼中古井无波,“菜没有错,何必和它们为难。” 谢诏眸色微沉,“那我和你为难?” 苏沅戏谑道:“那谢大公子想如何与我为难?” 谢诏不说话,大步上前开了院门,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谢诏将门落了栓方才道:“你现在与裴行简走的太近于你于他都不利。” “我明白。” “你既明白为何还……” 苏沅谓叹道:“我只是想看看简哥哥何时会对我吐露真相……” 或者,他根本不想说。 谢诏见苏沅脸上还夹杂着几分苦笑,沉默了下,“他今日来,是告知你蔡将军的事情?” “对,蔡府上下一百余口,三日后会在左子岭被流放,一路上必定艰难无比,我这几日得早做准备。” “你身上的银子可够?” “还有一千两。” “你留一些,剩下的我和子衿凑一凑,同时在朝中打听一下,看看这次负责押运的是谁?也好打点一下。” 苏沅点点头,蹙眉道:“我只是担心魏侯会有所动作。” “如今这个地步,陛下也不能太明目张胆的护着蔡府,但是既然留了蔡府上下的性命,那么锦衣卫也会暗中盯着,不太会让人钻了空子。” “我只怕若真出了事就迟了。” “那你想如何?” 苏沅有些头疼,她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谢诏点点头,“你不要太担忧,如今此事根本牵扯不到魏侯身上,若他聪明点,此刻知道明哲保身,此时不要再跳出来,最好; 陛下已经杀鸡儆猴,此事就算轻轻揭过,他不追究,但若是蔡将军在流放途中被人杀了,那么陛下未必不会再次追究;两相权衡,魏侯即便再笨,也不会轻易动手。” 苏沅有些关心则乱,事实上谢诏说的在理,此刻风头正紧,怕是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否则一个尾巴被捉住,那么就是带出萝卜拔出泥。 即便魏侯笨,那么幕后之人可不笨,不会任由他再跳出来。 如此一想,苏沅倒是放下心来。 她将食盒打开,侧目瞧谢诏,“你当真吃过不吃了?” 谢诏鼻尖动了动,“没有,还没吃。” 苏沅知道谢诏动了心,轻轻念叨:“乌皮鸡,酥样子肉,椒末羊肉,豆汤,泡茶。” 谢诏咽了下口水,“看起来不错。” 苏沅梨涡浅浅,笑意温和明媚,“不吃白不吃?当真不吃?” 谢诏指尖轻轻点了点食盒,眸光浅动,“为何不吃?” 第一百二十六章 锦书难托(八) 三日后,左子岭。 苏沅这是第二次再见祖母,蔡府一家上下被官兵拥簇着站在距离溧阳京中的郊外左子岭下,苏沅一早得到消息,知道他们会路过此地的驿站歇息,因此她早早便在左子岭的驿站等候。 谢诏今日并未陪她,这场面,她并不想让旁人与自个同行,如今京中的人怕是时时刻刻关注此事,谁站在她身侧,那么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因此,裴行简在她意料之中的没来。 苏沅也并未期待他会来。 她一早准备东西得宜,在左子岭等了两个时辰,方才瞧见蔡府上下被官兵押送着冒了头。 谢诏私下帮她打听了,押送蔡府前往岭南的是朝中兵部员外郎方视之,此人听闻脾气火爆,不太好相与,谢诏与温子衿几次求见都被避之门外。 谢诏如今的馆师徐解也与他并无来往,因此他并未与方视之搭上线,虽说是如此,但是苏沅仍旧只身前来。 无论如何,她准备的东西也得送到舅舅和祖母手中,虽然现在春日正好,天气没那么冷,但祖母年纪大了,一路颠簸,自然是受不得的。 苏沅瞧见了远处的队伍,刚想跑上前去,便被一旁的驿站眼尖的衙役过来拦住,“你干什么呢?此处正在押送犯人,不可靠近!” “我是蔡府的表小姐,想来给外祖母送些东西,外祖母年纪大了,一路辛苦,还望您通融……” 衙役斜着眼睛看苏沅,“蔡府都败落了,这吃不吃,穿不穿的要紧吗?” 苏沅道:“要紧的,人总是要活着不是嘛。” 衙役上下扫了扫苏沅,目光垂下道:“要说放你过去也不是不行,只是……” 苏沅见衙役松了口,立即从怀中掏出荷包不着痕迹的塞到衙役手中,“还请大哥帮帮忙。” 衙役捏了捏荷包,呲牙裂开了嘴,态度顿时端正道:“好说好说!那轿子里坐的就是方大人,你去看看能不能让你见一见。” “好。” 没了阻碍,苏沅直接往队伍前方走去,远远的她瞧见了祖母、舅母、舅舅和两位哥哥弟弟,他们自然也看到了她。 璿弟弟虽是小脸脏兮兮的,穿着单薄的衣衫,可是仍旧目光晶亮,瞧见她更亮了几分,挥了挥手,无声道:“沅姐姐。” 苏沅笑了笑,又瞧见了舅舅,二人对视一眼,几乎都默契的会心一笑。 “来者何人?”方大人身侧的白面侍卫先开了口,斥道:“你可知这是流放队伍,你一个女子前来做什么?” 苏沅跪下道:“大人,我是蔡府的表小姐,如今不过是想给外祖母舅舅送些路上用的东西,还请大人通融……” 轿撵中的人掀开了左侧的小帘子,瞧了苏沅一眼,开封口音极重道:“蔡府还有亲戚?不是都抄家了吗?” 白面侍卫轻声咳了咳,“大人,是抄家,不是抄九族。” 方视之一听,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赶走赶走,碍事的很。” 白面侍卫一听,上前挡在苏沅面前道:“大人说了,不可阻碍官差办事,赶紧走!否则别怪衙门以你妨碍公务之罪将你抓起来!” 苏沅坚持道:“方大人,还请您通融,我不过是想尽一尽孝道……” 轿子刚走了两步,方视之又将小帘子拉开,小声嘀咕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大胆!” 白面侍卫适时提醒,“应该是苏家的,就是苏侍讲,淮安府知府苏大人的老爹,刚致仕不久,徐大人的老师……” “哦哦哦,退休了是吧!退休了管他呢!弄走!” 白面侍卫上前道:“姑娘,请你离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蔡昇在队伍中道:“沅儿,你不必担心我们,你先走吧。” 外祖母也附和道:“外祖母瞧见你已是心中安了,你回去吧,好孩子,回家吧。” 苏沅瞧着外祖母比之前沧桑数倍,心中百感交集,鼻头酸涩的很,可是她此刻却不能哭,若是让外祖母和舅舅看见了,他们心中更难过。 苏沅吸了吸鼻子,坚持跟着方视之的轿撵道:“大人,还请您通融……” 轿子中的方视之没说话,侍卫见此,拦住苏沅道:“姑娘,你这是何苦?” 苏沅只是抬眼看了下侍卫,瞧见他眼中意味不明,她不解道:“您说呢?” “这事情很简单,我帮你如何?” 苏沅目光落在时不时回头看的蔡璿和蔡瑀身上,“你如何帮我?” 侍卫目光扫过苏沅的脸,眯眼一笑道:“我听说你是苏家的小姐,是不是蔡府败落之后,就没人护着你了?” 苏沅抬眼,瞧见侍卫直白的目光,她心中一阵嫌恶。 “你这般漂亮的姑娘,还和裴府订了亲,裴家却对你不管不顾,我可怜的小姐……”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白面侍卫只是笑笑,眼睛微眯,“苏姑娘,你想不想我帮你?” 苏沅蹙眉,“你要什么?” 那侍卫上前俯身贴在苏沅耳畔,似是有些咬牙切齿道:“我还没玩过官家小姐呢,要不然你让我玩玩?你若是不让我玩,我也可以晚上去队伍中那几个女人房中,想来味道也差不了……” 苏沅冷冷抬眼,“好大的胆子呵,你不过是个小小侍卫,竟敢如此行事?” 侍卫不以为然,目光十分赤裸的在苏沅身上游动,“我可不单单是个侍卫……,我活好得很,要不要试试,你绝对不亏……呃!” 苏沅瞧着所谓的侍卫面上登时痛苦不堪,捂着某处嘶嘶的抽着冷气的样子,心中稍稍出了口气。 苏沅心中叹息,你说这小子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 ‘侍卫’啊呀呀的吃痛,怒斥道:“你敢拒捕!来人啊,给我一起把她抓住按那!撕碎她的衣服!” 苏沅听此,拔腿就想跑,可是四面已围上来不少人,她没想闹这么大,但是每次他都不长记性的想要挑拨她! 活该! 可是,今日不能做的太过了,苏沅不打算正面刚,甩袖子打算往左子岭跑去,可谁知这些衙役真不是吃素的,脚速极快,手速也快,眨眼间已将她的路堵死。 苏沅见避无可避,刚想干脆求饶,就听到‘侍卫’继续道:“给老子把她的衣服扒光!” 第一百二十七章 锦书难托(九) 说话间,似乎前方的人也听到动静,蔡璿和蔡瑀见形势不对挣扎着想要冲过来,可是被衙役死死拦住,蔡璿跳脚怒道:“你敢动她!你不想活了!你给我放开!” ‘侍卫’冷哼一声,“今天老子还就动了!把这个女人抓住给我拖到林子里去,我看谁敢拦我!” 方视之这会儿在轿子中不动如山,听着外头蔡家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他索性当起了缩头乌龟,怎么都不出来! 苏沅此刻左右手已被衙役锁住,她刚想挣脱,一个鞭子甩了过来,直接灼的她背上火辣辣的,她登时疼跪在地,再也无法起身。 不过,额上冷汗淋淋,她却仍抬眼,看向‘侍卫’道:“陈三公子,如此作弄我,好玩吗?” 陈楝见苏沅竟认出来他,眼中闪过一刻慌乱,不过见四处并无什么有威胁之人,他方才稍稍放心,走到苏沅的面前,目光狠厉的瞧着她,“你这个女人,真的难缠的很,若是乖乖顺从我,哪有今日这吃亏的劲头。” 苏沅轻笑,“陈三,我如今还是裴府未过门的媳妇,你如此,不怕裴府?” 陈楝听此,似觉得听了极大的笑话,不屑的瞧着苏沅道:“如今也就你在意这门亲事,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裴府已经在给裴行简物色人选了,裴行简是不是不敢告诉你?也是,他有什么脸,不过你本就不是贵重的人,自然也不需要他多费心思在你身上……” 说话间,陈楝目光已落在苏沅的脖颈上,纤细修长的脖颈白如凝脂,好看的紧,他神色一恍,再看苏沅,冷然一笑,“将她给我拖到林子里去!” 这会儿,流放队伍已被驱赶的瞧不见这边的动静,众人十分焦急,却也不能明目张胆与官兵起冲突,毕竟如今已离京城有一段距离。 苏沅直接被拖行到林子里,她倒是乖巧不逃,只是伏在地上,微微撑起身子看着陈楝道:“陈三,你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何这般喜欢折辱我?” 陈楝道:“那些女人都顺从我,有什么意思?不像你,像只小狼,永远想着要咬死我,可是最终被弄死的不还是你,啊?” 陈楝抬手开始解自己腰带,指着左右的衙役道:“将她给我绑到树上之后,你们先出去,一会儿再进来。” 陈楝说这些的时候,目光像盯着猎物一般盯着苏沅,他的意思很明确,就是他玩了之后,才能轮到那些人。 苏沅冷笑一声,“陈三,就算蔡府败落了,但是我还是苏家的人,我叔祖父是朝中命官,你怎敢如此大胆!” 陈楝听到此处,手下的动作一顿,他上前,大手捏住苏沅的下巴,狠辣道:“你叔祖父算什么东西?广东道的一个小小监察御史,即便我今日弄了你,没有人知道是我陈三,杀的不过也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再说,你当真以为你家中长辈会在乎你一个不守规矩女人的死活?况且……我就是要裴府没脸,他们裴府未过门的媳妇在京中郊外被侮辱,你说这个脸面他们挂不挂得住哈哈哈哈……” 陈楝说着,见苏沅明显脸色发白,他的手指不由得顺着苏沅的脸颊往下,“今日的事情传不过去,若是传出去了,死的也只有你,与我陈三有何关系?哈哈哈哈……” 陈楝张狂的笑,原本清秀的五官变得狰狞无比,男人一贯在暴露本性时方显人性可恶,如今的陈楝就是。 可是,苏沅却面无表情,她只是轻飘飘道:“是吗?所以你目的是裴府,我很好奇,裴府和蔡府到底怎么得罪你陈三公子了,竟惹得你如此不依不饶,我记得陈御史曾和裴公同在翰林院任职,如今同得陛下看中,怎成了仇人了?” “你一个女人懂什么?其实并非是父亲不想让你们好过,而是他们……” 话头说到这里,他登时顿住,看着苏沅道:“你诈我?” “陈三公子高看我了。” 陈楝看着苏沅,只觉得这女人还真是嘴硬,到现在了,也没听见她一句求饶,不过很快她就会向自己求饶了。 陈楝的手指最后落在苏沅的锁骨之上,尔后拽住苏沅的衣领想要往下撕扯之时,空中忽有悲鸣声,陈楝目光一凛,只觉得手边一阵寒意袭来,他下意识后退,目光陡然一变,“谁?!” “我!” 肆意张扬的声音响起,陈楝恰巧看到落在地上的利箭,方才后知后觉的看了眼自个的手背,他立即神色大变,疼的直接捂住手背在地上打滚,“……是你,魏灵枢!”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流了出来,血腥味在空中飘散。 魏灵枢此刻从树上跃了下来,刚好落在苏沅的面前,背对陈楝,先给苏沅割断了绳子,又将外衣褪下拢在苏沅的身上,方才转身看向陈楝,倨傲道:“陈三,你好大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胆大妄为,怎么?是你的命不想要的?还是你们陈府的命不想要了!” 陈楝挣扎着站起来,恶狠狠的盯着魏灵枢道:“这女人与你有何关系?就算我杀了她!又如何?况且我如今不过玩玩她,怎么你心疼了?若是你不喜欢,兄弟我让你给你先玩……呃!” 魏灵枢听到此,直接上前给了陈楝一个窝心脚,尔后又坐到陈楝身上,一拳一拳的锤下去,“我父亲之前说人面兽心!斯文败类!我还当他有偏见!如今发现,你他—娘的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沅瞧着魏灵枢这势要将陈楝打死的狠劲,震惊的很,不过现在陈楝还不能死,她上前将魏灵枢奋力拉开,“别打了!” 可如今的魏灵枢莽的像头牛,苏沅拉扯了好几下,他方才停手,缓缓回眸,目光之中的杀意未散,活脱脱一个嗜血阎罗。 不过瞧见了苏沅,他眸中的神色方才慢慢恢复如常,继而又瞧了眼颤巍巍的陈楝,他稍一动作,陈楝几乎神经质的想要护脸的模样,他冷笑一声起身。 尔后,甩了甩打疼的手腕,站在苏沅面前,他的身影几乎将她全然盖住,冷冽的气息倾然而下,“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苏沅摇摇头,心中有些五味杂陈,“没有。” 魏灵枢大步向前,“那走吧,我陪你去找方视之。” 苏沅以为他还要去揍人,有些悚然,“做什么?” “你不是想给你舅舅送东西?” “是,不过陈楝怎么办?” 魏灵枢冷哼一声,“他死不了。” 苏沅有些踌躇。 “走不走?” “走。” “可是他们已走出很远,我们能不能追上?” 魏灵枢果断道:“能,前面驿站等着呢。” 苏沅抿了抿唇,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帮她? 苏沅想不到理由,可是眼下的情况也无法细问,先见到舅舅和外祖母再说。 二人一同走到驿站,魏灵枢倒是不客气,直接走上前去,大摇大摆的坐在驿站的椅子上,双腿搭上桌子,姿态肆意道:“方视之呢?让他滚出来见我!” 第一百二十八章 锦书难托(十) 一侧的衙役忙喊道:“方大人,方大人何在?” 方视之从楼上下来,满脸笑意道:“是魏公子啊,不知魏公子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呢?有什么事跟老方我说一声我不就去了,怎劳烦您来呢?” 苏沅站在一侧,瞧着方视之如今一脸和蔼可亲,还操着一口正宗官腔的模样,倒是有些怀疑刚刚她瞧见的是个假的方大人了。 魏灵枢冷哼一声道:“方视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纵卫行凶!” 方视之摸了摸后脑勺道:“这,这哪里的话,老方我实在是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呀?如今这蔡府的人都安稳着呢,一个都不缺呀!” 魏灵枢听此,晃了晃脚尖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蔡府的人!今日这件事,我魏灵枢记下了!” “这……”方视之看了看魏灵枢,又看了看站在魏灵枢身侧的苏沅,心中明白几分,“这当真是不关老方的事儿啊,老方什么也不知道。” 魏灵枢拧了拧眉,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眼前的人是个人精,他将脚拿下来,坐正身子,轻飘飘道:“陈楝混到你的队中却受了重伤这件事,陈大人想必不会跟你善罢甘休的,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到陈英那老毒物面前也这么说!” 方视之听此面色微变,下意识想要往外走,可一想到此处还站着魏灵枢和苏沅二人,脚步一顿,脸上又恢复笑意,“呵呵呵,魏公子啊,你这是什么话,与陈大人又有什么关系?” 魏灵枢起身上前一步,指了指苏沅,“她就是想给蔡府的人送点东西?你们何苦如此为难她?难道非要将一个女子踩在脚下,百般折辱的跟你们求饶,你们才心甘?这个地方不过距离京城数里,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情京中的人不知道?!你以为陛下不知道?!” 方视之稍稍正色,“魏公子,此事我……” 魏灵枢见方视之一连道貌岸然之色,怒气更盛,直接上前揪住他的脖领森然道:“闭上你的臭嘴!老子今天要是不来,你们是不是想要弄死她!我告诉你,今天要是苏沅死了,你,陈楝都得给她陪葬!” 方视之瞧着魏灵枢,讶然于少年的怒气,他冷静了瞬,立即道:“此事是老方我做的不妥,我先去看看那个侍卫。” “嗯,让衙役给她开道,她要去见蔡府家人。” “可以。” 方视之走的很快,在驿站外等着的衙役们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瞧见方视之出来方才松了口气,赶紧带人去瞧陈楝。 此刻,驿站中只剩魏灵枢和苏沅二人。 魏灵枢回身瞧苏沅,他的目光带了几分侵略性,语气有些沉,“你下次,能不能不要如此胆大妄为!今日若我不来,你……” “我会有办法脱身。” “什么办法?以身相许?虚与委蛇?” “魏灵枢,我不想跟你说这么多,我想去看看舅舅和外祖母。” 魏灵枢见苏沅神色怏怏,语气稍缓道:“我见你背上有伤,碍不碍事?” “不碍事。” “怎么不让谢诏陪你来?” “今日翰林院有课业,脱不开身。” 魏灵枢道:“放屁!是不是那小子怕事儿?” 苏沅抿了抿唇,挑眉看了魏灵枢一眼,捏住身上的披风,走到驿站外头,与一个衙役不知说了些什么,方才又走回来,低声道:“我想去看舅舅。” 魏灵枢立马泄了火,闷闷嗯了一声,“跟我走。” 苏沅随魏灵枢走到驿站后院,魏灵枢命令衙役开了门,不大的房间里乌泱坐了一地的人,听见动静,蔡昇率先将蔡老夫人扶了起来,瞧见是苏沅,几人瞬间围了上来。 蔡老夫人瞧着苏沅,眼含热泪道:“孩子,你有没有事?你怎么又来了,跟你说别来送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会儿,蔡璿上前道:“沅姐姐,那帮人有没有怎么样你?你怎么又回来了?那些人呢?是不是欺负你了!” 蔡瑀顿时打断道:“璿弟,慎言!” “什么,我看那些人明明就是不安好心!要不是母亲拦着我,我早就冲出去救沅妹妹了!” 蔡昇看着苏沅,叹了口气道:“沅儿,你有没有事?” 苏沅摇了摇头,“我不会有事的,舅舅放心,那些人根本不是我对手!” 魏灵枢这会儿倚在门框上,瞧着苏沅这模样,心中腹诽一句,“嘴硬!” 蔡昇知道苏沅的身手,别说是这几个人了,就算是都换成绿林高手,他们未必打得过她,他点点头,“没事就好,不过下次不要这般冒进了,舅舅不在你身边,若你中了别人的埋伏,即便是身手再好,也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苏沅点点头,“舅舅,外祖母,我给你们带了路上用的厚衣服和被子,还有一些银子和吃食,我听闻岭南那边多毒虫,又一路上买了很多药膏和药粉,你们路上分着用。” “来了来了,苏小姐,是这些吗?” 说话间,刚刚的衙役就大包小包的将东西提抱过来,苏沅一一接过递给蔡瑀和蔡璿,“瑀哥哥,璿弟弟,你们一路上多照看些舅舅和外祖母,岭南虽非苦难之地,但是多毒障,你们也多加小心。” 蔡璿道:“沅姐姐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父亲和祖母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些药草是治毒虫的,这些是治风寒的,这些药粉是治伤的,我顺带又买了些医书,你们若是有空也可以多看看。” 蔡瑀一一接过,书这种东西最贵,难得苏沅想得如此周到,“多谢沅妹妹。” 苏沅又将大包小包的衣服递给蔡璿,“这些璿弟弟分给家里年纪小的和年迈的,这些是外祖母和舅舅、舅母的,我这几日一一制备齐全,若有不足的地方,你们再给我写信,我预备全了托人给你们带过去。” 蔡老夫人瞧着这一堆东西,笑着落泪道:“我们沅儿真是长大了,比你母亲更周到齐全,外祖母很高兴,好孩子,这就够了。” 苏沅鼻头也有些发酸,“外祖母,你放心,我定然会接你们回来的,虽然蔡府的冤案无法平,但是总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蔡璿朗声道:“沅姐姐说的对!你等着我,我定然会重新回来的。” 蔡璿年纪不大,少年气若春日花般蓬勃绽放,为这沉闷的气氛增添了不少生气,蔡瑀也道:“陛下圣明,定然不会忘了蔡家的付出。” 话音刚落,外头衙役便来催了,“魏公子,时间差不多了,得走了,方大人已等着了。” 魏灵枢看了眼苏沅,眼神询问她是否好了。 苏沅该送的已经送到,终有一别,她看着蔡府一圈的人,都是熟悉的面孔,最终落在蔡老夫人和蔡昇的面上,她后退一步,跪地叩首。 第一百二十九章 锦书难托(十一) 蔡老夫人连忙去拉,“孩子,你这是干什么!” 苏沅叩拜祖母,“外祖母,就此别过,您多保重。” “好好好,沅儿你也多保重,若是再受了委屈,我们不在京中,能忍着多忍着点,无论如何还是命重要……” 苏沅起身点了点头,看向蔡昇道:“舅舅,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可不能被磋磨了心智。” 蔡昇朗声大笑,“那是自然,等到下次见面,你看你还能不能打得过你舅舅就是了!” “沅儿无能,没法替蔡家翻案,不过我蔡家肯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蔡昇感动道:“如此就够了!沅儿,你后面的路还很长,要慢慢的走,莫要迷失方向!” “好。” “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苏沅离开驿站的时候,仍有些不舍得走,她站在驿站旁的树林外,瞧着方视之带着衙役们押送蔡府上下上路。 “这么舍不得?怎么不跟着去?” 苏沅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况且跟着去,就能时时刻刻护住蔡家人了吗?” 魏灵枢轻哼一声,“你一天天倒是挺忙,又打算做什么去?” “回杨陵,平冤案。” “什么冤案?” “我母亲的冤案。” 魏灵枢听此一愣,眉尖微微一拧,再看去,苏沅已往城中走去,他大步跟上,“你还回溧阳?不怕陈三再寻你麻烦?” 苏沅听此,倒是回头一笑,“不是还有你嘛?” 魏灵枢神色一怔,轻咳一声道:“你之前不还说……哎,苏沅要不我陪你回杨陵?” 苏沅的声音散在风中,“哪敢劳烦魏公子大驾。” 魏灵枢跟上,面对苏沅倒着走,“说真的,要不要?” “不需要。” “苏沅你……真不知好歹,你知不知道……” 魏灵枢话音未落,远处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风中裴行简的呼唤,“沅沅!” 苏沅目光远移,瞧见裴行简纵马而来,面上尽是焦急,他瞧见苏沅,快速勒马,顾不得君子风度,直接翻身下马,生怕慢了半步就再也瞧不见人了。 裴行简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桃花香的阵阵凉意,扑面而来,“沅沅,你怎么样?我今日来晚了,我听说有人为难你……” 苏沅轻声打断,“没事了,还好有魏灵枢在,一切安好。” 裴行简打眼瞧见苏沅身上的披风,他手指紧了紧,音色有些压抑,“你没事就好。” 魏灵枢这会儿倒有些尴尬了,他摸了摸后脖颈道:“今天要不是我路过,你可连苏沅的面都见不到了,那小子……” 裴行简淡淡扫了魏灵枢一眼,打断道:“知道了。” 魏灵枢咳了一声,看向苏沅,“既然裴行简来了,我就先走了,有事去永安侯府找我。” 苏沅还没说话,裴行简便冷冷道:“不必劳烦。” 魏灵枢明显感觉出裴行简的敌意,他看着裴行简,忽地轻笑一声,“裴行简,你不必如此,我还……” 话头到嘴边,他瞧了眼苏沅,适时顿住,上前拍了拍裴行简的肩膀,话锋一转道:“多心了。” 此话说完,魏灵枢潇洒离去。 这当,裴行简抓住苏沅的手,牢牢捏在手心,他薄唇轻颤,“是谁?是陈三对不对?” 苏沅没接话,只道:“简哥哥,你捏疼我了。” 裴行简眸中愧疚之色浓郁,“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苏沅仍旧浅笑看着他,他的大手稍稍松了松,苏沅抽出手将裴行简肩上的桃花拂落,“简哥哥,你不必如此难过的,我会理解的。” 裴行简目光一震,“沅沅,我只是……” 苏沅轻呵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是怀远侯曹府的大小姐吧,我曾远远看过一眼,她与你很相配。” 裴行简讶然到说不出话,良久才道:“沅沅。” 苏沅退后一步,侧头看着裴行简,这个她之前十分爱慕的男子,他仍旧如以往那般的君子风度,即便是如今被她拆穿心思,眸中也只是愧疚和震惊,以及心痛。 可是怎么办呢? 世事无常,很多事情回不去了。 苏沅梨涡浅露,目光温柔,神情恬静,仿佛说的这些事情与她无关,“今日简哥哥是去九华山的桃林盛会了吧?之前我就听说过桃林盛会繁华热闹的很,满山的粉色桃花争相竞艳,曲水流觞,诗人盛会,诗酒风流,风华万千。 那时,我总想着和简哥哥一同去,可是我不住在溧阳,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得陪母亲去香山寺上住一段时间,因此一年一年的错过……” 裴行简呆呆的站着,眸中满是苏沅的身影,可是他已觉得苏沅离他越来越远,他以为他会处理好这一切的,可是…… “沅沅……” 苏沅听到裴行简悲戚的声音,心中也跟着揪痛起来,竟有几分喘不过来气,“简哥哥,你身上的桃花香很淡,可是临湘阁中的脂粉香却很浓,我嗅着有些喘不过气来。” 裴行简神色颓唐的退后一步,“沅沅,对不起,我不想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但是此事家中长辈安排,我推脱不开,但我与她并无任何男女情谊,无论你信不信,我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最后一句话,裴行简的声音变得温柔郑重。 若是在以往,苏沅必定十分开心,可是眼下,她无论如何却开心不起来。 “这就够了。”苏沅唇角勉强漾开笑意,“我曾真切的欢喜过简哥哥,简哥哥也同样欢喜我,这就够了,不是吗?” 裴行简想要上前却也不敢上前,他心慌不已,“沅沅,你不要这样,我会说服祖母,也会说服父亲,我们的亲事还在,我们会成亲的。” 苏沅温柔道:“简哥哥,我知道你的抱负,也知道你的理想,你从来不拘泥于儿女情长,你想要的不仅仅是同裴老太爷一般位列三公九卿,你更想要朝堂安稳,百姓安居,边境安定,这些对于我们目前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 你更是家中长子,你必定不会违背裴老夫人和裴大人的心愿,裴府不允许你行差踏错,也不允许他的子孙有任何的污点。 从始至终,其实都是我苏沅高攀了你。” 第一百三十章 锦书难托(十二) 裴行简想要上前将苏沅揽在怀中,不要听她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他想她生气,撒娇,斥责,可是偏偏她却温温柔柔的立在那里,笑颜如花的说她配不上他。 她一直为他考虑,她一直知道他瞒着他,可是她还是任由他一次次的将她丢在一边,“沅沅,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是我不对……你气我,你打我,你骂我都行,你别这样好不好?沅沅……” 裴行简心慌的将苏沅抱在怀中,可是她的身子好凉,他只能抱紧,再抱紧,先要再次捂暖她,“沅沅,对不起,我们下个月就成婚好不好?我答应你,我再也不瞒着你了,我错了,你别走好不好?你别这样……” 即便是平日里云淡风轻的君子,面对爱人的失去和离开终究是无法冷静。 如今的裴行简就是如此。 可是苏沅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她并非是不愿意给他们二人机会,裴行简看的不分明,但她却十分明白。 自蔡府出事后,裴家从未在立场上有丝毫的偏移,私下里即便是知晓她这个裴行简未过门的娘子在京中奔走,却也从未真正的关怀一次。 这就是他们的冷漠,也是他们的态度。 如今,她人还在溧阳城中,可是一次次裴行简的离开,都是裴府与她的博弈,可是她本就不想与裴府博弈,因此一次次她都成为了备选项。 今日,蔡家洗脱卖国恶名被流放,可是裴府上下仍旧无动于衷,她明白,即便裴行简是良配,但是裴府不是。 年少的悸动爱恋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她不会任由自己陷在这个漩涡中无法脱身,即便是如今裴行简坚持,但是裴府不可能对她假以辞色。 她累了,她没时间和裴府周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无论是母亲枉死还是幕后之人,她都要一个个的查清楚,揪出来。 这,才是眼下她活下去的意义! 苏沅轻轻推开裴行简,神色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简哥哥,回不去了……” 裴行简定定的看着苏沅,想要从她的眼中,神情中看出几分犹疑与不定来,也想看出几分女儿家的赌气和任性,可是并没有。 苏沅的眼中是历经风雨之后的平静,裴行简喉头有些哽咽,“沅沅,你当真决定了?” 苏沅点点头,“此事由我来做,更妥当些,给裴府和苏府都留一个体面,择日我会回杨陵,三日后,我会让人送来解亲书。” 苏沅语速并不慢,可是在裴行简听来却如钝刀子割肉,一刀一刀的割在他的心上,他与苏沅相识这么久,他竟不知她是个如此决绝的人。 既然认定不可能,连努力都不愿意去做。 初见时,他以为她是个娇弱懵懂的乡下姑娘,再见时,他又觉得她是个温柔细腻的大家小姐,后来,她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她成了他未过门的娘子。 那时,他不懂女儿情态,很多次都将她晾在一旁,可是他每次回头看她,她永远安静的坐在那里,仿佛不随风动云动,目光也总是迎过来瞧着他。 那时,他就知道苏沅喜欢他。 可是很多姑娘都喜欢他,她们争相想要获取他的注意,他并不在意,只是偶尔觉得苏沅不同,仿佛无论他走了多远,回来总能看到她。 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苏沅的?时间太久,似乎他也有些不记得了。 只是那日踏春,可府中却临时有事,裴行简陪着母亲处理了一下午,待暮色四合,他方才想起苏沅还在他的书房。 他疾步走了过去,本想面对铺天盖地的不满,却也只瞧见苏沅困倒在书案上,乖的像只柔软的小猫儿。 裴行简本想上前将她唤醒,苏沅却先一步听见动静,睡眼惺忪的看了他一眼,又一头栽倒在书案上,喃喃道:“简哥哥忙完了?外头天好像黑了,不去踏春了好不好?我好困……” 门廊外烛火摇曳,少女轻声呢喃,迷迷糊糊的声音仿佛小爪子一样轻挠他的手心,那一刻,他心底陡然塌了一块,心中似有细雨淋漓。 可是眼下,他的姑娘要走了。 裴行简红着眼眶,连着眼尾都染了赤色,“沅沅,我不同意!” 苏沅心疼的看着裴行简,深吸一口气,轻笑道:“简哥哥,今后你还会遇见更好的女子,我,不值一提……” 裴行简大手捏着苏沅的肩骨,“这世上,只有一个苏沅,没有别人,我不许!” 苏沅似乎早已料到裴行简这副态度,她并未说其它,只道:“也好,简哥哥,若你不同意,我不强求,但是明日我会回杨陵。我可以不送解亲书来,我也可以等着你来杨陵接我。” 裴行简没想到苏沅竟松了口,他一时间如坠云端,不可置信道:“当真?” “当真。” “你若能来杨陵接我,我查清楚母亲的事情之后,我便来溧阳与你一起。” 裴行简连道了三声‘好’,少年眉眼间尽是失而复得欣喜与真诚,“我一定会去!” 苏沅也点点头,只不过她的情绪很淡,只在瞧见裴行简眼中的笑意时方才弯了下唇角,她上前给他轻轻拭去眼角的水渍,“简哥哥,回去吧,还有人等着你呢。” 裴行简目光一黯,牵起苏沅的手,低声道:“我想陪着你。” “好,那送我回去吧。” “好。” 二人虽并肩走在溧阳街道上,可是几乎一路无言,待临近冬华巷,苏沅方才停下脚步,瞧着裴行简道:“简哥哥,到了,你先回去吧。” 裴行简抬手揉一揉苏沅的头顶,温声道:“沅沅,等着我,我会去杨陵的。” 苏沅梨涡微露,“好,我等着你。” 裴行简离开的时候,苏沅并没有哭,只记得凉风四起,冬华巷中抽芽的新树沙沙摇曳,她似乎又嗅到了海棠花的香气。 她在巷子口站了很久,久到瞧见裴行简一步三回头,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她方才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 春日的寒凉未过,苏沅今日穿的单薄,她感觉到背上的血似乎凝在一起,让她有些恍惚,只是临晕之前,苏沅勉强要扶住一侧的院墙,却不知怎的摸上了一个温软的物体—— 苏沅眼前陷入漆黑,不过却似乎听到有人叹息一声,音色微凉,胸膛却暖,“何苦如此?他本就不值得……” 世间情爱,哪有值得二字?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杨陵旧事(一) 苏沅醒来的时候,外头天色已黑,她稍微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疼痛缓解了些许,身上的衣衫已换了,身上还有淡淡的药草味,想必伤口已被包扎。 苏沅刚要起身,院子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推开,谢诏拎着灯盏走了进来,“醒了?” “嗯。”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苏沅摇了摇头,“我身上的伤?” 谢诏将灯盏放在苏沅床侧的案上,烛火摇曳,他微微俯身,将她的身上的云被盖好,“是隔壁刘婶替你包扎的,她丈夫是大夫,她也略通医术,说你身上的伤不过是皮外伤,细心调养也不会留下伤口,不过你近几日太累了,晕倒是气血有亏,身心疲乏所致。” 谢诏的语气很轻柔,并无什么情绪。 苏沅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却觉得他并不开心,她抬了抬眼,“我饿了。” 谢诏嗯了一声,走到院外厨灶中,不一会儿的功夫便端过来一碗热粥和炒青菜,递到她面前道:“吃吧。” 苏沅听话的接过,一口口的吃着,虽说着粥并无什么味道,可不知怎的她吃的就格外的好吃。 “你这粥里掺了什么这么好吃?” 谢诏站在床侧,低头搭眼瞧她,“不过是随手煮的,好吃便多吃些。” 苏沅吃的很干净,白粥和青菜不过短短片刻就消灭殆尽,尔后她将碗递给谢诏,“吃完了。” “还要吗?” “不了。” “嗯。” 谢诏将碗拿走,在厨灶中清洗干净了,方才又走到门口,苏沅正等着他进来,便听到他道:“夜色深了,你早些睡。” 话音刚落,脚步声便离开了。 苏沅愣了愣,不对劲,“谢诏?你等等……” 院子外的脚步声微顿,可是并未向里挪动,也未开口说话。 苏沅扶着床测的木栏,俯身道:“我背上还有些疼。” 过了会儿,苏沅方才又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将门打开,进了房中,蹙眉道:“疼的厉害吗?” 苏沅小声道:“还好。” 谢诏瞧着她,无奈的摇了摇头,尔后坐在苏沅对面的床侧上道:“阿沅,你有什么事可直说。” 苏沅抿了抿唇,不大敢正眼看他,“你生气了?” 谢诏薄唇微抿,“没有。” “你就是生气了。” 谢诏瞧了眼苏沅,自嘲一笑道:“气什么?” 苏沅有些不敢说,“气我今日私自去看舅舅他们?” 谢诏低眸不语,他目光落在苏沅的手指上,嫩粉的指尖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光泽,若桃粉色的花瓣般好看潋滟,“为何不等我同你一起?” 苏沅道:“如今京中人人都想离我远一些,恍若我是瘟神一般,你如今是翰林院炙手可热的馆师门下弟子,我……” 谢诏敛眉,语气冷峻道:“这话我不想再听!” 苏沅挑了下眉,心虚的没再说话。 谢诏目光定定的落在苏沅头上,她的秀发很软,服帖的垂下,总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青木香,“我有我的选择,不需要你来为我做决定!” 谢诏的话并无情绪,可是在苏沅听来,他语气很凶。 他很少对她说这般重的话,大多时候都顺着她,由着她,甚至是有些纵着她。 可是,眼下他似乎真的生气了? “谢诏,你凶我?” “我没有。”,语气生硬。 “你有。” 谢诏语气透了些无奈,“我真的没有……” 苏沅轻哼道:“你就有!” 谢诏瞧着她娇嗔的模样,心下一软,叹息道:“我错了。” “真的错了?” “真的,我不该凶你。” 苏沅嘻嘻一笑,“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谢诏道:“今日若因我未及时到场,而你有任何事,你教我今后如何自处?” “我自有分寸。” “你有何分寸?陈家的人胆子大的很,不仅仅是因为陈英,更是因为他们背后有依仗,即便你硬碰硬,又能每次侥幸逃脱?” 苏沅听出谢诏话中的郑重,小声叹道:“我这次并不想和陈三周旋,只是无意之间才发现他假扮侍卫,没想到他是冲着我来的。” “他并非是冲着你,也是冲着裴府和蔡家,不过此时他出现着实有些不妥,可能并非是陈英的授意,不过无论如何,你万事得多加小心。” 苏沅郑重的点点头,话锋一转道:“那你刚刚为什么不理我?” “……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我以为……你更想自己待着。” 后面的话谢诏说的有些轻,苏沅没听清,“你说什么?” 谢诏神情稍稍一晃,“没什么,你明日就打算回杨陵?” 苏沅点了点头,“此事不能再拖了,我怕回去的越晚,线索越少。” 谢诏摇了摇头,“不会,什么事情做过必然会留下痕迹,即便是再严密的凶杀也会有破绽,否则香山寺一案也不会过了那么多年仍旧被翻出来。” “你信我?” 谢诏道:“我信你,我也信天理。” 他的目光很亮,让苏元十分熨帖,仿佛春日里暖洋洋的月光,落在她身上,驱散寒意。 “嗯嗯,好。” 谢诏又道:“我明日会请一日假,陪你出溧阳,待你安稳出了郊外三里外,我再回来。” “好。” “你今早说要去看顾夫人,我今天已预备好了东西,明日一早我们可以去吴府。” “嗯,好。” 谢诏又一一细数要给苏沅预备回去的东西,说到一半,方才道:“那你到时会回苏府吗?” “回,因何不回?” “也好,毕竟是你家,但是,万事多加小心。” 苏沅点了点头,眸中尽是笑意,“我会给你写信。” 谢诏瞧了苏沅一眼,手边的账本一收,遮住苏沅的眉眼道:“别这么看我。” 苏沅一愣,“为什么?” 谢诏“咳”了一声,“就这些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苏沅茫然的摇了摇头,“没有。” “嗯,那你好好养伤,我先回去睡了。” 谢诏大步迈得很快,几乎落荒而逃一般,苏沅则有些迷茫,他是怎么了? 这当,谢诏站在外头的海棠花树下冷静,再冷静,苏沅的眉眼太干净了,她专注看着他的样子恍若一个乖顺的小猫儿,让他忍不住想要揉她脸颊。 可是,他不能。 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杨陵旧事(二) 次日一早,苏沅起床洗漱妥当先换了身上的药草,尔后与谢诏一同吃了早膳二人便齐去了吴府。 顾倾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会来,特意见了苏沅,又嘱咐了她一番,时辰差不多了,苏沅离开吴府便准备回杨陵。 马车是谢诏雇的,十分寻常的出行马车,在人群之中丝毫不扎眼,因此二人出城的时候,也并无人察觉。 如今蔡府的事情已定,即便是神仙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昨日苏沅与裴行简的事情陆陆续续传到京中各个高门贵府的耳中,众人对这份亲事也持有消极的态度。 况且,如今的苏沅在京中的名声大不如前,且不说她背后依仗的蔡府已然倒塌,就连她一个女子,只身跑到山海关外,又回到京中与不同的男子出双入对这件事,就已经成为高门贵妇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此,她不出现在公众场合倒还好,若一旦她再想掺和进入,那么往日的嫉妒艳羡如今都会变成讽刺挖苦。 捧高踩低,就是如此。 苏沅离开溧阳的时候,她透过轩窗瞧着溧阳城的高高门楼,行人不断的向后倒去,她有些恍惚,谓叹道:“不过短短月余,这溧阳城便成了我不能踏足之地。” 此刻谢诏正坐在她身侧看书,正是《道德经》,“为何这么说?你若想来,随时可以来。” 苏沅没说话,只是将轩窗合上,侧目瞧着谢诏道:“动荡的马车中看书,容易累坏眼睛,不要看啦。” 谢诏轻笑一声,“无碍,我看一会儿,歇一会儿,不耽误。” “也好。” “这次你只身回杨陵,我还是有些担忧你,你若有什么事除却给我写信之后,可以去寻我姐姐,你只要跟她说你是辽东那个野丫头,她定然记得你。” “说起来这事,你当初为何不辞而别?” 谢诏手指微顿,“当时父亲在辽东经贸,祖籍却在湖广,我快到了乡试的年纪,耽误不得。” “哦?那为何你不跟我辞别,就那么走了,亏得我伤心了好久。” 谢诏侧目瞧苏沅,眼眸清澈道:“当真?” “当真,我当时还想着长大了去寻你,可是……咳咳……我舅舅说,”苏沅咳了咳嗓子,模仿蔡昇的语气道:“人家不在意你,你瞎上心什么!女子嘛,志在四方,怎么能将心思牵绊在男子身上!” 谢诏挑眉,“所以你就没来?” “我也不知道你在哪,只是那时候觉得舅舅说什么都对,索性伤心几天就过去了。” 谢诏低眸轻笑,“你倒是没良心。” 苏沅轻哼,“你才是。” 谢诏笑意盈面,语气温和道:“好好好,我是我是。” 苏沅又瞧了眼谢诏,她突然发现如今的谢诏倒是和她在杨陵初见的那个莽撞小子很是不同,许是如今不比曾经,寄人篱下,被人嘲讽。 他如今沉稳冷静,不卑不亢,不知是不是徐馆师的影响,他竟越发的有徐解之风采了。 苏沅摸了摸袖口的绿玉,心中喃喃:“越发的有君子之风了。” “在想什么?” “想柳府真没眼光,怠慢你。” 谢诏低头浅笑,“怎么突地想起这事?” “没什么。” 谢诏轻唤,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温柔,“阿沅。” “嗯?” “之后若有机会,你可否想来溧阳?或者,不在溧阳也可以,我们也可以去上元?” 谢诏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十分的认真,他的目光牢牢的盯着她,眸中有小心翼翼的期盼,“可以吗?” 他瞧的苏沅脸颊有些发热,她别过眼去,“到时候再说吧,我……” 苏沅话一开口,便瞧见谢诏眸中十分明显的失望,她竟跟着有些心口不适,不过她仍说出心里话,“我不知道,谢诏,你等等可以吗?” 谢诏持书轻敲了一下苏沅的头顶,“这么久都等了,还差这段日子吗?” 苏沅轻咳一声,“或许到时候得还我求你收留我。” 谢诏轻笑道:“那我肯定将你拒之门外。” 苏沅一听,哎呦,不按常理出牌,她目光亮晶晶的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谁让你总是替我做决定!我也要你尝尝心酸的滋味。” 苏沅才不信,“然后呢?” “然后在你哭唧唧的时候,我再出现,问你,下次还敢不敢拒绝我?” 苏沅俏皮道:“不敢不敢,小女子哪里敢拒绝谢大人呀,肯定是求谢大人收留可怜的小女子啦。” 谢诏侧目瞧她,见她眉眼明媚生动,笑意如春,心下不由得停了一拍,“咳,知道错了就好,那就赶紧进来吧。” “小女子也不敢?” 谢诏挑眉,“为什么?” 苏沅以手撑颏(下巴),“唯恐大人家中有女眷,误会小女子,所以小女子还是去往别处吧。” “你……没有。” “那也不行?” “又是为何?” “因为,小女子不能影响大人的名誉,毕竟大人家中有了女眷,别的人会误会谢大人,那真是断了大人的桃花路了。” 谢诏低头,垂眸,持书,心不在焉的看。 尔后他轻咳一声道:“我不需要这些桃花。” 桃花一枝,有你足矣。 不过后面一句话谢诏并未说出来,他耳尖有些红,眼睛不自然了看了苏沅一眼,“你怎么不说话?” 苏沅笑道:“怕扰你看倒了书。” 谢诏一愣,微一蹙眉,这才发现自己将书拿倒了,尴尬从耳尖漫到脸颊,不过片刻后又恢复常态。 苏沅盯着谢诏,见他反应如此可爱,不由得想,他不会这么多年没喜欢过别的姑娘吧? 想来他今年已二十有余,虽一心科考,但定然是有姑娘跟他言白过的,但为何这般的喜欢害羞脸红,竟比她脸皮还薄。 “谢诏,你有别的喜欢的姑娘吗?” 谢诏一听,又蹙了蹙眉,她什么意思?喜欢她的同时喜欢别人吗? 她在试探?还是……吃醋? 他有什么表现让她觉得他喜欢别的姑娘? 再说,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同时喜欢两个人? 谢诏想不明白,苏沅的心思很难猜,“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只是想着你年纪老大不小了,总这么单着也不是个事!我想着,改日我得空了帮你参谋参谋哪家的小姐姑娘什么的,倒也让你避免被人骗!” 谢诏有些愠怒,语气淡淡道:“并无。” “不应该呀,榜下捉婿的不是很多?我之前看的话本子里都是中了举,有的是高门贵府中的人抢,难道你不是?不应该呀。” “那是前三甲。” 他的话又变少了,苏沅瞧他,“你不开心了?” “没有。” 苏沅叹了口气,男人的心思真难猜,情绪也这么多变。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杨陵旧事(三) 二人正说着,马夫叩了叩马车木壁道:“公子,前方似是有人拦车,咱们停还是不停?” 谢诏听此,放下书卷,推开轩窗瞧了一眼,随即又看向苏沅道:“是裴行简,还有魏灵枢。” 苏沅掀开马车帘瞧了眼,果然是二人,裴行简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道袍,金冠网巾,比平日里更春风霁月,他站在城外必经的官道上,凛凛而立,十足的贵公子。 而魏灵枢则一身盘领花鸟锦纹蓝袍,并未戴冠,长发随意竖起,眉眼间透着潋滟风流,肆意洒脱。 苏沅不解,这二位这时候来是做什么? 苏沅回头看了眼谢诏,谢诏目光淡淡,直接替苏沅掀开车帘子,道:“下去告个别。” 苏沅道:“你不下来?” “你想我下?” 苏沅嘶了一声,不知为何,腮帮子竟有些酸的疼,“随你,毕竟此刻距溧阳城也差不多三里了,若是平日马车这么走,我三天都回不到杨陵。” 谢诏小心思被拆穿,面上倒也不见窘色,只道:“我回去便是。” 苏沅点点头,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简哥哥,你来了?” 裴行简捏了捏衣袖,刚想上前,便瞧见了随苏沅从马车下来的谢诏,他面色微动,唇角竟有几分苦涩,“沅沅,你要回杨陵,我来送你。” 苏沅笑得清风朗月,“无碍,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魏灵枢一听,“切”了一声,“我可不是想来送你,是裴行简非要让我陪着来。” 裴行简头都没回,看着苏沅道:“我没有,沅沅,是我想见你就来了。” 苏沅浅笑道:“简哥哥这么忙,还抽出时间来送我,我很开心。” 裴行简眼中透着小心翼翼,“你开心就好,我预备了些东西,你路上若是饿了渴了也有个方便。” 魏灵枢大步上前,直接将一个包裹扔到苏沅怀里,“里头还有我买的,有事记得说,别每次都自己闷着。” 苏沅低声道:“谢谢。” 魏灵枢一愣,轻哼一声走到裴行简身后,唇角有些压不住,有点开心怎么说。 裴行简瞧着苏沅额尖碎发有些乱,他想要上手替她捋一捋,可手刚一动,便被谢诏打断道:“时辰不早了,该回了。” 苏沅看了看天色,瞧了眼裴行简道:“简哥哥,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沅沅……”裴行简忽地语气急切,似有话要说。 苏沅目光澄清的看着他,“简哥哥,怎么了?” 裴行简瞧着苏沅,心中恍若有个无底洞,什么都填不满,唯有她方才慢慢填满,可是…… 裴行简抬手,轻轻替苏沅将额尖碎发捋到耳后,温柔道:“沅沅,你会等我的对不对?” 苏沅心中一动,面色不由得也跟着郑重起来,“我会在杨陵等你。” 谢诏听此,眉眼下意识的往下一压,负在身后的手几乎抑不住的发抖,可他面上却未表露半分。 裴行简唇角漾起了笑,这笑既达眼底,又达心底,“沅沅,我一定会去的。” 苏沅点了点头,语气颇为无奈道:“我真的该走了,简哥哥。” “好。” 若是此地只有二人,裴行简定要控制不住的抱一抱苏沅,可是如今有他人在旁,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身为君子,都不能让苏沅的声名受损。 她的发丝很凉,与她的肌肤一般,裴行简有些恋恋不舍指尖的温度。 苏沅复上了马车,推开轩窗冲着三人挥了挥手,“你们回吧。” 魏灵枢这会儿走到谢诏身侧,抬了抬下巴道:“这马车夫靠谱吗?不是你随便雇的吧?” 谢诏看着苏沅,目光柔和,可语气却很冷,“官府登记在册的。” 魏灵枢道:“瞧你这马车破的,算了,反正苏沅不在意,本公子管这破事。” 谢诏回身,瞥了魏灵枢一眼,“那你最好今后离她远一些。” “哎,你脸这么臭干嘛,话说的好听,你昨天怎么不陪着她,若不是我在,她早就没命了,说来本公子还是苏沅的救命恩人呢,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裴行简这会儿也看过来道:“谢公子,我敬重你,不过希望今后你可以与沅沅保持距离,虽你们是幼时好友,但毕竟她已与我订了亲……” 谢诏玩味的笑,唇角若淬了冰般,“裴公子,你的亲事是不是你说了算还未必,如今轻易许诺,莫到时候竹篮打水?” 裴行简一噎,郑重道:“那是我与沅沅的事情,何须谢公子操心。” “那是最好,若当真你们裴府认可她,阿沅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你们裴府用人时朝前,不用时朝后,想来百年世家不过如此!” 裴行简被戳到痛楚,脸色黑沉的可怕,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并未反驳谢诏半句,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不过…… “我裴府如何?着实也轮不到谢公子指点!” 谢诏不欲与他多言,大步往前迈去,魏灵枢倒也不甚在意,瞧着谢诏的背影摇摇头,“是个刺头,你说苏沅怎么眼光这么差,和这种人是好友!啧啧啧……” 裴行简抿唇不语,瞧着谢诏的身影眸色渐深,“他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藏得深,我记得他在会试时的发挥极好,起中后束既言辞犀利又立意远大,丝毫不受条框所限,与状元黄观的文章不相上下。可是不知为什么,殿试的策论却发挥的不好,竟当场愣住三息,在此之前我与几位试官都以为此人能进前三甲。” 魏灵枢道:“难不成是藏拙?” 裴行简摇摇头,“不知,此人与馆师徐解大人的关系极好,我听闻他幼时十二岁便少年成名,是当地有名的神童,可十五岁参加乡试落榜,倒是沉寂几年,如今一举中第,本该是状元之才却不过是二甲行九,不知此人目的和来头。” 魏灵枢轻笑一声道:“神童如何?那也不过是荆州那小地方的神童,来了京中也不过是个小喽罗,你担心什么?担心他和你抢苏沅?” 说罢,魏灵枢朗声大笑,“你若是想争,没人能争的过你。” 裴行简未说话,只是若他与苏沅事事顺利,那必然不会有差错,可是他已经下意识的感觉到苏沅对谢诏十分信任。 那种信任,即便是他,也是没有的。 此外,二人之间也存着默契,不知是不是自小一同长大的缘故,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苏沅已将谢诏当作家人。 那种感觉,十分危险,不可不防。 “走吧,回溧阳。” 魏灵枢懒洋洋的站在裴行简身后,不知想到什么,转身向后看去,瞧着远去的马车后轮飞扬的尘土轻笑,“后会有期,苏沅。”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杨陵旧事(四) 此刻,苏沅坐在回杨陵的马车上昏昏欲睡,不过马车夫倒是没闲着,一直寻话似的和苏沅聊天,“苏姑娘,那三位你都认识?” “嗯嗯。” “你最喜欢哪位?” “……” “是不是马车上的谢公子?” “……” “我瞧着像,不过咱们姑娘家呀,不能贪多,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便好了,若是男子一多起来,定然和女人多起来一样烦。” “您家中几个姬妾呀?” “我啊,能养得起一个就不容易呀,我们男人得出去赚钱养家,辛苦的很。” 苏沅点点头,平民百姓赚钱确实辛苦,她手中的银两大多是母亲的私产和父亲平日给的商铺,她时不时会去铺子里查查帐,即便如此,她都觉得分外辛苦了。 何谈外头日日劳作的百姓们了。 可是,她花钱如流水,但却不能说赚钱容易这句话,也不配说。 苏沅没接话,那马车夫又继续唠起来,“我瞧着谢公子未来最有潜力,姑娘你是不知道,我当马车夫之前可是当游道的,这面相呀,风水呀,运势我多多少少能看出来些,虽说与你说话那位贵公子面相也不错,瞧着能功成名就,但是姻缘不好,你跟着他,定然会吃苦受累,不值得。” 苏沅听着好玩,继续问道:“那蓝衣那位公子呢?” 马车夫听此,笑了一声道:“这我不能说的太明白,只能告诉苏姑娘,蓝衣公子是个富贵散人。” “仅此?” 马车夫“嗯”了一声,“继续说你那位谢公子,那眉眼,那五庭,那气度,即便不当王爷,多少也得当个侯爷。” “这么厉害?!” “可不是,我看相从不会错。” “那我呢?您给我瞧瞧。” 马车夫听见苏沅主动提及,倒是装起腔来了,“苏姑娘,我可不随便给人看相……” 苏沅挑了挑眉,笑道:“我可没钱,我的钱都在谢公子那里,回了杨陵回了府才有钱。” 听到此处,马车夫喃喃道:“那谢公子也忒小气了,要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上路手中没点银子,万一有个急用钱的地方怎么办!” “您不是在吗?您定然有钱,我到时候跟您借点,待我回了杨陵还您可好?” 马车夫一听,轻咳一声道:“这哪里的话,我一个小小的车夫,纵然手中有银两,也定然不够姑娘使的。” 苏沅悠悠道:“也是。” 这马车夫不安生,苏沅心中如是想,她已按下袖中刀,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按说谢诏寻得人,应该不会错。 那是哪里出了问题? 苏沅想不明白,却也不敢睡,事实上她刚刚有些困倦也不敢说,即便是家中的仆从,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她也不会全心全意的信任任何一个人。 难道是谢诏被人骗了? 苏沅在马车中细细思索,接下来还有一整天的路要赶,若是到了荒郊野外,虽说此人瞧着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但是她并不想整日警惕。 得寻个机会和由头。 这般想着,苏沅从怀中拿出酥饼,尔后偷偷摸了些药粉,直接将酥饼掰开,一半递出去道:“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酥饼?” 车夫瞧了眼苏沅手中的一半酥饼,“我哪里敢吃您的东西,我路上带了干粮了,您吃吧。” 苏沅说着自个撕了一块塞到口中,“这酥饼好吃的很,索性买多了,您若不吃,那还真就坏了浪费了。” 车夫有些犹豫,不过见那酥饼酥脆油香,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那就谢谢苏姑娘了。” 苏沅笑意盈盈的退回到车厢中,一口一口吃着剩下的半块,尔后喝了口水开始闭目养神,半个时辰后,马车突然停下。 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哎呦呦,苏姑娘不好意思,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您稍等等,我去去就回。” 苏沅缓缓开口,“好。” —— 魏灵枢收到消息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黑,他站在秦淮河畔的岸边,身侧站着他府中的打手宸,他相貌普通,身材普通,就连衣服都普通至极。 不过声音却格外好听,沉稳有力,“公子,如您所料,那马车夫不是个安稳的。” 魏灵枢讽刺的笑了声,“那谢诏也不过如此,千挑万选寻了这么个油头,还是苏沅聪明点,长脑子了。” 宸道:“那马车夫之前是唱戏的,生旦净末丑样样在行,他惯会喜欢扮作各种人被人挑选,尔后再伺机夺财。不过此人只为财,不为别的。” “把消息传给谢诏,让他知道自己被人骗了,最好是别把苏沅的消息透给他。” 宸道:“是。” “如今她到哪了?” “淮安府。” “她要去看苏少陵?” “似乎没有这个意思。” 魏灵枢轻笑道:“这个女人真是无情……” 宸不解抬头,却看到他们公子已看向远处的沙飞船,也是,魏公子从来都喜欢热闹场面,宴会场场不落。 现在那沙飞船上热闹的很,想必,他是想去沙飞船上玩女人了。 他还以为他们公子真的那个女人上了心,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毕竟那女人是个狠角色。 对,狠角色,他的直觉不会错。 若是魏灵枢听到此刻宸心中的腹诽,定然要跳脚大骂,“粗俗粗俗,怎么能叫玩女人,那叫情投意合,共赴佳期!况且,谁会看上苏沅那无情的坏女人!” 不过,此刻魏灵枢心思不在此,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身侧的柳树枝被风吹起,滑过他的绸缎袍子,却也未留下任何痕迹。 宸有些不解,他看了魏灵枢一眼,不去吗?他也想看美娘子。 不过宸不敢问,只是静静等着魏灵枢开口。 魏灵枢碎发被夜风吹乱,遮了眉眼,眸中情绪不明,只是声音有些低涩,“阿宸,你说我为什么……” 宸想要仔细听,却也未听清他们公子后面的话是什么。 “公子,属下未听清。” 魏灵枢轻笑一声,“没什么,收拾收拾,陪我去个地方。” “何处?” “开封府,杨陵。”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杨陵旧事(五) 苏沅一路驾着马车前行,速度很快,偶尔疲累了不过也寻个没人烟的地方歇息一个时辰,因此在次日傍晚,她便抵达了杨陵县城口。 苏沅之前坐长途马车时很容易身子不适,如今自己驾马而回,倒是没了别的心思,一心只想着到目的地。 许久没回来,城门口仍是和以往一样,摆摊的,卖菜的,喝茶的,饮酒的,不过如今已近傍晚,大多数的摊子已经开始收拾回家了。 苏沅趁空去讨了碗茶喝,城外的茶铺掌柜的身着短衣短裤,腰间别了个铲子,瞧着苏沅道:“姑娘这是打哪来?瞧着风尘仆仆,赶了几天的路吧。” 苏沅大口大口将茶喝下,点点头道:“来杨陵看亲戚。” “您是哪家的亲戚?说不准我还能认识?” “那个开私塾的林家,您知道吗?” 掌柜的一听双眼冒光,“知道阿知道,那林举人厉害得很哟,听说都教出来好几个秀才举人了,说不准哪天还能教出来个状元郎呢!” “你家的孩子送过去了吗?” “这倒没有,林举人哪里都好,就是这私塾的学费太贵了,虽说林举人每年收那么两三个聪明的免学费,但是我家孩儿不行,脑瓜子跟不上。” 苏沅笑笑不说话,喝完了茶,从袖口掏出两个铜板放到木桌上,“辛苦了。” “客气客气,姑娘路上小心点。” 苏沅点点头,尔后直接将马车牵到一侧的马铺卖了,二两银子塞入袖子,大摇大摆的进了杨陵县城。 苏沅并未立即回苏府,尔是折转去了林府,林妙梓此刻正在家中无聊的绣花,可身旁的丫头采青突然跑了过来,附耳道;“小姐,苏小姐来了。” 林妙梓一听,登时将手中的绣棚扔在地上,道:“她回来了?她竟回来了?” “是,如今正在侧门等着您呢,要不要让苏姑娘进来?” “要,赶紧去请!”林妙梓急切道:“记得要快!” “好,小姐放心。” 采青脚步很利落,直接将苏沅从侧门请了进来,尔后引着她一路去了妙音阁,林妙梓听她来便预备好了东西,痴痴的站在阁门口等,瞧见苏沅和采青拐进院子里,立马迎了上去,可瞧见苏沅的那刻,鼻头骤然一酸,“沅姐姐,你怎么如此狼狈?” 苏沅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又摸了摸发髻,“没乱,还好。” “哪里好了,你看看你的手,你的脸,都晒黑了,一点不如在深闺里白皙,嫩也没鸡蛋嫩了,你再瞧瞧你衣摆上泥点子,谁家姑娘像你这般邋遢。” 苏沅倒是不慎在意,笑道:“林妹妹若是如此嫌弃我,我走便是,不在这里碍妹妹的眼。” 林妙梓一听,立马拉住她的手,娇嗔道:“你敢走!你再敢,仔细你的皮!” 苏沅轻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你这女子,忒的狡猾!”林妙梓嗔怒一句,赶紧将苏沅引到阁中,“你刚回来就到林府来寻我了?” “是。” “那我给你预备点热水先清洗梳妆一番,我们再好好叙话,要不要我吩咐人去苏府知会一声,让你父亲引人来接你?” 苏沅摇了摇头,“不必。” 林妙梓见苏沅神情不对,也不好多问,吩咐婢子们下去准备,一炷香后,热水已准备好,苏沅进了里室,褪了外衣,将整个身子浸入热水中,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林妙梓在外面待着无聊,索性也进了里室与苏沅隔了一个屏风交谈,“你当初为何突然离开杨陵,我听外头风言风语的,说你承受不住失去母亲的打击,去了溧阳蔡府,可是没过几天,蔡府就传来了那么大的消息,我担心你的安危,却也没法寻你……” 苏沅玩心大起的掬起一抔水,又任由它从手腕处滑落下来,眉眼间有些清淡冷漠,“苏府还有什么消息?” “这我不清楚,只是听闻你父亲曾派人寻过你,后来就传出你去了溧阳京中的消息,之后再没其他了。” “苏府近日有没有不是关于我的事?” “这……我倒是没听说,只是听闻了你母亲之事和你的事情,当时我本想去苏府,奈何我去的时候,你身子不适,这才没见到你,谁能想到,你竟去了溧阳这么久,是不是发生了很多事?” 苏沅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林妙梓看不见,开口道:“是,只不过这些事情不方便与你细说,你给我预备些衣裳,我过一个时辰便回去。” “沅姐姐……”林妙梓突然低唤一声。 苏沅往前挪了挪,伏在浴桶边,“怎么了?妙梓。” 林妙梓忽地叹息一声,“沅姐姐,我并非是因为好奇想要知道,只是,你这次回来,似乎与以往很不一样。你到底怎么了?我心中总是有些慌乱。” 苏沅身侧水雾蒸腾,她笑了笑道:“妙梓,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你放心,我还是苏沅,只是不再会是以前的那个苏沅,但无论如何,你都会是我最好的朋友。” 林妙梓浅笑道:“谁要做你的朋友,外头想要做我林妙梓的朋友多着呢……” “哦?这样啊,那我现在穿了衣服就走。” “走走走,你走了最好别回来。” 苏沅“啊”一声,“那可不行,毕竟我们这儿有如此可爱的林妹妹,让我爱不释手,我可舍不得。” 林妙梓耳畔微红,嗔怒道:“你……你从哪里学的这些,竟如此无赖!” 苏沅轻叹一声道:“林妹妹,如此你就受不得了,今后可小心被外头那些花言巧语的男子骗!他们坏得很!” “他们哪有你坏!” 苏沅无赖笑道:“那你喜欢吗?” 林妙梓咬唇,“苏沅!” 苏沅瞧着林妙梓恼羞成怒的模样心中稍稍开怀,随即问道:“我走之前,听说琳琅回了乡下,我想将她带回来,你可有她的消息?” “琳琅?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苏沅稍稍动了动,水声哗哗作响,“没有,我猜测是父亲将她赶回杨陵乡下了,我打算将她接回来,但是我如今身边并无可用的人。” 林妙梓低头思索了番道:“我可以让人去问问看,但是沅姐姐,你既然回了家,为何没有可用之人呢?” 苏沅没说话,沉默着从水中走了出来,婢子从屏风外给她奉上新的衣裳,她穿上后有些恍惚,铜镜中的她似乎又成了以前那个杨陵人人称道的苏小姐。 可是,唯有她自己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杨陵旧事(六) 苏沅离开林府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黑,林妙梓有些担忧她,因此与她一同上了马车,马车晃晃悠悠到了苏府的门前。 林妙梓吩咐采青去叩门,苏沅下了马车,站在采青身后,开门的是门房小厮,瞧见采青立即道:“谁啊,大晚上叩门,不知道这是苏府吗?” 采青膀大腰圆,站在苏沅面前几乎将她挡了个结实,“苏小姐要回府。” 那小厮提了提灯,左右看了看,“你说什么?我家小姐,在哪?” 采青后退一步,苏沅迎着灯火上前,一言不发。 那小厮一瞧,立即道:“小,小姐回来了。”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对采青道:“有劳。” 采青笑呵呵的应了声,“小姐慢走。” 苏沅提裙进了府中,那小厮还有些惊惧,他可是听说,听说小姐已经死了,那这大晚上出现在苏府的是谁? 不,不会,就是小姐。 那小厮慌忙道:“我,我去寻张管家,小姐且等等……” “不必。”悠悠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与你一同去。” “小,小姐……” “我父亲可回来了?” 小厮手中的灯笼烛火有些摇曳,烛光照的苏沅眉眼凌厉,小厮不敢抬头,“回,回来了,我这就去通知老爷。” “也好,你去禀报,我去寻张管家。” “是。” 门房小厮听苏沅开了口,立马往内院跑去,而苏沅掉了个头,直接往张管家的住处走去,此刻若她猜的没错,张管家正在侧院的书房中对帐。 苏沅走到侧院的时候,张管家刚好从书房中走了出来,夜色深沉,他脚步一顿,愣了愣,方才道:“小,小姐?” “是,我回来了,张管家。” 张管家面上一凛,“小姐,怎么这么晚回来了?是怎么进府的?为何没人通知我?” 苏沅轻笑了声,“张管家很惊讶?觉得我不该回来?” “不,不敢,不敢,小姐可见过老爷了,我带小姐过去。” 苏沅道:“还没。” 张管家跟在苏沅身后,目光下移,瞧见了苏沅的双脚,暗暗定了心,“小姐失踪这么久,老爷和下头的人都很担心您,如今您回来了,老爷也会开心的。” “哦?是吗?”苏沅的语气轻飘飘的,带着几分诡异。 张管家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小姐您一回来就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您虽走了一个多月,但是府中的人都惦念小姐,希望小姐早日回来,没想到您竟然真的回来了,明日府中怕是要热闹一番了……” 张管家正低头说着,一抬眼竟发现眼前的身影不见了,一时之间,他定住步子,心中有几分打鼓,“小姐?小,小姐?您在吗?” 静谧的深夜中并无人应答,只偶尔听见几声乌鸦叫,可是此刻并没有枯树,为何会有乌鸦。 张管家抬眼,瞧见乌云蔽月,格外的冷清。 一时之间,张管家也有些慌乱,刚想挪动步子往回走去,身后骤然出现一个身影,“小……小姐?” 苏沅阴沉着脸,轻笑一声,“张管家在怕什么?” 张管家抿唇不语,“我,并不怕。” 苏沅笑得讽刺,“怕我是鬼魂吗?” “不,不敢。” 苏沅的语气有些沉,“走吧,带我去看看父亲,我也想他了。” “好。” 张管家撩了袍子,转身往前走,他刚刚几乎没瞧见苏沅是怎么到自己身后的,难道,真的不是鬼? 可是若不是,为何眼前的小姐与以往的小姐有如此大的区别? 难道是因为…… 张管家不敢再想,脚步加快的往光亮处走去,此刻最亮的地方莫过于瑞鸣苑。 一路安宁,张管家走到临近瑞鸣苑的月亮拱门时,刚想松口气,忽有不长眼的直接撞了过来,直接将他撞退一步,“哪里来的下人,如此急躁!” “张,张管家,不好意思,小的没瞧见。” “赶紧下去!” “是,是。” 门房小厮一连小跑,没顾得上抬头,不过刚想回身瞧瞧张管家说小姐的时候,便瞧见了苏沅背影,“是小姐,是真人。” 小厮骤然松了口气。 不是鬼就好。 苏沅进了瑞鸣苑,不等张管家禀报,常年在苏诚身边伺候的李二从正堂走了出来,瞧见张管家刚要说话,就瞧见了苏沅,“小姐,你竟回来了,刚刚老爷还让我带人前去接你呢。” 李二的声音不大不小,房中刚好能听到。 果然,未过几时,苏沅便瞧见了窗户上的影子挪到门口,苏诚显于人前,瞧了苏沅一眼。 苏沅直视他,他瘦削了些,不过精神矍铄,与以往一般,她盈盈一礼道:“父亲。” 苏诚满脸冷漠,“你还知道回来?” 苏沅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苏诚轻咳一声,冷哼道:“怎么?你溧阳京中的舅舅护不住你了?还记得我们苏家了!” “父亲非要如此说话?” “怎么?没在京中翻出天来?心有不甘?” 苏沅低眸,手指微微摩擦袖口,“父亲是不想我回来?” 苏诚怒道:“既然想要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张管家这当眼观鼻鼻观心的上前道:“老爷,小姐好不容易回来,还未来得及歇息,您先让小姐去洗漱洗漱,再训斥也不迟。” 苏诚瞥了苏沅一眼,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回去回去,别在我眼前碍眼。” 苏沅依旧温顺,“是。” 临回多福轩的时候,张管家还在宽慰,“小姐,您不要伤心,老爷就是这么个脾气,想当初您不管不顾的走了,老爷找了您许久,最后没想到您去了京中,他定然是生气的!” “我还去了辽东。” “啊……这我们倒是没得到消息,您去那里干什么?” 苏沅走进多福轩,瞧着长了半人高葡萄架旁的杂草,她忽地轻笑一声道:“张管家,多福轩不会是没人打扫吧?” “这,害,都是您不在,这帮婢子奴仆们都粗心大意的很,我马上叫人来给您打扫干净。” “好,多谢张管家。” 苏沅平静的说完,便坐在院子旁的葡萄藤秋千架上,夜晚的风很凉,空中的青草味格外浓郁,许是她不在,多福轩竟也成了没人照料的野孩子。 可是,她依稀想起了母亲在多福轩陪着她的样子,那般的清晰,仿佛风中还有母亲的味道。 那种亲切的,带着奶香味的暖意。 真是……人走茶凉呀。 张管家出多福轩院门的时候,还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他忽然觉得这次回来的苏小姐和以往十分不同了。 若是以往,此刻小姐定要阴阳怪气的不满,可是此刻她只是平静的坐在那里,仿佛她是个旁观者。 对,就是旁观者!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杨陵旧事(七) 苏沅等了会儿,张管家带了吟风、弄月和两个仆从急匆匆赶了过来,吟风和弄月瞧见苏沅,立即上前道:“小姐,你可回来了。” 苏沅坐在秋千架上点了点头,“你们受苦了,去收拾吧。” “好。” 弄月瞧见苏沅,眸中似是水光闪动,不过片刻后,又恢复常色,悉心的打扫着院子。 吟风则更为欢脱些,蹦蹦跳跳也十分开心。 苏沅记得,这两个丫头以前就在自己房中服饰,只不过琳琅吃醋,硬是将人赶到了外院,那时候那小丫头霸道的很,苏沅也由着她,如今想来,着实是有些冷落这两个丫头了。 苏沅看向张管家道:“柳絮呢?怎么没来?” 张管家一听,笑道:“自从您走后,院子里的婢子们都分了别的活计,这柳絮好像是去天香苑服侍了,具体我就不太清楚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半月前,这,我记得不太清楚了。” 苏沅点点头,“也是,明日得去天香苑去见见叔祖父了。” “苏太爷也一直念叨您,一直盼着您回来呢。” 苏沅轻笑道:“张管家辛苦。” 她并未问贾旺的下落,因为柳絮没有被人抓住把柄,那就说明父亲并没有细查,或许是瞧见了贾旺的尸首,不忍旁人知道家中秘辛,闺中小姐伺机逃跑;又或者是以为她胆大包天,杀人灭口; 无论是哪种,父亲都不会站着她这一边。 苏沅清楚,也明白。 弄月和吟风收拾的差不多已是半个时辰后了,苏沅甚至有些困倦,但刚想睡去,吟风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响起来,惹得她又醒了过来。 临了,还是弄月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小姐,收拾好了,您去睡吧。” 苏沅睡眼惺忪,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往房中走去。 弄月瞧着苏沅,有些欲言又止,可见她如此疲惫,又不忍心,终是叹了口气,和吟风一起帮苏沅拆了发髻,折了衣裳,灭了烛火,方才出了多福轩。 吟风今日很开心,因为小姐回来了,但是讨厌的琳琅不在了,她之后就可以和弄月两个小姐妹成为苏沅的左膀右臂。 小姐最是良善,定然会对她们很好很好的。 “你说是不是,月姐姐?” 弄月虽瞧着苏沅回来开心,可她心中总觉得小姐变了许多,“吟风,你说小姐出去这么久,是不是经历了很多事?” “听说小姐去了京城,那等繁华之地,定然是碰见不少人,看了不少的风景。” 弄月摇了摇头,今日虽是月夜,但是她能清晰的看到苏沅眼中的光,不同于以前的苏沅久居深闺,不恋世事的模样。 她的目光变得十分锋利,有着几乎不可逼视的生命力,就像是在山野间生长的野草,冲破风雨、岩石、坚土而新生的坚韧。 “总是,小姐就是不一样了。” “别担心那么多了,这么晚了,我们也赶紧回去睡吧,我要去睡琳琅之前睡的隔间,听说那里香的很,和小姐用的熏香是一样的。” “别去……” “为什么?我就要去!” “听话。” 吟风平时最听弄月的话,见她起了责备之意,怏怏道:“有什么大不了,不去就是!” 两个小姐妹细细簌簌的说了一会儿悄悄话方才睡下,此刻苏沅也已沉沉睡去,可是天香苑却不安定。 —— 天香苑,福寿阁。 苏敦老神在在的坐在正堂,手持佛珠,闭目养神,堂中站着苏诚,他低首道:“叔父,沅儿回来了。” “京中的事情了结了?”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差不多了。” “嗯嗯,让她安定在家中待着,别再出去惹眼了,这次还算是她心中有数,没有将家中这些事情闹出来,不过若是她那个舅舅还没出事,未必能闹成什么样子!” “是侄的错,我平日对她疏于管教!” “嗯。”苏敦淡淡应了声,“京中传来消息,她在溧阳闹了不少次,与诸多男子有牵扯,如今裴家已经颇有微词,这门亲事能成还是不能成,都未必。” 苏诚蹙眉道:“裴家若在这个节骨眼上退亲,朝中声望怕也会对裴家不利。” “不会亲自上门退,但会拖着,裴家那个大公子拖得起,苏沅可拖不起,想来今年她都过了十七岁,若是寻常女子像她这么大的,早已有了儿女,你看你这些年将她惯的什么样子,任由她胡作非为!” 苏诚听着,应声道:“是侄的错。” “不过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裴家那公子对苏沅还是一往情深,若是能从他入手,未必这门亲事会任由裴家作为,你且好好想想。无论如何,苏沅再不能掀起风浪了,否则你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 苏诚头沉的更低,“是,叔父。” 苏诚从福寿阁后退离开的时候,刚好瞧见屏风后走出来一人,此人身姿婀娜,妆容艳丽,直接走到苏敦的面前,一把撞进他的怀里。 年近花甲的苏敦立即被撞得要散了架子,可是脸色却不似刚刚严肃,眯起眉眼,活脱脱一个慈爱的小老头。 娇腻腻的声音传来,“老爷,您想没想我呀~” 苏诚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兀自离开。 张管家瞧见苏诚出了天香苑,立马跟了上去,“老爷,小姐问起了柳絮。” “柳絮?是谁?” “是个下等婢子,之前在外院伺候的,小姐离开前去过多福轩,如今在天香苑外院伺候。” 苏诚疑惑,“她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贾旺一事,终究有疑。” 苏诚负手蹙眉道:“这件事,今后不要再提!” 张管家一听,不知想到什么,顿时低头道:“是。” 苏诚轻飘飘的扫了眼张管家,斟酌了番道:“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小姐这次回来,或许并非那么简单。” 苏诚不知想到什么,冷哼一声道:“苏府终究还是她的家,她不回来倒是不正常!我当初就不该让他舅舅将她带走,如今养成个这么任性妄为的性子!是该磨一磨!” “老爷,可要派人盯着小姐?” “不需要!”苏诚大步往前走,不过不知想到什么,语气一顿道:“那件事确定处理好了?” 张管家点点头道:“您放心!此事我已打点妥当!” “那就好,毕竟那丫头也跟着沅儿多年了,若让她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是。”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杨陵旧事(八) 苏沅次日醒来的时候,院子里丫头们吵吵嚷嚷的十分热闹。 她起床预备洗漱,弄月和吟风两个丫头听见动静,走进房中,“小姐醒了?早膳想吃点什么?” 苏沅睡了一夜,倒是十分安稳,解了前几日赶路的乏,“清粥小菜即可。” 吟风给苏沅递温热的抹布,弄月则给苏沅梳发髻,苏沅打了个哈欠道:“刚刚你们在院子里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弄月道:“可是吵到小姐了?” “没有,只是好奇。” 吟风凑上来道:“说咱们府的护院长唐姐姐呢,听说新进的男护院都不服她,唐姐姐硬生生一个个给他们打服了!小姐,你说厉害不厉害?” “厉害,只不过如此也说明那些新进来的人菜的很!” “怎么会,那都是张管家特意去挑选的,那可是一个个好手,但还是咱们唐姐姐太厉害了,一个个的都不如她!” “哦?我记得之前唐赛男手下护院数量不少,如今怎么想着收新的护院了?” 吟风道:“这我们便不清楚了,只是听他们说,张管家觉得府中阴气太盛,这才招点男护院镇镇风水!” 苏沅嗤笑一声,“这哪里的话,父亲身边常年跟着的不都是男护院,我记得我走之前男护院与女护院数量差不多,如今招男的,岂不是阴阳失衡了?” 吟风摇摇头道:“谁知道呢?不过我觉得要是进来几个帅哥也不错,但是看起来都是五大三粗的莽汉,不喜欢。” 苏沅抬头瞥了眼吟风,将她看的有些羞涩,“小姐,你,你干嘛这么看我?” “吟风,你可是思春了?” “才没有,小姐你乱讲。” “既然吟风喜欢,改日我们去集市挑一挑,选几个相貌好的,放在外院,你也去和他们一同,如此日日看好看的郎君,吟风也日日开心。” 吟风本听着前半句话,喜不自胜,可听到要将自己也放到外院,立即嘟嘴道:“小姐,我才不要去外院呢,我要陪着你,跟着你,赖着你……” 吟风十三四岁的年纪,本来就长得粉嘟嘟的,撒娇卖萌一把好手,苏沅瞧着心中软塌塌一片,她上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知道就好,男子相貌好的未必是好东西。” 弄月听着,轻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突然有此感慨?” 苏沅斜了弄月一眼,“怎么?你也想去外院?” “弄月不敢,毕竟男子相貌好的未必是好东西!” 弄月虽如是说,眼中并无调笑之意,端的是认真和宠溺,苏沅心中跟着一软,“好好好,今后你们都跟着我,若是看中谁了,须得我同意才可。” 二人齐声道:“是,小姐。” 早膳苏沅简单吃了一番,想起琳琅一事,特意将弄月留下问道:“你可去琳琅的老家看了?” 弄月一听,莫名的有些紧张,“小姐,我去了,但是……” “但说无妨。” “但是琳琅的家里人说她嫁人了,嫁给了西华县葛家村的远房表哥。” 苏沅愣住,“琳琅和她远房表哥一事,我从来没听过?他们家里人还说什么别的了吗?” 弄月叹口气道:“小姐,当时若不是家中弟弟陪着我去,我兴许都出不来,他们那个村子彪悍的很,听说我来找琳琅,还当是苏府去人寻麻烦的,毕竟琳琅是被苏府赶回去的……” 苏沅之前倒是听说过琳琅一家子都是暴脾气,否则也生不出她这个小辣椒,但是家中哥哥和弟弟与她感情并不好,她心中唯独牵挂的就是奶奶,若不是她奶奶,当处她兴许都进不了苏府,恐被卖给富农家中做童养媳。 可是……不过月余的时间,她便被家里急匆匆的嫁给了远房表哥? 此事,有疑。 苏沅心中盘算几何,想着当初自从二人从母亲冥堂离开后,她与父亲摊牌,尔后被父亲困住后就没再见过琳琅。 定然是父亲以为琳琅是她的心腹,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这才让将其赶回老家,若按照她哥哥的性子,怕是对她多有责备,但是她定然不服气。 家中不睦,他哥哥就强迫将她嫁个出去? 不行,不能让琳琅流落在外受委屈。 苏沅斟酌几何,尔后道:“无论怎么样?琳琅总归是因我受了牵连,即便她嫁人了,但若她想回来,我会想办法帮她脱身。” 弄月感同身受,感动道:“小姐……” 苏沅点点头,“你去寻个机灵靠谱之人,去西华县一趟,探听探听琳琅的下落。” “好,那我让我弟弟去一趟。” “小心行事,莫要被人误会了。” 弄月慎重道:“我明白,我会嘱咐他的。” 弄月办事稳妥,苏沅放心,吟风倒是欢脱,每天开开心心的,仿佛时时刻刻没烦恼,让人看了也心情愉悦。 她之前倒是没怎么关注这两个小丫头,是她的疏忽了,想来,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裴行简,时时刻刻保持她的闺秀的姿态,倒是忽略了很多。 是她一叶障目了。 这世上,除了爱情,更重要的还有亲情和友情。 想到此处,苏沅心中有了计较,她总归要有自己的人,否则自己当真明目张胆去查母亲的事情,太过招摇,必定会引起父亲怀疑。 此刻,弄月已经出去采买,多福轩则剩下吟风和几个婆使,苏沅唤来吟风道:“想不想出去玩?” 吟风眼睛亮晶晶的放大,“去哪玩?” “去看美郎君。” “去啊去啊!” 苏沅和吟风准备一番,刚出了院门,唐赛男结实的身子顿时挡在二人面前,她欠身拱手道:“小姐。” 苏沅抬眼瞧了瞧唐赛男,这才发现她确实很魁梧,与男子的身高差不多,几乎要高出她半头,她的脸颊也比一般的女子硬朗,浑身散发着英武之气,丝毫不逊于战场上的任何一个将士! “唐姑娘,可有事情?” 苏沅的声音轻柔,听的唐赛男老脸一红,“咳咳,小姐,老爷吩咐了,你近日最好不要出门了。” “是父亲直接吩咐你的?还是别人传达你的?” 唐赛男梗直,道:“是张管家说,老爷吩咐的。” “张管家如今还说府中阴气重,要阳气压一压,唐姑娘觉得他说的对吗?” 唐赛男眸中疑惑一闪,“好像,不对。” “如此,唐姑娘大可不必事事听他的,张管家心思细腻,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事实上,有唐姑娘手底下人那么多,随便派一个在我身边,都能护我周全,对不对?” “小姐说得对!” “如此,我出门了。” “好,那我去护小姐,还是别人去?” “唐姑娘是护院的把头,若是你来护我,那么护院们该散漫了,随便选个跟着我就行了。” “好,小姐,上次的事情,是我看管不利……,对,对不起。”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杨陵旧事(九) 苏沅看着唐赛男,“你说的是贾旺一事?” 唐赛男道:“是,此人我一早看出来心思不正,也多次和张管家提过,但是都不了了之。” 苏沅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此事与你无关,毕竟他的心思你未必知晓。” 虽是如是说,但是唐赛男仍旧心中愧疚,“我平日里看小姐就觉得您筋骨不错,那贾旺的尸首……” 说到此处,唐塞男眼中露出晶亮的目光,压低声音道:“死的十分利落,小姐是如何杀的他?可否教教我?那一招实在是漂亮。” 苏沅见唐塞男真心求教,求到自己头上来了,笑眯眯道:“真心想学?” 唐赛男老实的点点头,目光十分期待。 苏沅轻笑,“很简单。” 唐赛男竖起耳朵。 “唐姑娘得空可以和我打一打,实践出真知,到时你自会明白。” 唐赛男十分兴奋,恨不得现在就开始,她搓了搓双手道:“好好!小姐还真是他—娘的性情中人!” 苏沅淡笑不语。 吟风嗔道:“唐姑娘说话忒粗鲁,这是姑娘,不是那些糙爷们!” 唐赛男一听,嘿嘿一笑,“冒犯了,冒犯了,多谢吟风姑娘提醒。” 吟风哼了一声,转身扯着苏沅道:“小姐,我看这人有点傻,以后还是少和她玩吧。” 苏沅道:“我瞧唐姑娘不错,是个心眼实诚的。” 吟风不满也不敢反驳,只是抱着苏沅的胳膊撒娇道:“姑娘说了带我们出去玩的,怎么这会儿竟和别人说话,吟风想出去玩。” “好好,马上就去,看~郎~君。” “小姐!才不是。” 苏沅笑着摇摇头,尔后与吟风一同出了门,唐赛男的示好在她的意料之外,不过她心思并未太多的放在她身上。 苏沅与吟风出门,将平日里很少逛的集市逛了一圈,吟风一路上叽叽喳喳,苏沅也觉得心中开怀不少,又买了家中缺的不少东西,尔后二人方才逛到了地下卖场。 此处的卖场苏沅之前也只是听过林妙梓提过一嘴,这丫头十分的喜欢八卦,无论是黑的白的,红的绿的,她总是要上前探究一番,若不是林举人如今在杨陵举足轻重,是十里八乡人人都敬重之人,那么林妙梓多多少少会死在她的好奇心上。 此处就是苏沅从林妙梓口中听说的地下卖场,虽瞧着普通的很,卖的都是些古玩字画,佛龛壁笼,但是更深的买卖不止这些。 苏沅与吟风刚走进地下卖场,就有不少人将目光落在苏沅的身上,或多或少,探究的,好奇的,觊觎的,总归是见过美人,但是也爱美人。 吟风虽年纪小,不过敏锐性却强,她挤在苏沅身侧,低声道:“小姐,这是哪里呀,瞧着怪瘆人的。” “卖东西的地方,咱们随便逛逛。” “可是,这里我总觉得害怕,小姐,咱们回去吧。” 苏沅环顾四周,这地下卖场与外头的铺子街市并无差别,只不过此处三教九流偏多,各个奇装异服,面容诡异。 卖东西的多,买东西的则少,因此只要有人出现,那么这些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你身上,让你觉得过分诡异。 如果没瞧见头顶时不时出现的灰色招魂幡,那这里与外头的集市并无差别。 苏沅正走着,忽有一罗锅上前,声音又尖又哑道:“小姐,喜不喜欢‘佛手’?新鲜的,好看的很,放在家中供奉,那可是真真的诸神庇佑啊。” “家中无供养。” “小姐,要不要看看红骨唐卡画呀,这些颜料那真是鲜艳的很,用的都是上等名贵之物,没有比这些东西更刺激你的眼睛了。” “小姐,天珠要不要?乌斯藏开过光的……” “……小姐,这些人真的好吓人,走嘛。” 苏沅充耳不闻,待她走到一处红木盖成的阁楼时,她停下脚步,瞧着头顶的“红木阁”漆红三字,书于招魂幡上随风飘荡,她提裙走进阁中,站在柜台前道:“掌柜的?” “掌柜的在这!” 这当,高高的柜台下站起一个白白胖胖的少年,他似乎身高有些不够,还特意站到了凳子上,瞧着苏沅道:“姑娘来干嘛?买票看戏?还是想买消息?” 苏沅将一锭银子放在柜面上,“消息。” 白胖少年瞧了银子一眼,并未急着收,“姑娘想买什么消息?” “我要二月初之后苏夫人的一切行踪细节。” 少年利落道:“不知道。” “红木阁不是号称知晓天下事吗?” 白胖少年轻叹道:“现在世道不如以前,人力贵得很。” 说着,少年将算盘拿了出来,一边算一边拨珠道:“就说说这跑腿的吧,就来回送个三里路的稍息就得五十文,若是查线索,至少得一周,每天一百五十文,七天就是一千零五文,再查线索,又得七日,那就是二千零一十文,再加上来回送消息,多少也得三千文了。这才短短半个月,还得是聪明的去,但是聪明人谁干咱们这个行当。” “哦?可我只有二十两,红木阁若是觉得为难,那便算了。” “哎呀呀,”少年一听立马从柜台后拐了出来,“姑娘别算了呀,想来你如此关心苏夫人必然也是她对你极为重要之人,再加点嘛?” “三十两。” “不能再多了?” “只有这些了。” 其实是只剩这些了,近日她出门拿了五十两,买东西花了二十两,只剩下这些,因此也只拿得出这些。 少年撇撇嘴,“既然如此,勉为其难的接了这一单吧,姑娘等消息吧,三日后,消息送到你家门口。” “好,我等着。” 苏沅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吟风站在角落里面壁,仿佛浑身说着别靠近我,苏沅上前轻拍了她一下,她骇的立马浑身瑟缩,“小姐……你,你别吓我,我真的害怕。” “这铺子里的掌柜的相貌不错,要不要进去看看?” 吟风头摇的像拨浪鼓,“不不不了。” “当真?” “走吧,小姐,我真的害怕。” “好。” 第一百四十章 杨陵旧事(十) 苏沅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卖场,吟风仍旧心有余悸,胆怯道:“姑娘从哪里知道这个地方的呀,这里的人都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 “长得奇怪,眼神也奇怪,穿的也古怪,反正就和正常人很不一样。” 苏沅轻笑:“我倒是觉得很有趣。” “下次不要来了嘛,小姐,吟风怕的。” 苏沅轻轻捏了捏吟风的鼻尖,“好,那我下次带弄月来,她胆子大!” “不要,那我要和小姐和月姐姐一起来。” “不怕了?” 吟风挺直腰杆,“小姐不怕,我就不怕!” 二人说笑间走到悬镜楼门前,苏沅刚准备去戏楼瞧瞧去,谁知道猛地有人簇拥着跑了过来,险些将吟风撞倒,苏沅眼疾手快的将吟风拉到身后护住。 吟风怯生生的躲在苏沅身后,小声道:“什么事情呀?那么急?” 那刚刚跑过去的人嬉闹笑道:“小姑娘,你不知道呀,前面好像是苏府招人呢,有个郎君啊,相貌堂堂,好看的很。” 一听到这儿,吟风眼睛陡然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快来吧。” 苏沅这时候觉得吟风像个猪八戒,蜘蛛精勾勾手指头,她就昏昏然的想要跑过去,“小姐,去不去?” 这时候,她的目光又变成了想出去玩的哈巴狗,期待满满。 “去看看。” “好耶!” 苏府十分的大张旗鼓,这是苏沅没料到的。 张管家很多时候做事情出人意料,如今不过是招几个护院,这般的张扬,着实是不符合苏府平时低调的气度。 难不成,她们苏府要换主子了? 想到此处,苏沅也只是轻轻笑笑,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离谱。 张管家采取的是比武招人的法子,她与吟风站在人群外,只听得呼来喝去的喧闹声,甚至都看不清里头是谁人打谁? 只不过瞧着台下少女们挤得严严实实的,想必台上的人相貌俊俏,苏沅不由得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竟能惹得万人空巷? 她正想着,忽然发现身侧少了个人,再一扭头,不知何时,吟风已经拼尽全力往人群中挤去,一边挤一边道:“麻烦让让,让一下,让!一!下!” 苏沅眼瞧着可爱活泼的吟风几乎变成了狰狞的大力少女将自己挤进人堆,叹息扶额,果然男子是女子的兴奋剂。 她刚想转身自个回府,谁知刚回头便瞧见一人手持美人团扇盈盈向她走来,“哎呦,这是谁家的姐姐?竟这般的好看?怎的一人出门了呢?天可怜见的,身边连个婢子都没跟着……” 说着,她还兀自摇了摇,故作叹息。 苏沅瞧着那双团扇上的狡黠眉眼,“原来是林妹妹,这是那里的风,竟将你的大驾吹来了,莫不是那台上的公子吧。” 林妙梓眨了眨眼睛,团扇轻拍下苏沅的肩膀,“姐姐说笑,我是来看姐姐的。” 苏沅露出一个我信你个鬼的表情。 “还是你们苏家的阵仗大,若是林府办,那就没什么人来玩了。” “林府向来办的都是私宴,毕竟这杨陵识字的也没几个,资质好的也都在林家的白鹭私塾中,公不公开又有什么意思?” “姐姐真是……一阵见血。” 苏沅与林妙梓并肩而立,低声道:“我的事情办的如何?” 林妙梓柳眉微蹙,“说是自从你那丫头回了乡下就没出过门,后来嫁去了葛家村那家人办的也很低调,并没有大规模的宴请,甚至是私底下悄悄办的,村子里的人都传是你那丫头早就和葛家村的那小子暗结珠胎,家里人嫌弃丢人,这才匆匆了事。” “不可能,时间对不上。” “对呀,一个月的时间,就算是有孕,那么也不会显怀,我觉得有疑。” 苏沅点点头,“多谢你,林妹妹。” 林妙梓脖子微微伸了伸,想要瞧瞧那人群里的热闹,可即便她个头偏高,都瞧不见里头的场面,“客气什么?话说,此次苏府如此大张旗鼓,不正是你的机会?要不要趁此养几个自己的心腹?” “我会考虑。” 林妙梓嘻嘻一笑道:“姐姐一贯有计较,走,我们上那茶楼的雅阁,看的定然清楚。” “好。” 菜场正在茶楼附近,因此苏沅直接被林妙梓引着去了她常去的雅阁,一进阁中,林妙梓便赶紧跑到窗边,仔细将底下的人瞧了一遍,有些可惜道:“哎呦,哪有好看的公子呀,那些姐妹也太没见过市面了……” “小姐,你看,在那……那位,那位公子……” 采青兴奋的有些语无伦次,林妙梓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不由得呼吸一滞,顿时拉住苏沅的手心道:“姐姐,还真有,你看!” 苏沅的目光飘了过去,不知对方是不是故意的,下意识的抬眼,竟与苏沅撞了个满怀。 苏沅一愣,瞧见少年一身靛蓝色的右襟长衫,双手抱剑,碎发高束,眉眼间风流四溢,潋滟生辉。 他如今的装束不比在京中的华贵俏丽,反而多了几分洒脱少年郎的江湖气。 她似是嗅到了馥郁的荼芜香,心中却盘桓一个疑问,“他来干什么?又有什么目的?” 林妙梓激动道:“沅姐姐,他刚刚是不是看我们了?” 苏沅蹙了蹙眉,“像是。” “你这反应,怎么如此冷淡?难不成他不比你的裴公子帅?” 苏沅浅笑道:“比不得。” 林妙梓轻哼一声,“今日没白来,哎呀呀,他上场了,耍剑耍的好漂亮呀!沅姐姐,你快看!” 苏沅很少见魏灵枢用剑,似乎他用箭比较多,长弓开合,暗箭伤人,这才是他喜欢用的手段和把戏。 可是,今日她瞧见他在惶惶日光下用剑与人缠斗,这才发现这小子有两下子,功夫深,藏得也深。 虽非行家,招式却也干脆利落,若是卸人脖颈怕也是一击毙命的主。 苏沅整以暇的看着他,似笑非笑。 还真是阴魂不散。 这小子,不会喜欢上她了吧。 苏沅不由发笑,她也发上颠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杨陵旧事(十一) 魏灵枢站在比武台上,一个个将所有上来的人打落,十足的高人派头,张管家坐于一侧,越看他越是喜欢,觉得是个可造之才。 林妙梓站在茶楼雅阁上看了会儿,起初有些兴奋,但是过后倒也意兴阑珊了,若是多几个好看的男子就好了,今日这场面在杨陵可少见,可看遍了人群中的人,也就那个打头的还称得上俊俏。 林妙梓看的有些累了,便坐于一侧喝饮子,“沅姐姐喜欢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竟让姐姐看谁都不动心?” 苏沅沉默片刻,但笑不语。 林妙梓轻笑道:“君子至止,锦衣狐裘;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也唯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沅姐姐。” 苏沅忽地想起了裴行简,他便是她心中的君子。 可是君子也非完人,他同样有弱点,也有无奈。 苏沅轻叹一口气,吹了吹茶盏上的浮叶,语气淡淡道:“世间情爱,并无相配一说,你喜欢便配的,不喜欢便不配,万事由你心。” 林妙梓道:“那沅姐姐的心在谁身上?” 苏沅饮了一口茶,“妙梓的心在谁身上?” “自然是沅姐姐身上,若沅姐姐是个男子,我定要嫁给你。” “那我可得好好护着我们林妹妹,莫教旁人说林妹妹一颗真心许错了人。” “姐姐说话可真好听,谁知道你若真是个男子,会不会想要坐享齐人之福呢?哼。” 苏沅单手撑颌,听的外头锣鼓声响,采青兴冲冲道:“小姐,苏小姐,那位公子拔了头筹呢。” 苏沅单指摩挲了下杯沿,起身走到窗前,瞧见魏灵枢胸前系了个大红花,被一众人簇拥在中间,这场面活像个武状元,可是他只是神情淡淡的接过赏金,“什么时候入府?” 他余光快速扫了眼苏沅,唇角笑意外露,“我可得跟着您好好干!” “今日就可!” “那敢情好。” 苏沅轻哼一声,“我先回府了,改日再聚。” “这么快就走,府中可是有什么人勾了你的魂?” 苏沅斜了林妙梓一眼,想着这丫头年纪不大,懂得倒多,“平日里少看那些杂书,多看看《花木兰》,《铡美案》和《三上轿》。” 林妙梓脸颊一红,不由得想起自己平日里翻的那些小人书,“姐姐,我才没有……” “如今市面上流传的那些都是些书生写画的,没什么意趣,我之前听说一个女画师,画的唯妙唯俏,改日推给你。” 林妙梓脸更红了,恍若能滴下水来,“姐姐!” 苏沅没再多说,直接推门下楼,回了苏府,她刚进了多福轩,弄月便迎上来,给苏沅边褪外衣边道:“小姐,我已安排弟弟启程了。” 苏沅点点头,“张管家如今要招一个人进府,此人来路不明,你可有法子让他进不了府?” 弄月见苏沅罕见的问她意见,认真低头沉思道:“婢子听闻近日张管家对唐姑娘多有不满,因此事事掣肘,二人发生了几次矛盾;如今来看,张管家想是扶持听话的人与唐姑娘分庭抗礼,如今此事怕也只有老爷出面才能压住。” 苏沅道:“张管家是苏府的老人了,处事进退有度,不会特意为难唐姑娘,只是张管家心细,唐姑娘心粗,一来二去,自然有摩擦,很正常。” 弄月一愣,“小姐。” “一要谨慎,不要留人话柄;二要回圜,留有余地。” 弄月受教,“是,小姐。” “让下面的人透给唐姑娘此人来历不明,她自然会去做。” 弄月想起今天唐赛男傻乎乎的模样,“她,会吗?” 苏沅闭上眸子,轻轻揉了揉额尖,“三,不要被表面蒙蔽。” 弄月顿时了然,再看苏沅眼中尽是倾佩,“是,小姐。” 弄月脚步飞快的出了多福轩,苏沅睁眼,轻轻舒了口气,装高深莫测这种事情,还得那些淑女公子来,她是有点不行。 苏沅在房中也没闲着,走到书案旁,提笔细细将母亲出事前后的事情细细捋了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宣纸上便满是她杂乱的草书。 柳府厌胜、苏府县衙、香山寺、寺庙大火、搭戏唱台、小云莺、内鬼、寿宴、父亲、隐瞒、尸首勒痕、苏少陵、弃…… 之前的过往一一在苏沅脑海中过,最终她提笔在‘小云莺’和‘内鬼’两个词上圈了两道。 —— 魏灵枢进入苏府的时候,瞧着这小门小户颇为嫌弃,引路的张管家道:“护院们都住在外院,内院是府中小姐老爷的居所,不可轻易打扰。” 魏灵枢吊儿郎当道:“若是不进内院,老爷们出了事儿怎么办?” 张管家眉头一跳道:“慎言!若当真发生此事,那也是你们护卫不利!外院就是要护着内院的安危。” “这院子这么……大,有个护不住的溜进去岂不是很正常?” 张管家道:“苏府进出看管严格,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不要再胡乱猜测了,去领了你的日常用品,等候差遣。” “好嘞。” 魏灵枢见张管家有些不悦,也不想自讨没趣,只是觉得这地方可真够小的,都比不上他们家在溧阳郊外的宅子,“苏沅是怎么在这小门小户生活这么久的?” 魏灵枢腹诽一句,忽有人将日常用品哗啦一下给他扔到地上,“这,你的!小白脸!” 他瞧了眼地上灰扑扑的枕头和薄被,愣了下,“这玩意,也能盖?” 还有,谁说他是小白脸!站出来! 魏灵枢抬头看了眼,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五大三粗的莽汉,此人高他半头,脸长得巨大,五官却簇拥在一起,十分挤吧,此刻正恶狠狠的看着他! 可魏灵枢没在怕的,他只是觉得,穷山恶水出刁民,“你作甚?” “给你送东西啊!没看到吗?!” 连态度都这么差,苏沅知不知道他们家护院的家教这么差啊,这种人碰到危险时刻都得先跑路! “哦,谢了!” “那捡起来啊!” 魏灵枢悟了,此人存心找茬,懒洋洋道:“脏了,不想捡。”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杨陵旧事(十二) 苏沅听闻消息外院有人打起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时辰后,她刚捋好思路将手书烧干净,弄月急匆匆赶了过来,“小姐,外头护院和刚来的那人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张管家去了吗?” 弄月摇摇头,“张管家不在府中,不过唐姑娘是去了,不知道结果如何?” “打的可严重?” 弄月揪了揪手道:“严重倒是不严重,听下头的人说,险些将那新来的脸划破了,他生气的很!” “我问的是府中的护院,不是那新来的。” “哦哦哦,这倒是没听说,大家都担心新来的安危,怕他被打死了……,挑事的那个是张管家的远房侄子张猛子,长得十分威猛,平日就吓人的很。” 弄月想起来那人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后怕,什么时候都凶巴巴的,也没什么礼貌。 “你之前在外院呆过一段时间,那些人可有欺负你?” 弄月听此摇了摇头,“唐姑娘很护着我们,平日里不会让他们欺负了我们去。” “那就是有了?” 弄月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都是一个院子的,不会做得太过分,小姐不要担心。” “几人?” “……小姐。” 苏沅的语气稍稍严厉,“几人?!” 弄月揪了揪指尖,这几日她和吟风被派到多福轩,倒是少见那些人了,以前在外院做下等奴婢的时候,他们总是伺机调戏,若不是唐姑娘护着,恐怕她和吟风早就被那些人拿捏欺负死了。 “小姐,这些都是小事,你不必在意的。” 苏沅的语气淡淡的,“以前有你和吟风,那么今后便有别的丫头,若是唐姑娘一个看护不住,你可想过后果?” 弄月一愣,立即道:“是婢子短视了,平日里虽婢子们与护院们很少接触,但是来往之间总是有相关的,张猛子和他几个好友仗势欺人,总是喜欢戏弄外院的奴婢们,不过多是言语调戏。” “言语调戏就够了,难不成还等到他想做什么再来制止?”苏沅轻笑一声,笑意却不入眼,“你且先去打听唐姑娘如何处理此事,明白后回话。” “是。” 弄月很快传消息回来,此事唐赛男并未多处理,只是报给张管家,听闻张管家私下将二人训斥一顿,各自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苏沅对此事并未过多评价,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 散堂鼓后,苏诚散值,苏沅早一个时辰去瑞鸣苑吩咐厨下准备一桌子的晚膳,待苏诚回府后,特意去迎了他,预备和他吃晚膳。 此刻,父女二人时隔两个月又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席间下人们布菜,二人倒是没说一句话。 临了,晚膳尽,苏诚用茶水漱了漱口道:“吃也吃完了,可有旁的事?” 苏沅起身走到苏诚身后,双手放在苏诚肩上轻揉,“父亲辛苦一日劳累,女儿想要为父亲尽尽孝道。” 苏诚唇角讽刺一笑,“怎么?在外面过的辛苦,如今知道家中的好处了?” 苏沅神情不变,“父亲可担心女儿这些日子在外面过的辛苦?” “这是你自己选的,为父从未逼过你!” 苏沅无声的笑了下,眸眼低垂,“女儿选错了,知错了,父亲可愿意谅解女儿?” 苏诚沉默了下,端起茶杯,热气氤氲,眼中情绪很淡,“你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不相信父亲,父亲的做事自然有父亲的道理,无论什么时候,父亲都是为了我和苏府考虑,之前是沅儿短视。如今沅儿能有这一切,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皆是因父亲和苏府的荣耀,而我竟然小女儿脾气,是女儿的错。” 苏诚点了点头,似是对苏沅这番话很受用,他轻轻拍了拍肩上苏沅的手,态度稍稍温和,“你明白就好,我知你这一路辛苦,但毕竟你舅舅对你也有养育之恩,你一心想要报恩,父亲理解,但你年纪尚小,不可冲动行事; 你在京中闹出的那些事情或多或少都会传到杨陵,我与你叔祖父都知晓,但如今并非没有回环的余地,你与裴家的婚事你且放心,父亲会为你好好周旋,只要你乖乖听话!” 苏沅道:“不过父亲不想知道舅舅他们过的如何吗?” 苏诚道:“想来流放岭南过的不会太好,那处都是雾障之地,但是这些不该是你操心的,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即可。” “好,只是女儿不解,蔡府一家月余前还是朝中新贵,如今一朝跌落,权势、声名一夕之间覆灭,而这一切不过是陛下的一道旨意而已。父亲,我有些时候很迷惘,这些东西当真如此重要?” 苏诚沉吟片刻,道:“沅儿,若没有权势和声名,那么你便与穷苦百姓并无差别,每日吃茶饮酒,和和美美倒尚可。若一旦有利益冲突,那么你就如蝼蚁任人踩压。” “那么我们就是踩压别人之人?” “人生来所向往的就是成为踩压别人的人,只是你的位置不同,踩压的人不同。” 苏沅正色道:“父亲,女儿明白了。” “沅儿,你一个女子,不用想那么多,未出阁前从父,出阁后从夫,女子的心思太过活泛,不好。” “女儿遵命。” 从瑞鸣苑出来的时候,苏沅眉眼冷静,哪里还有丝毫在苏诚面前的乖巧温顺,如今她是个女子,无法参加科考,无法为官,若是可以,她还真想要效仿前朝包希仁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是,仅仅因为她是个女子,她就只能困在内宅之中,任由父兄祖辈拿捏压制,即便是母亲身死都得去寻蔡府男丁或是夫辈方才能拟状诉冤,真是可笑至极! 甚至无论她出嫁或是不出嫁,这苏府的任何一个东西都不属于她,而只属于父兄,若是他们不给,即便身死落在旁支手中,都不配落到她的手中! 凭什么?! 弄月站在苏沅身后,十分明显的感觉到她周身的低气压,可是刚刚明明是好好的,为何突然之间小姐就不高兴了呢? 弄月疑惑道:“小姐?” 苏沅捏了捏手心,抬眼,瞧着今日月光溶溶,树影婆娑,道:“明日请悬镜楼的戏班子过府唱戏,再将林姑娘和钱姑娘请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杨陵旧事(十三) 四月二十五,天气晴朗。 今日戏班子来唱的是《秦雪梅吊孝》的折子,苏府的丧事将到‘七七’,因此请戏班子来也是为了祭奠母亲。 苏诚得知这个消息,倒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让苏沅莫要太张扬。 一早起来,府中一应婆使婢子侯在多福轩的外头让苏沅一一过账,待过完了账目,安排妥当事情后已过了一个时辰。 悬镜楼戏班已至,苏沅命人搭台布席,今日人来的不多,因此席面不多,大部分都是苏沅的密友和族中长辈。 苏沅在内院招呼了一会儿,苏诚便回来在外院过了个场面,因着今天日子不同,苏诚大多寒暄两句,便任由张管家照看一应客人。 戏班子在午膳后未时一刻搭台唱戏,戏曲一开嗓,苏府后院尽是高昂破空的曲声,男女分席而座,却也刚好都能看戏。 苏沅料理一应事情之后,直接去了戏台后面,戏台前唱念做打,戏台后忙成一团,这是极为常见的。 可是班主听说苏沅来了,立即从乱糟糟的一堆事中抽身而来,弓着腰走到苏沅面前道:“苏小姐,后台杂乱,恐脏了您的贵衣。” 苏沅抬眼四顾一圈,并未瞧见‘小云莺’,“无碍,我只是来看看,班主辛苦了,诸位也辛苦了,今日戏罢,大家都会有赏金。” “那敢情好,多谢苏小姐,苏老爷了。” 苏沅点点头,并未多说,只是目光掠过歪在角落里的正描眉的红脸武生,低声道:“班主客气。” 苏沅不过待了片刻便离开,十足的像是走个过场,因此很多人并未在意此事,即便此事落在张管家的耳中,他也是稍稍疑惑了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是梨园春班主并未这么想,苏沅走后,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嘱咐提点下面的人谨言慎行,不可出任何差错。 苏沅出了戏班后台,打眼便瞧见林妙梓与钱淑兰二人迎面而来,“沅姐姐,今天的戏不好看,听的人心里不舒服,我想回家了。” 钱淑兰胖胖的小脸格外可爱,此刻嘟着嘴似是有些委屈。 苏沅笑道:“那东西好吃吗?” 钱淑兰点点头,“好吃好吃。” “钱夫人走了吗?” “母亲还没走,和林夫人聊天呢。” “那若是钱夫人同意你先走,姐姐我便不留你,可好?” “不要,”钱淑兰牵住苏沅的手道:“沅姐姐,母亲肯定不许我走,你帮我说说好话行不行?” 苏沅无奈摇头,“忍一忍,好不好?” 林妙梓捏着团扇轻笑,轻轻拍了拍钱淑兰的手臂,“淑兰啊,今日你沅姐姐心中难过着呢,可不能任性。” “哦,哦对了,我忘了,对不起,沅姐姐。” “没关系,你们两个先随便转转,我去天香苑一趟,今日倪夫人不舒服,我去瞧瞧她。” “好,等你,去吧。” 苏沅点点头,林妙梓从来都懂她的心思。 天香苑她昨日便想去,但是临到门口,叔祖父推辞不见,苏沅便也没有任性前去,她听下人口中议论,这几日叔祖父与倪夫人似乎蜜里调油一般,十分的亲热恩爱。 想来叔祖父将近古稀之年,得了倪夫人这个泼辣美艳的姬妾自然是爱护多些,以往母亲在时,倪夫人多有收敛,虽算母亲的长辈,但又不是纯粹的长辈。 因此内宅很多事情都是母亲做主,倪夫人面上对母亲和她颇为尊重,苏沅虽觉得倪夫人脑子简单又爱张扬,但是她心肠不坏,算是个不错的人。 因此,必要时接触,不必要时守矩。 今日她来,一是看看叔祖父,二就是请倪夫人来瑞鸣苑看戏,只不过今日刚到天香苑门口,便被挡在了外面。 来人是叔祖父身侧跟了多年的账房先生赵三,“沅小姐,今日又来拜访老太爷了?” 苏沅道:“是,还请赵先生通报一番。” 赵三虽出身市井,却带了些书生气,“老太爷这会儿身体不适,沅小姐怕是又要落空了。” “那也不急,我请倪夫人过府看戏。” “嗯。”赵三点点头,“倪夫人想来是有空的,不过未必也会去。” 这次换苏沅不解了,“为何?” “老太爷年纪大了,对于白事颇为忌讳;倪夫人这几日都不太舒服,倒不是对小姐有什么意见,还望沅小姐见谅。” 苏沅轻声笑了笑,“也好,身子要紧,不过我还是想去看看倪夫人,不知可否方便?” 赵三道:“我派人去替小姐通传,此事本就是该着的。” “有劳。” 天香苑的婢子将苏苑迎进偏厅,不一会儿的功夫,婢子便出来请苏苑去了彩月阁——倪夫人的住所。 苏沅进了院中,打眼便瞧见满地的牡丹花,开的富贵艳丽,十分奢靡,再一进倪夫人的屋中,金色的绸缎帷帐,赤色的鸳鸯被褥,多宝格上满登登的金银玉器,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没有一处不彰显倪夫人超凡脱俗的品味。 苏沅看了会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瞠目结舌,果然是富贵花。 倪夫人此刻正躺在床上,怏怏的在下人搀扶下起身坐起,“沅小姐怎么来了?我身子不太舒服,不能陪小姐看戏了。” 苏沅上前道:“倪夫人不必起身,外头虽瞧着暖和,但是仍有凉意,躺床上吧。” “沅小姐真体贴,我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下,浑身不舒服。” 苏沅坐在婢子搬过来的太师椅上,瞧着倪夫人虽没什么精神,面上却也敷了薄粉,涂了胭脂,染了唇脂,温柔道:“我略通医术,不如我替倪夫人瞧一瞧身子?” 倪夫人懒洋洋的躺下,头发散着,着实有几分病西施的美貌,“大夫来看了,说是偶染风寒,不碍事。” 苏沅轻笑,直接伸手扣住倪夫人的手腕,言语间不容推辞道:“倪夫人客气了,有些大夫未必是医术好的,特别是对于我们女子。” 倪夫人见苏沅动作不容拒绝,有一刻的不适,“沅小姐,不必……” “倪夫人,不要动,会影响诊脉效果。” 倪夫人听此,倒真一动不动,她屏息瞧着苏沅,想要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却发现自始至终她的表情都很淡。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苏沅都未说话,面上表情也无甚变化。 这次,轮到倪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屏息道:“如何?” 苏沅闻言收回手,将倪夫人的手腕放在被褥下,轻轻拍了拍道:“倪夫人,你有喜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杨陵旧事(十四) 倪夫人闻言并无讶异,清了清嗓子道:“此事我本想压压再说出来的,没想到被沅小姐先一步发现了。” 苏沅温笑道:“孩子已有三个月了,如今看来胎像很稳,倪夫人且宽心。” 倪夫人眉眼间尽是喜悦,“多谢沅小姐吉言。” 苏沅又与倪夫人寒暄了几句,左右四顾一番道:“只是我之前听闻我母亲的婢子柳絮来了天香苑,怎么不见她来倪夫人跟前伺候?” “这,柳絮啊,她是在你叔祖父身边侍奉的,我这几日也没瞧见她,倒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苏沅点点头,“既然倪夫人有了身子,前院人多眼杂,你小心静养,改日倪夫人想看什么戏了,我便再安排些喜庆的。” “多谢沅小姐了。” 正说着,倪夫人身旁的婢子开口道:“夫人,我记得她前些日子好像离开苏府了。” “这是为何?” 那婢子摇摇头,“不知道,好像是觉得受了委屈吧,就回老家了。” 倪夫人讥笑道:“胡说,在老爷身边怎么会让她受委屈,定然是那贱婢心思不正,惹了老爷生气!” 苏沅这是第一次见倪夫人发怒,言辞之下已现泼辣,她轻笑道:“这丫头以往在母亲身边有所依仗,如今母亲骤然离世,怕也是觉得无出头之日了,倪夫人不要生气,恐伤了身子!” 倪夫人道:“沅小姐不要太心善了,有时候这下面的人心肠坏得很,小姐得多留心些。” 苏沅点点头。 从彩月阁出来的时候,苏沅神情冷淡,她微微抬眼,瞧见日落中天,天边有薄云浮现,若天际银河缀在穹顶。 “小姐,起风了。”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方才继续往外走,临出天香苑时,她压低声音道:“私下寻人问一问,柳絮是什么时候离开苏府的?” “是,小姐。” 此刻,虽站在天香苑外,可是瑞鸣苑的曲声仍旧传到了此处,此刻戏已至第六场,正是秦国政逼迫秦雪梅婢子春花假意送亲,实则李代桃僵,代秦雪梅为商林冲喜,商林一怒之下气血攻心,气绝身亡。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慌乱唱腔,苏沅则立在瑞鸣苑心思哀伤,虽《秦雪梅吊孝》吊的是情郎商林的孝,可是这股子悲伤她几乎能感同身受。 今日,她足足在前院撑了一日,可眼下,暮色四合,她突然很想念母亲,想念母亲的音容笑貌,言犹在耳。 她坐在天香苑与瑞鸣苑之间的抄手游廊上沉默不语,弄月站在一旁,自然是明白苏沅如今的心情,她也不敢多言,只是陪着她,也只能陪着她。 游廊旁的竹林茂密,风拂过,竹叶沙沙,时而有鸟叫,苏沅恍若泄了气的糖人,粘塌塌的倚在廊柱上。 瑞鸣苑戏台上的哭腔传来,哭的苏沅心中酸涩难言,她忍了忍,又忍了忍,方才沙哑开口道:“去取阴阳陶盆来。” 弄月盈身道:“是。” 弄月离开后,此处更是静谧,不知什么缘故,婢子仆从们倒也无人来此,苏沅觉得清净的很,缓闭上眸子,任由眼泪打落罗裳。 约莫过了一刻钟,苏沅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抬手轻轻拭去眼泪,“可备好了?” 话音未落,苏沅只觉一个身影拢住自己,熟悉的荼芜香又散了过来,直沁心脾,“你来做什么?” 魏灵枢抱剑倚在廊柱上,瞧着苏沅笑,“来看看人前威风凛凛的苏大小姐竟然躲在角落里哭鼻子。” 苏沅道:“魏灵枢,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觉得无聊就来看看你。” “怎么?京中很无聊吗?没人追杀很无聊?你那些红粉知己,狐朋狗友不是很有趣吗?” 魏灵枢听此,眉眼染了笑意,凑上前来道:“怎么?你吃醋了?” 苏沅轻嗤一声,神情疑惑道:“魏灵枢,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魏灵枢眉眼清澈,凑到苏沅面前,活脱脱像个小鹿一般,“苏沅,我虽然之前想要杀你,可是我也救了你,我们两清好不好?” 苏沅眸色淡淡,语气寒凉道:“不好,离我远一些。谁知道你这次又是想杀我,还是想救我?” 魏灵枢嘿嘿一笑,“我发誓,我肯定不杀你!” “我也可以发誓,我肯定不相信你!” “苏沅,你这个女人真讨厌!为什么这么不好骗!” 苏沅目光落在远处拿着陶盆的弄月身上,她见弄月脚步有些踌躇,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魏灵枢,杨陵不是溧阳,你回去吧。” 魏灵枢道:“苏沅,你一心想要替你母亲伸冤,可如今你在苏府步步艰难,我来对于你不是好事吗?” 苏沅抬眼,眸中是自嘲的笑,“你真的想帮我?我何德何能,能请得起魏小侯爷这尊大佛来帮我?” 魏灵枢吊儿郎当道:“苏沅,你……” 苏沅快速打断,“还是你说,你心中属意我,欢喜我,对我欲罢不能,无法自拔,因此想要来杨陵见我,不惜屈尊降贵的来苏府当护院?!” 魏灵枢眉尖快速的蹙了一下,轻哼道:“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是,这话说给三岁小孩都不信,那么我为何相信你?” 魏灵枢沉吟了下,方道:“苏沅,你就当我闲的没事找抽不行吗?” 苏沅柳眉微蹙,她怀疑这话能从魏灵枢口中说出来,但见他神色泰然,语气散漫,又觉得是他的风格。 苏沅笃定,“不行。” 弄月此刻已端着陶盘走了过来,快速瞧了眼魏灵枢道:“外院的护院不可到此处来,你不知道吗?” “呦呵,小丫头脾气挺大,我想去哪就去哪,你管得着?!” 弄月将陶盘放下,看着苏沅道:“小姐……” 苏沅道:“无事,任由他去。” 弄月听此倒也不坚持,直接无视魏灵枢将陶盘燃了起来,火光顿时照亮了整个游廊。 魏灵枢见二人这一番做派,明了她们想要做什么,直接蹲下身去跟着拾掇,“苏夫人,小生溧阳魏灵枢,今日初来贵府,还望夫人保佑。” “保佑您的女儿苏大小姐,不要赶小生走……” “我是来帮她的,您一定知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杨陵旧事(十五) 魏灵枢的声音很轻,却清晰的落在苏沅耳中,她拿着元宝的手微微一顿,“走。” 魏灵枢将元宝铜钱一一扔到火盆中,轻哼一声,“你以为本公子愿意呆在这里,还不是因为……” 话音未落,苏沅抬眸看去,魏灵枢话头一顿,“走就走!没良心的女人!” 可他刚起身,陶盘中的火光顿时窜的老高,火势飘飘而上,苏沅面无表情,只是拿起铲子将火堆拢了拢。 弄月被骇了一跳,“小姐,刚刚没有风,是不是夫人显灵了?” 魏灵枢站在苏沅身后,负手道:“定然是苏夫人听到我的话了,想要留我,我赤胆之心,天地可鉴!” 火苗仍旧一窜一窜的,苏沅鼻尖微微动了动,“弄月,这陶盘中你放了火油?” 弄月回想了下,“刚刚我拿柴火时不小心滴上去的。” 苏沅点了点头,“嗯,因为火油,柴遇高温二次燃烧,火苗才窜的如此高。” 弄月恍然大悟,“哦,我还以为怎么没有风,这火势怎么突然这么大呢,还是小姐博学。” 魏灵枢听此尴尬的摸了下鼻子,“苏沅,那我,我走了啊。” 苏沅不理会。 “我真走了?” “……” 魏灵枢走了两步,刚不见了人影,谁料竹叶一动,他从竹树旁侧身而出,“我走了可不回来了,没人帮你喽?” 弄月抬头看了眼,似是瞧见了苏沅唇角转瞬即逝的笑意。 “小姐……” 苏沅摇了摇头,给予一个安抚的眼神。 魏灵枢见苏沅无动于衷,兀自叹了口气,这女人,他早该想到的,这般无情无义! 他丧气的随脚踢了个石子,踢得老远,落在地上“当啷”一声。 “我有个条件!” 魏灵枢身子一滞,立马转身回头,大步跨到苏沅身后,眼眸顿时亮了起来,“什么条件?” 苏沅低声说了两字,魏灵枢神情有些难看,“让本公子去做这个事,你确定?” 弄月吃吃一笑,“你一个护院做这个事怎么了?还委屈你了?” 苏沅的目光轻飘飘的扫过魏灵枢,眸中意味只有魏灵枢瞧的明白,这是讽刺他呢,堂堂魏小侯爷,来他们苏府当护院。 魏灵枢压了压唇角,勉强道:“这可是你求我做的,我……” 苏沅直接打断,“我可以找别人。” “别……咳,有什么好处?” 苏沅不语,只是看向弄月,弄月明了在一旁附和道:“是你求我们小姐要帮我们小姐的,现在你倒要上好处了?” 魏灵枢深觉自己被拿捏了,他索性坐在一侧的石壁上,赖皮道:“那我也不能白干!” 苏沅沉吟片刻,松口道:“你想要什么?” 魏灵枢想了想,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反正他们魏家人不做亏本的买卖,“这个,先欠着,我还没想好。” “你可以先想,但若是棘手的事情,我有拒绝的权力。” “可以!” —— 魏灵枢离开后,弄月好奇问道:“小姐和他一早就认识?” 苏沅淡淡道:“只有几面之缘?” 弄月点点头,跟着苏沅一起叩拜了三下,“我觉得他喜欢小姐。” 苏沅面无表情,沉默着将元宝和铜钱扔到火堆中,她似乎看到了母亲的面容,沉了沉声道:“那是你没见过他想杀我的模样。” 弄月惊诧,“为什么?” 苏沅沉默了瞬,嗤笑道:“不知道。” 弄月心中对魏灵枢起了警惕,这么好看的人竟然也会杀人,她正色道:“小姐,谁伤害你,谁就是弄月的敌人。” 苏沅看向弄月,眼中是宠溺的笑,“你好好活着就可,这世上,没有人真正值得你为之付出生命。” 弄月可不这么想,小姐这么好,她值得的。 但是她并不想驳斥苏沅,话锋一转道:“小姐,可是他都那么坏了,为什么你还让他帮我们,难道你不怕他告诉张管家吗?” 苏沅摇了摇头道:“不怕,况且,他不会。” 话一出口,苏沅觉得奇怪,改口道:“他的目的不在此。” 弄月满脸疑惑,但是见苏沅并不想多言,乖巧的不问。 这时,冥币烧的差不多了,苏沅盯着火光看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拢了拢外衣,吩咐道:“收拾干净吧。” 苏沅离开去前院的时候,过了月洞门,她面上又挂上了大方得体的笑意,招待各位夫人和小姐们,说了约莫半个时辰的话,戏也唱的差不多了,众人方才三三两两的散去。 林妙梓走的最晚,临行前,她递给苏沅一个好物件,让她等无人的时候再拆开瞧,可众人走到,苏沅又吩咐下人收拾里外,倒是将此事忘了。 待收拾的差不多,已是戌时三刻,苏沅将林妙梓特意送过来的木匣打开,这才发现木匣中爬了个柔软的小兔子,因着木匣有孔,匣中又安置了草食,小兔子虽有些茫然胆小,但活得仍旧好好的。 苏沅小心翼翼的将小兔子抱在怀中,这才发现它竟十分乖巧,一动不动的睁着红红的眼睛趴着,鼻尖时不时蠕动,倒是像在嗅什么。 “小姐,好可爱的兔子呀……” “是啊是啊,小姐可以给我抱抱吗?” “我也要我也要……” 一时之间,院子里的婢子们都围了过来想要逗弄小兔子玩,苏沅索性将小兔子放到弄月怀中,女孩子家对这些雪白可爱的生物总是没什么抵抗力。 苏沅则有些疲累的坐在案几前歇息,整理今日的账簿,待夜色沉沉,众人四散而去,她方才得了空闲,洗漱歇息。 苏沅褪下衣裳珠钗刚要躺在床上,便听到弄月进了卧房,急匆匆的端着烛火而来,瞧见苏沅,她低声道:“小姐,有消息了。” 苏沅手心一紧,是弄月冰凉的手,“什么消息?” 弄月话语之中有了哽咽,“西华县根本没有什么葛家村,也没有琳琅的远房表哥,他们在说谎,琳琅失踪了!” 苏沅直接坐了起来,“怎么可能?他们为什么要撒谎?” “不知道,我得知这个消息便来禀告小姐了,我弟弟也觉得匪夷所思,问了许多遍方才知道,那个地方是假的,人也是假的,难道亲事也是假的?” 苏沅深呼吸几次,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琳琅家里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说谎,明日我们去查一查。” “好,可是,小姐……”弄月心中忐忑,“我怕。” 苏沅镇静道:“怕什么?” “琳琅竟这般失踪了,婢子心中慌得很。” 苏沅不解,“慌什么?” “那日,我记起来一个事情,就是小姐被关起来那日,与老爷吵架之后,我被叫到多福轩照顾小姐,可是路过瑞鸣苑外,看到了春来出来,他慌慌张张的,说是瑞鸣苑有鬼。” 弄月眼露惊恐,“小姐,那日我记得琳琅也在瑞鸣苑,是不是她就是被鬼给带走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杨陵旧事(十六) 苏沅眸光发冷,“为何觉得瑞鸣苑有鬼?” 弄月不敢说,可是如今此时话赶话说到此处,心中即便再忐忑,也得吐露,她低下头去,“小姐,你不知道,他们都私下议论,说夫人死的蹊跷,因此有怨气,有了怨气恐化成厉鬼……” “胡说!” 弄月一听,慌忙跪下道:“婢子该死,本不该说这些的。” 苏沅抿唇,“可还有别的流言?” “没了,没了。” 苏沅盯着弄月,沉声道:“既然说了,就说清楚!” 弄月抬头看了苏沅一眼,见苏沅并未生气,方才敢继续道:“他们还说,老爷之前在瑞鸣苑主房中睡得很不安稳,请了好几次道士来做法,大家方才传开了此事……” 苏沅捏着琉璃玛瑙珠串把玩,“父亲还做了什么?” “将所有瑞鸣苑的东西都换新了,还将房间里里外外都重新修整了一番。” 父亲做事一向缜密。 “春来是谁?” “是,是赵妈妈的小儿子,早前过来在外院伺候,小姐您不常见到。” “赵妈妈,可是之前被逐出府的父亲的奶妈?” “……是。” 弄月头越发的低。 可是苏沅却低低的笑了一声,“赵妈妈如今可好?” “听闻是不太好,因此老爷心善,允赵妈妈的小儿子进了府,说是念及赵妈妈的养育之情,小姐,您别生气,此事定然是赵妈妈厚着脸皮去求老爷的,毕竟老爷一贯是疼您的,想来老爷不过是心上过不去……” 手中珠串有些凉,苏沅轻声道:“你不必解释。” 弄月松了口气,“小姐,您明白就行。” “嗯,琳琅的事情先不要声张,此事暗地里查,若是查出什么蛛丝马迹,立刻来告知我。王家不会莫名其妙的隐瞒此事,要么就是他们做了亏心事,要么就是有人要他们闭嘴!” “是,弄月清楚了。” “此事不要和吟风说。” “婢子明白。” 弄月退下后,苏沅方才又躺回床上,弄月虽平日里稳重,不过还是个十几岁的丫头,遇见的事情少,遇事不决,颇为胆小。 可是,琳琅为什么会失踪? 难不成,她又发现了什么线索? 还是,她真的没来得及等她来接她? 夜黑如漆,她方才辗转反侧的睡了过去,她并未做梦,却睡得不安稳,夜间醒了几次,次日起床时,整个人都有些疲累。 弄月看出苏沅疲态,有些懊恼道:“小姐昨夜没睡好?是婢子不该和小姐说那些。” 苏沅打了个哈欠道:“无事。早该知道的。” 苏沅吃完早膳,又特意去了天香苑,给苏敦请了安,又说了会儿话,又特意去见了倪夫人。 倪夫人的身子健壮的很,因此腹中的孩子也很健康,她平日里喜动,整日闲不住,弄花逛街,因此身子倒是一点没重,只是…… 苏沅轻咳一声道:“倪夫人,虽然如今你已怀胎三月,但是房事上须得节制。” 此话出口的时候,倪夫人一愣,瞧着苏沅哈哈大笑道:“我还当沅小姐是个雏儿,啥也不知道,没想到你竟这么清楚!” 倪夫人的话让苏沅顿时有些不适,太荤了! 