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重生,皇上的小娇娇杀疯了》 第1章 卑贱庶子才是她的亲生孩子 时安夏醒来后,发现自己重生到了十四岁这一年,府里正在办哥哥时云兴的丧事。 她一袭白色狐裘披身,缓缓行走在侯府抄手回廊间。廊下的白色灯笼被她用手指一拂,便轻轻摇晃起来。 丫环南雁忙将汤婆子塞进她手里,低声劝道,“姑娘,别太伤心了,先紧着自个儿的身子。” 伤心?时安夏望着灰败的天色,笑了。 她才不伤心呢,死的这个根本不是她的亲哥哥,而是温姨娘的儿子。 当年温姨娘与时安夏的母亲唐氏同一天生产,把自己儿子偷梁换柱,摇身变成侯府嫡子。而时安夏的亲哥哥时云起成了庶子,从小被温姨娘折磨长大。 时安夏去了奠堂,见唐氏哭得两眼红肿,跪在蒲团上悲痛欲绝。 “母亲,听说您几天未合眼,女儿扶您回房歇歇。”时安夏给丫环使了眼色,强行将唐氏带走。 唐氏一路哭泣,一路挣扎,“兴儿!我的兴儿!我不回去,我要守着我的兴儿。” 时安夏将唐氏扶上床,屏退丫环,才低声附耳道,“母亲,别哭了,时云兴不是您儿子,也不是我亲哥哥。” 唐氏闻言,那声抽泣哽了一半在喉间,“你!你说的什么胡话?” 时安夏坐在床边,伸手握住唐氏的手,抬起古井深潭般的眸子,再一次清清楚楚陈述,“我说,时云兴根本不是您儿子,是温姨娘的儿子。” 唐氏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你从何得知?” 时安夏早已想好了措辞,“女儿刚才本想去祖母院里请安,无意间听到祖母和温姨娘说话。” “你祖母也知道?”唐氏咬牙问。 “何止是知道!温姨娘本就是祖母的亲侄女。当年您和温姨娘同一天生产,要没有祖母插手,她能那么顺利把两个孩子给换了?”重活一世,时安夏倒是不生气了,还很庆幸一切都来得及。 唐氏却忍不下这口气,掀开被子下床,沙哑着嗓音道,“我这就去问个清楚,讨个公道!” 时安夏忙拦着唐氏,“母亲别急,公道可以慢慢讨要。祖母若是一口咬定没这回事,咱们又能怎么办?眼前最要紧的,是如何光明正大把云起哥哥给要回来。我听说,云起哥哥被温姨娘用皮鞭抽打得半死不活,现在还关在柴房里。” 唐氏听得胸口一滞。 她作为侯府二房正妻,从未苛待妾室及其子女。对于那个叫时云起的孩子,更曾悄悄施以善意。那孩子实在叫人心疼,长得瘦弱单薄,胆子也小。 她曾经亲耳听到温姨娘训斥儿子,“你只是卑贱的庶子,要想日后过得好,就得事事以云兴少爷为先!哪怕他要你死,你也得受着!” 那时候唐氏听完这番话还颇为动容。 一个妾室做到这个地步,的确世间少有。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那个所谓的“卑贱庶子”,才是她的亲生孩子! 唐氏的心撕裂般疼痛,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夏儿,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时安夏抬手为唐氏擦去泪痕,“母亲,若是您信我,就交给我去办吧。女儿必会办得妥妥当当。” 唐氏总觉得眼前的女儿与往日瞧着有些不同,那双眼睛幽深淡然,犹如一口千年古井,无波无澜,却又莫名令人心安。 她点点头,垂眸间又红了眼眶。 时安夏沉吟片刻,问,“如今丧仪是谁在操办?” 唐氏答道,“你祖母希望我借国公府的势,将丧仪办得风光些,所以都交给我了。” 这样啊,那就好好借借国公府的势吧!时安夏眸光闪了闪,“母亲可否把钟嬷嬷借我用用?” “海棠院的人,你随意调配。”唐氏眼睛露出几分迫切,“能不能把你亲哥哥早些接出来?” “母亲别急,我会安排,你别让人看出端倪。”时安夏低声叮嘱,“如今温姨娘的耳目遍布侯府,咱们一步都不能错。” 唐氏按捺下急迫,顺从应下,“夏儿,母亲都听你的。” 时安夏当下便派钟嬷嬷去了趟国公府给大舅母送信。 暮色微起时分,国公府浩浩荡荡来了三十几号人。婆子丫环侍卫管事,都穿着白色丧服来到侯府在奠堂忙起来。 黑沉的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奠堂已不能随意任人出入。 蔷薇院里,温姨娘脸上满是哀伤,“刘妈妈,打听到了吗?唐氏到底在干什么?” 刘妈妈回道,“姨娘莫惊慌。唐氏伤心得晕了几回,现在回她院里歇着去了。听说如今管着丧仪的是安夏小姐。这会子国公府派了人手过来帮忙,好像是为了迎接宏达大师。” 温姨娘的脸色这才缓了缓,“早该如此了。兴儿本就是他们国公府的外孙,怎么能不管不问?既请来宏达大师做法安魂,看来是终于上心了。” “姨娘宽心,兴少爷有了宏达大师的加持,来生必投个好胎,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温姨娘闻言悲从中来,谋划等待了十六年,眼看着终于要开花结果,人却没了,到头来一场空。 片刻后,刘妈妈又禀报,说宏达大师来是来了,却待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带着一众僧人离开了。 温姨娘没听明白,“安魂超度法事至少也得一个时辰啊,怎的这般快?” 刘妈妈摇摇头,“再多的消息就打听不到了。外边守着的,全是国公府的人。咱们进不去,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走,看看去。”温姨娘拢了拢发髻,披上外裘顶着风雪去了奠堂。 一个面生的妈妈挡住了她的去路,“请留步,没有安夏小姐的命令,谁都不能进奠堂。” 温姨娘黑了脸。她掌着侯府中馈好几年,在府中如鱼得水,哪个奴才不敬她三分。 如今竟被一个奴才拦了路,这口气咽不下,“去把时安夏叫出来!我看她到底能不能让我进去!” 那妈妈不慌不忙,仍旧稳稳拦住去路,“请问您是这府中什么人?看穿着,像是个姨娘。一个姨娘对于嫡出小姐而言,其实跟我们一样,都是奴才。” 温姨娘气得眼睛都绿了。 国公府的狗奴才竟敢说她是奴才!哪个奴才能穿这么好的锦衣华服?她哪里就看起来像个姨娘? 她怒极,习惯性地抬手就是一巴掌。 只是那一巴掌扬在空中,久久落不下来…… 第2章 姨娘没个姨娘样 温姨娘的手被那面生的妈妈死死钳在空中无法动弹。 耳边响起冷沉的声音,“一个侯府上不得台面的姨娘,也想随意殴打国公府的人,这规矩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刘妈妈见势不妙,忙上前帮主子挣脱桎梏,“国公府的规矩看来也不怎么样,一个奴才也……” 时安夏掩去眸底阴鸷,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曾妈妈是我千辛万苦从国公府请过来帮忙的,是刘妈妈有意见,还是温姨娘有意见?不如我们去祖母跟前说一说?” 温姨娘这时也冷静下来了。 再这么和一个奴才争执下去,实在有损脸面。况且对方还是国公府的人,若是闹大了,吃亏的还是她。 她努力挤出一个息事宁人的表情,委屈得很,“夏姐儿,这都是误会。我看算了,别扰了老夫人休息。” 时安夏闻言淡漠勾起唇角,“温姨娘以后最好别为难国公府的人,他们都是我贴了母亲的脸面好不容易请来做事的。如今侯府人手不够,温姨娘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头几日唐氏要求多派些人来操办丧仪,温姨娘却想让国公府派人来给时云兴长脸,便借口说府里人手不够,让唐氏自己想办法。 温姨娘被堵得心头气闷,又拿不出理由反驳,只得讪讪转了话锋问,“宏达大师刚才来过了?” 时安夏不置可否点点头,一点口风都不想露。 温姨娘追问,“那怎的半柱香不到就离开了?” 时安夏一拢长裘,冷淡回应,“温姨娘还是请回吧。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姨娘该操心的。” “你!”温姨娘气了个倒仰,“时安夏,别忘了这个家是谁主事……” “啪!”曾妈妈没忍住,一个耳光扇在温姨娘脸上,“没点规矩!姑娘的名字是你一个姨娘能随口叫的吗?” 时安夏温温一笑,“是啊,姨娘没个姨娘样!难不成你想说,堂堂侯府是你一个姨娘主事?” 温姨娘气急败坏捂着脸,愣没迸出一个字来反驳,只恨恨一声,“刘妈妈,我们走!” 她管着中馈好几年不假,但明面儿上都是老夫人出头。要是传出去侯府由着一个姨娘主事掌家,那侯府这脸面也别要了。 老夫人千叮万嘱过,让她行事低调,绝不能落人口实,府中下人更是被严厉敲打过。 她也不过是一时情急之下,想用掌家的身份来压一压时安夏,谁叫她们只当她是个姨娘呢? 那臭丫头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就跟她对杠起来。往日里也不这样啊! 想必尝到了主事甜头,刚得了操持丧仪的权利就开始翘尾巴。终究是个眼皮子浅的啊! 温姨娘走得慢,听到身后时安夏正在跟曾妈妈交代事情,“我现在要出府去请阳玄先生来给哥哥超度,这边就麻烦您和廖管事一起费费心。” 曾妈妈恭敬回话,“姑娘言重了,老奴必尽心当差。临来前,我们夫人还叮嘱过,一切全听姑娘差遣。” 温姨娘走远了才问,“阳玄先生?那个京城有名的风水先生啊!上回老夫人让我请来看宅子,都递了好几天帖子才得个准信儿说没空来。现在这个点儿才去请人,还能请到吗?可别误了安魂的好时辰。” 刘妈妈附和着,“是啊,可不能耽误时辰。不过大小姐如果以护国公府的名义去请人,没准能成。” 温姨娘心慌意乱,垂泪低语,“但愿能成……我苦命的儿啊!”哭到最后,她发了狠,双目猩红,“魏家那丫头,必须给我儿陪葬!” 这夜风雪肆虐,侯府灯火通明。 温姨娘终于听到了好消息,阳玄先生来了。 她一颗心堪堪落地。能赶在子时前进行安魂超度,也算吉时。 就在她困得不行一眯眼之间,天就快亮了。 时安夏一夜没睡。 卯时侯府的奠堂便撤了,棺木也从后门抬走,不知去向。 待时老夫人和温姨娘在天亮后得到消息时,连抄手游廊的白色灯笼和素纱都撤得干干净净。 时安夏扶着唐氏刚踏进老夫人院里,就听到温姨娘正在卖力告状,“姑母,您说唐氏和夏姐儿到底要干什么?今儿才第四日啊!全撤了!人全撤走了,丧仪物品也全撤走了。” 温姨娘这时候都懒得遮掩,呜呜咽咽伤心哀嚎,“四天!这才第四天!丧仪还没进行到一半,就这般随随便便,草草了事……” 时安夏和唐氏向着脸色极不好的时老夫人敷衍行了一礼,便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时安夏拿着手绢虚虚抹了抹眼角,声音里带了些疲惫和沙哑,“温姨娘对云兴哥哥当真是情真意切,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温姨娘的儿子。” 温姨娘闻言一惊,哀嚎声骤然堵在喉间。 时老夫人听了这话也很心虚,出言打圆场,“这府上哪一个对兴哥儿不上心着?温姨娘又最是绵软的性子,伤心是情理之中。” 时安夏心头冷笑,面上却乖顺,“祖母说的是。温姨娘因为我哥哥的死,还亲手鞭打了云起哥哥,可见温姨娘尊嫡懂礼。” 温姨娘提起这茬,就恨得咬牙切齿,心头那股火无处发泄,“我恨不得他代替兴哥儿去死!”转而又含恨阴阴看向时安夏,“他若非去救你,就不至于不管兴哥儿的死活!” 唐氏悠悠的,“我夏儿的命也是命。” 温姨娘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自然是嫡子的命要紧。” 唐氏不理她了,只抬眸望向时安夏,叮嘱道,“终究是起哥儿救了你的命,以后你要记得对起哥儿像亲哥哥一样好,听到了吗?” 时安夏听话地应下,“记住了,母亲。我定会对云起哥哥好。” 温姨娘快被这母女俩一唱一和气疯了。 但老夫人的看法却不同。 昨夜听说国公府派人帮忙操持丧仪,又听说请来了宏达大师安魂超度,心里对唐氏母女是满意的。 只是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就撤了奠堂,棺木也不见了。 想来,这里面必有隐情。她开口问唐氏,“楚君,你说说,为何丧仪没满期就撤下了?” 唐氏,闺名楚君,还没回话就情真意切嘤嘤哭上了。 时安夏只得上前边安抚母亲,边回老夫人的话,“祖母,事情是这样的……” 第3章 泼天的富贵接不住 北翼国的风俗,人死后的第三天,要由僧人颂经祈福,超度亡灵,安定魂魄。 时安夏娓娓道来,“昨晚孙女儿以国公府的名义,请宏达大师来侯府进行超度。谁知宏达大师看了哥哥的生辰八字后直摇头,说无法超度就离开了。后来孙女又找了阳玄先生。先生来瞧了哥哥的遗体,说哥哥本不该这么早死,只是接不住凭空而来的泼天富贵,强行修改命格才遭此横祸。” 整间屋子里,空气凝固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时安夏抬起迷茫的眼睛,看向时老夫人,“祖母,您说阳玄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强行修改命格?” 时老夫人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抹额,避开孙女的视线,“风水先生的话,听一半就是了,哪能全信?” 时安夏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祖母说得对。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关祖父祖母的身体和侯府运势,孙女儿还是听了风水先生的话……” 唐氏适时又嘤的一声哭出来,伤心抹泪,“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这么做!” 时安夏赶紧跪下,身子倾斜到了时老夫人这边,红着眼眶劝道,“母亲,咱们要识大体。哥哥虽然重要,但祖父祖母的身体却不能忽视,侯府的运势更不能不管。” 时老夫人没听明白,怎么这事儿还扯上了她和老侯爷的身体以及侯府运势,一把将时安夏拉扯到身侧问,“阳玄先生到底怎么说的?” 时安夏虚抹一把泪,收起绢子,字正腔圆回话,“先生说,哥哥的丧仪必须立刻停止,且不能入祖坟,还需得找两个能主侯府运势的男子将哥哥亲手葬在西郊灵山上。否则会折了祖父祖母的寿元,更影响侯府将来的前程。” 时老夫人最是怕死,听得背上冷汗涔涔,“那还等什么,赶紧找人去葬了啊!” 时安夏应道,“原本我找的是父亲和云起哥哥,谁知父亲不在府里。阳玄先生说耽误不得,我只能请大伯和云起哥哥送云兴哥哥去灵山。” 温姨娘气得很啊!灵山是什么鬼地方?乱葬岗的所在地!那地儿安葬的都是些贱命! 她这还没开口,唐氏又哭上了,“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这么做!我的兴哥儿从小娇养着,怎么能葬去灵山那种地方?” 时老夫人大手一挥,“你也说了,兴哥儿从小娇养着!如今他既折了,正好去灵山上养养魂,没准还能投个好胎。” 这会子她也想明白了,一个折了的庶子而已,与她的寿元和侯府的前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温姨娘惊呆了,一时插不上话。她要说的,唐氏都替她说了。 时安夏瞧着温姨娘,低头掩去眼里淡漠的光,“是啊,总归是活着的人重要些。母亲,您作为侯府二房的正妻,作为云兴哥哥的亲生母亲,更不能悄悄在内室设立祭案香台,否则一样会影响侯府的风水。” 唐氏气得抖着手指,“那!那可是你的亲哥哥!你怎能,怎能如此……我就不该把兴儿的丧事交到你手中。” 时安夏委屈地朝时老夫人身边躲了躲,一副被斥责后害怕的样子。 时老夫人只觉这孙女今日特别顺眼,万事都以老人家的寿元和身体为先,不由得拉起她的手安抚着,“别怕,有祖母在,谁都欺你不得。” 她扬声吩咐下去,“府里若发现谁私设祭案香台,别怪老身不留情面。” 唐氏还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只是低头默默垂泪。 温姨娘怎么都想不明白,一向疼爱嫡孙的老太太怎能变得如此无情? 但她此时也不敢说话,只是暗下决心,定要将时云起弄死,扔去灵山陪她儿子。 时安夏见事已交代清楚,顺势扶着母亲告退。 出门的时候,唐氏还气闷地甩开女儿的手,不让她扶。 时安夏无奈回头看一眼时老夫人,撇撇嘴。 时老夫人点点头,扬声安慰着,“母女俩哪有隔夜仇,你多宽宽你母亲的心。” 时安夏乖顺应道,“祖母放心,我这几日都会陪在母亲身边,不让她胡思乱想。” 时老夫人安心了,有孙女看着,这唐氏估计也能消停些。 待母女俩走远,时老夫人屏退下人,又吩咐身边得力的李嬷嬷去查探实情。 李嬷嬷走后,温姨娘瞅着空当凄凄开口,“姑母……” 时老夫人气得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都是你!当年非得求老身替你换子,结果呢?你儿子的贱命根本接不住那泼天富贵才导致早夭!作孽啊!还坏了我侯府的风水!”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自从两个孩子互换以后,侯府事事不顺,她儿子时成轩的仕途更是一塌糊涂,害她想跟侯爷请封时成轩为世子都难以开口。 温姨娘捂着脸,“没准就是那丫头编出来骗您的呢?” “蠢货!她怎么可能拿这事来骗我?”时老夫人怒斥,“兴哥儿是她亲哥哥,是唐楚君的亲儿子!没人比她们更想兴哥儿好!” 温姨娘还想说,是不是哪里漏了馅,被她们知道真相,才故意这般行事。但瞧着时老夫人那张自私又刻薄的脸,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当年她提议换子的时候,时老夫人一想到侯府嫡孙是娘家血脉,当即就应承下来,一点都不犹豫。 这会子出了事,就全怪在她这姨娘身上。试问她一个当姨娘的,能那么顺当就把孩子换了? 李嬷嬷打帘进来,垂目低声回话,“宏达大师昨夜确实来过奠堂,没待到半柱香时间,便带着一众僧人匆匆走了。后来大小姐又差人去请阳玄先生,结果阳玄先生不好请,是大小姐半夜亲自出府请回来的。” 虽然时安夏围了奠堂,但里面做事的,还有不少侯府的仆从。这些事不难打听,也作不得假。 时老夫人本就怀疑不多,如今得到回禀,最后那一丁点疑虑也尽去。 李嬷嬷又道,“听说阳玄先生现在被安置在客院里。大小姐说了,要让阳玄先生给咱们侯府看看风水,看有什么地方还需要调整。” 时老夫人听到这心头极致慰贴。 阳玄先生曾是她请而不来的人。如今竟客居侯府,想来是国公府的面子。 她又想到孙女办事利落,眼见涉及长辈寿元和侯府前程,就顶住压力火速撤去灵堂,可见是个能扛事的性子,不由得点点头,“这丫头比她母亲强。” 温姨娘恨得眼泪直流,却不敢再说时安夏半句不好的话。 第4章 时云兴是个怎样的人 时安夏前世因落水一病不起,昏迷了七天才醒过来。 唐楚君要强,又不愿给兄长添麻烦,愣是一人支撑着给时云兴办了丧仪,最后还落得个埋怨。 时老夫人和温姨娘都觉得国公府不给脸,葬礼办得不够风光隆重。 唐楚君本就是少言寡语的性子,失子之痛令她更加忧郁成疾,没多久也就跟着去了。 但时安夏总是怀疑母亲死得蹊跷,却没有证据证明温姨娘使了手段。 这一世,她想无论如何要让母亲活得久一点,过得快活一些,别被这破落侯府折了命。 时安夏小心扶着唐楚君坐下,又吩咐南雁端来燕窝,亲自喂着母亲吃。 唐楚君自从得知换子真相,胸口那股郁气便舒缓了许多。 如今闲下来,也真觉得饿了,便伸手接过碗,自己小口吃着,“夏儿,你哥哥安顿好了?可有请大夫治伤?” 时安夏笑道,“母亲,大伯做事,您还不放心吗?” 唐楚君闻言,脸红了红,眸中划过一丝伤感,转瞬又隐去,“你大伯那人,虽是可靠,但毕竟咱们是二房的人。老夫人又不待见你大伯……” 时安夏脑中浮现出大伯时成逸清冷如竹的傲然之姿,与自己父亲一比,当真是云泥之别。 前世,她在深宫中浮浮沉沉,冷宫几进几出。若非这位大伯一家始终如一维护她,替她在宫外奔走打点,想必她断不可能坐上太后的位置,成为最后赢家。 那时候她就想,如果大伯是她的亲生父亲该有多好。大伯就是她的底气啊。 这一世,该属于大伯的尊荣,她会原原本本归还。绝不让她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父亲,顶着侯府荣光做着上不得台面的事。 时安夏思绪飘得有些远,对上母亲探究的目光,甜软道,“母亲,您宽心些。大伯已经按照我说的,把哥哥安置在同安医馆,有申大夫照看着,应该不会有事。我一定让哥哥光明正大回到您身边。” “若是温姨娘找你要人又该如何?” 时安夏轻轻一挑眉,眼睛弯了弯,“那我得找她要银子给哥哥治病。” 唐楚君被逗得扯出一丝浅笑,“今日她被你气得跳脚,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时安夏慢条斯理倒了杯热茶捧在手中取暖,丝毫不惧,“我就怕她偃旗息鼓,什么也不干。” “夏儿,”唐楚君放下碗,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心疼地瞧着女儿,“你刚落水大病一场,也不宜操劳。后续还有许多麻烦事儿,母亲来解决吧。” 时安夏沉吟片刻,反问,“母亲当真知道时云兴是个怎样的人么?” “知,知道的……吧?”唐楚君一听女儿这话,就底气不足。 无论时云兴是不是她亲生儿子,她这些年做母亲终究是不太称职。 因为时成轩的关系,她对儿女都过于疏忽冷淡。尤其是对这个女儿……更加亏欠。 直到时云兴死了以后,她被刻骨的失子之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这才深深明白,无论他们的父亲是谁,儿女都是她心底深处最渴望亲近的人。 她想了想,回答,“我只知道,兴儿是个喜欢投机取巧的孩子……” 时安夏纠正,“那不叫投机取巧,那是胡作非为。母亲,您继续。” 唐楚君有一种小时候被教养嬷嬷拎出来考核的感觉,“他喜欢听别人赞美。” “不,他只是喜欢听别人恭维而已。” “他有些顽劣,不爱读书。” “那叫不学无术。” “他小时候还是有点天分的。” “那是我哥哥时云起的天分。他所作的诗文,都出自我哥哥之手。” “啊?真的?”唐楚君惊喜地叫出声来。 又想到儿子十六年来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受苦,她却不自知,不由得泪如雨下。 一时,又哭又笑。 时安夏揉了揉眉心,忽然有点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被祖母算计而成了她爹时成轩的妻子。 实在是……太缺心眼了啊! 时安夏正色道,“时云兴之所以落水而亡,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此子不止不学无术,胡作非为,还浪荡风流,毫无廉耻之心。 早前,他看上了工部主事魏忠实的嫡女魏采菱,却又嫌对方门第太低,不愿明媒正娶,只想收了人家当个小妾。 魏忠实虽只是六品小京官,但也是清清白白的正经人家。 且魏家家风清正,岂容这等登徒子羞辱?别说是小妾,就算八抬大轿迎做正妻,人家都是不愿意的。 时云兴那日听说魏采菱出门去万佛寺上香,便起了歹心,准备抓了人毁去姑娘的清白。 这般,那姑娘就不得不进侯府做个小妾。 时云起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匆忙来给时安夏报信,然后一起赶去救人。 谁知刚行至南郊长福道,就见魏采菱跳河了。魏采菱带来的那几个丫环也纷纷跳下去,一时河里到处都是姑娘的尖叫声。 时云兴仗着水性好,也追下水去。 水流湍急,有个姑娘被水越冲越远。 时安夏没多想,沿着岸边跑了一段,也跳下水,想把那姑娘拉上来。 她跳下去的时候,虽然抓到了姑娘的手,但到底力气小,根本拉不动。 眼看着两个姑娘都被水冲得更远,时云起慌了,也赶紧跳下水救人。 这一闹,周围庄子上的百姓们围过来看热闹,七手八脚把水里的姑娘们全捞上来。 最后,时安夏才发现,只有时云兴没上岸。 等到她回府去喊人,打捞上来的只有时云兴的尸首了。 此时窗外寒风凛冽,漫天飞雪迷人眼。时安夏将时云兴的所作所为,仔仔细细掰开揉碎讲给唐楚君听。 唐楚君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原先并不清楚来龙去脉。 她知道儿子顽劣,不爱读书,但哪知会无耻到这个份上?更不知道温姨娘平日里教他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将她瞒得死死的。 若不是女儿一席话,她可能这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她想起来,早前女儿也隐晦提醒过,说哥哥在外行事不妥,希望母亲多加约束。 但那时她以为儿子只是少年顽劣,便嘴上敲打一番。 她不知道的是,转头儿子就去把时安夏教训了一顿,叫她别多管闲事少告状,否则要她好看。 时安夏见母亲不管事,便也歇了心事,看到这瘟神就躲着走。 唐楚君得知真相,觉得羞耻至极。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干出这种事,与那地痞流氓何异? 连连怒骂,“这逆子!这逆子!他怎么敢?” 时安夏将一杯热茶推至唐楚君面前,温温一笑,“母亲,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又不是你亲儿子!” 第5章 姑娘要搞大事 唐楚君叹口气,“兴儿死的那日,你祖母和温姨娘就提到了魏家。当时我脑子很乱,就没注意听,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时安夏道,“祖母和温姨娘自然是要坏了魏姑娘的名节。” 前世时安夏在水里扑腾一场一病不起,母亲唐楚君更因儿子意外死亡整日哭泣。 时老夫人和温姨娘从跟着时云兴的小厮嘴里,得知这场落水的前因后果。 不止没有对魏家赔礼道歉,还派人大张旗鼓跑到魏府门口去闹。口口声声说侯府嫡孙时云兴为救魏姑娘而死,且魏姑娘早就把身子给了他们家云兴少爷。 魏采菱没顶住漫天流言,选择自尽以证清白。 而这也并没能止住侯府继续作恶,时老夫人和温姨娘竟然在魏府办丧仪时,请了媒婆吹吹打打去魏府下聘,要给时云兴和魏采菱办冥婚。 魏夫人见女儿死了都逃不过侯府的侮辱,怒极攻心,一口血吐在棺木上,当场活活气死。 待时安夏病好以后,得知此事再想补救,魏大人已举家调离京城。 十年之后,魏家那小妹妹魏娉婷以绝色之姿选秀入宫,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对付侯府和时安夏,最后以两败俱伤收场。 时安夏进了冷宫,魏娉婷也因利用肚子里的龙胎报仇失了圣宠,终被一杯毒酒赐死。 最后看起来她赢了,其实是大家都输了。 有魏忠实那样的清流,实是北翼之幸。 在国破家亡面前,魏家摒弃前嫌,遵从她这个太后调遣御敌。 这一世,她又如何忍心再让魏忠实背负丧女丧妻之痛? 唐楚君这会子也不抢着要解决问题了,“夏儿,那你说,接下来要如何做?若是让人找上魏府去,那魏姑娘会被逼死的。” 时安夏点点头,“正是!母亲若信我,便让我去处理这事儿?” 唐楚君见女儿年纪虽小,但处理事务干净利落,且行事张弛有度,瞧上去比自己稳重熟练得多。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当即应下。 商量妥了后,时安夏让人将曹妈妈叫了过来。 她早上就把国公府大部分人手还回去了,只留下曹妈妈几个得力的管事。 曹妈妈是时安夏的大舅母从娘家带去国公府的人,自家主子跟小姑子外甥女好,她自当不遗余力办事。 她进来便恭敬行礼,“给夫人请安,给姑娘请安。” 时安夏亲自起身笑着扶起,“不用多礼,往后还要仰仗曹妈妈帮我调教身边的丫环,叫她们也能像曹妈妈这样行事让人放心妥帖。” 曹妈妈得了夸奖,老脸笑出了褶子,“姑娘过誉了,但凭姑娘差遣。” 早上国公府的下人回去时,人人都是美滋滋的。因为姑娘除了给每人包了红包去晦,还另外发了赏银和布匹。 他们做下人的,做事是本分。 但主家若是打赏多些,说明对他们办事能力的肯定。 曹妈妈原就在心中对姑娘高看几分。就昨晚那一系列行事,实在称得上冷静大胆,不像未及笄的小姑娘做事畏手畏脚。 虽然她不知道姑娘为何要如此对自己的兄长,但哪个高门大户后宅里没点腌臜事儿? 思虑间,曹妈妈瞧见几个丫环进了屋。 时安夏道,“不怕曹妈妈笑话,如今我院里能信的,能用的人,也就这几个丫环。我想着,曹妈妈能不能分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分别带带她们?” 她顿了一下,又道,“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或许会非常隐秘,不能有任何差错。” 曹妈妈懂了,姑娘要搞大事,侯府怕是很快要天翻地覆了。 她略一思索,便点点头,“老奴心里有数。” 姑娘早上留下八个年纪稍大的婆子,分派五个出来,加她自己还有三个,便问,“剩下的可是要留在海棠院?” 时安夏点点头,“曹妈妈想得没错。” 她这几个丫环中,有四个一等丫头,分别是东蓠,西月,南雁,北茴。 其中北茴跟她感情最好。另外三个是母亲之前替她挑的,忠心不成问题。 还有一个丫环叫红鹊,是二等丫头。 时安夏想等这波事办完以后,把红鹊也提成一等丫头。 以她前世的记忆为准,这几个丫环都不曾背刺她。 倒是还有一个二等丫头绿鹦,不止干出爬床的事,还成为别人对付她的爪牙。 这样的人,她得挑个错处把人发卖了。 几个丫环齐齐向曹妈妈屈膝行礼,“见过曹妈妈。” 曹妈妈笑容可掬,“那就跟我走吧。我自当挑选合适的人,教教你们如何能独当一面,为姑娘好好办事。”说完,又行了一礼,“夫人,姑娘,老奴告退。” 时安夏微微颔首,坐姿端庄,“多谢曹妈妈费心。” 曹妈妈告退的瞬间,莫名察觉姑娘有种不可直视的威严。 彼时温姨娘坐在软椅上,正指使小厮鞭打看守柴房的桂嫂。 每一鞭下去,就夹杂着一声惨叫。 温姨娘抬手示意小厮停手,气急败坏地问,“为什么时云起不见了,你不及时禀报?” 桂嫂心里苦。 昨晚小姑子又来找她要钱,扬言老娘发高热,要去医馆看病。 她说手里没钱,让小姑子找她哥想办法。 家里三个哥哥,凭什么让她这个做嫂子的一个人给钱? 小姑子见拿不到钱,就出言讽刺她人老珠黄没用,留不住男人的心。 她问小姑子什么意思? 小姑子许是为了刺激她,让她难受,就说,“你自己回家看看不就得了。” 桂嫂想着,平日起少爷被关在柴房里没人理,他自己也不会出去。再加上他伤成那样,根本没法子到处跑。 她锁了柴房匆匆赶回家。 结果看见丈夫和她那好表妹正在自己床上行欢作乐。 他丈夫是个木匠,手艺不行,一年到头揽不上几个活儿。 她一个女人家,卖身进侯府为奴,赚钱养丈夫养娃养小姑子还要养公婆。 如今看着,是还要多养一个表妹呢! 她这一穷二白的家,丈夫还要学那大户人家讨小。 她越想越气,闹了半宿。等早上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柴房的锁被砸,起少爷被大爷带走了。 她还没来得及去禀报温姨娘,温姨娘就派人把她抓起来了。 “啊!”又是一鞭,桂嫂痛得蜷缩在地,“姨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温姨娘猩红着双目,“去找人牙子来,把这个贱人发卖到最脏最累的地方去!” 时安夏在门边已经站半天,忍不住悠悠道,“姨娘看不上桂嫂,那不如给我吧。” 第6章 姑娘料事如神 温姨娘猛地扭过头来,一眼看见亭亭玉立的时安夏站在门口,脸上正露出一抹玩味又恶劣的笑容。 她心神一凛,“大小姐要跟我抢人?” 时安夏惊讶地问,“不是姨娘要发卖了桂嫂吗?我院里正缺人,所以不必这么麻烦。身契给我就是了,不用卖。” 温姨娘这才缓缓勾出一丝阴戾的笑,“所以,大小姐终于知道这个家是谁说了算!” 时安夏笑得真诚,“很快就说了不算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时安夏唇红齿白的模样如同风雪中绽放的粉梅。 温姨娘听得有些心慌。 时安夏眉眼间染起一抹懒懒的笑意,“那不如,我用个丫头跟你换?” 温姨娘想也不想,“不换!” 这府中哪个奴才的身契不是攥在她手里,她凭什么要跟一个黄毛丫头换? 时安夏垂下眼睑,“既不换,那我就走了。” 她说完,转身出去。跟在她身后的丫环婆子们,也急忙跟上。 只有一个面生的嬷嬷皱着眉,又回头看了好几眼屋内的情形。 那眼神一时锐利一时疑惑,然后视线落在温姨娘脸上,隐隐浮现一丝鄙夷,最终摇了摇头,跟着走了。 温姨娘被那几眼看得心慌意乱,一时把不准时安夏这来去匆匆的用意,“刘妈妈,那人是谁?她那是什么表情?” 刘妈妈是个人精,早便打听清楚,“她也是大小姐从国公府调过来的,人称谭妈妈。如今被留在夏时院当差,跟着大小姐出入。听说刚去就罚了不少人。” 温姨娘脸色难看。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侯府住进了国公府的人,她还怎么能像以往那般明目张胆掌着中馈? 刘妈妈道,“老奴猜想,大小姐应该是要去老夫人跟前告状。老夫人碍于名声,很快就会把掌家权收回去。所以这桂嫂暂时发卖不得。既然大小姐要,就给她吧。” “可恶!”温姨娘气得一巴掌甩在桂嫂脸上,“你这个贱人!定是你与那臭丫头平日就有来往!否则她怎可能护着你!” 桂嫂满身伤痕累累,蜷缩在地,喃喃道,“奴婢没有!奴婢从未与大小姐说过一句话啊。” 温姨娘可不信这些,已然将桂嫂当成眼中钉,“一会儿你就去夏时院找大小姐,说我已同意你过去当差。” 桂嫂愕然抬起发青的眼睛。 温姨娘居高临下,“我记得你丈夫是个木匠,东街成衣铺子有个活儿,你明儿让他去找我娘家兄弟,自有安排。” 桂嫂立时就明白了,“姨娘让奴婢去夏时院……” 温姨娘鄙夷地瞥她一眼,“大小姐有什么动向,你要赶紧来报信儿。误了事儿,我不保证你家里人能不能全须全尾。” 桂嫂大惊。她可以不管她男人的死活,也可以不管她公婆小姑子,但她不能不在意她的女儿。 一抹悲凉涌上心头,她们这样的人,终究只是别人的工具而已。 不到一刻钟,桂嫂就被送到了夏时院。 谭妈妈笑着称赞,“姑娘真是料事如神。” 时安夏揭了茶盖,拂开沫子,轻轻喝了一口,淡笑,“还得是谭妈妈那几眼配合得好。” 谭妈妈笑,站在一旁的丫环也跟着窃笑。 时安夏指了指这群丫环,“你们啊,别光顾着笑!多跟谭妈妈学着点,怎么能一句话不说就把事儿给办了。” 丫环们齐齐回应,“是!” 时安夏这才满意地又喝了一口茶。 一个姨娘而已,掌家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还有损侯府声誉。那不得小心搂住这泼天富贵吗? 这是往日没人刻意去挑拨,不然侯府掌家权就算唐氏不要,上还有大伯母,下还有三叔母四叔母,哪轮得到一个姨娘耀武扬威? 桂嫂满身是伤被带进来,匍匐着身子,额头抵在地上,“奴婢见过大小姐,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时安夏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平日的善意。起少爷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桂嫂在哪里,可有因他被责罚?” 桂嫂泪流满面,“起少爷是个顶顶好的人!” 她一时也没想起自己对起少爷做过什么善意的事。 她只是在他饿得不行的时候,悄悄塞给他半个冷硬的馒头;在他发高热渴得不行的时候,悄悄给他喝半碗冷水……别的,她也没有能力做了。 时安夏不和她扯闲的,“你先在夏时院养着伤,等伤好了,就去伺候起少爷,你可愿意?” 桂嫂却是在想,要如何告诉大小姐自己被要挟做了温姨娘的耳目。 时安夏见桂嫂久久没回应,已知这内里的名堂,“你不用怕,在这里站着的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你可以放心说话。” 桂嫂这才抬起头,把温姨娘的话转述了一遍,说完便哭着磕头,“别的人我可以不管,但我女儿才九岁……” “你的意思是,只有女儿是你在意的人?别人的死活你不在乎?” 桂嫂想起昨夜公婆对她恶语相向;小姑子嘲笑她,还污蔑她在侯府有相好的;丈夫更是对她拳打脚踢,说她是只不下蛋的鸡,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她那好表妹还在一旁不知廉耻地煽风点火,“以后桂家的香火要靠我来续,你说是不是啊,表姐夫?” 桂嫂望着大小姐的眼睛,沉沉落下一个字,“是。” “那好办。”时安夏微一敛眉,“过两日你回去跟你丈夫说,我夏时院需要添人,签卖身契那种,七两银子一个人,另外每月还有二十文钱。让你小姑子来试试。” 桂嫂没听懂,“为什么让我小姑子来?” 谭妈妈在一旁解释,“你让小姑子来签卖身契,她肯定跟你吵。会撺掇你丈夫把你女儿卖进咱们府里来。到时你女儿的身契捏在我们姑娘手里,你还担心什么?” 时安夏闻言想起上辈子在宫里,有几位得力的嬷嬷也是这般一点就通。 她说上半句,她们立时便知下半句;她一个眼神,她们便立刻知道她要什么。 说到底,没有那些人,她在宫里也坚持不了那么久。 莫名眸底升起一丝怅惘,“谭妈妈,你要是能长期过来帮我该多好。” 谭妈妈得了脸,心中欢喜,“姑娘说哪里话。北茴培养起来,比老奴厉害多了。” “那就拜托谭妈妈多教教她。” “老奴定当竭尽所能。” 桂嫂瞧着夏时院主仆之间相处融洽,哪像温姨娘那边,整天阴森森的。想着以后女儿也能跟在身边,莫名欢喜起来,似乎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却听大小姐说,“一会儿你就当好温姨娘的耳目,把我去了哪里报给她听……” 第7章 草木皆兵 魏家。 魏采菱再一次从恶梦中惊醒。 梦里,建安侯府派人在魏府门口又哭又闹,还将白色灯笼挂在她家府门上,又用白布挂满整个门楣。更四处宣扬嫡孙时云兴为救她而死,还说她不是个姑娘了,身子早给了时云兴。 她又羞又愤,只得用几尺白绫上吊以证清白。 谁知就算死了,侯府还不放过她,竟然请了媒婆吹吹打打去魏府下聘,要给她和时云兴办冥婚。 最后她的母亲被活活气死在她的棺木前。 这个梦,差点令她窒息。她抱着双膝坐在床头发抖,满脸都是汗水和泪水。 魏夫人推门进来瞧见女儿这副模样,顿时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菱儿,我的乖女儿,咱不怕啊!那个坏蛋死了,咱们再也不用怕他了。” 魏采菱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想到梦中母亲为自己而死,不由悲从中来,哇的哭出声,“母亲,母亲……你在啊,你在就好了……呜呜呜呜……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魏夫人听到这语无伦次,只当是女儿被吓傻了,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柔声哄着,“乖菱儿啊,母亲一直在。别怕,你父亲说了,大不了咱们离开京城,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你母亲说得对。”工部主事魏忠实人未到声先到,“女儿别怕,天子脚下,总该有说理的地方。实在不行,咱们就离开京城。天大地大,总有咱们魏家的立足之地。” 跟在魏忠实身后进屋的,还有魏家长子魏屿直,以及他怀里抱着的小妹妹魏娉婷。 魏屿直原本一直在百夷山学习武艺,打算明年考武举。一接到家信,他就匆匆赶回来了。 他脾气不好,性子又直,一捏拳头格格响,“那浪荡子可算死了!他若不死,老子也要把他打死!” 魏夫人其实胆子很小,刚才为了安慰女儿才强撑着,这会听到儿子的话顿时面如白纸,“直儿你莫要胡言乱语,建安侯府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魏屿直怕吓着母亲,只得气咻咻抱着魏娉婷不说话了。 魏娉婷挣扎着下地,扑进姐姐怀中要抱,还学着母亲的样子抬手摸摸姐姐的头发,奶声奶气哄着,“姐姐莫怕,娉娉婷婷在。” 魏采菱看着整整齐齐的一家人,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想起这几天重复做的那个恶梦,侯府闹得她家破人亡。 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暗下决心。如果梦是真的,她不会再愚蠢地选择去死,而是要与那侯府不死不休。 她一定会倾尽全力,用尽所有力量,让侯府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就在她暗暗给自己鼓劲的时候,门房来报,建安侯府小姐时安夏递来拜帖,如今正等在魏府门前。 魏采菱倏地僵住,全身冰冷,牙齿格格作响。 刚下过的决心,瞬间被刻在骨子里的惊恐代替。 来了!来了!侯府的人真的来了! 全家如临大敌,所有人都来到正厅。 魏夫人浑身发软,“侯府到底要干什么?他们真的要把采菱攀扯上才甘心吗?” 魏屿直二话不说,从墙上取下长刀,啪的一声拍在桌上,“今天莫让老子血溅三尺!” 魏采菱狠狠压下内心的惊恐,上前一步直直跪倒在地,向着父母磕了三个响头,“都是女儿不好,是女儿给魏家抹黑了!” 她缓缓站起,尽管喉头发颤,却依然坚定,“请哥哥勿要冲动,别为小妹误了前程。一切,让采菱自己去解决吧。” 大不了,先认下,再徐徐图之……至少,让母亲能活着。 魏娉婷虽然人还小,但几乎是姐姐一手抱大。 她能敏锐感觉到姐姐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死寂悲伤,顿时哇的哭出声,“姐姐!姐姐!我要姐姐!” 魏采菱亲了亲妹妹的头顶,认真地说,“娉婷要听话,姐姐没事。姐姐一定会好好的,咱们全家都会好好的。” 魏忠实长叹一声,深深闭了眼睛。再睁开眼时,眸里已是一片决绝,“直儿把刀收起来!采菱也不要逞强。最坏的结果,莫过于一家老小离开京城。” 天子脚下,权贵们跺跺脚都能要了他们的命。罢了罢了。 他将两个女儿挡在身后,“有爹爹在,还轮不到你们自己面对风雨。” 魏采菱还要再说什么,已经听到父亲不容置疑地吩咐下去,“请侯府小姐进来说话。” 时安夏带着郑妈妈曾妈妈,以及两个丫环南雁和红鹊,款款走进魏家正堂。 甫一入内,便闻到了紧张的气息,每个人脸上都似乎写了四个字:大难临头。 她身份尊贵,原不需行礼。但在众人如丧考妣的怒视中,她还是对着魏忠实深深行了个晚辈礼。 她声音清朗,字字澄澈,“魏大人,晚辈冒昧来访,是来向魏家致谢的。” 时安夏的举动虽让魏家费解,但仍未让众人卸下防备。 毕竟侯府死了个嫡子,总会有所攀扯。 但时安夏却是让丫环献上厚礼,温温说道,“晚辈谢采菱姑娘大义……” 来了!终于还是攀扯来了! 魏家怒目圆瞪,草木皆兵。 时安夏全然无视,只继续道,“晚辈与魏姑娘早前一见如故。那日晚辈意外落水,是魏姑娘毫不迟疑让她的丫环们跳下水救人。晚辈无以为报,备下薄礼,登门谢魏姑娘施以援手,还请魏姑娘将这些薄礼替我赏赐给丫环们。” 魏夫人颤抖着,好几次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 魏忠实也震惊地上前一步,“时小姐是说,那日是我女儿的丫环们……” “正是。”时安夏没有一丝迟疑,“魏姑娘那日感染风寒,全程都在轿内歇息,并未出过轿撵。她担心晚辈,所以叫了丫环们下水救人。魏大人,事实就是如此。至于庄子上救人的百姓,晚辈也遣人备了谢礼,如实进行告知。还请魏大人放心!” 说完,她又深深福了一礼,“晚辈冒昧来访,魏大人见谅。这便告辞了。” 门外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时小姐来都来了,怎的不多坐会?老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待客之道岂能潦草?” 第8章 又见故人魏贵妃 来人年约四十岁左右,下颌方正,目光清朗,正是礼部员外郎姜佑深。 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就是魏采菱和魏娉婷两姐妹的干爹。 一个时辰前,他收到一封以魏采菱名义送去的信。 打开内容看了以后,才发现信其实是建安侯的嫡孙女所写。 信中约他一个时辰后去魏家坐坐,以帮魏采菱保住名节。又说她父亲时成轩也会到,希望姜大人能表面应承,答应为其父举荐,以助他晋升。 其中“表面应承”这几个字,十分耐人寻味。信中还保证,事后绝不会让姜大人难做。 这就很有意思了。为此,姜佑深不能不来。 他干女儿落水,牵连建安侯的嫡长孙之死一事,他是知道的。心里虽愤恨,但无能为力。 事关干女儿的名节,他不知从何下手。 事发之前,建安侯之子时成轩曾多次宴请他,都被他拒绝了。 因为他并不想举荐一个长年混水摸鱼之人升迁,去占一个需要实干的官位。 就在这几日,他动摇了。 如果能帮到魏家,他也不是不能通融。结果时家嫡小姐就那么适时地来了这封信。 所以他想先来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他见这位建安侯府的嫡小姐虽看着年纪小,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容颜极盛,圆圆的小脸还带了点婴儿肥,瓷白无暇的肌肤比最珍稀的白玉还要温润几分。 其实这都不算稀奇,京城美人多的是。 但此女身上有一种让人安定喜悦的气质。她只微微一笑,就让人无端想起“国泰民安”这个词来。 姜佑深刚才在门口听到时安夏说的话,眼睛顿时就亮了。 就好像一个死局,忽然打开了新局面,出现一条生路。 他大踏步走进屋子,以主人自居,“快快,上茶上茶。时姑娘既与采菱一见如故,那定要多坐会。” 时安夏淡淡一笑,一点不惊讶,又上前行了个礼,“晚辈见过姜大人,恭敬不如从命。” 屋中差点石化的人顿时全都动起来。 魏忠实忙请人上座。 魏夫人如梦初醒,张罗丫环上茶。 魏采菱也不知所措。难道梦是反的? 魏屿直提着刀,默默退到角落里站得笔直。 只有那小娉婷忽闪忽闪带泪的眼睛,朝时安夏走来,仰起头,“姐姐,你跟我姐姐很要好么?” 时安夏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上辈子,斗得不死不休。 冷宫中,魏贵妃用脚狠狠踩在她那双满是冻疮的手上;还用双手死死掐住她纤细的脖子。 每当她觉得快要死的时候,魏贵妃就放开她,让她喘口气。 她每句话都淬着毒。 “我恨你!我恨死你们时家人!你们时家没一个好人!” “是你们逼死我姐姐,逼死我母亲!” “时安夏!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时安夏曾解释,“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找我祖母和温姨娘报仇!是她们逼死了你姐姐,逼死你母亲!等我想补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魏贵妃哈哈大笑,癫狂得像个疯子,“你以为我会放过她们吗?你们侯府,每一个,我都不会放过!我已经没有人生了!我的人生都被你们建安侯府毁了!” 但是当魏贵妃因残害龙嗣被赐死时,最后要见的,竟然是她时安夏这个仇人…… “姐姐!”小姑娘奶气的声音打断了时安夏的思绪。 她缓缓蹲在小姑娘面前,唇角笑意一点一点绽开,“你叫什么?你长得真好看呀。” 小姑娘长得是真好看,又圆又亮的大眼睛,精致翘挺的小鼻头,粉粉润润的小嘴儿一张一合。 她长大以后,美得明艳张扬,更加具有攻击性,难怪能让帝王沉醉不知早朝。 “我叫魏娉婷,魏娉婷的娉婷,有时候姐姐也叫我娉娉婷婷,这样显得姐姐有两个妹妹。”小姑娘眨着大眼睛认真解释。 魏忠实几次想把小女儿抱走,怕她说话不小心得罪贵人不好收场,都被姜佑深的眼神阻止了。 时安夏望着还没长大的故人,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我叫时安夏。” 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睑,又朝魏采菱笑笑,“采菱姑娘,那天多谢你让丫头们下水救我,不然我也许人就没了。” 魏采菱不知道该说什么,怔愣间,听门房来报,说建安侯府又来人了。 这次来的人,是建安侯爷的第二子时成轩,也就是时安夏的父亲。 魏家不知侯府到底卖什么药,一颗心顿时又吊到了嗓子眼。 唯有姜佑深挑了挑眉,向时安夏投去探究的目光。 时安夏抱着魏娉婷坐在椅上,平静地胡说,“我父亲仰慕姜大人学识,常在家中称赞姜大人乃朝廷命官之楷模。想必是听说姜大人在魏府,便来一睹姜大人的风采。” 此话一出,连魏屿直这种大老粗都不信。 姜大人自己都快笑出声来。 他一个礼部员外郎,平时管管祭祀天地祖先,宫宴礼仪,官民的婚丧嫁娶。要说重要些的职责,就是负责主持科举考试。 但又怎扯得上什么朝廷命官之楷模?当真是睁眼说瞎话。 说话间,时成轩大踏步进来了。 此人倒是长了一副好皮囊,眉清目秀,身材颀长。只是他眉眼间那抹假笑和轻浮,破坏了整体印象。 他说话也是一贯的浮夸腔调,拱手道,“姜大人啊姜大人,下官可算见着人了。要不是下官的女儿派人来通知,下官还不知道您在魏大人家里呢。” 姜佑深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时安夏,心里想着信里写的“表面应承”,便轻轻点头,“时大人节哀。” 原本一脸笑容的时成轩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家儿子刚死,应该换个悲伤脸。 这便愁眉苦脸回应,“唉!命!命啊!” 他不清楚为什么丧仪未完便撤了奠堂。但也没想着多问,既然撤了,便有撤了的道理。管那么多做甚? 时成轩一屁股坐在时安夏原先坐的椅子上,让女儿站在他身后正合适。 时安夏见时机差不多了,这便上前来,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魏府。 仍是那套说辞,重点有两个。 一是魏小姐在出事现场不假,但因为路上感染风寒,便一直在马车里没下来过。 二是魏小姐与她早前就一见如故,见她落水,便让几个丫环下水救人。 她不动声色将这两个重点,用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倒腾了好几遍。 时成轩一边听一边点头,还要口头评价一番,“嗯,魏大人家风甚好……” 第9章 现实与梦境相反 确定父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记下,并且能准确复述后,时安夏才总结道,“父亲,女儿今日备了礼来向魏小姐致谢,恰巧碰上姜大人也在此。就想着父亲平日一直念叨姜大人,所以派人把父亲找来一起说说话。” 她声音清越,口齿清楚。 除了姜佑深和时成轩,其余的人虽面面相觑,但很快也咂摸过味儿来了。 敢情这些人都是时安夏安排过来的…… 魏采菱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直到这会子,才真正确定现实真的与梦境相反。 她悄悄走到时安夏身边,一手摸着妹妹的头发,一手去握时安夏的手。 时安夏眸光淡淡,却给了魏采菱最安定绚烂的色彩。 那厢时成轩借着时安夏这个话题,又夸了女儿懂事,知恩感恩,是他们时家的传统。 姜佑深终于爽朗开怀大笑,“时大人养了个好女儿啊!好福气!好福气!时大人在如今这个位置上坐了不少年吧?也是时候该往上调一调了。” 时成轩大喜,连忙站起身拱手一鞠,“多谢姜大人赏识!” 姜佑深笑得莫测高深,“哪里哪里!时大人能养出这么识大体又冰雪聪明的女儿,必定是把家宅官场都平衡得很好。朝廷就需要如此智慧的人才。” “过奖过奖!”时成轩洋洋得意,看女儿的眼神都平白添了几分慈爱。 就在大家其乐融融之际,门房慌慌张张跑来报,“不好了,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魏大人眼皮一跳。 魏采菱的眼皮也狠狠一跳,不顾身份抢在父亲之前开口,“出什么事了?” 门房抹了把汗,看着屋内坐着的两位侯府贵客,结结巴巴回话,“是建安侯,侯府的人,带,带着人在门口大喊大闹,要向咱们魏府讨,讨个公道……” 时安夏能清楚感受到魏采菱的惊恐。她拍拍对方的手,低声安慰,“别怕,有我呢。” 魏采菱如一个在海中快被淹死的人,紧紧抓住浮木不松手。她颤抖着,却还是点点头。 时安夏牵着她的手走上前,向时成轩不慌不忙道,“既是咱们侯府的人来了,爹爹不去看看?” 时成轩本来还沉浸在要升官的喜悦中,听说有侯府的人来闹事,立刻站起身一拍衣袍,“待本官去看看是谁在胡闹!” 时安夏侧了侧身,“父亲先请!” 时成轩带着自己的两个随从昂头挺胸走在最前面,时安夏牵着魏氏两姐妹紧跟其后。 郑妈妈曾妈妈带着南雁和红鹊簇拥着小姐。排在最后面的,是魏忠实和姜佑深,以及魏夫人和魏屿直。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魏府大门而去。 此时暮色微起,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魏府门口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温姨娘得了桂嫂的信儿,知时安夏带着人往魏家来了。 原本她自己是不会亲自来的,但近几日被时安夏气狠了,实在需要好好出口气。 这便带着以刘妈妈为首的侯府婆子丫环小厮,堵在魏府门口。 刘妈妈站在石阶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跟围观百姓讲述,他们建安侯府家的嫡孙和魏家长女魏采菱惊天动地的爱情,什么私相授受,什么情不自禁,讲得跟青楼的小黄段子似的。 众人听了都脸红,却还想继续听。 时成轩大步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他家的小厮拿着长长的白菱,搭着自带的长梯,准备爬上去挂在人家门楣上。 两只白色灯笼还散在地上,没来得及挂。 刘妈妈犹自抹泪哭诉,“我家兴少爷跳下水拼尽全力去救落水的魏小姐,结果好不容易把人抱上岸,自己却没力气了!就这么没了啊……就这么人没了……我家兴少爷没了这好几日,可魏小姐却一眼都没去看过啊!我就想来问问,你们魏家还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啊!这么对我们家兴少爷!” 这次轮到时成轩的眼皮狠狠一跳。 他冲上来,狠狠一脚踢开白色灯笼,气急败坏狂吼,“胡说八道什么?谁让你们来的!谁让你们来的!” 站在一旁的温姨娘陡然面色发白,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老,老爷……” 不喊还好,这声一出口,时成轩可算找到罪魁祸首了,“温慧仪,你在做什么!” 温姨娘结结巴巴的,“我,我……”无论如何,这出戏还是要唱下去的,眼眶一红,泪水就决堤了,“老爷,兴少爷没了,这魏家也没个说法,我,我就是……来,问,问问……” 姜佑深适时“哼”了一声,鄙夷和失望溢于言表。 时成轩心里一咯噔,知自己的大好局面被这无知妇人毁于一旦,顿时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在温姨娘脸上,“贱人!瞧你干的好事!” 温姨娘这些年在侯府因着掌家,总被捧着,何曾当着下人的面被打过。 尤其这里还有这么多围观群众,顿时脸红耳赤。 她不管不顾吼起来,“妾身说错什么了?你儿子死了好几天了,魏小姐来祭拜过一次吗?” 时安夏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魏小姐为什么要来祭拜哥哥?她只是我的闺中密友,与哥哥什么相干?” 时成轩生怕女儿把自己表现的机会弄没了,抢着说,“对啊,夏儿落水,魏小姐作为她的朋友,让丫环们下水去救她,已是十分仁义了。魏小姐和兴儿又不熟,为什么要上门祭拜?” 温姨娘气疯了,使劲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老爷,不是这样的!是魏小姐落水……” “胡说八道!”时成轩负手而立,气场全开,“魏小姐因为感染风寒,一直在马车里待着,这夏儿能作证。” 车轱辘话没白捣鼓,时安夏这会子看自家父亲稍微顺眼了些。 她认真点点头,“是啊。我被救起来的时候,还去了魏小姐的马车里,她给我擦干的头发。不止我能证明,还有在场的百姓也能证明啊。咦……福顺,你怎么也在这?” 她向围观群众里躲在后面的几个人招招手,“过来!” 有两三个少年走过来,齐齐跪下,“见过二爷,见过大小姐。” 时安夏居高临下,“你们都是我哥哥身边贴身侍候的。那给大家说说看,我哥哥是怎么死的?” 那个叫福顺的立时抬起头,满眼坚定,字正腔圆地回答,“当日大小姐您落水,兴少爷救妹心切,不顾一切跳下水救人。结果大小姐救上来了,兴少爷脚抽筋,筋疲力尽,就没了……呜呜呜……” 他身旁那两人也跟着哭起来,点头如捣蒜,“对,对,就是这样!” 温姨娘眼里全是惊讶和愤怒…… 第10章 一个姨娘算什么主子 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温姨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又被算计了! 她忽然想起兴儿这几个贴身小厮的身契,其实一直捏在唐氏手里。 人是她挑的,但为了打消唐氏的顾虑,她就把身契给出去了。 现在只要人家拿着身契,威胁把他们发卖出去,这几个小厮立马就能改口倒戈。 但如今这还不是重点,最主要是她没弄明白,为什么老爷会在这里出现,还莫名其妙和时安夏站在一线。 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姨娘心头恨意滔天,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死死盯着时安夏。 时安夏站姿端庄优雅,语气平静淡漠,“都说死者为大,温姨娘却在我哥哥死后,还要抹黑他,诋毁他,让他声名狼藉,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不正派的浪荡子。试问,温姨娘居心何在?” 经这一点拨,围观群众恍然明白过来。 今天闹这一出原来是姨娘要抹黑嫡子啊,那这其中的猫腻可不小。 “这姨娘肯定有个儿子,想踩着死人上位呢。” “可不是?不然图什么?” “但攀扯上魏家小姐就太不要脸了,这是要逼死人啊!还好他们家有明白人,在这给魏家小姐作证呢。” “魏家小姐当时连马车都没下,还非得说人家落水!毁人清誉就靠一张嘴吗?” “人家魏小姐分明大义,还让自己的丫环去救人。这侯府的姨娘黑心烂肠,不得好死!” 围观群众的风向渐渐就转到了别处。 刘妈妈听着周围汹涌的议论声,两眼阵阵发黑。她知道这个时候唯有她出来认了,才能把主子摘出来。 她骤然匍匐在地,哭得比刚才情真意切多了,“二爷,是老奴的错,是老奴误以为兴少爷和……” 时安夏居高临下,冷声打断,“刘妈妈,慎言!你一个奴才红口白牙,上嘴皮碰下嘴皮就胡乱编排浑话不打紧,但魏姑娘还未出阁。你这般随意污人清誉,我父亲可是会落得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时成轩得了提醒,浑身一震,想起姜大人刚刚还夸他。 言犹在耳,“时大人能养出这么识大体又冰雪聪明的女儿,必定是将家宅官场都平衡得很好。朝廷就需要如此智慧的人才。” 他耳朵嗡嗡的,轻轻侧了身,用余光去偷看一眼姜大人。 这一看,脑子快炸了。那姜大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见他看过来,姜大人沉沉回了一个眼神,转身对魏忠实道,“进去!” 大家齐齐转身跨进魏府门槛,连时安夏也跟着进去,只留时成轩尴尬地站在原地。 时安夏在转身前,低声提醒一句,“父亲,看你了。”然后就溜了。 魏府的大门轰的一声大力关上,震得僵在门上挂白绫的小厮腿一软,从梯子上咕噜滚下来。 时成轩如梦初醒,朝他自己带来的随从道,“记下今日来闹事之人,我要把他们全发卖了!” 侯府奴才们互视一眼,大惊失色,齐齐跪地,“二爷饶命!奴才们根本不知道出府所为何事,完全是因为温姨娘的吩咐,奴才们才跟着主子走。” 时成轩在气头上,哪还顾及温姨娘的脸面,冷哼一声,“她一个姨娘,算什么主子?” 温姨娘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又听时成轩更扎心的话张口就来,“本爷家中九房妻妾,除去正妻是你们主子,哪一房不该是奴才?” 时成轩自身没本事不假,但为人十分油滑。 他这话看似脱口而出,却实打实在心里打过好几遍腹稿。 他就是想告诉姜大人,自己还是那个值得称赞的智慧之人。 他话里透露着好几个信息。 第一,他不是个宠妾灭妻的人; 第二,他虽然还有八房妾室,但地位都是奴才。奴才说的话,干的事,哪能作数? 至于他妾室众多,只能说明他家境殷实养得起,同时也说明他风流倜傥,人品俊秀。 总之不管姜大人现在听不听得见,反正他想办法也要让这些话传进姜大人耳里。 门内,姜佑深的脸上终于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向时安夏的目光也愈加柔和。 时成轩虽不成器,养个女儿却是个正直可爱的。 他轻笑出声,“你父亲倒是个妙人。” 时安夏稚嫩的脸庞染起一抹戏谑,不再理会姜佑深,却是对魏忠实道,“魏大人请准备好杖棍和条凳,估计一会儿我父亲还得找您借。” 魏忠实错愕,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拍门的声音。 门外是时成轩带来的随从在大声喊,“魏大人,请借个杖棍和条凳,我家老爷要当街责罚奴才,还魏家一个公道!” 这几句话,连喊了三遍。 终于魏府大门嘎吱一声开了,门房从里面扔出来一张条凳和两只杖棍,然后轰的一声,门又大力关上。 很快,门外就传出杖棍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一阵阵的惨叫传得老远,夹杂着男男女女的呜咽。 门里,小娉婷两眼冒星星,崇拜地看着时安夏,小声说,“哇,姐姐好棒,料事如神!” 时安夏乐了,摸了摸小姑娘软软的头发,展颜一笑,“哟,娉娉婷婷很厉害嘛,还知道料事如神!” “人家有读书哒!”小娉婷拉着时安夏的衣角摇了摇。 姜佑深又从那个笑容里,诡异地看到了“国泰民安”的安详繁盛感。 魏屿直却是被那一笑晃花了眼,心陡然就乱了。扑通!扑通!扑扑扑通!乱得一塌糊涂。 时姑娘人长得美,心也好。也不知明年的武举能不能夺魁?若是考个武状元,不知道配不配得上时姑娘? 魏采菱忽然朝时安夏跪下,深深磕了一个头,“谢时小姐救采菱于危难,不然……” 不然你就得去死,你母亲也得死,然后你这鬼灵精怪的小妹妹就来找我算账,置我于死地。 我才是最冤枉最可怜的! 时安夏亲手把上辈子的祸根扶起来,柔声道,“归根结底,还是时云兴叨扰了采菱小姐。不过,时云兴是时云兴,时云起是时云起,两人云泥之别,切莫混淆。” 说完,她又行了一礼,“姜大人,魏大人,魏夫人,晚辈告辞!” 她带着奴婢们踏出魏家大门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只有门楣下那两只幽暗的灯笼透出微黄微暖的光亮。 门里的姜佑深目中带笑地将手中那封信,递给了魏忠实…… 第11章 二爷要一飞冲天 魏府门外,两个随从打得手都麻了。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侯府的奴才。其中被打得最狠的,还数刘妈妈。 温姨娘羞恼至极,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可以用尽手段对上老爷的妻妾,但却不敢惹老爷。 没有老爷,她什么都不是。 围观群众也还没散去,连晚饭都不吃,在这看热闹。 边看边议论,比吃晚饭香。有的老娘们手里还揣着一把瓜子,瓜子壳吐在侯府下人的身上,也没人管。 时安夏走到时成轩跟前,低声问,“父亲要跟女儿一起回府吗?” 时成轩想也不想,“回,我跟你同坐马车回府。” 他其实是想找机会问问,姜大人有没有因这事生气?刚才他的表现能不能让姜大人回心转意。 父女俩有生以来第一次同乘一辆马车扬长而去,留下满面狼狈的温姨娘恨得心在滴血。 但她还不知道,回府后会面临时老夫人怎样的责罚。 话说时老夫人这一下午被风水师阳玄先生哄得十分高兴。 因为阳玄先生掐指一算,竟算出二爷时成轩升迁在即,以后仕途顺畅,将一飞冲天,位极权臣。 时老夫人被哄得合不拢嘴。她最大的心病就是儿子无能,扶都扶不起来。 但阳玄先生说,如果不是家里出现异数,侯府这位二爷早就出人头地了。不知是谁强行篡改命格,影响了风水。 一般人听不懂就罢了,但这话时老夫人最能听懂。 她悔得肠子都青了。一时的贪念,铸成大错。真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她丝毫不怀疑什么,反而更信了阳玄先生。毕竟将庶出的孙子换成嫡出,这件事十分隐秘,鲜少人知晓。 那不是阳玄先生亲手算出来的,又能是什么? 可是到了傍晚的时候,阳玄先生却脸色突变,紧皱眉头,一直用罗盘在测方向。 时老夫人没忍住,连忙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阳玄先生闭着眼睛,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半晌,才生气地一甩袖,“侯府既不信任鄙人,那鄙人还是走罢。” 时老夫人两眼发蒙,刚刚不是还聊得好好的吗? 她陪着小心,紧忙挽留,“先生何出此言?先生留步,有什么话好说啊!” 阳玄先生铁青着脸,“早前我就特意叮嘱过,要立刻停止丧仪,不得入祖坟,要葬在灵山,府中不得私设香案祭台!结果你们侯府嘴上答应着,却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到时不灵验,又赖我算得不准,来毁我声誉!” 时老夫人忙道,“我那嫡长孙女确实按先生说的做了,每一步都不曾马虎!”末了,又保证,“先生放心,她做事向来妥帖。” 阳玄先生冷笑一声,将手中罗盘朝她面前一扬,“那鄙人就带老夫人亲眼看看,你这府中到底有没有按我说的做!随我走!” 说完,他就率先出了荷安院,按照罗盘指示走。 时老夫人带着一群嬷嬷跟在他身后,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最后走着走着,竟来到了蔷薇院。 罗盘指针哗啦哗啦乱颤着,最后坚定地停住,直指院墙内。 阳玄先生阴沉着脸问,“这是谁的院子?鄙人可否进去察看一番?” 本来年轻姨娘的院落是不该让外男进去的,但对阳玄先生哪有什么可不可以的说法? 时老夫人一挥手,“先生不必客气,请!” 只要能揪出破坏侯府风水的罪魁祸首,莫说是进姨娘的院子,就是把姨娘发卖了都使得。 谁都不如她儿子的前程重要! 并且走到这里,时老夫人已经心知肚明到底是谁在坏她好事了。 她若是阻止阳玄先生进院,那就是不相信人家。等人家拂袖而去,她就再也请不回来了。 果然,她跟着阳玄先生进了左侧偏厅后,就看见案台上堂而皇之摆着时云兴的牌位,香烛都还燃得旺旺的。 案台旁守着两个丫环,见时老夫人进来,顿时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阳玄先生眉眼阴沉,不悦写在脸上。 时老夫人气得声如洪钟,“撤!赶紧撤了!把这两个贱蹄子拖下去,打!” 丫环齐齐跪下,哭道,“姨娘出门前叮嘱奴婢们好生照看香烛,奴婢们也是听主子吩咐行事啊!” 时老夫人知事实的确如此,刚才气昏头了,这时才想起来,“你们姨娘呢?” “姨,姨娘出,出府去了。”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一声暴吼,“你们干什么!谁允许你们撤了牌位香案!” 是温姨娘回来了! 她在外面受了一肚子气,带着满身是伤的心腹刘妈妈刚进院子,就看见有人抱着牌位出去,案台香烛都在往外撤。 气炸了! 偏偏身边还有一堆帮她抬人回府的百姓,正在找她要工钱。 她猩红的双目仿佛喷着火,“一群贱民!没见过银子的穷骨头!” 咦,这下百姓们不干了!替人干活拿工钱,不丢人! “侯府就是这么欺负百姓的!” “侯府欠我们工钱!” “走!这银子我们不要了,走,告她去!” 为了抬侯府的仆从回来,温姨娘雇的一大群围观百姓,这会子声势浩大要去官府告她。 温姨娘终于知道怕了,张了张嘴,想把人喊回来,却喊不回来了。 待时老夫人派人去追的时候,百姓们群起愤之,已经安抚不下来了。 时老夫人急怒攻心,狠狠一巴掌扇在温姨娘脸上,“贱人!你要害死我们侯府是不是?你要毁了我们侯府的前程!” 这件事闹大了,传到时成轩耳里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其实他和时安夏比温姨娘先回来。 进府之后,他就跟在女儿身后,去了海棠院。 他已经很久没来过正妻这里了。不是他不喜欢唐楚君,这么个大美人,谁能不喜欢呢? 但唐楚君从嫁进来就一直冷脸待他。他说十句,她能“嗯”一声就不错了。 久而久之,他就不爱来了。 他喜欢女子温柔小意,甜甜软软的才有滋味儿。尤其小妾们一口一声“爷”,不知道有多好听呢。 谁乐意在唐楚君这冷面正妻处受气? 但今日不一样。他仔细想了一下,女儿才十四岁,到底懂得不多。 能派人来通知他姜大人的行踪,定是得了唐楚君的授意。 唐楚君没了嫡子傍身,到底要仰仗他这个做丈夫的,应该是要开始为他谋前程了。 这么一琢磨,心里顿时美滋滋。 他磨磨蹭蹭赖在海棠院用晚膳,没话找话说了许久。 “楚君,你还记得……” “不记得了。” “我都还没说记得什么。” “不必了,都不记得了。” 时成轩觉得十分委屈,“……” 第12章 她存心毁他仕途 时成轩没辙了,只能把话题扯到死去的儿子身上。可是没想到,唐楚君脸色沉得只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一声“滚”了。 他又去瞧女儿,见女儿全程安静地吃着饭,眉都没抬一下。 他这才发现,自己这女儿养得真不错,举手投足间都是贵女才有的端庄矜持。 他敢说,这仪态,宫里的娘娘都不一定赶得上。 心头越发火热起来。就他女儿这姿色,就他们家这门第,配个皇子也是绰绰有余的吧。谁说的到他这代侯府就要没落了? 但他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就在这时,随从进来报,“不好了,二爷!二爷不好了!” 时成轩拿着筷子的手随着心脏一抖,“又怎么了?” “温姨娘不给银子,有人跑去官府告她了!” 时成轩心头恼火,急急问,“什么银子?谁要告她?” “二爷您不是让小的当街杖打了侯府奴才吗?温姨娘叫围观的百姓把他们抬回府来,说好一人给十文工钱,结果抬回来以后,温姨娘就赖着不给了……” 时成轩眼皮突突跳,连市井痞语都用上了,“这婆娘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人十文都不肯给,就算请了一百个人,又才多少钱! 时成轩气得连招呼都没打,就大步出了海棠院。 唐楚君望着一脸看笑话的女儿,“这也是你安排的?” 时安夏似笑非笑,“不是,女儿的手伸不到那么长,温姨娘自己发挥了。” 唐楚君噗哧笑出声,不再问,继续低头用饭。莫名生出一种错觉,这饭菜比刚才香多了。 荷安院里,温姨娘跪在屋中哭泣。 上首坐着久不露面的老侯爷,时老夫人挨在他身边坐着,侧位上则是时成轩。 时老夫人拿了个茶杯砸在温姨娘头上,怒吼,“谁让你私设香案祭台的?老身有没有交代过,全府上下严禁再出现这些东西!” 温姨娘头上被砸起个包,痛得惨叫一声,软倒在地。 茶水冲淡了她头上的血迹,顺着头发流到衣服上,只留下一滩污渍而已。 老侯爷已知事情经过,不由得疑惑,“本侯以为最可能私设香案的是唐氏,你一个姨娘起什么劲儿?” 时老夫人和温姨娘同时心头一跳。 还好这会子时成轩怒气冲冲道,“你们还不知道,这个贱人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我这仕途前程怕是要被这贱人毁了!” 温姨娘惶恐地将眼神投向时老夫人,“姑母,这件事您是清清楚楚的,兴儿对那魏小姐……” “贱人你还敢说!”时成轩一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才在姜大人那里得了脸,马上就被毁得干干净净,顺手抓起茶杯也砸了过去。 这次茶杯砸到温姨娘胸口上,力道大得直直将她砸得往后仰。 但谁也不关心她伤没伤着,只听时成轩说唐楚君如何为他谋划,差一点就成了。 有些细节是时安夏在马车上给他说的。他听完后又加了自己的一些猜想和理解。 他道,“姜大人跟魏大人是同乡,两人入仕前就相识。两家的夫人也是手帕交,魏家两姐妹都是姜大人的干女儿。楚君就是知道这一点,打听到姜大人去了魏府,所以让夏姐儿一边通知我,一边赶去了魏家……” 时老夫人沉吟片刻,点头,“楚君能想通就最好。以后你们夫妻和和睦睦,有国公府给你助力,不怕没有升迁的机会。夏姐儿这丫头也委实不错,办起事来妥帖,还一门心思惦着你这个做父亲的。” “那毕竟是儿子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不向着我还能向着谁?”时成轩眉间染上一丝得意,又想起女儿端庄贵气的模样,心里更觉前途一片光明,“今日要不是夏姐儿在场,我也不可能跟姜大人相谈甚欢。他本已答应为我举荐……” 时成轩在礼部主事这个位置上呆了很多年,身边的同僚陆续升迁,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 他也不是没送礼托过人,但员外郎跟员外郎还不同。有的人分量轻,举荐他后,也还是被退回来了。 唯有这个姜大人,在礼部虽只是个员外郎,但影响力很大。在吏部那边举荐的分量重,基本都能成。这次升迁,姜大人很可能要往上提一提,成为最年轻的礼部郎中。 这些都是大家知道的,所以姜大人十分忌讳与外人接触,就怕有人说他徇私。 时成轩痛心疾首,“这么好的机会,愣是被这贱人毁了!” 因着老夫人的关系,他这些年对温姨娘也算不错,恩恩爱爱,举案齐眉。 而且他这个人平时对妾室都是温言细语,耳根子也软,很好说话。从来不会对妾室,左一个“贱人”,右一个“贱人”骂。 尤其他把魏府门口那一出,一五一十给吐了出来,真就是越说越冒火。 老侯爷自然生气。 但时老夫人除了生气,还心虚。 因为这事儿,其实她是知道的。 在时云兴出事的当天,她就叫了小厮来问过,知道兴儿爱慕魏家大小姐,起了生米煮成熟饭的心思,所以才搞成这个局面。 当时温姨娘就发过狠,“我一定要那魏家大小姐臭名远扬,就算她死了,也要给我兴儿当冥婚新娘!” 时老夫人那会也很赞同,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万万想不到,魏忠实一个小小六品官,竟然跟手握实权的姜大人还有牵连。 她要是早知道这点,说什么都要阻止。 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问儿子,“那轩儿,还有补救的机会吗?” 时成轩气呼呼的,“您以为儿子为什么要当街杖打府中下人?还不是为了做给姜大人看的?谁知!谁知!” 谁知这个贱人又惹事!为什么要欠百姓那么几个铜板?一个人才十文钱!他侯府是给不起吗? 这不就是存心毁他仕途,毁侯府前程? 时老夫人道,“温慧仪,你惹出来的这件事,老身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天之内必须解决掉。” “不必了,此事已解决。”时安夏掀帘而入,披风上还覆了许多未消融的雪花,整个人都带着凛凛寒气。 第13章 她出银子给时安夏做好人 时安夏站得远远的,屈膝一福,生怕把寒气过给了屋里人,“给祖父祖母请安,给父亲请安。” 但这会子,除了跪着的温姨娘,谁会嫌弃她一身寒气? 时成轩激动站起身,“夏儿,你说事情解决了?” 时安夏点点头,“是啊,女儿看您心急,知事情紧急,就亲自带人去处理了。” 老侯爷和时老夫人看这懂事的孙女,是越看越顺眼,朝她招手,让她过去坐着。 她便让南雁把披风解下,才微笑坐到时老夫人身边。 时老夫人顺势把自己的汤婆子塞到了时安夏怀里。 这一幕刺疼了温姨娘的双眼。 为什么短短几天,她从云端跌落,而时安夏却赢得了时老夫人等人的欢心。 旁的不说,就时老夫人和时成轩这两个人,从来就是无利不起早,最是自私自利的主。 从前什么时候对时安夏正眼看过?如今都跟被迷了心窍,把时安夏当眼珠子似的护着。 温姨娘撑着身子阴阴地问,“夏姐儿是怎么处理那些贱民的?” 时安夏忽然将脑袋歪在时老夫人肩上,看上去很是亲密,展颜一笑,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和单纯,“当然用银子啊!一人给了十两银子。一共二十四人,花了二百四十两。” 她很少这般笑,但一笑起来就刺得温姨娘脑瓜子疼。 她也很少用这么高的音调说话,仿佛字字都沾染着孩子气表功的喜悦。 温姨娘的心已血流成河。 时安夏向时老夫人真诚发问,“祖母,这笔银子应该要由温姨娘补给孙女儿吧?” 时老夫人点点头,越发慈爱,“应该的。”转过头便叮嘱温姨娘,“事儿是你惹出来的,这笔钱自然由你出。回头你给夏姐儿补贴三百两银子,不能让夏姐儿白忙活一场。” “三百两!”温姨娘一口血差点吐出来。我出银子,你得美名! 这件事解决起来根本不难,要不是老夫人拖着她在这下跪,说这么多废话,她早就出去找人了。 那些贱民不就是缺钱吗?贱骨头而已! 她都想好了,大不了一人给二十文钱,就不信解决不了这群穷鬼。 结果,一人给了十两!那些贱骨头一年都不定能挣十两银子! 最可气的是,她出银子,给时安夏做好人!温姨娘觉得自己要气晕过去了。 时成轩却觉得女儿办得很好,银子能解决的事儿就不叫事儿。 这会子看女儿有多顺眼,看温姨娘就有多不顺眼,恶狠狠道,“三百两便宜你了!若是误了本爷的大事,要你好看!” 时成轩很快就知道,此女终究还是误了他的大事,此乃后话。 时安夏回到夏时院已是亥时。 北茴熬了药,温热好几回都不见人,正嘟嘟囔囔,“这么晚还不回来,不喝药身体怎么好得了?我才一转身,姑娘就跑没了影儿。” 时安夏笑着任由南雁脱下她的披风,接过北茴手中的药碗,温言回应,“这不是回来了么?北茴姐姐,我错了,下次一定先喝了药再出门。” 北茴一下就高兴了,又把药碗抢回去,“姑娘等着,我再去把药热一热。” 时安夏看着她轻快的背影笑起来,眼泪在眶里打转。 这些故人啊,如今都还活着,真好。 上一世,北茴是跟她最久的人。 于她而言,北茴不是丫环,不是宫里的嬷嬷。而是姐姐,是母亲般的存在。 北茴替她挨过打,受过鞭刑,还被夹断过手指;在冷宫中陪她吹冷风,吃馊饭,替她喝过毒药伤了喉咙,后来再也不能说话。 待她掌控前朝后宫,垂帘听政,再无人敢忤逆她,北茴却熬不住身体的疼痛,活活疼死在她怀中。 北茴最后笑着用口形跟她说,“姑娘,来生,我还要在您身边侍候。” 她不叫她“太后”,叫的是“姑娘”。 就像如今这般,“姑娘,药来了!快趁热喝了。” 时安夏接过药碗,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喝完。 北茴递了个蜜饯,放在她唇边,“姑娘,张嘴。” 时安夏吃下蜜饯,心里甜甜的。就势握住她温暖的手不肯放开,红了眼眶撒着娇,“北茴姐姐,我还要。” 北茴扬了扬下巴,笑着再从罐子里掏了一粒蜜饯放在姑娘嘴里,“大夫说了,这药一日三顿不能少,身体才好得快。” 南雁在一旁吃吃笑,有些羡慕北茴可以跟姑娘这么亲近。而她们另外四个都是后来才买进府的,到底不敢那般造次。 像时安夏这样的侯府嫡小姐,母亲身份又显贵,院里一般配置九人侍候。 