不过苏沅仍保持良好的教养道:“此事只要是学习医术者,都可看出一二,和出没出阁并无差别。” 倪夫人恍然不觉,“小姐你真神了!若是你开个医馆,保证爆火!” 苏沅点了点头,又嘱咐了两句,方才从天香苑离开,倪夫人便是如此的人,近则不逊。 不远不近,最好。 虽是如此,苏沅也得感叹一声,她们家老太爷真是老当益壮! 苏沅和林妙梓约在了悬镜戏楼对面的饮溪茶楼,戏楼中咿咿呀呀的唱腔,让苏沅有安全感,但是悬镜戏楼太热闹了,人多眼杂。 苏沅带着几个婢子到了饮溪茶楼,便被掌柜的请上了二层雅阁,苏沅还记得那次她从二层摔下去,折了腿,险些留下病根。 不过现在还好,因为调养得益,腿腕处只留了一个很小的凸出,并不碍事。 苏沅进了雅阁,只带了弄月一人,其余几个婢子则守在外面,推门而入,苏沅瞧见林妙梓倚窗而坐,仍旧是那番小姐佳人的清秀模样。 林妙梓听见动静,抬眸看了弄月一眼,调笑道:“呦呦呦,如今怎么不见之前那个丫头了?这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苏沅上前道:“人来了吗?” 林妙梓没说话,只是看了看弄月,轻笑道:“大小姐,你交代的事情,我岂能办不好?” 苏沅点了点头。 “只是,我有点想吃楼下李掌柜家的桂花糕的,入口即化,清爽甜香,你给我买!” 林妙梓眼中有撒娇的意味。 苏沅无奈道:“弄月,去吧,给林小姐买她爱吃的桂花糕。” 林妙梓一听,立即乐开了花,“我就知道你疼我,要李掌柜家的哦,刚出炉的,不要冷的。” “好,林小姐。” 林妙梓眼瞧着弄月出了门,方才看向苏沅道:“哪里来的丫头,眼生的很,你可不要轻易被人骗了。” 苏沅没说话,只道:“人呢?” “来!” 苏沅疑惑的跟着林妙梓走到屏风后,尔后瞧见她轻轻扣了扣墙面,这会儿,对面竟也发出了笃笃的声音,林妙梓眼睛一眨道:“走吧。” 说着,她踢了踢屏风后的八角桌腿,一轻一重,屏风后的木墙突然移动开出了小门,林妙梓探身而入,拽着苏沅道:“走吧。” “这……怎么会有这个!” “哼哼,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这饮溪茶楼还是我名下的,你是不是更惊讶?” 苏沅着实有些惊讶,“这太适合偷情了吧!” 林妙梓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嘘——,我们算什么偷情,我们是光明正大!” “你敢说饮溪茶楼没这业务?” “咳咳,有,但不多,仅限顶级客人。” 苏沅惊诧,没想到呀!着实没想到! 林妙梓真是会做生意,不愧是爱好房中文学的女人! “苏沅,我这可是为了你,连商业机密都暴露了,你得补偿我。” “好,肯定补偿。” 林妙梓狡黠道:“狠狠补偿!” “这……”给你找个猛男?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杨陵旧事(十七) 苏沅跟着林妙梓推开暗门进入隔壁的雅阁后,她先是瞧见了屏风上的《潇湘图》,尔后又瞧见了屏风后的人影。 苏沅垂眸看了眼林妙梓。 林妙梓轻咳一声,“班主,久等了。” 屏风后等着的正是梨园春的班主——汤义之,虽汤义之如今隐于幕后,导致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名声,但是在十几年前,汤义之年少时,那可谓是名噪一时。 若苏沅不是细细查过,她也无法相信如今圆滑世故,胆小怕事的梨园春班主竟然是昔年大名鼎鼎的戏曲大家汤义之。 建元十五年,汤义之科考中一甲第十一名进士,任太常博士、礼部主事,可因不攀附权贵被一再免官罢黜,令他无法忍受,未再出仕。 因着他偏爱戏曲,在赋闲在家期间,写出如今的传世名作系列《玉铭堂四梦》,名声大噪,那时的汤义之可谓是千金一字,可后来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让汤义之不再提笔,竟也悄悄淡出了众人视线。 如今,怕是很多人不相信,他就缩在小小的杨陵成为一家小小的戏楼班主。 苏沅心中叹息,面上却多了几分郑重,她瞧见汤义之转身,却并未撤去眼上的敷布,“不知小姐唤我前来,可是有要事?” “自然,若不是,也不能请班主大驾,只是这个要事得我身侧的小姐来问。” 汤义之并不能看清前方,只瞧见两个影影绰绰的影子立于自己眼前,他拱手道:“小姐,您想问什么大可问?” 苏沅瞧着汤义之,疑惑的看了林妙梓一眼,这小丫头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他这般来还不暴露身份? 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林妙梓了,只是正事还是要做,“我如何确认班主说的是真话?” “小姐相邀,汤某不敢说假话。” 林妙梓看了看苏沅,点点头,示意她相信他。 苏沅更疑惑了,不过仍是开口问道:“我记得之前梨园春戏楼中有个‘小云莺’,此人可还在班主的戏楼中?” 汤义之听此,似是沉默了下,“小姐对他感兴趣?此人是我的徒儿,之前顽劣了些,若是让小姐受了委屈,还望小姐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苏沅知道汤义之话中意思,她道:“我并非与他并无纠葛,不过是他的戏迷,如今见他落魄,想问问他的去向罢了。” 汤义之听此似是松了口气,“如此就好,他性子刚烈,之前于戏台上出了丑,如今再也无法唱戏,已经不在悬镜戏楼了,我给了他一笔银两,让他回乡下去了。” 苏沅看向林妙梓,林妙梓也摇摇头,用口型道:“不清楚。” 苏沅目光又落在了汤义之的身上,“班主说的可是实话?” “自然是实话。” “那班主为何会紧张?” 汤义之手下一顿,只觉对方的视线太过凌厉,让自己有些不适,他下意识的低头道:“我为何要骗小姐呢?” “因为‘小云莺’无法再唱戏是因我所致,所以班主不敢透漏他的下落给我,我说的对,与不对?” 汤义之手下一紧,捏住袖子道:“我听不出小姐的声音……” “我是苏沅。” 汤义之一慌,“苏,不是……小姐!” 苏沅轻笑,语气温和道:“班主不必怕,我寻‘小云莺’只是为了旁的事情,那件事,我确实很抱歉,但当时我着实一无所知。” 汤义之听到此处,突地冷笑一声,“小姐说一无所知,此事就能推干净吗?劣徒是顽劣了些,想要妄图得到小姐的青睐,可是如此你们苏府就将他整个人打入死牢,将他的嗓子毒哑,无法再次唱戏,这就是你们的手段!你们随意拿走穷人安家的手段,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索性他碰到的是我,若是碰到的别人,你们可想过,你们如此和杀他又有什么分别? 哦,对了,你们的手段更厉害,杀人诛心!” 苏沅瞧着汤义之义愤填膺的模样,这才瞧见些他年少时的硬气,这几年为了讨生活,她还以为早已磨平了这位戏曲大家的性子了。 可是…… 苏沅回身走到林妙梓身侧,坐到榻上,与她一同饮茶,语气淡淡道:“汤大家,此事轮到苏府怕是不是头一桩了吧,之前那些小姐们受‘小云莺’的蛊惑,心甘情愿的有之,事后悔过的有之,上门理论的怕也是有的,要么就是那些小姐们怕丢人,吃了哑巴亏也认了,要不就是班主处理好,让这些事情大事化了。 只不过到了苏府这里,碰上了我这么个不饶人的刺头,他碰了钉子,您也碰了钉子,这才落得个如此下场。若是您早早的让他收手,莫要做那些春秋大梦,如今他怕还是好好的受众人吹捧,安安分分的娶一房美娇娘,有何不好?” “你……” “班主,护短不是这么护的!” 汤义之无话可驳,“那你想如何?” “我要见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班主觉得不知道他在哪,我可以派人去寻,寻到了,班主能不能见,那可是我说了算!” “苏小姐,你不要逼人太甚,今日之事……” 林妙梓轻呵呵道:“哎呀呀,汤大家,做人可不能忘本!” 汤义之一愣,他倒是忘了,这里还有林妙梓,他咬了咬牙,不甘心拱手道:“一日后,我会将他带到这里!” “这就对了,我可以给汤大家时间。” 送走汤义之,苏沅轻飘飘的瞧着林妙梓道:“这戏楼也是你的?” 林妙梓喝了口茶,拽着苏沅绕到屏风后扣了扣木墙,“咱们赶紧回去,一会儿来不及了!” 苏沅见林妙梓顾左右而言他,哎呀呀道:“你这生意做的可真大!我还以为是钱府的。” “我父亲一门心思就知道开私塾,私塾虽好,但是太单一了,我和母亲商议多布局,这才将这戏楼茶馆盘下来,钱府他们不大喜欢开这些文雅的场所,管理一塌糊涂,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这些店铺救活呢。” 苏沅赞许道:“厉害!与你比较,我倒是这些年什么都没做。” 苏沅有一瞬间的黯然。 “你怎么没做,你不是有个如意郎君嘛,这也是你的事业。” 苏沅想到此处,自嘲的笑了笑,“也是,他是。” “只不过,‘小云莺’的事情你知道?为何不阻止?” 林妙梓刚带苏沅回到隔壁,就听到了她的质问,瞬间头皮发麻,见微知着什么的,真是瞒不过她! “这个事情嘛……”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杨陵旧事(十八) 林妙梓心中快速想着说辞,“这个,我也不好插手,毕竟她们都是你情我愿……” 苏沅轻轻一笑,“是吗?” 林妙梓轻咳一声,“阿沅,你不知道,很多闺中女子十分寂寞,‘小云莺’和他们不过也是各取所需而已。” “你就不怕她们打上门来寻你麻烦?你就不怕惹上更大头的?” 林妙梓有些羞愧的将脸藏在美人团扇后,“毕竟,像你这般抽丝剥茧的人少,我平日里也不出面处理戏楼的事情,‘小云莺’还是头一次栽在你们苏府,我本想着,若你喜欢,直接给你们牵线……” “林妙梓!”苏沅语气已有不悦,“此事你有参与?” 林妙梓一听,立即道:“我没有!我真没有!但是那日我是知道他去勾搭你,那时我也不知你是个什么品性的人,顺水推舟,我以为你会喜欢呢……” “那后面你怎么不提此事?” “我想着你动了那么大的气,也不敢提,毕竟你凌厉的很,稍有不慎便会暴露我的身份,可是我发誓,此事我真的不知,好姐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苏沅神色不动,“那如今怎么肯暴露了?” 林妙梓谓叹道:“姐姐想要做的事情,我定然是要倾尽所能,而且我知道,姐姐会向着我,不会责罚我的。” 林妙梓眼露期冀的看着苏沅,就差把求原谅三个字写脸上了。 苏沅沉默着,过了会儿才道:“你纵容,班主包容,才让‘小云莺’有恃无恐,他并非是个善茬,既然能游走在各个女子之间,必然心思玲珑,我怕你栽在他身上!” “才不会!平日里跟我接洽的只有汤大家,他虽性子奇怪了些,但这几年好多了,况且他从未见过我的相貌,不会如何的。” 苏沅道:“任何事情都有马脚,若是到揭出时你才发现,那就晚了。” 林妙梓打马虎眼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们苏小姐太操心了,你知不知道一句话,叫做慧极必伤?” 苏沅瞥了林妙梓一眼,点了点茶盏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 “刚出来多大会儿啊,再陪我去逛逛集市?听说云厢阁来了许多好的绸缎布料,买一些新料子回去裁衣服?” 苏沅起身站到窗前,瞧着暗沉沉的天,只觉空气有些闷热,颇有雨前的征兆,“今日怕是不行,恐要下雨,改日我陪你去。” “好,那明日吧,刚好看看班主如何说?”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巡街的捕快身上,她微蹙了一下眉,手指快速点了下木窗,这当,身后的阁门被敲响,“小姐,林小姐,我买回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林妙梓道:“进来吧,怎么这么慢呀?” 弄月推门进来,将食盒放在食桌上道:“今日排队的人多,林小姐尝尝看好不好吃?” 林妙梓捏了一块放入口中,点点头道:“还不错,是刚出炉的,沅姐姐,你也来尝一块。” 苏沅不大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但仍是接过尝了一口,热乎乎的,甜香四溢,清口的很,很是不错。 “好吃。” 苏沅有些心不在焉的倚在窗边,底下的正在巡街的龙捕头恰巧抬眼,瞧见了苏沅,他稍稍一愣,似是话想说。 苏沅快速笑了一下,微点了下头,示意她知晓。 苏沅在茶楼又待了片刻,与林妙梓告别后便回了苏府,可是一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可是又并未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她心中有些怪异。 今日苏沅歇的早,辰时三刻便熄了灯,清退了婆使婢子们,苏沅则换了一身男装夜行服从多福轩的后墙翻了出去,此番她轻车熟路。 杨陵城中并无什么的娱乐,因此过了亥时,除了青楼赌坊还开着,其余的店铺都关门,街道上也没什么人。 苏沅直接走到县衙附近,隐于县衙前的石狮子旁,戌时过半,若是县衙中没有要紧的案子,是龙捕头放衙的标准时间。 苏沅来之前曾打听过,近日的案子都是小案子,那么龙捕头必定会在这个时间放衙,苏沅心中默默数着时间,果然,过了会儿,县衙的大门开合,龙捕头大步走了出来。 苏沅上前几步,直接跟上龙捕头,二人这般一前一后,待拐过县衙前的石板路,龙捕头方才回过身来,试探道:“苏公子?” 苏沅沉声道:“是我。” 龙捕头点点头道:“许久不见,公子瘦削了些。” 苏沅道:“龙捕头也一样。” 夜色深沉,二人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但是苏沅觉得龙捕头并不开心,“今日龙捕头是有话要和我说?” “也不算有话,只是有些诧异,听闻公子数月前离开,又突然回来,心生好奇。” “我回来是为了查一个事情。” 二人并肩而行,语气都并未有什么起伏,但苏沅此话一出,她倒是听到了龙捕头倒吸了口冷气,“公子是为了查苏府……” 苏沅打断道:“是为了查琳琅一事。” “琳琅?”龙捕头喃喃,“我也,好久没见过她,琳琅姑娘还好吗?” 苏沅语气中有轻嗤,“你不知道?” 龙捕头明显疑惑,“不知。” “她失踪了。” 短短四字,让龙捕头骤然沉默。 过了良久,苏沅方才听到他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我离开之后,数月之前。” “可有线索?” 苏沅停下步子,侧目看龙捕头,“有,但是此事,龙捕头是会帮我查吗?” 龙捕头也未继续往前走,四顾并未瞧见人,方才低声道:“沅小姐,此事我不知该不该插手。” 苏沅道:“若是龙大哥不想,今日也不会在巡街时对我欲言又止,不是吗?琳琅的心意,龙大哥是知晓的,如今她失踪,又或是……,龙大哥难道不想查清楚此事吗?” 龙捕头有些纠结,“此事……容我想想。” “好,只是我最近查到此事与琳琅家中亲人脱不了干系,他们对外宣称琳琅远嫁他乡,可是这些我查出都是他们凭空捏造,嫁的人是假的,地点也是假的。若是龙大哥愿意,可以去细细盘问盘问王家人。” “好,我知道了,可是沅小姐,您当真只是想查琳琅之事吗?” 苏沅疑惑道:“哦?要不然龙大哥还以为我想查什么?” 空气顿时静谧,二人之间沉默了瞬,龙捕头“哈”的笑了下,“自是如此,是我想多了。” 苏沅弯了弯唇角,浅浅的梨涡又露了出来,“龙大哥,此事你须得私下行事,我怀疑琳琅的失踪与我府中人有关,若是不小心被他们知道了,恐查不清楚。” 龙捕头愣了瞬,“……好。”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杨陵旧事(十九) 苏沅告别龙捕头时,她似是听到龙捕头叹息一声,糅杂了诸多无奈。 不过苏沅并未去深究,也并未回头,只是一步步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龙捕头会做什么抉择,她并不清楚。 但若他愿意,那么很多事情会容易很多。 苏沅走了片刻,又察觉到到了身后的目光,她脚步加快了些许,趁着拐弯的功夫直接跃上高墙,爬伏在墙头瞧到底是谁在跟踪她。 几息过后,身后那人果然急匆匆而来,不过走到拐角处,未瞧见她倒也不慌乱,只是后退几步,倚在墙边上,眉眼一抬,冲着苏沅的方向道:“下来吧,苏沅。” 苏沅长眉一挑,“魏灵枢?” 她翻身跃下,轻巧的落到魏灵枢面前,“为何跟踪我?” 魏灵枢懒洋洋道:“张管家给的任务。”说着,轻嗤一声道:“我这算什么?到了你们苏府,做起双面谍者了。” “他为何要盯着我?” “这你得去问他,我哪里知道,你们府中的人都神神叨叨的,十分的不正常,那个长得跟男人一样的女护院天天来寻我打架,你们那个病秧子一般的管家天天神龙不见首尾,你们隔壁院的姨娘天天白日宣淫,晚上也宣淫,你们一大家子可真是厉害。” 话音刚落,魏灵枢忽又想起什么来道:“对了,还有你这个苏府小姐,每日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你们府啊,没一正常人!” 苏沅笑道:“那你为何还呆在这里?” “因为好玩啊,内宅里的那些个肮脏东西我见多了,只是我对清流门第的苏家很好奇而已。” “所以,你是来揭我们苏家的家丑的?” 魏灵枢“啧啧”两声,“你们家的家丑还需我揭,如今我们苏小姐如此悉心查案,目的不就是要揭开你们的家丑吗?” 苏沅自嘲一笑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魏灵枢走近苏沅,低头看着她,“你就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不告诉你真相?” “为什么?” 魏灵枢的目光很亮,弯月虽被乌云遮蔽,夜色沉沉,可苏沅仍觉得自己似乎能看到他灼亮的眸子,“因此凭着你的性子,你定然是无法接受这个真相的,你想必心中也有计较,那么是否继续查下去,是否要真的揭开真相,其实都由你。” 苏沅下意识道:“若是你,你如何抉择?” 她平日里心中极有主意,可是如今深入局中,她才发现有些东西并非如表面那般简单,她以往以为父亲只是瞒着她,庇护凶手而已。 可张管家如今对她如此忌惮,唯恐她暗中查清楚此事,那么此事定然是关系父亲,或者是苏府幕后之人,可是她真的能撼动他们吗? “我嘛,想查就查,不想查就不查,单看我的心思,你若是觉得这些事情牵扯的人对你很重要,那么就值得;若是不重要,那么你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维护你们苏府的体面即可,这件事情也会悄无声息的掩在沙子里。” 一句点醒梦中人,苏沅骤然清醒,她怎么可能不查?! 她目光渐渐坚定,看着魏灵枢道:“多谢。” 话音一落,苏沅便往苏府后门方向走去,魏灵枢‘哎’了一声,跟上去道:“你想通了?我就说,本公子句句至理名言吧?比不比得上裴行简?我虽文韬武略皆比裴行简差了些,但是人情练达,不比他差吧?” “你不说话?承认了?” “我就说你这女人有眼光,像本公子这样的人,那可是天上有地上无的……” “你今日回去如何和张管家说?” 魏灵枢脚步一顿,漫不经心道:“还能怎么说,就说你没出去,白日里和林府小姐喝茶逛街,晚上则呆在多福轩呗。” “不,你告诉他,我私下偷偷见了龙捕头。” 魏灵枢疑惑道:“为何?” “如此,他才能更信任你。” “可是你与龙捕头一事……” 苏沅道:“你不必担心,我会有我的法子。” 此刻,风声渐起,他们二人身侧竹树沙沙作响,些许竹叶飘落下来,夹着雨滴落在二人的身上,魏灵枢瞧见了苏沅眼中的狡黠,愣了瞬,失神片刻的功夫,面前的人已不见踪影。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轻叹一声:“这女人,只要露出这个笑,就准没好事。” —— 四月二十七,大雨。 今日大雨,苏沅得林妙梓的书信说不好出门,二人见班主汤义之的计划暂时搁浅,放到明日,苏诚今日放值早,只不过一回了苏府便将苏沅唤到书房。 弄月得了消息与苏沅说的时候,见苏沅脸色不好,关切道:“小姐,我看你昨日休息不好,可有不舒服?” 苏沅今日确实有些头冷,她看了眼弄月道:“无事,只不过是窗户没关好,漏了风,有些头痛,不碍事。” “那等下小姐从书房回来,我给小姐煮碗姜汤。” “好。” “刚刚张管家谴人来,说是老爷请小姐去前院书房一趟,听着好像有些不对。” “如何不对?” “老爷似乎有些生气。” 苏沅点点头,“无事,我去看看。” 苏沅收拾妥当,带着一众婢子往前院走去,临到书房时,让她们先侯在院外的廊上,尔后方才叩门得允进入,一进书房,苏沅便感觉到气氛确实不对。 苏诚正襟危坐在书案后,脸色铁青,张管家侍立一侧,低垂眉眼。 苏沅进了房中,盈盈一礼道:“父亲安好。” 苏诚沉着脸,“你昨日出府了?” 苏沅低头乖巧道:“是,去外头和林府小姐吃了些桂花糕,喝了茶。” “没去别的地方?见别的人?” 苏沅抬眸,看着苏诚道:“父亲为何这么问?” 苏诚将手中的《资治通鉴》一扔,险些打翻了茶盏,张管家连忙上前将书拾起,免得书沾了茶水。 苏诚道:“昨日,你没去见龙捕头?没和他说什么?” 苏沅一愣,似是有些诧异,“父亲是如何知晓的?” “你别管我如何知晓,龙捕头已将前因后果告知我,你如今回了杨陵,还不想安分守己,还想闹出什么大乱子?!” 第一百五十章 杨陵旧事(二十) 苏沅面露委屈,沉默不语。 苏诚见此越发怒气上涌,“怎么?我说错了你?你是不是想要将整个苏府闹翻天了去,你才高兴?!” 苏沅抬眸,眸中有泪光,可语气仍旧倔强,“父亲,我并不想闹出什么,我只是想看看父亲,这几日父亲登衙的早,放值的晚,我几次想要寻父亲都不得见。 我昨日寻龙捕头只是问问父亲近日身体如何,女儿这几日给父亲做了双春靴,因此顺便托龙捕头送给父亲,可是不知怎么的,惹得父亲如此误解女儿。 难道如今女儿回来是错,想要看看父亲是错,做什么都是错吗?” 说着,苏沅眼泪适时滴落。 苏诚眉心一蹙,快速扫了张管家一眼,“你一贯会狡辩,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是假?” “父亲连女儿都不相信,偏听偏信外人的话,那女儿自然也无话可说!女儿一心挂念父亲,自从母亲死后,父亲便与我生了嫌隙,父亲可知女儿心中的痛? 父亲不知,女儿理解,因为父亲公务繁忙,满心家国大事,顾不上女儿,可是女儿顾念父亲也是错吗?” 苏诚听此,轻咳一声道:“叫龙捕头来!” 张管家此刻面色微变,看了看苏沅,又看了看苏诚,起身出了门外,此刻书房内只剩苏沅与苏诚父女二人。 苏沅哭的哽咽,可是仍倔强的站着,低垂着头,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 她哽咽道:“女儿也先告退了。” “沅儿,”苏诚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苏沅面前,“觉得委屈了?” 苏沅似是赌气道:“是,父亲不替女儿觉得委屈吗?” “好了,哭什么?你小时候最不爱哭了,腿摔断了都强忍着,如今怎么?在父亲面前受点委屈就梨花带雨,是怪父亲?” 苏沅抬手擦了擦眼泪,闷声道:“女儿若是在父亲面前都不哭,那还能去谁面前哭?” 苏诚笑了笑,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等龙捕头来,若是父亲真冤枉了你,任你处置如何?” 苏沅抬眼,眸眼清丽,“真的?” “是。” “那女儿就罚父亲陪我吃晚膳,吃三天,不,五天!” “好。” 父女二人说话间已和好,此刻,龙捕头已冒雨前来,在廊前候着,苏诚并未让他们进门,只是拍了拍苏沅的脸颊,“父亲去问问,你好好在书房待着。” 苏沅乖巧道:“好。” 苏诚出了书房,将门合上,特意避开了苏沅,与龙捕头二人在廊下低语几句,苏沅听的不大清楚,也并未仔细去听。 因为她知道苏诚会问什么,也知道龙捕头会说什么,她转身背对着门,瞧着书房榻后的屏风,屏风上绘的是前朝夏圭的《雪堂客话图》,虽天地皆白,可横生的枯枝却让人莫名心中不适。 苏沅不懂山水画,只凭感觉赏析,或许是这副屏风所描并未绘出本图的神韵,可是此刻这画确实让她不适。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张管家将门推开,苏诚大步走进,苏沅回身,与苏诚身后的龙捕头匆匆对视一眼,龙捕头便踏着雨离开了苏府。 苏沅的神情很淡,“父亲。” “嗯,沅儿有心了,我已问清楚是龙捕头忘记了此事,明日父亲会亲自试试沅儿给父亲用心做的春靴。” “只不过父亲别忘了答应女儿的。” 苏诚上前,替苏沅拢了拢碎发,眼中慈爱外显,“父亲不会忘。” 苏沅离开书房的时候,张管家还没走,这件事自始至终张管家并未说一句话,但是苏沅觉出苏诚有些不悦。 这不是她该思考的,她知道的是至少目前她的目的达到了。 弄月替苏沅撑着油伞,雨滴啪哒啪嗒的打了下来,苏沅踏在不断落下的雨滴上,步步生花的回了多福轩。 这夜,苏沅睡得很好。 次日,天气大晴,虽空气中弥散着昨日雨后的湿气让人有些不适,可苏沅还是如约到了饮溪茶楼等林妙梓。 林妙梓这日不如往日早,苏沅并不着急,只是在茶楼饮茶,待一壶饮到一半,吟风急匆匆从楼下上来,跑到苏沅面前道:“小姐,有莫名其妙的人给你送来了这个。” 苏沅瞧是个信封,并未展开,而是随手放在茶桌上,一侧的弄月瞧见,用眼神问吟风道:“是什么?” 吟风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 苏沅并未打开看的兴致,只是懒洋洋的喝茶,吃果子,待她等了半个时辰后,林妙梓方才姗姗来迟,“哎呀,沅姐姐,今日闲得很,竟等了妹妹这么久还未走?” “为何等你?你不知晓?” “今日家中事情耽搁了,母亲寻了几个读书人让我见见,一个个的看来看去怪磨人的,我又推不掉,索性应付应付过去了。” “没有喜欢的?” 林妙梓拿了颗樱桃塞进口中,汁水四溢,“没有,都是些酸腐秀才,没意思的很。” “那你觉得谁有意思?” “那日你们苏府招的侍卫就不错,”说着,林妙梓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瞧着就是个能打的!” 此打非彼打。 “房中功夫如何,岂是外在能看出来的?” 林妙梓撑着下巴,笑道:“姐姐不信我?那我再跟你说一个,之前柳家那个案子的夫人弟弟,我记得好像叫谢诏吧,他就一般。” 苏沅眉眼一动,“当真?” 林妙梓吃的脸颊鼓囊囊的,“当真,瞧着瘦弱的很,肯定不行,你们苏府那个身体壮,可行呢!” 苏沅指尖轻点了下茶桌,魏灵枢此人荤腥不忌,万花丛中过,她不相信他房中功夫了得,林妙梓必然错判。 “呀,我刚才有个耳坠好像掉了,采青,你带着那个吟风和弄月,你们一帮给我沿路找找,找到有赏。” “是,小姐。” 说着,林妙梓冲着苏沅眨了下眼睛,苏沅了然,她可真是谨慎的很。 不过也是,她不相信苏府的婢子,毕竟是外人。 有些事情,还是隐藏些好。 再见汤大家,苏沅瞧出他有些沧桑,似是这两日也十分纠结,有些话说与不说,谁都不知道结果如何。 苏沅与林妙梓并肩而坐,她语气淡淡道:“汤大家可想好了?” “想好了,只是这孩子目前有些颓败,若是小姐问不出什么,也希望小姐不要责怪。” “好,我答应你。” 汤义之深吸了口气,方才松口道:“他如今在东城东阳巷的第三处宅中。” 林妙梓“咦”了一声,“这不是汤大家你的私宅吗?” “是,如今也就我能照看他了。” 林妙梓道:“汤大家真是顶顶好的师父。” 汤义之苦笑不语,似乎是十分惋惜。 苏沅明白,首徒,也是爱徒,自然见不得他如此,可是学艺先学德! 希望汤大家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杨陵旧事(二十一) 苏沅与林妙梓坐在马车等,一同前往汤义之的私宅时,林妙梓十分激动,“沅姐姐,与你在一起,一直好刺激。” 苏沅侧目看了林妙梓一眼,“一会儿你别进去,要不然林府的规矩再被我带坏了,到时候林举人来骂我,我可是要挨板子的。” “欧呦,姐姐是得偿所愿要将我一脚踢开了?” 苏沅抬手轻点了下林妙梓的额头,“不许你去。” “为什么?” 苏沅沉声,“不安全。” 她不相信汤大家,也不相信‘小云莺’,万一这是场骗局,她可不能将林妙梓扯进来。 苏沅继续道:“听我的,在外面等着,若出了什么事情,先去搬救兵!” 林妙梓这会儿方才明白苏沅话外之意,“姐姐,不会有事吧,毕竟我是他老东家,他怎么敢?” 苏沅轻笑,“若你极爱弹琴,我却将你的手筋挑断了,你该如何?” 林妙梓一愣,揪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沅姐姐,非去不可?” 苏沅点点头,“非去不可。” 林妙梓叹了口气,“沅姐姐决定的事情,别人向来劝不动,只是姐姐自己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可以,放心。” 林妙梓想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也无法帮她什么,只能听她的安排,可是她还是忍不住的担忧苏沅。 苏沅轻拍了拍林妙梓的手,“我既然有打算,就有安排,放心。” “好。” 苏沅利落下了马车,装作婢子的模样跟着走上前,跟着汤大家进了私宅,并没有人跟着她。 苏沅带着斗笠与汤大家进了宅中,是个三进的小院子,虽简洁却不简单,侧门一入,她便瞧见了绘着牡丹亭的戏曲影壁,绕过影壁,便是郁郁葱葱的深林院子,处处皆是心思。 “汤大家风雅得益。” 汤义之并未回应,只是在前面引路道:“苏小姐请跟我来。” 二人又拐过外头的院子,这才入了正院,正院中也树木葱郁,棋桌,器架,陶盆,尾鱼,甚至正东处还有一方不大不小的戏台子。 苏沅惊讶于这院子的小而精致,却听到汤义之突然开口道:“他在那!” 苏沅顺着汤义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了‘小云莺’,只不过如今他不比之前纤瘦,倒胖了一圈,也无当初的风韵,如今只是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看向某一处。 听见动静,他方才抬了眼,瞧见了苏沅和汤义之,陡然开口,“她是谁?” 汤义之上前道:“过路的,来讨碗水喝。” “水?那不就是水吗?” 说着,小云莺走到陶盆前,撩起水就往苏沅身上泼去,嘿嘿的傻乐着,苏沅适时退后一步,衣袖上仅沾了几个水滴。 汤义之瞧着,叹了口气道:“小姐,你看就是这样,即便是你问也问不出什么。” 苏沅目光落在小云莺身上,“他几时开始这样的的?” “就是砸了台子那几日,起初还挺正常,后来不知怎么的,睡不着觉,时不时的发疯,不过时而好时而不好,请了许多大夫都说看不了,疯病都是难治的。” “为何不将他带回乡下老家去?” “他是被家里人卖进戏班的,如今他戏也唱不了,活也干不得,我本想着这几年他一直接济家里,回去家里人也能待他好,可是那边人一听说他病了,根本就不管不顾,说家里人不可能接回去一个戏子。” 说着,汤义之叹了口气。 苏沅微微欠身,想要瞧瞧小云莺的神情,可是他只顾着低头撩动陶盆中的小鱼玩,怎么都不肯抬眼。 “汤大家,我略懂医术,可否让我给他诊一诊脉?” 汤义之有些惊讶,“小姐懂医术?” “略懂。” “好是好,只是……” 话音未落,小云莺突地发癫,直接将陶盆中的水搅乱,捏住一条活蹦乱跳的金鱼就直接塞进口中,一瞬间鲜血就那般从他的口中流了出来。 瞧着十分诡异。 汤大家长叹了一口气,“孙妈妈!” “来了来了,哎呦,小子哦,怎么又吃金鱼,又吃!又吃!这都第几条了!金鱼的命不是命!不是命阿!” 孙妈妈一见小云莺发癫就不管不顾的上前锤他,边锤边骂,直接将他锤的离陶盆五尺远,方才满意的喘着气放过他,走回来收拾一地的狼藉,“少爷,这位姑娘长得好看。” 苏沅震惊于孙妈妈的利落,侧目看了看汤义之,见他并无什么反应,只道:“打一打也好,毕竟他只听孙妈妈的话。” 苏沅又惊讶了,“我可以给他看看。” 孙妈妈一听,捡着荷叶梗的当,插话道:“那敢情好,姑娘赶紧给看看!” 苏沅上前,小云莺就下意识的躲开,苏沅又上前,他又躲。 “孙妈妈,他躲我。” 孙妈妈哎呦一声,直接迈着敦实的大步而来,“你小子,给我站住,今天不让看病,不给吃饭!” 可是,今日这威胁并不管用,小云莺依旧是到处跑着躲,可孙妈妈到底还是体格大,力气大,硬生生将小云莺薅过来,摁在棋桌旁坐下,“姑娘,看吧。” 苏沅看着仍旧想挣扎的小云莺,轻笑道:“你怕我?怕什么?” 小云莺唇角还有血渍,呲着大牙一乐,“鬼!你是鬼!” 苏沅坐到小云莺的对面,轻轻的将手放在他的内腕上诊脉,脉象有些浮动,可是极为强健,不像是有病的征兆。 可是疯病非比寻常,若是一时半刻诊不出来实属正常…… 可是,苏沅看了看小云莺,又看了看孙妈妈,“孙妈妈,可以了,他不会再挣扎了。” “行,姑娘看出来啥没有?” 汤义之也走了过来,似是想听听苏沅所言。 “没有,只不过我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和他说,不知二位可否通融?” 汤义之狐疑的看了苏沅一眼,“小姐,他如今确实也问不出什么,还请您……” “我知道,还请汤大家信我。” 汤义之还想说什么,但见苏沅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只得道:“好。” 小云莺见二人都走了,倒也并无反应,只是侧眼楞着苏沅,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苏沅仍旧是温和的笑,“小云莺,我很想知道,赵妈妈与你勾结,她哪里来的银两,又是谁帮助你进入我的必经之路的?” 小云莺侧身躲避,无意识的把玩石子,看起来听不懂苏沅的话。 “贾旺死了,柳絮也不见了,如今赵妈妈还在乡下服苦役,你却疯了!” “曾经众人捧的戏曲头名,如今却也只能沦落在这破院子里了却残生,还得日日被一个婆子管着,这日子很好过吗?” 苏沅冷笑,“小云莺,谁让你活该呢!毕竟,招惹了我的人,不死就已经是给你的恩赐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杨陵旧事(二十二) 苏沅话音一落,她便转身离去,霎时,身后脚步声轻动,苏沅侧身一躲,刀刃凌风而现,漾着凶光。 刺了个空,他愣了愣,神色狰狞,眼露凶光,看向苏沅,“你竟然还敢来!” 小云莺虽是花旦出身,可是一身的台上功夫是从小练就的,虽这些日子圆润了些,可是仍旧手起刀落,身形利落的很! 苏沅则早有预料,只守不攻,连连后退,待到退无可退之时,小云莺狞笑着猛砍了下来,下手之处直冲苏沅面上! 他恶狠狠道:“我砍死你,划花你这张脸,让你死也不痛快!” 可话音未落,忽有暗器破空而出,直接打掉他手中的刀刃,来人又上前横踢几脚,直接将小云莺踢翻在地,锵锵后退数步! 小云莺只觉胸骨疼痛不已,抬眼还未看清来人,就‘噗’的一口闷血吐出,“咳咳咳……” 来人见此,也只是挑了挑眉,旋即转身看向苏沅道:“怎么样?受伤没?” 苏沅摇摇头,瞧着特意戴上刀疤面具的魏灵枢,活脱脱像是不良人,“没有。” 魏灵枢一听,长剑横扫,指向小云莺,侧头道:“你找死?!” 这当,汤大家和孙妈妈听到动静走了过来,有些诧异的瞧着这场面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云莺见汤大家来了,索性直接躺下装死,低吟道:“师父,你看你带回来的女人,她想杀我啊……” 魏灵枢轻嗤一声,将脚边的刀刃踢到汤义之面前,“是你的好徒儿想要杀我……她!” “怎会如此?” 苏沅从魏灵枢身后踱步而出,“汤大家,小云莺根本没有疯,他是装疯的,至于是什么目的,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今日前来,叨扰了,惹得大家不快,我这就走。” “苏小姐,你说这话,从何说起?他明明就神志不清了呀,怎会是装的?” “自从我来,小云莺便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他时时刻刻在观察我,同时也在寻找机会,想来这刀刃应该是知道我来就准备好的了,话说,得疯病之人若想要杀人,大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直接杀,而不会伺机而动。 只有清醒之人,才会伺机而动!我说的对吗?小云莺!” 汤义之蹙了蹙眉,见小云莺躺在地上受了重伤的模样,终是不忍,上前想要将他扶起,谁料还未动作,猛地被小云莺一把推开,跌坐在地,“这不就是你想要看到的?想要赶我走不必用这种法子!我走就是,找她过来,是羞辱我?还是嫌我死的不够快?” 小云莺接着看向苏沅,“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我当真喜欢你?若不是当初赵婆子拿着银钱来哄我让我去勾搭你,你以为我看的上你们这些闺门小姐?” 小云莺冷笑,他扶着胸口起身,踉跄两步,眉眼间仍有戏子的风流韵态,“你们懂什么?你们爱的不过是我的身段,我的嗓子,我的脸,你们把我当玩物,我就将你们也当成玩物。 只不过是这次我运气不好,栽在你的手上!终究是我太心急了,手段高不过你,可是若得了机会,你以为你能清清白白全身而退?!所谓的大家小姐,若是丢到我们这个堆里,不过也是个任人亵玩的东西!” 魏灵枢听不过去,不屑道:“你口嗨什么?骗感情就是骗感情,给自己找那么冠冕堂皇的借口给谁听啊?!” 话音未落,魏灵枢气不打一处来,想要上前抽小云莺的嘴,这胚子嘴忒脏,可是脚步刚动,便被苏沅扯住袖子,他一怔,“干什么?” 苏沅上前一步道:“是,你可以怪命,怪世道,怪看客,可最不该,就是怪汤大家。” 小云莺轻嗤道:“是,可我为什么不怪?若不是他,我父母怎会将我卖进来;若不是他,我幼时怎会吃那么多的苦;若不是他,我又怎会栽在你们苏府的手上,伤了嗓子,再也无法唱戏!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任性,我只能装疯卖傻才能在此处苟且偷生,我听他的话,乖乖练功,如此辛苦十几载,到头来,他竟想将我送回去,我凭什么不怪他!” 汤义之叹了口气道:“是我的错,欢子,你若是不想回去,大可与我说,我必定不会赶你走!” 小云莺不耐烦道:“收起你的假惺惺吧,你若是真心对我好,怎么会因我一句词没唱好就让我在寒冬腊月里跪着,一跪便是一个时辰?你若是真心对我好,又怎么会任由师兄们欺负我年纪小就让我去偷东西,结果惹得我被那户人家差点打死! 我原以为你会站在我这边,可事后你又是如何做的?你说,我也有错!我也有错!让我顶着水盆在太阳底下晒着,整整一日,那时候我就想着,我怎么不去死,要这么死乞白赖的活着!” 小云莺说到最后几乎已声嘶力竭,他忍了许多年的话终于可以说出来,他脸上有着无法形容的畅快! “汤义之,你还记不记得,我那时说我要成为梨园春的红角,你说我什么?你说我痴人说梦,你说我兔子想吃老鹰——做白日梦,可是那日因为你这句话,我足足吃了三大碗饭,吃的想要吐出来,可是我告诉自己,我要快快长大,长大了我就成为红角了……哈哈哈……” 汤义之眼中已有泪光,“欢子,是,是师父错了,师父不该……” 小云莺冷森森的笑,“你怎么不该,若你不该,我如何能成杨陵的红角!我还得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也成不了那么多小姐的座上宾!哦,对了,还有老爷们!” 汤义之脱口惊呼,“欢子!” 小云莺并不理会,手微微起势,提裙踱步,似乎那个温柔多情的‘崔莺莺’再现,恍若这诺大的院子成了他的戏台,他眼神一定,戏腔一起——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 “总是,离人泪……” “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 “惆怅”本是起调,可小云莺得唱腔却低落了下来,让人不觉也心中惆怅。 众人几乎都沉浸在他的唱腔中,沙哑中带了几分生命力,可是就在此刻,不知是谁先开口,“小云莺!” “欢子!” “云莺!” 鲜血,染了棋盘。 第一百五十三章 杨陵旧事(二十三) 苏沅被魏灵枢带出汤家私宅的时候,她仍旧没回过神来,呆呆的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灵枢安慰道:“他的事情,也不能怪你,他本就一心求死,只不过你来了,想拉着你一起死没得逞。” 苏沅神情颓丧,苦笑道:“是我的错,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你……别太自责。” 汤宅的恸哭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她心中一时之间也难受不已,她虽与小云莺不相识,可是瞧着他这般决绝的自戕在众人面前。 苏沅觉得震惊,震惊于他的勇气,也震惊于他的经历。 她原以为,汤大家一贯对他极好,是个很好的师父,很好的班主,如今一看,苏沅倒是有些明白汤大家为何这般纵容小云莺。 无论幼时那些事是真是假,小云莺得到的关切和鼓励终究是不足的,因此他如今才如此别扭与自卑。 他不相信别人的好意与爱意,就如他喜欢玩弄别人的感情一般。 听着悲戚的哭声,苏沅恍惚间觉得或许汤大家是真的知道错了,无论是幼时的严厉,不知关切,还是如今的一味纵容,他都错了! 过犹不及,矫枉过正。 可是,造成今日这局面的,还是她苏沅! 苏沅满心的愧疚,可是却也无处宣泄,她呆呆的站在巷子口,不知往何处去,魏灵枢见她情绪极差,道:“你以前,从来不这般的。” “我以前如何?” 魏灵枢想了下用词,一针见血道:“冷眼旁观!” 苏沅恍若被抽光了力气,勉强挤出一个笑意,“是吗?” 魏灵枢抬手折了柳枝甩着玩,“若是做上位者,你这般会活得很辛苦;但若是做下位者,”魏灵枢语气一顿,又道:“也会很辛苦。还是冷眼旁观,雁过不留痕痛快些!” 苏沅没说话,只是站着,几乎都不想思考。 此刻,空气中的风很轻,柳枝被轻轻吹动,从苏沅的绸缎外袍上从左滑到右,又滑了回来,魏灵枢抬手替苏沅捏去肩上的柳叶,陪着她发呆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汤宅的哭声渐低,苏沅方才动了动手腕,提着没了力气的身子往回走去,“你别跟着我了,回去吧。” 魏灵枢狐疑的看着苏沅,“你去哪?” 苏沅有些不想说话,“回苏府。” —— 苏沅与林妙梓话别后,便回了苏府,进了多福轩后倒头便睡,几乎是叫不醒的状态。 她睡了很久很久,晚膳也过了时间,苏诚派人来叫她都未起,潜意识中,她觉得睡着了,这些事情方才能过去。 她才能将这些事当作没发生过! 可是,睡了五个时辰,她醒来的时候,也是夜半,她想要再睡过去,却因为白日睡得太多无法再合眼。 苏沅躺在床上,有些不敢动,多福轩黑漆漆的,仿佛一个黑笼子将她整个人锁住,让她再也无法出去。 窗外的风有些凌冽,竹叶沙沙作响,苏沅心中莫名的惊惧,可她没了睡意,只能佯眠。 闭着眼睛装睡许久,却也无法将自己内心的恐惧驱赶,苏沅索性睁开眼睛,大着胆子下床,“弄月?吟风?你们在吗?” 无人回应。 苏沅摸索着想要点燃灯烛,打了一次,熄灭,又打了一次,又熄灭,如此反复三五次,无论如何都打不着火石。 苏沅瑟缩着身子,只觉一股冷意爬了上来,她觉得四周黑漆漆的地方总藏着什么东西,像是鬼,又不像鬼。 她慢慢蹲了下来,将自己整个人抱住,缩在角落里低声啜泣,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哭,可是就是莫名其妙的觉得哀伤。 很哀伤,就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却也再也无法挽回和补偿,就像她当初只顾着查案,却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她越想越难过,整个人恸哭不已。 此刻若是有人闯进来,必然能看到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苏沅,如今却像个孩子一般抱着自己哭鼻子。 黑夜最能勾人心思,此刻,苏沅内心无比脆弱。 她哭的厉害,可是外头的风声将这声音皆掩盖在呜咽里,苏沅将头缩在自己的臂弯里,片刻后却听到火石刺啦的声响。 她有些畏惧的抬了抬眼,便瞧见了魏灵枢那双风流的眼,他并未看她,只是专注将烛火点燃。 待房中渐渐明亮起来时,他方才看向苏沅,眸中映着跳跃的光,他走到苏沅面前,蹲下来,柔声道:“哎呀呀,你这个冷血的女人也会怕的哭鼻子?” 他的语气戏谑,可眼睛却温暖的看着她,语气温柔,声音沉沉的,很好听。 苏沅一怔,点点头道:“会,而且很经常。” 魏灵枢从怀中抽出白娟,递给苏沅,“你擦,还是我帮你擦。” 苏沅并未接,只是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色厉内荏道:“此处是多福轩,是内宅,你来做什么?” 魏灵枢依旧吊儿郎当,他坐到苏沅身侧,哎呀呀道:“看你哭鼻子喽,毕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瞧瞧平日里张牙舞爪的苏大小姐,如今哭的跟个小花猫一样,有意趣。” 苏沅闷声道:“魏灵枢,你真讨厌。” 魏灵枢轻声道:“嗯。” “为什么来杨陵?” 魏灵枢轻笑一声,语气反倒有些郑重,“……我能说,我不知道吗?” “为何不知道?” “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我只知道想来便来了,或许是因为没来过,又或许是因为京中无趣,又或许,是因为你。” 最后一句话,魏灵枢的声音有些低沉,说的极慢,又带了几分不确定。 苏沅蹙了蹙眉,没出声。 魏灵枢也没继续说。 二人默契的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听得窗外风声呼呼作响,烛火跳跃,忽而大,忽而小。 待到苏沅有些困倦了,魏灵枢方才又开口,“怎么?怕我说出那句话?” 苏沅迷迷糊糊道:“哪句?” 魏灵枢侧头看她,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没事,睡吧。” “好。” “多谢。” “客气。”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杨陵旧事(二十四) 苏沅这晚睡得很好,她甚至都不知道魏灵枢何时离开的,只迷迷糊糊记得天发白,她似是才听到了脚步声。 苏沅次日早起后便去了瑞鸣苑和苏诚一同用了早膳,又提及如今春日过半,她想去乡下庄子里看看田地和农户,顺便施恩。 苏诚觉得并无不妥,毕竟是自家的田产,平日里都是蔡婉儿管理这些事情,如今她不在了,孟春将过,去看看农户们也是应该,他只嘱咐苏沅莫要太张扬。 苏沅明白,与父亲闲话片刻,便将他送出府去府衙上值。 苏沅又去看了倪夫人,虽倪夫人不过是天香苑苏太爷的妾,但毕竟天香苑也只有这么一个妾,又极得苏太爷的宠幸,因此如今她怀有身孕,苏沅日日送着补品,日日去彩月阁去瞧倪夫人会儿。 她事事做的周到,得了苏敦不少的夸赞,这些从倪夫人口中听来,苏沅半信半疑,如今苏太爷对她的态度不比以往,她总觉得是对她之前所做之事的不悦。 不过,苏沅并不在意。 如今苏府之中,并非人人清白。 苏沅看完了倪夫人,刚出彩月阁,就迎面撞过来一人,此人一见撞了人,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小的没看清路,您伤没伤着?” 苏沅扫了眼来人,有些眼生,还未说话,吟风抢先呛声道:“小心着点,哪里来的莽撞小童,眼睛长天上了吗?” 苏沅见来人一直低着头,说话怯懦,温声道:“撞到我是小事,可倪夫人如今怀有身孕,若是不小心撞到她,你可犯了大错!” “是是是,是小的莽撞,还请贵人责罚。” “不必,下次小心着点即可。” “好,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苏沅扫了眼这小童,继续问道:“去哪里?” “太爷让我来彩月阁取点东西。”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好。” 苏沅离开时,吟风还低声嘟囔道:“小姐,你真是好心,自个被撞了还担心倪夫人的肚子。” “那人是谁?” 吟风回头看了看,摇摇头道:“不知道,看着眼生,还是天香苑的,应该是太爷身边的人。” 苏沅看向弄月,弄月也道:“不认识。” 苏沅目光微敛,“好,收拾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去乡下田庄。” “那小姐去哪里?” 苏沅轻笑,“弄月,你真的很关心我。” 弄月脸顿时有些发白,“我,我只是担心小姐。” 苏沅的语气仍旧温柔,“担心我什么?弄月,有些事情,你不该问的。” 吟风看了看苏沅,又看了看弄月,不明白她羞什么,好奇道:“怎么了?月姐姐?你惹小姐生气了?” 弄月涨红了脸,咬咬牙道:“没有。” “那为什么?月姐姐,是不是你太操心了,小姐有点不服管,是不是嫌你管太多了?” “也不是,回去收拾东西吧,别问了。” “你跟我说说嘛。” “没有!” “哼,不说就不说。” 苏沅离开苏府的时候,并未带吟风和弄月,她今日身侧只带了一个婆子,是平日里母亲身边的,虽然话不多,却十分的让人安心。 她平日里喜欢和年轻的小姑娘们一起玩,因此府中与她同龄的丫头们都与她亲近些,可是这几日她更喜欢带着婆子们了,或许是因为懂事,又或许是因为安静。 她现在,很需要安静。 苏沅拆开红木阁送来的信笺,一一查看母亲当时前后一月的诸多信息,“二月初一,香山寺上香;二月初十二,未出府……二月十一,香山寺庙会……” 苏沅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从二月初到母亲去世的前一日,共十二日,香山寺去了六次,未出府三日,见邹府大娘子三次。 苏沅放下信笺,细细回忆起邹府大娘子此人,她大略记得此人与母亲经常来往,平日里就结伴一同去逛街、庙会、香山寺,可是奇怪的是,她对此人的印象十分的淡,她记得邹大娘子是个很安静的人,安静到几乎每次她见到她都能将她忽略掉。 信笺上写道,二月十一春分,母亲与邹大娘子结伴同游香山寺庙会,未时三刻才回,之后母亲应该是收拾东西迎接她回来。 苏沅看向身侧的王妈妈道:“婆婆,您可还记得邹大娘子此人?” 王妈妈上前道:“记得,和夫人关系很好,可是……” “可是什么?” “夫人去世的前几日,二人似乎发生过争吵。” “为什么?” 王妈妈沉默了下,方才道:“似乎是因为银子的事情。” “若是如此,为何我母亲会和邹大娘子继续去逛庙会踏春?” “这个老奴也不知,要不姑娘去夫人房中看看?” 苏沅将信笺收起,“父亲不是已经将母亲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吗,我去又能翻到什么。” 王妈妈有些疑惑道:“老爷只是派人将房间前后重新上了桐油,说是防虫蚁,并未听说将夫人的东西清理了,况且老爷对夫人感情如此深厚,又怎会清理夫人的物件呢。” 苏沅抬眼,有些诧异,“当真?” “当真,此事就是奴婢和一众婆使们做的,做不得假。” “并未换东西?” “这,床是换了,毕竟夫人躺过了,按照惯例是有些忌讳,要换掉的。” “嗯,好,我得空去看看。” 王妈妈并未多问苏沅为何要寻邹大娘子,给她解答完疑问后,王妈妈又恢复了安静,苏沅回府时,直接去了瑞鸣苑母亲的房中,她回来之后便没踏足过这里。 一是因为怕忍不住触景生情,二是因为她知道父亲会处理干净一切痕迹,可是没想到竟出乎她的意料。 苏沅并未悲伤太久,只是瞧了瞧新的床榻,这才开始翻找母亲的东西,若是涉及银子相关,或借或还,或用或丢,都会有所迹象。 苏沅将母亲的妆匣、多宝阁、藏书架、书案和屏风、书画皆翻了一圈,可未找到任何与邹大娘子有关的东西。 她疑惑的坐在书案前,瞧着王妈妈道:“王妈妈,母亲会将她贵重的东西藏在哪里?” 王妈妈一听,顿时绕到床榻后面翻腾了一会儿,翻出个木匣,瞧着沉甸甸的,她放到苏沅面前的书案上,“这里。” 苏沅一怔,“妈妈为何刚才不说?” “小姐没问。” “……” 果然是,不一样的王妈妈!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杨陵旧事(二十五) 苏沅瞧着这木匣被藏诗锁锁着,她轻轻拽了拽,并未拽开,这藏诗锁共七个字,想来是句七言诗,可母亲会用什么去锁住小宝匣呢? 苏沅思索着起身,走到母亲的藏书架上下翻看,“王妈妈,母亲平日里最喜欢哪本书?” 王妈妈道:“老奴不识字,不知晓夫人喜欢什么书,只是夫人确实是爱看书的,有时候在书架面前一待便是半日。” 苏沅目光落在书架上,上下摸了摸,并无灰尘,说明平日里有人时常打理,她将书从上到下的一本本抽出来翻开,大多的书都无书写的痕迹,也有的书虽翻看过,却并没有什么显眼的迹象,她又试了试自己猜测的几个诗句,都没打开。 一时之间,苏沅也没了章法,她漫无目的的翻着,直到她翻开一本书又放了回去,似乎又发现自己遗漏了什么又拿下来翻了翻,这才发现这本书页的右下方似是有几页被水浸湿,痕迹很浅,应该是母亲翻开时沾了水渍的痕迹。 这几页是《论语》中的学而篇,苏沅一行一行的看下来,最终目光落在了中间一行,此处似有被指甲克过。 苏沅不解的想了会儿,尔后试探性的在藏诗锁上输入这七个字,旋即听的“咔”的一声,锁开了。 王妈妈侧头看了眼,“小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巧言令色,鲜矣仁,说的是花言巧语之人,寡廉鲜耻。” 王妈妈也同样疑惑,不过她并未再问。 苏沅打开木匣子,瞧见这木匣中摆满了母亲的田产、地契、铺子和钱庄银票,还有一些稀罕的物件首饰,苏沅拿起一颗如鸡子(鸡蛋)大小东海珍珠细细端详,她知道母亲的嫁妆很多,但是从未想过这么多。 父亲竟是一点都没沾惹,就这么任由它留在母亲房中,苏沅看了看,将珍珠收起,尔后又翻了翻,找到了与邹大娘子有关的一张借条。 “母亲去世后,邹大娘子来拜祭可曾说过银子的事情?” “没听说过。” 苏沅轻笑,将木匣重新锁上,尔后吩咐道:“拿上东西,回多福轩。” “是。” 苏沅清点母亲的小宝匣清点了半日,七七八八的杂账对了对,这才发现母亲的嫁妆木匣中的再加上库房里的整个都折算上将近五万两,如此还不算那些有价无市的珍宝和首饰。 如今杨陵县还算是富庶,可是整个县一年的征收不过一万三千两银子,母亲的嫁妆如此多,已是杨陵县中的少见。 母亲在家时便极得外祖母和外祖父的疼爱,舅舅少时从军时,母亲才刚出生,那时舅舅时常不在家,是母亲陪着外祖母和外祖父,因此他们二人极为疼爱母亲,想来给母亲准备嫁妆,应该是掏空了蔡府的半个家底。 可是如今…… 苏沅揉了揉眉尖,有些疲懒道:“将木匣放到库房吧,那张借条留下。” 王妈妈应声将东西端起,送往库房。 苏沅挥退左右,自个在房中串联线索,一字字的将心中所想写在纸上,一刻钟后,又将写满字的宣纸燃了烛火烧尽。 吟风在外头瞧着,不知苏沅在做些什么,好奇上前道:“小姐在做什么?” 苏沅扫了眼吟风,没多言。 这当,王妈妈恰好从院外回来,呵斥道:“小姐说了,不让旁人打扰,你在做什么?” 吟风委屈道:“我,我只是想问问小姐……” 王妈妈言辞严厉,“问问小姐?莫不是小姐宠着你们,你们便无法无天了,小姐也是你们想问便问的?!” 吟风这才察觉不妥,她立马道:“王妈妈别生气,我,我再也不敢了。” 说着,她还试图偷瞄苏沅,见苏沅一动不动,只是在窗前专心想着什么,这才发现小姐似乎也不管她了,呜呜呜……好伤心。 不过苏沅此刻没心思顾那么多的事情,回来了几日,母亲之事却毫无头绪,不知为何,近日她总觉得剩的时间不多了。 “王妈妈,邹大娘子是母亲生前好友,我想请她吃饭,叙叙旧。” “老奴明白,小姐想什么时候请?” 苏沅斟酌道:“明日。” —— 申时一刻,杨陵县衙。 苏沅自从回来便很少去县衙,今日是头一遭,她以头纱遮面,命人通报衙役,不一会儿的功夫,通传的人回来请她进去。 依旧是她熟悉的一切,她带着父亲爱吃的点歇去了衙门二堂院的书房,父亲正在与主簿、书吏议事,苏沅便安心在偏房等,待过了两刻,苏诚方才走到偏房瞧苏沅,“怎么这时候来了?” “想父亲便来了,我给父亲和各位大人们带了些点歇和茶水,父亲辛苦一日了,尝尝女儿的手艺。” 苏诚侧身瞧了眼,点歇还算精致,“这茶是露水云井?” “头春的,父亲最爱喝的。” 苏诚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啧啧道:“不错,茶气香,汤水润,有进步。” 苏沅笑了笑,一低头便瞧见苏诚脚上穿着自个给他做的新鞋,“父亲穿着可还合脚?” “尚可,只不过这些事情让下人来做就行,沅儿何必辛苦跑一趟。” “女儿想要为父亲做些什么,否则若是父亲想女儿了,连个女儿亲手做的物件都没有,是女儿的不孝。” 苏诚欣慰的点了点头,招呼手下捕快,将剩下的点歇和茶饼拿去给其它大人分食,又与苏沅说了两句话,这才又去忙公务了。 苏沅并未停留太久,直接出了县衙坐上马车往府内走去,这期间她并未见过任何人,可是走到半路,苏沅却从坐垫下摸到了一封信笺。 苏沅拆开细看,是龙捕头的书信,上写了这几日他私下调查王家一事的始末,终了,他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辛苦苏小姐。” 苏沅明白龙捕头如此已是仁至义尽,她甚至都做好了龙捕头袖手旁观的准备,可不知是对琳琅的愧疚,或者是那没有言白的情绪,都让他铤而走险帮她一把。 苏沅心中十分感谢。 只是,有些事情要清算一番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杨陵旧事(二十六) 苏沅回了苏府,刚踏进外院,吟风急匆匆跑过来道:“小姐,出大事。” “什么事?” “外院闹得厉害,张管家现在要赶魏公子走呢!” “好,去看看。” 苏沅刚踏进外院,便瞧着张管家引头,一左一右两个魁梧的女护院压着魏灵枢走了出来。 魏灵枢瞧起来双眼迷离,脸颊绯红,浑身无力,脸上和脖颈上还有些许抓痕。 他瞧见苏沅,勉力哑声道:“我……没……” 苏沅微微蹙了蹙眉,“怎么回事?” 张管家瞧见苏沅,讶异道:“小姐怎么来了?外院不干净,您还先回去吧。” 苏沅愠怒,“我问,怎么回事?” 张管家不好答,回头看了眼压着魏灵枢的女护院。 女护院立马扯着嗓子道:“这小子喝多了酒,非礼我们外院的姑娘们,不抽他两巴掌丫的,还真是不解气!”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刚刚!” “刚刚?”苏沅看向张管家,“平日里护院们不是不允许饮酒吗?” 张管家含笑道:“是,但是不知道这小子从哪里弄来的酒,喝多了就撒酒疯,闹出这等子难堪的事情。” 苏沅抿唇不语,“我看看他非礼了哪位姑娘?又是在什么地方非礼的。” 说着,她便要往院子里闯。 张管家跟上前道:“小姐,这些何须你操心,既然是有人目击,自然是证据确凿的,小姐这般,若是外人传出闲话……” 苏沅冷眉冷目,不屑道:“你可知道这位是谁?” 张管家一愣,“小姐什么意思?” 苏沅轻笑,“没什么意思,张管家在府这么多年,不想给府中惹麻烦的话,最好让我查清楚,否则……后果自负。” “小姐可别吓唬我?” “我要查清楚!先放开他!” “小姐!” “怎么?如今连我想查院子里的事情,张管家也要横加干涉?难不成非要将父亲请来,张管家才愿意?” 张管家一凛,退后一步,“小的不敢。” 苏沅轻笑一声,带了几分奚弄,“最好是不敢。” 苏沅走进院子,看向吟风道:“将唐姑娘请来!” 这当,压着魏灵枢的那个高个的女护院道:“他非礼的就是我们唐老大。” 苏沅一噎,“那,你们老大呢?” “应该是在房中哭呢吧。” 苏沅有点想擦汗,可是此刻不行,她轻咳一声,“你们,先将他放开,我先去看看唐姑娘,然后再定夺。” “还有,张管家,此事与女子相关,就交给我处理,不知可好?” 张管家站在苏沅身后,不知想些什么,苏沅开口,他才回神,“是。” 苏沅走进唐赛男的房中,瞧见了一地零碎的酒盏、茶盏、断木、碎桌子,她试探一番,有点没处下脚。 苏沅心中腹诽,“这场面,够激烈呀。” 苏沅勉强寻了几处落脚走了进去,瞧见内卧里唐赛男藏在纸窗后面撅着屁股正偷看的入神,她愣了愣,“唐姑娘?” 唐赛男一惊,顿时跳了下来立正,不过瞧见是苏沅,又轻咳一声道:“苏小姐。” “你这是……” 唐赛男脸上现了难得一见的羞涩,“我这法子不知道行不行?你看呢?” “你干啥了?” “我就是,像之前好多话本上说的让这男的名声败坏,他就顺理成章被赶出去了。只是,过程有些艰难。” “如何艰难?” “这小子,跟牛一样,喝了酒还不算,我又跟他打了一顿,他才……咳咳……才挥发药性。” 苏沅啧了一声,“你们……” “没没没,我就是抓了他几下,那是因为他站不稳往下倒,我拉不住,就不小心抓了他几下,嘿嘿嘿,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苏沅扶额,“你给他吃了什么?吃了多少?” “之前家里喂牛发情吃的,我拿了一包粉,倒酒里了,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牛?发情?一包?” “……是。” 苏沅面色沉了下来,“会吃死人的!此事怨我,先救他!” 唐赛男顿时也慌了,“不会吧,我家牛好好的呀!” 苏沅立马出了房中,快步走到魏灵枢身侧,扣住他的手腕,指尖微动,不过须臾,她立即道:“快,给他扶到房中躺着,去拿冰水!吟风,去最近的药铺取药!” 苏沅随意走进一个房中,抽了张宣纸便将所需的药材一一写下来递给吟风,“动作要快!” 吟风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是,小姐!” 这时,那两个女护院一脸懵,这不是流氓吗? 为何要找将他送回去? 唐赛男走到院中,见苏沅这般急切,也有些担忧,“愣着干什么,按照小姐说的做!” “好!” 一番折腾下来,魏灵枢浑身还烫的厉害,如今他的意识已有些不清醒,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苏沅瞧着不对,“快,弄一桶冰水,将他先放进去!” 吟风此刻已将药买回来,可是仍需一个时辰才能煎好,苏沅见吟风慌的没了章法,嘱咐道:“不要急,要稳,否则前功尽弃!” “是,吟风知道了。” 张管家在一旁招呼了会儿,好奇道:“小姐这是为何……” 苏沅道:“张管家,若不救人,人就没了!到时候,若是有人追究起来,你我的脑袋都保不住!” 张管家一愣,脸色几乎难看的很,他目光扫过唐赛男,眉头深深蹙起,“小姐,需要我做什么?” “我记得父亲房中有大清丸,是个得道高僧所赠,还请张管家取来。” “这个东西给他吃是不是……” 苏沅回眸,眸中有冷意,“张管家不去,我去!” “小姐,别,我去。” 张管家的脚步很快,许是也怕了,苏沅立即给魏灵枢合水吞下,尔后方才让人将他放在冷水中先泄火。 若是坚持不到一个时辰,苏沅也没有办法无力回天。 不过,应该可以。 希望可以。 此刻,魏灵枢迷迷糊糊中总觉得身侧有人,她的气息轻柔的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肩上,他的脸上。 他觉得温暖,又有些惬意。 他此刻浑身并不舒服,又冷又热,却又无力的很,可是听到她的声音,觉到她的气息,他方才舒适些,似乎干涸了数年的心,又重新饮了活水,慢慢动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杨陵旧事(二十七) 魏灵枢醒来的时候,仍旧有些头痛欲裂。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被子被人压住,他眸光微垂,瞧见了苏沅的小婢女吟风。 魏灵枢蹙了蹙眉,微抬目光,瞧见了伏在案上的苏沅,此刻少女没了往日的端庄,碎发垂了下来遮住粉嘟嘟的脸颊,没了往日的精明,竟多了几分外人不易察觉的娇憨。 魏灵枢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他拍了拍吟风,吟风迷迷糊糊的醒来,瞧见魏灵枢醒了,顿时激动道:“公,公子,你醒了!” “嘘——,你家小姐还睡着呢。” 吟风回头看了眼,果然瞧见了苏沅,她道:“小姐昨日可忙坏了,连多福轩都顾不得回了,就怕公子出什么事。” 魏灵枢想起昨日自个的窘态,嘴硬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过,你说你家小姐照顾了我一夜?” “啊,不过也不算一夜,就是公子吃了药,退了烧,已经很晚了。” “咳咳,既是如此,你还不赶紧扶你家小姐回去歇息?” “好好好。” 吟风说着就要起身,可刚站起来就又跌了回去,腿酸起不来。 这动静颇大,苏沅似乎是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直起身子,看向二人道:“你醒了?” 魏灵枢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咳……” 苏沅揉了揉眼睛,“吟风,继续去煮药,一个时辰,看着点火候,得吃三日。” “是,小姐。” 苏沅见魏灵枢神情恢复,心下也安了,预备回多福轩补觉,可又觉得不放心,折返回来道:“这七日,你可不能,不能纵欲了。” 苏沅说的有些尴尬,脸上快速红了一下。 魏灵枢以为苏沅是来慰问自己,没想到她竟是说医嘱的。 他竟也有些脸红,“我,我没有,来了杨陵,就,就没有了……” 魏灵枢的语气渐渐弱了下去。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的尴尬。 苏沅腹诽,此事也不用跟她交代呀。 魏灵枢腹诽,这女人是不会害羞的嘛? “魏公子,魏公子你如何了?有没有事儿?我听说你醒来,赶紧来看看你,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二人正尴尬的当,唐赛男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堵在魏灵枢面前一顿输出。 魏灵枢瞧见她就怕,“你别过来,你离我远点!你走!离我远点!苏沅!救我啊!” 魏灵枢凄厉的叫声让人有些又好笑又心疼。 “唐姑娘,你先过来,不急不急,他现在没事了,嗯,好,你先出去,我跟你解释。” 苏沅将唐赛男推了出去,魏灵枢还心有余悸的侧耳听,唯恐这女人再搞出点什么幺蛾子。 “小姐,他,他没事吧。” “没事,现在就有点怕你。” “不是,我是说那个,那个没事吧……” 苏沅轻咳一声,低声道:“终究会受点影响,不过好好调养,应该没太大问题,关键是,要禁欲。” “啊,那就行,那咱们的脑袋保住了?” “这……算是。” “小姐,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外头两个人叽叽喳喳的说着,魏灵枢心如死水的躺着,他……完了? 那个五大三粗的女人,给他弄完了? 魏灵枢欲哭无泪,悲伤,悲切,悲愤! “唐赛男!我跟你没完!” 苏沅与唐赛男刚走出外院,听的院子里惊鸟一片,唐赛男回头,“院子里咋啦?谁偷鸟蛋了?” —— 苏沅刚回多福轩王妈妈便来提醒她今日与邹大娘子所约之事。 苏沅简单梳洗了下,便只带了王妈妈一人出门前去会见邹大娘子。 二人约在了饮溪茶楼,此处是整个杨陵有名的静谧之所。 苏沅先到,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邹大娘子方才姗姗来迟。 她一进门,便热情的牵住上前迎接的苏沅双手,笑道:“好孩子,没想到你母亲走后,你还能记得我,府中有些事,让我姗姗来迟了。” 苏沅瞧着邹娘子的相貌,是极为寻常的,可是面上却透着亲和,“邹娘子,是沅儿该去拜见您的,只在母亲的仪式上匆匆见过您一面,还没来得及说说话。” 邹娘子叹了口气,用帕子抹了抹眼泪道:“你母亲的事情,太过突然,我本该来安慰你的,害,可惜的很,你母亲是很好的人。” “是,人各有命。” 苏沅引着邹娘子坐下,“母亲生前便时常在我耳边念叨邹娘子,说来了杨陵并无什么好友,也唯有邹娘子一人能与她说说体己话了。” 邹娘子脸色有些不自然,“是吗?你母亲,都说了我什么?” 苏沅给邹娘子奉了茶点,“母亲说,邹大娘子是她很好的朋友,她很是喜欢和您待在一起,说您啊,是个兴趣广泛之人,总会带她尝试些新东西。” 邹娘子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是吗?” 苏沅低眸看她,“是。” “今天,我也给您带了一个东西,想要请您看看。” 邹娘子轻咳一声,捏了捏茶碗,“是什么?” “母亲房中的东海珍珠,我之前听闻母亲一直想要送它作为您的生辰礼,可是还没到……” 邹娘子一听,顿时抹了抹眼泪,“孩子,别哭,我没想到你竟还能记着这个事情,我原本是与你母亲约好一起过生辰的,可是……害,造化弄人。” “还请邹娘子万万要接下,否则我无法替母亲完成心愿。” “好,好孩子,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有不接的道理,你也不要生分的唤我娘子了,你唤我姨母即可。” 说着,邹娘子将宝盒不动声色的接了过去。 苏沅眉眼低垂,“姨母。” “哎。” 二人又闲话片刻方才分别,只不过邹大娘子出门时,恰好撞见了赶来的林妙梓,二人打了个对脸,林妙梓笑迎道:“邹大娘子又来喝茶呀~” 邹娘子淡淡应了声。 苏沅则坐在雅厢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待林妙梓进了雅厢,她先开口道:“你与邹大娘子认识?” “没有,就是,她常来府中,只不过这几日我母亲都避而不见而已。” “为什么?” “谁知道呢?我母亲的事,我从不过问。不过你怎么与她扯上了,邹家可不算是个什么好人家。” “何出此言?” “听说她家那个老太爷脾气不好,惹得生出来的也没个脾气好的,动不动就又打又闹,惹出了不少笑话,听闻之前还活活把一个小妾给打死了。” “结果呢?” “不了了之了。” 林妙梓继续道:“邹家虽比不上如今杨陵林、钱、孙、庞这四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场面上还是能撑一撑的。” 苏沅点了点头,饮了口茶不说话。 “怎么?你又想查邹家了?” “你会说吗?” 林妙梓下意识脱口而出,“当然……,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苏沅轻笑一声,“与林妹妹无关,你确实也没必要卷进此事来。我过两日会去乡下一趟,你不必去苏府寻我。” 林妙梓哼唧唧的阴阳道:“你一天天大忙人,我等是个闲人,自是比不得。” “回来再陪你。” “你说的。” “嗯。”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杨陵旧事(二十八) 五月初二,西林庄园。 苏沅坐在轿子中,左右十个仆婢,十个护院,将她的轿子围在中央,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乡下庄园中去。 苏家的庄园在杨陵虽算不得大,但却是最好的一块地,依山傍水,风景盛美,每每到了盛暑,苏诚都会带着一家子来小住一段时日。 西林庄园坐落在西林村右侧,村里中大部分的村民都是苏府的佃户,只有少数富户拥有自家的田产。 苏沅还未到庄园,院子中的李管事便早早起来收拾迎接,将一应的事务备好以便苏沅检查。 苏沅掀了帘瞧外头的风景,远远就看见李管事带着一众仆人婢子在庄园门口候着待她。 李管事穿的质朴简单,十足的庄稼人模样,瞧着又老实又憨厚。 可苏沅并不这么认为,她记得父亲好像很喜欢李管事,时有时无的她就听过父亲的几句夸赞。 想来此人是极有手段。 吟风站在苏沅轿子旁,手中拿着一个红扑扑的果子,边吃边道:“小姐,这管事的还真是识趣,竟这般早的等着您。” 苏沅不语,待轿子停了,王妈妈掀开帘子将她请出,李管事赶忙上前道:“小姐一路上辛苦,赶紧进园子喝杯茶吧。” 苏沅浅笑了笑,“不急,来了总要看看佃户们。” “也好,那我让人将他们叫来。” “不了,一同去地里吧。” 李管事红扑扑的脸像是苹果,“这多辛苦小姐。” 苏沅轻笑,“如此烈日,佃户们还在田中劳作,我不过走了两步路,如何能算辛苦呢?” 李管事谄笑道:“那,他们怎么能和小姐您比……” 苏沅目光真诚,“不碍事的,李管事。” 如此,倒让李管事有些不好意思了,“那就按小姐说的来。” 李管事本以为苏沅只是做做样子,毕竟从未下过田的娇小姐,怎么可能真心的想去看劳作的佃户们,但一路走来,他自个都有些累了,而他们苏小姐却跟个没事人一般。 如此,倒让他有些赧然。 众人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李管事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气息有些不稳道:“咱们庄子的地差不多就这些,这些佃户们,收成好的话,倒还愿意交租,一旦收成不好,刁的很。” “正常,若是自家都过不下去,自然是难以再多出钱来交一年的地金,不过还是辛苦李管事,处理这些想必也是不易的。” 李管事嘿嘿一笑,“为老爷和小姐做事,自然是不辛苦的。” 苏沅点点头,“今日大家都辛苦,我初次来给大家准备了些见面礼,王妈妈,可给在场的诸位发下去。” “是,小姐。” 李管事接过第一个荷包,顿时喜上眉梢,“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一直跟着的婢子仆从们的气氛顿时也热络起来,本来吐槽这么热的天气,还在外面走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怨气也没了。 什么都没有银子香。 待发完了赏钱,苏沅方才吩咐回了庄园,沐浴更衣,烹茶看账,这是她的仪式感。 苏沅大略看了几处田地,因此对的上账本所述的田产位置和收成,李管事账本做的不错,但有几处偏漏,她将李管事唤来,一一闻讯,倒也答的合理。 李管事只知道他们家老爷是个看账的好手,没想到从未露面的小姐竟也如此厉害,不由得有了压力,连连称是。 待问的差不多了,已是两个时辰后了。 苏沅将最后一页账簿合上,饮了口茶水,方才慢悠悠道:“如此,劳烦李管事了。” “不辛苦。” 苏沅瞧了眼外头的月色,随口道:“我记得赵妈妈似乎也在庄子里做事,何以我这次来没瞧见她?” “她?”李管事讶异了一句,“她好像是前几日回家了,过两日才回来。” 苏沅点点头,“赵妈妈是我身边的人,如今被父亲赶了出来,我心中愧疚,这次来没见到她,着实是有些遗憾。” 李管家道:“小姐真是个大善人,没想到竟还记挂着下人们,想来赵妈妈是不巧,好像听说她小儿子病了,才不得已回去的。” “哦?是吗?” 李管事叹息一口气道:“害,都是为人父母的,自然能体谅,若换了别的事,我肯定是不放归的。” “也好,赏金给赵妈妈备一份,还得请李管事等她回来替我给赵妈妈。” “好好好,小姐真是细心。” 苏沅并未多问,也未多言,待李管事退下后,她便坐在书案旁瞧着贴着砚山的琉璃灯发呆,不一会儿的功夫,王妈妈便风尘仆仆的从外头走了进来,凑到苏沅耳畔,微微耳语几句。 苏沅眸光微闪,微微撑着头,目光又落在了外头的溶溶月光之上,“也好,等明日吧。” 翌日,天晴。 苏沅今日兴致颇好,一早起来,便让下头的人预备东西要去河边钓鱼,庄子外头都是天地,有一番府中没有的自然意趣。 苏沅一发话,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河边进发,苏沅坐在河岸边上,一动不动的等鱼上钩。 跟着她的几个婢子仆从则些许站在远处的树荫下,些许在河里抓鱼玩水,大家的心思都有些活络。 弄月瞧着这帮人懒散的模样,小心提醒道:“小姐,不能让她们这般散漫。” 苏沅回头看了眼弄月,“不碍事,弄月,你也去玩一玩吧,别太拘着了。” “小姐!” 苏沅笑而不语。 此刻,吟风正赤着脚玩水,银铃般的笑声格外好听,惹得弄月频频看过去,实在是忍不住了,方才低声道:“那小姐,我也去了哈。” 苏沅温柔道:“去吧。” 弄月离开后,河岸上只剩了王妈妈和苏沅二人,苏沅目光落在远处,侧头道:“王妈妈,你说为何赵妈妈会再见到父亲呢?” “老奴不知。” “要么,府中有人帮她;要么,此处有人帮她!” “小姐怎么打算?” “揪出来,查清楚。” “小姐有把握吗?” 苏沅还未开口,鱼竿一动,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鱼儿便上钩了,苏沅利落的将鱼竿挑起,险些有些拿不住。 两斤重的大肥鲤鱼甩着尾巴,不甘心的左右挣扎着,可越是挣扎,钩子咬的便越紧。 王妈妈上前将鱼线收起,小心的将鱼儿从鱼钩上取下扔到鱼篓之中,“晚上可以给小姐加餐。” “不错。” 第一百五十九章 杨陵旧事(二十九) 苏沅鱼钓的差不多了,便吩咐收拾东西回庄子,可是对面河岸这会儿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 苏沅坐在河边,瞧着一行人怒气冲冲的冲进了一户农家,为首的娘子钻进屋子里拽出来一个女人,两堆人扭打在一起,场面甚是不好看。 不过,热闹好看。 吟风瞧着热闹,跑到苏沅面前道:“小姐,那是干什么呢?闹成那样?” “不知,唐姑娘,去看看。” 唐赛男吆喝一声,带了几个人便往河对岸去,不知与牵头的说了什么,众人看了这边几眼,竟也一行人跟随唐赛男往这边走来。 吟风细细瞧着,哎呦一声,“那里头有个人长得有点像李管事呢。” 苏沅讶异道:“是吗?我竟没看出来。” “不会吧,小姐,是不是李管事在外头偷人了?被自家婆娘抓奸在床了?” 苏沅瞧着吟风眼冒金光,一脸偷笑的模样,道:“等来了就知道了。” 唐赛男十分魁梧,站在一众人之中有些鹤立鸡群,因此很好辨认,只不过她扯着的似乎是…… 苏沅回头看了眼王妈妈,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唐赛男一把将几个人揪过来扔到苏沅面前,“既然你们想要在小姐面前要公道,那就说清楚,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能平白无故打人。” 唐赛男此话一落,另一个气势汹汹,微胖圆脸的女人顿时跪了下来哭诉,“小姐啊,你是我丈夫的东家,你给说句公道话吧,我丈夫这么多天不回家,我以为他是辛辛苦苦在园子里给苏家干活,谁曾想啊,被这么个老妖婆勾了心思,背着我偷吃啊,小姐,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女人哭的真心实意,跪坐在地上前后作揖,虽场面有些可笑,但悲伤是真切的,她左右站了四五个娘家人,有男有女,都气势汹汹,似有将眼前这对男女生吞活拨了的架势。 苏沅目光移到李管事身上,见他衣服松松垮垮的未系好,鞋子不知何时也丢了一只,脸上又被刮了几道,血淋淋的,虽伤口不大,却也瞧着疼人。 他狼狈的低下头,瞧着自家娘子,目露凶光。 苏沅微微叹了口气,刚要瞧另个女人,李管事突道:“小姐,此事是我的家事,还请小姐允许我自己处理。” “这……你夫人……” “小姐不要听他狡辩,他就是怕丢脸,你偷人偷个老婆子不嫌丢脸,现在闹大了嫌丢脸了,我还嫌丢脸呢!我还不如一个又老又丑的婆子,你真是……呜呜呜……禽兽不如……呜呜呜……” 李管事的娘子越说越委屈,最后竟哭了起来。 苏沅见此,沉声道:“如此,李管事来说说缘由吧,此事既然是在苏家的庄子上出事的,你娘子也求到我的头上,虽我不便管,但是手下人出了这等事,即便我不说,李管事可还能服众?” 李管事闻言低下头,可是口中却不耐道:“此事是我错了,但是男人谁在外头不是三妻四妾的,我都够忍着这女人,要不是她一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也不至于去外头找!” 李管事娘子一听,顿时哭的更厉害了,“想当年你一穷二白,我不还是嫁给你了,你现在嫌弃我了,你怎么不说你一有点银子就天天往那窑子里去,恨不得天天住那里,要不是我天天看着你,你这身子早就坏了!如今倒好,窑子去不了,和这又老又丑的婆子混上了,怎么她比我床上更会伺候你咋地?” 李管事道:“闭嘴!” 苏沅虽是东家,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女子,李管事懂轻重,但是他娘子不太懂,此刻继续大声道:“怎么,你敢做我不敢说啊!小姐,你说是不是!” 苏沅此刻目光牢牢锁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这女人此刻头发乱蓬蓬的,遮住了脸,不过瞧着装束,像个四十多岁的婆子。 可是…… “赵妈妈?” 那女人身子似是一怔,又一动不动。 李管事的娘子闻言道:“小姐认识这女人?” 苏沅看向李管事,笑道:“是赵妈妈吗?” 李管事脸上快速僵了下,“小姐认错了,不是,是那个隔壁的钱婆子……” “哦?是吗?唐姑娘,将苏府的下人们都唤来,让他们一个个人,看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赵妈妈……” 赵妈妈浑身又僵了一下,灰蓬蓬的乱发有些犹疑。 苏沅含笑看着李管事,“我记得昨日李管事是与我说,赵妈妈似乎回了乡下看顾小儿子去了,怎么今日在这里见到了?” 李管事气势稍稍弱了下去,“小姐,我都说,她,她不是赵妈妈……” 苏沅低头不语,只是看了王妈妈一眼。 王妈妈意会上前道:“我一早在苏府是见过赵妈妈的,我来细细瞧瞧,那自然是错不了!” 话说着,王妈妈立即蹲了下去,直接扯着赵妈妈,将她的脸掰正抬起,果然是她! 苏沅惊讶道:“哎呀,怎么在此处瞧见了赵妈妈,你说说,多凑巧。” “小,小姐认识这老妖婆?”李管事娘子道:“不过即便是小姐认识,今日在场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可不能护短!” 李管事怒道:“再说,再说老子打烂你的嘴!” 李管事娘子一听,更是不依,“小姐,你看看他,大庭广众之下,他竟要打我,明明是他偷人呜呜呜……,我怎么找了这么个人啊,还不如,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着,李娘子竟然直接闷头冲着苏沅身侧的河边而去,这李娘子情绪变化颇快,众人都有些架不住。 还是苏沅眼疾手快,率先反应过来,打算直接大手将人捞在怀里,她预计应该不会错,至少能阻的住李娘子。 可是没想到这娘子的吨位太重,竟直接将她带着冲进了河里,电光火石之间,“哗啦啦——”,水声四溅。 “啊!小姐!” “小姐!” “……救人!” 苏沅被救上岸时,唐赛男已聪明的挥退了周遭的男子,并谴人将苏沅与李娘子团团围在中央,免得外人瞧了去。 众人的动作很快,二人没呛几口水便被救了上来,李娘子虽吨位重,但确实报了必死的心思,只是人一入了水,并不由自己控制,她身体出于求生的本能强行将苏沅摁下去几次,惹得苏沅灌了不少水。 索性众人动作快,二人上岸的功夫,李娘子还能说话,小声呜咽,哭的厉害。 苏沅吐了几口水,被王妈妈用干的外袍罩住身子,咳了两下道:“你哭什么?” “哭我命苦,呜呜呜……” “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个男人?” “我每天辛辛苦苦的给他照顾一家老小,伺候他吃饭穿衣,冬天手都洗衣服洗裂了,可他不心疼我,却大把的银子花在窑子里;夏天天气热,他也不舍得给我买几件衣服穿,别人勾勾手指头他就跟个哈巴狗一样;如今,明明是他偷人,他竟还扬言要打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我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 王妈妈递过来棉巾,苏沅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水渍,笑道:“若你想,我可以做主让你与他和离,你们家的钱产你与李管事二人一人一半,若有孩子,孩子归你如何?” 李娘子抬起哭的满是水渍的脸,红着眼睛道:“和离?” 第一百六十章 杨陵旧事(三十) “对,既然你死都不怕,难不成还怕丢了男人?我瞧着李管事并不爱惜你,那么君若无情我便休,休了他又何妨?得空寻个更好的男人嫁了岂不美哉?” 李娘子怯怯道:“我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我天元可从未禁止女子二嫁,况且好女子想要的人多的是,何必在他这棵树上面吊死!” “可是,赵妈妈不是和您认识吗?您怎么还……” 苏沅劝慰道:“赵妈妈曾经是我手底下的婆子,但是此事你并无错处,该如何就如何,与偷的人是谁并无干系。” 李娘子还有些怀疑自己,“真的吗?我真的可以?” 这时,她身边的嫂子道:“既然苏小姐都给你做主了,那胚还能不愿意?我可是听说苏小姐的父亲是在县衙里当官的,那肯定说一不二!” 李娘子的妹妹道:“就是,苏小姐都承诺说钱财分你一半,你带着孩子也好过一些,这胚若是再敢来找你和孩子,我就找哥哥一起打断他的腿!” 李娘子抹了把眼泪,“他才不会呢,他恨不得立刻把我扫地出门!小姐,你说话算话!” “自然。” “那,那我就多谢小姐了……” 说着,李娘子便要下跪谢恩。 苏沅忙将她扶起,“何须如此。吟风,带几位去庄子里,给李娘子换身干净的衣物。” “是,小姐。” 话说的差不多了,王妈妈方才上前嘱咐,“小姐,天凉,你身上还湿着呢,先回去吧。” “李管事和赵妈妈呢?” 唐赛男道:“我派人看着呢,跑不远。” 苏沅点点头,“好,分开看着,看紧了。” “是了!” 苏沅随后回了庄子,沐浴更衣后,在正堂将李管事请来。 李管事来的时候,面上并不好看,眼中烦躁之色十分明显。 苏沅请人奉了茶,温和道:“李管事考虑的如何?” 李管事不明苏沅话中意思,接过吟风端过来的茶道:“小姐什么意思?” “如今李娘子闹到了庄子里,此事李管事打算如何处理?” “这……就是我的家事,我肯定能处理好,回去就跟她说,不让她再出来闹了!小姐放心。” “那若是再有下次呢?” “下次?怎么可能有下次?我晾她也不敢!” 言语之间,已有凶意。 苏沅轻笑了声,又道:“李管事啊,此事影响不好,我一路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听到下面的人议论了,吟风,你来说说她们都说什么了?” 吟风忍住笑意,上前道:“下人们悄悄议论,怪不得平日里赵妈妈什么事都不干,都是因为和李管事这层关系,偷人偷到庄子里来了,说不准啊,还在庄子里有点什么……” 苏沅侧撑着头,看着李管事,“此事,李管事如何说?” 李管事顿时骇得冷汗直冒,“小姐,这肯定是她们瞎说,没,没有的事儿!况且,赵妈妈真的是请假了,就是突然早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和您禀报,小的没骗您,也不敢骗您。”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看向王妈妈道:“王妈妈,赵妈妈几时离开西林村的?” 王妈妈垂首道:“赵妈妈这几日都没离开,一直在河岸边的小院里住着,下人们也没听说过赵妈妈请假归家一事,只是大多时间赵妈妈都不在庄子里。” 苏沅浅笑,“李管事,你作何解释?” “她,她们不知道,她们平日里就排挤赵妈妈,肯定是故意的,对,就是故意的!小姐,你可不要听外人的一面之词,毕竟赵妈妈也在府中伺候过您不是。” 苏沅笑道:“也是,只是赵妈妈应该并未和您说,为何她一身伤的被赶了出来?” 李管事一愣,不知苏沅何意。 不过苏沅并不打算为李管事解惑,她继续道:“此事影响恶劣,若你愿意,我可做主给你和你的娘子和离,你家中的房屋、田地皆归你所有,钱财和孩子归你娘子所有;若你不愿意和离,那你得从如今的管事之位上下来,今后不得再涉手庄园的任何一件事,如何?” “小姐,不可啊,我在庄子里勤勤恳恳干了这么多年了,您不考虑我的功劳也得考虑我的苦劳,况且,此事老爷知道吗?” 苏沅道:“此事我已修书一封寄给父亲了,想必明日父亲就会回信,若你不信,大可等着。” “你也可以不选第二条路,既然做了,那便大大方方认了,与你娘子和离,不算什么丑事,也是个敢担当的大丈夫。” 李管事有些踌躇,“我……能不能两个都不选。” 他是喜欢外头的女人,但是若说和离,这多丢人啊,要分家也得他休了那婆娘,怎么还能让那婆娘带着钱和孩子走! “李管事,我只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考虑,是要你的钱产和管事之位,还是要你的娘子和孩子,你可以自己考虑。” 苏沅话说完,就直接离开了正堂,留李管事一人考量,她知道他会选什么,很多时候人都以为有选择,实际上,你所谓的选择不过是别人给你选好的路。 再见到赵妈妈的时候,苏沅着实有些惊讶,毕竟她还真以为她在乡下过着苦日子,可谁想到,赵妈妈竟也这般厉害,过的倒是十分滋润。 赵妈妈今日狼狈了些,可简单休整过后,又恢复了些光鲜的模样,苏沅瞧着赵妈妈脸上还涂了些细粉和胭脂,精致的嘞。 只不过赵妈妈瞧见苏沅的那刻,眼中仍是有掩饰不住的恨意。 虽一闪而过,但被她敏锐的捕捉到了。 唐赛男一早给苏沅预备好了太师椅,苏沅进了柴房就直接坐了下来,居高临下的瞧着坐在地上的赵妈妈,“别来无恙,赵妈妈。” 赵妈妈低头不说话。 “我着实没想到,竟在如此的境遇下与您见面,不过还得多亏了我命大,否则还真是不好回来。” 赵妈妈抿了抿唇,依旧不说话。 “之前万事匆忙,竟也没细细问问赵妈妈心中所想,所思,苏沅着实愧疚,如今见妈妈过的如此快活,苏沅心中愧疚少了些许。” 赵妈妈道:“老奴不敢。” “赵妈妈,我这次来园子里,不仅仅是为了别的,更是为了您。” 赵妈妈抬眼看了看苏沅,“老奴不知小姐什么意思?” 苏沅眼眸微垂,语气带了几分凉意,“小云莺死了,你知道吗?” 赵妈妈浑身一震。 “死之前,他和我说了一些话,提起了您,说若不是您,他也走不到这一步,所以他让我来找你。” 赵妈妈眼中惊惧一闪,不过立即又恢复了平静,“当初是我鬼迷心窍,想着用他来陷害小姐,是我的错!老爷也已经罚了我,打了我,我腿现在都有些不利索,难道小姐还要不依不饶?”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杨陵旧事(三十一)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赵妈妈一直说想要用此事威胁我,让我能给您银钱,可是您既然有钱收买小云莺,又怎么需要从我这里捞钱?” 苏沅疑惑道:“此外,出事得前几日您便有些捉襟见肘,因何从哪里来的银钱又去布这个局?” “小姐信与不信是小姐的事,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小姐还想怎么样?难不成非叫我死了小姐才甘心!” 苏沅不动声色的看着赵妈妈,笑道:“赵妈妈才舍不得死,毕竟李管事还等着您。” “他?他算啥,也就是个给我暖被窝的,小姐没出阁,不懂咱们做寡妇的苦楚,我就是想要个男人。” 苏沅又不说话,只是瞧着赵妈妈,“赵妈妈不打算说实话?” 赵妈妈双手一摊,明显的软硬不吃,“我实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小姐你就算弄死我,我也不知道别的。” 苏沅眸光渐冷,拂了拂手,“将弄月叫进来。” 王妈妈道:“是。” 弄月进来的时候,还有些微忪,“小姐,我来了。” “弄月,和赵妈妈说说,卯月十五那日你看到了什么?” 弄月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说了实话,“我,我看到了春来从瑞鸣苑的正房中出来,说,说见鬼了……” 赵妈妈一听自家儿子的名字,顿时激动起来,“春来?此事和春来什么关系?!” 苏沅轻声道:“我想想,那日琳琅陪我在母亲房中,可是自那日之后,琳琅便失踪了,而失踪那天夜里,春来恰好从那件屋子中出来,赵妈妈,你觉得什么关系?若是我去官府告上一告,春来会不会被当作嫌疑犯缉拿归案?” 赵妈妈一听,脸上顿时慌了,“不不不可能,他年纪那么小,不可能的,即便是琳琅那小贱蹄子说话难听,但是他,他怎么敢啊……他不敢的,小姐……他不敢杀人的呀……” 说着,赵妈妈便厉声哭了起来,爬到苏沅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 苏沅指尖微动,“赵妈妈,此事还无定论,你哭什么?不如想想如何说清楚此事才是最重要的。” 赵妈妈登时止住哭声,十分乖巧的抽噎着,“小姐,你别害他,他真的年纪小,胆子小,不敢干坏事的呀,我跟你保证!我真的跟你保证!” “只要你说清楚你知道的,我不会拿他怎么样。” 赵妈妈抬眼看着苏沅,看了好一会儿,见她确实不像说谎的样子,方才抹了把眼泪道:“小姐,此事我不说不为别的,是不想死。我也不知道要害您的是谁,只是一个男人找到我,让我做这个事,刚好那几天我确实急需用钱,这才鬼迷了心窍……” 说着,赵妈妈又哭了起来,“我生了两个儿子,那个老不死的早死,从来没顾过他们,我辛苦把他们拉扯大,结果大儿子又赌钱,我这一辈子啊,都赔进去啊……索性……索性春来是个贴心的,从来不让我费心,我犯了错,还舔着老脸去求老爷。 老爷心善,这才让春来进了院子,小姐不要记恨他,千错万错都是我老婆子的错,不关孩子的事情,还请小姐原谅我好不好?我,我给您磕头了……” 苏沅瞧着赵妈妈磕了两个头,方才挥了挥手让王妈妈将人扶起来,她慢条斯理道:“那个男人,是谁?” “我没见过,是个生面孔,一出手就是一锭银子,我当时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没办法,这才做了荒唐事。” “可有特征?” “长得高,比老爷还高半头,脸瘦,眼睛像狼一样,看着吓人。” 苏沅细细回想,在苏府并无这样一号人,听着像是江湖中人,可是为什么会是她呢? “可还有别的?你只见过他一次?” “对,就见过一次,给了好多银子,让我不要想着跑,办好事情才有的活。” 苏沅蹙了蹙眉,“那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自己一人做的?我记得当日是有人将琳琅支开,尔后小云莺方才来堵我的?那个人是谁?” 赵妈妈连忙解释道:“是……是春来,但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姐!” 苏沅左手撑颏,有些漫不经心,“赵妈妈,我不相信你有如此缜密的心思,知道如何趁着我看戏的功夫将人弄进来与我巧遇。” 赵妈妈低下头去,“我,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啊,小姐……”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苏沅却轻轻笑了笑,“此事到了这个地步,赵妈妈再不说实话,那我也可以去问问春来……” “别,别去,我说,是那个男人给我塞的纸条,说这个机会难得,让我按照计划行事就可以了。” “什么时候?” “应该是小姐请戏班的当日,我不记得时辰了,差不多是小姐回府后。” 苏沅低头思索片刻,道:“赵妈妈,今日之事我不希望你我之外的第三个知道,此人我会查出来,待时你也不必每日担惊受怕。” “那春来呢……” “春来也不会。” 赵妈妈松了口气,“那就好,小姐有什么气尽可往我身上撒,与春来无关。” “好。” 苏沅从柴房离开时,唐赛男道:“小姐,赵妈妈怎么处置?” “带她出去,若是她想留在庄子里就好好做事;若是不想,任由她去哪都行。” 唐赛男不解,“就这么放过她?” “不然呢?” “她惹得李娘子那般伤心,又背叛陷害小姐,如何能让她快活?” 苏沅叹息一声,“唐姑娘,她快活吗?” 若是赵妈妈当真不在意自己的儿子,苏沅倒还觉得她快活,如今她才发现,赵妈妈虽秉性不正,却并非‘凉薄冷血’。 至少,她还是个被母爱捆绑住自由和灵魂的可怜女人。 唐赛男有些疑惑,“小姐,你有时候真的让人很难懂。” 苏沅闻言也只是笑笑,看向王妈妈道:“去问问,李管事考虑好了没?” “是。” 王妈妈去的功夫,唐赛男又好奇道:“小姐,你为什么不将李管事的房产和田地也分李娘子一半也,只分了钱财,谁知道那臭男人藏没藏?” “田产和房屋分给李娘子她也守不住,倒不如银钱来的痛快爽利,况且有些东西握在谁的手里,并非最终就是谁的,你且看。” 唐赛男又不懂了,“小姐什么意思?小姐说说?小姐?” 苏沅有些恍神,“你不担心魏灵枢了?” 唐赛男憨憨一笑,“小姐都亲自出马了,那肯定没问题,再说了,我看那小子很是听小姐的话,受了委屈也不会闹出太大乱子。” 苏沅道:“是吗?那你来我身边躲什么?” “小姐,看破不说破嘛!有点力气就追着我骂,任谁都受不了,躲躲怎么了?” “过几日就好了,他总要习惯的。” “习惯什么?习惯不行?哈哈哈……” “我看你还是欠抽。” “咳咳……” 第一百六十二章 杨陵旧事(三十二) 李管事的选择并未出人意料,他认了怂,愿意和李娘子和离。 只不过分家之时,李管事虽想要在家中银钱上做手脚,但是都被苏沅一一识破,不过半日的功夫,苏沅便处理好了李管事夫妻二人和离之事,让二人签了字,画了押,随后去官府特意做了认证,此事方才结束。 苏沅做完这些已近深夜,不过她仍旧秉烛夜看,唐赛男在院子里擦枪,好奇道:“小姐,你今日怎么就那么轻易让李管事屈服了?乖乖掏出家中的二十两存银给了李娘子?” 苏沅头都未抬,直接道:“你猜。” “猜不到。” 此刻,王妈妈给苏沅奉上茶汤,“小姐,松萝茶,是用辰时的山泉水泡的,您尝尝?” 苏沅轻轻呷了一口,刚入口的茶有些苦涩,她稍稍在口中润了下方才吞咽,又小呷了一口,竟尝出了丝丝甘甜。 “不错。” 苏沅道:“明日我们回程,大家今夜好好休息准备一番。” “是。” 次日一早,苏沅一行人便收拾回程,不过半日的功夫,便到了苏府。 回了府中,苏沅先去书房见了苏诚,将西林庄园的事情一一说明,又着重强调了账簿的几处错漏,得了应允方才回了自个的多福轩。 只不过,她屁股还未坐热,林妙梓的帖子闻着味便递到苏府,苏沅佯装没收到,直接蒙头睡起了大觉,待日头西落,她方才悠悠转醒,洗漱干净预备吃晚膳。 苏沅刚换了身常服,从屏风后走出来,便听到有人在院子里酸溜溜道:“哎呦,你这一觉,睡得可真香!” 苏沅一愣,先听到吟风轻呼,“魏护院?你,你怎么来了?” 苏沅也想问,不过她先倚在窗边瞧了眼院子里的魏灵枢,今日他特意换了身蓝色的圆领直缀,墨发整齐的束起,少了些肆意,多几分君子端方的意味。 “你怎么来了?这里是内院,内院非事不得入内,张管家没教过你?” 魏灵枢挑眉一笑,“张管家让我近院伺候。” 苏沅有些疑惑,“你身子好了?” 魏灵枢嘴硬道:“差不多了,你的药确实管用,我现在已经恢复如初。” 苏沅意味深长的笑了下,“哦。” “哦什么?我说真的!” “嗯。” 魏灵枢翻了个白眼,大咧咧走到苏沅窗户下面,“你这次去庄子里,可有什么进展?” 苏沅顾左右而言他,“药要按时吃。” 魏灵枢眉眼一动,喉头滚了滚,方才温声道:“……知道。” 苏沅听这声吓了一跳,立马看向魏灵枢,见他面上并无什么异常,当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语气太温柔了,不像他。 “我听唐赛男说,你总是寻她麻烦?” 说起此事,魏灵枢就来气,他双手抱剑,沉着脸道:“我不杀了她,已经是给她的仁慈!” “不杀好,非常好,你现在最忌讳动怒,动气,容易肝胆郁结,不利于恢复,若你见唐赛男太生气,一定要眼不见心不烦,等过了这段时日,恢复好了再说!” 魏灵枢一脸狐疑的看着苏沅,“我怎么觉得你的话听着不像真的呢?” “信我,没错。” 魏灵枢切了一声,“进展如何?” 苏沅闻言,“问倒是问到一个人,但是此人我目前还没线索,看着像是江湖中人。” “给我看看。” 苏沅将怀中的画像抽了出来,是按照赵妈妈所述画的,只不过瞧着总是有哪里不对劲。 魏灵枢看了一眼便收到袖中,“我让宸去查查。” “好。” 魏灵枢斜了眼苏沅,吊儿郎当道:“不谢谢我?” 苏沅浅笑,“我也可以自己查。” 魏灵枢啧啧道:“嘴硬!” 苏沅不欲与他多言,直接将窗子关上,坐在妆匣前沉思。 魏灵枢没停留太久,在他走之后,苏沅唤来王妈妈道:“去查查近日张管事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是,不过林小姐的信小姐当真不看?” 苏沅揉了揉额角,“她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又让我陪她去逛街、看戏、喝茶,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 王妈妈欲言又止,“小姐还是先看看再定夺?” 苏沅抬眸看了王妈妈一眼,接过林妙梓递上来的信笺,拆开细细看了几眼,眸中现了冷意,“王妈妈,这信你看过了?” “没有,只是来的小信差说无论如何也要让小姐看看。” “许家的公子?那个扶不起的病秧子?林举人这么着急嫁女儿?” “小姐不要急,兴许这里头不像林小姐说的这般。” 苏沅气的登时坐起,“准备马车,今晚我要去林府。” “小姐,这么晚了,不太合适,明日再去吧。” “无碍,王妈妈去准备即可。” 苏沅到林府的时候,看门的小厮再三确认,方才进了府中去禀报,速度很快,林府的人听闻苏沅来了,立即给开了侧门,将人迎了进去。 苏沅一路疾步到妙音阁,她以为如今的林妙梓定然愁眉苦脸,甚是悲切,谁知见了本人,虽佯装悲伤,可那嘴角沾的瓜子皮,房中落了满地的箭矢,分明刚刚还在玩投壶,哪有一点与病秧子订亲的可怜样? 苏沅咬了咬牙,“林妙梓!” 林妙梓见苏沅动了气,立马迎上来,惨戚戚道:“沅姐姐,你,你终于来了……” 苏沅冷哼一声,“你倒是好兴致啊。” “我足足等了你一日呢。” “为何骗我?” 林妙梓立即发誓道:“没有骗你,真的!” 苏沅指了指这满地的箭矢道:“还有心思玩投壶?” “要不然呢?我总不能寻死觅活吧。” 苏沅见林妙梓神色不对,语气稍稍缓和了些道:“非许家不可?” 林妙梓叹了口气道:“我父亲说许公子虽然病弱却是个极为聪明的人,来日必定能高中,我和他订亲,不亏。” “你喜欢他吗?” “没见过,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 “你愿意?” “我一向听父亲的,他若说好,我也可以觉得好。” “若是不好呢?” “不知道。” “如此盲目,若是来日不喜欢,不合适,岂不是脱了层皮?” “女子不就一直如此,并非是人人都能像沅姐姐一样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本来就很难得。” 林妙梓说到此处,语气中已有了艳羡之意。 苏沅一下子有些颓唐,“林妹妹,事事并非这般如意……” “姐姐这是哪里的话?” 苏沅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林妙梓看向苏沅,语气温柔道:“若姐姐想说,那姐姐可以慢慢说。” “好……”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杨陵旧事(三十三) 二人说了大半夜的话,林妙梓方才知晓她竟在外面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她惊讶的久久不能回神。 想来话本中的经历也没有苏沅叙述的精彩,她叹息道:“姐姐真是受苦了。” 苏沅摇摇头,侧过身,平躺着道:“我如今只想着能查出杀害我母亲的凶手就好,别无所求。” 林妙梓唇角微动,问道:“那裴公子呢?沅姐姐,你可想过,若凶手真的是苏府的人,你将此事掀出来,那么你必定在风口浪尖上,那时,裴府是不是有了借口……” 苏沅轻笑,“傻丫头,即便如此,裴府就没有借口了吗?我为我母亲服孝一年,裴府便将亲事推迟一年,他们或许也觉得松了口气,不必找借口去退这门亲事。” “可是,裴公子不是很喜欢姐姐吗?姐姐因何如此悲观?” 苏沅没说话,真是瞧着头顶的金穗发呆,她并不想谈论裴行简太多。 “你如今什么都知道了,我之于你而言,已经没有秘密了。” 林妙梓眼睛眨了眨,期期艾艾道:“可是我有事情隐瞒了沅姐姐。” “什么事?” 林妙梓从榻上坐了起来,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道:“是邹夫人的事情,她经常去饮溪茶楼……” 苏沅神色自若的看着林妙梓,“去做什么?” 林妙梓有些难以启齿,轻轻趴在苏沅耳边道:“偷人。” 苏沅神色并无太大变化,但仍是配合的“哦?”了一声。 林妙梓惊讶道:“你竟然不惊讶?” 苏沅轻笑,“猜出来了,只不过还需要证据,但应该很快。”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 苏沅但笑不语,“琳琅的事情可有眉目?” 林妙梓摇摇头,“你那个丫头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找不到一点踪迹。” 苏沅心中已有了计较,“睡觉吧。” “那你再跟我说说你和那谢公子的事?” 苏沅翻了个身,“明日再说。” 林妙梓道:“我瞧着他对你上心的很,你可欢喜他?” “我虽觉得他家世配不上你,但是若是人聪慧,性格好,又甘愿一心为你,未必不是良配,沅姐姐,你说呢?” “睡了吗?睡得也太快了……” 苏沅侧躺,听着身侧细细簌簌的沉了沉,她知晓林妙梓是睡下了,虽说早有预测,可当越发接近那个真相时,她还是觉得心中难受。 似乎,琳琅总是还活着,只是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去接她。 苏沅想,若这次当真能寻到她,无论如何,她便再也不抛下她了。 她的傻丫头啊…… —— 苏沅次日很早便醒,早膳都没吃便直接回了苏府,处理完府中事务已是午后,这几日天气有些热,天香苑的倪夫人总是叫着要吃冰酸梅。 苏沅谴人几乎寻遍了杨陵的各处,方才买了些冰,请鹤鸣楼的大厨做了,特意给她送到天香苑去。 不知是不是倪夫人闹喜的缘故,她总觉得近日的倪夫人越发骄纵了。 今日想吃百锦堂千金难买的石榴,明日想吃去年尝过一口的扬州酸杏,后日又想吃沾了胡椒的烤羊,总之什么难买想吃什么,什么昂贵吃什么。 苏沅虽知东西两院虽是分开的,但是如今天香苑大部分的商铺田产之前是母亲在打理,如今母亲去世,大部分的都交给了苏太爷的账房先生,可是时有时无的,天香苑还是会将难做的事情丢过来。 苏沅虽有些烦闷,但仍妥善处理,做得到便派人去做,做不到便也将事情说明。 一来二去的,总是不得倪夫人的心意,她便时不时的闹上几场。 苏沅不似蔡婉儿那般的心思,闹过几遭,索性天香苑再来人,她直接派人给堵了回去,直接撂挑子不干。 是以,这几日天香苑竟老老实实的安静下来了。 五月初五,天气大好。 苏沅坐在离县衙不远处的茶肆中喝茶,魏灵枢来的时候,外头的天渐渐有了乌色,将要下雨。 此处午后最是清净,店中无人,唯有苏沅一人坐着等人。 魏灵枢一进店中,打眼便瞧见了苏沅,上前大咧咧的坐下,“怎么不在府中见面?” 苏沅道:“查的如何?” 魏灵枢侧撑着头,掀了苏沅一眼,“查无此人。” 苏沅斟茶的手一顿,“是我画的不够清楚?” 魏灵枢从怀中掏出画像,挑了挑眉道:“这特征很清楚,与寻常人相差极大,因此若有人见过,必定印象深刻,但……” “杨陵没这个人。” 魏灵枢手指在画像上轻轻敲了敲,十分笃定。 苏沅明白他的话外之意,若是查无此人,那便说明,有些东西做了假。 她拿起画像细细观察,心中怀疑,到底什么地方做了假呢? 魏灵枢喝了一小口茶,不满道:“这茶也太粗粝了。” “你的看着不错,我尝尝。”话音刚落,他直接将苏沅的茶碗拿了过来,啜了一小口,登时有些讶异,“竟有些甜味,这什么茶?” 苏沅一愣,捏着画像的白皙手指有些泛白,“王妈妈,将茶碗扔了!” “是,小姐。” 魏灵枢啧了一声,“至于吗?不就喝了你一口茶吗?” 苏沅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了压心中的怒火,魏灵枢就从不知道“分寸”二字为何物! 算了,不与他计较! 苏沅起身打算回府。 魏灵枢忙塞了一大口桃花饼,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道:“你干嘛这么着急?我辛辛苦苦帮你查消息,喝你一口茶而已。” 苏沅道:“你若想喝好茶,可以去饮溪茶楼,那里的最为名贵,记我账上。” “本公子还缺那点钱?” 苏沅上下打量了下魏灵枢,“若在以前,魏公子自然是不缺;可是眼下,那就未必了……” “咳咳,被你识破了,不过说实在的……” “借点钱呗。” “多少?” “五百两,有没有?” 苏沅横了魏灵枢一眼。 “一百两也行。” 苏沅不语,脚步已动。 魏灵枢咬牙,“五十两,不能再少了,真的。” “好,给他。” 魏灵枢有些激动的看着王妈妈,拿了银子颠了颠道:“还是咱们小姐大方,不过……那个饮溪茶楼的帐,还能记你头上吗?” 苏沅走了两步,轻笑道:“记。” “谢了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杨陵旧事(三十四) 苏沅不知魏灵枢为何突然拮据,只是偶尔的她总能瞧见他有些窘迫的模样。 往日挥金如土的贵公子,偶尔也觉得碎茶贵,吃不上茶,自然是连酒菜都吃不上了,自然令人觉得讶异。 苏沅心中揣着事儿,因此出了茶肆便往苏府走,须得空见见邹夫人了,她不记得已经过了第几日了,但是网撒的差不多了,总归得收起来。 苏沅上了马车,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这几日她夜间总是睡得不大好,心中诸多事情没有线索,梦中也是。 因此,一上马车,她便有些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醒来的时候,马车仍在行驶,她打了个哈欠道:“王妈妈,几时了?” 王妈妈并未应声,苏沅稍稍清明了些,睁开眼睛,瞧见卧在一侧睡得昏沉的王妈妈。 这时,马车仍在不停的走着,哒哒哒的声音格外清晰,她觉出几分不对,推开轩窗,瞧见了不同的景色,这不是回苏府的路! 苏沅立即反应过来,厉喝道:“停车!” 马车并未应声停下,反而是行驶的更快! 苏沅直接掀开布幔,袖中刀立即滑落,快速向车夫劈去! 可是眼瞧着刀尖将要刺入他的脖颈,车夫整个身子诡异的一转,竟然直接跃下马车,作地滚了几圈,堪堪躲过。 苏沅则由于惯性险些没栽倒下去,她一手抓着布幔,一手快速的稳住身形,目光稍稍往前,竟发现马儿直奔悬崖而去! 这是要杀她! 苏沅目光一凛,快速勒住马绳,想要调转马头,可是马儿几乎癫狂一般横冲直撞,电光火石之间,她短刃一亮,直接刺在马背之上! 鲜血登时飙出,马儿骤然吃痛,高昂的嘶鸣一声,似是稍稍清醒,连着马身都慢了片刻,就在这片刻之间,苏沅双手勒住马绳,几乎拼尽全力将马头调转。 马儿顺势而为,但整个马车却由于惯性几乎被横甩出去,苏沅几乎感觉到惯性的下坠,车身倾悬,苏沅有一瞬间的脑袋空白—— 她要死了! 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 苏沅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可是她的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松了松马绳,让马儿有足够的空间可以用力。 山野似乎一瞬间静谧下来,苏沅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以及车身摇摇欲坠的“吱吱”声。 仿佛是催命符一般,让她头皮发麻! 此刻,整个马车被卡在悬崖突出的一块大石上,车身已斜出去一半,马儿则被顶在石块前,想要奋力的拉扯马车往上走! 可是,马车太重了! 苏沅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王妈妈,若是没有王妈妈,她可以选择直接借力而出,但是王妈妈既然在车中,那么就不能让她死! 至少,她苏沅不能踩着她的尸体死! 可是此刻王妈妈也因着动静渐渐苏醒过来,她睁开眼似乎觉得有些不对,想要起身! “别动!” “咔——” 苏沅似乎瞧见马蹄死死卡在石块前,奋力的蹬了一下又一下,马蹄侧已被磨出血色,一下一下蹭在石块上,洇染开。 “吱——” “啊!” 王妈妈的惊呼伴随马车的滑落让人心惊,苏沅回头看去,头一次瞧见了王妈妈脸上也露出了惊恐。 生死之际,并无圣人。 苏沅咬牙一横,她伸出手,“来!赌一把。” 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要么死,要么生! 苏沅耐心温柔的引导道:“慢慢过来。” 王妈妈虽骇得浑身发抖,可是瞧见苏沅如此,也稍稍定下心来,一下一下的爬过来,待离苏沅不过一步之遥时,她伸出手,想要握住苏沅的…… 她脸上现了笑意,松了口气般。 可是下一刻,震耳欲聋的风声传来,苏沅下意识的想要探身抓住王妈妈的手,可是只差一点,就一点…… 厉风呼啸,身侧的一切倾倒而下,连着她一同,坠入深渊。 苏沅瞪大眼睛,眼泪啪嗒啪嗒,一颗颗的落了下来,身侧之人说什么她已听不太清,只记得王妈妈的笑意戛然而止,眼中尽是灭顶的绝望。 苏沅浑身发麻,几乎抑制不住的发抖。 “苏沅?苏沅!醒醒!……” 魏灵枢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稍稍侧目,瞧见了他,“救她!” “啪嗒,啪嗒……” 魏灵枢似是一愣,“我马上找人来救,但是你在这里不安全,我先送你回苏府。” “救她,魏灵枢,就现在!去救她!” 魏灵枢有些不忍,“这么高的山崖,即便现在下去,也不急于一时……” 苏沅语无伦次道:“不不不,不会的,王妈妈不会死的,救她,现在就去,我现在就下去!” 说着,她便要起身,可还未起身便又跌坐回去。 魏灵枢低头看了看她的腿,鲜血洇染裙摆,血红一片。 他强硬的拽住她,“苏沅!你清醒一点,现在是有人要杀你!我先带你回去!” “是因为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苏沅哭的满脸泪水,无措道:“是我的错。” 魏灵枢不悦道:“你怎么了?是你杀了她吗?你是不是脑子摔坏了?还是觉得自己活得太自在了?” 苏沅看着魏灵枢,猩红着眼道:“我母亲死了,琳琅也死了,如今,连王妈妈都死了,那么下一个会是谁?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连我身边一个人都不放过!我做错了什么?” 魏灵枢没说话,只是看着苏沅,冷静道:“你什么都没错,错的是他们!谁错了,那么谁就接受惩罚!或死或罚,皆由你。” 苏沅自嘲一笑道:“我可以吗?” “可以。” 魏灵枢将苏沅打横抱起,一步步的往前走,“若你不执着于你那光明正大的手段,想要用悄无声息的手段杀死谁,轻而易举。” 苏沅闭上眸子,咬着牙道:“我要他们都死。” 魏灵枢眼中笑意散漫,语气却宠溺道:“好。” 苏沅这时才察觉自己被魏灵枢抱着,她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魏灵枢不屑道:“差不多得了,如今还守着你的规矩,莫不是想要血尽而亡?” “此处是山野,到了城门口,去找辆马车,回城更快。” 魏灵枢颠了颠苏沅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没想到你平日里看着瘦,如今抱起来倒是颇重。” 苏沅平静道:“我还听人说,你看起来能力颇行,但实际内里空虚。” “谁说的?什么庸医神棍怎么不敢到本公子面前胡乱扯皮,只敢在背地里嚼舌根,肯定是假的!假的假的!本公子的身体,我自己还能不知道! 想当初我还空手打好几头牛呢!那府中的大雕还是我射的,说我空虚,肯定是庸医!再说,之前我在溧阳城的时候,我若去了春晖堂,她们可都是……咳咳……” “什么?” “城门口快到了,你且等等,我去雇辆马车。” 第一百六十五章 离人劫(一) 苏沅了然,并未多问。 魏灵枢很快便雇了一辆马车带着她回了苏府。 府中得知苏沅受伤,小小惊动了一下。 苏沅则立即安抚下来,直接谴人去衙门将此事汇报给苏诚,尔后县衙快速派人去了山下寻王妈妈的踪迹。 左右两个时辰龙捕头便来回话,王妈妈与马车齐齐摔下悬崖,尸骨无存。 苏沅得到消息的时候,弄月正在给她处理伤口,她呆呆坐了许久,连着弄月不小心错了力道,苏沅都恍若未觉。 她心中明白,王妈妈是因她而死。 良久,她似是听到自己哑声道:“厚葬。” 弄月低头包扎完伤口,低声道:“小姐莫要太过伤心了。” 苏沅没说话,只是挥退了众人,自个在房中呆坐许久。 院子中的人不敢说话,都明白王妈妈是昔日夫人身边的婆子,如今夫人没了,身侧婆子也没了,苏沅自然是念及旧事,无比伤心。 可是此刻的苏沅却并非在想这些,她在想白日里魏灵枢说的话,他说她的手段太光明正大了。 因此,才让那些人有了空子可钻。 如今,母亲、琳琅、小云莺、王妈妈接二连三的死亡,让她越发觉得此事不简单,她细细回想那个车夫的相貌和语气。 她只是匆匆一瞥,并未关注太多,可是那人总给她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苏沅脑海中将这几日见过的人一一掠过,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她柳眉微蹙,“吟风,将唐姑娘叫来,陪我去趟县衙。” —— 苏沅临到县衙的时候,刚巧龙捕头从衙门口走了出来,瞧见苏沅一瘸一拐的被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上前道:“苏小姐,你来县衙可有什么要紧事?” 苏沅道:“龙大哥,可有线索?” 龙捕头道:“我正派人排查,苏县尉十分生气,这件事自然会查个清楚。” “此事可否让我一同与你查?” 龙捕头沉吟了下,面上似有难色,“此事须得苏县尉同意,况且你如今腿伤了,不方便行走。” “我要求不多,你审问时我旁听即可。” 龙捕头道:“你有了怀疑之人?” “我只是突然想到前几日我去见了小云莺,他受不了刺激,在我面前自戕一事,我总觉得此事与这件事情相关。” 龙捕头回忆道:“汤大家来县衙报告过此事,现场的人证物证都十分明确,确实是自戕,只不过因何会与你扯上关系?” 苏沅并未细言,只道:“我猜测此人应该是悬镜戏楼中的人!” “谁?” “不知。” “那认得吗?” “认得。” 龙捕头立即道:“好,既然如此,此事必定得需你的指认,待时你在屏风后指定后即可旁侧听审。” 苏沅点点头。 悬镜戏楼的人被带至提审厅时,苏沅坐在屏风后的轮椅上细细瞧着进来的每一个人,龙捕头恰好站在他所能看见苏沅的位置。 十几个人一一走了过去,苏沅都没有动静,待最后一人被提上来时,龙捕头又一次看向苏沅,眼神询问。 苏沅依旧摇了摇头。 龙捕头疑惑的看向汤义之,“悬镜戏楼中就这些人?” 汤义之擦了擦脸上的薄汗道:“是……” 龙捕头厉声道:“没有旁人了?” “没,没有了!” 龙捕头冷哼一声,气势如雷道:“汤义之,你可知道在我等面前撒谎是什么代价!我管你是哪里的班主,都得请你进大牢里坐一坐!” 汤义之欲哭无泪,“真的没了……” “有!”苏沅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十分笃定道:“我记得悬镜戏楼还有一人,此人是武生,眉骨略高,翻虎跳十分利落!汤大家,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汤义之一听这声,浑身凉了半截,他目光透过屏风似是瞧见了个身影,只不过他不敢多看,只是努力回忆这么个人。 好像是有,只不过是…… “我想起来了,去苏府唱戏的那日,楼里刚好有个武生告假了,当时是有个人顶上了来着,但并非是戏楼里的人,好像是对面茶楼的伙计,我不太记得,只记得他身段不错,像是学过戏的。” “什么茶楼?饮溪茶楼?” “对对对,他当时说自个爱听戏,可是家里不让学,便自学了不少,我瞧着尚可,就让人去顶了,没想到……” 又摊上事了! 汤义之觉得他今年纯粹是流年不利! 他止不住的叹息,“他又犯了事?” 苏沅并未继续说话,龙捕头道:“此人现在何处?” “不知道,当时结了钱他就走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茶楼里干了。” 龙捕头点点头,“嗯。” “那既然没我们的事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龙捕头看了苏沅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还不行,在那人出现之前,你们都只能呆在衙门。” “龙捕头,真的不关我们的事情,真的……” “若你们无罪,事后自然会放你们离开,这几日委屈你们了!” “哎,别啊……” 龙捕头摆了摆手,手底下的捕快迅速上前将人带走,离远了,还能听见人喊冤枉的声音。 待众人都离开后,他方才走到屏风后,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苏沅道:“小姐,你如何看?” “等一日。” 龙捕头疑惑道:“等一日?” “对。” “等什么?” 苏沅饮了一口茶,“等他自投罗网。” 龙捕头瞧着苏沅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的躁意也跟着安定下来,似乎她永远这般胸有成竹。 这等气派,之于苏县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不过他仍旧好奇,“他为何会自投罗网?这等时机,不是跑了更好?” 苏沅将茶盏放下,发出“叮”的一声,“我记得龙大哥你说过,你们下山寻觅王妈妈尸首的时候,现场似乎有些杂乱,似有人来过是吧?” “对!” “那是他在确认我是否死了!” 龙捕头脸色沉了沉,她说得对。 “所以,我一定要死!” “什么意思?” “他一定会要我死!” 第一百六十六章 离人劫(二) 悬镜戏楼停业整顿,平日里人声鼎沸的戏楼,如今门庭冷落,无人造访。 只不过对面的饮溪茶楼也同样被官府搜查,但似乎并未卷入这场风波之中,仍旧照常营业。 市井间见此不断有猜测和传言,悬镜戏楼幕后人得罪了官府,这才落得伶仃落狱的下场; 安定大街上来往的人大都匆匆扫一眼如今门可罗雀的悬镜戏楼,唯有一人,站在悬镜戏楼前久久不愿离去。 他头戴斗笠,身量不高,瞧着此处荒废,拿起一旁的扫帚将门口洒扫干净。 做完这些,他并未停留太久,直接摘了斗笠绕到饮溪茶楼的后门。 今日,饮溪茶楼有茶会,林府小姐牵头,请了杨陵各府中的小姐来此斗茶,他站在楼下,听着楼上时不时传出的嬉笑声,沉默一会儿,忙活一会儿。 茶会将要结束时,林妙梓身侧的丫头采青站在二楼居高临下道:“来两个人,将苏小姐抬下去。” 他闻言,身形一动,走上前去。 林妙梓迎来送往的将诸位小姐一一送了出去,方才得了空与苏沅打趣,“姐姐今日好厉害?” “今日可尽兴了?” “自然是尽兴!要不说还是沅姐姐,这一手斗茶都如此厉害,看来之前深藏不露,竟连我都瞒着。” 苏沅素手撑颌,轻笑道:“若不是你今日将我端来,我还不知我能赢了你们!” “姐姐好霸道的话。” 姐妹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外头的二人便也在门口候着,与他一同上来的小厮道:“哎,你哪里的?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他并未说话,仍旧是沉默。 小厮自觉无趣,瞥了瞥嘴,继续侧耳偷听房中谈话。 苏沅被采青推出来时,他眼睛一动,立即跟了上去。 采青将苏沅推到木梯旁的栏杆处,仔细嘱咐道:“你们可得小心点啊!别给苏小姐磕了碰了的,要不然把你们卖了都不够赔的。” “好嘞!” 他沉默的点点头,蹲下,抬起,尔后一步步的缓慢下楼。 许是因为离得近,他甚至嗅到了苏沅身上的脂粉味,有些香的刺鼻,他又细细看了看戴着斗笠的苏沅。 “看什么?眼睛不想要了?” 声音清冷凌厉,是她。 他心思一沉,再抬眼时,眼中杀意毕现,变化只发生在一瞬间。 只瞧见被二人抬着的轮椅一侧骤然一歪,另一侧也使不上力的下意识松了手,连人带椅直接顺着楼梯滚落下来—— 而他则腾跃而下,待人滚落在地之后,抬手提住那人的后脖颈,手中刀一亮,便要一刀刀的刺下。 可是诡异的是原本应该无法动弹的人竟然借力金蝉脱壳,大手一捞,反嵌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扣在地上! 他挣扎道:“放开我!” 这当,周围不知从哪里呼啦啦冒出来一众捕快将他围了起来,他顿时了然,中计了! 他挣扎着想要抬眼,却也只能瞧见一双海棠小头履落在他面前,“苏沅!你这个毒妇!” 龙捕头闻言,长刀一亮,架在他的脖子上,“大庭广众之下想杀苏小姐!如今竟还骂她毒妇?” 苏沅泰然自若道:“龙捕头,可以带回去审。” “好。” 唐赛男整个将人提了起来,周围捕快迅速上前接手,将此人牢牢制住往县衙压去。 一路上,此人口中念念有词,“你不得好死!今日我杀不成你!来日必定有他人杀你!……” 龙捕头觉得刺耳,不悦道:“堵住他的嘴!” “呜呜呜……” 苏沅听得出,骂的很脏,骂的是她。 林妙梓这当方才从楼上探出头来,“啧啧啧,怎么回事?你哪里惹了这么难缠的人?” 苏沅并未说话,“我先去县衙,你先回府。” 林妙梓惊魂未定,“好好好。” 这一天天的,也太刺激她的小心脏了。 —— 龙捕带人进了提审厅先给此人上了三道刑,可是此人嘴硬的很,整个人疼的失了声都未说一句供词。 苏沅到的时候,龙捕头正巧有些焦头烂额,“苏小姐,撬不开!此人嘴太硬了,摆明了死扛到底。” 苏沅道:“如此行径,自然是报了必死的心思,不过不必心急,慢慢审即可。” “可……” “先将刑具给他去了。” “好。” 苏沅如今虽恢复了些,但不能久站,因此只得又坐在轮椅上,低头翻了翻档案道:“张守,荆州人,父母双亡,天元十年,村中瘟疫横行,流亡杨陵,可对?” 张守此刻眼睛肿的睁不开,只能从细微的缝隙里瞧苏沅,这女人气质温婉干净,与如今牢中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可是即便如此,她仍旧泰然处之。 似乎,早已习惯。 张守沉默,这女人毒如蛇蝎,不该活。 “你对我有如此恨意?我很好奇,是因为什么?” 张守仍旧沉默。 将死之人,不需要说那么多。 她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苏沅见他不语,继续道:“我来猜一猜,天元十年你流亡杨陵,天元十二年你得小云莺的引荐进入饮溪茶楼,有了一处安顿之所;你得他的恩情,因此时常去悬镜戏楼看戏,可是有一日,你突然发现一向爱好唱戏的小云莺在戏台上失了声。” 说到此处,张守方才有了动作,不过他只是看了苏沅一眼,尔后继续沉默。 “之后你不知从哪里得知,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可我已离开杨陵,小云莺也不知所踪,你无法知道我得下落,也无法得知他的下落,因此你只有等; 直到我又一次回来了,你等到了我,也等到了小云莺,可是他死了!” 张守指尖捏了捏袖口,从鼻子里发成一声轻哼,似是嘲弄。 “你认为,是我杀了他!” “所以,我该死。对吗?” “不是吗?”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你这个毒妇,本就不该活,我杀不了你,也会有别人杀的了你!”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苏沅将档案合上,整以暇的看着他,“除了你,还有谁想杀我!” 第一百六十七章 离人劫(三) 张守闻言只是沉默的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苏沅轻笑一声,“第一,并非是我杀了小云莺,是他杀我不成,自戕而死;第二,小云莺沦落至此,或许是有无辜,但是因果自成,造化弄人。” 张守冷哼一声,似是不屑。 苏沅不再多言,派人将唐赛男唤来推自己出了提审厅。 龙捕头跟了出来,疑惑道:“不审了?” “不审了,这档案中写的足够清楚,他的动机是为了小云莺一心杀我灭口。” “仅此而已?可他与小云莺不过是萍水相逢。” 外头日光很足,苏沅摸了摸轮椅手把上发烫的暗扣道:“未必,但是有些事情他不会说。” “什么意思?” “龙捕头可以查查他这些日子都与谁接触。” 龙捕头细细琢磨一番,道:“好。” 