两个一等丫环,负责起居以及日常贴身侍候。 两个二等丫环,负责房中事务。 两个三等粗使丫环,负责院中洒扫之类的体力活儿。 一个女侍卫,负责小姐的安全。 还有两个妈妈,一个是整个院子的管事妈妈;还有一个是奶嬷嬷陪着小姐长大的,充当着半个母亲的角色。 但时安夏情况比较特殊,两岁从京城走失,直到十二岁才被找回来,所以没有奶嬷嬷。 又加之唐楚君对这个女儿一直心存愧疚,所以一下给配了四个一等丫环贴身侍候。 北茴是时安夏自己带回来的,东蓠西月和南雁都是由唐楚君亲自挑选。 其中东蓠会些拳脚,还兼了女侍卫一职。北茴兼了管事妈妈的职,管着整个夏时院的所有庶务。 另外红鹊也是唐楚君所送。因为年纪小,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所以成了二等丫环。 至于其余丫环,全部都是温姨娘安排。 其中二等丫环中还有个绿鹦,前些天被时安夏寻了个由头罚去院外做洒扫,降级也就这两日的事了。 再就是还有两个三等丫环,瞧着木讷,不惹事不挑事,倒也还好。 如今夏时院忽然进来五个妈妈,一下子就显得拥挤起来。但为了方便行事也只能委屈她们。 五个妈妈分别一对一带着五个丫环。其中史妈妈郑妈妈王妈妈谭妈妈曾妈妈分别对应东蓠南雁西月北茴红鹊。 时安夏了解过,这几个妈妈的身契都在大舅母手里,人品信得过。 大舅母在护国公府最难的时候,无人可用,就去娘家定国公府调了人,这才与如今这位护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分庭抗礼。 这几个妈妈全家世代都在定国公府做活计,只要不是脑子出了毛病,都不可能做出背刺的行径。 第14章 夜话谋局 亥时悄然已过,子时来临。 时安夏驻立窗前,视线穿过漫天飞雪,竟看到一轮冷月。清辉淡淡,晕染得夜空更加神秘冷寂。 她转过身,看见五个妈妈和五个丫环都进了屋,坐在各自的矮几前喝着茶吃着点心。 每个人的脸上都神采奕奕。 她也盘腿坐在厚厚的绒毯上,盈盈一笑,“都说说吧,今日各自做的事,都是怎么做的?” 最先说话的,是东蓠,“回姑娘,奴婢和史妈妈去的南郊长福道附近的庄子……” 他们走访很多救人的农家,送去了防寒的棉衣和红糖,每家还补贴了二两银子。 倒不是小气,二两银子已经相当于农家好几个月的收入了。给得太多,反而有封口嫌疑。 她们每去一家,闲聊时就反复强调落水的是她们家侯府嫡小姐。另外那些水里的姑娘们,都是魏家小姐的丫环。 并且特别提到,魏小姐当时感染风寒,虽然没下马车帮忙,但派了丫环救人,也是十分仁义。 百姓们纷纷点头称赞,说魏小姐为人善良。 还有更上道的,称自己亲眼见到魏小姐在马车里咳个不停,仍不忘记一直探头往外看,打听人有没有救上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基本就把现场的场景描绘得清清楚楚了。 时安夏点点头,“做得好。” 东蓠不好意思地看向身侧,“都是史妈妈教得好,要不是史妈妈在一旁指点,奴婢做不到这般周全。” 时安夏又笑着点点头,“史妈妈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她的本事,可有得你学呢。” 东蓠忙称是。 史妈妈则笑弯了眉,身体坐得笔直,“姑娘过奖!为姑娘分忧是老奴的福气。” 时安夏正色道,“在座的妈妈虽是国公府的人,但帮过我的恩情,我都会记在心里不会忘记。他日若有我出息的一天,自当报答各位妈妈。” 几位妈妈全都一震。 都是在国公府见过世面的人,后宅的手段,观人面相的本事,她们不说拿手,也都是心中有数。 眼前这位侯府嫡小姐,天庭饱满,长相精致圆润,眼神平和安定,无论做任何事都不疾不徐,自有一股庄严的光华宝相。 就说这几日所做的事,哪一样不是需得缜密筹谋才能成事。但姑娘轻描淡写间就能翻云覆雨,将所有人和事掌握在股掌之中。 这是个有大前途的人啊! 几个妈妈齐齐站起身,众口一词,“愿为姑娘竭尽所能!” 时安夏当然有自己的考量。 如今自己能用的人太少,做起事来束手束脚。让几个妈妈来教她这五个得用的丫头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以后可能还需要这些妈妈帮忙做更多的事。 有了这个暖场,接下来的汇报更加热火朝天。 王妈妈最忙,带着西月一共办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给姜大人送信。 王妈妈知道,送信这事,她们就是简单跑个腿。 不过说易也易,说难也难。难就难在必须在规定的时辰里,清楚掌握姜大人的行踪。 人在哪,信就得送到哪。 最厉害的是姑娘。她怎么就确定姜大人一看是魏家小姐的信,便立即上心了呢? 但她没问,照姑娘的吩咐办事就行了。 第二件事,是带着夫人给的身契,去找时云兴身边那三个小厮改口。 西月起身禀报,“事了以后,奴婢亲自将那三个小厮送上了去彭城的马车。人牙子说,会把他们卖到彭城赵家,七八年内应该是回不来京城了。” 时安夏微微颔首。 第三件事,是王妈妈主办,“老奴刚请人连夜写了话本子,明日应该就能送到各大茶馆的说书先生手上。” 时安夏道,“写话本子的人可靠得住?” 王妈妈点点头,“放心吧,姑娘。他是老奴亲亲的孙儿,从小跟在我们定国公府小公子身边当书童伴读长大,跟老奴可亲可亲哩。” 时安夏莞尔,“王妈妈好福气。” 王妈妈脸上笑出了褶子,“托姑娘的福。” 时安夏从案台上取了一锭银子递过去,“王妈妈,这十两银子拿去给王公子吃茶。” 王妈妈忙双手接过,“老奴替孙儿谢姑娘赏。” “他应得的。”时安夏淡淡一笑。 然后轮到北茴这组,她们办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她与谭妈妈负责跟阳玄先生对接。 “神了哎,”谭妈妈眉飞色舞讲述起来,“阳玄先生是真算得出来温姨娘屋子里设了香案祭台。老奴说找个人潜进去先查看一下。他说不用,罗盘有指示。” 显然谭妈妈是很信服阳玄先生的,“他一看老奴面相,就说老奴今年家里添了个小孙孙,哈哈,算得准极了!” 时安夏也笑起来,“阳玄先生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可他竟然听姑娘的呢,”谭妈妈是最看好时安夏的人,因为她信阳玄先生,“老奴按照姑娘的吩咐跟他一说,他就同意了。还说,姑娘这是杀鸡用牛刀,以后能不能分派点更重要的任务。” 大家都听得聚精会神。 主要是谭妈妈的表情很吸引人,“天爷嘞,分派!他说让姑娘分派任务!” 时安夏也是故意稍稍露了点底牌,“嗯,阳玄先生与我是旧识。” 在场的妈妈肃然起敬,更加从心底对姑娘敬服了几分。 第二件事,是北茴踩着点去酒楼找他们家二爷时成轩,让他赶去魏家见姜大人。 早了不好办,晚了也不好办。时间要卡得刚刚好,方能成事。 接下来南雁和红鹊这两组人都是跟着时安夏去的魏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当时温姨娘的狼狈刻画得淋漓尽致。 大家哄堂大笑。 几组人这么一说开,就知今日这桩桩件件的小事,成就了姑娘要做的大事。 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不会有今日的效果。更何况最后还收到个意外之喜,温姨娘自行惹下众怒,闹到要去官府的地步。 众人欢欢喜喜七嘴八舌复盘了各个细节,尤其几个丫环受益良多。 散去的时候,大家都心满意足。 尤其是几个妈妈跟打了鸡血一样。 侍候主家,办事办了一辈子,从未像今晚这般,如同官员上朝向皇帝汇报事宜,还互相学习,互相提点,提出自己的想法。 而时安夏却像是回到上辈子,坐上太后之位后,阶下一群朝臣出谋划策。 她自重生以来,也从未像现在这般信心十足,要重新开创这一生的新局面。 正在这时,北茴去而复返,匆匆来报,“姑娘,安柔姑娘从甘州回来了。” 时安夏抬眸,“回来就回来了,这也值得来报?” 北茴神秘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不是,姑娘,她是被晋王殿下亲自护送回府的。” 时安夏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晋王殿下! 第15章 下辈子我不会再嫁你了 时安夏的脑海中,出现的不是晋王少年风流倜傥的模样。 而是成了荣光帝的他缠绵病榻时,拉着她的手说,“皇后,朕这一生能有你爱着,足矣。” 然而那时已是国库空虚,多城失守,民不聊生。 她脸冷到极致,把手抽出来,凉薄回应,“皇上多心了,臣妾的爱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磨光耗尽。现在,不爱了!” 荣光帝暴躁至极,“不!你分明爱极了朕!你仰慕朕!依赖朕!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对朕不离不弃!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承认!你快承认!朕便恕你无罪!” 时安夏退开一步,摇头,“一个无能的君王,护不了妻儿,护不了臣子,更护不了百姓!你倒是起来看看啊,北翼被你祸害成什么样子了?你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闭嘴!你闭嘴!” 她拿起案桌上的折奏,大声念出来,“漠州失守,江城失守,断河沿岸城镇全部失守……” “不许念!不许!不……”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拿着折奏的手在发抖。挑衅君王,死罪啊! 她那时候以为皇帝至少会废了她的皇后之位,但没有,反而隔了几日再次传她进殿。 太医说,皇上快不行了。 她进殿去,淡漠站在他面前。 他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自说自话,“夏儿,来生,朕只想和你做一对平凡夫妻。再也不……” 她静静打断他,“下辈子,我不会再嫁你了。” 荣光帝咽气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她,不曾闭上。 …… 夜深了,时安夏睡意全无。 她在烛下冥思到半夜,翻来覆去回想前世的人生轨迹。 为了站在最顶峰,她失去了很多人,也做错过很多事。她贪恋过帝王情爱,也体会过帝王的冷心薄情。 这一世,她虽是少女容颜,但这颗心已千疮百孔,早对那些情情爱爱没有丝毫兴趣。 她只想弥补内心深处对许多人的遗憾,让他们过得安稳顺遂。 如今比较有意思的是,晋王为何会送时安柔回来? 时安柔是温姨娘的亲生女儿,比时安夏还大上半岁。 时安夏走失以后,这辈便没有嫡小姐了。因着府里实际是温姨娘掌着中馈,下人便习惯叫时安柔为“大小姐”。 直到时安夏十二岁被找回来,一切回到正轨。虽然还是有下人讨好,私下小声叫着时安柔“大小姐”。 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于是一年前,温姨娘让时安柔回甘州探亲去了。 时安柔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 只是晋王为何会送时安柔回府?难道……这两位中有谁跟她一样,是重生的? 这个想法让她心脏重重跳了一下,随即便笑了。 上一世她眼瞎,对晋王一见钟情,费尽心机成了晋王侧妃。 后来她怀孕期间,时老夫人为了固宠,坚持把时安柔送进王府成为最低等的妾室。 谁知时安柔见识短,加上本就对她心生不忿。被晋王府的女子们一挑拨,反而三番五次成为陷害她的利器。 后来晋王登基,时安柔也只是后宫中最底层的一名夜者,从未得到过帝王宠爱。 时安夏想得入神,快天亮时,才和衣倒在榻上睡沉过去。然而只睡了不过两个时辰,她便被时老夫人身边的陈妈妈吵醒了。 听得外边似是北茴在拦着人不往里闯,“陈妈妈,您止步。我们姑娘天亮才睡着,身子骨儿又不好,您别去吵着她。” 陈妈妈居高临下的主院派头,“这都什么时辰了?咱们老夫人都起来了,你们姑娘还在睡,成何体统?这要传出去,多让人笑话。” 时安夏坐起身,捏了捏眉心。 她对这位陈妈妈印象深刻。 此人是陪着温姨娘从甘州来京城的奴仆,惯会谄媚讨巧。不止是温姨娘的心腹,更深得时老夫人看重。 但时安夏之所以记得她,却因为她还是南雁上辈子的婆母。 南雁就是因为被她儿子陈金福花言巧语哄骗,所以没跟着时安夏去晋王府。 时安夏嫁入晋王府后,事事不顺,和那堆妻妻妾妾斗法,没时间关注府外南雁的生活。 结果南雁被那嗜赌如命的丈夫,输给了其他赌鬼。 那时候南雁还怀着孕,被人糟蹋完以后哭着回来找婆母作主。 就是这位陈妈妈,当着街坊四邻的面,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要脸,说她刚从别的男人被窝里出来,怎么好意思来跟她说有孕在身?又说她肚子里装的还不知道是谁的种! 这一闹,左邻右舍就都知道了这事。 陈金福装出一副好心,悄悄把南雁安顿后,没几天又把她输给了另外一个人。 南雁再次被糟蹋后,心如死灰,几尺白绫吊死在陈妈妈家大门口的门梁上。 …… 时安夏现在想起来,还有窒息般的刺痛。 她眼里一片阴沉,扬声喊,“北茴!” 北茴答应一声,赶紧打帘进去,一脸不忿。 那陈妈妈直接便是跟了进屋,嘴里念叨,“姑娘,你这屋里的丫头该换换了,尊卑不分,不敬老,没得传出去损了姑娘的名声。” 时安夏任由北茴侍候自己穿衣梳洗,闻言歪头问,“陈妈妈,谁为尊,谁为卑?” 陈妈妈被问得老脸一白,“这……” 时安夏又道,“所以陈妈妈跑到本姑娘院子来指着鼻子骂,可有分尊卑?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可以替代侯府的主子作主了?” 陈妈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是替老夫人传话,让姑娘去一趟荷安院。” 时安夏淡漠别过头,不再说什么。 只是出门的时候,轻飘飘撂了几句话,“既然陈妈妈这般懂规矩,那犯了错,少不得要自罚。否则传出去,还以为侯府御下不严,没得损了老夫人的名声。也别太苛责自己,就去明松堂跪三个时辰吧,祖母那里本姑娘自会去说。” 说完,给了北茴一个眼神。 北茴忍不住挑了挑眉,欢天喜地,“是,姑娘,奴婢这就送陈妈妈去明松堂。” 陈妈妈的脸黑如锅底,气得全身颤抖。 荷安院里,时安夏给老夫人请安,便看见时安柔正站在老夫人身后捏肩。 见她进来,时安柔忙从老夫人身后走出来,向着她轻轻一福,“见过大小姐。” 第16章 温水煮青蛙 时安夏平静无波地点点头,“安柔姐姐回来了。” 她看出了时安柔与往日相比有所不同。 以她对时安柔的了解,此女自恃从小长在侯府,比她仪态更优雅,比她见识更广,断不可能主动向她行礼问安。 这是第一次,时安柔如此低眉顺眼。 但光是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时安夏确定,时安柔也是重生之人。 再看看吧。她将视线投向时老夫人,“祖母,您找我?” 时老夫人眉目舒展,倒也没什么不悦,“老身刚听说,你昨儿把兴哥儿屋里的人发卖了?” 时安夏叹口气,“我撤了灵堂,又把哥哥送去灵山,着实把母亲气狠了。我想着,那些人若还留在府里,母亲总归是时时刻刻想起往事,伤了身体。” 时老夫人默了默,倒也觉得合理。 既提到这几人,难免要说到昨日的事儿,“早前这几个小厮说,兴哥儿是因魏家姑娘跳的河。为何昨日又改了口,是你让他们改口的?” 时安夏摇摇头,“祖母,这跟魏家姑娘本来就没有关系。小厮们早前怕被责怪,自然是要把责任推在别人身上才好。” 温姨娘在外听了片刻,实在没忍住,挑帘进来驳斥,“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再说,你好好的怎么会掉到水里?若是兴哥儿为了救你跳下水,小厮又怎会担心被责怪而胡乱攀扯?分明就是那魏家小姐……” 时安夏冷睨一眼温姨娘,懒得搭理,只转头对时老夫人再次解释,“祖母,真要说跟魏家有什么关系,大抵是魏小姐跟我有几分交情,吩咐了丫环们下水去救我罢了。” 熟悉的说词!颠倒黑白!温姨娘瞪圆了猩红的眼,“不是!不是!兴哥儿明明是对魏家小姐……” 时安夏凉凉打断她的话,“温姨娘注意措辞。死者为大,温姨娘执意要让我哥哥死后声名狼藉吗?我哥哥名声不好倒不打紧,连累父亲的名声,温姨娘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昨日时成轩的态度历历在目,温姨娘摸了摸脑袋上的伤口,顿时咬牙切齿泄了气。 时老夫人则想起儿子那本就拿不出手的名声,要再被死了的孙子连累,恐怕连目前的闲职都保不住,更别说升迁了。 这便一个眼神杀向温姨娘,“昨日没长教训吗?这么大个人,还没夏姐儿有远见。几个小厮罢了,发卖就发卖了吧。以后谁也不许提这茬,尤其是你,不要再在老身耳边叨叨兴哥儿和魏家大小姐有什么事儿。” 时安夏轻轻一挑眉,合着温姨娘还没死心呢。不知在时老夫人这里下了多大功夫,才让人一早把她从被窝里薅出来。 这时,南雁和刘嬷嬷端来刚沏好的茶。 时安夏温温一笑,垂眸接过刘嬷嬷端过来的茶递到时老夫人跟前,“祖母,这是我大舅母前几日送的鹂阳玉露,您尝尝。” 时老夫人听得心头一喜,接过杯子还未喝,只觉一股纯澈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鹂阳玉露产量稀少,皇宫特供品,算是有价无市的珍贵之物。 小心翼翼品上一口,唇齿留香,舌尖上都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和喜悦,“嗯,好茶!还得是护国公府有福啊,宫中供品都能随时享用。” 此茶成功让她想起,自己儿媳妇的娘家护国公府,实在不是他们这等破落侯府能相提并论。 心里对权势的向往,更加浓烈炽热。 莫名心思一动,眼神就看向了一直安静立在一旁的时安柔。昨晚晋王竟然亲自送这个孙女回来,是有什么想法吗? 她在两个孙女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不得不承认,嫡孙女就是嫡孙女。 无论是样貌还是仪态,又或是行事之风,都担得起主母的重任。 如果时安夏能成为晋王妃,而晋王对这个庶出的孙女更有意,也不是不能争个晋王侧妃。 到时一府出两妃,谁还敢说他们侯府没落了? 如此一想,时老夫人眼里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慈爱。但到底两个孙女都还没及笄,眼前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她转了话题,言语间满是关心和试探,“你母亲那边,还要靠你多开导才好。劝劝她别太伤心,你母亲和父亲都还年轻,再给你生一个弟弟,也还有机会。” 时安夏附和着垂下美目,悠悠的,“哥哥走了,母亲也就没有支撑下去的念想,实在令人忧心。” 时老夫人有口难言,分明还有个真正的嫡子,这会儿却无法名正言顺了。到底该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把侯府真正的嫡子重新扶正? 时安夏抿了口杯子里的热茶,透过袅袅茶雾,看向时老夫人那张充满野心的面容,“祖母,孙女儿原想着,父亲若是仕途顺利些,也能争一争侯府的世子之位。可您看,昨日闹出那么大的事来,恐怕父亲这次升迁很难了……” “也不要太灰心,万一……” “祖母,您是不知道姜大人的性子有多严苛。” “孙女儿好容易说动母亲为父亲筹谋一次,眼看就要成功了,结果半道上……唉,温姨娘若是早知道是这结果,恐怕也不会去闹得那么难看罢。” 又绕回了温姨娘身上!谁还不会添堵告状呢?时安夏凉凉看过去,就见温姨娘气得快要吃人了。 医者常言,气郁伤肝。时安夏想,温姨娘的黑心肝这几日怕是快气烂了吧。慢慢气死她,温水煮青蛙,比一下子弄死好玩多了。 她冷眼瞧着时老夫人时喜时悲的模样。心道就是这样一个无知自私的内宅妇人,竟然将侯府玩弄于股掌之间。 难怪时家族长常念叨,娶妻娶贤!娶妻不贤,祸及三代。 时安夏揭开茶盖,轻轻拂了拂沫子,抿了一口,才放在身旁的小桌上,“眼下母亲失望了,不想再管父亲的事。再说,父亲的才能您也是看在眼里。孙女儿说句僭越的话,父亲的心思都在后宅上,我母亲就算有心拉一把,都……唉,算了,到底父亲这一脉是二房,也就不争那些虚名了。” 时老夫人急了,怎么能不争? 第17章 才华少年竟是个草包 时安看似不经意的话,深深戳中了时老夫人的心病。 她是侯府继室,所出仅时成轩一子,其余还有两个女儿。 除此之外,老侯爷共有四子。长子时成逸乃先夫人所出,二子便是时成轩。三子和四子,皆为妾室所生。 老侯爷早年便想为嫡长子请封世子,好让其顺理成章继承爵位。谁知还没来得及进宫请封就病倒了,一躺便是大半年。 这大半年中,时老夫人衣不解带守在床边侍候,时成轩也是表现积极。 而长子时成逸却天天在外喝酒吃肉,花天酒地不归家,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老侯爷病好之后,心灰意冷,也就不再提起请封世子的事儿。 时老夫人筹谋二十几年,为的可不就是让时成轩成为承袭侯府的世子吗? 如今眼看着侯爷老态龙钟,缠绵病榻,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昏昏沉沉,不理世事。 前几日听说孙子死了,直接就两眼一翻,晕死过去。到现在还时清醒时糊涂,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两腿一蹬就见了阎罗。 她必须在侯爷活着时,让儿子时成轩坐稳世子之位。 奈何现实就如时安夏所言,时成轩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整天只留恋后宅那点子事。妾室通房七八个,有时候一晚上要在好几个院子轱辘转。 但昨日阳玄先生不是说了,她儿子仕途顺畅,将一飞冲天,位极权臣。后一转念,难不成那私设的香案祭台,把她儿子的仕途真的冲撞得干干净净,一丝好运不留? 一时,又喜又悲,内心惶恐。想着定要请阳玄先生来化解一二,花多少银子都不心疼。 时老夫人放下茶盏,拿起时安夏的手细细抚摸,“夏姐儿,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操心家里的事儿。祖母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将来定要好好替你选一门亲事。话说回来,世子之位虽只是个虚的,但对你将来的亲事定有助益。祖母老了,最大的心愿也不过就是盼着你们好。” “祖母的意思,咱们还得替父亲搏上一搏?”时安夏睁着天真明亮的眼睛,温软又贴心。 时老夫人点点头,“祖母本已有成算,待你哥哥再年长些,便直接……可人算不如天算,他就这么走了。”说着说着,眼泪瞬间布满眼眶,顺着脸颊流下来。 这倒作不得假,毕竟时云兴嘴甜,总是哄得她开心。 那厮又惯会两面派,在外浪荡无耻,回府便是一副才学满腹又有上进心的模样,不止蒙骗了唐氏,连时老夫人同样蒙在鼓里。 时安夏便是要撕了这层遮羞布,“我母亲太过溺爱哥哥,为他挑选的贴身小厮全都是心术不正的东西,带着他不务正业。孙女儿查过了,哥哥早就被各大书院除名,没有哪位先生肯教他学问。” “什么?”时老夫人一时无法接受。 尽管孙儿人没了,但在她心中,终归是满腹经纶的才华少年,更曾将兴旺侯府的重任放在这孙儿身上。 现在告诉她,这竟是个不学无术、不务正业的草包? 时安夏沉沉唏嘘,低眉垂目,“不止如此,去年哥哥还惹上了人命官司,花了八百两才堪堪了结。” 时老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八百两?” 站在一旁的温姨娘脸色骤变。 时安夏假装没看见,仍旧自顾自说着,“嗯,哥哥看上个刚成亲的新妇。那新妇是个贞烈的,抵死不从。结果哥哥伙同一帮混子,污了新妇的清白。新妇羞愤,次日就投了井。新妇的丈夫拿着哥哥遗落的玉佩,上府衙状告哥哥。最后哥哥用八百两银子,平息了此事。” 上一世,新妇的丈夫知道权贵相护,无法替夫人报仇,便收了那八百两银子火速离开京城,最后努力经营成了皇商。 八年后,时安夏在宫中如履薄冰之时,被此人联同后妃构陷,差点就死在冷宫中。 还听说,曾经跟时云兴一起侮辱新妇的那帮混子,每一个都死状凄惨。 这一世,她已经来不及救下那可怜的新妇,却是不想与这位厉害的未来皇商成为死对头。 冤有头,债有主,谁作的孽谁承受。 时安夏真诚发问,“祖母,这笔银子可是您出的?我母亲说,她没给过这笔钱。” 时老夫人提起八百两银子就牙疼,这可是她小半个私库。 不是说拜大儒为师吗?怎的是了结官司? 去年温姨娘找时老夫人索要银子时,说兴哥儿要拜一个大儒为师,需投其所好买幅名画作为拜师礼。 那大儒叫方瑜初,曾是皇上的启蒙先生。后来因年迈精力不济,请辞在家逗弄儿孙,颐养天年。 时老夫人被“方瑜初”这个名字喜得心花怒放,想着要是自己嫡孙能拜大儒为师,以后请封世子就简单多了。 本来她打算让唐氏出这笔银子。但温娘姨说,不能让唐氏知道这事,因为方瑜初和护国公府有私怨。她是托了好多人情,才求得大儒语气松动。 时老夫人不知怎的就信了,忍痛拿出自己的私银,贴补了嫡孙。 当时她那好孙子可是信誓旦旦保证,定会好好努力,将来出人头地,好好孝敬祖母。 可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这般不堪。 时老夫人气得又想拿茶杯砸破温姨娘的头,看看杯里的茶,强行忍住,只沉声问,“说!那八百两银子可是拿去了结官司了?” 温姨娘吓得两腿一软,跪在时老夫人面前哭诉,“姑母,兴哥儿犯了错,不敢去找他母亲,寻到了侄女儿跟前儿,难道我能见死不救吗?侄女儿又怕吓着您老人家,所以,所以才编了这话来哄您。” 时安夏睨了一眼温姨娘,眸里没有半分波动,起身告退,“祖母,您和温姨娘说说话。孙女儿得去瞧瞧母亲的身子,可别伤心坏了。”说着福了福身准备离开。 走到帘前,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又转过身来,“对了,孙女儿把府中的哥儿都叫到海棠院去了。想着让他们多陪陪母亲,到时再从中挑个合意的养在母亲名下尽孝,咱们侯府二房总不能连个嫡子都没有,您说是不是?” 第18章 命格必须归位 时老夫人心头一跳。 真是瞌睡来了这亲孙女儿就递枕头。还正不知要怎么把那货真价实的嫡子还回去,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陡然间,时老夫人福至心灵,有种醍醐灌顶的畅快感。 曾经强行修改命格,影响了风水。那么命格复位,是不是侯府的运势就能重新回来? 她此刻激动得心尖儿都颤了,双眼迸射出喜悦的光芒。 起儿必须重回唐氏名下!没得商量! 温姨娘也心头一跳。不行!绝对不行!我儿子死了,姓唐的还想要回她儿子,做梦! 时安夏瞧着对面各怀鬼胎的两人,温温凉凉漫开一丝笑意,“咱们二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得未雨绸缪才好,可不能让大房的人再有起势。” 时老夫人只觉这嫡孙女前所未有的顺眼,字字句句都砸在她心坎上。 直含笑点头,向时安夏招手,叫她回来再多说几句体己话。 她爱听! 时安夏转回身,刚紧挨着老夫人身边坐下,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就传来陈妈妈的哭嚎,“老夫人,老夫人,您得给老奴做主啊!” 时老夫人被下人打扰,十分不悦,“又什么事?” 陈妈妈甩开北茴的手,冲进来跪在地上告状,“大小姐无故让老奴罚跪三个时辰,老奴这老寒腿哪里受得住?求老夫人给老奴作主。老奴是老夫人院里的人,就算打罚也轮不到大小姐……” “闭嘴!”时老夫人这会子正待见自个儿嫡孙女,哪会让一个奴才破坏她们融洽的祖孙情。 时安夏抬头看过去,清音娓娓,“陈妈妈,可是祖母让你到我院里大呼小叫的?“ “不,不是!”陈妈妈忙矢口否认。 “那就对了。祖母这般疼我,肯定不会这么做。那陈妈妈可是对侯府有所不满?”不疾不徐的询问,比疾言厉色更让人心悸。 “没,没有不满。可是……”陈妈妈想要辩解,却感觉每个字都苍白无力。 “既然没有不满,为何口口声声要把侯府的秘密传扬出去?” “老奴没,没有。老奴冤枉啊!”陈妈妈彻底蒙了。 “当时我院里的人都听到了。”时安夏表情认真又凝重,“陈妈妈分明说要把侯府的秘密传出府去,毁我名声,毁老夫人名声!这等恩将仇报的奴才,我惩治不得?” 陈妈妈百口莫辩。 时安夏转头望向时老夫人,眼里闪着泪光,“祖母,如今正处侯府多事之秋,哥哥的死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若是御下不严,再传点什么不堪的事情出去,不止阻碍父亲仕途,咱们侯府在这京城就更无立足之地。孙女儿也是没有办法,才让陈妈妈去明松堂跪三个时辰,以儆效尤。” 时老夫人拉着孙女儿的手,拍拍她的手背,“你做得很好。”她阴冷的视线对上陈妈妈,多了几分不耐,“老身还不知一个奴才竟敢口出妄言!既然不想在明松堂跪三个时辰,那就在老身院子的雪地里跪五个时辰。” 陈妈妈听得差点晕死,被人拖出去时惊得忘了喊冤,连求饶都忘记了。 她是老夫人院里的人不说,还是当年随温姨娘从老家甘州一起来的京城。 这些年,她深得老夫人信任,又得温姨娘倚重,更参与了侯府那桩换子事件。一直以来在所有下人面前都高高在上,俨然把自己当个主子。 时老夫人却是从时安夏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另外的味道。 什么是侯府的秘密?这些年她替儿子各种筹谋和算计大房,陈妈妈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随便哪一件传出府去,她都得脱下一层皮。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当年的换子事件。 她真是后悔啊!当时怎么就疯魔了一样,要把两个孩子互换?哪个不是她亲亲的孙儿呢? 若是唐氏知道真相,非让娘家护国公府来手撕了她不可! 时老夫人惊得背上冷汗涔涔。 她得尽快让起哥儿回到唐氏身边培养感情,这般才有稳住唐氏的胜算。 如此想着的时候,看时安夏的眼神里面更添慈爱,“夏姐儿,还是你最贴心,也想得周到。实在不行,就把起哥儿直接养在你母亲名下……” “不行!”时安夏和温姨娘齐齐喊起来。 时安夏摇摇头,“云起哥哥和我哥哥同一天出生,如今都已十六了,我怕他跟我母亲不亲。虽然云起哥哥救了我的命,但总不能……” 温姨娘忙点头,“是啊是啊,起哥儿木讷,跟不熟的人在一起不自在。他只有跟我在一起时,才……” 时安夏目光深处漫出一丝冷意,“是啊,以后温姨娘可要对云起哥哥好点,不然像你这么用鞭子抽得他满身是伤,他会跟你离心的。” 时老夫人在今日一波又一波的震惊中,彻底清醒过来。 侯府爵位要想落在二房手里,如果儿子靠不住,那就得靠孙子争气。 她曾以为才华横溢、堪当大任的孙子不止死了,还是个笑话。 如今几个孙子里,最有希望的是起哥儿,毕竟这是货真价实的嫡子。 一旦事发,有这孙子在,总还有转圜余地。再加上唐氏背后的护国公府助力,他们二房未必没有起势的机会。 绝不能让这贱人再祸害了起哥儿!时老夫人看着温姨娘的目光变得冰冷又嫌恶。 最重要的,还是命格归位!只有命格归位,运势才能顺,侯府才不会没落。 她想通这里面的关节,再不犹豫,前所未有的坚决,“夏姐儿,如今起哥儿在何处?” “云起哥哥伤得太重,我头天把他送去了医馆。刚接回来,应该正在我母亲的院子里侯着。” 时老夫人一锤定音,“不用管旁的人。你现在就让起哥儿搬去海棠院住着。在那养伤也好,侍奉嫡母也好,如今该是他扛事儿的时候了。” 温姨娘气得心里直骂娘,又委屈又心慌,“姑母,您不能这样,我不可以没有起哥儿呀。” 时老夫人凉森森地盯着她,“你鞭打起哥儿,老身还没跟你算账!即日起,你交出侯府管家权,禁足蔷薇院,没有老身的准许,不要出来到处晃。” 温姨娘大惊失色。 时安夏挑了挑眉,一抹笑意从眸中凉凉晕开。 第19章 难道她也跟自己一样重生了 侯府的中馈这些年一直掌握在温姨娘手中,各家各院都得看她脸色行事。 早年时老夫人不是没想过把掌家权给唐氏,奈何唐氏嫁她儿子嫁得心不甘情不愿。 且又是个娇气的,自打进府,三天两头称病躲在自个儿院子里,谁也不见。 时老夫人也不敢随便给唐氏立规矩。 她自己是继室,娘家在甘州有几分体面,拿到京城来就不够看了。哪敢明目张胆搓磨儿媳妇去得罪护国公府? 所以这些年她虽然换了人家的儿子,倒也不曾后悔过。有时还暗暗得意,国公府的嫡小姐又怎样,还不是任她摆布?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爵位争夺迫在眉睫;命格复位,是她想到最能破局的办法。 若是哪些不长眼的比如陈妈妈之流,在这个节骨眼上随口往外一宣扬,他们侯府竟然由着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掌家,不止儿子的仕途受影响,侯府颜面又何存? 更可怕的是,被有心人参上一本宠妾灭妻。当今皇上最重礼法……后果不堪设想。 时老夫人脑子轰然一响。 看着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孙女儿,行事颇合她意,桩桩件件都能办到她心坎上,便起了心思,“夏姐儿,一晃你竟然十四岁了,明年及笄后,也到了议嫁之年。现在咱们侯府的中馈就暂时先交给你,你也学着管管家如何?” 温姨娘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姑母,夏姐儿才多大点,还是个孩子呢,她能管什么家?” 时安夏唇角逸出一丝几不可见的散漫。 想那皇城森凉的前朝后宫,乃至整个北翼江山都曾捏在她指尖,区区一个侯府又算得了什么? 她看不上侯府,却也不想让温姨娘得了便宜。再说,这是她迟早要送给大伯母的礼物呢,干嘛不要? 这便站起身,朝时老夫人轻轻一福,“孙女儿恭敬不如从命。” 时老夫人瞧着宠辱不惊的孙女儿,心里十分安慰。 有这行事胆色,还怕寻不到个好婆家?晋王妃的位置如今悬空,其实也不是不能想。 时安夏离开荷安院时,看见跪在地上已成雪人的陈妈妈,温温叹口气,“陈妈妈,你这又是何必?明松堂跪着不好吗?非要跪在这冰天雪地中。我怜你腿脚不便,你却不领情。” 陈妈妈也悔啊。早知如此,还不如去明松堂老实跪着。那里好歹有柔软的蒲团,更不用淋雪。 她一腔怒气堵在胸口,却不敢在脸上显现半分。 她气老夫人如此绝情。惹急了,她真就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抖露出来,看谁吃亏! 时安夏对陈妈妈眼里闪过的暗芒视若无睹,独独把视线余光投向了跟在身侧的南雁。 她见南雁从陈妈妈身边走过,并未有任何异色。 既不关心,也没有任何一丝怜悯。 时安夏放下心来,想必这时候陈金福还没来得及花言巧语。她得盯紧这傻丫头,省得她误了终身丢了性命。 南雁这会子一门心思都在她们姑娘身上,此刻美滋滋,“老夫人竟然肯把掌家权交给姑娘呢!” 时安夏笑笑,“傻丫头,没那么容易。这个家交不到我手里。” “老夫人刚才都说了呀。”南雁喃喃的,“难不成还能反悔?” 郑妈妈笑道,“你们老夫人那就是一时冲动说的话,当不得真。等她缓过劲儿来,就会思虑再三。你且看着。” 南雁嘟着嘴儿,“哦。奴婢就觉得我们姑娘掌家最合适。” 众人都被她逗笑了,一群人款款往海棠院而去。 时安夏今日来荷安院看似闲谈,实则在平静的湖面上砸了好几块大石,总有些人是沉不住气的。 她不知道这时候有个人正望着她的背影发愣,眸中翻滚着滔天巨浪。 那人披着一件黑色狐裘,身形纤弱,站在海棠院门口的拐角处一动不动。 这就是安静得像一缕空气的时安柔。她死死用指甲扣住自己手心的皮肉,不让自己看起来有丝毫异样。 但她内心对时安夏的恐惧,本就刻进了骨子里,刻进了灵魂深处。 难道时安夏也跟自己一样重生了吗? 还是说这时候的时安夏本来就已经心思缜密? 可就算如此,她也不可能知道时云起和时云兴互换了啊。否则以她睚眦必报的性子,上辈子又怎么可能会放过母亲? 如果不是重生,为什么今生的局面完全不同了? 她分明记得上辈子的时安夏,落水后好长一阵才缓过劲来。 时安柔心中满是不安。 半月前,她重生回来,想起很快就是亲哥哥时云兴的死期。 她便立刻书信一封送给她娘,希望娘能阻止时云兴下水。 只要时云兴没死,以后就是她的靠山,甚至连护国公府都能是她的后盾。 可不知什么原因,书信在别处耽搁了。信是时云兴死后的第二天,才送到她娘手上。 那时候,做什么都晚了。 昨夜时安柔回府,她娘就连夜追问,她是怎么知道兴哥儿会落水身亡? 她只说做了个梦,梦到这场景,就写了书信,还紧赶慢赶回了京。 结果温姨娘一巴掌打了她,埋怨为什么不多写几封信?又埋怨她这种救命的事,怎么不快马加急送来? 说到底,在温姨娘心里,她这个女儿根本不重要,只有那个儿子才是重要的。 被娘打的时候,她又恶毒地想,时云兴还是死了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实昨晚晋王殿下根本就没送时安柔回来,只是晋王的马车送时家族里的一个远房堂哥去办事,被她碰上了。 那个堂哥她见过几面,便使了小计,说自己马车坏了,能不能让堂哥送她回府。 那堂哥是晋王殿下的幕僚,昨夜替晋王出城办事,想着事情也不急,就答应了。 时安柔体贴地不让堂哥下车送自己,便给门房造成一种晋王殿下亲自送她回府的假象。 她是想让时老夫人和她娘知道自己被晋王殿下看中,如此便不用像上辈子一样作为固宠的妾室去晋王府。 说得好听是妾室,其实就是个暖床丫头。 否则在晋王殿下成为荣光帝后,又怎会连个位份都不给她,让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随便一个宫女都能拿捏她。 她这辈子一定要做人上人,一定要风风光光嫁给晋王殿下。 第20章 泼天的富贵谁不眼馋 时安柔想着,待晋王殿下成为荣光帝以后,她虽说不能如时安夏这般惦记上皇后太后的位置,最起码贵妃是可以的吧? 贵妃指望不上,嫔妃也行啊;嫔妃指望不上,哪怕是个昭仪呢? 哪一个不比夜者强点? 她这辈子不求别的,重生一回,事事掌握先机,只求比上辈子过得好点,这不过分吧? 谁让她身份低贱,从姨娘的肚子里爬出来。但凡她有时安夏那样显赫的身份,她也敢肖想皇后太后的位置。 “在这愣着做什么?”温姨娘不悦的声音响在耳边,“没见你祖母都要收了我的掌家权吗?也不知道想想办法!我养你有什么用!” 时安柔眼底一片阴沉,抬起眼睑时,已换上了乖顺听话的模样,“娘,大小姐十二岁才从外面被带回来,一定有很多地方不懂。您跟祖母提提醒儿,别把这么大个侯府管乱了,叫外人笑话。” 温姨娘闻言眼睛亮了。 对啊,时安夏十二岁才回到侯府,短短两年能补得回十年的见识吗?况且她是被时成逸捡回来的…… 看也不看一眼女儿,她转头又回去找时老夫人。 温姨娘一脸悲戚,满目决然仰头大声道,“姑母要收回侄女儿的掌家权,侄女儿不敢有意见。可您怎么能把这么大个家放到夏姐儿手中?难道姑母忘了,夏姐儿自小失踪在外,十二岁才接回府。她能懂什么管家?别说管家了,恐怕跟唐氏都不怎么亲近。” 其实时老夫人清醒过来心里也有些后悔,感觉自己那会子就跟迷了心窍一样,整个心思完全围着那丫头转,恨不得让那丫头袭爵。 温姨娘见时老夫人表情略略松动,继续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姑母,您不觉得奇怪吗?她从前一直战战兢兢学规矩,学女红,学琴棋书画,就怕别人笑话她不是咱们侯府养大的嫡小姐,什么也不会。可如今……” 时老夫人忍着烦躁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其实夏姐儿根本不像她表现的那么聪明能干,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给她出谋划策。” 时老夫人不由坐起身,皱着眉头,“你是说……” 温姨娘点点头,十分肯定,“定是时成逸!夏姐儿被他利用了!” 她就是想通了这一点,才敢跑来找时老夫人。 实在太反常! 时安夏刚被找回来的时候,虽然也算机灵,但处处透着局促和小家子气,还有深深的不安。 就算对着她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毫无亲近之意。 这两年来,她所有时间都扑在学习上,似乎要把失去的十年全补回来。但权贵世家错综复杂,规矩礼仪多不胜数,又哪是这么短的时间可以补得回来? 温姨娘无比肯定,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时老夫人被这一提醒,忽然想起来,“两年前,也是时成逸把她找回来的……” 彼时,时安夏去了海棠院,见母亲还在假装伤怀,但一双发红的眼睛像钩子般钩在时云起身上,却不能表露半分亲近之意。 她也望过去,便看见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的俊美少年。 他身上披着白色华贵长裘,露出里面靛蓝色流云滚边长袍,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玄纹腰带,脚蹬蓝缎黑底靴。 束起的墨发上简单嵌起白玉小冠,齐眉处戴了一条镶着澄蓝宝石的抹额。 他面若惨月,眉如墨画,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病态的贵气。 这就是她的亲哥哥!哪怕从小被温姨娘苛待,被折弯了脊梁,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却也还是掩不住他出挑的风仪。 时云兴那厮哪怕穿戴得再华丽,也真就不及她哥哥一根脚趾头。 时安夏远远朝时云起一笑;时云起也温温回了一笑。 他俩原也不是这几日才交好。 早在她两年前回府时,许多人包括时云兴对她都透着轻视和嘲笑。只有少许几人对她展现出善意。 其中就有时云起。他悄悄跟她说话,跟她细说府里的规矩。让她在如履薄冰时,感受到温暖。 上辈子是她不好,没把他护住。这一生,说什么都要让这个亲哥哥如意顺遂。 侯府二房这一脉,共育有五子。 除去十六岁的时云兴和时云起,下面还有十三岁的时云静,八岁的时云鹏,最小的时云舒才一岁多。 此时几个姨娘带着儿子在海棠院的漫花厅里候着,心中忐忑不安。 从早上时安夏差人来吩咐他们去海棠院,大家心里就有数。 这是正妻要挑嫡子养在膝下了。 众人心里又喜又忧,怕被挑中,又怕没被挑中。 一旦被挑中,自己就不能随时见到儿子了。 可嫡子的资源不是庶子可比。尤其主院这位还是护国公府的嫡长女,那泼天的富贵啊,谁不眼馋? 时安夏担心母亲的表情露馅,忙将时老夫人的意思传达下来,让时云起即刻搬进海棠院。 众人皆惊,怎会挑上起哥儿?孩子都成年了,这会子养在膝下能养得亲吗? 可仔细一想,又明白了。以老夫人那自私自利的性子,怎肯将这好事让给别人?当然是紧着自己娘家血脉了。 一时间,众姨娘都对老夫人和温姨娘生出了不满之心。 时安夏轻松加把柴,让火苗燃得更旺些,“母亲,祖母要把掌家权给女儿。以后有不懂的地方,母亲可要指点一下才行。” 轰!火苗骤然窜得老高!众人脸色五花八门,好看极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老夫人用掌家权换了时云起为嫡子,可谋得一手好算啊! 合着其他孩子不是她的亲孙子嘛? 时安夏将厅中人的反应瞧得清清楚楚。 只有抱着小云舒的韩姨娘始终低着头,好似跟她全无关系的样子。 这时,唐氏开口问,“我想养着舒哥儿,韩姨娘,你可愿意?” 韩姨娘惊慌地抱紧儿子站起身,“夫人,您说什么?” 时安夏柔声重复,“母亲说,想把舒哥儿养在膝下,你可愿意?若是不愿,母亲也不勉强。” 韩姨娘红了眼睛。 她有心疾,本就活不长。拼了命生下儿子,身体更是羸弱,走几步就喘。 她做梦都害怕自己死了,没人管她儿子。 一听这话,哪还有别的想法,忙跪在唐氏面前,“愿意,妾身愿意的……” 第21章 什么时候顺行天意都不晚 韩姨娘进府时间短,对夫人也不了解。但夫人从不搓磨她们这些做妾室的,想来是个心善的人。 只是再怎样,她也不敢随便生出心思,让儿子成为嫡子。 这会子夫人都亲自开口了,她还有什么迟疑,只觉得跟做梦一般。 海棠院这边收了时云舒为嫡子的事,很快就传回了荷安院。 来报信的是海棠院的严妈妈。 她是唐氏嫁入侯府后,时老夫人派过去伺候的。这些年一步一步得了唐氏的信任,许多事都不防着她。 时老夫人听了严妈妈的禀报,急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收了舒哥儿为嫡子?” 那怎么行?且不说舒哥儿这么小,等长大还要等十几年才成气候。 就刚刚她亲自去找了阳玄先生,问有没有破局之法。 阳玄先生回答得十分隐晦,说一切顺天而行,方能成运。逆天而行,自然衰败。 时老夫人把这辈子的聪明才智都用在这里了,“那求教阳玄先生,若是如今命格复位,能不能挽救颓势?” 阳玄先生答,“什么时候顺行天意都不晚。只是世上自诩聪明的人太多,自作孽,不可活。” 瞧,阳玄先生都说了,什么时候顺行天意都不晚! 可见命格复位才是如今的头等大事,绝不能让唐氏坏她好事。 当初她有多想把时云起偷出来,现在就有多想把时云起给塞回去。 严妈妈继续道,“老夫人别急。您若想让起少爷记在夫人名下为嫡长子,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 时老夫人抬起疑惑的眼,“哦?” 严妈妈压低了声儿,“虽然夫人只收了舒少爷为嫡子,但起少爷如今也被留在海棠院的东厢房里。夫人说,起少爷救大小姐有功,要让他留在那里养病。夫人会请申大夫常驻侯府,专门给起少爷瞧病呢。” “哪个申大夫?” “还有哪个申大夫?京城最有名的申大夫,不就是同安医馆那个多少人都请不到的申大夫?”严妈妈喜滋滋的,“起少爷是个有福的,那申大夫这两日正好住在定国公府。大小姐说,会去信让她大舅母帮忙请人。” 时老夫人五味杂陈,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受。 早前她心悸,派人往同安医馆去了四趟,愣没找到人。 如今唐氏母女为了起哥儿竟然上心了,还出动定国公府的嫡长女,护国公府的大儿媳亲自去请。 呵呵!时老夫人冷笑,她这个祖母的脸面当真就不是脸面!在孙女儿心里,她还比不上一个小辈。 同时,她也更渴望权势,渴望儿子孙子争气,更渴望侯府能有起势的一天。 到那时,别说一个申大夫了,就是十个申大夫都要哭着求着让她挑! 正做美梦,又听严妈妈说,“只要起少爷在海棠院养伤养个三六九个月的,还怕处不出母子情深来?到时您想把起少爷拉走,夫人还得眼巴巴求着看儿子,您说是也不是?” 时老夫人也知道有些事急不来。上赶着的不是买卖,“那就先养着吧,身子骨儿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她现在就指着这孙儿转运呢。 严妈妈继续禀报,“如今起少爷住东厢房,舒少爷住西厢房。听说还要重新配置伺候的人,夫人要亲自挑选。” 时老夫人点点头,“让她随便挑。只要对起哥儿和舒哥儿好,都紧着海棠院挑。” 她这会子又有些犹豫要不要把掌家权给夏姐儿了,若是不给,没得伤了那两母女的心。 给吧,若夏姐儿被时成逸给蛊惑了,她岂不是把整个侯府都拱手相让了? 再看看吧! 那边温姨娘也收到了消息,说时云起搬进了海棠院的东厢房。 “这个逆子!他就算搬进海棠院,老娘也是他亲娘!他要敢对老娘不好,老娘就让他在外面抬不起头来!”温姨娘气得把手上的茶杯砸个稀巴烂,倏地起身就要往外走,“我这就去把他弄回来!看唐楚君敢不敢把我怎样!” 时安柔忙拦住去路,“娘,如今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大小姐她……” 温姨娘一把推开女儿,怒气冲冲,“一个小丫头而已,她懂什么?我不给她点教训,她都骑你老娘头上了!” 时安柔心道,你是忘了这几日被时安夏算计得有多惨吗?你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呢! 温姨娘往日在侯府顺风顺水惯了,确实选择性遗忘了昨日的狼狈,只当还是那些个可以颐指气使的日子。 时安柔压下心头的烦躁,努力游说,“娘,听女儿一次行么?至少在女儿嫁入晋王府之前,先别惹她。等女儿得势以后,您还怕没有机会收拾她?到时你想怎样就怎样,好吗?” 温姨娘迟疑了几分,“那晋王殿下……当真欢喜你?” “娘!”时安柔又嗔又羞的样子,很好地掩饰了那晚的谎言,“晋王殿下那么尊贵的人,他的心思,女儿哪能知晓?女儿也不过是跟他有过几面之缘,他见女儿的马车坏在路上,便顺道送女儿回来而已。别的话,倒是什么都没说。” 温姨娘听得心中喜悦,看这女儿顺眼了些,笑道,“那就是了。晋王殿下那么忙的人,要是路上碰着一个就送回家,不得忙死?” 时安柔羞怯地低下头,“娘,千万别说出去。万一不成,女儿的名节可怎么办?” 温姨娘心里却想得十分深远。 名节这种东西也就是世家贵女们看得重。作为庶出的女儿如果能进晋王府,顶天也就是个妾室,连晋王侧妃都争不上。 不过,晋王的妾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妾可比。万一今后那晋王殿下成了新帝…… 她忽然小声问,“柔儿,你不是做过梦吗?那么灵验,能梦到兴哥儿落水而死,那你可有梦到晋王殿下……嗯?” “什么?”时安柔一时没反应过来。 温姨娘心头一片火热,用口型神秘地问,“当皇帝?” 时安柔只怔愣了一瞬,便点点头,“是,荣光帝就是晋王殿下。” 连帝号都梦到了,这还能有假?温姨娘从来没看女儿这么顺眼过。 时安柔怕温姨娘坏事,只得叮嘱一句,“娘,那就是个梦,当不得真。你可千万别在外面乱说,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第22章 她从心底里不敢惹时安夏 “你娘又不傻!”温姨娘白了时安柔一眼,用手指戳了戳女儿的脑袋,“咱们可得好好合计合计,最好能让晋王不得不早些娶你。如此一来,你可就成了那个势力老婆子的心肝宝贝儿,她得把你当眼珠子护着。” 时安柔没敢说时安夏是晋王侧妃,是荣光帝的宠妃,贵妃,景德皇后,是瑜庆帝的惠正皇太后…… 时安柔从小就是作为时云兴以后的助力养着,鲜少会得到温姨娘这般宠爱。 她很贪恋亲娘对她的这副好脸色。 她如今并不能真正确定时安夏到底有没有重生。只听母亲说了昨儿发生在魏家的事,其实不足以说明什么。 毕竟时安夏本来就有那样的手段可以搅动风云,不然人家怎么可能从晋王侧妃一路爬到太后的位置? 每次都在所有人以为她陷入绝境快死的时候,她又重新站起来了。 时安柔从心底里不敢惹时安夏。 她就想着,尽可能阻止时安夏和晋王殿下见面的可能性。 如果最后失败了,时安夏还是嫁给了晋王。她就努力讨好大小姐,坚定加入大小姐的阵营。 哪怕复刻上辈子,参考大小姐阵营里的几位嫔妃,哪个不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心里正打着小九九,冷不丁就听到温姨娘问,“你给娘说说,梦里时安夏那死丫头是不是过得很惨?” 时安柔心里一慌,差点咬了舌头,“没,没梦到她。” 温姨娘脸色有些失望,很想从女儿嘴里听到诸如“时安夏暴毙”或者“时安夏嫁个低贱男人,被活活打死”之类。 她是非常相信女儿这个梦的,能在半个多月前预言她儿子的死因和死期,比那阳玄先生都更灵验。 温姨娘越问越多。 时安柔招架不住了,只得捂着脑袋,“娘,您别问了。我那梦混乱得很,很多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嗯……我成了晋王侧妃,就没了……” “晋王侧妃?”这个饼好吃!温姨娘骤然发现自己女儿长得好看,条儿又顺,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贵气。 时安柔感觉她娘要吃人,目光闪躲,“娘,那就是个梦而已。” 温姨娘笑起来,附和着,“是,是是是,梦而已。娘给你悄悄筹谋起来就不是梦了。” 事在人为嘛!只要敢想,就没什么实现不了。 就好比她儿子时云兴,一个庶子不就当了十几年侯府嫡长孙护国公府外孙嘛? 没有什么实现不了,就看敢不敢想。 傍晚时分,申大夫住进了侯府的安蓉院,与阳玄先生住的月华院比邻而居。 这是时安夏派人去请示过时老夫人后,得到首肯才安排下的。 平日这些事都是温姨娘在管。 但现在时老夫人正倚重唐氏母女,不好让孙女儿去找温姨娘商量。只得派院里的嬷嬷去收温姨娘手上的对牌钥匙、账册以及府中奴仆的身契。 如此侯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侯府掌中馈的要换人了。 温姨娘气得咬碎了牙,还好有女儿画的饼傍身,转移了注意力,不然得当场气晕过去。 时安夏却知,以时老夫人的性子,定是不会把掌家权干净利落交出来。 不过她和时老夫人想的都一样,上赶着的不是买卖。不急,慢慢耗着,来日方长呢。 时安夏亲自带着申大夫,去了荷安院给时老夫人和老侯爷请了个平安脉。 如此一招,就把时老夫人那口别扭气儿给顺过来许多。 申大夫是个少话的,方子却刷刷刷开了不少。 时老夫人悄悄问时安夏,“申大夫的诊金怎么算?” 时安夏道,“祖母您是知道的,申大夫平日里诊金就不便宜,还得排着队请。如今申大夫肯住在咱们侯府,多少银子都是值得的。” 时老夫人点点头,“这倒是。” 时安夏又道,“因着我大舅母的亲叔叔早年对申大夫有恩,所以申大夫才卖了这个面子答应过来。他自己提出三个月只要一百两,吃住归咱们侯府管。” 时老夫人倒是个识货的,并没有听到一百两银子就倒抽口凉气。 实话实说,一个普通大夫请到家里住三个月,也就十两银子。 但申大夫是普通大夫吗?那是请都请不到的人,所以不贵。 尤其一府老小,都可以让申大夫瞧瞧,不用白不用嘛。 时安夏摸透了时老夫人的心思,“祖母,尚且不论瞧病,就是传出去申大夫住在咱们府里,那上门请人的拜帖都接不过来。哪户人家不得高看咱们侯府一眼?” 时老夫人彻底喜笑颜开了,“对对对,夏姐儿想得周到。切不可慢待了申大夫!你多调几个人过去侍候着。” “是,祖母。”时安夏嫣然一笑。 时老夫人被这笑晃花了眼睛,无端就觉出这笑容有种繁花似锦的意味儿。 她叫来身边的邢妈妈,“这几日,你跟着夏姐儿,看看她要调些什么人手,尽量紧着她来。” 这便一点一点开始放权了。 邢妈妈应了声,“是。”便朝着时安夏屈膝一福,“老奴随时听候大小姐差遣。” 时安夏便给申大夫的院子挑人去了,又暂时给云起云舒两位哥儿各挑了两名打杂的三等丫环,均是平日不得脸的家生子。 忙完这些,刚在偏厅坐了不到半柱香,便是见着海棠院的钟嬷嬷来了。 时安夏示意钟嬷嬷坐下说,还赐了茶盏。 钟嬷嬷谢了恩,也只堪堪侧坐了小半身子,“姑娘,咱们在京城只有十家铺子,八个庄子,其余产业主要集中在江州,西城以及岚州。夫人在出嫁后的第一年,就交给了万叔打理。万叔每到年节会来交一次账,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时安夏知道这个万叔,所以也不多问,只点点头道,“今日先清点京城铺子账目。” 既然时老夫人拖拖拉拉攥着管家权不放手,她就想先把母亲的嫁妆整理出来。 唐楚君自己不管事,听到女儿愿意打理她嫁妆的产业,自是有多少交多少,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钟嬷嬷起身示意小厮将打了封条的箱子抬进屋,又带了十个掌柜进屋。 “大小姐好。”掌柜们齐声问好。 时安夏抬起头打量,却并未赐座,只是单刀直入地问,“你们中有哪些人的身契在我母亲手里?” 众人皆是一愣,不知道大小姐为何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来。 第23章 哪来这么不要脸的表妹 半晌,才有一人慢腾腾走了出来,“大小姐,小人一家的身契都在夫人手里。” 时安夏微微颔首,随即便换了个说法,“还有人愿意签订身契的吗?我可以按照每人三十两买你们的身契,另外以后每月的月银涨至五两。” 几人面面相觑,各自心中都打起了算盘。 三十两的身契实属诱人。就算他们是掌柜,市面上也不过顶天值二十两。至于月银五两,也是翻了一倍多。 如今他们的月银只有二两银子,倒也是能让一家老小温饱无忧了。 但签了身契就是奴籍,心里多少有点不乐意。能维持现状,谁愿意卖身为奴? 况且以他们现在的积蓄来看,三十两已看不上眼。 几人谁也没说话。 时安夏见状,淡淡开口,“给你们一个时辰想清楚,愿意签的可以来找我。若是等我开箱查完账,恐怕就没这个价了。” 众掌柜大惊失色。 谭妈妈适时看了北茴一眼。 北茴会意,“众掌柜心里应该有数。你们手上管的这些铺子,这么多年没什么长进。如今我们姑娘接手,自是要想办法盘活。” 几个掌柜都低下了头,知对方说得不错。 生意一年比一年差,如今不过是堪堪保本,盈余不多。好在主家也不上心,没挑他们的错处。 北茴又道,“姑娘心善,念着你们从年轻时就在铺子里做活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不论账目上查出生意有多差,只要不是贪墨,都可以既往不咎。只是姑娘向来不用没有身契的掌柜,你们自己想清楚。”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不签身契连活儿都没了,不是你想不签就不签的问题。 几人灰溜溜去了偏厅商议。只有那个本来就签过身契的掌柜十分悠闲。 时安夏正准备翻翻呈上来的账本,又听南雁进来报,“姑娘,桂嫂一家来了。” 时安夏淡声道,“带进来吧。” 北茴见她家姑娘短短两日下巴都瘦尖了,心疼得紧,忙过去给她捏肩。 手一放到肩膀上,硌手。姑娘实在太瘦了!她脑子里在想,要让厨房做些什么才能给姑娘好好补补。 桂嫂带着一家人进屋,向时安夏请了安,便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北茴打量了一个来回,道,“你们都要签卖身契进侯府做活儿?”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尖着嗓子问,“那得看侯府给多少银子了。前日里东安街那边有户人家,出二十两买我这样一个……” “做通房?”北茴打断。 那姑娘顿时面色通红,“那,那当然不是,肯定是做一等丫环呀。” 北茴冷睨她一眼,“就你?三等丫环都够不上,还一等!你觉得我们侯府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哎,你怎么说话的?我……” 时安夏皱着眉头,淡漠的,“聒噪!掌嘴!” 谭妈妈顺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那姑娘捂着被打红的脸,瞬间蔫了。 桂嫂本来还担心自家小姑子杨玉花会被这一巴掌打得更闹,谁知竟委委屈屈就这么站到了她哥身后。 合着这就是个窝里横啊。 谭妈妈沉声道,“七两一个大人,五两一个小孩,签完卖身契就是侯府的人。”顿了一下,又指着杨玉花道,“你!我们侯府不要!” 杨玉花气得低着头直翻三角眼,可就是不敢吭声。 她本来就只是来看热闹,根本没打算卖身为奴,所以才敢像刚才那般指手画脚。 她头天就和哥哥说好,反正侄女小蝶只是个吃闲饭的丫头,如果侯府肯要,就把人卖了。 如此既能给家里省个人的饭,还能弄点银子。只是怕桂嫂不同意,才没提前打招呼。 杨玉花自己不想来是一回事,但人家根本不要她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现在倒是不敢吭声,却把这笔账算在了桂嫂头上。 杨玉花觉得就是嫂子在害她。 主家这么厉害,动不动就掌嘴。可她嫂子在家是怎么说的?说主家特别和善,体恤下人。 这不就是想诓她为奴吗? 既然主家这般好,那就让你女儿卖身为奴好了。她忙朝她哥递了个眼色。 她哥会意,“我,我们,不,不卖身,就,就,就……” 见他结结巴巴,他身边的另一个姑娘忙接过话,“回主家,我们就是送这丫头过来看看,别瞧她小,但能干着呢,什么活儿都能干。” 桂嫂虽然本就打算让女儿跟着自己进府,但真到了这时候,眼看着一家子全都算计自己女儿,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不可置信地哭道,“蝶儿才九岁,你们就舍得把她卖了?不是说好带她来看看而已吗?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卖身,却卖我女儿?” 当着厉害主家的面,桂嫂的男人和小姑子倒也不敢造次。 只是她那表妹知道机不可失,“表姐,你也想开点。蝶儿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能跟着你到侯府享福也是她的造化。再说,等我给表姐夫生了儿子,家里更是转不开身。” 桂嫂被这不要脸的话气得混身发抖,“黄碧莲,你死了男人就跑来跟我抢男人?你到底要不要脸?是不是要我把这男人让给你啊!” “咦,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撵你!”表妹摸了摸肚子,“你自己生不出儿子怪我?再好的牛耕你这块破田,也长不出好芽来!” 时安夏厌恶极了,“桂嫂,你哪来这么不要脸的表妹?没得污了本姑娘的耳朵!” 桂嫂才想起自家姑娘还未出阁,忙面红耳赤跪下请罪。 谭妈妈见姑娘已经翻开账目在看,显是不耐烦了,便板着脸问,“桂嫂,你们家要是没有诚意卖身进府,就不要耽搁大小姐的时间。家里事儿回家商量!再问一次,有谁要卖身进府,没有就出去!” 那三个人互望一眼,齐齐把小蝶往前一推,“她!” 杨玉花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蝶儿的月银……” 谭妈妈冷冷哼了一声,“侯府替你们养孩子,管吃管住,还想要月银?等十四岁以后能真正干活儿了再来谈月银。要卖就卖,不卖赶紧走人。” “卖卖卖!”小蝶她爹生怕五两银子被搅黄了。 外面早有牙人等着作保,拿了标准的身契书进屋,按照流程问询一番后,便书写了一份完整契书,让小蝶的父亲和母亲按了手印。 时安夏让人拿了五两银子给桂嫂家男人。打发走这家人时,那边掌柜们也考虑好了…… 第24章 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几人中,除了杨掌柜,其余人都表示愿意签身契,以后听大小姐差遣。 官府牙人便把这几个人的身契也一并办了。 待人走后,时安夏让人把杨掌柜的账册挑出来,又叫来东蓠吩咐,“你盯着他,看看他去找谁,做了什么。” 东蓠领命去了。 时安夏吃完晚饭,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她看着黑寂的夜色中,灯笼在檐下温温亮着,发出暖黄的光。 莫名有点想母亲。有些话,前世没来得及问。这一世,总要问问清楚。 时安夏便踩着积雪,去了海棠院。刚到门口,就见韩姨娘咳嗽着踮起脚尖在往院里望。 韩姨娘身边的婢女杏儿慌忙跪下,“见过大……大小姐。” 韩姨娘一扭头瞧见时安夏,也是大惊失色,赶紧低了头,“见过大小姐。妾身这就离开。” 时安夏问,“姨娘这是惦记舒哥儿了?” 韩姨娘越发紧张,忙摇头否认,“不,不是,妾身只是想着舒哥儿刚到一个陌生地方,他可能,可能会不乖,别惹了夫人不快。” 时安夏打量起对面的女人。年纪很轻,顶多比自己大五六岁的模样。 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眉间满是化不开的忧愁,让人一见就觉得她在这世间过得艰难而苦涩。 如果没记错,韩姨娘应该是在两年之后就病死了。舒哥儿还很小,结果被温姨娘要过去也养死了。 时安夏温温一笑,在飘着飞雪的夜里格外温暖,“姨娘不要紧张。你以后想看舒哥儿,尽管来看就是了。走吧,随我进去。” “不,不用了。”韩姨娘忙从袖中拿出一个拨浪鼓,颤颤递过去,乞求道,“劳烦大小姐把这个给舒哥儿,一摇,他就不哭了。” 时安夏不接拨浪鼓,顺势拉着韩姨娘一起进院子,“叫你去,你就去吧。你去哄哄舒哥儿,我还能找我母亲说会体己话。” “好,好吧。”韩姨娘涨红了脸,只觉得这姑娘真好啊。明明是成全自己,还说得好像让自己帮忙似的,“谢谢大小姐。” 她感激地朝着时安夏的背影深深一福,一直目送到没了人影,才转身进西厢房。 那边,唐楚君在东厢房里守着睡觉的儿子。 原本这么大的儿子已算成年男子,她是不该这么寸步不离守着他的。 可是那缺失的十六年,是她胸口的痛。 她看着儿子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心如刀割,疼得喘不上气来。 本来她想说实话,说他是她的亲生儿子。 奈何时云起发了高热,申大夫来看过之后,给他开了药。等退了烧,他便安静熟睡了。 但睡得并不安稳,像一只惊恐的小狗,蜷缩在床上,双手交叉抱着肩膀,显然经常用这个姿势躲避挨打。 唐楚君看得心酸极了,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比曾经知道时云兴死了还难过百倍。 钟嬷嬷进屋来,低声附耳道,“夫人,大小姐来了。” 唐楚君这才擦干眼泪,去了自己所住的正屋。 她进去的时候,看见女儿一个人孤单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发呆。 “夏儿。”唐楚君想说,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觉。可话到嘴边,她莫名咽下了。 许是欠了儿子十六年的时间;许是看到女儿纤瘦孤独的背影,又忽然想起,她还欠了这个女儿整整十年的时间。 眼泪莫名模糊了双眼。 时安夏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看见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刹那间,她鼻子也酸酸的。 活了两世,她才有机会这般细细端详母亲。 那是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眉间隐有哀愁,唇畔噙着疏离和伤感。 时安夏第一次艰难问出心中一直想问的话,“母亲可是不喜夏儿?” 唐楚君愣了好一瞬才反应过来,一把搂紧女儿,“夏儿!母亲怎么可能不喜夏儿?” “那为何……”时安夏没忍住哽咽,“为何母亲对夏儿只有客气和疏离?” 曾经作为一国太后,最为遗憾的,莫过于有个不争气的父亲,更有个早逝且对她清冷的母亲。 她两岁多在京城走失,自小四处飘零,学会看人眼色,从微小动作和表情就能洞察人心。 直到十二岁被大伯找回来,才知自己原是这样高门大户的嫡女。 她惶恐不安,又希望自己被亲人认可。所以拼命学习,想让自己对家族有所助益。 起初侯府二房这边的人不怎么看得起她,连奴才们都看人下菜碟。 唯有时云起和韩姨娘,从没对她使绊子。 唐楚君对她也不是不好,只是太客气了。 所以她很想问个明白,“因为母亲不喜父亲,所以也不喜夏儿么?” 唐楚君摇头,泪水汹涌,“夏儿,对不起,是母亲把你弄丢的,母亲心里实在内疚。母亲又怎会不喜夏儿?” 时光割裂十年之久,她错过了女儿的成长。在女儿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她不在女儿身边。 那一天是怎么失去女儿的呢?是因为她的过失。 听说时成逸与人议亲,还订下交换庚帖的日子,她崩溃了,在马车里哭了许久。 恍惚回到侯府后,她就发现女儿不见了。那一刻不止是崩溃,更是天崩地裂。 她第一次在侯府大发脾气,狠心发卖了失职的乳母,从此疯狂寻找女儿的踪迹。 国公府在找,侯府也在找。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时成逸竟然将时安夏带回来了。 唐楚君再次见到时安夏的时候,心中激动得几乎晕厥。但没有想象的拥抱,也没有惊天动地的相拥哭泣。 那个又瘦又小的姑娘在她面前,用十分不标准的动作,行了个礼,“见过母亲。” 唐楚君生生抑制了所有情绪,将她亲手扶起,轻声道,“回家就好。” 她一直是个懦弱的人,在亲事上如此,在女儿的事上亦是如此。 此刻唐楚君被女儿骤然一问,心中多年压抑的情绪翻滚得澎湃汹涌,“夏儿,是母亲把你弄丢了!在你走丢的日日夜夜里,母亲没有一刻不想着你。” 时安夏忽然就明白过来,不是母亲不爱她,是不知道要怎么爱她。战战兢兢表达着爱意,所以显得清冷又疏离。 她曾经没有机会问。 可母亲对时云兴的死都那般痛苦,说明并不是因为父亲的原因迁怒于她。 这一世,终于问到了答案。 时安夏心头一松,眼泪盈了满眶,却终究还是把那股酸涩的泪意逼回去。 她轻轻偎在母亲怀里,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喃喃道,“母亲,我们要和哥哥好好过这一世!” 唐楚君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将女儿抱在怀里,像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母亲再也不会把你和起儿弄丢了!” 第25章 黄粱美梦 钟嬷嬷隔着纱帘来报,说云起少爷醒了。 母女二人便去了东厢房。 时云起挣扎着要起床行礼,被唐楚君一把按住。 时云起涨红了脸,小心翼翼的,“儿子见过母亲。” 唐楚君的手按在儿子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悲从中来,刚整理好的妆容又乱了,泪眼朦胧,“我可怜的儿子,我的儿啊……” 时云起有些怔愣。 从下午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劲,总觉得母亲看他的眼神十分奇怪。 他后来才知道,母亲要从庶子中挑选一个作为嫡子来养。 他内心不是不期盼的。 从小到大,他从不知道娘亲的怀抱是什么样的,只知道温姨娘一直对他耳提面命,时时提醒他庶子的身份,提醒他生来就下贱,更提醒他一切要以云兴少爷为尊。 在蔷薇院里居住的时候,他哪怕饭吃多了一口,都会被温姨娘打得鼻青脸肿。 后来长大一点,温姨娘就不会再打他的脸了,只是想着法子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留下伤痕。 家里的庶子们都叫夫人为“母亲”,但他多希望夫人真的是他的母亲啊。 这个温柔的女子会在无人时,悄悄塞给他桂花糕,蜜饯,或者是香软可口的柿饼。 他尝过的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是这个女子带给他的。 她就是他整个灰暗世界里唯一的那束光。 所以在母亲的亲生女儿安夏妹妹被找回来后,府里大多数人都嘲笑她,欺负她,看她笑话的时候,他也会悄悄去跟安夏妹妹认真说起府里的规矩,什么样的场合应该注意什么,避开什么。 可是他已经十六岁,母亲不会要一个长大了的庶子当嫡子。 他理解她选择舒哥儿,孩子小,不认人,容易跟养母亲近。 可母亲不知道的是,认人的孩子在受过太多苦难之后,遇到温暖才会更加想要抱紧,想要亲近。 其实,他也很想亲近母亲的。 只是终究,他的梦破灭了。 可为什么母亲又哭得这般伤心?他不明白。 时安夏静静站在一旁,瞧着眼前五官精致出挑的少年,分明应该有着最锦绣璀璨的人生,却在一个寒冷早晨,死在青楼后门外的肮脏水沟里。 传说是在青楼里为抢个姑娘起了争执,被几个人用麻袋套着脑袋打死的。 又听说,温姨娘嫌弃他给侯府丢人,拒不收尸。 时安夏那时在宫中已然四面楚歌,无暇顾及,便传信给大伯替她善后。 大伯后来回信说,时云起根本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被人折磨侮辱致死。 那时,她还不知道时云起是她亲哥哥。 直到她成为北翼国最尊贵的女子,当年接生婆的孙女才冒着杀头的危险把秘密说了出来。 那一刻她隐隐猜测出,也许时云起的死并不是那么简单。只是那时温姨娘早已死了,连报仇的对象都找不到。 一想到哥哥死得凄惨,时安夏的呼吸都变得凝重起来。 好在上天待她不薄,还有机会救她可怜的哥哥。这么想着,便朝他轻轻一福,“夏儿见过哥哥。” 时云起再次僵住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以前,时安夏都叫他“云起哥哥”。 他已经很满足了。她是嫡出大小姐,竟然肯喊他这样下贱的庶子为“云起哥哥”。 但今日不同。 那声“哥哥”听起来十分悦耳,就好像他们是一家人。 这个念头一起,他鼻子就酸了。 他不配啊!他这般下贱之人,哪里配有这么好的母亲和妹妹? 时云起低下头,不敢看她们的眼睛,“云起无能,没救回云兴少爷,愧对母亲厚爱。” 大家都以为是他救回了时安夏。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天跳下水后,看见时安夏和魏采菱都快被水冲走,是时安夏当机立断把溺水的魏采菱推给了他。 他救的人,其实是魏采菱。 母亲莫不是因为这个,才对他…… 这会子唐楚君泪如雨下,心疼得都快裂开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时安夏见状走上前,仰头与他对视,眸里泛着温暖的光,三言两语撕开了这段隐藏十六年的真相,“哥哥,当年温姨娘将你和时云兴互换了。你才是我亲哥哥,是母亲的嫡子。时云兴,不过是偷了你人生的冒牌货。” 时云起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身上新伤旧痕都变得刺疼无比。目光迷离又不可置信地望了望唐氏,又望了望时安夏,骤然倒下,没了知觉。 再醒转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空空荡荡。 他动一下,身上就疼得快要爆开。没忍住,冷嘶了一声。 就这一声,便惊了屋外的人。 是唐楚君端着药碗进来,“起儿,你可算醒了。高热两日,把我吓坏了。” “母亲……”时云起怔怔看着眼前温婉的妇人,感觉像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我梦到,梦到……” 他说不下去了,觉得很羞耻,竟然因为嫡母选子,怕自己选不上,而做了自己是嫡母亲生儿子的梦。 唐楚君极力忍住就要掉下的眼泪,将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纤手覆住儿子的额头,“起儿,那不是梦。你妹妹说的都是真话,你是为娘的亲生儿子。” 时云起贪婪注视着这张温柔的脸,生怕一眨眼,母亲就变成那个狰狞又可怕的女人。 他看得太过用力,视线渐渐模糊,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四目相对,唐楚君终没忍住,滚烫的眼泪也滴在儿子的手上。 她哽咽的声音,将空气染得悲凉了几分,“起儿,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又怎能弥补那么多年的伤害? 她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女儿。她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忽然想起早前女儿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母亲,我们要和哥哥好好过这一世。” 就当前十六年是上辈子吧!为母则刚,从这一刻起,她要振作起来,为儿女撑起一片天。 唐氏将眼泪擦掉,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一勺一勺喂儿子喝药。 时云起坐起身,声音小得像蚊子,“母亲,儿子可以自己来。” 唐氏不由分说横他一眼,“你身上有伤,乖乖吃药。” 时云起低着头,乖乖就着勺子喝药,耳朵红了一大片,唇角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只是泪意又莫名翻滚,开始是哽咽,然后变成嚎啕大哭。 第26章 升迁梦破灭 压在心底的奢望,竟然变成真的了。时云起好害怕啊,怕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哭泣,以后再也不哭了。 他要笑,要勇敢。 他有温柔宽容的母亲,有美丽聪明的妹妹。他的余生,要拼尽全力护着她们。 唐楚君忽然觉得人生十分圆满,儿子俊秀,女儿聪慧,这场错嫁也不是不能接受。 至于时成轩,只要他离远点,别来扰她清静碍她眼,她就能把这日子红红火火过下去。 她的余生,是要为一双儿女打算的。 唐楚君次日就换了色彩明亮的裙袄。 这是嫂嫂一个月前才差人送来的新衣,京城最时兴的款式,料子也是稀有的云锦贡缎。 她早前对生活十分将就,足不出院,也就很少穿得这般隆重。 如今她儿子活得好好的,女儿又贴心能干,自然应该打扮体面。 不止她收拾得雍容华贵,整个海棠院的人都被下令换了新衣。 丫环婆子们一个个喜气洋洋擦灰洒扫,连梁上的灰尘都抹得干干净净。 “瞧着咱们夫人得了嫡子,心情大好呢。” “兴少爷这才刚走,她就养了别人的孩子为嫡子,多少还是让人寒心。” “你懂什么?兴少爷不学无术,在外浪荡得很,不止被京城所有书院拒之门外,听说还惹上过人命官司。” “好像是这样。咱们夫人听了这些,气了好几日,这会子想通了。与其让这么个败家子败坏咱们侯府的名声,还不如死了的好。” “嘘,小点声!到底是嫡子,夫人是不是心里真放下了,谁也不知道。” “反正瞧着啊,不止舒少爷是嫡子,起少爷要不了多久,也会成为嫡子,还是咱们侯府独一份的嫡长孙。” 海棠院的景况传到蔷薇院,温姨娘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又砸了一套杯子。 “她们还说了什么?”温姨娘的目光仿佛要吃人。 来报信的,是海棠院的香嫂,在厨房做杂活儿的,“她们说,兴少爷的字儿都是起少爷写的,作的诗文也都是起少爷帮的忙。兴少爷就是个废物,根本比不上起少爷。起少爷在那养病,养着养着,迟早要成嫡子,夫人对起少爷可照顾了……哦,还说,亏得兴少爷死了,不然平白污了侯府的名声。” 温姨娘满眼猩红,眼泪掉下来。 她的儿啊,尸骨未寒,这些人就这般作贱! 她不会放过这些人!她要发卖了嚼舌根的贱蹄子们! 她拭干泪水,眉眼阴戾,“刘妈妈,去把府上奴仆的身契给我拿来!” 刘妈妈怔了一瞬,才弯腰陪着小心,“姨娘,您忘记了,府上的身契头两天就被老夫人拿走了啊。” 仿佛是印证这话,刑妈妈进了蔷薇院,在帘外扬声道,“温姨娘,随老奴去点个库吧。” 温姨娘怄得想吐血。 这两日真就是一点也没闲着。老夫人要收走她的掌家权,已经派了好几个嬷嬷来跟她交接各种账目。 这是一点余地不留了。 她去求过时老夫人,但没用,嘴巴说干了,那死老婆子就跟吃了秤砣铁了心。 但看时老夫人那架势,应该是想自己先管着中馈,不会那么快放权给唐氏母女。 再努努力,说不定还有转圜机会。温姨娘安慰自己。 她这些年管着中馈,零零碎碎没少贪。但数额都不大,因为侯府也没什么大的可以被她贪。 最大的就是唐楚君的嫁妆。可她基本没染指过,因为她一直觉得那迟早是她儿子的东西。除了…… 邢妈妈见温姨娘阴沉着脸发呆,面上的不悦就显了出来,“温姨娘快点吧,老奴盘了库还要去给老夫人回话呢。” 温姨娘狠狠瞪一眼,“催什么?没看见我在想事情吗?” 邢妈妈也不惯着她,“温姨娘以为磨蹭就可以不清点库存不盘账了吗?老夫人说了,账目若是对不上,就开你的私库清账。” 温姨娘又惊又怒,“你敢!” 邢妈妈微微一弯腰,“不想开私库,就请吧,早结清早好。” 但那堆搅成一团乱麻的烂账还没清完,温姨娘就惊闻,时成轩的升迁梦破灭了。 时成轩失魂落魄回到侯府,直接去了荷安院。 垂头丧气往椅上一躺,闭上眼,蔫蔫的,“完了完了!” 时老夫人一瞅这模样,心直往下掉,“怎的?轩儿,升迁结果出来了?” 时成轩鼻子里怏怏哼了一声。 时老夫人怄得闷闷不乐,坐在一旁相对无言。 三年前,儿子也是这模样。 请客喝酒没少搞,就是升不上去。 还以为今年有所不同,谁知……其实准确来说,也确实有所不同。 时成轩有气无力开口,“年后我得去翰林院。” 当时姜大人的原话是这样的,“本官举荐你去翰林院,虽是平调,只要你好好用心,相信很快就有机会。” 把时成轩调去翰林院,姜佑深是有考量的。 时成轩在礼部已经混了多年,办事不是说能力差,那是一点也没有。偶尔办个官民的婚丧嫁娶都能错漏百出,闹出笑话。 礼部现在是完全不敢把什么事交到他手里。 但翰林院不同。这里就是文人养名气,做学问的地方。 当然不能让时成轩亲自去编撰文集,修订旧本。但以他的资历,以他家建安侯的背景,管理一下新晋文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万一这里面的文人以后做出些名堂来,他也能与有荣焉沾点光。 至少翰林院这种地方,能减少给家人惹祸端的机会,碌碌无为过一生的比比皆是。没谁会笑话谁,是个养老的好去处。 说白了,谁叫他有个好女儿呢?姜佑深就是想还时安夏一个人情。 他已经跟翰林院那边打了招呼,分配几个有前途的文士在时成轩手下便是。 末了,姜佑深还叮嘱一番,“你们侯府的风评实在是一言难尽。不好好处理,以后也很难。你好自为之。” 时成轩没有半分喜悦,只觉姜佑深把他当累赘给扔出了礼部。 时老夫人也作如是想,并且咬牙切齿把所有责任全归咎到温姨娘头上,“要不是温慧仪闹那出,你何至于如此?” 第27章 保你步步高升 时成轩深觉如此。 尽管他已经作出补救,但坊间的茶楼书馆,哪哪都在说他们侯府仗势欺人。明明是魏家小姐派人去救人,却反被侯府诬陷。 说书先生还把温姨娘教唆奴仆闹事,又欠百姓工钱闹上官府写成了段子,一时满京城都在议论侯府行事不要脸。 这种情况下,姜佑深这么爱惜羽毛的人会为他着想才怪。 母子俩正在你一言我一语骂温姨娘坏事,就见时安夏满面喜色进屋来。 她先是请了安,才喜气洋洋道,“恭喜父亲!” 时成轩一脸恙色,衰衰的,“何喜之有啊?” 时安夏坐到时老夫人的软榻边,笑道,“父亲调去了翰林院,不值得高兴吗?” “平调。”时成轩摆了摆手,“不值一提,还不如原先的礼部呢。” 在他看来,起码礼部还能收点好处。翰林院那鬼地方,一点油水都没有。 时安夏正色道,“此言差矣。父亲想想,当朝除了兵部和武将们,有几个大臣重臣没在翰林院待过?” “是……吗?”时成轩疑惑坐直身。 时安夏点点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父亲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女儿再问父亲,分到你手下的文士都是些谁?” 时成轩想了半天,“好像有个叫……什么贤?” “朱羽贤,前年进士榜第十八。”时安夏眼睛亮晶晶的。 这位仁兄挨到她当太后的时候,已经专职为她草拟奏令,参与很多重大决议。 时成轩身体坐直了点,又想了半天,“好像还有个叫吴林?” “吴长林,前年进士榜第十。” 此人后来位居御史,出了名的冷面不讲私情,正直得让人恨。 曾被荣光帝贬去漠州任知府,在那里兢兢业业干了五六年,愣是把鸟不拉屎的漠州打造成了北翼稳如磐石的边陲重镇。 她亲自下旨把吴长林调回京的时候,据说漠州百姓十里长街下跪相送,场面十分感人。 时成轩来了兴趣,“还有,还有个叫……黄月?” “黄醒月,前年进士榜第六十二名。” 这个人有点意思。诗文一绝,傲骨清风,这是说得好听的。 说得不好听呢,则是虽写得一手好文章,但人情世故极差,对时事也不关心,因此很难在朝廷有一席之地。 他很穷,却以双足踏遍北翼大江南北,游走过万千市井小巷。他知民疾,却对民疾视若无睹,这导致他的仕途停滞不前。 说白了,给他个风花雪月或者游记类的命题,他定能给你弄个华而不实令人惊艳的诗赋出来。但若应对治理国家的策论,他就显得十分木讷。 这样的人用好了,可以装点门面;用不好,就容易坏事。 时成轩又说了几个名字,均是时安夏的前世老熟人。 她便知,姜佑深看似没帮忙,实则是在还她情。 也只有时成轩这等目光短浅的蠢人,才会觉得升迁是唯一出路。 上一世,时成轩在时老夫人的操作下,利用她这个晋王侧妃的光环,从礼部调去吏部,很是风光了一阵。 结果惹了大祸,连累她也举步维艰。 如今只要她把父亲看管好,这一世就能少闯点祸。 时老夫人听了时安夏这一通分析,心情也似乎好了很多,“听夏姐儿这话,你父亲还走了个好去处?” “那是自然。”时安夏先铺垫好,“父亲过去以后,少说话,多看书。那几个文士自己知道要做哪些事,您别过多插手。多关心他们生活上的事就够了,哦,切忌带他们出去喝酒吃肉,更不要去逛……嗯,什么不好的地方。” 时成轩听得两眼闪着愚蠢的光,就记住了仨字儿,“多看书?” 别人看书费眼,他看书费的是命啊! 时安夏忙安抚,“您不看书也行。您就去您自己的地儿待着,别打扰他们就可以了。我母亲说了,您要是肯听话,不到处惹事儿,她能保你步步高升。” 说一千道一万都没最后这几句话管用。 时成轩眼睛亮了,“真的?” 时安夏诚恳点点头,“我母亲是这么说的。” “行!”时成轩拍了拍胸脯,“今儿我就去你母亲院里歇着。” 时安夏:“……”大可不必啊! 她想了想措辞,“母亲刚经历丧子之痛,准备吃斋念佛一百日。父亲还是别去扰了母亲的清修。” “这样啊,”时成轩倒也不纠结,“好吧,那让你母亲注意身体。为父准备明天就正式上任去。” “愿父亲在翰林院事事如愿。”时安夏乖顺的。 时成轩却疑惑,“对了,你一个小姑娘是怎么知道翰林院那些人的?” 他连名字都没记全,女儿却能准确说出人家的进士排名。这太不可思议了。 时安夏对自己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十分满意。她刚知道,她哥哥时云起也可以。 他们兄妹俩真是受老天爷偏爱啊。 她早就想好了理由,谎话编得顺顺溜,“因着父亲要升迁,母亲找舅母要来了礼部官员的基本资料,女儿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又因着云起哥哥明年要参加春闱,母亲又找舅母要来了历年考题以及历年进士榜名单。女儿正巧记性不错,就记在了脑子里,没想到派上了用场。” 时成轩惊呆了。 时老夫人也惊呆了。 两人惊呆的点,都乱七八糟。 唐楚君变得这般上心?夏儿记性如此之好?起儿明年要参加春闱? 就忽然热血沸腾起来,他们二房也开始干正事了! 尤其时老夫人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自她嫁入侯府,没有一天不操心,没有一天不担心。 不管怎么筹谋,都感觉看不到希望一样。 丈夫平庸,儿子无能,孙子是草包,谁能体会她心里的苦啊! 温姨娘却在这个时候打帘进来了,“给姑母请安。老爷也在这啊,正好,妾身有事跟老爷商量。” 时成轩皱眉,满脸嫌弃,“你能有什么事?” 温姨娘这几日被查账查得头晕脑胀,急需做件大事转移时老夫人的注意力,同时挽回自己在姑母和老爷心里的形象。 她低眉柔顺道,“听说老爷平调去了翰林院。妾身想了想,如果只是平调,应该可以去求求袁大人,让您平调去户部,妾身跟袁大人的……夫人有些交情……” 第28章 惊才绝艳的是起哥儿 在温姨娘想来,翰林院自然没有户部好。 户部是皇帝的钱袋子,谁能不重视管钱的人? 以她自己为例,掌家的时候多风光,多受人尊敬。现在呢,掌家权被收,连不长眼的奴才都能来呲她几句。 若在早前,温姨娘这话对时成轩应该是有效的。但现在嘛,刚吃了自家好闺女画的饼,就吃不下别的了。 他神情十分冷淡,“我觉得翰林院没什么不好。”他顿了一下,抬起头,“你跟袁大人的夫人有交情?确定不是跟他的小妾有交情?” 以前他不爱拿这些话刺她,但这回把升迁搞砸,温姨娘是罪魁祸首,那就没什么怜香惜玉的说法了。 温姨娘闻言面红耳赤,偏偏还不能反驳。 袁大人的正牌夫人虽不如唐氏身份显贵,但也出自书香门第,自不会跟她一个妾室交好。 倒是袁大人的小妾梁氏,因着同乡的缘故,与她极为投缘。 两人时不时就约着见面。总之温姨娘也没少出馊主意祸祸袁家。 她本想着手里捏着梁氏的把柄,可以让其去吹吹枕头风。 只要把老爷的事儿办成了,之前闯的祸就能一笔勾销,还能把掌家权重新要过来,那就不存在清不清账一说了。 但现在老爷一脸漠然,压根不想听她说话。 时安夏也无视温姨娘,全当她是空气,“父亲,您新官上任,母亲说要为您宴请同僚。” 这话时成轩爱听,肉眼可见的高兴,“当真?” 时安夏点点头,“但母亲说,您是平调,不宜大办,就随意请您主管的那几个文士到家中小聚即可。” 时成轩一脸茫然,“哦,不是请上头那几个?” “自然不是。翰林院与别地儿不同,父亲您可千万别胡乱邀约,否则说不定就得罪了人,令人不喜。”时安夏见时成轩顿时没了热情,又温温道,“母亲会根据那几位的喜好,选一些恰当的礼物送过去,您不必忧心。” “不忧心!”时成轩也不是不知好赖,顺嘴道,“夫人她有心,我自然不忧心。” 温姨娘眼见这父慈女孝的画面,便想起此前时成轩提到唐楚君说过的话,“她看我不顺眼,我看她还不顺眼呢!要不是母亲逼着我娶她,我能娶这么个木头人回来吗?” 如今却是唐楚君面都不必露,在老爷这里竟成了事事为他操心的“有心人”。 温姨娘暗恨。 时安夏冷眼看着,声音却多了几分温度和柔软,“其实母亲宴请您手下那几位同僚,倒也不全是为了父亲您。母亲还想让云起哥哥和他们见见面,涨些见识。” 时老夫人恍然大悟,手一拍椅子扶手,激动道,“楚君想得周到啊!” 时成轩这才反应过来,那几位都是进士榜上的人,甚至有些名次还十分靠前。 若是自己儿子得了这些人的指点,岂非事半功倍! 不由得对自己夫人的远见和眼光佩服起来,“还是夫人她有眼光!” 时老夫人便是重新审视起唐氏母女,瞧着嫡孙女全心全意为自己父亲出谋划策的样子倒不似作假,看起来也不像是和大房串通一气。 如此心头又松动了一些,觉得掌家权是该给了唐氏母女才像样。 众人散了后,时老夫人便让人去叫了海棠院的严妈妈来问话。 严妈妈禀报道,“老奴瞧着,夫人确实心软了,时时关心起少爷的伤情。不过,老奴近身去看过起少爷,那一身伤啊!您是没瞧见,有的地方骨头都露出来了。连申大夫都说,打下人都不是这么个打法。” “这个温慧仪!”时老夫人听得心抽抽,“李嬷嬷,去喊她过来!” 门外的温姨娘本来正在偷听,闻言吓一跳,赶紧跟守门的陈妈妈打了个手势,一溜烟跑了。 陈妈妈那日被罚在雪地里跪五个时辰,两条腿差点废了。 要不是大小姐后来又到老夫人跟前替她求情,让她去明松堂把时辰跪满,恐怕她这条老命都要没了。 这会子她要死不活地守在门外,一言不发,什么都不想说。随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是看出来了,温姨娘和时老夫人都不是东西,对她这么重要得力的下人一点不留情面。以后要再想叫她卖命,嗯哼,那是不能了。 李嬷嬷去请温姨娘时,严妈妈还在继续汇报,语气里带了些喜悦,“倒是有个好消息,老夫人听了定能高兴。” 时老夫人却想的是,得让起哥儿早些好起来,别误了跟那几个文士交好的机会。 唐氏好容易为他筹谋,他得抓住机会。 如今唐氏定是看在起哥儿救了她女儿的份上,才关爱有加。若是过了这阵热度,恐怕就淡了。 严妈妈凑近身来,悄声道,“听说兴少爷早前那些被人颂扬的诗文,其实是起少爷所作。” “什么?”时老夫人顿时来了精神,“此话当真?” 严妈妈脸上笑得灿烂,“海棠院里的人都这么传,老奴也辨不来真假。不过老奴琢磨,应该是起少爷怕做不成嫡子,主动跟夫人和大小姐说起的。您想,若起少爷能干些,夫人也有了倚仗,何苦非得收个那么小的舒少爷养在膝下。万一又养出个浪荡纨绔……咳,老奴多嘴。”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便轻轻掌了自己一嘴。 时老夫人却是一拍桌,喜笑颜开,“那就对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为何曾经那么相信兴哥儿能出人头地,完全是因为他八岁就表现得惊才绝艳,连松山书院的夫子都赞不绝口,还说将来名扬京城指日可待。 结果没等到名扬京城,倒是得知被所有书院拒之门外的消息。 这会子终于醒悟过来,惊才绝艳的那个,原来是起哥儿! 想让起哥儿成为嫡子的心思,更加热切起来。 谁知李嬷嬷风风火火来禀,“老夫人,不好了,温姨娘跑去海棠院抢起少爷去了!” 时老夫人眼皮重重一跳,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走,去海棠院!” 谁破坏她命格复位的计划,谁就是她的敌人! 这个温慧仪早该处理了! 待她赶到海棠院时,就听见温姨娘正扯着喉咙在号哭,“儿啊!我的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不能因为想做嫡子,就不要我这娘啊!虽然我只是个低贱的姨娘,但怎么说也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啊……” 第29章 阿猫阿狗上蹿下跳 时老夫人都要气炸了。 温慧仪这个搅家精是要彻底毁掉侯府的前程啊! 她这么一哭嚎下来,侯府人多嘴杂。但凡有人随口往外传那么几句,时云起就会背上趋炎附势,狼心狗肺的名声。 当今明德帝最是重礼法,绝看不上这样的臣子。 这温慧仪就是铁了心要让起哥儿前途尽毁,哪怕以后会试高中榜首,去到殿试,皇帝也会因这些传言废弃他。 时老夫人想到这些,重重一顿手里的拐杖,“温慧仪,你闹够了没有!” 温姨娘闹这一出完全是因为刚才被时安夏刺激狠了。 一想到唐氏尽心为时云起铺路,有国公府的助力,有侯府上上下下的支持,时云起定能青云直上,她就嫉妒得面目狰狞。 因为她非常清楚时云起是个多么聪明好学的人,但凡他愚钝一些,她也不会想尽办法折磨他。 要不是因为当初兴哥儿时不时会用到时云起,按她的想法,直接弄傻弄死,方能消了她心头的妒忌。 凭什么她的儿子死了,而唐楚君的儿子还能有大好前程,锦绣人生?凭什么这俩母子还能亲亲热热母慈子孝呢? 她气昏头了,完全忘记女儿叫她不要轻举妄动的话,脑袋一扬,“姑母,我没闹!我就是想要回起哥儿!” 唐楚君似乎刚听到动静,在几个丫环婆子的簇拥下,从正屋走出来,雍容华贵站在主屋廊下,冷眼瞧着跳梁小丑一般的温姨娘。 她美饰华服着身,端起国公府嫡女的架子,自有一股威严气度,“看来是本夫人太纵着府里姨娘,才养成撒泼打滚的市井恶习。从明日起,辰时初全都过来给本夫人立规矩!” 温姨娘惊呆了,不止被唐氏这番话惊了,更是被唐氏脱胎换骨的美貌气质所震慑。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进府时,第一次见到唐氏的场景。 那时的唐氏也美得令人嫉妒,却脆弱不堪,神思恍惚,与这侯府格格不入。 自打换子之后,温姨娘见着唐氏,内心都有种说不出的优越感,仿佛对方就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温姨娘早就忘记,自己是个妾室。而唐楚君才是过了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正妻。 只要唐楚君想,这侯府就轻而易举是唐楚君手中之物。包括温姨娘名义上的儿子时云起,也同样是唐楚君想要就要的儿子。 她在这里撒泼打滚,丝毫不起作用。 唐楚君高高在上驻立廊下,疏离又敷衍地朝着时老夫人行了一礼,“见过母亲,让母亲见笑了。儿媳以往过于懈怠,才让不懂规矩的阿猫阿狗在侯府里上蹿下跳。” 时老夫人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有种被指桑骂槐的屈辱感。 温姨娘是她娘家人。唐楚君骂温姨娘是不懂规矩的阿猫阿狗,岂非也是说她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 自她嫁入侯府,时家族老们一直不认可她,不待见她,当着她面都经常冷言冷语说“娶妻娶贤”,不就是在敲打她?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被儿媳隐晦骂了,还不能说什么。 早前她看中对方是国公府嫡女的身份,设计搅散了唐楚君和时成逸的姻缘。 千盼万盼把唐楚君盼进了门,让她嫁给了自己的儿子。 谁知唐楚君真就除去那一张脸能看,根本没点当家主母的样子。 对侯府半点不关心,对夫君更是形如陌路。 真不怪他儿子后宅一大串,谁受得了正妻是这副冷冰冰的态度? 如今唐楚君好容易对她儿子上心一点,拿出了正室的气魄。她又心里不痛快,只是不敢随意说出什么伤和气的话来。 双方就那么僵在了漫天飞雪的院子里。 还是唐楚君先开口,“既然温姨娘口口声声想见儿子,那就进屋瞧瞧吧。母亲也正好看看,这些个不懂规矩的东西,是如何虐待咱们侯府的子嗣。” 温姨娘慌了,后悔没听女儿的话,万万不该如此轻举妄动。 可现在为时已晚,情急之下,便捂着脑袋惨叫一声,晕倒在地。 到底是自家侄女儿,又朝夕相伴十几年,时老夫人想着申大夫就在府里,便条件反射喊了一句,“快,去请申大夫来看看!” “不必麻烦!”唐楚君目光沉沉,朝身边钟嬷嬷使了个眼色。 对方立时会意,招呼了两个丫头,端着两木盆冷水就朝温姨娘泼去。 这凛凛寒冬,温姨娘哪受得住,一下子尖叫着从地上爬起来,又哭又跳像个小丑,“唐楚君!你……” 话没说完,就被钟嬷嬷反手一巴掌打了个踉跄。 唐楚君沉声道,“押她进去!”又抬眸对上时老夫人惊诧的眼,“母亲请!” 时老夫人被唐楚君那双冰寒如霜的眸子看得背脊直发凉,竟半分婆母气势都拿捏不住,便听话地跟着进了东厢房。 屋内烧了好几盆炭火,非常暖和。 时云起睡着了,闭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十分苍白羸弱。 听到动静,他惊醒过来,有些惶恐,说着就要翻身起床请安,“祖母,母亲,你们来了……” 愣是略过了后面全身颤抖湿漉漉的温姨娘。他不想看见那个人,怕自己会忍不住大骂她无耻。 妹妹叮嘱过他,叫他忍耐,如今还不是揭露真相的时候。 他低头掩去了眸中戾气。 唐楚君伸手将他按下,“你且躺着。祖母疼你,来看看你身上的伤。” 时云起乖乖躺下,任由母亲轻轻掀开棉被,露出穿着中衣削瘦的身子。 他顺势翻身趴在床上,将衣裳掀了上去。 饶是时老夫人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满背纵横交错的新伤旧痕惊得“啊”了一声,“怎的,怎的这样?” 那背上肌肤无一块完好。新伤皮肉翻裂,旧疾虽然愈合,但肉长得七歪八扭。有的地方深深拱出来,有的地方又凹进去,也不知是用什么利器才能弄出这样的伤来。 唐楚君极力忍住泪水,声音冷寒,“母亲,您看到了,妾室就是这样虐待侯府子嗣的。如此行径,还能指望侯府有什么光景前程?” 时老夫人颤抖着双手,说不出话来。心虚下,又是后悔又是惊怒。 第30章 好好肃肃侯府这股风气 时老夫人是参与换子不假,但她从没想过要把起哥儿害成这样。 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自己的亲孙子,她再怎么狠心也不至于希望亲孙子受如此狠毒的折磨。 她只是想把嫡子的资源多分些给她娘家一脉,想让娘家血脉能沾点国公府的光而已。 她也是希望侯府能好啊! 时老夫人急怒攻心,气儿都喘不匀了,“造孽!造孽啊!” 唐楚君冷着脸,再次强调,“儿媳平日不理府中事务,疏于管理后宅,养成了妾室狠毒的性子。从今往后,儿媳必要立一立侯府的规矩,还请母亲支持。” 时老夫人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看着唐氏忽然支棱起来,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莫名又有一种被迷了心窍的微妙感,总觉得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 侧身就看见温慧那张丧脸,哪还能深想别的,拿着拐杖就朝人头上打去。 这一拐杖砸得很实,正中温姨娘的脑袋。 只听一声惨叫,温姨娘捂着的脑门流血了。她脑门上的伤口原就没好,此时更是疼得锥心刺骨。 但身体上的疼痛,却不如内心恐惧来得更甚。 温姨娘知时云起的伤势瞒不住了,只得跪下哭诉,“起儿,娘也是为你好,怕你不成材,怕你不学好,才对你严加管教啊……起儿,娘错了!娘是妾室,在这侯府里根本没有地位。娘也是想督促你有出息,不敢一日让你有所懈怠……起儿,娘错了,你原谅娘啊。” 时老夫人听得生气。别人不知这侄女的嘴脸,她还能不知道? 只是以前大家在一条绳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现在温慧仪还想阻止起哥儿成为嫡子,她万万不能答应。 尤其瞧见起哥儿身上惨不忍睹的伤势,她怒从心起,又一拐杖下去,打在温慧仪的右肩上。 温姨娘痛得跪着扑到床前,抓住时云起的手,凶狠的目光一闪即逝,死死拽着,“起儿,你是娘的心头肉,娘就是死也不会让你离开娘的身边。” 时云起受到惊吓,奋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眼神里盛满了恨意。 他原本生来就该是嫡子,就算不在意嫡子的风光,也会在意自己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他曾经的确卑微,感觉自己下贱。 倒并非因着庶出身份,而是因为他有一个恶毒的母亲。 他将衣衫拉下,撑着身子坐好,才凉凉抬起冷眸,“姨娘为我好,所以不给我吃饱饭?夏日割破我的手指,在伤口上撒盐;冬日晚上不让我睡觉,令我穿着单衣跪在雪地里……还不止,姨娘在我十二岁时,就让丁寡妇……来,来对我行男女之事……” 他只觉一股屈辱的腥甜涌上喉头。 但他没哭,拼命忍着,就那么死死盯着温姨娘,眸里翻滚着滔天仇恨,“我不肯从了丁寡妇,姨娘便让人挖个坑,把我活埋了……试问,有哪一个做母亲的,会这么对儿子?我实在怀疑,我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温姨娘心脏狠狠一跳。 时老夫人的心脏也狠狠一跳。 谁也没发现,唐楚君黑沉眸底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决绝和阴冷。 她的心脏仿佛被儿子的话刺出个大窟窿,哗哗透着寒风,说出的话也阴寒无比,“来人,把温姨娘拖出去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很快,就有小厮上前来拉温姨娘。 温姨娘尖叫着推开小厮,扑到时老夫人脚边,“姑母救命!起儿胡说的!他恨我,因为他没救兴哥儿我一气之下鞭打了他,他胡说的!他那是气话!姑母救我……” “楚君……”时老夫人想着,这二十杖下去,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唐楚君凉凉看过来,“母亲,今日这顿杖,我是一定要行的。否则姨娘们有样学样,都这么对待侯府子嗣,岂非乱套?” 时老夫人挤出个尴尬的笑,“那,那倒不至于……” “今日母亲若是一意孤行袒护温氏,那儿媳自请和离出府,再不管侯府之事!”唐楚君冷硬决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时老夫人心头一凛,忽地想起刚才夏姐儿说唐楚君一心一意正在为丈夫筹谋,顿时就变了风向,“何至于闹到什么和离的地步?楚君你是正妻,早该拿出正妻的样子,好好肃肃侯府这股风气。” 唐楚君冷笑着微微一福,“儿媳自当听母亲的!”猛地沉声怒喝,“把温姨娘拖出去!打!” 温姨娘被这声“打”吓得魂飞魄散,全身无力。 时老夫人更是第一次见识到国公府嫡长女的威严,再不复往日的温软淡漠,只余熊熊怒火。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唐楚君是不是知道了换子真相,否则为何会为了一个庶子气成这样? 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猜想。 她觉得唐楚君如果真知晓了真相,就不会把云舒也收来养在膝下。 很快,院子里传来一声声惨叫。 敦实的棍棒一棒一棒打在温姨娘屁股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温姨娘穿在外面的棉裤被扒,只留了一层单薄的白色亵裤遮羞。 十杖下去,血就渗出来了。十五杖下去,血和亵裤已经糊成一团。 亏得是在侯府中行刑,打人棍子的小厮都下手轻,又是全打在臀部位置,不会造成内腑出血。 是以二十杖打完,温姨娘晕是晕过去,但人还死不了。 唐楚君这口恶气却没出够,堵得整个人都绷得死紧。 她恨死自己了!这么多年浑浑噩噩,伤春悲秋。儿子离得这么近,却屈辱又悲惨地活了十六年! 她这颗心,再一次裂得稀碎。 时老夫人莫名从唐楚君眼里看到了一种陌生的阴沉,没来由一阵心悸。再看时,仿佛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时安夏出府办事,得到消息赶至海棠院时,杖刑已经结束,温姨娘也被人送回了蔷薇院。 只有时老夫人和唐楚君都坐在正厅里沉默对峙。 时安夏请过安后,温温缓和着气氛,“祖母,母亲这些日子心里愧疚。总说,她若多花些心思管管后宅,哥哥不至于胡作非为闹到命都没了;云起哥哥也不至于伤成这样没人知道。” 第31章 不改族谱就算不得我儿子 唐楚君的脸色并不因女儿的解释缓和半分,只沉默坐着生闷气。 时老夫人却点点头,长叹一声顺着话头劝道,“楚君啊,兴儿已经走了,是他无福,你且莫要多想。” 说出这话时,她已经完全平静,没有一丝一毫对孙儿的眷恋。 一个无用的人罢了! 唐氏心头冷笑,面上却装作哽咽的样子,“是!” 时老夫人见对方听劝,语气也温和了不少,“起儿和兴儿同一天出生,又一般大。你能为了起哥儿动气,说明你这个做嫡母的心善。起哥儿可怜哪,既是如此,不如你允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他好了,今后你也有依靠,这不是很好吗?” 唐楚君没回话,反而去看时安夏。 时安夏会意,也柔声劝,“母亲,云起哥哥虽是温姨娘的儿子,但您也看到了,温姨娘对他不好,这母子情早就没了。再说,云起哥哥是个知恩图报的,您对他好,他能感受到。您不必太有顾虑。” 唐楚君无声点点头,似乎是默认了。 时老夫人松了口气,感叹道,“妾室生养的所有孩子,原本就该是你这正房娘子的孩子。” 唐楚君忽然问得认真,“母亲似乎很在意儿媳接不接受起哥儿?” 时老夫人虽心虚,但这次回答得十分有底气,“起哥儿惊才绝艳,是可造之材,更是能将咱们侯府发扬光大的唯一人选。他记在你名下,老身放心。” 唐楚君想了想,点头认同,“母亲说得对,靠夫君是靠不住的,不把侯府败光已经是万幸。” 时老夫人,“……”你是懂气人的,你夫君好歹是我唯一的儿子! 唐楚君应下,“起哥儿做嫡长子也不是不行,但儿媳要改族谱,宴请世家,让京城的权贵之家都知道我儿是时云起。” 时老夫人面露难色,“改族谱……”很难啊! 唐楚君见此顿时就不乐意了,“不改族谱就算不得我儿子!儿媳可当不得这费力不讨好的嫡母!” “你这人!怎么动不动就……” 唐楚君一副不肯吃亏的样子,“母亲若是答应,儿媳就把起哥儿当亲生儿子培养,还会去求我父亲,让起哥儿能去上国公府的族学。若是不答应,明日我就让起哥儿搬出去!以后我一心一意养舒哥儿!” 时老夫人的一颗心起起落落,“应应应,这事儿我应了。一会儿我就去找你父亲商量改族谱。” 曾经她不是没提醒过唐氏,应该让兴哥儿去国公府上族学。但唐氏拒绝了,宁可花更多银子去外面的书院。 外面书院哪有国公府族学强呢?那可是几个国公府早几辈人联手打造出来的书院,为的就是给皇上分忧。 从国公府族学出来的学子,基本不用参加科举,也能被重用。 时老夫人对此馋了好些年。 只是答应了儿媳改族谱,她又该怎么去跟时家族老们提?她忧愁地回到荷安院歇了片刻,便去了老侯爷院里。 老侯爷精神状态不好,见夫人来了,勉力坐起身,歪歪靠在枕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时老夫人见老侯爷两眼浑浊,头发又白了不少,话到嘴边咽下了,只忽然感叹道,“想起嫁给老爷竟然已有四十几年,时间过得真快啊。” 老侯爷一愣,“嗯”了一声。 “老爷……可有后悔过娶妾身?”时老夫人伸出手,握着老侯爷皮包骨的手,一时有些伤感。 老侯爷皱着眉头,咳了几声,再次问,“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 时老夫人摇摇头,逼回了泪意,“老爷多心了,妾身就是觉得……觉得……累了。” 除了是累,还有后悔。 她不该由着一己之私被温慧仪撺掇换子酿成大错。要是没做那些事,也许今日不该是这番光景。 这几日由邢妈妈交上来的账目,已经看出侯府入不敷出多年,账面上的银子就算省吃俭用,也顶多只能维持三个月表面上的风光。 就算温慧仪把贪墨的还回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所以她是打算要动唐楚君的嫁妆,但今日瞧着唐楚君那样儿,她害怕了。 那种惧怕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是底层小门小户对京城权贵天然的畏惧。 尤其她这个当婆母的,先搅了其姻缘,后换了人家儿子。 若是哪天真相暴露,她觉得唐楚君能当众杖责了她这婆母。 心累胆寒,就是她如今的处境。 可她在老侯爷这里得不到半分安慰,就忽然不知道,这些年她到底在为谁操劳,为谁忧心? 她想问老侯爷能不能去求求族老改族谱。 还没开口,就听到老侯爷道,“累了就歇着,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己去筹谋吧。反正爵位还能世袭一代,我不出错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时老夫人:“……” 话不投机半句都多!看看,就是这种要死不活的样子,活了一辈子! 她起身走了。 老侯爷却在想那句,“老爷可有后悔过娶妾身?” 后悔吗?是后悔的! 当初先夫人死了,他娶了温如琴续弦。 娶她的原因其实比较可笑,是因为他去甘州办差的时候偶然遇见此女,发现她长得跟先夫人有几分相似。 倒不是说他跟先夫人的感情有多好,只是那几日总梦到先夫人难产时的凄厉叫声,让他整晚睡不着觉。 就觉得这可能是一种预兆。 况且于他而言,在京城已经谋不到好亲事了,娶一个外地的大户嫡女也算好姻缘。 后来他才发现,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娶谁都治不好。 娶进门后,老侯爷发现了端倪。 外地人就是外地人,哪怕是外地大户家的嫡女也处处透着小家子气。 爱算计,还蠢,跟京城贵女真是一点都比不了。 说不后悔,那是假的。 尤其时家族老们一个个都在他耳边念叨,让他更是烦不胜烦。 那边时老夫人出门后,在侯府里转了好大一圈,才发现枝条萧瑟,陈设灰败,处处都透着一种颓气。 想较之下,刚去过的海棠院简直生机勃勃,显得格外明亮温暖。 她脚步一顿,又看到一处好风景。 院子正门处的牌匾上,镶着簇簇红梅,几个大字在飞雪中迎风凤舞:夏时院。 第32章 红鹊从来没有背叛过她 夏时院里,南雁刚摆好晚膳。 时安夏低头漱口,又净完手,才拿起筷子吃起来。 南雁一边布菜,一边道,“今天真高兴,听说温姨娘回去后又吐了几口血。活该!让她这么狠心打起少爷!” 末了,她低声问,“姑娘,您说咱们夫人到底收不收起少爷做嫡子?” 时安夏抬头看一眼南雁没心没肺的样子,“你说呢?” 南雁想了想,认真分析起来,“夫人心善,看到起少爷的伤就动怒了。而且起少爷还救了姑娘。我想,夫人肯定会收起少爷为嫡子。只是这样一来,感觉夫人好吃亏哦,怎么算都是温姨娘得了便宜。” “那你说,是兴少爷好,还是起少爷好?”时安夏逗她。 南雁有些为难,这要怎么说? 时安夏挑眉,“但说无妨,本姑娘恕你无罪。” 南雁一咬牙,“那奴婢可真说了啊!兴少爷有好几次把红鹊堵在柴房里,要不是东篱姐姐赶得及时,只怕红鹊得投井去。” 这时,红鹊正好捧着炭盒进屋添炭。 闻言脸就红了,“南雁姐姐,事儿都过去了,别让姑娘听了添堵。再说,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时安夏朝红鹊看过去。 小姑娘年纪比她还小两岁,五官没长开,却已初见棱角。 红鹊生得美,肌肤赛雪,有一双毛茸茸的小鹿眼,樱桃小口,琼鼻小巧却挺翘。 上辈子作为她的陪嫁丫环进了晋王府,所有人都觉得红鹊乖巧好骗,便利用红鹊使计暗害她。 每次都被红鹊识破,让她躲过不少危险。 只是后来红鹊被晋王强要了。 红鹊一边担心她伤心难过,一边又担心她误会自己爬主子的床,很长一段时间都独自咽下苦水。 但后来这事还是被时安夏知道了。 时安夏那时对晋王殿下尚存几分幻想,也的确误会了红鹊,便冷落她,出言伤害她,甚至把她赶走。 红鹊就在她殿外跪着哭求原谅。 那时她觉得红鹊是为了做给晋王看,因为后来晋王的确为红鹊脱去奴籍,抬为侍妾。 两人从主仆关系变成了争宠的关系,令好些人看了笑话,也让两人渐行渐远。 时安夏虽生气,倒也不会刻意为难红鹊。她渐渐便知道,晋王这厮高兴时说的海誓山盟当不得半点真。 晋王成为荣光帝后,与时安夏生了嫌隙。最荒唐的时候,他将红鹊封为德妃。 这是妥妥打时安夏的脸,更是把没有世家大族做后盾的红鹊架在火上烤。 那会子时安夏才明白,晋王内心是如何阴暗。既依赖她,又防备她,甚至针对她。 而红鹊却是最可怜的人,在后宫中谨小慎微地苟活着。 在时安夏被打入冷宫时,是红鹊偷偷送食物棉衣过去。 在时安夏被人下药与人秽乱宫闱时,是红鹊毅然决然跑来将她塞进床底,然后褪了衣裳钻进被子,让来捉奸的人目瞪口呆。 时安夏是安全了,但红鹊被帝王之怒震得死无全尸。 后来时安夏将构陷她的人一窝端了,却再也换不回红鹊。 她永远记得红鹊哭着说,“姑娘,红鹊真的从来没有背叛过您。” …… 时安夏怔怔地看着红鹊,忽然淡笑着朝她招手,“过来!” 红鹊加了炭进盆,洗了手才走到跟前,“姑娘,您唤奴婢?” 时安夏将怀中的汤婆子塞给她,“手都冻红了,暖暖。” 红鹊笑,“奴婢不冷,姑娘快抱着暖和,别凉着了。”说着就要退下。 她是二等丫头,做的是房里的杂活,可不能在这站着偷懒。 时安夏抬头问南雁,“北茴呢?还没给红鹊升成一等丫头吗?” 北茴人未到,声先到,从外面顶着一身风雪掀帘而入,“姑娘,奴婢打算过完年一起调整。” 时安夏点点头,也不好打乱北茴的安排,便道,“红鹊,有委屈就找你北茴几个姐姐说,别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 红鹊点点头,笑盈盈,“知道了,姑娘。我不委屈,吃得饱,穿得暖,还能有什么委屈?” 时安夏深深看着她,半晌,嘴角逸出丝笑意,用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红鹊乐得快飘起来。她觉得自家姑娘看她的眼神……简直,太慈爱了。 刚走到大门口,便看见时老夫人往院里来,她又跑回去禀报。 时安夏忙起身迎出来,“孙女儿给祖母请安。” “好孩子,”时老夫人伸手拉她,“瞧你穿得这般单薄,可别把身子骨给凉着了。” “谢祖母关心。祖母可用了晚膳?” 这一问,时老夫人才感觉有些饿了,“没呢,来你这蹭顿饭吧。” 时安夏扶着时老夫人进屋,又让人多垫上几个软垫,才请了人入座,“祖母将就着吃,孙女儿也刚开始。” 时老夫人见孙女儿行事妥帖,乖巧懂事。这颗本来极累的心,忽然慰贴不少。 祖孙俩其乐融融用着晚膳,闲话几句。 快吃完的时候,时老夫人像是忽然想起来,十分随意地问,“夏姐儿,当初你大伯是怎么找到你的?” 时安夏神色平静地回话,“孙女走丢的时候,年纪还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我只记得两个字,楚君。我怕时间久了,会忘记这两个字,所以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说自己叫楚君……” 她八岁的时候,被卖到一个杂技团。 老团长对她不错,见她身条极好,容貌也出挑,便让人教她技艺。 她悟性强,又吃得苦,很快就在杂技团挑了大梁。 老团长的儿子姜彪却不是个东西,三十几岁的人了,游手好闲,好赌成性,还十分好色。 团里好几个年长的姐姐都遭了毒手。那会时安夏刚满十二岁,根本就是个孩子。 姜彪却早视她为囊中之物,平日里便动手动脚,出言污秽不堪。 那时候北茴也在杂技团,总是把她护在身后,和姜彪数次起冲突。 这姜彪便发了狠,将自个儿老父亲灌醉后,直接把北茴拖进屋中实施暴行。 团中其余姐妹怕事都躲回自己屋子,装作不知道。只有时安夏沉着冷静地从杂技团厨房里选了把趁手的刀,劈开房门,和北茴两人合力宰了姜彪。 尔后,两人拖着姜彪的尸体到后山上去埋掉…… 第33章 时安夏画饼 北茴年纪也不大,才十五岁。第一次杀人,整个人都在抖。 而时安夏更是吓傻了,像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费力将尸体往山上拖。 就是这时候,山上下来两个人。 北茴想躲起来。可时安夏却仍旧拖尸往前走,并且越走越快。 北茴吓哭了,张口就喊了她的名字,“楚君!楚君!快停下!楚君快停下!” 就是这几句,使得那两人朝她们快速走过来。 其中之一,正是她大伯时成逸。 时老夫人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惊得头发都立起来了,背上也全是汗。 孙女却是面色平静,就连她身后站着的丫头北茴也是一样的神色淡漠。 时安夏问,“祖母可是怀疑孙女血统不正?” 时老夫人心中起了畏惧,“不,老身没有怀疑。” 时安夏凉凉一笑,“祖母怀疑也是正常的,只是后颈这处心形胎记,是太医都验证过,作不得假。再说,孙女这张脸完全就是我母亲的复刻版,祖母无需多虑。” 时老夫人知她说的是事实。 就算没胎记,那母女俩站在一处,只要人眼没瞎,都知道这是亲母女。 她其实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你对你大伯应是十分感激才对。” 时安夏没有否认,“是啊,要不是大伯,孙女这会子还在浪迹天涯,受人欺辱。不过,”她顿了一下,缓缓道,“感激归感激,但孙女更在意自己今后的身份地位。若是咱们二房袭了爵位,孙女无论是议嫁还是做别的,人生境遇自是不同。您说对吗?” “那是当然。”时老夫人赞赏地点头,“你比你母亲清醒多了。” “我母亲不喜父亲,自然只想独自清静。” 时老夫人,“……”倒也不必这么直接。 时安夏又道,“所以就算咱们二房袭爵,还是要给大伯三叔四叔他们足够的宽容。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哪个世家大族会单打独斗。只有整个家族繁荣了,侯府才能欣欣向荣。” 时老夫人心头震撼,第一次感觉侯府的荣光离她如此之近。 她抬起头,睁大眼睛想把面前的孙女看个清楚。 小人儿的五官当真是与那唐氏一模一样。 但不同的是,唐氏太过消瘦,整日沉郁,面色便带了一丝苦相。 孙女却是小脸圆圆,颜色昳丽,一颦一笑间都透着坚毅和果敢。目光幽深平静,仿佛不会因任何事起波澜。 甚至她偶尔的一笑,平白让人觉得眼前繁花似锦。 “若是让你掌家,你最想做什么?”时老夫人的心防已然松动。问这个问题,只不过是好奇而已。 时安夏沉声答,“孙女想兴办侯府的族学堂,让全族的小辈都有学可上,然后选拔进行重点培养。孙女还会去国公府求外公和舅舅,让他们帮忙物色能担大任的先生来教学。祖母以为如何?” 时老夫人千想万想,没料到孙女竟有这般志向。 时安夏的饼没画完,“孙女还想因材施教,让族人学经商,学武艺。如果孙女所料不错,侯府已入不敷出多年,早就到了坐吃山空的境地。” 她没说的是,温姨娘掌着中馈,只管中饱私囊,根本不管侯府大家族的死活。 但时老夫人又怎会真的不知?就刚才还掰着手指头在算,账面上这点银子只够维持三个月的体面。 她苦啊! 她虽出生甘州大户嫡小姐,但自小学的也不过是女红、琴棋书画和相夫教子那一套。再出挑一点,就是把后宅管理好。 她嫁给老侯爷当继室后才发现,侯府不过是个空壳子。 到了老侯爷这一辈,侯府毫无建树,更无功勋。没有实权不说,连家当都不够看。 这些年,时老夫人搭进去自己不少嫁妆,也动用了不少先夫人的嫁妆,才勉强维持侯府的体面。 眼看自己一天天力不从心,唐氏又是个不管事的。 想着兴儿始终是温姨娘的血脉,以后温姨娘肯定是站在兴儿这头,所以把掌家权给了温姨娘,也算全了对娘家人的一片情谊。 她琢磨着,温姨娘就算昧了些东西,也是左荷包挪右荷包,终究都会落入兴儿之手,所以才放任不管。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兴儿死了,起儿成了嫡子。 温姨娘不止不会助力起儿,还有可能使绊子。 时老夫人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是想夺权,但她希望的是二房兴盛。 只要二房兴盛,顺利袭爵,那她何苦内耗?自然是希望整个侯府都能有所发展,最好是所有族人都来帮衬他们二房。 说到底,她是自私了些,目光短浅了些,但她盼着侯府兴盛也是事实。 时安夏正是知道祖母的心思,才跟她苦口婆心讲这么多。 上一世,时老夫人成功让儿子时成轩袭了爵位,成为新一代容安伯爷。 没错,当朝侯爷没有功勋不能完全世袭爵位。 皇帝为了制衡,会让其降级,一点一点削弱老牌勋贵世家的势力,直至最后完全没落,成为历史的尘埃。 时成轩袭爵以后,没两年就惹出了乱子无法收场。 当时还是晋王侧妃的时安夏顺势进宫求得皇帝换人,直接把大伯时成逸提上来做了这容安伯。 时成逸也争气,凭着自己的努力和手段,哪怕倾尽族内最后一滴血,也要一路护着时安夏走向巅峰。 其实最后结局,也的确如老夫人所愿,整个侯府族人都来帮衬了他们二房。但她没有看到那一天。 时安夏深知,侯府之人不是没有血性,更不是没有才华,而是被时老夫人这样目光短浅的妇人折去了翅膀,限制了发展。 她瞧着时老夫人一脸动容,便知对方被打动了。 她继续画饼,“武学有天分的,可走武将之路;行商有天分的,便可为家族赚钱。咱们生得好时候,当今皇上允许为官的行商。只是各世家好面子,觉得行商丢了权贵的脸面,都只暗地进行,终究成不了气候。但孙女不这么想,孙女穷过,知银钱有多重要,更知谁也不会嫌银子多。所以孙女想做那独一份的皇商。” 皇商!时老夫人听得两耳发麻。虽也知孙女在给她画饼,但这不耽误她畅想未来美景。 尤其瞧见孙女谈吐冷静稳重,行事有条不紊。这颗充满疑虑的心,渐渐落了地。 她心潮澎湃离开了夏时院,向着身旁跟着的李嬷嬷道,“去把刑妈妈叫来,温慧仪这账是该清一清了。” 第34章 祖母知我是个狠人 北茴低声问,“姑娘,这回老夫人该心甘情愿把掌家权交出来了吧?” 时安夏笑着摇头,“难!你不懂祖母是个怎样的人。但饼已经给她画那么大了,她不交心里也很难受。只是这掌家权一旦交出来,想要再收回去就真的难了。可惜这侯府啊,就是个烂摊子!” “既是个烂摊子,那姑娘为何还想要接下来?”北茴不解。 照她想来,姑娘的母亲是国公府嫡女,不接这烂摊子,能过得更好,何苦费那心力? 时安夏望着窗外黑沉的天空,喃喃的,“独善其身的确轻松得多啊……” 只是她忘不了大伯的外家一族,上辈子是如何倾其所有助力她;还有大伯母,三叔母,四叔母的娘家,以及时家族中的好儿男们。 侯府是不好,甚至只是个空壳,但对于很多家族来讲,却也是难望其项的世家权贵。 比如大伯的外家祖辈都是商人,有钱,但没有地位。把女儿嫁进侯府,能攀上侯府这门亲事,哪怕在外行商,也诸多受益。 只可惜大伯的母亲难产死了,这份荣耀并没有持续多久。这是他外家许多人心里的遗憾。 时安夏自己也有打算,这辈子不想嫁人了。 就这么慢慢规划起来。 让有抱负的儿郎们施展才华,姑娘们嫁得如意郎君,让家族重现荣光,方不负这重生韶华。 至于荣华富贵,权利地位,上辈子争了一生,抢了一世,已经够了。何况,这侯府中其实另有乾坤…… 这么想着,心头大定。 北茴还有一点不解,“姑娘为何要把咱们杀人的事情说出来?大爷不是说了,这事要瞒下来,没得污了姑娘的名声。” 时安夏唇畔逸出个浅浅的笑,“放心,祖母会烂心里的。她更怕我这嫡长孙女污了侯府名声,所以一个字都不会透出去。尤其现在温姨娘已经不被她信任。” 北茴埋怨起来,“姑娘您也是,人分明是我杀的,您做什么非得往自己身上揽?” “因为……我连人都杀过,祖母便知我是个狠人,不会轻易来惹我和母亲了。” 次日,时安夏禀过母亲,说要出府办事。 唐楚君应了,只叮嘱要多带些人出府,别让人给欺负了。 时安夏莞尔,遂了母亲的意。除了带着谭妈妈和北茴,还多带了些小厮出门。 不多会,马车稳稳驶出侯府大门。 门房今日格外殷勤,“大小姐走好,天寒地滑,大小姐出行定要注意安全。” 时安夏撩起马车帷幕,一派的雍容华贵,微微点了点头,便放下了帘幔。 一个人影惊鸿一瞥间,立刻朝远处马车跑去。 “姑娘,侯府那位大小姐可算出府了。” “走,跟上那辆马车。”一个轻柔的声音传出。 与此同时,时安夏问北茴,“马车跟上来了吗? 北茴答,“姑娘,跟上来了。” “那你快上马车,别凉着。”时安夏总想着北茴身体不好,关节疼痛,最是冷不得。 其实这会子的北茴,身子骨好着呢。刚跳上马车,就俏皮地抱紧她家好姑娘,“姑娘放心,北茴凉不着。” 时安夏其实不太能分得清前世今生,总之看到北茴就心疼,舍不得她冻着。见她一身寒气,忙将汤婆子塞她手里。 北茴又把汤婆子给她塞回来了,“哎哟,我的好姑娘,能不能爱惜下自个儿的身子。自从落水后,寒气入侵,您这咳嗽一直没断。” 时安夏就一路听她唠叨,也没有不耐烦,只是温温地笑着,只觉一切世间美好都在这些唠叨中。 到了富贵楼,时安夏找了个最里的雅间坐着。 不一会儿,后头那辆马车的人便找了过来。 那姑娘容颜秀美,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良好的教养,“采菱见过时小姐。” 时安夏抬眼望去,再次暗暗心惊,仿佛见到了那位曾经不死不休的魏贵妃。 只是眼前这位的美貌,十分低眉顺眼,毫无攻击性,与魏贵妃又是大相径庭。 “魏姑娘在我侯府外等了好几日,可是有事?”时安夏将一杯热茶推到对面,淡声道,“魏姑娘坐下说话吧。” 魏采菱依言落座,低头不敢直视对面贵女的眼睛,“采菱从心底里感激时小姐,言语不能表达万一。前几日去庙里求了个平安符,想送给时小姐以表心意。” 她没说的是,她跪着抄了一天一夜的经书,感动了路过的寂元大师。 此平安符是寂元大师亲手绘制而成。 时安夏却是接过平安符看了一眼后,眸色微微起了变化。寂元大师来京城了? 寂元大师可是上辈子最后将她送走的人。 当时寂元大师在她临终前双手合十,“太后挽江山社稷于悬崖,救万千百姓于水火,是有大功德之人,是北翼之幸,万民之福。愿太后来世所得皆所愿,不被风雪染,不被流言欺,平安度华年。” 其实在重生后,时安夏就曾借用过寂元大师的名号办私事。 那日宏达大师被请来给时云兴超度时,时安夏便让北茴偷偷送去一封信。 信中让宏达大师到侯府走个过场就走人,不必留下做法事。 落款是他师兄寂元大师的特殊记号,宏达大师丝毫没有怀疑。 谁知魏采菱竟然能从寂元大师手里求到平安符,也是个有缘人啊。 时安夏终于笑起来,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这轮回的命运当真奇妙得很。” 魏采菱听得心头大震,感觉听懂了,又感觉没听懂。站起退开一步,朝时安夏深深磕了个头,准备告退。 时安夏却道,“说了我与魏姑娘一见如故,总要作实才好。” 魏采菱惶恐,“采菱不敢高攀,采菱知时小姐是为了保住采菱的名声才……” “不,魏姑娘多虑了。”时安夏笑着打断,“我是觉得魏姑娘兰心慧质,为人良善,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魏采菱受宠若惊,一时耳根子都红起来,重新坐回位置上。 “其实我是有些话想问问魏姑娘。” “采菱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魏采菱这几日出门,总是听到外面有人议论魏家小姐大义救人,她都脸红极了。 如今时小姐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不也得尽个力? 第35章 时小姐是我们家贵人 时安夏问,“如今魏府可是魏姑娘掌着中馈?” 魏采菱十分谦虚,“不瞒时小姐,我家里人丁稀少,族人不在京城,产业也不多,谈不上掌中馈,就是胡乱安排安排而已。那日随我出行的丫环们,除了老管家和门房,已是我家全部的下人了。” “想来魏姑娘是懂看账本的。”时安夏将一本册子推到对方面前,“请魏姑娘帮忙瞧瞧这账目可对?” 魏采菱应了声,沉稳地将册子翻开,眉目舒展又自信,就这般看了起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魏采菱抬头的时候,发现对面的时安夏也在低头看账本。 莫名便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新鲜和喜悦,觉得好似真的和时小姐是相交多年的挚友。 她想了想措辞才娓娓道,“时小姐,表面上看这账目是没有问题的。” “那不从表面看呢?”时安夏殷殷笑问。 魏采菱一看时安夏那神情,就知对方是在考自己,而不是真的请她帮忙。 她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正色道,“看这铺子是卖瓷器的,并且主营的是安州瓷器。进货价虽正常,但近半年的售价却不妥。” 时安夏应道,“我问过了,伙计说薄利多销,所以低价售卖,打个名气。” 魏采菱却道,“安州瓷器还需要打名气吗?哪家权贵大户人家不知道安州瓷器最好?这做法完全是多少钱买来就多少钱卖,相当于白忙活不赚钱。除非……只是铺子不赚钱,但有人赚了钱,卖的根本就不是安州瓷器。” 时安夏点头,“我也如是想。”说着,她朝北茴看去。 北茴忙将准备好的两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菜碟呈上来,摆到了魏采菱面前。 时安夏道,“不知魏姑娘可分辨得出,哪一个是安州瓷器,哪一个又不是?” 魏采菱诧异地抬起头,“时小姐可是知道我母亲是安州人?我母亲的娘家就是在安州做瓷窑的。” 时安夏心道你家我可太熟了,熟得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不过这一世,咱们互相帮扶着过吧,不然斗得太累,平白便宜了别人。 最好是郎有情妾有意,把这魏姑娘拐来做嫂嫂,那就完完全全是自家人。 时安夏心里美滋滋,面上也没有掩饰,“我想跟你家联手做生意,自然得知己知彼。” 魏采菱倒是没有什么不悦,只是实诚而又不卑不亢,“我外家的瓷窑在当地并不出名,规模也不大,只怕当不起时小姐的厚爱。” 说完,她便仔细观察起面前的两个菜碟来,用手摸质感,透光看色泽,轻敲盘身听声辨析。 须臾,她拿起左边的菜碟道,“这个是假的。”又拿起右边的菜碟,“这个也是假的。但两个假的还不是出自同一个地方。” 时安夏笑道,“我果然没找错人。那我再考考魏姑娘,这两个菜碟分别出自哪里?” 魏采菱刚才就想说全的,又怕时姑娘觉得自己卖弄,所以就说了一半藏拙,“左边来自甘州,右边来自束州。” 时安夏抚掌笑,“妙啊,魏姑娘,这都能看出来。” 魏采菱便说了一些识别真假货,辨别出产地的小诀窍。 时安夏满意极了,“那就请魏姑娘回去与魏大人魏夫人商量商量,可愿与侯府一起做这安州瓷器的营生?” 魏采菱点头应下,“无论成与不成,采菱都谢时小姐厚爱。” 其实他们魏家哪有不愿意的?她外家的瓷窑明明是当地手艺最好的,却因没有背景,常被人盘剥压价。 外祖父是手艺人,对瓷器要求极高,所出的瓷器自然是精品。若能跟时小姐合作,实在是他们家的运气。 魏采菱回家把这事儿一说,万万没想到,最先赞成的是她哥哥魏屿直。 魏忠实夫妇相视一眼,均不表态。 魏屿直急了,“这还有什么可想的?爹娘你们若是怕麻烦,以后我出面就是。” 魏夫人笑,“你出面?你看得懂账吗?你分得清哪些是咱们安州瓷器吗?你看得出一个瓷器上用的是什么工艺吗?” 魏屿直傻眼了,“还要懂这些啊?” “那不然让你去做甚?喝闲茶还是吃闲饭?”魏忠实毫不留情拆台。 闺女要娇养着,儿子嘛,皮糙肉厚得打骂成材。 所以魏忠实对着女儿的态度就是这般温和,“采菱,依你之见呢?” 魏采菱道,“女儿见时小姐是真心想做这门营生的,今日还给我看了账本,想来是手下伙计以次充好,昧了侯府的银钱。她定是要整顿家业,又知我母亲娘家在安州,所以刻意考了女儿好些问题。女儿觉得时小姐很有诚意,不是随便说说。” 魏夫人那日看过姜佑深递来的信,再结合前后事态的发展,便知建安侯府这位嫡小姐是真正维护她女儿采菱。 在她眼里,这世上除了自家两个女儿,就属时家小姐最美最善最好。别说是合伙儿做买卖,就是要她不赚钱帮时家小姐的忙,她也是千愿万愿的。 这便利落表态,“此事不必请示你外祖,我应下了。你外祖在安州举步维艰,上月来信,还说瓷窑里遣散了大半伙计,想必是开不下去了。但你外祖又是个倔强人,不肯把这手艺扔了。尤其他还有手独门绝技,是外面的人做不了的……” 魏忠实十分内疚,“都怪我护不了岳家。” 魏夫人摇摇头,“别这么想,我爹爹说,只要咱们一家人过得好就行,其他的不强求。” 魏采菱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来,就觉得自己在梦中死得太早太惨,而现实中一切都顺顺利利,没准往后真能让外公的瓷窑发扬光大。 忽然就全身充满力量,心里涌出一股暖意,“时小姐真是我们家的贵人。” 魏娉婷眨着大眼睛问,“姐姐,下次能带我一起去找时姐姐玩吗?” 魏采菱捏捏她的小鼻子,“好呀,你喜欢时姐姐吗?” “喜欢!” “有多喜欢?” “很喜欢,像喜欢姐姐一样喜欢!” “那如果姐姐和时姐姐一起受欺负了,你保护谁呀?” “当然是保护姐姐呀,时姐姐很厉害的,她会保护我们俩……” 一家人哈哈大笑,围炉喝酒谈心。 人间烟火气将凛冬寒气驱散,只余世间温暖如春,这才该是人生最好的模样。 那边时安夏却忙活开了,把逃跑的杨掌柜全家老小都抓了回来,绑在铺子门口引来了不少围观者…… 第36章 甘瓷只值一文钱 这间名为“明玉安瓷”的店是唐楚君嫁妆中位置最好的铺子。 店面在东市三堂街口,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此铺历年来都是营收最好的,直到今年出现个怪事。账面营收数目居高不下,却不见银子。 正如魏采菱所说,多少钱买进的东西,就多少钱卖出,相当于白忙活不赚钱。 京城的铺子都是唐楚君手下的秦妈妈在管。 杨掌柜交上来的账目主要是季报,对于账面好看其实没银子上交,他是有套说辞的,“如今瓷器业萧条,京城的大户家里该有的都有了,需求量变少,安瓷不好卖了。还好我们调低了价格,才堪堪保住了销售额。” 秦妈妈只管看账,觉得账目没问题,便将这套说辞报给了唐楚君。 唐楚君往日是个糊涂的,心思也不在这些上,便没多想,随便叮嘱了两句,就此揭过。 以至于杨掌柜胃口越来越大,竟停了所有安州货,一心一意卖起了仿冒品。 仿冒品进价低,但账本上的进价却造得跟正品价一样。这中间的差价就被人吞掉了。 店面已关闭了几日,今日店门大开。 门口柱子上,绑着杨掌柜一家老小。 围观的此时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杨掌柜吓得双腿发软,痛哭流涕,“求主家饶了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时安夏戴着幂蓠驻立在一侧,安静看着店中伙计将“明玉安瓷”的牌匾取下来。 众人议论纷纷,“掌柜犯事了?” “不至于连生意都不做了吧?取牌匾做什么?” 要知道,生意人最忌无端取牌匾。要么换东家,要么破产,不然谁也不会没事去动牌匾玩。 就在大伙儿胡乱猜测之时,北茴朗声道,“各位,我们‘明玉安瓷’是家老店。承蒙厚爱,京城千家万户,家里少有不用安瓷碗碟。这本来是我们的荣幸,但本店近日查出一件令人羞耻之事。杨掌柜私自以次充好,用甘瓷换了安瓷。”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众人议论纷纷。 让人更为惊讶的是,北茴拿出一叠售买凭证扬了扬,“请大家相互转告,凡是今年在本店采买过安瓷的,拿出凭据都能得到双倍赔偿。尤其一些采买大户,若是您没有空,我们会遣人登门道歉。” 围观群众里立刻就有人脸色铁青。当初在这里花低价采买瓷器,给主家报的都是安瓷市价,多余部分自然进了自己腰包。 万万没想到,这“明玉安瓷”的东家做得这么绝! 呔!还报了官府! 众人让开一条路,官爷到了! 北茴上前行了一礼,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官爷,这就是那杨掌柜。他刚带着全家老小想跑,被我们抓回来了。现在交给官爷处置。” 杨掌柜哭天抢地。 杨嫂见主家动了真格,不干了,号哭,“东家苛待伙计!我们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说送官就送官,这是没把我们当人!” 围观者同情弱者,纷纷点头。 “辞了就算了,何苦送官呢?这不是把人家往死路上逼吗?” “这年头赚点钱也不容易!” “就是!有钱人是不知道干活儿人的苦。” 北茴半点不露怯,只扬声道,“这一年来,杨掌柜贪墨了五百多两银子!”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多!” “那是得送官府!” “这么大的数目怎么吞得下!嘻嘻,搁我,我也跑!” 杨掌柜声泪俱下,“没有,我根本没有贪这么多银子!我只拿了一成!别的不是我!” 这是承认了!板上钉钉! 北茴声音清朗,“杨掌柜,主家待你不薄。头几日我问了你三回,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坦白错误,但你选择逃跑!我们只能报官了,希望你跟官爷回去,主动交代同伙以及假货来源!否则主家就算告到大理寺,也是定要把这个案子告到底!” 官爷听明白了,一会儿得回去提醒主审老爷,定要公正审理,不能徇私。否则这家人会一直往上告! 杨掌柜一家被带走后,事情还没完。 北茴道,“本店甘瓷件件一文钱!每人限购一件!请大家排好队,不要乱!” 全场沸腾起来! 一文钱!甘瓷就值一文钱!甘瓷只值一文钱! 整个京城都在传,“明玉安瓷”的东家疯了,因为自家货品被掌柜以次充好,拿着只值一文钱的甘瓷替换名贵安瓷,便真的把甘瓷一文钱全卖了! 那些一文钱抢到甘瓷的人,笑得合不拢嘴,都说那东家做生意实在,值多少就卖多少。 其实甘瓷再不如安瓷,也不至于只值一文钱。它只是不如安瓷名贵,但普通百姓家里用起来也算得上体面。 甘瓷来自甘州,不出名,既没有人去仿它,又没有人愿意从老远的甘州进货来卖。 所以京城卖甘瓷的寥寥无几,几乎是独家生意。只要老实本分做买卖,算是个不错的营生。 就是万万不该把主意打到他们“明玉安瓷”上来,惹到了时安夏,她能把这甘瓷彻底搞臭,把卖甘瓷的赶出京城,一口汤都不让喝。 时安夏便是津津有味看完全程,也不觉得累。 铺子里的假货售卖一空,百姓们喜笑颜开散去,天色彻底暗下来。 时安夏想吃南锣巷的梅花糕,便绕道过去买了。回府的时候,经过南鼓巷竟被一只大黑狗挡了道。 那大黑狗耳朵竖立,瘦骨嶙峋,眼睛发出悠悠蓝光。 马车放缓,车夫试图从边上绕过去。 谁知大黑狗又缓缓移到了边上,仍旧挡住马车的去路。 不知什么原因,大黑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模样十分可怜。 时安夏撩起帷幔观察了半晌,吩咐车夫,“它应该是饿了,你拿些梅花糕过去扔给它吃。” 车夫应了声,接了北茴递过去的梅花糕,站得远远的,“你别动啊,我给你吃东西。” 但大黑狗看到有人下来,立刻又站起来,竟是威风凛凛的样子。 第37章 你心里在骂我们姑娘 车夫自己家也养了只看家狗,倒是不怕,还继续往前走,将一块梅花糕扔在大黑狗面前,“吃吧吃吧。吃了赶紧让路成不成?” 谁知那大黑狗连闻都不闻梅花糕,反倒艰难地摇着尾巴上前咬住车夫的裤脚,然后使劲往旁边巷子里拖。 车夫诧异,忙回头朝自家小姐望去。 时安夏向他挥挥手,“它没恶意,你就跟它去看看。” 车夫答应一声,用手摸摸大黑狗的头,然后跟着它走进了巷子。 片刻后车夫从巷子里匆匆出来禀报,“大小姐,里面有个人晕倒在雪地里了。” 那大黑狗也跟着出来,急得团团转了一圈。许是知道做主的应是马车里的人,便朝着马车嘶哑又短促地叫了几声。 时安夏见大黑狗分外通灵性,心中升起一片柔软。她想着,能养出这样狗的人,想必也不会是坏人。 又抬头一瞧天空,还在下雪。若是没人管,那人恐怕要不了几个时辰就得冻硬。 她想了想,令车夫和跟在车旁的小厮去把人抬了放进马车里。 她的马车很宽敞,且是双榻对坐,中间隔了个可以收起来的小几。 车夫有些为难,自家小姐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要是马车里放进去一个外男,会有损姑娘的名声。 时安夏却是飒爽,笑着打趣儿,“救人要紧,佛祖能护佑本姑娘。再说谭妈妈和北茴都在这,你担心什么?” 车夫只觉姑娘那一笑,将这冬日的严寒都驱散了,忙带着小厮进了小巷子。 那只大黑狗又拖着疲惫的身子跟了过去。 时安夏这才发现,那大黑狗的腿在流血,雪地上殷殷滴着鲜血。 待把巷子中晕倒的人拖上马车,让他自己一个人蜷在榻上,时安夏才看清那是个面容苍白的男子。 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羽覆在眼睑。嘴唇干裂,浸出丝丝血痕,手背上有好几处渗血的刀伤。 谭妈妈担忧道,“这……恐怕是个练家子,被人追杀呢。姑娘,咱们送他去医馆就别管闲事了,省得引祸上身。” 时安夏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便娓娓应了声好。 她现在的注意力全在那只大黑狗上。 大黑狗十分懂事地缩在主人榻边,似乎是怕自己占太多空间,便努力将自己盘缩得更小。 饶是如此,这只大黑狗还是占了中间那块搁脚的一大块地。 时安夏吩咐车夫去同安医馆,马车便摇摇晃晃行进在黑夜之中。 时安夏伸手摸了摸大黑狗的头,眼中一片温柔。 这让她想起前世那只叫“墨宝儿”的狗,扑到她面前,为她挡住致命的毒箭。 它死在她的怀里,落下最后一口气时,它还缓缓摇了一下尾巴,舔了她的手。 前世今生,她时时都有些恍惚。 同安医馆到了,小厮将男子抬进去,大黑狗亦步亦趋跟着。 时安夏跟同安医馆的掌柜是老熟人,聊了一下申大夫在侯府的近况后,才交代道,“尽量给他用好药吧,我先付十两银子,不够再上侯府找我拿。对了,还有那只大黑狗,也尽量把伤给它治一治可好?” 掌柜问,“伤好了,可要让他去侯府找您?” 时安夏果断摇摇头,“不必,也不要跟他提起侯府。” 掌柜应下了,知姑娘不愿惹闲话。 次日,时安夏醒来梳洗完毕,五个妈妈带着五个丫环进来汇报这几日的经手事宜。 刚说到一半,荷安院的陈妈妈又来请人了。 这一次恭敬了许多,只敢在帘外报,“大小姐,老夫人叫您过去一趟。” 北茴便掀了帘出来应,“知道了,我们姑娘这就过去。” 陈妈妈幽怨地透过半开的帘朝里望去,见里面乌央央坐着好些人,不由得在心里翻个白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掌着中馈呢,这就练习上了!哼! 北茴皱着眉头,“陈妈妈,我觉得你在骂我们姑娘!” 陈妈妈一惊,“老奴可什么都没说!” 北茴十分笃定,“你心里在骂我们姑娘!” 陈妈妈:“……”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我心里想什么你也管! 北茴挑了挑眉,“不想跪雪地就赶紧走!上次我们姑娘心善,还帮你求情。你若是不知道感恩,在心里骂我们姑娘,那可别怪我们夏时院下手狠。” 话音一落,东蓠出来了,一握拳头,关节发出卡卡响声。 陈妈妈落荒而逃,跑出好远,才啐了一口,“呸!狗仗人势!你家主子还没说什么,你俩就蹦老高!” 时安夏慢慢悠悠磨磨蹭蹭来到荷安院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刚到门口,就听见飞扬跋扈的声音传出来,“嫂嫂!我今日叫你一声嫂嫂,是敬你重你!你今天必须……” 然后是唐楚君不咸不淡的声音,“你可以不叫,也可以不敬不重。没什么事是我必须做的。” “母亲!你看!你看她!”那人叫嚣得更甚,“这是什么态度!” 李嬷嬷适时禀报道,“老夫人,大小姐来了。” 随着这一声尾音落下,时安夏抬脚踏进了屋。 她昨晚睡得好,双目灼灼,眉妆淡染,眸色黑亮,是真正少女才有的神采。 淡粉色华裘披风裹身,一圈粉色绒毛围脖将她粉红的小脸映衬如春日桃花。 腰际隐隐露出水头极好的翠色玉佩,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无比鲜活灵动。头上的绾发也是时下最流行却又最简单的花苞头,钗环珠翠俏皮点缀其中,既华贵又不失少女的清丽。 她是精心打扮了才过来的。不然怎么显示出心情好呢? “见过祖母,见过母亲,见过小姑母。”时安夏微笑着一一行过礼,才任由南雁将身上的披风褪下。 里头是纯白色织金云锦裙袄,边子也是镶了同色绒毛,让人看直了眼。 唐楚君笑起来,拉她手坐在自己身侧,“我女儿长得真好。” 那个被唤作“小姑母”的女人叫时婉珍,是时成轩的妹妹,也是时老夫人最小的亲闺女。 她显然被惊到了,这还是那个两年前才从外面接回来的时安夏?那明明就是个拘谨无措又上不得台面的小姑娘!怎可能是如今这个雍容华贵的少女? 第38章 好个牙尖嘴利的野丫头 屋中的气氛一时十分诡异。 时安夏朝着时老夫人问,“祖母您找我?” 提起这个,时婉珍忍不了,“你还知道祖母找你呢?磨磨蹭蹭一个时辰才来,是要八抬大轿去请你吗?” 唐楚君一听,火冒三丈,正要顶回去,被女儿拍了拍,安抚住了。 时安夏温温道,“刚才确实耽搁了。阳玄先生替孙女儿去看了侯府旁边的荒院,说那里做族学风水极好,只需要改几道门,就能把运道聚起来。所以孙女儿亲自去看了,确定了改门方案,已经派人开始做了。” 时老夫人方想起来,“你是想用旁边的荒院做族学?” 时安夏点点头,“那荒院原就是咱们侯府的,一直空着不用,阳玄先生说反倒坏了风水。” “好!好好!”时老夫人听了很高兴,同时又有些忧愁,“修葺那个破院子,得花不少银两吧。” 时安夏道,“母亲说,这银子她可以出。对吧,母亲?” 唐楚君事前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事。虽然她现在不乐意给侯府花银子,但女儿说她出,她自然就会出,“嗯,银子我出。” 时老夫人的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对自家女儿道,“你嫂嫂就是大方。” 唐楚君既出了银子,当然要把好处占了,“以后族学的事儿都归我夏儿管,谁也别指手划脚。” 时老夫人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那是当然!这本就是夏姐儿的主意!” 时婉珍气死了,现在是讨论族学的事吗?分明是她的事才重要! 她问,“夏姐儿,我还是不是你小姑母?” 时安夏看了看唐楚君,又看了看时婉珍,“这……你要不想当我小姑母,也可以不是!” 时婉珍:“……”气了个倒仰,这是人话吗? 时安夏玩着自己的垂发,漫不经心的,“早前我丢失了十年,两年前才被接回府。当时我听到小姑母跟表弟表妹们说,‘我可不认这野丫头是侄女儿,你们也离她远点,以后在街上碰到都当不认识,省得丢人。’” 时婉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万万没想到这种私下的话还能这么搬上台面,“那个……你听错了……” “我一个人有可能听错,但我几个丫头全都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时安夏可不惯着她。 不能跟祖母撕破脸,还不能跟你一个外嫁女闹掰嘛? 她歪着头,继续玩着那缕垂发,“况且姑母并没压低声量,想来是故意让我听到,令我知难而退。所以后来我无论在街上还是任何一个地方,从来不会主动往她身边凑。” 时婉珍恨不得把这姑娘的嘴给撕了! 又听那可恨的姑娘说,“今日唤你一声‘小姑母’,是看在祖母的面子上,也是因为我还念着点礼数。但你非要这么问我,我就得把话说开,以后这声‘小姑母’,你可也听不到了。” “好个牙尖嘴利的野丫头!”时婉珍已经被气得完全忘记今日过来的目的。 一听野丫头,唐楚君不干了! “时!婉!珍!你很好!”唐楚君坐直了身体,凌厉的视线落在小姑子的脸上,“既然你这么看不上我女儿,以后不用叫我‘嫂嫂’了。往后出门在外,咱们权当不认识。你也不用打着我护国公府姻亲的名头四处招摇,毕竟我护国公府和你那常山伯府隔得老远。” 时婉珍委屈地哭出声,拉着母亲的手摇了摇,“母亲!你看你的好儿媳,好孙女!她们是要赶我出侯府吗!” 若是往常,时老夫人定会安慰自己的小女儿,斥责唐氏母女不懂事。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唐氏对儿子上心肯谋划了;孙女能干,办事利落,对侯府前景有规划。 她对这个小女儿的包容度就没那么高了,“你也是!都是当娘的人,当着自己亲亲的侄女儿说出那种话,你想过会伤她的心吗?你的儿女是宝,夏儿也是你嫂嫂的宝!” 唐楚君第一次附和时老夫人,“母亲说得极是,夏儿就是我手心里的宝。谁要是欺负了我女儿,那就是和咱们侯府为敌,和整个护国公府为敌。” 时婉珍:“……” 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此时愤怒又沮丧的心情!她到底说什么了?就扯得上跟侯府为敌,跟护国公府为敌! 委屈得很啊! 往日疼她的母亲也变了,变得不护着她了!变得站到了唐氏母女那边去了! 其实时老夫人比谁都清醒,并没有忘记帮女儿,“夏儿,我找你来,是想问问昨日你怎么就报了官府?” 时安夏像是十分迷茫,“这点小事也传到祖母这里了?” 时婉珍气得差点跳脚,心道,小事!你管这叫小事!你都快让我常山伯府吵翻天了!我家老爷都指着我的鼻子骂娘了! 鉴于刚才她说一句被呛十句的先例,这次她没出声。忍!先忍着! 时老夫人不动声色道,“做生意嘛,和气生财。别动不动就告上官府,影响不好。” 时安夏摇摇头,“祖母,您是不知道那杨掌柜有多过分。”她朝外喊了一声,“北茴!” 北茴应声而入,得了姑娘的令,便把杨掌柜所做的事儿清清楚楚讲述了一遍。 末了,她补充道,“刚查过了,那秦妈妈确实收了杨掌柜的好处,但也只是少许银两的往来之情。” 言下之意,这些银两是在唐氏默许的范围内,并没有跟杨掌柜一起瞒骗主家。 唐楚君却淡淡开口,“做事不严谨,收拿好处,这样的人发卖了吧。” 一句话便定了秦妈妈的去留。 唐楚君确实默许过这种往来人情,毕竟也就是点吃茶的银两。但领着月例拿着好处还不办事,这就不可原谅了。 但凡秦妈妈认真一点,就不至于长达一年没发现纰漏,还非得让她女儿亲自操心。 按唐楚君的逻辑,她自己可以不上心,但不允许拿着银子办事的人出错。不然她花那银子有啥用?还不如自己来。 时老夫人脸色不太好,时婉珍的脸色更不太好。 若是一个犯了小错的人,唐氏都不讲情面,还指望能对这事网开一面? 时老夫人勉强挤了个笑容在脸上,“这杨掌柜竟然还拖家带口逃跑,着实让人失望。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让他把银子吐出来,打发了便是,何苦闹到官府去?” 时安夏摇了摇头,正色道,“祖母可不知,这里面短缺了至少五百多两!他根本还不了这么多银子!” 时老夫人惊了,“这么多?” “是啊!但凡只有几十两,看在多年主雇关系,我也不会难为他。但五百多两,这里面猫腻大着呢。” 第39章 你是真想害死我吗 说到猫腻,时老夫人将眼神投向了自家小女儿。 时婉珍如坐针毡,正想说点什么,西月就风风火火进来报,说官府来人了,在正宴厅等着。 时安夏忙站起身准备去见官爷,却一下被时婉珍给拉住了手腕。 “夏姐儿!”时婉珍极力忍着愤恨低声道,“听小姑母的话,去官府息诉吧,别追究了,好不好?” 时安夏不解,眉头皱起,“为什么?” 时婉珍咬了咬牙,“这,这会牵扯到你小姑父身上!” 时安夏更不解了,还是那句,“为什么?” 时婉珍气得心窝子疼,“你先去息诉,我再告诉你。” 时安夏摇了摇头,眼神清澈无害,“我不。” “你是真想害死我吗?”时婉珍全身发抖。 时安夏歪头,仍是不解的迷茫,“我母亲的铺子被人动了手脚,关你什么事?何来害死你一说?你别拉着我,我还要去见官爷呢。” 说着抽回自己的手腕,款款向着门外而去。 时婉珍心慌意乱,再也没忍住,朝着她背影喊道,“售卖甘瓷的老板当初找到你小姑父……” 时安夏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幽深的双眸,不起丝毫波澜。 其实不用时婉珍自己交待,她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了。 差不多去年这个时候,有一个售卖甘瓷的生意人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常山伯府的世子宋世光。 宋世光正是时婉珍的丈夫。 常山伯府跟建安侯府有些相似,都是落魄世家。总结起来就一个字,穷。 那宋世光与时成轩也有几分相似,能力不行还好高骛远,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想做,最喜流连后宅。 妾室纳了一房又一房,越穷越纳,越纳越穷。 宋世光琢磨着在外面搞点银子,这不就巧了吗,遇上了做甘瓷生意的赵重阳。 宋世光这人好面子,在外吹牛一把好手,就把“明玉安瓷”这铺子吹出去了。 那时候他还没想过要在这铺子上动手脚,只是单纯觉得安瓷高贵,能压甘瓷一头。 那赵重阳知道后立时肃然起敬,连连自喝罚酒。 说有眼不识泰山,安瓷可是有钱人才用得起的瓷器。宋兄有一个专卖安瓷的店,那不是他赵重阳遇到了贵人嘛? 再往深里聊,竟知宋世子的夫人娘家是甘州人。 那不是更巧了么,赵重阳也是甘州人啊! 一来二往,两人聊得十分火热投契。 那赵重阳又是个大方的,每每吃酒找乐子,都是他抢着付账。 宋世光觉得此人仗义,是个值得交好的朋友。久了,就吐了实话,说那“明玉安瓷”是他夫人二嫂的铺子。 还说二嫂其实是护国公府嫡长女,家里有的是钱。 有一回,赵重阳问,“说起来,你那二嫂的铺子也算侯府的铺子了,是吧?” 宋世光对侯府的事知道得不多,但他经常听夫人埋怨,说那二嫂就是个木头美人,在家啥事不管,整天关在她那“海棠院”里伤春悲秋。 于是他便含糊应了声。 没想到赵重阳又道,“侯府的银子毕竟只是侯府的银子,世子爷您是侯府的姑爷,要沾点光,银子就能不知不觉流入你的荷包。” 这事宋世光感兴趣,问怎么个流法? 但见赵重阳拿了两只碗出来,“你分辨得出这哪个是甘瓷,哪个是安瓷吗?” 宋世光酒意朦胧一瞅,“这俩不是一样?” 赵重阳得意极了,“我们甘瓷并不比安瓷差,最重要的是便宜。”于是便将以甘瓷冒充安瓷的方法说出来,“只要你有办法说动掌柜从我手里进货,咱们这事十拿九稳,万无一失。” 宋世光回家就撺掇夫人回娘家办事,找谁呢?自然不能找正主唐氏,最好人选就是手握掌家权的温姨娘了。 谁曾想,温姨娘竟然不同意。这么好的事,温姨娘凭什么不同意? 时婉珍眼珠子一转,便想明白了。 因为温姨娘认为那是她亲儿子的产业啊!她帮着祸祸“明玉安瓷”,不就跟祸祸自家的东西一样么? 以为这样时婉珍就没办法了? 其实她一直就知道时云兴跟时云起被互换了。唐氏和温氏生产那会,她才十三岁多。 那天她亲耳听到刘妈妈跟温姨娘说,“换了换了,一切顺利。” 她人不蠢,稍微观察一下,就推断出是换了孩子。 她那时因为嫉妒唐氏的身份和美貌,还幸灾乐祸了一阵,觉得唐氏蠢死了。 时婉珍再次找上温姨娘,威胁她要是不帮忙,就把换子的事捅到唐氏跟前去,让她一分好处都捞不着。 温姨娘怕事情败露,想着就祸祸一个铺子,损失也不大。况且等到儿子继承唐氏的嫁妆时,再把时婉珍踢出局便好。 于是温姨娘答应下来,提出要分三成。 温姨娘又去找了杨掌柜,一通威胁下来,加之杨掌柜没抵御住诱惑,便也答应下来。 如此,这件事里,宋世光占六成,温姨娘占三成,杨掌柜占一成。 而占得最少的杨掌柜,被时安夏送进了官府。普通老百姓进官府本就吓没了魂,哪能撑得住,定然有的没的全吐了! 时安夏今早就收到消息,说官府连夜查封了赵重阳的甘瓷店铺和仓库,并带走了赵重阳。 如今赵重阳的夫人正在常山伯府闹得鸡飞狗跳呢,也难怪时婉珍火急火燎跑回侯府求救。 但她自来看不上唐氏母女,求人没个求人样,一来就把人得罪个精光。还指望母亲替她兜底,命令唐氏母女去息诉。 她哭道,“母亲,世子也不是故意要坑嫂嫂。是那赵重阳撺掇世子,世子昏了头才干出这种事。母亲,你就帮帮女儿?嫂嫂,您息诉吧。您这次放过我们伯府,我记您的好。夏姐儿,我可是你的亲姑母啊!你不能这么逼死我!这要传出去,以后你也找不上好婆家的……” 啧!都到了这时候,时婉珍还不忘威胁人! 时安夏眸色淡淡,“息诉也不是不行,那就把这一年来我母亲损失的银子翻倍赔偿!以往我们‘明玉安瓷’年盈利六百两银子,你就赔我们一千二百两。算了,给你把零头抹掉,一千两银子,少一文也不行!” 第40章 等我女儿当上了晋王妃 时婉珍尖叫得面目狰狞,“一千两!你怎么不去抢!我可是你亲姑母!你敢叫我赔一千两!” 唐楚君先笑了,笑容不达眼底,“一谈赔钱,你就是亲姑母!平日里嫌弃我女儿的时候,怎么没想起你是亲姑母?” “好啊!我道夏姐儿怎么说得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来,合着是从嫂嫂这里学来的!真是好教养,好规矩!” 唐楚君满眼温柔地望着自家女儿,“我倒是很满意我女儿的做派,至少她从没想过坑自己家里人!” “你!”时婉珍双眼猩红。 时安夏追问,“宋夫人给句话吧,赔还是不赔?赔,拿银子来,我这就去息诉。不赔,我现在要去见官爷了,不好让官爷多等。” 时婉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哪还有什么贵妇形象,“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根本没有银子!我没有银子!” 时安夏抬脚就往外走,再不理她。 “夏姐儿!”时老夫人喊住她,双目沉郁,“一定要做到这一步吗?她是你父亲的妹妹,是你祖父祖母的亲女儿!你不认她,却也改变不了她是你亲姑母的事实。” 时安夏再次缓缓转过身来,“祖母,侯府的衰败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您今天的纵容,便是明日的祸端。我索赔这一千两,并非贪钱,而是要让她记住,坑自己家人同样要付出代价。” 时老夫人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好几岁,手颤颤地想要拿起茶杯,却终究无力。 这一刻,她清楚看到了时安夏眼里的冷静和说一不二的坚决。 她竟然有些害怕了。 时安夏又道,“祖母,如今我还愿意敬着您,不是因为您是我的祖母,更不是因为您如今还是侯府的当家主母。而是我从始至终,都知道您内心是希望侯府好的,希望侯府前程似锦。” 时老夫人两耳轰鸣,心房有一处地方忽然塌了软了碎了。 仿佛是第一次有人懂得,她虽然只是续弦,却比任何人都希望侯府能好。 时婉珍也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母亲被侄女说服了。 她真的慌了,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流,“夏姐儿,商量!咱们好商量!你知道我如果今天办不好这事,回去会面临什么吗?” 时安夏不为所动,“你当初做下这件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今日的结果。