唐赛男推着苏沅出县衙时,她实在憋不住好奇道:“小姐,为什么不继续审了?我看那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龙捕头上了三道刑,若放在一般人身上,早已吐露清楚了,但此人不仅扛下来了,且一字未说,可见心性。” “我今日去不过也只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情,他既然当真是为了小云莺报了必死的心思,那么必然不会再多言半句,因为无论说什么,此事已铁板钉钉。” “那不说不就受折磨了吗?为什么还坚持?” “或许是不想再让他成为别人话中的笑柄,又或许是,为了那一份心中的美好吧。” 唐赛男不理解苏沅的话,“小姐,我不懂。” 苏沅并未继续这个话题,“我们先回苏府。” “好。” 苏沅刚回了苏府,还未进多福轩,便听到里头传来斥责,“你们一个个都干什么吃的?小姐受了伤,还让她到外头抛头露面的乱跑?让外人瞧见了还不得笑话我们苏府!” 苏沅被推进了院中,她含笑道:“倪夫人,辛苦您跑到我的院子里教训我的下人!” 倪夫人听此,立即抱着并不显怀的肚子走了出来,瞧见苏沅,哎呀一声道:“沅小姐,您这腿脚不利索,怎么就跑出去了呢?你看看,这帮下人们各个没眼色,就不知道拦着你点,我帮你训斥训斥,不用谢我。” “我累了,倪夫人请回吧。” 倪夫人上前道:“怎么回事?可是没抓住凶手?” 苏沅抬眼看着倪夫人,眸中无悲无喜。 倪夫人虽俯视苏沅,可不知为何心中有些胆战,“咳咳,我是担心你,听闻你出了事,我连午膳都没用就过来了。” 苏沅寒暄道:“多谢倪夫人。” “我跟你说,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什么仇家了?竟惹得他们胆子如此大,光天化日下害你,这种事情,我就比较在行,女人无才便是德,你还是少出去抛头露面的好,要不然这些事情总是时不时找上你,那多……” “倪夫人,多谢,请回。” 倪夫人这次方才听出苏沅逐客的意思,她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冷言冷语道:“沅小姐呀,你可别怪我说话难听,如今府中也就我能与你说说体己话,你可得别不拿豆包当干粮了!怎么说,我都是你叔祖父的妾氏。” “哦。” “你……哦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的意思。” 倪夫人闻言,似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冷哼一声,还要再言。 这当,外头忽有人唤道:“倪夫人,老爷在天香苑寻您呢,急得很。” “让他等一会儿,没见我正跟沅小姐说话呢吗,没眼色!” “老爷说,您若不回去,他就来找您了。”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马上来!”倪夫人言毕,炫耀道:“你看看,你叔祖父一刻都离不开我,害……你啊,好自为之吧。” 倪夫人离开多福轩时,苏沅问道:“刚刚说话的是谁?” 唐赛男往身后看了眼道:“是天香苑的春来,听说如今在苏太爷那边伺候,十分得力。” 苏沅喃喃:“春来”。 吟风闻言道:“春来之前还挺默默无闻的,不知怎么突然就成了苏太爷身边的红人了,平日里都跟着赵先生呢,天香苑的人都可劲巴结他。” 弄月道:“有吗?苏太爷一贯对下人都挺好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月姐姐,我之前还听文香说她去天香苑都是春来给牵的线呢,他可厉害了!” 弄月脸色一白道:“我,我怎么没听过这茬。” “你平时多看不上她啊,她怎么敢跟你说。” 苏沅打量了眼弄月,“你也想去天香苑?” 弄月立即道:“没有,弄月只是想好好伺候小姐。” 苏沅没有继续问,只是天香苑那边的消息,她确实知道的太少,而如今她这处,却如同个大漏勺。 唐赛男将苏沅推进卧房中,又将她抱到榻上,“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今晚陪我做件事。” “什么事?” “待时你便知道。” 夜深,亥时,无月无星。 婢子们待苏沅洗漱之后,熄了灯烛,各自回了房中,院子中一片静谧。 苏沅躺在床榻上等了会儿,只听得窗子微动,她坐起身子,走到屏风后穿上外袍,轻声道:“来了?” 唐赛男低声,“嗯。” “走了吗?” “走了。” “一同去看看。” “好。” 苏沅与唐赛男二人轻巧的从窗户翻了出去,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虽唐赛男时常做这些,但见苏沅竟比她还驾轻就熟,就明白她们家小姐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二人狗狗祟祟的从多福轩一路走到天香苑与瑞鸣苑的相隔甬道之处,这条甬道平日里鲜少人来,可是眼下,甬道尽头明显站着两个人。 二人似乎叠在一起,唇齿交缠。 唐赛男一见立即来了兴致,直接提着苏沅上了房顶,二人几乎同时伏低身子,细细瞧着。 “呜……” 虽是夜间,不过二人仍能清晰的瞧见那女子唇畔被堵住,发生嘤嘤的嗯咛声。 “好妹妹,让哥哥好想……嗯……” 唇舌相缠的声音格外刺耳,只不过那二人却恍若未觉般。 唐赛男瞪大眼睛,看向苏沅,却见自家小姐神情认真,如老僧入定。 大半夜带她来看这个? 小姐表情还这么淡定神圣,什么意思? 好犯规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离人劫(四) 苏沅认真看着底下的二人道:“是春来和弄月吗?” “是。” “好,回去。” “就回去了?” “嗯。” 唐赛男有些不大情愿走,“还没看到精彩之处呢。” 苏沅道:“今日应该不会。” “为何?” “要不然春来也不会找文香。” “啧啧,这小孩看着不大,对这些婢子倒是手拿把掐。” 苏沅从房顶上轻巧跃下,“走了。” 唐赛男本舍不得走,但见苏沅离开之后,底下的两位便分开说悄悄话,她也没了兴致,跳下房顶道:“啧啧,你说春来才多大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能把弄月拿捏成这样了?” “且不说这寻常富贵人家,单单就说那京中世家子弟,十四五岁就已经开始张罗亲事,有何稀奇。” 唐赛男怏怏道:“哦,可怜我二十三了还是孤寡一个,今后岂不是没人要了?” 苏沅梨涡浅露道:“男人多的是,唐姑娘。” “哎,小姐什么意思?” 苏沅浅笑不语,“唐姑娘若是碰见喜欢的,大胆直追即可,未必拿不到手。” 唐赛男闻言有些羞涩,扭了扭身子道:“哎呀,这……多不好意思!” 苏沅头一次见她如此,蛮高个子,含羞带怯,倒是让她愣了愣,“脸面重要?还是男人重要?” “男人!”唐赛男脱口而出,意识过来时,捂住嘴道:“小姐透彻。” 苏沅笑了下,“今日之事,暂且别和旁人说。” “好,那弄月如何处置?” 苏沅沉吟了下,“暂且容我想想。” 今日苏沅的思绪有些乱,忙了一日还未整理,回到多福轩时,她已有些不清明,因此暂且歇息了去。 待明日起床,外头县衙的人传来消息,说是龙捕头邀请她去一趟。 苏沅简单吃了早膳,刚出苏府准备去县衙,谁知却被邹娘子身侧的婢子拦住去路,“苏小姐,我家大娘子有急事寻小姐,还请小姐来饮溪茶楼一叙。” 苏沅道:“现在?” 那婢子有些焦急,点点头道:“是的,还请小姐一定要去。” “好。” 苏沅调转方向,让唐赛男先驾马车去饮溪茶楼,左右不过迟半个时辰,龙捕头那边等得起。 苏沅本以为是会在二层雅厢,没想到她刚准备下马车,便听到唐赛男惊讶道:“邹娘子?你怎么在这?” 邹娘子干笑一声道:“苏小姐,我可否上车详谈?” 苏沅坐回榻上,“可以。” 邹娘子利落上了马车,瞧见苏沅寒暄道:“我听闻你出了事,心中焦急,恢复的怎么样?腿没事吧?” 苏沅温和道:“已经无碍了,再养几日就好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 话音落,车内沉默片刻。 “邹姨母……” “沅儿啊……” 苏沅眉心一跳,“您先说。” 邹大娘子面上有些尴尬,“沅儿,可否……可否借我点钱?” 苏沅闻言神色并无变化,只道:“可以是可以,但不知姨母因何缺这笔钱?我并非是想要探听姨母的隐私,只是想着若姨母有困难,我也可帮着出出主意。” “这……这不知从何说起呢,家中亏空大了,周转不过来,急需用钱,但是这说出去没人信呢,毕竟是邹家之前也富贵过一段时间,如今不必以往……” 苏沅瞧着邹娘子道:“姨母想要多少?” 邹娘子斟酌了下,小心翼翼的开口:“一万两,有吗?” 苏沅轻轻笑了一声,从坐垫下拿出小算盘,轻轻的拨了两下,“并非不可以,但是有一事我须得和姨母说清楚。” 邹娘子面上一喜道:“何事?” “我母亲去世之前便借给姨母五千两,官府定的月息是三成,可我母亲看在与你情谊的份上,借条上只写了一成月息,如今已过了三月,满打满算下来邹姨母得还苏府六千六百五十五两银子,看在邹姨母家中艰难的份上,我可以给姨母去个零头,只需还六千六百两银子即可,您看如何?” 邹娘子愣住,“什,什么意思?” 苏沅将借条从袖口中拿了出来,摆在邹娘子面前,“字面意思,邹娘子若想再借,先将之前的帐清了,再借也不迟。” 邹娘子登时额冒冷汗,她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苏沅手中的借条,下一刻,她陡然伸手,直接将借条从苏沅手上抢了过来塞进嘴里,嚼巴缴巴艰难的咽了下去。 苏沅冷静的看着这一幕,侧手撑颏道:“邹姨母啊,这只是下头的婢子誊抄的,何苦如此激动呢?” 邹大娘子一愣,看着苏沅眸中顿时闪过一丝嫌恶,“你与你那母亲可真是如出一辙,都这般的工于心计……” 苏沅面色一冷,眼眸扫过邹大娘子,“我母亲生前一直将你当作好友,一心念着你,姨母如今却在我面前诋毁她?” 邹大娘子心下有些惊惧,不知为何,苏沅的目光像蛇一般,“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问问,邹娘子可否知道我母亲因何而死?又或者,谁最有可能杀了她?” 邹大娘子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我,我怎么知道?你们家的事情,我怎么会清楚!” 苏沅勾唇一笑,“您可以不清楚,这笔帐我会在三天内派人去邹府与您清算!唐姑娘,送客!” 邹大娘子道:“别别,再谈一谈,谈一谈……” 苏沅背靠车壁,盯着邹大娘子道:“说。” “你母亲去世之前那段时间一直心情不好,我问她为什么吧,她也不说,总是时不时的长吁短叹。不过我猜应该是你母亲外头有人了!” 苏沅脸色微变,“为何这么说?” “哎呀,我猜的,苏府你父亲就你母亲一个女人,事事依着她,还能有什么事情让她那么伤心?肯定是与你父亲年岁日久,没了激情了,又寻了个外头的小白脸,惹她生气呗!” 苏沅轻声嗤笑,笃定道:“我母亲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你还真别说,我还真是瞧见过一次,年纪不大,长得白白净净的,与你母亲在府外进了饮溪茶楼,你还真别不信,但是这个事情,我可谁都没讲过。” “你可问过我母亲?” “我旁敲侧击的问过,但是你母亲也并未说实话,只说是府中下人。”接着邹大娘子叹息一声,“这种事情,谁会说实话呀!” “府中下人?” “是。” “你觉得这件事情会不会和你母亲去世有关?” “邹娘子猜呢?” “我,我不知道……” “是。” 第一百六十九章 离人劫(五) “是。” 邹娘子一怔,旋即又听到苏沅道:“与不是,须得查清楚才能知晓。” 邹娘子脸上的笑微微僵了僵,“既然如此,那这欠条?” 苏沅轻笑道:“邹娘子,六千两买一个消息,且我还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莫不是太轻易了些?” 邹娘子一听,登时脸色大变,怒道:“你想抵赖!” 苏沅将轩窗打开,瞧着外头来来往往的人道:“邹娘子,若你想要更多人知晓,可更大声些。” 邹娘子下意识的正襟危坐,低头咬着牙道:“你如今行事遮遮掩掩,神神秘秘,怕也是暗中查你母亲之事吧……” 苏沅不语,目光轻轻扫过邹娘子,“我何时说过我在暗中查?” 邹娘子脸色一白,又道:“若苏府想要查你母亲之事,何须忍到现在,那必定是你母亲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苏府才遮遮掩掩到现在。 至于你有没有暗中查,你心中最清楚!我与你母亲是闺中好友,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知道的只有这些,若你还不如愿,想要与你撕破脸皮的话,那就别怪我行事难堪了。” 苏沅素手撑颌,“邹娘子打算如何?造谣我已故的母亲行事不检点?还是去苏府告上一告我如今在查母亲一事?” 邹娘子冷哼道:“你管我如何?!” 苏沅道:“我并不想与您撕破脸皮,毕竟我寻到借条时并未第一时间拿给您就是想要将此事遮掩下,若您不再来寻我,我想也就算了。” 邹娘子神色微动,眼中似有懊恼之意。 “不过既然您来了,那便总归有些事情要说清楚。此事若我查明为实,那么这借条自然一笔勾销,姨母不必担心。” 邹娘子听此,方才稍稍松了口气,“什么时候查清楚?” “三日。” “这么快?” “是,本就不需要太久,毕竟您已说的如此明白。” 邹娘子点了点头,面上又恢复了笑意,“你是个好孩子,我与你之间的事情,你还是莫要和旁人提起。” “姨母放心,沅儿明白的。” 邹娘子又变成了个温和的长辈,又嘱咐了苏沅几句,方才依依不舍的下了马车,目送她离去。 若是旁人见了,必定要感慨一声邹娘子与苏沅的感情深厚。 实际上,邹娘子已在心中骂了千万遍的苏沅,毕竟一分钱没借到,还被威胁了一番,任谁都不爽利。 唐赛男架着马车往县衙赶去,“姑娘,那老婆子如此不要脸,你还和她周旋?要我早就抽她丫的!借钱的还这么大爷!” 苏沅沉吟不语,不断思索邹娘子的话。 “要我说啊,她这满口胡诌的本事厉害的很,说不准就是靠着一张嘴到处骗钱!” 苏沅听到这儿,好奇道:“何以见得?” “她额头平满,鼻子圆丰,本来是富贵的面相,可惜眼光如水,唇薄口尖,多淫欲多是非,生生破了这富贵之相,肯定过的不好。” 苏沅闻言倒是有些诧异了,因为唐赛男说的确有此事。 “你何时学会这面向风水了?” 正说着,二人到了县衙,唐赛男勒停马车,“不过是闲时随便看看,小姐小心着些……” 苏沅下了马车,与唐赛男一同进了县衙,衙役听闻她来,忙将她引到提审厅。 此刻,龙捕头正在提审厅,他瞧见苏沅赶来,上前道:“苏小姐,城南出现一具女尸,有些日子了,今日方才从湖中打捞上来,我听湖边有人议论是苏府的下人,因此请您来认一认。” 苏沅闻言,上前几步,就着衙役掀开裹尸布的瞬间,瞧见了一张膨大的脸,眼球凸出,皮肤褪落,尸体发绿,伴随着几乎难以容忍的恶臭气味。 唐赛男瞧见的那刻,顿时忍不住,直接跑了出去干呕不已。 苏沅则面无表情的从袖中捏了一块生姜塞进口中,接过龙捕头递过来的棉手套,戴上上前轻轻摸了摸尸体腹部,尔后又检查了溃烂的口鼻,“在哪里发现的?” “城南静水河有人野钓,本以为钓上来一条大鱼,没想到是这个,人吓得脸都白了,呕了许久。” 苏沅又细细看了看尸体的双手,双手的肌肤已泛白脱离,“如此模样,谁认出来是苏府的人了?” “说是这身衣服像府中的柳絮姑娘,我记得你之前提过,这才将你叫过来。” 苏沅又绕着尸身看了一圈,没再发现新的线索,方才将手套褪下,“是柳絮,不过确实难辨认,瞧着骨骼的状态像,尸体超过三日,难以辨别具体的死亡时间,身上有明显的勒痕,背上有擦伤,应该是被绑了大石坠入河底,死亡时应该有过激烈挣扎,但是无果,仍是溺死。” “确实如此。此事我已禀报县尉,毕竟此事关系苏府。” 苏沅点点头,“让仵作再验验,看看可否会有新发现。” 龙捕头愁容满面,“好。” “城南静水河野钓的地方必然是人少,可以细细查查周边,若有线索可以通知我。” 龙捕头欲言又止,“柳絮一事,苏小姐如何推测?” 苏沅看向龙捕头,“龙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龙捕头叹了口气,挥退左右,方才低声道:“我总觉得最近发生的很多事都指向苏府,此事可否是因为苏小姐一直在查?” 苏沅道:“这具尸首本该是在义庄的,龙大哥,如今你将她带到提审厅是为不妥。此事无论与苏府有没有关系,龙大哥都不必担忧,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 龙捕头蹙了蹙眉,“我只是担心你,担心你在此事上不回头!” 苏沅平静道:“龙大哥不必担心我,我如今还没查到什么,但若等我查到了再担心也不迟。” 龙捕头一愣,“此事,我会切实禀报苏大人。” “柳絮曾暗中纵我离开杨陵,又合伙府中护院意欲杀我,至于幕后黑手我至今不得而知,龙大哥,这次你可以怀疑我。” 龙捕头明白苏沅话外之意,“府中阴私,我不插手。” “涉及人命,就不单单是府中阴私了。” 龙捕头语气一顿,“好。” 第一百七十章 离人劫(六) 苏沅临离开时,突想起什么般好奇道:“龙捕头怎么如此笃定是府中阴私,而非宅中内鬼?” 龙捕头开门见山道:“你与苏县尉都是查案的好手,如今若是苏小姐都查不出来,那么我只能猜到一个可能。” 龙捕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苏沅柳眉微蹙,龙捕头明白,她也明白。 “有些事情可以被遮掩,有些事情却终究无法遮掩。” 那么他究竟想要遮掩什么? 苏沅回了苏府后,不多时便听闻苏诚也从县衙回来,且特意谴人将她唤去瑞鸣苑。 苏沅到的时候,苏诚正站在书房旁的廊下,愁眉紧锁。 苏沅上前,盈盈一礼,“父亲。” 苏诚目光冷漠道:“你这几日常去县衙?” “是,前几日是张守此人想要杀我未遂,我去衙门查问缘由;今日是城南钓上来个尸首,龙捕头让我去认认可否是苏府之人?” 苏诚沉默一瞬,“我听闻你认出来是柳絮?” “是,看着骨骼的走向像,不过河水泡了几日,确实难以辨认,我只能猜测是她。” 苏诚质问道:“柳絮怎么会死在城南静水河?” 苏沅抬眸,直视苏诚道:“父亲怀疑我?” 苏诚脸色微沉,“我记得柳絮离开天香苑正是在你回来之前,如今过了这么几日,她便被人杀害死在静水河,此事我不得不考虑是否与你相关?” 苏沅情绪平静道:“父亲可有证据?” 苏诚道:“我今日不是身为一个县尉的身份来问你,是作为你的父亲来问你!我知道你当时被柳絮出卖而身陷险境,但是你若想杀她,何须用这种法子!” 苏沅有些惊诧,“父亲何意?” 苏诚目光淡漠道:“左右不过是个丫头,死了又如何?沾了你的手,若当真有人细查,脏了你的名声!” 苏沅轻声哈了下,“父亲也知道柳絮当初出卖我,所以父亲清楚如今这府中有人不想我好过?!” 苏诚闻言,沉默的看着苏沅。 苏沅等着他的回应,父女二人就这般对视片刻,苏诚率先移开目光,“此人我已处理,你不必担心,今后若谁还想动你,我定不饶他!” “父亲如何处理的?此人是谁?为何想要杀我灭口?” “苏沅!”苏诚语气愠怒,“你要清楚有些事情你该知道,有些事情你不该知道!如今你在苏府安稳度日,不好吗?” 苏沅冷笑一声,“父亲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对待想要女儿命之人,父亲是不在意我的安危,还是太过在意自己的得失!” “你在质问我?” 苏沅眼泪无声滑落,哽咽道:“女儿不该吗?” 苏诚侧目看去,心中只觉烦躁,“你有些时候和你的母亲很像,喜欢揪根问底!此事就此罢了,无论你杀没杀柳絮,我都会处理。” 苏沅拭去眼泪,恢复冷静道:“若我想杀她,有的是悄无声息的法子,溺水此法太过容易被发现,我不会用!” 苏诚细细瞧了瞧苏沅,他明白苏沅的缜密,“若不是你,那会是谁?” 苏沅低眸,“女儿不知。” 苏诚心中有了计较,“你先回去好好歇一歇,此事既然与你无关,我必定会好好查一查。” 苏沅心中嗤笑,面上不动声色,“好。” 苏沅从瑞鸣苑出来时,唐赛男正好在院外赏花,春日的海棠花清丽素雅,好看的很,她凑上前去闻了又闻,却什么香气都没闻到。 “这花纯粹摆设。” “初春百花争艳,如今暮春海棠花方才姗姗来迟,不与桃李争艳,自然不会与荼蘼争香。” 唐赛男点点头道:“还是小姐懂得多。” 苏沅瞧了眼满枝头的海棠花,心情并不大好,如今她行事有些步履维艰,若是寻常手段不行,那么非常手段也该用一用。 —— 夜半,亥时,县衙。 时辰有些晚了,科房的书吏困倦不已,伏在书案上打盹,因此有人走进来时,他还未醒,被人推了推胳膊,方才睡眼惺忪的打个哈欠道:“谁呀?” “张守杀人未遂案的卷宗归档了没?” 书吏只黑压压瞧见个影子,来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瞧见身形高大,身着捕快服,有几分肃杀之气,他又揉了揉眼睛,“杀人未遂?张守?” 那人沉声道:“是。” “这卷宗还在龙捕头办公处,好像还没送过来,谁要?县尉大人吗?” “是,此事牵扯苏府小姐,大人想亲自过目。” 书吏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龙捕头刚走,要不你明日再去问问他,这么晚了,大人也该歇息了。” 那人淡淡道:“嗯,我去龙捕头那看一看。” “急什么,我记得大人走了呀?还没走吗?” 来人未再说话,他走出科房后并未久留,而是穿过二堂院绕过书房,从高墙上利落翻过。 此刻,高墙外也站着一人,黑袍罩身,只露出小半截白皙的下巴,正是苏沅,她道:“在哪?” “说是龙捕头那,我不清楚地方。” “我去找。” “小心。” “嗯。” 苏沅如履平地的翻墙而过,恍若无人的走到龙捕头办公处,尔后将门撬开,燃了烛火,细细查看龙捕头书案上的卷宗。 卷宗并不难找,不过翻了几下便瞧见了张守杀人未遂案的详细记录,苏沅往下翻了翻,瞧见了张守相关人员的供词。 她看的很快,快速翻了几页后,目光落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之上! 魏灵枢此刻正安静在县衙外等着苏沅,他还是第一次干这等偷偷摸摸之事,有些紧张,也有点刺激。 不过苏沅也太轻车熟路了,瞧着像是整日偷鸡摸狗,真是不去干这个可惜了。 他刚想到这儿,就瞧见苏沅从墙头跃下,走到他面前道:“走吧。” 魏灵枢吊儿郎当道:“查到了吗?” “差不多。” “是谁?要不要我把他绑过来严刑拷打?” 苏沅道:“此人牵扯很多,须得小心行事,若无完全准备,不可贸然动他。” “这么严重?” “是。” “那你打算如何做?” “引蛇入瓮。” 第一百七十一章 离人劫(七) 魏灵枢不以为然,“何必如此麻烦?苏沅,你做事情顾虑太多,若是在京中,我直接将其抓了丢入京兆尹,哪里有审不出来的案子?” 苏沅看了魏灵枢一眼道:“你能这般做是因为你是永安侯府的小侯爷,你父亲在朝中举足轻重,所以京兆尹不敢不从!若我将人丢入县衙,那么明日要么多了一具尸体,要么就多了一桩悬案。” “你这般暗中查处处掣肘,要查到什么时候?” 此刻月明星稀,树影摇曳。 苏沅立在月光下,树影遮蔽了她的神情,魏灵枢只听得她轻声叹道:“总能查到的。” 有些哀戚,却无惆怅。 “走吧,先回去。” “好。” 二人说话间便往苏府走去,可是刚拐过墙角,苏沅忽地听到前方巷子中似有人声。 苏沅的耳力非凡,脚步一顿,“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魏灵枢大咧咧道:“什么声音?这大晚上的除了猫叫还有什么声音?” 苏沅又细细一听,确实没再听见任何异常,她道:“许是我听错了。” “嗯嗯,先走吧。” “好。” 二人直接路过巷子口离开,可谁都未瞧见的是,此刻巷子口正有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外面。 见来人又去,她眼泪如水般落了下来。 这当,站在她身后的高大男人贴着她的耳畔,喘着粗气道:“谁都救不了你,娘子你就乖乖从了我!若胆敢再叫,别怪我心狠!” 长刀贴在女子的脸颊上,冰冷,无情。 那女子不敢再动,眼中沁满了绝望,身子被男人牢牢制住粗暴的推到墙边,尔后是极为刺耳的裂帛声。 女子拼命挣扎,可男人却越发张狂,他冷森森一笑,“许久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小娘子了,老子今天就让小娘子爽一爽!” “嘿嘿嘿……” 淫笑刺耳,女子想要认命的闭上眼睛,可是浑身几乎忍不住的发抖,她呜呜咽咽道:“求求你,轻一些。” 男人拽住女子的头发,呼气道:“轻一点?你怎么会爽呢!老子要让爽翻天!” 又一声裂帛,女子觉出手臂一凉,那只大手已将要从领口往衣服中探去,她几乎认命的闭上眼睛,可是男人的动作戛然而止,竟突然停了下来。 女子骇得不敢睁眼,瑟瑟发抖的站着,只觉得那人好像远离了她,锢着她的大手也松开,只听得“咚”的一声,似有什么倒地。 女子不敢回头,只呆呆的站着。 一息之后,身上陡然被披上温暖的外衣,耳畔响起温和的声音,似有一双手轻轻的拍了拍她,“姑娘,好了,没事了。” 她听得出,是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 她战战兢兢的转身,正好瞧见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她立即大哭出来,扑上前去,将苏沅抱个满怀,“小,小姐,呜呜呜……” 苏沅还未瞧清出女子的脸便被她抱住,她愣了愣,又细细听了听哭声,“莺歌?是你?” “是,是我,呜呜呜……” 苏沅这会儿低头瞧了眼倒在地上生死不论的男人,她看向远处巷子口的魏灵枢,轻声开口道:“给他扔到南院去,好好寻人伺候好他,伺候明白再杀!” 苏沅说这话时,面无表情,杀意不过也只有一瞬,可是仍让人不寒而栗。 魏灵枢倒是头一次见她动这么大火,虽他觉得这男人确实该杀,但是这手段有些残毒了,“不如直接杀了?” 苏沅抬眼看着魏灵枢,“此人如此胆大,敢在县衙旁这般淫良家女子,过往未必干净,说不准暗中已犯下诸多案子!若你不忍心,我回了苏府,让唐赛男来办!” “得,我来就是!” 苏沅冷哼,“魏灵枢,今日虽是莺歌,但若换成你爱惜的属下或者亲眷,你还觉得我残毒吗?” 魏灵枢抱剑倚着墙壁,闻言不语。 苏沅直接将莺歌打横抱起,毫不费力,她又道:“若你是个女子,只会觉得我还不够毒,因为没有直接剪掉那个脏东西!” 杀意,又是一闪而过的杀意。 魏灵枢突地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何,苏沅的目光太过直白了,好似在说地上那男人,又好似在说他! 脏东西? 哪里……咳咳……脏了? 苏沅走出好远,魏灵枢方才回过神来,没来由的有些烦躁,“宸!” “属下在。” 宸突然冒出,魏灵枢并不诧异,他指了指地上的人道:“扔到南院,让小馆们好好伺候他!” 宸“哎”了一声,“这不是给他爽到了?” 魏灵枢抬脚一踹,宸下意识躲开,二人有片刻的尴尬,“公子,打人不好。” 魏灵枢懒得和他计较,“你傻子吗?” 宸似懂非懂,“他在下是吗?” “弄完明早拖个干净的地方杀了了事!” “是!” 言毕,宸上前拖着男人的脖领子很快消失在巷子里。 魏灵枢有些恍惚,他抬眼看了看头上的月,想着苏沅所言,若当真这种人觊觎他身边的人,杀他确实是便宜他了。 得慢慢折磨才够味啊。 这点上,苏沅确实和他相合。 苏沅这次并未回苏府,而是去了饮溪茶楼,虽说快到打烊的时辰,不过掌柜一瞧是苏沅,立即给迎了进来引上二层雅厢。 苏沅谴人烧了热水,安抚了会儿莺歌,见她心情平复下来,方才给她清理伤口。 因她和魏灵枢发现的及时,莺歌并未被那胚伤害,但是即便如此,她所遭受的惊吓和阴影也是无法想象的。 苏沅身为女子,自然是明白。 “小姐,你真好……” 莺歌瞧着苏沅温柔的模样,虽被安慰许多,可是仍旧又是害怕,又是惊惧,啪啪啪的掉眼泪。 苏沅正低头专心的给她处理擦伤,神情温柔如水,“这么晚了为何自己一个人出现在那?” “我就是看到小姐,想跟着小姐,可是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他就把我给制住了……呜呜呜……” 苏沅吹了吹莺歌的伤口,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没事,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了,不必怕了。” “嗯嗯。”莺歌擦了擦眼泪,“还好碰见了小姐……呜呜呜……” 完了,又止不住了。 “为何晚上跟着我?” 莺歌哭的眼睛都肿了,抽噎着道:“我,我有话想和小姐说?” “说什么?” “我听说柳絮死了,我怕,小姐,我真的好怕……” 苏沅抬眼,疑惑道:“你怕什么?” 莺歌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不知想到什么,她浑身止不住的战栗,漂亮的眼中满是恐惧道:“我怕,我也会死!” 第一百七十二章 离人劫(八) 莺歌恐惧道:“我怕我也会死!” “为何这么说?” 莺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丝毫不顾身上的伤口,她哭的不能自已道:“若是我说了,小姐能不能不怪我?” 苏沅正色道:“好,我应你。” 莺歌见此,似有了主心骨般道:“小姐,我知道夫人是怎么死的!” 苏沅闻言面色一震,她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方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艰难开口道:“说。” 莺歌见此,哭的更为厉害,“小姐你别怪莺歌,莺歌知道错了,我当时本想告诉小姐的,可是没想到小姐被老爷关起来了,等到我再知道的时候,小姐已经离开苏府了,我没人说,也不敢说,我每日担惊受怕,所以就躲到陈留老家,我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可是,我没想到柳絮会死,我以为她会好好活着的,小姐,她死了我好害怕好害怕,明明柳絮都那么听话了,为什么还是死了啊……” 莺歌确实害怕,她语无伦次的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苏沅则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良久才道:“你不会死!只要你说出真相,我不会让你死,我只会让他们死!” 莺歌正大哭着,听闻苏沅这般道,她突地止住哭声,一抽一抽的,像个停不下来的小机关。 苏沅起身给她斟了杯茶水,递到她面前道:“地上凉,起来去榻上坐。” 莺歌愣愣的被拽了起来扶到榻上,尔后她握着温热的茶碗,眼泪仍是止不住的掉,“小姐,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没等到你,我也没见到你,不是我想躲,莺歌不知道怎么做……” 苏沅揉了揉她的头,温柔道:“我明白,所以你得知了柳絮死了的消息,连夜来寻我,就是想来告诉我真相?” 莺歌沁满泪珠的眼睛看着苏沅,用力的点了点头,“我今日下午和表哥一起到的杨陵,本来想去苏府,可是半路看到小姐,这才跟着过来的。” 苏沅见莺歌情绪稍稍缓和了些,道:“情绪不可太过激动,慢慢说,我们时间还长。” 莺歌点点头,似是陷入回忆中,“夫人是枉死的,是邹娘子!是她!她杀了夫人!” 苏沅目光稍定,“为何这么说?” “我记得夫人那几日总是叹气,和邹娘子见了几次都不欢而散,我听着像是邹娘子借了夫人的钱不还,很多很多,所以夫人很伤心。 二月十二那日辰时,夫人吃完早膳在府中哪也没去,邹娘子下午来的,来了之后夫人便让我们都下去,说是要和邹娘子单独呆在一起,之后我再回去的时候就得知夫人骤然猝死的消息,我猜一定时她干的! 柳絮也听到房中有吵架摔东西的声音,她定然也是看到了,所以她才死了!小姐,你说是不是邹娘子又杀了柳絮灭口?” 莺歌又开始胡思乱想,“那下一个一定是我,小姐,莺歌不想死……呜呜呜……” 苏沅轻轻拍了拍莺歌的背,“不必怕,有我在。邹娘子来的时候,母亲有没有什么异常?” 莺歌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没有,那几日夫人的身体甚至都有了起色,根本不可能是生病去世的。” “那邹夫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何时走的?” “我记得是申时一刻,走的话是申时过半了。” “你可亲耳听到母亲与邹娘子的争吵了?” 莺歌闻言道:“虽然没有,但我就离开这小半个时辰,这期间就邹娘子和夫人见过,肯定是她。” “你几时得知我母亲去世的?” “将近酉时,我当时在外院伺弄花草,邹娘子走的时候很慌乱,当时我还奇怪,本想去看看夫人,可是张管家让我去采买东西,我就耽搁了。” 苏沅想了会儿,问道:“买什么?” 莺歌不明所以,“啊?” “我问,张管家让你去买什么?” “哦,好像是买胡椒羊肉,说是老爷想吃,上午就该去买的,但是似乎张管家忘了。” “父亲当时在府中?” 莺歌摇摇头道:“不在,说是让我送到县衙,一来一回就耽搁了,我再回来的时候,府中就出了事。” 苏沅思忖片刻,又道:“你说,柳絮很是听话,为什么?” “这件事情发生后,柳絮和我说过当时邹娘子和夫人吵架了,但是她又不敢确定真的是邹娘子杀了夫人,她也很害怕,所以她想要调到天香苑,打算死也不说这件事,只不过她说离开前还想见小姐你一面,我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敢多问,只是听完很害怕。” 苏沅道:“当时县衙的小厮可说了什么?” 莺歌细细回忆,“有些不记得了,似乎有点诧异。” “诧异?” “好像是觉得我送胡椒羊肉的时辰不对。” 苏沅点了点头,“你可见过琳琅?” “琳琅姑娘?她现在不和小姐在一起吗?” 苏沅又道:“你细细想一想,你还有没有漏掉什么?” 莺歌闻言,又低头想了很久,摇摇头道:“真的没有了。” 苏沅道:“好,今日你就睡在饮溪茶楼,不用害怕,没人知道这里,也没人知道你来杨陵,安心歇息。” 莺歌有些心慌道:“小姐,是邹娘子吗?是不是她。” “我会查清楚。” 苏沅的语气很笃定,让莺歌心中安了安,“我相信小姐!一定能查清楚!” 苏沅点点头,不过她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先派人将莺歌的表哥寻到来陪着她,她方才放心离开。 苏沅刚走了片刻,莺歌突然想到什么慌忙跑出茶楼,追上苏沅,气喘吁吁道:“小姐,我又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当日夫人下午本预备前去巡查铺子的,可是邹娘子一来,打乱了她的计划,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有没有关系。” 苏沅抬手摸了摸莺歌的脸,安抚道:“我知道了,你今日告诉我的够多了,外头风大,回去歇息吧。” 莺歌点点头,“谢谢小姐。” “我有事情要做,不能陪你,明日再来看你。” “好。” 苏沅离开后,莺歌的表哥方才追了出来将鞋子放在她脚下道:“赶紧穿上,着凉了怎么办?” 莺歌看着苏沅的背影,呆呆道:“小姐好像又温柔了许多,她的情绪好淡,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情。” 可是,怎么能不在意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离人劫(九) 苏沅在长街上走着,夜风很凉,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待她再抬眼时,恰巧瞧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月光映照,瞧不清来人的脸,只觉得他身形挺拔,她有些恍惚,喃喃道:“谢诏?” 来人渐渐走近,面容现于月光下,凑近上前,语气沉凉:“是我,魏灵枢。” 苏沅轻哈了声,“是你。” 魏灵枢目光微沉,语气淡淡道:“那姑娘呢?” “我先安置了。” “回府?” “嗯。” 魏灵枢见苏沅神情不对,眸光微阖道,“怎么?触景生情了?还是睹物思人了?” 苏沅听出魏灵枢话中带刺,道:“都没有。” “那是这副样子给谁看?”魏灵枢低眸,眸中有些冷峻,“你还真是将我当成你的随从了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还想将我当成谁的替身?裴行简的?还是谢诏的?” 苏沅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性,叹了口气,不想理会,“我有些累了,别闹了,先回去。” 苏沅脚步刚动,手腕便猛地被拽住,下一刻便被魏灵枢拽入怀中,他的气息带了几分凌冽,如夜风一般的凉,“我问你呢!回答我!” 苏沅抬眸,极为认真的看着魏灵枢,平静道:“你气什么?” 魏灵枢眉尖一蹙,不耐道:“你说我气什么?!” “我不知你气什么?”苏沅抽了抽手,“有点疼。” 魏灵枢瞧着苏沅这副样子,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烦躁到了极点,“苏沅,你别以为我不会生气,任由你做闹!你算什么?” 苏沅道:“如今作闹的是谁?” “……我没闹。” “那你气什么?” “我……” “我气……” 魏灵枢有些咬牙切齿,不过仍是松开了她的手,几乎赌气般道:“我气你不长心!” 苏沅低声道:“哦,那回不回府?” “……你求我,我就回。” 苏沅甩了甩手腕,直接不顾魏灵枢便往回走。 魏灵枢站了会儿,本等着苏沅回应,谁知一回头人已经不见了,他怒道:“苏沅,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无情的女人!本公子帮你善后,你就这么对我!这么对我!气死我了!苏沅,本公子不干了!不干了!” 魏灵枢气的跳脚,苏沅却悠哉游哉的回了府中。 她明白魏灵枢在气什么,她也知道魏灵枢不会说,就像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一日真正会对她另眼相看。 他既然不说,那么苏沅自然也会装傻。 毕竟装傻不是男人的特权。 —— 翌日,晨起。 弄月推门进来时,苏沅已洗漱干净,她刚写好了一封书信,“让唐姑娘这封信送到邹府,请邹老夫人和邹娘子午后一同去悬镜戏楼看戏。” 弄月如今知晓了苏沅的忌讳,也不多问,只道:“是,小姐。” 苏沅一上午并未去别的地方,而是在府中打理事务,待忙的差不多已近午时,她吃了午膳,又歇息片刻,方才带了唐赛男去悬镜戏楼。 因是她宴请,因此席面得先摆好,待邹老夫人来时已是一炷香后,苏沅亲自下楼迎接,将人请上二楼。 只不过邹娘子不知苏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来时颇为忐忑。 今日苏沅为避嫌,将整个戏楼的二层包下,不过大堂雅座还是人来人往颇为热闹,她知晓人老了必定是喜欢热闹的。 几人落座后,邹老夫人一个劲的夸赞苏沅,说她贴心良善,温和有礼。 苏沅谦虚应和,多次提及邹娘子与母亲的情谊,心中正因如此,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想与邹府亲近。 邹老夫人很是满意,目光扫过戏折子,手指点了点头,“今日是什么戏?” 苏沅笑得温柔,“老夫人想听什么戏?” “《凤还巢》吧,许久未听了。” 苏沅将折子递给一侧的总管事,“《凤还巢》。” 邹老夫人瞧了总管事一眼,叹道:“悬镜戏楼如今都如此拿乔了,我等来了,班主都不出来见一见?” 总管事一听,立即道:“班主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都卧病在家好几日了,还请苏小姐和邹老夫人多担待。” “原是如此,可惜了。” 苏沅倒也没问邹老夫人可惜什么,只是素手撑颏瞧着下面的戏台,自从抓住张守之后,悬镜戏楼的人方才被放归,衙门又特意贴了告示给戏班澄清,这才又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只不过此事之后,汤大家一直卧床不起,似是惊着了。 但凡她来,汤大家便从不出面。 苏沅觉得好笑,又觉得理所当然,本该如此。 邹老夫人看向苏沅,满脸笑意,“我听闻你已许了人家,许了哪家呀?” 苏沅回神,浅笑道:“京中的裴家。” “裴家?何时成亲?” “母亲丧期,不宜成亲,要推迟一年。” 邹老夫人又叹道:“可惜可惜。” 邹娘子闻言道:“母亲可惜什么?” 邹老夫人摆摆手道:“你是不知道,苏小姐这般好的人,若能与我们家结个亲家那该多好,你的小叔叔不还未成亲呢吗?可惜苏小姐这般妙的人了。” 邹娘子闻言脸色一白,“母亲,小叔叔已经三十有五了,苏小姐才十七……” “那有什么的?男人嘛越大越知道疼人,你与老大成亲的早,自然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邹娘子怯怯道:“是。” 说着,邹老夫人还想与苏沅再叙,苏沅保持着面上的体面和微笑,借口更衣去了隔壁的雅间。 二人走远了,唐赛男方才呸了一声道:“老太婆,可真有脸说这句话,给个梯子就往上爬,真是不要脸!” 苏沅抬手制止,“先去雅厢。” 二人到了雅厢,特意寻个位置恰巧能瞧见邹娘子和邹老夫人二人,约莫过了半刻钟,有小厮上前呈果盘小食,恰好不小心将水洒湿了邹娘子的衣袖。 茶水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犹如人如今的心情。 慌乱之下,邹老夫人斥责了几句,嫌弃道:“快去换换,别让外人笑话了去。” 邹娘子似有羞恼,欠身道:“是。” 可是待她转身后,唇角却挂着意外得逞的放肆笑意。 苏沅玩味的抚了抚白瓷盏的杯沿,呷了一口,“好茶呢。” 第一百七十四章 离人劫(十) 苏沅坐在雅厢并未动作,隔壁的门开了又合,没过一会儿,男女嗯吟声渐渐传来,不高不低,刚好合着刚开场的戏码。 唐赛男啧啧道:“小姐,我说的可对?” 苏沅明白她话中何意,“确实不错。” “不过这里外里的都是人,在此处竟也能搞起来,不得不说邹娘子厉害!” 苏沅不动声色:“你说呢?” “玩的就是刺激呗,只不过这刺激是刺激,若是被人发现了……” 唐赛男摇摇头,“丢死人了。” 苏沅呷了一口茶,侥幸之心,谁都有。 况且,如今这四下无人,楼下戏台吵闹,人声鼎沸的,谁还顾着那忽大忽小的锤击声和女子的嗯咛声。 在此处偷情,可比茶楼的静谧快活多了,也刺激多了。 况且,有些事情自己是不敢捅破的,但若半推半就之下,自然有一股子迫使和背德的快感。 苏沅又饮了几口茶,外头的戏腔起,邹老夫人听的渐入佳境,并未发现二人久久不归。 唐赛男捏着时辰,约莫过了一刻钟,凑到苏沅耳畔道:“苏小姐,差不多了!” 苏沅点点头,示意她动作。 唐赛男见此,搓了搓手,眼中闪着兴奋的光直接带着婢子婆使走到隔壁叩门,苏沅听不大清隔壁的动静,只听闻似有人惊呼一声。 她凛凛起身,踱步而去。 此刻,隔壁的厢房敞着门,她走到门外哎呀一声,刚想进去,唐赛男猛地提醒道:“小姐,好脏的场面,您还是不要进来看了。” 苏沅讶异道:“怎么了?是邹娘子嘛?是受了伤?要不要我将邹老夫人唤来!” 邹娘子惊呼道:“别!” 苏沅脚步一顿,绕过面前的婢子走到房中,果然瞧见了香肩全露的邹娘子躲在屏风后,而那登徒子则赤裸着上身被唐赛男摁在地上,褐色的坚背上印着深深浅浅的抓痕,瞧着怪激烈的。 苏沅拿着团扇遮住了眼,道:“怎么回事?” 唐赛男道:“这登徒子轻薄邹娘子,索性被我撞见,如今我便立即将他锁了送到官府!待官府来审!” “送到官府作甚,此人如此欺辱邹娘子,得立即打杀才是,免得出去污了邹娘子的名声!” 唐赛男道:“小姐,可是这……” 苏沅语气缓慢道:“出了事情,我负责!” 唐赛男目光一狠,已抽出腰间短刃,立即要这登徒子命丧于此。 可那男人一听,立即惊呼道:“我,我没有,我和慧娘是认识的,认识的,慧娘,你给我求求情,我不想死啊!” 苏沅闻言,挥了挥手,身后婢子立即将门阖上,尔后她隔着屏风看向邹娘子道:“姨母,这男子说与您熟识,那是杀……还是不杀?” 邹娘子似乎被这场面骇定了神,苏沅问及她,她方才回神,嘤嘤道:“我……他,别,别杀他……” “哦?原来姨母和他认识,难怪他身上还挂着我之前送您的东海珍珠,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那登徒子听苏沅如是说,松了口气。 苏沅这当,往屏风内走去,瞧见来人,邹娘子骇的身子瑟了瑟。 苏沅上下扫了眼邹娘子,瞧见她香肩上红痕点点,发丝缭乱,眼波流转,倒不似之前初见时那般寻常了。 苏沅凑近,坐在邹娘子身侧的太师椅上,几乎将邹娘子挤压进角落里,她温和的笑道:“姨母,这真是巧了。” 可邹娘子觉得如今苏沅的笑十足的刺眼,“你想做什么?” “我前几日听闻姨母似乎在我母亲去世那一日,也就是二月十二曾去过苏府,这个倒是从来不听您说过,今日想来问问您。” 邹娘子闻言,神色未变道:“容我先穿个衣服可好?” 苏沅将太师椅挪了挪,笑道:“我替您挡着点风,您不会冷。” 邹娘子目光落在苏沅身上,沉默了会儿,尔后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怒目而视道:“今日是你设的局?” 苏沅轻轻晃了晃扇子,美人团扇上的金银丝线栩栩如生,“姨母,您这话可就折煞我了,毕竟如今这屋子也不是我将您绑来的。” “你……” “邹老夫人就在外头,看戏看的正入神呢,若是分了神,那就不好了。” 邹娘子一愣,旋即咬牙切齿道:“没想到你竟这般狠毒心肠!我真是看错你了!” “我也看错邹娘子了,没想到邹娘子伤了我母亲,竟还能与我叙深情厚谊?!” 邹娘子一惊,又一骇,“你……我没做过!你空口白牙,胡乱攀咬,是疯魔了不成?!” 苏沅仍旧从容,“我有人证!” “不可能!明明你母亲已经……” 苏沅手心一紧,语气却轻松道:“已经什么?” 邹娘子啊的大叫一声,“我说了,我没做过!我没做!你疯了你是!你有人证你怎么不去县衙告我啊!你去告我啊!你敢吗你!” 苏沅柳眉微挑,眸眼微阖,低笑道:“也好,不过在此之前,邹娘子还不知道县衙的手段吧?《天元律》凡和奸,杖八十;有夫,杖九十;按理来说,县衙不会对女子太过苛责,即便是打,邹娘子不过也是皮开肉绽,屎尿不禁,腿骨断裂,比不得那些二十杖就将人打死的手段!” 邹娘子自然知晓苏沅说的是真的,她的脸色随着苏沅的每一句话而变化,她有些忘了,苏沅的父亲是杨陵的县尉,县衙的手段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那登徒子闻言,立即哭诉哀求,“慧娘,慧娘我不想挨打啊……你求求这位小姐,我不想进县衙,我娘还在家等我呢……” 邹娘子心乱如麻,“你,你今日如此就是为了知道当日的事情?为了知道我啥杀没杀你的母亲?” 苏沅道:“对!” 邹娘子哈的一笑,“我若说我没做,你能轻易放过我吗?你已将我的把柄牢牢捏在手心,还不是任你揉搓! 若我说我做了,那么你恨不得立即将我打杀了吧!苏沅,无论我选哪个,我都是死路一条,我为何要告诉你真相!为什么!” 苏沅道:“若你不说,我今日会将此事掀开,姨母或许觉得早晚有这么一日,可是你可曾想过你的儿女,若他们都因此事而对你另眼相看,你该如何? 我记得鱼儿好像是快要参加乡试了吧,我听闻他的成绩很好,夫子很是喜欢他,可若是有个与人通奸的母亲,他可怎么办?” 邹娘子咬牙切齿,几乎压抑不住要将苏元掐死的冲动,“你,你敢动鱼儿!我与你鱼死网破!不死不休!” 苏沅看着邹娘子,语气中透着慵懒与淡然:“我今日是来问你,你可伤了我母亲?若你认了,那么今日我不牵连任何人。 若你做了不认,我与你,也不死不休!” 第一百七十五章 离人劫(十一) 邹娘子被气的浑身发抖,死死的盯着苏沅。 苏沅目光悠悠落在外头,此刻,叩门声适时响起,唐赛男道:“什么事?” 外头的婢子道:“老夫人遣我来问问苏小姐。” 唐赛男透过屏风见苏沅摇了摇扇子,道:“小姐正与邹夫人叙话,过会儿便去。” “好,小姐没事便可。” 待听的那婢子走远了,苏沅方才道:“邹娘子,时间不等人!你自然也不必想着与我同归于尽的法子,若我要杀你,不过是举手之间,不信,你可以试试?” 那登徒子一听,立即道:“别,慧娘,想想孩子,想想我们,别和她硬碰硬啊……” 邹娘子咬牙切齿,心中似是十分挣扎。 她竟不知苏沅如此的蛇蝎心肠,她心计这般毒,步步踩人七寸,让人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今日还是她大意了,若不是今日太久没见那男人,她也不会…… 邹娘子想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般,“我说!” 苏沅笑意清浅,“好。” 邹娘子冷哼一声,“你不怕我说的是假话?” 苏沅从屏风处探出手来,一侧的婢子立即将外袍奉了上来,苏沅扔给邹娘子,她缓缓道:“不怕。” 因为足够自信,所以不怕你说谎! 邹娘子摇了摇头,似是嗤笑,似是无奈道:“你母亲那样的人,竟然生了你这样的女儿,真是可惜啊可惜……” 苏沅并未问可惜什么,她只是淡淡道:“说吧,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邹娘子穿上外袍,皱了皱眉道:“那日我确实是去了苏府,我本以为这件事情你早就查到,可是没想到你现在才找上了我。” 邹娘子眼中有嗤笑,苏沅不为所动,神情淡淡。 她见此,继续道:“我那日是去寻你母亲借钱的,因为郑郎又去赌钱了,若我不救他,他就会被仇家砍下一条胳膊。” 苏沅闻言,扫了趴在地上的男人一眼,有十分明显的嫌恶。 “可是你母亲知道后严词拒绝了我,这点上,你与你母亲很不同。”邹娘子看向苏沅,“你母亲说,若是我为别的事情去求她,她定然会想办法帮我,可是为了这个男人,她是不会再借给我钱的!” “你母亲还说,让我不要与他再纠缠,若是再执迷不悟,她便不再与我来往!” 邹娘子说完这话,眼中透着明显的不屑。 苏沅低眸冷笑,“然后呢?” 邹娘子继续道:“我以为当时你母亲的意思是要告发我与郑郎之事,我很害怕,很惶恐,我与她大吵一架,骂她惺惺作态!可不知为何,当时你母亲很生气,我们两个争执之间,她不小心跌倒在地,摔破了脑袋。” 邹娘子说此,快速看了眼苏沅的表情,连忙解释道:“我并不是故意的,只是她要来打我,我想要躲避,争执之下,她方才摔倒了; 当时我看她晕倒过去,立即怕的离开了院子,我不知道你母亲是否是因为此事去世的,但是后来苏府传出因为她发痧而死,我猜测是不是苏府发现你母亲偷人之事,想因此将此事按下?还是你父亲早有……” 邹娘子正要说出口,见苏沅面沉如水,立即噤声道:“这,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无凭据的。” 苏沅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母亲是跌在地上跌破了脑袋?” 邹娘子道:“是。” “在何处?” “卧房内。” 苏沅目光如炬,牢牢盯着邹娘子,“不对,卧房内都铺了金地花卉纹丝毯,我母亲即便与你争执之间,也不会跌破脑袋,我劝邹娘子你再好好想一想。” 邹娘子闻言,脸快速白了一下,低头思索道:“那,那是我记错了,好像是跌在小方杌角上了。” 苏沅轻笑一声,“何处的方杌角?” “是,是床榻前的,是的,是那里。” 苏沅转了下美人团扇,绿石扇坠相撞叮叮作响,她道:“我来替邹娘子说,我母亲房中的器具物件我曾一一对账入库,什么物件都不缺,唯一缺的是个斗彩婴戏玉壶春瓶,这瓶子我母亲很是喜欢,日日放在窗边的小方杌上。 想来那日邹娘子本就腆着脸皮去苏府借钱,我母亲不仅钱不借不说,还说了那番话,对于邹娘子来说,就是侮辱和威胁,因此你心下一狠,拿起春瓶便砸向我母亲——” 邹娘子脸色大变,她咬咬牙道:“我,我没有!” 苏沅瞧见她的表情,更印证了心中所想,她轻笑道:“是吗?” “我没做过,你母亲是不小心跌倒的!真的是我们争执之间,不小心撞碎了春瓶,她跌在那春瓶的碎片上的,我没有想故意杀她,真的……” 邹娘子慌不择言,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愣了! 外头听着的登徒子惊讶道:“慧娘,你竟,竟真的……真的杀了人?” 苏沅柳眉一挑,没再多言,她已明白真相。 邹娘子似被抽光了力气一般,顺着墙壁跌落在地,“我真的没有……没有杀她……” 苏沅起身走出屏风,看着地上的登徒子道:“将他绑结实了,嘴巴堵住,天黑了再带出去。” 旋即,环顾四周,瞧着今日来的两个婢子道:“今日事,若透露出半句,你们知道后果。” 两个婢子立即跪下,惶恐道:“是,小姐。” “将邹娘子穿戴好领出去给邹老夫人见礼。” 婢子们战战兢兢道:“是。” 苏沅先一步走了出去,调整好心情后,陪着邹老夫人看戏,虽被邹老夫人责备几句去的太久,她也温顺的打着圆场,让人一点错都挑不出。 此刻,程雪雁上场,戏妆画的夸张至极,雪白的脸上染着夸张的腮红,十足的丑角扮相,逗得底下哈哈大笑,她上场悠悠道:“不读诗书懒刺绣,专爱上树打啊~悠哦~秋……” 邹老夫人笑得前仰后合,苏沅却神情很淡,只浅浅了笑了一下。 这当,邹娘子姗姗来迟,走到邹老夫人身后行礼道:“母亲。” 邹老夫人没听到,自顾自的与苏沅道:“哈哈哈,你看这程雪雁,就是比不上她妹妹啊,长得丑,心也丑,还要妄想要个如意美郎君,真是痴心妄想!” “是,只不过这只是戏文,若现实中未必会是《凤还巢》,说不准还得是姐姐得偿所愿,妹妹孤苦一生。” “为何这么说?” “人啊,太过善良就是软弱,总是得不到好过。” 邹老夫人闻言一愣,拍了拍苏沅的手道:“小小年纪便如此透彻!不错!” 戏到中旬,苏沅看的乏了,寻了个借口离开,漫无目的在长街上走着。 唐赛男跟在她身侧,不解道:“小姐,我为何觉得你这般不开心呢?不是查到是邹娘子了吗?” 苏沅低声道:“不是她。” “不是?怎么可能?” 第一百七十六章 离人劫(十二) 苏沅没有过多解释,她往前走着,直接走到了饮溪茶楼。 她进了茶楼,正巧迎面碰上了莺歌与她的表哥,“去哪?” 莺歌怯生生道:“小姐,昨日多谢您了。” “无碍,那人我已经处理了,你没事就好。” 表哥相貌憨厚,是个老实的读书人,闻此好奇道:“昨日怎么了?” 莺歌一听,脸顿时羞的老红,“没什么,你乱问什么!” 莺歌不想此事被他知晓,苏沅倒也顺应着道:“昨日莺歌路遇我被人打劫,没想到那人见打不过我家护院就以莺歌作为人质,被我送去官府好生整治了。” 表哥一听,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奇怪怎么大半夜的将我拽过来了,多谢小姐了!” 苏沅道:“你们这是出去做什么?” 表哥小脸一红道:“去逛逛。” 再看莺歌,脸更是红的厉害。 苏沅蹙眉,这两位昨夜是偷尝禁果了? 怎么大白天的都熟透的西红柿似的。 她记得乡下的民风彪悍,也没这么容易害羞吧。 “莺歌,你且等等,我还有事情问你。” 表哥摸了摸后脑勺道:“嘿嘿,小姐你问,我们不着急的。” 苏沅点点头,“嗯”了一声,旋即便与莺歌又上了二层另外的雅间。 刚坐下,苏沅便道:“莺歌,你可还记得你昨日说了什么?” 莺歌郑重道:“我知道。” “我记得我母亲房中贴身仆从有四人,如今柳絮死于非命,王妈妈不在人世,你如今回了乡下老家,那翠喜呢?” “翠喜?我记得她是府中的家生子,自从夫人走后,赵先生就将她调到绸缎庄去干活了?不在府中了。” “那翠喜是赵先生的女儿?” 莺歌道:“不是,赵先生好像是她舅舅,翠喜的母亲是之前伺候老夫人的,老夫人殁了,她母亲身子不好,才回了乡下老家,独留她在夫人身侧; 夫人待她极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舍得赏她,我们都很羡慕。” 苏沅轻笑道:“我倒是不记得这么回事,我只记得你是我母亲身侧最贴心的。” 莺歌叹了口气道:“夫人也待我好,可是最贴心的却不是我,是王妈妈,可惜了王妈妈。” 说着,莺歌落下泪来,她道:“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个个的都没有好结果,王妈妈是那么好的人……” 苏沅也有些哀伤,她道:“王妈妈是因我而死,我欠她的。” “小姐别这么说,外头的人都知道王妈妈是病死的,我们这几个小的都离开府中了,也就王妈妈一直坚持着,或许就是不舍得小姐一个人,我们都比不得她……呜呜呜……” 苏沅心中难过,也并未表现太多,她轻轻抚了抚莺歌的秀发,“我记得我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总是说要在你成亲出嫁的时候给你准备一份好嫁妆,可惜她没等到。 因此我便做主替母亲为你准备,唐姑娘,将我预备的盒子拿过来。” “给,小姐,我还当这什么破烂玩意,没想到是莺歌小妹的嫁妆!” 苏沅替莺歌拭去眼泪,将盒子递给她道:“这里头有些首饰头面,十几亩地契,还有些碎银,若是你们正经过日子,必定能过得舒服自在。想来也能圆了母亲的心愿,你若是嫁了个好郎君,她也会开心。” 莺歌受宠若惊,讶异道:“小,小姐,这怎么使得……” “你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告诉我这些,自然是使得,况且若是你有了嫁妆,今后在婆家也会过得好些。” 莺歌闻言,更是悲从中来,哭唧唧道:“小姐,你对我这般好,我怎么值得?” 苏沅没有说再多,又安慰了莺歌两句,便离开了饮溪茶楼。 唐赛男瞧着满眼通红的莺歌道:“小姐,你怎么不将莺歌带入府中呢,我瞧着这小丫头不错,是个可托付的。” 苏沅面上恢复冷静,目光淡淡道:“如今的苏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再回来无异于入火坑。” 唐赛男哎呦一声,“那小姐我算不算与你生死相依的挚友了?” 苏沅斜了唐赛男一眼,“有什么话直说。” “那我可说了,我的嫁妆您准备了吗?有没有东海大珍珠?有没有朝鲜参?有没有西戎玉?我听说那些玩意可珍奇了。” 苏沅没好气道:“把我卖了送你当嫁妆要不要?” 唐赛男“啧”的一声,“不至于,不至于……,但我们接下来去做什么?” “去绸缎庄。” “小姐缺衣裳了?” 苏沅没有多言,直接上了马车便去了苏记青衣坊。 苏记青衣坊坐落在杨陵最繁华的长庆大街上,但铺子的位置却稍显偏僻,瞧着门庭冷落。 但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个铺子并非苏府开了来赚钱的,不过是给苏府各位主子提供特殊的珍稀衣料和合身定制的地界。 坊中但凡涉及的料子、裁剪、缝制无一不用的是上等的原料和绣娘,就连林妙梓想得到一件青衣坊的衣裳都得通过苏沅来买,且价钱奇高。 这青衣坊是蔡婉儿在世时经营的,本来是个极为寻常的铺子,没想到不过短短三年的时间,青衣坊的衣裳几乎成了整个杨陵的奇货可居。 苏沅之前倒是不曾了解过这些,只是如今料理府中事务,方才一桩桩一件件的拾起来,她才发现母亲并非她想的那般柔弱和温顺。 她似乎也是个奇女子,若是不被困于宅院,自有一番大作为! 苏沅坐在马车上瞧了会儿苏记青衣坊,外边看着庄严肃穆,只几个洒脱随性的雕笔刻书,歪歪的斜在木牌上,可苏沅却瞧出了母亲的几分意趣。 有些跳脱,有些女儿心。 苏沅看了会儿,噙着笑意下了马车,唐赛男上前叩门道:“有人在吗?” 坊中人听见动静,呲着大白牙,笑意满满的将门打开,道:“苏小姐来了,快快请进。” 此人身量不高,短脸白牙,笑意和煦,瞧着就让人舒服。 苏沅有些讶异坊中人认识她,“今日怎么关着门?是谢客吗?” “今日?今日是绣娘们歇息的日子,之前定了规矩,每六日咱们青衣坊的绣娘们便可歇息一日,回家的回家,探亲的探亲,奶娃的奶娃,自然是谢客了。” “那你为何在这里?” “我?我没地方去,幸得坊中收留,闲着就留下来看铺子,虽说平日里贵人来的少,但是若来了铺子里没人,怠慢了便不好了。嘿嘿嘿……” 说着,他傻气一乐,开怀的很。 苏沅走进坊中,寻个软凳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大虎,虎头虎脑的虎,没有姓,我在外都自称苏虎,不过在小姐面前不敢拿乔,只敢说实话。” 第一百七十七章 离人劫(十三) 苏沅道:“苏虎,好名字。” 苏虎沏了茶,端到苏沅面前,“嘿嘿,小姐说好那就是最好。” 唐赛男道:“你这小子,嘴还挺甜的!” 苏沅喝了一口茶,味道不错,“这是什么茶?” “天池茶,坊中经常拿来招待贵客的。” 苏沅嗅了嗅,又呷了一口,“不对,这茶不似我平日里喝的那些天池茶,茶香更为清冽,应该是水不同。” 苏虎嘿嘿一笑,有些骄傲道:“小姐还真是行家,这茶虽是天池茶,但是水确实我今冬去香山采的梅花上的初雪,然后封存在瓮中埋于地下,过了两三个月后,春日取出,是泡茶的好水。” 苏沅又嗅了嗅,果然有几分梅花的香气,“你这一手技艺,应该去饮溪茶楼,在我们这个小成衣坊中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苏虎道:“饮溪茶楼懂茶的大家多了,我算哪根葱啊,不如呆在咱们青衣坊,总归都是伺候贵人,哪里不是待。” 苏沅笑着看向苏虎,并未再问。 唐赛男啧啧道:“你倒是聪明,知道自己去茶楼出不了头,就在咱们青衣坊中出头,毕竟做衣裳的地方懂茶的少!你可真鸡贼!” 苏虎闻言笑笑,“我这点小心思哪瞒得过小姐们,不过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苏沅喝完一杯茶,道:“我记得即便是休沐周掌柜还是会在的,着实不该你一人在此。” “周掌柜他在后院呢,我立马给您唤来。”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扫了唐赛男一眼。 苏虎往后院走的功夫,唐赛男立即明了跟上,“走,我陪你一起去找。” “不必了吧,这多累着您了,要不您还是陪陪小姐吧……呃!” 唐赛男大咧咧的一把勒住苏虎,“别啊,说一起就一起嘛,这么大个院子,你一个人找,万一找不到该怎么办,走吧!” 苏沅则站在青衣坊的窗前瞧着外头的长街,长街人来人来,些许对青衣坊好奇的平民百姓,却也不敢停下驻足,偶尔有一二人张望几眼,便又匆匆离开。 约莫一刻钟后,唐赛男拎着哎呀呀叫唤的周掌柜直接扔到苏沅面前,“青天白日的,你在后院干什么自己跟小姐说!” 苏沅侧目瞧了周掌柜一眼,只瞧着她凤眸红唇,衣衫不整的模样,她便猜出个七七八八。 旋即,她又看了跟在二人身后的苏虎一眼,素手撑颌道:“庚姑,解释。” “哎呀,奴家,奴家只是做些人之常情之事,唐姑娘怎如此粗鲁。” 说着,周庚姑扶了扶发髻,轻咳一声,柔柔道:“你说说咱们这坊中都是女子多,整日待得人肝火都不顺了,自然得寻个男人发泄发泄! 唐姑娘整日在外头走,那一帮子护院都是半大小子,血气方刚的,哪比得上我们这尼姑庵呀。” 唐赛男一噎,气的哼了一声。 苏沅则道:“既然如此那周掌柜也免得这么委屈,出门左拐便是勾栏院,那处定然不会让你委屈了去。” 周庚姑媚眼如丝,哎呀一声道:“小姐说笑呢,我总不能去妓馆狎小倌吧,那多不给姐妹们面子。” “噗——” 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苏虎,苏虎一愣道:“没……” 苏沅道:“那男子是谁?” 唐赛男也看向周庚姑,周庚姑盈盈起身,哎呀一声,理了理衣襟道:“就是店里的伙计。” 苏沅看向苏虎,“是吗?” “是是是……” 周庚姑闻言,扭着细腰倚在苏沅一侧道:“小姐好久不来看我了,怎么一来就质问人家这些,人家还不知道小姐来干嘛呢?” 苏沅有些嫌弃道:“来寻个人。” “谁呀?不会是翠喜吧?” 苏沅抬眼看向周庚姑,“是。” 庚姑是她母亲自小给她配的教养妈妈,她至今都记得她十二岁那年,偷偷藏在屏风后看着新来的女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上下五千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那时,她还以为她是个博学且温柔的人。 事实上,博学是真博学,温柔是没有一点。 庚姑是个奇人,也是个怪人,她平日在父母亲面前装成女先生的模样,谦和有礼,可是私下里却胆大跳脱,对她荤腥不忌。 她十三岁的时候,庚姑便送了她许多书,什么《飞燕外传》,《宫廷秘事》,《肉蒲团》,《闺艳秦声》,可谓是应有尽有。 看完这些便要书一千字读后感,关于人物性格、情感,故事发展与脉络,最终去判定此书是好还是坏。 她从来不跟她讲诗书礼仪,她喜欢自然山水,也喜欢人性欲望。 苏沅犹记得当时看第一本书时的震撼,以至于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最后随意瞧见那些艳词浪语已是神色从容,泰然处之。 不过,正因如此,苏沅如今方能透彻的洞察人性。 庚姑哎呦一声,“我之前还想着赵先生将人塞到我这儿来干什么?后来我一想,你母亲去世后,院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蛮奇怪的,总归是怕她出点什么事,让我护着。 可是我一个柔弱的女子,哪能护的住她,你看,这不讨债鬼找上门来了!” 说着,庚姑还叹了口气,似是十分无奈。 唐赛男听出话外之音,“周掌柜,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沅指骨扣了扣木桌,“庚姑,翠喜应该也是想见我的。” “那丫头才十四岁,七岁就跟在你母亲身边了,以前你不在的时候,你母亲就将她当作女儿一般对待,得尽了宠爱,下人们都眼红死了。 你回来了倒还好些,不过也是金尊玉贵的养着,如今你母亲一没,她没了依仗,跑到我这儿了,这个不习惯,那个不习惯,天天闷头睡大觉,你说这谁养得起?” “在哪?” 庚姑扭着细腰坐到苏沅对面,呷了一口苏沅的茶道:“我可不知道。” 苏沅目光微敛,“庚姑,没有你不知道的。” 庚姑一愣,下巴微抬,看着窗外的长街道:“沅儿,你有些时候很执着,若是糊涂点未尝不可?” “如何可?” “比如嫁个好郎君?毕竟我听说裴家那小子很喜欢你,与他安稳在一起不好吗?非要走这条不归路?” 庚姑看向苏沅,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探知什么。 “不可。” 庚姑眉眼骤然一松,眸中似是欣慰,似是了然,“你啊你,真像我。” 第一百七十八章 离人劫(十四) 庚姑笑看苏沅,叹气道:“那丫头啊,似是得了癔症,每日不是蒙头睡觉,就是呆呆坐着,瞧着怪吓人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苏沅没想到竟如此,她道:“带我去看看。” “好,跟我来吧。” 几人随庚姑向后院走去,正好迎面走来一个伙计,坚腰粗腿,面方头阔,瞧见庚姑时,眼含深情。 庚姑面不改色,浑当不认识般,招呼都不打。 唐赛男则在苏沅耳畔道:“这是刚刚在后院和庚姑厮缠那人。” “在哪里厮缠?” 唐赛男指了指染坊后的那棵树,“咳咳,那棵树后。” 苏沅倒不讶异,只是感叹庚姑又解锁了新地图,她向来是个提上裤子不认人的主。 庚姑听着身后二人窃窃私语,哎呀呀道:“怎么?沅儿还有什么话背着我这师父说的?莫不是我听不得?” 苏沅道:“唐姑娘说你洒脱。” “洒脱?唐姑娘若想,也可与我一般洒脱。” 唐赛男不知想到什么,羞红了脸道:“我才不。” 庚姑凤眸含情,笑道:“呦吼吼,改日我调教调教你,要不然白白浪费你这副耐折腾的身子了。” 唐赛男不知所谓,“小姐,她什么意思?” 苏沅虽听懂了但不好言明,“不懂,得空你来亲自问问她。” 唐赛男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庚姑则给苏沅抛了个媚眼,尔后将面前的一扇门推开,道:“翠喜,你瞧瞧,谁来看你了?” 庚姑说着,后退一步看向苏沅道:“这丫头吓人的很,你去瞧瞧吧,我就不去了。” 苏沅似笑非笑,“怎么?她抽你了?” 庚姑一噎,“沅儿,如今你这嘴可比不得十三四岁的时候了,毒的很,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将你带坏了!” 苏沅轻笑,越过庚姑直接进了房中。 此刻本该是二人大的榻上却只躺了一人,她眼睛无神的看着房顶,听见动静,懒洋洋道:“是庚姑吗?我太累了,我不想动。” 苏沅上前道:“是我,苏沅。” 闻言,翠喜也只是侧头看了苏沅一眼,尔后懒懒坐起,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怏怏道:“小姐,我是翠喜,你回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双目无神,似是在看她,又似是不在看。 苏沅没想到翠喜竟变成如此模样,她有些震惊,毕竟记忆中的翠喜是个十分爱漂亮的小姑娘,鲜活,浓艳,迎春花一般。 可是如今的她,瘦削,颓废,老态。 苏沅温和道:“嗯,我回来了。翠喜,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我很好,可是我就是很累,每天都不想动,我只想躺着。” 翠喜说罢,又想躺回床上,可是又因苏沅在此觉得不好,一时之间陷入挣扎,脸上十分纠结。 苏沅瞧着榻旁案上还未动几口的饭菜,关切道:“你今日吃饭了嘛?” “吃了两口便不想吃了。” “不吃饭不可,得吃一些。” 翠喜乖巧的端起碗扒拉了两口,又艰难的放下,“小姐,我吃饱了,可不可以不吃了?” 苏沅上前道:“若是觉得不舒服,你便躺在床上,我给你诊一诊脉,看看你是不是生病了?” 翠喜点点头,将碗放下,躺到床上,似个瘦弱的猫儿蜷缩起来般。 苏沅捏住她的手腕,只觉仅剩皮骨,她将手搭上,过了一刻钟,方才慢慢收回了手。 她看着翠喜道:“你生病了?好久不见阳光你的身体吃不消,随我回苏府吧好不好?” 翠喜一听,立即摇头,“不要,我不出去,小姐我没有生病,我只是不想动,不想吃饭,想睡觉而已……我只是,累了,对,我累了!” 苏沅也不强求,“也好,那明日我再来看你,可以不回苏府,但是饭一定要吃,药也要吃,可以吗?” 翠喜看了苏沅一眼,眼中并无什么情绪,“好。” 苏沅走出来时,庚姑上前道:“怎么样?” 苏沅摇摇头,“她的脉象显示,肝气郁结,气血有亏,须得好好疗养,若是一直按照这样子下去,不出半年人就没了。” “这么严重?之前赵先生也带人来看过她,可是没说的这么严重,那时候比现在还好些,如今她饭也不吃,药也不吃,我没办法,赵先生也没办法,沅儿,你说她是不是得了癔症?” “不是。” 苏沅十分肯定,她的意识很清晰,但是却对一切失去了兴趣,这不是癔症,这更像是一种阳气亏虚,虚气郁滞的表现。 庚姑也担忧道:“那可怎么办呀?” “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带她出来走走,或者搞清楚她为何如此的原因!” 庚姑思忖道:“那就得看她说不说。” 苏沅没有再说话,而是去了柜台,直接写了一个药方,嘱咐苏虎给翠喜抓药,每日二次,早晚熬服。 苏虎去抓药的功夫,后院又想起悠悠的哭声,悲恸的很。 庚姑走出来道:“每日都得来一回,外头的人都说咱们青衣坊闹鬼了。” “庚姑觉得呢?” “我?我觉得什么?” “青衣坊该不该闹鬼?” 庚姑摇了摇扇子道:“我可不知道闹不闹鬼,但是你若想闹,我可以陪你闹上一闹。” “那敢情好。” 苏沅并未在青衣坊停留太久,嘱咐庚姑好好照顾翠喜,便上了马车预备回苏府。 临路过饮溪茶楼时,唐赛男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好奇道:“小姐,你看那是不是倪夫人?” 苏沅推开轩窗,刚好瞧见倪夫人带着个婢子走进饮溪茶楼,她今日十分低调,素色衣裳,帏帽遮面,若不细看,着实看不出是倪夫人。 “小姐,你说今个什么日子,倪夫人竟也去来茶楼喝茶了,我记得她不是不喜欢喝茶吗?” “你何时得知的?” “之前似乎有个新来的小丫鬟不小心奉错了新茶给倪夫人喝,听说她大发雷霆,在院中责打了好久,最后还是那个春来给带出来的,身上都是血痕,吓人的嘞,养了半月才见好。” “春来?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之人?” “聪明,市侩,有眼色。” “可算个好人?” “瞧着和善,可是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 “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一百七十九章 离人劫(十五) 苏沅一连三日都去青衣坊瞧翠喜,翠喜的状态虽不见好,但也没有继续糟糕下去。 苏沅大多时间陪着翠喜外头逛逛瞧瞧,空余时查查青衣坊的账簿,却发现青衣坊的生意大不如前,不知是因为母亲的去世,还是因为坊中时不时传出闹鬼的传言。 以往庚姑对很多事情不甚在意,但是青衣坊的生意从不拉跨,母亲还在世时还曾夸过庚姑有天赋,因此她方才放心将青衣坊交给庚姑打理。 可是为何母亲去世后,青衣坊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苏沅很是不解,可是每每问及此事,庚姑总是打哈哈糊弄过去,说是自个疲懒,不争气,又说是苏沅太绝情,都不来看她这个师父,让她伤心,又或是月经不顺,心慌心悸,缠绵病榻,无法料理。 总之,原因种种,却没有一句是真的。 苏沅索性也不再问。 五月十五,大好的日子,苏沅带着翠喜一同去河边野炊,弄月、吟风和唐赛男几人在寻地界搭伙做饭,魏灵枢今日心情好,不知从哪里跟了过来,此刻正躺在一棵树上打盹。 苏沅则和翠喜坐在河边,她耐心的教她垂钓,翠喜这几日常常出来晒太阳,气色好了几分,她瞧苏沅认真的模样,头一遭开口问道:“小姐为何喜欢钓鱼?” 苏沅倚在方凳上,慵懒道:“因为可以放空自己,只需要等待即可。” “可若是钓不上来,小姐不会很失望吗?可若是钓上了,鱼儿咬钩不会很疼吗?” 苏沅没想到翠喜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思考,她道:“是,总归是场博弈,无论谁赢,总有一方输。” 翠喜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怅然:“是吗?” 苏沅轻笑,目光远眺,日头洒满田野,农田旁青翠的柳叶随风摇曳,树影一下一下的抚过麦苗,温柔的如同母亲一般。 苏远心中也有了几分柔情,她道:“博弈之中,不必为难自己,否则只会让他人快活!” “可是鱼儿并不想你死,它只是太饿了。” “不,它只是贪婪,想要嗟来之食。” 翠喜不再说话,她也同苏远一起瞧着远处,目光逐渐也变得柔和,“小姐,你为何突然找到我?” 苏沅眸光微动,“翠喜,你觉得呢?” 翠喜慢悠悠道:“其实我一直知道小姐是不喜欢我的,因为夫人对我太好了,只是小姐从来不说,或许是怕夫人伤心,又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 苏沅神色不动,只是继续瞧着远处。 “可是小姐你知道吗?我更觉得是你抢走了夫人对我的爱,我仍记得我七岁时,舅舅将我带到夫人身边时她的目光,仿佛是瞧见了极为喜爱的珍宝。 事实上,她确实将我视作珍宝,让我学刺绣、读书、写字,别的婢子没有的待遇我都有,她赏我绸缎,首饰,胭脂,很多人见了我,都说我像苏府的小姐,而不是丫鬟。 甚至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夫人的女儿,直到小姐你的出现。 明明你又黑又瘦,性格又臭又硬,可是偏偏夫人不嫌弃,她会将你抱在怀里叫你沅沅,叫你妮妮;她会在你发脾气之后,温柔的哄你;她会对你说,无论妮妮怎么样,她都喜欢。 这些我从未得到过,可即便如此,夫人与我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 她自从你回来之后,好像身体好了不少,也有了好朋友,她不会再经常与我呆在一起,像之前那般关心我。 我以为她不再爱我,关心我了……” 说到此处,翠喜大大的眼睛沁满泪水,一颗一颗的落了下来。 苏沅神色从容,“之后呢?” “直到夫人倒在我的面前,”翠喜颤抖着唇,无法抑制自己浑身的抖动,仿佛在回忆极痛苦之事,“她告诉我,快跑……” 苏沅咬了咬牙,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语气平和道:“是你,杀了她?” “不,不是我……” 翠喜浑身颤抖,连着手都在发抖,她紧紧握住苏沅的手道:“小姐,我看到了,夫人满脸的血,倒在我面前,我却一声都不敢发!” “小姐,你斗不过他们的……” “小姐,舅舅说我发了癔症,我的话没人会信!他让我好好闭嘴,可是我闭嘴了,但为什么这么痛苦!” “小姐,你也不会信的对不对?我是不是得了癔症?我是不是疯了?” 苏沅看着翠喜似哭似笑的表情,一瞬间心中悲切的很,一股酸涩从心口涌了上来,她一字字道:“我信。” 翠喜一怔,哭着笑了出来,“我知道,小姐会信我,我就知道……” 翠喜恸哭不已,抽噎的厉害。 苏沅细心的给她递上竹筒水,她慢声道:“我从未不喜欢你,我知道母亲对你很好,我也知道,你自视甚高,可是我更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姑娘。” “就如现在,你想的并非是自己的安危,而是你的舅舅,你的家人,亦或是咬钩的鱼儿。” 翠喜听着,哭声渐渐低了下来,抽噎也慢慢停了下来,“小姐,我,我不想夫人这么白白死了,可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舅舅告诉我,人在世,活着的人才重要!死的人并不重要!可是我觉得,夫人很重要,很重要!” “所以你每日活在挣扎中,你内疚自责,却也无力改变,因此你颓然放弃。可是翠喜你知道吗? 我来寻你,从未想过你会知道这些,但无论你知不知道,你不该如此放弃自己,若我母亲在世,她定然也不舍看你如此。” 苏沅轻轻抚摸着翠喜的秀发,“振作起来,至少要看到那些人的下场!” 翠喜哭着笑道:“可以吗?” 苏沅坚定道:“可以,有你就可以。” 苏沅回苏府的时候已是戌时,天边暮色将近,黄澄澄的日头已落大半,她踩着残阳进了府中。 没多一会儿,苏沅路过瑞鸣苑时便撞上了张管家,张管家步履匆匆,瞧见苏沅微微欠身,“大小姐。” “父亲可在院中?” “老爷应是还未放值,还在县衙,近日事务多,都回来的晚些。” 苏沅点了点头,“多谢张管家。” “小姐哪里的话,客气了。” 苏沅越过瑞鸣苑,直接回了多福轩,可是还未进院中,便听的院中婆使大喊大叫道:“小姐呦,你可回来了,你瞧瞧我抓到什么了!” 苏沅大步迈进院子,瞧见陶婆婆揪着一个小厮的耳朵拎到她面前,“小姐,这胚太胆大了,竟敢在咱们院里做些淫乱之事!” 第一百八十章 离人劫(十六) 苏沅垂眸,瞧见这小厮上身赤裸,腰上裤子松松垮垮,脖颈上红痕扎眼,明显是刚经历了一场鏖战。 “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陶婆子一听来了劲道:“小姐你是不知道,您今日出了门,大家收拾完正午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虽外头日头热得很,但我正巧想着厨灶里还温着小姐的汤便回了多福轩,没想到这一回来,竟发现那婢子房中竟有动静。” “那动静成过亲的自然都懂,这是小姐的院子,谁人敢如此大胆!我上前去偷偷看了一眼,哎呦呦,那场面真是快瞎了我的眼,我当即叫了几个婆子将这胚抓了个现行!这正好就撞见小姐回来了!” 苏沅道:“这二人是谁?可确定是自愿?不是此人恶意欺辱?” “不是呢,那小妮子浪叫的厉害,否则也不会被我知晓,左右是男女偷情,怎么可能有恶意欺辱呢!” 苏沅点点头道:“不是恶意欺辱就好,只是这小厮我倒是有些眼熟,不知是谁院子里的如此大胆!” 陶婆子低头细细瞧了瞧,“这,这是春来啊!天香苑的竟跑到我们院子里来了,说,窝藏的什么心思!” 苏沅手指微抬,“唐姑娘,府中若有淫乱之事,按照家法,如何处置?” 唐赛男道:“二人苟合,情节轻者,笞二十,罚月薪半年;情节重者,各笞三十,逐出府去!” 苏沅笑道:“如今这局面,是轻还是重?” “敢在小姐的院子中淫乱,可谓是重上加重,若是签了死契的,打死都不为过!” 春来本就因此事害怕不已,如今听此,更是浑身瑟缩,他连忙解释道:“小姐,这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是那婢子勾引我的,我本不是来找她的…… 我一过来,她便将我抱住,我挣脱不开,小姐不是我的错,真的不是我的错……” 此刻,苏沅已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头上的海棠花有些谢了,粉嫩的花瓣有几分死气,哀哀的缀着。 苏沅道:“此事只有你的说辞,我如何能信?” 陶婆子闻言,招呼了下手,身后的婆使立即将文香带了过来,此刻她已穿戴整齐,不过发丝凌乱,额上满是细汗,不知是吓得还是累的。 她随春来一同跪在苏沅面前,似是有些委屈道:“小姐,春来说的是假的,明明是他偷偷摸摸进了院子,又摸进婢子房中,我本来是在睡觉,听见动静起来,结果他一把将我抱住,还说我香,说我美,说我脸蛋滑,身子软…… 本来吟风和弄月姐姐都随小姐出门了,房中只有我一个,我是来帮忙的,他又这样明目张胆!如今竟还说我勾引他!你是不是男人啊……” “你……,哪有的事!” “那你说没说!你抱没抱我!” 春来百口莫辩,“我……” 苏沅见此,沉声道:“如此说来,是春来强迫你?!” 文香一听,立马又有几分羞涩,扭捏道:“也不算是……” “……” “……” 苏沅侧头看向春来,“你说你认错了人,你将文香认成谁了?” 春来抬眸,快速瞧了眼面色苍白的弄月,他咬了咬牙,低着头不说话! 苏沅轻哼一声,“既然你们二人都承认了,那么按照家法处置,尔后逐出府去!” “小姐!不可!” 苏沅话音刚落,便被人打断,她循声看去,竟瞧见弄月从人群中走出,随之跪在她面前。 她一脸坚毅和痛苦,“小姐,春来定然是认错人了,他将文香认成了我,不是他的错!” “如何说?”苏沅轻笑一声,接过唐赛男泡的茶,轻抿了一口,“弄月,你也随我这么久了,青天白日的,他说认错了人,你便信他? 你可知道,下人之间不经主子同意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我也可将你逐出府去!” 弄月又道:“小姐,我明白!可是春来是无辜的,能不能放过他?他不能被逐出府去,他在太爷那边那么得宠,如今若是被逐了出去,他什么都没了!” 文香一听,叹气道:“弄月姐姐,他说什么你还真信,他刚刚在床上还与我说,还是我乖巧,比得月姐姐温顺,嘴巴也比你的软!” 春来大怒:“文香!你闭嘴!” 文香看向春来,讶异道:“你现在好凶,你刚刚可不是这样子的!” 陶婆婆见此,立马上前甩了春来一巴掌,“主子面前,岂有你大呼小叫的份!” 春来着了一巴掌,白皙的脸顿时通红一片,他眼中闪过恶狠狠的光,仅一瞬,却也被苏沅看的分明! “你不服?” 春来抿唇不语。 “你觉得是我冤枉了你?” 春来蹙眉冷笑。 苏沅微微倾身,瞧着春来,眸中是得意的笑,“怎么?如此不屑,是不屑与我?还是不屑于弄月?抑或是你谁都不屑?” 春来抬眸,小小年纪,眸中深沉,“小姐想怎么处置我便怎么处置,何须说这么多?” 苏沅明白,春来这是油盐不进,她轻笑道:“既然春来认下了,又言认错了人,此事我断不了,还是送去官府让捕快们细细盘问一番,再告知家里人此事详情!” 春来咬牙,“我是做错了!小姐若想将我逐出府去便将逐出去,可我与文香你情我愿之事,可曾犯了天元哪条律法?” “现在是不曾犯什么律法,若是去了官府,捕快们盘问一番,说不准就有新收获!” “小姐,你如此污蔑我,可曾想过我是太爷院子里的人,要打要杀,也得太爷开口才可!小姐并无我的生杀大权!” 苏沅淡淡喝着茶,道:“是吗?春来,你说若我在这院子将你杀了,再传出去你恶奴妄弑主,你说苏太爷是会为了你责骂我?还是会说我做得好呢?” 春来自然明白,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收起冷森森的目光,轻笑道:“小姐,我不理解,为何你盯上了我?我可曾得罪过你?” 苏沅指尖抚了抚茶盏,她道:“春来你是聪明人,你自然知道为什么?有些事情你不说,并不代表我不清楚!陶婆婆,去查查院子里可曾还丢了什么东西,再搜一搜春来的身,看看可否有什么!” 陶婆婆最是喜欢干这等事情,她闻言大手一挥,大声招呼婆子们去查物件,一时之间叮呤哐啷,好不热闹。 此刻,弄月心中十分害怕,同时也很痛苦,文香的话不断在她心中翻来覆去的过,因此刚刚苏沅与春来的对话,她根本就没在意。 她在意的是春来竟是这样的人,她从未知道的,见过的,以别人口吻叙述的这等人,仿佛打碎了她以往所有的认知。 若说刚刚护他是信任他,可是现在这份信任不断的动摇。 是她,看错了吗? 第一百八十一章 离人劫(十七) 春来闻言,瞳孔骤然一缩,“小姐的手段也就这些了?用栽赃诬陷的法子来陷害我们老百姓!” 苏沅神色从容,将茶盏放下,“这不是你惯用的法子吗?” 春来一惊,随即神色快速一变,“小姐可有证据?我一来便在天香苑中伺候,连着瑞鸣苑都很少踏足,因何能陷害小姐?” 苏沅撑着下巴,眸眼平淡如水,口中却讥诮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陷害我,不是别人呢?你又为何如此笃定我没有证据?” 春来轻哼一声,故作乖顺的低下头,刚好掩住他的神色,“小姐既然没证据,如此猜测我这个下人,无论从家法还是天元律法上来说,都是不合规矩! 无论是我,还是我的父亲,从来都是为了苏家,为了太爷和老爷,即便是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在所不惜!小姐怎能这么陷害忠仆? 如此传出去,还能有谁能信服老爷和小姐?!” 春来的声音不大不小,这院子中的人刚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目的就在于此。 苏沅悠悠道:“你说自个没做过不利于苏家之事,这只是你的说辞,可是我有证据,同样有证人!” 春来闻言,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苏沅手心猛地一紧,她看着春来笑了笑,又笑了笑。 直笑得春来整个人有些毛骨悚然,他咬了咬牙道:“小姐,我没做过,自然是不可能!” 苏沅不多言,只大声道:“陶婆婆,可寻到了?” 陶婆子翻箱倒柜了一番,气喘吁吁的走出来道:“小姐,库房好似是丢了一对鎏金银环垂珠耳坠,不知是不是在这胚的身上,我来搜一搜!” 陶婆子大步上前,刚要去扯春来的裤腰,瞧着就要将他光溜溜现于人前,苏沅抬手道:“陶婆婆,不必搜了。” “我且问你,你拿还是没拿?” 春来抬眼,自嘲道:“我如今说的话还算数吗?” 苏沅轻笑一声,指着文香道:“文香,你说!” 文香闻言,怯懦从怀中拿出耳坠,“在我这儿,是他送给我的,说我只要跟他好,这东西就是我的,文香不知道是小姐的东西,我还以为是他买的呀……,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 春来心死的闭上眼睛,今日这局真是做的彻彻底底。 只是,他怎么值得苏小姐花费如此大的心思?! 为了谁?为了当初那事?还是为了…… 春来咬了咬牙,将心中的想法挥去,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的! 苏沅不语,看了唐赛男一眼,她立即意会,上前道:“今日有刁奴春来,偷偷潜入多福轩与婢女私通苟合,又盗取小姐房中金银,行径败坏,态度恶劣,拒不悔改!此恶奴欺主霸女,实乃罪大恶极,今送入官府,让官府定夺,以儆效尤!” 春来闻言一怔,他呼喊道:“我冤枉,我没做过!弄月,你要替我查明真相啊,弄月唔……” 正说着,唐赛男陡然将一大块布塞进他的口中,将剩下的话压了下去。 苏沅皱了皱眉,慢悠悠道:“吵闹。” 唐赛男直接提着春来的脖颈,几乎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小姐,现在送去嘛?” 苏沅指尖微动,“给他罩件外袍,总归是不能脏了旁人的眼。” “是,小姐。” 说着,唐赛男便要离开院子,苏沅则慢悠悠的起身,走到春来面前,瞧着他目眦欲裂的脸道:“我忘了告诉你,县衙的龙捕头是曾经琳琅的爱慕之人,同样也是爱慕琳琅之人。 春来啊,你要好好说清楚,否则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苏沅的语气似是谓叹,又似是可惜。 春来瞪大眼睛,顿时惊恐,他挣扎的更剧烈了。 唐赛男险些有些拿不住,可是她瞧了眼苏沅的表情,头一次觉得自己小姐是真狠啊,虽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让春来反应如此之大。 可是如今瞧着,定然是诛心之言。 可是小姐的神情又是那般的善良温柔,仿佛在嘱咐他路上小心,真是…… 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小姐! 唐赛男抿抿唇,瞧着苏沅,见她神色应允,方才继续提着春来往府外县衙走去。 此刻,弄月还在呆呆的跪着,可文香已起身走到弄月面前,要将她扶起来,“月姐姐,起来吧,地上凉!” 弄月回头见是文香,猛地一挥手将她推到在地,哭哭啼啼道:“都怪你!要不是你,他能落得如此下场?你们二人偷情也就罢了,怎么就偷到多福轩了,是嫌弃我瞎看不见嘛?还是将满院子的人都当作你们的刺激了!” 苏沅听见动静回过身来,走到二人面前道:“怎么?男人背叛了你便拿着小姐妹撒气?文香今日有错,但是是谁摸到文香的房中?又是谁提上裤子不认人! 他说是文香勾引你便信?!若说勾引,文香怎么不去天香苑去勾引?!” 弄月百口莫辩,捂着脸呜呜呜的哭。 吟风瞧此,立即上前道:“小姐别气,姐姐不过是一时糊涂,还请小姐体谅,她定然也是没想到的。” 苏沅冷哼道:“若你气也该气我!” 弄月闻言,更是哭的厉害,抽噎个不停。 吟风立马将人扶起来,担忧求情道:“小姐莫要气姐姐了,还请原谅姐姐吧。” 文香见此也求情道:“小姐,还请原谅弄月吧,今日是我错了,惹得她伤心难过,我以为让她早认清早好,没想到惹得她如此伤心。” “所以,是不是,你,勾引,他?” 文香叹了口气道:“不是。” 弄月闻言哭的更大声了。 苏沅觉得吵闹,挥了挥手道:“今日放你们一日休,去好好散散心!” “是,小姐。” 吟风扶着弄月离开,文香则没走,站在院子里低着头听候发落。 陶婆子眼观鼻鼻观心的上前道:“小姐对下面这些丫头也太好了,你看看满院子哪里有婢子跟主子使性子的!要我说,弄月今日不向着您,早晚是个背主的,不如打发到外院干净!” 苏沅看了满脸堆笑的陶婆子一眼,点点头道:“陶婆婆的建议我会考虑。” 陶婆子闻言喜滋滋道:“那如今这个文香,咱们该如何处置呢?” 苏沅皱眉道:“先压在多福轩关紧闭,没我的允许不能随便出入,待官府召唤。” “是!” “此事劳烦陶婆婆了。” “小姐客气了,婆子我能为您做事,是我的荣幸!” 苏沅点点头,又深看了文香一眼,方才任由陶婆子将人带到柴房中关紧闭。 这些事情做完,她挥退了左右婢女,坐躺在院中的海棠花树下发呆,细碎的光从树缝间打了下来,斑驳的落在她的脸上,映的她白皙的面上一半深一半浅。 正闭目养神间,忽有脚步声走近,头顶传来轻微的嗤笑声,“你倒是闲,花了这么大功夫对付一个下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离人劫(十八) 苏沅并未睁眼,修长的指尖叩了叩扶椅,并未说话。 魏灵枢站在树下,微微欠身,低眸道:“怎么?不理我?” 苏沅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魏灵枢坐到苏沅对面的石凳上,翘着二郎腿,十分大爷道:“来瞧你搭台唱大戏,不过来了晚了些,没赶上热乎的。” 苏沅有些疲累的闭上眼道:“嗯。” “怎么?不想与我说话?” 苏沅没应,只听的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魏灵枢似乎起了身,向她这边走来。 “苏沅?” 苏沅听的一声轻唤,她依旧没理会,只是有些困意,将要睡去。 可半梦半醒之间,她忽地觉得额上冰凉,温热的气息喷在头发上,让她顿时惊醒,她下意识起身,却“咚”的一声撞了个结实。 苏沅捂着疼痛的脑袋跳起来,回身怒视,“你做什么?” 此刻,魏灵枢同样也被撞的不轻,握着额头跳脚,“你怎么突然醒了?痛死我了……” 苏沅用力擦了擦额尖,“你刚刚做什么了?” “我能做什么?你头上有片花瓣,我帮你捡起来……” 苏沅顿时冷静下来,她狐疑的看着魏灵枢,“当真?” 魏灵枢仍旧满脸吃痛,轻一下重一下的揉着额头,“要不然?你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 苏沅轻咳一声,“下次不要离我太近,男女授受不亲。” 这会儿,魏灵枢方才察觉出什么,“你以为我做了什么?难不成……是,亲了你?哈哈哈哈哈……” 他还未说出口,自个便已笑的前仰后合,似乎觉得此事格外的荒谬与可笑。 苏沅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魏灵枢!再笑你便出去!” 魏灵枢挥了挥手,一边笑一边往外走,待走过垂花门,他方才慢慢止住笑声,将眼角的生理性泪水拭去,尔后神色竟变得有些凄凉。 他站在院外,倚在冰冷的墙壁上高声道:“苏沅,我要走了。” 苏沅刚欲回房,闻言顿住脚步,转身往前走了走道:“盘缠可够?” “够了,本公子还有缺钱的时候?咳咳……”魏灵枢正说着,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呛着他自己,“只要本公子愿意回去,何愁没有银子花。” 苏沅倒也没再多言,良久,她方才道:“路上小心。” “借你吉言,你多保重。” “嗯。” 苏沅没再多言,过了会儿,魏灵枢似乎走了,她方才又打算回房,可刚走了两步,便听的身后有人戏谑道:“苏沅,你也太没良心了!我都要走了,你还不出来送送我?” 苏沅轻笑道:“还没走?舍不得?” 魏灵枢瞧着苏沅的眼眸,慵懒道:“被你看穿了,是舍不得,舍不得杨陵这好山好水,如玉美人……” 苏沅了然一笑,神色认真道:“多保重。” “如今我们算不算朋友?” 苏沅道:“勉强算。” 魏灵枢上前几步,整个身影笼了上来,苏沅很少能感觉到他这般的压迫感,她一怔,下意识想要后退—— “苏沅,别动。” 认真且恳求。 苏沅很少能见到魏灵枢如此,她抬眸,瞧着少年眸眼潋滟,唇畔生花,苏沅也不由的一愣。 她一直知道魏灵枢生的一副好皮相,正因这副皮相方才惹了一箩筐的风流韵事,可她事实上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副好皮相。 因为她一贯喜欢周正之人,譬如裴行简一流。 可是今日他郑重起来倒也有了几分君子之气。 魏灵枢低眸,指尖轻轻缠上苏沅的发丝,语气无奈道:“苏沅,其实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一件事情……” 苏沅神思游离,下意识道:“什么事?” 魏灵枢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一圈,尔后落在她的粉唇上,“我很喜欢你。” 苏沅一愣,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很诧异?我也很诧异,可是即便你心狠手辣,心机深沉,是我最讨厌的那一类女子,可我还是无法自拔的,喜欢你!” “我以为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可是今日我要走,我方才发现,我很舍不得你。” “苏沅,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是,那又如何?” “本公子未必能喜欢你很久,说不准,我回了京中就会将你忘了!” 魏灵枢虽如是说,可目光却眷恋贪婪的看着苏沅。 苏沅觉察出几分不对,下意识想要后退离开,可还未动,整个人便被魏灵枢伸手箍进怀中,他的力气极大。 苏沅猝不及防,抬腿就要攻他下三路,可魏灵枢却早已料到般将苏沅抱的更紧,二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苏沅双腿根本动弹不得! 她怒发冲冠,“魏!灵!枢!” “片刻就好。” “给我放开!” “不要!” “我数三下!” “苏沅,能不能对我温柔点?就像对裴行简那样,或者谢诏也行?” “给我滚!” 魏灵枢趁苏沅彻底发怒之前松开了她,苏沅猛地抬手,“啪!”的一声,震得她手都有些麻酥酥。 魏灵枢轻笑一声,神色并无意外,抬手擦了擦渗血的唇角,神情又恢复了散漫不羁,“我走了。” “滚!” “不要想我!” 苏沅压抑住自己的怒气,直接转身回房,瞧都没再瞧魏灵枢一眼。 她果然是不能对他抱有任何分寸的期望,苏沅冷静的坐在妆箧前,心中几乎骂了几百遍魏灵枢混蛋。 待唐赛男回来,苏沅方才恢复了几分心情,“如何?” 唐赛男兴冲冲道:“龙捕头已将此事禀报县尉大人了,县尉大人发了好大的火!” 苏沅揉了揉额尖,“嗯,如此就好。” “不过小姐为何这么讨厌春来?” 苏沅看向唐赛男道:“你也觉得我罚重了?” “按照常理来论,此事是宅中私事,小姐可责罚了事,闹到县衙,不太好看!” 苏沅点点头,“若不将春来先弄出去,下面的事情更难办。” “可是县衙真的安全吗?” 苏沅嗤笑道:“总比府中安全!” “小姐,那我还需要做什么?” 苏沅将抚着蔡婉儿留下的妆匣,慢声道:“这几日好好盯住倪夫人,看看她在做什么?” “是。” 第一百八十三章 离人劫(十九) 五月十六,天色阴沉,夏雨降至。 苏沅早起后并未出门,而是在多福轩坐在廊下饮茶,陶婆子做的酥酪很好吃,苏沅贪多,吃了十几块。 赵先生来的时候,苏沅有些诧异,她本以为第一个来寻她的人或许是别人。 苏沅坐在廊下,雨淅沥淅沥的落了下来,还不算太大,赵先生冒雨而来,衣袖上都染了湿以。 收了油伞,赵先生欠身道:“大小姐,太爷想请您过天香苑一叙。” 苏沅并未动作,只是瞧着赵先生道:“不知太爷有何事?” 赵先生轻笑道:“我也不知,太爷的心思,我等下人岂是能知晓的。” 苏沅端起茶盏小呷一口,方才看向吟风道:“给赵先生奉茶。” 赵先生推辞道:“不必,我说完话便走。” “赵先生,我不知您传的是太爷的话还是旁的话,可是我今日是有些身子不适的,况且天黑雨重,不大好出门。” 赵先生一愣,“小姐身子不舒服?” “有些,天气凉,染了风寒。” 赵先生瞧着苏沅衣着单薄坐在廊檐下饮茶,一副且听传林打叶声的模样,哪里一丝的风寒之色。 “小姐既然不方便,我去回了太爷即可。” “赵先生,若太爷是为了春来一事,我着实是有些做不得主,此事得听父亲大人的,毕竟春来辱的是苏府的门楣。” 赵先生闻言,欲言又止。 “赵先生有话直说。” “小姐此行看似是出了气,但您可有想过,此事传出去是辱了苏府的门楣,若是传不出去那便没人会知晓此事。我倒是不懂小姐此举为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沅不语,继续饮茶。 “既然小姐不愿,那我便去回了太爷。” “多谢赵先生。” 赵先生瞧了眼苏沅,摇了摇头,方才撑开油伞出了多福轩。 唐赛男这当站在苏沅身侧道:“赵先生很少出马,若是让赵先生来请,可见肯定是太爷的意思。” “嗯。” 苏沅淡淡点了点头,瞧着院中树上的海棠花随着风雨洒落一地,春去秋来,万物更迭,并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苏沅吃过饭已是午后,雨停,云却仍旧重。 她出门时地上仍是湿漉漉一片,惹得她心也不由得有些烦闷。 雷声轰隆,空气湿热,惹得人身上也湿腻腻一片。 县衙离苏府这段路并不远,可苏沅仍觉得自个走许久。 将要到县衙时,她寻了个偏僻的酒馆,给唐赛男点了爱喝的清酒和小菜,就这么瞧着她边喝酒边等。 苏沅并不喜欢喝酒,却喜欢看人喝酒,一杯杯下肚,瞧着就痛快酣畅! 龙捕头到的时候,酒馆中的人只有她与唐赛男二人,唐赛男已喝了五碗清酒,神色越发清明。 龙捕头走到二人面前的木桌旁坐下,“苏小姐准时。” “龙捕头也准时。” 龙捕头勉强一笑,直接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清酒,仰头下肚。 苏沅没有问,只道:“龙捕头若是想喝酒,唐姑娘是海量,可与你共饮。” 唐赛男闻言,端起一杯酒敬龙捕头,“来,兄弟,喝!这家的酒还行,不过菜做的不错,你尝尝!” “今日是小姐请客,尽可喝,尽可吃!” 龙捕头只喝了一碗,便低着头不说话。 苏沅也并未多言,只等着他。 良久,龙捕头方才苦笑道:“苏小姐,此事我说不出口!” “龙捕头若是觉得可说,便说;若觉得难以开口,那便不说;但无论如何,我都会知晓。” 龙捕头明白,苏沅想要做的事情必然能做到。 昨日之事,他原以为不过是个小小的闹剧,就连她的父亲苏诚也这么认为,可是他一审,竟审出来那么多事!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即便心思再细腻,也是乡野间长大,比寻常的孩童机灵点,市侩点,心思深点,通晓人情,却也扛不住大人恐吓和询查。 苏沅道:“我只问一件事,他知晓的有多少?” 龙捕头叹了口气,“不多不少,琳琅的死因。” 苏沅手心一紧,看向龙捕头,可龙捕头却不敢看她的目光,他低着头,止不住的叹气。 “昨晚没动什么刑,不过是吓唬一番便全说了。但是此事有待考证。” “如何考证?” “得找到尸首。” “他不知道尸首在哪?” 龙捕头点了点头。 苏沅平静道:“不是他杀的?” “他的证词说不是。” “那凶手是谁?” “他说没看见,只瞧见了个黑色的影子,身高七尺,颧骨高,脸瘦,他才是凶手。” 苏沅喃喃道:“身高七尺……” “此人特征如此明显,若是我看到过必然会有印象,可是仔细想起来,竟从未在杨陵见过这等人。” “如何作案?” “利器伤颅。” 苏沅道:“他去瑞鸣苑那日应是夜间,他如何确定琳琅是确切死了?” 龙捕头道:“这个问题我当时也问他了,他说当时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所以断定是死了。” “血腥味?” “是。” 苏沅蹙眉,看向龙捕头道:“只有证词,没有证据和尸首,此案还不算成立!” “是,况且特意有人要封口。” 苏沅点点头,“所以你当真觉得春来无辜?” 龙捕头摇摇头,“未必,只不过目前证据太少,无法分辨他话中真假,况且此事涉及苏府,不好公开查。” 苏沅将筷头放下,“总要查的。” 龙捕头叹息道:“接下来你打算查什么?” 苏沅看了龙捕头一眼,“有些事情若我明言,若有一日对簿公堂龙大哥是说知还是不知?” 龙捕头目光一顿,苦笑一声。 “虽龙大哥帮助我良多,但有些话你若不想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说。” “你手中证据可助你揭开真相?” “还差一环?” “差什么?” “动机!” “无论是杀琳琅的动机,还是杀我母亲的动机!我至今都不明白!” 龙捕头道:“你审犯人一贯直冲要害,若是想知道,再审春来未尝不可!同样,我心中也有很多疑点!” 第一百八十四章 离人劫(二十) 苏沅看着龙捕头道:“龙大哥有所不知,春来此人对我厌恶很深,若我去审,他未必会吐露实话。” 龙捕头笑道:“苏小姐若想做的事情岂会被这些困住?” 苏沅将茶杯放下,目光微敛道:“若是要审,也得夜间。” 龙捕头笑着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好好,不愧是你!” “张守案龙大哥查得如何?” “你应该是知晓了。” 苏沅笑道:“龙大哥如何知晓我知晓?” 龙捕头长舒一口气道:“前几日我将张守案的卷宗放在我书案上,次日我发觉有人动过,科房的老刘头和说县尉大人来要卷宗,问我给了吗?” “什么事都瞒不过龙大哥。” 龙捕头笑笑道:“既然你瞧了卷宗,所以才设了个局将春来引了进来?” “不单单如此,可是县衙的效率太慢,你们手中的案子太多,无法一一清查,因此我能想到最快的法子就是让春来自投罗网。” “张守虽与春来曾经有交集,但是没留下任何证据证明春来与此事相关,这小子聪明谨慎的很,但是他是你们家的下人,如此处心积虑的杀你?你们有何仇怨?” “许是因为他母亲?又许是因为别的?但是归根结底起因并非是我。” 龙捕头也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既已下水,那便不必再扭扭捏捏,“好。” 话了,时辰已差不多,龙捕头未久留,径直回了县衙。 苏沅则仍呆在酒馆中,唐赛男本想着来个人陪她喝酒,但没想到二人只顾着说正事,还得是她自己一大碗一大碗的喝。 “小姐,你说龙捕头是不是不行?他就喝了那么两小碗,是看不起我?” “他白天在县衙当值,要处理诸多事情,不能过量饮酒。” 唐赛男怏怏‘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此刻,天气放晴,白云琼空,碧如翡翠。 苏沅并未回苏府,而是去了苏记青衣坊看翠喜,翠喜这几日状态稍稍好些,按时吃药和吃饭,庚姑得了空也学着带她出去逛逛。 苏虎也学会了看账簿,不过庚姑让他先从旧年的看,若是能理清楚了,再看新账簿,青衣坊又来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庚姑看着欢喜,可是小伙子却瞧上了翠喜,庚姑感慨自个半老徐娘没人要。 苏沅之前很少来此,可是这些日子得空就想来看看他们,总觉得到了此处十分安心,比不得在苏府的冰冷。 离开时已近傍晚,苏沅二人便回了苏府,一个时辰后,有黑影从苏府后门跃出,一路摸进了县衙后门。 苏沅许久不曾到过牢狱,不过仍是熟门熟路。 春来被带出的时候还有些恐慌,问了一路要做什么,可是没有人应他,他颇为忐忑的被锁在绞刑架上。 提审厅烛火微弱,他只能瞧见前方黑黢黢一片,害怕道:“大,大人?” “不必怕,不过是再问你点东西!” 是龙捕头的声音。 春来咽了下口水,“大人还想问什么?” “我白日问你的事,有几处不明白,晚上再来细细问你。” 春来深吸口气道:“大人,该说的小的都说了,再多的小的也不知道了,况且此事涉及苏府,总得呈报苏大人才可。” 龙捕头冷笑道:“你在教我做事?” “没,没有,小的不敢。” 苏沅坐在黑暗中,关注着春来的神情,他似乎并没有龙捕头叙述的那般害怕。 “我且问你,那日你去瑞鸣苑做什么?” “是,是给张管家送春茶,本来要去西厢的,可是我又听下人们说张管家在正院,我这才去了。” “既然你去了,为何要去正堂?又是怎么看到房中有人被杀?” “当时正堂是夫人的灵堂,我自是不敢进去的,本来想在敲一敲门,可是还未到跟前,就听到里头的动静!当时我吓坏了,立马躲在窗户下面,偷偷看了一眼,就瞧见一个黑影将一个女婢砸晕。” 春来正说着,忽听得几段脚步声,黑暗中似有人靠近了龙捕头,他们二人耳语一番,龙捕头开口问道:“你如何瞧见是个女婢?而不是其它什么人?” “看着年轻却不是小姐,那只能是女婢了。” “如何看出不是苏小姐?” “发髻不一样!” “黑夜模糊,你又心惊胆战,竟能关注如此小事?” “我当时确实看的不太清,只有一眼,但是却感觉像是婢女!” “既如此,为何出了事不立即禀报官府?” “我当时是因为太后怕了,不敢张扬,次日我没听闻有人谈论此事,我便以为那人将现场处理干净!如果我来报案却说不出被杀者和杀人者是谁,白白浪费各位官爷的心力,实在是不敢。” “可认识张守?” “张守?”春来喃喃,“好像是听过,是个茶楼伙计。” “与他有交集?” “之前我陪着太爷去过几次茶楼,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他,是个挺闷的人,之前还跟我借钱来着,二两银子呢!” “是吗?他借钱做什么?” “不知道,说是要雇个马车,得空了好好出去玩玩。” “你知不知道他与小云莺的关系?” “小云莺,是自杀的那个戏子吗?听说是受不了大家的指指点点,年纪轻轻就死了。” 龙捕头有些愠怒,“老实回答问题!” “张守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说呢?” “小的不知道。” 龙捕头冷哼一声,看向苏沅,回答几乎滴水不漏! 苏沅从袖口中抽出一个画像,慢慢走近春来,将画像放在他面前,压低声音道:“此人可认识?” 春来一惊,细细看了看道:“认识,之前见过一次,长得像。” “在哪里?” “在苏府后门,我还以为他是府中下人,可是自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我们如今怀疑是此人潜入府中杀人夺宝,但是苦于一直寻不到此人,既然你说见过,那么很可能你瞧见他两次!当时可觉得眼熟?” “是有那么一点。” “除了画像上的特征,可还有别的特征?” “好像操着蜀中话。” “你确定他是府中人?” “不确定,只是穿着府里的衣服,我当时以为是府中人,可转念一想,又从未见过,只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 “就,就是心里奇怪。” “是不是觉得此人很是诡异?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是……” 苏沅冷笑一声道:“那是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第一百八十五章 离人劫(二十一) 春来看向眼前的人,只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半会想不出是何处见过。 他神色平静,没有说话,只是眼中有些疑惑。 “杨陵县志中包含全县的人,来自蜀中的不过是五六十人,可是这五六十人之中从未有过如此长相!” 春来道:“既然没有,要不就是那人偷偷摸摸来杨陵的,那谁知道?” 苏沅又笑:“你母亲赵氏也曾说见过此人,还因为被此人胁迫和利诱不得已去陷害苏家小姐,同样你也是这番言论,将涉案细节全部推到此人身上! 从头至尾,说见过此人的不过是你与赵氏二人! 可苏府当真有此人吗?” 春来皱眉道:“大人可以去苏府问问是否有此人?” 苏沅轻声道:“没有,我知晓。” 春来眼中没了笑意,但却并无惊惧,只是淡定道:“大小姐深夜来此,是为了从我口中挖出什么?” 苏沅轻笑,慢慢走到春来面前,“琳琅在哪?” 春来笑了声,“大小姐,我不知道,是那人杀了琳琅姑娘,与我有什么干系?你得去找真凶啊。” 苏沅不动声色,眼中沁了半分笑意,“你怎么知道死的是琳琅?而非别的女婢,不是看不清脸吗?” 春来一愣,没再继续说话。 苏沅语气慢条斯理,“是你杀了琳琅?” 春来依旧沉默不语。 苏沅道:“此刻想要沉默莫不是太晚了?” 春来抬眼,讥诮道:“大小姐,琳琅不过是个婢女,死了就死了,你不查你母亲枉死之事,却偏偏查一个婢女,难道夫人之死还不如一个女婢?” 苏沅平静的看着春来,“如此说来,你知道我母亲是枉死?” “哼,也就那些只知低头干活的下人们不知道,你与老爷闹翻不就是为的此事,可是有些人看不明白,我与那些人可不同!我看的清楚,你怀疑老爷杀了夫人,所以才被老爷忌惮,想困死你在苏府。 可是你偏偏命大,竟逃了出去,我那时总是想着,你若是在外头死了最好,我进府中倒也不必瞧你的脸色。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你乖巧了一段,老爷竟然不追究之前的事情?真是可笑啊,老爷根本看不清楚,他养出的女儿是个多毒的蛇!” 苏沅没有说话,继续盯着春来。 春来脸上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符的沉静,他十分沉静,沉静的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更像是在黑夜里雌伏的鬣狗。 春来继续道:“你若是想要问我,是谁杀了夫人,那么我告诉你,是老爷杀了夫人!夫人红杏出墙,老爷捉奸在床,因此手起刀落!” 苏沅眸眼微低,神色平静道:“这个说辞我听过了。” “你不信?若你查了夫人的行踪应该知道她二月十二的前几日时不时就会出门,不是去的香山寺就是饮溪茶楼!这两个地方,一个是淫寺,一个是淫楼。” 苏沅指尖微动,冷笑道:“那第三人是谁?若当真是我父亲杀了母亲,那么第三者怎么不会死?” 春来继续放出重磅炸弹,他道:“你若想寻第三人,我可以告诉你去处,但是若是你查到真相,证实我所言为真,那么我要长庆大街上的三家铺面!” 苏沅沉默了。 春来也不急,他心中十分笃定,如今真相近在眼前,她不可能不去查! 龙捕头闻言,呵斥道:“尽是些胡言乱语,你可有证据证人?” 春来嘿嘿一笑,“我没有证人,但是我有证据!我记得夫人曾给那人绣了个件里衣,缝口处绣了云燕,寓意比翼双飞。” “如此秘辛之事,你岂会知道?” “柳絮告诉我的,可惜她知道的太多,早死了!” “谁杀了她?” “我不知道,但是小姐可以猜一猜。” “你不怕死?” 春来眼中泛着兴奋的光,“我不会死,因为我足够聪明。” 足够聪明,也足够自负。 这是苏沅对他的评价。 苏沅沉吟良久,她对春来所言十分怀疑,可是他又是那么笃定? 他为何笃定?是因为手中握有证据?还是此事确实为真? 苏沅不相信,她母亲是极爱父亲的,二人伉俪情深,相识于微末,母亲整日将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条,她是那般温柔且坚定的女子! 她怎么会红杏出墙? “我知道小姐不信,就像小姐不相信饮溪茶楼这个清雅的地方是个淫窝,但是马厩也能生出骡子,公狗也会喜欢母羊,七情六欲,人之常情。” 苏沅看向龙捕头,龙捕头面容冷峻,“此事若当真为真,苏大人不想你追究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没什么比这件事更能让男人觉得耻辱。” 苏沅看向春来,没有再问什么。 “小姐若是不信,那可不必去找这个人,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母亲的背叛。” 苏沅冷笑道:“什么叫背叛?” 春来脸上表示不解,“女人背着自己男人找别的男人就是背叛!” “那若是男人找别的女人呢?” “天经地义呗。” “放屁!既然男人是天经地义,那么女人同样也是人之常情,这件事我会查,这个人我也会找,但若你觉得此事能让我蒙羞,那就是放屁。” 春来脸上有些许的震惊。 龙捕头倒是司空见惯,“在县衙中,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份,今日苏小姐在,没动你不过是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但不代表我不会给你苦头吃。识相的,乖乖将那人的下落吐出来!” 春来丝毫不怕,他甚至眼中带着几分笑意,“龙捕头,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明白,我若是死在县衙了,那么大小姐的线索也就断了,所以你应该担心我,别让我随时死了。” 苏沅点点头,“是,毕竟你为了不让自己吃苦头放出这个线索,可是若我和龙大哥什么事情都被你牵着走,岂不是浪费了今夜的准备了?” 话音落,苏沅手腕猛地用力,绕在春来脖颈上的长绳也顿时收紧,她语气缓慢道:“被缢死之人,两眼合,唇口开,肉色黄,两手拳握,臀后失禁……” 她的话在春来耳畔环绕,可是他此刻顾不得旁的,整个人挣扎在生死之间,竟有一刻能想象到自己死后的恶心之状。 “不……放过……我……” 濒死之际,苏沅猛地松手,春来得了空隙,喘不上气般的剧烈咳着,过了许久方才缓了过来。 他双眼通红的看向苏沅。 苏沅却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轻飘飘道:“既然说我心思歹毒,自然不能让你失望。” 第一百八十六章 离人劫(二十二) 苏沅出县衙的时候,龙捕头与她并肩而行,他道:“苏小姐,此事未必是真的,不必听此贼子胡言乱语。” 苏沅语气平静道:“龙大哥,我自然不会在意,且我刚刚所言为真。即便是我母亲真的做了错事,那么惩罚她的是天元律法,也不该是被人无故杀死。” 龙捕头诧异道:“我还当你……,你本就是如此底色,是该如此。” 苏沅嫌恶的擦了擦手心,“春来很聪明,他的话必然半真半假,既然他想要我查,那我便查一查!” “那你要去?” “去!今晚就去。” “也好。” 苏沅闻言,看向龙捕头,目光稍稍柔和,“多谢龙大哥,我父亲近日可有提及什么?” “没有,前几日亲自审了张守,施了刑,似乎是为你出气,这几日倒是不常在衙中。” 苏沅点点头,看着头顶的月,月黑风高,自然是适合干点大事。 午夜子时,城东乱坟岗。 密柳繁茂,斜插在乱坟岗前,本该是静谧之地,可是左右竟传来了“嘿咻嘿咻”的声音。 濒死的猫儿一瘸一拐的往乱坟岗走去,绿油油的眼眸提溜一转,瞧见了不远处两个黑影。 “喵儿……” 黑夜中陡然一声猫叫似是喝停了二人,其中一个稍显健硕之人道:“哎?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另一人头也未回道:“猫叫,怕什么?” 那健硕之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感慨道:“人家跟着高门小姐都是瞧郎君,逛戏院,咱们倒好,大半夜的挖坟地!” 另一人掀起一锹土,气都不喘道:“这还算好挖的,埋的浅,半个时辰就能看到尸首了。” 唐赛男闻言,竖了竖大拇指,“小姐真乃熟手也。” “不错,近日的文章没白看。” “嘿嘿嘿。” 唐赛男来了力气,一个铁锹下去,竟然“咔”的一声,似是将什么铲断了。 苏沅听见动静,抬了抬手道:“燃灯。” “好。” 唐赛男提着灯,苏沅单膝蹲下瞧了瞧,“是桡骨,差不多到了,将周围的土挖开,戴上手套,不要伤了手,小心点。” “是。” 唐赛男强忍着尸臭味,一下一下的小心扒着土,可是没扒几下,整个人便完全忍不住跑到旁边呕了起来。 苏沅戴着口罩,口中含着生姜,一下一下的将尸体清理出来。 尸体被随意裹了一个草席,四周并无什么其它的东西,头发脱落,皮肤凸起腐烂,被蛆虫啃食,骨头都显现出来。 苏沅见无从下手,便检查了尸体的全身骨骼,有五处断裂,且断裂处是新伤,并无长合的痕迹。 验到此处,苏沅便再无法辨认了,夜间太黑,再细节处须得明亮的白日辅佐手段方才能验准确。 苏沅起身,刚想去看看唐赛男,便瞧见一只黑猫试探着走进尸体,不过瞧见苏沅有些害怕,犹疑着不敢上前。 苏沅退后两步,那黑猫方才小心翼翼的上前,一边啃食尸首一边盯着她。 苏沅提着油灯,目光落在了那尸首上,似乎瞧见了被黑猫扒开的衣领上的一字,她慢慢上前,从怀中拿出块甜糕扔给黑猫。 黑猫试探两下,方才战战兢兢的吃起了甜糕。 苏沅则将那尸首翻过来,将里衣褪下,提在手中。 她走到唐赛男身侧道:“有没有事?” “小姐……呕……你还真是……呕……厉害……” 苏沅闻言,将鼻中的麻油芯捏出来,“没什么,就放了这个而已……呕……” 二人走出乱坟岗的时候,唐赛男仍有些后怕,“小姐,大黑天的来弄这个,为什么?” “没什么,日子赶得急而已。” 唐赛男不多问,点点头道:“小姐可查到什么了?” 苏沅将油灯递给唐赛男,让她举起,自个细细查看这件里衣,翻看一遍,竟真的瞧见了里侧缝隙之中绣着的云燕。 苏沅压去心中震惊,沉默不语。 “小姐,怎么了?” “无碍,我让你盯着倪夫人,可有消息?” 唐赛男道:“倪夫人这些日子少闹腾了,不过总是出门,不是去戏院就是去茶楼。我记得之前谁说过来着,她不喜欢喝茶。” “去茶楼,未必是去喝茶。” “也是。” “苏太爷呢?” “苏太爷若是出门,都是去古玩字画铺子,要不就去诗书集市,再者就是春花楼了,没什么别的新奇地界。” 苏沅冷哼,“文人狎妓,他们会说自己风流。” “可不是呢,前些日子我还听说,倪夫人可不是正经上位的,有些知情的婢女说倪夫人可是跟太爷玩的花才被看上的。” 苏沅不接茬,“可曾见过别的人去饮溪茶楼?” “那倒没有,倪夫人去了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就出来了,低调的很。” 苏沅没言语,径直往前走。 “小姐,刚刚那个人怎么死的呀?” “被人打死,颅骨、鼻骨、腰骨、肋骨、髌骨都有不同程度的碎裂和错位,应该是重物击打所致。” “啊,谁跟他那大的仇?这也太残忍了。” 苏沅点点头,“活活打死,内脏出血,确实是极为难受的死法。” “若我说,肯定是他挖了人家的祖坟了。” “明日查查这个人的身份。” “好。” 苏沅听见唐赛男打了个哈欠,她抬眼,瞧见头顶月落中天,黑漆漆的路上尽是碎石,二人走在荒野上,她竟生出了几分不真实之感。 仿佛自己十分渺小。 风吹麦浪,此起彼浮,似望不见边界的海。 “小姐,你说这衣服要是证物的话,是不是得去查查绸缎庄呀。” 苏沅恍惚回神,瞧着走在前面的魁梧的唐赛男身上,心方才稍稍落了实地,“是。” “那先从咱们家青衣坊查起,我看这几天庚姑她们很闲,给她们找点事儿做。” “……小姐,你看远处的星空真带劲……” “可有狼牙山的好看?” “狼牙山的天和血一样红,不好看。” “嗯,边塞的也一样。” 唐赛男看向苏沅,从她眼中看见了相似的神情,瞬间忽觉相逢恨晚,“小姐,你知道吗?岑将军是个很神奇的女子,我如今觉得你也是。” “不觉得我狠毒?” “不曾,那些男人最见不得聪明的女人,胜过了他,他便给女人冠上狠毒的名号,再不济就是放荡,总之不利于他们的尽不提倡,利于他们的则赞扬。” “微言大义。” “小姐,这些我都是和岑将军学的,你若见了她,也会喜欢她……” “她现在如何了?” “她剿匪有孕,朝廷却要给她夫君封赏,将她气的直接休夫退隐了。” “有血性。” “改日我带小姐去看看岑将军……” “好。” 第一百八十七章 离人劫(二十三) 苏沅和唐赛男回府时已过三更,二人悄声从后院翻了进去,尔后摸进了多福轩。 一前一后,并未惊动任何一人。 苏沅进了院中,小心嘱咐唐赛男先回外院,自个则蹑手蹑脚的进了房中。 只不过她刚打开雕花门便觉出几分不对,她一动不动,正堂中烛火突地燃起,苏诚正坐高堂,他端着茶面无表情,身侧则站着瘦高的张管家。 苏沅神色平静道:“这么晚了,父亲怎么来了?” 苏诚悠悠道:“这么晚了,你去哪?” “出去转了转。” “哪里?” “院子里,今夜有些睡不着。” 苏诚将茶盏放下,目光有些发冷,“你身上的土腥味很重,又混合尸臭,去了乱葬岗。” 苏沅并无讶异,她自然明白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见微知着。 “是,去挖了个死人。” 苏诚目光一沉,“挖谁?” “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小人物,被打死之后裹了草席埋在了乱葬岗,我好奇前去看看,若父亲好奇,明日派人去乱葬岗即可查明。” 苏诚见苏沅如此坦诚,倒也没再追问,“你这毛病还是改不掉,衙门的案子自然是有衙门的人来查,你是衙门什么人?” 苏沅无言,只低着头听训。 尔后,苏诚话头一转道:“我听闻你叔祖父说,春来此人虽然顽劣了些,惹了你生气,最多打几棍子,让他吃吃皮肉之苦,以儆效尤即可,因这点小事闹大,有损苏府的颜面,你意下如何?” 苏沅抬眼道:“父亲觉得如何?” “我觉得虽委屈了你,但是你叔祖父很少开口,既然他喜欢春来,此事总该不能做的太过分!” 苏沅嗤笑,“父亲觉得过分?” “春来年纪小不知分寸,本来此事确实该死,但是你也知晓他父亲有恩于苏府,母亲也因苏府的责罚而落的腿脚不利落,若是春来再出什么差错,外头的人听了,定会认为苏府薄情寡恩,忘恩负义。” 苏沅沉默了片刻,乖巧道:“父亲说的有礼,此事是我考虑不周,是不该闹大。” 苏诚见苏沅态度和缓,点点头满意道:“父亲知晓你是通情达理之人。” “父亲,张守的案子可有眉目了?女儿实在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殷切的要杀我?” “张守此人与昔日小云莺有旧情,他以为小云莺因你而死从而心生怨恨,此事父亲已查清楚,你莫要多想,也不要担忧。” 说到此处,苏诚起身,走近苏沅道:“你知晓我们苏府一贯人丁稀少,你叔祖父即将老来得子,事事想要好兆头,今后这些事你若要处理,心中要想的周到。” 苏沅点头应下。 “沅儿,父亲还是那句话,若我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你,不过是为了你和苏府考虑,你要信任父亲。” 苏沅抬眼,瞧着苏诚少见慈爱的目光道:“是,父亲。” “今年是你的孝期,待到明年初春,父亲便派人去京中催一催裴府,让你风风光光的嫁过去。” 苏沅低眸淡淡的“嗯”了一声。 见此,苏诚不知想到什么,语气竟有几分开怀,他道:“下次不要再出去这么晚了,天黑露重,小心身子。” “多谢父亲关心。” 苏诚点了点头,大步迈出多福轩,张管家紧随其后,匆匆冲着苏沅行了一礼后便也一同出了院子。 二人走远了,张管家方道:“小姐近日暗中动作频繁,老爷为何刚刚不提点小姐?若她真的查到……” 苏诚笑道:“沅儿聪明,你越是拦着她,她越逆着你;她性子倔强,想要查,就让她查。” “老爷,但是……” 苏诚打断张管家,胸有成竹道:“无为,她是我的女儿,即便再心有城府,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张管家不再劝,“老爷圣明。” 苏诚点了点头,“沅儿是极为聪慧的人,即便没有裴家,也有魏家,我听闻还有一个新科世子十分欢喜她。如此看来,倒是我这个父亲小瞧她了,能在这些人中如鱼得水,还能全身而退,我女儿厉害的很。” 张管家应声,“那老爷最喜欢谁?” “要我来看,还得是裴家,但裴家的姿态太高,令人不满;魏家风头太盛,但魏家没几个聪明人,倒是好拿捏。” “那个新科世子,我听闻是个低出身,父亲是个普通农户,亲生姐姐不过也就嫁了杨陵一个富户,有些小钱,但没什么背景。” 苏诚从鼻腔中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我听闻此人早早就和厉王搭上了线,既能登科,还能入翰林,必然是有过人之处。且这等人出身低,那么欲望就更厉,前途无量!” “老爷见微知着,看问题犀利透彻。” 苏诚对此等奉承受用的很,不过随即他又想到什么,沉吟道:“此人前途无量,但沅儿若是被他拿捏,待有一日被厌弃,怕无翻身之地。” “若得老爷斟酌思量,那小姐定然不会选错。” 苏诚没继续说下去,“夜色晚了,回去吧。” 张管家微微欠身,“是。” —— 苏沅此刻则站在屋内书案旁,将刚刚丢在院中的里衣拿了进来,她细细瞧着这里衣的阵脚与缝口,与母亲的手艺几乎一模一样。 若按照常理来论,确实是母亲所做,但是—— 苏沅拿起台烛,仔细的照着峰口处那拇指大的云燕,这是苏绣的双面绣法,用的皆是不露针脚的套针,晕色过渡不露痕迹,手法很是上乘。 苏沅沉思片刻,将这里衣又收了起来,方才洗净双手双脚去歇息。 苏沅次日刚起便沐浴更衣,用过午膳,唐赛男姗姗来迟,“小姐,小姐,你猜我在外头听说什么了?” “听说那个柳家媳妇的弟弟要回来了。” “谁?” “听说是新什么子,在朝中当了好大的官,可牛了!” 苏沅觉出心下一跳,下意识道:“新科世子?哪个柳家?” “柳家啊,就是之前那个闹鬼的柳家!” 第一百八十八章 离人劫(二十四) 苏沅没料到谢诏竟在此刻回来了,她有些讶异,自她回杨陵后每月二人都有通信,可他在信中从未提及此事。 唐赛男继续道:“听闻还是昨日回来的,柳家低调,将他父亲也一同请来了杨陵,不过就一日的功夫,这消息就传遍整个杨陵了,我听说近日去柳府提亲的各家都排成长队了。” 入翰林那可不是寻常的举子能比的,今年榜上有名的五六百位学子,可真正入翰林的不过是前三甲,被钦点为翰林庶吉士的更仅有二三十位。 因此若省府出了这么一位庶吉士,那真是千百恩宠的宝贝着。 即便如今谢诏还未正式成为翰林士子,但是假以时日,凭借他的聪颖,必定能登堂入室,位居高位。 苏沅知晓他的抱负和心胸,自然明白,若按照常理,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回来。 苏沅看向唐赛男,“光顾着去瞧热闹,人查了吗?” 