你坑害娘家人所得的银两,全进了你丈夫的腰包。他拿着这些银子在外饮酒作乐,在内圈养小妾。最后出了事,就把你推出来面对娘家人!如果有一天,你被他扫地出门,你能去的是哪里?你能仰仗的又是谁?” 言尽于此,她头也不回地去了正宴厅。 两个官爷其实是想来问问,如果案子涉及到侯府姻亲,这人到底抓还是不抓? 五百两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主诉人有意放过牵涉在内的部分人,主审官也是可以酌情考虑。 时安夏却答,“抓!” 得了准信儿,两位官爷也就不舍近求远了,“涉事人其中之一温慧仪就在侯府,在下不方便入内宅,还请时小姐将人带出来。” 时安夏爽快应下,给北茴等人使了眼色,后者立刻带人去办。 那边温姨娘丝毫不知已大祸临头,要被抓去官府。 被打了板子伤在臀部,她只能趴在床上哼哼唧唧。 时安柔坐在床边,喂她吃银耳汤。 这是温姨娘第一百零八次骂人了,“你不是会做梦吗?怎么没梦到我会挨板子?” 时安柔,“……”心很累。 她已经一再叮嘱,不要去惹时安夏,那不是她们母女惹得起的人。 可她娘就是不听啊,非要老虎嘴里拔牙,这会子来怪她做不好梦? 温姨娘见自己女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看着就来气,不由心烦意乱一挥手,“不吃了!” 时安柔碗没端稳,被这么一挥,一碗银耳顿时就洒在上好的锦被上。 “啪!”温姨娘火气大得很,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废物!什么事都做不好!还想给晋王当侧妃!就你!” 时安柔惊得瞪大了眼睛,捂着脸一动不动。 她脑子嗡嗡的,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后悔,竟然把这种大事说给她娘听。 这是能随口嚷嚷的事吗? 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就被她娘指着鼻子说想男人。万一被外人听了去,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温姨娘也愣怔着,脱口而出就后悔了。 她就是心情不好,以前打骂女儿顺手习惯了,一时没忍住。 但叫她道歉,肯定是做不到。 她冷着脸,“怎么,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矜贵?” 时安柔还是捂着脸不说话,心很凉。 正在这时,北茴带着一群婆子进来了,“把温姨娘带走!” 温姨娘大惊,“放肆!什么时候轮得到……” 几个婆子推开时安柔,大手大脚抓住温姨娘,丝毫不顾忌她臀部的伤势,胡乱替她套了裙袄,便往外拖。 温姨娘杀猪般的嚎叫,“痛啊啊啊啊……轻点轻点……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啊啊……” 时安柔总算清醒过来,慌忙跑过去,拦住了一行人的去路,“北茴姐姐,你们要带我娘去哪里啊?” 北茴答,“温姨娘涉案欺诈,官爷还在外面等着拿人。安柔姑娘若是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去问我们姑娘。奴婢现在要带人过去复命,就不耽搁了。” 时安柔应了一声,侧开身子让路。 却听温姨娘撕裂着嗓子吼,“放开我!放开我!你们知道我女儿以后可是晋王妃吗!” 时安柔心脏狂跳,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娘的嘴。 温姨娘跟疯了一样,“你们会后悔的!你们这么对我,一定会后悔的!等我女儿当上了晋王妃,你们一个个都得死!都得死!柔儿!快去找晋王救娘!快去!” 时安柔那一刻非常绝望,缓缓软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是对命运的无措,对亲娘的痛恨,对自己软弱无能的失望。 她重活一世,分明应该比任何人都过得如意,如今却搞得一团糟,甚至还不如前世。 刘妈妈急匆匆跑进院,冲着时安柔嚷嚷,“哎呀,柔儿小姐,你娘被人抓走了,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找人救她!” 时安柔抬起含泪的眼,“刘妈妈,你是在命令我吗?” 刘妈妈一愣,挤出个尴尬的笑来,“哪里,老奴不敢!您是主子……” “知道就好。”时安柔转身出了院子。不知不觉走到夏时院门口时,莫名呼吸就重了。 一股凉气从脚底蔓延上来……她还是从骨子里害怕时安夏。 第41章 做人适可而止 待官爷把温姨娘带走后,整个侯府都在传时安柔要当晋王妃的事了。 时安夏皱着眉头问,“温姨娘当真这么说?” 北茴道,“许是温姨娘急疯了,才胡言乱语。” 时安夏其实一直有种直觉,时安柔跟她一样,也重生了。 她代入了一下时安柔,若是重生了,自己会做点什么? 时安柔上辈子知道她的手段,也知道她鲜血淋漓杀出一条血路,最后成了太后。 如果她是时安柔,一定不会在这个节点上不知死活作对,反而应该蛰伏着伺机而动。 动什么呢?以时安柔的能力,她能谋划的只能是晋王府后宅的位置。 她上辈子只是个侍妾,这一生既然有先知的本领,肖想一下晋王侧妃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 以她庶出的身份来看,想要做晋王妃是绝无可能。 所以她应该是希望温姨娘替她筹谋几分,便把自己能预知的本事对之透露了。 谁知温姨娘最近处处碰壁,被收了掌家权,又挨了板子,再被官爷带走,桩桩件件都是令其崩溃的事。 情急之下喊出了“她女儿要当晋王妃”,而不是晋王侧妃。 其实温姨娘的眼界也就这样了,在府里换子,使手段整妾室,悄悄贪墨一点银两,这就是极限。 要让温姨娘替女儿谋划成为晋王的女人,恐怕能想到的也只有爬床这种下作伎俩。 时安夏理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不由得笑起来,“咦,有意思!” 或许时安柔真正想做的,是荣光帝后宫的嫔妃吧?只是这辈子不会再有荣光帝了。 用完午膳,时安夏依旧坐在榻上盘账。小几上一摞摞的账本,面前放着个算盘。 偶尔,她纤长的手指拨弄一下算盘珠子,发出悦耳的声音。 在一旁侍候茶水的红鹊看得呆了,“姑娘,您手真好看。” 时安夏也没有被扰了清静后的恼怒,只是抬手揉揉她的脑袋,“小红鹊不累吗?要不坐会,我教你看账?” 红鹊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也水汪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可爱,“不不不,红鹊不累,红鹊不坐,红鹊不看账。” 时安夏不由得哑然失笑,也不勉强,继续拨弄着算盘珠子。 隔了一阵,红鹊又道,“姑娘,您好像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嗯?”她拨弄算盘珠子的手并未停下,仍旧噼哩啪啦打得顺溜,却不影响她说话,“哪儿不一样了?” 红鹊有些不好意思,脸更红了,“就是……就是感觉,您看奴婢的时候,好,好……” “好什么?”时安夏的手顿在算盘珠子上,抬起头望着她。 红鹊小嘴扁了扁,有点想哭,“就是感觉姑娘看奴婢的时候,很像我奶奶,揉我的脑袋,很慈祥……” “噗!”时安夏没忍住,笑着吓唬她,“我像你奶奶啊,傻姑娘,你这么说话会挨打的!” 北茴正好进屋,也听了个大概,笑,“亏得是咱们姑娘,换个人听了指定要打人。” 红鹊急得直摆手,“不不不,红鹊不是那意思!红鹊是想说,姑娘待人特别好……” 时安夏拍拍她脑袋,“行了,别解释了。以后姑娘我会像你奶奶一样疼爱你的。” “谢姑娘!”红鹊晶亮的眼泪在眶里转悠,“在家里,只有我奶奶疼我。奶奶一走,全家都嫌我吃闲饭,就把我卖了。” 时安夏却想起,红鹊后来一飞冲天跃上枝头,那家吸血鬼是怎么扑上来吸她血食她肉的。 她收起了笑容,道,“红鹊,你有跟你家人提过要升一等丫环吗?” 红鹊摇摇头,“没呢,这不还没升嘛。” “那就别说了。”时安夏想了想,又道,“下次见到你爹娘,就说你得了心疾,需要很多银子治病,不治就会死。问问你爹娘能拿出多少银子给你治病。” “啊?” “就这么说,看看你家人什么反应。” “不用问都知道,他们不会拿银子给我治病的。”红鹊早就不难过了,“他们会说,死了就死了吧,花那钱干啥,一个丫头而已。” 时安夏有些诧异,“合着你都知道啊……”猛的心里像被刺扎了一样疼。 难道上辈子仅仅是因为世上唯一对她好的小姐也不要她了,便一直由着家人吸血。如此,至少觉得还算是有家的人。 时安夏脸色难看极了。 红鹊急了,“姑娘,是红鹊说错了什么吗?” “没,没有。”时安夏压下心头那股怅然,拉起她手,沉声道,“以后我在哪,你家就在哪。” 红鹊张大了嘴,感觉自己听错了。她甚至又从姑娘眼睛里,看到了像奶奶那样慈祥的眼神。 时安夏正哄着傻姑娘红鹊,便听人来报,时婉珍又来了,这次还带了个陌生女子一起来。 那女子一看到时安夏,就扑通往地上一跪,“时小姐,求您饶命!草民知错了!草民一家都知错了!” 时安夏不说话,面色平静,就那么端坐上首。 时婉珍只觉脸面被踩在地上,抬不起头,“夏姐儿,这是赵娘子,她说愿意出一千两息诉。你就……” 时安夏摇摇头,“现在不是这个价了,宋夫人!两千两,一文都不能少。” 时婉珍全身都气僵了,“夏姐儿,做人要适可而止。” 时安夏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头也不抬地笑笑,“此一时,彼一时。刚才那是自己人的价,现在是外人的价。怎么能一样?” 时婉珍:“……”合着你这还优待我了? 赵娘子怄得快吐血。 刚才时婉珍说,时安夏要一千两银子才肯息诉。 她不信,觉得时婉珍肯定从中吃了银子,所以非要亲自来看看。谁知这还兴坐地起价,比他们这些奸商还奸。 她深吸了口气,控制着自己激动又愤怒的情绪,深深磕了个头,“时小姐,我们赵家做的是小本生意,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不容易。” 时安夏仍旧看着自己的指甲不言语。 赵娘子继续诉苦,“昨晚不止收到了很多退货单,还被官府封了铺子和仓库。如今我当家的又被关在牢里,剩下这一家老小都急疯了。我婆婆早上还吐了血,要是时小姐今天不能让我婆婆见到儿子,她就只能死在你们侯府门口了……” 第42章 倒霉的只有她一个人 这招毒,且有效。 权贵世家皆爱惜羽毛,不管私下里如何下作,但表面上都得维持体面。 赵娘子便是觉得自己拿捏住了侯府的命门,所以有恃无恐。 在她看来,此案所涉金额无非也就区区五百两。 她家可是实打实拿出货品来了,那五百两都由着宋世光、温慧仪和杨掌柜瓜分了,关他们赵家什么事? 她就不信,官府还能把她男人给打死? 时安夏心知赵娘子不是省油的灯。 都道权贵擅以权势压人,指鹿为马,却不知市井泼皮耍无赖的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是一点不弱。 偏偏有时候还很奏效。 她温温开口,“北翼国律法有言,凡涉商业欺诈,数额满一百两者,判返还财物。” 时婉珍和赵娘子同时眼睛一亮。 时安夏又道,“团伙作案或是情节严重者,没收家产。” 两人都是内宅妇人,根本不懂律法,听了都是一脸惊诧。但同时,两人都觉得时安夏是在吓唬她们。 时安夏继续普法,“刚才所说的是财产惩罚。除此之外还有刑事惩罚,主谋者会被判以杖杀和弃市两种。你们自己去想想,这里面谁是主谋,谁是帮凶?” 五百两就要人命吗? 赵娘子不信,时婉珍也不信。 时安夏神情淡然,“你们可以出去找讼师问问,本姑娘到底有没有诓人。如果赵娘子一意孤行,非要逼着婆婆吊死在我们侯府门前,本姑娘不介意把你婆婆的尸身抬去官府,再顺便告你个侮辱罪和诬陷罪。至于我们侯府的声誉会受影响,那也只是一时半会的事儿。我们侯府依旧是侯府,但你们赵家已经家破人亡。” 赵娘子心里怨死了时安夏,没见过哪个小姑娘这般油盐不进。 两人灰溜溜出府去找讼师普法,不到一个时辰,时婉珍就面如白纸地去了荷安院搬救兵。 因着是五百两金额的案子,其实大家都没多当回事,还仅仅停留在进了官府牢房丢面子这个层面。 万万想不到,北翼律法确有规定,三百两以上的欺诈罪真的会被处以杖杀或弃市,那是要掉脑袋的啊。 时婉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母亲,您再不救救女儿,女儿真的没法活下去了……” 接下来边哭边说刚了解到的律法,三百两!三百两刚够判杖杀或弃市!他们常山伯府那么欠,真的就刚过三百两的线! 时老夫人气得直戳她脑门子,“你呀!你呀!为了三百两搞成这样!你们常山伯府到底穷成什么样子了?” 时婉珍哭得更厉害,“母亲您是不知道我的难处啊!我是您娇养着长大的姑娘,曾经也没缺过吃穿!自从嫁给宋世子以后,除了世子夫人的头衔听着不错,可那就是个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连西北风都挡不住啊!” 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母亲您看看,这衣服还是五年前过年的时候您给女儿做的。这些年,女儿从来没舍得买过多余的衣物,都是先紧着一双儿女。您知道那宋世光,一房又一房娶小妾,我根本管不住……这姻缘还是母亲您给女儿相看来的,您都忘了吗?” 时老夫人受了埋怨,心里生气归生气,还是很心疼女儿,“那我给你的嫁妆呢?当初咱们侯府还有些家当,我给你准备的嫁妆也不差吧。” 提起这个,时婉珍更是悲从中来,“嫁妆!女儿的嫁妆早在五年前就被宋世光以官场铺路为由骗走了。他天天在外喝酒吃肉,说是找路子往上爬,爬了这许多年,不止没爬上去,还走了下坡路。” 时老夫人恨铁不成钢,“你总说你嫂嫂蠢,结果你比她还蠢!你嫂嫂的嫁妆捏在自己手里稳稳的,你呢?你呢?嫁妆给你是拿来傍身的,你们家那口井都是我派人去打的吧?你怎的这般糊涂!宋世光说什么就是什么!蠢死你算了!” 这么一分析,她悲伤地发现,自己的儿子时成轩真的跟那宋世光是一路货色。后宅妾室成群,整天喝酒作乐,仕途爬不上去,只要别往下掉恐怕就谢天谢地了。 还好唐楚君如今支棱起来,夏姐儿更是出类拔萃。 忽然就想起早上夏姐儿说的一番话,“如果有一天,你被他扫地出门,你能去的是哪里?你能仰仗的又是谁?” 其实,若真走到那步…… 时老夫人一拍时婉珍,“你以后一定要多亲近你嫂嫂,否则要是跟宋世光和离了,你回来侯府还能靠谁?以后侯府的当家主母定是你嫂嫂,夏姐儿迟早要嫁人,你能靠的,只有你嫂嫂。” 时婉珍两眼茫然,“我,我没想过要和离啊!” 时老夫人摇摇头,“若依你刚才所说,不是你要不要和离的问题,而是宋世光还有没有活路。如果夏姐儿愿意放过他,那他回家后放得过你吗?” “啊!”时婉珍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合着最后倒霉的,只有我一个人啊……嘤嘤嘤,左右都是我吃亏……嘤嘤嘤……” “别嘤了!”时老夫人厌烦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转头对李嬷嬷道,“去把夏姐儿给我请过来,客气些。” 李嬷嬷也是个人精,虽然她来侍候时老夫人的时间不算特别长,但办事风格很合其心意,“是,老夫人,老奴这就去。” 这一次,不到半个时辰,时安夏就来了。 时婉珍别别扭扭迎上去,“夏姐儿,小姑母在这给你道歉。以前是小姑母犯浑,伤了夏姐儿的心……” 时安夏侧身躲过了对方的手,不咸不淡道,“伤心倒谈不上,毕竟也不是很重要的人。” 时婉珍:“……” 就很想打人!难道不应该回应,“没关系!以后您还是我的小姑母!”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时安夏给时老夫人请过安,问,“祖母您找我?”没等对方回话,她便直接说了,“我刚才打发了赵娘子,她这会子回家凑银子去了。” “多少银子?”时婉珍忍不住问。 “两千两。”时安夏心情很好,便回应了她,“一会儿她拿银子来,我就派人去官府息诉。” 时婉珍没想到峰回路转,忙双手合十,“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时老夫人却冷嗤道,“保佑什么?保佑宋世子回家好打你吗?” 时婉珍一时面子有些挂不住,“母亲!” “还不谢谢夏姐儿高抬贵手!”时老夫人觉得刚才说的那些话都喂了狗。 时婉珍心里唧唧咕咕,还不如谢赵家那两千两银子呢?谢夏姐儿!哼! 但嘴上还是很诚实,“夏姐儿,谢谢你肯息诉啊!等宋世子回家,小姑母一定让世子亲自上门来跟你道歉!” 时安夏温温一笑,“你喊得动他再说。” 时婉珍的笑僵在了脸上。 时安夏却是知道,宋世光若能死在牢里,时婉珍还能逃过一劫。这一放出来…… 第43章 白得两千两银子 这起案子重拿轻放,最后得利的自然是时安夏。 她白得了两千两银子。 这其中她卖了个人情给赵娘子。 她答应帮赵娘子从温姨娘手中索要三百两,找常山伯府索要六百两,再找杨掌柜家索要一百两。 也就是说,赵家最终还是只给了一千两银子,但得记时安夏这个人情儿。 得知真相的时婉珍差点一口血吐时安夏脸上。 她以为一文钱不花就能把世子爷领出来呢!搞半天,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最后还得出银子。 早知可以这样,当初她大可以应承下一千两银子,然后挨个找这几人要,说不定他们伯府还不用给这么多。 时安夏温温一笑,“赵娘子说了,大头她都出了,若是这点小钱你们还不认,那就鱼死网破。反正她男人就是贱命一条,无官无爵无所谓。她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时婉珍压抑住愤怒又沮丧的心情,试图再努力挣扎一下,“夏姐儿,不是小姑母不舍得银子,是真没有这么多。你要不信,我可以拿我们常山伯府的账本给你看。” “那倒不必,”时安夏道,“你要实在凑不出银子,就拿北郊边上那个庄子来换。” 时婉珍手上的仨瓜俩枣也不多了,为难地朝时老夫人看去,“母亲,您看……” “你别为难祖母,”时安夏抢过话头,“我们侯府如今也是举步维艰,祖母是清楚的。再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你和我母亲也就是姑嫂关系。你们坑我母亲,这事我都不计较了。若还要啰啰嗦嗦,这案子就别息诉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转圜余地。 时老夫人心里正打着小算盘。 六百两银子,她不是没有,也不是不能帮女儿给。但女儿的嫁妆都被不要脸的宋世子给祸祸了,她凭什么还要出六百两来救他? 看着女儿那不值钱的样子,她倒是觉得孙女处事公允妥帖。 宋家的钱进了唐氏的口袋,唐氏答应出钱办族学,这不就相当于钱给了侯府? 既然伯府拿不出钱救人,就拿庄子来抵。这笔账就该这么算,很合理。 她点头同意,“不必再说了,就按夏姐儿说的办。有银子就拿银子来,没银子就拿地契来。” 时安夏补充,“如果是地契抵银子,我要补签一份不许赎回的副约。不然你们伯府三天两头找我闹,我都没空干别的事。” 其实那庄子可不是一般的庄子。它坐落在雁行山脚下,正好是温泉出口。 荣光帝继位后贪图享乐,发现雁行山有温泉,就把山下那一大片的庄子全部收归朝廷,耗费百万银两打造了一个温华宫。 所以时安夏盯上那片地了,正准备着手用银子悄悄收购那边的庄子。 这不就巧了吗?常山伯府上赶着送庄子来了。 对此,时婉珍已经放弃思考。反正那庄子年年亏损不赚钱,抵了就抵了吧。 如此,次日,银子地契全部到齐。 时安夏使人去官府息诉销案。 赵重阳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是甘州人,来京城好容易混得像点样了。 在京城偏一点的位置买了个二进的院子,又置了个不显眼的铺子。 这么多年经营下来,有些商人见甘瓷跟安瓷十分相似,但价格便宜不少,便会在他这批货去卖。 赵家虽赚得不多,却也小日子富足。一家老小算是在京城地界儿站稳了脚跟。 谁知赵重阳认识了伯府世子宋世光,这是他所见过的最显贵的人了。 其实他的原意,赚这点钱是小事。最主要是抱住宋世子这种权贵的大腿,加深合作。 有他这种脑子来运作,还怕以后没有赚钱机会吗。 所以在这场生意里,他赚得不算多,而是把大部分的利都让给了宋世子等人。 但他万万没想到,竟然得罪了更大的权贵。算计了侯府和护国公府,还能有他的好日子过吗? 赵重阳就算从官府放出来,在京城也根本无法立足了。 因为甘瓷经此一遭,名声彻底臭了。 之前那些订他货的人,也纷纷退货。 甘瓷只值一文钱!现在京城很多人都知道这一点。 不得不说,时安夏这一手把他逼上了绝路。可又能怎么办? 他娘子还得去侯府求人高抬贵手,更得捧着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千恩万谢。 想报复吗?想!但赵重阳没有这个实力。 宋世子已经是他认识的人中地位最高的人了。时安夏连宋世子都敢收拾,他一个没权没势的赵重阳又凭什么报复? 娘子也提醒他,“侯府那时小姐说了,她会派人盯着你,如果有什么报复的小动作,她会随时再送你进官府。相公,咱们别跟她斗了吧?那小姐什么都不怕,动不动就要银子,动不动就送官府。你要是再进去,我是一点辙都没有了。” 一家人当晚就决定变卖房产回老家,至少在很长时间里,京城不会再有一丁点甘瓷的市场。 甘瓷只值一文钱! 这边温姨娘的三百两由时老夫人先垫着,杨掌柜只吐了七十两出来。 时安夏知那是极限,也就不再计较。 温姨娘被人抬回来的时候,臀部烂得流脓了,蔫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还没来得及梳洗净身,那边时老夫人已经派了李嬷嬷过来要那三百两银子。 又是三百两!温姨娘前阵已经因为十文工钱变十两工钱给了一次时安夏三百两。 这一次,她被抓去官府受了老罪,不止颜面丢尽,还被官差脱了裤子看屁股。 要不是看在她屁股已经烂成那样,高低还得打她七八杖。 如今时老夫人竟然好意思找她要三百两!这三百两还得给时安夏! 什么钱这么好赚?短短几天,时安夏已经从她这薅走六百两! 她气得一口血吐在地上,鲜红鲜红。 李嬷嬷十分于心不忍,“温姨娘,您看您都这样了,赶紧把银子给老奴回去交差,您也好歇着不是?” 温姨娘又一口血吐了满身。 人情冷暖,便是这时候体现出来。 早前她掌家的时候,这些个奴才哪个不是巴结她讨好她? 如今呢,一个个的,都恨不得来踩她两脚。 温姨娘奄奄一息,“刘妈妈,取三百两银子拿给她。” 刘妈妈悲悲戚戚应了声,进屋取了三百两银票递给李嬷嬷。 李嬷嬷笑出一脸褶子,“好嘞,温姨娘您好好歇着。老奴这就复命去。” 以为这就完了? 外面还排着队来要账呢。 海棠院的钟嬷嬷带了一帮年轻力壮的小厮过来,朝正走出来的李嬷嬷问了声好,雄赳赳气昂昂进了蔷薇院…… 第44章 都是唐氏的嫁妆 钟嬷嬷手里拿了张单子,匆匆朝错愕的温姨娘行了个礼,“温姨娘,老奴来取我家夫人的嫁妆。” 说着指向门上那副水滴珍珠珠帘,对小厮吩咐,“拆下来,小心着些,别弄坏了。” 又指着纱帐四角上的夜明珠一声喝,“拆下来!” 然后是金线描边的青铜熏笼,“带走!” 黄花梨的仕女图屏风,“带走!” 紫檀透雕贵妃榻,“带走!” 白玉花樽,红木镜台,六角七彩妆奁,青花孔雀牡丹纹绣墩,金鹤夫妻灯,青铜莲花灯…… 整个院子里都是钟嬷嬷中气十足的声音,“带走!带走!全部带走!” 温姨娘气得脑子嗡嗡的,偏生还说不出什么来。 因为这每一样,的确都是唐氏的嫁妆。 早前她打着老夫人的名头,东借一样,西借一样,只借不还,全进了她的蔷薇院。 那些东西可都在唐氏嫁妆单子上写得清清楚楚,大件物品上还有护国公府的标记。 她想赖是没得赖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全部搬走。 温姨娘现在疼的已经不是屁股了,而是脸! 这些奴才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样,好似在讥笑她一副穷酸样,还敢占了正头娘子的嫁妆。 待钟嬷嬷带着一众人洗劫一空后,最后上场的是刑妈妈。 她上前敷衍施一礼,“温姨娘,账目已经算出来了,您应该补足公中一千一百五十六两银子!” 温姨娘尖叫一声,顺手抓起手边的杯子砸过去,“没有!没有!统统没有!” 刑妈妈没想到都这时候了,温姨娘还这么横。她也是经历过无数风浪的人,并没被这点小场面唬住。 杯子堪堪擦着她的耳际飞过,她拿出帕子擦拭了一下额头和耳朵,“账本经由老夫人过目,温姨娘有什么疑问,自己去找老夫人问。” “滚!滚滚!滚滚滚!”温姨娘彻底歇斯底里。 刑妈妈仍旧不疾不徐,“温姨娘,老夫人说了,您如果不补账入公中,就直接砸你私库清账。” “砸!你砸一个试试!”温姨娘吃了刑妈妈的心都有。 刑妈妈又施一礼,真的朝外走去,“是!” 她身后跟着一群仆妇和小厮,浩浩荡荡向着库房而去。 温姨娘嫁进侯府十几年,因着老夫人的关系,排面和地位都是比着正头娘子而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何曾受过如此欺辱? 她非常清楚,时老夫人这个老势利眼迫不及待的清账行为,无非是向唐氏母女表明自己的立场。 同时也是因着换子所带来的一系列麻烦和危机,时老夫人借着清账在向她表达不满。 温姨娘越想越气,骤然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刘妈妈慌忙跑出去请申大夫。谁知申大夫去了海棠院给时云起看病治伤。 刘妈妈又去了海棠院,门口守着几个眼生的丫头不让她进。 一时怒从心头起,还以为是曾经风光的时候,指着那几个丫头就骂起来,“小贱蹄子们,耽误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嘛?” 几个丫头叽叽喳喳,“叫谁贱蹄子呢!你这个妈妈好生不讲道理!没事跑咱们海棠院来嚷嚷,是谁给你的胆子!” “就是,还是老人儿呢!这么没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来的是哪个主子!” “真正的主子才不会像她这么横!” “再说了,能耽误什么事儿?几个主子都在屋里。走走走,你哪来的上哪儿凉快去!”几个丫头愣是生生把刘妈妈赶走了。 刘妈妈自从跟着温姨娘进府,从来没受过这种气,还是几个黄毛丫头给她气受。 这要在往常,简直不可能。可是想想今日温姨娘的遭遇,也就没什么想不过了。 刘妈妈只得出府请大夫,在门口碰上刚回府的老爷时成轩。 她大喜,“老爷,您回来就好了!” 时成轩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皱起眉头,“哪个院侍候的?” “回老爷,老奴是蔷薇院侍候温姨娘的。”刘妈妈介绍完自己,赶紧说道,“温姨娘挨了板子,身子骨还没好,又被……” 外面飞雪连天冷死人,时成轩哪有功夫站在屋檐底下跟一个老奴唠嗑,“行了,挨了板子还不吸取教训,又闹上了官府!温慧仪行啊,是真不嫌丢我们侯府的脸!哼!” 一甩袖子,走了! 刘妈妈想请他让申大夫看一看温姨娘的话还没说出口,转眼就见老爷消失了,只得继续出去请大夫。 蔷薇院里,家徒四壁,到处都弥漫着萧条和沧桑。 温姨娘完全是急怒攻心给气晕的,悠悠醒转时,见女儿时安柔守在床边。 时安柔笑着上前,“娘,您可算醒了,吓死女儿了。” 温姨娘没好气,“还死不了!” 一转眼珠子,发现头顶纱帐四角上的夜明珠不在,顿时就想起下午那会受的气,只觉得一口血又要喷出来了。 时安柔能这么乖乖守在这里等她娘醒,自然是有事,还是件大事。 她宽慰道,“娘,唐氏的嫁妆没了就没了,以后女儿给您挣。到时您想在这纱帐上缀多少夜明珠都不是事儿。” 温姨娘冷哼一声,“凭什么?凭你上嘴皮和下嘴皮一碰,吹牛吹出来吗?” 她想起来就是气啊,恨得一巴掌打在女儿胳膊上,“我让你去找晋王殿下救我,你为什么不去?” 时安柔躲了一下没躲掉,硬生生挨了一掌,“娘,我说了跟晋王殿下不熟,要怎么去找他?” 恨铁不成钢啊!温姨娘咬牙切齿,“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都不用!” 拿手指戳着女儿的脑门,“怎么就不熟了,嗯?他不是送过你回府吗?你不该去谢谢人家一声?你老娘被抓进官府,对他来说,也就是打声招呼的事。你不去求他帮帮忙?帮完忙你不就可以顺势以身相许订下终身?你说你蠢不蠢?” “娘!”时安柔满面通红,“女儿现在不跟您讨论晋王殿下的事。女儿现在觉得赚银子最要紧,有银子傍身才硬气。您说是不是?” 温姨娘一听这话,便想起下午的羞辱来,眯了眯眼睛,打量着,“你能搞来银子?” 时安柔郑重点点头,“能!我那个梦里,荣光帝耗费百万两银子修了个温华宫。娘,你知道为什么要修那个温华宫吗?” “别卖关子!”温姨娘听得起劲儿,屁股都不那么疼了。 时安柔神秘地压低声音,“因为雁行山上有温泉……” 第45章 这不还是拼银子的事 时安柔下午那会听闻温姨娘回家了,就想着过来请个安。结果看见一波又一波要帐的人,生生把温姨娘气晕过去。 这让她深刻体会到,要么有权,要么有钱,无论哪一种,至少应该抓一样在手里,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重生回来后,她一门心思要嫁给晋王殿下做侧妃,根本没想起这茬。 如今看来,光想着靠男人,怕是不行。 “温华宫修在雁行山脚下,是因为那里有温泉。”时安柔虽然上辈子没去过温华宫,却是听回来的娘娘们聊天,说起温泉有多舒服,温华宫有多奢华。 她当时听得艳羡不已。 “你想做什么?”温姨娘狐疑,“你莫不是想去开挖温泉吧?” 时安柔看着温姨娘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娘,您想想,如果我们把山下的庄子都买下来,再找人把温泉开挖引到庄子里,有多少达官贵人不得争着光顾咱们庄子?” 北翼京城不比江南一带,风沙大,冬季长,资源算不上富饶。 也难怪上辈子荣光帝一发现雁行山上有温泉,不管国库空虚,立刻拨了银两修建行宫。 所以谁先抢占先机,谁就能有大把的银子流进荷包。何至于为了占唐氏那么点蝇头小利被官府抓去挨板子? 那么问题来了,买庄子要银子吧?找人开挖雁行山要银子吧? 温姨娘脑子都快听炸了,“你这饼画得可真大,都画到老娘头上来了。买庄子,挖温泉,银子呢?老娘现在可是一点银子都没有了。” 海棠院里,唐楚君正和一双儿女吃拨霞供。 铜锅子里热气腾腾,兔肉卷儿,羊肉卷儿,猪肉卷儿,虾,红菇,鲍鱼在里面翻滚,溢出浓浓的香味。 唐楚君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豪横的,“我有银子呀!”她抬头透过层层雾气看向女儿红通通的小脸,“你需要多少?母亲给你出。” “这笔投入可不小,而且咱们自己肯定吃不下来。”时安夏耐心解释,“雁行山归朝廷所有,也不是谁想挖就能挖的。需得有正当理由,向山虞部门上报,再由虞人官员堪查,审批。到时他们一看有利可图,朝廷自己就挖了,还有咱们什么事儿?” 上辈子就是这样,原本温泉是一薛姓商贾发现,后来上报到朝廷,申请开采权。 结果虞人官员又上报给了荣光帝,最后荣光帝这不要脸的,直接从薛姓商贾手里强行低价收购庄子,修了温华宫。 虽然明德帝不会这么无耻,可难保其他人没有想法,怎么着也得找个靠山才行。 找谁做靠山呢?找谁都没有找明德帝可靠。 时安夏好发愁,要怎么才能跟明德帝搭上关系? 时云起搭不上话,默默低头吃着羊肉卷儿。 但觉一生中再也没有哪一刻的时光如眼前美好,可以吃好吃的东西,可以听母亲和妹妹说话。 她们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认真。听着听着,他开口道,“照妹妹这说法,也就只有皇上开了金口才稳妥,不然都是白忙活。” “哥哥说得对!”两兄妹想到了一起,实在令人高兴。 时云起又道,“那咱们如今能做的,就是把山下所有庄子全收过来做别的,再慢慢寻求机会也不迟。其实哪怕与朝廷合作,咱们也不亏。” 时安夏温温一笑,“就这么办!先收庄子。但咱们不能自己去收,得找可靠的人去悄悄收,表面上看还不能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她沉吟片刻,斟酌着怎么说才不会突兀,“因为我怀疑,时安柔可能也知道温泉的事。” 唐氏不解,“她?她怎么会知道的?” 时安夏一时半会解释不明白,也怕把母亲和哥哥吓住,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唐楚君和时云起倒也没多想。 唐楚君忽地冷笑一声,“这不还是拼银子的事?温氏哪来的钱买庄子?” 此时蔷薇院里温姨娘臀部的伤疼得她直抽气儿,“这不还是拼银子的事儿?我哪来的钱买庄子?你想起一出是一出,就不能来个稳妥的主意?” 时安柔心里有气,“什么是稳妥的主意?你们坑夫人铺子就稳妥吗?一年挣个一百五十两,就被抓去官府,划算吗?” 温姨娘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光变得阴郁,简直不相信这是自己那个平日里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女儿,“反了你了!你就是这么跟老娘说话的?” 日子没法过了!老夫人不待见她!老爷嫌弃她!奴才们不敬她!现在连女儿也敢对她张牙舞爪了! 时安柔冷着脸,不打算惯着她了,“您要是不张罗,女儿就去找夫人张罗。” “你敢!”温姨娘一动,身子就疼得快散架。 “有什么不敢?夫人有银子,只要把庄子都买下来,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时安柔压根不知道开挖温泉需要审批,只以为占山就为王。 可她成功唬住了同样没见过世面的温姨娘。 温姨娘软了下来,“你先让我想想,别冲动。你算过买庄子要多少银子吗?” 时安柔一愣,“没,没算过。我只知道温泉赚钱,这不是一想起就来找您合计嘛?” 温姨娘这次倒没骂女儿不中用,也是怕女儿真的去找唐氏。她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找时老夫人借银子。 像时老夫人那种势利鬼,听到有这种一本万利的好营生,那不得赶紧参一股? 她忽然想起来,“你那小姑母手上有个庄子,好像就在雁行山脚下。” 时安柔兴奋起来,“那娘你赶紧找她去,听说伯府日子也不好过,正缺银子呢。正好压价买下来。” 温姨娘一起身,“哎哟”一下起不来,“啧,要老命了!要不你明儿去请你小姑母来一趟。” 时安柔答应下来。 又听温姨娘一拍床榻道,“这事儿可以找晋王殿下牵头啊!” 时安柔心头一跳,对啊,找晋王殿下做这件事,既解决了银子问题,又拉近了关系。 真就是一举两得! 顺着这条线,她只要多想想前世还发生过什么事,就能事事走在大多数人前面。晋王高低得对她刮目相看。 要怎么才能见到晋王呢?她想到了一个人。 第46章 别拉着要脸的人一起丢人 晋王府,丝竹声声,歌舞升平。 今夜是晋王殿下宴请幕僚的日子,将近年关,宾主尽欢。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文士上前递了呈书,竟是请辞之意。 晋王殿下的笑容僵在脸上,“时云清,你要请辞?” 时云清上前拱手一礼,“晋王殿下,云清才疏学浅,无法再为殿下分忧。家父责令在下务必参加明年的春闱,努力考取功名,为朝廷效力。”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露出异色。 在座的,有好些都是历年会试落榜者,自是知道要从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有多困难。 他们都没考取好名次,凭什么这个毛头小子能考取功名,还大言不惭要为朝廷效力。 况且,那小子又不是没落过榜,说得好像明年就一定能高中一样。呵呵…… 一个与时云清差不多年纪的文士走出来,戏谑道,“云清兄怕不是为了春闱才请辞的吧?” 时云清皱着眉头问,“永昌兄此话何意?” “你心里不是明白吗?”郑永昌嘴角勾起一丝恶意,“难道云清兄不是因为感觉做晋王殿下的幕僚,不如做晋王殿下的舅兄来得更惬意?” 时云清蓦然变了脸色,“郑永昌,我和你无冤无仇,还请你慎言!” 郑永昌哈哈大笑,“你们时家侯府不是都已经大放厥词,说女儿要做晋王妃吗?怎么,说了不承认?还是只许你们自己说,不许我们路人看热闹啊!” 时云清尴尬极了,最近忙,根本没关注过流言。 晋王殿下却是很好奇,“谁要做本王的晋王妃?” 郑永昌忙收了妄笑,恭敬回话,“自然是侯府嫡孙女!侯府嫡孙女就两个,一个是大房的大小姐时安心,另一个是二房的大小姐时安夏。据传,是侯府的一个母亲嚷嚷说自己女儿马上要做晋王妃了。依在下所见,能说出这话的,只有时安夏的母亲。因为时安心的母亲早逝,已不在了。” “哦?”晋王萧晟挑了挑眉,“时安夏?名字倒是好名字。” 时云清心里着急,暗暗咒骂侯府干的这些破事。 他就是那晚送时安柔回侯府的远房堂哥。 前几日,侯府的大爷时成逸忽然找上他爹,说让他离开晋王殿下,不再做幕僚。并言明侯府不日将开族学,会请大儒来讲课教学,助时家子弟在来年的春闱上大展宏图。 他原也有几分才华,但学的那点东西要想在京城崭露头角,还是差点意思。 以历届会试排名来看,能稳居前十的,无一例外不是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就是曾在有名族学或书院里进行过学习的。 那种从外地来京不找好先生辅导的散人,能上榜的都是奇迹。 尤其北翼流行族学比赛,年后就是如火如荼的一场又一场盛事,一直要延续到春闱。 时云清前年就考过,落榜了。他就是没在族学里待过,也从没参加过任何一场赛事。 所以侯府的大爷过来一说,他爹虽有些犹豫,但他立刻就心动了,所以才有了这封请辞呈书。 他心知流言必须成为流言,绝不能承认,这便拱手施礼道,“时安夏乃在下远房堂妹。她年纪还小,尚未及笄。其母是护国公府嫡长女,绝无可能平白说出这种贻笑大方的话来。还请晋王殿下明察,勿要听信小人谗言。” 郑永昌怒目而视,“你说谁是小人?” 时云清淡淡回敬,“谁造谣生事,谁便是小人,永昌兄勿要对号入座。” 郑永昌气了个倒仰,“时云清,你也不必在这阴阳怪气。你以为你们侯府是什么体面人家吗?要本事没有,三天两头闹笑话,不是这个闹上官府,就是那个闹上官府。” 时云清心里虽不忿侯府的行事作风,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时字。 就算争这口气,也必得在外同仇敌忾,“谁家没个纠纷?闹上官府又怎么了?你们郑家不也刚有人从牢里出来吗?” 能来做幕僚的,哪个家里不落魄?但凡有点权势的世家,都想办法正经在朝廷谋职去了,谁会来给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做幕僚? 像他们这种幕僚,说白了就是有点文化的下人,谁比谁也高贵不了多少。 眼看着二人吵凶了,晋王萧晟道,“好了,不过是流言蜚语,不必理会。” 时云清立马顺坡下驴,拱手道,“是,晋王殿下。云清祝晋王殿下万事顺遂!云清定会将手上的事务与同僚交接清楚,望晋王殿下放心。” 晋王萧晟心无大志,本就因幕僚开支庞大而有心缩减,见其心意已决,便不再挽留。 他别的虽不行,但笼络人心却有一套,命人拿来一方砚台赠与时云清,祝他高中榜首,如此算是全了这场主雇情谊。 时云清接了砚台,谢过恩,便离开了晋王府。 次日,时云清竟意外见到了时安柔。 时家各支与侯府那边日渐疏远,时云清家也只因着往日情分,私下里与侯府大爷时成逸有来往。 要不是那晚时安柔准确叫出他的名字,哪怕走在路上,他都不认识这种弯弯绕绕的堂妹。 时安柔是在刘妈妈的陪同下找上门来的,因着庶出缘故,她只能从侧门而入。 门房去通知正在整理书籍的时云清,说侯府有位堂小姐过来找他,有要事相商。 若是往日,时云清顾着礼数也会去见上一面,看看到底有什么事,是需要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亲自找上门。 但昨日的羞辱历历在目,一听到侯府小姐,他就怒火中烧,感觉自己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到现在脸还火辣辣的疼。 他冷冷应一声,“不见!” 门房正要转身,却又听时云清道,“算了,还是见一面吧。” 他忽然改主意了,便是想去亲口问问,到底是谁这么不要脸不要命,到处嚷嚷着女儿要当晋王妃。 若真有此事,他便要找上族老去敲打敲打。 侯府不要脸,也别拉着他们这些要脸的人一起丢人! 他被领去侧门时,还有些纳闷,为何一个嫡小姐不从正门进来,反而要在侧门等? 寻思间,便已看到一个婷婷玉立的姑娘站在风雪中。 第47章 你自己不要脸就算了 时安柔远远看着时云清从小径上顶着风雪走来。 刘妈妈纳闷,“为什么不是门房先过来请咱们进厅里说话?瞧这样儿,难不成是不让进门,堵着咱在这侧门边上站着说?” 时安柔一时也没搞明白,“或许,或许云清堂哥正要出门?” “他哪里像是要出门的样子?连个小厮都没带,身上也是在家才穿的常服。” “先别管了,正事要紧。”时安柔朝走近的时云清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见过云清堂哥。” 刘妈妈也道,“老奴见过云清公子。” 时云清负手而立,开门见山问,“不知所为何事而来?”这是真打算堵在侧门口唠嗑呢,唠的还是这么隐秘的大事。 刘妈妈挤出一脸褶子,陪着笑,“云清公子,您看是不是进去说比较好。我家小姐有重要事情和您商量。” 时云清到底是读书人,最重礼数,闻言只皱了一下眉头,还是转身道,“请随我来。” 时安柔松了口气,要是让她站在侧门边说出想见晋王殿下的话,还真说不出口。 一路寒风萧瑟,飞雪漫天。几人安静行至一间偏厅外,时安柔才找到话题,“云清堂哥,您家这满院的红梅实在太美了。” 时云清沉着脸,没接这话茬,“不知你是侯府哪位堂妹?方便说下闺名?” 时安柔满脸通红。 上次深夜遇见,她分明已经自报过闺名。竟然才这么短的时间,他就没印象了? 她深深一福,“是安柔冒昧了。” 时云清脸色肉眼可见好了很多。 既是时安柔,那就不是闹出笑话的那位时安夏堂妹了。同时,他也想到这可能只是一位姨娘的女儿。 如此,便无意为难。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不会将怨气波及旁人。 将人请进偏厅后,他又礼数周全让人上了茶和点心,才温言细语再次询问,“不知安柔堂妹前来所为何事?” 如果对方继续冷言冷语,时安柔未必有胆子将今日的目的说出来,但现在对方温言细语给了她力量。 她红着脸,低眉垂眼道,“安柔是想着,云清堂哥在晋王府上做事……” 刚起了个头,时云清的脸就垮了下来。 时安柔却没有发现,自顾自继续说着,“安柔想请云清堂哥跟晋王殿下带个话,我有个……” “送客!”时云清豁然起身,冷脸打断她的话。 时安柔被时云清吓一跳,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喉间,一时怔愣着,脸上血色尽失。 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守着的小厮已经进来请她走人。 时安柔一直觉得时云清是谦谦君子,做不出这种连礼仪都不顾的事情。 她没忍住,眼泪哗然落下,“云清堂哥,是安柔说错了什么吗?” 时云清负手而立,一脸冷漠,“看在大家都姓时的份上,本人奉劝安柔小姐一句,做事之前,先看看自己的身份。否则自己贻笑大方事小,牵连了别人……就不太体面了。” 时安柔被打击得全身都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因为她已经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你自己不要脸就算了,别人还是要脸的。 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侯府,只记得时云清脸上的表情是嫌弃,是愤怒,是恶心和厌恶。 她猛然醒悟过来,定是温姨娘嚷嚷着“我女儿以后可是要做晋王妃的人”,被人传了出去。 如果时云清知道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晋王殿下也知道了?天哪!她真的快要羞死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 最可怕的是……她好像帮时安夏铺了路。任谁都会觉得能作此肖想的人,定是侯府嫡出,不可能是庶出。 另一边,时云清让小厮给时成逸去了封信,约他下午在富贵楼见面。 时云逸如约而至。 时云清开门见山道,“大爷,有个事可能要跟您通个气儿。”于是一五一十将侯府里传出有人要做晋王妃的流言陈述了一遍。 末了,他道,“最主要是,他们认定说这话的是二婶唐氏,要做晋王妃的是安夏堂妹。” 时成逸一听,脸色立时凝重起来。他这些天忙着替时安夏办族学和一些别的事,根本没时间留意府里动静。 他摇了摇头,“不是唐氏。” 时云清道,“我知道不是唐氏,应该是哪个姨娘。时安柔是哪个姨娘的女儿?” 时成逸没想到时云清知道这么多,“你连这都查清楚了?安柔是温姨娘的女儿。” 时云清恍然大悟,冷哼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那位!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知道这位安柔堂妹今天找我干啥来了吗?她异想天开,想通过我认识晋王。此心昭然若揭啊。” 时成逸眉头皱得更紧,“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主动要求认识晋王?那是真不想走寻常路。不过这寻常路的走法,也的确轮不到她一个庶女肖想晋王妃的位置。” 晚上,时安夏收到大伯时成逸的来信,看过之后就点燃烧掉了。 唐楚君也看过了信,问,“夏儿你说,这时安柔真有那么大胆子想要自己去认识晋王?无媒无聘的,岂非坏了侯府的名声。” 时安夏笑,“这侯府名声本就不好,坏不坏的也就那样。但我可能知道她找晋王做什么了。” “做什么?”唐楚君越来越喜欢自己女儿那双像狐狸一样透亮灵动的眼睛,看着就安心欢喜。 时安夏坐下,不慌不忙喝了口茶才提醒道,“下午小姑母派人来找我,说要赎回庄子,被我拒绝了。” 好在她谨慎呀,签了个不可赎回的附约。本以为怎么也会等一阵才来闹,结果这都前后脚来找她毁约。 唐楚君也不笨,立刻想到了,“难道安柔真的知道温泉?她去找你小姑母买庄子,又去找时云清牵线搭桥想见晋王殿下。原来她是想把这消息给晋王殿下卖个好,让晋王殿下来开挖温泉呢。” 时安夏点点头,“正是。” 母女俩正说着话,便听南雁来报,安柔小姐来了。 二人互望一眼,都不由笑开了。 这般沉不住气的么?就找来了。 时安夏不动声色,“让她进来。” 时安柔将沾染了风雪的披风交给丫环,才进屋来请安。 但觉室内如春,金碧辉煌,连空气都透着华贵的味道…… 第48章 打算空手套白狼 唐楚君最近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因为嫁不到好郎君,一直死气沉沉过日子,对银钱首饰衣物全然不在意。 如今不同了,儿子女儿都失而复得,令她灰暗的生活开出艳丽的花来。 整个海棠院焕发了生机。那些藏在仓库的物件,以及被温姨娘借去的东西全都摆放在各处。 尤其正厅的陈设摆饰,处处都彰显着华丽与高贵。连熏笼炭盆都比旁人多放了好几个,用的也是市面上最昂贵完全不出烟的银丝炭。 时安柔想起温姨娘那家徒四壁且冷得发寒的蔷薇院,无端生出对时安夏的嫉妒。 投个好胎比重生更重要,如她这般,就算重来一次,一样感觉无力极了。 “安柔见过母亲,见过大小姐!”时安柔早前一直唤时安夏为“安夏妹妹”,这次回来以后就把称呼改为了“大小姐”,很是低眉顺眼。 唐楚君记起刚才女儿的提醒,不动声色试探道,“坐吧,说起来柔儿翻年就要及笄了。春日最多赏花宴,到时让你娘多带你去相看相看,没准能找个好婆家。” 时安柔眉心一跳,来了!这是怕我挡了你女儿和晋王的好姻缘吧。 她刚侧了半边身子坐下,又惶恐站起来,“谢母亲操心,但柔儿还想在家留两年。” 唐楚君不甚在意,反正又不是自己女儿,上什么心?她这态度就是显在脸上的,一点都不遮掩。 时安柔看得心里也是很凉。早前还想蹭着点唐氏的嫁妆呢,作为嫡母,怎么都得给自己添点箱吧。 瞧着这架势,怕是也指望不上。 她岔开话题,直奔主题去了,“柔儿听说小姑母的庄子在大小姐手里?” 时安夏抬起眼睑看她一眼,点点头,“对啊,小姑母用庄子抵了六百两银子,可不就在我手上么?” 时安柔好似顺口一问,语气却没藏住心头的隐秘,“大小姐是想用那庄子做点什么吗?” 从知道小姑母的庄子落到时安夏手里时,她就坐立不安。 她来试探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确认一下,时安夏到底是不是跟她一样重生。如果不是,那她可以想办法把庄子买下来。 时安夏似笑非笑,“那庄子能做什么?小姑母坑了我母亲,又没银子赔,总不能什么都不用给就全身而退吧。庄子再破,不也能值个仨瓜俩枣么?” “既然大小姐无用,不如卖给安柔可好?” 时安夏一口就同意了,“好啊,我刚答应了别人,一千八百两银子,你要就优先卖你好了。” “一千八百两银子?”时安柔几乎要失声叫出来,“你不是说不值钱吗?” 时安夏认真点点头,“对啊,当时小姑母抵给我的时候确实不值钱。但我现在找到个买家,是个茂城的富贾,人家愿意一千八百两银子买,你说我是不是个福星?” 信你就怪了!时安柔这一通试探下来,还是一头雾水,没有半点进展。 “大小姐的确是有福之人,不过看在大家都是姐妹的份上,能不能便宜点让给我?” “人情归人情,该得的银子我不会退让。”时安夏诚恳发问,“难道那处庄子有什么蹊跷?竟然引得人用一千八百两银子来跟我买。如今安柔姐姐也想要那庄子,不如说来听听?让我母亲也参考参考到底值不值这价。” 时安柔心头一动,“大小姐当真不知这庄子的用处?” 时安夏摇摇头,一脸茫然,“当真不知。” 时安柔心里有了计较,“雁行山上有温泉,一旦那处温泉流下来,就能盘活整片庄子,成为达官贵人享乐的地方,银子也会源源不断流进腰包。” 时安夏非常捧场的“啊”了一声,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富贾愿意出一千八百两银子买我庄子呢。果然是个好营生。” 时安柔心里的那根弦松了松,觉得时安夏没有重生。 如果唐氏母女能助她做成这个温泉的营生,她愿意以后分她们些银子。 时安柔道,“有兴趣的话,不如母亲和大小姐也来参一股吧,坐着分银子的事总不能便宜了外人。别的杂事可以由我和我娘去张罗。” 时安夏差点笑出声来。这是换玩法了,打算空手套白狼啊! 她拒绝得很干脆,“我母亲不缺银子,对这些麻烦事不感兴趣。你若实在想要那庄子,我一千八百两卖你就是了。” 时安柔在心里直摇头,觉得时安夏目光还是太短浅。 上辈子当了太后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而已。 她要不是没银子又不认识达官贵人,犯得着拉她们入伙么? 但今日没有白来,至少知道时安夏没有重生。时安柔觉得发展到现在不同于上一世的轨迹,完全是因为自己重生影响了格局。 对,就是这样。她非常认真地说服了自己。 她想先吊着唐氏母女,“大小姐可否容我几日筹银子?” 时安夏很大方,“那就三日吧,好处总要留给家里人。” 家里人!你卖我一千八百两还是家里人!时安柔心里着实恼火。 脸上却只能适时换上欣喜的表情,“谢母亲,谢大小姐,那安柔就告退了。” 待人一走,唐楚君迫不及待问,“现在怎么办?如果她找到银子抢那片庄子,咱们就算拿到手,也要多花许多钱。” 时安夏此时已有了新的打算,“那就把庄子的价格炒上去。” 温泉这事可以先放一放。按照时安柔的想法,好像拿下一片庄子,知道那有温泉就能成事。却不知这其中还隐藏了许多艰难险阻。 当初荣光帝尚且费了不少周折。 一群匠人在雁行山来来回回勘探近两年,都没找到薛姓富贾所说的温泉位置。就在大家都快放弃的时候,有个匠人偶然在雁行山脚下,那片庄子的某处地底发现了丰富的温泉资源。 后来时安夏垂帘听政,翻阅文档看到了温华宫的建造图纸,以及温泉出口的位置图纸。 这些东西都牢牢记在她脑子里,所以才有底气想做这盘生意。如今时安柔竟想插上一脚,那就将水搅浑一点,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第49章 重生的只有她一个 时安夏如今更忧心的是另一件事。 刚才看了大伯的信,让她生出一种浓重的危机和宿命感。 以她对晋王萧晟的了解,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关注到她。 万一这狗男人哪根筋不对,真把她看上眼了,到宫里一请旨来个指婚,那她这辈子不就完了? 在别人眼里,圣旨、指婚什么的非常神圣。 但在她看来,随便一道圣旨就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真就是君王一念之间的玩意。 她厌烦极了,这辈子她必须活得潇潇洒洒,随心所欲,谁也别想对她的人生指手划脚。 是以时安夏决定暂时不动温泉的念头,让时安柔自己折腾去。最好时安柔争气点,能凭此引起萧晟的注意,尔后嫁入晋王府。 管她是侧妃也好,侍妾也好,都是时安柔自己的造化。 至于这侯府,她得先让大伯袭爵。只要大伯将侯府牢牢抓在手里,侯府就不可能成为时安柔的后盾。 一个没有家族助力的女子,就算是王妃,也不可能过得多好。 唐楚君不知道时安夏的曲折心思,但不妨碍她无条件支持女儿的任何决定。 总之女儿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连原因都懒得多问。 女儿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经过这些天,她完全看懂了一个事实,跟着女儿走绝不会错。 女儿说暂时不搞温泉,那就不搞,反正她也不缺银子。 女儿提议,咱们先专心炒庄子吧。 唐楚君立刻答应,“好,你去安排。”然后叫钟嬷嬷拿来一个盒子,里面全是银票,塞到女儿手中,“都拿去用。” 时安夏推拒,“女儿自己有银子。” “你的先存着。”唐楚君不由分说将银票带盒子又塞到女儿手中。 时安夏发现,母亲变化很大。 不止容颜越来越艳丽,就连行事作风都利落许多。 不似以前那种忧郁又犹豫的性子,倒莫名有了几分大舅母的风仪。 接下来的几天,在时安夏的运作之下,传说有富贾在其中拱火,庄子的价格飙升了好几倍。 时安柔焦头烂额,生怕时安夏再坐地起价。 好在时安夏十分讲诚信,派了南雁来问她,一千八百两那个庄子还要吗? 时安柔这次没有犹豫,一咬牙,“要。” 南雁笑嘻嘻的,欢喜得很,“奴婢这就去回我们姑娘,今日去官府盖印吧。” 时安柔心在滴血,脑袋似千斤重,沉沉点头,“好。” 但同时,也真正松了口气。 现在她可以完全肯定,重生的只有她一个,独一无二! 温姨娘把一千八百两银子交到时安柔手里的时候,心也在滴血。 这是她和她两个兄弟的全部家当了。 她的兄长温宗伟、弟弟温宗浩都在侯府的铺子里当掌柜,这些年积攒了不少银子。 在得知雁行山上有温泉,又得知后续晋王也会参与进来的消息,温家两兄弟孤注一掷还挪了不少铺子里的银子,才堪堪凑齐这一千八百两。 此时温姨娘看着女儿的目光,已经不是曾经那种毫不在意,而是仿佛倾注了一生的期望,“柔儿啊,你那梦一定要真,一定要是真真儿的啊!娘和你的舅舅们,就指望跟着你享福了。” 其实这话近几天已经被温姨娘车轱辘似的来回说了无数遍。 时安柔从最初的不安,到现在完全是麻木的状态,“知道了,娘!您和舅舅就等着享福吧。这梦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而且我已经成功预言过哥哥的死期,您心里最清楚。” 温姨娘带了些小心翼翼,“清楚,娘心里都清楚。娘相信你啊,柔儿……” 时安柔从来没见过她娘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心里诸多感慨,不由自主放软了语气,“娘,咱们花大价钱买下这个庄子意义十分重大。” 这些话也是早就说过,只是再说一遍加深印象而已。 毕竟气氛都烘托到这个份上了,总要再画一遍大饼,“我会用这个庄子去找晋王殿下投诚,只有咱们先花了钱,才能说服晋王殿下参与进来,把所有庄子都收齐。到时把那片庄子的烂房子一推,修建一个巨大又华丽的庄子,再把温泉一引,就有数不尽的银子,花都花不完。” 这话再次取悦和安抚了温姨娘,仿佛下一刻她就能看到女儿成为晋王妃似的,手上有银子,身份高贵,还有谁会看不起她们娘俩? 有哪个不长眼的,会说她掌家丢了侯府的脸面吗?又还有谁会认为,她天生长相和穿戴就只是个姨娘呢? 你们现在看不起我,以后我就是你们高攀不起的存在。母女俩此刻悲喜相通,都做着同样的美梦。 到了傍晚,时安夏成功把一个不值钱的破庄子高价转手给了时安柔。 时安夏现在只有一个感觉,银子真好赚啊。 她盘腿坐在软榻上打着算盘,但觉算盘珠子哗啦哗啦响得好听极了。 就重生回来这么点时间,她竟然赚了三千二百三十两银子。去掉其中一些必要开销,和给官爷们吃茶的小钱儿,最少最少都赚了三千两银子。 这么一算,哪里需要母亲出钱补贴侯府开族学,就她到处薅的羊毛就够了。 但这荣光必须妥妥算在她母亲头上才好,时安夏美滋滋地想。 庄子以一千八百两卖掉的消息,不知怎的就传到了常山伯世子爷耳朵里。 其实这也不是秘密,宋世子本就是官场中人,总有几个消息灵通点的酒肉朋友。 这么跟他一说,炸了! 当晚宋世子喝得醉醺醺回去,又把熟睡中的时婉珍拖出来暴打一顿。 其实自他从官府里出来,就三天两头打她。 时婉珍肿着脸哭求,“世子爷,别打了,别打了!” “不打?”宋世光看见她就窝火,“庄子!那庄子卖了一千八百两!你干的好事!不打你要上房揭瓦!” 时婉珍一下就明白了,又是那庄子惹的祸。 头几天,温氏母女来找她问庄子,她就感觉要坏事。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那破庄子能卖一千八百两!是真不明白啊,这么多年没动静,怎么她一脱手,那庄子就值钱了? 时婉珍抱着脑袋,哭得伤心,“我也是为了把你救出来!家里没银子了,爹娘都不管你,难道我眼睁睁看着你被判杖杀吗?” 这会子莫名有些后悔,若是杖杀了这男人,她是不是就不会挨打了? 第50章 她是活在姑娘心尖尖上的人 时婉珍对伯府的怨恨达到了顶点。 明明丈夫是伯府世子,一大家子人,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替他奔波操劳? 她的公公婆婆,世子的几房弟弟,还有宋家那些各房亲戚,一个个都不肯搭把手。 这是笃定她回侯府一定能成事儿!他们却不知道她的脸面和尊严,都被一个小辈踩进了泥土里。 分明才六百两银子,偌大一个伯府,随便凑凑能凑不出来吗?何至于让她用庄子抵那六百两银子? 宋世光听到她那番哭诉,不止没有一丝感动,反而更生气,一巴掌打得她鼻血直流,“你不会动你的嫁妆吗?” “嫁妆!我的嫁妆不是被你用光了吗?我哪儿还有什么嫁妆!” 这句控诉又换来一轮拳打脚踢。 便是此刻,时婉珍莫名可笑地想起宋世子对她最柔情蜜意的时候,也就是她拿出嫁妆送到他手里的时候。 他跟她说,后院那些女子,不过是娶来兴旺后宅做点缀用的,谁都越不过她这个正头娘子去! 他还跟她说,以后青云直上,定记她的好。若是为朝廷立下功劳,高低得为她请封个诰命夫人,让她享尽荣光。 他又跟她说,“这府里也就你对我最是真心,父母兄弟都只重利轻情。” 现在时婉珍想起往日那些片段,就觉得是多么讽刺啊。 她惶恐和刺痛的心,远比皮肉伤得更重。 她听到宋世光在她耳边咆哮,“那庄子是我伯府的产业,你有什么权利做主拿去送给你的侄女儿!” “那不是送!那不是送啊!”时婉珍一边擦鼻血,一边哭着辩解,“那分明是你跟人合伙坑我嫂嫂的铺子,为了把你从官府里接出来才抵的六百两银子!” 宋世光气笑了,“六百两!凭什么是六百两!我前后拿到手的银子不过三百两,凭什么你要出六百两!” 是啊,整个案子才五百两,为什么她要出六百两呢!时婉珍颓丧地坐在地上想这个问题。 宋世光将脸冷冷逼近她,“你和你娘家合起伙儿来骗老子!骗我伯府的庄子!你个贱人!” 时婉珍害怕得使劲往后缩,摇头哭得伤心,“我没有,我从来没有,真的没有……” 宋世光伸手抓起她的头发,恶毒的眼神逼视着发妻,“听着!你现在就滚回去,让他们拿出一千两补偿给我们伯府。否则,本世子就休了你!” 时婉珍是被宋世光赶回侯府的,那时天还没亮,正下着鹅毛大雪,脚下的积雪已过膝。 她深一脚,浅一脚顶着风雪,跌跌撞撞拍响了侯府大门。 门房骂骂咧咧开门就着昏暗烛光一看,竟然是个鼻青脸肿蓬头垢面的妇人,骂声晦气,砰一声关了大门,继续去睡觉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那个像叫花子一样的女子竟然是他们侯府二房的小姑奶奶。 时安夏辰时末知道小姑母时婉珍回了侯府,那会子她刚梳洗完,正在用早膳。 南雁伺候她吃完,才禀报,“听说小姑奶奶被打得鼻青脸肿回来了,正在老夫人院里哭呢。” 时安夏将漱口水吐在盂里,用帕子擦了擦嘴,“想必是来找咱们要银子的。” 这一千八百两可真烫手啊! 话音刚落,陈妈妈就来了,“大小姐,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南雁出来回话,“知道了,咱们姑娘说这就过去。” 陈妈妈看着南雁的眼神有些隐晦,堆满了笑容,“你就是南雁吧?” 南雁心思单纯,也很少与人交恶。只要别人对她笑脸相迎,她也会报以善意,“是,陈妈妈,奴婢叫南雁。” 陈妈妈往常一向在奴仆中地位很高,要不是前阵被罚跪了雪地,性子收敛了不少,还不知是怎样的嚣张跋扈。 像如今这般温和,实属少见,“南雁姑娘,你多大了?可有十六了?” 南雁没想太多,“明年四月就十六了。” 陈妈妈又问,“许过人家没?” 这次是时安夏冷冰冰的声音,从帘内传出,“许了!南雁进来!” 南雁应一声,转身进屋,留下陈妈妈杵在原地表情讪讪。 “姑娘,你怎么说我许了人家?”南雁瞧着姑娘神色不对,似乎很生气,“姑娘,我惹你不高兴了?” 时安夏重生以来,遇到再大的事,都是从容又平静的,很少像此时这般面如寒霜。 她轻叹一声,觉得自己可能吓着南雁了,缓了缓神色道,“没有不高兴,不过你们五个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希望由我亲自来替你们选择亲事。尤其是你,不要擅自作主,能不能答应我?” 南雁的脸顿时通红,“姑娘,南雁不成亲,永远跟着姑娘就成。” 前世她也是这么跟时安夏说,要永远跟着姑娘。 可那会子时安夏却认为,女子有归宿是好事。 所以陈妈妈来找她要南雁的时候,见南雁表现得也不抗拒,她便将身契毁了,去了南雁的奴籍,还给她添了些嫁妆。 她自以为做到了一个好主子该做的事,却没想到把南雁推进了深渊。 这一世,她便要如此强势,“这可是你说的,南雁!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离开我的身边。” 南雁欢天喜地点头,“只要姑娘肯留着南雁,南雁就一辈子不离开。” 她忽然好想哭,感觉自己跟北茴姐姐一样,是活在她们姑娘心尖尖上的人。 时安夏心里舒坦,脸上的笑容便多了些。 来到荷安院时,她也就没有再摆臭脸对她那鼻青脸肿的小姑母,而是娓娓行礼问安,做足了一个小辈的礼数。 时婉珍再次见到时安夏时,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见识过时安夏的厉害,从骨子里就生了惧意,甚至还下意识朝母亲身旁靠了靠。 今儿屋子里人来得齐。 大房时成逸的夫人于素君坐在一侧,其身后站着长女时安心。 二房唐楚君坐在另一侧,时安夏便站在她的身后。 三房的夫人尤晚霜,以及四房的夫人王可湘都已坐在下首。 众人相互打过招呼后,就关心起小姑子时婉珍被打一事来。 她们本就是时老夫人派人喊过来为其出主意,所以也就不避讳什么了。 但主意肯定是出不了,只能一人问一句没用的,表达一下关心。 “婉珍,你还好吧?” “还疼吗?嘶,下手真狠!” “哎呀,怎么这样,姑爷也太不讲究了,怎么还动上手了?” 唯有唐楚君问,“婉珍怎么想的,还回去伯府吗?” 第51章 几时欠过伯府一文钱 还回去伯府吗? 唐楚君这话问得时婉珍怔愣了半晌。她是来要银子的,能不回去吗? 唐楚君沉吟片刻道,“母亲叫儿媳们过来商议,其实最关键的是看婉珍的态度。我们只能提建议,真正做决定的,还得是婉珍自己。” 时婉珍懦懦地问,“那,嫂嫂,夏姐儿,你们能还我一千两银子么?” 唐氏母女异口同声,“不能。” 时婉珍顿时眼泪汪汪,哪里还顾得上在这些嫂嫂侄女们面前丢不丢脸,“我拿不回一千两银子……宋世子说,他就要……就要休了我……嘤嘤嘤……” 室内十分安静,气氛很低沉。 在座都是女子,哪怕平日里对这个小姑子的为人再不满,但此时见她被打成这样,还要被扫地出门,内心都有些不忿。 却听唐楚君和于素君同时冷笑一声。 于素君道,“他一个伯府的世子,休得起咱们侯府的姑娘?” 唐楚君道,“他伯府伙同外人来坑侯府,谁休谁还不一定呢!” 二人是同时开口,几乎又同时结束。说完之后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忽然就笑了。 她俩以前就是手帕交,自来感情很好。 唐楚君喜欢上了时成逸,于素君也是知道的,还为其出谋划策过。 可命运弄人,当初单纯的唐楚君被时老夫人摆了一道。 那会子国公府当家的又是唐楚君的继母,以顾全名节为由做主将她嫁给了时成轩。 在唐楚君嫁给时成轩好几年后,于素君才嫁给了时成逸,如此尴尬地成了妯娌。 两人在侯府这么些年,几乎没什么交集。一方面是唐楚君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另一方面于素君是大房的人,与二房不便来往。 谁知竟在今日这种场合,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回到了少女时光。 这美好画面落在时安夏眼里,令她欣慰不已。 因为上辈子于素君临终前,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早逝的唐楚君。她一直觉得,自己才是让唐楚君郁郁寡欢的源头。 这俩的话一出,时老夫人一时有些恍惚。 什么时候,他们侯府这么硬气过? 这些年谨小慎微,夹缝中求生存。在外人眼里,这侯府已是破落得不行了。 她也一改往日大包大揽的态度,“那你们说说看,珍儿该怎么做?” 怎么做?这个问题问得好。 谁出的主意谁善后!以众人对时老夫人及时婉珍的了解程度,日后但凡有个什么不好的事,必定会怪责到出主意的人头上。 于素君不傻,唐楚君也不傻。两人又是互看一眼,谁都不说话了。 她俩牵头的都不吭声,那俩庶出的夫人就更不会淌这趟浑水。 时老夫人从鼻子里逸出一声不满,“一个个的,怎么不说了?叫你们来出主意,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既然都不说,那她就要点名了,“夏姐儿,你怎么说?” 时安夏知这茬终究要落到自己头上,并不直接回话,只反问,“小姑母可记得那日我同你说过什么?” “啊?”时婉珍结结巴巴,“什……么?你,说了,什么?” 时安夏道,“小姑母记性不好,那侄女儿便提醒一二。我曾说过,我索赔,不是贪钱,是让你记住,坑自己家人同样要付出代价。” “是!赔!赔钱我认!可!可是,庄子!庄子卖了一千八百两!”时婉珍祈求的眼神无比热切,“你只需还我一千两,如此我好回去交差,行不行?” 时安夏温温一笑,“庄子是到我手里之后,才卖出一千八百两,跟你们伯府有什么关系?小姑母,你这个‘还’字用得好!我时安夏几时欠过你们伯府一文钱吗?” “不,不不,是我说错了!”时婉珍的眼泪从充血的眼睛里流出来,“你就当可怜可怜小姑母,好不好,夏儿?我是没有办法了!我是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 “小姑母,那我再提醒你一下。当时我还说过,如果有一天,你被扫地出门,你能去的是哪里?你能仰仗的又是谁?”时安夏逼问,“难道你真觉得,拿回去一千两银子就能换回一世安稳?” 时婉珍不知如何作答,因为经过这件事,她害怕了。 她深刻知道,这一千两顶多只能维持一段时间。 因为嫁妆已经没了,她再没有可以讨好宋世子的东西。 她捂着嘴泣不成声,“夏姐儿,可我怎么办?怎么办呢?他要休了我,要休了我啊!难道侯府能接受一个被休弃的女子回来吗?” 世间女子真难。 一旦被休弃,影响的是整个家族女子的婚嫁,甚至还可能导致嫁出去的女子被休回家。 到那个时候,侯府该怎么办,时家又该怎么办? 所以大多数人家,宁可女儿死在婆家,也不愿意将被休弃的女儿接回家中。 时安夏正是知道女子的艰难,也知时婉珍前世就是这样死在宋世光手里。最后是时老夫人求到宫里来,让她出面才要回了时婉珍的尸身。 所以时婉珍若是继续蠢下去,坏下去,她是绝不会插手管闲事。 但如果时婉珍愿意回头,她也不是不能给条活路。 在众人凝重的目光中,时安夏沉沉一个字,“能!侯府能接受一个一心向家的姑娘,却不能接受一个只想坑人吸血的姑娘。小姑母好自为之。” 时老夫人惊呆了,能! 那字何止千金重!她这个当家主母都不敢作主说“能”,夏姐儿怎么就敢说能? 明年夏姐儿自己就及笄了,不担心影响出嫁吗? 于素君也是这么想的。 女儿时安心都已经十八岁了,这两年一直在相看。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这些年一直当作亲闺女养着。 她想给女儿找户好人家,不指望对方门第有多高,但起码人品得好。 如果时婉珍被休弃回家,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女儿时安心。 可于素君又不好驳了时安夏的面子,毕竟是唐楚君的闺女。 一时脸色有些沉,却也不忘安抚地拍拍女儿时安心的手背,让她别着急。 时安夏没有忽视那母女俩的动作,只是轻轻问了一句,“大伯母,心儿姐姐如今相看的可是太医院医士陆永华?” 第52章 荆棘路上的清扫者 陆永华此人长相俊秀,斯文有礼,前途光明,很得长辈喜欢。除了家世弱点,表面上是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这也是于素君前世千挑万选,顾前顾后所寻得的爱婿。 此人最初与时安心倒也算得上琴瑟合鸣,还育有一女。 后来陆永华因为出诊,对当朝淮州知府之女一见钟情。 他既不愿让心爱之人为妾,又不敢得罪贵妃以及侯府,竟丧心病狂下毒害死了时安心。 尔后,他还装得无限深情与侯府虚与委蛇。 就在他正要迎娶心爱之人时,时安心失踪的贴身婢女带着一身伤回来揭发了他。 得知真相的于素君整日以泪洗面,后来早逝应与此有极大关系。 时安夏不想让这个悲剧再次发生。 乍听到陆永华的名字,于素君有些惊讶。 因为这只是她还在考虑的人选,都没来得及跟丈夫和女儿商量。时安夏是怎么知道的? 时安心羞得满面通红。她跟陆永华上回偶然在路上有过一面之缘,记得男子长相斯文,眉清目秀。 时安夏继续道,“侯府如今名声极差,不如心儿姐姐再多留些日子。待侯府起势,再议嫁也不迟,到时不怕寻不到好郎君。” 众人都有些奇怪地看着时安夏。 这种话从妇人嘴里说出来还好,她一个小姑娘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并且她怎的就那么笃定以后侯府有起势?” 于素君很为难,“可心儿原就比其他家的女儿年长些,若是再等两年……” 两母女感情好,她早前就是存了多留两年女儿的心,一直挑挑拣拣,高不成,低不就,才拖到了这个岁数。 现在若是继续拖下去,别说她这个继母名声不好,就是女儿时安心也会被人诟病。 显然大房是不同意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另两房的女儿们都还小,不到议嫁年纪,也就不掺和了。再说,她们掺和也没什么用,没有话语权。 于是就这么僵持下来,跑题也跑到了天边去。 就在这时,半天不发言的唐楚君道,“素君,你信我,往后心儿的婚事我陪着你一起张罗。” 闻言,于素君目光多了几分期待,“真的?”有护国公府嫡女出面保媒,那就容易多了。 并且对方叫的是“素君”,而非“大嫂”,显然是以往日情分做了保证。 唐楚君点点头,“咱俩自小手帕交的情谊,我自不能诓你。” 于素君听她竟然当众承认两人原先的关系,一时不由红了眼眶,“好,楚君,我当信你。”又转头回去笑着安抚女儿,“心儿不必忧虑,有你二叔母这句话,咱们且把心放肚子里。” “心儿谢二叔母!”时安心羞羞怯怯行了一礼,再对于素君道,“母亲,心儿不急,心儿还想陪伴母亲几年,舍不得离家呢。” 一时间真是母慈女孝,关键人家那还不是亲母女。 时老夫人心里五味杂陈。 自家二房和大房一向不是敌对关系吗?十几年来偶尔见个面都两边互相低着头,如今怎的就好了? 但现在唐楚君的立场,是在站位夏姐儿;夏姐儿的立场是在给女儿时婉珍做后盾。 还真就不好说,到底哪边才是敌对方。 不过唐楚君的表态,无疑是自带护国公府光环的。时老夫人不禁感慨,娶这儿媳妇娶了十几年,可算沾到一点光了。 时婉珍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没搞明白状况,“不是在说我的事吗?怎么就扯到了心儿的亲事上?” 时老夫人心里喟叹一声,女儿蠢成这样,难怪被宋世子拿捏,“意思就是,就算宋世子休了你,你也可以重新回到侯府来。” 时婉珍一时又是高兴,又是犹豫。 她分明是回来拿银子的,还没做好离开伯府的心理准备。 为什么大家讨论的都是让她回侯府呢?就连她的母亲也是这个意思。 时安夏却在这时强调,“不必勉强,我们只是说,如果小姑母你要回侯府,大家不会嫌弃你。至于你要不要回来,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们不参言。” 其实她真正的目的,是借此事为家族中别的受害女子铺路,谋的是大家的福利和底气。 而时婉珍,不过是第一个受益者而已。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没有谁能为谁负责。 她顶多只能做荆棘路上的清扫者,走不走这条路,全看个人自己。 时婉珍还想说什么,被时安夏截断,“当然,一千两银子我不会给你,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不给!” 时婉珍:“!” 可她就想要一千两银子!你不给,拒绝得那么直接!坏丫头,真是一点弯都不拐呢! 见时间磋磨得差不多,唐楚君施施然站起身,“母亲,既然事情解决,那儿媳们就先告退了。” 她一起,其余几位妯娌就全都站起来,齐齐向着婆母行礼告退。 几人朝门外走去的时候,唐楚君道,“都这个点了,我那海棠院今日又备了拨霞供,不如大嫂和弟妹们一起用膳吧。” 于素君立刻响应,笑道,“楚君请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要带着心儿一起去。” 唐楚君白了她一眼,“合着谁还没个好闺女!夏儿,你年纪小,带着你心儿姐姐快走几步先去安排。” 时安夏亲亲热热挽着时安心,“母亲放心,等你们到海棠院的时候就能吃上拨霞供了。” 两个小姑娘迎着风雪,带着一串丫头们说说笑笑就跑了。 屋子里的时老夫人看得眼热,再瞧瞧自己屋里冷冷清清,就留下个鼻青脸肿的小闺女在那哼哼唧唧。 时婉珍又急又茫然,心里慌得不行,怎么就走了?到底是怎么决定的? 时老夫人沉着眉眼,“你先留在侯府吧。宋世子不来接,你就别回去了。” “啊?”时婉珍哭丧的模样,“可,可以这样吗?” 时老夫人摸着女儿那张肿胀到变形的脸,轻声道,“当年是为娘瞎了眼,没给你选对夫婿。事已至此,为娘也无能为力。但夏姐儿说得对,别说她不给你那一千两,就算给了,你拿回去也落不着个好。以后宋世光要打你,还是会打;要休了你,还是会休。” 第53章 大黑人和大黑狗 时婉珍想起昨晚宋世子的狠劲,一时悲从中来,猛地扑进时老夫人怀里,“母亲!女儿害怕!女儿昨晚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可是女儿还有一双儿女,要怎么办呢?” 时老夫人心里也很愁,现在一有事就总想找唐楚君和夏姐儿商量。 这会子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时姓家族也不是他们侯府就能一言作主。那上面还有族老们和族长,一旦闹起来,谁又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夏姐儿……真能扛下事儿?她一个小姑娘,拿什么扛? 但不管怎样,走一步,是一步,最坏又能怎样呢?无非就是她从私库里拿出一千两银子,把女儿再推回伯府,让她自生自灭,也算全了这场母女情吧。 时婉珍就这么在荷安院住下来。有申大夫诊病,她伤好得很快。 转眼到了月底,眼看就要进年关了。 时安夏整日忙碌充实,心中的想法,慢慢都有条不紊安排下去。 她亲自挑了几个办事利落的丫环婆子,还专门给海棠院和夏时院都配了些府卫。 这些人没上侯府的奴册,全都是她用自己的银子置办,只给时老夫人报备了一下。 时老夫人也没说什么,整日在要不要交出掌家权的犹豫中左右摆动。但她放不放权,似乎都不影响那母女俩如火如荼的好日子。 这日辰时,时安夏刚用完早膳,就听北茴匆匆来报,“姑娘,那大黑人和大黑狗又来了。” 时安夏想了想,站起身,“那就看看去。” 这都三四日了,早前晕在巷子里那人和那只大黑狗,不知怎的就找到了侯府大门。 门房问他找谁,他也不说,就一人一狗站在檐下。有时也会笔挺坐在石阶上发呆,或者偶尔消失一会儿,片刻又会回来。 传到时安夏耳里时,他都已经在那待两天了。 本来时安夏就不打算和这人扯上任何瓜葛,更不打算挟恩图报。但人总这么在侯府门口杵着,多少对侯府对她本人有些影响。 时安夏踏出门槛,看到那一人一狗时,可算知道为什么北茴总来报“那大黑人和大黑狗”了。 那人真高,穿着一身褴褛黑衣站在檐下,身挺背阔,一下就把屋檐衬得很低了。 在时安夏走出来时,一人一狗便齐齐回头朝她看来。 他脸上有伤,因为皮肤太白,是以伤口尤其明显。且容颜憔悴,还长了些胡茬。 他的墨发用一支不显眼的簪子固定,许是没怎么打理,略显凌乱。 就算如此,时安夏仍然看得出这人相貌不俗。 因为山根实在挺拔,那双眼睛从她走出来时就没移动过视线,完全没有被救助后的不安和彷徨。 连他的感恩都让人倍觉压迫。 时安夏阅人无数,怎会不知此人来历定然非富即贵,否则不该是这般气度,也不知遭遇了什么才会落到此境。 她正要开口,却见那只大黑狗向她扑来。 门房大惊,都来不及反应,大黑狗就扑到了时安夏脚边。然后一个翻滚,竟似个顽皮的孩子躺在地上,露出肚皮,四肢欢快扑腾。 时安夏笑了。 她养过狗,知道狗子四脚朝天,是信任的表现,甚至还有点撒娇求抚摸的意味。 她缓缓蹲下,用手摸了摸它的肚子,“怎么不好好在医馆养伤,却大风大雪跑这来守着?” 她是对着大黑狗说的话,问的却是大黑人。 大黑人声音低沉淡漠,“它要来。” 门房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合着这位不是哑巴啊! 这几天,他围着这一人一狗,各种问话,各种打听,甚至驱赶,愣是没得到一个回应。 他就笃定门口站着的是个哑巴。 时安夏站起身,抬头看向大黑人,“你带它走吧,这大雪天的,总站这也不是个事儿。还有,那日就算不是你,我看到了也会救,不必挂怀。” 姑娘明眸晧齿,雍容华贵。 她分明没笑,却愣是让这冬季灰败的天色忽然变得亮起来。 大黑人抿着嘴唇,下意识垂下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时安夏又摸了摸大黑狗,转身准备进去。 大黑狗嗖的翻身蹦起来,拦住她的去路,还用脑袋蹭她的手。 时安夏心里一软,眼神温柔,对北茴道,“去厨房拿些热食来。” 北茴应下,转身要走。 时安夏又叫住她,低声吩咐了几句,才让她离开。 时安夏继续低头逗弄着大黑狗,第一次生出如芒在背的紧张来。 她能清楚感受到,那双眼睛的视线所带来的压迫感。 “它跟你。”言简意赅。 大黑人留下三个字,大踏步走进风雪之中。 大黑狗傻眼了,眼巴巴看着主人离去,又不舍得离开时安夏。 考虑了一瞬,它骤然“嗷呜”一声,终于还是如风一般追出去,留下时安夏哭笑不得。 北茴拿着热乎乎的馒头,以及盘缠干粮出来和时安夏碰个正着,“咦,姑娘,人呢?狗呢?” “走了。”时安夏不甚在意,回房忙自己的事去了。 却万万想不到,次日那一人一狗又来了,仍是一言不发杵在檐下。 这回门房学精了,直接报去夏时院。 时安夏不出现,只让北茴照昨日的份例送了些热食和盘缠出去。 北茴道,“大黑人,我们姑娘说了,拿着这些东西走吧。以后别再来了,你们杵在侯府门口,会影响我们姑娘的清誉。” 大黑人闻言倒是识趣,也不接她手上的盘缠包裹,不发一语,转身就走。 本来趴在地上的大黑狗,嗖的一声窜出去,追着跑了。 “嘿!这人!”北茴对着风雪中高大的背影喊,“馒头总要拿走啊,还是热的。大黑狗快来!” 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扔出去,划出一道优美弧线掉在雪地上。 大黑狗扭头跑回来汪了一声,衔起馒头,又一头钻进风雪中。 北茴回去复命,“大黑人没拿银子,听奴婢说会影响姑娘清誉,他转身就走了,倒是个识趣儿的。” “好。”时安夏其实很想念那只大黑狗,总让她想起墨宝儿。 至于……那人,她觉得还是少沾染为好。 但有时候不是她想不沾染就不沾染的,因为那一人一狗这次换地方了。 “姑娘,大黑人和大黑狗这次站后门去了。”北茴一脸无奈。 时安夏用手撑着下巴,喃喃的,“他想做什么?”救他一次,总不能是想以身相许吧,她还没及笄呢。 第54章 你愿意做我的府卫吗 时安夏被自己清奇的脑回路逗笑了。为什么看到此人会有这想法?其实她不过是想要他的狗而已。 她带着北茴等人来到后门,果然看到一人一狗立在风雪中。 后门没有躲雪的地方,雪很厚,没过了大半只狗腿。 但那男子看起来还是很高,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破碎感。 一个是粉雕玉琢的富贵小姐,被丫环婆子们簇拥着款款行来;一个是安静挺拔的落魄人,孤身带着一只狗驻立风雪。 两者鲜明对比,仿佛一个是猎猎艳阳的夏,一个是大雪纷飞的冬。中间隔着的又何止一个秋,分明是…… 大黑狗摇着尾巴,欢快跑来蹭她的手。 “你会什么?”时安夏仍是目光温柔地看着大黑狗,问的却是大黑人。 他没回话,看都不看就抬手一挥。 一支飞镖嗖的飞出,树上的白雪混着雾凇簌簌落下。 片刻,不止那支飞镖回旋回到他手中,就连那树上一根杯大的粗枝也砰地掉落下来。 时安夏眼睛亮了,却不似她身后丫环婆子们那般惊呼,只是温温一笑,“你愿意做我的府卫吗?银子每月一两,管吃管住管狗。” 他顿了一下,似无奈看一眼正摇头摆尾的大黑狗,鼻子随意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时安夏挑了挑眉,笑道,“狗儿归本姑娘了啊。” 这次他没应声,低垂着眉眼,反倒是大黑狗蹦前蹦后跑得欢快。 一人一狗就这么住进了侯府。 府卫们都是两人至四人一间房。时安夏让北茴给这位爷准备了单独的房间。 新府卫全都住在离夏时院稍远靠近马厩的院子。 北茴来回话,十分头疼,“大黑人太高了,府卫衣服不合身,短很长一截呢。” 时安夏想到那人穿着短衣短袍十分滑稽,不由轻轻笑了,“单给他做两套不同的,让他做府卫长,教那群新来的一些功夫。” 北茴应一声,去了。 红鹊带着洗得湿漉漉的大黑狗与北茴擦身而过,叫了一声“北茴姐姐”。 北茴伸手摸摸她的头,说了声“乖”就出了房门。 屋子里烧了好些个熏笼炭盆,暖和得很。 大黑狗洗得干干净净,但毛色看起来没有光泽,显是风餐露宿过得十分粗糙。 它身上还有伤痕,但都结了痂。 有一条伤痕,直直从狗腿拉到肚子上,也不知当时是何等惨烈。 时安夏心疼地摸了摸狗头,接过红鹊手中的大绒巾子细细替它擦干身上的湿意,“问过了吗,大黑狗叫什么名字?” 红鹊翘着小嘴回道,“问得出什么呀,那个大黑木头跟个哑巴一样。” 时安夏坐在绣墩上,烤着火撸着狗,想了想,“既然不愿说,那我来取个名字……” 墨宝儿?不好,这时候的墨宝儿还没出生。再说她的墨宝儿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时安夏忽然想起个事,一瞅,咦,大黑狗子是只女宝呢。 “那叫你夜宝儿吧。”时安夏掰开狗嘴一瞧,雪齿森森,“年纪还很小,怎么就长这么大只了呀。” 只要有了名字,那就仿佛是这个家的一员。红鹊不解,“姑娘,为什么叫它夜宝儿?” “像夜一样黑啊。”时安夏眉眼弯弯。 红鹊很少看见姑娘笑得这么开心。之前的姑娘也挺好,就是太深沉,少了这个年纪该有的颜色。 这只夜宝儿能让姑娘笑,那就是只好狗。红鹊当晚就奖励它吃了一盆肉拌饭,外加一根大骨头。 夜宝儿的名字传到府卫院里,那人微不可察地眸色深了一点。 在北茴送衣服过去的时候,他写了张字条递给她转交。 时安夏将字条打开一看,上面有两个刚劲有力的字:陈渊。 想来,便是那人的名字了。 时安夏让北茴按这个名字造册,却也没让他签什么卖身契。 她知道此人不简单,那手字就不得了,一看便是从小经过大儒精心培养过。 她也没真当他是府卫。 但不管是什么人,既然答应进侯府做府卫,那就必须遵府卫的规矩。 只要他做错事,她就会立刻赶他出府。这个意思由北茴传达过去,陈渊冷着脸没说话。 院里另几个府卫也都是新进的,很快打成一片,大家都以为陈渊是哑巴。 大家还挺纳闷,府卫长是哑巴,怎么来管他们呢? 事实上,陈渊一点都不管他们。 他总是独自一个人,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吹下哨子,叫来夜宝儿陪睡。 于是夜宝儿白天在时安夏身后跟出跟进,偶尔也会到处闲逛,晚上就歇在陈渊屋子里,很是欢喜。 这天,伯府派人来找时婉珍,结果被到处闲逛的夜宝儿追得哭爹喊娘滚回去了,人也没见着。 时婉珍知道后还埋怨上了,“哪来的野狗,咱们侯府何时养起了这些阿猫阿狗?” 打听后才发现,她侄女儿时安夏不止私养狗,还私养了一堆府卫。 “母亲!”时婉珍酸酸地告状,“夏姐儿用我的银子,又是养狗,又是养府卫。咱们侯府要那么多府卫做什么?纯是浪费银子,还不如给我呢。” 时老夫人正要提醒闺女少说怪话,省得夏姐儿听见。因为她刚派了陈妈妈过去请人。 结果还是晚了,时安夏已经听到了。 李嬷嬷尴尬地撩起帘子,时安夏笑着进屋请了安,才道,“小姑母,你背着说我坏话,我可是听到了哦。” 时婉珍面红耳赤,不敢看时安夏,“我,我有说错什么吗?” 时安夏丝毫不生气,仍旧温温浅笑,“自然是错得离谱。” 她端坐在椅上,不急不徐娓娓道,“第一,银子是我的,我想养狗也好,养府卫也好,都跟小姑母没有关系;第二,养府卫不是浪费,有大用的。比如小姑母你在伯府挨了打,我的府卫可以帮你打回去。” 时婉珍顿时变得激动,“你是说,我也可以用你的府卫?” “可以啊!”时安夏认真的表情,一点不开玩笑,“给银子就行!” 时婉珍气了个倒仰,“又要银子!” 时安夏笑得温软,“小姑母,这个世上没有银子是办不了事的,哪怕你是我的小姑母。但我的就是我的,怎么也变不成你的,你说是不是?” 第55章 作妖记唱的哪出 时婉珍委屈极了,转头去看时老夫人,“母亲,您瞧瞧夏姐儿啊!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牙尖嘴利成这个样子,以后谁还敢娶咱们侯府的姑娘?” 时安夏挑了挑眉,没说话。因为她已经看到时老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不悦,不似之前那般迷信她了。 果然,时老夫人道,“夏姐儿,以后收敛着些。你在外流浪好些年,不懂规矩也情有可原。但往后却不可如此,你是侯府嫡出,以后嫁出去是要做主母的人。” 这语气虽算不得刻薄,且处处透着长辈的语重心长。可清楚知道时老夫人是个怎样的人后,就能听出话中的恶意。 一个在外流浪过的女子,哪个世家大族也不可能娶回去做当家主母。且不论在外有无遭受过侵害,就说高门权贵的规矩和礼仪都能把她压死。 前世就因为这个原因,她哪怕费尽心思筹谋,晋王也一副非她不可的样子,却堪堪只做了个晋王侧妃。 若非这个原因,她的人生不会爬得这么艰难。 可这一世不同了,她原本就不打算做哪个世家的当家主母,所以这话于她而言,也就是废话。 时安夏十分乖巧点了个头,“祖母,我知道了。” 她想看看祖母今日的作妖记是唱的哪出。 过去这么多天,祖母把持中馈不放手,其中定然有搅家精时婉珍的功劳。但不多,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别的想法,甚至别的底气。 这时,唐楚君到了。 时安夏起身迎了过去,“母亲您也来了。” 唐楚君行礼问安后,拉着女儿落座,才抬头问起来,“母亲叫儿媳来可是有事?” 时婉珍看起来十分紧张,而时老夫人竟然也在极力表现得平静,“的确是有要事需要和你们母女商量,这有关于咱们侯府今后的兴衰。” “哦?”这基调就定了大事。唐氏母女同款挑眉,互视一眼再转头向时老夫人淡漠望去。 “今日我将侯府的中馈交给你,楚君,希望你能为侯府竭尽所能。”这就是先给口甜的吃。 唐楚君没有丝毫欣喜。于她而言,这破落侯府的中馈就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想要谁拿走。 也就是女儿费心费力要坚持送给于素君,不然她都懒得管。 她淡淡地问,“然后呢?” 时老夫人表情闪过一丝尴尬和心虚,对方没有想象的激动,她就很难顺势提出条件。 但话都问到嘴边了,她也不得不说,只是气势就大打了折扣,“也没什么然不然后……” “哦,没有然后啊,那儿媳先告退,一会儿让刑妈妈过来跟我交接就好。”唐楚君说着就真的站起身要走。 时老夫人脸都黑了,“老身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唐楚君忍着笑,又坐了回去,“我以为母亲没事了呢。” 时老夫人知道不能再拖拉,一脸郑重,“楚君啊,侯府这个家交给你,老身放心。但侯府面临的情况,比你想象的更严重。” “我知道。”唐楚君非常平静,“缺银子是不是?” “对!缺银子!”时老夫人道,“所以……” “所以应该缩减份例。凡是多出来的开销,各院自给自足就好。”唐楚君的精打细算,可不是随便说说。 反正中馈没交到她手中,她可以不管。但非要让她执掌中馈,那就得按公中的银子多少办事。 该缩减的缩减,该砍掉的砍掉。想要她自掏腰包贴补公中,门儿都没有……这是女儿教的,美滋滋。 时老夫人听了却摇头,“节流是下策,开源才是上策。” “愿闻其详,要怎么个开源呢?”唐楚君十分上道地问。 时安夏知道,重点要来了,并且她可能已经猜到了缘由。这温姨娘和时安柔竟然找上了老夫人,看来是真没有门路认识晋王殿下啊。 果然,时老夫人道,“这次,咱们侯府牵头做个大的,一本万利的营生。” 时安夏忍着笑,“祖母不会说的是雁行山脚下的温泉庄子吧?” “正是。”时老夫人一脸热切,“你一千八百两卖给柔姐儿的庄子,为什么忽然价格暴涨,就是因着那里有温泉。一旦咱们侯府买下那一片庄子重新打造,到时把温泉开挖引进去,全京城的有钱人都会涌到那里。” 时婉珍嫉妒得眼睛都快滴出血来,说话酸掉牙,“我伯府那庄子着实亏得慌……” “是你亏得慌,我不觉得亏。”时安夏笑。 “可你知道吗?那庄子现在值三千五百两!三千五百两了!”时婉珍自己怄死了,还替时安夏怄死了。 时安夏笑,“我就爱我那一千八百两银子,多一文我也不想要。” 时婉珍捂着胸口,气得不想再说话。 唐楚君不理这两插科打诨的,“母亲是想这时候高价收庄子?” 时老夫人点点头,“对!前期投入是高了点,但我算过了,绝对不会亏。” 唐楚君没忍住,笑出声来,“侯府养这一大家子人,生活都要成问题了。如今庄子成倍翻涨,母亲准备拿什么收庄子?” 高价收庄子!拿什么收?空气吗? 时老夫人那张老脸涨得通红,顾左右而言他,“楚君啊,你嫁入侯府也十几年了。这里可不止是夫家,还是你自己真正的家。护国公府再好,你娘家再好,那也只是娘家。况且你娘家作主的,还不是你自己的亲娘。” 唐楚君不说话了,却毫不掩饰地从嘴角逸出一丝讽刺。问你怎么收庄子,你却跟我扯娘家! 时老夫人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有咱们侯府自己富起来,才能真正有底气是不是?所以老身打算……集全府之力,甚至集全族之力,来办成这件事。” 唐氏母女又互视一眼。 这老太太是真的疯啊。还全府!全族!自己在府中作威作福就算了,还想带歪全族。 也不想想,自己在族中是个什么地位,是个什么身份。 时安夏抿了抿唇,“祖母打算如何集全府之力?” 时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答,“老身决定把嫁妆全部拿出来。” “嫁妆可是一个女子的底气。”时安夏提醒道。 时老夫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只有侯府真正兴旺富裕了,才是我们所有人的底气。” 时安夏叹口气,“即使如此,以祖母那点嫁妆,够不够买下一个庄子都是问题呢。” 那么点东西,塞牙缝都不够。 时老夫人摇摇头,“我一个人的嫁妆是不够,但大家的嫁妆加起来就够了……” 第56章 你果然还惦记时成逸 大家的嫁妆!时安夏心道,来了来了,重点来了! 这里所有人的嫁妆加起来,都没有她母亲唐楚君一个人的嫁妆多啊。 就算护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不是唐楚君的亲娘,但嫡长女该有的殊荣和嫁妆,唐楚君是一样不少的。 毕竟她爹护国公要脸,若是苛待嫡长女,传将出去,不止惹人笑话,还有可能遭到言官逮着小辫子上奏弹劾。 当然,最主要还是唐楚君的亲娘留了许多遗产给儿子女儿。哥哥疼爱妹妹,把好东西都给她当了嫁妆。 所以这时候,时老夫人讲这番话,实属脸都不要了,“我来做个表率,让侯府所有女子都把嫁妆拿出来。只要这件事成了,以后千百倍给她们还回去。” 时安夏心头冷笑,千百倍还回去!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吧。 时老夫人目露期许,“楚君,你执掌中馈,就由你去通知她们办。” 时安夏听懂了。就说今日怎么想通了把中馈交出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让她母亲去找人家要嫁妆,那她母亲不得先把自己嫁妆拿出来嘛? 一箭双雕啊,她差点就要笑出声了。可真能想! 唐楚君像看傻子一眼看时老夫人,“说完了?那我表个态。三件事!第一,我不会把嫁妆拿出来;第二,更不会让别人贡献嫁妆;第三,以后侯府这荣华富贵也不用算上我跟夏儿,我们高攀不起。” 每说一个第几,时老夫人的怒气就增加一点。 最后终于勃然大怒,“唐楚君!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我时家的儿媳!你有责任……” “夏儿!”唐楚君打断她的话,缓缓站起身,温声道,“你带你小姑母先出去。” “母亲,”时安夏怕唐楚君吃亏,“我……” 唐楚君摇摇头,“听话,先出去。我有话跟你祖母说。” 时婉珍威胁道,“你想说什么?把我母亲气死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气死了,我亲自给祖母送终。”时安夏淡漠地拉着时婉珍出去了。 时老夫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她原以为把侯府中馈交到唐楚君手里,再好言好语相劝,必能成事。 谁知对方竟然目光如此短浅,死活不肯把嫁妆拿出来。她自己都主动贡献嫁妆了,唐楚君凭什么不肯? 室内安静极了。 唐楚君抬眼看着眼前急功近利的妇人,淡声开口,“我是时家儿媳妇不假,但时老夫人是不是忘记,当年用了什么手段才让我嫁给了时成轩?” 提起当年,时老夫人的眸子闪着阴戾的光,“我轩儿哪里不如时成逸这个死了夫人的鳏夫?我轩儿当年正值年华,又是清清白白的少年郎,你嫁给我儿有什么吃亏的?” 唐楚君扬着眉眼,一字一句,“你儿时成轩哪里都不如时成逸!我这回答你可满意?” “贱人!你个贱人!”时老夫人万万没想到,都过去了十几年,自己儿媳妇竟然还没放下,“你果然还惦记时成逸!你对得起我儿吗?你对得起你一双儿女吗?” 唐楚君没有一丝怯懦,“我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更对得起我一双好儿女!不过!你!和你的儿子,不配我对得起!” 她曾说过,从此以后要为一双儿女挡风遮雨,再也不做曾经那个任人搓磨又懦弱的女子! 什么名声都是虚妄!她哪怕走出去被万人辱骂不尊婆母,水性扬花,不容于世,她也不会再次屈服在这个恶毒的老女人面前。 她相信,她的儿女必然也不是被名声所累之人。再坏的名声,坏得过烂透的侯府吗? 她上前两步,逼近时老夫人,“都是女子,温如琴,你真让我恶心!” 当初时老夫人以时成逸母亲的身份接近她,那时她太单纯,以为时老夫人真心待人。 有一次在大足寺上香,她偶遇了时老夫人,对方邀请她去厢房坐坐。 盛情难却,她又不太会拒绝人,便勉为其难去了。 结果厢房里燃了迷香,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觉。等醒来时,一切已成定局。 她和时成轩躺到了一起,还被继母带人捉了个正着。 这么多年,唐楚君都不敢回忆那噩梦般的一幕。如今想来,这里面的蹊跷可大了,“你和我继母联手设下陷阱!我说得没错吧!” 时老夫人被忽然变得尖锐又强势的唐楚君吓得脸色发白,想否认的话卡在喉间无法出口。 对方笃定的语气,仿佛是对一切真相都了如指掌。 唐楚君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她是猜的,她只是盲猜而已。可她猜对了! 这里面真的有她继母的手笔!这笔账,慢慢算吧。 “你答应给她什么好处?”唐楚君眼里是浓重的恨意。 “没!没……”时老夫人猛地退开一步,大口喘着粗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反正你是我儿过了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是我的儿媳!是我们侯府的人!只有侯府好了,你和你的儿女才能好!” 唐楚君凉凉一笑,“温如琴!你以为我会像十几年前那样对你们屈服吗?今儿我把话撂在这,谁敢动我的嫁妆,我跟谁同归于尽!” 时老夫人恨得全身发抖。 唐楚君又道,“温如琴,你答应我要给起儿上族谱可做到了?是不是觉得我铁定会收了这个嫡子?是不是觉得一切都胜券在握?那我……告诉你!”她又凑近一步,附在她耳畔,一个字一个字道,“起儿会是我儿子!族谱我要上,宴席我要请,只是他还会不会有你这个祖母,我就不保证了!” “你!”时老夫人大惊,“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唐楚君眸底深处尽是恨意,“温如琴,原本我想放过你的,但你不知珍惜。往后的每一日,你都将在后悔中度过。” 说完她转身打开房门,已恢复常色,见钟嬷嬷守在门口,淡淡道,“我们回去。” 钟嬷嬷应一声,眼中的神色满是心疼,“夫人,您还好吧?” 唐楚君笑起来,“我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原来夏儿说的都是真的,任何事情为难别人比为难自己强得多。 只有别人难受了,自己才能不难受。 不远处,女儿亭亭玉立,正笑着朝她招手。 她也忍不住抚了抚发髻,扬起灿烂的笑容向女儿走去。 第57章 柔儿才是侯府兴旺的根本 时安夏站在院中,正在指挥丫环们剪腊梅枝。 一抬头,便见唐楚君从屋内出来了。她笑着挥挥手,“母亲,这腊梅花儿好香啊!” 唐楚君如同踩在一朵祥云上,神采奕奕地抚了一下发髻,也笑道,“你要喜欢腊梅花儿,我让人把你夏时院后面那片小院全种上。” 时安夏欢喜迎上前,“母亲疼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唐楚君俯过身,深深嗅了一下女儿手中的腊梅花,一语双关,“好东西都要留给我的儿女。” 母女俩挽着手说说笑笑就走了,留下时婉珍气得跺脚。 她拎着裙摆往里跑,冲进屋子时,发现母亲面色铁青,捂着胸口痛苦地倒在椅子上。 时老夫人急怒攻心,心疾发作。 申大夫来看过以后,开了药,叮嘱几句侍候的嬷嬷就走了。 时婉珍一边哭,一边埋怨,“都是嫂嫂不好,也不知道她跟母亲说了什么!” 时安柔闻讯赶来,神情焦虑,眼看着庄子价格每天都在突飞暴涨,却束手无策,“小姑母,温泉庄子的事,有没有说动母亲?” “说动什么呀?”时婉珍抹了一把泪,“一听说要拿嫁妆出来,嫂嫂就翻脸了。” 她原想着,说动嫂嫂出银子,没准伯府也能沾点温泉庄子的光,如此世子就不会再打她了。 谁知那唐氏油盐不进,如此不给母亲面子。 时安柔心中也在叹息,想不到国公府嫡女还不如一个老太太有远见。明明多好的营生,干成了大家一起赚钱,为什么就不同意呢? 其实时老夫人早就醒了,只是不愿睁开眼睛。 她想起前几日温姨娘派人来请她去蔷薇院,要与她单独叙话。 温姨娘说,“姑母,咱们都不是外人,就不瞒着您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女儿柔儿是上天派来拯救侯府的人。” 说完她拿出一封信,是时安柔在时云兴出事前写的。信中示警,提到了时云兴具体的落水位置,出事时间。 每一样都说得极准。 时老夫人疑心温慧仪诓她,又见对方拿出信封来。信封上盖有沿途邮驿标识,作不得假。 只是信封里的信,是不是后边才写来诓她的就不得而知。温慧仪如今在她眼里已不值得信任,所以她神情中没有半点波动。 “您瞧,那会子柔儿还在甘州。她梦到兴儿落水而死,便写信回来告诉我,让我拦住兴儿。但这信,我是兴儿出事后的第二日才收到的,没来得及阻止悲剧发生。”温姨娘凄凄的脸上满是哀伤,“如果柔儿那会子在我身边,兴儿也不会走。” 其实时老夫人对时云兴走不走的已经没有多大感觉。 “姑母,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太不可思议,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但时机不等人啊!”温姨娘极力游说,“柔儿说雁行山上有温泉,真的就一定有温泉。” 时老夫人对温泉的营生是有点心动,但不足以让她心动到要举全家之力去赌。 是温姨娘后面的话彻底动摇了她,“姑母,还有一个特别隐秘的消息。四年后的七月,当今皇帝就驾崩了。继位的是晋王殿下,年号荣光,他就是荣光帝。我家柔儿会是他的晋王妃,以后将会是皇后……” 时老夫人听到这话时,捂着嘴差点吓晕过去,半天没缓过神来。 “姑母,你现在信我了吗?”温姨娘情绪无比热切,“咱们侯府将来是皇后的母族!我柔儿才是侯府兴旺的根本啊!” 如此荒诞的说法,时老夫人竟然信了。相对于时安夏画的饼,显然这个饼更大更直接也更有冲击力。 所以才有了逼迫唐氏母女的底气和信心,但她没想到的是,唐楚君竟然直呼她姓名,甚至把羞耻的陈年旧事重新翻出来指责她。 时老夫人眼底一片阴霾。 她睁开眼时,看到时安柔关切的神色。 “祖母,你可算醒了。”时安柔流下激动的眼泪,伸手就抓住时老夫人的手,“柔儿以为,以为再也不能承欢祖母膝下……” 时老夫人往日是不怎么关注这个庶出孙女的,价值不高,助力不大,不值得费心。 就算那日知道晋王殿下曾深夜送这个孙女回来,但她依旧没有真的上心。 此时细细端详下才发现,孙女眉眼清秀动人,肤如凝脂,实在是个小美人。 那晋王殿下看上这个孙女,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加上她若真有先知本领,便能事事抢先筹谋,没准真是做皇后的料。 时老夫人想得心头火热,开口都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温和慈爱,“柔儿来了。” 时安柔没忍住,嘤嘤哭出声,“祖母,你可好些?” 时老夫人有气无力,“好,好多了,好孩子别哭。祖母没事……” 这时李嬷嬷进来欲言又止。 时老夫人在时安柔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身,“说吧,又什么事?” “回,回老夫人,起少爷从海棠院里搬出来了。” 时老夫人深深闭了一下眼睛,“这个唐氏!她是真不要起哥儿了!” 刚才还说,族谱要上,宴席要请,这会儿又把起哥儿赶出来是怎么个意思?她一时没想通。 此消彼长下,又相信了时安柔几分。 时安柔将屋里的人都打发出去,轻轻替祖母揉搓着手心手背,“祖母,孙女儿想让您信我一回。除夕那夜,漳州玉城爆发雪灾,朝廷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皇上派人过去救援,却是来不及了……玉城灭城了!史称‘玉城之耻’!” 时老夫人瞪大了眼,呼吸急促,“真的?” 时安柔肯定地点头,“真的!大小姐的亲舅舅也在这次的事件中被发配出京。您瞧好,看看是不是有这事儿。到时您就知道我没有说假话。” 时老夫人已然深信不疑。 这边,时云起搬进了冬青院。 他已经十六岁多了,不适合长期住在海棠院。 年后族学堂就开了,冬青院离得更近,以后上学也方便。 原本搬院子这事,今日唐楚君是打算禀报给时老夫人听的,但没想到就这么彻底撕破脸,反而像是她赌气把儿子赶走一样。 她叮嘱道,“起儿,你不用操心旁的,只管好好念书。一切有母亲和你妹妹,无论听到任何不好听的话,都不必放在心上。” 时云起原先苍白消瘦的脸,在短短精养了这些日子后,就变得温润精神起来。 他挺直腰杆,对着唐楚君展颜一笑,“母亲,读书和做事不冲突。您和妹妹需要做什么,须得告诉儿子,儿子也能配合一二。” 时安夏看着穿着华裳美服的俊俏少年郎,心头一片柔软,“自是需要哥哥全力配合。” 她给时云起亲自挑选了四个贴身小厮照顾起居,还把桂嫂分派给他主理院内事务,另外调配了两个府卫。 其中一个府卫正是陈渊。 第58章 这就不是个正经府卫 时安夏道,“今儿要与哥哥好生介绍一个人。” 说话间,一人一狗便进了屋。 夜宝儿是欢快跑进来的,尾巴都快摇卷了。 一身黑衣的陈渊踏着风雪走入屋中,薄唇紧抿,静静站在几人面前。 时安夏这才发现,自己哥哥和陈渊站在一起,身量竟然矮得不多了,只是略显单薄。 “哥哥,他叫陈渊,以后由他保护你的安全。” 陈渊一瞥时安夏,便眉眼低垂,瞳底漾开几分淡色。 时云起观此子天生贵渭之气,人中龙凤。哪怕一袭普通的衣料着身,都丝毫掩不住其清绝气质。 甚至作为一个府卫,他面对主家,既不行礼也不问安,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冒昧和尴尬。 他懂了,这就不是个正经府卫! 时云起也不是娇情之人,屈尊主动拱手一礼,“在下时云起!” 陈渊闻言只微抬了眸,轻点一下头,转身出去了。 时安夏哭笑不得,“习惯便好,他就这么个人。胜在身手不错,护哥哥周全没有问题。” 唐楚君问女儿,“你从哪里找来个闷葫芦?” 时安夏温温抿嘴,“捡的。”遂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唐楚君有些迟疑,“可靠吗?” “我没让他签下身契,他是自由身,随时可以走。”时安夏解释着,“咱们这里,不过是他暂时的落脚点而已。这大风大雪的,他愿意留在这就留着,顺便护一下哥哥的安全。” 时云起笑道,“极好,他合我眼缘。” 唐楚君却是皱眉一直在想问题,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陈渊!莫不是陈大将军家的儿子?” “哪个陈大将军?”时安夏不解地问。 “十几年前参与谋反那个!”唐楚君越想越害怕,“当时他们全家被流放去了沧州,后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沉沉答疑,“不是!“ 唐楚君,“……” 时安夏和时云起相视一眼,没忍住,都笑出声来。 唐楚君压低声儿,“哦,不是个哑巴呢!他说不是就不是啊!我怎么信不过?” 外头再没了回音。 夜宝儿安静趴在时安夏的脚边,伸了个懒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好似在说,“信我,信我。” 如此陈渊便是跟着时云起住在了冬青院。 时云起将他安置在自己隔壁厢房,与他同吃在一处。 陈渊也不拒绝,只是不爱说话。 时云起话也不多,两人相处倒是愉快舒适。 每每饭前,陈渊会先将饭菜都检查一遍,觉得没问题了,才用眼神对时云起示意可以吃了。 初时做这些,陈渊似乎还有些不习惯,显是曾经他才是被人侍候的那个。 不过他适应力很强,很快就胜任了贴身府卫一职。 其实时云起也不是陈渊想象的,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气贵公子。 他用饭喝水之前,都十分小心谨慎。随身带着一支银针,到处试毒。可见早前在府中过得如履薄冰,才会养成这样保命的习惯。 他甚至不用贴身小厮侍候更衣洗漱,全都自己动手。 四个贴身小厮没活干,急得直搓手,生怕自己被发卖掉。几人都是新来的,跟侯府旁人完全没有接触。 夜宝儿也成了冬青院的常客,与时云起玩成一团。上半夜在陈渊屋里睡,下半夜还知道跑去时云起屋里睡,主打一个不能厚此薄彼。 如此,冬青院可算铜墙铁壁,唯一看上去的薄弱点就是桂嫂这一环。 这日北茴去冬青院送墨宝,桂嫂赶紧逮着机会把一包药粉递过来。 她苦着脸道,“北茴姑娘,刘妈妈给了我一包药粉,让我找机会下在起少爷的饭食里。” 北茴眼中划过一丝戾气,接了药粉,拿去报给时安夏。 时安夏如此这般交待下去。 桂嫂就悄悄去了蔷薇院。 刘妈妈一见她跑过来,大惊,怒斥,“你来这做什么?不是和你说了,我自会来冬青院找你。” 桂嫂可怜巴巴,“奴婢急啊!刘妈妈,您不知道,冬青院里来了个了不得的护卫,和起少爷一直同桌吃饭。饭前还总检查饭菜,奴婢根本没机会下手。哦,对,还有那只大黑狗,也总在我们冬青院转悠。它……” 刘妈妈气急,嫌弃的,“一点事儿都做不好!你先回去,以后没事别来蔷薇院。” 桂嫂求情,“是,奴婢知道了。只是,我家里人……求姨娘放过我家里人。” 刘妈妈挥了挥手,“赶紧走,好好替姨娘办差,姨娘自不会动你家人。不听话的,你那一家子人都得死。” 桂嫂忙点头,“奴婢听话,听话的!”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哀求,“奴婢女儿的身契还在大小姐手里攥着,求姨娘想办法给要过来行吗?” 刘妈妈怔了一下,不耐烦得很,“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好办差,姨娘自会照拂你和你女儿。” 桂嫂一脸感恩地走了。刚一出院子,脸就垮下来,径直回了冬青院。 她和女儿现在不知道过得多滋润呢,谁要管那一大家子吸血鬼。 大小姐人美心善,还说待她女儿16岁时,就把身契撕了,为她女儿脱去奴籍。 这般有奔头的日子,她哪还有心情管那家子人?男人只会影响她奔向好生活。 那头刘妈妈转身回了屋中,见温姨娘还趴在床上哼哼,便撩开被褥,让丫环端了热水,轻轻替她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渍。 “姨娘忍着点啊,”刘妈妈轻手轻脚,生怕把主子弄疼了,“老奴给您换药膏。” 温姨娘“嘶”了好几声,忍得眼泪直流,咬牙切齿,“等好了,老娘非得要唐楚君好看!还有那个臭丫头!当初就该把她弄死在外面!” 刘妈妈生怕主子再说出点什么来,忙低声提醒,“姨娘小点声儿。如今夫人手段狠着呢。” 温姨娘心情郁闷,诸事不顺。不止钱没要到,还处处被唐楚君压一头。 要不是她屁股开花,如今每天早上还得去海棠院请安立规矩。 听说桂嫂那边也进行得不顺,温姨娘就更郁闷了。她咬了咬嘴唇,“起哥儿院里还有没有其他咱们的人?” “没有了。”刘妈妈叹口气,“全是新进的人在里面。尤其那个贴身府卫,就是那只大黑狗的主人,也不知道大小姐从哪儿找来的。听说吓人得很!” 温姨娘冷笑,“小浪蹄子!谁知道从哪儿勾搭回来的!放出风去,就说那个府卫是以前大小姐在外面流浪的时候,认识的小混混,两人关系不一般。” 第59章 为朝廷立功的好机会 温姨娘就算心里再不愿承认时安夏比女儿长得美,也不能忽略对方是侯府嫡出。 光这个身份,就得把她女儿挤出圈去。她一定要帮女儿扫清道路,到时候,想要拿捏唐氏简直轻而易举。 一个清誉有损的女子,就算再美又能如何? 这么想着,她心里才算舒坦了些,连带身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 刘妈妈听得乐眯了眼,“还是姨娘有办法。” “跟老娘斗!小浪蹄子还嫩了点!”温姨娘唇角逸出一丝恶意,“看她还怎么挡我柔儿的路!” 当天晚上,不知从哪儿传出消息,说有个侯府大小姐,小时候走失了,在外流浪许多年,后来被找回来养在府中。 谁知这大小姐不安分得很,嫌弃侯府规矩森严,没有外面的花花世界好玩,就把以前认识的男人带回家,乔装成府卫养着。 时安夏听到这些谣言的时候,正在桌前写字。 她誊抄的是当朝一个大儒黄万千的大作。 黄万千是比方瑜初更有名望的存在。这么说吧,如果黄万千不退隐,方瑜初就不可能成为当今皇上的启蒙恩师。 她只有请得黄万千来挂名族学堂的教谕,才能引得方瑜初出山。她要把两大泰山北斗的存在搬进她的族学堂。 落下最后一笔,时安夏将毛笔放在玉质笔搁上,又用清水净了手,才在绣墩上坐下,“谣言就是谣言,不用理会。” 曾妈妈一听,急了,“姑娘,这会影响您议嫁的!” 时安夏娓娓一笑,“不要紧。谣言并没有指明是哪家小姐。若是这般跳出去澄清,才是坐实了本姑娘就是那个小姐。” “可也不能任由这股风到处刮啊,京城权贵圈儿就这么大点儿。” 时安夏安抚地看了一眼屋里焦急的婆子丫环们,“我知你们是为我考虑着想,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她心里的确有数。 清誉名声对一个女子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她母亲唐楚君便是被这种无形的东西所累,才不得不嫁了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上一世,温姨娘用同样手段,拿她在外流浪造谣生事,但最后也没有达到将她拖入泥潭的目的。 一方面是在她的筹谋之下,和晋王萧晟彼此一见钟情,互相惦记,到了晋王殿下非她不可的地步。 皇太后疼惜孙儿,遂出手干预。 另一方面,时老夫人为了侯府前程,也是力压谣言。 所以最后时安夏虽然不是晋王妃,却也成了晋王侧妃。 再后来,她在王府中,在深宫里,也一次又一次被人拿她曾在外流浪来造谣生事,毁她清誉。 可以说,时安夏前世的一生都在谣言中度过,没有一刻消停。 她曾被前朝大臣联名上书废后,也曾被荣光帝步步逼问,更被人写成段子在坊间茶舍里嘲笑轻贱。 可又怎样? 她也是彻夜不眠代替皇上处理奏折的景德皇后,是为了山河社稷御驾亲征的惠正皇太后,是高僧寂元大师嘴里那个“挽江山社稷于悬崖,救万千百姓于水火”的有大功德之人。 所以今儿这点子谣言,对她来说真就不值一提。 况且她根本没想过要嫁什么高门大户,就更不必在意虚名清誉。 婆子丫环们瞧着自家小姐那双深潭般的眼,莫名就心定了,焦虑也齐齐散去。 时安夏此时操心的是另一件事。 正想着,南雁匆匆进来报,“姑娘,舅老爷来了,正在海棠院和夫人叙话。” 时安夏眼睛一亮,“走,咱们也过去。” 苍色飞雪,纷纷扬扬。 一群人浩浩荡荡行走在暮色间,被簇拥的女子披着白色狐裘,内里是沉蓝贡缎锦袄,半截儿小脸隐在一圈纯白兔毛围脖中。 一只大黑狗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跟在女子身侧往前走。 刘妈妈远远看着,问旁边的丫环束香,“你看那可是大小姐?” 束香猫着腰悄悄走近了看,回来答道,“是大小姐。看她去的方向,应该是海棠院。” 刘妈妈得意地撇撇嘴,嗯哼,急了吧?连夜找夫人商量对策,可没有用啊!悠悠众口,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不死你。 时安夏到海棠院时,唐楚君正气愤地跟自己兄长诉苦,“肯定是温慧仪让人造谣!我家夏儿平白被人泼了污水,明年就该议嫁了,可怎么办?” “母亲!明年我不议嫁,您别操心。”时安夏笑盈盈走进漫花厅,对着唐楚煜行了一礼,“见过舅舅!” 唐楚煜正是唐楚君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也就是时安夏的亲舅舅,“夏儿送信来,可是为了谣言一事?” 唐楚君怔愣了一下,才知哥哥是女儿写信请过来的,立刻着急代答,“那自然是的!哥哥快想想办法。” 时安夏笑笑,“母亲,我有更重要的事跟舅舅说,不是这点小事。” “小事!这怎么是小事!”唐楚君声音又尖又急。 唐楚煜挑了挑眉,觉得自己曾经那个小妹又回来了。 自从出嫁生子后,小妹对着谁都郁郁寡欢。她小时候分明是活泼的急性子。 时安夏走过去,安抚道,“母亲别急,谣言我自会处理。我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跟舅舅商量。” 唐楚君这才悠悠拿起茶杯捧在手上,“哦,那你们说,不用管我。” 时安夏和唐楚煜对视一笑,莫名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化不开的宠溺。 时安夏开口说正事,“舅舅,您知阳玄先生在侯府的吧?” 唐楚煜点头,“知道。” “阳玄先生算出漳州玉城雪灾,如果不及时救援疏理,不出一个月,玉城就灭城了。” 唐楚煜皱眉,“这你也信?” 时安夏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神情认真,眸色凝重,“舅舅,这次是您为朝廷立功的好机会。” 今年入冬后,京城连日罕见大雪。 道路积雪,运输不便,使得京郊的许多地方都粮食稀缺,从而引起米价大幅度波动。 唐楚煜是户部侍郎,自是对此了如指掌。不止如此,他刚在京城范围内,颁布了米价管控措施。 时安夏却是知道,百里之外的漳州玉城情况更加严重。 自月初始,连续几场大雪加冰雹,使得平地雪深三尺,飞禽走兽冻死不说,牛马猪羊更冻死大半。 几条流经玉城的河流,河面全部结冰,致使船舶停航。 道路路面连人都无法行走,更何况马车。 如此一来,整个玉城内粮食衣物短缺,发生哄抢。百姓缺衣少食,饥寒交迫。 最后在今年的除夕之夜,玉城雪灾危机大爆发。 第60章 玉城之耻 上一世,玉城县令冯明进派人进京上报紧急灾情,但没有引起有关官员的重视。 既没有层层上报,也没有进行有效支援,便压在了案头。 直到除夕年夜,万家灯火庆团圆时,玉城灾情攀升到顶点。 初时每天人死上百,后来发展到日以千数。 冯县令日日等着朝廷来援,却石沉大海。 直到一个月后,冯县令的夫人跌跌撞撞敲响登闻鼓,才让明德帝知道玉城之危。 可是已经晚了,明德帝派遣钦差大臣带人赶往玉城时,只看到一个尸体堆成山的死城。 玉城灭城了! 冯夫人也在得知丈夫死在玉城后,悲愤莫名,一头撞死在登闻鼓前。 这就是震惊列国的“玉城之耻”,是朝廷之耻,为官之耻,更是帝王之耻。 明德帝狂怒。 其中将案子压下的户部主事尤庆年,满门抄斩。 而时安夏的舅舅唐楚煜也在这次的事件中被无辜波及,发配下放到沧州做了知府,八年后才被调任回京。 整个户部官员无一幸免,发配的发配,降级的降级,下狱的下狱,砍头的砍头。 时安夏对这件事记得很清楚。 所以这段日子,她关掉了京中所有铺子,将那几个掌柜都派了出去,收粮收炭收棉花做棉衣。 她母亲名下庄子里的人,现在都正日以继夜赶工做衣做鞋,就为了随时救援玉城。 时安夏正色道,“舅舅,您信我一回。玉城的求救信就压在户部主事尤庆年案头上,他玩忽职守,不顾玉城死活。您明日就上奏给皇上,请求亲自驰援玉城。” 唐楚煜心头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想说“夏儿,朝廷之事,不可儿戏啊。”,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改成,“一时半会物资也备不齐。” 时安夏道,“我已经备了一部分,可以捐给灾区。但我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希望舅舅能向皇上举荐我大伯,你们俩一起去玉城救灾。” “成逸?”唐楚煜诧异地望了眼唐楚君。 唐楚君脸红地摆摆手,“别看我,跟我无关,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时安夏担心唐楚煜误会,“大伯父是我的恩人,我自要报答他。” 唐楚煜想起来了,夏儿还是时成逸从外面带回府的。这般恩情着实要报。 当晚,唐楚煜在回府的路上,拐去了尤庆年家,旁敲侧击聊了一下今冬的大雪。 尤庆年却愣是没提起案头还压着一个玉城的急报。 在他看来,马上要除夕了,还是应该把精力放在京中各处的大小事务上。 再加上他府中也确实忙,远近亲戚来了一大堆,相看的相看,走关系的走关系。他老丈人还交代他,想办法把最小的小舅子安排进有名的学馆。 总之是忙得焦头烂额,玉城的雪灾着实没必要过年前夕提起。 唐楚煜也把不准到底是尤庆年没收到急报呢,还是自家外甥女太过玄异,去相信一个风水先生。 但次日,唐楚煜还是在快要散朝时提出了玉城雪灾。 这是年前最后一次上朝了,再过两日就是除夕。 明德帝如今还十分健硕,精神也不错。 他是一心为民的好皇帝,自然对唐楚煜的议案倍加重视。 他和颜悦色问,“爱卿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唐楚煜昨晚就打好了腹稿,“臣一友人从玉城路过来京,跟臣说了当地情形。臣认为京中已然连日大雪,更何况有‘雪乡’之称的玉城。事不宜迟,臣愿意带人前往玉城,为皇上分忧。” 明德帝赞赏地看了一眼唐楚煜。 这个时候大风大雪,谁愿意去救灾,谁不想在家团团圆圆过大年?定是情况紧急,唐楚煜才会决定亲自前往。 他略一思索,沉下眉眼,“户部听令,把你们手上所有地方官员送来的折子全部呈递到朕面前,不得遗漏。速办!” 天子一发令,整个户部挖地三尺,都把手里成年累月的折子全抱上了金銮殿。 尤庆年忽然想起,昨晚唐大人到府上来跟他聊起今冬大雪,又模糊想起七八日前,似乎确实收到一封玉城县令亲笔急报。 他脑子骤然一空,全身颤抖起来,终于在一摞不重要的文书里翻出了玉城急报。 急报!真的是急报! 玉城危矣! 他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连扑带滚爬进金銮殿,痛哭流涕呈上那封由玉城县令冯明进用血泪写下的求救急报。 明德帝看到急报的那一刻,血液差点凝固,顺手将御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在尤庆年的头上。 “混账东西!”明德帝不轻易动怒,可这一次是真的怒了。 他让太监将玉城急报给台下站着的文武百官传阅。 众人看了无不血色尽失。 八天!如果八天前能看到这封急报,能多救多少百姓的性命! 如果今日不是唐楚煜提案,恐怕百官还沉浸在安稳喜乐的年关中。 唐楚煜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那封急报的时候,还是心头五味杂陈,惭愧至极。 他竟然半信半疑! 他竟然质疑风水先生的话! 他竟然……差点辜负外甥女一片好意! 外甥女那么坚定地告诉他,“舅舅,这次是您为朝廷立功的好机会!” 他上前一步启奏,“皇上,玉城危急!刻不容缓!臣请立刻启程出发玉城!” 明德帝何尝不知道玉城危急,刻不容缓? 可那是雪灾! 光是人去还不能解决问题,需要大量物资,炭火、棉衣、棉鞋、粮食……一时半会就算现调都来不及准备。 明德帝道,“户部立刻去准备,尽一切力量,以最快速度筹集相关物资。” 户部尚书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声音洪亮,“微臣遵旨!” 他知道自己现在就是戴罪立功,保不保得住官位另说,现在必须把事儿办漂亮了才能赎罪。 忠武将军傅传意上前启奏,“臣愿带兵前往玉城!” 明德帝:“准奏!” 淮安将军马立扬,“臣也愿带兵前往玉城!” 明德帝毫不迟疑:“准奏!” 两位将军立刻转身飞奔出了金銮殿,各自带兵开路去了。 救灾不比打仗。打仗粮草可先行。 可是救灾,尤其是雪灾,需要人为铲雪开道,才能保障后续物资快速运进灾区。 唐楚煜道,“皇上,臣还有事启奏!” 第61章 她一定也是重生的 明德帝现在看唐楚煜尤其顺眼,和颜悦色,“爱卿但说无妨。” “时大人手里有部分物资,他请求和臣一起押送物资至玉城,求皇上准奏!” “哪个时大人?”明德帝扫了一眼阶下百官,完全没想起这个人来。 “建安侯嫡长子时成逸,如今任国子监丞。”唐楚煜解释道,“他早前屯了一些物资准备用在别处。昨晚听臣的友人说起玉城,他便与臣说过,如果属实,愿意将物资捐出,与臣一起押送至玉城,为吾皇分忧。” 明德帝如此精明之人,岂会不懂内里的含义。这就是赤裸裸的要官位啊! 但是朝廷中人如果多来几个这样要官位的人,难道他会吝啬吗? 自来只有人锦上添花,无人雪中送炭! 时成逸这就是雪中送炭! 明德帝刚才被玉城急报差点气出血的胸口微微松动了一下,遂封了唐楚煜和时成逸为左右安抚史,左为主,右为辅。 唐楚煜领命,亲自带着户部官员去清点捐赠物资,记录在册。 这其中,大米两千石,棉被三千六百条,棉衣棉裤三千套,棉鞋三千双,炭火五千斤。此为建安侯府嫡长子时成逸所捐赠。 另外,建安侯府嫡次子时成轩也另外捐赠大米两百石,棉被两百条,棉衣棉裤两百套,棉鞋两百双,炭火五百斤。 明德帝看着报上来的物资数量,大为震撼。 这要在平日五谷丰登时,屯这么多倒也不算稀奇。 可这是连日大雪的冬天,又将近年关之际,粮食和取暖物资本就稀缺。建安侯府一下子捐出这么多来,实属解了燃眉之急。 这些物资带进灾区,节约一点至少能稳个十天半月。 如此一来,就能等到朝廷物资的发放。 明德帝龙心大悦,整个户部也重重喘了口气。 另一边时成逸深夜接到圣旨后,便没有避嫌亲自来了夏时院。 他道,“夏儿,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你准备的,应该让你父亲得到这份殊荣。” 时安夏屏退所有人,对时成逸道,“大伯父,这其中一部分是大伯母用嫁妆买来的;另一部分是用荒院地底那批金银所购而得。这些本来就应该归您。” 那处用来做族学堂的荒院梧桐树底,其实另有乾坤。 树底为入口,下去是坚固的地底石室。那里埋着大批金银珠宝。 上一世时成逸无意中找到的时候,时安夏已经贵为太后。 当时正值国库空虚,却需大量银子养兵打仗,是时成逸义无反顾把这批金银珠宝上交朝廷,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这一世为大伯父筹谋一切,她心甘情愿。 他有大义,值得更好的前程。 也是二房欠他的。 时安夏促狭的语气,眸里带了些笑意,“您觉得玉城那么艰苦的环境,我父亲吃得下那份苦?” 时成逸默了默,诚恳道,“夏儿,谢谢你为我筹谋。” 时安夏趁机提起,“那大伯父答应夏儿一件事可好?” “你说。”时成逸毫不迟疑,因为他眼中的夏儿是个极有分寸的孩子,不会提出一些他办不到的难题。 时安夏道,“相信等大伯父归京之日,就是您成为侯府世子之时。以当今皇上的心胸,看在您这次立功的份上,定不会降爵,更有可能让您直接袭爵。到那时,您就是建安侯府真正的掌权人。我想以后一直留在侯府里,希望大伯父别赶我走。” “不嫁人?”时成逸皱眉问。 时安夏双眸闪亮,点点头,“或者找个看得顺眼的人入赘也行。只要您点头,旁人说什么都没用。不过您可能会受到非议。” 时成逸哑然失笑,“你怎么想的?是怕在外流浪过被人嫌弃,还是怕祖母给你胡乱婚配?” 时安夏娓娓一屈膝,“大伯父记住就行了。快走吧,我舅舅应该在外等你整装出发呢。” 时成逸微一点头,转身出门的刹那,还是忍不住深深一句,“谢谢了,夏儿。” 他的仕途走了十几年,仍在国子监丞这个位置上徘徊。虽然确有继母从中作梗,坏他名声,但终究还是他自己不懂变通,不会经营。 如今夏儿替他铺好了路,他定不能让夏儿失望。 夜半城门大开,号角迎风吹响,明德帝站在高墙门楼上送行。 风雪中,左右安抚使带着一众官兵和物资艰难上路,出发前去玉城。 许多百姓从睡梦中惊醒,纷纷走出家门询问有何大事发生。 百官家眷们更是能来多少人是多少,谁也不甘落后,挤满了送行的长街。 便是有消息传出来,玉城爆发重大雪灾,这次送去的救灾物资,全部来自建安侯府的捐赠。 “建安侯府是谁家?怎么从没听说过?” “怎么没听说过?月中那会,他们家不是还死了个嫡孙嘛?” “哦!那家啊,我知道了!他们家那姨娘还跑去魏家门口泼脏水那个?听说他们家有人清醒着呢,立刻出面制止了。” “就是他们家!脑子不清醒,能快速捐献这么多救灾物资吗?我的天,这么多!你们是不是听错了?这得多少银子啊!” “不会错,就是他们家!虽然侯府没落了,但他们家好像还有个儿媳妇是护国公府的嫡女!” “肯定不会错了!没看前面那俩安抚使,一个是唐大人,一个是时大人。唐大人是护国公府的,时大人是建安侯府的!” 北翼京城这夜,风雪肆虐,百姓挤满长街。 建安侯府,各处灯火通明。 时老夫人:玉城雪灾!真的被柔儿说准了!可不是说什么朝廷没救援,“玉城之耻”? 说好的夏儿亲舅舅被发配出京呢?怎么就是左安抚使了? 什么?时成逸成了右安抚史?凭什么!侯府捐了多少物资?全是建安侯府捐出来的? 什么!那为什么全算在时成逸头上?我轩儿呢?我轩儿为什么不能去救灾?为什么他名下只捐了那么点物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时安柔:为什么和前世不一样了?这还没到除夕,朝廷就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领头的是唐楚煜和时成轩?全是侯府捐的物资? 我的天哪!时安夏这个骗子!她是重生的!她一定也是重生的…… 第62章 正式交出管家权 这夜注定无眠。 时成轩怒气冲冲去了海棠院,又笑意晏晏出了海棠院。 因为夫人疼他! 他本是过去兴师问罪,为什么不让他去当右安抚使?为什么不让他去玉城? 夫人问了他个问题,“外面冷吗?” 冷!当然冷了!这还用问?冷得他都恨不得躲进熏笼里面不出来。 夫人便道,“玉城比京城冷上十倍不止,寸步难行,风雪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你如果去玉城,没准还得亲手刨雪凿冰开路。你去吗?” 时成轩光是想想,就冻得打哆嗦。 夫人又灵魂发问,“就算你好不容易排除万难到了玉城,你以为就能躲在衙门里烤火不出门?安抚使是做什么的?是去安抚百姓稳定民心的。你得顶着风雪,看着你手下的官员,把救援物资一样一样发到百姓手中。所以你不止烤不了火,还得在风雪中干活儿,你去吗?” 时成轩垂死病中惊坐起,又打了个哆嗦。 “冻死冻活,干好了是应该的,因为你是安抚史!干不好,朝廷不止要降职,还要降罪。这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我就问问,你还想去吗?” 时成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蔫头耷脑抢过夫人手中的汤婆子,“不去了,这活儿不是人干的。” 最后,夫人柔声宽他心,“其实我用我的嫁妆也买了不少物资,以你的名义捐赠给朝廷。但你不用受寒挨冻,皇上一样知道咱们侯府有个嫡次子也赤胆忠心,这难道不好吗?只要安分守己,别做出让侯府蒙羞的事来,你还怕今后仕途不顺?” 时成轩感动极了,笑得差点哭出来。不用受冻,还有好名声,用的又是自个儿嫡妻的嫁妆。 他成亲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嫡妻的一点点温暖。就这么一点温暖,他就已经心花怒放了。 夫人又语重心长叮嘱他,“所以不管母亲说什么,你听听便是,不要跟她一起来为难我和女儿。你知道吧,母亲想动我的嫁妆,拿去给温姨娘做什么温泉生意。做好了是大家的,做不好,亏的大头就是咱们的。你懂吗?所以我绝不可能把嫁妆拿出来做别的事。但为你前程铺路,我不会吝啬。前提是你别寒了我和女儿的心。若我发现你有一件事是不站在我和女儿这头,那以后我就再不会管你,我唐楚君说到做到。说到底,咱们才是真的一家人。你说对吗?” 时成轩忙点头,“站站站!我自是站你和女儿这头的!咱们才是一家人。”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足以表明决心和立场,他补充道,“以后我会经常宿在海棠院,少去姨娘的院子。” 他听到夫人善解人意地说,“那倒不必。你只要少去蔷薇院就行。温姨娘见不得我好,我和她有仇。别的姨娘和通房,你还是要好好顾着,毕竟她们都是依赖你的宠爱才能存活。” 时成轩便知道,温姨娘那里是不能去了。 其实他本来也不想去。自发生上次魏家的事,他对温姨娘失了耐性和好感,一想起来就心情烦躁。 所以他心满意足出了海棠院,准备去别个姨娘院子温柔小意一会儿。结果被陈妈妈逮了个正着,说老夫人有请。 唐楚君不管时老夫人找时成轩去说什么,做什么。反正她该说的说了,该威胁的也威胁了。 时成轩若是不听话,她以后也懒得管。 她并不恨时成轩,因为那件事,时成轩是不知情的。 她还亲耳听到时成轩埋怨过时老夫人,问为什么要设计他娶一个冷冰冰的大小姐。 两人早前算怨偶。现在嘛,唐楚君想开了,他是儿女的父亲,给他一个体面,也是给儿女们体面。 所以在女儿问她是否打算以后和离的时候,她拒绝了。 她的人生已经毁了,但儿女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要留在侯府里,为儿女们谋划繁花似锦的未来。 次日,时成轩的妾室通房们照例来到海棠院请安,有伤在身的温姨娘除外。 时成轩除了正妻,共有八房妾室通房。 其中贵妾一人,正是温姨娘。 两个良妾,其一是时云舒的亲娘韩氏,还有一个育有一女的邱氏。 三个贱妾分别为文氏、吴氏和周氏。其中周氏育有一子时云鹏,吴氏育有一子时云静,文氏育有两女。 还有两个通房。一个是早年陪着时成轩长大的王氏,年纪已逾四十。另一个则是刚接进府不到一年的小姑娘,只有十七岁。 往日唐楚君不管事,妾室通房们互相连面都少见。 众人只暗地里斗法缠住时成轩,倒也只是小打小闹,不至于害人性命。 如今因着每日到正室院里请安,却是日日得以见面,性情相投的,便慢慢热络起来。 昨夜发生之事,虽然对她们影响不大,但今早一来,也都在讨论大房那边时成逸被皇上钦点成为右安抚使。 唐楚君来得稍微有些迟了,到漫花厅受了各房妾室们的问安后,才坐下与众人说起关于过年的话题。 往年都是温姨娘筹办,各房都得看其脸色。分到各房的东西也是抠抠搜搜,每年过得都不那么畅快。 也不知今年可有变化?众人都很期待。 唐楚君正让婆子们分发春联时,便见荷安院的刑妈妈抬着一箱箱的账册进来。 刑妈妈行了一礼,才捧着一个木盒上前道,“夫人,这是对牌和侯府库房钥匙。老夫人说,年前需得和您交接完。” 言下之意,这是正式交出管家权了。 唐楚君眉毛微挑,看来昨晚给时成轩的饼没白画。这便让钟嬷嬷亲自点了人,跟着刑妈妈去库房了。 妾室通房们都是连声恭喜夫人执掌中馈,贺其成为新当家主母。 唐楚君赏了些过年布置院子的喜庆物什下去,让大家都散了。 时安夏闻讯赶来,促狭地笑,“恭喜母亲接到个烫手的山芋。” 唐楚君也笑,伸手点了点女儿的眉心,“你呀,也不送个好点的礼物给你大伯母。这破败的侯府,你大伯母拿到手里,不得愁死?” 时安夏早前就没有瞒着母亲地底有乾坤,“很快侯府就要起势了,地底下那些金银财宝能用就用点吧。” 母女俩相视而笑。筹谋数日,建安侯府从此不再是往日的建安侯府。 新年新景儿,自然是要布置得红红火火,体体面面才好。 唐楚君一高兴,将自个儿库房里的存货都拿了出来。 就连灯笼所用的绢纱,都全部是从江南运进京,做灯笼的巧匠也是为皇宫做宫灯那批老师傅们的徒弟。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哪哪都透出一种用银子堆出来的喜庆。 唐楚君虽然和时老夫人撕破了脸,但该给的体面她也给足,不会落人口实。 所以荷安院里也是满目红色,喜气洋洋。 整个侯府只有一处萧瑟凋零,冷冷清清,那就是蔷薇院。 第63章 她死了你就是大小姐 唐楚君就是摆明针对温姨娘了。不然接这个破落侯府能有多大个乐子? 所以温姨娘领到的只有属于贵妾那点份例,送来的灯笼,都是去年用剩的。 温姨娘让人刚起头造谣中伤时安夏的谣言,也被这场玉城雪灾掩盖得连渣都不剩。 又听掌家权交到了唐楚君手里,顿时气得猛锤床板,“死老婆子!被人诓了还不自知!唐楚君,我和你势不两立。” 刘妈妈也很愁,“老奴刚去请申大夫过来给你瞧瞧伤,结果那边丫环直接说了,申大夫哪里都去得,就是不去蔷薇院。还说,是夫人和大小姐吩咐下来的。” 温姨娘怒火中烧,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想杀了唐氏母女。 一步错,步步错。在自己掌权的时候,就该让唐楚君去死。 那时候她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人,可现在…… 温姨娘愤怒之后,渐渐冷静下来,“死老婆子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中馈交给唐楚君?她就不怕唐氏母女扶持大房袭爵?” 只有角落里安静的时安柔知道真相,因为她多说多错,预言没有成真。 她跟祖母说了玉城雪灾,还说了“玉城之耻”。 可昨夜朝廷已经派人救灾去了,不可能再出现“玉城之耻”。 祖母不信她了,只当她们母女设下圈套诓人。 祖母得罪了唐氏,如今急需讨好唐氏缓和关系,所以才急急交了掌家权。 时安柔只觉苦涩至极。 她为什么想不到把玉城雪灾的消息送给想要立功的人呢?这是多大的功劳,在皇上面前又是多大的脸面? 就算她不知道要去找谁,至少可以把消息送给堂哥时云清,让他给晋王殿下卖个好,这应该不难啊! 为什么她想不到去借势呢? 瞧瞧时安夏,不就是把消息给了她舅舅和大伯吗?如今一左一右安抚使,全是时安夏的人脉! 好,很好!学到了!时安夏!既然你也是重生的,那咱们就…… 那口要强的气还没升上来,便泄了下去。 念头一转,便成了:时安夏,既然你也是重生的,那我不争了,不抢了,行吗?我以后再也不和你作对了,也不肖想晋王殿下了,只求你给我个安身立命之所就行了。 时安柔斗志全无。 可温姨娘的斗志却燃起来了。她猩红着眼睛,想到唐氏那庞大的嫁妆一点都没落到手里就挖心挖肺的疼。 只有唐氏母女死了,死老婆子才会相信柔儿是侯府唯一的希望。 待唐氏母女一死,老夫人能倚靠的还得是她。唐氏的嫁妆自然也会落到她手里拿去搞温泉庄子。 这么想着,温姨娘便阴沉地吩咐下去,“刘妈妈,你去安排,要快,必须赶在侯府大换血之前弄死那贱人和她的儿女。” 她经营这么多年,府里还有人隐藏在各处可用。 等唐楚君当家慢慢调换完人手以后,要再想做什么就不可能了。 她不能错过这机会。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时安柔这时却猛然提高了声音,“娘,你想做什么?不能冲动,你斗不过大小姐的!” 温姨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儿,“不懂就闭嘴!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其余的别管。” 时安柔的心脏不安地跳动,害怕极了,“娘,你听我说!大小姐她是……” “她死了,你就是大小姐!”温姨娘咬牙切齿,“我不会让她们母女好过!柔儿,我要让你祖母扶我为正室,到时你就是嫡出大小姐!为娘风风光光送你嫁入晋王府为正妃!” 时安柔觉得她娘疯了。可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有心算无心下,她娘就得手了呢? 如果唐氏母女死了……那她就是唯一重生者! 她死寂的心,又燃起了星星点点的希望。 她心跳加速,再次退到了安静的角落。不,她不能在这里待着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时安柔悄然出屋。 门外是皑皑大雪,苍茫萧瑟的院子里,摇晃着几只褪色破败的红灯笼。 屋内。 温姨娘从梳妆盒暗格中拿出一包白色粉末状的药粉,又从手上取下个碧玉镯子,塞到刘妈妈手中,“妈妈举家随我从甘州来京城也好些年了。你办事,我一向放心。事成后,还有重赏。只要有我风光的一天,就有妈妈荣华富贵的日子。” 刘妈妈心里也颤得慌,只是手里握着玉镯子,又得了温姨娘的许诺后,便渐渐横了心,“姨娘放心,老奴就是舍了这条性命,也定办妥此事。” 荣华富贵从来不是从天而降,皇子夺嫡尚且有死伤,侯府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温姨娘眸中划过一丝狠戾。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不止没有犹豫,反而说不出的兴奋。 转头去看女儿的时候,发现人已经不在了。但她不在意,只叮嘱刘妈妈,“记得处理干净些,定要在除夕前办好。” “老奴记下了。”刘妈妈转身出去安排。 上次在魏府门前挨了板子,到现在还疼,行动也不怎么利索。只希望一切顺顺利利,万事大吉。 她看了看手上的玉镯子,心里想着要送去给刚为他们老刘家生下大胖孙儿的儿媳妇。 荷安院这边很安静。 时老夫人躺在床上,没有一丁点精气神儿。 她不该得罪唐楚君的。 她一定是被温姨娘诓昏了头,才把大好局面搞成这样。 这一次侯府的赠灾物资没动用到一点公中银子,所以掌家权对唐楚君没她想的那么重要。 是她自己想岔了,以为能拿捏一下唐楚君就范。 刚才海棠院的严妈妈已经悄悄来报过了,说在外打理产业的万叔正在漫花厅向唐氏母女汇报。 听漫花厅的笑声,就知道万叔又带来不少银子。 时老夫人深深闭上眼睛,何苦去想不切实际的温泉庄子?何苦去信一个庶女能当皇后? 温氏母女定是从哪知道了玉城有雪灾,就编一个“玉城之耻”来诓她。 简直是笑话! 侯府交到唐楚君手里,难道还担心过不下去吗?唐楚君表面上不显,其实也是个好面子要脸的人啊。 不然当年她也不能拿捏住唐楚君嫁进侯府了。再看院外那些红红火火的布置,哪一样不是唐楚君的面子。 时老夫人相信,这一次时成逸成为右安抚使,定有唐氏母女从中使力。这是在打她这个老太婆的脸,是在给她下马威。 如果她再跟唐楚君对着干,迟早她儿子时成轩也是要被放弃的。 她不敢赌了。她决定放手。 她叫来陈妈妈,“去把唐氏母女给老身请过来。” 第64章 暗涌狂袭 这厢时安夏让人送走了万叔,正在认真检查嫡子宴邀请的名单有无遗漏。 嫡子宴准备得差不多了,日子订在年初六。 该送的请帖也都送出去了。如果是早前,很多人可能不会重视建安侯府的这张请帖,经过昨夜之后,大家一定会到。 京城的权贵圈就是这样,风刮到哪里,大家就会朝着哪边聚集。 建安侯府这次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只要不犯傻的人,都不会不给面子。 谭妈妈和北茴两人边说话边进了漫花厅。 北茴向着唐楚君和时安夏禀报道,“夫人,姑娘,那边好像急了。” “那就让她们更急一些。”时安夏等的就是这一刻,“去通知各处,就说明日早上辰时,侯府所有奴仆全部到正院大堂集合,夫人要重新调配人手。” 北茴应下。 谭妈妈上前问,“大小姐,现在需要去国公府调人来吗?” 时安夏沉吟片刻,点头道,“有劳谭妈妈现在就出府去请我大舅母,让她傍晚时分过来看戏。人手方面,调用三十个府卫即可。” 谭妈妈和北茴领命匆匆去了。 待两人走后,时安夏让人把严妈妈请了过来。 严妈妈忐忑进了漫花厅,“夫人,大小姐,老奴……” 唐楚君笑笑,“严妈妈,你别害怕。” 时安夏也微笑赐坐,“严妈妈你坐。” 严妈妈哪里敢坐,低着脑袋,“夫人、大小姐明鉴,老奴当初的确是老夫人派到海棠院来看着夫人的……” 时安夏道,“严妈妈不必解释,我都知道。不然前几日,我也不会让你事无巨细说给祖母听。你做得很好。” 严妈妈仍旧低着头解释,“老奴是侯府的家生子,家里人的性命都捏在老夫人和温姨娘手里。” 时安夏看着严妈妈老实巴交的脸,想起上辈子母亲死后,院里除了钟嬷嬷伤心欲绝,也就严妈妈偷偷给母亲烧纸钱。 结果被温姨娘逮了她个现形儿,便寻个由头,打了她一顿。 自重生后,时安夏数次与时老夫人打心理战,其中不乏严妈妈推波助澜。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都有交代下去。 时安夏温声着,“严妈妈,现在我需要你去祖母面前哭诉,就说夫人不要你当差了。把事儿闹得越大越好,懂吗?” 严妈妈惊愕地抬起头,“是故意说给老夫人听吗?还是夫人真不要老奴了?” 她是喜欢在海棠院当差的。夫人宽厚,从不打骂下人。逢年过节,还会给下人打赏红包,图个喜庆。 这么些年,她虽是老夫人的眼线,但从没说过夫人的坏话,也没做过对夫人不利的事。 说起来,她这就是两头讨着好,是很让人不耻的行为。 唐楚君终于开口,“严妈妈,以后你就是海棠院除了钟嬷嬷外最有权利的管事了。” 严妈妈大喜,再无疑虑,磕头谢了恩,便颠颠跑去荷安院。路上碰到了来请夫人的陈妈妈,“你知道吗?夫人明天早上要大换血,重新调配人手了。” 陈妈妈不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夫人还敢动老夫人院里的人?” 严妈妈冷笑,“老夫人如今都要向夫人低头,就算动动你们这些个侍候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陈妈妈脸色大变,脑子一片空白,连去请夫人的事儿都忘到了脑后。 很快,荷安院里传来严妈妈惊天动地的哭诉,说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说也是海棠院的老人了,夫人竟然说不要就不要她,还要把她调到洗衣房去。 于是侯府下人要重新调配的消息,传遍了侯府每个角落。有些位置上的小厮婆子们,北茴还没来得及通知到,大家也都知道了。 严妈妈是老夫人放在唐楚君身边的人,温姨娘自然知晓。 她恨恨的,眸里跳动着疯狂的火焰,“唐楚君动作够快的啊!这是赶着见阎王嘛!” 刘妈妈原想着等过几日再实施计划,可现在迫在眉睫。 就在今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温姨娘按住刘妈妈的手,“药不能直接下在饭菜里。这次,必须一击击中。” 刘妈妈怔了一下。药粉已经给了厨房里的人,约定过几日行事。 闻言,随即应道,“是,老奴这就去把药拿回来。” “不必,一来一回太显眼了。”温姨娘又从梳妆盒暗格中拿出一包药粉,“一切就看今晚了……” 漫花厅里,时安夏仍旧抱着汤婆子坐在椅子上,正认真交代南雁等人各司其职。 暮色四合时,护公国府借来的府卫悄然围了整个侯府。平静无波的表面下,掩藏着惊涛骇浪。 就连大黑狗夜宝儿的耳朵都立起,仿佛听到了暗涌狂袭而来。 陈渊陪着时云起来海棠院用晚膳,见到时安夏,眸色淡淡点了一下头。 时安夏也轻轻颔首,话却是对着时云起说的,“哥哥,借你的人用用。” 时云起挑眉,笑问陈渊,“你是我的人吗?” 陈渊瞧着长相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兄妹俩,悄然散了周身冷气,只是懒得应话。 时云起正色道,“他说是。” “哦,听到了。”时安夏忍着笑,“陈渊,你帮我一个忙……南雁,过来,你带着陈渊去拿人。” 一月一两银子呢,可不能跟他客气。也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反正能用一天是一天吧。 陈渊不发一语,抬头看了一眼时安夏,默默跟着去了。 东蓠与他错身而过,凑到时安夏耳边低声道,“姑娘,人已经全部关到西北角那个偏院里了。” 时安夏点点头,又听到西月进院来禀,“姑娘,护国公府的大夫人来了。” 闻言,时安夏扬起一抹好看的笑容,“快请大舅母进来。” 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在两个贴身侍女的簇拥下,摇曳生姿,款款而来。 时安夏迎上前,屈膝一礼,“夏儿拜见大舅母。” 这美妇正是唐楚煜的夫人郑巧儿,“听说今儿有好戏瞧?你母亲呢,怎么不见人?” 时安夏低声道,“母亲她亲自去请时家族长和族老们了,一会儿好戏就开场,您且等着。” 正说着,大厨房分派饭食到各院的管事赵妈妈,带人拎着食盒进来了。 那头,刘妈妈面色难看地回了蔷薇院,直奔温姨娘床榻,“姨娘,不好了!护国公府的大夫人来了!” 温姨娘凉凉地问,“来了便来了,急什么?” “可是……可是,万一她也留在海棠院用晚膳怎么办?” “那就只能怪她命不好。”温姨娘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了,坐起身悠悠道,“哪怕事败,让下药的人认下就好。她的儿子在咱们手上,不怕她不认……” 第65章 求改族谱 “砰!”门被一脚大力踢开,猎猎寒风呜咽着往里灌。 温姨娘吓一跳,待看清站在门口的只是个脸生的婆子,顿时大怒,“没规矩的贱奴才!你……” “抓起来!”婆子面无表情,往门口一侧身,身后训练有素的府卫一拥而上。 温姨娘尖叫起来,一边将床上的枕头扔向府卫,一边扒拉着刘妈妈的手。 “你们敢碰我!我可是侯府的姨娘!你们……”话没说完,几个府卫已经抓住了她和刘妈妈,熟练地用绳子捆起来押走。 另一边的荷安院,时老夫人和常年卧床的老侯爷时庆祥正在用晚膳。 老侯爷吃几口就说累得很,想回屋躺着。 时老夫人心绪不宁,柔声挽留,“老爷再陪妾身吃几口吧。” 老侯爷默了默,“今儿是怎么了?你有些不对劲儿。” 时老夫人亲自斟了小半杯酒,递给老侯爷,“如今唐氏执掌中馈,妾身再不用操心了。以后侯府的兴衰,就看轩儿他们了。” 说起这个话题,老侯爷十分郁闷,顺手拿起杯子啄了一口。 他们时家往上数几代,曾经是最风光的权臣。就老侯爷的上一辈,也曾位及国公。到了他这一辈,降爵为侯。 他自己是个平庸的,半点能力没有。这点他心里有数,所以定下的目标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保住侯爵已经是他尽力了。 他本想着,自己不行,儿子们但凡行一个也好啊。 谁知老大老二热衷于花天酒地,老三老四除了花天酒地还滥赌,侯府尽然没一个能撑得起门楣。 好容易有个兴哥儿眼看着不错,结果是个短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怎的就是这个命,死了又有何颜面下去见祖宗? 老侯爷叹口气,心灰意冷,“轩儿!指望他?算了吧!” 在他眼里,整个侯府就没一个能让人看到希望。 突然,他心里浮起个人。那日果断处理温姨娘官司的夏儿,倒是让他觉得聪明沉稳,可到底是个姑娘家啊。 可惜了! 老两口各有各的愁,都喝起了闷酒。 这时,李嬷嬷进来通传,“夫人请侯爷和老夫人去正院厚德堂一趟。” 老侯爷有些诧异,“厚德堂?” 正院的厚德堂非常大,素来只有家族集会的时候才开门,平时都不用来待客。 时老夫人不安的心狂跳了一下,觉得今晚有大事发生。 从下午开始,她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不由得捏紧了椅子扶手,手心里全是汗。 老侯爷缓缓开口,“既是侯府新主母当家,那就去捧捧场吧。” 他其实昨夜已起了心思,想等大儿子时成逸救灾归来就给他请封世子,那么顺理成章侯府中馈就应该交给大房。 但他没想到,温氏这么急着把中馈给了唐氏。罢了,护国公府嫡女来掌侯府,也不是不行。 待老侯爷夫妇顶着风雪到达灯火通明的厚德堂时,里面已经热闹非凡。 大房,三房,四房的人该到的都到了,以及府里几乎所有下人都集中在这里。 不止如此,护国公府的大夫人,时家族长以及四个德高望重的族老,也全部到齐了。 老侯爷深深一凛,被人搀扶着上前行礼,“见过各位长辈。” 族长和族老们眼神里均是不屑,冷哼一声,齐声道,“不敢当!” 时老夫人见到这阵势,顿时两眼发蒙,腿脚发软。 她嫁入时家多年,却一直不受时家族老们认可,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族长曾经的原话是,“庆祥娶了个小门小户的继室,实在上不得台面!先夫人娘家虽也不显,但先夫人自己知书达理。两人没得比,侯府没落了。” 时老夫人这些年都不愿和时家族人来往。 尤其老侯爷时庆祥病倒之后,她更是关门闭户,恨不得把自己这一脉从族谱中摘出来,让那些老顽固再也别来沾他们侯府的荣光。 厚德堂里,众人按照尊卑老幼入了座。 丫环婆子们在堂内各个角落都摆好了炭盆,更是将取暖的汤婆子,和保暖的护膝有条不紊地送到众人手中。 桌上备了糕子蜜饯,糖果点心,瓜子花生红枣,品种十分丰富。 族长刚喝了口热茶,不禁脱口而出,“这可是鹂阳玉露?” 其余人没喝过鹂阳玉露是什么味道,但也知此物珍稀名贵。忙都低头品了一口,但觉舌尖生香,口感丝滑,余味绵长。 一个穿着大红狐裘的俏丽姑娘走到族长跟前,屈膝一福,“回太爷爷的话,这确实是鹂阳玉露。太爷爷见多识广,好品味呢。” 族长顿时洋洋得意起来,听小姑娘说话可爱,便问,“你就是那个小时候走丢的姑娘?叫什么夏?” 时安夏点点头,唇畔漫出一丝笑意,“回太爷爷,曾孙女儿名安夏。” “时安夏?”族长抬眼瞧着此女目光澄澈,端庄温婉,心下便多了几分欣慰。 想来头两日的传闻有误,看此女也不是做得出污秽之事的人,“好,好好!可及笄了?” “夏儿明年就及笄了。”时安夏答道。 唐楚君趁此上前,向着几位族老深深一鞠,“今夜匆忙请各位长辈来此,是有几件事要请示。” 族长闻言眉头微微皱起。 若是族中之事,为何护国公府的人也在此。虽然只是个女眷,但其身份在他们之上。 这是要用护国公府的势力来震慑他们? 唐楚君继续说下去,“第一件事,是修改族谱,将时云起的名字作为嫡子放置妾身名下。此事妾身已征得父亲和母亲的同意,现请求各位时家长辈允诺。” 开族谱重新修订可不是容易的事。时老夫人随意允诺她显然一开始就起了糊弄的心思。 在北翼国,嫡子和庶子从出生就是由母亲的地位所决定。 一经确定,很难改变,嫡庶分明才有利于家族稳定。 是以如果一个家族的嫡子死了,纵然从庶子中提拔一个为嫡子,享受嫡子的一切风光,但族谱上依旧会显示此子乃庶出。 显然,唐楚君这个要求超出了族老们能接受的范围。 族长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不可能!” 第66章 是唐氏母女自己下的毒 遭遇族长拒绝,唐楚君也不纠结,“此事不急,再议。” “不必再议。”一个族老强势道,“时家没有这样的先例,北翼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唐楚君眉眼黑沉,“为何时家就不能开创这样的先例?如今的皇上睿智开明,想来定不会加以阻止。” “那就等皇上明令下旨再说!族谱是神圣之物,是一家传承,容不得你胡来。”另一个族老捻着几根长须教训起人来,“也不要妄想用国公府的势力来逼迫我们这把老骨头就范。说句不好听的,他们国公府也不敢随意修改族谱。” 郑巧儿闻言微微一笑,“老人家说的是。” 族老们:“……”还以为要吵一架,怎么还附和上了? 唐楚君本就不指望族老们能爽快应下修改族谱一事,只是埋个伏笔而已。 时安夏不动声色凉凉一笑,温温附和道,“太爷爷们说得对,族谱的确乃神圣之物。母亲您请坐,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来解决别的事。” 唐楚君配合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听到女儿沉沉一声,“请申大夫进来!” 片刻,申大夫抬腿跨进正堂,见里面乌央央坐着站着许多人,竟有种三堂会审的即视感,不由心头一颤。 大户人家的饭,不好吃啊。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今夜海棠院饭菜里有毒!” 话音刚落,一群府卫抬着一张硕大的精致雕花红木桌进了厚德堂。 桌上摆满了色泽鲜美,香味扑鼻的菜肴,还有四双筷子四只空碗。海棠院的所有下人也都整齐排列在桌旁。 温姨娘和刘妈妈嘴里塞了布条,双手反剪着被押进来。看到厚德堂里的人时,两人都是目瞪口呆,呜呜声卡在喉头,连挣扎都忘了。 族长不解,“怎么确定有毒?可知是谁下的毒?” 时安夏眸色幽深,“自然是知道的。不然母亲也不会连夜请族老们一同做个见证。” 她转了个方向,平静的视线落在两个狼狈不堪的人身上,“温姨娘,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害我和母亲?你可知今晚这顿饭若是吃下去,死的不止是我们侯府的人,还有护国公府的大夫人!” 温姨娘嘴里的布被人取出,就眼泪鼻涕一起飞,声嘶力竭大喊,“你们害我!不是我!不是我下毒!唐楚君,你不得好死!你抢我儿子,还要让你女儿来害我!” 一个婆子上前,啪的一巴掌打在温姨娘的脸上,差点把她下巴都打歪了。 时安夏看向西月,点点头。 西月会意,侧身让开路。陈渊便一手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进来。 两人嘴里也塞着布条,呜呜咽咽,同时向温姨娘投去求救的目光。 温姨娘陡然瞳孔放大。 时老夫人也忍不住站起身,“夏姐儿,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两个男人,一个是温姨娘的哥哥,一个是温姨娘的弟弟,皆是时老夫人娘家的人。 时安夏缓缓转过身,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祖母莫管,孙女只是请他们吃顿饭而已。” 温姨娘和刘妈妈相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竟齐齐闭了嘴。 说话间,陈渊将温家两个男子扔给守在一旁的几个府卫。 府卫押着他俩跪到桌边,扯掉他们嘴里的布,抽出大刀抵在他们的脖子上命令,“吃!” 西月不动声色将其中两盘菜放到温家两兄弟面前,便有婆子上前来将菜灌进他们嘴里。 时老夫人气得全身发抖,使劲拍着桌子怒吼,“住手!住手!夏丫头,叫他们住手!” 这是当众打她的脸,打她娘家人的脸! 她对温家两兄弟没什么感情,但那是脸面,是自己刚交了掌家权就被赤裸裸打脸的羞愤。 时安夏再不是温温浅笑的孙女,更不是听话乖巧的小姑娘。 她站在空旷的正堂中央,单薄纤瘦的身形裹在大红狐裘里,五官棱角分明,眉眼迤逦,目光张扬。 她看着温家兄弟七窍流血,最后呜咽着倒在堂中,情绪不起分毫波动。 时老夫人忽然想起来,这姑娘本就是杀过人的! 狠着呢! 时老夫人顷刻间仿佛老了十岁,颓然跌坐在椅上,嘴里喃喃念叨,“孽障啊!作孽!” 那一刻,她分不清到底在骂时安夏狠,还是在骂温姨娘这个蠢货不安分。 温家两兄弟似乎没了气息,四仰八叉倒在地上。 整个大堂没有人再说话,空气凝固成冰了一般。 温姨娘张大嘴,却怎么都发不出一点声响。 她曾经叮嘱过刘妈妈,毒药别下在菜里,容易被人拿住把柄。 并且她拿出来的药粉,根本不可能当场死亡,怎么也要等个几天之后才会不知不觉死去。 刘妈妈也是目瞪口呆。 她的眼睛盯在那几个空碗上,毒药分明涂抹在碗里,无色无味,任谁都发现不了。 温姨娘忽然想通里面的关键,嘶吼出声,“不!不是我下的毒!你们冤枉我!你们栽赃陷害!我要报官!我要报官!你设私刑,草菅人命!” 她懂了!这毒根本不是她下的毒,是唐氏母女自己下的毒! 