唐赛男点了点头,道:“我去问了问,近日有没有哪家走丢了人,这走丢的人不少,可是符合昨日我们挖的那位……咳咳,就只有一个。” “谁?” “好像是左记绸缎庄的左掌柜,我说听着耳熟,原来是经常来府中送缎子的。” 苏沅并无印象,这些事情她之前很少插手,因此对府中来往人员并不熟悉,“为何来府中送缎子?” “青衣坊的衣裳虽是苏府的私铺,但是并非什么料子都齐全,偶尔有些缺的,夫人就会吩咐到处去搜罗些,因此与绸缎庄有生意往来并无不妥。” “你可查到他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听那家里人说是二月十五之后就找不着人了,他媳妇以为他去喝花酒了,没想到这一连三日都不见归家,竟莫名的失踪了,如今得知此消息,已经上报县衙了。” 苏沅沉了片刻,“上报县衙也无用。” “她们也不知道没用!形式还是要走。” 苏沅轻笑了声,“府中可曾有任何对于我母亲的风言风语?” 唐赛男不解她为何问此,她疑惑道:“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老实说,无碍。” 唐赛男道:“夫人特别好,对待下人虽严厉却从不苛待,平日逢年过节都给荷包,下人们大多都对夫人十分服气,从不敢私下嚼舌根。” “有,或没有?” 唐赛男细细想了想,“从未。” “这左掌柜的什么时候会来府中一次?” “来的次数不多,我见过的不过也就两三次,应该是青衣坊有空缺了才和左掌柜有往来。” “与左掌柜平日里交涉的是谁?” “张管家,偶尔也是夫人院中的王妈妈。” “王妈妈……”苏沅喃喃。 可惜王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张管家近日可有什么动作?” “之前他调查了一番魏灵枢之后,倒是没再私下做小动作,似乎是有些忌惮。” 苏沅不语,她坐在榻上,斜倚在素三彩玄黄香薰上,不知想些什么。 唐赛男坐到她对面道:“小姐,这几日弄月闹得厉害,听闻不吃不喝的,要不要去看看她?” “不必,寻个大夫给她瞧瞧,再告诉她不日春来即将回府,她便会好了。” “未必,我听闻她似是着了魔一样,三日都低沉的厉害,怎么说都不听。要我说啊,这男人都是祸害人的玩意,最好别要,要了就没命!” 苏沅看向唐赛男,“那你今后不想嫁人了?” “嫁不嫁人倒是其次,我还是想得到男人的,最好能像他们一样拍拍屁股就走,那是最好。” 苏沅一愣,摸了摸唐赛男的额头道:“你被庚姑荼毒了?学她游戏人间的态度?” “不是,我是被弄月吓得。” “弄月年纪小,脑子傻,自然容易被精明的春来哄骗,你倒是不尽然。” 唐赛男不解,睁着大大的眼睛道:“如何?” “你是个精明的。” “小姐,”唐赛男扭捏道:“您真会夸人。” 苏沅诚恳道:“是夸你。” 春来被送回苏府的时候是傍晚,他虽赵先生从侧门进府,路过天香苑与瑞鸣苑的月亮拱门时,他脚步顿住,看着楼台高阁的瑞鸣苑,心中不解为何那女人会放他回来? 赵先生瞧着春来这样子,站在他身后提点道:“这次你得多谢太爷,若不是太爷,那位可没这么轻易放过你。” 春来此刻双目澄澈,无辜道:“赵先生,我是无辜的,我与文香是两情相悦,是小姐故意陷害我。” 赵先生面无表情道:“此话今后不必说了,人家是主子,我们是仆,又岂会到了陷害这一步。若真是陷害,为何又这么轻易的放过你?” “赵先生,我……” “走吧,时辰差不多了,太爷该等急了。” 春来有些疑惑,他瞧着赵先生长身玉立,又想到那双永远看不透的眼睛,他心中竟涌上几分害怕来,“赵先生,我,我有点尿急……” 赵先生闻言有些不耐道:“速速去,速速回。” “是,是,是。” 苏沅得到隔壁院子的动静时,还当是倪夫人快生了,细细派人去打听了来方才知道是府中有人偷了东西逃了,闹得整个院子人仰马翻,沸沸扬扬。 苏沅老僧入定的在书房中习字,唐赛男和陶婆婆八卦了一会儿,方才进了书房凑到苏沅身侧道:“我瞧着像是春来跑了,太爷怕丢人说是有人偷了东西找不见,我还听闻那院的人说若是找到直接打死。” “哦?这就奇怪了,想来太爷也不是这般厉色的人。” “对哦,我之前听闻天香苑的下人们说,太爷是个脾气极好的,怎么会因此事动这么大的怒气呢?难不成被偷的是个极为贵重的?那也不至于打死人啊。” 苏沅闻言,持笔的手一顿,“对,无论如何也不能打死人。” “倪夫人呢?” “应该在天香苑呆着呢。” “她这几日可时常出门?” “这几日闹喜闹的厉害,前几日传了大夫说是胎像不稳,让她好好养着,她便没再出去折腾了。” “可有查到前几日倪夫人去饮溪茶楼做什么?” “这……饮溪茶楼盯得紧,白天都防贼一样防着咱们,奇怪的很。” “也好,我知道了,明日陪我去一趟左记绸缎庄。” “好。” 第一百八十九章 离人劫(二十六) 五月十八,左记绸缎庄。 苏府的马车停在铺子门口时,左记绸缎庄的女伙计正迎来送往,瞧见苏府的马车,上前恭迎道:“苏小姐是来我们绸缎庄?” 苏沅从马车上下来,瞧见女伙计身形高挑,长脸粗眉,瞧着倒是有几分男子气概,说话间也利落干脆。 “闲时来逛逛,左娘子可在家?” 伙计听闻叹了口气道:“掌柜的出了事,左娘子昨日去认了尸,今日心情正不好着,在库房,小姐寻娘子有事?” “事情倒是没有,不过就是来宽慰一下左娘子。” “苏小姐若是有事,先进来坐,我去请娘子。” “也好。” 苏沅与唐赛男二人进了绸缎庄,被伙计引着去了雅座,与外头的柜台一屏风之隔,但确实安静许多。 女伙计道:“这是平日里招待贵客的地方,还请苏小姐莫要嫌弃,稍坐我去请娘子。” “好。” 女伙计去的很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左娘子便被她引来了此处。 左娘子的面色并不大好,有些苍白。 女伙计介绍道:“这位是苏县尉家的苏大小姐,这就是我们的左娘子,娘子心伤,还请苏小姐莫要怪罪。” 苏沅点点头,看向左娘子,她生的很是柔美,有些江南美人的神韵,此刻身着素衣,更是惹人怜爱。 左娘子坐下,看着苏沅道:“我与苏小姐素无交情,苏小姐为何突然造访?” 苏沅道:“我今日来不为别的事,为的是左掌柜一事。左掌柜无辜枉死,此事总归是有些蹊跷,我来问左娘子些小事。” 左娘子道:“昨日官差来问过一轮了,小姐想知道什么大可问吧。” 苏沅道:“左掌柜失踪前后,可有什么异常?” 左娘子稍稍回忆道:“那几日相公总是回来的很晚,他平日里爱喝花酒,应该是去那些勾栏瓦舍了。” “娘子与左掌柜感情不睦?” 左娘子闻言否认道:“倒也不是,相公对我还算不错,但是商人一贯都是逢场作戏,男人则更是喜欢外头的姑娘丫头,我也没办法。” 说着,左娘子还叹了口气,眼泪落下来几滴。 女伙计听闻,劝慰道:“娘子不要伤心,掌柜的心中定然是有娘子的,如今丢下这一大摊子事还得娘子照看。” “我一个女人,之后该怎么办呀……” 左娘子继续啜泣。 苏沅见此,问道:“左娘子昔日依仗丈夫和父亲,可过的舒服自在?” 左娘子低头思忖,良久后方才摇了摇头。 “如今虽左掌柜惨遭横祸,可是诸事由你,娘子不必太过伤怀,若娘子能破除障碍,未来未尝不如以往舒心肆意。” 女伙计听闻,立即道:“苏小姐说的在理,如今绸缎庄的各位都会帮着娘子将这儿撑起来的。” 苏沅不由的多看了此人几眼,她笑道:“这位姑娘说的在理,若娘子今后有任何难处,都可来苏府寻我。” 左娘子听此,方才看向苏沅,感激道:“多谢苏小姐。” 见左娘子心情平复了些,她方才继续道:“除却春花楼这等妓馆,左掌柜还愿意去什么地方?” 左娘子听到这句话,脸上顿时起了难以形容之色,她看了女伙计一眼,女伙计立即会意道:“我先去招呼客人,苏小姐与娘子慢聊。” 苏沅点点头,方才听到左娘子道:“南风馆,相公也是常去的。” 苏沅一愣,快速思索一番,“那娘子与左掌柜平日里可和谐?” 左娘子听此更是一羞,双颊红的似要滴血,“相公与我刚成婚时还好,可是生了肃儿之后,就,就很少了。” 苏沅心中讶异,面上却不显分毫,“那娘子刚刚说的勾栏瓦舍指的是春风馆,而非春花楼?” “比起春花楼,我倒情愿他去春风馆,毕竟输给男人,总比输给女人强。” 左娘子似是难以启齿,但不知为何,面对苏沅,她似乎又不能不说。 这个女子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魅力,总能让人安心。 苏沅在心中叹息一声,“此事你可与县衙的人说了?” “不曾,毕竟相公虽有这喜好,但是平日里对我还不错,况且这并非什么大事。” “左记绸缎庄与苏府有生意往来,娘子可知道?” “我听相公之前说起过,还提了几句说是苏府的大夫人是个极会做生意的人。” “可还说过别的?” “别的?”左娘子默默思忖,“好像还说过,苏府好像是有丫头看上他了,总是与他故作偶遇,我当时还有些吃味,相公倒是不以为意。” “你可还记得是谁?” 左娘子似是有些想不起来,“好像叫什么……絮……” 苏沅沉吟道:“柳絮!” “对对对,是她。” 苏沅心中一定,“左娘子店中可有手艺好的苏州来的绣娘?” “铺子里的绣娘都是杨陵本地的,苏州来的绣娘本来就少,出价更是高的离谱,相公之前说过,我们养不起。” “那别家可有苏州绣娘?” “我记得青衣坊是有几位,柳家的铺子有两位,其它的绣娘有些自称是苏州的,但是手艺是比不上这几位的。” 苏沅再无其它可问,“多谢左娘子。” “不,不客气的。” 苏沅与左娘子又说了几句体己话,安抚了她几番,在绸缎庄简单逛了逛,买了几件苏州来的丝绸料子,方才出了绸缎庄。 临走前,苏沅瞧着与左娘子一同出门的女伙计道:“还不知你的名字?” “宋霖。” “好名字,照顾好左娘子。” 宋霖似有些讶异,但很快恢复神色,目光坚定道:“定然。” 苏沅与唐赛男一同上了马车,唐赛男好奇道:“小姐为何突然那么说?那宋霖与左娘子有什么亲戚?” 苏沅摇了摇头,“你没瞧出来吗?” “什么呀!” “宋霖这姑娘,喜欢左娘子。” “啊!” “嗯,虽不知为什么,但是我能看出来宋霖看左娘子的目光很像是情人的目光,眷恋的很,只不过左娘子懵懂,不知这些。左娘子如今为今后担忧,但是若她明白宋霖心意,能与她好好相处,未必过的不顺心。” “那,两个姑娘家,可以吗?” “哼,两个男人都可以,姑娘家怎么不可以?” “也是,但是那宋霖……” “宋霖能吃苦,眼色好,未必不能庇护好左娘子,只不过此事须得两情相悦,若有一方勉强,都是难事。” “什么难事?” 马车正行,突兀的声音从轩窗外钻了进来,苏沅一愣。 音色清朗好听,是谢诏! 第一百九十章 离人劫(二十六) 苏沅一愣,将轩窗推开,恰巧看到立于马车侧的谢诏,他今日着一身锦纹圆领白袍,墨发束起,神色熠熠,春风得意。 苏沅盈盈一笑,“谢公子,好久不见。” 谢诏浅笑,眸中盛满柔情,“苏小姐,好久不见。” 马车再停时,苏沅已下了马车,二人一同进了鹤鸣楼,有事者认出了谢诏与苏沅,好奇道:“这柳府的谢公子如何与苏府的小姐攀上了?” “之前柳府的案子就是苏县尉办的,听闻是苏家的表少爷特意关照过,一来二去认识也不稀奇,况且苏家小姐这般的妙人,谁不想认识?” “我可是听闻苏家小姐早就和京中裴府订了亲,这般和另一个男子出双入对,不妥的很!” “老封建,难不成订了亲就连和其它男的说话都不行了?那你以后别让你娘们出来,天天关在家里!” “嘿,李公子,可别找刺啊……” “怎么?你还能打我不成?来来来,照我脸上来,你打了我我就去衙门说理去,看衙门向着谁?” “得得得,咱惹不起躲得起!” 见烦人精离开,李公子方才将目光投上了二层雅间,他叹息道:“苏小姐这般的人,谁配她都不为过,区区一个谢公子算的了什么?” 楼下闹剧结束,楼上苏沅与谢诏已进了雅间,谢诏道:“想吃什么?” “你看着点。” 谢诏道:“也好,菊花兔丝,花炊鹌子,鸡舌羹,红油猪蹄,流心红李子,清炒小菜。” 小二领了单子恭敬的退下。 此刻,苏沅方才瞧向他,“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事?” “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户部观政,黄册一事虽太祖时期初见成效,但须得稳步推行,不可松弛半分,此刻本落在徐馆师身上,但老师让我先行探路,回乡省亲之余勘察各地府衙可有顺利推行。” 苏沅明白黄册的重要性,她道:“此事若是在当地尚可,若是你到了人生地不熟之地,未必能查探的周全。” “我明白,所以来寻你了。” 苏沅一笑,“怎么?我成了你勘察路上的第一个垫脚石?若是如此,那我可得要点利息。” 谢诏闻言,走到苏沅身侧,给她斟了杯茶道:“什么利息?” “谢大人有什么?我便要什么?” 谢诏仍是慢条斯理,“金银无,田产无,不过人,却有一个。” 苏沅端茶的手一顿,轻咳一声,“前几日魏灵枢回京了,你可知此事?” 谢诏淡淡嗯了一声,又重新坐回苏沅身侧,“你一直在查你母亲之事,但信上却从不提及,如今可有进展?” “有,但是我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动机。” 谢诏提及,她便将自己如今查到的所有线索一一串起来说与他听。 谢诏听的十分认真,待苏沅说完,她神色不由得有些颓然,苦笑道:“就是如此。” 谢诏深深看了她一眼,“阿沅,若真的是你父亲杀了你母亲?你该如何?” 苏沅指尖轻抚杯沿,“若真如此,该如何便如何?” “将苏大人告上衙门?” 苏沅并未挣扎,几乎下意识道:“对!” “若真如此,那么苏家如今在京中的名声便一落千丈,杀妻、包庇、隐瞒,皆会成为朝中御史参奏的理由。虽苏大人是个小小的县尉,但是苏老先生不是,他这一生经营的清明很可能会毁于一旦,苏府也会陷入被动之地。” 苏沅无悲无喜道:“你在劝我不要去?” “若你不在乎这些,那么这些便都不重要;若你在乎这些,待你失去时才明白,我担心你会后悔。” “哼,谢诏,若真是我父亲杀了我母亲,那么他杀她的时候就该明白若有一日东窗事发,那么苏府会面临什么!他们都不在意,我为何要在意? 我当然也会清楚,若我现身将亲生父亲告上庭堂,他们会斥责我不孝,恶毒,但是谁又曾想过,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和源头根本不是我,而我不过是想要揭开真相,为何要承担如此后果?” 苏沅语气一顿,尔后轻蔑道:“有些人,事情轮到自个身上,那便是死也要你大白冤屈,可是事情轮到他人身上,又是不痛不痒,轻轻拿起,轻轻放下!凭什么?!” 谢诏见苏沅情绪波动,他未再多言,只是看着她,目光温柔熨帖,“既如此,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眸眼低垂,“我的事你不必插手,我会自己查清楚。” 谢诏轻笑一声,侧撑着脸专注瞧她,“我听闻你如今手中有证物需细察,刚巧柳府有几个苏州来的绣娘,我来去问更好些。” 苏沅一噎,“谢诏,此事……” 谢诏轻声打断,“嗯,我知道,我不适合插手,还有吗?” “你,你终归是要议亲的,也不适宜与我走的太近,这是我母亲的事情,自然由我来查更是合适。” 谢诏闻言脸色微沉,他指尖轻叩食桌,语气有些寒凉,“所以你用得魏灵枢,用不得我是吗?” 苏沅一听,竟有几分被抓包的偷窃之感,“咳咳,这个事你听我解释,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谢诏直视苏沅,眸眼冷静,“那是哪样?” 虽谢诏未欺身上前,二人之间仍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可不知为何,苏沅几乎觉得整个人被他的气息全然被包裹住,让她避无可避。 “只是……” 苏沅刚要解释,她脑中疑问一现,她为什么要解释? 她为什么对谢诏要解释? 二人并非是需要解释的关系。 苏沅正犹豫着,外头的伙计叩了叩门,“二位贵人,咱们菜齐了。” 谢诏目光微敛,“进。” “是。” 食菜鱼贯而入,打断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苏沅的思绪也被打断,待菜上的差不多了,她方才道:“我与魏灵枢并无关系。” 仅此而已。 谢诏起身,将苏沅爱吃的菜一一夹在她的瓷碟之中,“我知道,是他喜欢你。” 苏沅不知如何面对这个问题,魏灵枢此人变幻多端,谁知道他今日喜欢她,明日不会喜欢别的姑娘,不过是随心所欲,三分热度。 她夹了块软糯的猪蹄入口,不以为意道:“他喜欢的姑娘多了。” 谢诏自嘲般道:“是我不好,不该去问你这些私事。” “并没有什么,我与裴家的亲事还在,总归他也不会做出什么过分之事。” 谢诏闻言,手心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半晌,闷头吃饭的苏沅方才听到一句低沉的嗯,似乎不大情愿。 可她抬眼看去,却也只能看到谢诏神色无常的喝着茶,并无什么异常,嗯,一定是她想错了! 谢诏最是大度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离人劫(二十七) 苏沅吃完饭便辞别了谢诏,外头天色已深,苏沅回府的时候刚巧在苏府前碰见苏诚放值。 苏沅上前盈盈道:“父亲。” 苏诚从轿撵中走了下来,点了点头,“我听闻今日你碰见了谢诏?” “是,不过以前在京中有过几面之缘,今日碰巧遇见。” “不错,他昨日去拜访了知县大人,我听闻知县大人提了有意将将女儿许配给他。” 苏沅神色无常,“是好事。” 苏诚瞧着她的反应轻轻一笑,不再多言,“嗯,今日左记绸缎坊的人来报了案,说是城郊外有具尸首是左掌柜,可是你昨日挖出来的那具?” “是。” “此人以前是府中的常客,没想到竟遭此横祸,可见无论何人都不能作恶。” “父亲教育的是,女儿谨记在心。” 苏诚低眸瞧了眼苏沅,见她似在思索,点点头道:“时间不早了,你且回去歇息吧。” 苏沅与苏诚分别后,唐赛男见她情绪不对,问道:“小姐想到什么了?” 苏沅沉思许久,待走到多福轩外,瞧见了高挂的琉璃灯,方才慢声道:“没什么,明日谢诏应该会很快传来消息,待时你单独来告知我即可。” “好。” 苏沅第二日一早起了简单处理了府中事务,便起身去了饮溪茶楼。 她今日约了林妙梓,这几日林妙梓来寻她的次数少了,听闻外头的人说,她与许公子相聚甚欢,杨陵不少地方都能瞧见二人的身影。 苏沅虽未见过许公子,但她也能猜得出,许公子虽病弱,但定然是个极不错之人,毕竟能收服林妙梓的人可是屈指可数。 苏沅先到了饮溪茶楼,茶楼的人瞧见苏沅不惊讶,不过瞧见了苏沅身后的唐赛男倒是颇为惊讶。 苏沅自然明白他们惊讶的源头,她回头与唐赛男对视一眼,唐赛男倒是有些尴尬,低声道:“小姐,我都说了不要带我来了。” 苏沅轻笑,“下次记得莫要露脸。” 唐赛男轻咳一声,这种事情她之前可没干过,哪懂这些,不过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定能干的悄无声息。 二人上了茶楼,林妙梓一盏茶时辰之后方到,只不过还未进门,苏沅便听得外头的笑声,“沅姐姐竟晓得寻我了,我还当姐姐忙的将我忘了呢。” “这几日没收到妹妹的折子,我还当你将我忘了。” 林妙梓盈盈进门,瞧见苏沅身侧的唐赛男,打趣道:“唐姑娘是吧,这个姑娘不错,瞧着厉害的很,姐姐有眼色。” 苏沅不动声色,“妹妹这几日忙些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左右溜达,自然比不得姐姐忙碌,我听闻如今苏府是姐姐管家,将那倪夫人都压制的妥妥帖帖的,外头的人都说苏太爷老了老了倒是老糊涂了,娶了个倪夫人,比正头娘子的派头还大。” 苏沅将自己刚打出来的茶碗递给林妙梓,“叔祖父喜欢便好。” 林妙梓眼观鼻鼻观心,凑上前来,“我听闻谢家那小子回来了,听说回来第一日就来找你了?沅姐姐,说与我听一听他都来找你干嘛了?” 苏沅不答反问,“那这些日子你与许公子日日相处都干嘛了?” 林妙梓似是早已知道她会这么问,不过仍有些羞涩道:“不过是每日游山玩水,他嘛,不似面上那般死脑筋,是个有意趣的人。” “哦?看来林举人还是十分了解自家女儿。” “为何这么说?” “知道你会喜欢谁。” “沅姐姐,”林妙梓顿时面上绯红一片,“我,我才没有!” 苏沅唇角含笑,“嗯,你说没有便没有。” 林妙梓喝了口茶,轻哼道:“沅姐姐,不要说我了,说说你吧,你今日寻我来,不会为了叙旧的吧。” “是,我想要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证据。” 林妙梓笑意盈盈的看着苏沅,她的相貌一直以秀美出众,虽不见得是绝色美女,可是眉眼间的韵味却有一股清雅之气。 此刻,却有几分狐狸的狡黠。 “沅姐姐,你知道的,我是生意人,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但是若让我拿出确切的证据,那么若是饮溪茶楼被查,林府未免不会被殃及池鱼。” 苏沅道:“我明白,但是如今饮溪茶楼做这等生意虽挣钱的法子快,但未必是长久之计。若他日一旦若被查出幕后之人是林府在掌控,那么林府的声明受损,自然是百无一利之事。” 林妙梓细细思索,“姐姐说的是,但如今我若将证据给你,再将茶楼脱了手,来日也未必不会受牵连,毕竟那些人中,有的是人猜到或许是林府在掌控,我身不由己,沅姐姐。” 苏沅明白林妙梓的担忧,“你可以转手给我,林府在掌控和苏府在掌控并无任何的差别,甚至此事之后若是东窗事发,我会出头。我既出了头,自然不会有人将此事再牵扯上林府。” 林妙梓讶异,她愣了愣,“沅姐姐,此事你可知道后果?若一旦被人将此事掀开到明面上,那么你女子的名声毁于一旦,你不该……” “那又如何?若不如此,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 林妙梓沉默了,她没有。 李代桃僵是最好的法子,能帮助她脱困,也能帮助林府脱困。 可是这仅仅是以苏沅想要真相和证据为前提,她刚接手这个茶楼时年纪小,胆子大,并未在意许多,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如今她逐渐到了议亲的年纪,方才知晓声名的重要性,其实很多次她都想脱手此处,却一直没寻到机会。 如今,确实是最好的机会,但不该是如此。 不该是苏沅为她承担这一切,毕竟她还有与裴府的亲事,若是此事闹起来,那么定然是惨淡收场。 苏沅又继续道:“况且,你为何觉得一定会东窗事发?” 林妙梓神色郑重道:“因为我知道沅姐姐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人会为了自保定然会如疯狗一般。” “那你又为何觉得我不能安全脱身?” 林妙梓沉默了,可是她觉得不该将事情寄托于侥幸之上。 “倪夫人前几日低调来饮溪茶楼,我想知道她做了什么?又为何去做这些事情?我知道你做事向来留痕迹,因此你必定有东西。况且我如今不是在替你承担,而是与你做个生意。” “这生意,姐姐可亏的厉害。” “结果是我想要的,那便不亏。” 林妙梓冷静道:“沅姐姐,不是我不帮你,我只是担心此事牵扯众多,我可以将茶楼转手,但是东西我只给你想要的那一份。” “银钱多少?” “三千两。” 苏沅喝了口茶,悠悠道:“一千两,不折价。” 第一百九十二章 离人劫(二十九) 苏沅与林妙梓很快签订了契约,待手续办的差不多了,林妙梓方道:“东西如今不在饮溪茶楼中,你可派人来林府取。沅姐姐,不过我还可以提醒你一件事,倪夫人的喜好与他人不同,此事我唯恐你受不住。” 苏沅道:“无碍。” 林妙梓走的时候,二人未再多言。 苏沅站在窗前,瞧着她出了茶楼,又上了马车,临走前,似有些依依不舍的将轩窗推开,抬眸瞧她。 苏沅明白她的欲言又止,若在以前她定然将林妙梓看作最为亲密的朋友,可是林妙梓与她不同。 她爱她的父亲和林府,她可以帮她,但是仅限于在不伤害林府的前提下,可是苏沅所要做的事情本就是惊世骇俗。 若林妙梓与她沾染半分,恐都易行差踏错,牵扯不清。 如此,也好。 苏沅喃喃。 谢诏到的时候,她都未回过神来,只是怔怔的望着远处,唐赛男想要上前提醒,却被谢诏抬手止住。 谢诏款步上前,轻声道:“在想什么?” 苏沅一惊,抬眼便瞧见了谢诏,他的目光柔和专注,看的她脸颊一热,“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 谢诏顺着她的目光,瞧见了林府的马车,他道:“事情办完了?” “嗯,办完了。” “此事不必伤怀。” “我明白,可查到绣娘了?” 谢诏道:“我问了柳府的绣娘,她们都没接过这等私活,不过看出来这手法出自谁。” “谁?” “青衣坊的林绣娘,林绣娘数月前已离开杨陵,但是她之前缝制的制品还在,即便寻不到她的人,单单论这绣品也可以证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苏沅闻言柳眉微蹙,“还得寻到这个人,青衣坊毕竟是我母亲经营,若有人一口咬定是我母亲指示,有理说不清。况且,若真有人幕后指使,那么这个人才是最为重要的!” “好,我谴人去查。” 苏沅抬眸,看向谢诏道:“谢谢你,阿诏。”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谢诏话头一顿,又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苏沅没有应,只是看着楼下来往的人不语。 谢诏分析道:“邹府的大娘子,苏府的春来,林绣娘都是此间关键性的人证,若要让三人都能出堂作证,不是件易事。” “即便他们不想做证,若到了公堂之上,铁证如山,自然也难以辨言。” 谢诏“嗯”了一声,瞧着苏沅道:“我听闻城郊有座蔷薇园,玫瑰牡丹蔷薇争奇斗艳,美不胜收,阿沅可想去看看?” 苏沅闻言笑道:“我听闻知县大人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你,不若邀请知县小姐去看看?” 谢诏瞧着她打趣自己,略一沉吟,轻笑道:“若你想,未尝不可。” “既知县小姐去,我定然是不能去的,做不得僚机,也不能做个碍眼的物什不是。” 谢诏“哦”了一声,“如何做不得僚机?” 苏沅低眸道:“自然是不会。” 谢诏闻言倾身而上,清淡的海棠花气顿时笼罩了苏沅,她一愣,刚要侧身躲避,却被谢诏的臂膀拦住,苏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被他牢牢箍住双臂之间。 苏沅抬眸瞧他,似笑非笑道:“谢诏,你有些放肆了。” 他与她对视,目光炽热,尔后附耳沉声道:“阿沅,我还以为,你在暗示我什么?” 二人的姿势虽暧昧,可谢诏的语气却清朗无比,似是他真的会错意了一般。 尔后,他退后一步,松开双手,眼尾带着无奈的宠溺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苏沅一愣,怎么说?还是她的错了? 她说什么了?谢诏刚刚是不是倒打一耙? “我……” “还要邀请知县小姐吗?” 苏沅脑子一恍,随口道:“随你。” “那便不邀请,总归是个麻烦。” 城郊,傍晚。 苏沅恍恍惚惚的被谢诏忽悠来了城郊蔷薇园,她之前甚少参与杨陵豪族小姐们的聚会,因此连此处有个蔷薇园都不知晓。 一进蔷薇园中,苏沅便有些惊讶于此处的静谧,曲径通幽,密林楼阁,自然与山水相结合,着实比府中人工园子要好看许多。 此刻,苏沅与谢诏走在密林小径之上,两侧开满了各色牡丹与蔷薇,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苏沅道:“你甚少来杨陵,如何知晓这等地方?” “姐姐告诉我此处有个蔷薇园,若是女孩子不开心,便带她来。” 苏沅轻笑,“我并没有不开心。” 谢诏浅笑道:“你小时候一不开心便会蹙眉,如今也是如此。” 苏沅脚步一顿,回身瞧他,她梨涡浅露,眼中竟浮现出当初那个爱吃糖葫芦的少年,只不过当初少年倔强的眉眼如今已变得柔和持重,那股子桀骜和轻狂被隐藏在了君子的皮囊下,让人瞧不出本相。 谢诏长身玉立,上前道:“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你我都长大了,小狼都变成了老狐狸了。” 谢诏略挑了眉,“是我还是你?” 苏沅眼睛一亮,狡黠道:“你说呢?” “揶揄我?” “不敢,我怎么敢揶揄知县大人未来女婿。” 谢诏一把拽住苏沅的手腕将她拽到怀中,轻笑道:“苏沅,没完了是吗?” 苏沅抬眼瞧他,笑嘻嘻道:“我哪里敢呀,谢大人,若你一个不小心,将我关进县衙的私牢,那我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苏沅,”谢诏咬牙切齿,大手已捏上她的下巴,“若你再笑话我,我便将你的话堵回去。” “哎呦呦,谢大人好厉害……唔……” 苏沅一愣,陡然瞧着谢诏放大的眉眼,他的唇有些凉,落在她的唇上一动不动,待二人都反应过来时,她方才发觉他的大手竟有些发抖。 苏沅猛地推开他,连连退后几步,“谢诏,你……” 谢诏顿时慌乱,他上前一步,慌忙解释:“阿沅,我……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 苏沅哑然,“我……你……” “阿沅……咳咳……我,我先走了,你先别气……不,不对,你先走……我,我送你。” 苏沅羞愤道:“谢诏你混蛋!” 第一百九十三章 离人劫(二十九) 苏沅是一路小跑离开的,谢诏则一直跟着她,不敢太远,也不敢靠近。 唐赛男正在蔷薇园外候着,打眼便瞧见自家小姐通红着脸,眼角似有水光,一路小跑而来,这副样子,瞧着像是被欺负了,她上前道:“小姐,怎么了?那小子欺负你了?” 苏沅没说话,直接上了马车道:“回府。” 见苏沅不想多说,唐赛男也未多问,直接驾马而去,走远了,她还能瞧见从蔷薇园中出来的谢诏,似是有些失魂落魄。 “小姐你没抽他?要是我,我定然给他两巴子,让他瞧瞧咱们女子的厉害!” 苏沅此刻脸仍是红通通的,浑身不自在,她当时倒没想太多,只觉又羞又恼,现下仔细想来又觉有几分失望,谢诏他怎么敢! 他又如何能! 临到苏府,苏沅似是被泄了力气一般,下了马车被唐赛男扶着回了府。 只不过刚进多福轩,吟风立即跑过来道:“小姐小姐,月姐姐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 “就是今天上午还好好的,可是吃了午饭后,她说有些累了,便去歇息了,下午便失踪了,我各处都找了,哪里都找不到。” “文香可还在?” “文香姐姐,我不知道,我没去瞧她。” 苏沅一听,立即道:“陶婆婆,可瞧见文香了?” 陶婆婆听见这当,从里院走了出来,哎呦道:“小姐,你可回来了,文香也不见了,明明今儿午后还在仆房里呢,快找找吧,她们两个在一起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苏沅思索片刻立即道:“这几日弄月可有什么异常?” 吟风脱口而出,“没有。” 苏沅声色严厉,“仔细想想!” 吟风一愣,仔细回想,“月姐姐自从知道春来要回来的消息后,似乎是心情好了些,开始吃东西了,但前日听闻春来失踪了,她又忧心忡忡,但是昨日似乎又将此事忘在脑后,和我有说有笑的。” “可嘱咐你什么?” “没有,只是让我趁早出苏府,寻个好郎君嫁了!” 苏沅立即明了,“唐姑娘,遣几个护院四处去寻弄月和文香,她是苏府的人,认识她的人不少,去人多的地方去找。” “是!” “吟风,你和陶婆婆去弄月常去的几个地方找,找到人先别声张,先回苏府,不要暴露自己,切记!” 陶婆婆和吟风也正色起来,齐声道:“是!” 三人得了差遣,立即四散而去。 此刻,多福轩只余她自己。 苏沅并未闲着,而是回了卧房换了身利落的外衣,尔后直接去了文香的仆房中,她细细搜寻一番,微弱的烛火下,瞧见了被随意丢弃在一侧的纸团。 展开,只有二字,“救我,城北”。 字迹凌乱,缺笔少画,是情急之下所书。 这笔迹有些眼生,不是苏府中人所书。 苏沅未想太多,直接趁着夜色大步离开苏府。 此刻,天香苑悠悠的红灯笼微微晃动,正堂中的门开了又合,苏敦高坐正堂,闭目养神,细腻的手下意识的盘着念珠,一下一下,听的人心中发颤。 赵先生匆匆而来,恭敬立于阶下,“太爷,大小姐又出门了。” 苏敦点了点头,没应声。 赵先生道:“倪夫人如今在彩月阁闹着要见您,她说头疼的厉害,吃了药都不管用,正大发雷霆呢。” 苏敦没应,手侧的沉香袅袅而上,他抬起佛珠在上头轻轻晃了晃,无甚情绪道:“不必管她。” “是。” 赵先生在一侧候着,准备等苏敦的吩咐,可过了良久,上头的人都未发一言。 他微微抬眼,却瞧见了苏敦不知何时已双腿盘坐,撑着木几睡了过去。 赵先生不敢打搅,退身离开,待走到廊下,刚欲将门阖上,方才听的高座上的人慢声道:“可惜呀可惜……” 似是梦呓,又似是喃喃。 赵先生将门阖上,尔后转身大步迈下台阶,也恢复了无甚表情的模样,如苏敦一般。 隔壁彩月阁的哭闹声传了出来,于这天香苑中格外的刺耳,可是没人阻止,也不会有人能阻止。 —— 苏沅并未骑马,而是直接趁着夜色飞跃在高墙之上,她记得城北之处有处破败的院子,平日里甚少有人涉足。 若论藏身,那处是最好的地界。 一盏茶的功夫,苏沅便跑到了此处,她内力用的有些多,落地时呼吸有些不稳。 此刻,北风萧瑟,未锁的大门“吱呀吱呀”的晃着,在往上看,便能瞧见头顶那半块藏着燕子窝的牌匾。 苏沅并未从正门进入,尔是左右走了两步,寻个低矮的墙根,把住墙头,纵身一跃,便落到了院中。 院中萧索,落叶满地。 苏沅寻了个木棍,滴上桐油,点燃,尔后一步步的往前走,她轻声呼喊,“文香?你在吗?” 院中并无其它动静,只有风卷落叶之声。 苏沅并未再唤,而是将火把一扔,自个慢慢走进黑暗之中。 此刻,黑暗中一双漂亮的眸子盈满了眼泪,惊恐的瞧着眼前人,她本想呼喊出声,可是声音被破布堵住,只能发出“呜呜呜”的低泣…… 那人慢慢靠近,蹲下,瞧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啧啧道:“这张脸,卖入青楼可惜了,不过也只有这等地方才配得上你这贱人!” 话音刚落,巴掌随之落下,待文香满脸血红,他方才解气的止住,“我对你这般好,为何要这么对我?啊!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狼狈如此,苟且偷生,都是因为你啊!你这个贱人!” 说着,抬脚便踹在女子的胸脯上,直接将她踹倒在地,文香后背砸在身后的木椅之上,“哗啦”,木椅碎裂,文香疼的生理性的晃了下身子。 她闷闷的咳了两声,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缩,摇着头求饶,“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上前,揪住她的衣领一把撕扯开,露出雪白的胸脯,他登时目光猥琐,上下其手道:“哼,现在知道对不起了?晚了!老子要把你卖进最低贱的窑子里,让你搞老子,老子让你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一辈子千人骑万人乘,你个贱货!” 第一百九十四章 离人劫(三十) 文香挣扎着后退,后背蹭在尖利的木刺之上,鲜血不断溢出,可是那人明显享受这份刺激一般,缓步上前,手中尖刀一亮,明晃晃的泛着白光。 他厉声道:“送走你之前,得先让老子兄弟们玩一玩你,之后要玩那可是要付钱的,那多不划算不是!” 不知何时,春来身后走出来几个赖子,神情猥琐,目光肮脏,他们三三两两的打趣道:“可不是,还是春来好,这功夫了还想着兄弟们!” “这妞不错啊。” “春来你吃过没?要不要一起?” “得了,肯定给我们留剩的,这小子鸡贼的很!” “那还等什么呀,兄弟们,来啊!哈哈哈……” 淫邪的笑声想起,文香瑟缩着后退,眼泪已几乎哭干了,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可是有双大手已扯住她的裙摆,奋力一撕—— “撕拉——” 裂帛声格外刺耳。 黑色的夜里,白腻的小腿顿时晃了在场的男人,他们都不由自主的眼冒绿光,喉头上下耸动,恨不得立即扑上去将人生吞活剥了。 春来此刻倒是没加入,他冷凛凛的站在外场,瞧着这略显肮脏的一幕,几人已经靠近文香,他目光下意识的四扫,手中快速的把玩着尖刀。 下一刻,院外陡然响起一声哨声,离他们很近,几乎一瞬间便惊了狼群,男人们皆一愣,“什么声音!” 春来此刻目光一闪,立即往后退去,可是已来不及了,他瞧见一个极快的身影从他的身后掠过,后背猛地着了一脚,让他猝不及防的扑将在地。 还未等他起身,便听的几声打斗,一个两个的被扔到他的身侧哀嚎的兄弟,他顾不得许多,直接爬了起来,举着尖刀对准苏沅的方向。 他笑:“你终于来了!” 苏沅利落解决了几个男人,尔后站在一众人后,小心翼翼的将文香扶了起来,揽在怀中,她目光轻飘飘的落在春来身上,“这就是你的把戏?” 春来瞧了眼地上哀嚎的几人,怒斥道:“没用,真没用。” 苏沅不屑道:“怎么?你就想拿他们来对付我?” 春来冷笑道:“大小姐,你来的可真快啊,若是再慢些,就有一场好戏看了!” 苏沅轻轻拍了拍伏在她肩头瑟瑟发抖的文香,低声安抚道:“没事,我来了。” 尔后,她看向春来,目光很淡,“春来,你今日想怎么死?” 春来神情有些疯狂,“你以为我今日没有准备?” 苏沅袖口一动,箭矢陡然出鞘,直擦过春来的脖颈刺入他身后的木柱之中,入木三分。 春来下意识抬手,只觉脖颈冰凉,尔后手心微微温热,此刻他方才觉得疼,密密麻麻的疼和血腥味袭来,他冷森森一笑,“小姐不杀我?” “弄月呢?” “哦?没想到小姐还在乎她?我还当小姐觉得她是个叛徒,迟早将她逐出苏府呢,可惜啊可惜,弄月是我的人!” 苏沅蹙了蹙眉,“你的人?” “是,就是她死了,我也不会让你知道她在哪!” 苏沅并未太过惊讶,她道:“既然如此,便由你。” 话音刚落,苏沅没了再言的心思,扶着文香向外走去。 春来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提刀上前道:“为何不杀我?” “杀你?还不是时候,留着你这条小命,好好给我等……” 苏沅话头一顿,似被什么打断。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身侧,本在她怀中的‘文香’慢慢从她怀中抽离,尔后退后几步,走向春来,面对她,将自个的人皮面具揭下。 她目光冷淡,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春来一动未动,幽幽看着踉跄的苏沅道:“大小姐,我说过了,弄月是我的人!你太大意了。” 苏沅捂着腹部的血口,她能察觉到温热的血液流了下来,让她整个人几近虚脱,她有些脱力的想要跌倒,却勉力用单膝撑着自个的身子。 她无力的冷笑了声,“春来,为何这般执着的要杀我?我不懂,我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这般不依不饶。张守一案如是,如今又如是。” 春来没有说话,他俯视着苏沅,“我父亲因你父亲而死,外头的人都说是我父亲慷慨大义,是个忠仆,可是这当中的秘辛谁都不知道,连着你这位大小姐!” “当时我亲眼瞧见你父亲将我父亲推出去挡在身前,胡匪一刀刺穿了他的心口,血像水一样流了下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我一眼。” “我知道他不是个好父亲,可是没有他,村子里的人欺负我,欺负我娘,欺负我大哥,那个时候我大哥不过十二岁,他窝囊,是个废物,只敢抱着耳朵躲在茅房里!任由那些人偷偷潜入我家钻我娘的被窝。” “我娘若是不从,便有人白日里来丢石块,偷东西,打我,打我大哥。” 说到此处,春来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尔后笑嘻嘻的看着苏沅道:“我高贵的大小姐,这些下等人的生活,你从来没想过吧?” 苏沅脑子的思考已非常慢,她苦笑一声道:“这是你的理由?若当真如此,是苏府对不住你!可是,我母亲又有什么错,你为何要陷害她?” 春来继续道:“后来,我娘受不住这些,无意间知道我父亲死因后,便带着我们来了苏府,老爷似乎都忘了,我母亲是他小时候的奶妈了,还是我母亲替他想起来的呢。” 话说到此处,他脸上竟又生了几分恶寒的神情。 苏沅一瞬间便捕捉到,她心口不觉得也有几分恶心。 “大小姐,你说你们苏府的人又有什么高贵的?凭什么高高在上,一个个的都是下等里子,不过是装了个好看的皮子!唬人玩呢。” 苏沅一瞬间忽地明白了许多,譬如赵妈妈时不时的逾矩,母亲若有若无的厌恶,父亲奇怪的袒护。 这一刻,她方才明白。 愧疚之中夹杂着情欲,呵,真是可笑。 “所以,是你们,杀了我母亲?” 春来蹲在苏沅面前,以一种极为可怜的目光瞧着她,“我说过了,是你父亲,杀了你母亲!苏沅,为何不信我?” “我母亲与那左掌柜根本没有关系,他有何理由!” 春来神情嘲弄,“那大小姐猜一猜,与左掌柜有关系的是谁?” 苏沅一愣,不敢再想,也不想再想。 “小姐,看在你今日要死了的份上,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事,让你死的痛快!琳琅,死的屈啊,你猜猜又是谁杀了她?” 第一百九十五章 离人劫(三十二) 苏沅浑身一抖,手心险些捂不住伤口,她看向春来,眼中多了几分冷峻,“是谁!” 春来冷哼一声道:“我与琳琅无冤无仇,我不会杀她,是她的更准确来说,应该是你。” 苏沅不可置信的冷笑一声,“我?” “那日你与老爷对峙时琳琅还在房中,她知道了这件事,你却没有护住她,可怜她一人要面对如此吓人的真相。你说,若你是老爷,你会怎么做?” 苏沅并非没想到这一层,但是当时琳琅已经藏起来了,若她趁个没人的功夫离开,定然会安然无恙…… “小姐想的是她得空逃出来,一定会安然无恙对不对?”春来冷笑一声,“可惜啊可惜,琳琅不仅没跑出来,她还死在了你母亲的面前!” 苏沅不言,她死死盯着春来,“是谁,杀了她?” 春来同样盯着苏沅,眼睛黑沉沉的,透着阴沉的光,他微微蠕动了下唇畔,苏沅似是看到了一个发音,却无法拼凑出这个人的名字。 她咬了咬牙,意识越来越混乱,“是……是谁?” 这当,春来已不打算再说,他起身道:“小姐,我说的足够多了,如今我该走了,若再不走官差到了那就麻烦了!虽然此处偏僻,但是保不齐小姐有后招。” 话音刚落,春来转身牵住弄月的手便打算退入后院,可此刻不知为何,陡然狂风大作,他们连往前走有些勉力。 弄月有些慌乱道:“怎么回事?是,是夫人显灵了?” “放屁!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神!” 苏沅猛地抬眼,嗤笑了声,他们想走,也并非那么容易。 苏沅冷哼一声,从腰间利落抽出软剑大步上前,她似乎丝毫不受飓风的影响,碎发狂舞,衣摆飞扬。 弄月瞧着苏沅几乎一瞬间变了个人一般袭来,她惊恐的大叫,“啊……你看!” 春来同样惊讶不已,他连忙推开弄月躲避,“你刚刚竟然是装的?” 苏沅手中的软剑如软蛇一般滑头,在她手中左右打摆,直直的向春来卷去,春来本就没做准备,几乎一两招便被苏沅软剑卷住身子,苏沅身形更快,直接绕到春来背后,纤细的手嵌住他的脖颈。 春来一瞬间便感觉到了寒意,从头到脚的寒意,他没想到这女人如此厉害,肚子上被刺了个窟窿,竟还行动如此灵活! 苏沅轻笑道:“文香呢?若不说,我就杀了他。” 她的话轻飘飘的,可是春来却觉得害怕,是的,头一遭的,他觉出苏沅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明明脖颈处的手那般的细腻瘦削,可是却有力的很,似乎瞬间能将他捏碎。 弄月见此,登时慌了,她看了看苏沅,又看了看春来,哭着道:“小姐,你别杀他……我求你……” 苏沅声调陡然提高道:“我问你!文香呢!说!” 春来此刻同样跟着声调不断窒息,翻着白眼,说不出话。 弄月立即哭唧唧的跪在地上,往前膝行道:“说,我说,在后院井里,小姐,我们还没动她,小姐你饶了春来哥哥吧,是我的错,都是弄月的错……呜呜呜……我不想他死……” 苏沅头有些发晕,她手下微微松了松,刚要抬手将春来打晕,谁料弄月陡然冲了过来,直接往她身上撞去,将她撞坐在地。 伤口裂开,苏沅有一瞬的眼花,她呆了瞬,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瞧见弄月手中利刃一亮,向她走来,她此刻的目光疯狂又狠辣,于黑夜中显得痴狂又可怖。 此刻,春来正伏在地上剧烈的咳着,并未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生死之间的考验让他心中满是惊惧。 她丫的,这女人真想杀他。 稍稍缓了缓,春来继续往前爬了两步,尔后陡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呼,他还未来得及回头,便瞧见一个身影重重落在自己面前,扬了他满脸的尘土。 他呸了两口,伸手往前一探,摸到了布料,“弄月?” 弄月挣扎了下,想要开口,却无论如何动不了。 春来此刻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可是他不敢动,也不能动。 “他,杀吗?” 春来心陡地一提,是个男人的声音,音色冰冷。 “不杀。” 春来心又一沉,为何不杀他? “哼,该杀,你倒是心软。” 依旧冷峻。 “文香在井中,救她。” “你倒是不担忧你自己。” 苏沅的语气凌乱,“救……她。” 谢诏不再责备,“好,我先送你到医馆。”尔后,他警告道:“若我回来找不到人,你们二人,明日连同家人,乱葬岗喂狗!” 他的话带着上位者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春来未在苏府任何一人身上感受到,即便是城府极深的老太爷。 他不言,也不敢言。 谢诏抱着苏沅快速寻了家医馆,恰逢还未关门歇店,立即将人请了进去,只不过大夫瞧见苏沅是个女子,有些不知如何下手,“这……这不大好吧……” 谢诏立即道:“药酒,金疮药,我来,快。” “好好好。” 大夫有条不紊的将所有的东西一一备好,给二人端进里间,苏沅此刻意识有些模糊,不过仍能察觉出什么。 她似是觉得身上一凉,外衫被褪去,腰间疼痛不已,她想要挣扎,却无力挣扎,只能喃喃道:“别……,我……自己……可以……” 谢诏头都未抬,专注的将药酒擦在苏沅的伤处,尔后替她涂上金创药膏,将伤口用棉布包扎裹紧。 真是,不爱惜自己。 待谢诏将她的上衣重新穿好,才将大夫唤了进来,“大夫,劳烦看看她。” 大夫应声,忙上前给苏沅诊脉,一盏茶后道:“这位姑娘失血过多,血气亏损,但不是什么大事,我给她开一剂补气血的药方即可。” 谢诏目光不离苏沅,她此刻仍不见醒转,疼的满头大汗,身体高热,意识不清。 谢诏道:“我见她额头高烫,是不是发烧了?” “是,但这位姑娘的体质不错,这点小烧死不了。” “多谢大夫。” “客气。” 谢诏并未停留太久,在医馆的功夫派人去将唐赛男请来,自己方才去了那处老宅,那二人果然未走。 谢诏并未在意,尔是直接去了后院,将文香从井中救出,再瞧见那二人时,他看向春来,说了一句话。 春来惊诧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谢诏冷哼一声,“跟着他,你早晚会死,但若跟了苏小姐,你定然能活。” 春来咬牙,目光挣扎。 “一日。” 谢诏轻声道:“你只余一日考虑。” 第一百九十六章 离人劫(三十二) 谢诏将文香送到医馆,此刻苏沅还未醒,唐赛男出来接应道:“谢公子,多谢您。” 谢诏将文香交给唐赛男,“你们小姐可醒了?” “还没,我看着有点虚弱,公子帮忙照看下,我先扶文香去看看大夫。” 谢诏点了点头,大步走进里间,瞧见苏沅安静的躺在榻上。 在他印象中,苏沅很少有这般脆弱的时候,她大多时候都冷静,温柔,平淡,心中沟壑万千,却很少表露半分。 如今她眉眼轻阖,脸色苍白,似个易碎的琉璃盏,谢诏稍稍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未发烧。 他轻声道:“阿沅,不可再如此冒险。” 尔后,语气稍顿,缓缓道:“你的命,比任何人都重要。” 苏沅此刻正在昏迷中,似是听到有人说话,长睫微颤,似乎是谢诏的声音。 嗯,有他在,很安心。 苏沅如是想。 不知睡了多久,待再醒来时,她口干舌燥,下意识喊了口渴,便有人将她小心扶起,干净清澈的水浸湿唇畔,她一口一口的喝了下去。 稍稍缓了缓,她方才睁开眸子,瞧见了唐赛男的脸,“我们在哪?” “府中呀,小姐。” 苏沅抚了抚头,“我们,回来了?” “是。” “文香呢?” “昨夜受了惊吓,不过没什么大碍,今日在仆房中睡着呢。” 苏沅听闻文香没事,放心的躺了下去,可躺到一半忽觉不对,她又起身道:“昨天你见到谢诏了吗?” 唐赛男一听,顿时凑上来道:“是谢公子救了小姐呢,把我们都吓坏了,他看着真帅!” 苏沅轻咳一声,“父亲呢?” “老爷今早就出门了,说是去买什么东西了?” “昨日的事情他可知道?” “谢公子让我们先别声张,昨天我们回来的时候都说小姐去林府吃多了酒,倒也没人怀疑。” “没人怀疑吗?从昨夜到今早可有人来过?” 唐赛男想了会儿,道:“是有,天香苑那边的,说是让小姐看看那个什么铺子的账簿,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就说小姐赖床没起呢,将人打发走了。” 苏沅伏在床边,冷哼一声,“这三日我谁都不见,就说我卧病在床,染了风寒,不宜见客。” “老爷也不见吗?” 苏沅疲惫的躺下,平淡道:“若是他来看我,多福轩的人自是拦不住。” “我明白了!小姐好好养伤。” 苏沅没应,换了伤口处的药膏,喝了热汤药,她困倦的很,便又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傍晚,如此这般,到了第三日,她方才勉强能下地。 这几日苏诚来看过她一次,见她面色确实不好,方才信了她所说的风寒之症,不过也并未怀疑其它。 唐赛男记得苏沅那日的心情还不错,可自苏诚走后,她们小姐便在房中呆呆躺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过神来。 唐赛男瞧着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问为什么她突然这般的低沉。 三日过后,苏沅又说自个的风寒加重,更是谁都不见,就连天香苑的倪夫人来看,她都拒之门外。 倪夫人在外头故意挺个肚子骂骂咧咧的,苏沅权当充耳不闻,自从她肚子大了起来,苏府几乎已经容不下倪夫人。 她嚣张跋扈日渐显露,与之前的谨小慎微全然不同。 苏沅明白,母凭子贵。 可是,她又暗自冷笑,希望倪夫人真的能母凭子贵! 苏沅在府中养了七日,谢诏来问候过一次,林妙梓来了两次,她皆没见,唐赛男出去一趟,回来满脸晦气。 苏沅正在院子里看书,日光打在她的脸上,竟盈着细腻的光,唐赛男本心情不好,可瞧见苏沅如此恬静,不由的也沉静下来。 她上前道:“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出去呀?你知道外头的人现在都传什么吗?” “什么?” “说小姐你得了不治之症,如今怕是没两三日了!” 苏沅翻了一页书,淡淡道:“哦。” “小姐,你不急嘛?我听着那帮人说那些屁话,我都生气,明显是看乐子呢,哪里是关心咱们。” “无碍。” “小姐,难道你不想……” 苏沅抬眼,看向唐赛男制止她接下来的话。 唐赛男顿了下方才继续道:“不想见谢公子了吗?他现在见不到你,肯定急死了。” 苏沅轻笑了声,没应声。 唐赛男瞧着她,愣了下,她忽地觉得苏沅真是太好看了,她们小姐怎么这么好看,她之前还听外头的人讲什么病弱西施,她还在想,病弱的人柔柔弱弱的,哪比得上有力气和手段的女子。 今日见了她们家小姐,那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那盈盈若羊脂玉的肌肤,那清澈温柔的眼睛,那乌黑亮丽的秀发,那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尖,怎么病了也这么好看! “小姐,你真好看!” 苏沅撑着下巴,梨涡浅浅,“外头的人都这么说。” 唐赛男一愣,真的是,又好看又自信。 不愧是她! 十五日,苏沅整整在院子中呆了十五日,连带着苏诚都有些奇怪,来了几次但并未看出什么端倪,问了几遍大夫都说是风寒,他才半信半疑。 苏诚只当苏沅又闹什么脾气,倒也未多关切她,嘱咐她多休息,多吃药便了了。 苏沅不甚在意,整日的休养、吃药、看书。 待第十五日,她起床后自个精心上了妆面,挑了素衣,又选了辆朴素的马车,这些日子第一次出府。 时间过去太久了,甚至都没人注意到苏府那个快死的大小姐竟出府了。 自然也没人注意到她的目的地——开封府府衙。 六月初七,午时,日头盖顶。 她立在登闻鼓前,瞧着高高的府衙大门,忽地有些恍惚。 此刻,唐赛男站在苏沅身后,她心中并无害怕,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她似乎看到了昔日岑姑娘的影子,一个单薄瘦弱的女子,手持长枪,立于千军之前,如一匹孤狼。 苏沅站了约莫半个时辰,待府衙门口的官兵来催促,她方才上前,将登闻鼓上的木桴拿了下来。 尔后,似是下定决心般,一下,两下,三下…… 鼓声很慢,却一声声极稳,不急不缓的落在人的心上,似要敲醒什么,又似要敲碎什么。 不远处正是热闹的集市,来往的行人和小贩听见动静,时不时有人驻足,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扼腕叹息。 登闻鼓响,冤情呈详。 第一百九十七章 海棠煞(一) 苏沅敲了约莫几十下,府衙方有人走了出来,此人竖挎长刀,威风凛凛,厉声道:“来者何人?有何冤情?” 苏沅从怀中拿出诉状,直愣愣的跪在地上,高呈状纸道:“杨陵苏式不肖女苏沅,状告父亲杨陵县尉苏诚罔顾伦常,杀妻弃子!” 她目光未抬,高阶上的人走近,接过她手中的状纸,展开看了眼道:“带进来!” 左右两个衙吏听闻,上前道:“姑娘,走吧。” 唐赛男见此道:“小姐,那我呢?” 苏沅不急不缓道:“你且在外等我消息。” 唐赛男虽不情愿,却也无法,只能道:“好。” 苏沅先被引入府衙的侧厅,此处是暂留之所,此事重大,推官夏卞打算先去禀报知府周鄢成。 此刻,周鄢成刚在政务厅散了会,满肚子的气,见推官夏卞匆匆而来,不悦道:“我刚刚听见有人敲登闻鼓,是何人?” “是杨陵县县尉苏式之女苏沅,此女胆子很大,状告父亲与府中人合谋杀妻,此事非比寻常,特来此请大人定夺。” 周鄢成悠悠喝了口茶,这茶他是第一次喝,又细细瞧了瞧茶叶,听闻是安化黑茶,朝中贡品,市面上没有的货色,味道确实不错,“如此可算是越级诉讼了,又是女告父,此女想干什么?” “此女父亲身为县衙典狱官,若真是有冤案,此事放在杨陵的地界上查必然查不出什么,按照律法来看涉及县官贪赃枉法,可直诉。” “这事儿多久了?” 夏卞记得清楚,“差不多三四个月了。” “她母亲下葬了吧。” “下了。” 周鄢成又喝了口茶,舒服的眯了眯眼睛,“这么久还能查出什么?” 夏卞搓了搓耳朵道:“我瞧着此女的诉讼写的清楚明白,且冷静锐利,看着并非是无准备而来。” “母亲死了三四个月,才想着来诉讼,前些日子干什么去了?况且这些人心里什么算盘你想的清楚?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你断的还少?” 夏卞一愣,笑道:“大人教训的是,那这事儿咱们是查还是不查?” “查自然是要查滴,只不过这事还得放在杨陵的地界去查,既然她想要查她父亲,却唯恐县官查的不公正,就派那个临县的那个知县,你去瞧瞧叫那个马什么的尉县的知县,和杨陵县知县一同审理此案。” “马榜?” “对对对,就是他,我听闻他将尉县治理的不错,此人可用,可与杨陵知县欧瀛一同审理此案。” 夏卞摸了摸耳朵,未再多言,领了公文便去了侧厅。 他到的时候,苏沅直直的坐着,瞧见他来方才起身,温和道:“夏推官。” “苏姑娘,此事重大,知府大人十分重视。”说到此处,夏卞特意看了苏沅一眼,见她面上无悲无喜,继续道:“特令杨陵知县欧大人与尉县马大人一同审理此案,今日我便会去下发公文。” “仅此而已?” 夏卞摸了摸耳朵道:“知府大人可是十分重视……” 苏沅打断道:“多谢。” 夏卞摸了下鼻子,“苏姑娘,你母亲已下葬三四个月,即便是验尸,怕也无法找到证据,况且此事闹到杨陵的地界上,于你而言不算是好事。” 苏沅道:“夏推官的意思是让我撤诉?” 夏卞道:“在我看来,此事若能在最小范围内解决,最好不过。” 苏沅看着夏卞,此人是府衙的推官,他的长相不似龙捕头那般的粗狂,相反,他相貌更周正,宽鼻方脸,浓眉大眼,气质更温和。 苏沅明白无论是县衙,还是府衙,都不希望讼者将事情闹大,无论是什么事,若是闹大直达天听,都是难看的。 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并不想说官府就该是为百姓平冤情,诉公正的,因为这世道,官府不压榨百姓已是十足的好官了。 可是有些事不落在自己的身上是不知道有多疼的。 “多谢夏推官。” 夏卞瞧见苏沅的表情,便已明白她的决心不可动摇,“既然苏姑娘心意已决,那随我去杨陵县衙官府吧。” “好。” 她依旧坚定,眼中也并无失望。 或许,她早该料到这个结果,只是她还存着希冀,或许知府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呢。 从开封府到杨陵县的这段路不远不近,苏沅并未和夏卞同行,此事也不需要一个推官特意来下发公文,但是夏卞却亲自去了。 苏沅先行,她临到杨陵县的时候,天色已黑,路上只有蝉鸣和车马声,她坐在马车中,神情并无颓丧。 可唐赛男觉得有几分不对,她驾着马车也不敢问,待到了城门口,她将马车停下,惊讶的瞧见城门口竟站了一人。 “小姐,你看看,是不是有个人提个灯笼站在那?” 苏沅下了马车,便瞧见了谢诏同样一身素衣立在城门口,他凛凛而立,素手提灯,向她缓缓走来,“你去哪了?” 近了些,苏沅瞧清他的脸,冷峻的眉眼,盈着几分担忧。 “去了府衙一趟。” 谢诏问:“可有结果?” 苏沅抬眼,瞧见县城门楼上高高挂着的红灯笼晃晃悠悠的,只能恍恍惚惚的照亮‘杨陵’二字。 她轻笑,“两县知县同审。” “尉县知县马榜?” “对。” “周鄢成这几年虽身为开封府的知府,但是他怕事胆小,这个棘手的事情他定然不会接,丢给下面的人最合适不过。” “我还当知府大人会大发雷霆打我一顿板子,毕竟越级诉讼的人,不都得上来以儆效尤一番。” “你毕竟不是寻常百姓,无论是杨陵县尉还是苏府,周鄢成都不会轻易碰这颗钉子,况且,你告官不算越诉。” “可我告的是我的父母官。” 谢诏提着灯笼,侧目瞧她,“你既然知道,那你怕?” “不怕。” 谢诏莞尔,尔后他沉默了会儿,忽开口问道:“阿沅,若是此事了了,你今后可有打算?” “天下之大,自有我的去处。” “可愿同我一起?” 第一百九十八章 海棠煞(二) 苏沅脚步一顿,“府衙的夏推官明日会来杨陵。”未等谢诏回应,她又道:“我今日不打算回府,去青衣坊,快到了。” 谢诏低眸瞧了眼苏沅,见她目光闪躲,心下了然,他将灯笼递给苏沅,轻声道:“好。” 苏沅接过,“谢诏,多谢。” “不必,明日有事寻我。” 苏沅淡淡应声,瞧着谢诏转身走入夜色中,她忽地觉得他的身影有几分孤寂。 一时之间,苏沅有些愣神。 唐赛男站在一侧不解道:“小姐为何要拒绝谢公子?他有事真上阿。” 苏沅恍惚回神,“我如今官司缠身,他单单与我站在一起便会遭受许多非议,若当真给他承诺,怕是他更难脱身。” 话落,苏沅提裙往青衣坊走去。 唐赛男疑惑,“若是今后你们二人当真在一起了,小姐你如今做的这些不就多此一举了嘛?” 苏沅脚步一顿,沉默未语。 唐赛男又道:“不过小姐考虑的并非没有道理,毕竟你现在还有和裴府的亲事,不过我看裴府那公子呀不过如此,小姐你生病这么大的事,杨陵都传遍了,也没见京中传个信过来。” 苏沅手中灯笼微微晃了晃,青衣坊的庚姑早已侯在门口了,听见动静,慢悠悠的将门打开,倚在门框上瞧她,“哎呦呦,我还当你还得与那公子浓情蜜意一会儿,谁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沅淡淡“嗯”了声,瞧见庚姑颈扣凌乱,露出一节白皙的脖颈,不想解释。 “你是不是想着你们是好友?阿沅阿,你年纪还小,对情爱之事知之甚少,男女之间谁不是从朋友开始的,今天好朋友,明日好夫妻……” 苏沅有些累了,“我睡哪?” “我房间?来不来?” “有男人睡过吗?” 庚姑哎呦呦道:“给您大小姐住的地方,哪里敢带男人去呀。” 尔后,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况且,床上多没劲。” “好,我先去睡了。” 庚姑见苏沅疲惫不堪,直接奔向卧房,担忧道:“不洗漱了?累着了?” 她见苏沅这么沉默,奇道:“不对,这是怎么了?” 唐赛男道:“今日小姐去了开封府,庚姑猜一猜结果如何?” “不会是被打了板子了吧?” “没有,府衙派了夏推官来此,说是命两县共审此案,明日公文会送到杨陵县衙。” 庚姑一愣,“啧啧,这丫头,可真是不要命了!” “明日怕是热闹的很,庚姑也早些歇息吧。” “得了。” 唐赛男也寻个卧房睡下,庚姑倒是没寻地界去睡,直接去了库房清点,夜上三更,还能瞧见铺子里庚姑打算盘的声音。 苏沅睡得很好,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虽心里不痛快,但是睡觉却不耽误,她自小便有这一点好,无论碰着什么事儿,若是想睡立即沾枕头便睡。 庚姑则没起床,早膳还是苏虎勤快去买来的,水煎包、油条、豆浆、胡辣汤,样数不少,翠喜这几日与那新来的伙计回乡下探亲去了,绣娘和伙计们大部分都不住在坊中,因此吃早饭的只有她们几人。 苏沅刚喝了口豆浆,外头青衣坊的门便被敲得震天响,唐赛男塞了一口油条便去开门,结果呼啦啦进来一众捕快,“你们苏小姐呢!” “小姐在后院。” “知县大人请她去县衙一趟,要快!” “稍等。” 唐赛男刚要去后院唤人,便迎面撞上苏沅,她担忧道:“小姐,来势汹汹。” 苏沅冷静道:“无碍,我先去,你们等消息。” 为首的身着捕快服,瞧见苏沅,态度还算和顺道:“苏小姐,您马车先行,我等后面跟着,别让老爷等着急了。” 来者是个生面孔,她记得县衙中并无这号人。 苏沅未问,只道:“好,劳烦。” 青衣坊离县衙不远不近,唐赛男驾车,一盏茶的功夫众人便到了县衙,苏沅下了马车,与一众捕快们一同进了衙门。 苏沅直接被带去了二堂院前的赞政厅,此刻知县欧瀛坐在主位上,苏诚位居侧二。 苏沅进门,二人皆瞧了眼她。 欧瀛端茶饮了一口,苏诚面色甚是难堪。 苏沅盈身道:“知县大人,父亲。” 苏诚闻言,直接将诉状扔到苏沅身上,厉声道:“逆子!” 欧瀛瞧了眼,将茶盏放下,“我说苏小姐,有什么事不能咱们自己说,非要闹到府衙才甘心?” 苏沅抬眼,“我不懂大人什么意思?” 欧瀛苦口婆心道:“你们苏府的事情大可自己解决,闹到府衙那就不是苏府的事情了,那就是官府之事,此事闹大了,对你父亲很不好,对你也不好。” 苏沅轻笑:“大人,民女只知道官府行事是按律行事,我母亲被人所杀,自然得有所结果。” 苏诚听此,直接走到苏沅面前怒吼:“你要什么结果?你如今到府衙敲登闻鼓,告你生身父亲,你是想怎么样?是想让我给你母亲偿命嘛?!” 苏沅轻飘飘道:“若不是父亲杀了我母亲,自然不需要父亲偿命!” “啪!” 苏沅抬手轻轻揉了揉侧脸,脸上还挂着浅淡的笑意,“父亲为何如此生气?是气我将事情闹大?还是气我告了父亲?” “逆女!不肖女!你是想让我死?!死在你面前是不是!” 苏沅目光发冷,“父亲,我只想要个真相!” 苏诚看着苏沅,他忽地有些不认识自己这个女儿了,她何以如此恶毒,如此心狠,如此致父女亲情,苏府安危和荣耀不顾?!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心慈手软……” 苏沅看了苏诚一眼,从他眼中看出极为明显的杀意。 此刻,她心还是不自觉的抽痛了下,她原以为她是不在意的,她轻笑道:“父亲,你不想杀我,若非我运气好也死了多次了。” 此话落,苏诚身躯一震,目光探究道:“你前些日子根本不是风寒?” “你做了什么?你要做什么?” 苏沅未再应,只是看向欧瀛,跪下道:“欧大人,我知父亲苏诚乃是朝中典狱官,可若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苏沅知道女告父本就是大不敬之罪,但若为母平冤,苏沅甘愿替父受过!苏沅只有一求,求真相大白天下,将恶人绳之以法!” 欧瀛有些讶异,他挑眉看了眼苏诚,见他面色仍旧难堪,道:“若你父亲犯的是死罪呢?” 苏沅伏首,一字字道:“苏沅也甘愿替父一死!” 第一百九十九章 海棠煞(三) 苏诚目光闪烁,随即大笑两声,瞧了眼苏沅,又大笑一声,“好一个苏沅啊!很好,很好!你舅舅可真没白教你!” 苏沅闻言,眉心微蹙。 欧瀛在苏沅与苏诚之间扫了一眼,“你先起来。” 尔后,他看向苏诚道:“苏县尉,此事苏小姐闹到府衙,知府大人特意谴了夏推官来传令,此事本官还是得公事公办,还请苏县尉谅解。” 苏诚冷哼一声,坐下饮茶。 “不过若是苏小姐能撤诉,此事倒也好办。” 苏沅坚定道:“我不会撤诉。” 苏诚似是料到如此结果,他冷冷了看了苏沅一眼,心中已在想对策。 欧瀛叹息一声,“既然如此,那这些日子为避嫌,还得请苏县尉在府中休养些日子,待还了县尉清白,再行回衙,不知县尉意向如何?” 苏诚看向苏沅,冷笑道:“谨听大人安排。” “如此甚好啊,甚好。” 苏诚眉眼低垂,刮着茶碗道:“只是……,如今夫人的棺椁已下葬,何以查明夫人死因呢?” 苏沅明白,他是料定了自己不敢动母亲的棺椁,人证、物证都不足以说明死因,因为谎话有千万种,可是真相只有一个。 “这……”欧瀛看了苏沅一眼,“这死者已经入土为安,若是再动了死者安息,当真是大不敬啊。” 苏沅淡淡道:“冤死之人魂魄无法回归九天,若是母亲在世定然也希望我为她查明真相!况且黄土之下不过是一具腐烂的尸骨而已,重现天日,查明真相,才能让母亲入轮回,永得安息。” 苏诚直接将茶碗扔在苏沅身上,登时站起怒言;“逆女!你好大的胆子,如今你母亲的棺椁已入祖坟,怎么?!你是想要将你母亲的尸骨挖出来?扰了祖宗的安息?你是让整个苏式全族都不安宁?!若是你想动你母亲的坟,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他气的脸红脖子粗,神色狰狞不已。 苏沅却始终神色平静,她未拂去身上的烫茶,只是看向欧瀛道:“不知大人何意?” 欧瀛斟酌道:“虽有冤情,确实该验明尸身,可既已下葬,若是再掘开坟墓有违常理,况且苏县尉如此抵触的话……” 苏沅垂首道:“此事不劳烦欧大人,我前些日子已将母亲的尸身挖了出来,只需官府派仵作来查验即可。” 苏诚闻言目眦欲裂,他指着苏沅,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尔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欧瀛瞧着忙上前扶住,叫大夫,诊病情,送苏府,一系列操作一气呵成,可回了县衙,发现苏沅仍站在县衙门口。 他如今瞧着苏沅也心中打怵,这女子小小年纪,做事狠辣老道,不像是寻常少女,不过仍是上前问上一句,“你何以不走?” 苏沅道:“若我回了苏府,父亲瞧见我定然会再气晕过去一回。” 欧瀛冷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母亲的事本县会查明,先回去吧。” 苏沅盈身道:“多谢知县大人。” 欧瀛点点头,进了县衙,他平日里就住在县衙的三堂院内,不同于这帮本地的豪绅富强,他在这杨陵可没自己的宅子可去,还是攒点银子等调派的好。 进了三堂院,他翘着二郎腿坐下道:“师爷如何看此事?” 师爷叶二一直跟着欧瀛,明面上是他的师爷,实际上则是他的幕僚,师爷八字胡,瘦削脸,豆大眼。 欧瀛问起,他眯着眼睛道:“大人若打算仰仗本地的豪绅,也可同苏府卖个好,但苏老太爷如今已致仕,虽朝中仍有影响,但已大不如前,唯有远在广东的广东道御史苏子瞻苏大人还在朝中,再不济就是济南府的苏少陵苏知府。 若不然,属下听闻苏沅苏小姐敢如此嚣张行事,不仅仅是因为她胆子大,更因为她在朝中还有一个舅舅。” “我知道,她那个舅舅前些日子不是刚被抄家了嘛?我听闻罪责是通敌卖国,全府上下皆被流放岭南了,若不然怕是蔡府的人来告此事。” “大人何以见过通敌卖国之罪,却仅仅被流放而未被诛九族的?” 欧瀛眼睛一亮,“难不成这里头有猫腻?” “此事暂且不提,若当真是蔡家受了委屈,那么东山再起不过是一个由头罢了。况且除此之外苏小姐可是与京中的谢公子、魏侯的小世子都交好。” 欧瀛喃喃,“这女子果真是个厉害的,但是她不是与裴府有婚约嘛?” 师爷不以为然,“裴府向来是个墙头草,虽如今朝中众多人推崇,陛下看中,但是也是个墙头草,他们不会选一条冒险之路。” “师爷以为,我应该选一条明路?” “大人也曾见过苏少陵和谢诏二人,大人以为二人哪个更容易位居高位?” 欧瀛细细想了想,“苏少陵如今虽位居知府,但是借的是家中的余荫,并非是自身实力。” 尔后,他又有些不屑,“但是,即便苏沅与二人交好,她一个女子,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师爷道:“若是大人,必然是不会为了女人如何,但是英雄少年,最难过的就是美人关,想来大人年轻时也必然有所体会。” 此话一出,欧瀛了然,他笑了笑,眼睛挤成一条缝,“哈哈哈,你呀你呀,就随你!” 师爷恭谨道:“是。” 师爷从三堂院出来时,天色已黑,县衙的路倒是还好走,可是回家的路却不好走。 师爷提着灯笼,哼着小曲,摇摇晃晃的往巷子深处的院中走,待打开院门,房门,将烛火点燃,方才瞧见房中赫然坐了一人。 师爷虽被骇了一跳,但仍大着胆子侧头瞧了瞧来人。 待瞧清来人,面上立即堆了笑意,“谢公子,这么晚了,您来有何贵干?” 谢诏眉眼清淡,“事情办的如何?” “差不多了,知县大人最是没主意的人,定然会好好办妥此事。” “如此最好。” 尔后,他从怀中拿出一大包银锭放在案上,“这是订金。” “使不得,使不得,小的是不好这些的。” 谢诏起身道:“你儿子的事情已经办好,”尔后,叩了叩木桌,“银子也要收。” “是,是。” 谢诏刚要走,又道:“此事对于知县大人有益无害。” “明白。” 谢诏话已至此,转身从后院离开。 此刻,师爷方才坐在案前,颠了颠这银锭子,满脸哀叹,他虽是未做什么,但若真的出了什么差错,才是对不起知县大人这么多年的栽培。 “唉……” 只希望,真的有益无害。 第二百章 海棠煞(四) 苏沅回苏府时,府中下人皆对其视而不见,唯有陶婆婆和吟风听闻她回来连忙出来关切她。 苏沅进了多福轩,坐在正堂,吟风担忧道:“小姐,你有没有事?” “无碍,去替我收拾收拾东西,我要搬到青衣坊。” 吟风一听,小脸皱成一团,“小姐,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呀?” 文香也从仆房走了出来,瞧着苏沅,站在院中不说话。 陶婆婆道:“哎呀,小姐,外头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去开封府了?你去告老爷去了?” 不过一日的时间,外头风言风语已传开了。 不过苏沅并不在意,她要的就是如此。 “我房中的,院里的,若是愿意跟着我,都可来青衣坊投奔我;若不愿意的,也可留在苏府,或是回乡下,我会给大家一笔银子。” 陶婆婆一听,担忧道:“小姐,你这是打算干什么?是要分家?还是要离府呀?” 吟风也道:“小姐,你是不是还要走?苏府是你的家呀,你去哪呀?” 文香比她们知道的多些,她怯怯上前,“小姐,是因为……文香吗?” 苏沅摇了摇头,轻拍她的手臂安抚道:“你随我一同去青衣坊。” 文香闻言,眼睛亮了亮道:“好。” 吟风一听,“那,那我也要去!” 陶婆婆见此,叹息道:“婆子我在府中多年,也不习惯外头,不能随着小姐四处奔波了。” 苏沅轻笑,“好。” 苏沅早已想好如何安置自己院中的仆婢们,她们跟着一个主子,自然是想从头跟到尾,可是苏府这个地界,从来不是她的安身之处。 趁着众人给她收拾东西的空儿,苏沅进了房中,将母亲留下的宝匣拿了出来,尔后躺在院中的躺椅上,晃晃悠悠的瞧着绿灿灿的海棠花树。 如今海棠花已落,满树的绿叶翠生生的缀着,透着夏日的生机。 苏沅平日最是喜欢躺在这棵海棠树下,可是今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正闭目养神间,院子外头忽传来一阵脚步声,苏沅抬眸,并未起身。 多福轩的门被人撞开,倪夫人挺着还未怎么显怀的肚子打头,趾高气昂的走到苏沅面前。 她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尖利无比,“苏沅,苏大小姐!你可真厉害啊,竟然将咱们苏府的老爷告上府衙了!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啊?” 苏沅指尖轻点膝盖,闭目养神道:“我父亲。” 倪夫人见苏沅如此态度,更是气的几乎喘不上气道:“对!你爹!你还知道那是你爹!那你知不知道你亲爹如今还在病床上躺着,你在这里干嘛?是将苏府的钱产都挪走吗!” 苏沅募地抬眸,看向倪夫人。 只一眼,便将倪夫人看的有些胆怯,不过她想到如今的苏沅不过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哪里还是苏府的大小姐,病床上的那位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 她怕什么?她什么都不怕! 这般想,她又挺了挺肚子道:“怎么?你还想将你叔祖母我杀了不成?你还想将我告上府衙不成!” 苏沅轻慢道:“叔祖母?凭你也配?” “我如何不配?我如今怀的可是你们苏家的骨血,我如何不配!要我说,苏家真是倒了血霉了,娶了你母亲那个糟烂货,又生了你这么个恶毒心肠的女儿,肚子里连个儿子都迸不出,亏得你父亲时时挂念你母亲,要是寻常百姓家呀,早就将你母亲休了……呃……” 倪夫人正说的兴头上,脖颈突然被人扼住,几乎没人注意到苏沅是如何动作的,连倪夫人身后的几个力气大的婆子都没反应过来。 可待反应过来时,倪夫人已抖如筛糠,她惊恐的看着苏沅,“你……怎么……敢……” 苏沅轻笑,目光依旧温柔,“倪夫人,若我想杀你,你可还有反抗的机会?” 倪夫人想要再言,可脖颈被收紧,一句话说不出来,她眼泪刷的落了下来,不知是怕的,还是疼的。 苏沅扫了眼她的肚子,梨涡浅现,细手松了松,“倪夫人可要好好养胎,少造口孽,否则伤了腹中的孩儿就不好了。” 倪夫人猛咳一声,带着肚子剧烈的疼了一下,“哎哎哎,来人,我肚子疼,肚子疼,这个女人要杀我的孩儿啊……来人啊……” 倪夫人说着便要倒下去,身后的婆子们连忙上前扶住,手忙脚乱的要将倪夫人抬走,可她又偏偏不走,硬是要个公道,吵吵嚷嚷,热闹的很。 未过几时,苏沅瞧见外头有人匆匆而来,是张管家。 张管家瞧了苏沅一眼,又看了看倪夫人,“快带倪夫人下去,在这儿干嘛呢,动了倪夫人的胎气,你们有几条命的!” 婆子们立即应是,将倪夫人连扶带抬的送了下去。 尔后,张管家瞧着苏沅,客套话道:“小姐这是打算去哪?” “青衣坊。” “青衣坊也是苏府的产业,小姐如此,不怕老爷心寒吗?” 苏沅喃喃道:“那张管家说说,这诺大的苏府哪样是我苏沅的?” “苏小姐生在苏府,长在苏府,这一切都是苏家的,老爷的,太爷的,自然没有一样东西是小姐的。” “那我母亲的陪嫁呢?” “这些,”张管家语气一顿,“也是苏家的。” 苏沅点点头,“所以,我母亲的命也是苏家的?” 张管家手一抖,“小姐这话从何说起?” 苏沅冷笑道:“多福轩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多拿,但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也不会留在苏家。父亲若是觉得我贪图了苏家的财产,大可来青衣坊与我去公堂对峙!” 张管家叹息道:“小姐,非要闹到如此难堪?老爷知道怕是寒心的很。” “父亲寒心,张管家就不怕我寒心?” 张管家又道:“这世上父母恩情最重,小姐年纪小,气性大,何至于与老爷闹到如此分崩离析的程度!” 苏沅在笑,可眼泪却落了下来,她道:“张管家也知道是父母恩情最重,那你告诉我,我母亲算什么?她在这个苏府算什么!” 她步步上前,“她的嫁妆,她的东西,她的人,她的命都是苏家的!死了就死了,没了就没了,父亲的恩情重?母亲呢?女子就该如此轻贱?!” 张管家还想再劝,可已发现无法再劝,只道:“既小姐决心已定,要做好万全准备。” 苏沅抬手拭去眼泪,莞尔一笑,“我会活得久些的。” 第二百零一章 海棠煞(五) 苏沅在离开之前,特意去了趟瑞鸣苑,她并未要求见父亲苏诚,只是跪在瑞鸣苑正堂阶下,叩了三个响头。 她并未说什么,也未解释什么,尔后直接起身离开。 她听到了卧房中苏诚大发雷霆的声音,摔东西砸盆,可她并未回头,大步向苏府门外走去。 文香和吟风跟在她的身后,三人就这么走出了苏府,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不少,言语之中或贬低,或质疑,或讽刺,或夸赞。 苏沅皆充耳不闻,坦坦荡荡的离开苏府,往青衣坊走去。 吟风如芒在背,她凑到苏沅身侧道:“小姐,我们为何不坐马车?” 苏沅道:“还没来得及买,今日先委屈一些。” “吟风不觉得委屈,只是担心小姐委屈,这帮人围着看来看去的,甚是讨厌。” 苏沅冷静道:“无碍。” 三人这般走着,前方忽有人牵着马车靠近,吟风眼尖,哎了一声道:“小姐,你看看那是不是柳府的马车?” 苏沅打眼看去,瞧见那马车侧挂了个字牌,字牌上的柳字笔锋锐利,像是谢诏的字。 她道:“是。” 一个小仆婢驾着马车到三人面前,尔后跳下来问道:“是苏姑娘吗?” “是。” “我家主子让我来请姑娘乘车。” “去哪?” 小仆婢机灵可爱,“苏姑娘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苏沅浅笑,“好,多谢。” 她并未推辞,直接上了马车,尔后便闭目养神。 小仆婢年纪虽小,可是马车却驾的很好,又快又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马车便在青衣坊停了下来。 苏沅下了马车,庚姑早已候着了。 此刻天色已黑,庚姑担忧的要扶她的手,可是刚碰着,苏沅便似被什么烫着一般猛地收手。 庚姑关切道:“怎么了?受伤了吗?” 苏沅未言,只转身对着小仆婢道:“多谢你和你家主人。” “小姐客气什么,今后都是自家人……咳咳,不对不对,给苏姑娘做事,是咱们的荣幸。” 庚姑听此,轻笑道:“得了得了,赶紧回去跟你家主人说人送到了,别累着了。” “庚姑哪里话,那我先走了,苏姑娘好好歇息。” 苏沅点点头。 马车哒哒哒的离开,几人方才进了青衣坊,庚姑道:“今日她们有没有为难你?” 苏沅有些累,寻了个躺椅躺下,闭着眼睛道:“倪夫人想来教训我,结果自己动了胎气;张管家来警告我莫让我动了苏府的钱产,哼,可笑。” 庚姑闻言,嗑瓜子的手一顿道:“倪夫人那胚还有脸来耀武扬威?真是人不要脸,至贱无敌。不过,你真的不会什么都没带出来吧?” “没有,前些日子我已将母亲的嫁妆暗中整理挪到我的名下,这才发现苏府近一半的田产和铺子皆都是母亲嫁妆经营所得,真是可笑。” “可不是,想当初你那位叔祖父的正夫人那可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内宅之事她是一概不会,整日颐花弄草,修身养性,整个苏府那过的是紧紧巴巴。若不是你母亲嫁了过来,如今苏府能有这般局面?” 苏沅谓叹道:“是啊。” 庚姑见苏沅情绪不好,小心翼翼道:“不过我听说你父亲被你气倒了?” “嗯,他身子一贯好,这次不过是气血上头,冲了脑子,不会有什么大碍,倒是倪夫人……” “她?她怎么了?” 苏沅蹙了蹙眉,“不好说。” 脉象有些不对劲。 外头有些起风了,青衣坊前的红灯笼晃来晃去。 苏沅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那摇摆的红灯笼上。 庚姑叹道:“如今闹到这个地步,整个杨陵都知道了,你打算接下来如何做?” “顺势而为。” “也好,你总归是个有主意的,不过你父亲和天香苑的那位不是好相与的,若是查到你挪了苏府的产业,未必会和你好聚好散。 若动用苏式族老,你怕是难抵众怒,我这些日子将青衣坊清算了下,剩了不少银子,除却我和伙计们的工钱,其余的都给你存在钱庄里了,你若要用,去取即可。” 庚姑这般说着,从怀中拿出银票放在苏沅面前。 苏沅没瞧,“青衣坊一直是庚姑你在经营,无论如何它都不能散,也散不了,这是我母亲的心血。 无论庚姑你想如何经营都可,我父亲即便再爱钱,也不会想着要将你这越经营越惨淡的铺子收回去,毕竟他最是念旧。” 庚姑道:“你师父我倒是从未教过你什么好东西,整日在你们苏府蹭吃蹭喝,如今给你攒了些银子你却推辞,这银子可是好东西啊,外头想要的人多了去了!” 苏沅轻笑,喃喃道:“庚姑,我不希望你离开,我也不希望青衣坊散。” 庚姑气势弱了下去,道:“那若是你父亲想要收回这铺子呢?” 苏沅道:“那就再开一个青衣坊,人在坊在,而非坊在人在。” 庚姑笑意盈盈,上前将苏沅圈在怀中道:“好,不愧是庚姑的乖乖阿沅。” 苏沅轻轻拍了拍庚姑的手背,“谢谢你,庚姑。” “客气什么?哈……”庚姑打了个哈欠,“我有些困了,回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苏沅点点头,目送庚姑回了后院。 可她并不想离开,便又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人轻柔的捧起她的手,尔后手上似有冰冰凉凉的物什滑开,让她十分熨帖。 苏沅当是文香,她道:“文香,跟着我委屈你了。” 那人似是轻哼了一声,有些不似女子。 她这方才睁眼看去,刚好瞧见黑压压的身影倾身过来,淡淡的海棠花香沁入她的鼻尖,她抬眼,“谢诏?你如何来了?” 谢诏拂开她额上的碎发,又轻柔的将药膏涂在她的额尖,手指一下一下的打着圈,温柔的让苏沅有些心慌。 她不由得又想起昨日在蔷薇园中,他靠的那样近…… 苏沅的脸发烫,不由得又唤了一声,“谢诏?” “嗯,我在。” 音色清朗,还带着轻笑。 苏沅气呼呼道:“笑话我?” 谢诏正色,“没有,疼吗?” “不疼。” “心里疼?” 苏沅默了下,方才道:“嗯。” “笨。” “你才笨。” “今后不许受伤。” “……好。” 第二百零二章 海棠煞(六) 谢诏将药膏涂好,撩袍坐到苏沅身侧,像她一般躺在一侧的躺椅上。 夜风有些凉,吹的屋内烛火发颤。 苏沅道:“谁让你来的?” 谢诏笑道:“如何?” “不想见你。” “我想见你。” “登徒子。” 谢诏轻咳一声,言辞恳切道:“那日之事,是我的错,阿沅你该打该罚,我都愿承担。” 苏沅不说话,一张小脸通红不已。 索性如今有夜色掩盖,若被谢诏瞧见了,定然要笑话她。 谢诏见她半晌不应,温声道:“阿沅?还生我的气?” 苏沅不自在道:“没有。” “真的没有?” “嗯。” 谢诏未在多言,只觉得此刻既舒服又静谧。 许久,他不曾这般安心过了。 苏沅侧目瞧了他一眼,她忽地想起小时候初次见面时,她觉得谢诏就像个倔强的刺猬,明明肚腹是软的,却浑身炸满了刺,唯恐别人靠近他半分。 她当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喜欢与他玩,逗弄他,保护他,时间久了,她才知刺猬的刺并非都是硬的。 他的刺会软,会收起,也会将自个柔软的肚皮袒露出来。 苏沅知道谢诏一直过的很苦,瘸腿的爹,骄傲的姐,惨淡的家和艰难的他。 虽不知他经历了哪些,但论柳府对他的态度来看,那时的他过的并不好,可是如今拨云见日,云开月明。 他总该去走他的路。 而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又瞧他,极为认真的瞧他。 他的相貌并非是极为俊秀的,比不得探花郎陈楝刀锋刻斧般的五官,也与魏灵枢的浪荡子般轻慢的气质不同,更不如裴行简那般与生俱来的君子之气。 他像是山涧之中的小野花,机敏,倔强,沉稳,争上。 这世上多的是出生便口衔宝玉之人,可若能从淤泥里打滚挣扎,又不染纤尘,一步步走到最后的,世上未必有几人。 太祖是一个,谢诏定然会是第二个。 只不过太祖是明君,而谢诏,会成为一代名臣。 苏沅又看了他一眼,此刻他与昔日在杨陵相见时大相径庭,眉眼之中多添锋利,可这份锋利却不外显。 他察觉到苏沅的目光,同样瞧着她,“怎么了?” 苏沅见他眸中漾起温柔,轻笑道:“谢大人打算在杨陵停多久?” 谢诏目光微动,“阿沅觉得我待得久了?” “不然,只是恐耽误了谢大人的公事。” 谢诏淡淡道:“嗯,等你的事情忙完我便回去。” “此事要经官府查问,提审,验尸,记录,上呈府衙,刑部断狱,都察院纠察,大理寺覆审,快则月余,慢则半年。” “待此案落定,上呈府衙,我便离开。” 苏沅看向他,虽很不想承认,但是又很想问,“你不会因我才回来的吧?” 四目相对,谢诏笑而不语。 到底是苏沅先认输,别过脸去,“不说算了。” “你想听?” “想听。” “若我说是呢。” 苏沅轻叹道:“要不说我魅力大呢。” 谢诏认真点点头,“嗯,很大。” 苏沅瞧着可乐,扑哧一笑,尔后不知想到什么道:“不过还是比不得谢大人,毕竟都被知县大人家的女儿看上了,啧啧啧,不得了。” 谢诏声音沉沉,“苏沅!” “那知县大人家的女儿相貌如何?你可见过?” 谢诏无奈道:“没有,不过听说过,是个美人儿。” 苏沅又叹一句,戏谑道:“那岂不是更可惜了!” 谢诏叹道:“算了,不与你计较。” 苏沅闭眸轻笑,“夜色深了,要不要回去?” “好。” —— 次日,苏沅一大早起来简单吃了早膳,等着衙门的人传唤,可等了一上午都没有人来。 苏府也并没什么动静,只是听说昨夜倪夫人闹了一通,闹得腹中胎儿不舒服,今日便乖乖在府中呆着。 苏府的天香苑没什么动静,倒是瑞鸣苑和彩月阁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似是焦急的查验什么。 苏沅明白,她骤然撕破脸,府中的人定然是反应不过来,此刻瑞鸣轩正在查账,只不过这些年,除却赵先生收回的,和张管家手中连带管着的少量田产铺子,其余大部分的钱产他们了解的并不清楚。 这里头,最清楚的是蔡婉儿,其次便是苏沅。 苏沅做事和她舅舅不同,她从来是个滴水不漏之人。 昨日庚姑所言言犹在耳,可是苏沅早已想到这个可能性,因此那些人根本查不到任何的踪迹。 苏府忙活了三日,苏沅清净了三日,县衙则斟酌了三日。 待第四日,尉县的知县马榜亲临杨陵县与欧瀛会面,苏沅虽不知他们私下谈论了什么,但是此案正式提升日程。 一审的时间安排在三日后,这三日县衙派出仵作验尸,审问人证,纠察物证。 苏沅前前后后进了府衙数次,可苏诚自始至终却从未出过苏府,县衙派去的人几乎都被称病挡在门外。 六月十五,天色阴沉。 升堂庭审的时辰是巳时,不知可否是因为此事在杨陵的影响颇大,苏沅临到衙门时,县衙府门口已聚集了诸多百姓,几乎将整个县衙围得水泄不通。 苏沅被衙吏从侧门引了进去,她一到候审厅,便瞧见了父亲苏诚。 多日不见,他瘦削了些,苍老了些。 苏沅盈身道:“父亲。” 苏诚闻言,讽刺道:“你还知我是你父亲?我还当你盼着我早死呢?!” 苏沅不语,只是坐在一侧等着传唤。 外头升堂鼓已开,衙吏前来引着二人去了前堂,外头百姓熙熙攘攘,苏沅有些恍惚,似是在人群中瞧见了唐赛男和庚姑几人。 她们冲着她挥手示意,苏沅点点头作回应。 尔后,她站在堂中,一身素衣。 而她的父亲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阴沉的看着她。 两位知县大人随后而来,各自谦让一番,坐于高堂。 欧瀛瞧着她,惊堂木猛地一拍,厉声道:“堂下何人?” 苏沅伏首跪地,“民女苏沅!” “状告何人?” “杨陵县县尉苏诚!” “因何状告?” “杀妻弃子。” “细细道来。” 苏沅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道:“是!” 第二百零三章 海棠煞(七) 苏沅看向苏诚道:“二月十一,我从京城裴府参加完寿宴回到家中,父亲与母亲接待我,那时我母亲蔡氏面上并无孱弱不支之像;二月十二巳时三刻我前往林府与林小姐一叙,申时一刻前往县衙本想寻父亲,谁料父亲并不在府衙,得遇龙捕头问及香山寺一案的情况;酉时过半,我回到苏府,张管家前来告知我母亲骤然离世。 在此,我想要问问苏县尉,我母亲因何离世?” 苏诚简短道:“发痧,大夫早已验过。” “那几日乃是春分交际,天气偏寒,母亲因何会发痧而死?” “我早与你说过,你母亲本就身子不好,体寒畏冷,因此那几日在房中烧了许多火炉,待我得到消息时,你母亲浑身发烫,请大夫已然来不及了。” “好,那苏县尉告诉我,既然我母亲是发痧而死,因何父亲不让我接近母亲尸身?因何母亲脖颈上的痕迹皆被细粉遮盖? 我曾亲自查验过母亲的尸身,眼合唇开,手握齿露,喉下勒痕平过,痕黑且深,苏县尉,你断案这么多年,告诉我,若是仵作验出此番,那么是因何而死?” 苏诚冷笑道:“一派胡言,我看你是癔症了!你所言纯粹是子虚乌有!阖府上下皆知你母亲是因何而死,难道那么多的人证都不作数了? 单单凭借你一人之言就断定你母亲是如何而死?真是笑话,你说你查验过你母亲的尸身,那当日可有人在场,可有人与你一同瞧见了你母亲尸身之状?” 苏沅瞧着苏诚这般,忽地笑了声,“父亲难道忘了,琳琅也死了。” 苏诚蹙了蹙眉,“我如何知晓你丫头死了?!” 欧瀛见二人你来我往,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谁言真假,他道:“堂下肃静,苏沅,你说你当日查验了你母亲的尸身,可有第二人在场?” “有。” “可能传上公堂作证?” “大人,第二人便是我在苏府的婢女琳琅,二月十三那夜我与苏县尉争执之时,琳琅正巧在正堂,可是苏县尉下令将我关起来后,我再也不曾见过她。” 欧瀛奇道:“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必定有缘由!” 苏诚道:“大人,琳琅这丫头我记得是偷东西被抓住,我念在她伺候苏沅多年的份上,只是将她逐出苏府。至于她去了何处,我等一概不知晓。” “苏县尉,可是我却听说,琳琅在二月十三那一日就死了。” 此话一出,在场哗然。 欧瀛同样有些讶异的看了马榜一眼,“可有证据?” “有人证!” “传人证。” 春来被带上来时,有些怯懦的看了苏诚一眼。 苏诚面色不大好,他怒视苏沅,犹如仇敌。 欧瀛道:“堂下何人?” “西林村姚春来,曾经是苏府的下人。” “刚刚苏沅言你亲眼瞧见琳琅死亡,可有此事?” 春来头一次上公堂,格外紧张,可是紧张之余,又有几分刺激,他道:“有,我亲眼所见。” “那是哪一日?” “二月十三,对,那天夫人入棺,我听说老爷和小姐吵架了,本想去看热闹,可惜去晚了,就,就看到房中有个黑影,然后猛地‘咚’了一声,就瞧见房中有人倒了下去。” “可看清黑影是谁?” “看着身形,像是,像是老爷!” 苏诚怒道:“一派胡言!怎么可能是我!” 苏沅不说话,抿唇沉默着。 欧瀛倒抽一口冷气,看向苏诚,这有了人证,此事就不好弄了。 正当众人唏嘘之时,马榜马知县忽地开口道:“那日天黑,你如何能确定那个黑影就是苏县尉,那个倒下去的是琳琅?” 春来道:“那女子倒下去之前似乎叫了一声,我听着声音像是琳琅姑娘,至于黑影是不是苏县尉,我当时只是看着身形像,就以为是。” “可见了正脸?” “没,没有。” “可听见说话?” “没有。” 马榜轻笑,“既如此,琳琅倒下去之后,那个黑影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 春来目光闪动,“我,我当时很是害怕,一动不敢动,等到人走了,才敢从侧门离开。” 马榜道:“可看到人处理尸体?” “没有。” 马榜闻此,看向欧瀛道:“欧大人,我问完了。” 欧瀛道:“这就奇了怪了,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奇怪的下人,若是旁的下人,唯恐主人们争执迁怒,而你却因老爷和小姐争执而前去看热闹?真是怪得很。” 春来道:“我只是,只是好奇。” 苏诚冷哼道:“大人,我也有人证证明那时我并不在府中,还请大人传召。” “传人证!” 张管家到时,与苏诚对视一眼,他款款上前道:“大人,小民张方士,如今在苏府担任管家一职。” “你可还记得二月十三那日之事?” “二月十三,好像是夫人入棺的日子,那几日大家心情都不太好,老爷尤甚,老爷和夫人很是恩爱,夫人骤然离世,老爷根本接受不了,唉……” “本官没问你这个,本官问你,二月十三那晚,苏县尉人在何处?” “我记得那日好像老爷和小姐生了争执,尔后不欢而散,去了鹤鸣楼喝闷酒,很晚才回。” “什么时辰去的?什么时辰回的?” “记不清了,好像是更鼓第一声走的,更鼓第三声回的。” 苏沅道:“我那日与苏县尉争执是临近戌时,戌时前后离开,未必说明苏县尉没有不在场证明。” 欧瀛看向春来,“你可记得是什么时辰瞧见了那琳琅死的?” 春来挠了挠后脑,“记不清了。” 苏沅低眸瞧了他一眼,转而看向张管家,“张管家,你还记不记得我母亲是因何而死?” “发痧,夫人体寒,在房中放置了好些个火炉取暖,谁知一下子不舒服便没过来,唉……” “那第一个发现我母亲去世的人是谁?” “是老爷,老爷本想去看夫人,没想到怎么突然就出了这等事,便紧忙嘱咐我去寻大夫,可是大夫根本来不及了。” “你可亲眼瞧见了房中的火炉?” “是,夫人吩咐我前去置办的。” “那我为何查账簿时,不曾瞧见这些火炉和木炭的出入账?” “平日里账簿都是夫人打理,夫人骤然离世,有些顾不得是正常的。” “那个时辰不是我父亲放值的时辰,为何父亲会在苏府?” “我记得是老爷担心夫人身体,这才回去看一看的。” “是吗?张管家你确定我父亲是主动回去的吗?” 张管家看了眼苏诚,立即否认道:“我记不大清了,好像是夫人身子不适,将老爷唤回去的。” 苏沅面无表情道:“你在说谎!” 第二百零四章 海棠煞(八) 欧瀛一听,道:“何以见得?” 苏沅看向张管家道:“张管家所言是我母亲将苏县尉唤回去的,那么是什么时辰,派谁来的府衙?” “我记得夫人是派莺歌去的,差不多申时过半。” 欧瀛闻言,问道:“既然有人来过县衙,必定有登记,问问门房二月的来往人员记录,可曾有莺歌这个人。” 龙捕头侍立一侧,道:“是。” 很快,龙捕头便将来往记录呈上,“大人,我查过了,二月十一那一日确实苏府婢女莺歌来过,时辰也能对的上。” 欧瀛看向苏沅道:“既然如此,那就说明张管家所言非虚,你刚刚为何又言他说谎呢?” 苏沅冷静道:“那日莺歌申时过半确实到过县衙,可并非是我母亲蔡式身子不适派来寻苏县尉的,恰恰相反,是张管家特意将莺歌支到县衙。 我得知这个消息时,也十分不解张管家的行为,可是若一联系到张管家想要掩盖什么,那么这件事就极为简单了。” “那么他要掩盖什么?” “我母亲蔡婉儿真正的死因!” 欧瀛道:“仵作前几日已查验过,尸格上所写你母亲额骨左侧有红晕和轻微凹陷,似是被利器重击导致,并非是你所言的被缢死。 虽你所言亲眼见过你母亲脖颈上有勒痕,可是如今尸体已过了三四个月,无法准确的验出真正的死因,并不能证明你所言为真。” “大人,如今虽已过了三月有余,并非无法检验出我母亲是如何而死,若是被人勒死,可在用水清洗污烂之处,剔开腐肉蒸检验骨,我母亲颈项必定有血荫。” 欧瀛道:“你如此笃定?” “是。” 欧瀛蹙了蹙眉,看了苏诚一眼,“这蒸检一事,并非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的,苏县尉意下如何?” 苏诚道:“我不同意!我妻子如今已被扰了清净,如今你这个不肖女竟还想蒸检你母亲尸骨,怎么?你是要让你母亲死无全尸?!” 欧瀛闻言,也发起了愁,此事不好办呐。 这当,马榜悠悠道:“如今此事已呈上府衙,即便苏县尉不同意,该如何查验还得是如何查验,毕竟人命关天。” 欧瀛一听,叹了口气道:“虽说法理不外乎人情,但是这件事情确实不好办,苏县尉您看……” 苏诚面沉如铁,目光骇得吓人。 欧瀛见他不说话,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休庭一个时辰,待蒸检过后,再行开审。” 苏沅与苏诚再次回到了候审厅,二人对峙而坐,一个时辰一言不发。 临了,苏诚讽刺道:“你倒是有备而来?” 苏沅起身,站在侯审厅处的雕花窗前,“若我没有准备,如何能打败父亲?” 苏诚轻蔑道:“凭你?苏沅,别以为跟你舅舅一家学了些不入流的伎俩便想要撼动苏府,你私底下的手段,外人不知,你父亲我一清二楚。” “集证据,挪钱产,翻脸无情,心狠手辣,我竟没想到我女儿是如此厉害之人!” “父亲谬赞。” “但你可曾想过即便这场官司你胜了,苏府倒了,你又能去何处?若无苏府的庇护,你还期望你舅舅东山再起?笑话。” 苏沅轻声道:“父亲,你错了,我只是拿了我该拿的,苏府的产业这些年如何来的,您不清楚,我可是清清楚楚。若无我母亲,苏府能有今日?” 苏诚嗤笑。 “叔祖父如今已经不比以往,苏府也不是昔日那个苏府,如今江河日下,父亲难道看不清明?母亲拼了命的给家中挣钱产,可是到头来,她成了什么?” 苏诚蹙眉。 “不过成了你们的垫脚石。” 苏诚冷冰冰道:“没人将她当作垫脚石,你母亲,还不配。” 苏沅手心一紧,尔后她回身看向苏诚,“甚好,甚好。” 前堂升堂鼓响,已有捕快前来命二人上堂。 苏诚先行,苏沅随后。 她看着苏诚的背影,忽地觉得可笑。 可是笑到嘴边,却分外苦涩。 苏沅仍旧立于堂下,苏诚坐于一侧的太师椅上,二位知县款款而来。 龙捕头得了蒸检尸格,上呈几案,欧瀛探身看了眼,面色不虞,又将尸格递给马榜看了看,二人都摇了摇头。 欧瀛道:“仵作蒸检所验,死者牙齿脱落,卤门处伤痕明显,耳根骨,胸骨,颈骨,皆有血荫,仵作断言,死因是缢死。”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百姓们吵吵嚷嚷,议论不堪。 此刻,在人群中的庚姑与唐赛男几人皆眼含热泪,终究是重见天日了。 可是苏沅却并不这么想,她知道,这不过是第一步。 欧瀛看向苏诚,语气冰冷道:“苏县尉,说说吧,既然蔡氏是缢死,为何你们对外却说死于发痧呢?” 苏诚闻言,长叹一口气,表情甚是为难。 此刻张管家却顾不得什么,他满脸悲切道:“老爷,说吧,说清楚就还您清白了!” 苏诚欲言又止,“此事……罢了,既然阿沅觉得是我杀了她母亲,那么知县大人也不必再审了,将我压入大牢,我甘愿领罚。” 苏诚突然如此诚恳,令在场几人都愣了愣。 欧瀛道:“苏县尉可是有什么苦衷?苏县尉也是衙门中的老人了,又掌断狱一事,想来明白这公堂之上,凡事要公正清明。” 苏诚垂头丧气,长吁短叹,似是不想多言。 张管家见此,膝行上前道:“大人,不是我家老爷不想说,是不能说,不敢说,不可说啊。本来老爷就想瞒着小姐这件事情,可是小姐为了此事不惜与老爷撕破脸,老爷委屈呀,打碎了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他都是为了苏府,为了小姐,为了脸面啊……” 张管家说的诚恳,十足的将在场众人的心思吊了起来。 欧瀛奇道:“你家老爷不说,你能说不能说?” “我能,之后即便是老爷怪罪我,将我逐出苏府,我也不能让老爷受这个不白之冤!” 苏诚怒道:“张管家,你敢!” 张管家涕泗横流,“老爷,即便是你怨我,我也不能让您受委屈,受冤枉,您已经够苦了。” 苏诚又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不复刚才的意气风发,一时之间似是格外颓唐。 张管家随手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道:“夫人确实不是发痧而死,而是自缢而死!” 第二百零五章 海棠煞(九) 欧瀛听此,赶忙道:“细细到来。” 张管家偷偷看了眼苏诚的脸色,又看了下苏沅,方道:“大人,我家老爷和夫人的关系一直很和睦,夫人心善,老爷深情,杨陵县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我家夫人仅生了小姐这么一个女儿,并未给苏府留个什么后人,我家老爷也从不怪罪,对小姐也是极为上心。 平日里,老爷也不喜欢去那些勾栏瓦舍,时常一有空便陪夫人,是这杨陵县中人人称道的好夫君,可是……可是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 苏诚重重叹了一口气,“别说了!” 张管家道:“我不能让世人都误解了老爷,二月十一夫人去世前的那几日,我便听闻老爷与夫人时常吵架,老爷经常被气的大发雷霆,虽我不知是什么事,可私下却不小心听到了什么男人,来往之类的言语。 之后我便多心留意了些,果然让我不小心瞧出了端倪,我还记得好像是二月初七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雨,左掌柜冒雨来了府中,将料子送到瑞鸣轩。可不知是雨大还是什么,竟足足一个时辰都未出来,这期间我曾去过一回,却也只瞧见柳絮在外头守着。 这日刚巧老爷回来的早了些,正巧撞见夫人与那左掌柜在一处苟且,老爷大发雷霆与夫人起了争执,闹得很不愉快。这之后,老爷一连几日都不曾踏进瑞鸣轩,只在外头的饮溪茶楼宿着,可没想到夫人受不得老爷如此,便一哭二闹三上吊。 二月十一那一日赶巧,夫人先是砸破了自己的头,让人去请老爷回来,尔后又佯作自缢,希望得到老爷原谅,老爷本以为夫人是作假,可……可没想到,夫人竟一不小心真将自己缢死。 大人呐,老爷是有苦说不出啊,老爷一直将此事瞒的严严实实,一是为了苏府的脸面,二是为了小姐,小姐心中一直十分敬重夫人,若是得知此事,又该如何面对?夫人在九泉之下,又该如何面对小姐呀? 可是小姐不理解,如今竟如此污蔑老爷,老爷心中苦谁知道呢? 大人,还请大人明察呀!” 这一番声泪俱下的解释下来,众人心中暗暗惊奇,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欧瀛咂舌,他道:“可有人证?你说的那个什么柳絮可还能作证?” 张管家刚要答,苏沅上前一步道:“大人,柳絮已死,前些日子被人发现绑了大石块沉入净水河中。” 欧瀛看向龙捕头道;“哦?凶手可抓到了?” 龙捕头摇了摇头,“还不曾,发现尸体时已过了月余,时间太久,还未追查到凶手。” “这就奇了怪了,柳絮为何会被人杀死呢?” 欧瀛的目光落在了苏沅身上,又道:“可还有别的人证能证明此事?” 张管家细细想了想,忽道:“有,天香苑倪夫人院中的婢子红花,她瞧见过左掌柜的多次出入瑞鸣苑。” 欧瀛猛地一拍惊堂木,道:“传人证。” 红花被官差带上来时怯生生的,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唤了声,“青天大老爷。” 欧瀛道:“我问你什么,你作实答来,若有半句虚假,庭杖伺候!” 红花一听,立即趴在地上道:“是。” “我且问你,你可曾看到过左掌柜?” “见过见过。” “什么时辰,什么地点?” “二月那一阵,左掌柜经常来,时常能见。” “他都几天去一次?什么时辰去?又待多久?” “好像是一周一次吧,又好像是三天,记不太清了。时辰上午,下午,傍晚都有,至于待多久,我也不大记得了,但是有一天好像是下雨,我瞧见他匆忙从瑞鸣苑中出来,还跌了一跤。” “哦?那你可还记得他当时身穿什么?” “穿的黑色外袍,白色里衣。” 欧瀛逼视道:“你如何瞧见他穿的是白色里衣?” 红花怯怯道:“他衣服不知为何有些凌乱,我瞧见那白色里衣露,露出来了……” 欧瀛与马榜对视一眼,心中腹诽,你说说这怎么个事儿。 尔后,他看向苏沅道:“苏小姐,此事你还有何解释?” 苏沅自始至终只是平静的听着他们陈述,从未有多余的表情,此刻知县欧瀛问及,她才道:“知县大人,我有几个疑问想要闻讯。” “问。” 苏沅看向苏诚道:“苏县尉,既然张管家说是我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想要祈求您的原谅,因何我母亲耳根骨有红晕?” 苏诚叹道:“那日我与你母亲发生了争执,她言辞激烈,我气不过,打了个她一巴掌。” 苏沅脸色冷峻,“所以苏县尉回府时我母亲还活着,你与她起了争执,然后亲眼瞧着她自缢而死?” 苏诚面上尽是悔恨,“我以为她是吓唬我,因此直接拂袖而去,没想到她竟真的用命如此……,早知这样我不该离开,不该让她这般……” “所以苏县尉又是如何发现我母亲缢死的?” “我心中不快本想回县衙,可突然想到腰牌遗落在卧房中,我便回去取,这一回去才发现你母亲已在挂在房梁上没了气,唉。” 苏沅继续道:“这一来一回多长时间?” “一盏茶的功夫。” “一盏茶的功夫,苏县尉应该差不多走出苏府外了,难不成您是出了苏府又折返的吗?” 苏诚直视苏沅,“是。” 苏沅道:“那苏县尉离开卧房时是什么时辰?” “申时过半。” 苏沅冷静分析道:“也就是说,我母亲是在申时过半到将近酉时这个时间缢死的,可是为何张管家又特意将莺歌在申时过半这个时辰支开呢?” 张管家叹了一声道:“此事怪我,我瞧着老爷和夫人争执不休,不想让下人们看笑话,这才将莺歌支开,没想到竟令小姐误解了。” “可是那个时辰我父亲已经离开了。” “我并不知道老爷那时已经离开了,我当老爷还在瑞鸣苑。” 苏苑又问:“那可有人能证明苏县尉在申时过半离了苏府?” 苏诚道:“那日我心情不大好,倒是没注意到一路上有什么人。”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证明苏县尉在二月十一日申时过半离开过苏府?” 苏诚蹙眉,“可以这么说。” 苏沅随即看向红花,问道:“红花,你瞧见左掌柜的那一日,为何要去瑞鸣苑中? “倪夫人得了些野花蜜,命我送些给夫人尝尝,我才去的。” 苏沅眸中沉静,她看向欧瀛道:“大人,我母亲根本不可能和左掌柜偷情!” 欧瀛诧异道:“何以见得?” 第二百零六章 海棠煞(十) 苏沅道:“左掌柜来府中送绸缎料子之前,与我母亲并不相熟,这桩生意是由青衣坊如今的掌柜庚姑精挑细选,比对了诸多家铺子,才看上了左记绸缎铺。” 马榜听此,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什么。” 张管家道:“大人,我之前还听说左掌柜与他娘子感情不和,若不是外头有了别的心思,岂会与发妻感情不和?” 欧瀛赞同的点点头,所言有理,“苏沅,你可还有别的证据证明蔡夫人与左掌柜并无关系?” “有!若诸位不信我,便传人证莺歌吧。” 莺歌进公堂时,还有些害怕,可瞧见苏沅,立即又不怕了。 但凡有小姐在的地方,她必定安心。 小姐不会让她受伤的。 莺歌上前直愣愣跪下,“大人,小人莺歌,是苏夫人之前的贴身婢子。” 欧瀛抚了抚胡须,点了点头。 苏沅问道:“莺歌,我且问你,你可曾见过左掌柜?” “见过,他偶尔来府中送缎子,来过瑞鸣轩。” “既然是青衣坊所需的缎子,为何要送到苏府?” 莺歌想了想道:“我记得当时好像是庚姑忙不过来,以往都是她来送样布的,但是那段日子她身体不大好,生了重病,因此只能劳烦左掌柜跑到苏府来送。” “那就是说之前的样布都是送往青衣坊的?” “是的。” “那左掌柜是什么时候将样布送往苏府的?” “好像是去年十一月?还是十二月?我记不大清了。” 苏沅又道:“那这几个月中,夫人可曾与左掌柜接触过?或者单独见过面?” 莺歌骇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曾啊,夫人最是忌讳男女大防了,怎么可能轻易见外人呢?” “哦?既如此,那为何左掌柜会多次出入瑞鸣轩呢?” “若是夫人不在,就是王妈妈接待左掌柜,偶尔的夫人也会提点几句,但也是隔着屏风让左掌柜站在院子里,满院子的婢子和仆人都可以作证的。” 苏沅目光微寒,“那夫人见左掌柜的次数你可还记得?” “几个月里,好像就三四次吧。” “你确定?” 莺歌点点头,“平日里都是我和翠喜在夫人身边伺候,很少离身,我记得很清楚。” 苏沅话头一顿,看向欧瀛,低眸道:“大人,我问完了。” 欧瀛瞥了张管家一眼,奇道:“莺歌,二月初七那日,你可还记得你身在何处?” 莺歌仔细回忆着,“二月初七……那天好像下大雨了,我记得夫人有些不舒服,一天都呆在瑞鸣轩,我去给夫人请大夫,回来的时候,夫人好像不太开心。” “也就是说,二月初七那一日,你并不在府中?” “对。” “那你们那些婢子们,还有谁在府中?” “王妈妈那天请假回乡下了,翠喜也不在,柳絮,我记得柳絮当时在伺候夫人的,只不过,柳絮她……” 莺歌念及,心中不免有些后怕。 欧瀛道:“如此说来,莺歌也无法证明二月初七那日左掌柜与蔡夫人并未暗中偷情,苏沅,既如此,你唤这个人证上堂,又有何意?” 苏沅欠身道:“大人,我还有一事要问苏县尉。” 苏诚此刻目光冷漠,他看着苏沅,不等欧瀛回答,直接道:“问。” “那日,苏县尉是亲眼看见我母亲与左掌柜衣衫不整的躺在一起吗?” 苏诚一听,拍案而起,怒道:“放肆!这是你身为女儿该问的话?!你是嫌你母亲不够丢人,还是嫌我不够丢脸?!” 苏沅目光冷静,她直视苏诚道:“还请苏县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您可曾亲眼看见,我母亲与左掌柜衣衫不整的躺在一处?” 苏诚双拳紧握,他眸中似有怒火燃烧,“哼,好,很好!” 欧瀛见这场面,尴尬的与马榜对视一眼。 苏诚拂袖冷笑,“有!” “那苏县尉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母亲衣衫半褪,骑在那贼子身上,二人大汗淋漓,畅快的很啊!” 众人听此,皆唏嘘不已。 男人看苏诚不免多了几分同情,女人看苏诚也多了几分同情。 与此同时,众人看苏沅,只觉得此女恶毒,与她母亲一般。 苏沅胃中忽地有些恶心,她快速皱了一下眉,拼命将这份恶心压了下去,方才勉强能开口说话。 她从怀中抽出一个药方,双手呈递道:“大人,此乃二月初七那一日林记药堂中大夫的出诊记录,我母亲尺肤热,脉盛燥,汗辄出,不能食,此症状已连续三日,乃是病温之症。 试问我母亲如此难受的情况,如何能如苏县尉所言,有这份心思?” 此刻,堂中人还未说话,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中有人大声道:“怎么不能呀?说不准就是偷情才生病的!这大下雨天的,啧啧啧……” “哈哈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 欧瀛拍了拍惊堂木,严肃道:“肃静!” 人群中声音渐消,不过仍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欧瀛啧了一声,“虽如此说,但并非不能行事吧?这点只能证明你母亲当时体弱,但是你父亲所说是他亲眼所见,而你这证据颇为牵强。” 苏沅目光轻慢,“大人,人会说谎,但证据不会。” 欧瀛心中不认同,这苏沅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哪里懂得身为男子,对尊严一事有多看重,主动往脑袋上扣帽子,除非是大傻冒。 苏县尉真是可怜,这女儿如此毒辣,妻子又红杏出墙,过的苦哎。 他道:“你还有证据?” “是,还请大人传左记绸缎铺的左娘子!” 左娘子上堂的时候,众人都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哪里来的如此漂亮的小娘子。 她鹅蛋脸,桃花眼,看人时总是三分含情,七分含怯,说话时轻轻柔柔的,总像是怕弄碎了什么,真是一个温柔又多情的美人。 连带着欧知县都温声起来,“你是左娘子?” 左娘子身子微歪,“回大人,奴家是。” 欧掌柜一愣,一颗心都要酥了。 苏沅则站在一侧,冷眼旁观道:“欧大人,该问话了。” 欧瀛一笑,乐呵呵道:“问,你问。” 第二百零七章 海棠煞(十一) 苏沅看向左娘子,问道:“左娘子,你与左掌柜成婚几年了?” “三年。” “可有儿女?” “有一儿子,名唤左肃。” “你与左掌柜的感情如何?” 左娘子微微低下头,“还好。” “可是我却听说左掌柜很少回家,大多时间不是眠花宿柳,就是住在绸缎铺中。” 左娘子一听,柔声道:“相公对我不错,虽他不喜欢回家,可从未苛待过我。” “如何不错?” 左娘子想了想,又想不到什么,只道:“相公平时从未打过我。” 苏沅又问,“左娘子,你觉得左掌柜喜欢你吗?或者说,他娶你可是因为心中怜你爱你?” 左娘子脸上有几分苦涩,“在有肃儿之前,相公还是有些喜欢我的,可是有了孩子之后……” 左娘子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欧瀛瞧着心疼,温声道:“娘子不必惧怕,有什么说什么即可。” 左娘子抽泣了下,方道:“我才发现相公原来并不怎么喜欢我,他总是借口宿在外头,只是偶尔回来看看肃儿,即便是留宿家中,也,也从来不和我……” 左娘子脸皮薄,说到此处已说不下去。 不过众人已然明白了什么,人群中有些男人开始可惜,如此貌美的小娘子留在家中还不知怜惜,真是暴殄天物。 “你有身孕是在你们成婚后多久?” “两三个月,”左娘子长叹一声,“苏小姐,我知道男人都会变心,只是没想到他会那么快。 只不过即便相公做了很多错事,还请苏小姐谅解他,他定然是无心的。他是个很善良很善良的人,他同样身不由己。” 苏沅道:“左娘子,我再问你,左掌柜平日里常去的青楼妓馆是何处?” 左娘子捏了捏手心,低声道:“春风馆。”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这左掌柜原来是好男色呀,怪不得。 “他可常去春花楼?” 左娘子怯怯道:“也是去的,是谈生意的时候去,不过听店里伙计说,他从来不留宿。” “那春风馆呢?” 左娘子微咬下唇不说话,可是表情已告诉众人,左掌柜时常留宿春风馆。 苏沅见众人明白的差不多了,刚想开口,便听得苏诚不屑道:“即便如此,又如何能说明左掌柜不喜欢女人?” 马榜自始至终十分冷静,虽瞧着左娘子也有惊艳,不过很快平静下来,左掌柜有断袖之癖实属正常,但并非是不喜欢女子。 若当真不喜欢女子,因何要娶妻? 苏沅道:“苏县尉不必心急。”尔后,她看向左娘子继续问道:“左娘子,我记得你之前曾与我说过,左掌柜的曾被一个女子纠缠,这个女子你可还记得是谁?” 左娘子垂头思索了会儿,道:“好像是苏府的丫头,唤作什么柳絮的,平日里很是喜欢对他搔首弄姿,相公那时实在心烦曾和我提及过。 不过有一日,那丫头似是将相公吓到了,他回家说与我听,还十分后怕。” “你可还记得是哪天?” “好像是二月初七那一日。” “左掌柜都与你说了什么?” 左娘子道:“他回来的时候,浑身淋的似个落汤鸡,又衣衫不整,我还当他又去外头鬼混,有些恼了,可他更恼,说自己险些被个女人霸王硬上弓,丢脸的很。我细细问了,才知道苏府的丫鬟竟如此胆大,竟灌他的酒,想与他,与他欢好……” 说着,左娘子还叹了口气。 苏沅挑了挑眉,尔后看向苏诚道:“苏县尉,左娘子所述与您所述矛盾的很,还请您解释。” 苏诚冷笑道:“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难不成,左掌柜还真的与他娘子说,他在外与人偷情?可笑!” 苏沅道:“可是一个有断袖之癖之人,一个很少留宿妓馆而好男馆之人,即便是偷情,也是和男人偷情!不是吗?欧大人!” 欧瀛有些两难,他转而看向龙捕头道:“左掌柜如今已身死,你们查这些事情可查到此处了?” 龙捕头上前道:“大人,我等都亲自去查了,虽当时左娘子未言明,但是盘问到绸缎铺中的伙计和春风馆中的象姑们时,证词与左娘子所言一致。” 欧瀛嘶了一口气,侧身道:“这左掌柜真的不好女色?” 龙捕头道:“此事还得大人定夺,不过依照证词来看,确实是不太好。” 这事儿欧瀛犯了难,依照证词来看,左小娘子没撒谎,那么事实就是左掌柜不可能与女人偷情,但是若是苏诚撒谎,他的目的是什么? 自己给自己扣个绿帽子?这不合常理啊。 欧瀛看向马榜,“此事,马大人如何看?” 马榜道:“既然证词矛盾,那这当中必定有人说谎,按照苏县尉所言,这左掌柜虽好男色,但仍旧娶妻生子,不能洗脱与蔡夫人偷情的嫌疑。” 欧知县脱口而出,“那左娘子也没理由说谎。” 马榜听此,看向苏诚道:“苏县尉可还有别的证据?” 苏诚这会儿起身,站在堂下冲着二位知县略一拱手道:“二位知县大人有所不知,我这女儿心狠毒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如今唤来左娘子在堂上胡言乱语一番,目的就是为了扰乱视听,隐瞒真相!她母亲与左掌柜之事是我亲眼所见,如何能有假? 如今,她为了洗脱她母亲的嫌疑,这般视法度于无物,视公堂于无物,令我这个父亲既心寒,又蒙羞。 我本不欲说,可是如今却不得不言,她本就不喜柳絮这个婢子,起因是之前她曾离家出走,但被柳絮告发,因此便记恨上了她。 当日送她离开的那个马夫也被她杀死在半路,为得就是杀人灭口。在她回府前后几日,柳絮也被人谋杀溺死在净水河。 如今涉及她母亲偷情,她又将此事推到柳絮身上,说来说去,柳絮已死,死无对证,自然是最好的借口! 可是,诸位大人,若你们当真信了她所编造的谎言,那么就落入她的陷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就是因轻信了她,如今方才落的如此局面,不过同样是我对她疏于管教,忙于事务,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才让她如此心狠无情,一错再错,可二位大人万万不能被她蒙蔽!” 苏沅细细听完苏诚所言,她眸眼微抬,一动不动的看着苏诚。 原来,他都知道,从始至终,这些事情,他没有一件不清楚! 这就是她的父亲,她苏沅的父亲。 她真是,好福气! 第二百零八章 海棠煞(十二) 欧瀛听着,心中咋么,“苏县尉,你所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苏诚道:“死的那位是苏府的护院贾旺,尸首当时还过了衙门的手,仵作验的尸格还在,死因明显,一刀封喉。” 欧瀛诧异道:“一刀封喉?苏小姐?” 不对吧,这苏沅怎么瞧怎么是个文弱的小姑娘,杀个有武艺的护院,有点难度吧。 “此事自然是有人替她做。” 欧瀛道:“谁?” 苏诚从怀中抽出画像,单手展开,于人前展示,只见那画像皱皱巴巴,绘的男人瘦长脸,丹凤眼,唇下一颗黑痣,特征极为明显。 “就是此人。” 欧瀛道:“这人是谁?” 苏诚看向苏沅,“这话得问问苏沅,此人是谁?为何你一回府之中,便急着寻此人下落?” 苏沅瞧着这画像,突地觉得可笑,这就是赵妈妈和春来口中所描绘的那人,从未出现过的,莫名其妙的人。 如今,她的父亲竟拿着这莫须有的画像来质问她,她想笑,可公堂之上,她也只是垂眸掩去眸中冷意道:“我不知,我也不认识此人,我同样也不曾杀过贾旺和柳絮。” 苏诚听此,他忽地讽刺一笑,“是吗?” 苏沅一愣,她忽地察觉到了什么,不,她并非没杀贾旺。 她杀了他,一刀毙命。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她记得当时她十分冷静,冷静的晕了过去,尔后被大黄舔醒,她躺在荒野里一天一夜。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身侧传来腐臭,她记得那个味道,她见过很多死人,闻过很多次那个味道。 可是,那一刻,她第一次觉得恐惧。 但她更想要活着,因此她上了马车,带着大黄快速离开。 贾旺要杀她,因此她只能自救反杀,可是没有人能证明,谁能证明呢? 大黄?一条狗吗? 谁会相信一条狗的证词,况且,狗也无法说出证词。 苏沅并未说出真相,可是没有说出真相的她,与此刻隐瞒真相,牵着众人鼻子走的苏诚又有何区别? 苏沅脑中忽有一根弦绷断,她看向苏诚,瞧着他的目光,忽觉冷水兜头而下。 原来,她与她的父亲,竟一般无二?! 苏沅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只觉四肢僵硬,连着呼吸都变得艰难,她竟与他一般? 她的父亲冷漠,无情,虚伪,无耻; 如今,她竟也和他一般在公堂上否认自己曾做过的事,那么她所要求的公正和清白算什么? 她如此汲汲营营求的是什么? 苏沅呼吸越来越急促,周围似有人说话,可她几乎完全听不到,只能瞧见他们缓慢的动作,父亲苏诚讽刺的目光和不断上下开口的嘴。 她目光慢慢落在远处,似是瞧见了人群中的谢诏,他目光担忧,推开人群大步走了进来,恰好扶住她将要跌倒的身子。 苏沅没有晕,可是她的眼泪忽地落了下来,她何时,竟然变得和父亲一般了? 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不能接受。 她任由谢诏将自己抱了起来,将自己抱到公堂后的侧厅。 欧知县仓促之间休庭,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不过公堂之上的苏诚倒是并无意外,他只是看了春来一眼,尔后冲着二位知县道:“二位大人,见笑了。” 欧瀛没明白过来,苏沅怎么就猛地崩溃了,明明刚刚还好好的? 这女子啊,就是心态差,一点波折都受不了,这才哪到哪呀。 不过马榜却看出几分端倪,他瞧了苏诚一眼,见他老神在在,虽面上瞧着担忧,可是眸中沉静,似乎早已料到如此。 马榜轻叹,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苏沅被放在榻上时,目光仍旧游离,眼泪不断从脸颊滑了下来。 龙捕头也跟着走了进来,“苏姑娘,知县大人问你可还能坚持?若是不能,今日休庭也可。” 苏沅未言,谢诏沉声道:“不必,苏姑娘身子不太舒服,半个时辰后让知县大人再行开庭即可。” 龙捕头道:“是。” 龙五走后,谢诏给苏沅倒了杯温茶,递给她道:“阿沅,你在怕什么?” 苏沅饮了一大口,双目无神道:“我与他是一样的,我与他竟是一样的……,阿诏,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与他是一种人?” 谢诏神色平静,他道:“你是他的骨血,你与他相似并非是因为你想,而是你们本就血浓于水,可是这又如何?” 苏沅双目血红,“他杀了我母亲!我如何能跟这种人是一样的。 自始至终他都知道,他清楚柳絮暗自放我离开,贾旺半路截杀我。可是我回府之时,柳絮仍旧自在的活在天香苑; 赵妈妈联合春来,设计小云莺勾引我,意图坏我名节,证据确凿,他却轻拿轻放;贾旺之事,明明是他要杀我,他明面不说,暗中却收集证据; 张守杀我,却误杀了王妈妈,他表面大发雷霆,可他又做了什么?如今张守还呆在县衙牢狱中,可幕后黑手仍旧逍遥法外; 我身受重伤,在多福轩疼的辗转难眠时,他呢?他又在干什么?他出入多福轩看我多次,竟真的信了我只是风寒; 阿诏,你不觉得可笑吗?” 谢诏瞧着苏沅这般,心中虽疼惜,可是他知道此刻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阿沅,你觉得苏县尉为何要如此?为何在这个时候,拿出这些东西?” 苏沅眼泪一颗一颗的低落下来,可是她仍旧逼迫自己冷静,她沉默了几息,抬眸看向谢诏道:“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早知道我不会善罢甘休,他早明白我暗中在做些什么。” “对,就像你明白他,他同样也明白你。” “他能猜到你暗中小动作不断,不查真相誓不罢休,他也明白你没有足够的把握不会撕破脸皮。可是他足够自傲,不会被你轻易扳倒。” 苏沅忽地笑了,苦笑,“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果然没错。” 谢诏大手握住苏沅的,“只要你足够清楚你想做什么即可。但若想达目的,不能再感情用事。” 苏沅捏紧手心,挣扎道:“可我说了谎,我在公堂之上说了谎。” 谢诏语气坚定道:“这世道并非是非黑即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只要清楚,该杀之人,杀之不可惜;” 苏沅喃喃,“不可惜?” 谢诏又道:“阿沅,我知道你心中坚持公正与道义,但是道存于人心,心不歪,道即成,若太过拘泥于繁文缛节,那便是按图索骥,太过执妄了。” 苏沅忽有些释然,她轻笑了一声,“阿诏说得对,是我执妄了。” “但若该大白于天下之事,若蒙冤蒙尘,那才可惜。” 苏沅不语,只是抬眼看他,眸中光芒渐盛。 第二百零九章 海棠煞(十三) 谢诏温柔的捏住苏沅的手,修长的手指几乎将她的全然包裹住,道:“阿沅,你只要记住,你一步步走到现在,是为了你的母亲。” “蔡夫人那般好的人,不该白死。” 苏沅目光慢慢坚毅,她道:“阿诏,多谢。” 谢诏瞧着她,目光灼亮,“你想做什么?我便陪你做什么。” 苏沅神色平静,眸中却暗藏汹涌,她道:“既然他们想要污了我母亲的名声,那就揭开这层遮羞布,看看是谁满身虱子。” 苏沅回来的时候,二位知县还未到,门口的百姓些许看的累了,一小半已离开了。 苏诚未走,只撑着头在一侧闭目养神。 待苏沅上堂,静立片刻,二位知县方才姗姗来迟,这会儿不知谁给苏诚奉了一杯热茶,他端起饮了一口,自始至终未瞧苏沅。 欧瀛坐稳堂上,瞧着苏沅道:“苏姑娘刚刚可是将我等吓坏了,若不是谢公子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刚刚苏姑娘怎么了?是中邪了,还是癔症了?” 苏沅欠身道:“大人,我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情绪崩溃,多谢大人体谅。” “甚好,只是刚刚苏县尉所言一事,你如何解释?” 苏沅沉静道:“苏县尉所言不过是他一面之词,若说我杀了贾旺和柳絮,苏县尉可有证据?人证?物证?若单凭一张画像,就认定我杀人灭口,未免太过轻浮了些。” “既如此,那你为何一回府中便要寻此人?” “我母亲去世之后,我疑母亲被人谋杀,想要寻找真相,可苏县尉得知此事后将我囚在府中,因此我才离家出走。 当日,确是柳絮与贾旺合谋放我离开,可若不是我敏觉,半路发现车中放了迷香,那么今日我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欧瀛有些不可置信,“迷香?一个婢子和一个护院,竟然想要谋害你?” 苏沅目光冷然道:“若不是我半路跳车,连夜跑进了丛林中,怕是早已是贾旺的刀下亡魂了。他是死了,可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死的,又是被谁杀的? 同样,自我回杨陵之后,诸如此类的截杀不单单那一遭,五月初五那一日,马车中盈了相同的迷香,张守暗中装成我的车夫,特意激怒马儿想要置我于死地,马车坠入县衙,我九死一生逃了回来,可我院中的王妈妈却坠落悬崖,粉身碎骨! 五月二十,春来特意掳了我院中的文香,以此要挟我单刀赴会,当日我身中一刀,险些毙命!” 说到此处,苏沅抬眸看了眼苏诚,他端着茶的手似是顿了顿,尔后慢慢将茶盏放下,抿紧了唇。 苏沅继续道:“三个人,三次谋杀,大人,我真是不知,我如何能招人如此嫉恨,想要杀我三次!” 欧瀛嘶了一声,“你不知道,我们如何知道呢?” 苏诚沉吟道:“这三件事不过是碰巧,张守一案原是因你与小云莺的纠葛,小云莺因你而死,因此张守对你怀恨在心,这才想要杀你灭口;至于春来……” 苏诚着实是没想到,不过他话头一顿,继续道:“春来曾在你院子中与婢女偷情,你大怒污蔑其偷东西,将其送到县衙,他吃了好一顿苦头,对你心有嫉恨,实属平常;” “那贾旺呢?我与他从未有过交集,可是他恨我至此,竟与柳絮联合来杀我,苏县尉又作何解释?” 苏诚道:“此事我不得而知,这些人想要杀你,皆因你骄纵跋扈,心狠手辣,外人不知,我岂能不知。如今,事情败露,你在此叫屈并无任何用处。” 尔后,苏诚还添了一句,略带讽刺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苏沅闻言,骤然一惊,她呆立着,一时忘了反应。 此刻,莺歌陡然道:“怎么会呢?老爷身为父亲,因何要这般说小姐?小姐在府中一向乖巧,很听老爷和夫人的话,即便是对待太爷的妾氏倪夫人都是尊敬有加,府中的婢子们都十分喜欢小姐。 之前赵妈妈凭着是老爷乳母,在多福轩什么活都不干,偷奸耍滑,小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责罚过。老爷怎么会这么说?为什么这么说? 柳絮是夫人身边的人,我最是清楚了,她平日里就喜欢欺负我们这些年纪小的,还想要勾引老爷,夫人都从未责骂过她,都是提点为主,老爷因何能为了柳絮这么说小姐! 大人,小姐不是那样的人,还请大人明察!” 她骤然开口,声音还有些发抖,不过仍坚持为苏沅发言。 苏沅慢慢回神,她瞧着莺歌小小年纪,虽怕的脊背发抖,却仍旧想要为她说话的模样,心中感动,连着鼻尖都有些发酸。 欧瀛道:“柳絮勾引苏县尉?” 莺歌梗直了头道:“是,好几次,我瞧见她故意往老爷怀中倒,刚刚左娘子所言我也可以作证,柳絮还去勾引左掌柜,不仅我看见了,翠喜也看到了,大人若不信可召她也来问问。” 