这是贼喊捉贼的把戏!她不服!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就算再怎么心狠手辣,也只能悄悄在私底下动手。 绝不敢如此嚣张狂妄大张旗鼓杀人! 唐楚君是真敢!时安夏是真敢!护国公府是真敢! 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温姨娘感觉仿佛有一根绳子将她的脖子勒紧,直到喘不过气。 这时郑巧儿冷笑一声,“你还知道草菅人命?毒是你下的,死的是你家的人,很合理。就算报到皇上那去,本夫人也是要好好说上一说的。” 刘妈妈也面如蜡色。 菜里的毒药虽然不是她们的毒药,但她指使过人下药,就算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可温姨娘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真的让人下过毒。只知道自己兄弟们死了,一定要报官让唐氏母女偿命。 她目眦欲裂,骤然吼道,“报官!我要报官!昭昭日月,天地可鉴!我不信天子脚下,就没有王法和公道!” 时安夏根本不理她,只轻启朱唇,“东蓠!” 霎时,东蓠便从外面带着一群老老少少进来了。 刘妈妈当即肝胆俱碎,想要挣脱桎梏冲向那群人,“柱儿!虎子!金妞儿!啊啊啊……我的福儿啊……老头子!老头子!” 第67章 输的是她的一生 刘妈妈语无伦次间,已经不知要先喊哪个。 时安夏不为所动,只用一个淡漠眼神示意东蓠将人带到那桌饭菜前。 “刘妈妈,”时安夏仍旧是温凉的语气,“你确定不把下毒的事说出来吗?” 刘妈妈眼泪直流,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 刘家人被带过来时,原本只是小声埋怨。如今瞧见地上七窍流血的两人,哪还有不明白的,顿时大惊失色,小的老的哭成一团。 柱子朝自家老娘吼道,“娘,你到底做了什么?要让主家这么对我们一家老小?娘,你说啊!你求求大小姐放了我们!” 刘妈妈嚎啕大哭。 五六岁的虎子鼻涕口水眼泪糊了一脸,哭得惊恐又迷茫,“奶奶,我怕!娘,我怕……呜呜呜,爹爹,虎子害怕……” 虎子娘陡然从腕上将一个碧玉镯子取下,朝刘妈妈扔去,哭求道,“娘,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了!我只想跟柱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只想把虎子几个孩子拉扯大!娘啊,求你做过什么就跟大小姐说了吧!您瞧福儿才几个月大,您舍得让他去死吗?” 刘妈妈以为只要自己咬死不承认,就能成全几十年的主仆情。但万万没想到,大小姐会把手伸向她的家人。 她这一生,做什么都是为了家人过得好啊! 就在她这一迟疑间,时安夏冷冷开口,“喂他们吃!” 刘妈妈猛的一声凄厉惨叫从喉咙逸出,“不!” 如果没有温家两兄弟的惨状在前,她也许会认为大小姐这样的小姑娘是虚张声势,肯定做不出现场杀人的事来。 但事实是,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刚刚才七窍流血死在他们面前。 那还是时老夫人的娘家人。 她哪有脸觉得大小姐对她们下人能手软? 眼看菜就要灌进儿子嘴里,刘妈妈泪眼猩红地蜷缩在地,“我说!我全说!求大小姐饶命!” 那一夹菜硬生生停在刘铁柱的嘴边,就那么僵在那里。仿佛只要对方隐瞒一分,胡说一句,菜就立刻灌进喉咙去。 温姨娘苍白着脸,委顿在地。 她恨死了唐氏母女,再一次后悔没早动手。 以前的唐楚君如何能有这般缜密心思?设局,哄骗,一步一步引她入套! 她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是她大意了,轻敌了。 她知道这局输了。 可能输的不是这局,而是她的一生。女儿说得对,万不该冲动。 刘妈妈挣扎着爬到温姨娘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姨娘,恕老奴自私!老奴不能不管家里的亲人。” 温姨娘满眼都是怨毒之色,“蠢货!你以为你说了,她们就能放过你家里人吗?” 刘妈妈把乞求的目光投向大小姐。 “能!你只要说实话,本姑娘自然会放了你的家人!”时安夏允诺。 “别信她!她骗你的!她骗你的!”温姨娘狰狞地笑起来,“她是个骗子!她们母女都是骗子!” 刘妈妈已无退路,只能相信大小姐的承诺,“姨娘给了老奴一包药粉,要毒死夫人和大小姐,还叮嘱老奴千万别把药放在菜里。所以老奴将药粉交给了香嫂,让香嫂涂抹在夫人和大小姐的碗里……” 刘妈妈说,那药无色无味,被人吃进嘴里后,当时不会发作,只是略感疲劳。 但不出五天,人就死透了,神仙都救不回来。 在场之人听了无一不是一身冷汗。 其中申大夫已经默默绕到那几只空碗处,用手摸了摸空碗内壁,然后将手指头放到鼻端闻,细细研究。 他心道,怪不得菜里查不出毒药来。 刘妈妈跪在地上哭诉,“老奴不知道为什么菜里也有毒,冤枉,真的冤枉!老奴是真的不知道啊!” 温姨娘暗色沉沉的眸底一片阴冷,“还能是什么原因?菜里的毒是她们自己下的!贼喊捉贼!不得好死!我要上官府告你们去!” 时安夏温温一笑,“姨娘很聪明啊,一下就猜到了。不过猜到也没用,你要下毒杀了我们母女是事实,没得抵赖,在场的都可作证。至于我们放在菜里的是不是毒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话间,申大夫已经将药丸塞进温宗伟两兄弟的嘴里,然后拿出银针开始为两具尸体施针。 只片刻,那两具尸体抽搐着动了。 竟然没死! 红鹊好心解释,“温家两位掌柜吃的是申大夫临时调制的假性毒药。只是看起来吓人,让人以为死了,其实根本没事。我们姑娘可不是那等黑心烂肺的滥杀之人!她顶顶好着呢!” 温姨娘的瞳孔随着温氏兄弟的苏醒渐渐放大,眸色变得枯槁而萧瑟,嘴里也如塞了个鸡蛋一样,整个人石化了。 不止她,全场大部分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住。 时安夏道,“有时候活着未必就比死了好。先把温氏兄弟拖下去,贪墨的账慢慢算。” 她话音一落,就见陈渊大步走进来,一手一个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温氏兄弟刚死里逃生,全身瘫软,哪还有力气挣扎。 时安夏幽沉的眸色扫向海棠院下人堆里的香嫂。 香嫂早在刘妈妈供出她时就扑通跪倒在地,苍白着脸哭泣,“大小姐饶命!大小姐,奴婢的儿子在温姨娘手里,刘妈妈威胁奴婢,要是不按她说的做,奴婢的儿子就没活路了!大小姐饶命啊!奴婢是没有办法!是真的没有办法才做下这种丧良心的错事!” 时安夏转过头不再看她,只淡淡吩咐,“拖走!” 场上大势已去。 温姨娘竟然在这一刻想起了时成轩。最温柔隽永的时候,他喊她“仪儿”,她唤他“轩哥哥”。 她暗沉的眸底猛然迸发出一抹亮色,抬眼向着躲在最后一排的时成轩喊话,“轩哥哥,救救我!我是被栽赃陷害的!” 几个族老眉头都皱成了一堆。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妾室还口口声声“哥哥妹妹”的,一把年纪也不嫌丑人! 时成轩本来全程都在震惊中,嘴里还能塞个鸡蛋,陡然被这声“轩哥哥”吓得一激灵。 回过神来顿时想起唐楚君昨日说过的话,“若我发现你有一件事是不站在我和女儿这头,那以后我就不会再管你,我唐楚君说到做到。” 他看了一眼嫡妻,立刻正了正身子,“温慧仪!你这个贱人!胆子不小!敢下药毒害侯府主母和大小姐,你死一百次都不够!” 说完又去看嫡妻,好像在问,这一波站位如何? 唐楚君目视前方,端庄优雅,半眼也不看他。 温姨娘彻底绝望了,冰冷的浪潮在四肢百骸里疯狂窜涌,尊严和往日情分被凌迟得稀碎。 接下来,刘妈妈把温姨娘安插在侯府以及各间铺子庄子的人,全部交代了。 其中竟然还有好几个是荷安院的人,包括陈妈妈在内。 时安夏将北茴挑出来的身契,一张张翻开,一锤定音定了这些人的命运,“先押下去,明日找人牙子来,全部发卖到漠州去。” 第68章 云起少爷才是夫人生的嫡子 漠州是整个北翼国最难生存的地方。 那里风沙肆虐,土匪横行,物质极致匮乏。 别说是穷苦人家不好过,就算有钱的富户也难过得紧。 除了祖祖辈辈在那里生根的当地大户不愿意搬迁,其余的有钱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了。 连漠州的父母官都是出了差错被贬过去,过得苦不堪言。 堂下一片哀嚎。 有的是家生子,全家几代人都在侯府干活。 就算如今的侯府不如曾经富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平日里嘴上叨叨,却是万万不想离开侯府的。 这时,时安夏居高临下看着跪了一地的下人们,淡淡道,“不想被卖去漠州,也不是不行。就看有没有让本小姐松口的价值!” 时老夫人的眼皮狠狠一跳,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荒谬感。 仿佛今夜的重头戏才将将开始,而刚才那些惊天动地的所有动静都只是开胃菜。 荷安院里的陈妈妈第一个扑到时安夏的脚下,“老奴有内情要禀报,老奴有重大内情要禀报,求大小姐听老奴一言,求大小姐放过老奴一家!” 时老夫人想到什么,面色立时变得惨白,再也顾不得还有时家族老在场,像个疯婆子般冲出来,一巴掌扇在陈妈妈脸上,“闭嘴!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时安夏一个眼色,两个婆子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时老夫人。 时安夏真诚发问,“祖母,您是害怕陈妈妈说出些什么来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时老夫人愤恨甩开婆子的手,平日里的威风荡然无存。 “祖母不怕就好。”时安夏笑意不达眼底。 时老夫人这一刻忽然明白过来,唐楚君早就知道起哥儿是亲生儿子,时安夏早就知道起哥儿是亲哥哥。 所以才会丧仪没办完就撤了,所以才要把兴哥儿扔去乱葬岗。哪是什么为了她的寿元及侯府的前程,分明就是处心积虑报私仇啊! 她跌跌撞撞走近时安夏,一咬后槽牙,近乎哀求,“夏姐儿,祖母老了,以后再也不管事了,你能不能……” 时安夏娓娓摇头,似笑非笑看着她。眼底似深海的平静,又似千年古井的清凉寒意一点一点渗在那带笑的目光里,令人恐惧到了极点。 时老夫人脸上满是绝望,带着哭腔的威胁,“你这是逼着老身去死!这要传出去,你怎么嫁得上个好人家!” “没关系的,祖母。”时安夏将手拢在狐裘中,温温浅笑,声音柔软,“大不了孙女儿不嫁人了,为祖母守孝可好?” 时老夫人气得血液直往脑上冲,“……”是啊,此女本来就杀过人,心狠手辣,又岂会在意名声? 想起头几日,孙女温笑晏晏的模样,那分明只是想哄她交出掌家权。 正是因为她糊里糊涂把中馈交给了唐楚君,才逼得温姨娘狗急跳墙走到这一步。 时老夫人后悔不已,又扭过头凶狠地盯着陈妈妈。 而陈妈妈显然也是以为自己捏着一个可以逼大小姐改口的筹码,要大小姐当众给一个保证。 时安夏却看也不看她,直直望向地上跪着的刘妈妈,勾起那弯锋利又妖娆的唇线,笑问,“想必陈妈妈知道的内情,刘妈妈也知道吧。” 被点了名的刘妈妈全身一震,猛地抬头。 陈妈妈却急了,这种事情谁早说谁立功,忙一股脑吐了,“大小姐,我来说!我说,云起少爷其实原本就是夫人的亲生儿子!两个少爷刚生下来,就被老夫人和温姨娘合谋换了身份!” 全场窒息般安静。 陈妈妈生怕大家没听懂,继续扯着嗓子喊,“云兴少爷是温姨娘生的儿子!云起少爷才是夫人生的嫡子!大小姐,老奴字字句句都是实话!凡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 几个族老们已在震惊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简直荒唐!荒唐!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娶妻娶贤!老早就说过小门小户的女子要不得!不听啊!不听啊!” “一家主母自身不正,存心偏私,这个家是迟早要散的。” “但老朽是怎么都想不到,她能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来!” 此时老侯爷颤颤巍巍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一步朝着时老夫人走过去,指着她的鼻子一字一字问,“可是真的?” 时老夫人咬着牙不吭声,心虚避开老侯爷要吃人的目光。 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件惊天大秘密会在族老,在外人,在小辈,在奴才们面前,以如此方式被揭露。 一点退路都没有!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一块遮羞布都不给她留! 这真的是逼着她去死啊! “啪”的一巴掌,老侯爷重重打在时老夫人的脸上。 时老夫人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倒在地。 老侯爷怒不可遏,“温如琴!你干的好事!” 时老夫人的头发被打得散了一半,银丝垂下遮了半边脸。 时成轩自小被母亲宠大,和母亲感情深厚。 眼见母亲被打,他顾不上什么站不站位,立刻跑到母亲面前,扶她起来,向着老侯爷想也不想就喊道,“父亲,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都是我的儿子,母亲又没从外面抱孩子进来换!” 唐楚君听了这话,气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郑巧儿冷笑道,“妹夫这话就好笑了!我们护国公府的外孙,岂容无知之辈混淆血脉!” 族老们也是听得直摇头。 哪个世家大族能容忍血统不正,况且嫡庶子岂可同日而语?也就这种胸无点墨的人说得出如此妄言。 时安夏望向刘妈妈,“这事你可知情?” 刘妈妈深深匍匐在地,“老奴全程参与此事,自是知情。” 时安夏又看向一众仆从,朗声问,“此事还有谁可作证?” 海棠院的李嬷嬷忙跪着出列,头抵着地,泪流满面地回道,“老奴可作证。” 负责明松堂供奉的孙妈妈满脸愧疚爬到时安夏脚边,哭道,“还有老奴,老奴也可作证。自那件事后,老奴这些年没有哪一天不在惶恐中度过。老奴愧对时家,所以早早自请去明松堂吃斋念佛,求佛祖饶恕。” 至此,温姨娘换子之事,已板上钉钉,再无存疑。 老侯爷瞧着丫头婆子们干净利落记录证词,整理身契,将证人带至一边看守。 全程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老侯爷撑着力气,望向从头到尾冷静而立的孙女,颤抖地指了指四周所有的人,“今夜这一切,都是你早就安排好了的?” 第69章 全是她一手策划 老侯爷心瞎眼盲,但并不傻,这会子回过味儿了。 护国公府来人,族长族老们被唐楚君全请到现场。 唐氏母女再一步步把温姨娘逼上绝路,请君入瓮。所有的所有,全是为了揭开当年的换子真相。 “是。”时安夏直接承认了。她清脆的少女音里,透着坚定和果断,“今日场面全是孙女儿一手策划,一手安排。” 唐楚君想站起身,把事儿揽到自己身上。但目光对上女儿幽深平静的视线,她放弃了。 她此刻内心里充满着被保护和宠爱的甜蜜……那个站在正堂中央璀璨夺目的小姑娘是她的女儿,真好。 时云起也是同样的心情激荡,被保护、被宠爱、被救赎的喜悦在眉间缓缓荡漾开去。 他薄唇微扬着,眸里泪光闪耀……那个睿智平静的小姑娘,是他的亲妹妹,真好。 老侯爷又问,“其实你早就知道,起儿和兴儿被互换了,是也不是?” 这个问题,时安夏考虑了两秒钟,才缓缓答道,“也没有多早就知道。是时云兴丧仪的第三天,我无意间听到祖母和温姨娘说起,才知我亲哥哥是云起哥哥。” 此刻的时老夫人和温姨娘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哪能想起当日到底有没有说过这话? 时安夏露出冷酷又决绝的笑容,勾唇冷然道,“所以我火速撤了灵堂,将他的尸体扔去乱葬岗。时云兴无耻浪荡,死有余辜!他占着我哥哥的位置,还想葬得风风光光,门儿都没有!” 全场哗然。 这是真狠啊!都说死者为大,再怎么也要让人入土为安才好。关键那还是她母亲养了十六年的儿子! 她一个小姑娘,一点也不顾及名声,就这么毫不掩饰把一切说出来,就不怕嫁不出去吗? 老侯爷看着眼前陌生的孙女儿,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在他想来,这些到底是侯府私事。谁不是关起门来解决,然后再一起共同粉饰太平,维持表面上的平和与风光。 哪家后宅没点阴私之事? 为什么这个孙女行事如此鲁莽?都是侯府的人,怎么就不能掩盖一下一团乱麻的家丑? 他艰难地问,“那你想怎么处置你祖母和温氏?” “孙女儿不敢处置,”时安夏抬眼看了看门外,“所以孙女儿报了官!等官差来拿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侯府也不是能滥用私刑,草菅人命的地方啊。” “你!”老侯爷气得差点一口血吐她脸上。 一想到侯府的丑闻明日将传遍京城,他就决定今后卧床不起,两耳不闻窗外事。 随便他们折腾个够,反正他不管了。 时老夫人呆若木鸡,这时才忽然想起来,北翼国向来重视礼法。 宠妾灭妻是重罪,混淆血统,互换嫡庶同样是重罪。 她以前根本没考虑这么多。 就像她儿子说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都是侯府的孩子,她又没从外面抱孩子进来换。 可是当真相暴露在众人面前,她才知道有多羞愧有多愚蠢。 一家主母做出这种事来,怕是整个京城都要戳她脊梁骨。 她恨,恨温慧仪,恨自己,更恨唐楚君和时安夏。 这时,时安夏关切地问,“祖母,您可觉得冤?” 时老夫人面如枯色,目光里夹杂着悔恨,不甘,以及恐惧和深切的恨意。 时安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继续道,“祖母为了让我父亲袭爵,不惜败坏大伯父的名声,实为无耻。” 老侯爷再次怒目而视。 “大伯父光风霁月,从不曾在外花天酒地。祖父病着的时候,大伯父整夜守在外院,想要见祖父一面。祖母您可让他见了?祖父您就那么相信您嫡妻生的儿子是个黑心烂肺的人?” 这是把两个老东西全给骂了! 这还不止,“据孙女儿所知,三叔四叔也不滥赌。祖母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让祖父坚信儿子们全都是烂人?” 族老们已经麻了。看来侯府没落,跟老侯爷时庆祥的眼盲心瞎脱不了关系。 时安夏神色冷漠,“祖母为了把我父亲扶上世子之位,不惜损伤祖父的身体,实在令人胆寒。” 时老夫人心头一颤,不可置信地望着时安夏的脸。 老侯爷大步踏过来,厉声追问,“此话当真?” 时安夏但默不语。 老侯爷这会子也不似刚才那般病歪歪了,继续中气十足地追问,“可有证据?” 时安夏正色道,“祖父可记得申大夫早前来给您请过脉?他查出你体内有种毒物叫‘芦阳’。” 老侯爷瞳孔巨震。 时老夫人浑浊的目光中透着死气,就那么恶狠狠地瞪着孙女儿。 时安夏解释,“芦阳毒不致命,但中毒者终日头昏脑涨,死气沉沉,浑身无力。祖父,祖母倒不是真心要您的命,她只是想让她的儿子成为世子袭爵而已。” 老侯爷呆立当场,目光如果能杀人,恐怕他已经把时老夫人杀死了。 他揪住她的衣领,喘着粗气,咬牙切齿,“毒妇!你害我!” 抬眼望向族老们鄙夷和震惊的表情,老侯爷狠狠一闭眼,再睁开眼睛时,目中多了一丝果断,“研墨!” 片刻,挥笔一舞,洋洋洒洒。 一张休书扔在时老夫人面前。 时老夫人的视线落在这封休书上时,只觉全身血液都变得冰凉。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僵硬无比,心脏都不跳动了。 她委顿下去,肉眼可见变得苍老。 在她这个年纪还被休弃,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退路,只能死。 一时间,恼怒悔恨都被面前这张休书全部淹没,最后只剩绝望。 她双眼再没了光。 时老夫人的眼泪缓缓从眼眶流出来,越流越多,然后笑开了,喃喃的,“唐楚君,原来你说的不是气话啊!” 那日,唐楚君与她起冲突时说过,“起儿会是我儿子!族谱我要上,宴席我要请,只是他还会不会有你这个祖母,我就不保证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唐氏母女处心积虑要报换子之仇! 她跪倒在老侯爷面前,“侯爷,求您收回成命!一日夫妻百日恩!侯爷,妾身错了!妾身真的知道错了!” 她砰砰磕着头,额上很快就磕出了血,“妾身自嫁入侯府,一心一意想着让侯府发扬光大!妾身承认,妾身是做错了很多事,换子也确有其事!但妾身这颗心,从来都是向着侯府!” 场上鸦雀无声,只有无尽的鄙夷。 却是此时,有个人竟愿意站出来为她作证,“祖母向着侯府的这颗心,我倒是相信的……” 第70章 真正做主的小姑娘 所有人都没想到,最后愿意相信时老夫人心念侯府的人,竟然是时安夏。 她道,“祖母自私不假,换子也不假,但她内心里确实是希望侯府前程似锦。所以孙女斗胆为祖母说个情儿,不如让祖母去佛堂为侯府祈福吧。” 时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孙女儿,嘴唇张了张,说不出一个字。 躲在角落里一直没敢露面的时婉珍,此时也冲出来跪在老侯爷面前,痛哭流涕,“父亲!求您收回成命!母亲知错了!不要休了母亲!您这一纸休书,只能逼着母亲吊死在侯府门口啊!” 其实时安夏担心的也是这件事。 如今建安侯府正在起势初期,最不应该闹出笑话。 但她哥哥时云起必须要正大光明以侯府嫡出的身份参加春闱,换子风波是必须闹大的。 老侯爷休妻,风头势必会压过换子风波,且会让本就破落的侯府雪上加霜。 她不能让任何人阻挡大伯父袭爵的道路,也不能让任何人抢了她哥哥的风头。 时安夏望向老侯爷,娓娓一屈膝,“祖父,您如果答应,孙女儿会把换子的事完全算在温姨娘头上。如此便不会牵扯太大,您看可好?” 老侯爷经此也冷静下来。 他已经这把年纪了,若是休妻,损害的不止是他本人的脸面,还有建安侯府的尊严。 兹事体大! 刚才他是气糊涂了,才写下休书。 如今孙女儿给了台阶,他只略一思索,便下来了,“既然夏儿顾全大局,那本侯便罚你去长松佛堂。明日起程,不得有误!” 时老夫人重重松口气,满眼复杂地看向时安夏,心中说不出的酸涩。 她再次向老侯爷磕头,“妾身谢侯爷宽恕,妾身明日便起程去长松佛堂,向列祖列宗告罪。从此吃斋颂经,祈佑侯府前程似锦。” 这会子官差来人,时安夏便只吩咐将温氏兄弟俩以贪墨罪交出去。至于温姨娘,已被时安夏的人拖下去关押起来,并未交给官府。 末了,时安夏当着众位族老的面,向着老侯爷道,“孙女还有一事,希望祖父明儿就进宫,向皇上为大伯父请封世子。不知祖父意下如何?” 老侯爷心中本就有此打算,经孙女儿这么一提,立时就应了。 刚才知道误会了长子许多年,全是他的老妻搞鬼。他便头脑清醒地想起,这个长子少时便性子沉稳,曾经他也是对其满怀过希望。 正是因为希望太盛,所以一旦知道长子是一坨烂泥时,心里的失望才变成绝望。 整日浑浑噩噩,也不真的全是“芦阳”之毒的影响。是他自己心志不坚定,破罐子破摔而已。 见老侯爷应了,时成轩却急了! 母亲为他谋划世子之位数年,他是早知道的。 他也一直把自己当成侯府中最尊贵的世子。 可现在自个儿的亲生女儿却在为他大哥筹谋,他满眼不敢相信。 他猛然想起来,听说唐楚君在成亲前,就心仪他大哥时成逸……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他早前并不相信这一说,因为实在对自己这风流俊雅的皮囊太有信心。 他觉得这世上比他长得好看的人就没几个,而唐楚君只要眼不瞎,就不会看上时成逸。 这么多年,他从没怀疑过唐楚君。 但现在……他竟从女儿时安夏的模样上,瞧出了时成逸的几分影子。 刹那间内心咆哮起来!一双眼睛委屈又愤怒地瞥向唐楚君。 唐楚君此时也在看他,出其不意恨了他一眼。 时成轩:“……” 遂想起刚才自己没站在夫人这边。完了完了,母亲已经不能为自己筹谋了,要是再得罪这位国公府嫡女,他这辈子就完了啊! 时成轩瞬间就忘了时成逸,只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在脸上。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族老们也算看明白了。 如今这建安侯府真正做主的,不是老侯爷,也不是当家主母唐楚君,而是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时安夏。 但见时安夏有条不紊处理完琐事,才款款走过来顺势递了邀请帖,希望各位族老带着时家大族的人,都来参加他们二房年初六的嫡子宴。 这是要正式公开时云起的身份了! 时安夏冲着族老们行了一礼,才娓娓道,“各位太爷爷,我大伯如今得皇上钦点出任右安抚使。只待……” 她还未说完,便有门房一路狂奔来报,“大……大……大小姐,圣,圣旨到……” 整个厚德堂又是窒息般安静,仿佛被定格不动了。 片刻,人声鼎沸起来。 多少年了!建安侯府有多少年没接到过圣旨了! 其实不是多少年的问题,是老侯爷这一生都没接到过除册封他为世子以外的圣旨。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啊!在他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等到有圣旨下达建安侯府! 其实他们都选择性忘记了,就昨晚,皇帝还下旨封了时成逸为右安抚使。 只是当时事出紧急,圣旨下达建安侯府时并没要求全府上下必须全部到场。 时安夏温温弯了弯唇角,平静地提醒,“祖父,您带着大家一起出府接圣旨吧。” 老侯爷眼不花,头不晕,连腿脚都特别有力了。走在风雪中,领着全府上下以及族老们去跪接圣旨。 侯府檐下的灯笼透出暖暖柔光,齐公公一行人站在时府门前显得尤为醒目。 尽管此时已近亥时,但这么大阵仗仍旧引得左邻右舍及路人远远围观。 原本沉寂的街道突然热闹起来。 老侯爷走到门前,顿时双腿发软,走不动路了。由着身边两个小厮扶起,才堪堪跨过门槛。 可是看着站在最前面的公公,他又忽然哑巴了,嘴张了合,合了张,愣是发不出声音。 时安夏见此情形,一把拉过时云起顶在前面。 时云起只愣了一瞬,立刻会意,身姿挺拔地走上前,然后带头跪了下去。 他一跪下,后边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去。 这一细小举动没有逃过齐公公精明的眼睛。 他的视线从时安夏身上移到时云起身上,又从时云起身上最后定格在时安夏身上。 时安夏也随众人跪在其中。她低着头,却掩不住唇角笑意。 又是故人啊! 现在还显年轻的齐公公,后来还服侍过荣光帝。 荣光帝嫌他啰嗦,觉得他整天用先皇施压,便把他贬出宫去了。 再后来荣光帝死了,瑜庆帝继位,时安夏又差人把他请回了宫里。 谁知瑜庆帝也嫌他啰嗦,时安夏就只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北茴疼得最痛苦的那几年,是齐公公到处为她找药,甚至为她试药。 可以说,上一世跟北茴最亲近的人,除了时安夏,就是眼前这位齐公公了。 此时,齐公公扯着尖细的嗓门大声道,“建安侯接旨!” 第71章 下旨册封时成逸为世子 不得不说,明德帝的圣旨也是雪中送炭,来得正是时候。 在建安侯没有请封的情况下,下旨册封了时成逸为世子。 老侯爷从公公手里接过圣旨的刹那,就激动得晕了过去。 时安夏只得让人把祖父扶到一旁,又让时云起接过圣旨交给了大伯母于素君。 最后所有人跪地谢恩,饱含激情又热血沸腾大声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声响彻凄清飞雪的寒夜,仿佛把整个京城的冰雪都喊化了。 齐公公没跨进侯府,而是选在侯府门前宣旨,便是在给建安侯府做脸。 不止如此,他还让人把皇上赏赐下来的东西都抬进侯府,足有十六箱之多。 这才扬着嗓音把赏赐清单唱了一遍。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良田屋契,稀世夜明珠,甚至还有小国上供来的花瓶等各种摆饰。 一箱一箱被抬进厚德堂整整齐齐排列,令人心潮澎湃。 御赐之物乃圣恩,同时也是对建安侯府赠灾物资的补偿。 明德帝深知建安侯府如今需要什么。 作为帝王,自然懂得如何还这番救灾之情。等下一次发生类似情况时,才会有人不计得失站出来为朝廷分忧。 时安夏见所有人都沉浸在怔愣和喜悦中,忙上前邀请齐公公进屋喝杯茶,暖暖身。 齐公公忙道,“时姑娘的好意,咱家心领。咱家还急着回去给皇上复命,就不多留了。” 时安夏微微颔首间朝北茴伸手示意。 北茴会意,立即递上一个钱袋子。 时安夏接过钱袋子双手递到齐公公手中,“这么晚了,又大风大雪的,还劳公公跑一趟,实在辛苦。这是我们侯府的一点心意,请各位公公喝茶。” 齐公公也没推辞,接过钱袋子,带着人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建安侯府得势的消息便在京城不胫而走。 几位族老看着时安夏两兄妹待人接物行事有度,不由得点点头。 年初六的嫡子宴,得来啊!只是修改族谱,实在令人头疼。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临走时,几乎都忘了前面所发生的不愉快,只讨论着皇恩浩荡,世子袭爵。 唐楚君亲自带着儿女直把大嫂郑巧儿送到大门口。 郑巧儿驻立在马车旁,叹口气道,“楚君,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正怀着星河,没顾上你……” 如果那时候她多个心眼,多派几个信得过的接生婆守在楚君身边,又何至于让人轻易把孩子换掉。 唐楚君哪里会不明白大嫂的难处。 母亲早逝,护国公府是继夫人当家。这点和侯府的情况差不多。 那时候大嫂正忙着应付当家主母的刁难,差点就没保住外甥星河,又哪里分得出精力来管旁的事? 说到底,一个人自己得立住,才不会受欺负。总需要靠着别人才能过好,日子再好又能多好? 旁人只是锦上添花,只有自己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个道理唐楚君是最近才领悟的,所以她谁也不怨,只怨自己曾经太糊涂。 她反握住大嫂的手,安慰着,“都过去了,好在儿女现在都在我身边。还得多谢大嫂来撑场面,又借了这么多护国公府的人手。不然今夜这场大戏,夏儿还唱不得这般好。” 郑巧儿展颜轻笑,“楚君说笑了。起儿和夏儿都是好孩子,今后你算是有靠头了。两个孩子争气,比什么都强。以后你们啊,不要怕麻烦,有什么事就来国公府知会一声。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 唐楚君忙称是。 郑巧儿又看着时云起,满眼喜爱,“起儿,有空你就去找你星河表弟玩。” 时云起深深一揖,“外甥记下了。” 最后,郑巧儿的目光落在时安夏脸上,但觉小姑娘眉目大气端方,通身华贵,举手投足间是一种真正贵女才有的气质。 不由得好生艳羡,“楚君,真羡慕你有个玉雪可爱又能干的女儿。我盼闺女盼了好多年,谁知老天爷一个都不给我。” 唐楚君笑得眼里全是璀璨碎光,“老天爷真的眷顾我!” 如此才会让亲生儿子和女儿哪怕历经磨难,终能回到她的身边。 郑巧儿叮嘱道,“楚君,所以你要比任何人都过得更好,知道吗?” 唐楚君知大嫂这是在点自己以前活得消沉,忙保证道,“如今我儿女都在身边,自然会过得好,大嫂放心吧。” 时安夏安静地笑着,直到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次日正好除夕,海棠院里喜笑晏晏。 时云起亲手写春联,字写得又快又好。 一群丫环把他围在中间,窃窃私语。 “起少爷写字的样子真好看。” “以前怎么没发现,起少爷跟大小姐长得可像了!” “同父同母生的孩子,自然是像的呀。” “嘻嘻,起少爷人真好。不过我更喜欢大小姐,哇,她可真聪明,只看一遍就记住了剪法。” 时安夏很少有这么悠闲的时光,不用筹谋,不用算计,只像个普通的十四岁少女,跟着嬷嬷们学剪窗花。 她过目不忘,只要看过一遍的窗花样子,都能剪出来。 教剪窗花的嬷嬷好生气,“不教了不教了!大小姐一看就会,老奴还什么都没说她就剪完了。” 众人笑成一团。 南雁道,“赵嬷嬷,就你这不许人聪明的态度,只能教我了!我保证学三天都学不会一个样式!”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时安夏剪了一大堆窗花,各式各样都有。剪完的时候便想起今日是时老夫人起程的日子。 她想了想,拉着哥哥一同去问唐楚君,“母亲要去给祖母送行吗?” 唐楚君想了想,“去吧。” 时安夏又问,“母亲是发自真心想去送行吗?” 那当然不是真心!唐楚君道,“从礼法上说,我不送行,会背上不孝的骂名。我名声不好,对你将来议嫁有碍,对起儿仕途也是个污点。” 时安夏肆意笑起来,“名声这东西,从来不是别人能给,而是自己挣来的。母亲无需在意那些虚名,从今往后,母亲只要做自己想做的就可以了。” 她朝着时云起扬头,“哥哥你说对么?” 时云起也笑,“妹妹说什么都对。” 唐楚君又一次有被宠爱到的甜蜜。哪怕她曾经在护国公府做嫡女的时候,都不如现在快活。 这一快活,她就想起了于素君。 侯府掌家权这烫手的山芋是时候转手了…… 第72章 谁是世子夫人谁接手 唐楚君带着人浩浩荡荡到大房的院子,扔烫手山芋去了。 昨晚圣旨一下,许多人包括时家大族里都在议论,建安侯府还得乱一波。 一个是新封的世子,照理侯府掌家权就该落到大房手里。 但二房已经在执掌中馈,且当家主母又是护国公府嫡女。就算老侯爷也拉不下脸面,逼着二房把掌家权交出来。 一个嬷嬷道,“夫人,该争的还是要争一争。二房亏欠大房这么多年,咱们爷现在已经是世子,怎么说……” “怎么说都是二房夏儿姑娘,给老爷争来的世子之位。”于素君向来是个好说话的主子,此时也忍不住瞪了一眼那嬷嬷,“二房亏欠我们大房是不假,但楚君和夏儿可没亏欠。若不是夏儿的筹谋,咱们爷也做不了右安抚使。” 那嬷嬷是时成逸的奶嬷嬷,姓黄,一直就在大房侍候。 因着先夫人去得早,时成逸从小没有母亲,便把黄嬷嬷当成了半个母亲。 且时成逸早早就把她身契撕毁,去她奴籍,还了自由身。 黄嬷嬷如今说是在大房侍候,其实就是颐养天年。 平时里她仗着自己的功劳,也时常倚老卖老提点于素君,相当于半个主子。 说得对的,于素君能听。说得不对的,于素君尊她一个老,左耳进右耳就出了,也不和她计较。 但这次于素君没有惯着,直接便是驳斥了她。 黄嬷嬷生了好大气,一扭身,进自个儿屋里歇着去了。 于素君昨晚激动得一夜未眠,也正准备回房补个觉,就听丫环来报,说当家主母进院儿了。 于素君忙肿着一双眼出去迎接。 唐楚君爽朗笑着屈膝一福,“楚君给大嫂请安。” 于素君吓得忙去扶她,“哎呀,楚君你折煞我了!” “应该的,”唐楚君将装着对牌钥匙的盒子塞进于素君手里,“诺,侯府掌家权交给你了!你自己派人去点库吧。” 于素君想到刚才黄嬷嬷还撺掇自己去争去抢,谁知人家这就送过来了。 只觉臊得满脸通红,摇头推拒着,“你知道的,我不擅长这个,所以这家还得你来管。” 唐楚君笑,“素君,你想什么好事?如今你夫君已是侯府世子,你不执掌中馈让我受累?那不行,我体弱,累不得。” 两人笑成一团,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于素君如少女般吐了吐舌头,浑不像个上了年纪的夫人,用嘴努了努黄嬷嬷的方向,“刚还有人怂恿我来跟你争一争这东西呢。” 便是这句坦诚至极的话,让两人都回到年少时的单纯。 唐楚君翻个白眼,促狭道,“烫手的山芋而已,我可不要。谁是世子夫人谁接手!” 两人说话间,于素君便让丫环们出去了。 她静静看着唐楚君绝美清雅的脸,“楚君姐姐,你可怨过素君?” 唐楚君笑容散去,摇摇头,“不怨,我只怨自己蠢。但事过境迁,我已经不记得那是种什么感觉了。如今我只当大哥是我儿子和女儿的大伯父,没有别的,你别多心。” 于素君低着头,“楚君姐姐,我只是想说……” 唐楚君打住她的话,“素君,我们现在都是有孩子的人了,不必再扯陈年旧事。况且你不欠我什么。如今我只盼着我的儿女能过得好,别的都不重要。” 两人把话说开,隔阂消弭殆尽,只剩笑语欢颜。 于素君道,“你既然执意不管家,那我跟你借个人,你总不能拒绝。” 唐楚君嗔怪的,“就知道你要把主意打到我女儿身上。来前夏儿就说了,她会来帮你。” 于素君大喜,“夏儿真这么说?夏儿可真是个乖孩子!” 唐楚君不禁得意炫女,“我夏儿几乎把侯府所有下人都清理了一遍,才把中馈交到你手里。你们这几房院子的人,你也要好好肃清肃清。” 于素君答应着,视线已不由自主看向黄嬷嬷所住的方向,有些头疼。 彼时,侯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前,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 她恋恋不舍地看一眼檐下火红的灯笼,以及写着几个苍劲大字“建安侯府”的牌匾。 她想,这一眼,可能是她人生的最后一眼了。 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她潸然泪下,向里张望。 李嬷嬷叹息道,“老夫人,老奴已经代您去跟侯爷道过别了。申大夫在他屋里,他可能没空来送您了。” 时老夫人黯然神伤。 忽然,侯府门大开,时成轩带着妾室和孙辈出来送行。 时老夫人眼睛亮了,但渐渐的,那束光又暗下去。 送行的队伍里,少了三个人。 唐楚君和她的儿女都没来送行。 一番告别,时老夫人被李嬷嬷扶上了马车。 就在马车要启程的时候,时安夏清越的声音响起,“祖母,孙女儿送你一程。” 随着这声,时成轩等人自觉让出一条道,便露出她袅袅婀娜的身影。 她容颜极盛,清澈明亮的瞳孔里,仿佛闪耀着万千璀璨星辰。 大红狐裘映衬着她白瓷般的小脸,如桃花绽放,十分惹眼。 丫环为她撑着玉骨伞挡雪。她便在众目睽睽下,钻进了马车里。 随着车夫吆喝,马儿抬起脚缓缓出发。 祖孙俩相对而坐。 时老夫人不敢正视孙女的眼睛。 而时安夏却一直盯着时老夫人的脸,“祖母,若是时光倒流,您还会选择把我哥哥和时云兴换了吗?” 时老夫人的眼泪刹那间涌出,“不,不会换了。我不会再做那样的错事。” 时安夏却摇头,“不,祖母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 有些人的自私凉薄,早已刻在骨子里。哪怕再重新来一万次,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时老夫人猛然提高了声量,“不,不会了,我真的不会再换了起儿和兴儿。他们都是我的孙子,我的亲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么可能……” “那祖母还能想起时云兴死的时候,您的痛苦心情吗?”时安夏目光灼灼盯着她的眼睛,“想不起来了吧?祖母,您再想想,这一生,您有真的在意过谁吗?” 时老夫人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蒙了。 她有在意过谁吗? 有!她在意自己的儿子时成轩!她为他谋划! 算计国公府嫡女是为他;争夺世子爵位,依然是为他。 时安夏温温一笑,“您想说我父亲?”她叹息着摇摇头,“不,您不是在意我父亲,而是因为您没有选择。但凡有别的选择,您会立刻扔了这个包袱,转头就忘记他。如同您内心里扔掉时云兴,重新在意我哥哥一样……” 第73章 说最狠的话有最软的心 在时老夫人眼里,不看亲情,只看价值。 谁有价值,便看重谁。 时安夏无情地扯开这层遮羞布。 时老夫人震惊地看着孙女儿,拼命摇头,“不,不是这样的!祖母不是这样的人……” 时安夏轻声问,“祖母,您知道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不等时老夫人回答,她便自问自答道,“祖母,您太势力了。能左右您决定的,只有利益。” 时老夫人默了。这一点,她无法否认。 但这个世上,谁不是趋利避害?她没有错。 时安夏娓娓的声音,在冰冷的马车里显得平静森凉,“为什么祖母您就不信我能让侯府变得好起来?我说过要办族学,要发展各项产业,让侯府前程似锦。您曾经也是相信过我的啊!为什么一个温泉庄子就能让您对我母亲图穷匕现?一个虚无缥缈的晋王妃头衔,就能让您乱了方寸,不再信我?” 时老夫人也在想,为什么当时就昏了头,会信了温慧仪的鬼话? “祖母,您用心想想,您觉得就时安柔那样的,真能成为晋王妃?是晋王眼瞎,还是皇上眼瞎?”时安夏毫不留情灭了她的幻想,“出身,学识,见识,谋略……您觉得她有哪一样可以出挑到让晋王看中,非她不娶?” 时老夫人:“……”是我眼瞎吧! “就连昨晚我将她亲娘一网打尽的时候,她都从头到尾躲着不现身,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这样的担当,祖母您是凭什么把宝押在她身上?” 这一提醒,时老夫人方想起来,昨夜时安柔是真的连个泡都没冒过。 刹那间,毫无斗志,心灰意冷,“错了,是老身错了。” 她盼着侯府前途光明,却每一步的选择都是错误。 而那时刚重生的时安夏已经说服自己,放过年迈的祖母。 看在祖母一心向着侯府的份上,看在她是她的亲祖母份上,看在前世她也曾为自己呕心沥血谋划的份上,时安夏原本愿意放过祖母的。 可祖母终究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在母亲与祖母撕破脸后,时安夏相信,长此下去,就算温姨娘不动手杀了母亲,祖母一样会起杀心。 因为祖母需要动用母亲的嫁妆。 母亲不给,那就只能死。 时安夏目光变得沉郁幽深,甚至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傲慢,“今日母亲已经把掌家权交给了大伯母。从此,建安侯府的世子是大伯父,执掌侯府中馈的是大伯母。建安侯府也势必会如祖母所愿,前程似锦,一片坦途。但这一切,都将与祖母您无关了。” 时老夫人只觉一口腥甜冲向喉咙。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时老夫人也忽然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放弃唐氏母女,而转去赌时安柔。 因为时成逸! 因为她内心里最害怕的,其实不是侯府没落,而是怕爵位落入时成逸手中。 而如今,她最害怕的终成事实。 时老夫人眸里划过一抹痛苦之色,“唐楚君心念着时成逸,可夏儿,你别忘记你的亲生父亲是我儿时成轩!” 时安夏幽幽凉薄道,“若非您当初使下作手段害我母亲,我现在的亲生父亲就应该是大伯父了。不如祖母您告诉我,当年是您先找上朱氏,还是朱氏先找上您的?” 朱氏就是护国公府现在的当家主母,也是唐楚君的继母。 时安夏一直不太明白,当年时成逸的条件不算太好,母亲就算嫁给大伯父也只是个继室而已。 况且上头还压着个时老夫人,大房根本没有出头之日,为什么朱氏竟肯跟时老夫人联手害她母亲? “是朱氏找的老身,”时老夫人蔫戚戚,“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国公府嫡女看上了时成逸?” “那您知道朱氏为什么要找您吗?”时安夏十分好奇,这也是她送这一趟的目的。 时老夫人点点头,“朱氏有个侄女死了丈夫,从沧州来京探亲,看上了时成逸。谁知你母亲也中意时成逸,所以……” 这么一说,时安夏就明白了。 朱氏为了成全侄女,所以算计了母亲。结果最后,大伯父还是没有看上……时安夏这一刻脑中闪过电光火石。 “所以那个女人就发疯一样咬着大伯父不放,污他名声,四处散播流言。”时安夏恍然大悟,“想必当年祖母参与了不少暗算大伯父的龌龊事吧?” 时老夫人目光躲闪着,沉默已是最好的答案。 时安夏却笑了,“拆人姻缘者,折损寿元最少十年起。祖母,您要保重啊,不然您可能就看不到侯府光芒四射那一刻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时安夏下了马车,红色披风被猎猎寒风吹得飞扬起来。 后面跟着两辆马车。 一辆马车上是北茴几个丫环。另一辆则坐着时云起和陈渊。 时安夏上了马车,浩荡回府。 而时老夫人方才发现,时安夏坐过的位置上放着三百两银票。 她私库钥匙昨晚就交出去了。 一个犯错的罪人,去长松佛堂吃斋自省而已。她没有资格把自己的嫁妆私库带走。 没有谁想过她以后过得好不好,就连她的儿子时成轩也只是到门口来送一送。 却是她最恨的孙女儿,先是帮她求情,后是给她送银票。 每一样,都是实打实的生存之本。 孙女儿说着最狠的话,却有一颗最软的心。 起初时老夫人还能抿着嘴唇,强迫自己硬着心肠不去想孙女儿的好。 可暮色彻底暗下后,她满眼风霜,不由老泪纵横。 如果当初没有换了孙儿该多好?如果当初选择一直相信孙女儿该多好? 要不是她苦苦相逼,唐楚君看在儿女的面上,也不会跟她撕破脸皮的啊!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悔恨如毒蛇一般咬噬着她的心……除夕如此凄凉,终于走到了孑然一身的地步。 建安侯府的除夕年夜饭,在福容堂进行,比往年更热闹。 里里外外,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于素君因着二房派了不少婆子丫环过来帮忙,接手后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处处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可是新当家主母主持的第一顿饭,且是年夜饭呢。 老侯爷神采奕奕坐在上首。 昨夜得了圣上表扬他教子有方,便如枯木逢春活过来了。今日虽得知老妻远走,却也没有丝毫伤感之意。 这时便有门房丫环一路欢喜喊起来,“回来了回来了!咱们大小姐和大少爷回来了!” 第74章 大小姐只有一个 大房时成逸这脉远不如二房人多。 时成逸总共只有三个女人。 一个是先夫人,走的时候留下个女儿时安心。 第二个是陪着时成逸长大的丫环丁香。 在先夫人死后,大房后宅空置的那几年中,丁香成了通房,后来才抬成了姨娘。 丁香也育有一女,名为时知雨。因是妾室所生,没有资格入安字辈。所以时安柔当年用了安字辈,足以说明时老夫人行事有多偏颇。 这也是后来时家族老们多次诟病时老夫人的原因。 最后便是于素君了。她进门后,时成逸就没有再纳过妾。 于素君生了一男一女,大的只有十二岁,是个男孩儿,叫时云舟;小的是个闺女,才六岁,叫时安雪。 丫环们一路喜奔过来,喊着“大小姐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自然喊的是时安夏和时云起。 以前以二房为尊,现在却是要以大房为主了。按理,现在的大小姐应该是时安心,大少爷是时云舟了。 只是如今所有的称谓,都还有些乱套。 喊者无意,听者有心。人多了,就难免生出多余的心思来。 好在当家主母于素君是个心大的,又和唐楚君交好,自然不在意这些虚名。 一时这顿年夜饭倒也吃得和和美美,乐乐呵呵。 时安夏收到了各位长辈们许多大红包,高兴得直扬手,又和自家哥哥攀比,端的是一副少女娇容,可爱活泼的性子。 和昨夜那个杀伐果断又冷静幽沉的少女完全不同。 连老侯爷都疑心自己昨晚定是做了场梦,才会觉得孙女儿深沉可怕。 热闹一番后众人散去,各自回各院守岁。 于素君便想邀唐楚君一起,磨磨蹭蹭地问,“楚君姐姐,你今晚是怎么安排的?要和二弟一起守岁还是……” 唐楚君摇头,“那怎么可能?我跟他有什么岁可守?他要么去找他那些朋友,要么跟姨娘们一起过。” 时成轩:“……” 他今晚分明是想留宿海棠院的。 母亲离家了,他的主心骨走了,替他兜底的人没了。他像一株浮萍飘着,有点害怕。 能依靠的,只有嫡妻了。 他不想出门,也不想去姨娘那里。这颗心啊,空荡荡的。 奈何于素君不识趣儿,“那不如楚君你带着夏儿和起儿,到我院子里一起守岁去?” 唐楚君答应得干脆,“好呀,人多热闹。” 时成轩只能灰溜溜去了某个姨娘房里,长吁短叹过一宿。 建安侯府的新格局,没有如众人期待的乱上一波。新旧当家主母交替得无比和谐,让人大跌眼镜。 众人都表示没看懂,便纷纷猜测起来。 “说不定建安侯府就是个空壳子,所以二房才不想要,不然图什么呢?到时为了维持表面的风光,还得搭上嫁妆。” “你说对了,很可能是这样。他们建安侯府早就穷了,结果还屯了那么多物资换官。二房没抢到官位,自然不愿把自己的银子往里搭。” 这个大年守岁的好些人,都在有事没事唱衰侯府。 但这不影响侯府的热闹。 诺大的侯府被肃清了许多下人后,不止没显得冷清,反倒充满活力。 如今能留在府里的仆从,说明没出过什么大错。加之许多犯事的管事被发卖,如今各处都空了许多位置出来。 谁不是心里燃着一团火,想要努力表现表现,让主家看看自己的能力。 不过侯府频繁换当家主母,也着实让他们茫然。 但大家心里莫名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甭管讨好哪个当家主母,都不如在大小姐跟前表现。 “唉,乱套了乱套了呀。如今真正的嫡出大小姐应该是安心小姐才对,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喊。” “是啊是啊,咱们叫的大小姐一直是‘安夏小姐’,也不知道‘安心小姐’会不会生气。” “管她呢,反正奴婢心里的大小姐只有一个!” “可不嘛,听说还是咱们大小姐为大爷谋来的差事呢!” 深夜黑暗的花丛后,有一个阴暗的嗓音冷笑,“听到了么?人家心里的大小姐就只有时安夏!您又算什么?安心小姐,您还指望一个继母为您谋划好亲事?她分明就是想拖着您,把您拖到年纪大了,再把您嫁给低门小户做妾室!我的姑娘啊!您能不能醒醒!” 时安心摇了摇头,“黄嬷嬷,不是这样的。母亲对我很好,她不会害我。” 黄嬷嬷很生气,“您父亲是老奴抱大的,您也是老奴抱大的。难道老奴会害您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黄嬷嬷您别生气,咱们回去吧。”时安心有些不安。 黄嬷嬷语重心长道,“姑娘,这个家里,老奴不为您筹谋,就没有谁会真心为您筹谋了。您懂吗?老奴做什么都是为了您好呀。” “我知道黄嬷嬷对我好。”时安心低低地说。 “您心里明白就最好,您年纪也不小了。”黄嬷嬷心急如焚,“眼面前儿就有门好亲事,夫人一直压着,没告诉您吧。” “什么?”时安心脸红了红,“母亲说,年后再给我相看。到那时,咱们侯府水涨船高,议亲的筹码也能多点。” “呸!”黄嬷嬷恨恨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也就您傻!那于素君能真心为您打算?您没见她多讨好二房吗?二房说让您延迟议亲,她立马就同意了。她这是对您好吗?您都十八岁了呀,我的好姑娘!别人家姑娘十八岁,都当娘了。您呢?还八字儿没一撇!老奴心里急啊!” 时安心结结巴巴的,“其,其实,也,也不用太急。母亲说了,二叔母会给我保谋。” 黄嬷嬷恨铁不成钢,“您也信!这您都信!我的傻姑娘嘞!”她心一横,“年初六那日,老奴带您去见个人,保您喜欢。既然先夫人去得早,那姑娘这亲事,高低得自己定。只有您自己看顺了眼,以后生活才能幸福。” 时安心犹豫的,“这不好吧?” “您怕什么,老奴会跟在您身边,不会传出对姑娘名节不利的事情来。”黄嬷嬷严肃叮嘱,“但这事儿您不能跟别人说,知道么?不然老奴会挨罚的。为姑娘挨罚不要紧,但老奴不想您错过这门好亲事。” “嬷嬷说的是哪家公子?”时安心好奇地问。 黄嬷嬷凑到时安心耳边,悄声的,“太医院医士陆永华。” 时安心骤然心跳漏了两拍,眼前浮现出一个俊秀郎君。那人斯文儒雅,风度翩翩。 身上还散发着淡淡好闻的药香……时安心一下子脸就红了。 第75章 拿她当成讨好父亲的工具 时安心早前在祖母屋里,听到时安夏提过陆永华的名字,才知母亲有意把自己许给陆永华。 她内心是愿意的。 那次匆匆偶遇,陆永华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后来才知,陆永华其实是黄嬷嬷给母亲建议的,希望母亲上上心。 但时安夏提出让她亲事缓一缓,母亲答应后,陆永华这事便没了下文。 她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但不多。总想着母亲会替她打算,又有二叔母承诺保媒,不用太操心。 原以为这茬就这么过了,谁知柳暗花明又绕回来。时安心的心里莫名起了涟漪。 尤其这样的除夕夜里,像她这么大的姑娘,早已是与相公举案齐眉,孩儿在怀,说不出的欢喜。 而她呢……莫名就感受到了一份凄凉。这是第一次,生出了“如果亲生母亲还在世,想必光景就不同了”的想法。 黄嬷嬷道,“陆公子人多好啊。要不是家道中落,京中无人,想嫁他的姑娘得从东门排到西门去,您信不信?他医术高,平日还乐于助人。就连老奴这样的老婆子,不过是跟他的奶嬷嬷有几分相识,他也肯为我瞧病,还不收我银子呢。姑娘啊,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郎君。” 时安心的脸又红了红,“要不,还是问问母亲吧?” “问她?”黄嬷嬷在这一刻不满已达到了顶点,“你那个继母能做什么?她自己都是庶出,眼界低,嫉妒心又重。老奴敢说,她对你亲生母亲生出的妒意不是一点半点。” 时安心默了,不知怎么反驳黄嬷嬷的话。 父亲对她亲生母亲的娘家是真好,逢年过节都要带她去走一走。 她外祖家里行商,近年折损过几笔大生意,便是过得一年不如一年。 父亲省吃俭用帮衬着,继母于素君是知道的。 有一次,她确实听到于素君对父亲抱怨,说连日大雪,家里连炭火都烧不起了,再往那边送,叫咱们这一屋子人怎么过? 时安心的心里有些难受。 她其实挺喜欢继母的。从继母来家里后,她比以前开心多了。 继母对她好,她能感觉得到。就像上次说的炭火,继母屋里只燃了一盆,但她屋里还燃了两盆呢。 难道这一切都能作假吗?她心里有些茫然,一时不知作何辩解。 黄嬷嬷见姑娘表情有些松动,又添了一把火,“姑娘,您要这么想。如果您是夫人,您有好事儿是先紧着自己孩子,还是先夫人的孩子?” 那自然是自己的孩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时安心想明白了。有些东西是有顺序的,先亲后疏,而她永远比不得弟弟妹妹在继母心中的位置重要。 黄嬷嬷叹息一声,“她倒也不算是个恶毒后母,对您的好,老奴看在眼里。但这里面有多少是真心,还是只为了做给您父亲看,想拿您讨好您父亲,您分得清吗?” 时安心又想起父亲刚娶继母进门的时候,的确是客气有礼,又冷淡疏离。 后来继母对她好,与她关系处得非常融洽。叫父亲看见了,父亲那会还当着她面夸了继母。 后来才有了弟弟妹妹的出生……这么一想,时安心的眼泪便盈了满眶。 她心里难受了。 她从没见过亲生母亲,有了继母后,就天真单纯一心一意把于素君当成了真正的生母。 如果于素君只拿她当成讨好父亲的工具,那这种感情又叫她如何自处? 黄嬷嬷见时机成熟,便安抚地握了握姑娘冰冷的手,“您也别难过。人啊,都有自己的活法。您也不是那几岁的小姑娘,都十八了,再不自己作主寻门好亲事,以后才是真正活得不易。老奴想来想去,夫人无非自己是继室,便也想给您寻门继室的亲事,如此一来,她心里就平衡了。” 时安心终于没忍住,哽咽抽泣起来。 黄嬷嬷牵起她的手,“姑娘,别哭了,大过年的。老奴恨不得把这颗心都掏给您看啊!您且瞧着,年初六就带您去见见陆公子。若是双方看对了眼,就自个儿把亲事定了。等大爷回来,您就跟他说去。” 两人说话间,渐渐向着大房院子的方向走去。 待人走远,丛中深处的红鹊才讷讷开口,“姑娘,怎么办?这老婆子怎么能这样说大夫人呢?” 时安夏本是要回夏时院,路过此处时,被夜宝儿拖进来捡毽子。 捡完毽子还没来得及出去,就听到这么一段话。 她默了默,才道,“当家主母立不立得起来,得靠自己。先看看吧。” 红鹊又问,“那老婆子分明就是在诓安心小姐嘛。姑娘,咱不去提醒一下么?” 时安夏沉吟不语。 私会外男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遇到良人,倒也能轻轻揭过。若是遇到那不要脸的,把两人私会的情景添油加醋宣扬出去,这女子一生就毁了。 于情于理,她是应该去找时安心提醒一二的。 可瞧刚才那番,时安心的耳根子竟这么软。 旁人的三言两语便能动摇她对于素君的看法和感情,倒着实让人心寒。 这事儿说来也是巧了,让她碰见。若是没碰上,那时安心岂不还是听了嬷嬷的怂恿? 所以人生之路,到底还是自己走出来的。旁人再使力也没用。 时安夏想通这些,才对红鹊道,“若是咱们出手阻止她与那外男见面,你知道叫什么吗?” 红鹊乖乖摇头。 “那叫毁人姻缘。”时安夏摸了摸她的头,“保不齐许多年后,她还会怨咱们。她得自己去发现这个老婆子诓她,发现陆永华不是良人,懂吗?” 红鹊似懂非懂。 在她想来,这就是姑娘说几句话的事。能有多复杂? 时安夏笑,“你就当咱们没来过这里,什么都没听到。”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转头对北茴吩咐,“初六那日,你跟着她去看看。没事最好,有事就叫陈渊去搭个手。若只是相看,就随她去吧。” 如果时安心非得嫁完以后才能看清陆永华是个怎样的人,才能彻底死心,那也是命。 至于这个老婆子…… “不知道她是不是姓黄?”时安夏皱了皱眉。如果是姓黄的,那还有些麻烦。 第76章 姑娘是大富大贵之人 时安夏想起来,黄嬷嬷这个祸端必须打发了,否则她大伯母得怄半辈子气。 因为黄嬷嬷是大伯的奶嬷嬷,平时里大伯十分纵容。 上辈子大伯成了容安伯以后,权势如日中天。黄嬷嬷就趁着她大伯喝了酒,把自个儿孙女儿送上了大伯的床。 看在黄嬷嬷的面子上,时成逸只得把她孙女儿抬成了姨娘。 大伯母后来郁郁而终,一方面是时安心死得惨,另一方面恐怕也有这个原因。 时安夏在宫里的时候,还曾经问过这事。 但大伯母是个要强的人,说自己没往心里去。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不就多一张嘴吃个饭,费点粮食吗? 那点粮食,诺大个侯府也不是费不起。 这话多少有点自嘲,更有点寒心。 时安夏想,搅家精不除,侯府不得安宁。 她又吩咐道,“北茴,去查查这个嬷嬷跟陆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拿了多少好处。” 北茴应下。 红鹊提醒,“姑娘,大家都在夏时院等您呢,咱们快走吧。” 夜宝儿叨着毽子在前面开路,跑跑跳跳,欢快得很。 几人回了夏时院,把准备好的红包全都分发下去。 尤其国公府过来的几个妈妈管事,还额外得了赏赐。布匹,新衣裳,炭火,粮食,以及年货,各样都备了些。 个个眉开眼笑,只觉这位侯府小姐以后必是个前途远大的好主子。 便是有人起了小心思,问,“姑娘,您还要人吗?” “要啊。”时安夏眉眼尽是笑意,“曾妈妈有好推荐?” 曾妈妈搓了搓手,“倒是有个远房侄女儿来京城投奔老奴。原先老奴是准备把她带进国公府跟着大夫人的,但老奴跟着姑娘这些日子,实在觉得姑娘是个心善的,也想为姑娘分忧。” “人怎么样?” “人是老实人,您放心,矫情不知趣儿的,老奴也没脸往您跟前儿送。”曾妈妈道,“您可以先留下她做个末等丫头试试,不行再给老奴退回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时安夏要真是让人从末等丫头做起,那就太不给曾妈妈面子了。 她笑道,“年后就送过来吧,曾妈妈的眼光都不信,还能信谁呢。过来先做个二等丫头,机灵能干的话再往上提一提。往后我用人的地儿还多着呢。” 曾妈妈大喜,只觉得自己这张老脸从没像今儿这么亮堂过。 时安夏抬头,视线从一张一张熟悉的脸上掠过,娓娓道,“感谢各位妈妈管事来到侯府帮了我这半个月。在岁除之际,愿各位妈妈管事岁岁无虞,长安常乐。” 妈妈管事们都是心潮澎湃,但觉眼前姑娘艳绝牡丹,天庭饱满,绝对是个大富大贵之人。 他们跟着这一路,看姑娘稳重成事,缜密筹谋,将所有人和事都牢牢掌控在手中,心中万般佩服。 他们也是一步一步看到迷题解开,一步一步看懂姑娘的布局,直到昨晚方知起少爷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惊愕的同时,也是百感交集。 侯府这后宅的阴私之事,简直比想象中更令人震惊。 姑娘才十四岁的年纪,短短半个月,要处理各种各样的杂事,要对付温姨娘,还要跟时老夫人周旋。 这桩桩件件,每一环都不能出差错。姑娘却安排得极好,不疾不徐,不忙不乱。 这样的姑娘,将来定是有大造化的。 主仆同庆,喜笑颜开。 如此到了亥时,从护国公府借调出来的所有仆从府卫,都拿着红包赏赐欢欢喜喜回家过年去了。 他们在侯府借调的日子也就算结束。 好在北茴几个丫环机灵,从各位妈妈那里学了不少管人办事的能力和方法,以后为姑娘分忧也不会像早前那般不得章法。 时安夏召集几个丫环进屋,把她们的红包也发了。 每人十两银子,算是很高的打赏。 北茴等人面面相觑,接了红包又退回来,纷纷摇头,“姑娘,给太多了!” 时安夏笑,“这还有嫌银子多的?” 她不由分说再次将红包往她们手里一塞,“都拿着吧。有银子傍身,才是咱们女儿家的底气。就算回家过年,家里人不也得高看一眼?” 众人这才接过,互相嘻笑推挤着,只觉这一年的年夜比哪年都快活。 时安夏又拿出一摞红包交给北茴,“把这些分发给在府外打探消息办杂活儿的伙计们。有遗漏的,你就立刻来支银子补上,让大家都能过个好年。” “是,姑娘。”北茴拿着红包出去了。 不一会儿,于素君的人来了夏时院,是个手脚利落的小丫头。 “大……小姐,”她一时就结巴了。因为平日里喊的“大小姐”是时安心,如今根本转换不过来。 时安夏这才想起,如今侯府里的称谓简直乱成一团。 她纠正道,“以后可以叫我安夏姑娘。” 那小丫头眼睛一亮,“是,安夏姑娘。我们夫人让奴婢来请您去竹心院守岁,二夫人和起少爷都在那里。” 时安夏微微勾唇,“好,知道了。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去回禀你们夫人,就说我晚些会到。” “是。”小丫头行完礼就准备退出去。 时安夏又把她叫回来,“你叫什么?” “奴婢叫木蓝。”小丫头站在门边又行了一礼,一言一行很是机灵像样。 时安夏顺手从桌上拿起个红包递过去,“拿着吧。” 木蓝讷讷地上前接过,双腿就跪了下去,“谢安夏姑娘赏。” 时安夏无言笑笑,挥手让她走了。 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奔腾起来,想着原来这才是木蓝真正的样子啊? 木蓝是时安心的陪嫁,后来也是她历经千辛万苦,回来揭发了陆永华杀害时安心的真相。 那时,时安夏从宫里回娘家时,见过木蓝一面。 但她见到的木蓝,奄奄一息,脸上毁容了,眼珠子凸起,一身的伤。 哪里是如今这般机灵可爱的模样? 所以这时安心最好是眼睛能擦亮一点,别毁了自个儿不说,还顺带害了别人。 时安夏转头吩咐,“南雁,从咱们院里多调些炭火去大夫人的竹心院里。” 各院都有分例,大房一向节约,想必屋子不会太暖和。 安排好后,她便去了侯府北边最偏僻的一个破院子。 那里关着温姨娘…… 第77章 时安夏的秘密 破落漏风的院子里,四壁斑驳,阴暗潮湿,连个火盆都没有。 温姨娘趴在硬邦邦的床榻上,盖了一床烂棉絮的被褥。即使是在这样冰冷的冬天,身上依然散发出阵阵恶臭味。 她嗓音已经吼得嘶哑,呼吸的时候,喘着粗气儿。 刘妈妈坐在外边院子里直抹眼泪儿。 除夕夜,大家都喜气洋洋围在一起吃团圆饭。只有她,不止在这吹冷风,还要挨温姨娘骂。 忽然,她听到外边有动静。 守院子的府卫声音高昂,“大小姐好!给大小姐请安!” 刘妈妈也忙迎出去,腆着脸讨好道,“给大小姐请安。” 时安夏没理她,径直进了屋子。 红鹊点了蜡烛,又从外屋搬来一个勉强能坐的干净椅子,便告退,“姑娘,奴婢们都在外面候着,您有事吩咐一声。” 时安夏点点头,只带着夜宝儿留在房里。 黑洞洞的屋子里有了光亮,一闪一闪的昏暗烛光照映着斑驳四壁。 偶尔脚边有什么东西,蹭的一下闪过去,引得夜宝儿汪汪大叫。 时安夏却安静地坐在椅上,丝毫没有被吓到。曾在比这恶劣得多的地方待过,心脏早就练得坚硬强悍。 她抬头看着前方,与温姨娘那双充满仇恨的双眼四目相对。 时安夏今天来,是有一个秘密,想要和温姨娘单独分享。 她轻声问,“温姨娘,你想不想知道你儿子是怎么死的?” 温姨娘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市井秽言来骂时安夏,还没开口,便被对方的问题给震住了。 “你什么意思?” 时安夏没回答,一手揪着夜宝儿的狗耳朵玩,兀自望向天花板,半晌才道,“我把时云兴给踢死了。” 温姨娘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厉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时安夏一字一句,“时云兴想拉着我陪葬,结果被我一脚踢开了。谁知他那么倒霉,脑袋就撞到了石头上……” 她上辈子几乎背着这个秘密过了一生。 从来没对人提起过。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落水后一直处于昏迷中,不愿醒来面对这一切。 她是个心狠的。 她那一脚当然不是真的想置时云兴于死地。但当时他在水里骂骂咧咧拉着她的时候,她非常厌恶,并且因为平日的积怨,早就不当他是亲哥哥。 那一脚,她用了全力。 如果不是那一脚,时云兴不会死。 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在时云兴死后,不敢在母亲面前出现得太过频繁。 她害怕母亲那双流泪的眼睛。 如今,时安夏终于把真相说出来了。 渐渐地,她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开心吗?温姨娘!你处心积虑换了儿子,最后他却死在我手上。这是不是命?” 温姨娘惊愕的眼睛珠子都要凸出眼眶了。极致的愤怒,使她全身颤抖。 她一直以为儿子自己在石头上撞破了头,谁知真相竟是这样。好半晌,她才沙哑着嗓音吼出声,“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小儿!” 时安夏安静点点头,“是哦,确实是我害死了时云兴。可怎么办呢?你又不能去告我!” 温姨娘在床上哇哇乱叫,声音也越来越痛苦嘶哑,“你死!你死!你!不得好死!你这么坏!老天会收了你!” 时安夏摇摇头,“老天佑我,知道那不是我亲哥哥,所以让我一脚踢死了他。温姨娘,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啊啊啊啊!”温姨娘牙齿咬破了嘴皮,渗出丝丝血迹,像个疯子一样捶打着床板,眼睛里的熊熊怒火好似要把整个房子都点燃,“死啊!你去死!时安夏!我杀了你!杀了你!你去死!” 她身上伤口本来就溃烂,这一使力,痛得呲牙咧嘴。 挣扎了许久,她终于筋疲力尽,不再动弹。 昏暗的烛下,她侧趴着,披头散发,露出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就那么看着时安夏。 时安夏也安静地看着她,表情十分淡漠,像是一只可怜的蝼蚁。 不知想到什么,温姨娘忽然像个疯子一样笑起来,先是勉强扯着嘴角,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嘻嘻的声音。 而后,慢慢笑得大声,眼睛也越来越红,越来越亮。 最后,她大笑起来,笑得疯狂又得意。 时安夏揉着夜宝儿的耳朵,倏然跟着笑起来,笑声清脆又欢快,“温姨娘,我来猜猜,你为什么笑啊。是因为你女儿能预测未来吗?” 笑声戛然而止。 温姨娘后背爬上了一丝凉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少女。 时安夏轻轻抚着夜宝儿温暖的脑袋,笑容渐渐淡下来,一派从容,“是不是时安柔说,她知道时云兴的死期?那她知道时云兴是我一脚踢死的吗?” 温姨娘被问得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时安夏又道,“她是不是还告诉你,玉城之耻?晋王殿下是荣光帝?那……”她笑得促狭,凑近了些,用极低的声音问,“她有没有告诉你,我是荣光帝的景德皇后,是瑜庆帝的惠正皇太后?” 温姨娘只觉喉头一股血腥气直往外冲,整个胸腔都快炸裂,“你!不可能!不可能的!我女儿……” “你女儿是作为固宠的暖床丫头进的晋王府,说是个妾都抬举她。荣光帝登基以后,她一直是个夜者,就是后宫最不起眼,最底层的妾。自从进了后宫,她就一眼都没见到过荣光帝。” 温姨娘只感觉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哆嗦,仿似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般。 她的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 但从她的口型上,不难辨出,她是在吼,“不,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的!” 时安夏撕碎了她最后的幻想,“所以你指望时安柔借晋王的势来报复我,注定是没有希望的。这一世,她若是乖乖的,老实点,我能给她条活路。若是不知趣儿,总以为能挑战本姑娘的底线,那她会跟你一样……永远活在绝望中。” “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骗我的!” 时安夏站起身,温温浅笑,从容又高贵的姿态居高临下,“那你就继续做梦吧。”说着,她转身就走,华丽的披风扬起一阵风。 温姨娘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猛然朝时安夏的背影扑上来。 只听“啊”的一声凄厉惨叫,响彻长空。 第78章 可怕的是人心里有鬼 就在温姨娘扑向时安夏之际,夜宝儿一跃而起,锋利的牙齿狠狠咬破她的颈项。 凄厉惨叫划破寂静长夜,外头等候的丫环府卫一涌而入,看到眼前血淋淋的场景都惊悚不已。 时安夏拿帕子捂住口鼻,轻唤一声,“夜宝儿过来。” 夜宝儿立时就扔了温姨娘,摇着尾巴跑到了她跟前。 时安夏蹲下身,用帕子擦了擦夜宝儿嘴边的血迹,才慢悠悠吩咐,“去请申大夫来,留她一条性命。” 不能让她这么痛快死去,得让她活着,让她亲眼看着侯府走上一片光明大道,从此一路向阳。 那才是真正的下地狱,真正的折磨报复。 温姨娘倒在血泊之中,发出痛苦的哀嚎。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时安夏那张脸。 猛的,她仿佛看见时安夏身穿十二行五彩翟纹的深青色袆衣,衣上数对颜色鲜艳的红腹锦鸡,两两一对,鸟头相望。 那是皇后受册时的礼服! 她的眼前模糊一片。 她莫名看到时安夏拖着长长的华贵礼服,一步一步踏过红色地毯,与帝王相携走向最高处,俯视天下,受百官拜贺。 她听到群臣山呼海啸的声音,“帝后万福金安!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看到时安夏受玺时的雍华从容,也看到一众后妃向其下跪,口呼景德皇后吉祥。 时安夏没有骗她! 时安夏真的是景德皇后! 所以时安夏是景德皇后,她女儿却是个夜者? 温姨娘在寒冷凄苦的除夕夜,轻轻闭上了双眼,不想再醒来。 时安夏到得竹心院,已是子时。 众人都在紫竹厅里,火盆熏笼烧得旺旺的,烛灯也多燃了半圈,整个厅里明亮暖和。 时安夏向长辈们行了半礼,便带着夜宝儿挨着哥哥坐下。 两兄妹说着悄悄话,时不时轻笑两声。 不远处的唐楚君看得心里暖烘烘的。 于素君便道,“心儿,你也去跟夏儿起儿坐一块。你们年纪差不多,有得聊。” 时安心有些扭捏,“我比夏儿大多了呢。” 时安夏听到了,便扭转身笑,“心儿姐姐,过来一起聊天呀。我哥哥正在讲鬼故事,你也来听。” 时安心吓得花容失色,“呀,我最怕鬼了。” 唐楚君少不得笑骂,“除夕夜,谁许你们讲这些个!快给我换了换了!起儿,说点好听的给你妹妹听。” 时云起笑着回应,“是,母亲。” 时安夏扬着声儿,“母亲,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里有鬼!”她招了招手,“心儿姐姐,你来!你来!不听鬼故事,来揪揪夜宝宝的小耳朵也挺有意思。” 夜宝儿的耳朵便一竖一趴动起来,可爱极了。 时安心的性子静,平时进出都只和于素君一起,难得有个人愿意和她玩。 尤其看到那只大黑狗,像个小娃娃一样乖乖趴在时安夏脚边,早就想过去摸摸。 这才刚一起身,黄嬷嬷就咳了一声。她便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时安夏歪着脑袋,脸色微沉,“这位老嬷嬷是谁呀?咳嗽也不背着点主子,心里是一点侯府的规矩都没有么?” 黄嬷嬷面色难看,“老奴……老奴感染了风寒。” 东蓠斥道,“感染了风寒还敢在厅里待着,是想把病气全过给主子,留你一人独好吗?” 黄嬷嬷老脸一白,不说话,只把目光望向于素君。 她自恃身份,又年纪大,早把自己当半个主子,被二房主仆当众指责,这口气咽不下。 她指望于素君为她开口说话,才好顺坡下驴,把这份尊荣捡回来。 谁料于素君像是没看见她一样,一边剥着瓜子儿,吃着果子,正和唐楚君低低咬耳朵。说到高兴处,还拍了一下对方。 黄嬷嬷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时安心没办法,只得站出来打圆场。 她这刚开口说情,“夏儿……” 就被时安夏打断了,“心儿姐姐,你过来。别和这老嬷嬷站一处,小心她把病气过给你。” 时安夏已经站起身,将时安心拉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 红鹊搬了个绣墩过来,请时安心坐下。 时安夏又对红鹊耳语了几句。 红鹊点点头,去把角落里的一个姑娘请过来。 “知雨见过安夏小姐。”这便是大房庶出的姑娘时知雨,比时安夏还整整大一岁,今年刚及笄。 这姑娘圆圆脸儿,颊上一对甜酒窝,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条线,一看就是个有福的。 时知雨上辈子嫁了个家境殷实的落榜秀才,也是于素君亲自挑的人。 这落榜秀才没大抱负,但也没有明显恶习,喜欢弄点花花草草,养养小猫小狗小鱼儿什么的。 时知雨虽是庶出,但到底出自建安侯府,当得起那家的当家主母,算是过得平顺安稳。 别看这两夫妻没大前途,可人家生了一双勇武出挑的好儿男。 两个孩子不到十五岁就上阵杀敌,赫赫威名,人称北翼双煞。 时安夏现在看到那对北翼双煞的娘,十分亲切,“知雨姐姐,你也来坐。” 时知雨虽是庶出,却从没受过谁的磋磨。加上她娘的性子也温软,是以养得她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不输那些个大户家的千金小姐。 别的不谈,就说她和时安心相比,除去身份这一条,别的哪一样也不差。 时安夏叫坐,她就坐了。反倒不像时安心想得多,扭扭捏捏。 她间或拿眼偷瞧时云起和时安夏,一时感慨,“其实你俩长得真像啊!” 时安夏喜欢和这些姐姐妹妹说话,便问,“哪里像了?” 时知雨想了想,道,“长得都一样好看。” 时安心和时安夏被逗得同时笑出声,只时云起耳朵根子都被这些个女子们笑红了。 几个女子这一笑,便都亲近起来。揪的揪狗耳朵,摸的摸狗脑袋,欢喜得很。 不一会儿,时云舟带着时安雪也来了。 这俩孩子小,玩得疯。 时安起担心狗爪子和牙齿勾到他们,全程不敢大意。 这般过了好一会儿,那黄嬷嬷几次三番想来带走时安心,都被时安夏一个眼神给吓退了。 时安心完全没注意到,一副心思全放在了时安夏和时知雨的聊天上。 她好生羡慕。 此时才发现,自己这庶妹原来懂的东西挺多啊,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 时安夏也是越聊下去,越是喜欢。 她上辈子没时间去了解北翼双煞的母亲,原来时知雨是这般有趣的女子。 时知雨道,“安夏小姐,你记得不要给夜宝儿喂葡萄吃哦。对它肾不好,吃多了还会死。” 时安夏听了便知,这姑娘怪不得能跟她以后那位相公恩恩爱爱到老,原来是志趣相投。 心中替她欢喜,“我记下了,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不如你有空的时候,去我夏时院坐坐,好好给我这几个丫头们说说。” 时知雨答应下来。 时安心却是在这时,抬头瞧了一眼母亲…… “ 第79章 都是淋过雨的人 正巧,于素君也在瞧时安心。 见女儿瞧过来,于素君弯起眉眼,软软一笑,丝毫没察觉出女儿的异样。 她嫁给时成逸的时候,时安心才六岁。 孩子敏感,胆小,却也容易亲近。 最初,她是觉得缺了母亲的孩子可怜,才尽力对时安心好。她自己也是个没有母亲的人,知道那种孤独和无助。 后来两人熟悉了,时安心依赖她,她也喜欢这个不是亲生的女儿。 就算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儿女,可第一次被唤作“母亲”的那种激动这一生都无法忘怀。 她对时安心是有着特殊情感在里面的,绝不能完全用简单的母女情谊来概括。甚至有时她觉得,让时安心过得顺遂,也就是让另一个自己过得顺遂。 今夜,于素君莫名觉得人生完整。儿女在旁,最好的手帕交也在身边。 唐楚君正在跟她说起傅传意将军的儿子傅青松,如今驻守漠河,年少有为,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再加上傅将军在外名声极好,傅将军的发妻也是女中豪杰。这样的人品家世,对于时安心来说,真是无比般配。 于素君想了想,“听姐姐这一说,倒真是门好亲事。不过,我是不舍得把安心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再说,武将……到底没有文臣稳妥。” 唐楚君听出了对方的迟疑,点头道,“那就再看看。你这继母不好当,女儿嫁对了人还好,嫁不好,别人得怪你存有私心不好好挑人。” 于素君悠悠叹口气,“可说呢。我这整整挑了三年,愣没找到稳妥人选,看谁都觉得不合适。门楣低了,怕委屈了心儿;门楣高了,又担心她受委屈。遇到个不好的婆婆,搓磨死人。” 唐楚君纤手一指于素君的眉心,“你自个儿还是孩子呢!” 于素君脸红了红,“也就楚君姐姐当我是孩子惯着,小时候你就护我,如今还是护我。” 想起以前曾是少女的时候,她爹见护国公府嫡长女喜欢跟她玩,便叮嘱她找机会多亲近。 她便是为了能在爹爹跟前得脸,经常给唐楚君当跟班。 果然她爹对她重视多了,经常能有个好脸色。 后来和唐楚君相处久了,她真心喜欢这个姐姐。 事关唐楚君名节或者于唐楚君不利的事,她只字不提,从不往外乱说。 她也是把唐楚君当成了最亲近的人……包括,唐楚君喜欢的人,她也喜欢。 所以于素君后来被继母逼着嫁给一个六品官员做继室的时候,她主动去找了时成逸,说自己愿意做他的妾。 只是没想到,时成逸愿意娶她为妻。 新婚之夜,她问时成逸,是因为楚君姐姐,才愿意娶她的吗? 时成逸当时说,以后再不要说这样的话,有损二弟妹的名节。 她便知,这个话题是他们夫妻间的禁忌。 但无论如何,于素君是感恩的,“我是个没大志向的人,只想着把几个孩子都安安稳稳送出去,成家,立业,各自嫁得好夫家,我也就不求别的了。其实我倒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是心疼心儿从小没娘,跟我一样。就想着,别叫她受我受过的苦。” 都是淋过雨的人,才懂得为别人撑伞的珍贵。 当初唐楚君愿意带着她,也是因为曾淋过雨,便心疼她啊。 这会子唐楚君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着,“都过去了。你现在是侯府的当家主母,你嫡母想来也不敢再给你气受。少不得她还要借你的光。” “都是楚君姐姐怜惜我,其实我真没能力管下这么大个家。”于素君非常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唐楚君笑笑,“能有多难。上面已经没有婆母给你立规矩,大哥后宅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几个儿女都听话,不像我……” 聊到这个,于素君无言以对。 怎么说?二房后宅那么多女人,换作谁,谁不糟心? 彼时,红鹊被人叫走了,说是后门有人找。 这深更半夜的除夕,外边下着大雪,会是谁有急事? 她来到后门一瞧,惊讶得很,“爹,娘,你们怎么来了?我前儿不是捎信儿回去说了,我要初六以后才能回家么?” “丫儿啊,爹娘想你了呗。”她娘笑眯眯走近,看了看红鹊越长越水灵的脸蛋儿,心里有些后悔。 要不是当时急着用钱,怎肯签了卖身契? 若是再留个一两年,把她嫁给有钱人家做妾,哪才只七两银子? 就她女儿这样貌,这身条儿,就是卖进青楼也是一大笔银子啊。 她娘是越看越喜欢自家闺女,脸上堆满笑,“对了,主家今年发了多少红包啊,给娘说说?你哥哥相了个姑娘,马上要过礼了,正需要银子呢。” 红鹊正想说“十两”,脑子里莫名闪过早前姑娘说的话。 姑娘说,升为一等丫头不能跟爹娘说,那十两银子的事儿自然也不能说了。 然后又想到姑娘叫她装病,便愁眉苦脸起来,“爹,娘,我有个事,有个事要跟你们说来着。” “啥事?”她爹感觉不妙,嗓门一下子大了不少。 红鹊扁了扁嘴,说,“这个月,女儿已经晕了五次。大夫说是心疾,需要很多银子才能治好。主家……主家说,可能要把我退了,还要找你们要回卖身的银子。” 她娘怔愣一瞬,顿时暴跳如雷,“卖都卖了,哪里有要回银子的道理!她爹,走,走走走!咱回家了!” 红鹊急得拉住她娘的衣袖,“爹!娘!别走!就算你们不退我的卖身钱,那也得拿钱给我治心疾啊!” “没钱!没钱没钱!”红鹊的爹娘甩开她手,不耐烦地回过头吼道,“初六我们要去你舅舅家走亲,你不要回来了,家里没人。” 红鹊原本是演的,可现在已是泪流满面,“你们不管我,我会……死的……会死的啊!爹!娘!” 她缓缓滑跪在雪地里伤心哭泣。知道爹娘无情,可真正经历的时候,还是很绝望。 黑夜中,只剩寒风飞雪。 她的爹娘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蓦然,头顶风停雪歇。 她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儿,看见一柄红绸伞将她的脑袋护得严严实实。 “姑娘,南雁姐姐。”她鼻子一酸,狠狠一把抱住姑娘的腿,哇哇大哭,“我爹我娘……真的不要我了……” 时安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低低的声音在风雪夜里带着温暖的蛊惑,“傻姑娘,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以后我在哪,你家就在哪。别哭了,那个家不要也罢。” 红鹊哭得更凶了,泪水哗哗流,“呜呜,姑娘……呜呜呜呜,奴婢以后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 “好。”时安夏笑着拉她起来,“小鬼儿,走,回家去。” 红鹊那颗心被她家姑娘哄化了,又让她想起了奶奶。 她便想,若是哪一日,姑娘要她的命,她也是愿意给的…… 第80章 时安心铁了心 如此除夕夜过后,往日门庭冷清的侯府便热闹起来。 这个那个的,都上门拜年。 老侯爷整日精神烁烁,笑得合不拢口。 有些没收到嫡子宴请帖的人家,借着这次拜年,也纷纷拿到了请帖。 这一统计,到场的人比早前计划的人数多出一倍不止。 唐楚君原先跟老夫人嚷嚷着,要请所有京城世家参加嫡子宴,不过是顺嘴拿捏一下气势。 但真正定下的名单,其实没几个真正勋贵。来撑场面的,顶破天也就护国公府和定国公府,其余世家是真高攀不上。 只是明德帝连夜下旨册封建安侯府世子,给了众人一个信号,侯府将不再是曾经那个侯府。 不然为何大雪连天,非要半夜下旨,连天亮都等不了? 这份殊荣无疑在京圈儿炸起了水花。 如此名单一加再加,忙坏了时安夏和整个侯府上下。 但这一次,时安夏没再去护国公府调人过来帮忙。 毕竟这种规模的宴会,在她眼里不过是小菜一碟。 从初一到初五,一个一个指令吩咐下去,几人一小组,几十人一大组,哪个组负责哪块,哪个组负责哪项,都分派得清清楚楚。 北茴几人学习了半个月的管事能力,在这次宴会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算年纪最小的红鹊,也都表现不俗。 唐楚君这次下了血本,恨不得把自己的嫁妆,以及各家铺面账面上所有银子,全砸进去。 连富贵楼的大厨都全给请进了侯府准备席面。 总之就是主打一个豪奢,以示自己对嫡子的重视。同时也是向外传达一个信号:侯府不穷。 这次的嫡子宴跟平时的赏花宴不同。 到场的,几乎都是各家老爷和当家主母。个别家主没来的,也是由当家主母带着主事的儿媳妇同来。 少有未出嫁的小姐们上门,但也有例外的。比如魏家,就是全家出动,连小娉婷都来了。 年初六这日一大早,侯府门前车水马龙。 许多品阶低一些的官员,更是早早就到了。 时成轩今日表现极好,一改往日懒散之气,起得早,眼里还有活儿。 他带着三弟四弟,喜气洋洋在门口迎客。 客人们被迎进门后,就有打扮端庄的丫环们,引领着去往厚德堂旁边的峥庆园。 峥庆园以前就是专门设宴用的大园子,后来侯府没落,也少有请达官贵人的机会,便放置一旁荒废了。 因为这园子光是每年用来修缮的银子都是数百上千两以上,时老夫人肯定是不舍得出。 从唐楚君想到要宴请宾客时,就已经开始修整那个园子了。 但当时因为时安夏搞族学,大张旗鼓在打理旁边荒废的院子,众人都没关注到峥庆园的动静。 就连老侯爷刚走进峥庆园时,也被里面的奢华布置吓了一跳。 这是真下了血本啊! 今日的主角时云起,更是被母亲一早就提拎到海棠院,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打扮一新。 他这半个月养得好,竟生生窜了点个儿。 脸上身上似乎都长了些肉,更能撑得起母亲替他精心准备的华贵袍服。 宝石蓝色的布料如水光滑,衫上用金线绣着繁复云纹。 衣摆上镶嵌着金色流苏,与头上的抹额相互映衬。 就连时安夏看了,都不由得赞叹,“哥哥还好不是女子,不然你这长相让姑娘们怎么活?” 时云起却看着时安夏哑然失笑,“我现在分不清你是在夸我呢,还是在炫耀你自己。” 话音落,周围丫环婆子们都笑出了声。 “姑娘,您跟起少爷现在除了衣服不同,真就是一模一样。” “太好看了!” 有人还小声议论了一下,“这长相,夫人怎么会认不出自己儿子?那兴少爷分明就长得跟安柔小姐更像。” “嘘,别瞎说了。一会儿夫人会以为你骂她眼瞎。” 唐楚君其实也觉得自己眼瞎,心里酸涩得紧。 好在风雨过后,一家人团团圆圆。 她擦干腮边喜悦的泪水,打扮齐整和于素君一起迎客去了。 侯府的当家主母于素君亮相,是一大看点。 大房二房和谐联手,更是一大看点。 甚至坊间说二房夫人曾经跟大伯有过情愫的传言,也都消散得干干净净。 毕竟两个女人有说有笑,举止得当,一派的和气,根本看不出丁点龃龉。 来的大多都是掌管内宅多年的当家主母,岂能分不清两人是假笑应付还是真心实意? 这边时安心本来还担心,若是悄悄跟着黄嬷嬷出门,会不会惹于素君不高兴? 早上起来的时候,她编好了许多理由,想说人不舒服,肚子疼,或者头晕,就不去嫡子宴了。 谁知于素君根本来不及管她,因为峥庆园里实在是有太多事务需要她处理。 时安心不是不失落的。 如今母亲眼里已没有她了,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唐楚君。 她知道两人自小就是手帕交,可手帕交又怎样,那毕竟是二房的人。 二房害得他们大房还不够么?如今大房得势,为什么她母亲还要上赶着攀附二房? 难道只是因为唐楚君是护国公府嫡女? 母亲变了!这个认知让时安心失魂落魄。 黄嬷嬷又在她耳边念叨,“姑娘,您醒醒吧,别又说老奴挑拨你们母女感情。事实就是,你当她是母亲,她当你是讨好你父亲的工具。” 时安心低垂着头,心里十分难过,“别说了,黄嬷嬷。” 黄嬷嬷深深叹口气,“老奴也不想说这些来伤你的心啊。可你自己得认清现实,要多为自己筹谋。毕竟你已经十八岁了,这个年纪……再拖下去,真的就不好找了。” 时安心知嬷嬷说的是实情,心里对这趟相看已是铁了心。 只要陆永华能相中她,她就嫁了。 黄嬷嬷拉着她从后门上了马车,悄然离去。 东蓠去找陈渊同行。 陈渊看了她一眼,淡漠吐出两个字,“不去。” 东蓠:“……” 无法,只得去报了姑娘。 时安夏略一沉吟,“那算了,你自己去。只要不是被人下药污了清白的大事,你都不用出手管。” 东蓠得令去了,可心头对时安心也是极度不满。 都是侯府小姐,我们姑娘对你们大房多好。你现在不来帮忙就算了,还偏要选在今日拖我们姑娘的后腿。 她忽然就体会了陈渊说“不去”的心情。 是呀,陈渊是起少爷的贴身府卫,今日不说是要跟着露脸,起码是要以起少爷的安危为主。 一个时安心,自己要趁乱往外跑,出了事怪得了谁? 也就是她们姑娘心善,想要侯府里的人都好好的,不然谁爱管这闲事。 东蓠咬咬牙,顺着马车的碾痕悄然跟出府去。 第81章 退出族谱另起一脉 嫡子宴的宾客基本都到齐了。 男女宴席分开。男席在外间,女席在里间,中间隔了一个游廊。 两边宾客都在热火朝天聊同一个话题。 “听说了没有?今天这个嫡子宴大有来头。” “怎么个大有来头?不就是因为嫡子死了,要从妾室名下的儿子中,选一个当嫡子吗?” “不不不,错了!你们都错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不是妾室的儿子,就是时二夫人自己的儿子。有个妾室胆大妄为,把两个孩子的身份互换了!” “对对,我也听说了,这个才是真正的嫡子!死的那个是庶子!” “天哪,真的假的?侯府的后宅这么乱吗?” “谁知道呢?侯府那老夫人自己就是小门小户。刚才都没见到人,说是出门礼佛去了,这么巧吗?好奇怪!” 虽然是同一话题,两边宾客的反应却有所不同。 男宾这边的老爷们只是恍然大悟,表示原来如此。 毕竟这些老爷们都是有好多儿子的人,嫡出固然重要,但又还不是特别重要。 只要不是混淆血脉,其实都能接受。 但女宾那边就炸了锅。 哪个当家主母允许妾室换子啊! 哪个不是义愤填膺? 于是有人想起来了,“怪不得侯府那场丧仪办得如此潦草!” 还有人不知道这事的,便问,“怎么个潦草法?” “具体我也不清楚。本来我家老爷当时念着侯府上一辈的国公爷对家里有过照拂,让我来随个礼。结果我来了以后,却被告知撤了祭台,丧仪好像只办了两三天。” “他们家里的下人当时都穿红戴绿了,我那会还瞧着挺纳闷。” 众人议论的时候,魏家夫人才明白过来,时家大小姐肯帮忙的真正原因。 原来那个坏蛋根本不是大小姐的亲哥哥! 纵然如此,她心里也是满怀感激。 此时,魏采菱带着妹妹到后院给时安夏帮忙去了。 时安夏瞧着几人盛装前来,忙招呼上去。 “怎么丫环们没安排你们入座么?”时安夏问。 魏采菱摇头,“不是不是,是我们自己过来的,那里不适合我们坐。哥哥说要来给您帮帮忙,跟着您家府卫巡逻去了。” 时安夏笑,“多谢你哥哥了。我们今天确实人手紧张。” “那还需要我做点什么?”魏采菱只怕自己帮不上忙。 “我我我!还有我,”小娉婷跳起老高,就怕时安夏看不到她。 时安夏笑着摸摸她头上的软发,想了想,“倒真需要你们两姐妹帮我。” 说着让红鹊领着姐妹俩去了海棠院。 来客送的礼金,全都收到了唐楚君屋里,还没来得及登记造册。 魏采菱做这个,正合适。 唐楚君得知时安夏这个安排后,一脸茫然,“登记礼金又不急着这一时,为什么让个外人插手?” 时安夏眨眨眼睛,“万一魏小姐不是外人呢?我就是提前让她熟悉熟悉侯府庶务,以后好给母亲分忧。” 唐楚君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她来给我分忧?你是想让魏小姐认我做干娘,如此给她在京城做个靠山?” 时安夏哭笑不得,觉得她这母亲有时候脑子挺清晰,但有时候吧,就跟少根筋似的。 她附在母亲耳边,悄声道,“有没有种可能,是哥哥心里有她?” “啊!”唐楚君失声喊,“起儿!” 正巧时云起推门进来,“母亲,您叫我?” 唐楚君顿时一脸窘迫,看了看时安夏,又才望向儿子,强自镇定着,“没……哦,是,叫了!时辰差不多,宾客们快要开席了。咱们也过去吧。” 时云起不疑有他,便和母亲及妹妹一起去了男宾厅。 时家族长和族老都来了,坐在老侯爷那一桌。 先是老侯爷讲话,感谢大家光临。 尔后时家族长起身略略把换子事件陈述一遍,便坐实了此事。 但族长后面这句话,才真正让宴席沸腾起来。 他说,“经过时家上下慎重商议,我们决定给时云起修改族谱。” 此言如一锅油里漏进了一滴水。 炸了! 修改族谱!北翼勋贵世家没有修改族谱的先例,怕会混乱世家传承。 当年皇室出现真假公主的时候,皇家都没改过族谱。 那被换掉的婵玉公主至今也只是荣宠加身,但玉牒上却是没有她的名字。 时家,建安侯府,竟然为了一个孩子修改族谱。 不得不说,时家族老们心胸宽广,能扛事儿。 只有时家族老们自己心里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苦啊。 初三那日,唐楚君带着时安夏和时云起去找了族长等人,明确要求修改族谱。 这次不是商量,态度十分强硬。 如今侯府世子爷得圣上青睐,侯府水涨船高。 倒也不是说时家族老们个个势利眼,真看中侯府那点底蕴。 但时安夏说了,侯府年后就开族学……把给时老夫人画的饼又加大马力画了一道。 听得各位族老们心潮澎湃,情绪高昂,仿佛一条金光大道很快就要延伸到他们脚下。 然后,唐楚君再一瓢冷水泼醒他们。 她架子端得足足的,冷声道,“我被蒙蔽十六年,我儿子被妾室搓磨十六年。按理说,时家族老也应该给我个说法。如今我只是要求修改族谱,还没跟时家算总账。” 时家族老心说,又不是我们给你换的儿子,算哪门子账? 可这话只能心里嘀咕嘀咕,绝不能宣之于口。不然何为族老?何为族长?又凭什么是同一个大家族的人呢? 常年不管事的唐楚君强势起来,是很吓人的,“族老们若是不答应,那我只能想办法让建安侯府一脉退出时家族谱。从此,我们另起一脉。” 族老们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气得差点升天,刚才的喜悦荡然无存。 族长愤然,“你一个妇人,还是个不掌家的妇人,岂能代表建安侯府,简直是笑话!” 这话说完,门外就响起了另一个妇人沉沉的声音,“那我这个掌家的世子夫人,说话可能算数?” 于素君也来了。 众人这才知道,大房和二房的妯娌关系,真不是一般好。就连族谱都能同进同出,抢主母位置是真不存在的。 谁知从门外又进来个人,拄着拐杖,气喘吁吁,竟然是老侯爷本人也来了。 第82章 万一饼烙出来了呢 老侯爷满脸愧疚,“各位长辈,说起这件事情呢,虽是我侯府的后宅之事,但却是真正伤害了侯府的根基,也伤害了咱们时姓家族的利益。” 众位长老心想,总不能侯爷也这么荒唐,任由两个儿媳妇胡闹。 但听他长叹一声,“起儿乃可造之才,且本就是嫡出。他不止是我侯府的孙辈,还是护国公府的外孙。所以本侯也希望各位长辈能体谅体谅,否则……本侯也如轩儿媳妇那话,建安侯府退出时家大族,另起一脉。” 老侯爷能做到这一步,绝不是因为他有多护着孙儿,而是那晚从孙女的布局上,看到了侯府未来的希望。 现在不是他想不想退出时族,而是他不顺应大势,他这个当祖父的,恐怕和那个祖母也差不多的下场。 何必呢?顺着不好吗?家里好容易出几个有棱有角肯上进的晚辈,侯府能不能风风光光,就要看他们了。 他不能做一个挡道的人。 如此,族长等人犹如被架在火上烘烤。 唐楚君走的时候便撂下话来,说如果同意改族谱,初六那日欢迎几位族老去侯府喝酒吃席;如果不同意,侯府那日便会当着京城勋贵的面儿,宣布脱离时家大族。 尽管族长仍然觉得修改族谱乃是儿戏,但最终族老们经过商量,还是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重新修造族谱,二房嫡长子改时云兴为时云起。 不然能怎么办?谁让二房那丫头长了张好嘴?饼画那么大,万一烙出来呢? 时家这边族谱倒是改了,可唐家那边…… 今日来的是唐楚君的父亲护国公唐颂林,以及继母朱樱樱,还有大嫂郑巧儿。 唐颂林儿女众多,对唐楚君在侯府的生活不甚在意。 半个多月前,听闻外孙落水死了,也只派了大儿媳妇来问了问,并没有亲自上府。 说白了,就是觉得侯府破落,在他心里已经没有重视的必要。 先夫人早逝,他娶继室多年,也早和先夫人娘家断了往来。对于先夫人生的这一对儿女,更是不上心。 他之所以今日会亲自前来,完全是因为大儿子当了左安抚使,大儿媳妇一再请求他去给唐楚君长个脸面。 大儿媳妇还说,这次唐楚煜能任左安抚使,全是因为外甥女时安夏出的主意。 如此,唐颂林这个当外公的,才勉为其难来了一趟。 来了之后竟发现,京圈儿大半勋贵人家都到了场。不由得心里纳闷,侯府的面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现在问题来了,时家族谱都进行了修改,那你唐家族谱要不要跟着改? 其实他不想改,但如果当众说不改,又有损他女儿的面子。 在有人这么调侃护国公的时候,唐楚君便在女儿时安夏的陪同下,款款来解围了。 她道,“改族谱是件大事,定是要经过全族上下讨论才能决定。待唐家全族商议后,想必我起儿已过了会试。到那时,若是中榜,唐氏族谱再改不迟。若是落榜了,其实改不改也关系不大。” 这话说的! 唐颂林从来不知,女儿能当众说得出这般逻辑完整的话来。 就,说了跟没说一样!却很让人为难。 瞧这话里的信息…… 一方面强调时族修改族谱绝非一时心血来潮;另一方面强调,她是个外嫁女,其实并没有那么过分依靠娘家。 还有一方面,隐含着护国公府若是在会试后才同意修改族谱,那么就被动了。 时云起金榜题名才改族谱,说明护国公府是个势利的; 若坚持不改,以后时云起万一飞黄腾达,岂不是要记恨护国公府?即便不恨,有任何好处都想不起他们这外家吧。 反之会试榜上无名,唐家不改族谱,众人就会实打实认为唐家确实势利无疑。 反正就是跟对付时家族老差不多,把护国公府架火上两面烤!对娘家丝毫不手软。 唐颂林更纳闷了,女儿以前在家未出嫁时,根本就不是个口齿伶俐的姑娘。怎么如今话里有话套得这般溜? 其实那会唐楚君还眉眼带笑地看着女儿求表场。有没有说漏什么?表达得够清楚吗?是不是给女儿拖了后腿? 时安夏眼里闪着温暖又细碎的光芒,悄悄眨眼,表示母亲做得很好。 唐楚君顿时挺起背脊,感觉面对爹爹的时候,再也不害怕了。 时安夏却心里笃定,她外公绝对会选在会试前修改唐家族谱。 她外公可不是笨的,更不是朱氏随意能拿捏的男人。 之所以现在都没立世子,除了长子不受宠之外,能力也还没让他看到太多。 而朱氏想让自己儿子成为世子,无论做多少努力,都没让唐颂林松口。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朱氏的儿子太过平庸。 在唐颂林心里只有一样有用,就是价值。 一切小动作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哥哥时云起注定是光芒四射的人物,有绝对价值。 一个有价值的人,她外公迟早会看到,会妥协。 就像对前世的她一样,最后举全族之力,助她登上后位。 不是因为她是唐颂林的外孙女,只是因为她有将家族带上更高台阶的价值。 宴席完毕,便是时家修造族谱的大典。 场面隆重肃穆。 礼成后,时云起就是侯府二房真正的嫡长子了。 有许多家夫人的目光便是落在了时云起身上。 但见时云起真真儿是个肤白貌美的公子,与他那妹妹站一处,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雕刻出来的玉人。 于是有人问起,“那时小公子紧接着该议亲了吧?也不知时二夫人心里有没有谱。” 另有人答道,“我刚问过了,听说时小公子要着力备考下月初九的春闱。怕是要等金榜题名,才有功夫考虑亲事。” “别的不说,就说时二夫人刚认回儿子,怎么也得温温母子之情,才会放手让他娶媳妇吧。” “谁说不是呢!况且公子才十六岁,慢慢相看也不迟。” “对了,侯府这几个闺女也不错,尤其时小公子的亲妹妹……我看着满身的富贵之气啊!” “小姑娘还没及笄呢!等及笄了,倒真是可以考虑。”没说出口的话里,还隐藏着再看看侯府后头的发展。 大家其实都是这么想,只有魏夫人默默坐在一角,什么都没说,也不参与讨论。 她觉得跟自家没什么关系。 第83章 当成未来亲家母 儿子那点心思,魏夫人是知道的。只是门第差距太大,根本不用幻想。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时二夫人对自己这么热情。 “呀,您就是魏夫人啊!”唐楚君被女儿点醒后,方知起儿早前就喜欢魏采菱,要不怎么会知道时云兴想干坏事呢? 她现在就是看魏夫人特别亲切,就像认识了许久一样。 魏夫人受宠若惊,忙站起来行礼。 被唐楚君一把扶住,“都是自家人,不必讲那些虚礼。” 魏夫人以为对方说的是做生意那件事,便道,“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妾身见过时二夫人。” 唐楚君却将人家当成了未来亲家母,分外热情。 她看着对方,虽然不是勋贵世家,但礼数周到,仪态端方,不卑不亢,便觉得极好,“我瞧着魏夫人就很投缘,往后咱们姐儿俩要经常走动才是。” 魏夫人在京城见惯了世态炎凉,像他们魏家这种官阶,几乎没有勋贵愿意与之来往。 偶尔遇上了,人家都生怕沾上他们甩不掉。所以这些年,她很少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 这次要不是时家大小姐盛情邀约,又加上人家对他们魏家有情有意,要是再推脱就真有点不上道了。 此时见唐楚君这般热情,便知有这么好的母亲,怪不得能养出这么好的女儿。 她也是选择性把时云兴给忘记了,心里满满都是暖意,“蒙夫人不弃,妾身以后便时常来府上叨扰。” “甚好!”唐楚君笑眯了眼,“如此甚好。” 两家一来二往三熟识,这离议亲还能远吗? 彼时,魏屿直不时扬头朝屋里看去。 但觉心头那个女子如冬日开出的牡丹,耀眼又鲜艳。 只要她往那里一站,光芒四射,其余再贵重的人和物都黯然失色,不值一提。 他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扑腾扑腾乱蹦。全然没发现旁边有个府卫,正虎视眈眈朝他投来凌厉的视线。 见她周围的人终于散去,魏屿直忙整了整衣袍,向着那方向而去。 谁知脚下一滑,小腿肚子莫名酥麻。哗啦一声,整个人直直朝地面摔去。 这边动静立刻引来了时安夏的关注。 她忙带着红鹊急急而来,“这是怎么了?快,扶魏公子起来。” 一众府卫也是一时愣住,没反应过来,听到姑娘吩咐,立刻就上去扶人。 只陈渊凉凉看了一眼,转身朝着时云起而去。 时安夏也无暇管他,只是对魏公子在自己府上摔了一跤非常抱歉,“魏公子,你还好吗?”一边又吩咐红鹊,“去请申大夫来看看。” 红鹊应声,正要转身,被魏公子叫住了,“没事没事,无需看大夫。我就是忽然脚麻了,没站稳,让时姑娘见笑了。” 他脸红到了耳根后,全然忘记自己是要准备过去找时安夏聊天。 他边说边忍着腿疼,一瘸一拐跑掉了。 时安夏看了一眼平整的地面,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望着魏屿直消失的背影,方想起还在海棠院的魏家姐俩,“对了,红鹊,你有安排人送饭食给魏小姐吗?” 红鹊乖巧的,“姑娘放心,奴婢亲自把饭食送到魏小姐手上的,饿不着她俩。” 时安夏笑着抬手摸了摸红鹊的小脸,又怕红鹊忽然叫她“奶奶”,忙放下手问,“东蓠回来了吗?” 说起这个,红鹊神秘点点头,有些一言难尽,“东蓠气坏了。” 时安夏挑了挑眉,“走,看看去。” 宾客未散,不过她不是主角,又是未出阁的姑娘,无需陪着一群夫人闲聊。 她便回了夏时院,见东蓠正捧着一杯水,大口大口喝,眼睛红了一圈,脖颈还有一处伤口。 时安夏心里咯噔一下,扬声问,“东蓠,你受伤了!被谁伤的?” 东蓠看着姑娘回来,忙摇头,“姑娘别急,这是我自己伤的。” 原来,她追着时安心的马车去到了望月楼,见黄嬷嬷领着时安心进了最里头的一个雅间。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黄嬷嬷就一个人从雅间里出来了。 不用想,雅间里头自然是时安心和陆永华。 时安夏不赞同地皱眉问,“这就让他俩独处上了?” 东蓠点点头,“应该是黄嬷嬷借口肚子疼,要如厕。因为她是捂着肚子出的房门。一出房门,她腰身就挺起来了。” 时安夏幽深的眸子掠过一丝凉意,声音却平静,“然后她就去叫人了?” 东蓠觉得自家姑娘简直就是神算子,“正是。这死老婆子坏得很,根本就没去茅房。而是去另一端的雅间叫上几个人,准备撞破安心小姐和陆永华私相授受。那几个人,奴婢不认得。但从衣料上看,就算不是官家夫人,也都是有钱人家的夫人。” 时安夏听得眸色更凉。这分明是不给时安心活路啊。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时安夏对给不给时安心活路已经不太关心。 她可能天性凉薄,也可能看多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便很难发自真心要去强制改变别人的人生。 有时候点到即止,能听得进去的,她可以顺手帮一帮。听不进去的,就自求多福。 但她不能不管时家姐妹们的清誉,时安心如果在外私会外男,会影响到整个时家的女子出嫁。 她已经猜到了东蓠为什么眼睛红红的,却又说自己没被欺负。 果然,东蓠道,“当时情况紧急,奴婢来不及带走安心小姐。所以奴婢情急之下,只得闯进门去,将门大大开着,跪在安心姑娘面前哭了一场……” 黄嬷嬷要带人去撞破两人私会,自然不会把门关得太严实。 所以她轻易就推门而入,然后把大门敞开,当时还吓了屋子里的两人一大跳。 陆永华脸色难看地问,“你是谁?” 时安心却指着她惊讶地喊,“你,你……” 东蓠急中生智,挤了好些眼泪出来,情真意切道,“姑娘,东蓠知您疼惜下人。可奴婢跟陆公子只是个误会,不值得您为奴婢出头啊。” 她话音刚落,黄嬷嬷就带着人出现在了门口。 一时间,整个房间死一般沉寂。 黄嬷嬷脸色大变,“你!你是谁?” 时安心虽然蠢,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忙眉头紧皱着站起身,看了看黄嬷嬷,又看了看陆永华,最后将视线落在跪着的人身上,“东蓠,你说你跟陆公子只是个误会?” 第84章 一个被花言巧语骗了的故事 时安心看着黄嬷嬷身边那些个打扮华丽的贵妇们,心头一阵后怕。 如果不是东蓠先一步闯进屋子,敞开房门,又起了个莫名其妙的头。这会子被人围观她和陆公子独处一室,她的名节就全完了。 再瞧着黄嬷嬷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肚子疼要去如厕是假,只是为了将她和陆公子单独留在屋子里。 然后再带人来坐实他们的私情,她到时就不得不嫁陆公子了。 时安心就算再单纯再无知,也有着大小姐应有的觉悟,那就是不能给侯府抹黑。 不能因她一个人,而影响侯府所有女儿家的婚嫁。 她不明白黄嬷嬷为什么要害她。 她一直把黄嬷嬷当成信任的人,像奶奶一样的存在。 如今被信任的人背刺,她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戏却不得不唱下去,“东蓠,起来说话。你是我最看重的大丫环,今日约了陆公子在此,就是为了给你讨个公道。” 黄嬷嬷还想继续拆台,“她,她什么时候成了……” 时安心抬头,冷冷看过去,“嬷嬷刚才不是也在这屋吗?如今肚子疼好了?东蓠是安夏妹妹送给我的丫环。她原就是一等大丫环,到了本姑娘这儿,自然也是一等大丫环。前日东蓠她……” 东蓠便十分有眼力见把话头接过去,含着眼泪磕头,“姑娘,奴婢知您疼我,才让黄嬷嬷找来陆公子对质。可这真的只是个误会,奴婢不怪陆公子,只怪自己眼瞎。” 陆永华:“……” 黄嬷嬷知姑娘生气了,一时讪讪不敢辩解。 贵妇里有一个衣着略显沉闷的夫人,一脸郁色,走出来问,“华儿,你可认识这个丫环?” 陆永华忙站起身,“儿子不认识。” 原来那人是陆永华的母亲!东蓠立刻意识到了这点,愤怒地望向陆永华,“陆公子,你竟敢说你不认识我?” 陆永华莫名其妙,“本公子原就不认识你!” 东蓠不怒反笑,“好好!你不认识我!你的确不认识我!” 陆永华:“……” 陆夫人正要说话,就见东蓠拿出一把小巧匕首,直直抵在自己喉间。 众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时安心见那把匕首泛着冷光,情不自禁眼睛红了。 人家戏台给她搭得那么精致,她若是不接着,就显得不地道了。 她哽咽着,“东蓠,放下,别伤着自己。” 东蓠却直勾勾盯着陆永华,双目含恨,手轻轻一压匕首,鲜血一下从颈处流出来,染红了匕首,也染红了她的手。 陆永华一脸惊诧,百口莫辩。 陆夫人也是脸黑到了极点。 这时有夫人出言相劝,“小丫头啊,别这么想不开。你有疼你的姑娘,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何苦为了个外面的野男人寻死觅活?” 野男人陆永华:“……” 还有夫人在劝,“小丫头,路还长着呢。别人不认你,你还不认他呢!” “是啊是啊,跟你家小姐回去吧。”夫人们还是挺好心的,看热闹归看热闹,到底不想大过年的就见血。 据说这会子见血要倒霉一年呢,“你瞧你家姑娘是多好的人啊,为了你,还专门找人出来对质。” 东蓠似乎是被劝住了,嘤咛一声,收了匕首,跪下就抱住时安心的腿嚎啕大哭,“姑娘,奴婢眼瞎,奴婢错了!奴婢这就跟您回去,再也不听信任何人的话了。” 所以这就是个被男人花言巧语骗了的傻姑娘的故事,故事里有个小姐替傻姑娘出头找男人对质,哪来的什么男女私相授受,哪来的什么男女独处一室。 时安夏听得唇角向上勾起,压都压不下来。她想不到自己的丫环能成长这么快,临场应变的机智让人十分安心。 却是万般心疼,“做个样子就行了,你还动真格的,为这点事不值得。一会儿去找申大夫用点好药,不许省着。别留疤,听到没有?” 东蓠心里暖乎乎的,忙点头应下。瞧,这才是她家好姑娘呢!那时安心……算了,看在她很配合的份上,懒得心里再骂她了。 这时,时安夏想到一个问题,“东蓠,你觉得陆永华对这件事早前知不知情?” 东蓠想了想,一时拿不准,“奴婢看不出来。” 顿了一下,她猜测着,“奴婢觉得这可能是陆夫人和黄嬷嬷的主意。至于陆公子……至少表面上是没有参与的。我闯进屋的时候,听到陆公子说改日再聊,他有事要先行离开。奴婢觉得,他是不想和安心小姐有瓜葛的。” 时安夏心头隐隐一动。难道这时候的陆永华,其实已经认识那位淮州知府的女儿了? 只是郎有情,妾无意。直到那姑娘多年后,死了夫君来京遇上陆永华的时候,才再燃爱火。 所以陆永华不是多年后变心,而是一开始的心就不在时安心身上。 这门亲事,只是陆夫人的一意孤行。 想通这一点,时安夏便笑了,“事情越来越有意思。” 她高低得去告个状,看看侯府新任当家主母要怎么惩治奴才,又要怎么安抚女儿。 一味纵容和妥协,后果不堪设想。 嫡子宴晚膳过后,宾客们酒足饭饱散去。 于素君将宾客们全部送走,笑容僵在脸上。 她郑重朝唐楚君和时安夏行个半礼,才道,“姐姐,今日多亏了夏儿和她的丫环东蓠。要不是夏儿机警,我这做母亲的难辞其咎。” 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已经从时安夏嘴里知晓了个大概。此时的心情是又难过又伤心,愤怒之余,还有庆幸。 要是女儿是因为毁了名节才嫁的人,就算夫君从玉城回来不责备她,她也会恨自己没有看管好女儿。 唐楚君安慰道,“你也别太苛责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哪个继母能像你这般处处为她着想。她自己想岔了事,又加上黄嬷嬷刻意撺掇,心思起了些变化是正常的。” “大伯母,我想去看看安心姐姐,行吗?”时安夏哪是想去看时安心,是准备收拾一下黄嬷嬷,否则她的东蓠岂不是白流了血? 于素君却当真了,叹着气,“心儿有你这样的妹妹,是她的福气。” 她未必这么想吧。时安夏娓娓应着,“自家姐妹,大家需得互相扶持。” 能扶就顺手扶一把,扶不动也没办法。下次要再折腾,她可不能再叫东蓠流血流汗了。 于素君却是越看越爱时安夏,暗道心儿若是有夏儿一半的机灵劲儿,就不至于做下这点子糊涂事。 她转身问身边的杨嬷嬷,“心儿呢?” 杨嬷嬷答,“大小姐这会子关在自己屋里呢。” “请她到紫竹厅来。”于素君不由自主沉了眉眼,又冷声吩咐下去,“把黄嬷嬷也叫来。” 第85章 我就是个笑话 时安心到紫竹厅时,黄嬷嬷正被几个婆子押着跪在地上呼天喊地。 黄嬷嬷面如蜡色,哭嚎着,“放开老奴!老奴可是世子爷的奶嬷嬷!天爷啊!世子爷不在,夫人就欺负老奴!老奴没得活路了!” 于素君忍无可忍,狠狠一拍桌子,“无耻奴才!本夫人平日敬着你,你却无端祸害我女儿!” 黄嬷嬷撒泼打滚,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老奴冤枉!老奴冤枉啊!夫人您不能听一面之词,就定老奴的罪!” “一面之词!”于素君冷笑,“那你倒是给本夫人解释解释,为什么悄悄把姑娘带出去,又置姑娘于绝境?” 黄嬷嬷忽然看到时安心进来,立时大声求救,“姑娘,您来了就好了!您救救老奴!姑娘您说句公道话!” 时安心视线掠过在场的人,只觉眼睛一阵刺痛。 黄嬷嬷灵光一闪,哭着解释,“姑娘,老奴当时确实是肚子疼,去了茅房。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陆夫人她们。老奴便想着,陆夫人不是外人,就算看到姑娘和陆公子在一起,也定然欢喜。老奴当时真的没想太多,更没想过害姑娘啊!” 时安心来的时候,是有想过跟母亲认错的。 可是在看到唐氏母女带着丫环东蓠也在座时,心里莫名起了变化。 酸涩又愤怒。 母亲如今已不是疼她爱她的母亲了,人家跟二房才是一体。 二房说什么,就是什么。 甚至她差点名声尽失,母亲都不曾单独问她一句,就大张旗鼓在紫竹厅问罪黄嬷嬷,可有将她当成女儿?可有真正关心过她? 她失望透顶,伤心的眼泪瞬间漫出眼眶。 时安心本来是想投进母亲的怀抱寻求慰籍,可听到黄嬷嬷这番解释,竟觉得合情合理。转瞬就改了个方向,扶起黄嬷嬷,哽声道,“起来吧,黄嬷嬷。今天的事不怪你。” 黄嬷嬷眼睛亮了,甩开几个婆子的手,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依旧哭得可怜,“姑娘,老奴一心为您,断没有害您的心思。您是老奴从这么小这么小的小姑娘,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啊!” “我信你,黄嬷嬷。”时安心余光瞧着母亲脸色铁青,气得全身发抖的样子,心里莫名一阵舒畅。 她从小到大都听母亲的话,这是第一次站在了对立面。 也是在这一刻,似乎才真正感受到一种刺骨的疼痛蔓延全身,使她呼吸不畅,全身无力。 于素君简直不相信自己一向疼爱的女儿竟然如此不分好歹,气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压制着怒气,“心儿,来母亲这里。” 若是往日,时安心早就坐到了她身边。 可今日不同,她就像朵浑身长了刺的花儿,狠狠扎人,“母亲,心儿想带黄嬷嬷下去看看伤。她年纪大了,强行跪在地上膝盖受不了。”说着不等于素君回话,径直扶着黄嬷嬷向外走去。 “站住!”于素君忍无可忍,再一次拍了桌子。 时安心回过头来,“母亲是在吼我吗?”她缓缓转过身,寒意从眸中掠过,“母亲真的觉得当着外人的面,打压父亲的奶嬷嬷就妥当么?” 唐楚君无奈又心疼地看着于素君。 都说继母难做,以为这对儿能是个例外。 早前母慈女孝的画面犹在眼前,如何是这般转眼就翻了脸? 她忽然有些理解,女儿为什么坚持过来看热闹。因为女儿说,在经过私会那件事后,人心会是个分水岭。 想得通的,会立刻知道应该严厉处置黄嬷嬷,以防家宅不宁;想不通的人,便如眼前这般,是非不分,六亲不认,钻了牛角尖。 时安心选择了后者。 那还有什么可客气的呢? 作为二叔母,她是有资格说说话的,“时安心,你可真有意思。合着我们现在成了外人?早知你是这样过河拆桥的姑娘,我女儿还真不该多管闲事让东蓠跟着你出门。” 时安心浑身一震,面红耳赤。 下午东蓠机智为她脱身为她流血还历历在目,晚上她就翻脸不认人。 她原不是这样的姑娘啊,缓缓低下头,懦懦理亏道,“二叔母,心儿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什么?觉得你母亲没有资格打罚你父亲的奶嬷嬷吗?”唐楚君反问,并不动怒,“还是觉得我们二房,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看你们的笑话?” 时安心咬了咬牙,没说话。 倒是黄嬷嬷理直气壮顶嘴回话,“二夫人也说了,我们大房在您眼里就是个笑话。” 时安夏悠悠笑了,“对啊,你挑拨心儿姐姐和大伯母的关系,难道不是个笑话?心儿姐姐听信下人挑拨离间的话,就和相濡以沫的母亲生了嫌隙,这不是个笑话?明知是个陷阱,还要帮助挖陷阱的人逃脱责任和惩罚,你告诉我,这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一连串的逼问,使得时安心脸儿苍白,眼泪簌簌往下落,“对,对对对!我是笑话!我就是个笑话!”说完捂着脸跑出门去。 时安夏:“……” 就这么跑了?都还没给我的东蓠道谢,你就跑了! 真的就是扶不动啊!听天由命了。 于素君这个平日满脸笑意的女子,发起怒来带着满眼煞气,猛然发难,“来人!拿下这个乱嚼舌根、祸害主子的狗奴才,拖出去,打!” 候在门外的府卫立时进来把黄嬷嬷拖拽出去。 黄嬷嬷大惊,本以为自己安全了。结果万万想不到,姑娘还没救下她就自个儿跑了。 她呜哇大叫,嘴里凄厉喊着,“冤枉啊!老奴冤枉!” 很快,院里传出声声惨叫。 于素君全程冷脸旁观,直到看见厚厚的棉裤上渗出血渍才喊停。 她站在烈烈风中,问,“黄嬷嬷,你可想明白为何挨打?” 黄嬷嬷哀声哭泣,“老,老奴不知,老奴冤枉……” 于素君便又冷冷一声,“打!打到明白为止!” 她平日不爱争不爱抢,说话也慢条斯理,对人更是和气。 那只是因为没触到她的逆鳞,自然温软。 却在这时,时安心又回来了,猛然跪在地上,“母亲,您就饶了黄嬷嬷吧……” 第86章 狠起来连自己都罚 时安心只觉那一下一下的鞭子不是打在黄嬷嬷身上,而是打在她心上。 她觉得于素君就是借着打黄嬷嬷,来敲打她,拿捏她。 心头的委屈,化成眼泪滴滴滑下脸颊。 她扬起头,倔强地看着母亲,眼睛里满是陌生的怨气,“母亲,今日您若是要打黄嬷嬷,就请先打我吧!” 于素君刚成为当家主母,本来威信就不够。 若是这就妥协,以后这个家谁还会真的信服她? 时安心便是逼着母亲做选择。 只要母亲妥协,她便还是母亲乖巧的女儿,再不闹了。 如果母亲坚持责罚黄嬷嬷,那她们母女情就断了。 她并不是真的心疼黄嬷嬷,只是想要在这件事上让母亲随她心意。 哪怕是打罚下人,也得是她的意愿。 唐楚君瞧得直摇头。本来她还在想,这趟不该来。 如果她们不在,也许事情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但女儿说,就是想要试探一下时安心对大伯母的心志,到底够不够信任和坚定。 否则只随便一点风吹草动,时安心就能站在于素君的对立面。以后若是有了更大的利益冲突,又当如何? 显然试探的结果不尽人意。事实证明,最不能试探的,就是人心。 唐楚君十分不忍,“夏儿,要不咱们去给你大伯母递个梯子,让她顺势下来吧。” 时安夏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到近乎冷酷,“母亲,以后大伯母会遇到比现在更艰难的选择,你能次次站在身边给她递梯子吗?” 唐楚君默了。 时安夏却是对大伯母很有信心,不然前世那么大个侯府,是怎么管下来的?哪个下人不赞当家主母处事公允?哪个族人不说一句侯府当家主母行事大方? 果然,于素君从最初的气愤渐渐变得克制,只冷眸扫过,与女儿挑衅的视线相撞,淡淡问道,“你确定要忤逆母亲?” 时安心脸上掠过一丝错愕和慌张,但很快便扭过脸,扬起头答道,“女儿不能让黄嬷嬷蒙受不白之冤!” “呵!”于素君冷笑,“时安心,你是我一手带大,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既然我把你教得如此是非不分,六亲不认,好,很好!来人!把大小姐给我带到祠堂去!” 婆子丫环们面面相觑。 这这这!母女吵架,遭殃的是她们啊!以后要是两人和好了,大小姐不会记恨她母亲,却会记得她们这些动手的人。 于素君冷喝一声,“怎么?本夫人现在叫不动你们了是吧?” 一堆婆子丫环们苦着脸去看时安心。 时安心站起身,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不用为难下人,我自己走。” 厚德堂旁边有个祠堂,里面供奉着时家的列祖列宗。 那里原就阴冷潮湿,加上现在大风大雪的天气,更是冷得刺骨。 于素君跟着去了祠堂,默然在一张桌前跪下,自己研墨,开始抄经书。 她余光瞟到呆立着的时安心,头也不抬,强势命令,“自己找个桌子跪下,抄经一百遍。别让我叫人对你动手!” 时安心眼泪珠子簌簌掉,“母亲……” “别叫我母亲,”于素君满脸疲惫,寒心透了,“把你教成这样,我当不起你的母亲!我于素君愧对时家列祖列宗,愧对为了生下你而难产死去的先夫人,更愧对……我自己!” 她说着说着,也哭了,眼泪无声滑落,“我以为我是个好母亲,我以为把你教得良善却不懦弱,心志坚定,还明辨是非……结果呢!一塌糊涂!一塌糊涂啊!” 这教出个什么玩意儿来了!为了个玩肮脏手段的老奴,来跟她叫板,跟她顶撞!寻死觅活! 就这样的姑娘,以后嫁人,哪里当得起当家主母,岂非害人? 于素君越想越难过,泪水滑落,打湿了刚写出来的“信”字。墨染晕开,如一朵带刺的花儿,扎得心里疼。 时安心见着于素君的模样,心里后悔极了,又慌乱,又难过,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口。 她想问,如果她是母亲的亲生女儿,会这么对她吗? 却是忽然想起来,时安雪小时候跑来问她,“姐姐,你有你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要来跟雪儿抢母亲?” 因为这句话,于素君把时安雪打得屁股肿了半个月都不敢坐实。 怎么就忘了呢?母亲是真心爱她的啊! 一时间如万箭穿心,悔恨交加。时安心骤然跪在桌前,翻开经书边哭边抄起来。 一个时辰后,于素君对还在哭哭唧唧的时安心道,“哭的时候想想自己错哪了!如果还不知道错哪,就多抄几遍!” 时安心到底没把心头那句“母亲我错了”的话说出口,只是低头认真抄经书。 抄着抄着,又哭了。抬眼悄悄去瞧母亲,发现她根本就没看自己。 便是想起小时候做错了事,父亲同样是罚她抄经书,母亲就在一旁给她打扇子。 父亲吼,“你就惯着她!” 母亲笑,“我女儿嘛,我不惯着谁惯着?” 时安心拿着毛笔泪眼朦胧地看着母亲的脸,心里空落落的。 母亲这是放弃她了吗?母亲再也不要她了吧? 海棠院那边,唐楚君惊呆了。 素君狠起来,连自己都罚! 时安夏却像只小狐狸,悠然点头,“这才是大伯母聪明的地方。” 既不落继母的口实,又不会顺着时安心挖的坑往里跳。 若是亲母女,随便怎么罚倒也不会被人诟病。 当一个好继母,难啊。 唐楚君叹口气,“你大伯母这人吧,性子原就爽朗。若不是被嫡母磋磨,她也不至于事事谨小慎微。”一时,便想到了自己,“这么一比,我比她好多了。至少,我自小有你舅舅护着。你舅舅娶了你舅母,她也护着我……现在,你和你哥哥,都护着我。” “所以母亲,你要活得随心所欲,知道么?”时安夏伸手摇摇母亲的衣袖,“你开心,我们都开心。” 唐楚君一把抱住女儿,亲昵的,“你要是一辈子陪着母亲就好了。” “那我就一辈子陪着母亲。”时安夏顺手揭开桌上的食盒,里面分着九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种好吃的蜜饯和糕点。 唐楚君没回应,只当女儿哄自己开心。 她是想女儿留在身边,但更想女儿嫁个好夫君。可别像她一样,莫名其妙嫁个不喜欢的人。 时安夏顺手拿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但觉甜腻可口,微微皱了眉头,“太甜了。” 唐楚君摸着女儿的垂发,轻声道,“我女儿和儿子往日过得太苦,我就想给你们多一点甜……” 第87章 陆公子心里其实有人了 时安夏手里的糕点顿在嘴边,悠悠道,“母亲,顺其自然便好。用力过猛,反而容易夭折。就像时云兴,要不是温姨娘背着你把他宠得无法无天,做了坏事,她不想着纠正,还帮着隐瞒善后,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还有大伯母之于时安心,因为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更怕对方情绪敏感,便拼尽全力对她好。 感情越是想要纯粹,就越是不纯粹。 唐楚君被女儿说教一番,像个做错的孩子般低下头,“知道了,我改。” 时安夏被母亲可爱的表情逗笑了,心头一片暖意。伸手拿了块蜜饯喂到母亲嘴里,眼里闪烁着这个年纪该有的俏皮,“母亲乖。” 唐楚君也被逗笑了,就着女儿的手吃下蜜饯,从舌尖到心底都甜丝丝的。 笑着笑着,眼底莫名有了湿意。 女儿是吃了多少苦,才能在这个年纪懂得如此多人生至暗道理?才能面对所有问题都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她抬眼瞧着女儿的五官一点点长开,如一朵娇嫩又艳丽的花儿悄悄绽放。 她从女儿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个复刻的年少的自己。 三日后,于素君带着时安心从祠堂里出来。回去梳洗一番,就带着礼物亲自来海棠院道谢。 于素君苍白的脸上掩不住疲惫之色,“楚君姐姐,真是让你看笑话了。” 唐楚君不以为然,自我打趣儿道,“你这才哪到哪啊?我们二房的笑话,不比你这大多了?要不是夏儿机灵,我到现在还以为兴儿是我亲儿子呢。” 姐姐你是懂安慰人的!于素君这一比较,顿时觉得自家这点事儿不叫事儿。 她回过头,看着时安心。 时安心立时乖乖上前喊了声“二叔母”,又喊了声“夏儿妹妹”,才道,“都是安心不懂事,还请原谅。” 唐楚君哪怕是看在于素君的面子上,也不能真跟个小辈计较,温温笑说,“没事没事,还是个孩子呢。多经历些,长大了就好。” 时安心红着脸朝唐氏母女又深深鞠了一躬,这茬就算揭过去了。 她接着拿出一袋银子,走到东蓠面前,塞到她手上,“东蓠,谢谢你那天救我。” 东蓠有些不知所措,看向自家姑娘。 时安夏也不客气,笑着,“瞧我做什么,你这么机灵,应得的。安心姐姐的心意,你就拿着吧。” 东蓠这才接了银子,谢时安心赏。 如此大家围坐在炉边,散去了尴尬客套的气氛。 一壶香茶,几盘果子点心摆上,几人便就着这事儿聊起来。 于素君想通了,有的事,得让女儿亲自参与,但当着她面说,“我派人去查了,黄嬷嬷跟陆公子的奶嬷嬷是同乡,两人经常约着吃茶。这次的事,应该是陆夫人的意思。本来早前黄嬷嬷就跟我提过一嘴,说陆公子人品如何如何好。我当时也侧面打听了一下,陆公子确实人品不错,便想着年后相看相看。谁知陆家这般急不可待,我倒是要重新考虑了。” 时安夏余光瞄了一下时安心,见对方手指捏紧了手绢,知她心思还在陆永华身上,也不便点破,只道,“大伯母,我是听说陆公子心里其实有人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多留意下这方面。” “安夏妹妹从哪听来的?”时安心脱口而出的话里隐有颤音。 时安夏望向唐楚君,“母亲,那日大舅母是这么说的吧?” 唐楚君和女儿之间早已有了不用提早沟通的默契,不管有没有那事儿,只要女儿问,那就必须有。 这便煞有介事点点头,“我对陆公子没什么兴趣,听得不多,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别家有个姑娘自己中意了陆公子,后来好像是因为这原因没成,就传出来了。” 时安夏默默在心里表扬了一下母亲的进步,低垂着头喝茶,唇畔隐着笑意。 于素君一听,眉头立刻皱紧,“那咱们不能趟这淌浑水。” 时安心满眼都是失望,怯怯地说,“道听途说,也不尽是真的。对吧?” 时安夏附和,“那倒是,我们也只是听说。具体的你自己去了解,万一是假的,也好放心不是?” 这是摆明了咱不出主意,不替人做决定,以后是死是活自己负责。 于素君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已经知道唐氏母女的行事风格。 她们能对某件事提出疑问,那一定是有把握的。但人家不包揽责任,不惹麻烦上身,更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虽说这般处事过于圆滑,但她却觉得内里藏着良善和智慧。 不然人家大可以不说,管你上当受骗呢。 她觉得应该从中学习才对,否则谁就敢保证谁的一生能顺意? 其实就她如今的心思,是一点都看不上陆永华了。 有个干出用肮脏伎俩设计别家姑娘清誉的母亲,加上陆永华心思存疑,这就根本不是个值得考虑的人选。 奈何时安心话里话外不死心,她要再拦着就得拦成仇了。 这几日在祠堂抄经,于素君是抄明白了。 别说她一个继母管不了时安心一辈子人生顺遂,就是亲生母亲来了也管不了。 于素君现学现卖,“心儿,这事不急。咱们先去查查看事情真伪,等你爹爹回来再做决定,好吗?” 到时如果时安心还是不撞南墙不死心,责任也不会落到她头上。 亲爹担责,总比她这个继母要名正言顺些。 时安心却是半点没听出这几人主打一个甩锅,欢喜应着,“女儿听母亲的。” 于素君再也感觉不到,往日时安心说“女儿听母亲的”那种快乐。 原来不是真母女,感情经不起一点磨损。 这要是自己那小女儿时安雪,不打得她上蹿下跳才怪。 彼时,沉寂好几日的时安柔去了破落院子看奄奄一息的温姨娘,刚被赶出来。 温姨娘还活着,却又跟死了没什么差别。 不,应该是比死了更惨。 温姨娘的伤已溃烂蔓延,又疼又痒,味道极其难闻。 她的喉咙被狗咬破,是申大夫用线给临时缝上用了药。以后肯定是不能说话了,只是不知这样的状态还能坚持活几日。 其实令时安柔最害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娘那双恨毒了的眼睛,以及时不时发疯时努力做的口型。 她仔细辨认口型所要发音的字,那分明是“景德皇后”、“惠正皇太后”。 她便知,温姨娘也知道了前世的一些事。 知道她前世只是个不受宠的侍妾,一生都见不到皇帝一眼的夜者。 时安柔仓皇逃出了温姨娘的视线,踉跄着不知要去哪里。 这个年,她过得无比艰辛。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无助和孤单。 她是个没本事的人,即使重生再来一次,也只会把日子过得更糟。 猛然,她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衣袍,身形挺拔的男子……竟然是他! 第88章 陈渊是奔着红鹊来的 男子身形颀长,配上棱角分明的五官,使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冷淡。 时安柔认识他。 这是陈大将军陈渊! 在她还是晋王侍妾时,偶然间曾亲眼见到陈渊听命于晋王殿下。 那时,陈渊已经是武举状元郎。 后来晋王继位,陈渊更是一步登天,手握重兵,成了权势滔天的卫北大将军。 毫不夸张地说,卫北大将军就是整个北翼的底气。 只是后来这位卫北大将军不知因什么事惹了荣光帝不快,几起几落,浮浮沉沉。 而北翼国也随着他的起落而动荡。 时安柔身处后宫最底层,能听到的消息本就不多。 只知道北大将军是荣光帝最忌惮又最倚仗的人。 后来荣光帝驾崩,瑜庆帝继位。惠正皇太后掌握实权后,立刻重新大力启用了陈大将军。 但那时北翼四面楚歌,陈大将军出征战死……死讯传回京后,北翼所有百姓都觉得快要灭国了。 那时候的时安柔躲在深宫中也整日担惊受怕。却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多久,梁国就退兵了。 梁国一退兵,其余国家的联军战斗力大减。 惠正皇太后代替瑜庆帝御驾亲征,大获全胜。 时安柔觉得,时安夏别的不说,运气就是好。眼看着就要灭国了,都能让她起死回生。 只是为什么陈渊会出现在这? 她见一个丫鬟路过,顺手拉过来悄声问,“那人是谁啊?怎么在侯府里?” 丫鬟答,“那是府卫长,当然在侯府里。” 时安柔大为震惊,府卫长! 陈大将军竟然成了侯府的府卫长! 上辈子也没这样啊!这一世到底扭曲成什么样子了? 她压下震惊,又问,“这府卫长是什么时候来咱们侯府的?” 丫鬟想了想,“应该没多久,咱们大小姐不是年前刚换的新府卫么?就那会了。哦,对了,陈府卫长还有一只大黑狗,叫夜宝儿,喏……来了,你看……” 时安柔是第一次看到夜宝儿,之前听说过,也知道她娘的喉咙就是被这只恶狗所咬。 但真正看到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后退了好几步。 那,那,那不是墨宝儿吗? 时安夏前世养的墨宝儿满宫乱窜,曾闯进过她所住的殿院。 她看到过一眼,就跟这只大黑狗长得一模一样。 一时间,分不清前世今生,时安柔呆住了。 丫鬟见她吓傻,好心安慰,“安柔姑娘,您别怕。夜宝儿可乖了,不咬人。它就是看着凶,其实最可爱了。” 墨宝儿!夜宝儿!还不都是黑嘛! 你竟然跟我说它不咬人,我娘都快被咬死了! 时安柔苍白着脸,挥挥手,让丫鬟退下了。 她仍旧躲在暗处,细细瞧着一身黑袍着身的陈渊。 分明是布衣用料,可穿在他身上一如铠甲。 大黑狗先跑到陈渊的跟前,又蹦又跳。后面跟着的是红鹊,仰着小脸在跟他说话。 而后他点点头,手摸着大黑狗的脑袋。表情似乎……没那么冷。 一个荒唐的想法在时安柔的心里滋生:难道……陈渊是奔着红鹊来的? 天哪! 她好像窥探到了天大的秘密! 所以前世陈渊被荣光帝发配到边陲去,是因为德妃? 红鹊是德妃,她当然记得。 但她不甚在意,因为听说红鹊死得很惨,被荣光帝五马分尸了。原因就是红鹊在宫宴的时候,偷偷与人苟合,被人捉奸。 时安柔忽然捂住嘴,懂了!懂了!肯定是红鹊和陈渊秽乱宫闱! 就在她内心掀起狂风巨浪之际,一个黑影将她冲撞得飞出去,扬起层层雪雾。 时安柔惨叫一声,就见那只大黑狗扑上来。 同一时间,陈渊及时出声,“宝儿!” 那时夜宝儿的牙齿离时安柔的手几乎就是一口的距离,听到喊声,它立刻就呲牙退了回去。 时安柔吓得呆了,好一会儿才嘤一声哭起来。 红鹊也过来了,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她,“安柔姑娘,你怎么在这?” 时安柔气啊,侯府是我家,我不在这应该在哪里? 但她不敢怼红鹊。 上辈子的德妃!谁都不是她惹得起的。 甚至红鹊将她扶起的时候,她还羞耻地涌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情绪来。 红鹊解释着,“可能你身上有温姨娘的味道,所以夜宝儿才来扑咬你。”说完还好心地提醒她,“下次你绕着点它走啊。” 时安柔抹着泪:“……” 这是什么话!在我家,你叫我绕着狗走路,合适吗? 可那是陈大将军的狗,似乎就没什么不合适了。 她看清了,这不是时安夏那只叫“墨宝儿”的狗,它叫“夜宝儿”。 墨宝儿的脑袋上有朵白色小花印记,是天生的。这只没有,她特意看了。 她将泪痕擦干,“知道了,我绕着走。” 时安柔抬眼去看陈渊,但陈渊已带着夜宝儿走远。 只有红鹊关心地问,“安柔姑娘,需要送您回屋吗?” 时安柔摇摇头,哽了哽,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那人是怎么进咱们候府的?” 红鹊虽小,却机灵,尤其对着温姨娘的女儿,那是慎之又慎,“你说府卫长吗?就那么进府的啊。您问这做什么?具体的您去问我们姑娘好了。” “我就随口问问,以前没见过嘛。”时安柔有些不满,“你这么紧张!” 红鹊歪了歪头,“奴婢没有紧张呀,奴婢是真的不知道。” 时安柔挥挥手,“不知道就算了,我要回屋去了。” 红鹊对着她的背影喊,“安柔姑娘记得哦,以后见着夜宝儿绕道走,不然它还要咬你。” 时安柔听得生气,转头就走。望着漫天的飞雪,只感觉前路一片迷茫,比前世更加无措。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再过几日就是元宵,时安夏就要和晋王见面了,她该如何阻止? 她笃定时安夏这一世重生回来,定会盯着晋王妃的宝座,而不是以侧妃的身份入府。 而那一天,也是她的机会。 今日已是初十,她不能再错过了。 这两日时安夏病了,鼻子有些堵,咳嗽得厉害。 许是那场落水伤了身子,明明穿得很厚,屋子里燃了很多炭盆,却还是感染了风寒。 外头天已大亮,她仍躺在床上,迷糊听到北茴在廊下说话,“都轻着点,别吵醒了姑娘。” 她又昏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坐起身来想一个问题。前世在晋王府外,到底是谁帮她办了那么多的事? 第89章 郎君如玉 时安夏重生回来后,之所以顺利做成许多事,缘于她善于利用人脉资源。 比如让宏达大师配合离场,是因为出示了寂元大师的特殊记号。 再比如能请到阳玄先生,是因为这人上辈子曾是她的钦天监,算得了别人,却算不出自己妹妹到底流落在何处。 而她那夜亲自去请人,便是告知他,年后就可以帮他找到失踪的妹妹。 申大夫也是如此,上辈子是太医院使,专职负责她的身体状况。 她对这个人不可能不熟。 知道申大夫毕生未婚,就是在找他从小订过亲的小青梅。她也承诺年后定然帮他找到。 以及她今后需要用到的一些人,无一不是因为她知他们弱点,了解他们需要,然后再重点攻破。 如年后要请来挂名族学教谕的大儒黄万千,便是醉心研究祖上传下的一种名为“和书”的字体。 那本黄家先祖的孤本字帖如今就在时安夏母亲的嫁妆里放着,十分珍贵。 起初没人知道孤本是黄家的东西,还是她后来在宫里闲得无聊,觉得字体好看,便认真练习。 结果手稿流出,被黄家后人认出来,辗转问到宫里才发现那本黄家先祖的孤本。 时安夏在了解清楚前因后果,也就把孤本赏赐给了黄家。 她如今就是练得一手非常漂亮的“和书”字体,比黄万千本人还要写得更流畅,更具神韵精髓。 只要黄万千收到她亲手所写的手稿,必感兴趣。 到时寻过来,她便将他祖上的孤本还给他,如此顺势请他出山挂名侯府的族学教谕,想必他老人家也不会拒绝。 所以不是她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她能准确投其所好。 时安夏曾经为晋王筹谋,绝非纸上谈兵。而晋王手下那些幕僚,和他本人一样平庸,办不成什么大事。 所以那一件件,一桩桩,到底是派谁去办的? 不是大伯父,也不是舅舅,还有谁呢? 时安夏心里掠过许多名字:傅青松,陆桑榆,顾柏年…… 骤然脑子一阵刺痛,让她几乎晕厥过去。 她咬牙让自己清醒,渐渐意识到,这些人虽然或多或少都有长处,但绝对不是她真正的倚仗。 一定还有个谁!那么重要的人,为什么她会忘记? 浑浑噩噩中,终于在元宵节前,时安夏收到了大伯父和舅舅的来信。 信中说,朝廷救灾及时,使得受灾程度降至最低。 并且在他们到达时,还有一个陈姓富贾几乎散尽家财帮助玉城脱困。 为此,他们把陈姓富贾的义举也写进了折子里,上报给了明德帝。 时安夏将信放在一旁,沉默半晌。 看来很多事,跟上一世的轨迹都不一样了。 也不知这陈姓富贾前世是散尽家财后死在玉城的呢,还是这一世有什么机缘巧合跟她一样,知道玉城雪灾而专门去救灾。 不管怎样,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时安夏决定约魏采菱元宵那日去报国寺上香祈福。 当她一有这个决定后,就愣住了。 因为她和晋王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发生在报国寺。 当晚她在芙蓉灯楼赏花灯,猜灯谜,又遇上了晋王。 晋王猜中九十九道灯谜,赢得了每年由皇太后亲手监制提供的一盏红木宫灯。 当时晋王就是在灯楼门前当众把这盏红木宫灯送给时安夏,震惊了整个京城。 郎君如玉,灯火迷离。惊才绝艳,风姿卓绝。哪个少女抵挡得住? 那时候,用一眼万年来形容时安夏对晋王萧晟的感情都不为过。 就是因为她得了晋王的青睐,才真正受到时老夫人的看重。 在她嫁入晋王府后,有一次晋王喝醉了,跟她吐了实话。 他说,他哪是真有才情能猜中九十九道灯谜? 他早就买通了人,把答案背得滚瓜烂熟。 他说的时候,还一脸得意,丝毫没有作弊的羞耻。 却不知时安夏在那一刻,如坠冰窖,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那是九十九道谜语的事儿吗? 那分明是一种信仰的破灭。 抽取掉幻想,晋王殿下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无知又肤浅的男子。 原来她爱的,从来都只是她想象出来的人而已。但她已没有退路,肩上扛着的是家族的兴衰,以及无数人的人生。 元宵当日,时安夏早早就起来了。 一番梳洗停当后,正要出门,红鹊小跑着进来,一脸神秘,“姑娘,您猜猜今天是谁赶的马车?” 北茴屈起手指,在红鹊脑门上弹了个崩,“嘿,这小鬼儿!还敢叫姑娘猜!” 红鹊摸了摸脑门,笑嘻嘻,“猜一下嘛猜一下嘛!大过年的,北茴姐姐也猜一下。” 时安夏问,“陈渊?” 红鹊“啊”的一声,好失望,“姑娘怎的这般聪明,什么都知道!不好玩。” 时安夏一脸纵容的笑,“你就差把名字写脸上了。” 北茴又在红鹊脑门上弹了一下,“也不想想咱们姑娘是多冰雪聪明的人儿!”说到这个,她忽然想起件事,“府卫长把咱们提前支的月银和过年给的红包,全退回来了。” “是吗?”时安夏并不喜欢干活儿不拿银子的人。 如果不肯拿钱却非要留在侯府,说明他图的是别样。 但见红鹊吐了吐舌头,娇俏极了,“府卫长确实是个怪人。看着冷,心头热着呢。一听说马车夫吃坏了肚子,他二话不说就顶了上去。” “所有马车夫都吃坏肚子了?”时安夏皱眉问。 “对啊,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得去问问厨房。”红鹊吱吱喳喳说了一路。 北茴却道,“主子们和其他人吃了都没事,就马车夫吃坏肚子,这不就是有人故意不让主子出门吗?” 时安夏唇畔勾出个意味深长的淡笑,时安柔又出来活动了。 挺好。不过该出门还得出门,急死她。 说笑间,时安夏看到了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边上,站着一人一狗。 时安夏笑,拍手脆声喊,“夜宝儿……” 夜宝儿哪还立得住,瞬间如风蹿出,后腿蹬起的雪全部洒落在陈渊身上和脸上。 陈渊驻立不动,只用幽深的眼眸远远望着那个肤白胜雪的姑娘越走越近。 她长得娇气,雪白的小脸已经被烈烈寒风吹红了,小巧的鼻头更是红得可爱。 她看着他,娓娓问出声,“陈渊,为什么拒了月银和红包?” 第90章 你所图为何 陈渊神情淡漠,薄唇轻启,“我不缺银子。” 时安夏今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认真看一个男子。 他肤色少见的白,衬得脸上那道伤痕格外明显。 瞳孔又太黑太沉,流转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幽光。 他只安静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 时安夏微微扬起疑惑的脸,“不要银子,你所图为何?” 这一次,陈渊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眼睛,凝视了很久的时间,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 他才一个字一个字,迸出一句咄咄逼人的话,“我之所图,你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时安夏有种近乎窒息的脱力感,就好像他曾是她很重要的人一样。 她努力回想前世今生,可以肯定自己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男子。 哪怕只见过一面,她也不可能一点都不记得。 更何况,她过目不忘,记性一向好。 而那天晚上,她在巷子里把他送去同安医馆,是她见到他的第一面。 时安夏低下头,避开他深沉灼郁的视线,认真问,“我应该知道吗?” 她话音刚落,他便转身坐上了马车夫的位置再不看她。 时安夏错愕地站在原地,光从他的背影就看到了渗出的寒气。 有没有可能……他认错人了? 北茴气得想骂人。什么嘛!一个府卫长还敢给姑娘气受! 却不知为何,她竟被那股寒气所慑,嘴张了张,开不了口。 “不走吗?”一袭白裘出现在人前的时云起来了,正好打破僵局。 “这就走,先去魏家接魏姑娘。”时安夏扶着北茴的手上了马车。 夜宝儿不用她喊,就摇着尾巴纵身跃上。 好半天,时安夏不见时云起,正要掀帘问,就见北茴和红鹊也上车来。 红鹊道,“起少爷要跟府卫长坐一块。他说他要亲自替姑娘您赶马车。” 巧的是,魏家也是当哥哥的赶马车,载着魏家两姐妹出行,还带着两个丫头。 两辆马车缓缓出城,刚走到槐荫路口,便过不去了。 连日积雪将树压垮,几棵大树横七竖八堵在路中间。 陈渊淡淡道,“去不了报国寺,不如改走大足寺。” 时云起跳下马车,转了一圈儿,弯腰检查片刻,回来说,“这树好像不是大雪压垮的,倒像是人为拦在路中间。” 陈渊挑了挑眉,“所以呢?” “咱们搬开就好了,不碍事。”时云起觉得今天的陈渊有点奇怪。 平时不说话归不说话,但干活儿利索,没这么阴阳怪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陈渊坐在那不动,“你搬?” 时云起这下确定不是错觉了,“我一个人搬不动。” 陈渊干脆懒得理他,开始让马调头,准备转去大足寺。 结果魏屿直赶过来,停好马车问,“这是怎么了?” 时云起解释,“路被树拦了,咱们一起把树移开就能走。” 魏屿直想都不想,搓了搓手,“时公子你歇着,我一个人就能移开。”说着正要动手,不知怎的,小腿弯麻了一下,猛扑在雪地里。 时云起吓一跳,赶紧奔过去扶起他,“你怎么样?” 魏屿直叹口气,“许是最近练武太勤,拉伤了筋。”上次在侯府他就丢过一次脸,没想到这酥麻刺痛感又来了。 “那还是别搬了,你伤了腿筋,再把手筋也弄伤就麻烦了。咱们转道去大足寺吧。” 魏屿直奇怪地指着陈渊,“他为什么不搬?” 府卫不做事,公子自己在那忙活儿像话吗? 一抬头,对上陈渊冰冷的视线,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 行,不搬就不搬吧,您是爷成不? 时云起怕陈渊把魏屿直吓到,打了个圆场,“其实大足寺比报国寺远不了多少,咱们……” “就去报国寺。”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是时安夏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她手里抱了只汤婆子,但一吹风,鼻头又红了,还下意识抖了抖身上的狐裘披风。 走到陈渊面前,她仰头望着他的脸,“能请你帮我把树移开吗?” 陈渊僵了一下,脸上莫名有种凄凉的惨白。 时安夏视线落在他的手背上,见他握紧拳头,青筋暴起,心里沉了沉,“陈渊,你是不愿意帮我把树移开,还是……你不想让我去报国寺?” 陈渊眸色更深了一层,但只一瞬,就恢复了往常的淡漠。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跳下马车,径直向路中间横七竖八的树木走去。 夜宝儿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想用牙帮他拖树。 他拍拍它的脑袋,让它站一边去,然后一把将一棵大树抱起,拖至路旁。 如此,又去拖下一棵。 在树木的一起一落间,时安夏只感觉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窒息感,再一次将她包围。 她竟然从树的起落中,仿佛看到一抹难以言喻的苍凉。 就连魏屿直都看出了两人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氛围,默默去帮着搬树了。 陈渊像是赌气般推了魏屿直一把,让他走开,然后继续搬树。 时云起看了陈渊一眼,又看了时安夏一眼,悄声问,“你俩这是……谁惹了谁?” 时安夏眼睛盯着陈渊的身影,反问时云起,“你觉得呢?” “那肯定是他惹你。”时云起昧着良心站位。 时安夏不再说话,转身进了马车。 红鹊见姑娘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坐在一旁。 北茴将暖好的药碗捧过来,“姑娘,先把药喝了。” 时安夏呆愣愣顺手接过药碗,喝完才发现是苦药,皱着一张小脸,“啊,好苦。” 北茴早就拿着一罐蜜饯,递到她面前,“姑娘,快吃一粒。” 时安夏心思恍惚地吃了一粒,忽然问,“北茴,你以前可有见过陈渊?” 北茴摇摇头,“那晚在巷子里救他就是第一面啊……姑娘,这陈渊是有什么问题吗?” 时安夏没有回答,只轻轻闭上眼睛。 很快,夜宝儿窜了上来,偎在她脚边。 她睁开眼,看着通体墨黑的夜宝儿,用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个位置长朵白色的小花,就真的跟墨宝儿一模一样了。 她想起一个问题,墨宝儿当年是怎么来到她身边的呢? 她竟然忘了。 在她的记忆里,就好像墨宝儿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思虑间,马车又开始动起来,向着报国寺而去。 她闭上眼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在快到报国寺的时候,猛然睁大眼睛:陈姓富贾!在玉城散尽家财的陈姓富贾! 第91章 她是来打破宿命的 陈姓富贾!陈渊! 他说,“我不缺银子!” 散尽家财的人自然缺的不是银子!所以……他图的,兴许是地位? 自古商贾地位低下,就算富得流油,却仍旧被排挤在官员和贵族的等级之外。 北翼国最初的商贾过得十分压抑。 就算他们有的是银子,但官府明文规定,商贾不能住大宅子,不能坐高大的轿子出行。甚至不允许他们着丝绸衣裙,更别提入仕为官,封侯拜相。 北翼国发展到后来稍有起色,官府不再对商贾的宅子马车规制有规定,也不约束其衣着,算是十分优待。但商贾仍旧不能入仕,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 直到明德帝继位后,求贤若渴,才放宽了政策。既允许商贾入仕参加科举,同时也允许官员家里行买卖之业。 此项举措推行之后,北翼官员并没有几个真正做生意的。因为从骨子里就看不上商贾,认为那是贱业。 但对商贾来说,这是地位的提高。尽管真正能通过县试乡试一路考进殿试的,几乎没有。 陈渊定是听说了侯府要开族学,所以不要银子,图的是五月的武举大比。 他需要一个正规族学,在武举之前打拼出名气来。到时再配上陈家散尽家财的名声,必被明德帝青睐。 陈渊的谋算相当不错啊!时安夏尊重每一个肯用正当手段为前途打拼的人。 她悠悠地想,那又是为什么不让她去报国寺呢? 她忍不住问,“陈渊认不认识时安柔?” 红鹊脸色有些惶恐,“夜宝儿那日把安柔姑娘扑倒,差点把她咬死,是府卫长叫住了夜宝儿。当时奴婢也在场,安柔姑娘就一直问奴婢,府卫长是怎么进的侯府,奴婢说不知道。后来有一天,奴婢看见安柔姑娘跟府卫长在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还……”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十分为难。 时安夏轻轻蹙起了眉,“怎的?” 红鹊心里一慌,忙挤着夜宝儿就跪在了地上,哭丧着脸,“府卫长似乎还收了安柔姑娘的银子。” 北茴凛然一瞪,“为什么不早些跟姑娘说?” 红鹊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因为,因为府卫长当着安柔姑娘的面,转手就把银子赏给了别的府卫。那会子安柔姑娘气得都快哭了。奴婢想着,想着……姑娘那几日感染风寒,身体本就不好,这又没什么要紧的,就没报。” 时安夏轻轻揉了一下她的脑袋,“行了,起来吧。” 北茴气得又瞪了一眼,“姑娘惯着你!你也要心里有点数!有的事,你看见了不报,知道会给姑娘带来多大的麻烦么?” 红鹊低垂着头,不敢吭声。 北茴继续教育她,“咱们在外行走,就是姑娘的眼,姑娘的耳朵。但凡有异,你就得报给姑娘听。至于信息有没有用,得由姑娘来评断,而不是你自作主张。” 红鹊讷讷应着,“是,北茴姐姐。谢北茴姐姐提点。” 时安夏温温对北茴笑,“她记得了,你别吓着她。” 北茴无奈地看一眼姑娘,将头偏向另一边去。近来姑娘奇怪得很啊,对屋里的几个丫头简直宠上了天。 既然姑娘愿意唱红脸,那这个白脸就得由她来唱了。否则这些丫头一个个没了规矩得翻天,那可不行。 红鹊犯错,干脆坐在了地上,一只手摸着夜宝儿,一只手抱着姑娘的小腿,顺势将脸贴在姑娘的腿上,喃喃的,“姑娘莫生气,奴婢知错了。下次奴婢若是看见,肯定赶紧来报。” 时安夏却在想,陈渊有可能成为时安柔的助力吗? 说实话,这个人很让她看不透。 甚至答案都摆到了面前,陈渊就是替时安柔阻止她去报国寺,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任何危险。 正如那日她让他进府当府卫,倒也不真是因为滥好心,见到人就收留。 她只是单纯觉得,他不会害她。 今日也如此。那便随他去吧。 若陈渊真是为了五月武举大比,她倒是不介意推他一把。 马车过了安度桥便到了报国寺山下。 要去到报国寺院,需得足行九十九阶方能进入。 北茴和红鹊小心扶着姑娘下了马车。 时安夏抬头望向长长的阶梯尽头,清凌凌的视线落在宏伟山门上。 她是来打破宿命的。 哪怕如前世一样遇上晋王,只要守住本心,她便不会再走老路。 逃避从来不是她的风格,所以她不想转道大足寺。 “我们在这等等魏姑娘。”时安夏话音刚落。 听得一人高喊,“避……晋王殿下驾到!” 众人全都侧身退至一旁。 时安夏想站在时云起身后,奈何陈渊带着夜宝儿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她想了想,便带着丫环们退到了陈渊身后。 如此,陈渊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娇小的身型全部挡完。 时安夏低着头,看趴在一旁的夜宝儿一直用爪子认真刨雪。 她玩心骤起,悄悄弯腰捏了一小团雪在手上。趁着夜宝儿没注意,嗖的砸它脑袋,然后装得若无其事。 夜宝儿哗啦一下,耳朵立起的同时转过脑袋,用眼睛直接锁定她,委屈巴巴的样子仿佛在问,为什么砸我? 时安夏垂着头抿嘴笑,眉眼弯弯,死活不认账。 她竟完全忘记偷看一眼晋王的背影,如对待一个路人。 就连那句“晋王殿下万福金安”,都喊得无比敷衍。 待晋王一行人走远,她才抬起头,清润潋滟的眸光正好撞上陈渊扭头看她的视线。 她笑容一僵,恢复了一贯的稳重沉静。 正好魏家的马车也到了。 魏屿直停靠好,便跳下马车,边行礼边朝时安夏憨笑。 魏采菱姐妹俩下车后,一阵欢喜寒暄,一行人便拾级而上。 走在最前面的,是时云起和魏屿直。 几个姑娘走中间,最后是陈渊带着夜宝儿断后。 刚走进山门,站在银妆素裹的庄严庭院中,迎面匆匆便从里行来几个人。 当头的,是个长得相当亮眼的姑娘。 她五官精致,一身绿袄,外面披着白色披风,梳着双髻少女发式,眉宇间有几分不耐。 时安夏想起来,上一世也是在报国寺里见过这姑娘。 当时姑娘好像在躲什么人,就跑到了千佛塔后面去,正巧撞上她和晋王殿下的初遇。 如今人还是那人,却提早出现了。 从后面追出来个长相斯文的男子,口中喊着,“容嫣……” 容嫣!时安夏不由侧目。 第92章 凤命之女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容嫣就是那位淮州知府容大人的女儿。如今的容大人还不是淮州知府,而是京城一个不起眼的小官。 不过时安夏起了点好奇心,想知道容小姐到底是身不由己才与陆永华错过,还是她本身就看不上现在的陆永华呢? 思虑间,容小姐已匆匆拐了个弯,向着右侧的游廊而去,正是千佛塔的方向。 身后喊着“容嫣”的斯文男子,不是陆永华又是谁? 他步履仓皇,注意到院中有陌生人后,立刻就闭了口,只神情焦急地追着容嫣而去。 时安夏悄声对北茴耳语吩咐道,“这就是陆永华,你跟过去看看,不用声张。” 北茴惊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平静,立刻拐进了游廊。 时安夏几人由中路去了一进院正殿,那里有大师在为玉城灾情祈福颂经。 一个小和尚走过来,听说他们要捐香油钱,便带路去了后殿。 报国寺原本就是皇家寺庙,来这捐香油钱的非富即贵。 后殿的和尚早已司空见惯,只眉目低垂用心记录在册。 在几人转身走远时,一个大师模样的人从佛像后走出来,轻声道,“阿弥陀佛!晋王殿下今日寻的应该就是那位有缘人了。” 晋王萧晟这时也从佛像后迈着步子踏出,目光却是追着前方几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唯空大师说的是哪一位女子?” 唯空大师不答,只悠悠道,“天骄凤命轮回路,沧海桑田宿命图。羽化浮沉行百世,天涯咫尺同殊途。” 萧晟压下不耐,“唯空大师能不能说点本王听得懂的?” 唯空大师微笑道,“晋王殿下若是听不懂,便非有缘人。老衲只能说到这了。” 萧晟火气嗖嗖往上窜,“那大师至少能指点一下,皇祖母到底让本王来这报国寺遇哪位姑娘吧?” 唯空大师认真看了看萧晟的面相,斟酌了一下用词,“其实晋王殿下不必太执着于此,您的命格压不住那位姑娘。虽然她能助您圆满真龙命格,但您若是……” 他其实想说的是,“但您若是本身命格就弱,意志不够坚定,一旦遭到反噬,根本承受不住,反而会导致早夭。” 只是没等他说完,萧晟就急不可耐去翻了香油册子。 册子上,赫然记录着建安侯府和魏府。 一个名字是时云起,另一个名字是魏屿直,册上并没有姑娘的名字。 萧晟想起来了,建安侯府前阵不就传出流言有人要做晋王妃吗? 他手下的幕僚郑永昌也探头看到了册子,小心翼翼地问,“晋王殿下,有缘人会不会是魏府的姑娘?” 他可不希望建安侯府再出风头,到时真是侯府的姑娘做了晋王妃,他遇上时云清就矮了一头。 所以他更希望晋王口中的“有缘人”是魏府的姑娘。 萧晟沉吟着,“也不是不可能。” 他只得转头找唯空大师,“求大师指点迷津,为本王解惑。” 唯空大师还想说什么,却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差点喘不过气来,只得连连念着“阿弥陀佛”,转身离去。 一旁的小和尚双手合十作揖,“晋王殿下见谅,天机不可泄露。”说着也跟着走了。 萧晟只得带着一众随侍和幕僚浩浩荡荡出了后殿。他边走边道,“找找那群人如今去了哪里。” 