翠喜被带上堂来时,似是有些惧怕,她不敢抬头,只直愣愣的跪在莺歌身侧,怯懦道:“大,大人。” “刚刚莺歌说你也瞧见柳絮勾引左掌柜一事?” 翠喜不敢抬头,是低着头道:“……是。” “那也就是说,左掌柜并未和你们夫人偷情?” 问及此,翠喜突言辞反对,“没有,不可能,不会的,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做那样的事。” “这等事情,不让你们知晓,也是合理的嘛,毕竟是苏县尉亲眼所见……” “没,没有。那日,是柳絮特意将左掌柜骗进侧厅中,她想趁着夫人生病,院中没人,与左掌柜好,但左掌柜不从,慌忙之间跑了出来,却撞见了老爷。 夫人,夫人什么都没做,她只是生病了,很严重,躺在床上,可是老爷问起,柳絮却污蔑夫人和左掌柜,老爷信了,老爷不该信的,夫人很伤心……” 翠喜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抽泣声低低的,让人心中听了难过。 苏诚这当蹙了蹙眉,他看了看翠喜,又看了看苏沅,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沅道:“大人,我母亲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父亲之事,人证,物证俱在,所以我母亲不可能因偷情一事而哭闹自缢,还请大人明察!” 春来这当突然开口道:“不可能,夫人明明送给左掌柜一件衣服,那是夫人亲手所绣,那件衣服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欧知县道:“证物何在?” 春来立即道:“在我这!” 第二百一十章 海棠煞(十四) 苏沅并未惊讶,她只是平静的站着,倒是欧瀛突然想起来什么般,指着春来道:“他,他不是你带上来的人证吗?这是反咬一口?” 春来伏首道:“大人,我只是说了实话,公堂之上不是就该说实话。” 欧瀛啧了一声,有些牙酸,他看了苏诚一眼,“也行,那你将证物呈上来吧。” 春来从怀中抽出那白色的里衣,双手呈递道:“大人,这就是夫人与那左掌柜偷情的证据。” 龙捕头上前,将证物放到堂前几案上,“大人,请看。” “这一件衣服有何稀奇?” 春来道:“至于有何稀奇小的不知道,但是小的只知道这是夫人亲手做的衣服。” “你们家夫人亲手做的衣服,有何证据?” 春来道:“夫人的针线手艺府中的人都知道,大人随便找个婆子来问,就能知道是不是夫人做的了。” 欧瀛道:“既如此,这衣服因何在左掌柜的身上?你又是如何得知这衣服是给左掌柜的?左娘子,你可见过你家相公穿这件衣服?” 左娘子细细看了看,摇了摇头,“不曾。” 欧瀛又问跪着的红花,“小婢子,这个衣服可是你那日瞧见左掌柜穿的那件?” 红花瞧了瞧道:“我不记得了,都是白的,好像有点像,又好像不一样。” 说了等于没说,欧瀛道:“那春来你说,因何呢?” 春来低着头,他语气阴森道:“因为这是小姐从左掌柜尸首上扒下来的。” 这一句话着实让众人惊了一惊,公堂上有片刻的静默。 欧瀛瞪大眼睛,忽地觉得这手中东西忌讳的很,不过转念一想,这衙门中死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在意这回事了。 他看向沉默的苏沅,却问春来道:“你是如何得知?” 春来阴恻恻道:“我的相好是小姐身边的贴身婢女弄月,她亲眼见到小姐半夜去挖坟,挖到了便特意将这衣服扒下来,带回府中。” “所以,你让人给偷了出来?” “大人,我如何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夫人与左掌柜相好一事是事实,要不然谁会送这么贴身的衣物。” 欧瀛转而向苏沅道:“此事可当真?” “大人,当真。” 欧瀛不说话,这线索多的让他脑瓜子疼,他转而看了眼马榜,“马知县,此事你如何看?” 马榜知晓欧瀛顶不住了,他慢悠悠开口道:“苏姑娘,为何这么做?” 苏沅道:“在我解释此事之前,我想问问龙捕头一事,左掌柜是怎么死的?” “身上有五处骨裂,七八处血荫,背部血肉虽已腐烂不成形,但是仍有一处浅的刀伤,外衫上有明显血迹,不过这并非是致命伤。按照依仵作初步推断,是被多人乱拳打死的。” 欧瀛道:“哪些人敢如此猖狂?” 龙捕头将证词呈上道:“我和手底下的人细细查访了,听闻是左掌柜欠了不少高利贷,被人追债失手打死,抓了几个肇事者,他们也认了此事,但至于谁打的那致死的一拳,如今还无定论。” 欧瀛不说话了,“那这事儿可难办了。” “确实难办,从未有过如此先例。” 欧瀛沉吟几息,“哎,不对,苏沅你突然提起此事是为了什么?” 苏沅道:“大人,劳烦龙捕头展开里衣给大家看看。” 龙捕头得欧瀛示意,上前将里衣展于众人前。 欧瀛不解道:“你何意呀?” “张管家,这里衣可有破损?” 张管家被点名,仔细看了看道:“这,这看不出来,应该是没有吧。” 龙捕头又给其它人细细看了看,皆道:“没有。” 苏沅又道:“大人,我还想问龙捕头一事,左掌柜身上这刀伤可是新添的?” “仵作所验,应该是死时前后不久被人无意砍伤导致,伤口并无长合的痕迹。” “既然是在左掌柜被人追账时所砍,那也就是前后一个时辰。我记得左掌柜的尸首上穿了两件衣物,一件是青色盘颈长衫,一件是白色里衣,这白色里衣在此处,因此那长衫还穿在左掌柜身上,不知我说的可对?” 龙捕头细细看了看尸格,“对,这尸格上所写的上衣只有一件青色盘颈长衫。” “那长衫背部可是有刀伤破损。” 龙捕头将尸格奉到几案上,“大人,您且看。” 欧瀛细细看了看,“确实有破损。” “既然左掌柜曾被人砍伤,外衣有刀伤长口,可为何这里衣却只沾染上一点点血渍,丝毫没有破损呢?” 苏沅发出疑问,欧瀛看了马榜一眼,“马知县说呢?” 马榜轻笑道:“苏县尉,您经验丰富,您来说。” 苏诚面沉如水,“只有一个可能,这里衣是在左掌柜死后被人换上去的。” 苏沅欠身道:“大人,什么情况下有人特意将死者的里衣脱下来换上这件我母亲所做的的里衣?分明有人故意嫁祸,故意留下这所谓的证据让外人以为我母亲与左掌柜有私情!” 马榜道:“可是为什么要嫁祸你的母亲?又是谁要嫁祸你的母亲?” 苏沅转而看向苏诚道:“之前苏县尉言之凿凿我母亲与左掌柜有私情,如今苏县尉可有什么话说?” 苏诚抬眼看着苏沅道:“即便你母亲没有与左掌柜有私情又如何?我那日看错了,将柳絮认成了你母亲又如何?” 苏沅冷静道:“如此说来,苏县尉是承认污蔑了我母亲,误会了我母亲,既如此,我母亲为何要佯装自缢?苏县尉的逻辑又如何自洽?” 苏诚老神在在,端起茶饮了一口,轻飘飘道:“我不知。” 苏沅瞧着她父亲这副模样,忍不住轻嗤了一声,“苏县尉当真不知?” 苏诚将茶盏放下,目光平静,“不知。” 苏沅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苏诚,在她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个很冷漠的人,她幼时唯一记得的便是他飞扬的衣袖。 他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他很少对她淳淳而语,每每瞧见,也只是嘱咐她几句,让她做好未来为人妇的本分。 他每日奔波在县衙和瑞鸣苑,又或是风雅山林和各式宴会,因此她一次次的去县衙才能瞧见父亲,不过大多时候,他只是将她放在科房看书。 也是在那时,她迷上了各种奇诡的案件。 偶尔,他也会慈爱的纵容她女扮男装去和龙捕头一同抓贼和分析案件,时常瞧见了,便指点她两句,苏沅便满心欢喜。 苏沅还记得苏诚曾言,人好诡辩,唯铁证方能沉冤。 可寻证之难往往让真凶难以伏法。 苏沅还记得父亲当时的谓叹,那时她总觉得,父亲是个清明的好官。 也许,苏诚年少时,也想着做一个清明的好官吧。 苏沅这般想,她又笑了笑,掷地有声道:“苏县尉不知,但我知。” 第二百一十一章 海棠煞(十五) 苏沅深吸一口气,对着高堂上的二位知县道:“二位大人,此事从张管家提及我母亲与左掌柜有私情开始,便是一个局,一个专门针对我母亲私德的局!” “张管家抛出引子,红花佐证,春来借以证物坐实,若非他们百密一疏,不知左掌柜好男色,没有处理好衣物这个破绽,那么我母亲这个红杏出墙的帽子就戴定了!” 欧瀛与马榜已看出端倪,如今局势对于苏诚来看十分不利。 马榜饮了口茶,心中腹诽,不该呀,按理说苏诚这般老奸巨猾的人,又多年浸淫在刑狱一事上,若真是做局,不该如此百密一疏。 苏沅又道:“如今这操刀人就在堂上。” 欧瀛虽猜出是谁,不过他还是配合的问一句,“是谁?” 苏沅转身,踱步到一人身侧,指着他道:“春来!” 欧瀛愣了下,瞪大眼睛惊讶道:“他?为什么是他?” 苏沅道:“春来曾言是我贴身婢女弄月看到我半夜挖坟,将这衣物从左掌柜身上带回来,尔后方才知晓这是我母亲亲手做的衣物。 但一则,那日是深夜,且不说弄月一个弱女子跟着我去了乱葬岗一事,就说那日与我同行的还有府中护院唐赛男,唐姑娘武艺高强,若是有人她定能发觉,可当日我们二人都未察觉出有人跟踪,岂不怪哉? 二则,我将这证物带回,从未提及是与我母亲相关,可为何春来知晓的如此清楚,这衣物是我母亲亲手缝制?” 春来立即反驳道:“弄月那日十分小心,跟着小姐二人,一点不敢近前……” 苏沅打断道:“月黑风高,既然不近前,如何发现的是我二人在挖谁的坟?况且,那日吟风与弄月二人住在一起,弄月那几日萎靡不振,整日躺在床上,那日她就没有出门。你在撒谎,你一早就知晓此事!” 春来一噎,跪坐不语。 苏沅继续道:“你不仅知晓此事,就这衣物还是你亲手给左掌柜套上的。” 春来目光冷森的看着苏沅,沉默不语。 马榜不解道:“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污蔑你母亲他又有什么好处?” “春来母亲是苏县尉的乳母,可二月初赵妈妈犯了错事被苏县尉打断了腿,送到乡下庄子里做苦事。可苏县尉到底是心善,又收留了春来在府中天香苑,他很聪明,在天香苑做到了苏太爷身边的红人,若没有这些事情拖累,今后管家的位子或许是他的。” 欧瀛奇道:“那这是为什么?他这不是自砸饭碗吗?” “大人说得对,春来就是自砸饭碗,从一开始他就没想着安安稳稳的待在苏府,他想要的就是让苏府不安宁!” “事实上,二月初七我母亲蔡氏与苏县尉争执吵闹一事并非为假,只不过这个缘由并非出自我的母亲,更准确来说,是出自我的父亲——杨陵县尉苏诚。” “因他,”苏沅话头一顿,指向苏诚,冷笑道:“与他叔父的妾氏倪夫人罔顾伦常,调戏成奸!” 此话一出,百姓们顿时议论纷纷。 欧瀛与马榜也吓了一跳,不过面上勉强保持镇静,二人皆看向苏诚。 张管家慌乱之间也看向苏诚,苏诚神情自若,可是心中却早已气炸了,他端起茶盏,饮了口早已冷的茶,慢声道:“苏沅,污蔑长辈可是重罪,天元律法,绞。” 苏沅嗤笑一声,她看向苏诚道:“苏县尉,若无证据,我不敢上公堂。” 欧瀛斟酌字词,“那这证据,是什么?” 苏沅轻飘飘道:“饮溪茶楼的账簿和人证,瑞鸣苑西书房中的隐门,还有就是,倪夫人腹中的孩儿!” 人群中不知谁大声“啊——”了一句,顿时议论纷纷之声骤起。 欧瀛拿起惊堂木拍了拍道:“肃静!” 苏诚气的浑身发抖,他实在是不知道这饮溪茶楼背后之人竟是苏沅! 不对,他记得是林家产业,林家胆子小,不敢做这等事,可是何时换成了苏沅?! 他还是大意了,他原以为苏沅一个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如今看来,他还是小看她了。 若将此等丑事放在明面上,那么苏府的清誉和清名在京中荡然无存,到时怕会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唾弃。 整个苏府都会成为名门世家口中的笑话! 且不说苏少陵待时仕途受影响,远在广东的那位,怕是也会震怒不已。 “饮溪茶楼是饮茶清雅之地,我不明白你所言?我的书房有了隐门,我如何不知?再说,倪夫人腹中的孩儿是你叔祖父的……” 苏沅觉得可笑,她直言道:“饮溪茶楼表面上是个干净茶馆,实际上做的就是提供场地的脏活,这账簿上写的清清楚楚。苏县尉与倪夫人几时进,几时出,喜欢什么样式的雅舍,又有什么样的忌讳。 至于苏府西书房的隐门,巧不巧的,我曾探过一次,您猜怎么着,我竟直接过了一段小路,通过另一扇隐门进入了倪夫人的卧房……” 欧瀛欲言又止,道:“这……” 太过炸裂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榜同样觉得不可思议。 他思索着,大户人家私底下的腌臜事儿多了去了,并没什么干净的,但私下内宅如何倒也算了,如今将事儿闹到明面上就十分难堪,也十分难办了。 况且,苏敦在朝中是清流之派,虽已致仕,朝中仍不断有人称赞。 苏沅这个女子,看来是铁了心要将苏府弄死。 她的母亲到底是因何而死? 令她如同一个疯狗一般狠狠咬着苏府不放? 欧知县看向苏诚,“苏县尉,此事该如何解释?” 苏县尉面沉如水,重重咳了一声道:“大人,我没做过。若单单凭借一本账簿,几个莫须有的证据,就如此污蔑我与倪夫人,我自然是不服。” 欧知县嘶了一声,“这证据都摆到明面上了,还嘴硬呢,孤男寡女去那饮溪茶楼能做什么?” 不过这话他只敢心里说,却不敢明面上说,只道:“苏县尉说的是,苏沅,你可还有人证?” “人证?”苏沅闭眸道:“人证已经被杀死了,如今躺在县衙外的停尸铺中。” 欧瀛又道:“如此说来,是苏县尉为了掩藏此等丑事,将你母亲杀死?” 苏沅沉吟片刻,道:“是,也不是。” 第二百一十二章 海棠煞(十六) 苏沅看向苏诚道:“自从我母亲死后苏县尉便将此事瞒得严严实实,第一将我母亲身上的伤处遮掩,不许我近身侍奉;第二,就是将瑞鸣苑里里外外都翻新一遍,将现场痕迹抹去。 可是,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苏县尉不是要证据吗?那我便给你证据!” 苏沅转身,冲着人群中的唐赛男道:“唐姑娘,黑匣子。” 唐赛男一听,高手举着黑匣子递过来,苏沅上前接过,尔后端着黑匣子走到堂中,“大人,此乃我母亲遗物,这匣中除却我母亲的嫁妆宝物之外,还有一物。” 龙捕头上前接过,递到案几上,欧瀛打开看了看,不过是几件寻常的珍宝,不见得什么值钱的东西。 “什么?” 苏沅道:“大人可将那妆匣的匣底打开,看看有什么?” 欧瀛将妆匣翻过来,素手推了推,竟果真将底侧推开,他讶异的看了眼,瞧见个账簿,“这是什么?” “这是我母亲的日记,其上详细描述了她是何时发现苏县尉与倪夫人有私情,又是如何忍辱负重,多次提点我父亲,可他仍旧执迷不悟的细节!” 欧瀛将账簿展开,字迹虽清秀,可处处透着悲愤,“腊月初四,天阴欲雨,夫独坐书房,不得见,心中烦闷,独往愉园,却见夫与倪氏调戏成奸,言语孟浪,不见端庄,吾痛泣。” “腊月初七,长空万里,得夫兴时,吾念及旧事,柔劝之,夫否,大怒,诘骂之,吾痛泣……” 欧瀛一页页看过去,皆是如此。 他又将此递给马榜,待他也看了一遍,欧瀛方道:“苏县尉,如何解释?” 苏诚这时方有了几分惶恐,他起身拱手道:“二位大人,这信笺不可能是真的,定然是苏沅临摹来污蔑我的,我与她母亲感情很好,即便这么多年蔡氏无所出,我也从未纳二房,如何能做出这等事? 况且,此事不单单涉及我的颜面,同样也涉及苏府的颜面和我叔父苏敦的颜面,我如何能不顾苏家上下的颜面,还请二位大人三思呀!” 欧瀛不语,这事儿不好办呀。 苏诚死不承认,苏沅不断砸证据,他又不能太强硬,毕竟此事也牵扯了苏敦苏太爷,若是直接去苏府请人,不好弄呀。 欧瀛看向马榜道:“马知县如何看?” 马榜将这些信笺放下,“确实是如苏县尉所言,这些字迹未必是出自蔡夫人之手,苏沅,你可有证据证明是你母亲所写?” 苏沅道:“我母亲的字迹我有留存,这些都是我母亲亲笔写的,若不是这木匣不小心落在卧房后的床榻夹缝中,这匣子怕早被人销毁,这不可能有假!” 马榜又道:“哦?那你又如何证明这匣子是从案发之地取到的?可有人证?” 苏沅闻言一愣,她道:“当日是王妈妈和我一同去的,可是王妈妈如今已身故……” 欧瀛立即接道:“那就是没有了,既然没有,这匣子不保真呀,苏沅,你教我二人如何将此物视作证据?” 苏沅跪地道:“二位大人,我母亲平日里在府中处理账簿皆有亲笔字迹,对比一番即可知晓是否是我母亲亲笔所写。” 苏诚道:“若是临摹,定然也字迹相像,如何简单一看就能辨别?” 苏沅忽觉什么不对,她立即反应过来道:“苏县尉言之凿凿日记是我伪造临摹,可有证据?” 苏诚道:“何须证据?你自一开始便居心叵测,步步为营,如今不过是伪造个日记,又需要什么证据?” 苏沅道:“苏县尉这番是强词夺理。” 苏诚冷哼道:“我不过是实事求是。” 欧瀛有些累了,他打个哈欠道:“今日审的差不多了,若实在是没个定论,我们容后再审?马知县,你说呢?” 马榜道:“欧知县所说有理……” 就在马榜当即要断言时,人群中忽有人高声打断,“大人,谢诏有一请。” 欧瀛哎呀一声,“这是咱们杨陵县今朝的庶吉士,谢翰林。” 马榜眼睛一亮,看着谢诏步步上前,一笑道:“谢公子,有何赐教?” “二位大人,不知我可否有资格替此案验一验字迹?” 马榜笑意收了收,看向欧瀛道:“欧知县以为如何?” 欧瀛轻咳了咳,“谢翰林,此案是我杨陵县的命案,您贸然插手……” 他刚要说话,师爷在一旁猛地咳嗽一声,欧瀛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来什么般,看了看苏沅,又看了看谢诏。 “咳咳,此事,此事嘛……可以是可以……” 苏诚赶忙道:“大人,此事不妥……” 谢诏朗声道:“苏县尉觉得不妥,是在担心什么?还是认为谢某不够资格?” 苏诚蹙眉道:“我并无担心,只是……” 谢诏道:“既然苏县尉没有疑虑,二位大人,我现在可以开始了。” 欧知县啧了一声,不耐的摆了摆手,“看看,看看吧。” 谢诏将龙捕头送上来的两本账簿细细比对一番,尔后道:“大人,蔡夫人的字颇有东晋卫夫人之风,字形长方,清秀婉丽,笔法纯熟,二者在笔法上并无差别,可这日记与账簿不同之处在于,力透纸背,怕是极为痛苦之下书写,虽有细微差别,但是真迹无疑。” 欧瀛知道谢诏上来是帮谁的,多余说这些废话,他道:“既然如此,谢公子也觉得苏县尉确实做了此事?” 谢诏顺坡而下,“如目前证据推断,铁证如山。” 欧瀛不言,只是瞧着谢诏心烦。 他原先还以为这小子怎么就没看上他女儿,之前师爷提及,他还没想到这茬,如今看来,这小子真是气死个人。 苏沅这个女人比他家女儿好嘛? 不过是个不择手段,心狠不孝的悍妇罢了!没眼光! 退一万步,即便苏沅真的告赢了此案,侥幸也活了下来。 这个女人,无论是在杨陵,还是在京都,那也是人人厌弃的玩意。 没有人敢娶这样的女子回家,除非想要像如今的苏府一般再被告上公堂,臭名远扬,这就是她的下场。 苏沅报了必死的决心,这当中谁人都清楚,但是谢诏跟着瞎掺和什么! 真是令人无语至极!白瞎一个翰林学子了! 欧瀛顿时心情不快,“今日退堂,容后再审!” 第二百一十三章 海棠煞(十七) 欧瀛话音刚落,马榜忽道:“欧大人,夏推官来了。” 欧瀛漫不经心道:“什么时候到?” 马榜目光落在公堂一侧,叹道:“现在已经到了。” 夏卞从县衙侧门而入,特意绕开人群,到了公堂之上,刚巧听闻欧瀛要退堂,是他来的不巧了。 不过他仍上前道:“欧知县,如今此事还无定论,若是现下退堂,为时过早了吧。” 马榜道:“夏推官,如今此案牵涉甚广,线索不齐,若是贸然定论,影响不好。” 夏卞道:“马大人,如今证据已明显证明苏县尉与倪夫人有私,此刻要么去苏府请了倪夫人来对峙,要么就听一听苏沅的推断,此时退堂,不该呀。” 欧瀛抬手,龙捕头立即明了,端来个太师椅请夏卞坐下。 夏卞从善如流,“如马大人所言,此案牵扯甚广,因此知府大人遣我来此观堂,此事已传回京中,影响颇大,知府大人很是关注,还请二位大人继续。” 听闻此言,苏沅、苏诚皆是一惊。 此案不过才一审,案情不明,凶犯未定,府衙甚至都未过目,那是谁传到京中去的? 马榜与欧瀛二人对视一眼,眼中也都透着不解。 可再不解,此刻也偷不了懒了。 欧瀛复坐下,惊堂木一拍,看向苏诚道:“物证人证皆有,苏县尉,你如何解释你与倪夫人之行?” 苏诚心中没了侥幸,立即道:“那日愉园之行,着实是蔡氏误会了我,之后我对此向其解释,她都不听;之后,她多次为难倪夫人,倪夫人与我在茶楼也不过是饮茶诉苦而已,并无什么私情,还请大人明察!” 欧瀛道:“既如此,为何你刚刚又诬陷蔡氏红杏出墙,而非将此事言明?难不成,你是在故意遮掩?” 苏诚道:“我不言明,一则是为了苏府着想,虽我与倪夫人清清白白,可是人言可畏,况且如今倪夫人还身怀六甲,若是一不小心便一尸两命,这教我该如何能谢罪? 因此我即便拼上我这老脸不要,也不能给叔父蒙羞,给苏府蒙羞,大人,人人都道舐犊情深,苏府本就子嗣单薄,叔父一向将我视如己出,对我如同父亲一般,我心中一直感激涕零,我如何能……如何能让他老人家晚节不保呀……” 说着,苏诚落下泪来。 “老爷,您受苦了。”尔后,张管家突地冲着苏沅叩头,悲恸道:“还请小姐饶了苏府,饶了老爷吧。老爷这几日得知此事后,一直心痛不已,整个人憔悴不堪,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典狱官,什么案子没见过,可真的从未想过自己最爱的女儿竟然有一天与自己对峙公堂。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因何能让您如此恨他,恨苏府,可是事实上,老爷什么都没做!若是您真的认为是苏府害死了夫人,那么小姐,我就是那个凶手,我给夫人偿命!您不要再难为老爷了……呜呜呜……” 张管家说着,便从怀中掏出利刃,堂上的人皆骇了一跳。 张管家神情悲愤,举起利刃便要往心口扎,这当,苏沅下意识想要出手拦住,可不知谁拂了下她的身子,阻了她的动作,尔后听的“叮——”的一声。 利刃落地。 接着是谢诏的声音,清朗疏离,“张管家这是做什么?案情未明,便急着往身上揽罪责?” 他的声音虽轻飘飘的,可是话外的不屑却十分明显。 堂上人跟着冷静下来,欧瀛顿时主持大局,“这是做什么?来人,将这扰乱公堂之人给我拖下去!” 龙捕头领命,直接带人将张管家拖下去,临下去前,张管家还坚持道:“大人,老爷是冤枉的呀……” 欧瀛此刻的心情格外的不爽利,他看向苏诚道:“苏县尉如此做派,可是觉得本官冤枉了你?证据冤枉了你?” 苏诚仍从容道:“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做过的,我定然不会认。” “既然不认,来人……” 苏沅目光一凛,身子微颤,唇畔微微蠕动了番,便听到谢诏道:“大人,苏县尉是吏部遴选,陛下签批任命的朝中命官,不该在堂上轻易动刑。” 欧瀛冷眼压过去,“是吗?那苏县尉不认罪,说这些证据都是污蔑该如何处置呢?” 谢诏看向苏沅,“大人可听苏姑娘说完,若是铁证如山,谁杀了人,谁犯了事,想必各位大人必有裁断。” 欧瀛道:“苏沅,你还有何话可说?如今这证据已表明倪夫人与苏县尉偷情,那么他故意隐瞒此事,又故意诬陷你母亲红杏出墙,可你却说春来是幕后操刀人,这是个什么道理?” 苏沅道:“大人,起初我也很好奇为何我母亲会和左掌柜扯上关系?瑞鸣苑贴身伺候我母亲的婢子都知晓是柳絮与左掌柜有来往,可最终却传出我母亲与左掌柜的不实传闻。 如此大相径庭的事实,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而这个人,正是春来!” “你有何证据证明春来推波助澜?” 苏沅继续道:“腊月初四那日,我母亲本不想去愉园,可春来特意派人来告知我母亲苏县尉在愉园,因此我母亲方才前往撞见了这桩丑事。 尔后,春来又多次将苏县尉与倪夫人私会之地暗中告知我母亲,她心痛不已,又劝慰不得,那些日子她一直郁郁寡欢。” 欧瀛道:“可有人证?” 苏沅没说话,翠喜抬起手,低声道:“我,我陪着夫人,那时我不明白她为何那么伤心,直到偷看了春来的信……” “可是他为何这么做?此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苏沅道:“春来一早知道了苏县尉与倪夫人的私情,他隐而不发,选了个恰当的时机告诉我母亲,挑起我母亲与苏县尉的不合。尔后,你又做了什么?” 苏沅看向低着头的春来,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看似在哭。 可苏沅知道,他在笑,若非在公堂之上,他定然放肆的大笑。 过了会儿,他抬起眼,擦拭去眼角的泪水,笑道:“小姐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小姐猜猜我又做了什么?” “我母亲心情郁结,若再见倪夫人,忍不住定然会挖苦讥讽,倪夫人虽表面恭敬,实际上不过是担心我母亲的掌家之权。瑞鸣苑与天香苑的田产铺子皆由我母亲打理,她的吃穿用度皆要过我母亲的手,因此她不敢! 可是,人的欲望会变大的,没有人会一直愿意屈居人下。你三言两语便惹得苏县尉与我母亲不合,尔后你又利用此事,将倪夫人心中的欲望放大。 这诺大的苏府,唯有的两个男人都是倪夫人的裙下之臣,只有我母亲让她不快……” 春来谓叹道:“小姐真的很聪明,比夫人聪明多了,只不过可惜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海棠煞(十八) 苏沅看着春来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外头风言风语都传不到你的多福轩,小姐,若是你早一点发现,或许夫人不会死,或许我也抓不到机会,你真是安逸的太久了。” 春来脸带讥诮,有些稚嫩的脸颊透着邪气,“最后,你还是输给了我,你父亲是高高在上的县尉又如何?不还是输给我这个下人的儿子!” 苏诚闻言,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怒斥道:“你做了什么?!好啊,原来是你,我本想念着与你父亲的情谊,好心将你收留在苏府,没想到你竟存了如此恶毒的心肠! 亏得你母亲还为你求情,你如此可对得起你的父亲?对得起你的母亲?你让你母亲在西林庄园如何安心?” 春来嫌恶的看了一眼苏诚道:“老爷,你想要威胁我?你都拿我父亲当了挡箭牌,如今还想拿我母亲威胁我?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人都是地上的蚂蚁?踩一脚,踩死了无所谓?若是踩不死,当个替死鬼也不错?” 春来厉声道:“你休想!你们都休想!” 苏诚指着春来道:“你疯魔了,你真是疯魔了!大人,此贼子的话不可信,他根本就是寻衅滋事,癔症了!” 春来冷哼道:“苏大老爷,如今与你女儿对峙公堂,心中可痛快?我看着挺好看,只是可惜呀,这女人还是太心软了!她还是念着父女之情,不够狠! 若是我,我定然将你与倪夫人在饮溪茶楼那些春宫图贴的满大街都是,让外头的人看看苏府的大老爷是个什么货色!自称读书人,我呸,连个乡下人都不如,在我们村里,你们这种就是没人伦的狗杂种。” 苏诚被气得满脸通红,“你……” “你是不是奇怪我什么都知道?对,不仅我知道,苏敦太爷也知道,他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可是他老了,这顶绿帽子他咽下去了! 只是我没想到,他不仅咽下去,还要强按牛喝水,连着带苏沅你,也要你咽下去,可杀母之仇,如何能咽?” 春来阴恻恻的笑。 堂上人听的瞠目结舌,二位知县皆沉默了,夏卞率先反应过来道:“既如此,是你在幕后推波助澜这一切,是你杀了倪夫人?” 苏沅闭了闭眸,她道:“不是。” 事实上,春来没有杀任何一个人,可所有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就像是一根线,牵引着他们每个人走向最终的死地。 原本她也在这个局中,可是从一开始她便破局而出,春来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夏卞疑惑道:“不是,那又是谁?” 苏沅看向翠喜,无力道:“翠喜,告诉夏推官和二位大人,二月十一那一日,你都看到了什么?” 苏诚闻言一惊,整个人不可置信的看向翠喜,脸色煞变。 翠喜期期艾艾道:“那日,是邹大娘子先来寻夫人,邹大娘子欠了夫人钱,不仅不还,还想再借。夫人心善,挥退我们所有人与邹大娘子说私房话,可我担心夫人,便躲在卧房中没走。 二人因借钱一事起了争执,邹大娘子将夫人推倒,夫人撞上额角,流了血,邹大娘子慌得很,跑了。 那时我想要出来,可是脚下衣摆被缠住了,之后就听见倪夫人闯入房中,她斥责夫人克扣她院中的月例,让她想吃胡椒羊肉都吃不了。 彩月阁那几天一天一顿的胡椒羊肉,短短几天吃了那月七八成的食钱,加之彩月阁赊了太多的账,因此夫人才没给放银子。 可倪夫人生气的与夫人吵了起来,胡搅蛮缠,骂的难听,夫人气不过,讥讽了几句,倪夫人便上头直接将夫人推倒,骑在夫人身上扇她巴掌……” 说到此处,翠喜话头一顿,整个人似陷入什么痛苦的回忆一般,瞪大眼睛,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落。 欧瀛正听到关键时刻,开口催促道:“如何你倒是快说啊!” 翠喜泪眼婆娑,她抬头看苏沅,“小姐,我当时真的太害怕了,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夫人,我应该出去帮她的……” 苏沅上前轻柔的替翠喜擦拭眼泪,“我知道,你现在站在公堂上已经做的很好了,若是母亲看到,她定然很欣慰,别怕,别伤心,有我在。” 翠喜抽噎着,她哭的不能自已,“是倪夫人,她掌掴夫人还不够,还想要掐死夫人,可是夫人挣扎想要将她推开,她见制止不住夫人,她便,便喊了柳絮来……” “柳絮竟帮她按住夫人的双腿双手,她骑在夫人的身上,就那么将夫人……掐死了……” 苏沅起初得知真相时,心中并非没有怨过翠喜,她在母亲身边多年,母亲宠爱她,疼爱她,几乎将她视如己出,可是此事发生时,她头一遭想到的是自保。 或许是这么多年的保护将翠喜变得懦弱胆小,又或许自她回来时,让翠喜对母亲态度的变化心生怨怼,又或者她怕了倪夫人的泼辣和柳絮的凶悍。 可是无论哪一遭,只要她一念之差,这个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 可是,就这么发生了。 因此,她悔恨,痛惜,抑郁,整日如行尸走肉般,或许她比任何人都自责,可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 夏卞听此,怒道:“好大的胆子!不过一个小小的妾氏,竟然白日行凶,直接谋害当家主母!欧知县,还请立即传召倪氏,让此人上堂对峙!” —— 倪夫人来的时候,被婢女扶着身子,娇娇柔柔道:“知县大人,不知我等犯了什么罪,惹得县衙如此兴师动众!” 欧瀛冷笑道:“二月十一那日,是不是你公然在苏府行凶,与柳絮这个贱婢合谋杀害当家主母蔡氏?” 倪夫人一听,脸色煞白道:“大人,这哪里的事儿?这根本没有的事儿,大人冤枉呀!” “冤枉?你竟还敢喊冤,人证物证俱在,你与苏县尉二人偷情之事被发现,被蔡氏讥讽,又因月银被扣而心生不满,继而痛下杀手,我说得对,与不对?!” 蔡氏慌忙跪下,此刻也顾不得身子,连忙道:“大人,我怎敢?怎敢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啊,大人还请明察!” “哼!明察,若无证据,你如今岂会在公堂之上!翠喜这个婢女亲眼所见你亲手掐死了蔡氏,你还想抵赖?” 蔡氏快速看了苏诚一眼,“大人,我没有,我怎会做这等事情,定然是那贱婢诬陷我。大人……我是冤枉的,您不看在苏县尉的面子上,总该看在苏太爷的面子,我当时已有身孕,如何杀了的蔡氏呀,大人……” 苏沅道:“你那时不过仅有不到一个月的身孕,一般大夫都诊不出来,你如何得知自己当时有身孕?” 第二百一十五章 海棠煞(十九) “苏沅,苏沅,你好狠的心啊你……,我怀着你们苏家的骨肉,你竟如此害我,你好恶毒……” 苏沅不语,只是看向苏诚,道:“苏县尉,此刻你不应该为倪夫人求情吗?毕竟她腹中……” 苏诚立即道:“如今翠喜已指证于你,我即便再想替你遮掩都无法了了,倪氏,你平日里骄纵跋扈,得知你害死夫人的那日,我着实后悔,后悔自己的一念之差,后悔自己被你勾引堕落,当初若不是为了苏府的名声,我早就将你绳之以法,杀人偿命。 如今,我已为你足够殚精竭虑,莫要再逞强坚持了,若你不认罪,知县大人怕是也不能容你,何须多言!” 倪夫人一愣,“你……” 欧瀛立即不耐道:“将此贼妇人压下去!” 倪夫人走的时候,仍旧恶毒的看着苏沅,口中哭喊着,“你好狠的心,大人我冤枉,我冤枉……” 待公堂稍稍清净之后,欧瀛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苏沅,“我记得你状告的是你父亲苏诚,而非倪氏,如今人证物证皆指向倪氏,而苏县尉看似根本未参与其中?如此说来,你这可算是诬告了!” 苏沅沉声道:“大人,即便苏县尉未参与其中,但当日他曾在案发时间回过苏府,倪氏内宅妇人,杀了人她怎会知道如何遮掩?即便是知道遮掩,却也无法做到滴水不漏! 反而是苏县尉身为典狱官多年,遮掩伤痕,伪装死因,皆是手到擒来。他明明知道真相,却选择替倪氏隐瞒,我母亲虽并非他所杀,可知情不报,知法犯法,藏匿凶犯,难道苏县尉当真无错吗?” 夏卞道:“苏姑娘所言极是。” 欧瀛看了马榜一眼,又看了看苏诚,沉吟道:“此事我与马知县商议后再行定夺!夏推官,休庭片刻,不知可否?” “全听欧知县安排。” 欧瀛、马榜、夏卞三人去了侧厅。 此刻,公堂之上余苏沅几人。 苏诚扫了苏沅一眼,尔后撩袍坐于太师椅上,神色疲惫,闭目养神。 而春来瞧了瞧这个,又瞧了瞧那个,尔后伸手戳了戳翠喜,“翠丫头,你真厉害啊,可惜,夫人也是你害死的呦。” 翠喜浑身一瑟,又忍不住的抽噎起来,她低低的哭声萦绕在公堂之上,让人心中不由的也悲悲戚戚。 可是春来却在低低的笑,笑得苏诚忍不住睁眼看了看他,“你好自为之。” 此刻,谢诏与苏沅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三位重新回到公堂之上,欧知县道:“此事牵涉甚广,涉及数条人命,若是擅自决断,有违公正,容后再审。然春来恶奴背主,不尊法纪,寻衅滋事,压入大牢,再行定夺!” “退堂!” “多谢大人。” —— 这一案足足耗费了四个时辰,众人都筋疲力尽,门口的百姓们来了一波又去了一波,听到最后都没听出个定论。 只知道苏府的老爷苏县尉和长辈的姨娘勾勾搭搭,杀了发妻,生了杂种,苏府的小姐那可真是不容易,死里逃生,还给母亲沉冤得雪。 然,也并非没有揣度苏沅的,又有人道,苏沅故意告父,为的就是谋苏府的家产,如今诺大个苏府无人接盘,那将要出世的小少爷也随着倪氏杀人一事不知能不能顺利出生,唯有远在天边的苏二爷和如今的苏沅。 那接盘不是容易的很。 还有人道,苏沅就是个恶女,九转罗刹化身,克父克母克夫克子的面相,这一辈子定然是个孤女,为世人所不容。 一时之间,市井之中尽是此类传言。 但,这都是后话,这些于当时的苏沅也并无关系。 案审后,苏沅与谢诏离开县衙,莺歌和翠喜跟在二人的身后,庚姑与唐赛男在远处窝棚下等着她。 苏沅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立在县衙门前,瞧着苏诚出来。 他不复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十分颓丧,也是,平日里都是坐镇公堂之人,今日却被当作被告指指点点,自然是处境颠倒。 苏沅并未上前,苏诚也无视他们,只是一步步的往苏府走去。 谢诏站在苏沅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软了?” 苏沅摇摇头,未说话。 左娘子上前来时还有些犹豫,不过宋霖陪着她,她方才大胆走了过来盈身温柔道:“苏小姐。” 苏沅伸手虚扶,“左娘子。” 左娘子道:“苏小姐莫要伤心,真凶伏法,夫人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谢左娘子吉言。” “不客气,不过无论如何,多谢苏小姐,若无苏小姐我家相公恐也蒙受冤屈。” “左娘子,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当下须得好好把握,珍惜眼前人。” 说着,苏沅看了宋霖一眼。 左娘子羞红了脸,她手指搅在一起,低低的嗯了一声。 二人离开时,谢诏有些不解的看着她,“左娘子有心上人了?” 苏沅叹息道:“嗯。” 谢诏垂眸看着她,“累了?” 苏沅打了个哈欠,“嗯,我想回去睡一觉。” “去青衣坊?” “嗯,青衣坊。” 庚姑与唐赛男见了苏沅如此,心中也担心的很,但也不敢多言,几人便就这么回了青衣坊。 苏沅回了坊中,倒头便睡。 这一次案审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和心血,虽她知道如今的定论并非是最终的定论,可斗倒一个是一个。 待她睡了两个时辰,重新醒过来时,外头天已黑透,院子里有些许的亮光,她起身从房中走了出来,便瞧着庚姑、唐赛男与谢诏几人围炉而坐。 庚姑听见她的动静,拿着烤肉看向她,火光在她眸中攒动,温暖而又热烈,“沅沅,来,吃肉串。” 苏沅站着未动,不知为何,瞧着眼前这一幕,忽地有些想哭,似乎是久违的温暖,又似乎合该如此。 她走上前,接过庚姑手中的肉串,谢诏适时递过来杯茶。 她吃了一口,外焦里嫩,肉香四溢,抚慰了她空了一日的胃,尔后饮了一大口茶, 唐赛男瞧见,哎了一声道:“那好像是谢公子的茶盏。” 苏沅一愣,看向谢诏,竟在他眸中看到一丝狡黠,她本该有些生气的,可不知为何此刻脸颊竟有些发烫,她将茶盏递过去,语气故作冷淡道:“换我的来。” 唐赛男兴冲冲接过,“好嘞。” 谢诏那眸中的狡黠又暗了下去。 苏沅心中轻笑,嗯,像个邀宠的小狐狸。 第二百一十六章 海棠煞(二十) 几人围炉而坐,苏沅懒洋洋的斜在椅子上,听着唐赛男说她参军时的见闻,岑姑娘如何勇猛,如何果断,又是如何有行军之大才。 聊到庚姑,免不得那些风流韵事,说起男人来,她十足的兴致盎然,听的唐赛男、莺歌几人瞠目结舌。 苏沅情绪则一直淡淡的,偶尔的饮一口茶,脸上盈着火光,眸光温柔细腻,似水一般。 莺歌年纪小,没出过远门,没瞧见过那么多人,因此十分好奇这些。 几人说起话来叽叽喳喳,衬得这青衣坊格外热闹。 但苏沅与谢诏二人大多时间都沉默着,偶尔的交换一个眼神,是旁人都觉察不到的默契。 闲话叙的差不多了,庚姑将目光落在二人身上,问道:“我倒是奇了,从未听阿沅说起来你这个小子,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此话一出,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谢诏,只见他眉眼清淡,道:“我与苏沅一见如故。” 庚姑摇摇头道:“我看你小子是蓄谋已久。” 谢诏一笑,“不敢。” 苏沅抬眼看他,“我也很好奇,谢公子是否蓄谋已久?” 众人起哄般的“哦~”了一声。 谢诏有些讶异,他看向苏沅,似乎想从她眸中探寻某种意味,可苏沅的目光很淡,倒让他有些彷徨。 然,他想了想,认真道:“若是呢?” 苏沅指尖微动,眸光有些晦涩,“那谢公子,”,她语气一顿,轻声道:“很大胆。” 谢诏瞧着她近乎挑衅的目光,大手一紧,喉头不自主的滚了滚,未言。 庚姑看出几分道道来,她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哎呀,咱们回去睡觉吧,唐姑娘,走了走了,你们俩今天睡一个屋子……走啦,走啦,陪我睡,我困了。” 唐赛男三人莫名其妙的被催着离开,她们正好奇着呢,可得了庚姑眼色,又不得不走,算什么事? 此刻,院中只余谢诏与苏沅二人。 谢诏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仍记得初见她时,她脸颊肉肉的,笑起来虽故作端庄,却掩不住眸中的灵巧可爱。 可如今不过短短月余时间,她几乎瘦了一大圈,不知是不是太过瘦的缘故,气质竟透着股清冷。 一种近乎于让人痴迷的清冷。 苏沅则未看他,只是淡淡的看着火炉,柴火毕拨的声音格外清晰。 谢诏坐在她身侧,也不再盯着她瞧,“阿沅,你想做什么?” 苏沅轻叹一口气,道:“夏推官是你请来的?” 谢诏语气顿了顿,“是。” “京中的消息也是你传的?” 谢诏指尖轻轻搓了搓袖口,“不是我。” “不是你,那还有谁?” 谢诏目光微敛,“不知。” 苏沅仰头闭目道:“此案距今不过短短半月,京中便知晓的如此快,若是没人有心传到京中,倒是有些怪了。” 谢诏的语气稍冷,“你在担心什么?担心裴行简知道此事?” 苏沅没说话,“裴府早晚都会知道,我只是担心幕后有人推波助澜此事。” 谢诏语气稍缓,“京中知道是迟早的,至少裴府和永安侯府都会希望此事闹大。” 苏沅闻言,浅笑道:“也是,如此一来,裴府退亲一事名正言顺了。” 谢诏没想到苏沅如此淡然,“你不担心?” 苏沅轻飘飘道:“迟早的事,为何要担心?裴府以我在丧期为由推迟一年的婚事便可见一斑,即便裴行简不想退,但是身在京中,又岂是事事如意?” 谢诏道:“你如今已不在意?” 苏沅坐起,饮了口茶,“如何能不在意?可是明知二人不能在一起,却非要绑在一起,只会痛苦。我是个不喜欢勉强的人,勉强一次,便够了。” 没人知道她当初如何一步步改变自己走向裴行简,也没有人知道她如何在午夜梦回中挣扎了多少次方才接受这个事实。 有些事情,不合适便是不合适,成不了就是成不了。 她不是放弃,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苏沅忽道:“若你是裴行简,你该如何?” 谢诏语气一沉,道:“我不是裴行简,今后也不会是。” —— 苏沅回房的时候,谢诏已离开。 苏沅在门口站了会儿,瞧见他大步而去,心中有些可惜,可惜谢诏那般聪明的人怎么就看上她了? 男人嘛,就应该汲汲营营的削尖了脑袋往京中那个庙堂里钻,而不是沉溺情爱,左右摇摆。 若她是男子,情爱一事在她这儿算什么?农户地里的烂白菜都不如。 金榜题名,钦点翰林,一步一步的往上爬,才是人最最原始的欲望。 若想要做大事,就得有壮士断腕,破釜沉舟的勇气…… 好了,她编不下去了。 她想有人可以毫无道理的喜欢她,没有什么家族规矩,身不由己,没有什么别扭心肠,争高争低,只是简单的喜欢她,喜欢苏沅这个人而已。 嗯,谢诏是这样的人吗? 苏沅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似乎做了很多事,很多她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的事。 她想了会儿,又泄了气般的进了卧房,刚打开门,就瞧见三个脑袋齐刷刷的贴在门上,“干什么?” 庚姑手忙脚乱的掩饰尴尬,“咳咳,走了?” 苏沅懒洋洋道:“走了。” 庚姑见苏沅如此,不解道:“怎么,拘泥了?不是聊的挺好的?” “没心情。” “那,那我们先回去了阿。” “嗯。” 三人慌不择路。 苏沅进了卧房,整个人趴倒在被褥中,哀叹道:“好像说错话了呀……” 苏沅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她虽知好像惹了谢诏生气,但是明日他该如何还是会如何。 只不过,她真正该担忧的是这桩案子。 此案一审已过,按照常理来论,二审应该很快安排,可衙门却迟迟没放出消息。 苏沅一连几日都去了衙门,却都被推辞二审压后,容后通知。 苏沅察觉到马榜和欧知县是有心拖延此事,似乎在等什么,不过具体是在等什么,她不得而知。 只不过,苏府如今同样似热锅上的蚂蚁,苏诚几次去衙门求见二位知县都不成,虽上下打点了,可两位知县谁都不见。 苏沅心中奇怪,这表面上看起来公正无私,可真的如此吗? 第二百一十七章 海棠煞(二十一) 六月二十三,天阴,大风。 外头的传言越发离谱,只要苏沅一出现在公众场合,必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苏沅为清净大多时候都呆在青衣坊,只是偶尔去县衙问问进度。 庚姑这些日子一直担忧苏府派人将青衣坊收回去,但苏诚不知是顾不上,还是存了一丝别的心思,倒是从未提及此事。 苏府的动静苏沅知道的不太清楚,只是听闻倪夫人自从进了牢狱之后,整日哭天哭地哭娘亲,闹得县衙牢狱上下都知道她是谁,可苏府却从未派任何人去瞧过她,包括苏诚。 可苏沅知道,苏诚虽表面上不去瞧她,可是暗地里定然是关照了一番的,毕竟她腹中如今还怀着他的孩子。 苏沅以前一直觉得苏诚很爱母亲,因母亲生了她之后一直体弱,苏诚便说不让母亲再怀孕生子,伤了身子。 可母亲总是很焦虑,想要再为苏诚生个儿子,给她生个弟弟,苏沅对于弟弟的概念不强,她在蔡府的时候,都是哥哥们护着她,疼她,从未体验过有个弟弟是什么感觉。 只是她知道母亲对子嗣很是看中,只是后来的后来,她才从王妈妈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是之前那次胡匪一事让苏诚受了伤,虽能人事,却很难再生育。 并非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苏沅又听闻天香苑的赵先生被苏敦迁怒逐出了苏府,苏沅记得赵先生跟随苏敦许久,二人相识于微末,赵先生陪着苏敦从岌岌无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想来也是不易。 只是此事因翠喜上堂作证而起,因此她心中也难掩歉疚,前来辞离,苏沅也未说什么,只是嘱咐她一路平安。 谢诏传来消息,京中因此事在朝堂上吵个不停,陛下很是生气,直接下令命府衙周鄢成亲自办案。 周鄢成不得不亲自坐镇审理此案,此案的时间安排在三日后,三日的时间不长不短,可是临二审前,倪氏在牢中死了! 死因是用包头帕子自缢身亡,此消息一出,周鄢成查问了一干人等,见无人屈打成招,也无人探监,囚犯莫名其妙的自缢身亡。 死前倪氏还特意写了一封认罪书,详细写明了自己是如何与柳絮合谋杀了蔡夫人,又是如何派春来杀了柳絮和琳琅两个婢子灭口。 桩桩件件,写的格外清晰。 此案的关键性人犯死了,这样一来周鄢成倒是有些轻松,他在堂上随意的审问了之前的口供,见无差错,便又审春来,春来不招,直接在大堂之上用刑,棍杖打断一根,直接将人当庭打个半死。 苏沅在堂上求情,周鄢成瞧了瞧她,讽刺道:“我听闻你为母告父,此事你父亲着实有罪,但罪不致死,而你身为子女,却不包庇你的父亲,于法度可容,但于理法不容。 春来此人心思狠毒,为报仇惹得苏府家宅不宁,他是造成你母亲死亡的间接凶手,可你竟为他求情?” 苏沅道:“春来虽有罪但罪不致死,仅凭倪氏死前认罪书便认定春来是凶手,太过果断,他既然想要复仇,因何要替倪氏收拾烂摊子掩盖罪责? 况且,杀人的凶器在何处?杀人的地点在哪里?倪氏可有承诺过他什么?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大人,三思。” 周鄢成冷哼道:“如此看来你比我更懂得如何破案?我听闻你熟读天元律法,那你来说说,诬告父母者是什么罪?” 苏沅沉吟道:“绞。” 苏诚闻言立即求情道:“还请大人开恩,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请大人轻饶苏沅,她年轻不懂事,被歹人蒙了心肠,还请大人莫要重罚。” 周鄢成扫了苏诚一眼,“既你父亲求情,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徒三年,罚一百杖,现于庭下打,我看着。” 夏卞听审,闻言愣了愣,他看了看苏诚,又看了看周鄢成,想了想,未言。 苏沅说的并无错处,此案存在蹊跷之处,重犯审前自缢,又留下认罪书,明显是杀人灭口之行径。 可若是细审之下,怕是又牵连出来更多,周鄢成此人最怕麻烦,如今接了这麻烦事已让他十分烦躁,怕是早有怒气。 如今,正发在苏沅头上,真是可怜。 这次的二审并未公开,外头并无百姓聚集,因此堂中之人,只有苏沅是女子。 欧马二位知县对视一眼,都不敢言。 一百杖,若是打的巧了点,人不会死,不过也得半残;若是打的不巧了,那人几乎都没气了,况且苏沅还是个女子。 此刻在堂中半死不活的那个,也不过是四五十杖,到底是年纪小,四五十杖都经受不住。 欧瀛轻叹一口气,“大人明察,此案如今已然明了,那苏诚该如何……” 周鄢成惊堂木一拍,起身道:“杨陵县尉苏诚,几经审讯,并无同谋加功之嫌,但包庇凶犯,隐瞒真相,革除县尉一职,杖一百,流三千里。” “至于重犯春来,恶奴害主,草菅人命,罪大恶极,拟斩立决!” 众人起身,恭敬一躬道:“是!” 此刻,苏沅被两名捕快拉着按到板凳之上,一杖一杖的打下来,十分利落。 第一杖打下来的时候很疼,疼的她几乎觉得脊背要断了,可紧接着是第二杖,第三杖,来不及太多的思考,疼的她浑身痉挛…… 原来,这就是权力,生杀的权力。 在他的一念之间,生便是生,死便是死,由不得法度和情理。 虽她早已做好准备,从未想着全身而退,可是从没想过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她可以死,但却无法忍受这般的屈辱。 可转念一想,古往今来,这县衙青石板上染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 徇私舞弊,屈打成招,婪脏枉法,沉冤难雪。 人命比草还贱! 这一刻,苏沅方才深刻体会到,犯人有何尊严?犯人没有尊严! 百姓有何尊严?百姓没有尊严! 何来公正?何来清明? 并无公正,也并无清明! 第二百一十八章 海棠煞(二十二) 苏沅迷迷糊糊之间听得雷声轰鸣,尔后是细雨绵延,她微微抬眼,雨幕遮了她的视线,可她仍能瞧见苏诚立在檐下躲雨,目光冷漠的看着她。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真好啊,身上已不再痛,而是近乎麻木,仿佛失去双腿。 苏沅手微微垂了下来,眼泪合着雨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恍惚间似有一个身影跪在她的身前,声辞俱厉,藏不住的焦急与心疼。 苏沅想要抬眼看看,却始终睁不开,临了,她视线慢慢黑去,再也没有意识。 此刻,谢诏立在苏沅面前,厉声道:“大人,此案已达天听,如今重犯自缢,案件未明,您滥用私刑,杖责苦主,大人可曾想过若是御史参奏,陛下震怒,该当如何?” “大人,三思!” 周鄢成提壶端茶,走到檐下,饮了口茶,问身侧欧瀛道:“此人是谁?谁放进来的?” 欧瀛刚想答,夏卞先一步道:“大人,此人是今朝翰林院的庶吉士,翰林徐解的门下弟子,谢诏。” 周鄢成啧了一声,“那他不是该在京都,跑到杨陵干什么?” 欧瀛道:“听闻是查黄册一事。” “可有官职?” “不曾。” “父母作何?” “寒门子弟,没什么背景。” 周鄢成冷哼一声,“寒门子弟,不过有个在朝中为官的馆师,就敢教训我了,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欧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大人,毕竟是翰林学子,闹大了,也不好……” 周鄢成不悦道:“闹得还不够大吗?老子我还不知道上朝怎么跟陛下说呢!这么个小事情都处理不好。” “是是是……” 周鄢成慢悠悠的看向那几个捕快,“多少杖了?” 夏卞道:“差不多四十多了。” “先停了吧,不过这小子干扰办案,寻衅滋事,给我关进去几天!” 欧瀛谨小慎微道:“大人,这……要弄死吗?” 周鄢成猛地呛了一口水,“弄死你担着呀?” “不,不敢不敢。” 周鄢成将茶壶递给夏卞,负手道:“今个天气不好,都散了吧。” 众人皆应是。 杖责已停,苏沅却死气沉沉,一动不动。 夏卞撑着伞上前一步,将自个外衣褪下,遮在苏沅身上。 趁人都散了,龙捕头方才上前道:“夏推官,可要关押?” 夏卞道:“知府大人并未说关押。” “她的朋友还等在外面,我去请人进来带她回去疗伤。” 夏卞点点头,尔后他转身瞧见苏诚撑着伞离开,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未落在苏沅身上。 夏卞叹了口气,“苏姑娘,这吃人的世道,若是心不狠,受苦的只是自己。” 苏沅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可眼角一滴泪缓缓落下。 在苏沅被带出去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公堂前的青石板便被刷洗干净,不见一丝血色。 悬于正堂的黑匾上“公正廉明”四字在雨幕前,渐渐模糊不清。 苏沅不记得自己几时醒来的,只知道自己醒来时,外头的雨仍旧下,挺拔的男人站在门口廊檐下。 她微微起身,唤道:“谢诏?” 那人转过身来,潋滟的桃花眼看向她,大步进来道:“醒了?” 苏沅又躺下,双目无神,“魏灵枢?你怎么来了?” 魏灵枢哼了一声,“瞧着你架势,不欢迎本公子?” 庚姑在院外听见声音,端着手中的药一溜烟跑了进来,“沅沅,你醒了?” 苏沅嗯了一声,似乎躺了好久,身子都瘫软无力的很,庚姑将她扶起,将药喂到她口中,“先喝药再说。” 苏沅喝了药道:“谢诏呢?” 魏灵枢把玩手中长笛,“谢诏被周知府关起来了,说他干扰公堂,现在已经关了七八天了。” “这么久?我躺了多久?” 魏灵枢凑上前,神秘兮兮道:“也七八天了,不过你这小命还是本公子给你续的,可花了好些银子,以前欠你的那些,两清了哈。” 苏沅摸了摸自己腿,“我,我还能走路吗?” 庚姑听着,摇了摇头,“走是可以走,但是须得一年半载,听大夫说,若再打几杖,沅沅你这双腿那真是废了。” 魏灵枢叹了口气,俯身看着她道:“你说你想告你父亲,跟我说呀,我让京州府尹去和周鄢成说说那不就得了,何须你如此伤筋动骨,你落个残疾,今后如何嫁人?” 苏沅撑起身子,“春来呢?” 庚姑道:“听说这案宗已递到刑部去了,春来如今正在死囚牢中关着呢,害,怕是凶多吉少。” 苏沅一怔,这一个案子,重犯要犯死的死,残的残,真是讽刺至极。 她看向魏灵枢,“若知府屈打成招,草菅人命,该如何?” “此事啊,得要有御史参他,这罪在京中不算重,若是有用的,陛下顶多斥责几句,骂骂人,罚罚俸禄就算了;若是没用的,怕是要降职革职,视情况而定。” 苏沅冷笑,“如此就算了!陛下不该是这样的人。” “苏沅,陛下也有陛下的无奈,这朝堂中哪个不贪污?哪个不枉法,怕是一半都不止,若是都抓了,都打了,那谁还来治理这个国家?社会不运转了,国家就瘫痪了,这孰轻孰重?” “所以就拿百姓的命不当命?” 魏灵枢见此,叹了口气,漂亮的眼睛盯着她,“我知道你心中不忿,可是即便再不忿,也得等你伤养好的再说。况且这个案子我问了,陛下很生气,但是周鄢成仍旧敢这么做,你猜是为什么?” 苏沅不解,“为什么?” 魏灵枢道:“因为他是镇国大将军蓝玉的门下,我父亲也是,所以我父亲头脑简单也可以在京中横着走,他周鄢成同样也可以。” “如此啊……” “你别太纠结,这事如今还在刑部,刑部可不是好糊弄的,我去给你打个招呼,让人再细细审审。” “审谁?” 魏灵枢细细想着,“审你父亲?” 苏沅坚定道:“我要春来活,若他死了,再审我父亲毫无意义!此外,找到翠喜,我怀疑她说了谎!” “为何这么说?” “若是她没说谎,苏诚根本不需要杀倪氏,此案他可以咬死倪氏杀人,他并未参与。可若杀人的不止倪氏,那么二审才会让苏诚如此恐惧,不昔一尸两命!” 魏灵枢道:“为何不能是他担心倪氏胡言乱语,胡乱攀咬呢?” 苏沅冷哼道:“假的终究是假的,不可能成为真的。倪氏的话也一样,若是假的,必定漏洞百出,但他如此恐惧,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倪氏若扛不住,说的必定是真话!” 魏灵枢道:“好,我立刻去办。” 他刚要离开,苏沅忽道:“魏灵枢,谢诏还在牢里……” 魏灵枢脚步一顿,故作轻松道:“他嘛,他可死不了,他命大着,本事大着呢,差不多这两天就出来。” 苏沅心头一松,“那便好。” 第二百一十九章 海棠煞(二十二) 魏灵枢离开后,苏沅问道:“周鄢成可离开杨陵了?” 庚姑道:“此案落定的三日后周鄢成便离开了,府衙事情繁多,因此才未能久留。” 苏沅思忖道:“那春来应该会随周鄢成前往府衙,可有打听他的下落?” 庚姑刚想说,院外的声音忽地传进来道:“春来如今还在县衙死牢,刑部这两日怕是要来提人。” 苏沅一怔,是谢诏的声音。 苏沅撑起身子,“你出来了?何时出来的?” 谢诏大步迈了进来,神色无常,不像是吃了苦的模样,苏沅稍稍松了口气,便听他道:“今早。” 他的声音温润而又沙哑,“你身子如何了?” 庚姑道:“皮外伤是好了些,但是须得将养一段日子,怕是一时半会下不了地。” 谢诏上前,从善如流的坐在床侧,细细瞧她,“无妨,你没事就好,不过你刚醒,不宜操累太多,这些事情交给我来办即可。” 苏沅不知谢诏此话何意,“你刚刚说刑部这两日便要来提人,难不成此事已成定论?” “还未,如今周鄢成已将卷宗递上去了,我已将此事详情写信给老师,老师会禀告陛下此案有疑,你不必担忧。” 苏沅又道:“春来不能死。” 谢诏道:“我知道。” 苏沅还要再言,“翠喜……” “嗯,她说了谎,二审之前,我趁她要离开杨陵时已将她控制住,如今还在城中,我本想二审之时让翠喜将真相说出,可惜倪氏死了,周鄢成又是个懒官,若再亮底牌,于我们不利。” 苏沅心思一转,“为何不提前告知我?” 谢诏沉默了下,方道:“此事若是你提前得知,我恐你受不住。毕竟你心中对父亲苏诚还存了几分情谊。” 苏沅冷笑,“如今,连这几分都没有了。” “也好,如此倒也无挂碍。” 谢诏又坐了会儿,神色始见疲惫,庚姑见此道:“你回来可吃了饭?要不要吃些?” “无碍,我在这看着阿沅。” “她如今没事,你吃了饭回府歇息片刻,待醒了再来守着她。” 苏沅这会儿也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听见庚姑所言,她伸手拍了拍谢诏的手道:“你去吧,我也困了,等你歇息够了再来看我。” 谢诏瞧着自个手背上的纤纤玉手,目光一动,反手握住,“也好。” 庚姑闻言端着药碗走出房中,待过了半晌不见人跟出来,她又跑回去,侧身见谢诏坐在床边不知发什么愣呢,“走呀?发什么愣?” 谢诏回神,收回手,指尖下意识蹭了蹭袖口,温和道:“好。” 庚姑瞧着谢诏有些愣愣的模样,心想这小子怎么了? 呆傻了?也不像呀,看着挺聪明的。 谢诏这几日着实有些累,虽柳霖上下打点得当,在牢狱中并未吃什么苦,但在那里每日都有人哀嚎不已,睡自然是睡不踏实的。 但一出来直奔青衣坊这事惹得他姐姐有些生气,忍着训斥了他几句,他老实认真的听着,也不回话。 如今姐姐腹中怀了孩儿,自然什么事情都性子燥些,又添柳霖本就疼着,宠着,因此比以前更骄纵了。 谢诏自是乐见其成,也不敢惹姐姐生分毫的气。 不过他明白,姐姐并非是气苏沅,因为她知道苏沅不易,她只是有些不满他行事莽撞,如今已登科及第,做起事情来却像个半大小子一般不顾后果。 谢诏明白,在谢蕴的眼中,当官的从未将人命看作命,不过是一个个蝼蚁,若是周鄢成是个混不吝的贪官,在这杨陵城中杀了他也并非不可能。 但那对于他来说,颇为得不偿失。 可谢诏也明白,若他不挡,那么周鄢成必定会打死苏沅,不知是否有苏家的示意,但是二审堂上,他确实动了杀机。 这一点,在场的诸位都看的明白,连同苏诚。 人人都道,虎毒不食子。 可苏诚却并非是那样的人。 越是温文尔雅,许骨子里越偏执痴狂。 苏沅虽看似做事心狠,在此案上处处不留余地,目的明显要将苏府的退路截断,可同样的,她深入局中,并非能时刻清明。 这一点,许是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不过也是,毕竟苏府是她的家,即便苏诚再混蛋,那也是她的父亲,若是她对父亲都能时时刻刻保持冷静,挥手屠刀,那就不是他认识的苏沅了。 可惜,心慈手软,只会害了她自己。 谢诏回了柳府,沐浴更衣后,熏了香,吃了些清粥腊肉,并未歇息,而是直接去了饮溪茶楼。 此刻,魏灵枢已在候着了。 “谢大公子,别来无恙呀。” 谢诏道;“魏小侯爷。” 魏灵枢懒散的倚在凭轴上,“说吧,找我来什么事?” “帮苏沅。” 魏灵枢轻慢道:“我凭什么帮她?有什么好处?” 谢诏默了一瞬,“二审那日周鄢成动了杀机,若非我赶到及时,苏沅怕不是你如今见到这番。” 魏灵枢一听,沉默了,他记得他来的那日,苏沅刚从县衙回到青衣坊,他问了好几处,都没人愿意告诉他苏沅在何处,最后还是一个小丫头热心肠领着他去了青衣坊门口。 他进坊中时,唐赛男几人忙的脚不沾地,一盆一盆的血端出来,他慌忙往正堂跑去,却被人推了出来。 可仅一眼,他瞧见了屏风后的苏沅,她就那么趴在那,肌肤惨白,死气沉沉。 念及此,魏灵枢直接将手中茶盏捏碎,他冷笑道:“周鄢成这个知府他是不想当了吧?胆子这么大,当庭杀人?!” “不仅周鄢成,还有苏府。” 魏灵枢慢悠悠掏出白巾,擦拭手心的水渍,“苏府好大的胆子呀,庭审前杀人灭口,竟还想将苏沅弄死,活该他们家断子绝孙!永不翻身!” 魏灵枢剑眉微蹙,“此案必须要翻,若不翻,苏沅仍难逃一死。” “如今此案已呈交刑部,你要我如何做?” “陈楝与苏沅不和已久,我老师会在朝中参奏此事,但我恐陈楝在京中生事。” “他啊,上次被我揍了一顿,老实多了,一直跟个小女子过不去,亏得他还是个探花郎!我呸,白长了一张哄人的好皮相,渣滓一个。” 谢诏肯定道:“他定然会生事。” 魏灵枢不满道:“你让我回去?” 谢诏道:“对,至少在月余内,要他上不了朝。” 魏灵枢从榻上跳下来,“这事儿好办呀,不过,什么时候杀周鄢成?” 谢诏轻笑,眸中暗藏汹涌,“伺机而动。” 魏灵枢拍拍谢诏的肩膀,笑嘻嘻道:“好,好好照顾她。若有下次,我就抢了。” 谢诏眼眸微阖,“不会有下次。” 第二百二十章 海棠煞(二十三) 魏灵枢的动作很快,刑部来杨陵提人之前,他便回了京都,在京中与陈楝大闹了一场,将陈楝的短揭了个底掉。 陈楝因着如今在翰林院任翰林编修,行事上多有收敛,可是这次实在被魏灵枢气的不轻,他下意识觉得魏灵枢故意挑事。 可是终究压不住少年心思,上前拿起凳子便往魏灵枢身上砸去,上次的仇还没报,这次他几乎提棍将魏灵枢往死了打。 他以为魏灵枢平日里舞刀弄棒,身子硬得很,定然会还手,但是没想到这次他几乎一打就倒,硬生生挨了他好几闷棍。 整个人被他打的几乎满脸是血,可模样仍是狠的,临了发了狠将他掀翻,摁着他抽了他一巴掌,直接抽掉他一颗牙,脸肿了三天。 这事儿放在平日里永安侯府和陈府也就各自在暗中骂骂,毕竟他俩闹过很多次了,比这狠的见得多了。 可是偏偏这次不同,不知道魏灵枢那小子给府中那两个护短的草包灌什么迷魂汤了,直接参到了陛下面前,在早朝上与他父亲吵得不可开交。 他本就脸面受损,在翰林院请了假在家中将养,可陈英回来后将他一顿臭骂,他才知是此事闹大了。 且不论此,长公主竟也参到陛下面前,陛下虽未表态,但此事终归影响不好,下令罚了他三月俸禄,在家中闭门思过一月。 陈楝在府中左想右想,都想不明白魏灵枢那小子又抽什么风! 话分两头,六月二十六,烈阳当空。 刑部河南清吏司主事唐铎快马加鞭已到杨陵县衙,欧瀛带着一众人在门口迎着,掀帘子打扇子,“大人一路上劳累辛苦了,还请进来歇息歇息。” 唐铎从轿子上走了下来,“不必,不急着歇,我先提审重犯春来。” “这……这不急于一时,人在牢里,大人先吃饭……” “哼,”唐铎冷笑,“在牢里又如何?不还是死了一位?此事已闹到陛下面前,欧知县不着急,我等刑部的人可急的很,快快提人,我审了再上路。” 欧瀛不敢马虎,只得哎呦的逢迎着,让龙捕头赶紧将人带到提审厅。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好伺候。生活不易,欧瀛叹气。 此刻,谢诏正坐在县衙外的茶肆里,目光所至刚好能瞧见县衙大门,柳霖坐在他对面,一把折扇轻轻摇着道:“你为了苏家姑娘可真是煞费苦心,只不过能成吗?” 谢诏道:“此案卷宗早已呈到刑部,刑部自然是不敢懈怠,但是刑部也明白此事不好查,须得一个刺头出面,胆子大,性子直。” “此事已闹到陛下面前,一旦出了差错,刑部确实难辞其咎。” 谢诏饮了一口茶,“所以,我得帮帮唐主事,莫不能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霖轻笑,“你呀你呀,怕是心中早有计算了吧。” 谢诏未言,只是给柳霖斟了杯茶,提盏对饮。 翠喜是下午押送到县衙的,但证词早已在上午就送达到县衙唐铎的书案上。 唐铎不知谁在暗中帮他,但他知道的是,此案秘辛众多。 单单从目前的人证和证词来看,案情确实极为复杂,可若要捋出一条线索来,重点在春来、翠喜和倪氏三人身上。 此三人是最接近真相的,可倪氏莫名而亡,春来昏迷不醒,唯有翠喜这个女婢是此案的突破口,可是她失踪了。 自从一审过后,她便在杨陵失踪了。 欧瀛声称派了好些人,寻了多次都未寻到此女的下落,就在唐铎怀疑此女恐被人灭口时,竟有人将她直接送到了衙门,甚至连证词都准备好了。 不过他担忧有人从中作梗,立即提审了翠喜,此女狡诈,在一审之中避重就轻,真假掺半,并未说实话,再次提审,方才将真相脱出。 证词解了诸多疑点,这个案情方才真正分明。 可惜,此女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唐铎问及此时,翠喜只是发了发呆,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道:“大人,我只是没说实话,我有何错?为什么我一定要说出真相?我不说出真相有错吗?” “可是若因你不说出真相任真凶逍遥法外,死者蒙冤,这便是你的错!” 翠喜眉眼不屑,“可是人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说出真相?别人死了就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受了冤枉就受了冤枉,我又不会死,我为什么偏要说出真相!” 唐铎道:“那你今日为何要说出真相?” 翠喜睇了唐铎一眼,不情愿道:“若我不说,我会死,我不想死。” 唐铎不想再多言,此女冷漠无情,若不是生身被威胁,根本不会吐露真相。 他离开提审厅时,翠喜眸中还透着无辜,她不明白,也不懂,她不想说,与她有何关系? 可有些时候,这种无辜近乎于一种残忍。 如今此案清明,唐铎并未押解任何一人,如何来,如何去,只是临行前嘱咐县衙将春来看顾好。 唐铎动作很快,回了京中便将此案细节呈给刑部侍郎周惟敬,周惟敬一看不得了,直接进宫面见陛下,将此事详情先一步禀报。 陛下震怒,即刻下令捉拿涉案人等。 苏府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苏诚一众人皆被关押,陛下下旨,上至府衙,下到县衙都不敢怠慢。 六月二十九日,朝堂上有人替苏府求情,陛下直接当堂痛斥,又下令接着查,一查到底! 如此陛下仍不解气,直接痛骂周鄢成懒政怠政,罚了三月俸禄,命其在府闭门思过。 自此再无人敢求情。 此案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杨陵上下皆知,可身为此事漩涡中心的苏沅却每日趴在床上养伤,一丝消息都不曾传到青衣坊中。 每日外头传来的都是刑部还在审理的消息,起初苏沅还有些心急,之后她也知心急无用,索性平静下来好好养伤,每日吃药喝药,无趣的很。 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她知道消息的那日,庚姑和唐赛男刚巧出门,苏沅觉得无趣,推着轮椅跑到院子外的湖边打青枣。 可刚打了一个落在怀中,她便听到不远处湖边洗衣的绣娘们窃窃私语,“那是苏姑娘?她在坊中住了那么久,也不见她出来,听说在县衙被打残了。” “可不是,毕竟谁能像她一样将自己父亲给告倒了,你说说,这女人心狠起来,男人都不如呢。” “我见她心情还挺好的,难不成她父亲进大牢,她还开心?” “谁知道呢,毕竟咱们又不会把爹告进大牢,我下辈子可不敢生这种女儿,不仅赔钱,还索命!” “嘿,你小点声,小心人家听到……” “……听到就听到,怕什么?……” 第二百二十一章 海棠煞(二十五) 苏沅是只身去县衙的,龙捕头瞧见她时,她已在县衙门口。 苏沅并未开口,龙捕头也未多言,二人对视片刻,他便上前推上她从侧门进了县衙,“这地方你来的熟,只不过这路不平坦,你若是不舒服了只管开口。” 苏沅不语,她此刻并不想说话。 车轮咕噜咕噜的响。 “我以为她们还能瞒你一阵子,没想到你这么快知道了,你这身子得好好养养,许多事情晚知道也好。” “欧知县这几日听闻周知府在朝上被陛下斥责心惊胆战,害怕引火烧身,不过还好,这火暂时还未烧到他身上。” “杨陵此事闹得很大,听说京城里的那些大人物也知道了,怕是杨陵还得遭受一波清查,不知此事可会影响到你。” “苏沅,到了。” 咕噜声停,二人已到了牢狱口,龙捕头打了个招呼,便又推着她进了狱中。 一个个监舍掠过,最终二人停在了一座监舍前,龙捕头低声道:“我守在外头,说完了叫我。” 此刻,监舍内似有人动了动,木板床嘎吱一响,那人起身坐到桌案旁,斟茶饮水,他嗤笑一声道:“你比我想象中来的晚些。” 苏沅瞧了瞧这监舍,比旁的不知好了多少倍,虽比不得府中,但有床,有被,有茶,有水,有点心。 果真是苏县尉,这牢中物件也得用的比旁人趁手些。 苏诚冷笑道:“怎么?你赢了,是来看你父亲笑话的吗?” 苏沅不语,她只是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人十分熟悉,也极其陌生。 “为何不说话?不是恨我吗?如今来了为何不讽刺几句?还是说,你也想将我杀死在牢中?” 苏沅瞧着父亲如此,心中并无半分开心,她只是有些冷寒,“苏县尉,不知可否还能称你为县尉?” “随你。” 苏沅斟酌道:“你可曾后悔?” 苏诚闻言,起身走到苏沅面前,二人之间只隔了一层铁栏,他冷漠道:“你想说什么?” 苏沅道:“我记得我从镇北关初回来时,母亲对我很是热情,而你却很冷淡,那时我心生疑惑,一度以为我不是你的女儿。 可母亲却说我不在时你时时挂念我,给我买了好多礼物就等着我有朝一日回杨陵。 可是我在镇北关的那些年却从未收到过父亲的任何一封信。 后来,我回了杨陵,日子久了便知道我出生时母亲大出血难产,导致她之后一直体弱。 那时我又以为你心中疼爱母亲,因此对我偶有厌恶。 可是奇怪的是后来你竟也慢慢对我表露出父亲的温情,恍惚间我以为你并非是真心厌恶我,或许时日久了,是我对你太陌生了。 因此我差点都忘了那些温情仿佛是从我与裴府订婚之后才多了起来,一则因我蔡府舅舅的军功,一则因我得裴府的看重。” 听到此处,苏诚蹙了蹙眉,站的有些累了,又回去坐在书案旁,斟茶饮水,“你说的没错,你自小性子便倔,不像我,也不像你母亲,倒像你舅舅,因此,我并不喜欢你。” 苏沅目光微敛,“不,你只是厌弃我是个女子。” 苏诚手一顿,睨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个儿子,所以你暗中让张管家搜罗了许多药方,不仅母亲吃药,你也吃药。但这些事府中无一人知晓,若非我查看了母亲的日记,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你到了何等疯狂的地步。 按照常理,倪氏已怀孕,你本不会杀她的,她如今已怀胎四月,从庭审到三法司,六个月的时间足足有余,即便是她死,刑部也不会让她一尸两命!” “因此,你的孩子还是会生下来!可是你却如此等不及的杀她,原因只有一个!” 苏诚不言,沉默着看着苏沅。 苏沅苦笑道:“倪氏腹中怀的是个女儿。” 苏诚冷然道:“你可有证据?” “仵作尸格。” “我如何知晓她腹中是个女儿?” “倪氏死的前一日,她闹称身体不适,善药堂的王唯中曾来过县衙一趟,他回去之后,苏府临街那件铺子便以低价卖给了善药堂,美其名曰,周转不济。” 苏诚看着她,轻笑:“我没杀过任何人。” 苏沅气急反笑,“因为是个女儿,所以死不足惜,杀倪氏灭口;为了你的丑事不进一步败露,你甚至不在乎一尸两命! 怕是倪氏到死都不知道你会杀她!她以为凭借着腹中孩儿还能从县衙脱困,在苏府呼风唤雨,你和苏敦宠她太久了,久到她以为她可以掌控苏府! 可是她太愚蠢了,蠢到以为杀了个人,又有什么了得!” 苏诚轻飘飘道:“杀个人,确实没什么了得。” 苏沅道:“所以你杀妻杀子,毫无愧疚之心!苏县尉,你不怕报应吗?!” 苏诚听到此处,眼中方有了几分波澜,斥道:“报应?我最大的报应便是让你母亲生下你,你早该死的! 是我一次次太心慈手软了,我以为你没那么聪明!可惜,我错了!” 苏沅看着苏诚,“所以天香苑倪氏派人杀我你一直都知晓,无论是贾旺还是张守,抑或是春来,你们一早就计划好的!” 苏诚淡淡道:“那是天香苑的事,我从未插手。” 苏苑沉默了,她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良久,她道:“二月十一那日,我离府之前,母亲曾跟我说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险些忘了。” 苏诚冷笑不语,心中盘算着苏沅又要耍什么花枪。 他给自己又斟了杯茶,这次并未喝,而是先吃了口甜酥,听的苏沅慢声道:“后来我回去也不曾听到母亲的好消息,可是那日我随唐赛男将母亲的尸身挖出来时,你猜我看到什么?” 苏诚咬了一口嘎嘣脆,“什么?” “母亲腹腔下有一未成形的胎儿,是子胎。” 苏诚身子微怔,他抬眼看向苏沅,冷笑道:“不可能,若真有此事,为何仵作不在堂上说?” 苏沅不言,只是将轮椅往后滚了滚,看了他一眼,尔后慢慢往外推去。 苏诚起身,走到桌案前,音色已有些发急,“苏沅,我问你,为何仵作不在堂上说?” 苏沅不再发一言,她今日说的够多了。 此刻,她不觉得苏诚是她的父亲,她只觉得他真该死啊。 “苏沅!苏沅!你骗我,你胆敢再骗我!……” 苏沅一步步的往外走,此事,龙捕头知晓,仵作知晓,她知晓,却再无第四个人知晓。 当日,她一直以为杀人者是倪氏,但她仍念及她腹中孩儿,不愿重蹈覆辙,于公堂上未指认此事,可是如今她才知道倪氏不过是一把刀。 她足够愚蠢,足够可恨,但真正的侩子手是苏诚! 然,他也亲手杀死了他的儿子,期盼了许久的,不曾出世的,她那可怜的弟弟。 何其讽刺! 第二百二十二章 海棠煞(二十五) 龙捕头此刻站在牢狱外,听见轮椅的动静时,苏沅已将自己推到牢狱口,他走到苏沅身后,依稀听见牢中苏诚嘶吼怒骂。 龙捕头很少见苏诚失态,他大略能猜到苏沅说了什么,“想去哪?” “不劳烦龙大哥,我自己回青衣坊即可。” “青衣坊距县衙距离不短,我送你。” 苏沅没说话,二人就这么默默无言。 今日日头盖顶,烈日之下,苏沅却浑身发冷。 良久,龙捕头开口道:“琳琅的尸首找到了,被人埋在了城东郊外一颗柳树下,我几次从那里过,当时瞧着柳树开花,以为是稀奇事,没想到她在那里。” 苏沅低声道:“龙大哥劳心了。” 琳琅是被苏诚亲手杀死的,那日她离开正堂后倪氏随后而来,二人密谋担忧杀蔡婉儿一事败露,正寻对策之间,听到了琳琅的动静。 苏沅一向知晓她胆小,先后得知此事怕是当场惊惧不已,慌乱之间无论是想躲还是想逃,都无法保持冷静谨慎。 因此苏诚发现了她,倪氏离开后,他便起了杀心,想要当场将琳琅掐死,可琳琅痛苦挣扎之间,指甲划伤了他的手臂。 他怒从心起,抓起琳琅的头,一下一下的往地上砸去。 鲜血四溢,染了灵堂。 这便是春来的证词。 春来得官府救治再次醒来,听闻苏诚被抓一事,他便将此全情吐露,除此之外,他也知晓柳絮的死因。 柳絮是被倪氏谴人绑到河中溺死的,死因是柳絮勾引苏敦被倪氏当场撞见,倪氏虽浪荡,但却不允旁人染指苏敦。 她哭闹撒泼,威胁跳河,闹得不可开交,就是要让苏敦给她个解释,可苏敦不知是否对她与苏诚一事心生不满,不仅不予理睬,还生了想要纳妾的心思。 苏敦驳了倪氏的面子,倪氏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不知谁在她耳畔吹了耳边风,趁一日夜间寻了外头的人伢子来府中,直接将柳絮发卖。 柳絮在妓馆中被折磨了好些日子,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逃脱,逃到府中想要去天香苑告状,可苏敦见也不见。 倪氏恐此事败露闹到官府,命奶妈婆子将柳絮抓住,与大石绑在一起扔到静水河中溺死。 苏沅得知这些时,已是她见苏敦的三日后。 事实上,在她得知因翠喜的证词苏敦进了牢狱之后,她心中便知晓杀人凶手是谁,只不过她想要听到他亲口承认。 但苏敦身为典狱官多年,他不会轻易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若想要真正的拿他,必得铁证如山。 朝中对此案颇为重视,陛下下旨由湖广巡抚吴恒远亲自督办,刑部河南清吏司主事唐铎和开封府推官夏卞一同审理此案。 如今满堂皆议论纷纷,苏府几十年清誉几乎毁于一旦,苏少陵在京中步履维艰。可即便如此,苏少陵也不曾回府。 苏沅依旧住在青衣坊,若非传召,她很少再去县衙。 五日的时间,唐铎与夏卞已将案情审理的七七八八,将卷宗细化之后又呈给刑部,尔后这才带着一众涉案凶犯前往京都刑部关押。 苏诚被压往京都的前一日是七月十五,苏沅记得往年这个时候,母亲都会带着她去香山寺祈福,踏青,折柳。 母亲还会给她亲手下厨煮长寿面,可母亲煮的面又长又粗,她每次都勉强吃上几口便耍赖不吃了。 母亲好脾气,也只是由着她,只是依稀间她记得母亲曾说过,希望她平安健康的长大,嫁的一个如意郎君,美满一生。 所以,长寿面要吃又粗又长的。 苏沅当时觉得是悖论,可如今想来,那是母亲唯一的心愿。 七月十五这日,她双腿还不能着地,但屁股上的伤好的七七八八了。 今日青衣坊闭门谢客,一大早庚姑几人便接连送了生辰礼过来,庚姑更是夸下海口,午膳的菜堪比鹤鸣楼,苏沅倒是有些期待。 忙活了一个上午,待菜准备的差不多了,唐赛男过来先将苏沅推上主位,几人也接连落座,庚姑先举杯道:“今日沅沅生辰,我先说一句,守得云开见月明,祝我们沅沅大仇得报!” 苏虎和唐赛男鼓掌应喝,“好!” 说话间,外头的门“吱——”的一响,庚姑眨了眨眼道:“谢诏应该到了,让他买酒来着。” 话音刚落,谢诏便提着两壶女儿春大步走了进来,“我可来晚了?” 苏沅抬眼,见他眉眼清冽,正瞧着她,她莞尔一笑,“不晚。” 庚姑起身道:“正等你呢。坐,坐到沅沅旁边去。” 谢诏从善如流,刚坐下,他低眸看着苏沅,沉声道:“阿沅,生辰快乐。” 音色温柔,眸光明亮。 苏沅听的心中一动,轻笑道:“多谢。” 庚姑将二人私下动作尽收眼底,哎呦道:“不许背着我们说悄悄话,今天大家都是朋友,沅沅不能喝酒,但是你们能喝,都给我喝尽兴了,不尽兴可不许走。” 谢诏利落道:“好。” 众人皆一个个的祝她生辰快乐,吃过两三轮后,庚姑和唐赛男便放开了喝酒投壶。 谢诏起先并未没参与,他陪她说话,给她夹菜,待她吃的差不多了,他方才开始和她们对饮喝酒。 大多时候他也不说话,投壶输了便喝,赢了便倒,十足的人狠话不多。 但他很少输,可不过三轮下来,他白皙的面上也现了红晕,眸中少了几分平日的清明与冷静。 苏沅偶尔侧目看他,却发现他总在看着自己,从克制的,隐忍的,逐渐变为大胆的,放肆的。 苏沅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便止不住的喝茶饮水。 可不一会儿的功夫,她便有些想上茅厕,可唐赛男正喝的起劲,她扯了扯唐赛男的衣角,“赛男,赛男……” 唐赛男双眼迷蒙的看向苏沅,“姑娘怎么了?” 苏沅小声道:“我想上茅厕。” “哦,什么?没,听清。” “上,茅,厕。” “哦,”唐赛男点点头,煞有其事的重复道:“上茅厕”,尔后腾的站了起来,举着酒杯扯着嗓子道:“姑娘想上茅厕!我不能再喝了。” 全场静了一瞬,皆看向唐赛男。 尔后,唐赛男颓然坐下,趴在桌上喃喃道:“姑娘想上茅厕……” ……睡了过去。 苏沅扶额叹息,果然,这帮人喝醉之前可曾想过她这个行动不便的病人。 真是,过分。 苏沅索性打算自个推着轮子往外走,可手刚放在轮子上,轮子一动,不由她控制的往前滚去。 随即,她听到一个清冽的声音,“我带你去。” 苏沅一脸难堪,“我又不想去了。” 谢诏不依,“外头天色已黑,你不方便,我带你去。” 苏沅心中:“救救我救救我……” 她向后看去,见庚姑几人七扭八歪,没一个清醒的,她啧了一声,死心了。 死就死吧,不过就是上个茅厕而已。 可是……太丢脸了…… 她真的不想上了。 苏沅艰难开口,“谢诏……” “嗯?”有些迷糊的尾音。 苏沅扶额道:“可不可以不去?” “不行,”尔后,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走到她面前,蹲下看着她道:“你害羞?” 虽是在暗夜里,可苏沅觉得他的目光很亮,亮煞人也,惹得她心突突的跳了几下。 “嗯,有点。” 谢诏澄澈的目光隐含期待,“你喜欢我?” “也没……” ‘没’字刚一出口,那眸中的光便黯了黯,看的苏沅心中一酸,竟有些不忍心,她支支吾吾道:“你,你问的太直白了,我是女子,我不说。” 谢诏一愣,咋么了下余味,“那我说。” 他神色忽地郑重,极为认真的看着她,眼中尽是欢喜,“阿沅……” “生辰快乐。” 苏沅一愣,脸顿时一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怒的,“你……” 谢诏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他俯身而上,双手搭在苏沅轮椅的把手上,以近乎侵略的姿态贴近她。 苏沅一愣,向后微仰,整个人背脊几乎严丝合缝的贴在椅背上,她抬眼看着他,“做,做什么?” 谢诏目光微动,定格在她的唇畔上,微微倾身而下—— 呼吸交缠之间,苏沅嗅到他鼻息间的酒气,萦着海棠花香,竟是格外好闻。 苏沅闭上眼睛,心中不知是期待还是什么,竟有些害怕,她下意识的捏紧手心,尔后鼻尖上微微一凉,似是什么东西蹭了蹭。 她募地睁眼,瞧见谢诏眸中隐忍的情绪一闪而过,尔后是他的声音,“阿沅,在想什么?想我亲你?” 苏沅目光闪躲,“我没有……唔……” ‘谢诏’二字并未说出口,全然被堵了回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海棠煞(二十六) 这个吻绵长的近乎二人忘了时间,谢诏从一开始的生涩尔后逐渐沉浸忘我,他大手不知何时扣上苏沅的后脑,轻轻撬开苏沅的唇齿,抵唇相缠的空隙,舌尖探入,辗转,萦绕。 他甚至能清晰察觉到苏沅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舒的嗯宁,闪躲的眸光,可他也能感受到她攀着他双臂不断收紧的玉手,虽被动承受却丝毫不退缩的身子。 谢诏只觉快要压制不住内心的疯狂,他内心疯狂叫嚣着,几乎无法控制理智的攫取她口中的呼吸。 “阿……唔……诏……” 苏沅实在有些承受不住,她嗯咛着开口,羞得浑身发烫,虽二人之间有些距离,可她仍旧有些害怕。 谢诏并未失去理智,他慢慢睁开眼睛,大手顺着她的后脑轻轻抚摸了两下,尔后落在她的脖颈上。 他松开她,轻轻抵着她的额头,二人皆急促的喘息着,可目光一相碰,却又无法控制的轻笑起来。 苏沅见他眼中很是得意,轻哼道:“谢诏你……,过分。” 不知为何,连着过分二字都有些绵软无力,竟多了几分娇嗔。 他的目光得意又炽热,仿佛得到了十分宝贝的东西,看的苏沅有几分不自在。 她娇斥道:“……不许笑。” 谢诏抬手,拇指轻轻擦去她唇边水渍,语气温柔的不像话,“好,都依你。” 这声音带了几分蛊惑之音,是她之前从未听过的,情动之下,带了几分微微醉意,苏沅觉得好好听,她愣愣的看着他。 少年眉目疏朗,眸中却只印出她的影子。 苏沅只觉得如梦如幻,心突突突的跳着,一触到他的目光,她便控制不住的想笑,她似乎,好像真的喜欢上谢诏了。 谢诏瞧着她这模样,大手捏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亲手心,尔后半蹲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道:“阿沅,我心悦你。” 苏沅一怔,方才回过神道:“你……孟浪!” 谢诏道:“阿沅,今日是你的生辰,此后数年,数十年,我都希望你的生辰会有我在你身边,不知道可不可以?” 苏沅看着谢诏,少年真挚的心在此刻显露无疑。 她之前与谢诏相遇时,她明明记得他,却故作不认识,谢诏便也配合她,后来蔡家深陷叛国通敌一案,母亲骤然去世,她在京中孤立无援,谢诏想要同她站在一起,却被她拒绝。 那时,她坚定无比的喜欢裴行简,她以为这些事情过去,她与裴行简还能在一起,裴府还能接纳她,可自断头山一案了结后,她方才看清现实。 那时,她对谢诏仍旧无心,她感动于他撇下京中诸事前去辽东助她,感动于他不在意她的落魄潦倒,不在意世人对她污名化的目光。 苏沅几乎都忘了,什么时候她开始觉得他不同的? 是在山海关?还是在济南府?抑或是在京都,或者杨陵? 苏沅记不起来了,他就像逃脱不掉的渔网,密密麻麻的渗入她身边的每一件事,仿佛从一开始,她便无法逃脱。 苏沅想了很久,刚想应下,外头忽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一愣,看向谢诏。 谢诏起身抚了抚她的发顶,道:“我去看看。” 苏沅点点头,心中有些担忧。 谢诏提灯走到前院,将青衣坊的门打开,瞧见来的是一众县衙的差役,疑惑道:“何事?” 领头的差役道:“您是谢公子?” “是我。” “咱们唐大人请苏姑娘去衙门一趟。” 谢诏不解:“明日唐大人就要押解重犯回京,今日这么晚了请苏姑娘去衙门为的什么事?” 差役道:“这咱们也不知道,只是大人下令,我等不敢不从。” “那好,我陪苏姑娘去衙门走一遭。” 差役不敢拒,毕竟苏沅行动不便,有个人陪着也好。 众人到了衙门,将二人请了进去,唐铎正在书房,听闻人来,他也不拿乔,直接走到院子中,提灯却只能瞧见前面有几个黑影,“苏姑娘来了吗?” “来了,大人。” 唐铎上前几步道:“来了就好。” 谢诏推着苏沅,问道:“不知大人这么晚了,召苏沅前来所为何事?” “谢公子也来了?” “是。” “这事儿不太好说,就是牢里的苏县尉,之前死不承认自己所犯之事,但是今日不知怎么滴,非说要见苏沅苏姑娘一面,若是见了那他必然会将实情吐露,若是不见,他便在牢中自缢而死。 明日我等就要押解他回京,虽说如今即便没有他的供词,但是人证、物证俱在,定然是不亏他的,但若他真的在牢中自缢,此事又说不清了,因此才去谴人召苏姑娘来此。” 苏沅道:“唐大人考虑得益,是该见一见的。” “苏姑娘愿意配合官府就好。” 谢诏有些担忧,他道:“见可以,但要保证苏姑娘的安全。” 唐铎道:“必然。” 苏沅一应,此事就好办多了,谢诏与她并行,将她推到苏诚的牢狱外。 唐铎几人则守在监牢口,以防万一,随时可以冲进去,毕竟这个案子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此刻,苏沅与谢诏二人刚立定,苏诚猛地扑了过来,枯瘦的双手抓着铁栏道:“让他出去。” 谢诏一动不动。 苏沅也一动不动的看着苏诚,冷漠道:“你想干什么?” 苏诚已有些癫狂,不比几日前的平静,他咬牙切齿道:“若他不出去,我现在就死你面前。” 苏沅蹙眉,她看向谢诏道:“你先出去。” 谢诏一言未发,果真离开了。 这会儿,苏诚的情绪方才稳了下来,他坐在苏沅对面的茶桌之上,看着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十八岁生辰。” 苏沅不语。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你母亲张罗着,府中热闹的很,我还记得有一次你过生辰想要放风筝,我便与你母亲一起……” 苏沅有些不耐,“你想说什么?” 苏诚被打断,愣了愣道:“沅儿,你还是如此沉不住气,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母亲如何死的吗?” 苏沅手心一紧,尽力保持冷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二百二十四章 海棠煞(终) 苏诚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你母亲出事的前几日,我与你母亲吵架,并非是因为别的,而是你母亲发现了我与倪氏的丑事,言语间总是要敲打我几分,我很是不快!因此那几日我都没回府,而是日日前往饮溪茶楼与倪氏厮混在一处。 你回来那日我才与你母亲一起接了你,那日你母亲耐着性子说有喜事同我讲,可我并未在意,第二日午后,我以为你母亲出了府去香山寺,我便早回去了些,可倪氏竟跟着我到了你母亲的卧房之中……” “可谁知,当时你母亲竟然在,不知发生何事,她满脸是血,怒斥我与倪氏,我心下不满,打了你母亲一巴掌,倪氏见此也心生不快,她将你母亲推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掐死了她。” 说到此处,苏诚还掉了两滴眼泪,他看着苏沅,目光真诚道:“沅儿,是父亲错了,我不该,不该放任倪氏胡作非为,也不该对你母亲之死袖手旁观,父亲真的知错了,父亲只是气急了……” 苏沅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 苏诚眼露希冀道:“沅儿,你可不可以告诉父亲,你那日说的,是真的吗?你母亲腹中真的有一子胎吗?是不是你骗我?根本没有的对不对?” 苏沅仍旧不说话。 苏诚起身,上前几步,趴在铁柱上道:“沅儿?你在听对不对?父亲求你了,告诉父亲实话吧。” 苏沅侧撑着头,目光冷漠的看着他,“那日,你被我母亲发现与倪氏的丑事,抓了个现行,我母亲痛骂你,我猜不单单因为这个才让你和倪氏动了杀心。 应是我母亲说了要去府衙揭发你与倪氏的丑事,让外头的人看看你们苏府都是什么货色之类的话,方才让你动了杀心!” 苏诚浑身一怔。 “你与倪氏的事儿本就是个忌讳,忌讳到即便苏敦知晓,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因为如今府中还得依仗你,他离不开你,却又牵制你。你们利益共同,一个女人,你用了也就用了。 我母亲本应该也和你休戚与共,怎么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呢?此外,那些日子你本就对我母亲不满,再添倪氏当时必然是添油加醋,这把火烧旺了,因此你动了杀心。 翠喜原本的说辞是柳絮和倪氏合谋杀了我母亲,可后来又转而说你与倪氏合谋杀了我母亲,但依旧是倪氏主谋,你从旁协助。 事实上,应该是你掐死了我的母亲,倪氏在旁从功相助,我说的可对?” “不,不对,我不可能杀你母亲,我怎么可能呢?沅儿,莫要胡乱猜测推理……” 苏沅冷笑道:“若放在几日前,我恐怕也会听信了你的话,可是我听闻赵先生重新回到了苏府我才明白。我之前一直很奇怪,翠喜为何如此出尔反尔,我母亲从未对她薄待过,在府中时,即便在我回来后,她的吃穿用度仍旧是婢子们中最好的。 她何以因此事连真凶不说清楚?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翠喜的舅舅赵先生怂恿她将一切的罪责推到倪氏身上,如此一来,你身上担子一干二净,不过就担了个不伦窝藏的罪名。” 苏诚沉声道:“沅儿,那如此完美的计划,我又为何要杀了倪氏?” “若是此事一直是欧知县和马知县审理,那么此案必定会按照如此落定,但坏就坏在不知谁将此案宣扬出去,闹到了京中朝堂上; 陛下知晓,必定会十分重视,来的人不如欧知县和马知县二人好糊弄,因此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倪氏,一了百了。” “可你没想到来的是周鄢成,我近来也在想,若你一早知道了,怕是不会杀了倪氏,毕竟周鄢成不算什么好东西。 可也正因为你杀了倪氏,才惹得你一身骚,只能又将此事推到春来身上,可没想到春来是个硬骨头,什么都不说,而我也同样,因此你联合周鄢成在堂上准备杀我和春来!若不是谢诏,我怕是已经死了。” 苏诚不说话了,到如今,他再装就有些不礼貌了。 今日的苏沅与之前很不相同,仿佛突然将任何事想个清明,苏诚有些看不透他了。 苏沅道:“我本以为这些事情就这样算了,没必要与你对峙到如此地步,可是今日你偏生要见我,还要在我面前装出一份父慈子肖的样子来,无端的让我心生恶心!” 苏沅眼中尽是厌恶的神色,让苏诚看的一惊。 尔后,他又听到苏沅道:“苏诚,你以为你没错,事实上,你所求的不过是你的一己私欲和贪念,你胆小懦弱,杀妻杀子,一尸两命,此事就是不争的事实,你辨无可辨!你如今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步,都是你咎由自取,合该如此!” 苏诚一怔,竟无话可说。 “你以为你如今知道错了,我就该痛哭流涕的原谅你?” 苏沅冷哼道:“不,不可能!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你,而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原谅,那只是你虚伪的自述! 世人都说是我害了苏府,说我克父克母,是个毒妇,那不过是你们男人的谎言!真正让苏府处于千夫所指,人人唾弃的地步的是你!” 言尽于此,苏沅推着轮椅往外走。 忽然间,苏诚冷声道:“苏沅,你是个女子,从小生下来便有人疼惜,无论是你舅舅还是你哥哥,抑或是我,无不将你捧在手心里!你不需要像个男子一样如履薄冰,承载着家族的希望! 你从来不懂,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痛苦!因此,你可以大言不惭的和我说你的大道理!看看你钟情的裴行简,不照样一出事便将你弃之,你以为谁会有不同?世上的男子都一样!若可以,但愿你今后不要轻信任何人!” “世上薄情寡性的人多了,但并不代表女子要坦然接受,世人都如此,我就该如此吗?” 苏沅不想再言,走了两步,打眼瞧见了谢诏,原来他根本就没有走远,二人相视无言。 谢诏上前走到她身后,推着她一步步的往外走,“你如此说,不怕他自伤?” 苏沅冷哧道:“不会,他不舍得死,也不敢死。” 很多人以为死是件很轻松的事,可是当真正想要去死的时候,才发现求生的本能根本无法让你痛快的死去。 相反,你的身子更希望你活着,即便是痛苦的活着。 第二百二十五章 定风波(一) 二人从牢狱中走出,唐铎凑上前去,“如何?” 苏沅点点头,“唐大人,苏县尉只是想和我叙叙旧,今夜看的紧些,应该没问题。” 唐铎放心道:“没事儿就好,只是此案同样牵涉你,虽你如今不必随我们的队伍一同进京,不过之后怕是也免不了有不孝的罪名落下来,最好这几日你也进京才是。” 苏沅道:“多谢唐大人提醒,我会尽快进京。” 唐铎对苏沅的印象不错,这女子为常人不可为之事,令人心生敬仰。 “夏大人与我说了你的事儿,我必定会在周尚书面前替你多言,即便罪责下来,若非陛下严词要求,你也可赎刑。” 苏沅点点头,浅笑道:“多谢唐大人。” “嗯,那劳烦谢公子将苏姑娘送回。” 谢诏点点头,推着苏沅往县衙外走去。 外头月明星稀,官道上颇为静谧,只余车轮的咕噜声。 苏沅沉默不言。 良久,谢诏道:“阿沅。” 苏沅回神,“嗯?” “若去了京中,你如何打算?” 苏沅沉默片刻,道:“去裴府退婚,尔后等着陛下裁决此案。” “其它呢?” “还未想好,不过若是可以,想去岭南看看舅舅一家。” 谢诏点点头,“若得了空,我陪你一同去。” 苏沅轻笑,“好,不过若你没空也无碍,我自己去也可。” “听闻那处民风彪悍,地处偏僻,你自己去我如何放心?” 苏沅道:“地处偏僻,想必风景怡然;民风剽悍,想来百姓淳朴,有何不可?” 苏沅总是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心思,谢诏轻笑,转而想到另一件事,他神色略显郑重道:“阿沅。” “何事?” “魏灵枢回京一事,是得我的授意。” 苏沅之前醒来时不见魏灵枢,听庚姑说他莫名其妙而来,又莫名其妙离开,她们也不知晓他怎么突然来了又走了。 不过临行前,只留了一张字条给她,说是要去办件大事。 “那他来呢?可否也是你的授意?” 谢诏略一沉吟,“是,我将你受伤的消息传到京中,他听说此事便匆匆赶来杨陵。” 苏沅思索一番,道:“你担心当时周鄢成不顾你的劝阻,因此才事先传了消息,引魏灵枢来此,为的就是寻条后路。” “是。” “那他为何回京?” “我恐陈楝在朝堂上生事,让他回去拖着点。” 苏沅轻笑,“这就是他要办的大事?” “是,听闻他故意被陈楝打了一顿,如今还卧病在床。” 苏沅哭笑不得,“是他的性子。” 谢诏没笑。 苏沅忽觉得周遭气氛有些冷,忽而轮椅一停,她抬眼看了看,青衣坊刚巧到了,“咳咳,到了。” “阿沅,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 这下换到苏沅沉默了,尴尬的气息萦绕在她四周,让她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谢诏继续道:“今日之事,我不希望你草率的做决定,我等你想清楚,你何时想清楚,告诉我便可。” 苏沅点点头,再抬眼时,谢诏已然离开了。 她愣愣的瞧着他的背影良久,轻叹一声,推着轮椅进了青衣坊。 —— 五日后,七月二十。 在唐铎回京三日后,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三司会审,此案之后,整理卷宗发给大理寺,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因此大理寺流程很快,覆审没问题后,呈给陛下裁决。 陛下批复后,判处苏诚罪大恶极,革除县尉一职,处以极刑,秋后问斩;春来恶奴卖主,罚三十杖,流放三千里;翠喜知情不报,前后证词不一,是为混淆视听,罚二十杖,以儆效尤;此外,邹娘子致人受伤,本该处于绞刑,可念其俯首认罪,罚一百杖,流放三千里; 如今陛下治下宽松,不比前朝太祖那般严刑酷罚,因此在量刑之上多有宽松,不过这三人倒是好处理,可唯一不好处理之人便是苏沅。 天元以孝治国,若是不治苏沅罪,于法理不容;若是治苏沅的罪,又于情理不容,因此这件事情上,众人又在朝堂上吵的不可开交。 一方说辞是苏沅该判绞刑,此女心思狠毒,为母告父,让其父身陷囹圄,可谓是恶毒败坏,不可宣扬,必定要杀,以儆效尤。 一方说辞是苏沅虽狠,可并非是不孝之人,其父行事不论,杀妻杀子,若是此番还要维护,那是视天元法度为无物,情理不可凌驾于法度之上,有罪,但最不至死,须得轻判。 此事足足吵了三天,还没个定论。 这会儿,谢诏已回了京中,暗中替苏沅奔走此事,魏灵枢知晓后,又去一连几天不间断的去长公主府。 苏沅则身子刚好了一些,准备前往京中,接受最后的审判。 她明白,身为漩涡中心的她不可能在此事中完美的抽身出来,若是此次她熬过了这一劫,那么便是柳暗花明,拨云见日。 若是熬不过这一劫,那便是岁月到头,早死早了。 从一开始,她前往开封府的那刻,就抱了必死的决心。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三日后,听闻为了此事,长公主特意去了皇城劝说了一番,朝堂上极少发言的厉王也替苏沅说话,可都未令陛下有决意。 陛下明言体谅苏沅的动机,可是如此离经叛道之事,若是一招不慎,于天下表率不利。 因此,陛下仍心有犹豫。 可是不知为何,自湖广巡抚吴恒远进了皇城后,陛下立即便有裁断,即刻下令刑部从轻量刑。 最终裁断根据天元律法,杖一百,徒三年。 可苏沅之前于杨陵县中已承受了四十五杖,剩下的则可尽数赎刑,苏沅交了赎银之后,此事方才彻底落定。 此事结束后,苏沅特意去了吴府一趟,她知晓吴恒远与她并无交情,因此此事必定不是他的意思,应该是顾夫人的意思。 顾夫人是个奇女子,之前二人曾有过一面之缘,她便愿意体谅她身为女子的难处,出手帮她。 如今怕是也同样如此,而今吴恒远愿意去陛下面前替她说话,定然是顾夫人的授意。 可是这次顾夫人并未如她想象中那般在府见她,而是将她拒之门外,由管家给她留了一句话,“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共勉,如是。” 苏沅明白顾夫人话中何意,君子之交淡如水。 如是。 第二百二十六章 定风波(二) 苏沅去了京中后并未在谢诏的小院住下,而是花了二两银子在城北租了个僻静的两进小院。 此当她虽打算去岭南一趟,但是那处人生地不熟,还得给舅舅一家准备东西,因此她须得打量一番才行。 苏沅给裴家的退婚书已拜托人送到裴行简的手上,苏沅只等待裴家昭告天下此事即可。 此案落定,苏沅心中的一块大石也落下不少,每日仿佛被偷来的一般,一扫之前的阴霾。 唐赛男之前随岑音姑娘剿匪,尔后归乡去了苏府当护院,不过如今苏沅离开杨陵,她担忧苏沅在京中孤身一人,非要与她一同来京城闯闯市面。 苏沅倒也随她。 只不过唐赛男甚少来京中,来了之后对各处都好奇,苏沅整日与她一起,累的几乎脚不沾地。 足足三日,鸡鸣而起,犬吠而归,一刻不停歇的几乎将溧阳城逛了个底掉,唐赛男方才满足。 苏沅则累的手指都抬不起来,在家中睡了六个时辰,醒来时不知天地为几何,真真是乾坤颠倒。 不过有了唐赛男,苏沅也觉得生活多了几分乐趣,她如今身子还未恢复,诸多事情不便,如今唐赛男来了,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小院不大,但前后布置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待落地完成,苏沅打算办个小小的乔迁之喜。 七月二十五是个好日子,苏沅特意与唐赛男一同去京中最大的酒楼鹤鸣楼点了不少外带,约定午时之前将东西送到城北饮马巷中来。 今日谢诏、温子衿、魏灵枢都会来,因此东西得细致些。 唐赛男推着苏沅去了鹤鸣楼,苏沅寻了掌柜的,要了鹤鸣楼中的招牌菜,刚准备走,便听的身后有人小声道:“这是……苏姐姐吗?” 苏沅听声音颇为熟悉,唐赛男将轮椅推转过来,她方瞧见了孟芳苓与裴良玉二人,她下巴微收道:“裴姑娘,孟姑娘。” 裴良玉倒无讶异,上前道:“沅妹妹何时来的京中?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苏沅道:“不过是来此办些杂事,何必劳烦裴姑娘。” 裴良玉道:“那妹妹现在住在何处?” “城北饮马巷。” “身侧可有人照料?” “有,多谢裴姑娘挂心。” 裴良玉怜惜的看了看她的双腿,道:“也好,沅妹妹若有事,可随时来裴府寻我。” 苏沅轻笑道:“多谢。” 话不在多,点到为止。 裴良玉也知是裴家愧对苏沅,因此她并未说太多,唯恐戳了苏沅的伤心事。 只不过她刚要转身牵着孟芳苓往楼上走时,孟芳苓忽上前几步道:“沅姐姐,如今简哥哥也在楼上,要不要一起上来吃个饭?” 裴良玉眸中闪过讶异,想要说些什么,可瞧见孟芳苓眼中的无辜和纯真,她又觉得她怕是无心的。 苏沅听此,目光淡淡道:“不必了,今日家中有客,先不打扰了。” 孟芳苓柳眉一蹙道:“有客?不会是魏哥哥吧,我听他说今日有事不来赴宴,难道是赴你的宴了吗?” 苏沅看向她,轻笑道:“怎么?孟妹妹也想来吗?” 孟芳苓看向裴良玉道:“裴姐姐,今日不过是我们四个人而已,有什么热闹的,不若去和沅姐姐一起赴宴,她腿脚不好,我们随她去好不好?” 裴良玉蹙眉,这个时候,这个提议十分不合适。 如今裴家已做好了和苏沅划清界限的准备,虽未摆在明面上,但是这几乎是京中人人默认的事实了。 若此刻她们裴府三姐弟又和苏沅一同进出,难免惹来非议。 裴良玉脸色不快道:“芳苓,此事不……” 她刚想拒绝,便听的楼上有人突地打断道:“大姐,我也正想去看看沅姐姐,今日正巧碰上,一起去又有何妨?” 苏沅略一抬眼,指尖下意识一颤,说话的是裴行舟,可站在裴行舟身后的却是裴行简。 她那许久不曾见的,昔日的未婚夫婿——裴行简。 二人目光相触,他下意识的想要收回。 苏沅却更为坦荡,她目不斜视,轻轻一笑。 仿佛这一笑之间,便已泯灭了昔日万千。 裴行舟大步跨下木阶,走到裴良玉面前道:“大姐,去嘛去嘛,魏哥哥不也在嘛,一起去玩。” 裴良玉斥道:“胡闹!” 这当,裴行简踱步而下,轻声道:“大姐,去也无妨。” 苏沅此刻十分想扶额冷笑,这帮人有没有问问她的意见呀,她可是主人家。 但在京城,她自然没有拒绝这帮公子哥和贵门小姐的权利,“若不嫌寒舍粗鄙,欢迎诸位。” 裴行舟立即道:“我就说沅姐姐好说话的很。” 苏沅侧头对着唐赛男道:“去和掌柜的说,再多加几个菜。” 唐赛男点点头,“好。” 只不过,唐赛男前脚刚离开,裴行舟便走到苏沅身后道:“姐姐,我来推你,你给我指路。” 苏沅“好”字还未出口,推背感立即涌来。 裴行舟少年心性,真是丝毫不在意她这个坐轮椅的感受,几乎一路上风驰电掣,惊得她心惊肉跳。 待好不容易回了小院,苏沅在门口缓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抬手指了指木门,从怀中掏出钥匙,喘了好几口气道:“开门。” 裴行舟拿着钥匙上前,还未抬手,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了,他一惊,往后跳了一步,“沅姐姐,你家进贼了?” 话音刚落,有人在院中嘟嘟囔囔道:“等你们多久了,快饿死了,什么时候开席……” “魏哥哥,你果真在!” “哎,裴行舟你哪里来的?” 裴行舟洋洋得意,错过魏灵枢走进二进院道:“我和沅姐姐一同回来的,哇,这院子好小呀……” 魏灵枢察觉不对,他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他记得裴行舟他们今日另有聚会呀,怎么跑这儿来了?耀武扬威来的? 苏沅无奈道:“之后还有。” 魏灵枢讶异,“裴行简?” 苏沅点点头。 魏灵枢不解,“他们还敢来?安的什么心?看你笑话?” 苏沅笑,“不会,只是来凑凑热闹。” “不该呀,裴行简不是这般下品的人,还有谁?裴良玉和孟芳苓?” 苏沅道:“是。” 魏灵枢了然,他走到苏沅身后,推着她往前走,“孟芳苓心悦裴行简,如今你与他的亲事黄了,但裴家嘱意怀远侯府的曹大小姐,她心中不快,怕是也要找你的不自在。” 苏沅道:“这件事你看的清,可旁人却看不清。” 魏灵枢道:“或许是裴行简不知道,或许他知道,但只是想看看你……”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也只有他更能理解裴行简的心思。 裴行简是可及不可得,而他魏灵枢是可望不可及,都是一样。 苏沅没说话,看看又如何? 如今二人的关系如此敏感,即便再见,不过也是相顾无言,何必自寻烦恼。 第二百二十七章 定风波(三) 魏灵枢推着苏沅进了小院的功夫,裴行舟已将几间瓦舍逛了个遍,此刻他坐在院中那颗歪脖子槐树挂的秋千上来回荡着,“沅姐姐,你家院子太小了。” 魏灵枢将苏沅推到木桌旁,“裴行舟,嫌小你还来。” “我这不是想沅姐姐了吗?若不是家里人拦着,我早就想来看看沅姐姐了。” 苏沅浅笑道:“我这儿无趣的很,并无什么可玩的。” 裴行舟道:“姐姐,我不嫌无趣,我改天还可以来吗?” “当然可以。” 正说着,门口裴良玉道:“你改天再敢来打扰你沅姐姐的清净试试!她如今身子不利落,哪里容得你隔三岔五来打扰,得空回府多温习温习你的课业,免得父亲又要责骂你。” 裴行舟撇撇嘴,小声道:“沅姐姐,不管她,大姐讨厌的很。” 裴良玉怒气冲冲上前道:“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句!” 裴行舟立即跳下秋千告饶,“没,没什么,大姐,我错了……” 二人吵闹的功夫,裴行简与孟芳苓已进了院子,一时之间,这巴掌大的地方竟容纳了七八个人,不免有些拥挤。 魏灵枢倒没觉不自在,坐上秋千上瞧裴行舟与裴良玉打闹,待瞧见了裴行简,他笑道:“裴行简,稀客呀。” 裴行简不语,大步上前,坐在苏沅身侧的凳子上。 魏灵枢笑而不语。 孟芳苓轻笑道:“魏哥哥说的这是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了魏哥哥家中。” 魏灵枢闻言,漫不经心道:“孟妹妹何时这么会说话了,若是在曹大小姐面前也说话这般好听就好了,你说是不是,苏沅。” 苏沅撇了魏灵枢一眼,不语。 魏灵枢尴尬一咳,“还有多久开饭,我饿了。” “差不多半个时辰。” “那我们干坐着?” “茶在东厨,自己沏。” 魏灵枢噌的一下站起身来,无奈道:“得,我就是伺候你的命,你们且等着本公子给你们沏茶。” 裴行舟这会儿跑的累了,任由裴良玉揍了几拳,方才让她消气,尔后蹦跳到苏沅面前道:“沅姐姐,你和魏哥哥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之前我听他总是背地里骂你,这会儿倒勤快的很,莫不是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有些尴尬。 苏沅尴尬是不知如何回答,裴行简则心中不快,而裴良玉则是觉得这个弟弟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点子眼色。 因此气氛有一刻的沉默。 这沉默还是率先被东厨中的魏灵枢打破,他探出身子来道:“那你猜猜为什么?” 裴行舟细细想了一番,忽地瞪大眼睛道:“魏哥哥,你不会是被沅姐姐抓到什么把柄了吧?” 魏灵枢端着一壶茶走了出来,“你还真别说,真是大把柄。” 他将茶壶放在桌案上,“想喝自己倒,苏沅这儿怎么舒服怎么来,都不必客气。” 众人私下里相处就随性的很,因此倒也不做作,各自倒了茶来喝,三三两两的坐在院中,倒也洒脱自然。 谢诏到的时候,未料到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待目光落在裴行简身上,他敛去眸中情绪,“裴公子,好久不见。” 裴行简今日兴致不高,淡淡道:“谢公子。” 谢诏虽来得晚,不过刚巧与唐赛男前后脚的功夫,鹤鸣楼将菜一应做好送来,差不多正好午时之前。 苏沅入座,魏灵枢坐在苏沅左侧,裴行简则在右侧,谢诏瞧了眼,走到苏沅身后,推着她的轮椅,直接将她换了个位置。 苏沅瞪大眼睛道:“谢诏……” 谢诏道:“此处太阳大。” 在场人面面相觑,这么直白了吗? 魏灵枢啧了一声,“差不多得了,问过苏沅意见了吗?” 谢诏闻言,低头温声道:“阿沅,不知可否?” 苏沅硬着头皮道:“都可。” 不过这话一出,她立即觉出身旁人情绪不快。 苏沅只觉头大,因此席间很少说话,大多都是魏灵枢在活跃气氛,待吃罢了饭,差不多已是半个时辰后。 苏沅见这几人终于有了要走的意思,心下方才松了口气。 本苏沅身为东道主,该送一送诸位,可谢诏先一步道:“阿沅身体不便,我送一送诸位。” 十足的正宫气势。 魏灵枢翻了个白眼,这丫的太上纲上线,“得,我们都长了腿,显着你了。” 裴行简一直不曾说什么话,这会儿忽道:“我有话和沅沅说。” 谢诏轻笑道:“想必曹小姐还在等你,裴公子不担心曹小姐久等吗?” 裴行简撇了谢诏一眼,直接与他错身,走到苏沅面前道:“沅沅,我有话想和你说。” 苏沅看了他一眼,尔后又看向裴行简身后的几人,有探究,有冷笑,有无奈,有嫉妒。 苏沅轻叹道:“裴公子,但讲无妨。” 裴行简下意识一怔,他是第一次听到苏沅如此唤他,上次二人离别时,她还唤他简哥哥,如今竟成了裴公子。 他苦笑一声道:“沅沅,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裴公子,如今我们……” 苏沅刚想拒绝,可抬眼瞧见他受伤无比的眼神,又有些不忍。 可她想到以往种种,终究拒绝道:“裴公子,于理不合。” “沅沅,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可不可以?” 裴良玉这会儿拉扯着孟芳苓与裴行舟离开,虽二人不情愿,但也知道现在不该呆在这里。 魏灵枢也上前拍了拍谢诏的肩膀道:“走吧,苏沅会答应的。” 谢诏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苏沅无奈道:“裴公子,他们都走了,说吧。” 裴行简坐在苏沅身侧的木椅上,苦笑道:“沅沅,你可否还喜欢我?” 苏沅沉默良久,道:“简哥哥,若我说喜欢,你当如何?” 裴行简本低着头,闻言一怔,惊喜抬眸道:“沅沅,我知你重恩情,心性高,性子倔,因此在走投无路之下选了如此决绝的方式替蔡夫人讨回公道。 此事影响颇大,京中人人议论,裴家并非是普通门第,因此母亲在意蔡家的名声,在意苏府的名声。 可我不在意,我心中一直嘱意的是你,从未变过。沅沅,若你愿意给我个机会,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知你可愿意一试?” 苏沅看他,“什么法子?” “如今母亲替我看中怀远侯府的曹大小姐,她性子柔和宽厚,无意于我,也明白我无意于她。因此我打算与她约定,听从父母之命成婚三年,三年后便以感情不和为由和离,待时再迎你进府,不知你可否愿意?” 苏沅看着裴行简,他的目光真切,她明白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苏沅轻声一笑,柔声道:“简哥哥,若是三年后曹大小姐不同意和离呢?”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定风波(四) 裴行简胸有成竹道:“沅沅,必定不会的,曹景兰没有理由不与我和离,这桩婚事本就不是我与她所愿,她明知我心有所属,为何要坚持这仅是名义上的夫妻?” 苏沅只是看着他,“简哥哥,那你可想过你们相敬如宾了三年,骤然和离,裴夫人和裴老爷可会同意?京城上下都知晓你与曹小姐这三年来感情甚笃,一夕之间和离,和离之后却要迎我这个不忠不孝之人进府,简哥哥可想过你的处境?我在裴府的处境?” 裴行简恳切道:“我会好好护着你,断然不会让旁人欺负了你。” 苏沅又道:“简哥哥一直说曹小姐对你无意,可京中人人都知晓曹小姐是怀远侯唯一的女儿,她上有三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可她偏偏生的聪明伶俐,最得怀远侯夫妇疼爱看重。 整个侯府都将她看作掌上明珠,这样的女儿家,岂会仅仅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被迫与裴府结亲?” 裴行简沉默了下,轻叹道:“沅沅,你一贯聪慧,曹景兰确是喜欢我,但我不喜欢她,即便三年后她不想与我和离,我也自有法子,只要你愿意。” 苏沅心下一惊,还想再言,魏灵枢的声音忽从墙头上传来道:“你什么法子?难不成曹景兰不同意,你还能强娶了苏沅过门?尔后逼迫曹景兰自请下堂?还是说,你打算让苏沅先一步进门为妾,让怀远侯府难堪?” 二人目光齐刷刷的看过去,瞧着魏灵枢艰难的翻了过来,整整衣冠,拍了拍手上的浮灰道:“看什么?我偷听半天了。” 裴行简脸色微沉。 魏灵枢啧了一声,看向苏沅,“你可还有话说?” 苏沅看向裴行简道:“简哥哥,我的退婚书你可收到了?” 裴行简一怔,“沅沅,我……” “既然收到了,简哥哥应该是知道我的决心。简哥哥是君子,可我也明白君子也有私心,可若是这私心若是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我断然是无法承受的。况且,裴府,怀远侯府,苏府,皇城,无论哪一处,都无法容纳你我二人。” “沅沅,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并未履行诺言去杨陵接你?……” 苏沅将轮椅往前推了推道:“简哥哥,我离开京都那日已经说的够清楚了,即便当时不清楚,可之后的种种我以为简哥哥会想明白,可是如今我发现,简哥哥并不明白,你若是要担你的家族重任,那你我之间断然再无可能!裴公子何必如此执着?” 裴行简沉默了,他的目光逐渐黯淡,身子也似霜打般微微泄力,良久后,他道:“沅沅,你心中可还有我?” 苏沅手心微紧,将轮椅又往前推了推,背对裴行简道:“裴公子不是已有答案,难道我今日说的还不够清楚? 我刚刚所言不过也是想要听听裴公子到底如何打算,想来不过如此,我舅舅是昔日的征驽大将军,即便再落魄,我也不会为高门妾,还请裴公子自重! 况且我如今这儿可是热闹的很,也不缺裴公子一人。” 裴行简自嘲一笑,今日是他来自取其辱了,他本该想到的,本该想到的。 “沅沅,多谢你。” 裴行简起身,大步的往外走去,没有丝毫迟疑,他的背影仍旧笔挺,仿佛还是那个苏沅记忆中的谦谦君子。 可苏沅知晓,他或许有些不一样了。 魏灵枢瞧了眼裴行简,尔后坐到苏沅面前的秋千上,盯着她道:“何须话说的这么难听?惹得你心中也不快。” 苏沅面无表情道:“那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魏灵枢轻舒一口气,“没有,裴行简这个人虽表面谦谦君子,其实什么东西都门清,孟芳苓从小就喜欢他,他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他觉得麻烦。今后他若与曹景兰成了亲之后,怕也是这般。” “是吗?” “可不是,苏沅,男人你还是知道的太少了,虽然你喜欢裴行简,但是别被他表面骗了,他可不是什么小白兔,心黑的很。不过对你他确实真心喜欢,否则即便你舅舅再怎么折腾,裴府若没他的点头,无论如何是不会和蔡府结亲的。” “如此说来,他也是看中怀远侯府的曹景兰了?” 魏灵枢望着天,感叹与这女人说话太累人,一句话没说完,便想到八百里外去了。 “那倒也不是,兴许不是你了,就谁都无所谓了,因此就随了父母心意。差不多也就这两天,裴府会亲自派人去和苏家退婚,你那个退婚书也就是递给他看看,他必定是不会交给他父母的。” 苏沅道:“我知道。” 魏灵枢讶异道:“知道你还写?” 苏沅不语,只径自斟了杯茶,“谢诏走了吗?” “走了,气冲冲的,”魏灵枢说着,忽正色道:“不是我背地里说他坏话,他这脾气太不好,容易惹是生非,不如我大度,不若……苏沅你多考虑考虑我?” 苏沅饮了一口茶,目不斜视,“考虑什么?你可是长公主的座上宾,如此说可是大逆不道,不怕我告到公主府?” 魏灵枢解释道:“长公主是我姐姐,你别听外头瞎传,那些人心里眼里脏得很,看什么都脏!” 苏沅点点头,“哦”了一声。 魏灵枢眼观鼻鼻观心,凑过来笑嘻嘻道:“怎么?你吃醋了?苏沅,你这个女人也太花心了,前脚还说喜欢裴行简,这会又喜欢我了?” 苏沅翻了个白眼,“门在那,慢走不送……” “别呀,我来是有事与你商讨。” “何事?” 魏灵枢将腿搭在木桌上,整个人几乎摊在了椅子上道:“前些日子我听陈楝说谢诏被安排到了刑部观政,如今正是刑部忙的厉害之时,抽调人手实属平常,可谢诏平日里课业好的很,又得徐馆师看中,被调派到刑部,不寻常。” “依照谢诏的名次,即便是观政,也会在翰林、丞敕监、中书署等衙门,他怎会被调到六部最次的刑部?” 魏灵枢吃着不知从哪变出来的葡萄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想来今天他来得晚,走的早也是因刑部事务繁重,你说,他是不是在朝中得罪什么人了?” 苏沅疑惑,“他会得罪谁?” 第二百二十九章 风波起(一) “谁知道呢?你得空问问他,总归他不会瞒着你。” 唐赛男这会儿刚在东厨将碗筷洗刷干净,又沏了一壶茶端到茶桌上,“姑娘,喝点茶。” 苏沅点点头,“辛苦唐姑娘。” “不辛苦不辛苦,就这点活,累不着,”唐赛男大咧咧坐下,给自己斟了茶喝了一大口,尔后看向魏灵枢,嘿嘿一乐,“魏公子,好久不见。” 魏灵枢没什么情绪的‘嗯’了一声,瞧着唐赛男心中慎的慌,他看向苏沅,“这丫头你还留着呢?我还当她留在杨陵了呢。” 唐赛男道:“我若留在杨陵谁照顾我们姑娘?她这伤且得恢复,别人我可信不过。” “我看你是担心留在杨陵遭人报复,跟着苏沅她才能护着你。” 唐赛男蹭的站起来,大声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小人,我才不是,我就喜欢我家姑娘,喜欢她得很,非要和她天天呆在一起。你呢,你敢说你为啥粘着我们姑娘,打都打不走吗?” 魏灵枢一愣,猛地窜起来指着唐赛男道:“唐赛男,别你是个女人我都不敢抽你,和谁大呼小叫呢?!这里里外外京中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魏灵枢的小霸王的大名,你信不信我改天就让你西门进,东门出不来!” 唐赛男被吼的一呆,看向苏沅,嘟嘴委屈道:“姑娘,他威胁我,呜呜呜……” 魏灵枢瞪大眼睛,瞧着唐赛男这变脸的速度堪比那势利眼的小贩,他也看向苏沅,“苏沅,你不会护短吧?” 苏沅轻咳一声,“唐姑娘,你昔日也是岑姑娘手下的一员猛将,如今怎么被人吼了就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魏灵枢站在苏沅身后,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道:“对啊,成何体统!” 唐赛男更委屈了,“姑娘……” “我们魏小侯爷那是京中一霸,你们昔日怎么对待这种恃强凌弱,以权势欺压人的纨绔来着?” 唐赛男眼睛一亮,立即雄壮起来,“那当然是打!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苏沅煞有其事道:“嗯,打。” 魏灵枢一跳,指着苏沅,“苏沅,你……你任人唯亲你,你不救我,你个小没良心!” 唐赛男追着魏灵枢,二人打打闹闹好一会儿,待她将魏灵枢撵的远了,方才掐着腰回来洋洋得意,“姑娘,人可算是走了。” 苏沅抬眼看她,“你之前不是挺喜欢魏灵枢。”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最喜欢姑娘你。” 午后蝉鸣作响,折腾了这么久苏沅也有些累了,让唐赛男收了茶桌和食桌,二人分别回了卧房睡午觉。 裴行简一席话让苏沅心中不适,可魏灵枢闹了一遭,她倒是将此事放下了。 总归得有个了结。 之后的几日谢诏很少来,魏灵枢也没了音讯,她整日在院中琢磨要给舅舅一家准备的东西。 这日正值谢诏休沐,苏沅料到他会过来,便特意让唐赛男煮了些绿豆汤,又添了点封在地窖里的陈年冰,特意给他备着解暑。 可不知怎么,他临到午后都未来。 苏沅边看书边等,待日上三竿,方才缓过神门口没见找人。 唐赛男端了一碗冰镇绿豆汤递给苏沅道:“姑娘,要不你先喝一碗,别等谢公子了,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到呢。” 苏沅接过,“你喝了吗?” “还有一碗,我也喝着。” 唐赛男倚在廊檐下的柱子上,边喝边感叹道:“姑娘,现在天气这么热,外头集市上的冰都卖的比肉贵了,听说这几天又涨价了。” “冬日里的冰过了一春不好储存,自然是卖的贵些。” “不过我之前走江湖的时候,听说有的人杀了人就藏在冰窖里,这样官府就差不多人是什么时候死的了?姑娘你说是不是真的?” “温度会影响尸体腐烂的速度,如今仵作验尸大多都是根据尸体的情况来查验,若是温度太低,自然会影响仵作的判断。” 唐赛男看了看热烘烘的太阳道:“姑娘,那你说人死了,还有灵魂吗?还能转世吗?” 苏沅道:“我不知道,我没死过。” 唐赛男怏怏道:“哦。” “怎么了?可是听说什么了?” 唐赛男道:“姑娘,今早我在市集门口听见有人讲道,说是什么香教的,他们祖师厉害的很,听说是救了一只白狐仙人,那白狐为了报答祖师,竟自断一尾,听闻这尾巴厉害得很,有异香,可通神。 好像是有个快死的痨病鬼是家中独子,本来半只脚都入土了,家里都给他准备棺材下葬了,但这位祖师碰巧路过,心生善意,竟然用这一尾狐香轻轻一扫就救了那家的儿子,姑娘你说厉害不厉害!” 苏沅见唐赛男说的有鼻子有眼,将书合上,瞧着她道:“唐姑娘,你这绘声绘色的模样可以去说书了。” “姑娘不信?” 苏沅摇摇头道:“不信。” “姑娘那是没去听道,那道人讲的可真了,明日我推姑娘去。” 正说着,忽听的外头有人道:“说什么呢?连我进来都没发觉?” 苏沅打眼看去,刚巧看到谢诏大步而来,“没什么?今日怎这么晚?可吃过午饭了?” “还没吃,今日刑部比较忙,京中出了些麻烦事。” 唐赛男眼观鼻鼻观心的去端了一碗冰镇绿豆汤,“谢公子,姑娘一早吩咐我准备的,先喝点,想吃什么我去买。” “多谢。” 苏沅道:“出了什么事?” 谢诏一饮而尽,“今日京中出了大案,你这几日也别出门,外头闹得凶。” 苏沅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谢诏轻笑,好看的眉眼瞧着她,“七月十七那日,上元京中城西李家死了一位老妪,竟仵作查验是被人打死,但诡异之处在于老妪虽浑身都是新伤,可村中隔壁却不曾有人听见任何争吵殴打的声音。 昨日,八月初二,城西的陇西客栈又死了一人,是个异乡客,西域来京做珍宝生意,仵作查验是被摁在脸盆中溺死,可此人在京并无仇家,也无同行人,此案诡异之处在于陇西客栈的谋杀现场连脚印都没有,房间中似乎只有异乡客一人的痕迹,但他却被强摁在脸盆之中溺死。 如今外头都传是有鬼神作祟,惩戒恶人,闹得沸沸扬扬,令京兆尹很是头疼。” 苏沅忍不住喃喃:“竟有如此奇事?” 第二百三十章 风波起(二) 午后,未时。 谢诏简单在路边吃了口爊肉和蒸饼,便推着苏沅去了城外的义庄,义庄离城门口倒是不太远,只是偏僻,从城门出来七拐八绕,苏沅方才瞧见歪脖子树围了一圈的义庄。 守门的只有两人,可天气太热,这两位官差也不愿意在外头晾着,跑到了义庄里躲清闲。 二人直接走了进去,顺道听到那二位官差道:“你说这死人呆的地方就是凉快,就是吧,有点臭!” 另一人道:“这天气这么热,不臭才有鬼。” 谢诏道:“二位倒是清闲。” 骤然出声,那二人一慌道:“谁?” 谢诏上前道:“在下刑部见习谢诏。” “谢公子?此人是谁?” 苏沅道:“唐铎唐大人是我的叔父,今日来奉了叔父之命来查验尸首。” 一人憨憨傻傻,指着苏沅诧异道:“你?一个残废,还是个女人,你能懂啥?” 另一人捅了捅同伴,扶了扶腰间的长刀咬牙低声道:“小点声,你个猪,这是唐大人的侄女,你聋了?” 那人一愣,哦了一声,“唐大人是谁呀?” 谢诏道:“唐大人如今已调到京中,是直隶清吏司主事。” “好大的官。” “可不是,二位看,随便看。” 谢诏点点头,推着苏沅到了那两具尸首处,“左边的是老妪,右边的是异乡客。前几日的尸首,这几日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因此刑部仵作也没查出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验出死因之后便丢在此处了。” 苏沅从怀中拿出白娟丢给谢诏,“捂住口鼻”,尔后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生姜塞进口中,又用麻油涂在鼻尖,细细观察尸首。 这会儿,那两名官差已在烧苍术和皂角,平日里仵作来都让干这个,两人如今不用提点都知道要干什么。 尸体腐烂,眼珠突出,身体塌软,四肢青白,身上皮肉更是松散,可伤口却十分明显,即便过了半月仍能瞧见皮肉表层的痕迹。 “仵作验查,致死原因是什么?” “仵作说应该是内脏出血破裂导致的。” 谢诏站在苏沅身后,他并不太懂这些仵作的技巧,因此倒也帮不上什么,“可查出什么?” 苏沅盯着老妪的喉部,摇了摇头,“没有。” 尔后,她转而看向那异乡客的尸体,“为何你们笃定异乡客死时现场一定有第二人?” “当时隔壁房间的客人说是听到有人声,因此推断那房间之中应有第二人。” “那客人可说了那男女?” “男女不知,只听到二人说话。” 苏沅道:“此案你如此清楚,如今你在跟着唐大人?” 谢诏点点头,轻笑道:“唐大人认识我,因此倒是没让我去别处。” “为何突然被调到刑部?我记得你之前是在吏部观政,吏部可是个好地界。” 谢诏道:“不过是寻常调动,没什么大事。” 这异乡客死的早,身体并未太过腐烂,面色赤,身上无痕,苏沅又轻轻按了按腹腔,“仵作断的可是被人摁在水中溺死?” “是,被摁在铜盆中溺死。” 苏沅有些许的困惑。 “如何?不对吗?” 苏沅道:“若真是被人摁在水中溺死,此人腹腔之中必定有水,四肢会有挣扎的痕迹,可是如今所见,并非如此。” “此人腹腔之中无水,说明他生前是知道自己在水盆中,起初是在闭气,之后怕是昏迷倒在铜盆中,不会再有吞咽的反应,因此腹中无水。” 苏沅话音一落,忽有人从窗外探出半个身子来道:“那此人难不成是自杀?死后被人装作溺死?” 魏灵枢如今似个蝙蝠一般倒吊在房檐上,吓了那二位官差一跳,那二人没见过这场面,呼喝着跳起来绕了义庄一圈,方才瞧见是人。 苏沅见怪不怪,“也不对,若是死后被丢入水中,那么他口鼻之中不会有这么多的水沫,这水沫应该是搬运尸体时,胸腔受挤压导致喉内的泡沫从口鼻涌出,说明死者当时就是被溺死的。” 魏灵枢啧了一声,跳下来道:“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谢诏你说,此人到底怎么死的?难不成真是鬼神杀了他?” 谢诏摇摇头,道:“不知,但必定不是鬼神。” 魏灵枢啧了一声,不知从哪掏出瓜子,咔嘣咔嘣的嗑着,倒也不嫌这地界臭,“怪哉怪哉。” 谢诏稍稍思索之后道:“我听闻岭南一带曾有奇香,可致幻,可不可能这二位都重了迷香,从而产生幻觉而自杀?” 魏灵枢一听,立即道:“有道理!这现场都没第二人的痕迹,死的时候只有老妪和那异乡客二人,说不准,有人想杀他们,给他们下了迷香,让他们自戕!” 苏沅没有多言,道:“既如此,我们就去现场看看。” 城西李家,未时三刻。 苏沅几人临到李家时,门户紧闭,谢诏刚准备上前推门而入。 隔壁院的门声一响,探出来个梳着双头髻的小姑娘,她不过三四岁,拿着一串糖葫芦俏生生道:“你们找谁?” 魏灵枢上前蹲下道:“李家可有人呀?” 小姑娘摇摇头,“没有人,只有婆婆一个。” 谢诏看了一眼,径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尔后将苏沅也推了进去。 魏灵枢还在逗弄小丫头,二人已进了院子,院中并无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却乱七八糟堆了满院子。 断了一截的锄头,捡来堆成小山的树枝,编了一半的草鞋,丢在缺了口的木盆中还未清洗完的破绸缎。 苏沅看了看,不语。 谢诏道:“这老妪是个孤寡老人,她丈夫早些年战死沙场,儿子又去服了劳役,如今也下落不明,官府体恤,分了她城西一户宅院住着。” 苏沅道:“没想到,如今她也死于非命了。” 谢诏轻叹,“活得艰难,死得也艰难。” “若单单是这老妪死,怕京兆尹根本不会在意,但那异乡客一死,神鬼一事闹得甚嚣尘上,京兆尹方才有些怕了吧。” “近日有些妖教危言耸听,传播厉害,如今更是宣扬末世降至,因此京中一旦发生什么,那些人便趁机闹事,几乎无孔不入。” 苏沅冷言道:“陛下对他们还是太仁慈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风波起(三) 谢诏道:“前些日子并州大旱,已有两月不曾下雨,本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可如今待收的庄稼旱死,产量减了七八成,恐连今年的赋税都交不上。” 苏沅道:“陛下可知晓此事?” “前几日并州的御史已将此事上报,可即便是朝廷拨款赈灾,层层剥削之下,余到百姓手中的东西寥寥无几,这些妖道正是趁此机会大肆宣扬,百姓们不知底细,被蒙骗的不少。” 苏沅道:“那陛下有何打算?” “如今国库还算充盈,听闻此次朝中推举今朝状元黄观前去赈灾,怕是陛下有起用新人之意。” “此事看起来是个肥差,但若处理不好,则很容易深陷其中,黄观初出茅庐,可能周旋?” 谢诏道:“我与黄观虽同在翰林院,但交集不深,只是听闻此人虽出身低,但性格圆滑,处事老道,是个厉害的人物。” 苏沅道:“那陛下选用此人,怕也是自有深意,且看看吧。” 谢诏点点头,将苏沅推到正堂口,“这院子小,不过也就三间瓦舍,老妪就死在了这正堂内。” 苏沅上前,看了看门上的落锁,“这锁是从外头落得?” “京兆尹来的时候,院门和堂门皆被从内落了锁,瞧着像是老妪回家自个落的。” “堂门有推撞的痕迹,确实是从外破门而入;墙上有血迹,桌位不正,东西散乱,应是老妪在房中挣扎所致。” “按照仵作的说法,老妪身上的伤痕虽是重物击打所致,但并非人为。” 苏沅推着轮椅到窗边,台面上摆了些乱七八糟的草鞋,似是新作的,大小不似女子的尺寸。 她抬手拿了一只草鞋,刚要细看,院中魏灵枢大咧咧的声音传来,“李家婆子是吧,官府来人了,问你点东西,来来来,跟我来。” 魏灵枢兴冲冲领着李婆子要进正堂,不过李婆子有些忌讳,犹犹豫豫站在门口不敢进。 魏灵枢招呼着,“怕什么,来呀,谢大人又不吃人。” 李婆子踌躇着走到木窗外,道:“您问什么就在这儿问吧,我不是不敢进,就怕招惹了什么东西,让家里孩子不安宁。” 魏灵枢见此也不强求,走到堂中苏沅身侧道:“就是这婆子第一个发现那老妪死了的。” 苏沅手中拿着一个草鞋,道:“李婆子,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李婆子相貌正中,面目柔和,瞧着是个好脾气的,她道:“平日里这老太没什么事就喜欢纳点草鞋出去卖,她年纪大了,又是一个人,丈夫丈夫没了,儿子儿子也没了,孤苦伶仃的,害,可怜人。” “但我见这些鞋的尺寸大小都是一样,若是如此做鞋,老太可还能卖出去?” “我也跟她说过这事儿,可是她非但不听,还骂骂咧咧的,索性我也不管了。可她虽对我不好,对我家小儿确实很好,和颜悦色的很,我倒是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时不时的放门口点东西接济她。” 苏沅摇摇头道:“或许这老太做了鞋,本就不为卖,而是给死了的丈夫和儿子做的。” 李婆子一听,哎呀一声,“我倒是没想到这层,想来就是这样,可怜呀可怜。” 苏沅将草鞋放下,看向谢诏道:“帮我将木窗打开。” 谢诏上前,将扶窗拿了下来,推开木窗。 这木窗正对着院门,苏沅透过窗子刚好能瞧见隔壁院中的槐树,那槐树长得粗壮,此刻正探出一根大枝杈压在这院的墙头上。 苏沅看了眼,又看向李婆子道:“老太平日里可与什么人多来往?” “没有,她独的很,平日里要么就去外头拾柴火,要不就在院中做草鞋,最多就坐在门口的墙根处晒太阳,和我家小儿说说话,不曾见过和什么人来往。” 魏灵枢探身上前道:“你再细细想想,有没有什么不认识的人来找她,或者她有没有经常去的地方之类的。” 李婆子一听,歪头想了想,“前几天我去怀恩寺上香,瞧见老太也去了,之前听人说他儿子去服劳役下落不明,官府见她可怜就分了她个小院子住着。 她当时还不相信儿子没了,就去天天怀恩寺上香祈福,之前去的频繁,近段日子倒是去的少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前些日子在怀恩寺的路上瞧见老太,我还有点不相信。” “怀恩寺?” 李婆子叹道:“儿子的尸首没见着,想着儿子还活着,祈求他早些回来也是正常。这出去打仗当兵服役的孩子呀,一个个的都是九死一生,不知道啥时候人就没了。” 苏沅看向谢诏道:“按理说老太只有一个独子,官府要服徭役,必定不会如此严苛。” 谢诏道:“京都之中此事虽少见,但也并非没有,或犯了罪流了刑,或家中贫困无力支撑,或欠了钱遭了债,又或是被人做局,替人顶包,这些都不在少数。” “那老太的儿子是哪种?” 魏灵枢插上一嘴道:“我猜是第四种,不过还算有良心,给老太个遮风挡雨之地,这小院子虽偏僻,不过在京中这个地方,也值二两银子呢。” 苏沅轻呵:“二两银子,一条人命?值吗?” 魏灵枢摸了摸鼻子,尴尬不语。 问的差不多了,苏沅三人与李家婆子告辞,重新将这院子落了锁,准备前往陇西客栈。 一路上,魏灵枢叽叽喳喳道:“苏沅,你这腿脚不好,还这么好奇,小心好奇心害死猫。” 苏沅笑,“索性呆在家中也无事,出来转转倒也好。” “你还没听说吗?陛下最近严打那些妖教,暗地里让锦衣卫沈慎抓了好些人,不过这些人还是愈演愈烈,听闻并州,陈州,邓州几个地方都闹了好几场暴动。” 谢诏道:“如今陇西一带大旱,这些人借着天灾的幌子闹得愈演愈烈,须得雷霆手段方可。” “雷霆手段?前朝白莲教闹得那么厉害,如今不还是没剿灭干净,这些人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合则聚,分则散,打不死,杀不完。” 苏沅看向魏灵枢,“那你说,这些人若要你处置,该如何?” “若我说,这些人打杀是打杀不完的,若是在乱世,能招安为朝廷所用,尔后再逐一分化,擒贼先擒王最好,但若是在盛世,那就要平民心,安社稷,此为上上策,尔后暗中打击,让那些人无可乘之机,也无喘息之地。” 谢诏不以为然,“这些都是安抚之策,不可解一时之需,如今这些妖人已闹到朝廷的头上,必然要雷霆镇压,以儆效尤! 陛下还是太过宅心仁厚了,虽这些教众虽不乏遭受蒙蔽之人,可官府多次宣扬劝阻,这些人都置若罔闻,那只有快刀斩乱麻方才奏效。” “嘿,你是不是故意和我唱反调,就你策论学的好,苏沅,你说谁说得对?” 谢诏的手段刚硬直接,不过确实是直击要害的,魏灵枢虽为长远打算,却也解决不了燃眉之急,二人都有见地,却立意不同,不可分高下。 苏沅看向谢诏,轻咳一声,“我不懂策论。” 谢诏薄唇微抿,“不懂?” “嗯,不懂。” 魏灵枢啧了一声,笑嘻嘻道:“苏沅你太怂了,觉得本公子我说的好就直说呗,何须屈于他的淫威之下,本公子给你撑腰!” 谢诏看向苏沅,眸色微沉。 苏沅目光远眺,话锋一转道:“陇西客栈到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风波起(四) 陇西客栈,申时一刻。 掌柜的站在柜台后飞快地拨着算珠,今日天热,他虽满头大汗,却不敢让汗滴在这账簿上,一边忙不迭的擦汗,一边忙不迭的算账。 小二们倒是没什么情绪,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喷天。 不过正说着,门口便走进来三位,皆锦衣华服,瞧着像是贵人。 为首的那位面容清俊,气度不凡,小二觉得有些眼熟,赶忙上前道:“客官,可是住店?” 谢诏掏出行走腰牌,“刑部的,来看看案发之地。” 小二看了看谢诏,又看了看他身后坐在轮椅上的苏沅,心中感叹,这么漂亮的女子,可惜是个断腿的。 正想着,面前忽现了一张疑惑的大脸,“看什么看?” 小二忙收回目光,“咳,我只是想问问这位姑娘可要上去?” 魏灵枢道:“死人的客房不是在一层吗?上哪去?” 小二一愣,干笑道:“小的傻了,忘了忘了。” 魏灵枢冷哼道:“我看你瞧见漂亮姑娘脑子短路了,你再看我就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小二立马捂住眼睛,“不敢了,不敢了!二位爷随我来。” 谢诏侧目看了眼掌柜的,见他只闷头算账,未言,随小二去了客房。 待人走远了,掌柜的方才抬头看了眼,嘟囔道:“死了人有什么了不得的,天天来看,这京城死人的地方多了,怎么就俺们客栈这么倒霉!真是不让人活!” 埋怨完,又继续埋头看账簿。 苏沅被推进客房时,并未闻到什么奇异的味道,许是京兆尹要求,客房中门窗紧闭,倒是有些木制的腐朽气。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人死的?” 小二道:“那天是小六值班,我将他叫来,爷问问他?” 谢诏点点头,“可。” 小二转身招呼一声,小六便从人群中跑了过来,低头道:“各位爷,我是小六,不知有何吩咐?” 苏沅瞧了眼,小六鹅蛋脸,眉压眼,相貌倒是颇为清秀,“你那日如何发现那异乡客死了的?” 小六低眉顺眼道:“这位客人前一天说是第二日要去和隆庆古董铺谈生意,因此一早吩咐我唤他起床。可第二日我辰时见客人迟迟没出门,便去敲门,可怎么敲都没人应,我心生好奇,从门缝中看了眼,便瞧见那客官坐在椅凳上,整个人闷在铜盆中一动不动,将我吓坏了。 我就赶紧去寻了掌柜的,掌柜的带人破门而入,这才发现那客官竟然没了生息,这才去府衙报官。” 苏沅看向谢诏,“京兆尹怎么说?” “我曾看过他们的卷宗,调查了与这异乡客有关的一应人等,包括隆庆古董铺,但这些人都不曾和他有过接触。 这异乡客来自西域,第一次来京做生意,他似乎不急着去寻找买家,而是先在溧阳玩乐了几日,似乎无意间听闻隆庆古董铺是京中最大的古董商铺,这才生了去谈生意的心思。 只不过生意还未谈,人便死了。” 魏灵枢听此,“那他带的那些珍宝呢?可被人拿走了?” “没有,杀人者并不图财。” 苏沅喃喃,“不图财。” 苏沅细细看了一圈,尔后推着轮椅走到那铜盆前,“异乡客身长多少?” 谢诏道:“七尺。” 魏灵枢在房中转了一圈,问小六道:“之前你们不是有个客人听到这房间中有第二个人吗?你知道是谁吗?” 小六干笑一声,“客人带来的人,我们岂是能知道的。” 魏灵枢又道:“他初来京中,并无什么朋友,若是有人与他一同出行,你们应该是有印象的,何以不知道?” “这人来人往,咱们真的是没注意,不信您可以问问其它的小二可曾见过?” 谢诏道:“不必问了,之前京兆府来人各自盘问了遍,没人见过此人,自始至终这房中只有异乡客一人出入。” 苏沅摇摇头,“若是此人是客栈中人呢?” 魏灵枢哎呀一声,“对呀,客栈的伙计本来就是要进出客人的房间,你们出入自然不会当作外人出入!” 小六立即哭丧着脸道:“咱们,咱们只是干活的呀……” 苏沅面无表情道:“那我问你,事发前一日,你可曾出入过这个房间?” 小六目光闪躲,“来,来过。” 苏沅轻笑,“什么时辰?待了多久?” “亥时,半个时辰。” 谢诏看了苏沅一眼,“死者死亡时间是卯时前后。” 苏沅继续道:“也就是说死者死亡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也是你?” 小六听着,登时跪下道:“大,大人,我真的没杀人,我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怎会犯下如此大罪,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死的,真的不知道呀……” 魏灵枢哎呀道:“又没说你杀了人,你害什么怕,跪什么人?” 苏沅指尖轻弹,“魏公子说得对,我并没说你杀了人,只是好奇,你在这房中时,可发觉那异乡客有什么异常?” 小六擦了擦涕泗横流的脸,回想着道:“异常?好像是那天他心情不太好,他说中原的佛道不正,中原人没有信仰,信奉佛门之人都是沽什么钓什么的人,都是些贱骨头之类的……” 小六越说头越低,白皙的脸也跟着红了一圈。 魏灵枢看了那床榻一眼,轻咳一声不说话。 谢诏则有些疑惑,他看向苏沅,以眼神询问。 这事儿如今在这儿不好解惑,她继续问道:“为何他会有此论调?” 小六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的不多,有些我也听不太懂,偶尔蹦出几句西域话……” 苏沅道:“多谢。” 谢诏将人扶了起来,看向苏沅道:“可有方向?” 苏沅忽问道:“他这几日可曾去过怀恩寺?” 谢诏道:“这倒是不曾。” 苏沅指了指木窗,魏灵枢上前将木窗推开。 苏沅上前瞧了眼,此处距市井集市不远,此刻窗外正巧有人讲道,聚了一大众的百姓们,高台上的那位慷慨激昂,义正言辞,皆是些煽动人心之语。 百姓们听的几乎红了眼,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一众锦衣卫破众而来,为首的直接将那人按压在地,大声道:“此人要犯,奉旨捉拿!违令者,格杀勿论!” 可那被按在地上的信徒仍高声道:“红阳劫尽,白阳当兴;天降雷霆,举世皆清……” 可话音未落,猛地被打了一巴掌,立即满嘴鲜血,呜呜呜的再说不出话来。 魏灵枢啧啧道:“这些信徒,可真是个个不怕死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风波起(五) 此刻,街市中人心惶惶,百姓们皆躲避开来,唯恐伤到自己。 锦衣卫抓了人,沈慎翻身上马,勒马回头,目光刚巧与坐在窗边的苏沅相撞,他讽刺一笑,大喝一声驾马而去。 锦衣卫来的快,去的也快。 魏灵枢道:“如今沈慎风光的很,这宫内宫外,谁不知道锦衣卫沈大人!” 苏沅看向谢诏,道:“如今京兆府已确定将这两桩案子并成一案?” 谢诏道:“你有何看法?” “尚不能确定。” 魏灵枢道:“我瞧着这两案并无什么相似之处,虽说都诡异了些,但也不能说明就是一个人杀的?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谢诏手指轻轻点了点案几,“未必。” “什么意思?” “老妪死之前,她曾去过怀恩寺;异乡客死之前,他曾侮辱中原的佛教信仰,若论这一点,是有相似之处。” “这算什么?难不成那天天怀恩寺那么多的香客,我就不信没人背地里骂过那佛寺不灵?那些人怎么没人杀?” 苏沅道:“杀人,或仇杀,或情杀,或利益驱使。可是如今看来,老妪只身一人,无儿女,无仇家,无钱产;异乡客远来京中,无关系,无人脉,即便有财,可杀人者却未图财,因此若如底下那般癫狂的信徒,为信仰杀人并无不可。” 魏灵枢诧异不已,“这帮人疯了吧?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东西,竟然杀这两个无辜之人?” 苏沅沉吟片刻,道:“我之前曾读过一本杂论,其中便记载了一事,有个村落本过着平静的生活,可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位和尚,此人大肆传教,鼓吹长生之术,家家户户挨个劝说,一开始大家半信半疑,可此人救治了村中几人后,这帮村民便开始相信他,逐渐信奉他。 不过短短七日的时间,便让整个村子都奉其为座上宾,尔后过了两三个月,你猜怎么着?” 魏灵枢听的入神,道:“怎么着?” 苏沅娓娓道来,“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三岁孩童,一个个皆烈火焚身而亡。” “被那和尚杀了?” 苏沅摇摇头,“自愿自焚。” “为什么?” 谢诏听着,沉声道:“为了得道升天。” 魏灵枢一愣,“这还有人信。” 苏沅道:“村中人信息闭塞,物资匮乏,因此他们若受病痛折磨,除了痛苦的死无任何其它的法子。可有一天来了一位得道高僧,救你性命,予你恩情,再告诉你若你听他所言,今后再不会受病痛折磨,恍惚间你只会以为神佛降世,普渡众生,若是你,你信不信?” 魏灵枢沉默了。 谢诏道:“如今这帮信徒同样如此,他们大多都是穷苦百姓,受够了贪官污吏,恶绅地痞的欺负,因此一旦有人给予他们希望,他们便会牢牢抓住这丝渺茫的希望,即便是假的!” 魏灵枢道:“那我们如今怎么查?难不成还真去锦衣卫大牢里一个个审?” 苏沅道:“若当真是这些人杀了人,那么沈慎必然会将这些人的嘴撬开,一旦进了锦衣卫,这些人不死也得掉层皮,他定然能查得出来。” 谢诏道:“但是若等他们查,怕是来不及,恐此人杀红了眼。” 苏沅道:“我记得异乡客被杀是两日前,如今城中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怕是最近他不会轻易动手,除非是有十足的把握。” 魏灵枢道:“那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杀的人?为何一点线索都没留下?”说着,他突然想到什么,“会不会这些人就是自杀,被有心人利用在京中大肆宣扬,混淆视听?” 谢诏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若是自杀,那么异乡客根本不会约明日的隆庆古董店谈生意,这不符合常理。” 苏沅道:“除此之外,若当真是异乡客坐在铜盆前自杀,但是依他的身长,坐在椅凳上是无法将脸完全埋进铜盆之中,所以必定是有人事先杀了异乡客,尔后伪装成水盆溺死之状。” “那老妪呢?她孤寡一人,儿子也没了,一个人孤苦伶仃,还不如死了痛快,她必然也不可能是她杀吧?” 苏沅沉默了下,看向谢诏道:“若是可以,希望刑部仵作再去检验一番老妪的尸体,若是能剖开查验,则更为清楚。” “你怀疑她与此案无关?” “兴许,不过我不能确定。” 谢诏点点头道:“好,我再去请刑部的仵作来复检。” 三人看的差不多,便相约着准备去吃茶,虽说刚看完尸体,魏灵枢着急回家去换身衣裳洗香香,但见那二人荤腥不忌,倒显得自个有些矫情了。 索性,他也随他们去吃茶。 三人选的是个好地界,城北关山楼,足足十一层,顶楼风景极美,可为了苏沅方便,三人还是选在了第一层,临河而坐,肆意的很。 苏沅点了三份清茶,魏灵枢则点了些茶点,蒸角、项皮酥、果馅饼儿、玫瑰擦禾卷,都是关山楼的招牌。 苏沅最爱项皮酥,甜而不腻,香甜可口,在杨陵吃不到如此好吃的茶点。 关山楼除却是个茶楼外,还是个曲楼,酒楼,第一层便前后左右便足足摆了几十张茶桌,正当中则摆着小台,曲评小调咿咿呀呀的唱着,细腻的江南民调,让诸位吃茶的如痴如醉。 苏沅听不大懂,她只盯着河上来往的人看,看着看着,便瞧见了个远处来了个熟悉的沙飞船,远远的挂着“裴”字招牌,扎眼的很。 谢诏顺着苏沅的目光也发现了那沙飞船,他扫了一眼苏沅的神色,见她面色无常,也未多言。 魏灵枢则跟着听了会儿小调,回过头猛地瞧见了裴家的大船靠岸,探身细细看了看道:“这今天什么日子?裴府的船都出动了?” 谢诏端着茶杯,轻轻吹了吹道:“裴府订亲,自然得热闹些。” 魏灵枢不以为意,大咧咧坐下道:“和曹大小姐?这么快,都没通知我。” 苏沅轻笑道:“我都收到帖子了,你如何收不到?” 魏灵枢哎了一声,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不去?” 苏沅一噎,白了魏灵枢一眼。 魏灵枢尴尬一乐,“也对,这场合你去岂不是砸场子,不过定亲而已,又不是成亲大摆筵席……” 谢诏饮了口茶,眉眼未抬,“摆了,在裴府。” “……这裴家,真是得意了哈。” 魏灵枢单手捂脸,从指缝中观察苏沅神色,见她没什么表情,心下方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生气。 这裴府闹得如此大,和当初与蔡府订亲时大相径庭,他还以为苏沅会悲伤大怒,没想到如此平静,怎么说,这个女人无情是无情了点,大度是真大度。 还真是说忘就忘!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临江仙(一) 三人喝了会儿茶,听了会儿曲,暮色已现,秦淮河上的红船从远处次第开来,等着靠岸。 岸边的叫卖声,调笑声,关山楼中的曲声,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让苏沅有些恍惚,心下不由得有些适然。 她许久不曾这般宁静过了,仿佛世间的喧嚣在此刻都平静下来,只余她自己与远处将落未落的暖阳。 魏灵枢和他们呆了一会儿,便觉得自个身上臭味难闻,想起晚上还约了宴席,便先一步走了。 没了魏灵枢,苏沅更觉周身安静,她与谢诏各自饮茶。 谢诏听曲,她观河。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散,谢诏方才看她,“还想去哪?” 此刻,暮色四合,风泛着凉意。 “要不回家?” 谢诏往她身侧稍稍坐了坐,眼含笑意的瞧着她,“今日难得休沐,还不想回去的这么早。” “那你想去哪?难不成想去红船上看姑娘?” 谢诏撇了她一眼,“若我真去了,怕是明天连你院子的门都进不得。” 苏沅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树枝,她伏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水波道:“你若是想去,我自然是拦不得。” 谢诏侧倚在栏杆上,撑头看她,“为何拦不得?” “怎么?谢公子难不成想让我去红船上将那姑娘拎出来臭骂一顿,演一出痴情女错付负心郎的戏码?” 谢诏笑道:“若有一日我当真喜欢上别人,你便也只会表面上与我温温柔柔,背地里骂我负心薄性,你不会去寻旁的女子的麻烦。” 苏沅轻哼一声,道:“你知道便好,你们男人三心二意,倒让我们女子之间相互为难,你们作壁上观,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谢诏听着,凑上前去,将苏沅的手握在手心把玩,“阿沅,我只喜欢你。” 苏沅的手很柔很软,谢诏很喜欢她的手,像是清澈透亮的粉玉,又带着冷冽的藏春香气。 虽夜已沉,关山楼上挂起灯笼,可苏沅仍能透过夜色将他的神情瞧得清楚,直白大胆,热切深眷。 许是夜间,灯下看美人,苏沅只觉得他清俊的五官更显深邃,倒瞧得她心头一跳,竟有几分不受控制的欢喜。 谢诏似是瞧出她这份欢喜,轻柔的唤她,“阿沅,你害羞了?” “我……我才没有。” 苏沅下意识想将手抽回,可谢诏却握的极紧,尔后目光炽热的看着她,轻轻在她手心印上一吻。 这一吻冰冰凉凉,却让苏沅整张脸突地发烫。 她忽地想起那日他酒醉,眸中欲色沉沉,恍若要将她吞吃入腹的模样,她不由得吞咽了下口水,“谢诏你……”,怎有几分妖孽之色? 这话苏沅说不出来,并非是因为害羞,而是诧异。 谢诏平日里持重端方,一丝不苟,端的是朗朗君子,生人勿近,可是如今却像个野心勃勃的,吃不到肉的狼。 这念头一起,苏沅登时有些害羞,若二人真如那《如意君》上一般…… 苏沅轻咳一声,“阿诏,放肆……” 谢诏一听,登时放开她的手,恢复常色道:“阿沅,回家吗?” 苏沅一愣,谢诏今天怎么如此听话? 不过时辰差不多了,确实也该回了。 她迷迷糊糊道:“回。” 谢诏推着她,二人离开关山楼,一路从秦淮河往饮马巷中走去,一路上,谢诏说着近日刑部见闻。 二人顺道吃了碗小馄饨,又给唐赛男带了爱吃的点心,待回了小院,唐赛男却不在家中,谢诏将东西放在东厨,尔后又将苏沅打横抱入卧房。 他的双臂很是有力,平日里都是唐赛男照顾她,她已觉得唐赛男如男子一般,可如今谢诏亲自抱她,她方才觉出女子与男子还是有差别。 一瞬间,她恍若离地十尺,双脚腾空,速度快的让她不得不攀上谢诏的臂膀,尔后,虬劲的双臂,高大的身躯,几乎瞬间笼住她。 苏沅抬头瞧他,却也只能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她微微贴近他,嗅到他身上的白芷香气,与往日不同。 谢诏将她放在床榻上,“双腿大夫怎么说?如今已过了这么久,可能下榻走路?” “大夫说,如今暂不能下地走路,须得每日揉按方才让皮肉不缩,若是走路,须得再过半月。” 谢诏仔细揉着她的腿,“我之前碰到个宫中御医,你这腿疾除却每日揉按之外,若辅以施针,兴许会好的更快,我得空带你去他那看看。” 苏沅点点头,“好。” 她话音一落,刚想侧身将床侧案上的烛火点燃,谢诏开口打断道:“先别动,我替你按按腿,这个力道可否?” “可以,但你……什么时候学的?” 谢诏的手法娴熟,似乎不像是第一次替人揉按,唐赛男学了月余方才学会如何找穴位,但如今仍时不时按错让她疼个半晌。 可谢诏却按的十分准确,每一处穴位都十分精准,若无半年的功夫,下不来。 “回了京中我便去拜访了宫中御医,闲暇时随李御医学的,不过是粗浅学了些,若是疼,告诉我。” 苏沅道:“学了几日?” “七日。” 七日按成这样,天赋异禀? 苏沅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她瞧着他,心中忽地冒出来一个想法,“谢诏,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谢诏轻笑一声,音色温和,“你是第一个。” 苏沅灿然一笑,“我的荣幸。” 谢诏双手一顿,倾身上前,“阿沅,那我可曾说过,你也很好看?” 苏沅目光一动,“许是……说过吧。” “那我……可以亲你吗?” 苏沅立即双手捂脸,“不,不行,你不能趁人之危。” 谢诏一听,神色登时黯然,眼中的委屈十分明显,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苏沅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你,你不要这么看我……” 谢诏又道:“阿沅,昨晚那客栈中的小六因何与那异乡客在房中待了那么久?” “是因为二人……二人许是有私情。” 谢诏无奈的伏在苏沅肩上,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他压低声音道:“阿沅,我也想要与你有私情。” 苏沅身子有些软,“我们还未成婚……” 谢诏轻笑,“阿沅,那你想要我吗?” 苏沅一呆,这是什么话? 尔后,又听到谢诏继续道:“阿沅,我想要你,但是我可以等……” 谢诏大手轻轻摩挲了下苏沅的唇畔,尔后低头轻轻印上一吻,一触即离,“我心悦你,阿沅……” “我爱你,阿沅……”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临江仙(二) 八月初七,刑部的仵作得了谢诏的建议又去验了验那老妪的尸体,特意剖肠破肚,竟从喉管之中查出一个小小的桃核。 如此说来,这老妪的死不是他杀,也非自杀,只是恰巧吃了个桃子,却不慎将桃核咽下去噎住了自个。 至于那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密室杀人,纯粹是子虚乌有,自然也与陇西客栈一案扯不上关系了。 谢诏的提议让此案很快明朗,京兆尹刘歆听闻此事,特意去拜见了刑部清吏司唐铎,唐铎一早得知谢诏与苏沅二人去了京郊外的义庄,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现了线索。 送走刘歆之后,唐铎特意在书房见了谢诏,“那日京郊之行,与你同行的女子是谁?” 谢诏知晓唐铎心中明白,可此事非要他亲口说方才算数,他不藏私,直接道:“是苏沅,也是她先一步发现尸首不对劲,让我提议谴刑部仵作复验。” 唐铎道:“我记得我也去那老妪家中看过,她院中不曾种什么桃树,这点苏沅是如何推断的?” 谢诏起初也有些疑惑,可过后一想,兴许苏沅只是瞧出了端倪,却不能确定,谁知就一定是桃核,而非枣核或是旁的呢? 他细细想来,那日几人去小院时,就若有若无闻到一股果香,似乎是从隔壁李家飘过来的,如今的季节,桃树差不多也快成熟了,只不过当时众人皆未在意。 他轻笑一声,道:“我记得隔壁李家婆子院中似有桃树,老妪平日里虽与那李家婆子关系不好,但却对李家的小丫头格外疼爱,那李家婆子又是个心善的,平日就喜欢送些东西放在老妪门前,这桃子怕是也是她送的。” 唐铎点点头,“苏沅见微知着,不同寻常,如今外头风言风语,朝中议论纷纷,此案一结,京兆府和刑部就没那么大压力了,还得多谢你们几个。” “唐大人客气,这些不过是我们分内之事。” 唐铎点点头,没再多言。 谢诏离开书房后便去了刑部秋审处稽核秋审之案,一连一个下午便再未出刑部。 苏沅得到老妪一案的结果是三日后,只不过她没想到此案了结的如此之快,颇有想要压一压外头舆论的架势。 苏沅细细听谢诏说了卷宗,证据,证人证词并无什么有疑之处,但是越是如此,外头的人便越是不信。 相较于没有爆点的真相来说,鬼神索命一说来的更是动人心魄,勾人心肠,更有甚者,坊间还传出老妪前世是一女将军,因杀伐太重,才来了人间受苦,尔后又被恶鬼折磨,痛不欲生诸如此类…… 每日唐赛男出门一趟,总是带回来一些诡异的传言,听的苏沅几次都被勾起了馋虫,想要去瞧瞧是谁有如此丰沛的想象力? 只不过相较于外出,她倒是更喜欢呆在小院中浇浇花,看看书,闲适自在。 这些日子苏沅让唐赛男外出买的衣裳,被褥,药草差不多齐全了,可她的身子不济,无法立即动身,特意拖温子衿一个同窗先行将部分东西顺道送往同在岭南的舅舅那。 此外,陇西客栈那个案子一直悬而未决,京兆府如今连死因都查不出来,几进几出陇西客栈,将一应人等审了个遍,都没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虽头上的大山没压下来,但此案得上头看中,自然得有利落的结尾,因此京兆府便将目光放在了小六身上。 异乡客死亡前后,也唯有此人进过那个房间,那么凶犯极有可能是小六,可是几经审讯之下,小六都不认罪,京兆府也没了法子。 没有证据,如今连证词都没有。 苏沅这几日心中也一直挂着这个案子,若是她没瞧过,没看过也就罢了,可若她瞧见了看见了,但案子未决,她便觉得似乎有什么没做。 这个案子几乎毫无破绽,之前传言的房中有第二人是与那异乡客有‘私交’的小六,可小六此人身世凄苦,那几日正值母亲病重,家中缺钱,因此才与那异乡客有了交易。 交易终归是交易,若是杀人,那必然有此人不得不杀的缘由。 苏沅想不明白,若是小六,他为何要杀人? 屈辱?痛苦?钱财? 魏灵枢这几日时不时的来看她,得知她为此案烦忧,不以为然,“这案子京兆那么多人都破不了?你在这小院中空想有何用?” 这会儿,苏沅正在看书,可虽在看书,心却不在书上,她闻言,看了眼坐在树杈上的他道:“我想不明白,若是小六杀人,他为何杀人?” 魏灵枢道:“这还不简单?那异乡客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呗,折辱小六,一个大男人肯定是受不了,因此手起刀落杀了痛快!” “可是若他杀了人,他病重的母亲怎么办?” 魏灵枢道:“兴许他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母亲,想的就是自己,杀了人,他痛快就得了,管别人如何?” “不对,客栈中人都说过小六干活利落,性子温和,他母亲重病,不想着求旁人帮忙,却愿意出卖自己。况且,他母亲的大夫也曾说过,他孝顺的很,按时送银子来给母亲续命,那银子京兆府的人也瞧了,是那异乡客给的。” 魏灵枢捧着一堆从隔壁枣树上摘的枣子跃了下来,特意挑个个在身上蹭了蹭递给苏沅,“这个又大又红,肯定甜,你尝尝。” 苏沅接过,咬了一口,心中仍挂在此案之上。 魏灵枢衣摆兜着枣子倒在院中案桌上,尔后挑了几个大个的,坐在苏沅对面的秋千上边吃边道:“你说这个呀,我知道,但是再好的人,肯定有他忍不了的地方,说不准那异乡客说了什么,被他杀了。” “那如何杀的?” 魏灵枢咬了一口青枣,脆甜脆甜的,“我记得你那日说了,似乎不是被摁在铜盆中溺死,而是他自个探入水盆中闭气尔后晕厥而死。那可不可能是他正在闭气,被人摁在铜盆中了?” 苏沅不语,只是瞧着他。 魏灵枢觉出自个话中矛盾之处,连忙摇头,“不对不对,那怎么就闭气闭晕了呢?说不通,说不通……” 苏沅突地想到什么,她眼睛一亮,“我想到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临江仙(三) 魏灵枢道:“想到什么了?” 苏沅道:“那异乡客若被人绑在凳子上,尔后凶犯用湿透的宣纸一层层的覆在他的脸上,那么就会伪造成异乡客溺水而死的假象,但因为他并未真的溺毙于水盆中,因此他腹中无水。” 魏灵枢点点头,“我记得谢诏曾说过,那人被发现时周身地上都是水渍,以此以假乱真,兴许如此,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一个人为何要把自己溺死?” 苏沅道:“可仍有疑问未解,那人是如何将自己的痕迹清除的,那异乡客若是被人绑在凳子上,为何不呼救?” 魏灵枢道:“你又不是刑部的,管这些干什么,不如想想去哪里玩,本公子带你去?” 苏沅道:“我还是想去陇西客栈看一看?总觉得那日我们去漏掉了什么?” 魏灵枢道:“一个人杀了人怎么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要我猜,兴许那异乡客死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在那陇西客栈内。” 苏沅来了兴致,道:“为何这么说?” “若真是在那里杀了人,岂会没有痕迹,说不定是在别处杀了,尔后被他挪到客栈内的?毕竟客栈在一层,若是能将窗户撬开,尔后将人放在凳子上,伪装成在客栈内死亡的假象,也很简单。” “若是从窗户进,太过麻烦,痕迹清理起来定然不会一点痕迹就留不下,不过……” 苏沅突地想到什么,她看向魏灵枢道:“陪我再去一趟陇西客栈看看。” 魏灵枢起身走到苏沅身后,顺道揣了几个青枣在怀中,“你又想到什么了?” “去客栈一看便知。” 魏灵枢摇摇头,“得了,本公子我今天送佛送到西,再陪你去一趟,只不过结束之后你得陪我去看变戏法,听说京中来了个不唱戏专变戏法的班子,想去好几日了。” 苏沅道:“好,谢诏今日忙吗?” “听闻刑部忙的底朝天,他平日里一待就是一下午,整日案牍劳形,差不多都快成刑部的台柱子了。 不过我说刑部这破地方有什么可待的,吃力讨不了好,都是些万人嫌得罪人的活。苏沅你得空改日劝劝他,让他去那些吏部什么的地界混混脸,免得今后上了朝,别人只会嘲笑他是个破查案的。” 苏沅道:“他自有他的打量,不过你何时这么关心他了?” “我?我才没有,我只是担心你今后若跟着他吃了苦头,想着吃回头草找本公子我,那我肯定是不愿意的,本公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苏沅扑哧一笑,“是是是,魏小侯爷那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人物,是我不长眼,是我没福气。” 魏灵枢啧啧啧了三声,惊讶的停下来绕着她看了一圈,“苏沅呀苏沅,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狗嘴里也能吐出象牙来?少见呀?怎么?开窍了?发烧了?” 苏沅抬手打掉魏灵枢想要伸过来的手,脸色微沉道:“走不走?不走我自个走!” 魏灵枢立马又推上她往前走,喜滋滋道:“走!” 二人一路到了陇西客栈,掌柜的见怪不怪的,这客栈几乎已成京兆府家的了,虽是开门做生意,但是人来人往都避讳的很。 五六个小二辞了一半,掌柜的也无账可算,整日坐在柜台后愁眉苦脸,也有几分辞了活计回乡的打算。 苏沅二人到的时候,掌柜的头都没抬,魏灵枢见此,直接推着苏沅进了案发之地。 魏灵枢将门打开,苏沅道:“将我推到那铜盆前。” 魏灵枢将她推了过去,苏沅微微抬眸,看向头顶的悬梁柱,因着这客栈有两层,楼上楼下皆是客舍,因此陈设差不多。 异乡客住的是倒数第二间,对应的也是二层的倒数第二间,苏沅指了指头顶的木板道:“你上去看看,可否有什么异样?” 魏灵枢纵身一跃,便跳上了横梁,他坐在横梁上左右看了眼,摊了摊手道:“没什么异常?” “细细看一看。” 魏灵枢扶着横梁,左右走了一圈,尔后目光似乎落在苏沅的正上方,不知在盯着什么看。 苏沅则不急,等着他观察。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魏灵枢方才从横梁上跳下来,走到苏沅面前,展手道:“我在房顶瞧见了这个。” 苏沅拿起魏灵枢手心的东西捏了捏,“像是麻绳的皮屑,是在木板之间夹缝中的?” 魏灵枢摸了摸后脑道:“是,按理说房顶不该有这种东西,难不成是之前修缮房屋的人遗落的?” 苏沅忽地被提醒,“去问问掌柜的,之前客栈可曾有修缮的人来过。” 魏灵枢道:“好。” 这当,掌柜的正撑着头倚在柜台上发愁,忽地耳边有银袋子响,他耳尖一动,还未抬眼,哗啦一声,几个银锭子便落在了柜台上。 他脸色一变,瞬间满面春色抬眼道:“客官订几间房?打尖还是住店?” 待一抬眼,瞧见是魏灵枢,神色一僵,“魏小侯爷,您这是……” “我问你,你答好了,今天这客栈我包了,若是答不好,一个子没有。” 掌柜的满脸堆笑,“您说您说。” “那人死之前,你们这儿客栈有没有修缮过?” 掌柜的想了想,回忆道:“修缮是修缮过,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了。” “多久之前?” “两三个月了,就是屋顶有点漏雨,请了人来修缮,那时候异乡客还没住进来呢。” 魏灵枢道:“那最近呢,就异乡客住进来的前后几日。” 掌柜的细细想来,“其次也就没什么了,不过前几天异乡客隔壁客舍住的的客人说二层漏水,我就请人来看了看,说是楼上浴桶坏了,就换了个浴桶,不知这算不算?” “谁来换的?” “就是城东木材店的那个孙木匠,平日里都是他来。” 魏灵枢点点头,“没别的了?” “没,没了。” 他道:“你的问题只值一间房,剩下的爷我收回了。” 掌柜的哭丧着脸,不过有总比无强,他瞧着剩下最小的一枚银锭子,“谢谢爷。” 魏灵枢将大的银锭子一颗颗的收起来,“知道就行,乐观点,车到山前必有路,兴许柳暗花明又一村。” 掌柜的忙不迭的点头,“好。” 魏灵枢转身倚在柜台上,又道:“我就要那异乡客上头那间,带我去瞧瞧。”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临江仙(四) 苏沅并未跟着上去,此刻将自己推到客栈门外,等着魏灵枢的消息。 魏灵枢和掌柜的上了二层,很快便走了下来,魏灵枢走到苏沅身侧道:“你猜的不错,异乡客头顶那间的木板似是被人撬开过,应该是有人杀了异乡客之后,将他重新再放回他自己的房中。” 苏沅道:“如此说来,那是杀人第一现场?” 魏灵枢道:“按照你的推测来说,是杀人第一现场,不过我没看出什么来,要不要让京兆府的人来看看?” 苏沅道:“先告诉谢诏。” “好。” 虽结果如此,可苏沅总觉得此人做这等事情太过诡异,他即便是要杀人,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先杀了人,尔后再从二层将人放下来?那为何又特意将人放在铜盆前的凳子上? 难不成,那凳子早就摆在那处了?那又是谁摆的? 苏沅心中仍有疑问,不过须得等谢诏来瞧瞧案发现场方才能解密。 魏灵枢谴人去了刑部一趟,尔后推着苏沅去看戏法,这是一早苏沅就应下的。 戏台上的是个抹着滑稽白脸的丑角,此人动作表情夸张,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不断旋转,忽而,眨眼间空中取物,接连变出三个灯笼,看客们惊呼不已。 尔后,他将三个灯笼放置在一侧的凳子上,油纸伞一旋,那三个灯笼竟变成了一只大黄狗,丑角将黄狗抱在怀中,似安抚婴儿一般安抚下黄狗,接着整个人绕着台柱一转,再现人前时怀中竟成了一个美貌的女子! 众人见此,皆大喝鼓掌。 魏灵枢惊讶道:“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戏法,跟幻术似的。” 这些戏法着实精彩纷呈,虽苏沅心思在别处,可也不断被吸引过去目光,不由得沉浸其中,总想着接下来他还有什么花样? 可过了三巡之后,看客们的期待值越来越高,从空中取物,到怀中变人,再到大变活物。 就在众人想着接下来还有什么精彩纷呈的表演时,此人突地挥了挥手,尔后谴人推出个纸糊的箱子,下台转了一圈,选中一位看客上台。 丑角耐心引导他坐下,被选中的看客初次登台还颇为尴尬,闹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不过丑角一一轻松化解,用纸糊的四方架轻轻罩住这个看客,尔后将四方架故弄玄虚的左右绕了绕。 苏沅甚至能瞧见那薄纸后的人影,可丑角将手中的赤色丝绸布猛地一甩,尔后快速将四方架掀开,那架中竟空无一人。 丑角似不死心般,动作滑稽的将四方架重新罩了回去,将薄纸撕碎,竟也没找到看客。 他双手一摊,佯装诧异,尔后面上一动,又重新将那四方架罩上,红绸布一挥,刚刚的看客陡然现于人前。 在场的看客更是热闹的鼓掌。 那位被选上台的看客被丑角恭敬请了下来,面无表情的站着。 尔后丑角引着他欢快的往前走,可那看客晃晃悠悠走了两步,将要下台时,猛然往下一栽,竟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这会儿众人还当是玩笑,笑得前仰后合。 可苏沅先一步瞧出不对,“魏灵枢,那人不对劲,去看看!” 魏灵枢一愣,快速反应过来,直接跳过栏杆往前走去,可人群中不知谁惊呼一声,“血,有血啊……” 众人一听,皆乱成一团,各自逃荒似的逃命。 魏灵枢逆流而上,十分费力的拨开人群往前走去,他先一步走到看客身侧,瞧见他背上血红一片,血腥味浓重的令人作呕。 他将此人翻过来,探了探鼻息,尔后看向苏沅,摇了摇头。 苏沅神色凝重,待人都跑的差不多了,她方才推着轮椅慢慢往戏台旁走去,“魏灵枢,立刻去通知京兆府,我先看看尸体。” “好!”魏灵枢刚走两步,又重新折返道:“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安全吗?” 苏沅抬头,看向戏台上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丑角道:“不还有他陪我?” “万一他是凶手?” 苏沅摇摇头,“不可能!若他是凶手,于大庭广众下杀人,无异于自首,你且先去,不必担忧我。” “好,我快去快回。” 魏灵枢本想着今日带着苏沅出来放松一番,没想到竟碰上个这么事儿,怎么就这么倒霉,不过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这凶犯可不是一般的敢。 京中怕是要风云再起了。 魏灵枢快速去了京兆府将此事告知,与此同时,苏沅则在死者身侧,摸了摸他的体温,尔后想要看伤口时,发现自己无法将尸首翻过来。 她看向台上浑身发抖的丑角,“你叫什么?” “我……我叫大牛,姑娘,我不是凶手,我真的不是凶手。” 苏沅点点头,“大牛,我知道你不是凶手,将我帮尸体翻过来,我看看他的伤口。” 大牛泪流满面,骇得六神无主,“我,我不敢,姑娘,你饶了我吧,我不敢的呜呜呜……” 苏沅理解身为正常人见到人骤然死在自己面前的状态,可是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帮帮我,我腿不方便,等到京兆府的人来了,我替你作证。” 大牛抹了一把眼泪道:“姑娘,你说的可当真?” “当真。” “好……好……” 大牛颤颤巍巍上前,踉跄着从戏台上跳了下来,几乎眼睛不敢看尸首,但仍上前大着胆子将尸首翻过来,之后猛地跳远,寻个墙角蹲了下来抱住自己。 苏沅细细看了看尸首背后的刀伤,伤口深二尺三寸,宽一寸,若是她猜的不错,机关应该在凳子下方。 “这死的人你可认识?” 大牛摇了摇头道:“不,不认识,只是今天的一位看客而已。” “你们凳子下可有机关?” “有,姑娘,那下头还有个人……” 苏沅立即道:“谁?” “应该是戏班中的二狗,平时都是他在。” 苏沅道:“去看看!” 大牛顿时哭丧着脸,“姑娘,我不敢,不敢……” 苏沅叹了口气,“如此,只能等京兆府的人来了。” 她话音刚落,魏灵枢便带着京兆尹来了,他先一步进了戏楼,尔后大步走到苏沅身侧道:“怎么样?” “去看看那凳子下的机关,此人说下头还有一人。” 魏灵枢点了点头,直接跃上高台,按了按凳子,看向大牛道:“机关?” “侧面。” 魏灵枢探手过去,果然摸到一个机括,他轻轻一掰,那凳子下方果然有一块木板瞬间移动开来,凳子下的空间刚好能勉强容纳两人。 魏灵枢探身瞧了眼,并无大牛所言的第二人,但在那空间的正中却有一把向上的尖刃,此刻正沁着血,血腥之气与那尸首如出一辙。 魏灵枢看向苏沅,摇摇头,“无人。” 京兆尹此刻上前看了看尸首,哎呀一声道:“这不是城东木材店的孙木匠吗?怎么死在这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临江仙(五) 京兆府,提审厅。 苏沅随魏灵枢一同去了京兆府,此事因二人全程旁观,无论如何都是要带回京兆府问一问话。 京兆尹薛蘅已派出参军将今日在戏楼的所有看客一应登记在册,让其在家随时听候召唤。 此案围观者众多,不乏凶犯会藏匿其中,因此薛蘅尤其强调一个不落,若有违令者,可强行捉拿。 薛蘅平日里虽政务草率了些,但对于人命大案十分重视,况且发生在京城重地,天子脚下,更是重中之重。 大牛与苏沅三人被带回京兆府,直接送进了提审厅,尔后分开关押。 魏灵枢还当薛蘅是说笑的,直到将他单独带至一个房间中时,他方才恍然,这丫的来真的? 魏灵枢恼了,“薛府尹,你搞清楚,我怎么可能杀人?我看戏的!” 薛蘅一身绯袍,闻言欠身道:“魏小侯爷,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得问完话方才能放您出来。” “那苏沅呢,她腿脚不好,你别为难她。” 薛蘅捋了捋胡须道:“自然不会。” 苏沅这个女子,他听说自家夫人说起过,说是与裴家订亲又退亲,如今又勾搭上翰林院的谢学士和永安侯府的魏小侯爷。 这二人经常出入她的家中,想来不是做什么好事。 薛蘅起初还不信,如今瞧着魏灵枢这模样,他信了八九分。 魏灵枢之前是何等的人,于京中逗猫遛狗,赛马投壶,蹴鞠马球,几乎没有他不会的,不玩的,年纪轻轻得祖辈余荫,借着长公主的东风得意的很。 可是如今他竟大摇大摆的不顾长公主和永安侯府的脸面,与这等女子厮混在一起,且明显动了真心。 薛蘅觉得可笑,不是笑苏沅,而是笑魏灵枢,见过了那么多市面,还能被一个女子骗得团团转,这才是可笑之处。 薛蘅尤记得,前几日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杨陵苏府一案,将父亲告上公堂的正是此女。 薛蘅虽接手京兆尹不过两年,可人命大案见了不下千百桩,倒是从未见过如此狠绝的未出阁女子。 她父亲如今在死牢之中,这女子竟敢招摇过市,可真是冷血狠辣之辈! 薛蘅很是轻蔑,他拂袖而去,并未去审大牛,而是先去审苏沅,这等场合那女子竟能坐在尸首前如此淡定,且特意谴魏小侯爷来京兆府报案,是不是故意的还需细细查问。 否则,魏小侯爷被人当了靶子使兴许还不知。 薛蘅进了苏沅所在的侧厅之中,见苏沅面色平静的坐在轮椅上,五官清秀,眉眼淡然,是个美人。 苏沅瞧见他来,盈盈一笑道:“薛大人。” 薛蘅坐于主位,瞧着苏沅道:“你是苏沅?” “是民女。” “今日于余庆戏楼中,戏台上死了人,他人惊恐失逃,为何你却泰然处之,且要主动靠近尸首?” 苏沅道:“我平日里喜好刑案,因此瞧见有人于众人前作案,心生好奇,前去一探究竟。” 薛蘅轻笑一声,蔑视道:“你?一介女子?笑话!那你且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苏沅道:“死者是在表演过程中被杀的,机关开启,他落入凳子下的空间时,刚巧后背着地,尔后被早已放置在正中的利刃刺穿。可当时掌声雷动,没有人听到他的痛呼,因此给了凶犯可乘之机。” 薛蘅听此,神色不变道:“那你来说说凶犯与孙木匠有何仇恨,为何要于众人前杀死他?” 苏沅冷静分析道:“我曾问过大牛,大牛说他是随机选的宾客,可在我看来,凶犯并非是随机要杀人,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孙木匠,因此大牛并非是随机选的宾客,而是他收到了某种暗示。” “如此说来,大牛是帮凶?” “未必,比如大人今日路上碰见了个云游道士,道士将大人的生辰八字,家住几何说个清楚,尔后再言大人今日不能见血,否则恐有……” 薛蘅立即道:“放肆!” 苏沅神色不变,轻笑道:“大人,我不过是举个例子,如此不过是小小的把戏而已,但确实是会让大人今日都颇为在意忌惮。” 薛蘅一愣,再看向苏沅时,眼中已有几分郑重,“不错,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是凶犯为何一定要杀孙木匠?” 苏沅道:“在我和魏灵枢前往戏楼之前,我们二人曾去了一趟陇西客栈,想来薛大人对陇西客栈略有耳闻,因我与刑部谢学士谢诏熟识,因此对此案也略有了解。” 薛蘅微微正色,“这两案有何关系?” “此案若在今日之前发生,那便没有关系,可在今日发生,那便有关系!” “何出此言?” “之前案卷之中曾言异乡客死的蹊跷,死时门窗紧闭,房中无第二人的痕迹,可奇怪的是他却被溺死在水盆之中,因此甚至一度有人猜测异乡客是自戕。 可若一个人有想死之心,第二日不会约谈生意,外头如今传言凶犯是小六,但是薛大人心里明白得很,凶犯不是小六,他没有杀异乡客的理由!” 薛蘅不以为意,“你办过几桩案子?你又如何能知道很多时候凶手往往是我们意想不到之人。” 苏沅道:“可是眼下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三无合理的杀人动机,若是如此,薛大人都认为凶犯是小六,那民女只能叹一声,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 苏沅道:“民女还曾记得读过一本传记,名为《棠阴比事》,此传记曾写过一桩案案件,‘薛蘅为灵州县尉,有妻杀夫,放火烧舍,诈称火烧夫死,夫亲疑之,诣官告妻,妻拒而不承,蘅遂取猪二口,一杀一活,积薪烧之,杀者口中无灰,活者口中有灰,因验夫口中无灰,妻果伏罪。’” “薛大人曾经担任过地方刑狱官,昔日冤案沉雪,细致入微,想必并非是侥幸运气,而是为百姓殚精竭虑,不忍冤骨深埋之由。可薛大人如今若让无辜之人为此案枉死,已背离大人初心,因此民女称为可惜!” 薛蘅一愣,他看了看苏沅,又看了看。 他自己都似乎忘了当年在灵州当县尉的那段苦日子,那时他刚刚考上进士,名次不高,因此仅被下派到蛮荒之地当了个小县尉。 那时他年轻,一腔热血,为百姓,为政治,为朝堂,为陛下,忠肝赤胆,日夜不休。 如今他一步步的爬到这个位置上,京畿重地的京兆尹,三品大员,可是时不时的总睡得不踏实。 似乎总是有些怀念当初在灵州吃苦,碰破了头仍不回头的毛头小子! 薛蘅抬眼看苏沅,认真的看这个女子,如今他方才有些体会到苏沅的厉害之处。 此女,诛心。 第二百三十九章 阎罗阵(一) 薛蘅道:“即便在你看来那小六不是凶手,那此案与孙木匠之死又有何关系?” 苏沅道:“今日我与魏灵枢一同又去了陇西客栈,目的是为了印证一事,就是异乡客所居的客舍到底是否是他死亡的第一现场。” “那你们可有结论?” 苏沅道:“按照常理,若真是死于此等密室之中,凶手逃脱必然会留有痕迹,可是客舍封闭的如此完美,让人不得不怀疑,要么异乡客并非是在自己的客舍中被杀,要么就是凶手从别处进入,又从别处离开!” “如此说来,那客舍之中是有密室?” 薛蘅话音刚落,外头忽有人高声道:“并非是密室,薛大人,可还记得我?” 薛蘅一瞧,正是谢诏,前几日城东老妪一案就是谢诏洞若观火,方才让此案拨云见日。 薛蘅心中对谢诏十分满意,可惜就可惜在,与苏沅这个女子混在一起。 不过面上的工程还得要做,薛蘅上前道:“谢公子,怎来了京兆府?” 谢诏大步而来,略一拱手道:“大人,刚刚苏姑娘谴人给我报信,让我去瞧瞧陇西客栈的案发现场,如今有了新的线索,自然得来京兆府一趟。” 薛蘅惊讶道:“莫不是抓到了真凶?” 谢诏摇摇头,笑道:“还没这么快,只不过是发现了凶犯杀害异乡客的手段,刚刚大人曾谈到密室一事,有所道理。 之前我们都忽略了一事,就是认定凶手一定是通过门窗进入的客舍,可今日魏小侯爷发现了在房顶上的麻绳,我便去二层的客舍看了看,发现竟有客舍的地面木板是松动的,打开一看,这才发觉一层与二层之间竟有一小块中空的夹道。 这块夹道刚好够一人通行,凶手若是想要杀害异乡客,只需蛰伏在两层楼之间的夹道中,再伺机深夜撬开指定客舍的木板进入房间中即可。 如此一来,死者死于密室之内,造成无人出入房中的假象。” 薛蘅愣了愣,这凶犯的作案手法极其精妙,若不是有人发现了这个夹道,恐根本没有人能想出来凶犯到底是如何进入房间。 “可是此事与那孙木匠一案有何关联?” 苏沅闻言,接着道:“依据谢公子所言,那么凶犯必然要提前知晓陇西客栈的整体布局,可我记得陇西客栈建于建元初年,距今已有几十年的历史,这当中虽翻修过几次,却不曾大动工,因此知晓此事的唯有平日里与陇西客栈常打交道的孙木匠。 赶巧的是,在那异乡客死亡的前后几日,孙木匠刚好来过客栈一次,因此凶犯与孙木匠必定有关系,余庆戏楼一事,并非是凶犯临时起意,而是蓄意灭口!” 薛蘅心思百转,蓄意灭口此人竟也不选个隐秘所在,竟然于大庭广众之下将孙木匠杀死,颇有几分炫耀挑衅之意。 此人怕是心思异于常人,不可小觑。 只是这客栈布局一事,未必只有孙木匠知晓,薛蘅提出疑问道:“那此事你们因何单单怀疑孙木匠,平日里在陇西客栈的掌柜的和小二们同样也有嫌疑。” 苏沅一笑不语,只是看向谢诏。 谢诏轻笑道:“大人,你如今已担任京兆尹两年有余,可曾知晓这整个京兆府的布局?东西厨可曾漏雨修缮?典狱房与梅花堂可曾缺柱少粱?” “这……” 薛蘅被问住了,虽日日在京兆府处理政务,但若论起这房建来,他还真是一窍不通。 “在我看来,若非对客栈布局极有兴趣之人,不可能会特意关注这些,大人如是,这客栈中的东家、掌柜的亦如是。” “如此说来,是另有他人?” “是,不过我们如今断出此人的杀人手法,再锁定此人的踪迹就简单的多,我已禀报唐铎大人此事,刑部与京兆府互相协作,此案必定尽快水落石出。” 薛蘅点点头,“如此也好,此人胆子之大,这般行为,就是在挑衅朝廷,挑衅官府,必然要尽快破获此案。” 谢诏微微欠身,“是。” 苏沅被谢诏推出京兆府时,天色已暗,路上的夜摊已挂起灯笼,黄黄的光透出来,倒有几分凄凉之意。 苏沅本以为出了京兆府谢诏头一个要问她的话,可等了半晌,身后的人都未开口,她心中有些诧异,可面上不显,“怎么了?不说话?” 苏沅只听的他音色微凉,“我想着那余庆戏楼的戏法如何好看?竟将你引了过去。” 苏沅轻咳一声,“不过是……答应了魏灵枢,他这几日忙来忙去的,也是辛苦,我便陪他去了。” 谢诏仍在笑,不过指尖却滑过苏沅的碎发,低眸道:“我一人在刑部不辛苦?” 苏沅忙道:“你自然辛苦,只是我腿脚不便,擅自去瞧你,或让你回来,又怕扰了你忙公务……” 谢诏目光微敛,“如此说来,阿沅还是为了我考虑?” “……是。” “呵。”谢诏冷笑。 苏沅平日里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他的冷笑,虽平时谢诏对她百依百顺,可若是惹恼了他,必定没她的好果子吃。 比如上次她忘了他的生辰,便被他阴阳怪气了好几日,句句锥心,说的她无比汗颜。 如今听着语气,怕又是吃味了。 可她与魏灵枢,八竿子打不着呀。 苏沅欲哭无泪,“阿诏,要不,你打我两拳?” “为了魏灵枢,你竟如此对待自己?” 苏沅一噎,“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下次我记得带上唐赛男……” 谢诏又冷笑,“还有下次?” “没,没有……” 最后的结果就是,谢诏将她拽进小黑屋将她几乎揉捏扁了方才放过她,以至于她出来的时候,唐赛男都戏谑她惹了醋坛子。 苏沅只能仰天长叹,毕竟之前也没觉得谢诏占有欲如此之强,如今想来,往日种种,善解人意,柔情似水,都是装的!装的! 天可怜见呀,这男人,竟也这般会骗人! 小时候她怎么就没发现呢? 第二百四十章 阎罗阵(二) 余庆戏楼一案与陇西客栈一案合并审理之后,京兆府和刑部便忙的不可开交,谢诏离开小院后,一连三日都没什么消息。 前些日子外头闹妖教闹得凶,这几日倒是消停了不少,唐赛男如今事后想来确实都是些唬人玩的东西。 苏沅如今腿脚不便,心思倒是放在了种菜上,特意让唐赛男去市集上买了些菜籽,种在院中西南角处新翻的土地上。 为此,她在书铺中买了《齐民要术》和《王桢农书》,可不过是种个番柿,却种了死,死了又种,折腾了月余,她倒也没心思了,随便撒了一把菜籽,便未再看顾它。 这日,苏沅正在院中看书,隔壁二八年华的英丫头提着一篮子蔬果送了过来,“姐姐,我母亲让我给你们送些果蔬。” 苏沅抬头看了她一眼,“唐姑娘不在,你若是找她,须得等会再来。” 苏沅态度清冷,不热络也不冷漠。 英丫头此刻站在院门处有些怯手怯脚,“姐姐,我可以在院子里等她吗?” 苏沅点点头,“可以,进来随便坐。” 英丫头得了允许方才进了院中,将东西放在木桌上,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不知为何,她总是有些害怕这个大姐姐,她长得好看,可是态度总是淡淡,她想要亲近却不敢亲近。 “姐姐,你看的什么书?” 苏沅正看的出神,抬眸看向仍在一侧站着的小姑娘,小姑娘明显是没话找话,此刻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意。 苏沅笑了笑,温和道:“怎么还站着?坐吧,不必客气。” “那,那我可以坐那秋千上吗?” “可以。” 英丫头眼睛亮了亮,走了过去,小心翼翼的坐在梦寐已久的秋千上,晃呀晃呀的。 许是见苏沅态度柔和了些,她大着胆子道:“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看的什么书?” “《齐民要术》,”恐英丫头听不懂,苏沅添了一句,“讲如何种麦粟。” “姐姐这等的人,怎么还看这个书?莫不是姐姐今后想当个农家妇?” 苏沅轻笑,“为何不可?” “姐姐长得这么好看,外头当大官的肯定踏破姐姐的门槛都想娶您,哪里需要种地呀?” 苏沅道:“那英丫头今后想做什么?” “我呀,母亲希望我嫁给个当掌柜的,可是我不想,掌柜的能赚几个钱呀?我想要当大官的夫人,那多威风呀。” 苏沅又道:“哦,那你可有想嫁的人选?” 英丫头一听,止住秋千,凑上前道:“外头的人都说姐姐可厉害了,之前我虽和唐姑娘有来往,但如今一见姐姐,发现姐姐才是那天上有地上无的人,姐姐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英丫头见苏沅态度温和,心中期待有戏,双眼亮晶晶道:“他们说姐姐认识好多大官,姐姐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个呀?” “你想要哪个?” “就经常来姐姐家中的那个?我听唐姑娘说,姐姐不喜欢他,那我可以吗?姐姐介绍给我吧,我不会和姐姐抢男人的。” 苏沅眼含笑意,瞧着英丫头的模样,明显的早已做好了接近自己的准备,可惜年纪尚小,藏不住事,略一引导,便将心思全盘托出。 苏沅认真思索了下,轻笑道:“可以是可以,但要看他是否情愿?” “真的吗?谢谢姐姐,姐姐真好,是大好人,若是成了,您是我全家的恩人,嘻嘻嘻……” 苏沅瞧着英丫头可爱,竟有几分不忍心,她目光错过英丫头,落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魏灵枢身上。 “不知魏公子意下如何?” 英丫头一听,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惊叫一声,“啊!” 尔后浑身扭捏,她左右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丝毫不敢抬眼瞧魏灵枢。 他真的长得太好看了,瞧他一眼,英丫头都觉得冒犯。 此刻,英丫头忽地觉得自己真是又笨又傻,怎么会有这种妄想,期待魏公子这般美好的人的看自已一眼呢。 转而一想,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妄自菲薄,魏公子是好看,可是再好看的人,他也是人,他也要吃饭拉屎。 英丫头这么一想,心中有了定数,抬眼看向魏灵枢,磕磕巴巴道:“魏,魏公子……” 魏灵枢似笑非笑的瞧着苏沅,“我前几日回府本想来躲个清闲,谁知家里人闹得不安生的很。” 苏沅默契的接收到魏灵枢的信号,配合道:“因何?” “还是成婚那档子事儿呗,我爹说那裴家小子配了个侯府的大小姐,我左右不能低过他去,整日给我选些什么尚书家的嫡女呀,国公府的表小姐呀,大将军的妹妹呀,我都瞧不上……” 苏沅斜了他一眼,示意差不多得了。 可魏灵枢从来是个嘴毒不饶人的主,他继续道:“外头想要嫁给本公子的人多了去了,什么春晖堂的,教坊司的,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哪里入的了本公子的眼。” 英丫头一张小脸越来越红,饶是再笨的人都听懂话中意思,那魏公子是在骂她不要脸。 英丫头又羞又愧,直接道:“姐姐,我,我先回去了。” 苏沅还未开口,魏灵枢抢先道:“慢走,不送了哈,今个天气热,苏沅,我推你出去吃,这院子里闷得慌。” 英丫头一听,这明显是赶她的意思,她虽年纪小,可相貌清秀,外头从来都是哥哥弟弟捧着哄着,从未得过如此的对待。 她本就心中委屈,又见魏灵枢说话难听,又这般明目张胆的赶她,哪里有一点风度,她脾气直接上来道:“我走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就是长得好看些,但再好看,苏姐姐还是不喜欢你,哼!” 话音一落,她便跑出小院,头也不回。 独留魏灵枢一人在院中凌乱,半晌,他方才转头看向苏沅,“什么意思?讽刺我?” 苏沅忍笑点头,“是,小姑娘是个厉害的,你惹到刺头了,再说,女子岂由你如此评说?” 魏灵枢一愣,哼道:“本公子不还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不说的难听点她怎么会如此干脆利落!苏沅,你是不是对本公子不满?如此待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苏沅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来做什么?” 魏灵枢直接坐到木桌上,一只长腿晃呀晃的,眸中戏谑道:“想你了,不能来?” 苏沅已习惯他如此,道:“这话若被谢诏听到,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魏灵枢俯身凑近她,瞧着她漂亮的眉眼,有些入了迷,“如今你们二人可成婚了?” 苏沅语气一顿,“不曾。” “既然不曾,本公子就有机会,我不怕等。” 苏沅抬眼,眸中无甚情绪,未多言。 魏灵枢随意从木桌上拿个红果,咬了一口,竟是李子,有些酸涩,可他一口一口的咽下,神色无常,“苏沅,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的准?说不定你今日喜欢他,明日就喜欢我了。” “就像我今日兴许喜欢你,不知道哪日就不喜欢了……” “人心易变,我如此,你也如此。” “我等着那一日……” 苏沅眸色微沉,“不会有那一日!” 第二百四十一章 阎罗阵(三) 魏灵枢未再多言,将手中的李子吃干净,随意将核丢在一旁,坐到一旁的秋千上不说话。 苏沅也沉默下来,二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冷清。 魏灵枢本兴冲冲而来,但苏沅的态度令他有些伤怀,他不想理她。 苏沅知晓魏灵枢闹了小性子,他一贯如此,明知有些事情不可为,偏要嘴硬。 她推了推轮椅,喃喃道:“我想去看看唐赛男为何没回来?要不要一起去?” 魏灵枢双手交叉,下巴一抬道:“不去!” “那我自己去。” 话音落,苏沅便推着轮椅往外走。 魏灵枢偷偷瞧她,心中想着,若这女人再劝他一句,他就松口! 可苏沅将要走到院外都未再开口,魏灵枢不由得泄气,他早该想到的,苏沅这个女人无情无德,心狠果断,哪里会像外头的小娘子一般口是心非。 他魏灵枢活该着,碰见了她,真是被磨的硬也不是,软也不是。 魏灵枢长长叹了口气,尔后瞧见苏沅轮椅慢慢滚过院门,他委委屈屈的起身,刚想往前走,忽而瞧见轮椅声,他立即又坐了回去,佯装看树。 苏沅瞧见他的小动作,忍住笑意道:“真的不去?” 魏灵枢心里美滋滋,哼,这个女人果然还是在意他。 “你求我我就去。” 苏沅眼尾一挑,没说话。 轮椅声又响,魏灵枢立马跳下来,快步往外走去,边走边道:“本公子大人大量,不与你一个腿断了的小女子计较,就辛苦陪你走一趟。” 他的语速极快,唯恐苏沅说了什么将他打断。 苏沅也未多言,只道:“好。” 魏灵枢脾性来的快,去的也快,推着苏沅往外走的功夫,已将刚刚的不快忘了,一路上热络的跟附近的邻居打招呼,瞧着比她还熟悉这附近的百姓。 苏沅道:“今日你来是有什么事?” 魏灵枢道:“这几日我听说谢诏忙的很,担心无人陪你,若你想去查案不方便,抽了个空来看你。” 苏沅道:“倒也不必如此,你忙你的便可,待过些日子我能下榻走路了,便也能自己出来走动。” “得,若是你再碰见陈楝那帮子混球,若没我在,谁护的住你?现在你可没有裴府做挡箭牌了!” 魏灵枢嘴快,话出口时已刹不住闸,待反应过来,话音已落。 他懊恼的皱了下眉,见苏沅神色无常,方才松了口气。 苏沅道:“我与裴府已无瓜葛,我如今并不在意。” 言下之意,就是魏灵枢想多了。 苏沅这般一说,魏灵枢便没了忌讳,他道:“我心里头有些话憋了很久,但一直寻不到机会和你说,今日正好趁谢诏不在与你说个痛快。” 苏沅轻笑,“什么话?” “我与裴行简从小一起长大,我最是了解他,外头人都说他的谦谦君子,自持矜重,可实际上他喜怒不形于色,喜欢的并非喜欢,不喜欢的未必讨厌。因此我一直以为他对你的欢喜不过泛泛。” “如何说?” “直到我从杨陵回了京中,我也这么以为。可我前些日子听我大姐说起,因你之事,裴行简与家中不止顶撞过一次,最后竟严重到裴尚书、裴夫人、裴老夫人对他三堂会审,他们竟然一度以为你给他下了蛊。 连宫中的御医都请了过来,只不过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可即便如此,裴行简都未松口,他一面与曹大小姐虚与委蛇,一面与家中坚持不退亲。 可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裴家这帮小辈中唯有裴行简最为出色,那么他的妻子必然要最出挑。即便没有显赫的家世,却要在品性和德行上与他相配。 你做之事太过惊世骇俗,再添蔡府通敌叛国一案,无论如何都不是最佳的人选。” 苏沅听着他细细道来,脸色并无什么变化。 她自然能想到裴行简的艰难,她也知道他并非是薄情寡性之人,只是造化弄人,“后来呢?他如何应下的?” 魏灵枢继续道:“我听说裴老夫人被气倒,罚他足足在祠堂跪了三日。我大姐说那三日他滴水未进,她陪着裴良玉去暗中看他时,人已脱力,憔悴的很,若是再跪下去怕是连命都没了,如此裴老夫人这才松了口,让他自己做主。” 苏沅一惊,她着实没想到裴行简竟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原来不知何时他也对她这般情根深种吗? 魏灵枢苦笑一声道:“我也从未见过他对一个事情这般执着,可若是你,我又觉得十分合理。苏沅,你可知道后来裴行简如何应下的吗?” 魏灵枢的语气有几分凄凉,恍惚间,有些遗落在记忆里的东西又涌了上来,让她一瞬间想清楚。 那日在杨陵县衙的生死之际,周鄢成莫名奇妙的杀意,几人错落不齐的站在雨线之内,可看她的目光竟有几分悲悯。 为何杀她,还要悲悯? 为何堂堂知府大人当堂杀人,却被轻拿轻放! 她瞳孔骤然一缩,心口竟不由自主的疼了起来,仿佛是,忽地想起了那日,她第一次深切的意识到她与裴行简再无可能的那个夜晚。 辗转反侧,细雨难眠。 她伏在湿哒哒的床榻上,整个人恍若从雨水中捞出的一般,眼泪成片成片的滑落,心疼的连着胃中一阵阵的翻涌恶心。 苏沅伏在椅把上,心口酸痛不已,“魏灵枢,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魏灵枢见她如此难受,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单膝蹲在苏沅身侧,瞧着她道:“苏沅,我只是不希望你记恨他,我也不希望你太相信谢诏。” 苏沅冷笑道:“裴家要杀我?” 魏灵枢道:“不止,你舅舅一家在岭南的消息每隔月余便会送到裴府,裴老太爷是从先帝那血雨腥风的官场之中杀过来的,除却明哲保身外,同样杀伐果断。” 苏沅想起之前自己去裴府游玩时,曾见过裴老太爷一面,他看起来是个很慈祥的老头,还特意教她如何钓鱼。 可是如今在别人的口中竟是如此光景。 苏沅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苏沅,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似无情,未必无情;有些人看似深情,未必深情!” 苏沅苦涩一笑,“魏灵枢,你想说什么?” 魏灵枢少见的认真模样,欲言又止,“有些事情现在说与你还尚早,即便你知道了也无益,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莫要记恨他。” “我从未记恨他。” 第二百四十二章 阎罗阵(四) 魏灵枢闻言,心中竟有些五味杂陈,这虽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听苏沅这般说他又忍不住的伤情。 苏沅收拾一番心情,无论往日如何,终究是过往。 她与裴行简二人也仅此而已。 不过有一事,苏沅不得不说,“我能明白你与裴行简自小一同长大的情谊,你信任他,相信他,可是你不该对谢诏有如此大的偏见,他一介布衣,勤奋苦学,全然凭借自身才能方在如今的翰林院有一席之地。 可即便如此,他仍须日日如履薄冰方才能稳住如今的地位,唯恐一个不小心便会卷入整个朝堂的漩涡之中。 我知你们高门子弟想来看不上那些曲意逢迎、野心勃勃之辈,可是若无这些野心勃勃之辈,整个天元都只会沦为你们的角斗场。” 魏灵枢一怔,尔后戏谑一笑,“苏沅,你不信我就不信,何须带上旁人,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他起身掩去眼中情绪,走到苏沅身后,推着她往前走,“我知道,谢诏好,我自然是一点都说不得。” 他语气一顿,唇角漾起苦笑,轻慢道:“我今后不说不就得了。” 苏沅嗯了一声,并未察觉到魏灵枢的情绪,直接道:“余庆戏楼那个案子可有什么进展?” 魏灵枢道:“听说刑部和京兆府熬了几日,将与那孙木匠有关人等问了个遍,竟没问出丝毫线索,异乡客又本就孑然一身,查无可查,如今线索断了,急得京兆府薛大人发了好几次火。” “此案着实用不上薛蘅出马,可有秘辛?” 苏沅心中本就觉得奇怪,若是京中重臣大官家中发生命案,方才能请得动薛蘅出马,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案子,怎惹得薛蘅如此上赶子? 之前涉及妖教一事,薛蘅上心点倒也正常,可是如今此案明确与妖教并无关联,因何薛蘅对此案如此紧抓不放? 此刻二人已走到热闹的集市,魏灵枢道:“最近朝中有人抓着此事参薛蘅,说是薛蘅治下有失,如今正值满朝官员升迁的关键时刻,若是他因此事被记上一笔,仕途难说。” “谁参的他?” “陈英陈御史,我父亲说他黑白颠倒,指鹿为马,以小见大,在朝堂上几乎无人能敌。听闻之前有个七十多岁的巡抚大臣,纳了一房美妾,美妾只是私下骂了夫人几句,此事不知从哪里被他知道了,闹到朝堂上,听说那七十多岁的老头在陛下面前被他骂的狗血淋头,涕泗横流。” “陈楝父亲?” “是,陈楝比之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沅喃喃:“薛蘅与陈英何时有了瓜葛?” “谁知道呢,哎,苏沅,黄瓜吃不吃?瞧着怪新鲜的。”魏灵枢好奇的拿起一根黄瓜在苏沅面前晃了晃,“脆生生的,我从没逛过菜市,还挺有意思。” 摊主瞧见,热情招待道:“客官来几根吗?地里刚下来的?” 魏灵枢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来几根。” 临了,苏沅看着魏灵枢热络的吃着黄瓜笑道:“不是出来寻唐赛男吗?” “兴许她已经回去了,今天天气不错,我推你到河边走走?” “好。” “这黄瓜真的好吃,不尝尝?” “不吃,只是没想到你竟随身带着铜板。” 魏灵枢拍了拍自个钱袋子道:“以前没觉得,去了杨陵一趟发现钱真的难赚,你们府中护院每月的月俸还不够我在京中吃一顿鹤鸣楼的呢。” 苏沅斜了他一眼,“鹤鸣楼怕也是旁人请的吧?” 魏灵枢嘿嘿一笑,“知我者,苏沅也。” 尔后,他煞有其事的叹了口气道:“谁让本公子如此风流倜傥,俊美无双,外头求着见我的人多了,你可别不珍惜呀。再说,本公子对你可不抠。” “就你那个小院子,还不是本公子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费了诸多唇舌方才给你讲下来一两银子的?一两银子呀,那可够本公子吃一周了。” 苏沅附和点了点头,“抠到极致也是优点,想来我生辰那日,我记得你似乎送了我一件东西——呃,信愿折,我记得还有一行小字,银钱除外……” 魏灵枢又一乐,“你可别小看这东西,你想想我是谁,我可是永安侯府小侯爷,今后整个侯府都是我的,你什么心愿我满足不了?苏沅,你可别不识货。” 苏沅白了他一眼,道:“我谢谢你。” “不客气,话说你想让我满足你什么愿望?我很好奇。” “还未想好。” 秦淮河畔,绿柳岸边。 魏灵枢将她放在树荫下,自个则站在她身侧,倚栏而立,二人有说有笑,似眷侣,又不似。 这幅场景就是如此落在路过的裴行简眼中,他看了会儿,指尖微收,脸色未变,可坐在他身侧的曹景兰还是察觉出气氛不对来。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便看到了魏灵枢二人,她抿唇轻笑,“我听闻灵枢这几日瞧上了一个女子,整日的往人家中跑,如今看来,魏家怕是要有喜事了。” 裴行简目光微敛,坐直身子道:“如何说?魏家通知你了?” 曹景兰察觉到他不开心,气势弱了下来,“不,不曾。” 裴行简冷漠的看着手中玉笛,道:“景兰,你我之间是怎么回事,你比我更清楚,莫要在我面前耍这些小心思,我不喜。” 曹景兰慌忙解释,“简哥,我没……” 裴行简径直打断道:“我累了,你先回府,我稍后再去。” 尔后,他叫停马车,直接大步走了下来,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一时之间,曹景兰呆坐正中,她不过是说了两句,他便如此受不得了? 曹景兰苦笑一声,尔后听到婢子怯怯道:“小姐,咱们还回吗?” “回去吧,莫要耽搁了,裴夫人还等着我们。” 婢子盈身道了声是。 此刻,曹景兰又忍不住的看向岸上的苏沅与魏灵枢二人,她不明白,这样的女子为何一个个将他们迷得神魂颠倒。 她有何手段?有何伎俩? 曹景兰虽不知,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如今高门贵女之中皆对苏沅甚为鄙夷。 即便是那最下等的婢子怕都比那女子干净不少,永安侯府丢的起这个人,也未必会迎此女进门。 她曹景兰也做不出那等下作之事,抛头露面,罔顾父恩,如今她父亲尚在牢狱之中,此女竟如此坦然自在,与不止一个男子谈情说爱。 真是,无耻至极! 为何老天不收了这等恶毒的妇人! 尔后,曹景兰不知想到什么,她温柔一笑,可眸中却闪过一抹冷光。 第二百四十三章 阎罗阵(五) 苏沅二人在河边待了片刻,魏灵枢奇道:“你说唐赛男会去何处?这买个菜竟不见踪影了,难不成是被人掳了不成?” 这话一出,他立即又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她那身板,饶是男人瞧见了也害怕。” 苏沅目光柔和,看向远处道:“这不来了。” 魏灵枢顺着苏沅的目光看过去,只瞧唐赛男挎着个菜篮从远处快步走了过来,边走边挥手,“哎,你们怎么出来了?” “见你去了那么久,出来寻你,你这买菜买了一个时辰,不知道还以为你去种菜了,放你们姑娘一人在家中,出了事怎么办?” “是我的错,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北市没开张,听说是有人打架,我便去了东市。” “哎,不对呀,我们刚刚还去北市寻你了,人山人海的……” 话音未落,魏灵枢忽地想到什么,眨巴了下眼睛道:“不会是隔壁的英丫头告诉你的?” “魏公子怎么知道?” 苏沅与魏灵枢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原来如此。 魏灵枢推起苏沅道:“得,走吧,本公子还饿着,你去了这么久可得补偿补偿我俩。” 苏沅道:“赛男,不必理会他,回去随便做些即可。” “好的,姑娘。” “苏沅,不是我说你,你对我好点怎么了?” 苏沅不语,唐赛男则是一脸我有人撑腰的模样。 魏灵枢笑着摇摇头,“得,当我前世欠你的。” 三人往饮马巷中走去,唐赛男忽想起什么道:“姑娘,你可知道明日是什么日子?” 苏沅倒被问住了,想了想,刚想回应,魏灵枢抢先一步道:“八月十五,中秋节嘛。” “我刚刚在菜市场听人说怀恩寺外有庙会,热闹的很,京中有个员外请了戏班子在庙会上祝祷神佛,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魏灵枢不以为然,“庙会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热闹点而已,算不得什么好玩的,趁早去,兴许还是人挤人的,哪轮得到你看戏?” 苏沅也是这么想,此外,她这腿脚也不利落,“我去不方便,不过明日你不必照顾我了,放你一日假,好好去玩。” 唐赛男惊喜道:“真的?”可转念一想,苏沅一人在小院孤苦伶仃的,没人照料,“算了,我也不去了,我还得照顾姑娘。” 魏灵枢大大咧咧道:“你去呗,我照顾就行,无非就是端茶递水,这有什么难的。” 苏沅道:“无碍,你去玩就可。” 唐赛男喜滋滋道:“那听姑娘的。”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唐赛男特意起了个大早,将中秋节要用的东西一应准备好,月饼,糕点,蔬果,茶饮,桂花酒,花灯。 待齐全了,她方才和英丫头一同出发去了怀恩寺。 苏沅起来的时候,案上留了一张小笺,是唐赛男歪歪扭扭写的今日安排,挂花灯,祭月,赏月,饮酒。 各个步骤所需要的东西都写明位置,唯恐担心她找不到。 苏沅这几日倒也尝试下地,虽双腿未能好全,但她偶尔也能站立,不过是站立时间不能太久。 床侧时常放着长拐,她穿好外衣,撑着长拐站了起来,尔后坐到轮椅上,简单洗漱之后,给自个倒了杯热茶饮下,身子方才慢慢恢复。 这会儿是刚过辰时,外头的天气清爽,苏沅在院中坐了会儿,瞧着隔壁英丫头院中的桂花树开了,香气扑鼻,清雅的很。 早上的天气很好,小院虽静谧,不过时不时传来远处的做菜声,犬吠声,叫卖声,让苏沅觉得生气十足。 事实上,她不喜欢大宅子,不知时不时与舅舅在一起呆久了,她总是喜欢混在人堆里感受热火朝天的烟火气。 谢诏来时瞧见的就是这副景象,少女清粼粼一身白衣坐在廊下,长发随意散落,五官清雅秀丽,恍若院墙上洁白的不知名小花。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苏沅猛不丁听到人声,循声过去,瞧是谢诏,笑道:“今日怎来的这么早?没多睡会儿?” 谢诏将带来的东西放在院中木桌上,道:“今日中秋,刑部休沐,我想着今日你一人,便赶着来见你。” 二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意。 “这些东西唐赛男早就准备好了,你不必带。” 谢诏道:“我知道,但放我那里也没人吃,索性一并拿了过来。” 苏沅目光落在谢诏身上,忽而发现他今日换了一身浅青色的竹纹圆领长袍,长发束冠,如今在她这小院中,竟有几分清贵公子洗手做羹汤的违和感。 谢诏知晓苏沅一直瞧着他,可他神色不显,浣了手,走到她身后道:“我来替你束发可好?” 苏沅点点头,“好。” 谢诏拿起梳篦,温柔的替苏沅挽发,格外认真。 苏沅此刻瞧着院墙上随风摇摇欲坠的桂花,恍若她的心情,有一瞬间,她觉得若是时光停在这刻也不错。 二人都觉得周遭的时间似乎慢了下来,桂花香气萦绕在二人鼻尖,气氛恬静而又美好。 饶是多年后谢诏也仍旧会想起这时的场面,久久无法忘怀。 谢诏梳的发髻是倭堕髻,是现下少女们时兴的发型,端庄典雅,苏沅倒是让唐赛男梳过,可是她的手艺不行,通常四不像。 因此如今都是苏沅自个梳,可今日苏沅才发现谢诏竟比她梳的还要好。 “你何时学了这一手?” 谢诏又浣了手,走到苏沅面前,低头仔细的瞧她,“在书上看过这发髻,觉得很是适合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如何?” 谢诏轻轻一笑,音色温柔道:“阿沅好看。” 苏沅娇憨一笑,“阿诏也好看。” 二人话音刚落,外头忽传来一声道:“官方互捧可不算数。” 谢诏一听声音便知是谁来,他回身看了一眼道:“魏灵枢,今日是中秋佳节,我记得永安侯府都被邀请入宫赴宫宴了,你为何会在此?” 魏灵枢举起一篓子水淋淋的螃蟹,笑嘻嘻道:“宫宴还未开始,我趁着这空来看看你俩,顺带着给你们带了些螃蟹,今早刚钓上来的,新鲜着呢。” 谢诏优雅将袖口卷起,上前接过道:“放那吧。” “好嘞,那我,我先走了哈。” 说着,魏灵枢一步三回头的冲苏沅挥手,苏沅眼尖的瞧见魏灵枢衣摆和袖口微湿,她轻咳一声道:“要不,吃个饭再走?” 谢诏脚步一顿,看向苏沅不语。 魏灵枢一愣,几乎立马闪现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苏沅可发话了,你不能拒绝,再说那什么宫宴没什么意思,官方互捧比你们还厉害,虚伪的很……” 谢诏脸色不大好看,不过仍是拿着螃蟹往东厨走去。 苏沅看向魏灵枢道:“这些是你早上刚去捞的?” 魏灵枢一口茶险些被噎住,“咳咳,你,你怎么知道?” 苏沅端起茶盏,轻启盏盖刮了刮盏壁道:“魏灵枢,今日长公主府不去了吗?” 魏灵枢话头一顿,又饮了一大口茶,忙着塞了两三口糕点,大步往东厨走去,“谢诏,给我留几个,我还得给我公主姐姐送过去,哎哎哎,你别生气呀,气什么我这就走。” 第二百四十四章 阎罗阵(六) 魏灵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谢诏不多言,在东厨很快将螃蟹打理好,尔后放上蒸笼走了出来准备挂花灯。 “怎么不留魏灵枢吃饭?” 苏沅轻咳一声,“长公主今日必定要请他过府,宫宴可以不去,但是长公主府他必定要去。” 谢诏道:“你甚是了解他。” 苏沅抬眸看了眼谢诏神情,“怎么了?” 谢诏抿唇不语,起身将唐赛男留下的花灯一个个挂起。 唐赛男虽平时粗枝大叶,但每逢节庆,她总是会细心的买许多东西,图个热闹喜庆。 不一会儿,院中左右就挂了七八个灯笼,这些灯笼上皆以金笔在红纸绘以玄凤,卧龙,麒麟,毕方等上古神兽,乃是书意馆中最精美的花灯。 只不过谢诏的脸色不大好,苏沅歪头看着他道:“阿诏,有没有人说过你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谢诏瞥了她一眼,“没有。” 苏沅一听,笑道:“那真是可惜,谢学士生起气来,似冰山上雪莲一般的冷美人,让人不可亲近,不敢亵玩。” 谢诏将最后一个灯笼挂好,从木梯上走下来,靠近苏沅,微微俯身,目光冷冷的看着她,“是吗?” 苏沅眼波流转,巧笑倩兮,“是。” 谢诏微微贴近,二人目光相缠,几乎下一刻鼻尖便要贴上,可苏沅却丝毫不怕,她眼眸清亮,清清白白的看着他,柔声道:“谢学士,怎么?这么凶,要打我?” 谢诏放在苏沅耳侧的大手微微一滞,瞧着苏沅清白漂亮的眸子,心下一动,忍不住凑上前去。 可苏沅忽地后退,让他扑了个空。 谢诏一愣,略一低眸,瞧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似笑非笑道:“苏沅,若再惹我,我真的生气了。” 苏沅浅笑着躲在团扇后,眼眸一动道:“谢学士,饶我这一次,好不好?” 苏沅声音婉丽娇柔,眼眸如星,看的谢诏竟有一瞬的慌乱,他目光一侧,本想躲避谁知却恰巧落在她的雪白的脖颈上,领口处微敞,竟有一颗红痣若隐若现。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谢诏忽地想起这句词来,登时满脸通红,他骤然起身,轻咳一声道:“那个,我,我去厨房看看螃蟹好了没。” 苏沅本瞧着谢诏的反应有趣,见他骤然收住,似躲什么般钻进东厨,十分不解,难不成吓到他了? 可她还未做什么呢? 苏沅盯着东厨,想看看他何时出来,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谢诏都龟缩不出,苏沅问道:“螃蟹好了吗?” “还有一会儿。” “阿诏,院中没茶了。” “等一会儿我来沏。” “阿诏,我想喝桂花酒。” “等一会儿……” 苏沅疑惑,推着轮椅往东厨走去,待到门口时,她仍是礼貌开口问道:“阿诏,你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苏沅便瞧见了,此刻谢诏正用冷水洗脸,不知为何他如今竟满脸通红,异于常人的红。 苏沅愣了愣道:“阿诏,你怎么了?” 谢诏起身道:“无,无事,只是肌肤异于常人,一激动便会发红。” “激动,刚刚……”刚刚也没做什么。 苏沅敢想不敢说,“咳咳,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谢诏将脸上的水渍擦干净,“不用,等一会儿便好了,不必担心。” 苏沅咬了咬唇,“阿诏,真的没事?” 此刻,东厨中热气氤氲,可谢诏却满脸通红的站在那里,倒有几分说不出的滑稽,没想到他竟有此隐疾。 之前她倒是从未听他说起过。 二人今日还约了出去泛舟游湖,“那今日的泛舟花戏还要不要去看?” “若你想去,午后再去。” 苏沅展颜一笑,“好。” 谢诏的肌肤果然如他所说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便慢慢消解了,尔后螃蟹蒸的差不多了,二人简单吃了午膳,便打算去游湖。 此刻秦淮河上锣鼓喧天,今日游湖的不少,渡口的船贩们热情的招呼着,岸口上人头攒动。 好在谢诏一早预定好了,与小贩交谈一番,二人便上了一个花船,中秋佳节,秦淮河上格外热闹。 二人坐在船头,船夫撑着杆高声道:“二位坐好了哦~” 尔后,船体慢慢往河中心移动,偶有浮动,总体很稳。 虽是小船,可苏沅却觉得格外自在,远处的关山楼门前大摆阵仗,聚了不少的百姓来看舞龙舞狮。 近处的河水清澈见底,鱼儿四处游动,案上的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白墙绿瓦,江南风韵。 苏沅觉得很是舒服,可待撑船过横桥时,她忽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个身上,她一抬眼,便瞧见远处石桥上的裴行简与曹景兰二人。 她目光一滞,竟有些移不开。 她忽地想起,很久之前她似乎也曾瞧见过这个场面,可那时她心痛如刀绞,可是如今,她竟有些释怀。 若裴行简喜欢曹景兰,倒也不错。 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苏沅轻轻一笑,对着裴行简,也是曹景兰。 可裴行简却脚步一顿,掩去眸中复杂情绪,低声道:“走吧。” 曹景兰见此,勉强挤出笑意道:“简哥,一起去游湖吧……” 话音未落,曹景兰忽地惊呼一声,直直往桥下摔去,岸上的人皆探身围观,裴行简立即回身,想要拉住她,可曹景兰跌落的速度太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此刻裴行简下意识看了苏沅一眼,似是犹豫一瞬,但终跳入水中寻找曹景兰的影子。 苏沅二人坐在游船上,这一幕正巧发生在游船前方,谢诏道:“走吗?” 苏沅道:“走。” 谢诏了然,“师傅,走吧。” “好嘞。” 过了会儿待二人走远了,四处也安静下来,谢诏道:“要不要躺下?” 苏沅轻笑道:“当真?” 谢诏拍了拍身侧的软垫,“当真。” 苏沅倒也坐的有些累了,便从善如流的躺下。 苏沅躺了会儿,念叨道:“余庆戏楼那案子我听魏灵枢说刑部和京兆府至今还无线索?” “你只想说这个?” “不然还说什么?” 谢诏侧目瞧了眼苏沅,轻笑一声,“也对,此案的审问我一直在跟,孙木匠平日里交际简单,无仇家,无对头,家中父母双亡,夫妻和睦,来往人员都一一查问了,并无什么异常,此外,当日表演戏法的除了大牛之外别无他人,就连机关下的空间内都无人。” “我记得大牛曾说起过,与他合作的是王吉庆,这个戏法凭他一人完成不了,此人本该在的。” “这就是关键,那日王吉庆家中父母生病,并未去戏班,可戏班中人皆默认他已在了。我猜配合大牛的另有其人,可这人似乎凭空冒出来,又凭空消失,从未有人见过他。” 第二百四十五章 阎罗阵(七) 苏沅躺在船心,用团扇轻轻盖在脸上,心中想着余庆戏楼与陇西客栈一案,若有所思。 谢诏则有些累了,昏昏欲睡。 外头日头西斜,暖澄澄的光洒满河面。 船家和岸上人操着浓重的家乡话聊天,忽然间船体似撞上什么般猛地一震,谢诏不觉,由着惯性下意识翻了过来,恰好跌在苏沅身上。 二人皆被骇了一跳,尔后方才听到船夫斥骂,似乎是有个小伙子刚学会撑船还不熟练,因此便躲闪不及,撞了上来。 女儿香萦绕在鼻尖,团扇下的苏沅眼中讶异一闪,脸颊慢慢染上绯红,眸光闪躲,抿唇不语。 谢诏愣了片刻方才察觉到这个动作颇为尴尬,刚想起身,谁知船体又猛地一荡。 谢诏又往前一趴,唇畔刚巧擦过苏沅耳尖,二人几乎抱个满怀,在窄小的船舱里避无可避。 船家的声音更高了些,几乎扯出了祖宗八辈,因为他险些被送到水中去,对面忙不迭的道歉。 可此刻的谢诏顾不得这些,脸腾的红个透彻,想要翻身而过,船体却被撞了第三次,这次苏沅明显觉出似有什么东西抵住自己。 她一愣,竟不敢看谢诏,红着脸道:“你,你先起来……” 外头的船家已怒不可遏,直接一句话十个脏字不重样的与对面骂了起来,从船头骂到船尾,还大有要跳到对方船打一架的气势。 谢诏趁着这当艰难起身,从船舱中走出道:“船家,先靠岸吧。” “我-草你……哎,客官你脸怎么这么红?” “咳咳,中毒了,须得去医馆,先靠岸。” —— 折腾了许久,花船方才靠岸,谢诏将苏沅打横抱出,放在轮椅上的功夫,忽而有女子斥声道:“这哪里来的下贱女子,大街上竟和男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此女高声刺耳,周围百姓本没在意,可闻言皆好奇的凑了过来,或多或少的落在苏沅二人身上。 苏沅和谢诏闻言循声看去,瞧见说话的是个妙龄少女,俏鼻杏眼,长脸薄唇,相貌秀气,可此刻却目光不善的看着她。 谢诏一瞧便是谁,他道:“是工部尚书盛端明盛家的三小姐盛嫣然。” 苏沅“哦”了一声,戏谑的瞧着他道:“认识你?” 谢诏淡淡道:“不熟。” 盛嫣然见苏沅二人跟没看到她一般自顾自的聊天,更是怒不可遏,她上前道:“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你聋了还是瞎了?” 谢诏看都未看盛嫣然一眼,只道:“走吗?” 苏沅道:“走。” 谢诏推着苏沅便往前走去,二人不顾盛嫣然的大喊大叫,也不顾周围百姓异样的目光,恍若没瞧见众人一般。 盛嫣然此刻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今日谢诏见她格外冷漠,可是平日里他不是这样的,定然是那个贱女人蛊惑了他! 这般想着,盛嫣然看苏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大步上前道:“莫不是你怕了我,连句话也不敢应!” 二人仍旧置若罔闻。 盛嫣然一见,跟上去又嫌丢人,不跟上去又出不了气。 她直接挥了挥手道:“给我拦住他们!” 她身侧的两个婢子膀大腰圆,闻言立即上前挡在二人面前不让走。 见二人停下,盛嫣然款步上前,“苏沅,你们怎么不走了?” 谢诏冷声道:“盛三小姐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不过是想要瞧瞧这祸乱京都的女人长什么样子,好在下次能够躲得远些,免得惹了一身的腥臊气。” 谢诏闻言,轻嗤一声想要开口,却被苏沅止住。 苏沅虽坐在下方,可神色从容,她道:“既然盛三小姐想要离得远些,如今往我跟前凑是为了什么?莫不是瞧上了哪家公子,却被公子拒之门外,想要忍不住的吸引他的注意?” 盛嫣然料到苏沅牙尖嘴利,倒也没在怕的,她嗤笑道:“我堂堂盛家的嫡小姐,京中有的是人踏破盛家的门槛求娶,自然不用像你一般,须得使出浑身解数还钓不住裴家公子,如今也只能舍而求其次选个没家世的。” 苏沅不知盛嫣然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她闻言不打算纠缠,“盛三小姐说的是,我就是使出浑身解数,方才能让谢学士青眼相待。” 盛嫣然鄙夷道:“果然是那阴沟里的老鼠,手段不光明,还如此无羞无耻,天元女子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盛三小姐既然骂我就骂我,何须扯上天元女子?我可不配代表天元女子,若说起来盛三小姐这般正直良善之人方才是天元女子的表率。” 盛嫣然自得道:“算你识相,但是今日呢我就放过你,下次见到我可要躲得远远的,否则小心我的鞭子!” 话音未落,长鞭却已甩了过来,厉风疾过,谢诏眼疾手快,横身一挡—— 苏沅听的‘嗤——’的一声,有血腥气漾开。 她立即紧张道:“怎么样?” 谢诏忍无可忍,音色冰冷道:“盛三小姐,闹够了吗?” 盛嫣然柳眉一蹙,冷哼道:“谢公子,你今日不赴我的约是因为这女人?我拿她出气不行?” 谢诏几欲要被气笑了,“若你伤她,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盛嫣然没想到谢诏如此说,不屑道:“苏沅这个女人,不忠不孝,无德无行,如今已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却这般宝贝,真是说你眼瞎了呢,还是这女人狐媚子手段太厉害!” 苏沅道:“皇城之下,盛大人身为当朝工部尚书,纵容子女如此当街欺辱朝中学士,盛家好大的官威!” 盛嫣然没想到苏沅如此敢,她竟敢叫板盛家! 盛嫣然顿时又甩长鞭,如在马场上鞭笞汗血马一般使出浑身力气,“凭你也配妄议盛家,你这个贱人……” 一鞭还未落下,便猛地被人拽住,她使力想要抽回,却根本撼动不了分毫,她看着苏沅怒急道:“放开!” 苏沅长眉一挑,手一松,盛嫣然却猛地后退几步,险些锵倒在地,她道:“你……你敢……” 第二百四十六章 阎罗阵(八) 苏沅目光平静的看了一眼盛嫣然,再看向谢诏道:“身上的伤可有事?” 谢诏轻轻拍了拍苏沅的手臂示意自己无事,错身挡在她面前道:“盛三小姐要打要罚尽然可冲着我来,苏沅双腿有疾,容不得盛三小姐磋磨。” 盛嫣然抚了抚自个的长鞭,“我瞧着这女人不仅牙尖嘴利,还厉害的很,连我的鞭子都能空手接下,我看她根本就是装的! 来人,将这女人给我从椅子上拽下来,我今日就要让大家看看这苏沅的真面容,装可怜做戏给谁看?!” 那二位婢子一听,上前要将苏沅从椅子上拽下来,可刚动一步,双腿突地一酸,扑通一声竟接连跪倒在苏沅二人面前。 这下围观百姓们皆哄堂大笑。 盛嫣然一瞧便知是苏沅的手笔,她怒不可遏道:“你,你竟用暗器,你竟妄图杀了我的两个婢子,我堂堂尚书府岂容你如此侮辱我的下人!来人,将这行凶的女子给我拿下,压到京兆府!” 话音一落,五六个孔武有力的护院便冲上前来将苏沅二人团团围住! 苏沅听到此处,冷冷抬眸,忽地觉得与盛嫣然多言实属是对牛弹琴。 可是今日不能让谢诏难堪,这五六个人如何解决? 苏沅正想着,不知谁在人群中忽地高声叫道:“今日在场诸多百姓都瞧见了,谁欺负谁呀,你身为尚书府三小姐,逞恶行凶,如今倒打一耙,你当大家都是眼瞎了吗?” “对呀对呀……” 此人声调又拔高一筹,“大家都看到了,是你打骂人家女子在先,如今倒成了人家的不是了,难不成如今京都成了你们尚书府的天下了?大家说是不是?” “是,谁说不是呢。” “天子脚下啊这可是……” “这尚书府家的小姐可真跋扈。” “你还真别说啊,这小女子真是可怜,被寻了麻烦,还要被压到京兆府,谁不知道若到了京兆府会怎么被搓磨呢……” “害,谁让咱们是老百姓呢……” “老百姓就该被欺负吗?”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吵闹了起来,盛嫣然趾高气昂道:“看什么看,给我拿下!” 谢诏道:“我看谁敢!我是今朝进士,陛下钦点庶吉士,翰林院学子,徐大人徐阶的门生,你们若动我,可曾想好下场?!” 盛嫣然见谢诏丝毫不服软,不屑道:“是苏沅动手在先,她一个废人都能欺辱我的婢女,打狗还要看主人,你竟还如此维护她!?你是瞎了眼了?” 谢诏闻言,冷哼道:“谢某的眼睛明亮的很,百姓的眼睛也明亮的很,盛三小姐,该闹够了!” 说着,谢诏推上苏沅往回走,可盛嫣然哪里罢休,怒道:“不许走!” 谢诏已极为不耐烦,“闹得如此难堪,盛三小姐可想过回了盛府如何收场?盛大人明日在朝堂之上如何遭受非议?若是盛三小姐觉得这些并无干系,可捅破了天去,我等必然奉陪!” “让她给我道歉,我就让你们走!” 谢诏闻言,神色更冷,“不若盛三小姐再打我三鞭,可能消气?” 盛嫣然蹙眉不快道:“你就如此维护她?” “自然。” “好!很好!那便将这二人都给我绑了扔到京兆府,无媒苟合,有伤风化,脏了京都的地界!” 苏沅只觉盛嫣然不可理喻! 可如今与一个疯子计较并非上上之策,苏沅刚想开口,忽而有人道:“哎呦哎呦,我瞧是谁呀这么大火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房子着了呢?” 苏沅一听这声音,神色微松,循声看去,果然瞧见魏灵枢,他现下已换了身靛蓝色的圆领长袍,腰间环佩作响,步态恣然的从人群中走出。 他目光落在苏沅身上,给她个放心的眼神。 盛嫣然一瞧,讥笑道:“怎么?来救你姘头苏沅?” “啧啧啧……”魏灵枢叹息一声,“你这女子还未出阁,嘴巴却这么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夜夜混春晖堂呢。” 盛嫣然脸色一僵,“你……你放屁!” “我是不是在放屁盛三小姐最是清楚,再说瞧上了我朝有学识有才貌的翰林院学子不丢人,可看人家出身寒门,无背景无靠山,便在大街上搞如此大的派头,妄图强按牛饮水,真是无耻至极!” “与你何干?” “你不是说了吗?我来救我的姘头……谢公子!” 魏灵枢一言一语尽是戏谑,如今玩笑话开到谢诏身上,众人根本不当回事,只哄堂大笑。 可谢诏脸色甚是不好,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盛嫣然尖声道:“不可能!你们二人明明是和苏沅……” 这话一出,她忽地意识到什么,恍若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不对不对,莫不是他们二人将苏沅当了幌子? 难不成,之前那些传闻都是假的? 盛嫣然噤声了,再看向谢诏的目光竟有些避之不及。 并非是她看轻谢诏,只是单纯觉得恶心…… 她立即没了再纠缠的心思,挥了挥手道:“今日,今日算你们识相,改日再教训你们,走!” 百姓们见闹事的走了,也觉得没了意趣,接连散开。 这下,河边只余苏沅三人。 谢诏面沉如铁,“魏小侯爷,慎言。” 魏灵枢不以为意,“如今京中传闻沸沸扬扬,外头怎么编排苏沅的都有,她一出门就被人盯着,哪里来的鸡零狗碎的都敢踩一脚,吐一口,骂一声,难不成你想要她一直这样下去?” 谢诏一噎,沉声不语。 苏沅柔声道:“我不在意。” 魏灵枢直接开口打断,“可我在意!盛三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女子的德行一点没学,深宅男人那些的玩意却学的炉火纯青,收赃银,娈男童,霸田产,虐人婢,就这种破烂货如今竟也敢来踩她一脚,凭她也配?” 谢诏指尖微动,道:“所以你今日是故意的?” 魏灵枢神色又恢复了漫不经心,“不然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有,今日你莫要再缠着苏沅!” 魏灵枢听此,冷哼一声道:“谢诏,别怪我看轻你,你若能好好护着苏沅,你以为我愿意在她面前看你们郎情妾意吗?” 魏灵枢说到此处,忽地被自个气笑了,他单手扯住谢诏领口,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老子也是有心的,老子心也会疼的!若我不是真心喜欢她,想要看着她和心爱之人在一起,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们这堆烂遭事儿!谢诏你太他-娘的不识抬举了!” 魏灵枢说到此处,双眼通红,他觉得自己太他-娘的委屈了! 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这么委屈过! 他很少失控,可是今日在人群外瞧着苏沅坐在轮椅让任人这么欺辱,他气不打一出来,可是他又能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苏沅喜欢的人不是他! 他连想要护着她都没身份! 可笑极了! 魏灵枢说完,果然转身,边走边大声道:“谢诏,我今日就告诉你,只要你不死,你们二人一日没成亲,我就会在苏沅面前一日!成亲了我也等,等你死!” 谢诏呆立在原地许久,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身为漩涡中心的苏沅,已经想到了明日京都坊间传闻———— 魏小侯爷当众表白谢学士,被拒后红眼怒吼死不甘心! 嗯,有那味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阎罗阵(九) 怀恩寺,一线天。 唐赛男与英丫头二人逛了庙会,求了佛签,便相约到怀恩寺外的一线天山涧处玩水。 半个时辰后,天色将黑。 一线天处众人开始陆陆续续收拾东西下山,可英丫头有些意犹未尽,瞧着唐赛男道:“等一会儿再走嘛。” “若是天黑下山恐有危险,走吧。” 英丫头磨磨蹭蹭道:“能有什么危险,不是有你在。” 唐赛男道:“我瞧着天要下雨,若是一会儿下去迟了,山路滑的很,容易摔伤。” 英丫头一听,抬眼瞧了瞧厚厚的云层,妥协道:“行吧。” 二人收拾了一番东西,残阳已落,一线天处人走已的差不多。 唐赛男二人跟在众人的身后,可不知英丫头是不是故意的,总是磨磨蹭蹭的拖慢行程。 唐赛男不知她鬼肚子里闹得什么药,低声道:“你要是再磨蹭,我就自己走了。” 英丫头一听,立即道:“不行,天都这么黑了,我自己一个人害怕。” “那你磨蹭什么?” 英丫头嘻嘻一笑道:“我听人说,怀恩寺外的紫竹林闹鬼,我想去看看。” 唐赛男瞧着英丫头一脸不理解,道:“你不怕?” “我还没见过鬼呢,再说佛寺下闹鬼,说明这鬼不是鬼,是人。”尔后,英丫头压低声音道:“说不准,还不止一个人。” 唐赛男有些没品出来味来,不过二人已落了队伍好远,如今已前后无人,四周格外静谧,算着行程,再往前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紫竹林。 若要去看,她倒是不怕,毕竟和苏沅可是去挖过坟的,死人这种东西不稀奇,况且这世上也不可能有鬼。 但是英丫头一贯雷声大,雨点小,她倒是担心她一个小姑娘受不住。 “你真想去?” 英丫头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想去,你陪我。” 唐赛男斟酌一会儿,咬牙道:“行,只是你得听我的,我说走就走。” 英丫头见她应下,激动的头如捣蒜道:“好。” 英丫头这下倒是不磨蹭了,跟着唐赛男二人往紫竹林走去,可是刚拐过来,她们竟瞧见一对身影也钻进了紫竹林。 二人对视一眼,英丫头道:“难不成是和我们一样的?” 唐赛男摇摇头,“不知道,要不先去看看?” “好。” 二人蹑手蹑脚的进了紫竹林,尽量不发出声音,可刚走了不到两步,唐赛男忽地听到了喘息声。 急促的男人喘息和娇媚的女人喘息夹杂在一起,起起伏伏,跌跌撞撞。 她低头看向英丫头,英丫头还满脸探寻和好奇,她见唐赛男停下,小声道:“怎么了?” 她并无武功底子,因此听力不如她,现下根本没听到这声音。 唐赛男估摸出这距离不过十丈开外,想来就是刚刚那对男女,她抬头看了看澄圆的月,是个好日子。 “是一对男女,要看吗?” 英丫头一听,更是兴奋道:“我怎么没听到?” 话音未落,心急的拽着唐赛男往前走,“我就知道,不可能是闹鬼,是不是刚刚那两个人?” 唐赛男任由英丫头拉着自个往前走,可忽然间,她脚步一停,拽住英丫头道:“不对,声音停了。” 英丫头不解道:“我们被发现了?” 唐赛男浓眉一紧,猛地将英丫头扑到在地,尔后听的“嘣”的一声,英丫头被骇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顿时脸红不已,“你,你做什么?” 唐赛男不由分说,直接爬起来往前走去,可刚走两步,想起英丫头还在,登时回身拽住她道:“不要乱跑,跟着我,小心点!” 英丫头满头乱纷纷,整个人仍在状况外道:“好。” 唐赛男快速往前走了两步,越近血腥味越重,待二人往前走了十几步之后,唐赛男停下脚步,瞧着眼前这副场景。 男子赤裸的趴在女子身上,下体连在一起,一同被一个巨大的利器刺穿,鲜血从他们的身上蔓延到唐赛男二人脚下。 夜深,英丫头瞧不清,只瞧得见前方乌黑的一坨,她嗅到空气中不寻常的气味,刚想往前再走,便被唐赛男拉住,她抬手遮住英丫头的双目道:“这里的人,死了!” 英丫头顿时察觉出那气味是什么,恐惧立即从脊背爬了上来,双腿止不住的发抖,一句话噎在喉头,干涩不已。 京兆府来的很快,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谢诏本与苏沅在一起,但得知此事很快也同京兆府一同来了现场,但是夜间查不出什么线索,便让京兆府的人将此处看护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之后派人将两具尸体一同运往山脚下的义庄。 苏沅在院中等着二人回来,英丫头与唐赛男二人先行回来,英丫头被吓坏了,整个人六神无主,唐赛男安慰了好一会儿方才去见了苏沅。 她知道,苏沅在等她。 唐赛男风尘仆仆,简单洗漱了下,方才坐在院中苏沅身侧,她低声道:“姑娘。” “今日之事你且说与我听听。” 唐赛男说了三遍,每说一遍,苏沅便又让她重复一遍,尽可能的将所有细节复原,待三遍之后,苏沅方才点点头道:“可还有别的细节?” 唐赛男仔细回响,“姑娘,今日怀恩寺庙会有个事,不知可否与此事有关系?” “何事?” “今日上午信国公府孟小姐与工部尚书的盛三小姐起了冲突,盛三小姐竟在佛殿前抽了孟小姐辫子,最后还是主持和盛夫人出面,此事方才有了了断。” 苏沅听此,想起今日在河边之事,这盛嫣然可真够忙活的,早上抽孟芳苓白鞭子,下午抽她鞭子。 “此事明日京兆府问起,可不必说。” “我不说明日外头怕也是会传得沸沸扬扬,虽然孟小姐是个庶女,可是那可是信国公府,盛小姐真是太嚣张了。” 盛嫣然嚣张是因为如今盛府蒸蒸日上,又与镇国大将军关系匪浅,而信国公府不过有个名头,外头人尊着敬着,可骨子里不将信国公当回事的大有人在。 但是此事私下倒还好说,可是放在明面上,大家都难堪。 盛嫣然怕是要被关在府中一段时日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阎罗阵(十) 苏沅二人刚聊完此事,忽而空中雷鸣作响,雨滴稀稀拉拉的落下。 唐赛男将苏沅推进房中,连忙将晒在院子里的衣裳和辣椒收了回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大雨倾盆而下。 “大雨一下,怕是现场的痕迹都会被破坏。” 唐赛男道:“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呢?” 这日后的第二日,京兆府和刑部的仵作一同去了现场,此事非同小可,一次死了两个人,因此刑部和京兆府格外重视。 从验尸结果来看,确实是一击毙命,利器从背脊一次刺穿,凶犯杀人的准头找的很好。 谢诏也亲自去了现场,可是大雨破坏了现场的痕迹,只发现有人确实对唐赛男二人使用了梅花镖暗器,除此之外,没有找到太多的线索。 此外,京兆府根据唐赛男二人的证词一一提审了当日参加怀恩寺庙会一行人,并无什么特殊发现。 谢诏和苏沅说这些案件细节时,苏沅已开始尝试借助木扶手走路,她走了几步便大汗淋漓,不得不又坐回轮椅上。 为着她恢复方便,谢诏特意找木匠给她在房中打了两个长木扶手。 起初谢诏见苏沅如此痛苦,还希望她晚些再尝试,可苏沅觉得自己的身体并非不能承受。 谢诏明白苏沅想要快些恢复,可是若是得不偿失又伤了腿那就不值当了,因此一连三日,他都请了大夫来家中问诊。 大夫起初心觉苏沅胡来,这急于求成可是大忌,可一连三日来检查她的双腿状况后,大夫又十分称奇,他从未见过如此有韧性的病人。 他专攻跌打损伤,平日里来他医馆瞧病的不是打架斗殴伤筋动骨的,就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这些人能按时来医馆的都是极少数,更别提在家中遵医嘱锻炼恢复。 因此有些伤病一拖就拖成了真残腿。 可苏沅却不同,她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极为了解,似乎比他这个大夫都了解,她明白自个身体的极限,只要在这个极限之内就不会让它再次受伤。 大夫走时还特意嘱咐了谢诏莫要瞎担忧,一切听苏沅的即可,每过七日他就会来瞧一次她的恢复情况。 谢诏知晓自个是白担心一场,这才放心让苏沅按照她的想法来。 苏沅歇息了会儿,又在唐赛男的协助下小步的走着,边走边道:“你刚刚说凶犯用的利器是什么?” “麻花钻。” 苏沅道:“是木匠所用的麻花钻?” “是。” 苏沅思绪飘飞,恰好又走一步,可脚下用力过猛,竟让她疼的近乎浑身痉挛,整个人直接往前栽去,谢诏眼疾手快的将她一捞,打横抱起,道:“这么疼今日就到这里吧。” 唐赛男还未反应过来,“姑娘?” 苏沅轻咳一声,“你先将我放下,听你的就是。” 谢诏眉眼间尽是笑意,温柔的将她放在轮椅上,推到院中,将路上给她带的饮子递给她道:“刚刚可是想到什么了?” 苏沅饮了一大口,是凉水荔枝膏,酸酸甜甜甚是可口,“我记得赛男曾说过,那人当时发觉了她和英丫头二人,射出那枚梅花镖。” “梅花镖京兆府已派人挨个店铺查问了,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飞镖,除了正经的兵器铺中有,连平日里集市的摊上都有,因此无从查证。” “无从查证。”苏沅喃喃,“那日去怀恩寺的怕是有上万人不止,若要你们一一查证,怕是根本查不过来,可是若不查证又无法锁定凶犯……” 谢诏闻言,好奇道:“为何你不认为是仇杀,或者情杀?一定是当日前去现场之人?” 苏沅道:“一次杀二人,且现场没有其它痕迹,行事干脆利落,不像是第一次杀人。” 谢诏晃了晃茶杯道:“是,从验尸结果和现场痕迹来看,此人是蓄意谋杀,且一早城外的紫竹林便传出闹鬼一事,闹鬼实则闹得不是鬼,是人。 因此,凶犯是一早蛰伏在紫竹林中等着杀人。” 这当,唐赛男坐在廊檐下一惊,“当真?那如是那日我和英丫头先到,会不会我们也……” 苏沅沉默不语。 谢诏道:“未必,你足够敏锐,不会让他如此利落的逃走。” 苏沅心思百转,“蓄意,谋杀,传闻……” “或许那日的香客中没有凶犯,但即便不曾上山,从紫竹林回城也要下山,既然下山,必然会留下痕迹。” 谢诏道:“死者二人死时应该是戌时过半,在这个时辰之后下山的人京兆府都一一查问了,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结伴而行,并无杀人时间。” 苏沅又道:“下山只有那一条路?” 谢诏点点头,“怀恩寺坐落在白马山腰,白马山东南两面十分陡峭,如刀锋削就,难以攀越,西面虽临水,但皆是断壁瀑布,虽地势较东南面平缓,但若在水中,危险程度不减反增。 北面则较为平滑,因此先帝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开辟出如今这么一条上山的山路,若真有人能从另外几面下山,恐要翻越激流与峭壁,生死一线。” 谢诏说完,话头一顿道:“阿沅,我希望你对此案莫要心急,且等一等。” 苏沅不解:“为何?” “一则是你双腿不便,即便你对此案上心也无法真正做些什么,不若好好修养一段时日,待双腿好全再去探查也不迟;二则,此案若真与前两案有关系,如今在京中闹得如此之大,此事对于你有利无害。” 苏沅看向谢诏,大略猜出他想要做什么。 难不成,他心中对此案已有了七八成把握? “你猜出凶手是谁?” 谢诏摇摇头,“没有,但我知道你定然能做到!” 苏沅没有再问什么,若是知晓真相,确实须得她能去怀恩寺外看一看,否则自己如笼中鸟一般,根本无法做成任何一件事。 此案寻不到新的线索,朝堂上有人参核,陛下怒斥京兆府养了一群废物,京兆府尹薛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八月二十,陛下下令严查,责令他在三月内破案,若是无法做到,那么他这个京兆府尹便让别人来当。 刑部虽也压力颇大,但终归有周惟敬顶着,较之京兆府尹稍稍好些。 此案闹得如此之大,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薛蘅也不敢随意造就冤假错案,因此他一日日的急得掉头发。 苏沅恢复的很快,差不多月余的功夫已能正常走路,虽不能久站,但是每日一两个时辰尚可。 苏沅恢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和谢诏去寻了京兆府尹薛蘅,三人在京兆府密谈了许久,虽不知谈了什么,可苏沅二人走出京兆府时,薛蘅明显松了口气。 今日已是九月二十,深秋落叶,怀恩寺外又是另一副景象。 第二百四十九章 阎罗阵(十一) 这日,天气大好,苏沅、谢诏、唐赛男几人一同上了怀恩寺,虽不是节日,但一路上去怀恩寺的人不少。 些许是来秋游的,些许则是进香的,苏沅几人则都不在此列。 紫竹林因着发生命案,官府如今已封禁起来,虽是上怀恩寺必经之路,可是百姓们都知晓这里死过人,更是不敢轻易探寻。 苏沅与谢诏探身入林时,此处萧瑟,有几分阴气。 二人去了那对男女死亡时的树下,苏沅左右看了眼,尔后绕树一周,“京兆府此案可有进展?” “没有,如今连嫌犯都没寻到,无法锁定谁可能杀了这二人,这二位本就是成婚不久,不过是来紫竹林寻些刺激,没想到竟召来杀身之祸。” “我记得卷宗曾提及,紫竹林‘闹鬼’传闻不止一两日,除了这对夫妇,可曾有旁人来此寻欢?” 谢诏道:“根据怀恩寺中的僧人证词,此处应该有不少男女来此,但为何凶犯只杀了那一对,至今不可而知。” 苏沅站在那颗树身后,瞧着不远处露出半个屋脊的怀恩寺,喃喃道:“穿过这片紫竹林会到哪?” “西山瀑布。” 唐赛男跟在二人身后,忽地想起什么来道:“姑娘,我好像还想起来那日一件事。” “什么事?” “我记得刚进紫竹林时,那女子似是半推半就的说了一句,‘此处离佛寺太近,恐被人看到’,尔后那男子说,‘看到就看到,给神佛看到才好,那不是更刺激?’” 苏沅脚步一顿,与谢诏对视一眼。 她心思一转道:“可还有旁的?” “之后他们就大干特干起来,没有别的了。” 苏沅点点头,尔后循着谢诏说的路线往东走去,这个地方正是西山瀑布所在。 苏沅几人走到西山瀑布时,已有不少人来此观景,唐赛男眼尖,立即瞧见了不远处的魏灵枢几人。 她凑到苏沅身侧道:“姑娘,我瞧见魏公子和裴二公子了。” 苏沅目光还未看去,谢诏便瞧见魏灵枢呲着大牙,挥舞着双手跟他们打招呼,尔后随行的裴行舟几人也跟了过来。 魏灵枢从瀑布下的岩石上一跳一跳的蹦了过来,满面春风道:“苏沅,你们出来玩怎么不叫我?” 苏沅道:“你忙。” “我不忙啊,天天没事干,这几天我没去看你,你都能走路了?还能走山路?腿没事吧。” 说着,魏灵枢便要蹲下去看,苏沅下意识退后几步,无奈道:“魏灵枢,我无碍。” 魏灵枢一瞧,发觉自个行为有些不对,尴尬起身道:“我就是担心你。” 唐赛男道:“魏公子,我家姑娘有谢公子照顾,不用你担心。” 魏灵枢啧了一声,“你家谢公子这么忙,哪能天天有功夫。” 谢诏没说话,不动声色的拉住苏沅的手,十指紧扣,“还去哪?” 苏沅道:“顺着西山瀑布往下走走。” 谢诏点点头,“好。” 这当,远处的裴行舟和陈楝也跟了上来,裴行舟先一步上前,上下瞧了眼苏沅,“沅姐姐,你腿好了?好些日子没见了,我都想你了。” 苏沅礼貌一笑,“哦。” 魏灵枢一听,拎起裴行舟的耳朵把他拎回来道:“你少给我见谁往谁身边凑,正常说话。” 裴行舟委屈的揉了揉耳朵,“我说的是,哎呦哎呦,真心话呀……” 苏沅着实想不到还能在此处见到陈楝,不过想来也是,都在京都,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见不着才是怪事。 只是魏灵枢和陈楝还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如今还能在一起耍乐子,也是有意思。 苏沅心思动,神色却不显。 陈楝知晓怎么回事,也不多言,只是沉默的站在裴行舟和魏灵枢身后,只是时不时鄙夷的目光滑过苏沅。 让她心中一阵恶心。 苏沅不语,魏灵枢瞧出她情绪不对,轻咳一声道:“你们今天来不仅仅是为了秋游的吧?” 苏沅冷淡道:“不是秋游又是为了什么?” 魏灵枢一愣,脸上却笑了起来,“得,那我和你们一起游吧,我刚好也是来玩的,一同有个伴儿。” 裴行舟这时还在揉耳朵,闻言立即道:“魏哥哥,那我也要和沅姐姐一起玩,陈哥哥要不要一起?” 陈楝挑了挑眉,阴沉的眸子扫了眼苏沅,“自然……” 话刚出头,魏灵枢猛地打了个喷嚏,“……我记得你和行舟不是有事来着,你们出来也够久了,裴行简找不到你们就麻烦了,赶紧回去吧啊。” 裴行舟被魏灵枢眼神警告,也不敢不从,只能看向陈楝道:“陈哥哥,那咱们回去和我大哥一起吧。” 陈楝也不是扫兴之人,瞧出在场的对他都颇有微词,长袖一甩,拂袖而去。 二人一走,魏灵枢立即道:“苏沅你可别生我的气,今日是我是陪我姐姐一同出来玩的,可是呢,谁知道裴行舟与陈楝何时混的这么熟了,非要将他带过来。真是不知道请他干什么,瞧着就糟心。” 魏灵枢解释的功夫,苏沅二人已走远,他说了半晌,回身一瞧人没了,他哎了一声,“等等我呀。” “你们现在是不是在查京兆府的那个案子呀?” 苏沅道:“是。” “查到什么没?说给我听听?” 谢诏道:“还未查到。” “京兆府行不行呀,这一个案子接着一个案子,怎么一个都没查出凶犯来,我看京兆府尹薛蘅也别干了,索性辞职回乡,免得人说他老了老了,晚节不保。” 唐赛男此刻瞧着这西山瀑布若有所思,“姑娘,前些日子我来时,这西山瀑布的水为何还没有这么大?” 魏灵枢抢先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西山瀑布引自长江之水,如今正是江水汛期,自然大了些,上个月本该也是汛期,可是天气旱的厉害,两个月都没下雨了,就没那么大了。” 唐赛男喃喃,“还有这一说。” 几人又往下走了会儿,就在苏沅还想往前时,谢诏适时提醒,“前面就过不去了,此处西山瀑布地势较为平坦,因此开辟了一条行人可穿行之路,但仅限于观赏;若是想要顺着此处一直下山,须得从瀑布顺流而下,无他路。” 魏灵枢凑上前瞧了眼,“这瀑布高几十丈,人下去定然要摔死吧。” 前方无路,众人只能原路返回。 魏灵枢好奇问道:“你们在看什么?” 苏沅道:“没什么,只是随便看看。” “我现在可是听说了,京中如今传闻有人这几桩案子都有联系,陇西客栈一案,那人头冲西北,死于水;余庆戏楼一案,那人头冲东南,死于金;如今这二人是死在紫竹林,双叠头向东,则是死于木。此等五行阵法,合此特殊方位,是至阴至邪的阎罗阵。” 唐赛男头一次听这阵名,道:“阎罗阵?是什么东西?” 苏沅沉吟一下道:“阎罗阵,也成为四阴阵,分别将四个恶魂困在四个阵眼之上,吸收其巨大的怨气来获取能量,但是此等传说不过是在道教的邪门歪书上才有,真假不一。” 第二百五十章 阎罗阵(十二) 魏灵枢惊讶道:“这你都知道?我还是去了藏书阁查了好久方才知道这阎罗阵是什么。” 苏沅继续道:“道家如今虽不得尊崇,可正派之流皆是驱鬼驱邪,相面推算之法,像此类特意吸取阴气,让恶魂为自个所用的少之又少,我也从未见过。因此这阵法是否真的是阎罗阵,无人可以证实。” “这传言我也不大信。” 谢诏沉声道:“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若非真的,那就是有些人想扰乱我们的视线。” 魏灵枢道:“按照传言来说,下次命案会发生在中位,也就是皇城附近,只不过外头的人都说,根本没人敢在皇城根下闹事,如今都当个笑话听。” 苏沅未言,只是看向远处的瀑布发呆。 谢诏道:“待时瞧瞧,自见分晓。” 几人并未在山上待太久,见西山瀑布过不去,便原路返回下山,可众人刚过了紫竹林,身后的山路上便隐隐现了二人。 陈楝目光阴沉的瞧着前面几个人,“你今日唤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裴行舟笑意清澈,“陈哥哥,我知道你与苏沅二人不和,可是魏哥哥竟然向着那女人,不向着你,我自然是为你打抱不平。” 陈楝不是个傻的,闻言冷哼道:“是吗?前些日子我还听说你与裴行简一行人去了苏沅家中,如今又为我考虑了?” 裴行舟朗声一笑,“我不过是想去瞧瞧苏沅有什么手段竟能让我大哥和魏哥哥如此真心待她,而这个女人却能片叶不沾身,说不喜欢就不喜欢,说退婚就退婚,惹得我大哥伤心难过,我自然要为我大哥出气,也为陈哥哥出气。” 陈楝长眸微眯,“你知道什么?” “前些日子的春晖堂一事,想必陈哥哥如今还百思不得其解。” 陈楝确实不理解魏灵枢为何挑衅自个,虽当时他占了上风,可是之后得陛下责罚,又被父亲责骂,不见得是他占了便宜。 事后想来,他着实奇怪,可又不知为何奇怪。 裴行舟年纪尚小,脸上还带着稚气,他道:“那几日正值陛下对苏府一事格外关注,朝堂之上对苏沅的处罚莫衷一是,陈大人恰巧远离京中外出监察,而本该代替陈大人为国效力的哥哥你却因一个小小的事件被关在家中,真是可惜……” 话不须说的太明白,陈楝立即明白。 魏灵枢是为了苏沅特意送上门来将二人之事闹大,真是疯了! 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将他置于如此地步? 陈楝满脸怒容,“你因何知晓?” 裴行舟道:“我姐姐曾说过,在苏府一事真相大白之前,魏哥哥曾去过杨陵。” 陈楝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你想怎么做?” “如今岭南的蔡家人想必是苏沅最为挂心之人,前些日子我还听说她派人给那处送了不少东西。” 陈楝道:“你的意思是杀了蔡家人?” 裴行舟神色无辜道:“陈哥哥,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懂杀人,也不会杀人,只是人若有了弱点,就易被拿捏,想必陈哥哥比我更了解。” 陈楝看着裴行舟,他忽地发现裴家这个儿子竟不同于裴家一贯的中庸,他似乎比裴家任何一个人都要毒。 “此事好做是好做,但是于我有什么好处?我若是想动苏沅,随时可以动,只是我不屑于沾染上这些下等人。裴行舟,若你喜欢可自己动手,也好让我瞧瞧你为我,为你大哥的决心。” 陈楝讽刺一笑,大袖一甩,转身大步而去。 这小子想要挑动他,真是笑话! 裴行舟被拒绝,面上并无什么变化,只是看向身后的树林中道:“嫂嫂,我都说了,陈楝不会轻易信我的。” 这当,曹景兰从林中踱步而出,瞧了眼陈楝的背影道:“无碍。” 裴行舟嘻嘻一笑,上前道:“嫂嫂,苏沅如今不过是个小百姓,嫂嫂何须对她如此忌惮,想要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是分分钟之事。” “派几个人,将她掳走一夜,尔后怎么折磨一番,再丢到大街上,想来我魏哥哥和谢学士也不会再瞧的上她。” 曹景兰一听,有些害怕道:“可此事,此事若是闹大了……你哥哥……” 裴行舟满不在乎的爬到一侧的槐树上,荡着腿道:“嫂嫂既然这般瞻前顾后,就让盛嫣然去做,她做这些事儿可不少,手不干净的很,没人会扯到嫂嫂身上。” “我听闻前些日子盛嫣然寻苏沅的不痛快,如今刚关禁闭出来定然满肚子气,嫂嫂只需要在一旁煽风点火即可,定然不会牵扯半分。” 曹景兰被说的动了心,“好兄弟,若我成了,定然要好好感谢你。” 裴行舟笑了笑道:“嫂嫂这般好的人和家世,与我哥哥是天作之合,我自然向着嫂嫂,哪里扯得上什么报答。” 二人谈了这么久,天色已晚,曹景兰先一步下了山,裴行舟则又上怀恩寺逛了一圈方才慢悠悠下山。 —— 苏沅几人下山时已近晚膳,魏灵枢一路上一直提议去吃个鹤鸣楼,极力推荐鹤鸣楼新上的热锅子。 如今天气转凉,正是该吃热气腾腾东西的时候,如今鹤鸣楼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厨子,热锅子还是那个热锅子,可是酱料却调的格外好吃。 浓香浓香的口感,配着热气腾腾的羊肉,豆腐,薯粉,来上那么一口,好吃到飞天。 可苏沅知道他不会掏钱,这顿饭谢诏也不会让她承担,吃上这么一次怕要吃掉他半个月的俸禄,因此驳了这个请求。 最终几人一同去了夜馄饨摊,一人一碗馄饨了事。 不过这个热锅子却让苏沅挂了心,次日特意让谢诏散值之后来小院,三人背着魏灵枢好好吃了一顿热锅子。 饭罢,谢诏便陪着苏沅出去遛弯,巷子外几个稚童跑来跑去的嬉闹,二人看了会儿,刚巧碰见卖糖葫芦的老翁,给巷子里的孩子一人分了一只。 谢诏也有一只,他吃了一颗,酸甜冰凉,很是好吃。 可苏沅手中却没有,谢诏知晓她不爱吃甜,也不曾让,“阿沅,我一直不知你为何不喜欢吃甜的?” 苏沅想了想道:“我记得我离开杨陵是因为母亲身体不好,父亲那时在外做官,家中无人照料我,舅舅疼我便将我带在身边。 可是那时不知为何我伤心的厉害,小小年纪也不知怎么的哭的眼泪止不住,舅舅便给我买了糖葫芦哄我。 我匆忙塞到口中一颗,可酸酸涩涩的,很难吃,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从那之后我便再不爱吃。” 谢诏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吃了下去,一笑道:“我却正相反,我生平第一次吃糖葫芦是你从王澹手中给我抢的,虽沾了土,可是格外甜,我至今都记得。” 苏沅道:“哦哦,原来某人那时就瞧上我了,那你还对我那般冷淡?” “咳咳,我只是不敢……” “那你现在如何敢?” “现在也不敢,可心之念之,寤寐思服……” 苏沅扑哧一笑,“酸。” 谢诏握紧她的手,低眸笑着看她,“酸我也要说。” “不许说,我不听。” “那好,不说。” 第二百五十一章 阎罗阵(十三) 阎罗阵的传言闹过一阵,此案官府一直没有进展,百姓便又被别的新鲜事吸引去了心思,不是哪家的公子喝花酒被夫人挠破了脸,就是哪家又娶了丑新妇,新婚夜闹错了洞房,诸如此类,层数不穷,百姓总是有新的乐子。 如今天元万象更新,从前朝高压转而宣明帝如今的宽松政策,百姓得到修养,天元的官场和民间都活跃起来,一派正向之气。 苏沅前些日子刚去了趟怀恩寺外,对此案不明白之处很多,又借谢诏的名义去了刑部和京兆府偷偷观了卷宗。 这几日,她几乎每日都去,京兆府的人都说刑部谢学士身侧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个读书识字的小书童。 九月二十八这一日,苏沅刚巧从京兆府的后门走出,迎面撞上了魏灵枢,他似乎早就知道她在京兆府,见她出来的这么晚,还十分不满道:“天色这么晚,你也不怕路上碰见凶徒,谢诏呢?怎么今日没陪你?” “翰林院有点急事,他被唤过去了。” 魏灵枢走到苏沅身侧,将她身上的书袋子拿过来道:“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这么晚回家呀,走吧,我陪你。” 苏沅警惕道:“干嘛?蹭饭?” 魏灵枢忽而神秘道:“本公子是那样的人?不过我有好东西带你去看,你去不去?” “不去。” “别啊,这几天正是雨季,我跟你说城西玄武湖那边鱼可多了,陪我抓鱼去。” 苏沅叹了口气道:“忙了一日,胳膊都酸了,不太想去。” “去嘛去嘛,等了你一天了,”说着,魏灵枢抓着她的手便往外走,“就陪我去看看,你若累了便在一旁睡,那日我送你的螃蟹你可还记得?我就是在玄武湖抓的,那有个老翁,捉鱼厉害的很。” 苏沅被魏灵枢就这么拖到了玄武湖旁,她本以为这么晚湖边定然没人,没想到玄武湖旁的林中挂了四五盏灯笼照明,再一细看,湖边密密麻麻坐了一打人。 “钓鱼这么有趣?” 魏灵枢轻车熟路的走到湖边,寻了个干爽的位置放了马扎给苏沅安置下,“你先坐这儿,我去问问老翁今日收成如何?” 苏沅打了个哈欠,有些困意,秋日高爽,晚间不热,她坐在马扎上,轻倚着树干,听的不远处魏灵枢和老翁打招呼,“老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声音若隐若现,苏沅也若梦若醒。 “你来的时候我就来了,这个是你时常提起的小姑娘?” “嘿嘿,是呢。” 老翁打趣道:“这黑灯瞎火的让人家姑娘来陪你,你小子,可真是不怜香惜玉。” 魏灵枢爽朗一笑,“她这几日忙的厉害,帮官府断案子呢,我等了她一天她才有空来,鱼儿上钩没?” “还没呢,这湖边近日人太多,没点本事儿鱼儿根本不入你的筐,不过你们来得巧,若是过了今晚,听闻这玄武湖就要封禁了,不让人随便来钓,说什么工部要求的,你说我们小老百姓钓个鱼惹到上头什么事儿。” 魏灵枢安抚道:“哎呀老头别生气,没有玄武湖还是玄七湖,哪里不能钓,今晚若能钓上来,我请你吃椒盐羊肉!” “这,这可是你说的,小老儿我就不客气了!” “得,客气什么。” 苏沅猛地打了个盹,身子不由自主的往下倒去,魏灵枢眼疾手快的伸手,恰好服住了她的脸。 光滑细腻,柔软温暖。 魏灵枢一愣,苏沅已抬起头,睡眼惺忪的看着他道:“是不是该回家了?” 魏灵枢有些不舍得,“既然你这么困,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 苏沅又打了个哈欠,瞧见头顶绕着无数只小飞虫的琉璃灯,又坐了回去,手撑着脸,闭着眼睛,口中嘟嘟囔囔道:“你钓上来没?没钓上再等会儿,索性来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困成这样都要陪他。 魏灵枢单膝蹲下,仔细的瞧着她的脸,烛火下她五官似乎比白日里更柔和了些,恍若温顺的小鹿。 魏灵枢看了会儿,眼角笑开了去,潋滟的眼眸灿若流星,可只映着苏沅的影子,他抬手想要抚一抚她的发顶,却又觉得不该,只悬空拂了一下。 这当,远处老翁惊喜道:“上来了上来了,钓上来了,来,快来。” 魏灵枢未急着起身,只瞧着她轻声道:“苏沅,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尔后,大笑一声起身大步走了过去,自然没听到苏沅喃喃一句,“放屁!” 老翁钓上来的是难得一见的白金龙鱼,他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了,“这鱼有价无市,有价无市啊,公子啊,今天我们赚大发了。” 白金龙鱼并非一般的鱼,此鱼在民间被称为龙王的化身,通体雪白,极通人性,此物即便是在达官显贵之中,也难得一见。 魏灵枢很是开心,但这鱼是老翁钓上来的,“你若想卖,出价我给你找买家。” 老翁道:“咱们今日不是说好了,无论谁钓上来都五五分,你这小子如今倒又另一套说辞了?” 魏灵枢道:“若我钓上来,自然五五分,但是你钓上来的,我只抽三成你的出价,如何?” “你啊你,行!” 苏沅正睡着,却被魏灵枢摇醒,他兴高采烈道:“苏沅,你看这是什么?” 苏沅瞧了眼,烛火下有一尾小白龙仓皇游动,似在水中,又不似在水中,她伸手探了探,这才瞧清是魏灵枢手中的一抔,“这是……龙?不,不对,是鱼……” “是白金龙鱼,百年一见的好东西,今日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瞧这个。” 苏沅还当是什么东西,这鱼虽漂亮难得,但不是她的喜好,但魏灵枢喜欢,算了,不驳他的兴致。 她道:“看完了,该回去了?” “回去回去,明日这湖就要封禁了,想要再见白金龙鱼不知何年何月呢,今日瞧见也就再无遗憾,老翁,这鱼你回去好好存着,别和别人说,明日给你找买家。” 说着,魏灵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女儿的病就靠这个了,功夫不负有心人!” “还是拖你小子的福。” 魏灵枢帮老翁收拾一番行装,自个也将自个的东西收拾好,这才出了玄武湖的密林,和苏沅一同送她回家。 苏沅见了那老翁两眼,满脸沧桑,可眼眸却格外明亮,“是个有福气的好人。” 魏灵枢一笑道:“这老翁虽看着眼明心亮,可却并非是有福气之人,他自小家中贫困,拼了命的干活方才挣了城郊外的一处小宅院,不过三四间房屋,门前门后都是荒地,他便一片一片的开垦,活生生种出来一片林子。” “那些地不是他的,可挨着他家,他也不求回报,可谁知就是种的这片林子被盛家瞧上了,盛家占了那片林子之后,更是不依不饶的霸占了他的田产和宅院,不过给了几百文钱便全然打发了。” “老翁去了官府告状,却被人赶出来又打了一顿,听说是没有诉状,便去街边寻人写诉状,可官府一瞧是告工部尚书,硬生生将此案压了下来,将老翁关入牢中几日。他家中女婿为他不平鸣冤,却被人恶意挑衅因寻衅滋事被迫进了官府。” “这些事发生之时,他的女儿正大着肚子,听闻此事孩子没生下来,命却丢了半条,因此落下病根。如今他一人照顾女儿,风里来雨里去,几乎什么都做过,可从未喊苦。” 魏灵枢越说心中越难过,不知为何,明明他出身世家,自小锦衣玉食,可他偏偏对旁人的事儿无比感同身受,恍若发生在自个身上一般。 他轻叹一口气,看向苏沅道:“苏沅,我想帮他,可是老翁却不食嗟来之食,他说人要脸,树要皮,他一个有手有脚之人,不会接受别人的施舍。他行得正,坐得端,做好人,行好事,并不比旁人低多少!他从不看轻自己。” 苏沅沉默,她忽地明白今日魏灵枢为何要坚持带她过来,不过是想借个由头,她又想到那一尾白金龙鱼,“那鱼,是假的吧?” 第二百五十二章 阎罗阵(十四) 魏灵枢轻咳两声,“还真不是,我从不知道这破玄武湖中竟能真的钓出白金龙鱼,你说上哪说理去。” 苏沅也觉得此事奇怪,“那为何这附近有如此多的钓友?” “前些日子我将这事传扬出去,来的人自然多了,但是我信口胡诌,没想到成了真。” 魏灵枢大步跳在苏沅面前,倒着走瞧她,鱼篓中的水浠沥沥的滴下,鱼筐中的鲤鱼活蹦乱跳的挣扎,他道:“苏沅,你说是不是老天助他?老头也该过过好日子了,等到明日我给他寻了买家,在城西买个小院子,将他女儿的病养好,再买几间铺子收租,够他快活大半辈子了。” 苏沅瞧着魏灵枢仿佛憧憬自个美好日子一般替老翁憧憬着,莞尔一笑,心中不由也开怀起来。 百姓们求得始终是一方安稳,有饭吃,有地住,有衣穿,每日自在的活着,如此简单,就很幸福。 魏灵枢这般开心也感染了苏沅,她竟也替老翁期待今后的好日子了,“是好日子,改日一同去看看老翁。” “那正好,明日你随我一起。” 明日刑部休沐,不过几人值班,卷宗她已看的差不多了,正好空闲,苏沅果断应下,“好。” 魏灵枢朗笑一声道:“那今晚我就去找买家,明天咱们就找老头让他将这宝贝卖了。” 送苏沅回家时已很晚,可唐赛男还没睡,一直在巷子口撑着灯等着苏沅,见魏灵枢送她回来方才松了口气。 苏沅知晓唐赛男担心什么,自个在京中有些仇家,她自然紧张自己的安危。 可这些人都是大人物,不会与她这个没权没势的计较,毕竟踩死蚂蚁还脏了脚,于她这个小喽啰实在是不必多费心思。 苏沅洗漱过后,将烛火熄灭。 这会儿,老翁已回到暂时租的窝棚里,刺了烟火,将灶台的油灯点上。 老翁居所在玄武湖附近,挨着城郊的营房,只不过这营房不是练兵的营房,是工部的营房,每日木匠、石匠、铁匠们一大早便在营房敲敲打打,经常吵得附近居民不得安生。 可正因如此,此处的窝棚比城郊的还便宜一倍。 老翁今日得了收获,脚步十分轻松,家中女儿虽病着,可也趁他回来之前将饭做好温在锅里。 老翁回了家,先小心翼翼的将白金龙鱼养在灶火旁他用石头砌的池中,这才掀开锅盖,将还温着的窝窝头和野咸菜端出来,蹲在门口一口疙瘩头一口咸菜的吃着。 女儿听见动静,披了衣服走到门口,“父亲,才回来吗?赶紧歇息。” 老翁嘿嘿一乐,整张黑脸皱着,可双眼却明亮的很,“秀禾,你且睡吧,今日有大收获,赶明过几天给你做身新衣裳去。” 女儿轻轻咳嗽了两声,眼睛弯弯的笑起来道:“好。” 她知道父亲一贯乐观,并未放在心上,见父亲安好便也安心去睡了,她身体不好,整日躺着也休养不过来,如今也是能给父亲做一天饭便给他做一天饭。 老翁将掉在衣服上和手上的渣滓也捡干净吃了,方才将安心去卷了铺盖,查看门窗是否锁严实了,挤在灶台旁边巴掌大小的地方躺下准备睡觉。 只不过今日太过兴奋,他有些睡不着,便挨着白金龙鱼说话,“鱼儿鱼儿你别怪我,我老头也没想到这辈子能碰上你,真是走了大运了。魏公子是个好人,他定能给你找个好人家,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不用自个孤苦伶仃的在玄武湖待着……” 白金龙鱼此刻似是听懂一般扑腾了两下,池里的水溅出来些,打湿了老翁的破被褥,老翁慌忙伸手擦了擦,“鱼儿鱼儿你别气,这是我婆娘活着时候给我做的,你可不能给我弄坏了……” “哦,对了,你有婆娘吗?……” 白金龙鱼懒洋洋的游着,不回应。 老翁又说了会儿,不觉之间有了困意,躺在被褥上枕着双手准备睡,可院子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匆忙起身,下意识护住白金龙鱼,可院门被瞧得震天响,“老李头,开门!开门!” 老翁听出声音是这窝棚的房东,听说是在京中当差的,他忙将灶火的门遮住,走到院中,低头哈腰的瞧着房东道:“二爷,您今日怎有空来了?” 刘老二虎背熊腰,小眼圆脸,他盯着老翁看了看道:“我婆娘白天来要账,听说你女儿说没钱没给,怎么?你们想赖账呀?” 老翁猛地被揪住脖领子,怕的他浑身哆嗦,“二爷,您说的哪里话,咱明天不才到期吗?” 刘老二扯着嗓子喊道:“提前三天,提前三天,租之前就说好的了,怎么?现在不承认了!” 老翁佝偻着身子道:“二爷,您再宽限一日,明日我到外头去借也给咱们补上行吗?求求您,行行好吧,小老儿实在是没钱了。” 刘老二看了眼黑漆漆的窝棚,笑道:“我听说你最近给个有钱的公子哥办事,他指头缝间露一点就够你们吃上几年的了,怎么跟我这儿装穷?信不信我抽你!” 刘老二拎着老翁似拎着小鸡仔一般,大手刚举起,窝棚中忽亮了烛火,他眼睛亮了亮,将手放下来,“要是不交也行,只要让你的女儿陪老子一晚,这个月的租金就免了如何?” 老翁闻言一惊,他立即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二爷,您打我骂我怎么滴都行,别打秀禾的注意,她嫁过人的,身子也不好,您发发慈悲吧。” 说着,老翁跪了下来,鼻涕眼泪一大把的哭诉。 刘老二顿时不耐烦起来,他最见不得这些人的穷酸样,一个个的面酸心苦,瞧着就让人恶心,“不可,那就给钱吧!” 老翁擦了擦眼泪,哭的眯了眼睛,“明天,明天肯定给行吗?” 刘老二蹲下来,大脸透着淫邪的光,“老子就今天要,不给钱老子就干你女儿!” 老翁一愣,明亮的眼睛透了浑浊,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窝棚中的秀禾披了外衣,隔着窗户颤巍巍的叫了声,“父亲……” 老翁从地上起身,挺直背脊站着,窗内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映在地上,笔直如柴。 他面色坚毅,“二爷,今日若你想动我女儿,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我死也不会让我女儿受你凌辱!” 第二百五十三章 阎罗阵(十五) 刘老二上前猛地揪起老翁,“你?你算什么东西?死了都没人给你送终的玩意,你还以为你的命多值钱呢?要不是老子看在你可怜,收留你们父女俩,你女儿出去卖都没人要!你呢,早被府衙的人打死了吧。现在不来求着老子,还威胁老子!我呸——” 刘老二淬了一口浓痰在老翁脸上,尔后洋洋得意道:“给老子滚远点,不过你不想滚也行,愿意听墙根就听,看看老子怎么干你女儿,我保证让她爽的找不到北。” 话落,刘老二将老翁猛地往地上一扔,大摇大摆的往窝棚里走去,边走边笑道:“秀禾呀,二爷我可进来了。” 棚中叮当响了几声,老翁艰难爬了起来,随手拿了个镰刀,尔后莽撞的推开门,直冲着刘老二而去。 刘老二此刻已将秀禾压在炕上,慌里慌张的解裤腰带,可猛地头一痛,似被什么砸了一下,他摸了摸后脑,温热的血流了出来,转身一看,就瞧见老翁举着满是血的镰刀站在他面前。 模样仍旧是那个模样,黑土块一般的脸,可眼睛却不是那双眼睛,如今满是凶光。 “你……,你敢伤老子……” 刘老二猛地想要上前,可身体几乎要失去平衡般站立不稳,老翁手起刀落,又砍下去一刀,直冲着脸划出一道长长的刀口。 刘老二疼的高声惨叫,跌倒下去,老翁又一刀下去,一刀一刀,几乎是丧失理智般的将刘老二的呼救声慢慢湮灭在镰刀里。 此刻,外头狗吠声时不时的响起,秀禾双手捂着嘴,眼泪不停的往下落,口中迷糊不清的唤着,“父亲……差不多了,他,他已经死了……” 听的这句话,老翁方才缓过神来,丢下镰刀,看着秀禾道:“女儿,爹让你受苦了,明日,明日爹就去自首,等到女婿出来,你们二人好好过哈……” 秀禾哭的浑身发抖,不由自主的从炕沿上滑了下去。 外头狗吠声渐渐低了下去,未过几时,日头缓慢的从东边升了起来,可这窝棚小院朝西,东边密林又遮了阳光,透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 苏沅早早起来,特意和唐赛男去巷子外的摊上吃了肉包子,摊主热络的和她们聊着天。 魏灵枢寻了一夜的买家,选了个大方的定了契约,揣在怀中寻苏沅,预备和她一同去老翁家里。 每个人醒来都是美好的辰日。 苏沅二人走到窝棚外时,院门开着,可院子里却没人,魏灵枢好奇的推门走了进去,试探道:“老头?在吗?” 苏沅跟魏灵枢走了进去,缺口的矮墙,角落里缺了角的锄头,墙根半人高的草垛子,以及隔壁猪圈里哼哼直叫的猪崽子。 苏沅好奇过去看了眼,魏灵枢找遍了院子都没瞧见人,“没人?这么早,老头能去哪?” 说话间,外头有人推门而入,是个女子,瞧见二人吓了一跳,“你,你们是谁?怎么闯入我家了?” 魏灵枢一见,上前道:“你是秀禾?我是来找你父亲的,你父亲人呢?” 秀禾端着木盆,走到灶台旁道:“我父亲不在,你们若是想要找他,过几日再来吧。” “他去哪了?我们有重要的事。” 秀禾抱歉道:“父亲没和我说,不好意思二位,家中简陋,也不多留二位了。” 苏沅瞧了眼秀禾端的木盆道:“去洗衣裳了?” 秀禾疑惑的眨了下眼,“姑娘,有什么事吗?” 苏沅轻笑一声,尔后大步往窝棚里走去,秀禾见此一慌,“姑娘,你干什么?” 只不过秀禾身子弱,跑了两步想要拦住苏沅,却仍旧被她抢先闯了进去,“姑娘,你这是干什么?不信我吗?我说了我父亲不在家中的。” 秀禾说的急,还喘了两口气。 苏沅大略扫了眼巴掌大的地方,瞧了瞧地上的泥土,“昨天谁来了?” “没,没人来……” 苏沅猛地回头,目光如炬,“你父亲呢!” 秀禾被猛地骇了一跳,“我,我父亲不在……” “人走多久了?” 秀禾支支吾吾道:“我不知道。” “是吗?那我叫京兆府的人来查!来看看到底是有人杀了你父亲,还是你杀了人!” 说着,不等二人反应,苏沅大步往窝棚外走,秀禾一听,眼泪立即急得落了下来,慌忙上前拦住苏沅:“姑娘,姑娘,我说,你别去,求求你,你别去……” 魏灵枢还未反应过来,苏沅便又走了回来,坐在板凳上道:“说。” 秀禾目光闪烁道:“昨夜有小偷来院子里,父亲发现与那人搏斗,伤了手臂,如今去城外求医去了,还请姑娘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父女俩吧。” 苏沅平静一笑道:“你说谎,昨夜此处死了人,虽你开了窗,将血土铲干净,又将沾血的衣物都清洗了,可是血腥味仍在。我一进院子便闻到了,这是人血的味道,浓郁腥甜,极淡可却有。” 秀禾一听,浑身骇的发抖,“姑娘定然是搞错了,我和父亲是穷苦人家,哪里敢杀人呀,我们……” 苏沅利落打断,“我没说你们杀了人。” 秀禾一怔,不再多言。 魏灵枢听的一愣一愣的,“不可能,今日老头就要发财了,昨晚怎么可能杀人呢?是不是搞错了,苏沅。” 苏沅看向秀禾,“秀禾,为何?” 秀禾心中惊惧的很,这二人为何突然冒了出来,她虽听过父亲说起过魏灵枢是个很好的小伙子,可这女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我不知道……” 苏沅起身,不多废话,“若真是你们二人杀了人,即便你不知道,你父亲也活不了。”顿了声,她又道:“既然秀禾姑娘不愿意在这儿说真话,那可去京兆府说。这尸体虽被你们处理了,可我知道在哪,秀禾姑娘可在家等着。” 秀禾犹疑不决。 魏灵枢这会儿刚想求情,但猛地意识到什么,转而对秀禾道:“这位姑娘与京兆府关系匪浅,若你有什么苦衷,现在当着她的面说清楚,即便到了京兆府也不必受苦;若你还咬牙嘴硬,我也帮不了你。” 秀禾看向魏灵枢,挣扎道:“公子,我,我不是……我父亲不是……” 魏灵枢见秀禾犹豫,立即又道:“我与你父亲熟识,我知道他不是坏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定要告诉我,我拼了命也助你父亲。你看,这是我们准备今日和他签的契约,我们二人来也是为了帮他,你莫要担心,信我。” 秀禾一见那契约,更是哭的泪如雨下,直接跪下道:“姑娘,求求你,放我父亲一条生路吧,我们,我们是被逼无奈的,我死了不足惜,可我父亲这辈子太苦了,求您了……” 苏沅冷眉冷目道:“所以你父亲如今身在何处?” “在,在方员外家。” 第二百五十四章 阎罗阵(十六) 苏沅与魏灵枢赶到方宅时,外头乌泱泱一众锦衣卫,二人还未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方宅大门便被打开。 方员外谄媚的陪着沈慎出来,“劳烦沈都督了。” 沈慎嗯了一声,“分内之事,此等凶犯,自然是要抓回锦衣卫司房详细审问。” 话音落,他大步而出,抬眼瞧见了苏沅二人。 他眼中诧异一闪而过,未说一句,翻身上马道:“走!” 魏灵枢想要上前,适时被苏沅拉住,“静观其变,莫急。” 随沈慎之后而出就是老翁,他被几个锦衣卫押着,走着队伍正中,双目无神,恍若行尸走肉。 魏灵枢见之不忍,上前一步,“老头,老头……” 老翁听见声音,骤然抬眸,瞧是魏灵枢,不敢看他,低着头,躲着他的目光。 沈慎高头大马而行,闻言勒停马头,转而看向魏灵枢道:“魏小侯爷,你认识凶犯?” 魏灵枢道:“认识又如何?” 沈慎轻笑一声,眉眼间尽是桀骜不驯,“既然认识,那就得劳烦魏小侯爷来锦衣卫一趟,问问话。” “今日没空!” 沈慎不多纠缠,转而看向苏沅道:“苏姑娘还活着呢?真是命大。” 苏沅回之一笑,“谢沈大人惦念。” 沈慎冷哼一声,驾马而去。 待锦衣卫都走远了,方员外上前点头哈腰道:“不知魏小侯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 魏灵枢看向方员外,逼视他道:“昨夜你因何会到老头家?” 方员外被骇了一跳,“这,我这是听闻魏小侯爷与那老翁熟识,想要去求他为你我引见。” “哦?寻我,寻我什么事?” 方员外干笑一声道:“魏小侯爷在京中大名如雷贯耳,能结识您是我等的荣幸,只是没成想我还没去,您却寻来了,不知可否到寒舍一聚?” 魏灵枢“哼哼”冷笑一声,刚想破口大骂,苏沅先一步道:“方员外,明人不说暗话,白金龙鱼呢?” 方员外明显不知情,“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懂。” 苏沅轻笑:“刚刚我们来之前去了一趟刘老二家中,他的娘子已亲口证实,在刘老二今日去老翁家之前,曾见过你!” 方员外不以为意道:“刘老二是这附近营房的工头,这营房附近的地界都是我方家出钱买下的,我雇佣刘老二来帮我收账,又有什么错?” 苏沅继续道:“可刘老二娘子已将你们所说之事一五一十的告知我们,你与刘老二所议之事并非是收账,而是你得知老翁钓了白金龙鱼,生了觊觎的心思,与刘老二一同玩了个仙人跳,如今那白金龙鱼怕是养在你的深宅之中了吧。” 方员外看向魏灵枢,“魏小侯爷,这婆娘的话你不会也信吧?我不过是发发善心,那老翁杀了人,想要躲在我家,我苦口婆心一阵劝慰,方才劝他自首,如今请来锦衣卫也是无奈之举,我可是京都的好老百姓呀,哪里见过什么白金龙鱼?” 魏灵枢气的眼中冒火,可是苏沅一直站在他面前,让他保持冷静,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轻易动手。 苏沅又道:“是吗?方员外,你知道这老翁的白金龙鱼本该卖给谁吗?” 方员外一愣,下意识问道:“谁?” “当朝长公主!” 方员外双手一抖,心中骇极,面上却不显。 “如今这整个京都的白金龙鱼不过仅有一条,魏小侯爷为长公主苦苦寻觅良久,如今得了,昨夜长公主喜不自胜,立即让他一大早来了老翁家中签订契约,可惜呀,竟被你抢了先。老翁杀不杀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员外你如今抢了长公主的东西。” 苏沅话说的轻飘飘,可却重重砸在方员外的头上。 他想到了老翁攀扯到了贵人,竟没想到攀扯到如此厉害的贵人。 不过这些人似乎并不在乎他的生死,他们想要的只是那宝贝。 方员外神色一凛,“姑娘,小侯爷,我真的没听说过什么白金龙鱼,但是既然是长公主要的东西,我必定帮您寻到,必不让您白跑一趟。” 苏沅浅笑道:“方员外,如此就说清楚,我还当您听不明白人话呢,无论怎么取得,这东西都得在我们手中,若是伤了死了的,长公主追究起来,定然是不好解释的。” “是是是是。” “要不,您帮我们去找一找,毕竟您是最后见老翁的人,若是从老翁口中问出来就不好了。” “好好好,我立即给您去取。” 方员外吓得满头冒汗,立即带着一众仆婢回了宅中,此刻魏灵枢紧握拳头,怒道:“为何?为何不让我揍他?” 苏沅神色平淡道:“且等等,若是你先动手了,我们就颇为被动,如今不知老翁为何将白金龙鱼托付给方员外,但是先将他的东西拿到走,再做打算。” “还能是什么原因?这帮人的手段我比你更清楚,威逼,胁迫,利诱,总有法子让你掉入深坑!吃人不吐骨头,心黑如铁,硬如磐石!” 苏沅总觉得这里头不止这么简单,“魏灵枢,不要冲动。” 魏灵枢自嘲的冷笑一声,“苏沅,老翁如今在锦衣卫的死牢里,这些人是想将他往死了逼,我如何能冷静!” 苏沅冷酷道:“不冷静又如何?如今你提剑将方宅一帮人都杀了你才能解气?堂堂永安侯府之子,于青天白日里打杀百姓泄愤,这就是你要的清明!” 魏灵枢激动道:“苏沅,你为何如此冷血!你没见过老翁,你不知他为了生活如何奔波努力,你不知他如何笑对生活,他对你不过是个陌生人!你怎会明白我的心情!” 苏沅一怔,静静的看着魏灵枢,忽而,释然一笑,后退一步,“魏小侯爷,我不拦你,你请便。” 魏灵枢突然噤了声,他看着苏沅,上前一步刚想伸出手,方宅的大门忽而“吱——”的一开,方员外满脸笑意的走了出来,“二位久等了久等了,这东西你说老翁怎么就那么不小心,落在我这儿了呢,你看你看,哎呀真是的……” 魏灵枢掀开他手中的白玉鱼缸,细细瞧了瞧,“是白金龙鱼,直接送到永安侯府,若是这东西死了,丢了,我唯你是问!” “是是是,我现在就派人送去。” 魏灵枢眼瞧着方员外将东西送了出去,他方才与苏沅离开方宅,待二人走远了,方员外方松了口气。 他身侧的管家道:“大人,这二位真是来要鱼的吗?不见得吧。” 方员外冷哼道:“见不见得又如何,不过是一条鱼而已,无论是长公主要还是永安侯府要,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若是查到我们……” “如今此事已板上钉钉,虽我也不知道那位为何这么做,但是铁证如山,老翁杀了人就是杀了人,他无论如何也活不成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阎罗阵(十七) 苏沅与魏灵枢离开方宅后,她一直一言不发,魏灵枢眼观鼻鼻观心道:“苏沅,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气我了?” 苏沅并未看魏灵枢,只道:“秀禾知此事全貌,如今真相还未明了,你最好将她看护起来,让老翁没有后顾之忧。” 魏灵枢见她如此还考虑老翁,更是觉得刚刚自个口无遮拦,“好,我立即派人去将她接出来。” “最好现在就去,如今刘老二的死讯怕是传开了,秀禾一人在家,恐有人上门寻麻烦。” “好。” 魏灵枢立即往窝棚的方向去,不过苏沅未去,她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尔后转身看了看方宅,大步往玄武湖走去。 今日工部营房准备将玄武湖封禁起来,还未走近,便能听到外头一堆人打桩的声音。 苏沅顺着昨日的路往前走,刚想进密林,便瞧见了密林外的木牌,上书:“营房重地,禁止闯入”。 她并未闯入,只站在林子外看了眼,林中正打桩的工人们便虎视眈眈的瞧着她,苏沅并未多问,转身沿着玄武湖往回走。 今日来玄武湖垂钓的人更多了,还未封禁之处的玄武湖岸边密密麻麻坐了一圈人,这些人装备齐全,皆手持鱼竿一动不动,老僧入定般。 苏沅顺着玄武湖走到附近的石桥上,卖糖水的老伯热情问:“姑娘,喝不喝甜水?来一杯?” 苏沅摇摇头道:“您知道玄武湖为何被封吗?” 今日桥上买糖水的不多,老伯一边注意着来往行人一边道:“谁知道呢?说不准呀,是不让人钓宝贝了呗。” “您说的是白金龙鱼吗?” “可不是,听说昨天有个老头钓上来一条,今天被官府抓走了,要我看呀,就是好东西舍不得给老百姓机会,这上头的人想要独吞呗。” 苏沅瞧着玄武湖波光粼粼的水面,“老伯,您知道这玄武湖流向哪吗?” “绕过白马山,直接汇入长江。” 苏沅从怀中拿出几个铜板放在老伯的木案上,“老伯,来一碗栗子糖水。” “好嘞,谢谢姑娘照顾老头我生意哈……您若有其它想问的尽可问我,咱们玄武湖这一片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老伯将栗子糖水调好,递给苏沅一个竹筒,尔后小心翼翼的将铜板收入怀中,刚收好,木案上又叮的一响,“老伯,也给我来碗糖水,要和这位姑娘一样的。” 老伯抬头,瞧是个相貌俊秀的公子,此刻他正双眼含情的瞧着刚刚那位姑娘,老伯笑开了,“好嘞,您且等着。” 谢诏今日着青色右衽直身,青玉冠,镂空荷花白玉带,端方雅致,令人移不开眼。 “你怎来了?” “本去了家中,听唐姑娘说你一大早和魏灵枢约了来玄武湖,便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碰到了你。” “今日你不是要去翰林院吗?” 谢诏目光落在苏沅的手上,“不过是去看看老师,见完了自然就回来了,休沐日我还是想同你在一起。” 苏沅喝了一口栗子糖水,味道有些甜腻,不爽口,她不是很喜欢,扣上竹筒盖道:“你可知这玄武湖附近的方员外?” 这会儿老伯已将栗子糖水做好,递给谢诏道:“公子请慢用。” 谢诏喝了一口,“听说过,都城西营房这块地原本都是方员外家的,此处本来是一片荒地,但是方家瞧出此处靠近依山傍水,便早朝廷规划前将这块地买下,之后引水入田,硬生生将这块地变成了良田。前几年方家听闻朝廷要在此处建营房,便自请捐赠了一半的良田给工部,可谓是知情知趣的很。” 苏沅道:“如此说来,那方家与工部的关系极好?” “不能这么说,应该是方家与盛尚书的关系极好。” “又是盛怀仁,”苏沅话头一顿,看向谢诏,犹豫道:“我是说,有没有可能……” 谢诏将苏沅手中的竹筒拿了过来,未等她说完便道:“是。” 苏沅目光一凛,并未注意到谢诏喝完自个的糖水,又将她的喝了干净,她的心思全然落在方家身上。 “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苏沅将今早发生之事详细说给谢诏听,谈到沈慎时,谢诏道:“杀人一案,本该是京兆府来处理,可来的确实锦衣卫?” 苏沅点点头,“因此我才觉得此事不简单。方家,工部,锦衣卫,老翁,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别担心,若真是锦衣卫出手,他们必定会编造由头,过两日我们便会知道他们到底在玩什么勾当?” 苏沅轻叹一口气,“我们不能如此被动,若真是被锦衣卫安了什么严重的名头,老翁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谢诏低头瞧了苏沅一眼,轻笑一声,“你是为了老翁,还是为了魏灵枢?” 苏沅诧异抬眼,“为何这么说?” “这件事情从始至终是魏灵枢将你拖进来的,你与那老翁并不熟识,况且依他女儿所言,这老翁确实杀了人,即便不是锦衣卫,到了京兆府也是关入死牢,杀人偿命。 如今是魏灵枢不想让他死,那是他该考虑之事,去求长公主,或者去求他父母,他可以任由他的性子去做。即便这件事于法理不容,可阿沅,你呢,你如今掺和进来是为了什么?” 苏沅沉默了,她也在扪心自问,为了什么? 无论他们能不能查清楚这件事,老翁都杀了人,虽那人该杀该死,可是这件事总有诡异之处,哪里诡异呢? 苏沅不知道,人证、物证、动机一清二楚,可是她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或许她不单单是为了魏灵枢,更是为了可怜的老翁父女,也是为了自己。 “我现在说不清楚,但是我敢肯定,若我不管此事,我必定无法安宁。” 谢诏一笑道:“既然你想做,那我便陪你查清楚。” 苏沅惊讶道:“你不生气?” 谢诏道:“为何生气?” “气我自作主张,不管不顾。” 谢诏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不气,你若是哪天不多管闲事,或许就不是苏沅了。” 苏沅双手握住谢诏的右手,晃了晃,撒娇道:“阿诏,谢谢你。” 谢诏十分受用,“饿了吗?去吃东西?” “好。” 第二百五十六章 阎罗阵(十八) 苏沅与谢诏一同吃完饭,心中挂着事儿,便想去瞧瞧刘老二的尸首。 苏沅与谢诏二人去了义庄,本来依着脸熟想着能混进去,没想到这次是锦衣卫办案,门口的两位飞鱼服怎么都不放二位进去。 苏沅碰了一鼻子灰,无奈便站在义庄外的大树下晃荡,门口的两位飞鱼服瞧着不解,其中一人看了看天,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叼着狗尾巴草道:“这大热天的,不想着离这地方远点,竟还往跟前凑,也不知道那位姑娘吃什么长大的。” 另一人五官尚可,但皮肤黝黑,一股子野性难驯的气质,但年纪尚轻,话里话外透着稚气,“要我说,就是想寻咱们都督的短处,那位姑娘我可见过,之前可是只身闯咱们诏狱,听说是蔡府的亲戚。” “蔡府?那个倒了的蔡府?” “是呗。” “那肯定是找咱们都督晦气的。” 二人正说着,远处忽地马蹄声近,小少年打眼一瞧,“嘿,说曹操曹操就到,咱们都督来了。” 二人刚单膝跪下,沈慎的马蹄便到眼前,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绳甩给小少年,“仵作在后面,本座先进去等。” 小黑上前道:“大人,今日有二位来访,是苏沅和翰林院的谢诏谢公子。” 沈慎没回头,直接大步进了义庄,小少年赶忙上前端了个椅子放在义庄内的大树下,他施施然坐下,丝毫没顾外头的二人。 苏沅瞧着沈慎如此,倒也习惯,毕竟是沈都督,如今出行不似之前配备十几个锦衣卫已是足够低调,若还与她这等人说话,怕是丢了身份。 谢诏轻笑,“走吧。” 苏沅诧异道:“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是总归会认识。” 谢诏大步上前,冲着义庄内的沈慎道:“沈大人,小民谢某求见。” 沈慎低眸不语,站在门口的小黑道:“谢公子,俺们大人不想见你们,请回吧。” 谢诏坚持道:“我有此案的线索,还请大人一见。” 这当,沈慎抬了抬眸,扫了眼苏沅与谢诏二人,小黑斜睨了一眼,咳了咳道:“不能破了规矩,谢公子。” 谢诏一笑道:“此人死因有疑。” 这当,沈慎方才正眼瞧他,开口道:“让他们进来。” 苏沅疑惑一闪,谢诏已走了进去,她大步跟上,见他走沈慎面前,微微欠身道:“沈大人。” 沈慎一动未动,只瞧着前方,“你如何知晓此人死因有疑?” 谢诏道:“苏沅今早曾和魏灵枢一同去过老翁家中,她那女儿证词所述老翁一刀便将刘老二砍晕在地。可老翁不过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何以一个小小的镰刀能放倒一个彪形大汉?因此,此人死因有疑。” 沈慎漫不经心道:“那为何不能是那老翁女儿说了谎,毕竟那老翁是她的父亲。” 苏沅道:“这就是我们来探查的原因。” “此案与你,”沈慎指了指苏沅,又指向谢诏,“与你,有何关系?” 谢诏眸色微敛,“那谢某人也很想知道,此案与沈大人有什么关系,竟让大人亲自前来监督仵作验尸?我听闻诏狱每日死者上百人,沈大人怕早已见惯了冤案错案,何以对此案如此关切?” 沈慎轻笑,眼底却发冷,“谢公子,你胆子很大,小心有一日我也将你抓到诏狱,那时你才知道什么叫冤案?” 苏沅道:“沈大人,我们今日来不是为了和您逞威风的,是想要此案的真相。” 沈慎看向苏沅,眼中近乎玩笑道:“真相?” “是,真相。” 他仔细看了看苏沅,发现她眼中尽是真诚,玩味一笑后,又看向谢诏道:“不若谢公子猜一猜我为何会对此案如此关切?” 谢诏语气稍顿,方才道:“盛家,方宅,工部,营房。” 沈慎眼中并无意料之外,有些人只能瞧见眼前的小小蝼蚁,有些人却能瞧见蝼蚁身后牵引的庞然大物。 谢诏这种人,向来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沈慎道:“既你知晓,自然明白此案的重要性。” 谢诏又道:“大人忠于陛下,何惧这些?” 沈慎道:“陛下所想,即我所想,谢诏,今日说的够多了,我这个人只谈交易,不谈其它。” “那我与沈大人谈个交易。” 沈慎抬眸,冷漠道:“什么交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可否让苏姑娘去看看尸首?” 沈慎长眉一簇,低头思忖半刻,尔后看向苏沅道:“可。” 苏沅听的云里雾里,离开之前,还特意瞧了眼谢诏,但明显他与沈慎交易一事,谢诏似乎不想让她知情。 苏沅并非是追根究底之人,倒也从善如流去了停尸房,这会儿,仵作已将尸首验完,吐出口中的生姜,‘呸’了两声。 苏沅上前道:“如何了?” “死于乱刀砍死,有一刀砍至脖颈左侧动脉,导致流血过多而死。” “可曾剖尸查看?” 仵作是个四十多岁的老手,不明白怎么来了个女子查问死因,“不曾,这死因很明确。” 苏沅道:“此人身高八尺,四肢粗壮,你可能想象他是被个不过六尺上下的老翁砍死的?” 仵作一愣,“莫不是这人喝晕了酒?” “此人身上酒气不浓,虽喝了酒却并非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仵作有些不耐,“那你说因为什么!” 苏沅坚定道:“剖尸验查。” 仵作瞧了眼外头说话的二位,不耐烦道:“剖尸须得经过苦主同意,今日没说这回事呀,如何能随便剖开尸体验查?” 苏沅往口中塞了块生姜,含糊道:“沈大人会同意的,你若不做,我来做。” “你?得了吧,小丫头片子,还剖尸……呃……” 话音未落,他就瞧见苏沅从他还未收起的工具包中拿了个锋利趁手的,快速将死者的皮肉切开—— “你,你还真来呀?”仵作好奇上前看了眼,惊讶赞许道:“你这手法不错,快准狠。” 苏沅没说话,将胃中还未消化的杂物拿了出来,嗅了嗅道:“有鱼腥味,应该是河鲀。” 仵作道:“河鲀有毒,若喝了酒,更是会起到催化的作用。” 苏沅又将死者的口拨开,嗅了嗅道:“还有草乌,不过量不多,不致死。” 仵作惊愕道:“草乌也是毒,这这这怎么乱吃东西。” “嗯,差不多就这些了,如此就能解释清楚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阎罗阵(十九) 仵作还愣着,苏沅已重新将内脏塞进死者的肚腹中,打算将切口重新缝合好,仵作上前看了眼,啧了一声,虽这女子下刀准,但是这缝合的手艺太差了,歪七扭八的,实在难看。 仵作叹了口气道:“我来吧。” 苏沅点点头,“多谢,我不大会缝合。” 这当,谢诏正巧走了进来,他微微遮了遮鼻道:“如何?” “出来说。” 苏沅走到外院,见树下已无人,她寻了水缸净手,“被你猜中了,刘老二去老翁家之前应该是喝了些酒,但不多,佐以河鲀。河鲀有毒,但他吃的不多,因此毒发稍迟,差不多一个半时辰,刚好卡在老翁杀人的节点上。” 谢诏见苏沅净完手,递上绸巾道:“你早就猜出此事有疑,因此一定要来看看尸首?” 苏沅点点头,“今早我和魏灵枢去了刘家,问了几句,刘二娘子无意见说出当日刘老二事先去了方宅,因此我猜测酒是在方宅喝的,方员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谢诏闻言没说话,只是看向院中空了的椅凳。 “谢诏,你说,为何方员外要处心积虑的诬杀一个老翁?” 二人已从义庄往外走去,不远处山峦叠影,似有浓云。 “你可有猜测?” 苏沅轻嗤道:“宣明三年,老翁曾身涉东昌民田一案,此案当日闹得颇大,在今日之前我曾无意间看过此案资料,当时受害的百姓达数百人,被占良田上千亩,本该是收成的季节,可因有人不愿签契约卖出良田,被无赖威胁骚扰,一把火烧光了当年的收成。 那一年的冬日里,东昌的百姓们缺粮少衣,冻死的不在少数。此案后来不知被谁捅了出来,闹得颇大,朝堂上御史参奏,可是朝廷查到最后,竟查到了一帮地痞流氓身上,抓了一应人等,鞭笞的鞭笞,流放的流放,千亩良田明面上是归还了,实际上不过是以劣田换良田,加以可怜的补偿罢了。” 苏沅冷笑一声,“直到昨日魏灵枢与我说起此事,我方才想起来,当年是老翁前去敲的登闻鼓,告的御状,得了董御史协助,方才让此案直达天听,可即便如此,三年后的今日,他仍旧没有好下场。” 谢诏沉吟道:“这些良田如今经了几手,皆归方宅所有。” “方员外家中并无人在朝中做官,即便他再苦心经营,商人就是商人,永远高不过官府,他如此肆意妄为,不单单是因他那万贯家财,必定有人给他一手遮天!” 谢诏大手盖住苏沅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你想怎么查?” “我想知道,为何工部突然封了玄武湖?” 谢诏道:“此事我也不太明了,但我有一翰林院好友如今在工部观政,我们可以去问问他?” “谁?” “褚翱。” —— 关山楼,大雨。 谢诏选了临窗位置,褚翱来时,撑着雪梅纸伞,一身白衣干净无尘。 瘦高,这是苏沅对他的印象。 他相貌很是平常,可是自有书生气,像极了幼时私塾先生那里总是闷头读书的小哥哥。 苏沅瞧了眼只觉亲切,谢诏开口介绍前,她并未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褚翱目光呆呆的看了她一眼,尔后看向谢诏,眼中方才有了几分神气,“学长,今日来可是论道?” 谢诏轻笑:“不然,吃饭而已。” 褚翱将油伞放在一侧,水渍绵延一地,他浑不在意,只是坐下道:“昨日我去听了张天师的《太平经》,忽觉道法甚有意趣。” 谢诏道:“今日不论道。” 褚翱疑惑道:“那论什么?” “问道?” 褚翱左右看了苏沅与谢诏一眼,“你们要问我什么?” “近日工部忽封了玄武湖,你如今在工部观政可有听闻?” 褚翱点了点头,自顾自的饮了口茶水,“略有耳闻,是盛大人去求问了张天师,天师曾言他近日与水有劫祸,因此盛尚书下令封了玄武湖三月。” “仅此而已?” 褚翱点点头。 这会儿菜已上桌,他抬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闷声道:“学长,那我不客气了。” 谢诏一笑道:“不必客气。” 褚翱快速吃了两口,方才问道:“学长,这位是不是你的红颜知己——苏姑娘?” 苏沅轻笑道:“难得褚学士认得我?” 褚翱嘿嘿一笑,又快速扒拉了两口饭,没再说话。 苏沅道:“听闻这几日工部正修缮太平门,褚学士这些日子可辛苦?” 褚翱快速摇了下头,“我没什么会的,不过跟着记记账。” 苏沅吃了口鲈鱼,没再多问。 外头雨势颇大,打的木窗劈里啪啦的响,秦淮河上已升起了一层薄雾,烟雨蒙蒙迷人眼。 苏沅没多想问的,便沉默下来。 谢诏时不时的与褚翱交谈两句,大多也是枯燥无味的谈话。 褚翱并不多话,饭吃的很快,就在他放下筷子时,楼上忽地传来几声嬉笑。 苏沅立即听出是谁的声音,她下意识看向谢诏,轻笑不语。 谢诏左手撑着头,有些无奈道:“今日大雨,劳烦褚弟了。” “学长客气,我也闲着没事儿,难得学长请客,我自是要来。” 这当,娇滴滴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哎呦呦,让我看看这一个两个是谁呀?如此眼熟!” 苏沅与谢诏二人没动,但褚翱噌的站了起来,立在一侧,险些噎了一口道:“盛小姐。” 盛嫣然身侧跟着个锦衣玉服的貌美女子,二人从楼上款款而下,姿态亲昵。 她瞧见苏沅与谢诏二人,忍不住的皱了皱眉,“我说今日怎么这么晦气呢?原来是瞧见恶心人了,怎么?谢公子今日又换了个道侣?” 谢诏神情淡淡道:“我并无什么道侣。” 盛嫣然啧了一声,“死鸭子嘴硬,男人啊,真是没意思……” 尔后,她拽着那位锦衣少女的手臂朗笑离开,连看都不曾看苏沅一眼。 外头雨大,那女子一见,立即将她打横抱起,尔后不知从哪又涌上来三四个婢子给她撑着伞,如此一滴水不沾的离开关山楼,上了马车。 苏沅感叹,“盛小姐如今是一点都不避讳了。” 谢诏道:“如何不避讳?她身侧那位可是‘女子’。” 苏沅点点头,一笑道:“确实是女子。” 第二百五十八章 阎罗阵(二十) 褚翱离开时外头的雨势渐小,苏沅二人还未吃完,褚翱便起身告辞,走到关山楼外撑着伞离开。 苏沅夹了一筷子笋丝,“褚学士平日就如此吗?” 谢诏道:“我与他平日里接触不多,子衿与他关系颇好,听闻他不喜与人交际。” 苏沅有些没了胃口,饮了口水道:“他所言可真?” 谢诏吃了口笋丝,“即便是假的也总是有因由,我前些日子听闻张天师确实去过一次盛府,足足待了一日,兴尽方归,因此并非是空穴来风。” 苏沅撑着下巴瞧着外头逐渐薄云见雾的秦淮河面,心头倒不似这般,而是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二人吃完午膳离开时,外头天已大变,彩虹横跨在河面之上,美丽炫彩,苏沅瞧了眼,心中并不舒畅。 谢诏昨日刑部的事情还未处理完,今日午后便打算再去刑部一趟,“前些日子刑部泰安知县诲盗诬良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苦主家人来京讼告,昨日案卷刚到刑部,此案唐大人格外重视,我须得去梳理案情。” 苏沅善解人意道:“好。” “我先送你回小院。” “不必,我刚好想自己走走,你且先去,晚膳时再回来,我让唐赛男去买些好吃的。” 谢诏见她如此,也不坚持,捏了捏她的鼻尖道:“好,我快去快回。” 苏沅目送谢诏离开,自个在河边站着吹了会风,思绪方才慢慢捋清,开始往小院走去。 关山楼距离集市很近,稍稍走个几百步便能瞧见各种集市,逗猫遛狗,花鸟鱼虫,绸缎布匹,绫罗百宝,应有尽有。 苏沅喜静,本该从集市穿过人群往家中走去,可她却不,偏偏挑了个不熟悉的羊肠小路,静谧阴暗。 这条小路不过是与集市隔了一堵墙,外头的吆喝声时不时传过来,竟有些悠远之意。 不知她走了多久,待从泥路走到石板路上,她方才停下,用力跺了跺脚,刚想从官道往饮马巷中走,忽而有人挡住了自个的去路,“是,是苏姑娘吗?” 苏沅略一抬眼,瞧见说话的是裴行简身侧的随从双福,他面上焦急,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何事?” 双福焦急道:“苏姑娘,您快跟我来吧,我家公子如今被困在春风馆了,还请您去救他。” 苏沅正诧异着,便被双福拉着往前走,可为何是她? 苏沅不解道:“我?双福,你先别急,你先说清楚。” “苏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公子平日里都不去那种地方,可是今日和一众好友在鹤鸣楼喝多了酒,被他们裹挟着非要去,我这个下人人微言轻,说了诸位贵人不听,公子又吃多了酒,根本就不清醒。若是咱们现在不赶紧去救他,待过会儿公子醒来就来不及了。” “呃,既然现在情况紧急?你为何不先回裴府去求救?” “姑娘,若我现在回裴府再去春风馆,怕是半个时辰就过去了,到那时若公子被玷污了,我真是死不足惜。” 苏沅一听,难不成那些人是故意的? 可是,裴行简是什么人,那些人就不怕触了他眉头,此事她不好插手呀? 双福见苏沅还在犹豫,催促道:“唉呀,苏姑娘什么时候了,就是你不为我考虑,也得为我家公子考虑,若不是你,我家公子也不会如今时常闷闷不乐,被那些人钻了空子,苏姑娘快走吧。” 苏沅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被双福一路拽着去了春风馆,迎门的龟头穿戴的花枝招展,瞧见苏沅,上前哎呦一声道:“这位姑娘好生漂亮,可是来寻相好的?” “哎呦,这不是双福小哥吗……” 双福脸色难看的喝道:“少废话,别拦路!让开!” 龟头一听,也不敢上前,吃瘪的站在一旁,瞧见二人急匆匆的上了楼。 双福一路上唯恐那些人碰到苏沅,还一个个的拨开,瞧着面上很是嫌恶。 苏沅就这么一路被双福拽到了二层,虽苏沅见过不少市面,可是春风馆这类地方她从未来过。 一路上可真是令人不堪入目,二层倒尚可,可是一层各个角落充斥着活动的两人,空气中的气息也让人不喜。 不过,这京中的纨绔子弟甚少会来这种地界,今日与裴行简同行之人难不成是故意让他难堪? 念及此,苏沅心中也有些焦急,“还没到?” 双福带着她顺着长廊往前走,道:“快到了,这间。” 说话间,双福便猛地叩了叩门,可并无人回应。 双福见此,立马上前用力推门,大喊道:“公子,公子,双福来救你了!” 可推了半天,木门纹丝不动,此刻二人的行动有些惊动了周围人,不少目光看了过来,如此下去不是个办法。 苏沅揉了揉膝盖,“让开!” 她猛地抬脚一踹,木门“轰”的一声直接被踹开,门内的木栓断成两截,晃晃悠悠,“咔”的一声掉了下来。 双福震惊,他冲着苏沅竖了竖拇指,“苏姑娘厉害!” 苏沅顾不得许多,直接提裙闯了进去,“裴行简?” 这当,床帷上的帘帐轻晃,听闻有人闯了进来,登时停了下来,床惟中人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微掀粉帐,瞧清来人,厉喝道:“滚!” 苏沅一听,这声音有些许的耳熟,不过不是裴行简,她回眸询问,双福登时双手盖脸,羞愧难当,“苏姑娘,好像是搞错了,隔壁这间,这间才是。” 这会儿,不少人聚了过来,苏沅适时退了出来,将门重新合上,轻咳一声,低声道:“双福,怎么办?” 双福讪笑道:“姑娘先去救公子,我在这儿应付。” 苏沅点点头,干笑一声,慢慢往后一步步退去,可刚退两步,却猛地撞上了一人,还未等她说话,便听到清朗的声音,“沅沅,是我。” 苏沅浑身一怔,往前稍稍错了错,与裴行简格开些距离。 他身上的气息是安神香,与之前大不相同,不知是她忘了他身上的气息,还是安神香气太浓了,竟让她没有察觉到他。 苏沅恍惚了下,方才低声道:“你没事?” 裴行简话中带了笑意,“没事,不过你来我很欣喜。” 此刻,双福忙不迭的和房中客人道歉,春风馆管事的也来了,一众人一边挥手让众人散了,一边修门给房中客人赔罪。 苏沅轻舒一口气,“今日碰巧。” 她话音刚落,裴行简的大手便拉着她随着众人往外走去,音色轻快道:“我们走吧。” “可,双福呢?” “他应付的来。” 第二百五十九章 阎罗阵(二十一) 二人一路从春风馆离开,待到了街市之上,苏沅抽出手腕,道:“裴公子,于礼不合。” 裴行简瞧了她一眼,方才察觉出自己刚刚确实有些逾矩了,不过今日他心情好,并未因为苏沅的情绪有所不快,“沅沅,我没想到你今日会来。” 苏沅轻笑,“双福在路上瞧见了我,担心你便将我强拉了过来。” 裴行简唇角挂着笑意,未再追问,只道:“我听闻你最近在查京兆府的案子?” 苏沅语气稍顿,未答反道:“你今日为何会来此?” “本来在鹤鸣楼吃多了酒,被怀远侯府中人半推半拖来了此地,想来是为了曹景兰出气让我出丑,因此双福也不敢多责备,只能去寻救兵。” “那你又是如何清醒过来的?” 裴行简轻笑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我早已酒醒,不过是想看看他们想要做什么?结果不过是些下作的手段,我就直接离开了,没想到竟碰见你过来。” 说着,裴行简看向苏沅,目光眷恋情深。 这眼神任谁瞧了都会深陷,可苏沅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裴公子,那此事既已明了,我便先回家了。” 裴行简瞧着苏沅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苦笑一声,“这般躲我?沅沅,你在怕什么?” 苏沅蹙眉,看向裴行简,“我并无什么可怕的,我只是担心裴公子与我扯在一起,恐污了你的名声。” 裴行简瞧着她,“若我说我不怕呢?” 苏沅浅笑道:“可是我怕,我怕外人戳我的脊梁骨,我怕裴家对我依旧不依不饶,我怕母亲会从地里爬出来骂我不争气,我同样,也怕死。” 裴行简五指微微收紧,清俊的五官隐在阴影里,他看着苏沅,忽而释然一笑,“苏沅,我送你回去。” “不必。” 裴行简道:“苏沅,即便你我如今并无关系,连朋友都做不得?你与魏灵枢尚且能好好来往,我不过是与你同路而行,你便如此抗拒?你在是怕裴家,还是怕我?亦或是,怕谢诏?” 苏沅诚恳道:“我如今与谢诏……” 裴行简打断道:“苏沅,即便不喜欢,也不要对我太冷漠,可以吗?” 苏沅心中轻叹一口气,裴行简向来骄傲,可如今已说了这么多,他根本就没听进去,以前她怎没觉得此人如此固执。 她看着他,见他如今故作淡漠,只能道:“好。” 裴行简微微展颜,与苏沅并肩而行,一路上,裴行简又问起了京兆府的案子。 苏沅将目前的发现和困境与他细细说了,又谈到今早老翁一事,裴行简稍稍思索片刻后道:“工部想要封玄武湖不过也是上个月的事,那几日京都将降大雨,玄武湖涨潮,淹了不少附近的田地,这才有人趁此在朝提议。 陛下本欲与民同乐,并不赞同这个观点,可工部尚书一行觉得此法甚可,又添近日工部诸事工期紧急,因此为了不扰民这才打算将贴近营房附近的玄武湖暂时封锁。” 苏沅道:“最初是什么时候?” “八月二十那几日,具体哪一天我记不太清了。” 苏沅喃喃,“八月二十,”,尔后又道:“翰林院的褚翱你可认识?” “今朝新进的学士,三甲行十三,性情有些古怪,私下与人不太来往。” 苏沅道:“我听谢诏曾言他最近都在工部观政,为何去了工部?” 裴行简道:“翰林院的学子们本该是六部轮着观政,可通常有家世背景之流会被先选去吏部,户部和兵部,这些地方更易结交人脉,学得治国之道,而礼部、工部和刑部则次之,不过褚翱当时很是特别,是自请去的工部。” 苏沅道:“为何?” “听闻他本就喜欢鲁班之法,若非是家中要求参加科举,怕是会成为一代匠师。” 苏沅点点头,笑道:“褚翱也是个奇人。” “是,在去工部之前他很少缺课,可去工部之后,听闻他很是开心,经常呆在营房,与营房木匠打成一片,翰林院的课业倒也有些荒废了。” 苏沅道:“今日我还见了他,褚翱言他在听张天师讲道,或许并未荒废学业,不过是另辟蹊径?” “之前他对佛法之事了解甚广,如今倒又对道家风水好奇了?” “建筑一事本就涉及佛道,否则风水轮转有误,恐出大乱子。” 苏沅话音刚落,一抬眼,二人已到饮马巷,“裴公子,我到了。” 裴行简“嗯”了一声,并无要走的意思。 苏沅轻咳一声,“今日多谢裴公子告诉我这些,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裴行简反应她便直接往饮马巷中走去。 裴行简长身玉立,瞧着她的背影,温和一笑道:“苏沅,今后有任何事都可以去寻我。” 苏沅并未回身,只道:“多谢。” 她并不知道裴行简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她走到院门口时,巷子口已没了人影,她呆呆的在门外站了会儿,听到院中唐赛男的声音方回过神来,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唐赛男正晾着衣服,擦了擦头上的汗道:“谁送姑娘回来的?谢公子吗?怎么不进来坐坐?” 苏沅坐到躺椅之上,叹声道:“裴行简。” “啊,姑娘怎么还和他有来往?” “今日碰巧。” 唐赛男啧啧道:“若是被谢公子知道了,姑娘怕又要挨眼刀了,谢公子生气的时候,比我娘还吓人。” “今日的事情本就碰巧,不会有下次。” 唐赛男甩了甩湿着的衣裳,扔到绳子上,“要我说,姑娘还是念着旧情,不够心狠。裴公子虽看着对姑娘好,但实事儿一件没做,要不是谢公子和魏灵枢,他真是就看不到姑娘了。” “关魏灵枢什么事儿?” “魏灵枢虽看着吊儿郎当,但对姑娘的心思一点不比谢公子少,姑娘心里知道,谢公子也知道,有些时候啊,我都觉得谢公子在利用魏灵枢。” 苏沅指尖一顿,“为何这么说?” “我,我瞎猜的呗,不过谁让他老是往姑娘身边凑呢,若要谈被利用,魏灵枢也是心甘情愿被利用,姑娘不用介怀。” 苏沅未再问下去,只是坐在躺椅上闭目,眉尖微不可察的蹙了下。 第二百六十章 阎罗阵(二十二) 溧阳,京兆府。 薛蘅一连几日都睡不好,自上次谢诏二人来府详谈已过了半月,该给苏沅看的卷宗京兆府丝毫不吝啬,即便是坏了规矩,他仍是顶着压力应承下来,给谢诏二人顶着。 可是到了如今,竟是一条线索都没浮现,他心急如焚,每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头发一把把的往下掉。 派去刑部的人几乎一日三问,问的刑部守门的都有些厌烦,一瞧是京兆府的人,便打趣戏谑。 可苏沅那二人不关心陇西客栈和余庆戏楼、紫竹林一案,听闻又管起了锦衣卫的案子。 薛蘅是催不得,打不得,急得嘴上生了两颗疱疹,每日疼的在政务厅忍不住的打哼哼。 他身侧得师爷是个聪明伶俐的,一见这般,立即去医馆给薛蘅取了药膏,又悉心的给自家大人上药。 这日晴朗无云,师爷见薛蘅脸上的疱疹不好反重,担忧道:“大人,如此下去不是个事儿,谢大人到底不是京兆府的人,天塌下来也是砸了我们京兆府的摊子,咱们不能全然依仗他呀。” 薛蘅正给自个涂着药膏,疼的嘶嘶的,闻言道:“我岂能不知,他谢诏在查,咱们京兆府也在查,如今可查出什么来了?” 师爷捋了捋自个的八角胡须,嘿嘿一笑道:“大人,咱们京兆府的人也并非毫无收获,只不过之前卷宗给谢学士和苏姑娘看了,二位都觉得吧,那嫌疑人并非是真正的凶犯,如此兄弟们自然没有继续往下查了。” 薛蘅抬眼,疼的他下意识扯了扯嘴,“什么意思?” “前几日,林参军可是查出了嫌犯,听闻是个在逃的江南大盗,大人也是知道的,自古以来县官多是讳盗,因此此人轻易便逃脱了,如今潜入京中,听闻前几日去了鹤鸣楼被人认出,林参军当时正在场,直接将其缉拿归案。” 薛蘅眼皮动了动,“此人与京都的案子有何关系?” 师爷道:“林参军本就是细致入微之人,因此迅速审了此人,大人您猜怎么着?那江南大盗竟然说不出八月二十那一日身在何处?严刑拷打之下,此人竟也不吐露分毫,在我看来,此人极有可能是在那日潜入白马山,进入紫竹林中杀人!” 薛蘅手中把玩着药膏的琉璃瓶,“可有人证?” “有呢?刚巧是法司处的门房许大柱瞧见了,那日他也上山,下山时正好看到那人也下了山,时间是对的上的。” “如此说来,此人嫌疑很大,可曾知会谢诏二人?” “还不曾。” 薛蘅轻嗤一声道:“让林参军好生伺候着,务必将此人如何行凶,又为何行凶一事调查清楚!万万不能让任何一个恶人危害京都百姓安宁!” 师爷拱手应是,“大人英明。” —— 苏沅得到消息时,已是在京兆府将此案定性的三日后,细节还是谢诏前来告知她的,说是京兆府抓了一个惯犯。 此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陇西客栈一案,是由于此人与那异乡客无意之间起了冲突,生了杀心而去。 余庆戏楼一案则是他看上了木匠的女儿,因此先杀其父,好下手采花。 紫竹林一案,不过是临时起意,心中不痛快,杀人泄愤。 苏沅瞧着谢诏一件件将案情说来,她惊讶道:“你们刑部准了?” 谢诏饮了口茶,摇了摇头,“没有,此案证据不足,况且杀人目的太过……儿戏,即便是刑部准了,大理寺也必定会驳回。” 苏沅无奈道:“薛学士这是病急乱投医了,可是如此诬陷,岂非儿戏?” 谢诏指尖轻叩木案,“薛蘅不是此等漏洞百出之人,他不过是在试探,或者是警告,这案情是特意交到我的手上,并未经过正式的刑部审查流程。” 苏沅道:“若真由正式流程,京兆府不会如此草率行事。” “阿沅,此案我本打算为你扬名方才与薛蘅达成交易,但如今看来,此案颇为棘手,你可有打算?” 苏沅点点头道:“这几案我细细盘算了一番,并非是毫无破绽,但是线索太少,不足以将凶犯绳之以法,我尚有疑问。此外,薛蘅如此行事,并非是真的逼宫,可寻个机会将凶犯落网的消息传扬出来,待时伺机而动。” 谢诏瞧了眼苏沅,立即明白她想做什么,“阿沅是打算声东击西?还是釜底抽薪?” 苏沅瞧着墙头探出枝丫的桂花,“如今距上次案发已过一个半月,我猜测那人还会作案。” 谢诏沉吟道:“为何?是因为阎罗阵?” “杀人若非是个痛快事,他会一次收手,可是没有,杀了一桩又一桩,即便是当日现场有人,可官府仍旧查不到他。” 谢诏端茶饮水道:“极度自负的人,相信官府永远抓不到他。” 苏沅点点头,“听闻这几日你要离开京都?” “本想着今日来告诉你,没想到你先一步知晓了。” “魏灵枢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老翁一案他操心的很,从我这儿得了证据,去了锦衣卫几回,都被挡回来了。如今锦衣卫隐而不发,倒是将此案压下了,不知憋着什么坏。不过听闻盛尚书施压了几次,锦衣卫仍旧顶得住,倒是让人称奇了。” 谢诏未多说,往她身侧凑了凑道:“阿沅,别提别人了可好?” 他的声音很轻,温柔的落在她的耳中,让她心头发痒,“你怎么了?” 谢诏操心道:“这几日我不在京都,你且好生待着,莫要与外人起冲突。” 苏沅瞧着他这颇像老父亲出门千里担忧女儿的态度,扑哧笑了出来,“怎么?怕我出事?那你别走了,留下来陪我?” 谢诏抬眼,瞧着她眉眼灵动,女儿态尽显,声音轻柔娇俏,如细雨淅淅沥沥的落在他的心尖上,让他心动不已。 “如今还不行,”谢诏语气稍顿,“待今后,我定好好陪你。” 说着,他大手抚上苏沅的脸颊,忍不住凑近在她额上轻印一吻,本打算一触即离,可鼻尖的女儿香让他浑身气血上涌,不由得顺着她的鼻尖而下,印在她的唇上。 苏沅的呼吸急促,不知何时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在怀中,她双手松松的揽着他的脖颈上,浑身却与他紧贴,二人忘我的深吻。 谢诏恍若将她吃了一般,大手牢牢扣住她的后脑,临了,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方才稍稍分离。 苏沅轻轻笑了一声,谢诏则有些难忍的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低哑,有些发涩,喘着粗气道:“阿沅,我会想你。” 苏沅轻轻抚着他柔顺的鸦发,“阿诏,我也会想你。” 第二百六十一章 阎罗阵(二十三) 陇西一带今年大旱,粮食减收,如今虽未达到骨肉相食,饿殍遍野的境况,但灾情明显愈演愈烈,如今压不住了方才传到京中。 陛下立即下令命徐解兼任户部员外郎,主持陇西大旱灾情,谢诏身为徐解的门下弟子,得徐解器重,一同随行前往陇西处理灾情一事。 但这一去少则月余,多则半年。 因此谢诏对苏沅十分不舍,可京兆府的案子不能拖延,如今他不在京中,这些事情自然都落在了苏沅的身上。 本该应承她的,他如今倒是有些达不成了。 可苏沅清楚,天灾人祸乃是民生大事,孰轻孰重,他们二人心中都清楚。 谢诏离开的当日,苏沅足足在关山楼坐了一下午,魏灵枢到时,苏沅仍有些心不在焉。 魏灵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 苏沅回神,翻了页手中的《坐忘论》,“没什么,老翁的事情如何了?” 魏灵枢摊了摊手道:“我将秀禾照看起来了,确实不出你所料,那日秀禾走后不久,那刘老二的婆娘便带着一帮人去寻秀禾的麻烦,索性没寻到人便回了。” “可查到背后何人指使了?” 魏灵枢摇摇头,“那刘老二的婆娘也奇怪,不过短短三日,突然间就吃山里的蘑菇给吃死了。瞧过她的大夫说起初口吐白沫,吃了药汤好了些,但过了两日,又整日说见鬼了,当天夜里就死在炕上了,第二日邻居的人去叩门时,人已经僵了。” 苏沅蹙了蹙眉,“仵作可查验清楚了,此人确实是中毒而死?” 魏灵枢道:“确实如此,是中了那毒蘑菇的毒。” “什么蘑菇?” “听闻是见手青,当日她小儿子也吃了些,不过吃的不多,喝了药汤过了几日便好了,可她却越发严重。” 苏沅思索片刻,问道:“你可曾再见过老翁?” 魏灵枢夹着筷子一颗颗吃着盘中的金豆,“不曾,我去了锦衣卫几次,那沈慎一点脸面都不给我,不让我见。” “工部营房呢?” “问了,可与刘老二相熟的几个人都被请去锦衣卫了,如今一点消息都没透出来,急得我这几日都睡不着觉。” 苏沅瞧了眼魏灵枢眼下乌青,抿唇不语。 这会儿,唐赛男忽地笑了一声,哎呦道:“稀奇,怕不是魏公子逛春晖楼方才彻夜未眠的吧。” 魏灵枢筷子一顿,斜了她一眼道:“唐赛男你别没事找事,我才没有!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唐赛男抱着剑倚在一侧的廊柱上,大笑一声道:“我昨日可亲眼瞧见的,魏公子做了贼心可一点都不虚。” 魏灵枢快速看了苏沅一眼,见她面色无常,稍稍松了口气,立即解释道:“苏沅,我才没有,我昨日那是……是去查案的,我现在都不去那种地方了。” 他态度诚恳,脸色小心翼翼的,唯恐苏沅生气。 苏沅则态度从容道:“可查出什么来了?” “不曾,昨日我得到消息刘老二在春晖楼有个相好溪姑娘,可我昨日去问了,那溪姑娘却生了病不见客。” 苏沅看了魏灵枢一眼,见他欲言又止,明白了他话外之意。 溪姑娘既然是刘老二的相好,那必然是下等妓子,平日里像他这等贵人是不屑一顾的,想来昨日他是乔装进的春晖楼,可刚巧溪姑娘有客人,老鸨也不会因着这么一个生客而轻易得罪他人。 因此他就扑了个空。 自然,像魏小侯爷这般的人,若真是大张旗鼓的寻个下等妓子,自然是失了他的身份,因此即便他扑了个空,也不敢扬言非要让溪姑娘接客。 而这些话在她面前他是万万不敢说的。 苏沅轻笑一声,饮了口茶水,“那今夜我们一同去。” 苏沅的目光直逼人心,恍若能将他的想法看透,魏灵枢有些心慌,他刚移开目光,便听到苏沅这惊世骇俗之语。 魏灵枢脸色涨红,蹭的拍案而起,“不行,你不能去!” 苏沅眼皮都未抬,“查案,无碍。” 魏灵枢难得坚持己见,“那也不行,那是男人的地方,你有什么可去的?我不同意!” 苏沅淡淡道:“哦,那我自己去!” “苏沅!” —— 戌时三刻,春晖楼。 苏沅与魏灵枢站在春晖楼外,大红的灯笼晃的她眼晕,她定了定神,看向黑黢黢的魏灵枢道:“走吧。” 魏灵枢不情不愿的跟了上去,二人刚进去,便有人迎了上来,小厮上前招呼,“二位客管有些面生,可是初次来?” 苏沅刚要答,魏灵枢抢先一步道:“你管那么多,给我们找溪姑娘,朋友介绍的!” 小厮一听就知是熟客,左右打量了二人一眼,讨巧一笑道:“好嘞好嘞,溪姑娘今日刚好有空,二位且等着。” 苏沅站在一楼四处打量,她总以为这大名鼎鼎的春晖堂十分奢华,可今日一瞧却是颇为小巧。 方寸大小的正堂,一颗千年古松,一个莲叶瓦缸,仅此而已。 二人进的虽是正门,可是却未在正门瞧见什么富贵公子,大多都是衣着朴素的百姓和商人,这类人一进楼中,便被各个小厮引着去了一层中的各处暗廊,然后不知四散何处。 大堂干净雅致,安静的很。 魏灵枢见苏沅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们这些人平日里是如何进的这春晖楼?” 魏灵枢道:“春晖楼东南角处有方门,此处平日里不接待百姓,只接待达官显贵,他们都是从那里进来。” 苏沅瞧他一眼,“你猜若是老鸨瞧见了你,认不认得你?” “老鸨才不会在意前门进的何人?前门不过是掩人耳目。” 苏沅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小厮去了不一会儿便又回来,引着苏沅二人进了暗廊,一进廊中,她便有些不适,空气中的异香让她浑身气血翻涌,嗓子干涩,口渴不已。 她正难受着,小厮忽地在一处暗门处停下,抬手摇了摇门口的铃铛,发出‘令令’的声响,这声音刺激着她,让她清醒几分。 小厮道:“二位,到了,这里头就是溪姑娘,咱们结束了摇铃即可。” 魏灵枢应声道:“好。” 此刻,他还未注意到苏沅的异常,叩了叩门,方才推门进入。 室内昏暗,烛火只点了几支,空气潮湿腐朽,又夹杂着鱼腥味,苏沅有些恶心,可忍了忍,未呕出来。 二人还未开口,便瞧见远处床榻上的帷帐悠悠掀起,一个秀美的女子正斜躺着,她只着了亵衣亵裤,酥胸半露,皓腕白皙,于昏暗的烛火下格外夺目。 此刻,她轻勾指尖,薄唇轻启,轻声道:“今日也是两位呀,得加钱~” 第二百六十二章 阎罗阵(二十四) 苏沅吞了吞口水,径直走到一侧的茶桌上,给自个倒了杯温茶,一饮而尽。 魏灵枢抬手扇了扇,“这什么味呀,窗户在哪?开窗通通风。” 溪姑娘见这二人一点都不急色,一个喝水,一个通风,从床榻上起身,随手拿了件粉色的薄纱将上身罩住,“二位这是做什么?” 苏沅身子有些不舒服,喝完水,她便坐在茶桌旁的榻上,看了魏灵枢一眼。 魏灵枢左右瞧了瞧,没瞧见窗户,还未开口问,身后溪姑娘的身子便贴了过来,柔弱无骨的手沿着他的手臂滑动,声音甜腻腻的,沾着糖一般,“公子是嫌弃奴家……” 话未说完,魏灵枢腾的一跳,躲了八尺远,尔后看着溪姑娘道:“我们今日是有正事,你莫要心急。” 说完,魏灵枢求救般的看向苏沅。 可苏沅此刻的状态并不好,虽喝了水,可浑身仍是难受的紧,恍若有蚂蚁在身上爬,这春晖堂的蜡烛用料有疑。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溪姑娘又慢慢走到她身侧,旋身一转跌在苏沅怀中,身上的铃铛响了响,她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无辜的看着她,细腻的手抚上苏沅的小脸,笑嘻嘻道:“公子不喜欢奴家吗?公子的脸好滑呀,竟比奴家的还滑……” 苏沅看着溪姑娘,忍不住的吞咽口水,身子不知怎的僵了僵。 魏灵枢瞧此,大手一伸,将溪姑娘从苏沅怀中硬拽了下来,“溪姑娘,今日我们来是寻你问点事,不为别的,你少浪点。” 溪姑娘轻轻一笑,左右看了眼二人,“两位真是奇怪,来了咱们这春晖堂,不想着床上那些事,难不成二位公子是不喜欢女子?” 苏沅此刻额上汗涔涔的,只抬眼看了溪姑娘一眼,四肢竟有些软绵无力。 魏灵枢看出苏沅的不适来,他上前道:“你怎么样?” 苏沅又饮了一大口水,“先问她,我暂时无碍。” 魏灵枢点点头,这才放心看向溪姑娘,“我们是锦衣卫的人,来这儿是查案的,你只要老实回答,钱少不了你的。” 溪姑娘又坐了回去,“呦呵?稀奇呀,锦衣卫的人来春晖堂查案,竟也不大摇大摆,还偷偷摸摸,二位怕是被锦衣卫抓的人吧?” 说着,溪姑娘朗声一笑,神经质的看向二人,“我最喜欢刺激了,二位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 魏灵枢神色一变,面色微冷道:“溪姑娘,我们并非是在和你开玩笑!” 溪姑娘半眯着眸子,似西域的波斯猫儿般,“我也不曾与你们开玩笑。” 魏灵枢冷哼一声,见溪姑娘一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模样,大手刚放在腰间,便不着痕迹的被苏沅推了回去。 苏沅上前,嗓音喑哑道:“溪姑娘,刘老二你可认识?” 溪姑娘斜倚在床上,瞧着头顶的灯笼,目光涣散道:“谁?不曾听过。” “工部营房的刘回儿,你九月的常客,曾来过春晖楼四次,每次半个时辰。” “哦,他呀,怎么了?犯了什么事儿?” “他死了。” 溪姑娘晃动的脚尖一顿,缓缓收了收,“死了寻我做什么?” “有人下毒害死了他,我们想要寻出凶手。” 溪姑娘轻哼一声,“那与我何干?” “溪姑娘,人命关天,还请通融。” 溪姑娘漫不经心道:“我不过是个下等妓子,我死了都没人在意,旁人死了我为何要在意?今日你们从我这儿问不出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是不满,杀了我,也可以!” 溪姑娘勾唇一笑,风情尽显。 魏灵枢上前道:“你不就是想要钱吗?多少,开口便是。” 溪姑娘轻笑不语。 苏沅蹙了蹙眉,“溪姑娘,你想要什么?若我们能做得到,尽可满足你。” “我一介贱籍,如何敢与二位提要求,若是可以,二位大可与我欢好一夜,如此也算让我痛快了。” 魏灵枢冷哼一声,“我们可不是卖身的。” 苏沅闻言温和道:“我们今日确实不是为了刘老二来的,而是为了杀刘老二的凶犯。” “那凶犯年近六十,有一女,名为秀禾,他本家境尚可,可早年家中田地被占,房产被吞,几乎倾家荡产。 父女二人孤苦无依,从刘老二那租了个小小的窝棚,可刘老二却觊觎秀禾美色,深夜潜入老翁家中欺辱秀禾,老翁不堪忍受当场将其杀死。” 溪姑娘一听,扑哧一笑道:“公子好会编故事,那刘老二是什么人,力气壮的像头牛,老头杀不了他。” 苏沅道:“对,老翁杀不了他!” 溪姑娘脸色微变,“您说了这么多,想问我什么?” “我想问溪姑娘,刘老二近日和谁来往?他可曾说过什么有关的话?” 溪姑娘看着苏沅道:“刘回好淫色,他那婆娘满足不了他,因此他方才来我这儿泻火。不过他时间不长……” 魏灵枢听的耳臊,“没问你这些,挑重点的说。” 溪姑娘深看了魏灵枢一眼,轻嗤道:“公子若是嫌我脏,可以出去,不必在此委曲求全。” 魏灵枢目光一滞,抿唇不语。 苏沅看向魏灵枢道:“你若不喜,可以先出去。” “我才不呢,留你在这儿我不放心,谁知道她还会耍什么花枪。” 苏沅叹了一声,“我去劝劝她。” 说着,她上前几步和溪姑娘说了两句话,溪姑娘的脸色立即由阴转晴,她遮唇轻笑,瞧着魏灵枢道:“若你们想要问消息也并非不可以,”她语气稍顿,“不过我有个条件。” 魏灵枢眼睛一亮,“什么?” “五百两,我要五百两。” 魏灵枢一听,登时瞪大眼睛,“五百两,你去抢都抢不来这么多,你是不是耍我们!” 溪姑娘哎呀呀道:“且我只要你的,若你们不愿,自请离去吧。” 魏灵枢气的火冒三丈,他看着苏沅,指了溪姑娘半天一句话说不出来,“……给不给?” 苏沅道:“自然给,若不给我们今日岂不是白来了。” 魏灵枢指着自己,“我给吗?” “不然?” “苏沅,五百两啊。” “老翁救不救?” 魏灵枢白眼一翻,大手痛心一挥道:“给就给。” 溪姑娘看了苏沅一眼,眨了眨眼,“刘回时间不长,癖好奇特,喜欢三人行。” 魏灵枢面色一青,“……” 苏沅快速反应过来道:“三人行?与谁一同?” 溪姑娘回忆了番,“每日三人行时,刘回总会蒙住我的眼睛,那位身份神秘,似乎与刘回不同,身上有青草香,手上有薄茧,身形颇瘦,但比刘回更粗暴。” 苏沅又道:“他可曾单独来寻过你?” 溪姑娘摇了摇头,“不曾,我记得他,若是他再来,我定能认出来。” “可还有其它?” “就这些。” 苏沅沉吟片刻,脑中有些浆糊,捋不清楚,“多谢,魏灵枢,给钱。” 她说完这句,浑身的不适感又爬了上来,她下意识扯了扯衣领,露出洁白的皓颈。 溪姑娘接过魏灵枢递过来的银票,随意塞进袖中道:“春晖楼的烛火中有催情香,男子闻了尚可,若是女子闻了怕是有碍,姑娘尽快出去吧,否则时间长了恐无法自控。” “什么?!” 第二百六十三章 阎罗阵(二十五) 魏灵枢惊愕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苏沅强撑着道:“溪姑娘早就知道我是女子?” 溪姑娘看向苏沅,有些抱歉道:“我一开始不知姑娘是这番心思,只当你们是来戏弄我的,现下你们还是赶紧离开,免得让这位姑娘遭受不必要的麻烦。” 魏灵枢扶起苏沅,“你还能走吗?” 苏沅浑身滚烫,如今魏灵枢贴近她,竟让她有几分的熨帖,可下一刻她陡然一惊,脸颊烫的如同火烧,自己如何能生这样的心思。 苏沅狠咬舌尖,唇角溢出几丝鲜血,她方才清醒几分,“快走!” 魏灵枢知道苏沅此刻的状态不佳,扶着她打算快速离开,可刚推开门,门口的铃铛“令令”一响,前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溪姑娘一见,立即上前道:“公子,从后门走。” 魏灵枢脚步微顿,正想着溪姑娘为何如此提议,前堂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来者十几人,皆是练家子。 人群中,有人高声道:“今日锦衣卫办案,若有敢拦者,大刑伺候!” 魏灵枢闻言头皮发麻,索性先行一步,否则还真是撞了个脸对脸,魏灵枢快速道:“溪姑娘,他们是来寻你的,你小心着点。” 话音落,他便带着苏沅往后院走去,一路上虽人来人往,瞧着他们二人也未多想,只当一个喝多了被另一个搀扶。 魏灵枢熟悉春晖堂的布置,从后院走不太现实,若想安全不惊动锦衣卫离开春晖堂,最好是能够从方门进入雅厢。 沈慎胆子再大,但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上雅厢搜捕。 魏灵枢打定主意,随意寻了个角落将苏沅放在一侧,尔后将自己的外衣褪去,免得老鸨认不出自己。 待他脱了外衣扶着苏沅一步步往方门走时,楼上忽地传来了谈笑声,魏灵枢脸色一凛,这声音是谢诏! 魏灵枢恍若冷水浇头,通体冰凉,他看了看苏沅,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方门,不知如何躲避时,身侧的门忽地从内开了。 门内的人瞧见二人愣了愣,“魏哥哥,你这是……” 楼上声音越发的近,木梯眼瞧着将要打开,魏灵枢顾不得许多,直接抱起苏沅进了暗室,尔后在木梯开的瞬间,将暗室门猛地关上。 谢诏似是听到了什么声响,他恍惚了下,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暗室门。 厉王走在谢诏身前,微微侧身道:“彦实,今日之事,我等你答复。” 谢诏回过神来,恭谨道:“多谢王爷体谅。” 厉王轻笑道:“走吧。” 二人一同出了春晖堂,上了马车,马车哒哒前行,可不知为何,谢诏心中却莫名恐慌。 此刻,在暗室中的魏灵枢已将苏沅放在床榻之上,他站在窗前,从缝隙中瞧见谢诏与厉王一同离开,方才回身看向苏沅。 谢诏明明已经离开京都,为何还会出现在春晖堂? 此事苏沅知不知道? 她若是知道,又知道多少? 她若是不知道,那么谢诏为何这么做? 一时之间,魏灵枢心中有诸多疑问,可是更有疑问的是眼前的这个人,“裴行舟,你为何在这里?” 裴行舟笑嘻嘻道:“魏哥哥在这里,我为何不能?我不过是来玩的。” 魏灵枢左右看了眼,切了一声,“我记得这暗室春晖堂并不对外开放,我之前问过老鸨,说这是惩罚不听话的堂中人的地界,如何成了你想进就进的地方了?” 裴行舟走到一众刑具前,拿了个锋利的小刀,颇为神经质道:“这春晖堂是什么地界?男欢女爱,尽是些没意思的东西,哪里的味道都不好闻,可是这里不一样,这里都是血腥味。” 魏灵枢吊儿郎当,直接上前揪住裴行舟的耳朵,“你就不怕我告诉你大姐,告诉你大哥?你个小小年纪不学好的臭小子,在这儿玩什么血腥不血腥的!” 裴行舟立即乖巧求饶,“魏哥哥,你轻点,我不说了不行吗?” 魏灵枢松开手,倚在一侧的柱子旁,双手抱臂道:“说吧,今天来干嘛?” 裴行舟又满眼无辜,“我今天来就是玩的,可是今天最好玩的就是碰到了魏哥哥和苏姐姐了,我看苏姐姐不太对劲,哥哥你不打算帮帮姐姐吗?” 魏灵枢一看裴行舟又犯病了,上前又直接揪起他的耳朵,“你没完了是不是?今天你信不信我替你哥抽你!” 裴行舟多次施法都被魏灵枢直接打断,他干脆破罐子破摔,“魏哥哥,放开我!我走,我走还不成!只要你不告诉我大哥大姐,干什么都成!” 魏灵枢喜滋滋一乐,拍了拍裴行舟的后脑,“乖,现在滚吧。” “那,那苏姐姐……” “有我照顾。” 裴行舟阴恻恻一笑,又要施法,被魏灵枢一脚直接打断,踹出暗室,“小小年纪,每日癔症!有病得治。” 裴行舟此刻瞧着关起的暗门,拍了拍腿上的浮灰,往前几步,趴到暗门上又道:“魏哥哥,现在就剩你们两个人了,你想干什么就干……” “滚!” 裴行舟被打断也不气恼,吹着口哨,慢悠悠离开。 此刻,暗室中果然只余魏灵枢与苏沅二人,苏沅如今已失去意识,浑身热的发烫,不由自主的低吟,想要蜷缩在一起,却只能无力的抓着身下的软被。 暗室中烛火低暗,魏灵枢瞧了眼床上的苏沅,给她倒了杯水,上前将她扶起,递到她的嘴边,一口口的喂了下去。 她的气息十分灼热,喷在他的手腕上若热气蒸腾。 苏沅喝完了水,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她的衣襟有些凌乱,微微露出锁骨,宛若泼在黑土上的一抔羊奶。 魏灵枢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还未等他动作,苏沅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恍若寻到了什么熨帖之物,无意识的用脸颊磨蹭着。 魏灵枢登时气血上头,整个人跟着了魔一般的任由苏沅贴着他的大手,过了良久,他慢慢倾身而下,将苏沅的手腕扣在两侧,瞧着她,喉头上下滚了滚,道:“苏沅,你,你真的愿意吗?” 第二百六十四章 阎罗阵(二十六) 暗室中格外寂静,连外头的脚步声都听的不太真切,魏灵枢的话自然是没人回应,苏沅意识沉沉,只想寻个冰凉的东西熨帖自个。 她无意识的侧了侧头,唇畔恰好擦过魏灵枢的手腕,细腻的触感让魏灵枢浑身一怔,他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的将身子沉下。 他慢慢凑近了她,嗅到她身上极淡的海棠花香,夹了几分清甜之气,并无脂粉香,却格外好闻。 魏灵枢的唇缓慢的落在苏沅的额头,尔后是眉心,眼皮,鼻尖…… 在将要到她的唇畔时,魏灵枢竟有些不敢凑近,二人的呼吸交缠,魏灵枢甚至能瞧见苏沅脸上的细小绒毛,她的睫毛很长,微微垂下在眼窝打了一圈阴影,竟有几分平日里极为少见的乖巧。 她的肌肤细腻,白皙光滑,即便在她如此不施粉黛的情况下,也毫无一点瑕疵,此刻魏灵枢心中有个小人急切的催促他吻上去。 可魏灵枢几次下定决心,临门一脚,竟有些不敢。 对,他不敢。 他在怕什么? 魏灵枢心中有两个小人在疯狂打架,尔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抓住苏沅的手指紧了紧,干脆轻轻擦过唇角,尔后吻在了苏沅的耳尖。 魏灵枢的呼吸喷在苏沅的耳侧,痒痒的,并不舒服,苏沅嗯咛了一声,歪了歪身子,可不知怎么滴,她竟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连着呼吸都有些不畅。 苏沅的眸眼迷蒙,瞧不清眼前是何人,可身上压着重物,她挣了挣手腕,恍惚间,觉出自个似被困住。 她心头登时一片恐慌,可什么都想不起来,下意识的危机感让她轻哼出声,“放,开,我……” 声音很轻,细如蚊蝇。 可身上那人却仅是怔了怔,尔后果然停下动作,却几乎用全部力气将她箍住,恍若要将她嵌入身体中般,苏沅感受到了对方的欲望,认命般的眼泪突地落了下来,“啪”的一声,滴在魏灵枢的手腕。 魏灵枢手腕微微一震,他瞧见了她的眼泪,轻笑一声,停下动作,只是抱着苏沅,将她箍在自己怀中,尔后不停的说着“对不起”,恍若这般方才能唤起一丝自己的理智。 “苏沅,我知道你醒了必然会怪我,我也知道这许是最后一次我离你这么近,对不起……” 魏灵枢指腹轻轻擦过苏沅的唇畔,苦笑一声道:“可我不后悔,我知道我混蛋,浪荡,纨绔,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你的喜欢……” 尔后他似乎觉得太过矫情,又面露嫌弃道:“苏沅,我以前那些相好丰韵美艳的多的是,从没有一个是如你这般的小瘦鸡。” 说到此处,他自个扑哧一笑,可不止为何,心中却苦涩难言,“苏沅,我对你没兴趣,我只是,只是喜欢你,喜欢到我竟不敢……” 魏灵枢眸中透出几分自嘲,“我怕你醒来不杀了我,反倒是伤了你自己,我又怕你无法面对谢诏,也无法面对你自己,我怕你好不容易安静的生活又被我打破……” “我不想一错再错,苏沅,我今日才发现,我并非是喜欢你,”魏灵枢目光忽地柔和,撑起身子,仔仔细细的看着苏沅,尔后温柔道:“我爱你。” 魏灵枢意识到此时,他忽地又笑了笑,可眸中却浮现水光,他轻轻的,虔诚的在苏沅额上印下一吻。 良久,他哑着嗓子道:“苏沅,今日是我唐突,若你醒了,要杀要剐,都听你的。” 苏沅痛苦之间听到了魏灵枢所言,他说完这些后,身上的压制果然没了,尔后是远去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给她喂了冰凉的药汁,她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在饮马巷中的小院里。 她听到了院子里唐赛男正在给菜畦浇水,她又听见了外头的风声,古琴声,琴声幽怨,仿佛是有心事难以抒发。 听的苏沅心头也不爽利。 苏沅起身倚在枕头上,随手拿起一旁茶盏一饮而尽,外头的人似是听见了动静,古琴声戛然而止。 苏沅听到了脚步声,却停在了门口,外头唐赛男的声音传了进来,“魏小侯爷,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是姑娘醒了吗?” 苏沅听到魏灵枢淡淡嗯了一声,院中的唐赛男便立即丢下水瓢跑了进来,“姑娘你醒了?怎么样?身体可还舒服?” 苏沅揉了揉自个的太阳穴,“尚可。” “那我去熬药,有事儿叫我。” 苏沅点点头,尔后目光落在门口的长长阴影上,一时之间,良久之后,门口的人不说话,苏沅也不说话。 外头槐树上喜鹊声叽叽喳喳的叫着,可苏沅却不觉得有一丝的喜悦,魏灵枢良久不开口后,苏沅道:“魏灵枢。” 魏灵枢一听,登时大步走了进来,快速看了她一眼,别过脸去,“苏沅,我,我错了。” 苏沅没瞧他,“我原以为你是不同的,可昨日之事,令我无比恶心。” 魏灵枢浑身一怔,原本略带期冀的目光黯了下去,“对,对不起。” 苏沅开口道:“待此案了了,你我二人,就此绝过。” 魏灵枢手心紧了紧,“好,都依你。” 苏沅抬眸,目光冷漠,“现在,滚。” 魏灵枢一笑,“好。” 魏灵枢走的很快,唐赛男烧火的功夫,再出来就瞧见人走了,她诧异道:“这就走了?平日里怎么不得待到天黑再走,今日如此利落,做了什么亏心事?” 苏沅心中烦闷,大声道:“唐赛男,今后魏灵枢再来,一概不见!” 唐赛男叹了口气,又继续去熬药了。 他们家姑娘这是真气了,那魏灵枢做了何等混蛋的事儿? 魏灵枢这次离开之后,果然一连三日都未再出现苏沅眼前,连着唐赛男都有些奇怪,平日里即便魏灵枢再混蛋,过几日该如何就如何? 即便苏沅气他,他也会厚着脸皮贴上来,这次倒是如此自觉,反常有妖! 可苏沅并未将太多的心思放在魏灵枢身上,她只是满心思想着那与刘老二亲近之人是谁,锦衣卫的动作每日魏灵枢都派人送过来。 并未听闻锦衣卫有查到谁?或是又抓了谁? 那就说明,如今连锦衣卫都寻不出这个人? 奇怪,此外这个人既然与刘老二关系如此好,但是好到这个程度,着实是令人咂舌,会是谁呢? 第二百六十五章 阎罗阵(二十七) 苏沅并未坐以待毙,而是循着溪姑娘给的细节让魏灵枢去查线索,只是苏沅没等来魏灵枢的消息,却等来了裴良玉的邀请。 城西赛马会。 可这等会事一向是这些达官显贵小姐少爷们玩乐所在,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平民百姓,去不得,也不能去。 因此,裴良玉这折子明显是鸿门宴,虽裴府的小厮将折子递到了饮马巷,可还未等到苏沅回应,小厮便直接离开了。 苏沅仔细想了想,回房重新写了一封辞请折,让唐赛男送至裴府,嘱咐好她如何说如何做,这才安心。 可信是未时送出去的,戌时过半唐赛男都未归,苏沅顺着饮马巷到裴府这一路问了几番,这才发现唐赛男进了裴府后便没再出来。 裴府高门清冷,她想了想,前去侧门叩了叩。 开门的是裴府的小厮,提着琉璃灯,抬手映她的脸,“这么晚了,谁呀?有什么事?” 苏沅道:“我是苏沅,来寻裴大小姐,还请您前去通报。” 小厮认得苏沅,闻言便要关门,“裴小姐睡了,有事儿明日再来。” “还请小爷行个方便,我想来这里寻我的朋友。” 小厮是个相貌端正的男子,听此讽刺一笑,“这外头的每日想见我家小姐的人多了,什么猫儿啊狗啊的都来,若是我每个都去通报,我们裴府成了什么了?我知道苏小姐和别人不同,是和我们家少爷订过亲,但若是苏小姐以为这就可以随便进入裴府,那真是别怪自己没脸!” 苏沅耐心道:“我并非这个意思,我朋友今日来了裴府之后便再未出来,我担心她……” 小厮闻言不耐烦打断道:“苏小姐,我已与你说清楚了,我从未见过你的那个什么朋友,我们家小姐也睡了,还请您莫要再纠缠,若是再不依不饶,我便不客气了!” 言毕,侧门砰的一声被关个严实。 苏沅蹙了蹙眉,后退几步,瞧着三丈高的白墙,呆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消了心中想要潜入裴府的打算。 苏沅并未离开,小厮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说明他在说谎,要么就是裴良玉还未回来,要么就是裴良玉还未睡下。 若是前者好办,但若是后者,则有些不好办了。 苏沅打算赌一赌,她站在裴府门外等着,秋风萧瑟,裴府的大红灯笼左右轻晃,倒是让人有些眼花。 苏沅足足在府外站了一个时辰,整个人倚在木柱上有些昏昏欲睡之时,不远处传来哒哒哒的马车声。 她耳尖一动,立即警醒,尔后从木柱后错身而出,马车是裴良玉的,苏沅一喜,大步上前,高声道:“裴小姐。” 马车中的人还未下车,近处的护卫上前呵斥:“哪里来的人?敢在裴府门前大呼小叫。” 这当,马车中的人微微拂开轩窗,瞧了眼苏沅,“是苏姑娘,不知苏姑娘有何事?” 苏沅听这声音明显不是裴良玉,有些陌生,她不知马车中坐的何人,但这人却认识她? 苏沅疑惑道:“是裴大小姐吗?” 那人清粼粼一笑,未言,不过她车上的婢子笑道:“这是我们裴公子的未过门的娘子曹大小姐,姑娘莫不是天黑瞧不清人,连我们曹小姐都不认得?” 那婢子特意加重娘子二字,苏沅蹙了蹙眉,退了几步,“如此打扰了,我寻裴小姐有事,还请曹小姐莫要怪罪。” 曹景兰又一笑,温柔道:“今日有些不巧,良玉留在宜何宫了,都是自家人,苏姑娘有事与我说也是一样。” 苏沅欲言又止,不知这曹景兰是否可信,毕竟无论是她之前与裴行简那桩婚事,还是现下她的传闻,都闹得沸沸扬扬,这曹景兰当真能信她? 苏沅刚想开口拒绝,便听的曹景兰道:“苏姑娘是怕我吗?” 苏沅不解,“为何要怕?” 曹景兰侧过头去,低头弄茶,侧脸柔和端庄,美丽动人,“自然是苏姑娘做了亏心事,方才怕我。” 苏沅勾唇一笑,有些讽刺,“曹大小姐说笑了。” “苏姑娘今日是来裴府寻人的吧,可惜了,今日苏姑娘必定是寻不到人了。” 苏沅募地抬眸,是曹景兰,是她特意将唐赛男扣下,可目的是什么? “曹小姐什么意思,我不大懂。” “苏姑娘今日不懂不要紧,后日,十月十五,还请苏姑娘准时来城西赛马会,若是见不到姑娘,那么苏姑娘就再也寻不到你的朋友了!” 苏沅眸子微微眯了眯,“曹小姐是威胁我?” 曹景兰轻嗤一声,漂亮的眼睛看向苏沅,“若是苏姑娘执意这么认为,可以是。” “为什么?” 曹景兰挥了挥手,婢子有眼色的将轩窗关上,苏沅瞧着马车缓缓前进,尔后停在裴府门口,曹景兰下了马车,被一众仆婢恭敬的引进了裴府。 这场面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苏沅笑了一声,捏着手中的赛马会折子,如此看来,想让她去赛马会的不是裴良玉,而是曹景兰。 她想干什么? 这么早便暴露目的,如此有恃无恐? 苏沅不解,可唐赛男在她手中,她不得不去。 苏沅轻叹一声,男人真是祸水,希望曹景兰不是因为裴行简。 苏沅回了小院,一夜无眠。 待到次日,她写了书信给温子衿,尔后又准备了些东西,方才放心的睡了一夜好觉。 —— 城西赛马会,往年苏沅听裴行简提及过几次,无非是达官贵胄准备的相亲会,京中世家的小姐少爷们,今年新晋士子以及各方名士们汇聚一堂,若是有瞧上眼的更好,若是有瞧不上的,也能认识些京都名流,无论如何都不亏。 简单来说,就是京都的名利场聚会。 可往年苏沅因旅途劳顿倒是从未来过,本预备与裴行简成婚后来瞧瞧这场面,可没想到如今竟因这个原因来了。 十月十五,苏沅与温子衿、褚翱一行前去城西赛马会,只还未到马场外,苏沅便听到不少马蹄声,策马奔腾,率性肆意,到让人有些热血沸腾。 温子衿走着走着,忽地叹了一声,“若是谢兄在就好了,他若是知晓苏姑娘来,一定很开心。” 褚翱没说话,只是呆呆看了苏沅一眼。 三人一一进场递折子,温子衿嘿嘿笑道:“苏姑娘,女眷区在那头,我们不便再一起,我们先走了,若有事来寻这头寻我。” 苏沅点点头,瞧着温子衿揽着褚翱离开,她只需二人引路,其余的就只能靠自己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阎罗阵(二十八) 苏沅往女眷区走去,来往的尽是成群结伴的少男少女们,苏沅一人倒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只不过她并不在意,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刚坐下,远处的裴良玉便瞧见了她。 她冲着她点头示意,算是打招呼,苏沅回以笑意。 此处的热闹与她无关,来往的贵女们些许见过她,些许没见过她,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不少人知道了她的来历,不善的目光或多或少的落在她的身上。 苏沅恍若未觉,只安心喝茶饮酒,吃小食看热闹。 此刻,远处马场上已有几队人赛马,蹴鞠,打马球,玩得不亦乐乎。 倒是没人注意她,工部尚书之女盛嫣然赛马得了头彩,风风火火的下了马,冲着刚到的裴良玉一应人去打招呼。 曹景兰如今身边也围了不少人,曲意逢迎者甚多。 苏沅则撑着头,想着今日曹景兰非要自己来的目的,正在她神游天外之时,耳畔忽地想起一声嗤笑,“我当这是谁呢?苏沅呀,你怎么来了?莫不是谢公子又抛弃你,你混进咱们赛马会挑选姘头来了?” 说罢,盛嫣然便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笑声甚是刺耳。 苏沅道:“托盛姑娘的福气,我今日并非是来和您抢男人的,我是来等曹小姐的。” 盛嫣然脸色一僵,“苏沅,你真是不知羞耻!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苏沅淡笑不语,转而看向曹景兰道:“我拿的是裴府的帖子,是曹小姐今日请我来赛马会的,还请盛小姐慎言。” 盛嫣然道:“曹姐姐请你?怎么可能,你别瞧着曹姐姐好说话,便栽在她身上,她温柔良善,容易被你欺骗,免不得瞧你可怜为你圆谎,我可不是! 你这种女子我见多了,削尖了脑袋就像攀高枝,日日与不同的男子来往,不过就想靠着姿色挑选个家世最好的,飞上枝头当凤凰!可惜,你不过就是个阴沟里的臭泥鳅,我看你一眼都嫌脏。” 盛嫣然说完,趾高气昂的看着苏沅。 这当,曹景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她轻叹一声道:“都是姐妹,嫣然莫要说的如此难听,沅儿,你别和她计较,她就是这个性子,心直口快。” 苏沅轻笑一声道:“曹小姐,不过你不想说什么吗?” 曹景兰一愣,无辜道:“我?我说什么……哦,是我请沅儿来赛马会的,之前我曾听良玉姐说起过沅儿之前便想来京中的赛马会,可是那时总是没机会,索性这次她在京中,我就替良玉姐邀请了沅儿来,如今让沅儿被众人误会,是我的不该。” 这当,裴良玉不知何时走过来,诧异道:“景兰,我何时跟你说过这事儿?” 苏沅蹙了蹙眉。 曹景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良玉姐,兴许你忘了,不过是小事,沅儿想来便来了,一张帖子而已,哪有什么珍贵的。” “原来是苏姑娘死皮赖脸要的帖子,还说人裴府特意请你的,你算什么东西?哪能让曹小姐去特意请你。” “就是就是,还真是以为自己是裴家的什么人?还不是人家曹小姐大度,要是我啊,瞧见了就给打出去。” 盛嫣然闻言,更是放肆大笑,“苏沅,哈哈,你不是说,不是说是裴府请你的吗?哈哈哈,原来是你不要脸去求得……” 裴良玉闻言,瞧了瞧端庄温和的曹景兰,又瞧了瞧平静冷漠的苏沅,忽地明白了什么,她刚想开口,便有人先一步道:“盛嫣然,下场马球开始了?陈楝上场,正唤你呢,你去不去?” 盛嫣然秀眉一挑,如春日玫瑰般张扬,“自然去,谢谢魏姐姐了。” 她一离开,曹景兰立即上前道:“沅儿,是我不对,我不该……” 苏沅盈身,“曹小姐,您差不多得了。” 曹景兰瞧着苏沅脸上毫不掩饰讽刺,眼中杀意一闪,稍纵即逝,可很快她恢复常色,继续道:“沅儿,我知道你怨我,我也知你从未忘了简哥,可是造化弄人,我与简哥相知相许,并非是我想要抢了你的婚事,我也曾与简哥说过迎你进门,可简哥不愿,他不舍得委屈我。可我一直想着,若能有机会与沅儿你做姐妹,一同侍奉简哥,我也情愿。” 说着,曹景兰握着苏沅的手,虚情假意一番话之后,苏沅面无表情,“多谢曹小姐,是我没有曹小姐这般的福分,也不似曹小姐这般大度,我小肚鸡肠的很,不愿与人共侍一夫。” 苏沅话音刚落,便有人上前讽刺道:“好大的口气,真当曹小姐性子软好欺辱,也不看看你什么东西,父亲与长辈通奸,母亲红杏出墙,舅舅通敌叛国,你呢,卖父求荣,不忠不孝,无情无义,怎么有资格讽刺我们怀远侯府的满门忠烈?” 苏沅看向说话的那女子,柳叶眉丹凤眼,翘鼻薄唇,牙尖嘴利,“请问这位是?” “我是礼部侍郎之女,谭峨。” 苏沅轻笑,“礼部侍郎之女,何时能代表怀远侯府的满门忠烈了?” 谭峨一噎,“你……” 苏沅不打算与这帮人再纠缠,冲着曹景兰道:“曹小姐,有事随时可来寻我。” 话毕,她便转身离开,又坐回原来的角落中去,气的饮了一大口茶。 魏玉华款款而来,瞧着气呼呼的苏沅道:“沅妹妹何必和这些人置气,我听闻今日城西赛马会有葡萄,想不想吃?” 苏沅闷声不说话。 魏玉华低笑一声,“灵枢这几日闷闷不乐的,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我听闻他身边的人说你与他闹了别扭,可是他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的了?” 苏沅别扭喝了口茶,“没有,魏姐姐想多了。” “灵枢这小子自小顽劣的很,索性得了长公主看中,这才有人能治一治他的脾气,可出了公主府,他该如何还是如何?可是如今,我才知道,原来还真有人能制住他,远妹妹可知道是谁?” 苏沅话头一转道:“魏姐姐,我想吃葡萄了。” 魏玉华瞧着苏沅扑哧一笑,看着她心中委屈,却还机灵的很的模样,忽地明白魏灵枢为何对她这般念念不忘。 “嗯,好,吃葡萄。” 魏玉华摆了摆手,身侧的婢子便将她案上的葡萄端了过来,苏沅拿了一颗,剥皮入口,酸酸甜甜,汁水四溢,好吃的很。 这等品相的葡萄,大多都送往宫中和各级官员府中,老百姓能吃到的甚少。 即便是曾在杨陵的苏沅,平日几乎也没机会吃这等东西。 魏玉华道:“我虽不知道今日你为何来了这风波之地,但若来了,那便痛痛快快的玩一场,不必与那些人置气。” 苏沅又吃了一颗,“魏姐姐为何不觉得我今日是来钓金龟婿的?” 魏玉华眯眼一笑,戏谑道:“我们沅儿连魏小侯爷都瞧不上,别提今日来的这些了。” 苏沅郑重道:“魏姐姐,多谢你信我。” 魏玉华道:“客气什么?走,一起打马球去,会打吗?。” 苏沅起身,牵上魏玉华伸出的手,“自然会。” 第二百六十七章 阎罗阵(二十九) 魏玉华朗笑一声,牵着她道:“走,我们上场打一打。” 此刻,马球场上陈楝与盛嫣然二人打的正憨,他们的对手是谭峨和褚翱,苏沅目光落在褚翱身上,技术很一般,因此几乎被盛嫣然二人压着打。 盛嫣然与陈楝配合默契,二人你来我往,在场上策马奔腾,一杆杆进洞,欢呼喝彩不断。 魏玉华站在她身侧道:“盛嫣然是马球场上的常客,往年都是她夺魁,之前良玉尚能与她争锋,不过这两年良玉性子柔了下来,很少参与这些激烈赛事,一直是盛嫣然风头无两,几乎无人能与她较量。” 苏沅轻笑,“盛小姐马球打的是好。” 魏玉华笑了笑,“虽是如此,你最好不要和她碰上!若她输了,挥鞭子也是常有的事。” 苏沅不语,只是笑了笑。 这当,最后一球进洞,裁判官‘珰’的一张锣响,高声道:“盛嫣然,陈楝胜!” 盛嫣然与陈楝接连下了马,连奖励都未瞧,随手便赏给了一侧的裁判官。 裁判官喜不自胜。 陈楝瞧见了苏沅,轻哼一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甩着马鞭离开。 魏玉华道:“下场我组队,我陪你好好打一场。” “我和谁一队?” 魏玉华抬了抬下巴,笑道:“来了。” 苏沅还未回身,便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那人朗声道:“大姐,你怎么也在这儿?这位是……” 魏灵枢的话戛然而止,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苏沅,你怎么也来了?” 苏沅侧目并未说话,魏玉华轻笑,“今日是赛马会,沅妹妹想来玩就来了,如今我们要打马球,你来吗?” 魏灵枢看向苏沅,小心翼翼道:“我自然是想来的……” 苏沅一盈身,刚要开口拒绝,远处曹景兰的声音传来,“魏姐姐,我们也一起吧。” 苏沅目光移了过去,见曹景兰与裴行简正往这侧走来,蹙了蹙眉,心中有些可笑,但面上不显。 “魏姐姐,我身体不太舒服,可能……” 魏玉华轻咳一声,“要不沅妹妹下一场,这场我和魏灵枢一同。” 苏沅点了点头,刚要走,手腕忽地被曹景兰拉住,“沅儿,既然来了,就上场玩一玩,要不然白来一趟,那多没意思。” 苏沅不解的看向曹景兰,着实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非要出这个风头? “我不大会打马球。” 曹景兰道:“不会打没关系,灵枢弟弟必然会护着你,他厉害得很,如此你们二人也不算欺负了我和简哥。” 裴行简微微压了压眉,抿唇不语。 苏沅见曹景兰如此,无声了笑了笑,就在众人以为她会拒绝时,她道:“就听曹小姐的。” 如此,魏灵枢松了口气,魏玉华也松了口气。 魏灵枢道:“那我陪你去选匹马?”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 魏灵枢肉眼可见的开心,他绕着苏沅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曹景兰轻笑不语,裴行简眸色深沉。 魏玉华满脸欣慰。 只不过,此刻坐在高台上的长公主瞧见了这幕,目光落在苏沅身上,修长的指尖点了点身侧的宫人,“那是谁?” “苏府的苏姑娘,不过如今应该是和苏府分了家,算不得苏家的人。” 长公主朱善清浅笑道:“灵枢真开心呀,许久不见他这么开心了。” 宫人眼观鼻鼻观心道:“小侯爷是少年心性,玩心厉害,在他心里,最主要的还是公主您。” 说着,宫人递上一个剥好的葡萄,讨好一笑。 朱善清瞧着这晶莹剔透的葡萄,置若罔闻,哀叹道:“孩子长大了,总要娶媳妇的,那又是谁家的小姐?” “那是怀远侯府的大小姐曹景兰,是个端庄的美人。” 朱善清侧撑着头,闭目养神道:“曹小姐是个美人,可惜也只是个美人。” —— 一盏茶的功夫,四人已准备齐全。 苏沅与魏灵枢高骑大马,许久不曾骑马,苏沅倒是有些生疏,今日上了三次方才上得马上,惹得周围一阵哄笑。 不过魏灵枢一直耐心引导她,如今到了赛场,魏灵枢也安抚她道:“一切有我,输赢不重要。” 苏沅没应,只是摸了摸自个身下的马儿,开场锣响,待魏灵枢冲马上前,她方才反应过来。 裴行简的马球打的一贯好,之前听闻裴良玉提过几次,马球场上她与裴行简组队,从未输过。 裴行简与魏灵枢一马当先,二人率先抢夺马球,苏沅与曹景兰则在场外,曹景兰严正以待,她倒是有些神游天外。 在外人看来,她倒是像个新手,有些慌乱无措。 裴行简抢的先手,猛地一击,马球快速滚落到曹景兰脚下,曹景兰抢先苏沅一步,直接带球入洞,一击得胜。 裴行简二人很快拿下第一筹。 这二人配合十分默契,裴行简也有些讶异,他侧身看了眼曹景兰,点了点头,算是赞赏。 曹景兰信心大增,面上笑意更盛。 这会儿,长公主身侧的宫人道:“苏姑娘这是干什么呢?这不是托小侯爷的后腿吗?” 长公主笑道:“刚刚曹景兰那一球,你可看仔细了?” “看,看仔细了,不过苏姑娘想去抢,结果马儿拌了一脚,曹景兰就得了一筹。” “那马儿是灵枢的爱骑乘风,烈性的很,当初灵枢废了许多心思方才将它驯服,塞外来的千里马,怎么可能在苏沅身下跌跤?” “那,这马儿是不服苏姑娘?” “逐将白曰驰青汉,衔得流星入画门,且看吧。” 魏灵枢一拖一,打的十分费力,裴行简二人连得三筹,他们二人还一杆未进。 魏灵枢和他的马儿都有些焦灼,眼里心里皆是不甘。 可魏灵枢走到苏沅身侧,刚想说些什么,可一抬眼,见她沉着冷静,面无表情,心下又安宁几分,她本就不想上场,如今这局面也是寻常。 得了,今日就当时陪她玩乐,输了就输了。 魏灵枢正想着,远处马球不知怎么滴忽地滚到苏沅脚边,他愣了愣,便瞧见苏沅高高扬起马杆,侧身一击,一杆入洞! 魏灵枢看向苏沅,她仍旧面无表情,淡淡道:“进了!” 锣声一响,裁判官高喝道:“魏灵枢,苏沅,得一筹!” 第二百六十八章 阎罗阵(三十) 苏沅淡淡一笑,看向曹景兰道:“曹小姐,手滑。” 魏灵枢气势汹汹牵马在苏沅身侧打转,看向裴行简道:“行简,对不住了!今日的魁首,你们得让给我们了!” 裴行简微微抿了抿唇,清风朗月道:“为时尚早。” 曹景兰微微愣了愣,不过听闻裴行简此言,立即调整好状态,“不过是碰巧,魏小侯爷,且得小心。” 话音未落,裴行简与魏灵枢已策马扬鞭,快速抢夺场地中央的马球,苏沅骑着马紧随魏灵枢身后不远处。 这当,远处的看台上长公主瞧得热闹,她身侧的宫人道:“公主,这一局,您说谁会胜?” 朱善清吃了口青涩的梅果,“你瞧呢?” “我看定然是裴大人,裴大人往年就是魁首,今年虽带了曹小姐,但仍旧不落下风,稳健的很。” 朱善清将青核吐出来,“我看未必。” 话音刚落,马球场上忽地有人欢呼雀跃。 宫人愣了愣道:“这是又进了?谁进了?” 朱善清不语,身侧的婢子提醒道:“公公是没瞧见,刚刚苏姑娘直接将抢飞的马球打落,正巧滚进了门,大家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打法,都惊讶着呢。” 宫人哎呀一声,“公主,还是公主厉害,慧眼如炬。” 朱善清笑了笑,“今日这场看的没什么意思,我歇会儿,出了结果知会我。” “是,是。” —— 苏沅自进了第一球之后,整个人如突然开了窍一般,无论多刁钻的角度,都能打入洞中,连着魏灵枢都讶异不已,二人错身时,他寻机问道:“你是不是练过?” 苏沅不答,盯着曹景兰正下腰打中的马球,力道不错,但是角度差了点。 果然,曹景兰求胜心切,本该让给裴行简的球竟被她抢了先,错失先机。 曹景兰懊恼一声,上前道:“简哥,对不起。” 裴行简神色并无变化,只是扫了苏沅一眼,“无碍。” 话音未落,下半场便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这场裴行简调整状态,几乎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在马球场上大杀四方。 一连三球,苏沅二人连抢夺的先机都没有。 一刻钟后,裴行简一人将两队的比分追平,眼下就差最后一筹便可决出谁胜谁负,魏灵枢绕马而行,“苏沅,我们不求胜,今日已足够痛快!” 苏沅并未瞧他,目光只在马球之上,平静道:“今日一定要胜!” 尔后,她快速看了裴行简一眼,只一瞬便移开。 最后一球,四人抢夺的格外激烈。 马球在众人之间不断流转,仿佛永远寻不到主子,地上的泥土被翻开,马尾险些几次交缠在一起,耳边的风声飒飒作响。 苏沅和裴行简的反应速度最快,二人错身时,裴行简目光紧盯着她道:“沅儿,这么想赢?” 苏沅勾了勾唇,未应,尔后整个人猛地侧翻,长杆一扫,却“当”的一声,被裴行简抢了先,马球在他的杆下快速滚动,被他快速带着往洞口方向去。 苏沅面无表情,驱马追赶,魏灵枢先一步早裴行简马前,策马旋身,长杆扬起,本想趁裴行简不备让马球调转方向。 谁料裴行简早已猜到他的下一步动作,突地急停,顺着力道一击,马球在空中几个猛旋,直冲洞口。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苏沅的长杆忽地凭空出现,将本该入洞的马球打落在地,正当众人惊愕之时,锣声一响,裁判官高呼道:“未进,平!” 魏灵枢翻身回马,下巴一扬,肆意道:“可还要再来?” 裴行简这当,方才回神道:“看苏姑娘意见。” 苏沅慢悠悠打马而来,道:“不打了,能与裴公子打成平手,我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说着,苏沅摸了摸乘风的鬃毛,算是夸奖。 魏灵枢喜滋滋上前道:“苏沅,我说这马儿不错吧,平日里别人要碰我都不舍得,今日可给你骑了。” 苏沅没应,直接翻身下马,将马绳扔给一侧的仆从,她看向曹景兰道:“曹小姐,若是无事我先回去了。” 曹景兰被人扶下马道:“苏姑娘,怎么刚打了一场就要走?” 苏沅不解道:“还有事儿?” 曹景兰道:“既然来了,总归要见见长公主的,你说是吧,魏小侯爷。” 魏灵枢从马上直接跳了下来,干笑一声道:“别呀,长公主也没召见苏沅,改日吧,改日吧。” 曹景兰轻笑,“这不来了。” 众人正说着,远处高公公便带着一应宫婢前来,瞧见魏灵枢和裴行简接连行了个礼,“裴大人,魏小侯爷,长公主请苏姑娘前去,叨扰了。” “请苏姑娘前去,没有我吗?” 高公公愣了愣,“这……长公主没说要召您,兴许待苏姑娘回来后就宣您前去了。” “不行,我不信,我要去看看为何姐姐没宣我……” 高公公刚要拦,苏沅用热方巾擦了擦手,道:“魏灵枢,我自己去。” 魏灵枢担心道:“可,可我担心你。” “怎么?怕长公主吃了我不成?” “我没这个意思。” 说着,魏灵枢声音低了下去。 魏灵枢担心什么苏沅再清楚不过了,外头的人都知他与长公主关系匪浅,虽在魏灵枢的口中来看,他对长公主不过是姐弟之情,可长公主如何看待他们二人的,外人并不知晓。 长公主虽与当今陛下感情深厚,手握实权,可很少显于人前,因此外人对长公主的传闻诸多,却无人知其真假。 有人说长公主奢靡好色,淫乱放荡,也有人说长公主雄才伟略,国之栋梁,更有人说长公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诸如此类,多如牛毛。 苏沅随着高公公前去,不远处便是长公主的营帐, 屏风四隔,清净雅致。 整个营帐四面透风,长公主坐于正中,正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她今日并未穿朝服,不过是艳色的常服,衣摆上的巨蟒熠熠生辉,耀目的很。 苏沅不敢抬眼,跟在高公公身后上前,待高公公开口,“公主,人带来了。” 苏沅方才跪下道:“长公主万福。” 朱善清并未醒来,似是正在浅眠。 高公公叫了一声人未醒,他便退至一旁,不动不动。 苏沅则跪在冷硬的土地上,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人叫闹得少了,天色微暗,朱善清方才幽幽转醒,瞧了眼前跪着的人,“这是……” 高公公上前,“苏沅苏姑娘,您刚刚吩咐奴婢要瞧瞧这厉害的与裴家公子平分秋色的女子是谁。” 朱善清朗声道:“哦,苏沅,抬起头来,我看看。” 第二百六十九章 龙虎斗(一) 苏沅抬了抬下巴,目光微垂道:“公主万福。” 朱善清瞧了苏沅一眼,“是个妙人,可有婚配?” 苏沅顿了下,方道:“不曾。” 朱善清道:“你马球打的很好,之前是跟谁学的?” “我舅舅蔡昇。” 高公公一听,脸色大变,心道这小女子说话真是不经大脑,蔡家满门通敌叛国,如今已被流放岭南。 此女子倒是一点都不避讳。 朱善清一笑,并未追问,只是话锋一转道:“如今场上你可有看中的郎君?” 苏沅抿了抿唇,“没有。” 朱善清愣了下,尔后似想到什么可笑之事般笑了起来,“苏姑娘好大的心思,今日的赛马会皆是京中名流,少年公子,新进学子不在少数,苏姑娘竟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苏沅抬眸,直视朱善清道:“苏沅不敢,只是心中有人,已容不下他人。” 朱善清凛凛一笑,“苏姑娘看上的是哪家的公子?” “这,这是我的私事。” 高公公一听,怒斥道:“大胆!公主问你话你竟敢不答,你这民间女子不知道尊卑有别?” “苏沅,你好大的胆子,竟连本宫的话也敢拒。” “苏沅不敢。” “怎么?你是怕本宫吃了他还不成?” 苏沅道:“公主心中有大业,并非是拘于儿女情长之人,一个男子而已,长公主又如何看的上眼。” 朱善清觉得有趣,从榻上直起身子,“苏沅,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本宫喜欢你。” 苏沅低头道:“多谢公主。” 朱善清瞧着苏沅这不卑不亢的态度有几分玩味,“我听闻你家中败落,想必如今在京都的日子不好过吧?” “尚可。” “受人白眼,被人曲解,遭人暗算,这可并非是尚可。” 苏沅手心一紧,不敢接话。 “苏沅,本宫给你机会,也给你时间,今日见你之前,本宫对你倒是没什么印象,今日一见,令本宫刮目相看,你很聪明,也懂得韬光养晦。 今日这赛马会是本宫牵头办的,你为何进来,本宫一清二楚,希望你今日好运,能够从这西郊安安全全的出去。” 苏沅摸了摸右腿膝盖,“多谢公主提醒。” “若你能安稳出去,那么公主府的大门会永远为你敞开,等到你什么时候想来便来,我等你。” 苏沅伏身叩首,“苏沅谢公主垂爱,可苏沅不过是一介小民,不敢奢求公主垂怜,恐怕要令公主失望了。” 朱善清只淡淡看了苏沅一眼,便望向远处高高挂起的宫灯,神色莫测道:“苏沅,有些话不要说得太早,有些事情你可以当听不见,看不着,可若有一日你瞧见了,看到了,你或许就不会这么想。” 尔后,朱善清谓叹道:“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呢?” —— 苏沅从营帐出来时一瘸一拐,她的双腿还未好全,刚刚在营帐内差不多跪了半个时辰,又说了许久的话,膝盖早已隐隐作痛。 魏灵枢远远瞧见了她,立即迎上道:“苏沅,怎么样?长公主有没有为难你,你腿怎么了?是不是又疼了?” 苏沅见魏灵枢对她焦急不已,心结倒也放下几分,“没什么,不过是说话说的久了,腿疾犯了,过会儿就好了,不算什么大事。” 魏灵枢叹了口气道:“如何不算,我抱你去营帐好好歇歇吧。” 话音落,魏灵枢作势要将她打横抱起。 苏沅忙退后一步,抗拒道:“别,我在这儿没营帐,我想回家了。” 魏灵枢见苏沅如此,怕她有什么对自己有误解,也不敢强抱她,忙道:“一会儿长公主还会举办宴会和篝火会,怕是要晚些了,若你想回去,我先送你回去。” 苏沅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点点头道:“好。” 可二人刚预备走,远处高公公小步跑了过来,“魏公子,别急着走呀,长公主唤你呢,说是几日不见,想您想的紧,宣您近前侍奉呢。” 魏灵枢看了看苏沅,又看了看高公公,“一会儿我去成不成?苏沅身体不适,我想先送她回去。” “别呀,您这一来一回半个时辰了,苏姑娘也不能走,长公主还说了,一会儿要在宴会上奖赏苏姑娘,现在回去了长公主必然要生气的,魏公子赶紧跟我来吧,别让公主等急了。” 苏沅没多言,只是看向魏灵枢道:“你先去吧,我无碍,休息会儿就好了。” 魏灵枢心疼的很,又看向高公公沉声道:“高公公,能不能……” “不能!公主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快些来,莫要啰嗦了,我会吩咐人好好照看苏姑娘,您别担心了。” 说着,高公公拽着魏灵枢便往营帐走去。 他们二人身后宫婢宫侍簇拥着过去,而苏沅这头则是一个人都没剩,她叹了一声,寻了个角落,自个坐下揉腿。 此刻,月华如练。 苏沅放空般的歇了会儿,忽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勉力站了起来,刚准备扭头走,盛嫣然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见不得人的你啊,去了长公主营帐那么久?怎么还赖在这赛马场不走?怎么,魏灵枢怎么不在你身边,不护着你了?莫不是去寻他的相好去了吧哈哈哈哈……” 苏沅看向盛嫣然道:“盛小姐,魏灵枢被长公主唤了过去,若你这话传到长公主耳中,你该如何?” 盛嫣然脸色一变,话头一噎,“你少在这儿狐假虎威,我瞧着你从长公主营帐出来的,你一瘸一拐必然是被长公主责罚了,你还有脸在这里拿长公主当挡箭牌,真是无耻至极!” 苏沅冷笑一声道:“盛小姐,你有何事?” “何事?教训你啊,你白日里那么嚣张,怎么?现在没了男人就没人护着你了吧!” 盛嫣然嗤笑一声,从腰间掏出鞭子猛地一甩,“啪”的一声刚好擦着苏沅右腕而过,而站在盛嫣然身后的那些跟班眼中并无一丝怜悯,皆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苏沅道:“盛小姐,我无意与你结怨,可也不是任人欺辱之人。” 盛嫣然不屑道:“好大的口气,我看今天谁还敢帮你!” 说话间,下一鞭很快又甩了过来,厉风疾驰,力道不小,可苏沅顺着长鞭的方向微微侧了侧身子,盛嫣然明显扑了个空,未碰到苏沅分毫。 盛嫣然大怒,挥了挥手道:“哼哈二将,给我将她摁在那不许动,我今日就要打她!” 说着,苏沅瞧见盛嫣然身侧两堵大墙般的婢女跑上前来,一人按住她的一只胳膊,直接将她扑到在地。 苏沅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扑到,她立即挣了挣身子,竟发现根本挣不脱,这两位的力气太大,如泰山一般。 苏沅挣扎间听到盛嫣然冷森森一笑,“啪”的一声,鞭子结实的打在她的右腿上,疼的她闷哼一声! 右腿今日本就因跪久了一直针扎般痛,不过刚缓解片刻,盛嫣然的鞭子刚好打到那股寸劲之上,更是雪上加霜。 苏沅额上登时冒出冷汗,她大口的喘了下气,拼尽全力想要挣脱开,可身子根本无法动弹分毫。 这当,一股无力感疯狂的从心头涌了上来。 她骤然想起,仿佛无数次她都被命运裹挟着前进,如此无力的接受命运的鞭笞。 母亲的死,蔡家的冤案,父亲的罪状,裴府的冷漠…… 她几乎每一次都被压得无法喘息,却还要拼了命的给自己挣出一口气,她每一次都佯装忽视了这种痛苦,恍若自己当真轻松的,无忧无虑的活着,而眼下这种痛苦却从内心最隐秘的深处喷涌而出。 无法控制。 盛嫣然仿佛得了趣味,见苏沅反应如此激烈,又一鞭甩在苏沅的左腿上,见她疼的痉挛般的浑身一颤,盛嫣然眼中光芒大亮,如得了什么趣,“给我摁好了!” 下一鞭子高高扬起,几乎使了她浑身的力气,她阴毒一笑道:“苏沅,等死吧你!” 此刻,盛嫣然身后的那些贵女都有些害怕,不由得连连后退,明眼人都瞧出来这最后一鞭的目的是哪,眼瞧着要落在苏沅的脸上。 容貌之于女子如何重要,她们自然一清二楚,如今盛嫣然怕是要毁了苏沅的脸蛋,她们下意识竟有些感同身受,心有余悸。 她们后退的当,那长鞭猛地落下,可下一刻,忽地听到一声凄厉的喝声,尔后是“砰”的一声,似有什么被重重扑倒,跌在地上—— 第二百七十章 龙虎斗(二) 此刻,盛嫣然身后的那些贵女都有些害怕,不由得连连后退,明眼人都瞧出来这最后一鞭的目的是哪,盛嫣然是要毁了苏沅的脸蛋。 容貌之于女子如何重要,她们自然一清二楚,如今盛嫣然若真是得逞,那么苏沅更是遭人唾弃,怕是连寻常百姓家的男子都可以随意作践她,她们中有些人下意识竟有些感同身受,心有余悸。 而如今的苏沅痛苦不堪,一股无力感疯狂的从心头涌了上来。 她骤然想起,仿佛无数次她都被命运裹挟着前进,如此无力的接受命运的鞭笞。 母亲的死,蔡家的冤案,父亲的罪状,裴府的冷漠…… 她几乎每一次都被压得无法喘息,却还要拼了命的给自己挣出一口气,故意忽视了这些痛苦,恍若自己当真轻松的,无忧无虑的活着。 而眼下无法抑制的无力感和颓丧感却从内心最隐秘的深处喷涌而出。 无法控制。 命运压人,强权压人。 可命运她无法抗争,强权她仍旧无法抗争吗? 她眸色微沉,冷酷的看向盛嫣然。 盛嫣然手中的长鞭已高高扬起,眼瞧着下一刻便要落在她的脸上,连着盛嫣然身后的贵女们都闭上眼睛不敢看。 暗夜中,灯烛摇晃,不知谁凄厉的喝了一声,几个婢女立即慌乱起来,手中的花灯“当”的一声坠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稳住,映照出被扑在在地的人脸上。 只是还未看清那人的容貌,众人便听的“啪啪啪——”的几声,清脆的耳光尤为响亮。 盛嫣然瞧着压在她身上的苏沅,几乎毫无章法的将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她连愣神都来不及,只能双手遮脸,大叫道:“将她给我拉下去!快,快点啊!” 苏沅不知打了几个巴掌,震得有些手心发麻了方才停下来,修长的手指直接嵌住盛俨然的脖颈,她冷笑道:“盛小姐,你的哼哈二将再敢动,我保不齐会做出什么!” 盛嫣然一愣,逐渐感觉到窒息,“什,什么?别,别动了。” 此刻,正死命将苏沅往下拉的哼哈二将呆住,一动不敢动,“你,你放开我们家小姐,你敢杀工部尚书之女,你不想活了?” 苏沅骑在盛嫣然的身上,她冷然看着盛嫣然道:“盛小姐,你今日如此出头,我猜是有人撺掇你来寻我麻烦吧?” 盛嫣然脸色涨红,话不成句道:“没,没有,是我看你不顺眼,我告诉你,你以为杀了我,你能出这赛马场……,我若死了,你也得给我陪葬!” 苏沅瞧着盛嫣然,忽地笑了,笑意竟有几分凌冽,她道:“盛小姐,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是你给我陪葬,而非我给你陪葬!” 盛嫣然募地明白苏沅话中意思,“你敢……” “我烂命一条,如何不敢?倒是盛小姐身娇肉贵,折在我手下多不值当,另外,我从来不是好惹的,想一想为何你身后的人让你出手,自己却躲起来作壁上观!可否她也念着与你的姐妹情深呢?” “放,放屁!” 苏沅不再多言,这会儿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怕已有人传了出去,第一个来的会是谁呢?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沅妹妹,你快些放开盛小姐,有什么话好好说,若盛小姐哪里惹了你不开心,我替她和你道歉。” 曹景兰的声音,苏沅蹙了蹙眉。 可曹景兰的话音刚落,苏沅便又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好热闹呀今天,这不是盛小姐和苏姑娘,你们二人这是……打架?” 陈楝,他怎么也来了? 苏沅,盛嫣然艰难开口道:“陈楝哥哥,救我。” 曹景兰道:“陈学士,这事儿是女子之间的玩笑打闹,不牢您费心了。” 陈楝拿着折扇晃了晃,“我不费心,我只是好热闹,公主的宴会马上开始了,能在宴会前瞧见这热闹,我今日不枉来了一遭。” 说着,他甚至探身上前,瞧了瞧苏沅,又瞧了瞧盛嫣然,啧啧道:“盛妹妹,你这脸肿的如此厉害,这女人下手真狠。” 苏沅凝眉看他,一言不发。 陈楝笑意盈盈,“哎呦呦,苏姑娘好凶的眼神,莫不是要吃了我?” 盛嫣然咳了一声,苏沅稍稍松了松手,“放我离开。” “放……屁。” 曹景兰也顾不得什么,上前道:“沅妹妹,我已派人传话简哥,你若有什么委屈,一会儿与我们细说,现在先放开盛小姐可好?” 苏沅疑惑的看了曹景兰一眼,陈楝折扇在食指间打了个转,尔后道:“曹小姐你信不过,裴行简你定然能信得过吧?此事闹大了,于你不好,乖乖认怂吧。” 苏沅道:“怎么?你们不打算闹到长公主面前去?” 陈楝道:“长公主日理万机,如何管的了这些闲事,苏沅,你乖乖的,自然没人寻你的麻烦。” 说话间,裴行简已快步走来,瞧见眼下的场面,脸色一怒道:“发生了何事?” 曹景兰立即道:“许是沅妹妹与盛小姐有了冲撞,沅妹妹便抽了盛小姐十几个巴掌……” 裴行简剑眉微蹙,看向陈楝道:“你怎么在这儿?” 陈楝起身,“看热闹,如何?” 裴行简未多言,只是上前道:“苏沅,放开盛小姐吧,若有什么事和我说。” 苏沅手下一松,看向裴行简,“我想回家。” 裴行简柔声道:“好,我派人送你回去。” 曹景兰立即道:“简哥,长公主有吩咐,特意命苏沅宴会到场,若是沅妹妹不在……” “我担着。” 裴行简此话斩钉截铁,甚至带了几分怒气。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瞧着这三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气氛,皆不敢出声。 曹景兰脸色煞白,若不是有黑夜遮掩,怕早有人瞧见她脸上的惊愕与不甘。 陈楝率先打破沉默道:“裴大人,你与苏姑娘是何关系?如何有你担着一说,待时长公主问起,你让苏姑娘如何自处?” 苏沅微叹一口气,自嘲的笑了声,“也对,我刚刚忘了这茬,长公主刚刚在营帐中已吩咐我了,劳烦裴大人了,派个婢女扶我去歇息片刻即可。” 说着,苏沅便要起身,可右腿刚抬起,却撑不住的跌落下去,裴行简下意识伸出手—— 第二百七十一章 龙虎斗(三) 曹景兰立即上前搀扶,“沅妹妹,我来扶你……” 裴行简将要触达苏沅衣袖的手一滞,不着痕迹的收了回去,“苏姑娘没有营帐,便让人先送到裴府的帐中。” 苏沅避开曹景兰的手,冷漠的瞥了她一眼,“不劳烦曹小姐,给我拿个轮椅即可。” 这会儿,盛嫣然艰难从苏沅身下爬了出来,哼哈二将立即上前扶起她,一个赛一个担忧心疼。 盛嫣然怒视苏沅道:“苏沅,你给我等着……嘶……,今日之事,没完!” 她放完狠话便让哼哈二将背着她离开,眼下她脸上已肿的不能看,一会儿的宴会怕是无法参与了。 虽盛嫣然并不在意,可是这一切都是因苏沅,她岂能不恨! 陈楝扫了离去的盛嫣然一眼,尔后拿着折扇轻笑一声,看着苏沅道:“拿什么轮椅,不若我抱你去?” 苏沅以眼神示意,“滚!” 裴行简面无表情道:“陈学士,还请自重。” 陈楝摸了摸鼻尖,笑意盎然道:“来人将苏姑娘扶到营帐歇息,好生照料。” 临了,是个壮硕的婢女将苏沅背到了裴府的营帐,裴行简特意请了随行御医前来诊疗,裴良玉和裴行舟听闻此事,站在营帐外观望。 裴良玉叹了一声道:“简弟也太没分寸了,苏沅借着裴府的名头来赛马会出风头也就罢了,他如何能抛下景兰不管去照看苏沅,孰轻孰重,亲疏有别,他不清楚?” 裴行舟不以为意道:“大姐也太多心了,嫂嫂心胸大度的很,怎么会计较这些,再说了,大哥对苏沅余情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裴良玉冷冷瞥了裴行舟一眼,“少说两句!” 裴行舟撇了撇嘴,甚是不满,低声道:“反正苏沅又不喜欢大哥了,你怕什么?”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我是怕你嫂嫂生了别的心思,闹得家宅不宁,苏沅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个性,谁热了她都不好过,今日我听闻那盛嫣然不过是说了她两句,她便抽了人家十几耳光,如此厉害,之前倒是没瞧出半分。” 裴行舟切了一声,“大姐你晕头了,盛嫣然那性子岂会什么没做?若是什么都没做,苏沅如何能连站都站不起来?” “你……不与你说了,你给我闭嘴!” 裴行舟怏怏道:“大姐说不过就权势压人……” 裴良玉抬手抽了下裴行舟的后脑,怒气冲冠道:“我说,闭嘴!” 裴行舟顿时被血脉压制,立即噤声不语。 —— 此刻的营帐内随行御医脉诊许久,一直沉默不语。 裴行简心中担忧,试探道:“如何?” 御医叹了口气,“姑娘的腿本就有旧伤,今日又受了两鞭,旧伤复发,皮外伤倒没什么要紧,养几日便好了,可筋骨错位,须得正骨,且得坐轮椅十日,不知姑娘禁不禁的住。” 苏沅道:“禁得住,您来吧。” 御医瞧了裴行简一眼,“裴大人,这怕是会很疼呀。” 不等裴行简说话,苏沅便斩钉截铁道:“无碍。” 御医叹了口气,得了裴行简示意,方才将手放在苏沅的膝骨上,轻揉了两下,尔后猛地用力,“咔”的一声。 苏沅那刻只觉魂魄飞天,疼的她眼泪立即涌了出来,忍不住的闷哼一声,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可终究没喊出来。 御医瞧了眼,嘶了一声道:“姑娘不必忍着,若是疼叫出来便可。” 裴行简瞧着苏沅如此,无比心痛,他去时已听双福将此事来龙去脉告知,自然明白是盛嫣然故意欺辱,可即便如此,他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护着她。 她今日为何会来赛马会?是魏灵枢?还是长公主?还是另有其人? 可眼下魏灵枢去了哪?他如何连苏沅都护不好! 他怎能让她一个病人如此被人任意拿捏? 裴行简满腔的火气无法发泄,脸色越发的深沉。 御医觉出周遭气氛不对,有些不敢正第二条腿,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要不我们改日吧……” 苏沅果断道:“就今日。” “姑娘忍着点。” 御医颤巍巍的,双手却干脆利落的又一正,“咔”的一声清脆入耳。 裴行简下意识嵌住苏沅的手,苏沅痛苦的叫了一声,方才松了口气,可一抬眼发现自己竟无意将裴行简的手抓伤,此刻正渗着血珠。 裴行简明朗一笑,“不碍事。” 御医走到书案侧,将药方写好,嘱咐道:“姑娘腿上的外伤让婢女简单清理下,这七日莫要沾水,洒上金疮药包扎好,每日一换,这几日不要再伤筋动骨了,好好将养。” 裴行简接过药方,深看了苏沅一眼,方才将御医送了出去。 苏沅呆呆坐在床榻上,不知何时刚刚背着她的婢女走了过来,轻柔的给她清洗和包扎伤口,“姑娘你疼吗?” 苏沅摇摇头,“不疼。” “这么深的伤口岂会不疼呢?” 苏沅有些困倦,闭上眼睛倚在高枕上,“无碍。” 婢女不知从哪来的情绪,眼泪一颗颗的落了下来,“姑娘,你小心着些,女孩子受伤很疼的。” 苏沅迷迷糊糊的想着,这小婢女真是多愁善感。 此刻外头似是起了篝火,柴木烧焦的气味合着肉香传了进来,男子与女子的欢笑声萦绕在耳,久久不散。 苏沅不由得想起当初和舅舅在边塞时,镇北军每次胜仗都会举办一场巨大的篝火会,百姓们和将士们围坐一团,吃着好不容易在深山中猎的狍子、花鹿、野猪庆祝,她窝在厨娘怀中,嗅到的就是这股焦炭与肉香。 不知何时,小婢女无声无息的离开。 可苏沅却困的睁不开眼,迷迷糊糊之间,似有人进了帐篷,外头的光暗了下来,连着声音都隔绝了去。 苏沅只能听到闷闷的细声,如蚊蝇。 整个营帐中安静的很,仿佛只余那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苏沅想要睁开眼,却发觉怎么都无法清醒,她心中警铃大作,勉力从床榻上撑起身子,却也只瞧见那人手腕上的一株牡丹。 他欺身上前,苏沅手腕一动,却突地嗅到什么,她压了压手,“你是谁?” 第二百七十二章 龙虎斗(四) 那人并未作声,直接将苏沅扛起,片刻时间便将她绑个结实塞到了木柜之中,利落的将其锁上。 尔后,身影快速消失在暗夜中,不留一丝痕迹。 此刻,裴行简刚将受伤的裴行舟从深林里揪出来,一言不发的将他丢给裴良玉训斥,见他并无大碍,立即往裴府营帐走去。 而魏灵枢刚得知苏沅与盛嫣然争执受伤的消息,好不容易从长公主身侧脱身离开,他心急如焚,脚步飞快。 此刻,篝火会正进行到关键时刻,不知是谁忽地戴上了巫祝面具,大张大合的跳起祝祷之舞。 黑面獠牙的面具在暗夜里格外瘆人,可那人动作张弛有度,恍若真的在祭祀大会上般,一举一动尽是神性自然。 原本这帮贵族少男少女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饮酒打闹,初见此人装扮还略带嘲笑,可随着祝祷之舞,他们都面色郑重起来。 裴行简路过篝火会时瞧见的便是此场景,他目光也跟随着那巫祝之人,恍然间,那人的动作似乎慢了下来,诡谲的,莫测的,他特意冲着裴行简的方向跳了两式,尔后快速旋身跳上一侧的高鼓上,以脚击鼓,鼓声为乐。 他脚步稍停,凝眉细细看去,他似乎刚刚在此人身上察觉到了一丝杀气。 可待他细究,这股杀气却消隐无踪。 此刻,祝祷之舞仍在继续,鼓点由缓转急,逐渐攀高,那人的舞步也越来越快,临到顶点时,他身子忽地一僵,诡异一歪,竟直直的从高鼓上倒了下去—— 高鼓离地十尺,如此跌倒下来,定见血腥。 众人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唯恐瞧见恐怖场面。 可那人临触地时,竟陡然腾空一翻,稳稳落地,尔后轻巧的冲着众人鞠躬谢幕,场面变得有几分滑稽。 众人哄堂大笑,篝火会上的肃重气氛顿时消弭,陈楝跟着乐了两声,“这人谁带来的?如此有趣?” 郭旸道:“不知道呀,说不准是长公主安排的。” 陈楝左右瞧了眼,“那怎么不见长公主的人?” “长公主嘛,有人陪就不会出来喽。” 陈楝挑了挑眉,嗤笑一声,表示不屑。 二人正说着,不知谁陡然在人群中喊了一声,“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乱作一团,陈楝也有些讶异,一看着火方向竟是炊房的营帐,此刻明显已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陈楝边走边道:“怎么回事?” 郭旸也不解,“不知道,先离开这儿。” 这当,魏玉华和裴良玉先站出来招呼附近的人离开,高公公也来引众人有序离开,让众人莫要挨近火场,恐受了伤。 可裴行简本就往裴府营帐走,见火势起的又急又快,眼瞧着顺路舔着帐篷窜入营帐中,他立即唤来双福,“双福,双福,苏沅呢?” 双福正拎着水灭火,瞧见自家公子还站着,立即上前道:“公子,赶紧走,一会儿火势大起来伤着您。” 裴行简抓住双福的手道:“双喜呢?你瞧见没?苏沅呢?” 这当,炊房的火已波及左边马场和右边一众帐篷,附近的将士已将营帐中的人都清退救出。 “苏姑娘?咳咳……苏姑娘应该是和双喜一起离开了,公子您别担心了,苏姑娘定不会有事儿,这么多人看着呢,您赶紧走吧。” 裴行简不信,他随意拉了一个将士道:“裴府营帐中可还有人?” “我们刚刚进去看了,裴府的营帐无人,裴公子,火势太大了,您先离开……” “没有人?那苏沅去哪了?” 这当,魏灵枢跑了过来,大喊道:“你说什么?苏沅她不是在帐篷里嘛?怎么会没人?” 将士道:“魏小侯爷,火势起来我们第一时间进去看了,营帐中无人,您去别的地方找一找!想来苏姑娘趁早离开了。” 魏灵枢果断道:“不可能,我刚刚一路走过来的,若是苏沅出来,我必定能看到她,她一定还在里面!” 话音一落,魏灵枢毫不犹豫的闯了进去。 速度之快,让周遭的将士拦都来不及拦,“魏小侯爷,您别去……” 话未出口,一侧的马场轰的一声倒塌,风声呼呼,挟着浓烟热气,不断往人身上扑打,裴行简看着火势,双目猩红道:“去找双喜!” 一侧的几个将士寻了一圈,一无所获。 “裴公子,没瞧见双喜姑娘,也,也没瞧见苏姑娘!” 裴行简一听,立即要往营帐中冲,双福见势立即拦腰抱住,“公子你别做傻事,苏姑娘又不是傻的,若是着火定然会出来的,您别……咳咳……” 眼下曹景兰不知从哪冒出来哭着劝慰道:“简哥,火太大了,你赶紧走吧,别做傻事,若是你伤了自身,老夫人知道了该何等伤心……我又该怎么活?” 裴行简回头看向拦着自己的曹景兰和双福,忽地冷笑一声,瞧着在火光中摇摇欲坠的营帐,火势不断增大,无情的舔舐着一切,可即便如此也无法冲破夜晚的黑暗。 裴行简忽地想起了苏沅那张冷漠的脸和魏灵枢奋不顾身的身影。 如今,是他不够资格,是他不配! 裴行简挣脱开来,稳住心神,看着双福冷酷道:“找到双喜,生死不论。” 双福眸中一骇,双手发抖道:“是,公子。” 此刻,裴行简并未纠结,闭上眼眸,缓了片刻,方才恢复冷静道:“去救魏小侯爷,若他死了,你们都得陪葬!” 尔后,大步离开。 曹景兰柳眉微蹙,擦了擦眼泪,跟在裴行简身后离开。 双福则哭唧唧的看着不断烧起的大火,心中只能祈祷着苏沅没事儿,魏小侯爷没事儿,双喜没事儿…… 因长公主的营帐与众人着火点有一水之隔,因此众人收拾好一切,皆聚在长公主的营帐之中,只不过大多受了惊吓,一片哀鸣之色。 兵马司指挥使前来禀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外头的吵闹声消了不少,“长公主,此次大火伤十人,死三人,失踪两人,起火原因是灶房刘厨子饮多了酒,导致灶台火势太大,引燃灶房导致的大火,恰逢篝火会,众人瞧见火光也没在意,错失了救火时机。” 朱善清听罢,悠悠开口道:“如何不见灵枢与苏姑娘二人?” 指挥使听此,硬着头皮道:“苏姑娘葬身火海,魏小侯爷下,下落不明!” “不可能!” 第二百七十三章 龙虎斗(五) 指挥使道:“长公主,我已派人去寻魏小侯爷,如今火场已清理干净,在裴大人营帐中发现了苏姑娘的尸首,她,她是被人锁在木柜中,活活烧死的……” 指挥使已说不下去,今日这场面,起了大火倒是寻常事,只要贵人们没事儿都好说,可如今在裴府的营帐中死了人,且这人还曾经与裴公子订过亲,如此诡异的死法,饶是让人不深究都不行。 朱善清抬眸扫了一眼裴府的诸人,沉默不语。 此刻的营帐中落针可闻,在座的诸位大气都不敢喘,唯有帐中烛火爆爆。 裴良玉率先站出来道:“长公主,还请彻查苏姑娘死因,还苏姑娘清白!” 朱善清素手微抬,高公公有眼色的端上清茶,她润了一口,“苏姑娘死了这件事情着实诡异,但是今日我们不断案……” “为何不断?” 朱善清话音未落,忽地被人打断,她目光微亮,向帐外看去。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也落在帐外,只是这声音有几分沙哑,听的人心头一颤,高公公眼观鼻鼻观心上前道:“何人在此喧哗?” 这当不知谁掀开帘帐瞧了眼,立即惊呼道:“魏,魏小侯爷……” 朱善清闻此,双眉微展,“进来吧。” 魏灵枢一撩帐帘,大步走进营帐,跪在指挥使身侧,低头道:“长公主,我来请罪。” 朱善清打量着他,浑身都是经了火灼的痕迹,衣摆破碎,灰头土脸,索性脸上倒是没伤着,“你有何罪?” 魏灵枢抬眸道:“今日苏沅葬身火海一事,我要查问凶手,若今日揪不出凶犯,谁都别想走!” 朱善清淡淡道:“你想要如何查?” 魏灵枢环视四周,目光一一掠过在场众人的脸,慢声道:“今日纵火一事很明显就是冲着苏沅来的,我虽不知道苏沅今日为何会来赛马会,但是她并非是喜欢凑热闹之人,可今日她来了,必定有人在背后窜动她,尔后陷害她腿伤,从而杀之后快!” 朱善清揉了揉眉心,“此人是谁?” 魏灵枢目光如炬,厉声道:“现在还有谁不在场?” 朱善清瞧了指挥使一眼,指挥使立即道:“是,是盛家大小姐,她之前确实和苏姑娘起了争执,刚刚又受了惊吓,如今微臣已准备人将她送回盛府。” 魏灵枢道:“长公主,既然盛嫣然与苏沅起了争执,必定有大嫌疑,还请立即将她召回。” 朱善清细细瞧着魏灵枢,她觉得他今日很不寻常,“灵枢,你当真要将此事闹大?” 魏灵枢抬眼道:“殿下,今日您坐镇赛马会,可仍有人敢纵火杀人,如此恶徒丝毫不将朝廷,殿下放在眼中,今日不除恐之后怕会生出更多乱子,危及社稷安危!” 朱善清蹙了蹙眉,今日闹得确实大了,只是…… 魏玉华这时站出来道:“灵枢,不要闹了,苏姑娘枉死一事长公主殿下自有定夺,此事定然会交由刑部大理寺处理,如何有你的事?” 魏灵枢平静道:“大姐,我知道,可今日长公主在此若都让凶犯逍遥法外,世人该如何看待长公主?又该如何看待裴府?” “在我看来,裴府如今应该比任何人都想洗脱嫌疑,毕竟人是死在你们营帐之内!” 裴行舟一听,登时站起身道:“魏大哥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们那是好心才将苏沅带回我们营帐内诊治的,还特意请了御医前来,你如何能怀疑我们家?” 魏灵枢厉声道:“苏沅是经你们裴府的名帖方才来赛马会的?你们也脱不了嫌疑!” 裴行舟道:“话不能这么说,要这么说,盛小姐还被苏沅抽了耳光呢,她走之前还放话不放过苏沅,你怎么不说她是凶手?” 此话一出,在场哗然。 如今在座的与苏沅有过节的果真还就是盛嫣然,不仅有过节还有很深的过节,苏沅的腿似乎就是特意被盛嫣然打断的。 至于为何打断腿?若真是为了纵火杀人,这个说法就合理了。 裴良玉立即道:“行舟,不可胡言乱语,没有证据岂能胡说?” 这当,盛嫣然被二人扶着出现在营帐口,柔弱道:“长公主安,不知唤我来是为了什么?咳咳……” 朱善清瞥了她一眼,“苏沅死了,你可知晓?” 盛嫣然一听,唇角下意识的抽了下,“死,死了?怎么死的?” 朱善清没应,高公公接过话头道:“盛小姐,是被火烧死,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锁在木柜中,活活在火中给烧死了。” 盛嫣然双手有些发抖,快速低下头道:“此……此事我也是刚听说,可我还是不知长公主唤我来是为了什么?” 魏灵枢回身看向盛嫣然,冷声道:“火着起来时你在哪?” “在营帐内歇息。” “身侧可有人证实?” “我的两个婢女可以证明,她们一直守在营帐外,不曾离身。” 魏灵枢冷哼一声道:“也就是说你一人在营帐内歇息?” “是,不过魏小侯爷你问这些干什么?” 魏灵枢未答,继续问道:“你今日为何要断苏沅的双腿?” 盛嫣然听到此处方才听出点味来,“我与她本就不和,断了她双腿又如何?再说她的腿本就不好,我不过是甩了两鞭子她就不行了,岂能怪的上我,她还伤了我婢女,打了我耳光呢,你怎么不问?” 魏灵枢听着,微微眯了眯眸子,“也就是说你明知她腿伤未愈,仍旧故意再伤她,故意戳她痛处,故意让她在众人面前难堪?” 盛嫣然语气一顿,“难堪的是谁?她不过是腿碍事点,我堂堂工部尚书之女,闲杂脸现在还肿着,我才难堪。” “你既然说苏沅甩了你耳光,那么你对她可怀恨在心?恨不得除之后快?” “自然,”盛嫣然恨恨道:“可是如今她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可以不再跟她计较。” “确实如此,”,魏灵枢轻笑,“因为是你杀了她!” 盛嫣然闻言,愣了下,“魏小侯爷问了这么多,拐到这儿来了,你既然说我杀了她,有何证据?” “你刚刚所言皆是证词!” 盛嫣然嗤笑道:“魏小侯爷如此断案,刑部的冤案怕是要堆成山了。” “你今日与苏沅发生争执,你心中自然不快,因此你得知苏沅双腿伤了之后便心生计策,趁裴行简离开的功夫买通婢女双喜,在纵火前将苏沅锁在木柜中,尔后……” 魏灵枢心痛难忍,似是有些说不下去,不过他仍一字字道:“活活烧死!” 盛嫣然见魏灵枢紧咬自己不放,周围人也噤声不语,正色道:“我没做过!我与那双喜根本就不认识,怎么会买通她?” 魏灵枢从衣袖处抽出一封信笺,“如今双喜下落不明,可在她离开前曾留下一封自诲信,这信中明明白白写的就是你买通她故意给苏沅下药,尔后让她事先离开,你还想抵赖!” 说着,魏灵枢将这信笺一丢,恰好摔在盛嫣然身上。 盛嫣然瞧见那信笺的那刻,脸色大变,忙捡起细细看去,边看边摇头道:“不可能!怎么可能!我没做过,我没杀她?我怎么会那么蠢,我不过是想让她失了贞洁而已,我没杀人,我没……” 话未说完,盛嫣然突地噤声,她目光惊恐的落在魏灵枢脸上,她瞧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这是个局,这是个针对她的局,不可能!不可能! 魏灵枢为何…… 盛嫣然瞧着魏灵枢火烧火燎的衣衫思绪一顿,尔后似想通什么般骤然开朗,看着他声色俱厉道:“魏灵枢,你陷害我!你为了苏沅你竟然陷害我,你想弄死我,我祖父是开国良将,父亲是当今工部尚书,你敢!” 第二百七十四章 龙虎斗(六) 魏灵枢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太祖在位时定下的规矩,你是盛家的大小姐又如何,胆敢公然在殿下的赛马会上杀人行凶,天元律法岂能饶你?” 盛嫣然见魏灵枢咬死自己,立即向朱善清跪下哭诉道:“长公主,我真的没有做过,还请长公主明察秋毫,还臣女清白,臣女一家都对陛下和殿下忠心耿耿,我父亲兢兢业业一生清明,为了朝堂和社稷鞠躬尽瘁,我祖父戎马一生,征战沙场,为了天元的基业劳心劳力,还请长公主明察……” 这当,裴良玉站出来道:“长公主,盛小姐今日也受了委屈,且一贯对您尊崇,怕是不敢做这等杀人越货的勾当,还请长公主明察。” 裴行简道:“大姐,此事盛小姐是否做过长公主自有定论,不肖我们裴府的人开口求情。” 裴良玉闻言愣了愣,她看了裴行简一眼,只瞧见他神色冷峻,端盏饮茶,明显对她开口一事不悦,可盛家与裴家本就交好,此时若是她们裴家的人不开口,若传扬出去盛家定会不满,若两家生了嫌隙就得不偿失了。 此事裴行舟不懂,裴行简还能不懂? 难不成,还是为了那个苏沅? 裴良玉叹了口气,随即听的长公主开口道:“灵枢,虽你手上有那婢女的自诲书,但并非是直接证据指明是盛小姐杀了那苏沅,如此断案,有些武断。” 魏灵枢撩袍跪地道:“殿下,我因何如此笃定是盛嫣然杀了苏沅,不单单是因为这一封自诲书,还有这个!” 说着,他从手心中拿出一枚断簪,指问婢女道:“这个金丝缠花发簪你可认得?” 那婢女一瞧,登时跪下,浑身发抖道:“婢子不,不认得,没见过这等东西……” 魏灵枢讽刺一笑道:“是吗?良玉姐,这金簪你可认得?” “这……这是……” 裴良玉欲言又止,这金簪瞧着像是她送给盛嫣然的及笄之礼,是珍宝阁的东西,可为何这东西在魏灵枢手中? 魏灵枢冷哼道:“良玉姐如今倒是不敢说了?你们既然都不敢说,那我来说!这是珍宝阁的金丝缠花发簪,今年不过出了一枚,就是良玉姐在盛嫣然及笄礼上送出的那枚!可这枚断簪竟恰巧不巧的被我在火场捡到,你们说巧不巧。” “盛嫣然,既然你说你不是凶手,为何你的发簪会遗落在案发之地?事到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 盛嫣然浑身一滞,不知想到什么,吃吃的笑了起来,眼中并无惧怕,“魏灵枢,你一早想要布局为了陷害我,这些东西你自然会准备好!这是我的发簪又如何?我又不是没去过裴府营帐,不小心遗落在裴府营帐而已,你为何一定要咬死我是凶手? 怎么?你如此处心积虑的让殿下治我的罪,你的苏沅能复活吗?可笑!她现在已经死了,已经葬身火海了,已经化成了灰!是我杀的又如何?不是我杀的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贱人的命,也值得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失了你们侯府的体统?! 可笑至极!你真是个疯子!” 魏灵枢瞧着盛嫣然胡搅蛮缠的样子,微微眯了眯眸子,冷笑一声,伏首叩地,“殿下,铁证如山,杀人偿命,还请殿下将凶手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朱善清沉默看着眼下的局面。 如今的盛嫣然已有几分不清醒,她恐惧至极,竟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此女……胆大妄为,蠢钝不已。 朱善清刚要开口,裴行简从座位上起身,从善如流的跪在魏灵枢身侧,神情坚毅道:“殿下,盛大小姐草菅人命,于律法不容,还请殿下速速决断。” 朱善清指尖动了动,目光掠过在场的人道:“你们可有话要说?”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都不再说话,这二位已足够说明问题。 盛嫣然瞧着裴行简竟然也掺和进来,讽刺大笑道:“裴行简,你算什么东西?今日苏沅之死也有你的份!你如何有脸在这里让我下狱?你连裴府和盛府的体面都不顾了!你们一个个都疯了!” 朱善清长袖微拂,不耐道:“拖下去,送往刑部,让刑部彻查!” 高公公点头哈腰的应是,尔后长袖一挥,指挥使立即派人将其带走,盛嫣然知道此时求情已无用处,索性直接跟着指挥使离开,免得落了个不体面。 待盛嫣然离开后,长公主瞧着跪着的二人道:“如此你可满意了?” 这话冲着谁说在场中人皆心知肚明,只是不待人回应,朱善清拂了拂手道:“夜深了,该散了,本宫也累了。” 长公主先一步离开,众人方才三三两两的散场,只余魏灵枢一动未动,仍跪在营帐正心。 裴行简临行前特意瞧了魏灵枢一眼,眸中情绪沉浮,终究未上前劝慰。 裴府一行人离开城西赛马场,次第上了马车,裴良玉见裴行简心中不畅快,上前道:“简弟,你今日失了体统。” 裴行简道:“是吗?大姐,今日裴府本就在局中,如何才能不失体统?” 说完这句话,他利落上了马车。 裴良玉一愣,竟没品出裴行简话中意味。 此刻,曹景兰上前安抚道:“大姐,先回府吧,今日您辛苦了。” 裴良玉点点头,方才上了自己的马车。 这当,曹景兰站在马车旁瞧裴良玉的背影,无人处,暗夜里,几乎没人瞧见她眸中闪烁的光,欢喜的,雀跃的,无法掩饰的得意与畅快。 待双福提醒,她方才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裴行简的马车,一进马车,见裴行简闭目养神,她怯怯道:“简哥。” 裴行简未应。 马车咕噜咕噜的往前行,曹景兰未再多言。 半晌,裴行简忽道:“你今日很开心?” 曹景兰指尖一颤,“没,没有。” 裴行简轻笑一声,唇边凉意横生,“今日之事,你也参与其中。” 是笃定,不是疑问。 “简哥如何这么想我,我怎会……” 裴行简强硬打断道:“曹景兰,我警告过你,莫要生事!” 马车中未燃烛火,可曹景兰却觉出裴行简恍若能看透她心思一般,可她仍嘴硬道:“我虽与盛嫣然走得近些,可从未生过害苏姑娘的心思,简哥你不能如此冤枉于我,今日之事是盛嫣然所为,与我无关。” 裴行简细细道来,“双喜那封自诲书,是你做的!裴府营帐的断簪也是你故意丢的!今日我没当庭揭穿顾得怀远侯府的体面和裴府的体面,可若你曹景兰不想要体面,今后裴府的大门为你敞开,随时可以滚!” 第二百七十五章 龙虎斗(七) 曹景兰闻言浑身一怔,她抿了抿唇,正襟危坐,沉思片刻,忽地像想明白什么般笑道:“简哥,你如何得知这些的?” 裴行简并未看曹景兰,临近裴府,高挂的琉璃灯透过轩窗映在裴行简清俊的眉眼上,他神情淡淡道:“这些你不需要知道。” 曹景兰见裴行简无动身的意思,提裙下车,临掀帘前,她忽道:“简哥,在你心中裴府比苏沅更重要。” 裴行简皱了一下眉,未语。 曹景兰轻笑一声,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 此刻裴行简仍未动身,双福在帘外候着,“公子,咱们还回裴府吗?” 这当,裴行舟和裴良玉的马车已进了府中,长道上静谧无声,连着犬吠猫鸣都没有,双福瑟缩的站着,等着马车中的裴行简做决定。 他知晓自家公子是心中难过不想回去面对裴府中人方才不愿下车。 可在双福看来,今日之事发生便发生了,即便是他家公子不能接受,事实如此,已无可挽回。 双福轻叹一声,心中又是可怜双喜走错了路,如今连人都寻不到,又是可怜苏沅,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被祸害死了。 裴行简在马车中坐了良久,终了方道:“回去吧。” 双福听此跳上马车,驾着马往裴府马厩去。 此刻的魏灵枢仍跪在营帐正心,朱善清已回了公主府,魏玉华劝了许久,可魏灵枢仍旧一动不动。 魏玉华干脆也来了脾性,直接离开赛马场。 待众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整个马场只剩下魏灵枢一人和帐中烛火,烛火跳跃,映着他的身影一颤一颤。 营帐外凄风苦雨,魏灵枢正低着头,他面前忽现了一双锦云黑靴,他并未抬头,只道:“如此,你可满意了?” 那双黑靴的主人道:“你不是想看看她?跟我来吧。” 魏灵枢豁然抬头,立即起身,可因跪的太久,双腿僵硬险些跌倒下去,竟有些站不起来。 这一刻,他竟想的是苏沅会比他更疼。 魏灵枢忽地觉得自己可笑,他勉力站起跟着那人一前一后的上了马车,不知拐了多久,方才到了一处深巷中。 魏灵枢下车,看了眼远处黑袍罩身之人,“你打算一直困着她?” 黑袍人走上前道:“盛家如今恨她入骨,如果这遭扳不倒盛家,苏沅今后的处境更艰难。” 魏灵枢嗤笑一声,“那扳倒了盛家,苏沅就能光明正大的活着?” 黑袍人薄唇微勾,“这不过是第一步!” 魏灵枢沉吟片刻,道:“谢诏,你当真是为了苏沅要扳倒盛家?还是你根本就是利用她?” 那黑袍人脚步一滞,未言。 魏灵枢继续上前道:“你本不该在京城,可之前我却在春晖堂瞧见你与厉王,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可眼下我却有些明白了。” 谢诏仍旧不说话。 “你一早知晓苏沅要来赛马会,你也知晓是裴府邀约定没好事,因此你暗中蛰伏,趁着盛嫣然与苏沅起冲突之后,你再制造出火灾,伪造出苏沅被烧死的假像,将一切栽赃给盛嫣然,再利用我对苏沅的感情咬死盛嫣然!这一步步你算的清清楚楚,是不是?!” 谢诏侧目,“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魏灵枢急着走了两步,“你如此对待苏沅,你可想过她的处境?若是她当真葬身火海,你该如何?” 谢诏冷静道:“若我想要利用你,为何又带你来见她?” 见魏灵枢不说话,他又道:“魏灵枢,聪明要用对地方。” 这会儿二人已到了院门口,谢诏叩了叩门,侧身让出,“进去吧。” 魏灵枢半信半疑的走了进去,瞧了眼杂乱的院子,这普通老百姓都不住这儿吧。 这巷子深的可怕,这处宅院又如此脏乱,难不成谢诏要杀人灭口? 这想法一出,房中似有人咳了两声,轻声道:“是恩人吗?” 苏沅的声音,魏灵枢急着上前,推开门大步进去道:“苏沅,你怎么样?可有哪里受伤了?” 苏沅没想到是魏灵枢,她眼中疑惑一闪,“怎么是你?” 魏灵枢目光闪烁,“我,我只是来看看你。”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看了眼他浑身破烂的衣裳,“你可有受伤?” “没有,火虽然大,但我可是钢筋铁骨,这点小伤不足挂齿。” 苏沅点点头,“为何我会在这里?” “这处安静,你与盛嫣然起了冲突,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这几日你先安稳在此处住着躲几天清净,先别回小院了。” 苏沅看着魏灵枢,真诚道:“多谢,不过下次别这么傻冲进火里了,我命大的很,不会死。” 魏灵枢轻咳一声,下巴微扬道:“你可别自作多情,我才没有,我只是有东西落在裴府营帐,进去抢回来而已,谁想着去救你了。” 说着,唐赛男端着药碗走进来道:“姑娘,该吃药了。” 苏沅点点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虽脸苦成了橘子色,索性在夜里,旁人也瞧不出。 “既然你无碍,我就先走了,回去休整一番,过几日接你回小院。” 苏沅点点头,目送魏灵枢离开。 待魏灵枢走走,她的目光落在一侧的窗上,看了会儿,唐赛男又进来道:“姑娘,你在看什么?” 苏沅闭目养神,“没什么,外头如何了?” 唐赛男端了个小板凳坐在苏沅身侧道:“我听说长公主治了盛嫣然的罪,说她纵火伤人,关进刑部大牢了。” 苏沅喃喃:“伤人?难不成那人是她的人?” “姑娘,我有一事不明,你能跟我说说吗?” “何事?” 唐赛男正色道:“为何你都将我从裴府救走了,还要去那赛马会呢?若是不去,姑娘的腿也不会受伤,也就不会差点葬身火海了。” 苏沅道:“我若是不去,那她们必定有后招,若我去了,敌人在明,我在暗,方才能一网打尽。” “那我们如今算赢了吗?” 苏沅轻笑,揉了揉膝盖骨道:“尚早,这不过是第一步。” 第二百七十六章 龙虎斗(八) 赛马场一事并未如预想当中闹得沸沸扬扬,自那日长公主下令将盛嫣然压入刑部之后,京中甚少人公开谈论此事。 即便是在朝堂之上有言官针对赛马会失火死人一事进行参奏,但都是草草揭过,众人皆未深究。 盛嫣然在刑部的日子虽不比府中,可过的还算惬意,牢房、饭食皆是特制的,与一般的囚犯有诸多不同。 可即便如此,她每日三闹,闹得刑部的刑狱官都有些头疼,恨不得将其立马放出去,可此事又是长公主吩咐,若是办的不得长公主心意,那便是丢命的事儿。 刑狱官甚是头疼。 不过刑部虽面上对盛嫣然言听计从,可私下针对火灾现场的勘察细致入微,木柜中的尸首也选了技艺高超的仵作前去查验。 可因现场火势太大,尸首已成焦炭,勉强能辨认出是具女尸,此外那女尸身上还有迷膏,验证了当日魏灵枢当堂查问获取的证词。 只不过此事若要成,最好是有人证,可与此事相关的三人,双喜、刘厨子、苏沅,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而当日给刘厨子酒的人却从未露过脸。 真是奇怪的很。 此案仍落在唐铎手下,他身为刑部的直隶清吏司主事,又熟识苏沅,自然对此案多加关怀,可是他总觉得苏沅死的太过莫名。 魏灵枢来刑部之时,唐铎正在书案上推演此案,外头飘着细雨,他收了伞,水滴浠沥沥的落在檐下。 魏灵枢将伞立直,方才抬步走进刑部议事堂,“唐主事。” 唐铎闻言,放下笔热情迎上前道:“前日子刑部忙着勘察现场和查验尸首,昨日又审问了一番盛嫣然,本该一早上门,却迟了时辰,倒让魏小侯爷跑一趟,是我失礼了。” “无妨,唐主事本就忙于事务,我不同,有的是时间,但问无妨。” 唐铎开门见山,“魏小侯爷是苏姑娘好友,且是第一个发现嫌犯之人,着实是细致入微,可当日您冲进火场救人,火势颇大,烟雾弥漫,小侯爷是如何发现这掉在地上的发簪?” 魏灵枢直爽道:“当日我一进火场便瞧见床边的木柜有些不对劲,跪下打开,却不小心摁到了一个物件,这东西便是盛嫣然的发簪。” “当时情况如此紧急,小侯爷还能关注一个发簪?” “我是在瞧见木柜之中的尸首后方才将那发簪收入袖中,因为我知道苏沅的死法诡异,必定有人杀害。” “那魏小侯爷又是如何断定那木柜中的人就是苏姑娘?” 魏灵枢语气一顿,深吸一口气道:“她即便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见魏灵枢神情哀切,唐铎话头稍滞,道:“那双喜那自诲书,魏小侯爷又是如何拿到的?” “兵马司指挥使在寻觅婢女双喜的途中捡到的,这东西本该交到裴府的手中,可人本就死在裴府的营帐中,因此指挥使交给了我。” 唐铎眉心微蹙,细细想着魏灵枢的话,几息的功夫,他展眉道:“今日差不多了,有劳魏小侯爷。” 魏灵枢起身,看向唐铎道:“我希望刑部尽快查明真相,盛嫣然是嫌犯无疑,唐大人莫要被盛家迷了心智。” 唐铎点点头,“自是。” 送走魏灵枢,唐铎在廊檐下站了许久,以往他总觉得魏灵枢是个京中有名的浪荡子,如今一瞧,倒是有几分上位者的风范。 颇像长公主。 只是,如今又该问问指挥使了。 魏灵枢离了刑部钻入马车,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去了春晖堂,春晖堂内春风一片。 春晖堂的老鸨都有些惊讶,魏灵枢都半年多不见人影了,如今倒是新鲜了,竟上赶着来了。 魏灵枢选了个上好的雅间,挑了几个新姑娘,喝酒玩乐,好不自在。 即便是隔了老远,仍能听到魏灵枢的笑声,爽朗中透着悲凉。 老鸨则捏着团扇,倚在栏杆上叹息。 花娘瞧见了,忍不住上前道:“妈妈叹什么气,魏小侯爷一来,咱们春晖堂又热闹了不是。” 老鸨道:“外头的人都传魏小侯爷的心上人死了,必定要消沉一阵,没想到不过几日便又故态复萌,到咱们这销金窟玩乐来了,你记住了,男人啊,都是有根没心的东西。” 年轻的小花娘一愣,嘻嘻笑了两声,“知道啦。” 这当,春晖堂对面的茶馆中小二刚送走了一位客人,又忙端着杜仲茶上了二层,吆喝着,“茶来了,请您慢用。” 茶刚落桌,小二布茶的功夫低声道:“这是魏公子给您的消息,已按照您的计划见了唐主事,哎,茶好了,请您慢用。” 小二若无其事的离开,现出饮茶的那人,黑衣白面,正是谢诏。 谢诏饮了一口,放下银两,直接起身离开。 他从茶馆上了马车,一路走到苏沅现下住的深巷旁,马车停了许久,院门方才被人打开,谢诏推开轩窗,瞧见唐赛男出来端着脏水泼到不远处,尔后又擦了擦汗进了院子。 车夫是个白净的小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见谢诏如此,乖巧道:“大人,咱们不进去看看吗?” 谢诏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至少现在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苏沅,有些事情无法解释,一切还为时尚早。 “那咱们接下来去哪?” “城西,玄武湖。” 马车驶离,巷子深处的院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唐赛男挤出脑袋瞧了眼,“姑娘,你说那马车盯了我们好几天了,不会是裴府的人吧?” 苏沅在院中正挂着萝卜条,“若是裴府的人,我在就被接出去送往刑部了,如何能安稳在这儿呆着。” “那是谁呢?难不成是魏公子?” 苏沅语气稍顿,“或许。” “那他怎么不进来?被人发现岂不是更危险?” “不会被人发现的,你操什么心,今晚咱们还要出门呢,赶紧收拾。” 唐赛男哦了一声,看了看苏沅的腿,想着那大夫的药真乃神药,不过短短三日,苏沅的腿伤就好全乎了,真是厉害! 第二百七十七章 龙虎斗(九) 夜黑风高,苏沅与唐赛男二人整装一番后去了鹤鸣楼,虽是夜间,可鹤鸣楼来往宾客络绎不绝,花灯溢彩,热闹纷呈。 苏沅只简单装扮一番,二人扮作男子,从正门入,上了二层雅间,秀禾来的时候,苏沅二人刚落了座,瞧见小二开门,苏沅立即起身道:“秀禾姑娘。” 秀禾如今胖了些,但脸色仍不见好,“苏姑娘,魏公子嘱咐我今日来见您,多亏了你们二位,我方才有今日,只是我父亲……” 说着,秀禾便跪下行礼,眼泪如雨的落了下来。 苏沅上前去扶,“秀禾姑娘,不必如此,你父亲的事情,我与魏灵枢定会努力,只是还望你做好准备。” “我,我知道,只是希望若能留父亲一条命也好,我,我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秀禾哭的悲切,唐赛男不由也跟着掉眼泪。 苏沅轻叹一口气,“今日唤你来,就是为了问你一些事情,此事若成了,我定会寻机会不让你父亲背负冤屈。” 秀禾闻言,感激道:“若是姑娘能救我父亲性命,我愿今生给您当牛做马,结草相报。” 苏沅替秀禾擦了擦眼泪,将她扶到座位上道:“今日之事,还望你莫要传扬出去,否则前功尽弃。” 秀禾郑重的点点头,“是,姑娘。” “我问你,那日之事发生前,老翁可曾有什么异常?” 秀禾回忆道:“前几日父亲说是认识了一个公子,就是魏公子,每日都同他去河边钓鱼,我还当父亲转了性,没想到是为了那宝贝儿白金龙鱼。” “除此之外,可有其他?” 秀禾又仔细想了想,“并无其它,不过父亲好似说过,若是魏公子当真是个好人,他打算将方宅放贷勒民一事告知,若是能惩治坏蛋,那就更好了。” “此事涉及他一人,还是你父亲已暗中有名单?” “此事我不太清楚,我父亲虽识得几个字,但这名单应该是不会有。” “那老翁私下见了谁,你可知晓?” 秀禾想了想道:“父亲出过几次门,说是去见了人,那些人我并不认识,只听过几个名字。” 苏沅道:“唐赛男,拿纸笔来。” 唐赛男立即应声,将纸笔端了过来。 苏沅用镇纸铺开,“秀禾姑娘,你说我记。” 秀禾慢声道:“隆庆,吴笑生,李子福,差不多我就听说过这三人。” 苏沅一一写下,细细瞧了会儿,方才满意将名单收起,“秀禾姑娘想吃什么?今日我请客。” 秀禾一笑道:“苏姑娘客气了,我如今过的很好,只是担心父亲……” “听闻锦衣卫已将此案移交给京兆府,明日会有人去看望老翁,你莫要担心。” 秀禾感激道:“多谢,多谢苏姑娘。” “谢的话说的太早了,既然老翁与魏灵枢有缘,与我有缘,有些事情我们必然不会见死不救,只不过若是有人问起你可否见过我,还请秀禾姑娘隐瞒。” “是。” 苏沅二人离开鹤鸣楼时已是深夜,她们二人特意在暗中送秀禾回了魏府的宅邸,待瞧见人安稳进了门,她们方才回去。 唐赛男见苏沅自见了秀禾之后颇为开心,好奇道:“姑娘怎么这么开心?莫不是我们明天就能回小院,我明天就能见到英丫头了?” “尚早,英丫头心思大,即便你离开几日,她也不会如何担心你。” “哦,姑娘说话真扎人心。” 苏沅侧目一笑,捏了捏唐赛男的脸蛋道:“骗你的,不过你安好的消息若被她知道那还得了,恐怕整个饮马巷都知道了。” 唐赛男怏怏道:“我明白,那姑娘明日去看老翁吗?” 苏沅摇摇头,“我暂时还不能出现,只能看魏灵枢的表现了。” 秀禾与苏沅见面一事魏灵枢一清二楚,待秀禾刚回了魏府,他便将二人对话细细盘问一番,虽苏沅并未给他传什么话,可他立即知晓自己要做什么。 次日,京兆府。 谢诏去京兆府见了老翁,约莫一个时辰方才从京兆府的牢狱中出来,又拐了一大圈,逛了赌场,酒坊,妓馆。 待夜深了,他方才回了魏府。 只不过魏灵枢刚进魏府,便又从魏府离开,暗中去了深巷,见了苏沅,将今日与老翁所言与苏沅和盘托出。 苏沅坐在院中,吃着刚晾好的地瓜干道:“此事可有旁人知晓?” 魏灵枢倚在墙侧,“老翁说他并未在堂上说此事,并无第二人知晓。” 苏沅抬眼看了看他,“魏灵枢,辛苦你了。” “哼,本公子为了你,可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你就一句辛苦了?” 苏沅沉吟片刻道:“是我欠你的,总该还的,只不过这辈子怕是还不了了,等下辈子。” 魏灵枢一噎,“你想的倒美。”,说着从苏沅怀中拿了根地瓜干,咬了一大口道:“只不过你怎么关心起老翁这件事来了?” 苏沅沉思道:“我总觉得这件事与最近的案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魏灵枢切了一声,“你别破不了案就开始瞎猜想,八竿子打不着!” 苏沅淡淡嗯了一声,“你如此大摇大摆过来,不怕人跟着?让人传个信过来即可。” 魏灵枢摇摇头,“最近外头闹得厉害的很,城西赛马会一事刑部在查,兵马司也在查,你猜猜查到什么了?” “什么?” “查到这工部徇私舞弊,任人唯亲,那个死的的刘厨子是工部营长的小舅子,犯了这么大的事儿,工部只得连坐将工部营长推了出来。 只不过如今刑部和兵马司都不愿意了,因为赛马场本就是工部在打理,如今又闹出这么个事儿,让刑部和兵马司跟着背锅,这这几日他们都忙的相互扣帽子,竟无人在意赛马会盛嫣然杀人一事了。” “不过是转移视线,寻替罪羊而已。” “是呗,我听说有言官开始借着此事抨击工部贪墨,去年差不多工部耗费了七百万两在护城河和黄极殿的修建上,但仅仅在浙江采购鹰平条槁等木就花费了七十万余两,听闻在湖广、四川和贵州等地采购的数额更大,足足超过了一百五十万两,上谏的言官说不符合常理,定是有人中饱私囊。” 苏沅心中细细盘算,将地瓜条一扣,“走,咱们算账去。” 第二百七十八章 龙虎斗(九) 苏沅与魏灵枢在房中算了一个时辰,算来算去,这整个运输采购都不值二百二十万万余两,过了一路,足足折了大半,不知是进了谁的口袋。 魏灵枢瞧着算盘上的数字道:“如今工部是盛尚书一手遮天,这若是查起来,怕是要查到他身上,只不过陛下仁慈,怕不会过多责备。” 苏沅道:“先祖在时就极为痛恨贪官污吏,因此一边防备一边打压,现如今陛下登基,以文治国,仁心仁德,自然对官场多放纵了些,但并不代表陛下不在意贪污一事,若真查出盛怀仁贪赃枉法,即便是盛家,也得脱层皮。” 魏灵枢轻叹一口气,“这当官的哪个不贪?不过是贪多贪少,胆子大,胆子小。好些个百姓一辈子连自家的县城都出不去,那些当知县的可不就是一手遮天嘛。” “是如此,但大多数如此,并非代表所有人都该如此。” 魏灵枢将算盘拿起,晃了晃,哗啦哗啦两声恢复原状,“这些都不是你我该操心之事,苏沅,你该好好修养,待此事过了,再言其它。” 苏沅没再多言,话锋一转道:“魏灵枢,你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魏灵枢下意识道:“没有。” 苏沅沉眸,“你再想想。” 魏灵枢喝了盅茶,态度轻慢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莫不是在此处待的不开心,若是不开心呢我再给你寻个好地方,去春晖堂怎么样?” 苏沅闻言,脸色一沉。 魏灵枢霎时一愣,自觉说错了话,忙将茶放下道:“我错了,我该罚……” 这会儿,外头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 苏沅瞧了眼雨道:“你先走吧。” 魏灵枢不情愿,“我还想再待会儿。” “我累了。” “得,您歇息吧,我改日再来。” 苏沅点了点桌案道:“魏灵枢,如今我是个死人,若被人发现,定然会拆穿这个把戏,如今拆穿为时尚早,这几日先不要来了。” 魏灵枢正走到门口,闻言洒脱道:“好,那等我消息,先走一步。” 魏灵枢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可苏沅却并未歇息,她换了一身夜行衣,直接与魏灵枢相反的方向离开。 如今外头的夜色很黑,细雨绵绵,苏沅却一路往玄武湖去,工部虽在玄武湖周围设了围障,可苏沅迅速开辟出一条小路前往。 这会儿,雨势越来越大,苏沅干脆先躲在树林中避雨,可她正蹲下的功夫,忽地听见远处扑通一声,似有人落水。 苏沅闻言一惊,几步走了过去,只瞧一眼便直接跃入水中,只不过现下是夜间,她只能循着工部微弱的烛光跟着那身影往前游。 可不知游了多久,那人忽地沉了下去,苏沅立即憋气也沉了下去。 如此,二人便一前一后的在湖中游了半个时辰,待苏沅跟丢了人影,好不容易游到城墙之时,她已乏力,本想游上岸,却不料靠近城墙处水流竟格外迅猛,直接推着她将她冲到墙根,尔后几个翻滚竟不知从哪里的孔洞将她冲出城外,直接顺流而下。 苏沅先一步察觉出自己将要溺水的征兆,刚挣扎了两下,整个人不知被谁一拖,竟直接拖上了岸。 苏沅迅速摘下黑巾,伏在岸边的小树林旁咳水,刚咳了一声,冷剑已逼近脖颈,“为什么要跟着我?” 苏沅一愣,抬眼看他,二人对视那刻,他手腕一抖,脸色从冷酷立即变为担忧,“阿沅?怎么是你?” 苏沅艰难道:“是我,咳咳,只不过我也没料到是你……” 谢诏上前道:“你为何会来玄武湖?” 苏沅拭了拭唇边水渍,轻笑道:“查人,只不过你为何又会在玄武湖?或者说,你为何还在京都?” 谢诏没想到二人以如此的状态见面,都如落汤鸡般,他将苏沅扶起,“先离开这儿,给你换身衣服,免得着凉。” 苏沅没有拒绝,她确实挺冷的,刚走两步,还忍不住哈秋了一声。 谢诏寻的地方是林中小屋,饶是苏沅在溧阳呆了许久,都不曾听说这西山竟还有林中小屋? 她瞧着谢诏熟练的生火,打水,煮汤,熬粥,心中不免有些恍惚,“谢诏,不必这么麻烦……” 谢诏知道她要说什么,直接道:“如今你还不能回,昨夜我去工部营房偷了东西,怕是今日兵马司会大做文章。” 苏沅捧着谢诏刚泡好的热茶蜷缩在木床上道:“你偷了什么?工部账簿嘛?” 谢诏闻言手下一顿,笑的无奈道:“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此大张旗鼓,不怕盛怀仁倒打一耙?况且这种事情都要你亲自去做,你手下没有一点兵?” 谢诏正在生火,他听出苏沅话中的揶揄,无奈道:“没有,不仅如此,我还得亲自杀人,亲自埋尸。” “啧啧啧,你说你替谁卖命?我替你讨讨公道,哪有让我们新科士子一人当十人用,这是压榨,纯纯的压榨!” 谢诏将火生好,米洗好放在锅中,搅了几勺子,方才走到苏沅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尚可,不过如今是在山里,只有米粥和咸菜,没有旁的,得委屈你几日了。” 苏沅闻言,笑嘻嘻道:“那你可得好好补偿我,要不然我立马去官府告你。” 谢诏眉眼温和的看着她,抬手轻捏了下她的下巴,“一点都不吃亏。” “怎么不吃?现在就不跟着你吃亏了嘛,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呆在这儿不怕兵马司来查?” 谢诏道:“不会,此处距离厉王城郊别苑不远,兵马司不会轻易来这个地方。” “若是来了呢?” 谢诏眸色微沉道:“这地方,进得来,出不去。” 苏沅轻轻“哦”了一声,似有什么了然于胸,“我之前见过厉王一次,他跟我说受人所托,那人是不是你?” 谢诏知晓这些事情都瞒不过苏沅,诚恳道:“是我。”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苏沅声音很轻,凑近了瞧他,眼眸满眼皆是他,谢诏呆了呆,“我,我身上凉……” 苏沅猛地凑上前,“吧唧”一口,“嗯,我知道,所以我只亲你的脸。” 谢诏这会儿倒是没愣,深吸一口气,眸色大变,尔后大手环住她的身子,吻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强势的似乎要将一切倾泄下来。 唇齿相依之时,谢诏心砰砰砰的跳着,恍若永远寻不到彼岸,待他将苏沅压在踏上,手不由自主的想要抚摸她的绵软,可待到要触及,他又慌忙撤回,只抵在她的耳侧,喘息道:“阿沅,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第二百七十九章 龙虎斗(十) 木屋外雨声浠沥沥的又落了下来,热炉上的米粥咕咕的冒着泡,二人合衣在木床上躺了许久,苏沅倚在谢诏的怀中,感受这片刻的静谧。 “水开了,不去看看吗?” 谢诏轻轻抚了抚苏沅的长发,并未起身,“昨夜若是湖中不是我,你可知危险?我不在京中的时日,你竟碰到这么多危险之事,昨夜为何还不让唐赛男陪着你?” “带着唐赛男目标太大,外头的人一瞧便认出她,我身量小,即便被抓住了,不过是被人摁个假死的罪名,再不至于就是给我扣个诬陷忠良的帽子,暂时还不会杀我。” 谢诏手心紧了紧,神色严肃道:“这些罪名若在当真落在你头上,你可知你一介女子根本无法抗衡。如今盛家已如疯狗,你若是被他们盯上,不死也得掉层皮,你为何不在意你的性命?” 苏沅从木床上坐起,低头看着谢诏道:“盛家如疯狗,若他们抓到了我,必定会从我这儿获得突破口,赛马场火灾假死一事也可安在我身上,尔后便上呈天听,撒泼打滚,卖惨喊冤。 如今正值盛家被查的关键时刻,若陛下一丝的怜悯,那么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一炬,谢诏,你既然知道这些,你应该把我藏得更严实才行,最好让我离开京都,我在这里,盛家就有翻盘的可能。” 苏沅说到此处,语气一顿,又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或者,一把火烧了八大巷,死无对证,岂不更落得利落干净?” 谢诏闻言,骤然起身,他凝眉看着她,眼中尽是不解,“苏沅,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晓,若我是厉王,我不会容忍我的手下有这么一个致命的弱点,若是做局,就要干脆利落,无后顾之忧,不是吗?” 谢诏沉默了,良久之后,他道:“苏沅,你不信我?” 苏沅从床榻上下来,汲着鞋站了起来,拿起木勺轻轻搅了搅滚烫的米粥,道:“阿诏,我并非是不信你,我只是不信权力和欲望。” 谢诏唇角含笑,笑意却有些苦涩,“你怕我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苏沅道:“谢诏,你祖籍湖广,你曾说过你父亲在辽东经贸,可我记得我舅舅曾说过你们一家是从关外逃难来的。你不过在辽东呆了短短三年便回了祖籍之地,可你却认识了镇守北平的厉王。” “你们二人关系熟捻,似乎早已相识多年,从你还未科考他便能受你所托来替你传话,为我撑腰,谢诏,你到底是谁?你又想做什么?” 谢诏心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他本该知道的,苏沅聪慧过人,她即便是不问,只是知晓他不想说不愿强求,可并不代表她不想知道。 谢诏沉了沉声,几欲张口,却又将话咽了下去,“阿沅,并非我不愿告知你,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待事成之后,你想知道什么我便说什么。” 苏沅用勺盛出一碗粥,尔后放在谢诏身侧的木凳上,“谢诏,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谢诏深吸一口气,无奈一笑道:“这件事,也不可说。” 苏沅没笑,只是听的外头秋末蝉鸣,觉得吵闹,她浅浅一笑,“那小咸菜在哪?可以说吗?” 谢诏满眼愧疚,“可以,在木架的第三层。” 苏沅走到木架旁,抬手蹭了蹭唇角,刚要抬手拿,身后忽有人贴近,谢诏先一步将咸菜罐拿了下来,尔后将她环在木架侧,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轻轻蹭了蹭,道:“阿沅,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谢诏在撒娇。 苏沅很少见到他向她撒娇。 她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下巴,“下不为例。” 谢诏明白苏沅话外何意,将她箍在怀中,温柔道:“好”。 —— 苏沅离开八大巷许久都不曾回来,唐赛男十分担忧,可各处都寻了,就是寻不到人,此外她身份特殊,也不能大张旗鼓,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去了春晖堂蹲谢灵枢。 只不过蹲了一日都没瞧见人,便又去了鹤鸣楼,可刚到鹤鸣楼,却碰到了曹景兰几人。 曹景兰率先认出了唐赛男,裴良玉与她同行,瞧见她发呆好奇道:“妹妹瞧见谁了?这么目不转睛?” “是个熟人,姐姐先进去,我打个招呼便来。” 裴良玉并未多在意,只大略打量了一眼,便随着婢子们进了鹤鸣楼,这当,唐赛男已大步离开。 跟在曹景兰身后的婢女低眉顺眼,目光却亮如野兽,“小姐想做什么?” 曹景兰柔柔一笑,温和中却透着针芒,“打听打听那人在找什么?她现在住在哪?为何还会在京城?” 婢女点头应是,立即快步跟上。 曹景兰则理了理衣衫,尔后进了鹤鸣楼上了二层,还未进门便道:“玉姐姐久等了,旧相识走的快了,跟了一会儿倒是没跟上,只得回来,待有缘再会。” 裴良玉大咧咧道:“那人是谁呀?惹得妹妹如此关切?” “不过是母亲老家那里的远房亲戚,小时候曾救我一命,谁料她竟认不出我了,只得让冬儿去给她请安。” 裴良玉优雅的拨着瓜子,“冬儿一贯做事利落,不会有错,那人能寻到。” “这几日外头闹得凶,听简哥说盛家要倒霉了?姐姐知道这事儿吗?” 裴良玉不甚在意,“这外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常有的事儿,妹妹不必担忧,这些事无论如何是寻不上裴府的。” “也是,简哥在朝中如鱼得水,又是青年才俊,陛下自然多信任裴家。” 裴良玉笑着闲话道:“简弟和父亲祖父最像,倒是舟弟更像是母亲,每日都神神叨叨的,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曹景兰道:“只是,盛家怎么就突然陷入贪墨一案了,之前不还是好好的吗?” “谁知道呢,这外头的人都说是裴府落井下石,嫉妒盛家得圣宠,可是这件事裴家最为无辜,父亲和简弟才不会那等子结党营私之事,流言止于智者。” 曹景兰微蹙柳眉,这件事情如何她最清楚不过,若真不小心为他人做了嫁衣,此事才真真是害了裴府。 曹景兰咬牙切齿,都怪苏沅! 她死了还要翻天覆地! 第二百八十章 龙虎斗(十一) 苏沅与谢诏二人在林中小屋待了三日,城中兵马司在附近查了许久,却也不敢踏足这片半步,听闻派人去厉王府问询,可人进去了,却迟迟收不到消息,兵马司只得作罢。 工部账簿丢失一事本该是大事,可盛家却不敢声张,只敢私底下找,听闻之前大理寺和刑部联合来取过账簿,这账簿本就该在三法司待着,可是如今若是被宣扬出去丢了账簿,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盛家如今如热锅上的蚂蚁,勉强保持表明面上的镇静,来来回回走了诸多,可大多人都避之不及,即便是盛家再不想去的裴家,盛夫人都特意上门拜访。 可十月二十三那日,朝堂中御史陈英直接将兵马司暗中寻觅账簿一事揭了开来,大殿上直接参盛怀仁公权滥用,狼子野心,更提及如今在三法司的账簿根本不是工部真正的账簿!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陛下立即下定三法司彻查此事,可就在刑部一筹莫展,想要去拜访厉王之时,工部的账簿忽然被一个姑娘送到了刑部。 唐铎瞧着眼前的账簿,又瞧了瞧唐赛男,讶异道:“这东西为何在你的手上?” 唐赛男并未说太多,直接转身欲走,唐铎上前道:“是你去工部偷的账簿?” 唐赛男避而不谈,“大人,这东西无论是谁偷的,如今已到了刑部手上,还请莫要追根究底。” 说完,唐赛男便打算直接离开了刑部。 可唐铎知晓此事事关重大,直接下令将其强留在刑部候审,可这不留不知道,一留方才知晓竟然是裴府裴行简的未婚妻子曹景兰与唐赛男私下接触,以好友英丫头相逼,让其将东西送往三法司。 审出来这一遭,着实骇了唐铎一跳。 本来坊间就有传言说是裴府与此事有关,盛家与裴家昔日关系甚好,若不是盛家的大小姐名声太差,盛家甚至想将盛嫣然嫁给裴府二子裴行舟。 可之前因陛下想起用新科士子,并州赈灾一事便交由裴老太爷的门生状元郎黄观前去处置,但此事一开始由盛怀仁推举,他更中意的人选是自家侄儿盛秉德。 可因裴老爷的否定让盛秉德错失良机,从而让黄观从并州回来后大受封赏,此事过后,两家稍有嫌隙。 盛怀仁表面上云淡风轻,可之后借用春晖堂名妓柳陌儿勾引状元郎,惹得他一连几日宿在春晖堂,状元郎情系名妓一出戏闹得满城皆知,搅黄了裴家亲自给黄观千挑万选的亲事。 这件事裴家虽颇有微词,不过也并未发作,而是主动与盛家重修旧好。 此后,京中众人还真当盛裴两家恢复了以往的亲昵。 可如今这件事闹出来,裴家深陷其中,这无论是朝中人,还是坊间都传闻裴府是故意为之,唐铎本对此事颇为怀疑,可如今看来,裴家故意挑了怀远侯府的曹景兰,怕就是想与裴府脱干净干系。 盛家的贪墨案怕是裴家一手促成。 唐铎不敢居大,此事一查清楚,便直接去禀报了刑部尚书周惟敬。 此刻,周惟敬正坐在刑部议事堂饮茶歇息,一口茶还未下去,唐铎直接大步进来道:“大人,我有事禀报。” 周惟敬呛了一口,猛咳两声,“咳咳……唐主事,不是我说你,你这风风火火的毛病,得改。” “咱们刑部的人得稳重,遇事情毛毛躁躁如何能成事呢?外头多少人等着咱们断案呢,若是被陛下瞧见了,怕不是又觉得我们刑部都是一堆吃干饭了,你说说,这对咱们刑部的形象得是多大的污蔑?” 唐铎见周惟敬话痨的毛病又起,心中叹了一声,笑道:“是,周大人,只不过有一事得您定夺。” “什么事?” “今早我们拿到工部的账簿了,不过是裴府的曹小姐谴人送来的?” “裴府?哪个曹小姐?是那个订了亲便非要住到裴府的怀远侯府曹景兰?” 唐铎点头,“是。” 周惟敬叹息一声,将茶放下,“这裴府真是与此事有关系?还是那曹景兰太蠢被人利用?你可查清楚了?” “这……” 周惟敬负手走到唐铎面前,扯了扯他的领口道:“唐主事,不是我说你,你这毛毛躁躁的毛病确实得改改,此事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谁送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东西是真的,既然是真的就查清楚,待时到了大殿上,我也好禀报陛下不是。” 唐铎听懂周惟敬的话外之意,“既是如此,属下懂了。” “这朝堂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外头的人只能看个热闹,若是被抓了小辫子,只能怪技不如人,咱们刑部本就是个得罪人的,也没什么油水,不过对陛下忠诚,就是对天元忠诚。” “属下明白了,多谢大人教诲。” 周惟敬瞧着唐铎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摆摆手道:“行了,下去吧。” 唐铎前脚一走,周惟敬后脚又一屁股坐在木椅上喝起了茶,正喝着,屏风内便缓缓走出来一人,周惟敬头都未回,只吹了吹茶水道:“魏小侯爷,那姑娘若是无辜的,唐大人必然会放了,你且放宽心。 不过不是我说你,这外头的姑娘多的是,何必非要与那苏姑娘揪扯来揪扯去的,如今你年纪尚小,你父母亲还能容你胡闹,若是过几年,你年纪大了,连好人家的姑娘都看不上你了。” 魏灵枢看了眼,只道:“多谢周大人。” “客气什么,你听进去我说的话没,那苏姑娘都死了,你还如此照拂她的婢女,在我看来大可不必。这件事情你也莫要陷得太深了,虽盛嫣然是凶手,但她的死活不重要,如今是盛家的死活。” 魏灵枢心中也很疑惑,但他清楚这件事的幕后推手是谁,可是他不能说。 “刚刚大人所言当真?这朝中的人都不在意促进此事的人是谁?” 周惟敬吃了一块花生,又香又咸,“魏小侯爷,这朝中在意此事之人是利益之中的,三法司是最好与这些利益扯开关系,若是连我们都深陷其中,那天元的清明何在?” 魏灵枢笑了一下,“那若此事涉及吴大人呢?” 周惟敬端着茶的手一顿,抿唇笑道:“恒远不会那么笨。” 魏灵枢心中切了一声,不过都是朝中大尾巴狼,装什么清白无尘的清流之辈。 虽心中如是想,魏灵枢仍是道谢告辞,“多谢周大人,魏某告辞。” 周惟敬不以为意,“嗯,我也没做什么。” 魏灵枢带着唐赛男离开刑部,尔后直接去了裴府。 有些事情,是该和裴家说清楚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龙虎斗(十二) 魏灵枢坐于裴府侧厅中,与唐赛男一同等了会儿,双福方才从外头来禀报道:“魏小侯爷,今个不巧了,咱们公子去了翰林院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若您有事儿,先告诉小的,小的去回禀我们公子。” 魏灵枢大咧咧翘着二郎腿喝着茶,“我来之前可打听过了,裴行简今日没去翰林院,你少在这蒙我,痛快的去给裴行简叫出来,若不痛快的,别怪我不给你脸!” 双福一惊,瑟瑟缩缩道:“小侯爷这哪里的话,您平时从来不为难小的,小的岂会骗您……” 魏灵枢轻笑一声,抬手打碎手边茶盏,起身便要往外走去,双福怯生生跟上,“小侯爷,您别生气,千错万错都是小的错……哎,那是后院,咱不能进去,真的不能!” 魏灵枢站在外院口,大声道:“这裴府的小子们都是缩头乌龟不成,今日竟连我都不敢见?怎么,都梦在姑娘的被窝里睡迷糊了?” 这话可不好听,双福赶忙去捂嘴,可被魏灵枢一瞪,却也不敢伸过去。 魏灵枢吵嚷的功夫,曹景兰先一步从内院走了出来,冲着魏灵枢盈盈一礼,“魏小侯爷,裴府可有哪里做的不对,竟惹得您生如此大的气?” 魏灵枢上下打量了眼曹景兰,冷哼道:“我要见裴行简,你来凑什么热闹?” “双福刚刚说了,简哥去了翰林院,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还请魏小侯爷稍安勿躁。” “是吗?裴家现在无人了?让你一个外人来前院待客?哎呦,不知道还真以为曹大小姐已经嫁入裴家了,啧啧……” 魏灵枢语带讥讽,曹景兰目光微闪,“魏小侯爷不必如此讥讽我,若有一日苏姑娘对您假以辞色,您怕是要将整个侯府都双手奉上?你我之间,并无差别。” 魏灵枢手心一紧,一言不发。 曹景兰见此,心中忽地有些畅快,她语气轻快道:“小侯爷,抱歉,我都忘了苏姑娘已不在了,还请节哀。” “曹景兰,此事真相到底是什么,想必你心中清楚,如此惺惺作态,真是令人作呕。” “我听不懂魏小侯爷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如今的裴府不欢迎您。” 魏灵枢抬脚往内闯去,他不屑道:“你算什么东西!” 曹景兰闻言,神情泰然。 “灵枢,何故如此无礼?” 魏灵枢刚走了几步,便瞧见姗姗来迟的裴行简,二人对视,暗流涌动,魏灵枢率先道:“双福说你去了翰林院,我来看看你,怎么?以往你们裴府我出入自由,如今裴大人可是给我下禁制了?” 裴行简一身白衣无尘,神情淡然,瞧不出喜怒。 他往前走了几步,“你们先下去吧。” 双福称是,连小步离开。 曹景兰也盈盈福身,回了内院。 此时,月拱门旁只余魏灵枢与裴行简二人,“你想做什么?” 魏灵枢看着裴行简,“今日我带了唐赛男来,她去了一趟刑部,此事你可知晓?” “刚知晓。” “你可知道她去刑部做什么?”魏灵枢语气一顿,未等裴行简问,他直接道:“是送工部前几日的账簿。” 裴行简蹙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是你那未过门的曹大小姐故技重施,抓了唐赛男的好友逼迫她去送这个随时会送命的账簿,她可真是步步紧逼,连苏沅身边的人都不放过!” 裴行简沉吟了下,道:“为何?” “谁知道?她可以用唐赛男威胁苏沅去赛马会,如今又故技重施,用那无辜的英丫头威逼唐赛男去送账簿!我不管这件事是你们裴家的事儿还是怀远侯府的事儿,只是希望莫要再沾惹苏沅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人命在你们眼中一文不值,可是莫要惹到我身上!” 裴行简沉思了下,“魏灵枢,若裴府当真想这么做,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若真是曹景兰所为,怕她也是被迷惑了。” “裴行简,你现在还在替她说话!若她并无害人之心,她岂会被人迷惑?” 裴行简道:“此事容我细细查查。” 魏灵枢冷笑道:“不必,你如今只需让曹景兰将人放了,若再有下次,别怪我不顾裴府的脸面!” 裴行简道:“若真有此事,我必定将人送回去。” “如此最好!曹景兰此女妒恨多疑,实在是与你不相配,这桩亲事,若是能推,尽可推了。” 裴行简点点头,话锋一转道:“灵枢,工部账簿为何会在唐赛男手中?” 魏灵枢轻叹一口气,“我也不知,只是听她说起这东西是她无意间捡的,本想交给我,可却被曹景兰抢了先,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竟非要唐赛男送往刑部。” “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为了斩草除根。” 裴行简并未问下去,“你先回去,今日我便会给你个结果。” “一言为定,我等你消息。” 裴行简淡淡嗯了一声,还有话想问,“灵枢,如今京中的事你知道多少?” 魏灵枢脚步一顿,“我只知道盛家确实罪大恶极,但他人无辜,不该做他们的垫脚石。” 裴行简拇指蹭了蹭袖口,恳切道:“灵枢,如今京中局势繁杂,有人趁机落井下石,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莫要掺和其中,谨言慎行,持正守心,你方能独善其身。” 魏灵枢并未立即应下,而是看了眼坐在侧厅的唐赛男,忽大笑道:“行简,你们裴府的海棠饼我好久没吃了,改日合着梨花白给我送几盒。” 裴行简见此,跟着一笑道:“好,傍晚便给你送府上。” “人也得给我送来,英丫头母亲急得厉害,在家里哭了一天一夜了。” “好。” 魏灵枢笑意微收,负手道:“行简,我忽地发现你越来越像裴老太爷了。” 话音落,他怅然叹了口气,“如此也好,也好。” 裴行简目光一涩,苦笑道:“灵枢,感情用事,没有好下场。你也一样,我也一样。” 魏灵枢点点头,顿了一句,方道:“嗯,不过我很好奇我的下场,哈哈哈哈……” 裴行简目送魏灵枢二人离开,待回了府中,面色却阴沉如铁。 双福一早候着,忙上前伺候道:“公子,出了什么事儿?” 裴行简厌烦的揉了揉眉心,“让曹景兰来我书房!要快!” 双福很少见裴行简如此外露情绪,怕是这次曹小姐真的惹到公子逆鳞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龙虎斗(十三) 苏沅与谢诏在林中待了七日,外头风声渐消,谢诏方才趁着夜色将苏沅送回深巷,谢诏则连夜出城,不知去了何处。 回了院中,唐赛男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一告知,说是裴府将曹景兰送回怀远侯府,外头的人都传两家闹了矛盾,这亲事凶多吉少。 唐赛男又说了这几日魏灵枢为着她们的事东奔西跑,花了诸多心思。 苏沅浸在浴桶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这几日并未睡好,十足不安稳。 临了,唐赛男叹了一声道:“姑娘,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小院?如此待在这儿也不是个头。” 苏沅闻言清醒几分,“很快。” “很快就好,就怕姑娘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怎么?你怕什么?” 唐赛男轻叹道:“这些事情本就与姑娘没关系,那日赛马会姑娘本来就是引蛇出洞,如今瞧着倒像是我们被困在局中,无法脱身。” “我不想让姑娘如此活在阴暗处。” 苏沅手微微拨了拨温水,“盛家如今的事刚掀起了一角,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当中的事儿多着呢,怕是要一件件的掀起来,莫急。” “若是我们如今先露了头,让盛家有可喘息的功夫,怕是有些心血就要白费了。” 唐赛男不懂这些弯弯绕绕,趴在浴桶边道:“行,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您不急,我等就是。” 苏沅点点头,又抬手揉了揉唐赛男头上的碎发,“明日再去刑部一趟,前些日子的案子有线索了,让唐大人跟着一并查清楚。” “姑娘现在都自身难保,还想着案子,要我说,这京兆府尹就得姑娘去做,人三法司寻真相都没姑娘这么上心的。” 苏沅沉声道:“这些案子拖得够久了,我之前虽有怀疑,但终究是一叶障目,如今一通百通。” “让死者沉冤得雪最好,毕竟这天下冤案那么多,少一桩是一桩。” 苏沅点点头,从浴桶中起身擦干净身子便上床睡去,与谢诏在一起的日子虽满足,却并非是她想要的。 她知道如今这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盛家虽得了圣上猜忌,可这么多年在朝中并非是毫无根基,因此朝堂上替盛家说话的人必定不少。 现在若要将盛家真正的摁死在耻辱柱上,还需要最后一剂猛药,要他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 她不知道谢诏的下一步安排,但能猜出大概,但有些事情如今不能冒头,一旦被人察觉,抽丝剥茧,生死一线。 次日一早,唐赛男又一次出现在刑部门口候着唐铎。 唐铎刚下了早朝,瞧见唐赛男,心中不免有些打鼓,“唐姑娘,你今日来又是为了何事?” 唐赛男并未多言,只将手中的信笺递了过去,“苏姑娘临去赛马会之前曾写了一些东西,我近日整理方才发现这些东西都是有关之前那些案件,本该是交到京兆尹的,但唐大人刚正不阿,应该是更能好好利用这些东西。” 唐铎慎重接过,并未急着看,倒是有些愧疚道:“唐姑娘,那日是我无礼了,还请莫怪。” 唐赛男爽朗道:“唐大人客气,一切都是为了天元。” 唐铎点点头,目送唐赛男离开。 门房瞧着,招呼急匆匆进门的唐铎道:“唐大人今个这么急,又有人来送线索了?” 唐铎斜了门房一眼,“就你多话。” 唐铎去了政务厅将手中的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几遭,尔后一连见了几个刑部主事,京兆府的捕快,又与京兆府薛蘅谈了许久。 一整日京兆府和刑部都有人进进出出,看样子抓了不少人回来问话,刑部的夜烛亮到了卯时,外头卖早点的摊子都摆了起来,刑部和京兆尹方才有人打着哈欠回家。 秋日的天冷,唐铎打了哈欠,连呼出的气都有些发冷,他简单吃了两口包子,便一大早去了周府。 呆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出来,周惟敬去上了早朝,唐铎则告假回府补觉,待周惟敬下朝回了刑部,兵马司的人立即出动,抓了工部的人关入刑部大牢。 这一切动作十分迅速,连京中几个世家都没摸清楚怎么回事,裴府裴行简的案几上已奉了这桩事情的经过。 裴行简正坐在茶案前静思,双福进来时蹑手蹑脚,不过仍是将消息放在了茶案上,“公子,刑部传来的消息,说是已经抓到了异乡客一案,余庆戏楼案和紫竹林一案的凶犯。” 裴行简这会儿方才睁开双眸道:“是谁?” “只是听闻是工部的人,具体是谁并不清楚,刑部和京兆府口风紧,还没透出来。” 裴行简将信封拆开,细细看了眼,目光微敛,尔后将信纸丢在火坛中,“我今日不见客。” “是。” —— 裴行简找到深巷的时候,苏沅正坐在窗侧的书案旁练字,他并未叩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 可门还挂着锁,哗啦一下,锁链竟直接断落滑了下来。 唐赛男听见动静,立即从菜园中跳了出来,严阵以待,“什么人!” 那门轻轻晃了晃,被裴行简一把推开,她瞧见来人一愣,“裴,裴公子,怎么会是你?” 苏沅将书阖上,起身看向裴行简,轻笑:“裴公子,来得早。” 裴行简进门,大步走了进来,看见苏沅漆黑的发随意散着,未施粉黛,若出淤泥而不染的明媚西子,他稍稍愣了愣,方道:“不早,来晚了。” 唐赛男嘟囔道:“裴公子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咱们就一个锁链,叫您随意断了。” 苏沅并无意外,随意用木簪在脑后编了一个发髻,走到院中道:“无碍,唐姑娘,给裴公子端杯茶来。” 裴行简在院中站着,这院子又小又逼仄,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我今日来,是有事问你。” 苏沅见裴行简不适,走进堂屋道:“裴公子若是不习惯,来正屋谈也可以。” 裴行简撩袍上前,进了堂屋。 他与苏沅对立而坐,食桌正中茶刚沏好,还冒着热气。 苏沅面上挂着得体的笑,“裴公子有什么想问便问,我知无不言。” 裴行简沉吟道:“赛马会一事,是谢诏设计盛家,还是你设计盛家?” 第二百八十三章 龙虎斗(十四) 裴行简此话一出,堂中有片刻的静谧,外头的蝉鸣聒噪,却透着声嘶力竭。 苏沅轻笑道:“这二者如今对于裴公子来说都是一回事。” 裴行简坚定的看着苏沅,“我想要知道是你,还是他?” 苏沅语气稍顿,径自斟了一杯茶道:“曹景兰在赛马会三日前将请柬送到饮马巷,我并不打算前往,谴唐赛男前去送回请柬,但她将人扣下,这是此事的前兆。” 裴行简指尖轻碰盏壁,有些发烫,“这件事我知晓。” 苏沅闻言并未有什么神情,继续道:“当天夜里我便潜入你们裴府,我很快寻到了唐赛男的藏身之所,让她按兵不动,待时与我在赛马会上里应外合,目的就是要看看曹景兰想要做什么。” 裴行简道:“你打算引蛇出洞。” 苏沅又道:“赛马会上盛嫣然处处针对我,必定是有人挑拨离间,可是我并无证据,因此只能静观其变。” 裴行简听到此处,轻叹一声,“你的腿伤可还有事?” 苏沅没应,继续道:“我从长公主的营帐出来后,我便知今日不能善了,因此盛嫣然故意生事,我便配合她,我原以为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我在众人面前出丑。 可在我去了裴府的营帐后,身侧的人一一被引走,我方才知晓此局不过刚开了个头。” 裴行简凝眉不语,眸中似有疼惜。 苏沅看向裴行简,“你走之后双喜便给我用药,那药中掺了迷香,敷于伤口处渗入极快,我一早在她拿出来的当便察觉,尔后故作昏迷,却恰巧听到了双福与一婢女的谈话。 若我猜得不错,按照盛嫣然的原计划,我应该与一男子在裴府的营帐之中苟且,于众人面前坐实我淫荡的名声。一则替曹景兰除了心腹大患,二则让盛嫣然解了恶气,可谓是一箭双雕。” “可偏偏有人想要我死,因此暗中点燃了裴府附近的灶营,顺着不小心滴落了一路的清酒烧到了裴府营帐。” 苏沅叙述这些的时候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之事,可如此紧密的布置,若在任何一遭稍稍掉以轻心便掉入陷阱,万劫不复。 可她越是如此,裴行简心中就越心疼,越愧疚,他指尖有些发僵,“沅沅,是我没能护好你。” 苏沅饮了一口茶,语气仍旧轻松道:“我一直在想,那日你去了哪里,想来想去,唯有裴府的人方才能让你如此挂心,后来听唐赛男说起,是裴行舟不小心落入猎人陷阱,你放心不下方才去救他,如此才误了时辰。” “后来我又在想,即便你关心则乱,但双喜是谁的婢女?又是谁才能时时刻刻见到她?诱使她?谁又对我本就有恨意?谁又做了手脚?谁又唆使盛嫣然?谁又能恰巧进入裴府营帐,将盛嫣然的证物丢在案发现场?这些,你都能想明白。” “我……” 苏沅看着裴行简愧疚的神色,忽地笑了,“可即便你想明白了,如今见我活着,却也只是急匆匆的来问我一句,谁设计盛家?!” “裴行简,你口口声声说着忘不了我,可是到头来,一桩桩一件件,你考虑的从来都是你自己。” 苏沅的语气很温柔,温柔却锋利。 她眸中并无怨气,却直逼人心,几乎将他的小心思看透,让他避无可避。 裴行简心尖发疼,他很想告诉苏沅,他并非如此,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苏沅平静道:“如今裴公子知晓我活着,是打算将我带出去送到陛下面前,还是送给盛家当个人情?” 裴行简道:“我不会,不会这么做,我只是想来问问你……” 苏沅道:“如今见到了,裴公子该回了。裴府如今入局并非是偶然,而是从一开始,裴府就在局中!” 裴行简凝眉沉思,忽似想起来什么道:“苏沅,我今日来的目的并非是想问这件事……” 苏沅起身看向裴行简,笃定道:“盛家一事,咎由自取。” 裴行简瞧着苏沅,半晌,忽地轻笑一声,败下阵来。 他确实不该来见她,藏了私心,感情用事,无法谈判,他深吸一口气,方才沉静下来道:“苏沅,谢诏如今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盛家,若你对他心思还不深,我劝你趁早离开,天下之大,他非良人。” 苏沅淡漠道:“不送。” 裴行简一笑道:“好,此处不安全,我能查到,盛家也就能查到,他们如今穷途末路,图穷匕见,最好尽快离开。” 他说完这句,不等苏沅回应,便转身离开深院。 待裴行简走的利落了,苏沅方才抬头瞧了眼,这当,早就候在墙头上的魏灵枢跳了下来,大步走进正堂中,坐在苏沅身侧大咧咧道:“裴行简也就吃你这套,若是换了旁人只有别人被他怼的说不出来话的份。他今日来问你,并非是为了兴师问罪的。” 苏沅瞧着院中的菜畦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说那么难听?他有他的难处,若他真能肆意妄为,你们二人岂会闹到如此地步。” 苏沅轻笑不应,话头一转道:“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听闻刑部破案了,一连破获三大命案,坊间百姓传唐大人传的神乎其神,说是什么文曲星下凡,青天大老爷,夸张的很。” 唐赛男听见动静上前道:“还不是姑娘查出线索来一个个的往刑部送,唐大人是好,但是虚名都他得了,苦啊累啊的那可都是我们小姐受了。” 魏灵枢将脚搭在椅子上,坐没坐相道:“听说唐大人给你们姑娘塑了个像,金身,准备放进怀恩寺供奉,啧啧啧,活人有这待遇,苏沅你头一份啊。” 苏沅想笑但没笑出来,只唇角抽了下。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发现那凶手的?我如今都猜不到是谁。” 苏沅道:“此三件案子并无什么太大的关联,除了异乡客案和余庆戏楼案外,紫竹林一案几乎没有线索能和其余两个案件有联系。 那段时间妖教一事闹得猖獗,不免让我生了错误的猜想,以为这三桩案子都与佛寺有关。可后来坊间传闻阎罗阵一事,我方才发现自个竟如同百姓们般将杀人目的归结于为神为佛。” “疯魔的佛教徒自然是有,可若是疯魔到如此地步,一连作三件大案则少之又少,事实上,鬼作恶,尤可恕;人作恶,不可恕!” 苏沅掷地有声道:“这些案子,不为神佛,只为己身!” 第二百八十四章 龙虎斗(十五) 魏灵枢心中有疑问:“我记得当日陇西客栈和余庆戏楼一案有关联,可这紫竹林一案是杀了媾和的一男一女,若与佛教徒无关,是如何与那两案扯上干系的?” “况且杀人手法差别很大,陇西客栈一案是凶犯通过客栈一二层之间的空道构造的不在场证明,余庆戏楼一案则是狸猫换太子,于众人眼前杀人,这二案明显看出凶犯极其狂妄胆大,但第三案却更像是临时起意,怎么瞧都不像一人所为?” 唐赛男端了个椅子坐在二人身侧,好奇道:“姑娘,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那日在紫竹林与我交手的人吗?” 苏沅没有立即解答,“魏灵枢,你可还记得第三案的凶器是什么?” 魏灵枢想了想,倒是对这个没有印象,“我记得是长锥?” 苏沅摆了三个石子在桌面上,“不对,是木匠所使用的斜刃铲,加长的,按照京兆府的档案来说,这个铲子出自孙木匠之手。” 魏灵枢稍稍想了想道:“也就是说,余庆戏楼死的孙木匠与第三案的凶器也有关?” 苏沅点点头,“京兆府和刑部查了孙木匠身边接触的很多人,可并未查出来任何有疑点的嫌犯,说明嫌犯与他并不熟识,但因为孙木匠曾见过他,所以孙木匠一定得死!” 唐赛男嗟叹道:“孙木匠与他有何仇恨?” 苏沅将桌案上的一个石子拿走,“正相反,他与孙木匠无冤无仇,或者说,这几个凶犯与他都无仇。” “无仇?那为何要杀他们?” 苏沅又拿了一个茶碗放在余下的两枚石子前,“与他们有仇的是盛府,或者说是盛怀仁。” 唐赛男一听,更是不解,“不可能,那陇西客栈的异乡客听说是刚来京城,无亲无故的,就做个生意怎么就能和盛府扯上关系?” 魏灵枢口中咬着狗尾巴,仰头想了会儿,“那异乡客生意还没做,怎么就得罪了盛府?说不通呀。” 众人正说着,谢诏声音从外传了进来,“那是因为这桩生意本就不该做。” 苏沅闻言看去,见院外谢诏一身风尘仆仆,肩上还挂着残叶,明显是连夜赶回来,她笑意更浓,“这么快?” “嗯,外头的事差不多了,就快些回来接你。” 魏灵枢一动未动,斜着眼瞧他,“怎么?如今能将苏沅光明正大的带出去了?盛府的事儿陛下还没落定,如今可不是庆祝的时候。” 谢诏未应,只坐下道:“再过三日,盛家的圣旨就会下。” 魏灵枢闻言将脚收起,正了正身形道:“这么快,这三桩案子当真与盛府有关?” “如今工部的那几位还未开口,是个硬骨头,不过总归会开口。” 苏沅知晓谢诏意思,只是有些惊讶,他似乎知道的比她还多。 魏灵枢知晓此事怕没那么简单,“凶犯到底是谁?” 谢诏道:“苏沅前几日从秀禾姑娘口中得了个名单,这名单上的人就是被方宅放贷的受害者,‘隆庆,吴笑生,李子福’,不仅仅这些人,还有更多,可闹得最凶便是这几人。” 魏灵枢道:“隆庆倒是没听说过,隆庆古董店我倒还是有点印象,我家中不少珍玩字画都是来自这家店。” 苏沅接着道:“隆庆正是此店的幕后老板,可一年前,隆庆因为周转不易,得中间人引荐与方宅签了贷款合同,第一年利息是三成,可第二年却变成了十成。隆庆还了第一年的本息之后,无法承担第二年的利息,求告无门,在官府受了好一顿折磨方才侥幸逃出。 此外,因方宅势力范围大,京中大多商家都不敢与隆庆再做生意,想要以此拖垮隆庆古董店。” 唐赛男道:“不对,若是方宅真的想要这利息,为什么不让隆庆好好做生意?不做生意难道就有钱了吗?” 谢诏道:“方宅想要的是隆庆的铺子,如今古玩市场上真假掺半,利润奇高,方宅想要这摊子生意,因此方才对隆庆下手。” 魏灵枢面上倒是没什么波动,“那异乡客是不懂规矩,非要与隆庆做生意,方才招惹了杀身之祸?” 苏沅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还有一点,他拒绝了与方宅的合作。” 魏灵枢蹙眉道:“如此说来,这些事情都是方宅出手,与盛怀仁有什么关系?” 谢诏道:“我已将方宅与盛怀仁勾结的证据呈给陛下,方宅就是盛家,盛家就是方宅。” 魏灵枢道:“那紫竹林那二人呢?他们是吴笑生和李子福?” 苏沅道:“都不是,他们二人是李子福的儿子和儿媳,李子福在白马山外有一片果园,可此处被方宅瞧上想要囤地居奇,先是便散播李家果铺吃死人的谣言,惹得无人敢买李家果子,尔后假意收购,被识破后,又利用中间人借贷诱引,惹得李家损失惨重。” “李子福胆子小,不敢与方宅抗衡,多次想要认命,可李子福的儿子刚烈,一直不同意,因此方宅派人痛下杀手。” 众人听罢,皆叹了口气,魏灵枢道:“若我猜得不错,那吴笑生怕是已经应下了方才逃过一劫?” 苏沅点点头,“老翁能将几人聚在一起也是不易,只是盛家权势滔天,普通百姓根本无法抗衡。” 唐赛男怒道:“盛怀仁真不是东西!” 魏灵枢道:“谁能将此事做的如此滴水不漏?” 谢诏饮了口茶,“此人我同样也意料之外,你怕是也想不到。” “谁?” “褚翱。” “怎么是他?” 苏沅笑道:“不仅如此,他甚至是杀了刘老二夫妇的凶手,甚至他差点也杀了我。” 魏灵枢惊讶道:“难不成,那日将你锁在木柜中的人是他?” 苏沅轻笑道:“想来那日他本该与我亲近的,可他知道若是让我察觉出不对怕是会暴露身份,因此他选择了放火杀人,同样的不留痕迹,同样的利落手段。” 谢诏接着道:“如今裴家以为要杀苏沅的是曹景兰,可事实上是褚翱。” “他如今在刑部?”魏灵枢讶异不已,喃喃道:“可是为什么?他与盛怀仁并无关系,为何要做这些?” 第二百八十五章 龙虎斗(十六) 谢诏道:“褚翱出身寒微,在翰林院并不出众,甚至有些孤芳自赏,他与人交际甚少,却唯独与子衿兄话多,因为我对他有了几分了解。 他以前对佛法一事较为钻研,可后来出了妖教一事,他便又转而钻研道法,起初我以为他不过是被这外头的传言骇住了,如今想来并非如此,而是他怕这传言引火烧身。” 唐赛男听到此处,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外头的人都传是妖教中人杀人祭佛,还有那个什么阎罗阵,大家都以为是真的呢。” 魏灵枢双手抱臂道:“即便是有这个因素,也不能证明是褚翱杀了人,可还有别的证据?” 苏沅轻轻叩了叩桌面,“你我二人去春晖堂时,可还记得那个春晖堂的溪姑娘?” 魏灵枢闻言不知想到什么,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随口应道:“嗯嗯,记得。” 苏沅则满脸坦然,“溪姑娘曾说有一人与刘老二交好,此人手上有薄茧,身上有青草香,那日营帐中将我关在木柜之中的人便有此特征!” 谢诏将茶碗扣下道:“所以此人出自工部,善暗器,又在赛马会上,又与盛嫣然有牵扯,是他无疑。” 魏灵枢细细想了几遭,“那日褚翱确实一直绕在盛嫣然周围,怕是他早就与盛嫣然私下有干系,因此这些事情是盛嫣然指使他所为?” 苏沅指尖微顿,看向谢诏,之前她倒是从未想到这一层,只当褚翱是一面欢喜盛嫣然,一面巴结盛怀仁。 可魏灵枢此言忽地给她提了个醒,若这一切当真被人看作是盛嫣然所为,那盛怀仁怕是还有喘息之地。 谢诏立即了然苏沅何意,他道:“如今褚翱一行人已被压入刑部大牢,但外人还不知凶手到底是谁?” 魏灵枢见二人脸色微变,“你们二人怕不是担心盛嫣然成了盛府的替死鬼?盛怀仁那么宝贝那个女儿,怎么可能轻易会让她背锅,况且褚翱瞧着是个痴情种,不会让盛嫣然趟这个浑水。” 苏沅骤然起身,“未必,若是盛家都落了狱,更是无人救盛嫣然,若我是盛怀仁,我便会以此为诱先说服盛嫣然,尔后再让盛嫣然说服褚翱。” 魏灵枢大笑一声,“这案子闹得那么大,盛怀仁早已失了圣心,盛嫣然有那么蠢?” 可他笑了两声,见苏沅与谢诏皆神色严肃,咳了两声,“这,这个嘛,还真有这个可能,不过可有别的办法?” 苏沅道:“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盛怀仁不死,盛家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之后还会有无数个方宅成为傀儡。” 魏灵枢也急了,“谢诏,你不是说你有法子吗?那方宅与盛府勾结的证据,你不是很清楚?” 谢诏道:“那些虽有盛怀仁的亲笔书,但若想翻案,有的是说辞和手段。” “那这怎么办?陛下不会那么傻吧?盛怀仁说什么是什么?这朝堂的官一个个都不是吃素的,难不成还让盛怀仁翻了天去?” 唐赛男开口道:“这外头的官有的是脑子钻空子,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老百姓都习惯了,即便是陛下,也是个普通人,怕也不能手眼通天的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谢诏想到什么,忽地起身道:“此事不必急,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你和唐姑娘收拾一下,我先带你们离开,此地不宜久留。” 魏灵枢道:“去哪?” 谢诏果断道;“去我府上。” 魏灵枢道:“你在京中买房子了?没听说呀,买在哪了?你哪来的钱?什么地段呀?可别是那种偏远破烂的,寒酸人的,这些苏沅也住不惯,附近有没有集市,风景好吗?” 唐赛男和苏沅已收拾齐全,魏灵枢还在与谢诏打岔。 谢诏倒是不多话,接过二人的包裹便送上马车,魏灵枢一转身的功夫,几人便提着包裹上了马车。 这会儿,他方才多事的走到屋中转了一圈,什么胭脂花粉,玩物摆件,一件未动的摆在案上,妆箧上,方杌上,这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践。 他啧啧道:“这么多东西都不要了?” 苏沅从马车中探个脑袋道:“不要了,买了用不上,劳烦你送给秀禾姑娘。” 魏灵枢又瞧了眼,叉着腰道:“哪里的话,不是我说你们也不用这么急……” “驾……” “……呸,呸……咳咳……” 他话还未说完,马车就哒哒的离开了,蹄子扬起的土撅了他满脸。 魏灵枢站在还没锁的院门前,瞧着空无一人的院子,秋风过,只听得见空灵声。 魏灵枢叹了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尘,坐在还热乎的凳子上,切了一声道:“这院里的人也太没礼貌了!” 可话音刚落,忽有几个黑衣人潜入,脚步声由远及近。 魏灵枢此刻悠闲的给自个斟了杯茶,喝了第一口,第一枚箭矢破窗而入,紧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 魏灵枢身姿灵巧的闪避,待茶水喝完,刚好几枚箭矢擦身而过,他高声道:“谁敢动你爷爷我!亮出名头,别到死了不明不白!” 此话一出,箭矢的速度顿了一当,魏灵枢喘了口气,刚想报上大名,尔后院门“咣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几个黑衣人直接窜入,与他对峙而立,持刀,杀气,为首的沉稳道:“你是谁?” 魏灵枢微微眯了眯眸子,大声道:“吾乃永安侯府小侯爷,你们是何人?如此大胆,竟然在京中行凶!想不想活了?” 此话刚落,侧院又翻进来几个黑衣人,他们与为首的皆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你们有没有王法……” 魏灵枢话刚起了个头,这几个黑衣人倏忽一下,竟眨眼间跃上高墙,几个腾跃便不见身影。 魏灵枢呆愣在地,又细细看去,方才察觉到这些人是真的走了。 如此,他方才擦了擦手心的汗,神色慢慢沉了下来,这些人皆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可在他发现他们的脚步声之前,杀气却隐藏的很好。 没有杀气,易让人轻敌,尔后一击致命,这等人物可与江湖上那些草莽绿林不一样,怕是一般人养不起。 他们想要杀的是谁? 是谢诏? 还是苏沅? 第二百八十六章 龙虎斗(十七) 此刻,苏沅与谢诏正待在马车上,夜色已沉,马车外风声鹤唳。 苏沅见谢诏面色沉重,道:“脸色如此不好,怎么了?” 谢诏五指探入苏沅的指缝中,握紧,面色凝重道:“无碍。” “刚刚怎么突然让我和唐赛男收拾东西?发生什么事了?” 谢诏没应,只是打开轩窗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不断后退,他低声道:“唐姑娘,再快一点。” 唐赛男道:“快不了,谢公子,马上要出城了。” 听到此处,谢诏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劳烦唐姑娘。” 马车的速度稍稍慢了下来,见谢诏安定几分,苏沅抽出手,看着他道:“你有事瞒我?” 谢诏欲言又止,“此事……” 苏沅浅笑打断,“若你说此事容后再论,我现在就下车回深巷,许多物件还没带,怕是要收拾一番。” 谢诏握紧她的手,“不可。” “为何不可?难不成身后有追兵?” 谢诏抬头看她,却不说话。 苏沅凑上前,“既然有追兵,难不成我们到了城门就安全了?” 谢诏道:“至少他不会那么明目张胆。” 苏沅轻笑,神色从容道:“是等不及了吗?” 谢诏坚定道:“阿沅,有我在,我必定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 “我本就不怕,只不过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谢诏,我们不去你府上,去厉王府。” 谢诏手下一紧,看着她道:“你想做什么?” “与其偷偷摸摸,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既然厉王想要见我,我必定要亲自送上门,方才解你我之困。” 谢诏欲言又止,不过见苏沅心意已决,他只轻笑一声,“如此也罢,舍得一身剐……” 苏沅适时咳了一声,“后面这句不必再说。” 谢诏把玩着苏沅的手指,耷着眼瞧她,眼中似有什么溢出,声音低沉诱人,“你最是胆大。” 苏沅按住狂跳的心思,听的外头守门将士检查一番,将几人顺利放行,马蹄哒哒哒的往前走。 可马车刚过了城门口,四周空气中放出有了一丝波动。 苏沅快速反应过来,“唐赛男,小心点,往南走一里,绕过密林,去厉王府。” 此话刚落,半空中忽“咻咻——”几声,利箭破空而来,接连从轩窗中射入马车,几乎擦着苏沅的鼻尖而过。 如此厉害的准头,又是夜里,来的怕不是一般人。 谢诏脸色阴沉,护着苏沅想要从马车离开,可苏沅却将谢诏摁了回去,尔后又是数十枚箭矢,“咚咚咚——” “呃——” 唐赛男快速驾着马车,听得马车中二人接连闷哼一声之后,便再无动静,她心慌意乱,“姑娘?谢公子?你们还好吗?” 这当,马车中苏沅以一个极其难堪的姿势与谢诏交缠,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骑-坐。 不过二人并无什么旖旎的心思,马车中血腥气逐渐蔓延开,苏沅刚想开口,下一波箭矢立即袭来。 苏沅躲避的当,不小心摸到了什么,黏黏的,温热的,她稍稍一愣,“谢诏,你受伤了?” 谢诏轻哼一声,“无碍,先出去。” 苏沅扶着谢诏倚在马车壁上,她不知他伤的如何,暗夜里也瞧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似乎留了很多血。 这一刻,她竟有些格外厌恶厉王。 杀她就杀她,何故要扯上谢诏! 正在她心思游离之时,外头的箭矢微微顿了一波,马车急停下来,唐赛男掀开帘子道:“姑娘,厉王府到了,我们有救了!” 苏沅先是一愣,尔后点点头,“将谢诏扶下去,进厉王府求救,动静越大越好。” 唐赛男眼中疑惑一闪,不过来不及问那么多,直接扶着谢诏下了马车,尔后跑到厉王府前哭喊道:“来人呐,杀人啦,救命啊……” 苏沅也并未躲在马车中,而是施施然下了马车,目光扫过附近的密林,大摇大摆的走到唐赛男二人身后,扶着谢诏的另一边,低声道:“装死。” 谢诏凝了凝眉,不过还是听话的装晕过去。 这当,蹲在密林中的一帮杀手按兵不动,为首的那个眼中疑惑一闪,身侧的小弟好奇问道:“这女人脑子给狗吃了?还敢来厉王府?” 为首的胳膊一动,小弟吃了个暗肘,吃痛的很。 那人瞧了会儿,见厉王府的小厮开了门将几人引了出去,他方才抬手,尔后快速放下,示意撤。 大门阖上的那刻,几人刚巧从密林中窜入,尔后又如一道暗影快速潜入厉王府。 一切又恢复了静谧,厉王府前几声鸦叫飘过,有些滑稽。 管家很快将谢诏安置下,又谴来府中大夫照看,包扎完伤口,方才去和厉王禀报。 这当,谢诏装死躺在床榻上。 苏沅则坐在茶桌旁瞧着外头的假山流水。 唐赛男战战兢兢,如进狼窝。 她站了会儿,凑到苏沅面前道:“姑娘,我怎么觉得咱们胆子太大了点?这可是厉王府?杀人不眨眼的,那个,厉王……” 最后一句,她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苏沅给她斟了杯茶,“不必紧张,今后咱们兴许还是常客。” 唐赛男愣了愣,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住内心的小悸动,不行不行,这太危险了。 二人正说着,外头的脚步声近,苏沅立即起身,立在一侧候着。 待管家将门打开,却只进来他一人。 管家和善道:“苏姑娘,咱们王爷日理万机,听说谢公子的事儿心中担忧,让我好生照顾着,一切待谢公子醒了再说。” 苏沅点点头,“劳烦先生。” 管家又嘱咐了一番,谴了两个小厮和两个婢子伺候之后方才离开。 苏沅坐在床侧,瞧着谢诏道:“厉王识破了我的奸计,怕是请不来了。” 谢诏闭着眼睛轻笑一声,“他聪慧如妖,一般的小伎俩入不了他的眼,不过他竟然让你留下,必定是有所打算。” “不会杀我?” 谢诏听此,神色肃重道:“不知。” 苏沅笑道:“就连你也猜不透他的心思,那我便更难了,既然猜不透就不猜,我去见他。” 谢诏下意识抓住苏沅的手腕,“阿沅……” 苏沅听出谢诏话中担忧,她侧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安抚,“不必担心,若厉王真的想杀我就不会让你我进厉王府,我一会儿便回。” 谢诏仍有些不放心,“我与你一同去。” 苏沅将谢诏摁下,凑上前道:“你如今既然已经装死,那便不能轻易醒了,要不然就是欺上,我去去便回。” 唐赛男也有些担忧,“姑娘你别去了,这厉王杀人不眨眼,战场上敌人听了他的名头都闻风丧胆,说是吃人的罗刹。” 苏沅没多言,只道:“好好照顾谢公子。” 尔后,她便大步从侧院走了出来。 不远处,管家正候着她。 第二百八十七章 龙虎斗(十八) 管家见苏沅只身而来,眼中并无惊讶,笑道:“苏姑娘既想见王爷,便随我来吧。” 苏沅盈盈一笑,“劳烦管家。” 她随着管家绕过偏厅,穿过外头的长廊,不知走了多久,待眼前的琉璃花灯有些迷眼,管家方才停下脚步,让她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的功夫,管家便将她引到书房外,扣了扣门,“王爷,苏姑娘到。” 尔后,管家退后几步,冲着苏沅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沅上前将门打开,厉王持书坐在书案前,听见动静,将书放下,露出棱角分明的五官。 苏沅曾见过陛下,他们二人相貌相似,但气质却大相径庭。 当今陛下养尊处优,举手投足若文人雅士,儒雅沉稳,可厉王却不同,他眉眼凌厉,肌肤偏深,浑身沐浴着战场的肃杀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这气质苏沅最熟悉不过。 她并未抬眸,行了一礼道:“王爷安。” 厉王上下打量了眼苏沅,并未起身,声音粗粝道:“苏沅,你胆子很大。” 苏沅直率道:“我舅舅也曾夸过我胆子大。” 厉王轻笑一声,“如今外头都传你的死讯,可你却出现在厉王府?本王该说你聪明,还是蠢呢?” 苏沅道:“民女不敢居大,这一切都按照王爷的计划,王爷想要民女死,民女如今便不会站在厉王府。” 厉王目光微动,“什么意思?” “今日外头是王爷的人马,可王爷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杀我,是为了救我。” 厉王似笑非笑道:“救你?” 苏沅点点头,继续道:“如今外头的传言认定了盛嫣然放火杀人,我既已死了,那么此事便是板上钉钉。裴行简虽知晓我的踪迹,但是此事裴府也并非干净,因此他不会轻易将这水搅浑,反而会作壁上观。 因此若盛家的人找不到我,那必然无法翻案。若王爷真的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杀我,依着魏灵枢的性子,未必不会动用长公主的势力将您牵扯进来,如此就是明摆着告诉众人这幕后之人是谁?王爷智计过人,必定不会下这步棋。” 厉王听的正色,看着苏沅的目光由不屑变为审视,“继续说。” “今日的杀手并非是一般人,他们若是真的想杀我们三人,我们根本无力招架,可我们几人却活着来到了厉王府。如此一遭不过是王爷给我等的考验,只是不知今日这考验,我们夫妇二人是过,还是未过?还请王爷明示。” 厉王见苏沅说的有理有据,起身看着她道:“你倒是机敏,竟想拐到了厉王府,你料定我不会在厉王府门前杀你,因此你侥幸逃过一命。” 厉王语气一顿,又继续道:“苏沅,你应该清楚,唯有死人方才会保守秘密,你以为你凭着这点小聪明便能唬过我?” 苏沅闻言,立即跪地叩首,慌忙道:“民女不敢。” 厉王一步步走到苏沅面前,脚步声如丧钟一般逼近。 她未抬眼,只瞧见卷纹云靴落在自己眼前,上位者的气势扑面而来,几乎让她无法喘息。 苏沅心中生了巨大的恐惧。 或许他早就想除掉自己,除掉自己这个谢诏的弱点,今日是最好的机会,他身为上位者,儿女私情本就是如浮云流水,因此…… “咚咚” 敲门声打断的苏沅的思路,苏沅等着厉王开口,可等来的却是门外的声音,“阿澧,你在吗?” 苏沅稍稍一愣,是个女子的声音。 她在脑海中不断搜索,如今厉王妃是……前朝信国公之女徐妙锦。 不知为何,徐妙锦唤了声后,这书房的空气似是一滞,尔后厉王轻咳了声,抬手示意她站起,方才走到门口亲自将门打开,一见徐妙锦,他声音柔和几分,“锦儿,有事?” 苏沅艰难起身,忙低头行礼,“王妃安好。” 苏沅还未站稳,便听的徐妙锦惊讶道:“这是哪里来的姑娘,相貌不错,王爷若喜欢,我便腾出个院子给姑娘住着,改日……” “咳咳,她,她是与彦实一同的……” 苏沅眼观鼻鼻观心道:“王妃怕是误会了,我与阿诏自幼熟识,早已有婚约,今日是阿诏受了伤,方才来叨扰了王爷和王妃,还请王妃莫怪。” 厉王闻言,打着哈哈道:“对。” 苏沅又道:“王爷体恤,不过是谴我来问问阿诏的伤势。” 徐妙锦上前牵起苏沅的手,左右打量了番道:“之前便听彦实说起过他这位心上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既然说完了,那便也带我去看看彦实,他受了什么伤?可严重?” “不过是皮外伤,多谢王妃挂念。” 二人说着,徐妙锦便牵着苏沅的手往外走去,自始至终,厉王都没吭一声,苏沅瞧着温婉大方,绵里藏针的徐妙锦,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 咱们这位厉王,难不成是个妻管严? 这,这也和他的形象太不符合了。 之前好似有谁说过八卦是王妃与王爷感情不和的呢? 今日一瞧,只有王妃不和厉王的份吧? 苏沅心中对徐妙锦由衷敬佩,能压得住厉王这个大杀神,该是多厉害的手腕! 不过逃过一劫,苏沅稍稍松了口气,待二人走远了,徐妙锦方才拍拍她的手道:“辛苦你了,今日怕是吓坏了吧?” “没有,多谢王妃体谅。” 徐妙锦笑道:“王爷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瞧他大阵仗的,不过是吓唬你们而已,莫要放在心上,他十分看重彦实,今后你与彦实夫妇一体,他也同样看重你。” “多谢王妃教诲。” 徐妙锦瞧着苏沅甚是满意,“今日我便送你到这,这会儿彦实该是醒了,若这府中有谁再为难你,大可来寻我。” 苏沅受宠若惊,“多谢王妃。” 徐妙锦点点头,便径直离开。 苏沅在原地站了会儿,待唐赛男走过来,瞧见了徐妙锦,感叹道:“那是王妃吗?好美啊,跟仙女一样,那衣服真好看,首饰也好看。” “不过怎么是王妃送姑娘回来的?怎么样?厉王没为难姑娘吧?” 苏沅道:“没有,先去看看谢诏。” “谢公子早就候着姑娘了,担心的吃不下药,姑娘赶紧去看看吧。” 苏沅脚步一顿,奇怪道:“你……你如今怎么替谢诏说话了?以往你不是不喜欢他?” 唐赛男道:“今日瞧见谢公子拼死护着姑娘,瞧出了谢公子的真心,只要姑娘喜欢,就是最好的。” 苏沅捏了捏她的脸蛋,“孺子可教。” “姑娘快去吧,外头我候着。” “嗯。” 第二百八十八章 龙虎斗(十九) 二人回了偏厅,谢诏已等不及穿了一半的外衣,听见动静忙走了出来,瞧是苏沅,松了口气道:“阿沅,王爷可曾为难你?” 苏沅看着谢诏担忧的神色,笑了笑道:“无碍,你且先坐下,王爷本就无心为难我,况且今日还有王妃出面,不过是点拨我几句。” 谢诏半信半疑,不过见苏沅没什么异常,倒也放下心来。 苏沅将他扶到榻上,斟了杯茶水喝了一口,方才稍稍缓解脖颈处的刺痛,“王妃说这些日子我们可暂时呆在王府,只不过虽是如此,但盛嫣然一事不可再拖,须得尽快处理才行。” 谢诏盯着她,修长的五指拢住她的小手,“阿沅,今日我不想说这些。” 苏沅兴致缺缺,不过仍配合谢诏道:“你想说什么?” 谢诏抬头看了唐赛男一眼,唐赛男愣了愣,会意道:“我出去可以,但是你不能欺负我家姑娘!要不然我肯定不让你痛快!” 谢诏客气道:“多谢唐姑娘。” 唐赛男瞧了苏沅一眼,得了她的示意,方才出了侧厅,去了隔壁的偏房。 苏沅此刻正坐在谢诏对面,烛火摇曳,衬得他眉眼柔和,她稍稍一愣,“支开唐赛男,你想做什么?” 谢诏不语,只是牵着苏沅的手,轻声唤她,“过来。” 苏沅察觉到谢诏眼中意味,起身欲走,“今日你受伤了,早些歇息,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说着,苏沅便要离开,可她忘了自个的手还被谢诏牵着,她刚要动作,整个人突地被谢诏一拽,竟直接拽进怀中。 清雅的海棠花香合着淡淡的药香沁入鼻尖,她讶异了瞬,抬眼看去,却也只能瞧见谢诏的脸倾下,吻霸道的落在她的唇上。 细磨慢撵,轻勾柔挑。 她脖颈上的伤口细细密密的疼,可不知为何,谢诏的吻竟平复了她心中那些难掩的疼痛,心头的委屈竟也被慢慢抹平。 许是察觉到苏沅的情绪变化,谢诏扣着她后脑的手稍稍松了松,他喉头不断上下滚动,二人唇舌交缠,与暗夜里发出‘咂咂’的声音。 外头的雨浠沥沥的落了下来。 合着雨声,苏沅眼角的泪渐渐滑落,谢诏情到浓时不满足于此,他将苏沅扣在榻上,吻细细密密的落在苏沅的下巴,尔后辗转而下…… 苏沅仰倒在榻上,眸中竟是无望的迷茫,待谢诏的舌尖舔舐上她的伤口时,她下意识“嘶……”了一声。 谢诏动作一顿,抬起身子看着她,眸中的情欲瞬间褪去,“你受伤了?” 苏沅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抬手遮住脖颈道:“不过是小伤,不碍事。” 谢诏上前凑近,温柔道:“给我看看。” 苏沅倒也没打算遮掩,顺从的任由谢诏凑上来,他炽热的呼吸喷在脖颈上,她的思绪又开始游离,他有些像小兽。 谢诏替苏沅理了理衣袖,“伤口不深,但需要处理,你等我下。” 苏沅起身坐直,瞧着谢诏将门打开,去唤了唐赛男,二人低语几句,他再进门时,手中已拿了白色的药膏。 苏沅笑道:“这么快?” 谢诏嗯了一声,尔后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浅浅挖了药膏,涂抹在她的脖颈上。 伤口微凉,细密的疼又浮了上来,苏沅咬了咬牙,没忍住,竟不自主的落下泪来。 谢诏微觉,他动作顿了顿,抬手揩去她的眼泪,阖上瓷瓶,将她揽在怀中,叹息道:“阿沅,为何不告诉我?” 苏沅哭的委屈道:“告诉你又如何?厉王本就是因为你才觉得我是个扫把星,若是告诉你,你与他吵起来好看吗?” 谢诏一愣,“所以你是因此事不想与我说?不想伤了我与厉王的感情?” “不然呢?况且他本就是为了吓唬我,要不然也不会找来王妃唱白脸,他唱黑脸,他们夫妇二人合起火来欺负我……呜呜呜……” 谢诏瞧着苏沅这狼崽子的模样,忽地想起幼时她被那帮小霸王欺负了也是,面上凶狠霸道不认输,可背地里却哭得稀里哗啦,非要他给吹吹才罢。 吹一次不行,非得每日三吹,只吹的她不疼方才放人。 他似乎都有些忘了,苏沅最是怕疼,自小便如此。 心念及此,他不由得又想起昔日那些琐碎,苏沅咬牙挺过来的那些时日,为何不像今日这般和他喊疼? 谢诏忽地心头酸疼,无法抑制的疼惜她。 他将她抱在怀中,似哄小孩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阿沅最乖了,阿沅不哭了,是我错了,明日我便去和他们夫妇宣战,此仇不共戴天,给你找回公道好不好?” 苏沅闻言,哭的更厉害,“你骗我,你当我三岁小孩?谢诏,你哪里学来这些哄孩子的把戏,一点都不好玩……呜呜呜……” 谢诏无奈一笑,牢牢将伏在自己肩上的苏沅抱在怀中,这一抱,他竟发现她如此柔软,可也如此瘦弱。 谢诏心中更是疼惜,“阿沅,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不哭了,不哭明天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苏沅听着这安慰人的话哭的更厉害了,惹得谢诏手足无措,又是抱着哄了好久没边没迹的话。 待苏沅哭累了,他方才松了口气,瞧着苏沅哭的通红的小脸,轻轻印上一吻。 苏沅鼻音甚重,迷迷糊糊靠在谢诏肩上道:“你从哪里学的这些话?” “小时候,你被揍得疼很了,总会让我说这些,我便记下了。” 苏沅闻言便想起当时谢诏难为情的表情,比吃了屎还难受,不自觉扑哧一笑,谁知竟笑出一个鼻涕泡。 她立即满脸通红,慌忙用手去遮,却不料谢诏直接从怀中抽出白娟替她轻柔的擦了擦,“咳咳……” 谢诏继续道:“那时觉得难为情,可现在想清楚了,并无什么。” 苏沅道:“莫不是我们分开那几年,你每次想起来都在练这些话?恨不得时间流转去哄我?” 苏沅说的玩笑,可谢诏却分外郑重,“当时蔡将军对你严苛,虽疼爱你,但却不许你像女儿家那般矫情,因此那时你必定十分思念母亲,你只是想蔡夫人而已,想让我如蔡夫人那般哄你,奈何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你的话外之意。” “如今懂了?” “懂了。” “可是我长大了,谢诏,你不能像哄小孩子那么哄我?” 谢诏眼中透着迷惘,“那该如何?” 苏沅凑上前,轻轻冲着谢诏的脖颈吹了吹气,戏谑道:“你应该说,阿沅,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谢诏浑身一怔,红晕不知何时浮上耳畔,他扣住苏沅的肩,低头看她,漂亮的眸中又重新浮上了难为情,“阿沅,你可知这是什么?” 苏沅故作懵懂,“什么?” 谢诏轻笑一声,拇指轻轻擦过她的粉唇,沉声道:“挑逗。” 第二百八十九章 龙虎斗(二十) 苏沅还未来得及反应,谢诏便倾身而下,他双臂紧紧贴着她的身子,呼吸急促,眉眼微眯,眸中欲念横生。 苏沅迷迷糊糊的承受着,双手环在谢诏的脖颈上,无意识的撩拨他的长发。 “唔……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苏沅呢喃。 谢诏含着苏沅的唇稍稍松了松,额尖抵着苏沅的,他喘着气盯着她道:“阿沅,可以吗?” 苏沅的意识有些迷糊,可此刻也觉得谢诏的目光太过灼热,她目光微微往下,竟瞧见他衣衫凌乱,胸口处露了大半,她吞了吞口水,指尖不由得覆了上去,肌肉紧实,匀称细腻。 果然真人摸上去比那些话本上画的漂亮多了,只是她很好奇,谢诏一介文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身子。 她思绪正游离中,便觉出谢诏的呼吸喷在颈侧,咬着她的耳朵,嗓音低沉道:“阿沅,可以吗?” 苏沅没有应,只是将身子微微贴近他,手探入他的胸口,轻声道:“阿诏,我怕疼……” 谢诏喜悦的笑了一声,轻轻吻了吻她的颈侧,尔后将自个的上衣褪去,方才一层一层的去解苏沅的衣裳,直到最后那件那粉色的海棠花肚兜,他瞧了眼,目光竟有些发直。 苏沅瞧着他呆愣的模样,扭了下身子,呢喃道:“阿诏,凉……” 谢诏大手轻轻摩挲苏沅的脸颊,吻了下她的唇,火热的身子贴着她的,竟让苏沅格外熨帖。 她迷迷糊糊之间,似是听到谢诏道:“阿沅好美的身子……” 苏沅吃吃的笑了声,任他覆了上来。 苏沅之前听庚姑说过男女之事极尽欢愉,她之前只觉得好奇,今日方才知道,无论谁沾了这等东西,本性全露。 饶是谢诏这等平日里对她极尽温柔,予取予求的性子,偏生在这等事情上似个发情的小兽一般,极尽索取,毫无节制。 只不过她以为第一次会疼的很,可今日却没想象中的那般疼,谢诏不知从哪学的花样,竟耐着性子将她揉的欲念升腾,方才沉沉落下,若钟鼓锤钟。 粉色的血滴落下来,若冬日红梅般动人。 再次醒来时,窗外的雨还在下,可天还未亮,苏沅稍稍动了动,便贴上了谢诏的胸膛,宽阔的身子几乎将她完全拢住,他也醒了,下巴蹭了蹭她的发尖,嗓音沙哑,温柔至极,“还疼吗?” 苏沅喃喃,“有点。” 谢诏轻笑了声,低着头瞧她,“昨日的药膏我帮你上点?” 苏沅立即羞得满脸通红,“不许。” 谢诏凑近她,舔了下她的鼻尖,“为何不许?昨夜你不是很喜欢我帮你……” 苏沅瞧着他一脸儒雅,可口中的话却如此大胆,连忙捂住道:“不许再说,你若再说,我便生气了。” 谢诏促狭一笑,凑上前亲了下苏沅的手心,“阿沅,外头天还没亮?再来一次?” “……不要。” 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 苏沅瞧着又一次钻进云被中的谢诏,嗔怒道:“谢诏,不行……呃……嗯……” —— 天外翻起了鱼肚白,谢诏方才汗津津的下榻起床,谴下人去准备了沐浴的热水,尔后帮苏沅清理了身子,自己简单沐浴之后,去了刑部。 唐赛男来伺候的时候瞧着苏沅神情恹恹,担忧道:“姑娘,昨晚谢公子没怎么你吧?” 苏沅躺在榻上,没什么精神,“无碍,谢诏回来再唤我,我睡会儿。” 唐赛男点了点头,倒也没再打搅她。 苏沅睡了一日,直到午后未时方才醒来,谢诏还未回来,唐赛男说王妃谴人来问了几次,见她睡着便未打搅。 苏沅吃了午膳,便躺在榻上看书,如今她什么都不能做,须得看谢诏与厉王如此处理此事。 待传回消息时已是戌时过半,外头的雨还在下,谢诏回来时撑着油纸伞,长身玉立,沉稳矜贵。 苏沅倚在窗前看着,笑吟吟的将书阖上,“这么晚,可吃饭了?” 谢诏将伞合上,站在廊檐下抖了抖水滴,“还没,想与你一起吃。” 一进房中,他一眼便瞧见苏沅裹着裘袄坐在榻上,小脸冷的绯红,眸子亮晶晶的瞧着他。 谢诏心中一暖,“冷吗?冷的话怎么不将窗子合上?” 苏沅道:“合上太闷了,我喜欢看雨,想吃什么?” 谢诏坐在她身侧,拿过她扣在案上的书,“清粥即可。” 苏沅看着他,“今日去刑部做什么了?你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刑部的人不起疑?” 谢诏看的专心,“不会,唐大人今日忙于盛家一案,刑部人手不够,他求之不得。” 苏沅道:“盛嫣然如何?” “如今盛府败落,她在牢中过的并没有那么自在,听闻整日哭闹,已经无人理会了。” “老翁那个案子可交由刑部处理了?此案涉及方宅,又是三案联系关键人证,可能平冤得雪?” 谢诏将书放下,瞧着苏沅,捏了捏她的鼻尖道:“你都不关心我,整日关心这些案子。” 苏沅瞧着谢诏,意识到他在与她撒娇,她摸了摸他的头道:“今天我们的小阿诏在刑部有没有好好工作?” 谢诏无奈一笑,挑了下眉道:“嗯,有。” “那小阿诏这么厉害,想要什么奖励呀?” 谢诏低声道:“亲亲。” 苏沅轻叹一声,“小阿诏年纪轻轻,可不能这么沉迷女色,不过鉴于你今日受伤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哦。” 谢诏未置可否,一动不动的等着苏沅凑上来。 苏沅起身,在他侧脸上吧唧一口,“小阿诏乖,该吃饭了。” 谢诏侧身,双臂落在苏沅两侧,倾身而上,眸中情绪翻滚,“如此可不够。” 苏沅一怔,推拒道:“唐赛男还在,你老实……” 谢诏大手扣住她的后脑,不由分说印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待苏沅有些喘不上气,他方才舍得松开她,眸色微眯道:“阿沅,夜色还长……” 苏沅瞧着他欲求不满的模样,忙一面推拒一面道:“唐赛男,晚膳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马上就来。” 苏沅深吸一口气,“嗯,先,先吃饭。” 谢诏轻笑一声,在唐赛男进门之前,坐到了苏沅对面,“也是,吃饱了才有力气。” 苏沅指尖一顿,目光下意识落在谢诏修长的手指上,轻咳一声,“今晚我还是和唐赛男住吧。” 谢诏听此,“唐赛男的侧房太小,睡不下两个人。” “没事儿,你可以去侧房。” “我是病人,需要照顾。” 苏沅反驳道:“你,你这是无赖,你的手根本不碍事。” 谢诏轻叹一声,“某些人,得到了便不珍惜,连病人都不管了。” 苏沅被气笑了,“谁呀?” 谢诏将碗筷放下,眼尾泛红道:“阿沅,陪我,好吗?” “……好。” 第二百九十章 龙虎斗(二十一) 苏沅虽知道他是装的,可还是顺手撑住他的身子,无奈瞧着他道:“谢诏,如此可不好玩。” 谢诏一动不动。 唐赛男上前看了一眼,“姑娘,谢公子好像不是装的,是真的病了。” 苏沅低头细细看了看,抬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一摸方才发现烫的厉害,“许是昨夜受了凉,唐赛男,将他扶到榻上,去请王府的大夫来。” “好,姑娘你且等等,莫心急。” 苏沅倒也不慌,湿了帕子,放在谢诏的额上降温,大夫来时已过了半个时辰,诊脉,开方,煎药,折腾到半夜二人方才得了空歇息。 如此一来,倒也不好让唐赛男呆在侧厅,苏沅便让她回了侧房歇息,自个则陪着谢诏。 苏沅瞧着他病怏怏的模样,越瞧越想笑,不由得躺在他身侧吃吃笑了起来,谁知却听到某人有气无力的控诉,“在笑什么?” 苏沅抬头瞧了眼他,“可还要折腾?” 谢诏也笑了一声,“阿沅,莫要调皮,我今日本就不打算折腾你。” 苏沅起身摸了摸他额头,烧退下去些,“喝水吗?” 谢诏摇了摇头,只转过身来,将苏沅抱在怀中,下巴在她头上蹭了蹭,喃喃道:“只是想抱着你。” 苏沅贴在谢诏宽阔的心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地觉得无比安心,哄着他道:“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谢诏淡淡嗯了一声,外头雨声潺潺,二人之间却似个小空间一般,静谧,安逸。 苏沅次日醒来的时候,谢诏已不在,唐赛男说是起床喝了药便又去了刑部。 苏沅起了个大早,让唐赛男收拾东西,她昨夜和谢诏商议说是今日回谢府。 谢诏在外头买了宅子,虽偏僻了些,但是总归是自家,比在王府自在。 这一日,苏沅倒是什么都没做,收拾完东西就眼巴巴的坐在廊檐下等谢诏回来。 天已大晴,湿腻腻的空气变得清爽不已,她看了一日的书,乏了便直接躺在躺椅上睡了过去。 待觉出唇上湿乎乎,冰凉凉的方才睁开眼睛,刚好瞧见谢诏的眉眼,他觉出她醒来,倒也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又吧唧亲了她一口,抬手替她擦去唇角水渍,方才离开:“醒了?” 苏沅抬手摸了摸有些发肿的唇瓣,嗔怒道:“浪荡子。” 谢诏耳尖微红,“东西收拾的如何?” “差不多了。” 谢诏点点头,“我已经和王爷王妃辞别,马车已在候着。” 苏沅起身,嗯了一声,“这几日我都没去见王爷王妃,他们可会怪我无礼?” 谢诏眸色微沉,“无碍,我们先走。” 谢诏二人很快上了马车,从后门离开厉王府。 这当,厉王站在书房的门廊下,怔怔的瞧着远处,徐妙锦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王爷不开心?” 厉王一言不发,只是牵着徐妙锦的手。 徐妙锦道:“王爷是担心彦实生王爷的气?” 厉王闻言,冷哼一声道:“这几日连我的面都不见,人要走了来告辞,怕早已对本王不满。” “王爷既做出那等事,难道没有预料到这等结果?” 厉王扫了徐妙锦一眼,“预料到了又如何?彦实与我何等的交情,难不成会为了一个女人与我反目?” 徐妙锦替厉王拂去袖口上的落叶,瞧着院中的文心兰道:“王爷,若有一日彦实对我起了杀心,您该如何?” 厉王脱口而出道:“彦实不会,我知道他。” 徐妙锦慢条斯理道:“我说,如果。” 厉王浓眉微微蹙起,“锦儿,我知你想说什么,但彦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本该清楚,可为了这么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丢失底线。” “可彦实从未坏过王爷的事,若如此心愿王爷都不能满足,彦实可还能相信您是他的伯乐?” 见厉王不语,徐妙锦又继续道:“苏姑娘并非一般的女子,她聪明过人,心有大爱,她与彦实是至真的感情,少年之情爱最是刻骨铭心。若是王爷不成全,终究会成为你和彦实心中的一根刺,待那时,王爷后悔怕是晚矣。” 厉王目光落在远处,似是深思。 徐妙锦停了片刻,又继续道:“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当真彦实不知进退,怕那时不需要王爷动手,彦实与您也难以走到最后。” 厉王闻言,瞳孔下意识缩了缩,“如今朝中局势紊乱,陛下一心安稳朝纲,可有些人就是不想让陛下痛快!如此局势下……” 厉王眉头紧锁,未继续说下去,他忽地想到了谢诏瞧见苏沅时,眸中欢喜的神情,他轻轻叹了口气,“也罢,就随他去吧。” 徐妙锦握住厉王的手,轻倚在他身上道:“彦实苦了这么多年,如今身边有人记挂着他,未必是件坏事。苏姑娘也是个苦命人,若非如此,她今日怕早已成了裴府高高上座的少夫人,人生流转,命运弄人?” 厉王见徐妙锦如此感慨,伸手揽住她的肩,低头瞧她,“王妃可后悔嫁给我?” 徐妙锦温柔一笑,“王爷可后悔娶我?” 厉王认真的看着她,眼神柔和道:“从未。” 徐妙锦笑盈盈道:“那自然是夫妇一心。” 厉王垂眸瞧着自家王妃,怎么瞧怎么好看,心头不由得发痒,心念及此,他直接将徐妙锦打横抱起,大步往侧房走去。 徐妙锦揽着他宽阔的臂膀道:“王爷想干什么?” 厉王不语,只一双眼睛似要吃人一般。 徐妙锦嗔笑道:“让人笑话。” 厉王轻嗤一声,长腿直接踢开木门,尔后将徐妙锦放在榻上。 红罗暖帐,摇曳生姿,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动静方才渐渐消去。 此刻,苏沅二人早已到了谢宅,三人一齐将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都累的身子发软,直接随意躺在榻上歇息。 “谢诏,为何不寻几个仆婢,咱们累了这么会儿,才收拾了一间屋子。” 谢诏替苏沅揉着手腕,“外头的人我信不着,姐姐从杨陵帮我寻了个得力的,不过明日才到,你和唐姑娘若是累先歇息着,我去收拾。” 唐赛男闻言,蹭的站起来道:“我还行,姑娘先歇会儿,我和谢公子收拾吧。” 苏沅昨夜就没睡好,今日虽歇息了,但终究落着昨夜照顾人的根,乏累的很,打算小憩一会儿便和二人一起忙。 可这一睡,便是两个时辰。 第二百九十一章 龙虎斗(二十二) 苏沅醒来时已是深夜,不过书案处还亮着微弱的光,本该躺在她身侧的谢诏此刻正在书案前看卷宗标注。 她微微侧身,专注的盯着他,过了会儿,谢诏似乎习惯性的看了她一眼,方才发觉她醒了,放下卷宗,走到床侧道:“醒了?” 苏沅伸了伸手,谢诏便双手将她抱在怀中捞了起来,“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苏沅摇了摇头,只脸颊贴着他的肩,仍有些不清醒,“我睡了好久,怎么不叫醒我?” 谢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昨夜你折腾的久,今日也没睡好,便想着让你多歇息歇息。” “你吃了吗?” “还没,晚间不饿,想等着你起来,没想到一等便这么晚了。” “热汤面如何?” “外头的摊子还没收,你若想吃我去买两碗。” 苏沅伸了个懒腰,见谢诏已起身穿外褂,她也下了床榻,走到屏风后将外衣穿上,“我和你一起去。” —— 二人从宅中出来的时候,过了一道街便是热闹的夜市,各样的摊子应有尽有,如今天色不算太晚,甚至还有卖糖葫芦的老翁在一侧打盹。 二人寻了个不太热闹的面摊,热汤面的料子是新炒的,合了热水煮出来的汤面浓郁香辛,味道甚是不错。 虽苏沅爱吃辣子,但这几日她肠胃不适,便就着原汤吃了一碗,几口下肚,肺腑中立即热气腾腾的暖和起来。 “这几日见你忙忙碌碌,刑部的案子可有眉目了?” 谢诏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烧饼,合着热汤面吃着道:“盛嫣然死在牢中了,留了遗书,吞金而亡。” 苏沅筷头一顿,“什么时候?” 谢诏道:“昨夜子时,听刑狱司的人说是盛秉德去见了盛嫣然,之后人便吞金而亡,如今刑部正在查盛秉德。” “可查到证据?” “还未,只不过今日一早褚翱便认罪伏法,指认盛怀仁勾结方宅侵吞良田,诱人借贷,逼良为娼,滥杀百姓,以权谋私……” “这些罪名一桩桩可不轻,褚翱不过来了京中短短数月,便了解盛府这么多底细?” 谢诏喝了一口热茶,“褚翱很聪明,些许是他参与所知,些许是他推测所知,些许是他人告知,只不过如今盛嫣然死了,他必定了无牵挂,如此也是还自己一个痛快!” “可惜。” 谢诏见苏沅吃的差不多了,牵着她的手往谢宅走去,“朝堂一贯如此,如履薄冰,不知什么时候这诺大的的宅邸便易了主。” 苏沅对此深有体会,蔡府就是如此,多年经营毁于一旦,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她轻叹了口气,“不过盛家是咎由自取,鱼肉百姓这么多年,总该付出点代价。” “老翁一事我细细问了,此事本就是有人陷害,唐大人知了前因后果,又有魏灵枢作保,过几日,待此案落定,老翁便能和女儿团聚了。” “如此甚好,也算是皆大欢喜。” 谢诏瞧着苏沅欢喜的模样,心中不觉也开心起来,“只是怕还要委屈你些时日,我会想法子让你不躲躲藏藏。” 苏沅点点头,她自然知晓此事甚重,当初若不是赛马会火灾一事,倒也不会引出这么多事端,盛家也不会落得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下场。 若她活着一事轻易爆出来,外人免不得要思虑这当中的诡异之处,朝堂党争一事牵扯到厉王府,怕是不妥。 “一切依你。” 二人回了谢宅简单洗漱了下便躺在榻上睡去,谢诏的病还未好全,夜间没再折腾,二人一觉睡到次日天明。 谢诏起的很早,吃了汤药便急急去了刑部,盛家一事要加急处理,不日便要呈递卷宗,朝堂上免不了又要唇枪舌战。 苏沅则呆在谢宅,预备着将侧院收拾出来备用,待她和唐赛男将一侧的小院子打扫出来过了午膳的功夫。 简单吃了午膳,苏沅倒有些困倦了,只不过还不想睡,只是坐在院子的廊檐下瞧着天,今日天色极好,碧色如洗,风轻云净。 唐赛男坐在一侧,与苏沅并排躺着,她瞧着天色道:“姑娘,咱们这么跟着谢公子算什么?” 苏沅轻笑道:“你觉得算什么?” “算外室吗?” 苏沅闭目养神,缓缓道:“算苟合。” 唐赛男扑哧笑了一声,“姑娘别生气,我说话直了点,只是我觉得谢公子该给姑娘名分,咱们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他,让他白白占了便宜去。若哪日他变了心,姑娘怕是失了身又失了心,那多可怜呀。” 苏沅睁开眼眸,面无表情道:“我知道岑姑娘之事,她抗击倭寇,以一挡百,战功显着,东南一带流传着她的传说。朝廷本该给她封赏,可笑的是在她卸甲归田之后,只给了她一等诰命夫人的称号,而她那窝囊丈夫却白白得了爵位和将军的封赏。 荣华富贵,美人权力,不久之后他就厌弃了岑夫人,嫌弃她是个武夫,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偏要休妻,当时的州官为了名声费力劝和,二人方才落得个和离的下场。 岑姑娘最后什么都不曾带走,她辛苦一生,却只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唐赛男沉默良久,轻叹一口气道:“女子生于这个时代本就不易,能如岑姑娘那般建功立业更是少之又少,可惜她遇人不淑。” 苏沅指尖点了点木椅,轻轻晃了晃道:“唐赛男,我知晓你担忧什么,我并不想说谢诏是这世上男子的例外,可如今我既然选了他,若有一日他厌弃了我,不过是失去一份感情,一个男人而已。” “况且这世上种种,并非单单只有男子厌弃女子,若有一日我厌弃了他呢?人心易变,何苦担忧来日之事?” 唐赛男苦笑,“男人养妓子小妾就是风流,女子若是被休,那便是耻辱,即便是和离都有人指指点点,姑娘不怕这世人的目光?” 苏沅漫不经心道:“世人目光?这世人的目光都是规训女子贤良淑德,三从四德,恭顺谦和,如此好的品德怎么不见落在男子身上?世人的目光吃人,更吃女子,如此,我为何要活在规训下?” 她冷笑道:“唐赛男,这世道是强权的世道,并非是德行的世道。” 第二百九十二章 龙虎斗(二十三) 唐赛男闻言沮丧道:“也不知道如今岑姑娘如何了?” “若是想,可以去看看她?” 唐赛男沉默了会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瞧着门口的影壁发呆。 院子的槐树叶被风摩挲的沙沙作响。 苏沅没有继续追问,每个人心中都有难言之隐。 谢诏回来时已有些晚了,苏沅已吃过了晚膳,唐赛男去市集上逛灯会,只剩她一人在院中看月。 薄云笼月,秋风凉。 苏沅洗漱过后并未起灯,只是坐在黑漆漆的院里,躺在躺椅上吱呀吱呀的晃着,木门“吱”的响起,她方才抬眼,谢诏提灯而来,她瞧不清他的脸,却只瞧得见他修长的手和靛青色的长袍。 他刚绕过影壁,便冲着苏沅唤了声,“阿沅?” 苏沅撒娇道:“今日好晚。” “盛家的案子资料多,须得一件件核查,唐大人如今还在刑部公务处。” 谢诏走近将花灯放在一侧的石案上,去东厨浣了手,方才坐在苏沅身侧的躺椅上,“唐赛男呢?” “听闻西市有花灯,她出去看了。” 谢诏伸手包裹住苏沅的小手,下意识的把玩,“阿沅可是怪我?” 苏沅道:“我只是担心你每日如此身子受不住?今日可按时喝药了?” 谢诏笑道:“喝了,你呢,在家可曾想我?” 苏沅点点头,脸颊不知为何竟染上红晕。 谢诏侧目瞧她,见她樱唇殷红,眸光似蒙了水雾般,心下一动,看着苏沅道:“阿沅,过来。” 苏沅瞧着他,好奇道:“去哪里?” 谢诏并未说话,只是牵着她的手将她打横抱在自己怀中,尔后贪恋的嗅着她的脖颈。 如今虽是在自家,但到底是在露天的院子里,苏沅有些羞怯,抱着他不敢动,“阿诏,你想做什么?” 谢诏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捋过苏沅的长发,尔后大手嵌住她的腰微微向下压了压,眸色跟着一深,“阿沅,吻我。” 苏沅俯视着谢诏俊秀的五官,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吻,尔后是眉心,鼻梁,唇心。 她的吻轻柔小心,可谢诏几乎是一点就燃,仿佛受不得苏沅如此撩拨,大手直接扣住她的后脑,疯狂索取,仿佛每一刻都想让对方嵌入自己骨子里一般。 苏沅的衣裳不知何时褪去大半,香肩半露,衣摆凌乱,低低的嗯咛声散在风中,甜软的让人心尖痒痒。 此刻若有人经过必定能听到这户院中吱呀吱呀的躺椅声,急促而又富有韵律。 这声音不知持续了多久,待外头忽地传来几声婴儿般的猫叫,方才渐渐停歇。 苏沅瘫软的躺在谢诏怀中,只瞧得见眼前槐树叶一片片的落下来,仿佛自个的身子也如风中槐叶一般。 谢诏将苏沅先抱进房中,烧了热水给她擦了身子,还未等她躺进床榻中,他便又覆了上去,花灯高挂,薄帐微掀,眼尾泛红,动情道:“阿沅,过来。” 苏沅还未反应过来,谢诏宽阔的身子便又倾了过来,她被动的承受着,连说话都连不成句,“阿诏,我……我不行了,可不可以……” 谢诏闷头,“不可以。” “……你,你……还病着……” 谢诏闷哼一声,“好的差不多了。” 苏沅刚说再言,便又被堵住了口,身子被压在榻上几乎被谢诏揉捏扁了,整个人如在云端,起起伏伏,音色都变得娇媚无比。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发出这等声音,可转念一想,与所爱之人,做亲密之事,虽让她羞赧,却也满足。 待又过了一个时辰,他方才痛快了,给苏沅简单清理了一番身子,方才将她抱入怀中,餍足不已。 苏沅本来颇为困倦,可被他这么一折腾倒是没了睡的心思,点了点他的胸口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谢诏亲了下她的鼻尖,“那你想欺负我也可以。” 苏沅在他怀中蹭了蹭,摸着虬劲的胸膛,傲娇道:“哼,你等着,下次我定要你跟我求饶。” 谢诏又将她揽紧了些,低低道了声“好,”,尔后忽地想起什么般喃喃道:“阿沅,整日呆在院子里是不是很无聊?” “是有点。” “很快,再等等。” 苏沅倒是没在意谢诏话中的很快,这些日子她作为一个本该死的人一直被隐藏着,虽说隐藏的并不好,但不知为何,她活着的消息并未大规模的被散播出去。 这京中的苏沅消失了便消失了,死了便死了,似乎没人在意。 苏沅甚至以为世人很快都将她忘了,可她却收到长公主的请柬。 时间是在三日后,公主府的秋日宴。 请柬并无人送来,只是待苏沅从卧房出来时,便已经被放在了石案上。 苏沅只瞧了一眼,便知自己必去不可。 如今盛家的罪证已收集完毕,不日便要递交大理寺审阅驳正,苏沅曾听谢诏提及过如今的大理寺卿聂宗人是长公主曾经的幕僚。 更确切的说是长公主曾经的裙下之臣,聂宗人之前不过是一介布衣,是长公主府中的一个马夫,得长公主青眼后先是做了溧阳县的小县尉,尔后是刑部秋审处的司官,接着是刑部清吏司主事,大理寺寺正,大理少卿,大理寺卿。 不过短短三年时间,便坐上了别人三十年或许都到不了的位置,可谓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苏沅本打算待谢诏回来与他详谈此事,可苏州府崇明县忽出了桩命案,凶犯几乎杀了县令全家,唯独剩了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谢诏得陛下指派,与刑部的几人立马下至崇明县去彻查此次命案,本来他想带苏沅一同前去,可他回府之时,苏沅却恰巧不在,因此只得书信一封,嘱咐苏沅随后出城。 苏沅从河边回来时,谢诏已先一步离开京中。 她在院中坐了许久,此时,距离秋日宴开始只余两日。 苏沅并未出城,相反她与唐赛男置办了秋日宴该用的衣裳,只是她还未等到秋日宴,却等到了另一人。 傅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