随侍领命而去。 萧晟看着连日风雪已经停了,露出舒心的笑容,“京城大雪都停了,想来玉城之危也要解除了。” 幕僚甲道,“可惜了,若是咱们先头得了消息去玉城救灾,晋王殿下必定能在皇上跟前大放异彩。” 幕僚乙道,“其实再晚也不晚。” 萧晟皱眉,“此话何意?” 幕僚乙提醒,“殿下您想想,如今玉城是谁在主理?左右安抚使是谁?” 萧晟平时脑子里不装事儿,过了就忘了,哪记得这些。 就在他脸上刚掠过茫然之际,幕僚丙就续上了话,“这左安抚使是护国公府的大公子,右安抚使却是建安侯府的大公子。最妙的是,护国公府和建安侯府还是姻亲。” 萧晟恍然大悟,“所以建安侯府那姑娘就算不是有缘人,也必须是有缘人。” 幕僚乙露出得意的笑,“殿下英明!娶了此女,玉城就和咱们晋王府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幕僚丁不甘落后献策,“其实殿下完全可以将两个姑娘都娶进王府,如此一来,岂不圆满?” 气氛烘托到这个份上,哪个幕僚都不愿意落于人后,包括郑永昌,“不必唯空大师指点迷津,咱们也能进退有度,不错漏任何一人。” 萧晟看着一众聪明睿智又团结一心的幕僚,负手而立天地之间,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 凤命之女,他必得之。 皇祖母找人为他算过命,说今日会在报国寺遇到可助他一飞冲天的有缘人。 否则他根本不会在天寒地冻的元宵节跑这一趟,在家取暖听曲儿不比来这美? 不过唯空大师也肯定了其中某个姑娘是“凤命”,说明皇祖母没有诓他。 萧晟知道,皇祖母对他寄予厚望。 毕竟他的母妃是皇祖母的亲侄女,他自小就得皇祖母欢心。 但父皇对他却不尽人意,说他浮躁,难当大任。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努力,才能博取父皇欢心。 反正父皇总是挑他刺,不管做什么,父皇都说他做不好。 就连今年沧州的水患都赖他头上,说他的做法不务实。尽搞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表面看着华丽,实则银子花了大笔,却不解决实际问题。 他如今是真的非常疲惫,不想再努力了。 他只想安安静静躺在榻上,有人捶腿,有人喂果子,有人唱曲唱戏给他听。 可皇祖母说,如果让老四成了太子,当了皇帝,肯定会对他们这些手足不留情面。 到时别说是捶腿吃果子,听曲看戏,就是活着都得东躲西藏。 萧晟只要想想那样的日子都害怕,所以皇祖母让他来偶遇“凤命之女”,他就来了。 若有这样的气运加身,保不齐他还真能争一争那个位置。 瞧瞧周遭这些个幕僚,一个个看着都挺聪明机灵的,何愁大事不成? 这时随侍来报,“建安侯府那些人往大雄宝殿那边去了。” 晋王十分高兴,“走,上那边看看去。” 第93章 一见倾心的真相 看着晋王一行远去的身影,从后殿旁侧拱门出来的时云起眼底一片阴霾。 他刚出恭出来,正准备去追妹妹几人的脚步,就听到了晋王殿下和一群幕僚不知廉耻地讨论“有缘人”。 所以这狗晋王不止盯上了他的妹妹,还盯上了魏姑娘! 刹那间他揣着满腔怒火,后悔真不该逼着陈渊去搬路中间的树,就该转道去大足寺。 如此就不会惹祸上身了! 怎么办?他心里虽慌乱,腿脚却没停,转了个小道,翻墙走捷径去追妹妹一行人。 须臾,时安夏转身看见哥哥披风搭在手上,身上的衣袍被划了好几道口子,行来十分匆忙,脸色更是苍白,不由好奇,“哥哥这是怎么了?” 时云起喘了口气,“没事,就是……咱们先换个地儿,一会儿再来大雄宝殿。”说着利落抬手抄起小娉婷,率先往左拐去,“快,走这边。” 时安夏虽然诧异,却也没问,加快脚步跟上去。 一行人都没质疑,只跟着他跑,夜宝儿更是一马当先撒丫子往山上冲。 几个姑娘行走不便,踉踉跄跄好容易爬到后山半腰上才停下来。 时安夏问,“采菱姐姐,你还跑得动吗?” 魏采菱走得狼狈,主要是身上的衣物太过累赘,闻言却笑笑,“跑得动,这不算什么。在安州那几年,我天天上山采药,没几个跑得过我。” 魏娉婷拍手笑,“我也跑得动。” 时安夏呼了一口气,点了点她眉心,“你在云起哥哥怀里,当然跑得动。” 魏娉婷得意地笑成一朵小花儿,乌黑的眼珠子亮晶晶。 魏屿直忙伸手过来接,“还是我来抱吧,她沉。” 魏娉婷转身就搂着时云起的脖子不放,“我不!不沉!我轻哒!” 魏屿直一只手像拎小猫一样去拎妹妹的后颈,逗得妹妹咯咯笑。 终于,小娉婷被她哥哥拎到地上站好。 大家的嬉笑吵闹缓解了时云起的紧张,他向大雄宝殿前的大院望了望,便见晋王大摇大摆到了。 时安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也看到了晋王,“哥哥,你是听到了什么吗?” 时云起看了一圈在场的人,最后视线落在全程不发一语的陈渊身上。 陈渊见此,转身就走。 时云起只得叫住他,“陈渊你回来,我不是那意思。” 陈渊顿住脚步,却不回头。 在所有人看不见他脸的时候,他投向晋王萧晟的目光变得冰冷肃杀。 时云起缓了缓,才轻启薄唇,“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刚听到晋王与他幕僚的对话,大意是……晋王似乎在找一个有缘人。我想着,咱们也不可能是他的有缘人,就,就想避一避。”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涉及两个姑娘的婚嫁,他这个当哥哥的自是不能随意说出口,只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陈渊却缓缓回过头来,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添凌厉。 时安夏心头也是涌起一种难言的直觉。 有缘人? 只三个字,就让她电光火石间捕捉到一个上辈子忽视的真相。 说什么一见倾心夜不凉,相思成线鬓微霜,原来都只是因为这个“有缘人”。 是了,一个对佛祖并不诚心的人,为什么会选在元宵这一天来报国寺? 一个只顾着享受的人,会顶着寒风大雪来报国寺,难道不是很异常吗? 宿命的真相,竟是寻找有缘人。 想必这个“有缘人”是对他皇位争夺的一个助力,怪不得当年皇太后对她那么积极友善。 不是皇太后慈爱要成全孙儿,只是因为自己就是那个所谓的“有缘人”,有价值而已。 得知真相时,时安夏神色如常,心里更是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 实在是,不值得人伤怀。 时安夏知哥哥没有把话说全,也不急着追问,只低头瞧着垂眉耷眼的魏娉婷,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轻笑着逗她,“娉娉婷婷,寺庙里是不是不好玩啊?” 魏娉婷双手放嘴边呵气,在原地蹦跶,“夏儿姐姐,我冷。” 时安夏见她小脸儿冻得通红,心头一阵柔软,“那下次不带你来了好不好呀?” 魏娉婷摇晃着脑袋,“不好呀不好呀!我想见夏儿姐姐和云起哥哥,还有黑衣哥哥和小夜宝儿嘛!我想和你们一起玩!” 时云起终于笑了,一脸紧绷情绪悄然散去,“咦,还顺带算上了我?” 魏采菱柔柔一拉妹妹,抱在自己怀里,“我们家娉婷小可爱喜欢长得好看的哥哥姐姐!”说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子红起来。 时安夏瞧着自家哥哥也是耳朵都在泛红,不由莞尔。 再瞧那黑衣哥哥,真就是丝毫没点变化,就好像人家说的黑衣哥哥不是他一样。 还是夜宝儿给面子,围着他们跑了好几圈,蹬得白雪四处飞落。 时安夏浅笑盈了眉眼,温温道,“那咱们先回去,下次再来报国寺,别把小娉婷凉着了。” 魏采菱忙道,“来都来了,不用惯着她。这孩子皮实着呢。” 时安夏拢了拢披风,“其实……我也冷。我知道山下有个小镇,那里有好吃的糖油果子,不知这雪天可还有人卖?” 魏娉婷跺了几个小碎步,高兴极了,“我最爱吃糖油果子了!” 魏采菱宠爱地摸摸妹妹的小脸,“你就说,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不爱吃的吧,小馋猫!” 她近来睡得踏实,再没有做过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气色十分好,紫色披风将其均匀的肤色衬得更加瓷白。 她本就清丽出尘的模样,越发出挑。 时云起目光落在魏采菱身上,眉眼阴沉,心事重重。 时安夏安抚地拍拍哥哥冰凉的手,亲手为他穿上披风,趁着为他系带时低声宽慰着,“哥哥,相信我,再大的事都不算事。” 时云起心头一震,方想起自己这妹妹,短短半个月把侯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然变了个样子。 一时心下大定,也羞愧不已,觉得自己还不如个女子沉得住气。 兄妹俩刚相认,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只觉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用生命也要护好的人。 几人从小路出了报国寺,上了各自的马车。 马车行去宽木镇。 今日正好赶集,又是元宵,镇上十分热闹。 雪再大,百姓还得生存。鸡鸭鱼肉,白菜萝卜,数量虽不多,但也有一些。 集市尽头处,还真有一家在卖糖油果子。只是天太冷,油也是冷的。 卖家愁眉苦脸,实在是没人买。 众人似乎都忘记了晋王的什么“有缘人”,只欢喜地一涌去买糖油果子。 时安夏故意落下几步,离走在最后的陈渊近了些。 她转头喊,“陈渊?” 陈渊步子一顿,差点没收住撞上她。 少女皎月般的脸儿半隐在兔毛围脖里,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帮我做件事可好?” 第94章 看那厮狗脸往哪里放 时安夏梳着花苞头,是未及笄少女最喜梳妆的发式之一。 因着过年喜庆,又在发髻上绑了两条红色带子,与长发一起垂下。 她圆圆的小脸儿配着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模样分明是说不出的清灵可爱。 却在撞见她似古井深潭的眸色时,才发现这姑娘是让人看不透的稳重沉静,如深邃时光中流淌了百年千年孤独清幽的月色。 陈渊盯着时安夏看了须臾,冷玉般的脸上无甚表情,只唇角微微勾出个弧度,“何事?” 少女之声如黄莺出谷,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掌心里躺着一张信纸,“我想换掉今晚芙蓉灯楼里,灯谜闯关第四十九道以后的随意几个灯谜的谜面。能做到不被人发现么?” 陈渊面色终于有了一丝丝微动。 他本就生了张眉眼英俊的好相貌,只要别做冰雕,哪怕就如现在这般稍稍生动一点,也是无比风流雅致。 他伸手拿起那张信纸时,指甲轻轻划过她的掌心。 他眸色顿深,鼻腔那个“嗯”就显得微微有点急促。 时安夏却是丝毫未觉,详尽解说,“芙蓉灯楼里,从三日前就换了禁卫军接手。尤其灯谜闯关的环节,全程由卫皇司主理。” 京城的芙蓉灯楼最早是北翼国祈福所用,修了天坛以后,芙蓉灯楼就成了一个景观楼。 每到七夕或是年节元宵之日,这里会由皇室出面举办灯谜活动或者诗会,尤以元宵灯谜会为盛。 灯谜闯关是灯楼最引人入胜的一个活动,胜者可赢得皇太后亲手监制的一盏红木宫灯。 而卫皇司则是专门抽调来守护闯关活动的皇帝亲卫。 时安夏见陈渊并未做出反应,只得提醒道,“卫皇司高手如云,戒备森严……你确定能全身而退吗?” 陈渊漆黑的深眸静静望着她,“那你信我能全身而退吗?” 时安夏其实将谜面交出去就后悔了,没必要因为想捉弄一下晋王,搭上陈渊的性命。 她一句“帮我做件事可好”,陈渊就有可能九死一生。 她摊开掌心,低下眼睫,声音轻轻的,“把谜面还给我。” 他长身而立,轻哼出声,“所以你不信我。” 时安夏:“……” 现在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了,是值不值得这么做。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时兴起,便将事儿派下去,却没想过办事的人有无危险。 今生不同前世,曾经有大把的人为她出生入死。如今,她似乎能用的,只有陈渊一个。 最可怕的是,她还不清楚陈渊的能力到底有多少。 她抬起眼睑,“是我没考虑清楚。” “如果我做成了呢?”陈渊将写了谜面的信纸揣进怀里,淡淡地问。 时安夏无奈看着他,“很危险。” “如果我做成了呢?”他重复追问。 她想了想,“你又不缺银子,那许你进族学?” “行。”他冷眸里的冰山似乎消融一角,转身喂马去了。 时安夏望着陈渊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怎么就答应了他?明明是想取消的。 但……真的很希望能成功换掉灯谜呢,想想就开心。时安夏也转身挤去买糖油果子了。 几人围在那,等老板热油。 北茴道,“几位主子先去马车里等着,一会儿奴婢拿过来就好。” 魏娉婷却是赖着不走,看得起劲,非要守在油锅边亲眼看着糖油果子出锅。 魏家两兄妹便由着她的性子陪着,不然能怎么办?自家妹子宠着呗。 趁着这空当,时安夏拉着时云起去了马车里。 时安夏平静地问,“哥哥,晋王殿下是不是看上了我和采菱姐姐,要一起娶进府?” 时云起微微一颤,捏了捏拳头。 时安夏温然一笑,“想必晋王殿下没分清到底哪个才是有缘人,又想着咱们大伯父和舅舅是左右安抚使,立下大功回京必得皇上看重。这功劳怎么也要沾一点光在他晋王手上才是。” 时云起目瞪口呆。 要不是当时确实只他一个人在那,都要怀疑妹妹也在场。 他知道妹妹聪明,却不知她从他的表情上和一句“有缘人”就已猜全了所有事。 他不掩脸上的惊异,“夏儿,你怎的什么都知道?” 时安夏掀眸望去,只唇角勾了个自嘲的笑,心道实在对晋王和那群平庸无耻的幕僚太了解。 时云起眉宇间隐有戾气,“晋王欺人太甚。” “哥哥,”时安夏安抚地递了小几上的一块点心过去,才娓娓道,“对方欺人太甚只是因为我们好欺,如果有一天,我们变得不好欺了,他便不能为所欲为。” 时云起苦笑一声,“谈何容易?” “事在人为。哥哥振作一点啊!”时安夏目光平和,丝毫没有被惊吓到,“当务之急,倒是魏姑娘比较危险。我没及笄,还有时间周旋。只要我不愿意,就算皇上也不能在此之前指婚吧?” 这一点上,时安夏还是信任明德帝的。 只要皇帝不昏庸,就干不出强抢民女的事儿。况且她没及笄,就还是个孩子。 上一世是她自投罗网没得怨,要怨就怨自己眼瞎。 时安夏唯一没想到的是,自己会连累了魏采菱。她约魏采菱一起,本就是为了给哥哥多制造相处的机会。 但她不后悔来这一趟报国寺,祸事从来不是靠躲就能躲得过去的。 她唇角的笑意渐深渐暖,“哥哥,你是不是喜欢魏姑娘许久了?” 时云起骤然被妹妹问得脸一红,“哪,哪有的事?夏儿你别胡说。” 时安夏喜欢看干净如玉的少年郎提到心上人时的慌张和躲藏,微微敛了笑意,声音却更加柔和,“有就承认,回去我让母亲找人到魏府提亲,尽快把亲事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时云起涨红了脸,不说话。 又听妹妹变了个可爱的语气,“到时晋王想要抢人,咱们就让舅舅闹上金銮殿去,看那厮狗脸往哪里放!” 他笑了,心里被一种久违的温暖填满,“就,就是不知魏姑娘愿不愿意。” 时安夏抿嘴看着哥哥,“不如晚上看花灯的时候,你先去问问?若她点头,咱就提亲?” 话说到这个份上,时云起觉得自己再推三阻四,就是无能了。 他不能事事都靠妹妹帮忙,便凝重地点点头,说话到底虚了几分,“我,去问问魏姑娘。” “时公子要问什么?”魏采菱拿着两串糖油果子俏生生立在马车边上。 风掀起帘子,时云起在里,她在外。 第95章 还要抢他们家狗 帘子被掀开,魏采菱将两串糖油果子递进来,看了看时云起,又问了一遍,“时公子要问什么?” 时云起面色通红,努力保持镇静,“问……就是什么时候能起程回京,晚上还要看灯会,别耽误了。” 魏采菱道,“已经好了,现在就可以起程。” 时安夏只淡淡一笑,也没起什么哄,更没提出换车驾让两人单独相处。 她不想让哥哥成为一个没有主见又只会听话的人,自己的事就该自己解决,没人可以代替。 傍晚时分,几人吃着糖油果子,一路走一路玩,便回京到了芙蓉灯楼外的长街上。 那时已是如织人流,花街灯若昼。 元宵的京城不宵禁,闺门无忌,万家灯火。雪停风歇,天上一轮满月,盈着幽幽浅浅的光华。 时安夏正要下马车,北茴在帘外道,“姑娘,府卫长说,叫您先别下来,他去买几个面具给大家戴上。” 时安夏莞尔。元宵是该戴面具出游的。 片刻,陈渊买来一大摞面具,每人分发一个。 分到时安夏手上的,是一个老妇面具。 面具做得细致入微,颜色苍老。皱纹很深,鼻翼两边的法令纹更深,嘴也是扁扁的,看起来十分慈爱安详。 北茴埋怨,“什么嘛,明明有更好看的面具,府卫长偏说这个才是姑娘的。” 时安夏不在意,用手细细摩挲着面具的皱纹,温温道,“这个就很好。” 一个老妇的模样,配上她的少女发髻就不对了。 她叫来红鹊,为她随意改了个老妇发饰。又将白色披风反过来穿另一面黑色,如此打扮停当,只要不细看手上的皮肤,就妥妥是个老妇了。 她戴上面具掀帘而出,发现陈渊戴着一个老翁面具,样子十分滑稽。 那老翁面具也是一派慈色,微微扬起的嘴角,下颚发白的胡子,以及发白的吊眉都做得十分逼真。 两人透过面具,视线交错的一瞬,陈渊仓皇说了声,“我先去办事。”转身就走了。 时安夏想说一句,“你小心点,见势不对就撤。” 但终究没来得及。 熙熙攘攘的街头,朦胧迷离的灯火勾勒出男子挺拔高大的背影。 即使在汹涌人群中,他也是鹤立鸡群。 时安夏一时有些恍惚,总觉得在哪里看过这一幕。 尤其灯火辉煌处,男子蓦然回首间,那老翁面具的笑容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只是满街面具交叠交错,看哪一个都觉得熟悉。 正在这时,听到有人喊,“避……晋王殿下到!” 这厮! 来了就来了,非得这般高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 百姓纷纷让出道,跪在两侧迎驾,“晋王殿下万福金安!” 时安夏等人也在其中。 她隐在老妇面具后的视线投射到晋王身上,想到一会这厮猜灯谜的样子,便忍不住满是促狭的笑意。 就在这时,晋王萧晟脚步一顿,望了过来,视线落在时安夏身边,傲慢得很,“这只大黑狗,本王要了!” 但见大黑狗夜宝儿实在称得上是只非常漂亮的狗子。它坐姿端正,形体优美,表情灵性,挨在时安夏身边,一派的适然。 就好像它并不是只狗,而是这群人里的其中一个。 甚至它在听到晋王殿下说那话后,似乎还发现了对方的无耻,刹那间生出敌意,扬头就是一阵震天狂吼。 要不是时安夏安抚得快,夜宝儿就要窜出去咬人了。 时云起等人听到晋王的话,脸一下子就白了。 真真儿是欺人太甚!不止抢他们家人,还要抢他们家狗! 时云起觉得这局没法解了,除了硬杠还能有什么借口不给呢? 为了只狗伏尸二人,血溅五步,就算有理也变得没理了。或者总不能为了只狗让舅舅闹上金銮殿吧! 这是个死局,没得解。 就在他思绪浮想联翩又绝望之际,听得旁边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久闻晋王殿下为人正直,从不占百姓一点便宜,定会出高价买下我家爱犬是吧?” 萧晟的目光看了过来,只见说话的人戴着一张老妇面具,声音也不年轻了,至少是个五十岁以上的女子。 他有些不耐,看上只狗而已,对方就该巴巴地双手奉上,竟然想要银子!还高价! 但对方给他戴了高帽子,说他为人正直,他还真不能反驳。 这便摆出个十分亲切的笑容,负手而立,居高临下道,“这是自然。本王岂会平白占百姓便宜,自会出高价买下。” 那老妇一边摸着狗头安抚,一边摇了摇头,“早就听闻晋王殿下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今日草民得以一睹真颜,实为万幸。殿下真正如传闻中一样,气宇轩昂,英姿勃发。殿下看得上我家爱犬,那是草民之幸,怎可要殿下的银子?” 萧晟被这一吹捧,简直心头大悦,眼里再没有不耐,看这老妇的目光也变得发自肺腑的亲切,“那不行,银子是应该给的,夫人切勿推辞。” 老妇坚持道,“殿下折煞草民了!既然殿下如此宅心仁厚,那不如……殿下去芙蓉灯楼猜灯谜吧。让我等草民一睹殿下惊才绝艳的才情,只要殿下把灯谜闯关的九十九道关卡闯过,草民便将爱犬送给殿下了。” 萧晟听完差点笑出声,真就是瞌睡来了都有人递枕头! 他今日本来就要闯灯谜关卡,以博一个才名。实在是太久没在父皇眼里看到一点点惊喜了。 听说父皇今年十分重视元宵灯谜会,早在半月前就让人开始筹备。加之又出了玉城雪灾,便有了祈福之意。 若是今夜闯关成功,明日满京城都将是关于他的赞誉。 灯谜答案他都背好了;明日宣扬他才情的诗歌,幕僚们也写好了。 就等着今夜一战成名,脱颖而出。 萧晟这会子看老妇的眼神更加亲切,弯腰亲手去扶老妇起来。 但那老妇十分懂礼,受宠若惊侧开,连声道“不敢不敢”,显是从内心深处敬重着这位晋王殿下。 老妇自己站起身来。她一起,她身旁一排人都站起来。 这一排人一起,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也全部跟着站起来。 老妇激动的嗓音都有些沙哑了,却仍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号召力,“各位,晋王殿下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咱们一起去亲眼见证殿下闯下这九十九道灯谜关卡吧!” 第96章 士为知己者死 火树银花不夜天,今宵尽兴不归眠。 时安夏这一蛊惑,就连大黑狗夜宝儿都激动地狂吼两声。仿佛只要晋王殿下闯过九十九道灯谜,它就有新主人了。 百姓们都爱看热闹,这又是热闹中的热闹,没道理不跟着去。 起初只有他们这条街的人跟着走,然后其他街的人也聚集过来跟着队伍走。 待走到灯楼门口时,几乎满城人都在跟着这支队伍行进。 互相问,“去哪?干什么?这么多人排队。” “不知道啊,就是看大家都在排队,肯定有好事啊!” “晋王殿下猜灯谜闯关,赢了能得条狗。” “晋王殿下难道还缺狗吗?” “那条狗不一般!特别威风通灵性!晋王殿下一眼就瞧上了!狗主人提出只要晋王闯关成功,就把狗子送给他!” “不得不说,狗主人真聪明啊!把拍马屁玩得如此清新脱俗!不就是想攀上晋王这条船么?以后家里荣华富贵享不尽!” “这……赢了倒是拍马屁。要是输了,岂不是拍马屁都拍马腿上了?” “不会的!晋王殿下意气风发,志在必得!定是我北翼横空出世的不世之才啊!” “走走走,前面的快动起来,别耽误咱们看晋王殿下猜谜闯关!” 彼时,大幕拉开,大戏就要开唱了。 陈渊戴着老翁面具站在人群中,几不可查地朝戴着老妇面具的时安夏点点头。 成了! 时安夏眼睛一亮,陈渊这么厉害吗?能在卫皇司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换掉谜面。 怎么做到的啊!就知道他行!她隐在面具下的笑容更盛。 灯楼下,陈渊那双眼睛沉黑如墨,浓得化不开。 他看到时安夏和晋王殿下有说有笑…… 那会子晋王见时安夏身着黑色披风,梳妇人发髻,已认定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便道,“不如夫人拿下面具,见证本王闯关时刻如何?” 时安夏深深行了一礼,“请殿下见谅!民妇的夫君平日里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若是民妇在外抛头露面,定会惹他不快。再加上,民妇长相普通,就不污殿下的眼了。” 其实萧晟也就随口一说,并不强求。他只是觉得这妇人很是知他心意,为他推波助澜,实在是个妙人。 又听那老妇虔诚的语气,“殿下只要知道,这京城的百姓都是为一睹殿下风采而来就够了!全城都在等着殿下顺利闯关,拿下那盏珍贵的红木宫灯。” “待本王拿下那盏红木宫灯,就赠与夫人你!”萧晟已被蛊惑得豪气万千。 士为知己者死!说的就是他现在的心情。 什么有缘人不有缘人,早就忘到脑后了。 如今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闯关成功,拿下红木宫灯赠予老妇,然后收下她的狗。 不是他多稀罕那条狗,而是那狗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的荣耀。 只要他带着那狗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都会谈起他是如何才冠京城。 如此想着,萧晟看向大黑狗的眼神无比热切。 大黑狗看向他的眼神……凶神恶煞,呲牙咧嘴,像看个大傻子,连尾巴都不摇了。 这时,灯楼闯关赛开始了。 灯楼前安置了几十张桌子,整齐排列着。桌上笔墨纸砚齐备。 愿意闯关的人,便可自行站至桌前。 萧晟信心满满踏前几步,走到了最中心前排的位置。 以时安夏打头的京城百姓顿时一阵山呼海啸。 还有人带头喊口号:晋王殿下才高八斗! 晋王殿下满腹经纶! 晋王殿下惊世之才! 晋王必胜!晋王必胜!晋王必胜! 陆续的,来了一些同样闯关的人站在桌前。 其中有外地的书生、秀才,也有在京落榜没走的文人,更有翰林院的文士,甚至还有京城各书院的佼佼者。 来的人多,桌子一加再加,最终人数定格在六十四人上。 有的原本也想参加,但看到晋王在,就打了退堂鼓。不然参与的人会更多。 毕竟这是露脸的机会,能被皇上关注到,谁都想做那一飞冲天,才冠京城的人。 芙蓉灯楼里,明德帝问,“所有皇子里,只来了老三?” 齐公公弯腰回话,“回皇上,奴才琢磨着,那个带老翁面具的,应该是四殿下。最边上带个阎王面具的,也不知是哪个殿下。还有戴猪头面具最矮这个,应该就是九殿下吧。” “哼!”明德帝不满,“别人都知道戴面具,就他生怕百姓不知他是晋王!如此大张旗鼓,若是闯关过不了,丢了朕的脸,朕饶不了他!” 齐公公挤了个笑脸,“陛下放心。看三殿下信心满满,应是做足了准备。他这是志在必得啊!” 明德帝面色不虞,“就他那点墨水,能准备什……”他说到这顿了一下,眸色深了一层,“卫皇司里是谁在管闯关活动?” 齐公公答,“应该是刘大人。陛下放心,刘大人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断不会做下不顾脸面的事。” “如此最好。”明德帝淡淡掀眸,看见芙蓉楼上灯谜闯关的主理司出现了。 但见他手一挥,一只造型精巧美轮美奂的灯笼旋转着缓缓从灯楼上落下,最后落到他手中。 主理司从灯笼里取出谜面,不讲多余废话,直接朗声念,“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打一个字。” 谜面由主理司传下,然后又由卫皇司的人来回传几遍,以防答题人听不到。 如此一圈,连百姓都听见了,纷纷在问,“这是什么字啊?” “肃静!肃静!勿要干扰解谜人!” 场下解谜人开始写答案。 萧晟很快就写好了答案:日。落款:晋王。 有人来将答案一张一张收走,汇聚到主理司手上,这才公布谜底:日。 众人恍然。画太阳的时候画圆的,写成字的时候又是方的。有太阳的时候暖和,没太阳的时候凉。可不就是个“日”字吗? 第一道谜题结束后,一堆写错谜底的人被刷下去,只剩下四十个人。 说实话,这题不算难,很多百姓都猜出来了。那些答错的,也是临场发挥不好,一时没想起来。 待谜底揭开,都是捶胸顿足,醍醐灌顶。 接下来的题一道比一道难,陆续又刷下去好些人。 第十题是个对子,上联是:冻雨洒窗,东二点西三点。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主理司敲响了身后的锣鼓,提醒答题时间到。 这一次,主理司道,“不收答题,挨个作对。” 晋王早就写完了,扬起自信的笑容,负手而立,望向头顶满月,“典木置屋,曲八根,直四根。” 主理司微笑着点点头,感觉对得不错。 百姓中不知是谁喊了声,“晋王殿下才高八斗!” 后边便有人跟上:晋王殿下才冠京城! 晋王殿下一鸣惊人! 晋王必胜! 明德帝皱着眉头,“这怕是有钩子吧?” 第97章 晋王殿下惊世之才怎么可能错 钩子的意思就是自己买来烘托气氛的人。明德帝听到这堆乱七八糟又浮夸的声音,第一个想法就是老三请了钩子造势。 他本来觉得老三的下联对得不错,被钩子们一喊,顿时就觉得很一般。 齐公公垂下眼睑,笑道,“晋王殿下在百姓中名声一向很好。” 明德帝喝了口茶,摇摇头,“这孩子就是不务实,尽搞些虚名有什么用?” 正在这时,轮到戴老翁面具的男子站起来,“切瓜分客,横七刀,竖八刀。” 明德帝不住点头,“这个好!老三那个……也行,但不如这个工整。严格来说,典字上面就不是曲字。” 齐公公笑,“皇上英明。” 又听阎王面具男子起身朗声念,“佰子仟孙,前百人,后千人。 明德帝又点头,“这个也不错!” 最后轮到猪头面具矮个子,那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声音也稚嫩,“楠榴乘屋,南十人,北千人。” 明德帝没忍住,笑出声来,“是小九的风格,做什么都喜欢搞得晦涩难懂,显得他最行。” 等到第三十道谜题结束时,便只剩下四人了。 正是晋王殿下,以及戴老翁面具,阎王面具和猪头面具那几个人。 明德帝见此不由得调侃,“佑恩慧眼如炬,一点就点出几个最厉害的来。” 齐公公原名齐佑恩,自小陪着明德帝长大,两人情谊十分浓厚。 他为明德帝递了杯茶水后,才轻言细语道,“若这几个真是殿下们,实是北翼之福啊。” 明德帝看着戴老翁面具的男子,摇摇头,“那个人不是老四。戴阎王面具的才是老四。” 齐公公不愧是北翼讨帝王欢心第一人,“甭管谁是谁,只要是咱北翼之人,哪个不是皇上您的子民?” “哈哈哈哈……”明德帝龙心大悦。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许久,来到了第四十九题。 按理说,谜题应该越来越难才对。可到了第四十九题画风突变,又来了个容易的。 主理司念谜面,“走在上边,坐在下边,挂在当中,埋在两边。打一个字。” 许多被淘汰的人都知道答案,忍不住同时发出了一阵嘘声。 待场上四人写好谜底交上去后,主理司便挨个看答案。 署名晋王:用。 署名卖炭翁:土。 署名阎罗王:土。 署名猪头九:土。 谜底里有一个不同的,这就有意思了。 要么晋王错了被淘汰,要么另外三个错了被淘汰。 主理司这会子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怎么办?怎么办?要出大事了! 他手里有全部谜面和谜底答案,第四十九题答案确实应该是“用”。 可不对啊! 第四十九题的谜面根本就不是现在这个! 谜面换了,晋王的答案却跟手里的谜底一致……这要怎么弄?到底该怎么办? 主理司一生中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着,当然一眼就看出了现在的谜面,正确谜底就是土。 可手中谜面和答案分明是卫皇司司长刘大人亲手交给他的,这要如何是好? 他脑子快炸了。 灯楼下的百姓不知道主理司有什么好纠结的,这个灯谜不难啊! 主理司无比艰难宣布,晋王殿下闯关失败! 一瞬间,整个灯楼和长街都安静下来。 晋王怔愣了一瞬,忽然阴沉着脸,“不可能!本王不可能出错!” 人群中一个老妇附和,“是不是主理司大人弄错了?晋王殿下怎么可能错?这个灯谜很简单啊!主理司应该公布晋王殿下的答案才能服众!” 老妇身边的一群人也七嘴八舌,“是啊!把晋王殿下的答案公之于众!” “晋王殿下不可能会错!” “晋王殿下才冠京城!晋王殿下满腹经纶!晋王殿下惊世之才怎么可能错!” 灯楼里,明德帝听得脸都黑了,沉声吩咐,“去把几人写的谜底给朕拿上来看看。” 齐公公眼皮一跳,感觉皇上的好心情又要没了,答应一声便去找主理司。 主理司站在灯楼上面对一众百姓的质问和要求,正要将几人的答案公之于众,就见齐公公来了。 齐公公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遂把几张谜底全拿走了。 主理司宣布暂停闯关,说休息片刻再继续,然后也颠颠去面圣了。 晋王一脸不忿坐在桌前,手里不耐烦地拨弄着放在笔搁上的毛笔。 身后仍旧是百姓们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喊着“晋王殿下惊世之才”,听起来十分可笑。 旁边戴着猪头面具的孩子将面具拉下一半,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三哥,你谜底是哪个字?” “小孩子!瞎问什么!”萧晟瞪了萧玖一眼。 九皇子萧玖朝他吐舌头,“略略略,你肯定是错的!” 还好他声音小,面具又把他嘴上的怪动作给遮挡住了,才没引来萧晟更大的火气。 此时明德帝看着几个署过名的谜底,眼底一片阴霾。 他朝主理司看了一眼,主理司立刻恭敬将手中九十九道谜面和谜底呈上。 果然,第四十九题的答案是“用”。 谜面分明写着: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四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打一字)。 很明显,灯笼里的谜面被人换掉了。 被换掉了不要紧,最可怕的是被换掉以后,晋王的答案还能跟以前的一样。 明德帝不怒反笑,“好啊!我北翼出息了!一个怡情怡乐的灯谜活动都能作假,那科举考试还能真吗?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把主理司吓得扑通跪倒在地,“皇上饶命!卑职……也不知为何会这样!皇上饶命啊!” 齐公公站在一侧大气不敢出,知皇上最恨人弄虚作假。唉,这个晋王殿下啊,干什么不好,非得大过年惹皇上生气。 又听明德帝道,“主理司,把下一题也换掉……” 如此等到主理司再出现在人前时,宣布不淘汰晋王,继续第五十题,“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 还是打一个字。 这也是个十分简单的字谜题。 晋王这会子回过味儿来了,题不对! 这道谜面他见过,并且记忆非常深刻。 小时候父皇给他们几个皇子出过这题,当时几个皇子都小,只有老四答出来。 他那会嫉妒老四得紧。 谜底是:林! 所以……父皇来了!他一抬头,就见父皇正好站在灯楼上冷冷看着他。 第98章 人间共良辰 晋王如坠冰窖。 父皇何时来了灯楼? 玉城那么紧急的灾情需要处理,父皇怎么会有心情来灯楼? 完了完了!父皇是看出了什么吗? 上题难道真是我错了? 萧晟回想上题的谜面,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背灯谜的时候,只背了答案,连谜面都没仔细看过。 时间到,萧晟的纸张上仍是一片空白,就和他的脑子一样。 萧晟被淘汰了。 明德帝给他留了脸面,没当众揭穿他作弊。毕竟皇子作假,皇室颜面扫地。 儿子不要脸,他这个当老子的必须要脸! 但百姓们不知情啊,满京城人不都是为了看晋王殿下闯关胜利好赢得一只狗吗?不然为什么要巴巴排队等这么久呢? 灯楼外里十层外十层,都不足以形容这夜灯谜闯关的盛况。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口号又是山呼海啸,还带着点嘻嘻哈哈的调笑。 晋王才冠京城! 晋王惊世之才! 晋王必胜! 口号越汹涌,晋王就显得越可笑,明德帝的脸就越黑。 一阵风吹来,灯楼上有几张纸被吹落,飘飘荡荡落进百姓手中。 一张纸上写着“土”,署名是卖炭翁。 一张纸上写着“土”,署名是猪头九。 一张纸上写着“用”,署名是晋王。 一张纸上写着“土”,署名是阎罗王。 百姓争相传阅,不知是谁说了句,“这是四十九题的谜底,晋王果然错了!” “天哪!这么简单的灯谜,我儿子都会呢,晋王怎么会错?” “所以晋王本来就该上一题淘汰的!” 晋王面如土色,在明德帝冰冷的目光中,退出了灯谜闯关。 在他退出闯关的刹那,人群里有一只狗对着他大声狂吠,叫声在灯火辉煌的元宵夜里分外响亮。 那像是巴掌,啪啪打在晋王萧晟的脸上。 那个老妇远远望着萧晟,面具上挂着一抹温凉又慈爱的笑容。 明德帝轻轻一闭眼,意兴阑珊。正准备离去,却是在看到楼下那几个继续答题之人,又决定留下。 他在想,灯谜到底是谁换掉的呢? 卫皇司已经这么不中用了?跟个筛子似的,让人换了灯谜都不知道。 后面的灯谜闯关还在继续,或易或难,或字谜,或对联。 到了第九十七道灯谜的时候,就只剩下卖炭翁一个人了。 卖炭翁长身玉立,一个人作答。灯火映在他面具上,那笑容泛出丝丝嘲弄。 第九十九题,那是时安夏出的谜面,没给谜底。 上联是,两镜悬窗,一女梳妆三对面。 此联一出,先前被淘汰的人纷纷尝试作答,却抓耳挠腮,愣是没想到一个特别贴切又工整的。 卖炭翁没有起笔,只缓缓转身向着人群,薄唇轻启,对出下联,“孤灯挂壁,二人作揖四低腰。” 明德帝实在没忍住,拊掌,“妙啊!妙!” 主理司立刻高唱一句,“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下百姓这才知明德帝也来了灯楼,与百姓同庆。 哗啦啦跪倒一片,全都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果没有萧晟作弊一事,明德帝今夜是非常高兴的。 他所盼的河清海晏,盛世繁华,不就是百姓安居乐业,烟火寻常吗? 这满眼红通通金灿灿的灯火,正是岁月静好,山河无恙最好的证明。 可他自己的儿子毁了这一夜的美好,实在令人……恶心。 明德帝忍着盛怒之意,微笑着向子民点头,与民同庆佳节,“灯月遥相映,人间共良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笑着退出了百姓视线,场上有片刻的安静。 随着一声锣鼓敲响,主理司宣布,“元宵灯谜卖炭翁闯关成功,获红木宫灯一盏!” 可哪里还有卖炭翁的身影? 待明德帝让人去把卖炭翁带到跟前问话时,卫皇司只找到一个老翁面具。 那卖炭翁连红木宫灯都没领就消失了。 卫皇司司长刘翰林跪倒在明德帝跟前,“卑职失职,还请皇上降罪!” 明德帝冷哼一声。 刘翰林匍匐在地,汗流浃背保证,“卑职定然挖地三尺,也要把卖炭翁带到皇上跟前!” 明德帝重重一拍桌子,“混账东西!朕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还挖地三尺!卖炭翁又不是犯人!朕告诉你,找到卖炭翁必须礼遇!动他一根头发,朕就拿你是问。” “是!”刘翰林脑子一片混乱。 他刚知道灯谜被掉包了,这件事原本可大可小。但坏就坏在,晋王牵涉其中。 这里面有他监守自盗的嫌疑。同时,他所主管的整个卫皇司更是脸面被人踩在地上蹂躏。 竟有人来去自如,在卫皇司眼皮子底下把灯谜调包了! 他相信,绝对就是卖炭翁干的。 冒这么大险,图什么呢?图那盏红木宫灯? 可人家没领红木宫灯就跑掉了,压根就不在意那盏灯。 那就只剩挑衅了! 现在皇上发了话,只能暗里寻找,动静不能大,还要礼遇。合着这是在找个祖宗! 明德帝怒气冲冲摆驾回宫,给了刘翰林一天的时间自查。他明日戌时就要看到结果。 灯谜闯关结束后,芙蓉灯楼就完全开放了,任由百姓涌进去登高望远,俯瞰元宵灯市。 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行走,放河灯,游画舫,美不胜收。 时安夏带着夜宝儿和丫环们,坐上陈渊赶着的马车先回了侯府。 彼时,魏采菱忐忑不安地来到了丛茵河畔。 丛茵河中飘着明明灭灭的祈福河灯,远近几只画舫的灯笼倒映在水中,隐隐传来丝竹小曲儿。 她紧张极了。 就在刚才灯谜闯关人潮推挤中,她不知道怎么手里就被塞了张字条。 字条是齐公子所写,约她在丛茵河畔见面。 虽然从没见过齐公子,但那字迹她是认得的。 曾经时云兴几次想拦路折辱于她,都是这个叫“齐允石”的公子事先对她示警,让她多次躲过危险。 她一直想见见恩人,但自时云兴死后,恩人就再没出现过。 魏采菱已经很久没有齐公子的消息了。所以今夜一见这字条,立刻就来到了相约的地点。 她想好好谢谢齐公子曾经一路以来的帮扶和照顾。 没有他,也许自己早就沦为梦中那个凄惨的人,根本等不到时云兴死的那天。 灯火阑珊处,公子白衣如雪…… 第99章 采菱在家等你来提亲 那公子身上的白色披风在深夜寒风中飞扬,唇角噙着一抹微微的笑意。 他左手压在右手上,双手藏在袖中,举手于额,深深鞠躬。然后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之后手才放下。 他行的是正式场合的正规揖礼,礼毕,温言缓缓道,“魏姑娘好,在下齐允石,这厢有礼了。” 魏采菱怔愣着没动,回不过神来。 直到他走到她跟前,悦耳的嗓音充盈着她的耳鼓,“是在下吓到魏姑娘了吗?” 魏采菱立在一棵树下,风动,树上积雪簌簌纷落,掉在她简单端庄的发髻上,声音里犹是不敢相信,“你,真是齐公子?” 齐允石!倒过来不就是时云起! 原来他那日救她,不是巧合。 魏采菱当然清楚当日在水里,自己是被时云起抱上岸,后来每每面对这人,都忍不住脸红。 因为他们俩在水里,是实实在在贴过身的。 在时安夏帮忙解决了那次梦中的危机后,她的生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平静的,只是午夜梦回时,他全身湿透地抱着她……是难以启齿的春梦啊! 每次醒来时,她都羞得拿被子捂紧羞红的脸。 嫡子宴那日,父母原本不带她去侯府赴宴的,但她撺掇哥哥和妹妹去求了父亲母亲,只是想远远看一眼他。 头几日时安夏约她元宵去报国寺,她知道时云起也会去。 她心里明知不该去见,毕竟她家世过低,根本配不上侯府嫡子,但还是没忍住答应了同往。 只为了看他一眼……却是怎么也没想到,时云起会是从未谋面的齐公子。 时云起缓缓上前一步,站在女子面前,与她对视须臾,喉间轻轻一滚,“我是齐允石,也是时云起。” 明明灭灭的灯火中,女子面若桃花。 她本就生得美,一双眼睛欣喜中含着几分惊讶,盈盈闪着碎芒。 他半落了眸光在她脸上,只庆幸此时是夜晚,方能掩他拘色一二。 时云起忙稳了稳心绪,“魏姑娘,今夜急着约你,是因为有件事,时某想先跟魏姑娘商量。” 魏采菱垂下眼睑,脑子混乱得很,“齐公子……不,时公子但说无妨。采菱这条命是时公子和时小姐救的……” 时云起无奈打断她,“魏姑娘切莫再说这话,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们侯府做得不对。” 魏采菱低着头想,时云兴是时云兴,与你无关。但到底没说出口,只红着脸默默应着。 时云起继续道,“今日晋王殿下提到‘有缘人’,想必魏姑娘也知道了。那魏姑娘可知‘有缘人’的含义?” 魏采菱正色起来,莫名心头不安,不知对方为何忽然在此时提到这个,遂轻轻摇了摇头,“采菱愚钝。” 时云起解惑,“大概是对其有助力之人。” 魏采菱松了口气,觉得跟自己无关。 但很快,她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里,急促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问,“晋王可是……想娶时小姐?” “不止。”时云起眼底一片阴鹭,“他不止想娶我妹妹,还想娶魏姑娘你。” 魏采菱心头重重一跳,“我一个六品官员的女儿,对王爷能有什么助力?这分明可笑。” 时云起也不拐弯抹角,“恐是晋王殿下误会了什么,分不清谁才是他要找的有缘人,便想全都娶了。” 魏采菱此时担心的倒不是自己,而是时安夏。 在经过今夜灯谜闯关后,她从心底里觉得,晋王殿下配不上侯府这位看起来心思深沉却善良的好姑娘。 那晋王殿下虽然外表人模狗样,但实则是个蠢的。答不出灯谜就算了,竟然还作弊。 作弊也就算了,哪有人背题只背答案的?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就是他了。 魏采菱挺了挺背脊,仰起头问,“可是需要采菱做点什么吗?” 在她想来,以时安夏那样聪慧的人,自是同样瞧不上晋王殿下。 既然两人都是目标,是不是必须先牺牲一人再作打算?她年长些,家世又低,自然得顶在前头。 时云起知她想岔了,“我妹妹尚未及笄,还有时间周旋。倒是魏姑娘你的亲事,如今迫在眉睫。” 魏采菱目光不可置信地落在男子干净如玉的脸上,但觉心头一热,一种被呵护的喜悦突然就盈了满眼。 为时家两兄妹往日的种种恩情,她本来已经做好了顶在前头的心理准备。 可男子话里话外,却全是对她的担忧。 魏采菱忍不住问,“时公子觉得我该如何脱困为好?” 时云起捏了一把拳头,感觉手心在冒汗。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耳朵根都红透了,“魏姑娘,如果……你同意,我想,求我母亲这两日就去魏府向你提亲。如此一来,困局立破。” 魏采菱的脸颊也烧得通红,手里的帕子已经被她捏皱了。 她曾在梦里经历过比现在糟糕十倍百倍的情形,闻言反倒渐渐平静下来。 有些问题她必得问清楚,“时公子是因为想帮采菱脱困才要提亲的?” 她以为他会想很久,但少年目光虽羞涩,却坚定而温暖,立刻就回答了她的疑惑,“不是。我本想着,待春闱金榜题名再让母亲去魏府提亲……” “你就不怕那时我父亲母亲已为我议亲?”魏采菱得了想要的答案,心里满满的松快。 时云起望着她的笑脸,眉眼也跟着弯起来,“不会这么快吧?” 魏采菱只觉心里住了一只小鹿,莞尔间避而不答,“那……采菱这就回家了。我哥哥和小娉婷还在路口的马车里等我呢。” 时云起鼻腔“嗯”了一声,望着她转身的背影,如愿以偿的喜悦从滚烫的胸膛蔓延到舌尖,“那我回去就跟母亲说了。” 魏采菱羞得满面通红,本来极怕冷的身子,也变得暖和。 她没回头,但声音却传进他耳里,“采菱在家等你来提亲……” 彼时,时安夏已到家了。 刚下马车,就被守在门口的木蓝叫住,“安夏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我们夫人等您半天了。” “发生什么事了?”时安夏抬眼望着侯府门口的大红喜庆灯笼,不疾不徐地问。 木蓝提着灯笼为姑娘照亮,“今日大姑奶奶从汇州带着表少爷和表小姐回侯府来了……” 第100章 母亲不该卑躬屈膝 众人行走间,时安夏已经知道了大姑母时婉晴带着表哥表姐一大家子人住进了侯府。 木蓝告状,“我们夫人按照大姑奶奶未出阁前的份例,安排了他们所住的院子。谁知大姑奶奶不乐意,非要占了早前老夫人的荷安院才罢休。如今大姑奶奶又给了我们夫人一个单子,让她照单子上的东西备置。” 时安夏觉得若是单纯这点事,大伯母不至于应付不过来,不硬杠肯定是其中有隐情,便问,“大伯母如今人呢?” “我们夫人正在海棠院等您过去。” 众人到了海棠院,北茴替时安夏解下染了风霜寒气的披风,顺手交给红鹊把披风上的灰尘和雪沫子抖落干净。 漫花厅里便有严妈妈捧着汤婆子快步迎出来,“姑娘在外凉着了吧,快进屋,屋里暖和。” 时安夏眉眼一弯,顺手接过汤婆子抱在怀里,“有劳严妈妈。今儿倒还好,雪停了,没有多冷。” 严妈妈笑道,“就是雪停了才冷呢。” 于素君瞧见时安夏,立刻站起身,丝毫不掩心头的期盼,“哎,可算把这小祖宗给盼回来了!” 她这话一出,身边时安心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了下去。 时安夏只当没瞧见,跟母亲和大伯母行过半礼后,才问,“刚听木蓝说了,大姑母带着一家子回了侯府。大伯母是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事么?” 于素君快人快语,笑着,“倒不是不好处理。原本这点子事也不该来烦扰你和楚君。只是我想着,你那表哥邱志言倒是个成才的,听说院试是案首,乡试又是解元。若是会试考个会元,殿试再考个状元,那岂非是连中三元?” 唐楚君笑,“哪那么好连中三元!” 于素君却是满眼兴奋,“那可不好说,咱们侯府现在风水朝上走,保不齐就能出个状元郎。只要想想,这不就挺高兴的吗?” 唐楚君现在是儿女奴,心道指望邱志言考上状元,不如指望她家起儿呢。 但她感念于素君事事为侯府和女儿着想,并没有宣之于口。 便听于素君又道,“夏儿你不是在办侯府族学吗?是不是需要他来族学给你撑场面?好歹自家人不是?我这要是给你把人得罪死了,你到时想要找人家,恐怕不好开口。” 还当是啥事呢!时安夏想起表哥邱志言这人早前是有几分才情的。 若是稳住心性必成大器,但坏就坏在表哥心性弱,大姑母又是个强势的。 大姑母盼着儿子成才,光宗耀祖,也好压死后宅一众不安分的姨娘小妾们。 是以日日对儿子耳提面命,要他出人头地,为她出气。 邱志言在汇州当地还是小有名气的,也十分争气过关斩将,一路拿下案首、解元,这回又来到京城参加会试。 前世大姑母一家是在二月初才来的京城,这一世想必是知道时老夫人出了变故,才急急动身提早过来。 那邱志言上一世来了京城后,托关系进了文苍书院。 结果进了文苍书院后,参加京城族学斗试较量,刚入对抗试第一场就遭遇了败北。 他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又加之输了比赛,文苍书院上至夫子,下至同窗,都对他极尽嘲讽之意。 如此到了会试,他心气儿便凉了。不止没拿下会元,连榜都没上,是彻彻底底落了榜。 当时大姑母那是把儿子往死里怨,怨到后来竟以死相逼,非要逼着儿子给她拿一个状元郎回来。 不得不说,大姑母是有点癫的。若中状元都靠母亲以死相逼,怕这世间得死多少个愚母。 尔后邱志言留在京城又备考下一届的春闱,结果一入青楼误终身,看上个花魁,爱得要死要活,还为其赎身,养成了外室。 于是下一个春闱又落了榜,直把大姑母气得吊死在那女子住的宅子外,成了京城坊间茶余饭后的大笑话。 但其实要说邱志言真有多喜欢那女子,倒也不见得。他不过是享受与母亲作对的快感,在母亲死后,他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母亲一死,他就抛弃了青楼女子,与谁都没有告别一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一个人,时安夏从没想过要收进族学里来靠他争光添彩。 时安夏坐到母亲身边,话却是对于素君说的,“大伯母事事以侄女儿为先,侄女儿心中感激。不过这事吧,大伯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必顾及侄女儿。” 其实她的本意是想树立于素君当家主母的威仪,以后不用事事束手束脚为她挂心。 否则时间长了,形成习惯,侯府便会给人一种当家主母做不了主的错觉。 更甚者,有可能会使得于素君哪天不来找她商量都觉得过意不去。 时安夏不愿喧宾夺主,早前这半月来,她已经几乎事事亲力亲为,事事操碎了心,由此还落了不少口实。 往后,她希望大伯母于素君能撑起侯府的场面,而她顶多暗里协助就好。 可有时候听者想得就多了,尤其是心思本就已经扭曲的人,听什么都不对劲。 时安心冷声开口,“夏儿妹妹是觉得我母亲多管闲事想得多呢?还是觉得我母亲能力不够,一点小事就来烦扰你这位二房的大小姐?” “心儿!”于素君眉眼沉下喝斥道,“怎么跟你夏儿妹妹说话的?” 时安心不忿地看着于素君,泪盈于睫,“母亲等了她这一大晚上,竟得了她一句‘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在等侯府的老夫人做决定!说得好听,您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可这府里看谁服您了?连您自己怕是都以为当家作主的其实是叔母和夏儿妹妹吧!” 于素君瞧着越来越陌生的女儿,方知感情一旦有了裂痕,根本无法缝补,只会越撕越大。 她压下心痛,看着女儿,“所以在心儿的心里,做一个当家主母就该事事以自我为中心,该随心所欲?” 时安心却是觉得自己心疼母亲在二房母女面前矮一截,出口的话便理直气壮,“至少不该是母亲这样卑躬屈膝!事事须得问过一个小辈,有没有妨碍到她的利益才来做决定。” 第101章 单薄又寡淡的母女情谊 于素君意兴阑珊。 养了这个女儿整整十二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她曾以为和女儿的感情足够好到坚不可摧的地步,却不料最后换得“卑躬屈膝”四个字。 她认真看着女儿那张因激动涨红的脸,缓缓道,“原来心儿是这么看我这个做母亲的。” 时安心咬着嘴唇别过脸去。 于素君也将眼神落到了别处,低垂着头同她平静说道,“心儿,我在你这个年纪,不,比你还小得多的时候,就和你二叔母是手帕交。这些年来,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们疏远了。但我没有一天不盼着跟她和好,所以在知道你二叔母心里并非没有我这个妹妹时,我便总想到这海棠院来坐一坐,和她叙叙我们往日难忘的旧时光也好,憧憬未知的前方也好,我都愿意与她一起。” 时安心听着母亲平静的语调,心头莫名一阵慌张。 于素君如今是连半个眼神都不愿意分给女儿了,只淡淡说着,“其实今日就算无事,我也是会到海棠院来坐坐的。元宵佳节,我就愿意和你二叔母待着。我与她之间,已经错过了十几个元宵节,弥补一下,何至于成了心儿你口中的‘卑躬屈膝’?” 唐楚君伸出手去,温柔地拍拍她的手背。 这一拍,倒拍进了于素君的心里,瞬间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是啊,她如今虽是个母亲,但只有在唐楚君眼里,她才是个孩子,才有资格哭。 这一点上,是夫君时成逸都替代不了的。 于素君深深吸了口气,“心儿,今日原本我就没打算喊你同行,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来。却在来了以后,说出这样让人难堪的话。我很震惊,也对你非常失望。” 时安心万万没想到母亲会在外人面前让她如此下不来台,一时又羞又恼,一扬头,冲口而出,“彼此彼此,我对母亲也很震惊,同样非常失望。” 于素君心里密密麻麻疼痛着,就连手心都疼得发痒,“好,我知道了。是母亲错了,母亲卑躬屈膝把你养成这般心思,又卑躬屈膝想要为你找个好婆家。” 时安心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母亲何必曲解女儿的意思?” 唐楚君实在没忍住,缓缓道,“心儿,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无非是怕你母亲跟我们二房走得太近,影响了你的亲事。毕竟我们的话对你母亲影响极大。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会影响这么大呢?不过是我们都盼着你嫁得好而已。” 隐秘的心事被直白拆穿,时安心只觉自己脸皮被人揭下来踩在地上摩擦。 没错,她不想母亲和二房走得太近。 她觉得母亲自从和二房走近以后,整个人都变样了。与她不亲了,事事不愿顺她意了。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如今时安心就是一门心思想要嫁给陆永华,脱离令她窒息的侯府。 但显然母亲已经放弃了陆家,想把她送去边关。 她某日亲耳听到母亲在打听傅将军之子的名声和人品,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傅家那几个儿郎,哪个不是在守边关。唯一回京养老的,就是傅将军本人了。 时安心决定不能坐以待毙。 她坚决不能嫁去边关吃苦,凭什么侯府靠她父亲蒸蒸日上的时候,她却被放逐了。 这时,时安夏娓娓出声,“心儿姐姐,我跟你保证。从今往后,我和母亲绝对不再对你的亲事参言。哪怕一句都不会说。如此,心儿姐姐便不要多想了罢。” 有的人,是不值得别人替她操心的。你拼命想把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她却觉得崖下风光独好,非要粉身碎骨往下跳,拦是拦不住的。 今日在报国寺遇上容嫣和陆永华,时安夏派北茴去探了虚实。 北茴当时回来就说,看得出陆公子和容姑娘早就认识。 陆公子一心想要娶容姑娘为妻。容姑娘却以父母之命的说辞吊着陆公子,一边与他周旋,一边又与别人议亲。 因为北茴在陆公子走后,还听到容姑娘跟丫环说,“千万别让那傻子闹到爹娘跟前去,不然我就嫁不成马小将军了。” 这话里话外,分明说的就是她自己要嫁马家公子,根本不是她爹娘逼着她嫁。 容嫣嘴里的马小将军,是淮安将军的幼子,也是一位十分骁勇的武将。 此子年纪轻轻就功勋在身,人称马小将军。他从边关调回京城,进了东羽卫,没多久就与容嫣成亲了。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自己主动请缨去了边关守城,结果战死。 容嫣还因此得封二品诰命夫人。 前世时安心被害死后,陆永华被处以极刑。但容嫣却丝毫无损,时安夏就算有心收拾她,还得顾忌她的诰命之身。 马家风评一向很好,时安夏觉得不能让容家姑娘把马小将军给祸祸了。 所以已经想好放出消息,说容姑娘与陆公子私下有染,把她和马小将军这桩婚事搅黄。 时安夏倒不是想管时安心,而是不希望马小将军平白受损。 能做的也就这样了,至于时安心是死是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 时安心得了时安夏的保证更加窘迫,却也微微放了心。 只要二房不来捣乱,想来母亲不会再阻止她与陆公子议亲了。 她眼神这么望过去的时候,于素君便露出一个看不出情绪的笑来,“心儿,以后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也可,等你父亲回来做主也可,我不再插手。当然,该备的嫁妆,我会替你备好。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全都给你,我不会沾染一文钱。如此,心儿你可放心?” 时安心委屈又开心地哭出声来,“母亲,我不是那意思。我明明不是那意思……” “都不要紧。”于素君轻轻一笑,“咱们仅剩这点单薄又寡淡的母女情谊,以后就不要轻易消耗了罢。给彼此一点体面,低头不见抬头还要见呢。你说是吗?” 时安心听到那句“单薄又寡淡的母女情谊”,鼻子一酸,心陡然就空了一大片。 又听于素君柔声道,“心儿你先回去吧,我同你二叔母和夏儿妹妹还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这是真的生分了。全程没有激烈的吵闹,却是仿佛关系已走到了尽头。 时安心扬了扬头,背挺得直直的,朝着唐楚君和于素君行了个礼,倔强地退出了漫花厅。 她踉跄着出了海棠院,哭着向竹心院而去。 她没错,错的是母亲。总有一天,母亲会看清二房的真面目。 第102章 父亲莫被有心人挑唆 木蓝在后面追着跑,“姑娘!姑娘!您的披风!” 好容易追上了时安心,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可下一刻,时安心狠狠把披风掀在地上,泪流满面,“木蓝,你说,我做错什么了?我只是不想母亲来找二叔母和夏儿妹妹……” 木蓝捡起披风,再次披到时安心肩上,柔声劝着,“姑娘,置气不能跟自个儿身体过不去。其实夫人有事找二房夫人和安夏姑娘商量很好呀。安夏姑娘多聪明,她行事稳重,又……” “滚!”时安心再次将披风扔在地上,还顺势推了木蓝一把,“滚!你滚!你以后再近我身,看本小姐打不打死你!” “姑娘,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啊。”木蓝喃喃着又一次捡起披风,看着时安心跑走的背影,转身回了漫花厅侍候。 这会子于素君缓过点劲来了,偎在唐楚君怀里已经哭了半晌。 她这些年轻易不回娘家,要不是顾着脸面,她能做出断亲的举动来。 唐楚君在她眼里,哪里是二房的人,分明就是她的娘家人。 所以一和好后,她没事就愿意往海棠院凑,过来转转,聊几句闲的,能乐一整天。 她哭过以后,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起哥儿好像也要参加春闱啊! 人家母女出钱出力办族学,主要是为起哥儿造势。他们盼望的当然是起哥儿当上状元郎,我却半途给人家送来个绊脚石算怎么回事? 于素君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说出了口,“我好像做得有点多余了是不是?咱们起哥儿也要参加会试,我却想着让邱志言来撑门面……” 唐楚君用手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叹口气,“你呀,是被心儿影响失去了判断。” 时安夏抿着嘴轻笑,“大伯母,要不说您才有当家主母的风仪呢!我们想的都是自己二房那点小事,您考虑的可是整个大家族的前程。” 于素君被小姑娘逗笑了,忍不住假装板起脸,“去去去!夏儿你怎么也来取笑我了?我这点见识哪有那个觉悟。” 时安夏笑够了,才娓娓道,“大伯母,其实我知道一些志言表哥的事。他这次上京赶考,已经找好了书院门路。” 于素君诧异,“这么快?他们今天可是刚到呢。” “似乎是文苍书院。”时安夏透了点底,“您瞧着吧,他看不上咱们族学,他肯定要进文苍书院。” 于素君恍然,“文苍书院哪!那可是能跟国公府几个老牌族学抗衡的顶级学府,确实是外地学子的首选。” 时安夏点点头,“所以我不会强求志言表哥进侯府族学,因为大姑母根本看不上。大姑母的心思是冲着状元去的,若是强行把志言表哥留下,万一没做成状元郎,咱们可负不起责。您说是不是?” 于素君咋舌,“我也就那么一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还真冲状元去啊。” 唐楚君笑,“毕竟她儿子一路案首、解元,眼光自然放得高些。不像我对起儿那点子要求,主打一个重在参与。能进榜已经很光宗耀祖,什么状元榜眼探花,听听就行了。” “我母亲原本是想让我哥哥三年后再参加会试,但我哥哥不同意,非说自己有把握。”时安夏补充着,“那就试试吧,反正落榜也没关系,大不了三年后再重考。” 其实整个时家除了时安夏对哥哥有信心,任何人都没把时云起参加春闱当回事。 毕竟大家都知道,以前时云起被温姨娘害得那么苦,根本就不给他机会读书。 拿什么去参加考试? 唐楚君点头附和,大大咧咧的模样,“对对对,大不了三年后重考,不耽误吃不耽误睡的,只要他高兴就行。” 时安夏见于素君情绪好了不少,这才温温解释侯府族学确实是唐楚君为时云起开的。 因为时云起喜欢读书,曾经读书却是种奢望。唐楚君想要补偿他,所以不花费侯府一分一毫搞了这个族学,并准备起名为“云起书院”,当作送给儿子的礼物。 但云起书院是侯府的族学,毕竟时云起也是侯府的一份子,将来所得的荣誉理应是侯府的荣誉。 一个破落家族要发扬光大,从来不是靠哪一个人就能撑得起场面。 光时云起一个人努力还不行,所幸时族里还有许多男儿也在努力学习,他们都是冲着春闱去的。 时安夏当然希望时云起能一举夺冠,成为状元郎,可这只是个希望而已。 如果族里别的男儿成为状元郎,她同样会非常高兴。 时安夏诚恳道,“大伯母的心意,我是领情的。大伯母知道我族学需要人撑场面,又正好志言表哥才情出众,才会来问我这件事。” 于素君像个受到肯定的孩子,顿时笑颜如花,“对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夏儿你别嫌我啰嗦就是了。” “怎么会嫌啰嗦呢?”时安夏正色道,“话说回来,虽然我族学需要人,但这并不是我拖大伯母后腿的理由。” 族学只是侯府庶务里的其中一项而已。无规矩不成方圆,大伯母按照正常份例安置大姑母一家,可大姑母却无视规矩偏要出挑,作为当家主母是有权利扼制这种风气的。 “所以我才会说,大伯母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有的人,就不能惯着。” “好。”于素君心里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次日,于素君带着一众丫环婆子们,抱着装钥匙对牌的木箱子,就直接去了老侯爷的院子里。 那会子老侯爷正收拾停当,准备出府听曲儿去。 自从用了申大夫的药,加上连日来的喜讯,以及侯府一片坦途的预兆,他整个人精神面貌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看着大儿媳妇这架势,不由纳闷,“这是做什么来了?” 于素君向着老侯爷行了个半礼,气鼓鼓道,“父亲,儿媳无能,管不好侯府,还请您换个人来执掌中馈。” 老侯爷一听,不由皱眉,“好好的,说这些做甚?”他脑子确实清醒了不少,“可是婉晴回来做了什么?” 这时便有个强势的声音由外入内,“我昨儿才回来,能做什么?父亲莫被有心人挑唆了!” 原来是时婉晴带着儿女们到了。 第103章 外嫁女登堂入室 时婉晴小看了于素君。 两人不熟,是因为于素君嫁入侯府时,时婉晴已经出嫁了。 这些年她每两三年都会回京一趟,以在夫家彰显她出自侯府的地位。 她可是实打实以侯府嫡女的身份出嫁,在夫家一向说一不二,连夫君都要让她几分。 婆婆、妯娌们也以她为尊,要不是夫君三天两头往后宅塞人,她小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时婉晴早前回侯府的时候,也只敬着母亲,看不上温姨娘掌家。 而于素君总缩在院子里不出现,唐楚君又是个弱的,她每次回侯府的时候,都仗着母亲的宠爱随心所欲。 这一次,听说母亲被唐氏母女赶走,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准备要出手狠狠收拾弟妹和侄女。 如今当家主母竟成了于素君,她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在她看来,侯府里哪一个都很弱,不是她的对手。 是以昨日一来,直接拒绝当家主母的安排,施施然住进了荷安院。 时婉晴本以为这事就过了,万没想到于素君这个不要脸的,竟然直接把事儿捅到了父亲这里。 她一得到消息,就带着人赶过来,也不管人家之前说了什么,出口便是“父亲莫被有心人挑唆了”。 若是以前的老侯爷浑浑噩噩懒得管,可能也就怏怏应了她,会让人出去,不要来烦他。 但现在老侯爷有的是精力。最重要的是,他如今倚靠大儿子,自然看大儿媳也就顺眼不少。 他坐下,接过福伯手里的茶,抬眸问,“谁给你的底气在侯府大呼小叫?你母亲从小没教过你规矩?见着父亲和大嫂不知道行礼?” 一连串的质问使得时婉晴极为难堪。 她在自己府上的时候,素来喜欢给姨娘以及庶子庶女们立规矩,处处以侯府的标准来要求大家。哪里想到这才刚回来,就被父亲骂她不懂礼数。 她脸色涨成猪肝色,僵硬着身子给父亲和大嫂请了安,这才颤抖着嗓音辩解道,“女儿本就是带着儿女们过来给父亲请安,是因为听到有人污蔑,才气得忘记了礼数。还请父亲见谅。” 这个说辞倒也说得过去,老侯爷脸色缓和了一些,却也没轻易揭过,“那你说说,有心人能挑唆本侯什么?” 时婉晴见于素君坐了老侯爷的左侧,便在右侧坐下,沉着脸道,“昨日女儿带着子女们仓促回侯府,大嫂安排的院子根本住不下。女儿又见荷安院空着,便临时住进去,却不料大嫂就告到了您这里来。” 于素君淡淡一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婉晴就说我告状。但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必得跟你好好理一理。第一,我昨日是按照你出嫁前的规制安排你的院子,这没错吧。第二,你的子女我也按照了相应规制安排了院落,这也没错吧?” 时婉晴抬起眼睛,视线凌厉地看向自己这位大嫂,“你觉得那些院落能住人吗?全是旧家什,连板凳桌椅,笔墨纸砚都是许久没用过的,配备的下人也不够用。我今日少不得还要来找大嫂说说。” 于素君笑容更深,“那你找不上我了。我刚还在跟父亲说,这个家我当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时婉晴心里咯噔一声,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父亲要发怒了。 果然,老侯爷便是重重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茶盖都被震得跳三跳,发出清脆的声音,“谁允许你住进荷安院的?” 那院子是侯府历代主母的居所,原先应该唐楚君来住。唐楚君交了中馈以后,就该轮到于素君。 于素君因为夫君还没回来,就跟老侯爷讲明,说待夫君救灾回京以后,再收拾齐备搬进去。 现在一个外嫁女竟敢登堂入室,是真当他侯府没落就没个规矩了吗? “跪下!”三十年不发火的老侯爷,发起火来自有一番威仪。 时婉晴震惊地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心里暗暗后悔,不该听信时婉珍那个蠢货的话。 时婉珍分明说,父亲性子弱,从来不管事,只会和稀泥,就连改族谱这种大事都被唐楚君撺掇去胡乱表态。 可谁知父亲发起火来是这个样子? 在父亲再次猛拍桌子时,时婉晴就跪下去。 她一跪下,她带来的儿女们就全跪了下去。 老侯爷转头问,“于氏,你给婉晴他们安排的什么院子?” 于素君忙站起身答,“回父亲,昨儿他们到得仓促,来前也没打声招呼。儿媳就把婉晴未出阁前住的益香院安排给她了,言哥儿住的是青朴院,两位表小姐住的是紫藤院。” 老侯爷一听,安排得挺好,明显大儿媳并没有苛待外嫁女的意思,不由得又是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这哪一个院子不是侯府的好院子?就你这个益香院,比夏儿那个夏时院的位置还好。” 时婉晴不满,“女儿近年回家早就不住益香院了。” 老侯爷不耐烦地皱眉,“那你住的哪个院子?” 时婉晴就等着父亲问这句话呢,“自然是住晨虹院。可晨虹院现在已经不是晨虹院,成了冬青院。” 于素君道,“晨虹院改成冬青院给起哥儿住,是母亲在家的时候定下的。” 老侯爷一听,是起哥儿住的地儿,这可是他现在最喜欢的嫡长孙了,不由睨了一眼长女,“怎么?你这做大姑母的还要跟自己侄子抢个院子?” 时婉晴:“!!!” 什么叫她跟侄子抢个院子?分明就是唐楚君为人不地道,哪里的院子不选,非要占了晨虹院。 她委屈极了,眼泪在眶里打转。但当着儿女的面,到底泪水没流出眼眶。 老侯爷又道,“本来出嫁的女儿回娘家,能住上未出阁时住的院子也算是极好了,你还挑三拣四。别家有几户会把姑娘出阁前的院子留着?简直不知所谓!” 时婉晴知父亲说的是实话,且府中也就她的院子是留着的,连时婉珍的院子都被改成姨娘住的院子了。 时婉珍因早前回来就跟着老夫人住在荷安院,所以也让时婉晴一时忘记荷安院应该是当家主母的院子。 如今酿成大错,在老父亲面前是一点都抬不起头来。 老侯爷被耽误了听曲儿,本就不高兴,这会子越说越生气,“赶紧从荷安院搬出来,否则家法侍候!” 第104章 竟敢跟她扯账上没银子 时婉晴见往日万事不管的父亲,现在事事都问得详细。又听那震耳欲聋的怒吼,只觉得头皮一麻,“是,女儿知道了。” 她应下是应下,但该要的东西得要,“女儿可以住回益香院,但是那院子需要修缮,还得补齐家具,伺候的人也不够。” 老侯爷自然也没准备太苛待女儿,便把视线投向了掌家的大儿媳妇于素君。 于素君只得无奈道,“账本交到儿媳手上的时候,儿媳就拿来给父亲看过。那点银子只够维持侯府三个月的正常开销,如果这三个月里没有大笔进账,侯府连现在的情况都维持不了。所以我哪儿来的银子给大姑子又是修缮院子,又是置办家具,添加下人侍候?” 不知所谓!上嘴皮儿和下嘴皮儿一碰,就要这要那,还以为我开钱庄呢! 老侯爷方想起,自己确实看过账本,账面上的银子没多少了。 时婉晴根本不信诺大个侯府穷成这样,“大嫂莫是诓我不懂?没银子怎的还能把晨虹院改成了冬青院?昨儿我去看过,里面无一样不精致,无一处不讲究。就连院子里的假山树木也要花费不少银子吧。” 那些树木有的还很稀罕,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买回来。并且这天寒地冻的,没点本事都不敢移植。 竟敢跟她扯账上没银子! 这时候唐楚君带着时安夏风风火火进来了,给老侯爷请完安,便直接道,“哟,你还说对了,起儿那院子我是下了血本的!但用的是我自己的银子!你要觉得院子不好住,就自己花银子修缮呀。我们也不会嫉妒你住得好。” 时婉晴听自己亲弟妹过来拆台,气得冒烟。 又听亲弟妹继续道,“话说回来,有一点我可以作证,大嫂是真没诓你。母亲把账本怎么交给我,我就怎么交给了大嫂。若你非要质疑侯府银子的去向,那就得问母亲了。” 时婉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亲弟妹拆台就算了,怎么就站到了大房那边去? 难道不知二房才是一体的吗? 难不成唐氏母女帮助大哥成为右安抚使不是传言? 于素君悠悠道,“所以我才要来交还掌家权啊!这家我可是掌不下来,要银子没银子,还落得一身埋怨。” 唐楚君亲亲热热坐到了于素君身边去,低声道,“大嫂,你要是交了掌家权,这府里可就没人能管得住了。” 于素君笑,“要不你来?” 唐楚君慌忙摆手,“那不行,到时谁都来找我要这要那……我可没银子往里搭。” 两人说得小声,但谁听不到呢? 谁管家,谁就得往里搭银子。 老侯爷明白现在的境况,确如于氏所说,能维持三个月体面就不错了。 这还是前些日子削减了近一半的下人,要不三个月都维持不到。 他叹口气,“婉晴,起来吧。你们准备在京城住多久?” 时婉晴跪了这半天,腿都跪麻了。 在儿子女儿的搀扶下,坐到了右侧,咬了咬嘴唇,“回父亲,这回女儿住得长久。言儿参加春闱后,定然就留京为官了。紫茉和红颜也到了议嫁的年纪。” 这是要准备长住了。老侯爷沉吟片刻道,“既是长住就要有长住的打算。” 时婉晴心头莫名又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老侯爷再次发话了,“早前于氏就报备过,过完年各房分例都要缩减。你们要是在侯府长住呢,就按你以前未出阁份例按月领银子。至于家具下人,以及多余的物什就自备了。” 时婉晴瞪大了双眸,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我自备家具和下人?” 老侯爷点点头,“院子能不动就不要动了。当然,你们要是在外另买宅子住,也不是不可以。总之,以后就按于氏的安排来。” 时婉晴遭遇了晴天霹雳,万万没想到,几年不见,自己的父亲能撵她走。 她为什么要住在侯府?不就因为这是她的脸面吗? 若是出去住,她就是一个毫无根基之人。她的言儿和那些外地来京考试的学子有何分别? 她绝不能出去单住,思及此,便想到了小妹提到的一件事,“大嫂,听说母亲的私库充了公中?” 于素君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那是我母亲的私库,为何要充在公中?” 于素君挑了挑眉,在下人捧着的一堆账本里抽出了一册递过去,淡淡道,“暂不论这私库的银子怎么充了公中,就说这点私库里的东西着实也不够干个啥的。支出的几笔银子都写上面了,也就是过个年的消耗,已经不剩什么银子了。” 时婉晴再一次如雷轰顶,侯府已经不要脸到这个份上了。他们把她母亲赶走,再用着她母亲的私银高高兴兴过大年。 她翻着账上记录的每一笔银子去处,心头在滴血,炭火、灯笼、鞭炮、甚至给下人发的红包,都全部出自她母亲的私库。 她一页一页快速翻着,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你们是怎么有脸……理直气壮用我母亲的银子过年的?” 老侯爷顺手一拍桌子,“混账!你母亲做下的好事,岂是这点银子弥补得了?还有脸说!” 时婉晴和时婉珍昨晚就“换子”这件事已经讨论过,这会子也是被逼急了,冲口而出,“不就是换了个孩子吗?难道换了孩子时云起就不是弟弟的孩子,不是侯府的孩子了?” 本来唐楚君在看戏,这会子火烧到自己头上,顿时就炸了,“呵,大姑姐说得轻巧,敢情不是你儿子,都不矜贵!要是你后宅妾室拿自己儿子,把言哥儿换过去又是打又是骂,我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丧心病狂的话!” 时婉晴话一出口就知要糟,看唐楚君那样子像是要把她吃了。 但她自恃是大姐,也拉不下脸面道歉,只得勉强找补,“我说错什么了吗?现在不是挺好?庶子死了,起儿也没事。没准还是庶子替起儿挡了一劫呢!常言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起儿经此一遭,说不定往后没病没灾,皆是坦途。” 这还差不多!唐楚君傲慢的脸上,肉眼可见舒坦不少,“借大姑姐吉言,我起儿自是有福的。不过,这也不是母亲换子的理由……” 第105章 为了夸女儿连自己都骂 时婉晴想得挺美,琢磨着既然需要自己置换家什,就得动用母亲的私库。 唐楚君可不惯着大姑姐,“母亲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任你怎么狡辩还是件错事。所以父亲将母亲的私库充了公中,大嫂自己没挪用一分,全用在了侯府上。大姑姐嫁出去了,是不知侯府的窘迫,就不必在这置喙大嫂了。” 时婉晴:“……”你到底哪头的!怎么不分好赖! 唐楚君喝了口热茶,指着装有钥匙对牌的木箱子,慢条斯理道,“其实我们没人想做侯府这个当家主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也就大嫂心善,勉为其难接了这烂摊子。当初我可是接了一天就嫌烫手,立刻扔出去了。” 老侯爷这时候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母亲何止是换子,她还想要了本侯的老命!” 时婉晴彻底搞明白了,现在自己是在和整个侯府作对。要再扯下去,她可能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撑着最后辩解的机会,她道,“父亲,母亲一生敬您爱您,不可能真的下毒害您性命。许是母亲偶尔想岔了,只想让您多歇会。她方法没用对,父亲您别往心里去。往后女儿会孝敬您,言儿也会孝敬您这个外祖父。” 时婉晴这番话应对极好,狡辩得情深意切,还搬出了孝心。尤其是她儿子的孝心,这对于老侯爷来说极为受用。 又听她道,“言儿这孩子嘴笨,不善说好听的话,但他的心是极好极好的。这一路成为案首,又拿下解元,汇州当地多少权贵都想把女儿嫁过来,但言儿都拒绝了。他说了,要等拿下会元才成亲,并且要在京城成亲。问他为什么呢?他总说,自己的根在京城,外祖父在京城,待出息了,就要好好孝顺外祖父。” 老人家哪听得这个,瞬间被哄得眉开眼笑,“好,好好!言儿是个好孩子!言儿过来,让外祖父好好看看。” 邱志言依言上前,乖巧行礼,“见过外祖父,见过大舅母,见过二舅母。” 但见少年五官端正,清瘦温雅。 他身上穿着藏青色长袍,束发簪冠极简,眉色间略显疲惫,一看就是晚上用功读过书的。 老侯爷见着心生欢喜,对一旁侍候的福伯道,“去把本侯木箱里那块砚台拿来。” 片刻后,老侯爷将福伯取来的一块上好端砚递给邱志言,“好好用功,做个有大志向的人。” 邱志言接过端砚深深跪了下去,“谢外祖父赏赐。” 老侯爷亲自伸手将他扶起,又侧头对时安夏道,“夏儿,过来见过你志言表哥。” 时安夏闻言便从唐楚君身后袅袅走出来,向着邱志言微微一福,“夏儿见过志言表哥。” 邱志言也弯腰拱手回了一礼,“志言见过夏儿表妹。” 老侯爷笑道,“这才对嘛,都是一家人,要和睦相处。” 两表兄妹齐齐应是。 紧接着,紫茉和红颜也上前与时安夏互相见了礼,一时气氛变得融洽。 老侯爷便是这时候提了个破坏气氛的话头,“你夏儿表妹正在忙族学的事,以后咱们侯府也是有自己的族学了。再过几日,各书院学府就要开始学术斗试。志言既是来京参加会试,就代表咱们侯府族学出战吧。” 听了这话,邱志言和时婉晴互相看了一眼。 时安夏寒潭般清浅的双眸荡起一层笑意,脸上更是惊喜神色,“有志言表哥代替咱们‘云起书院’斗试,那就十拿九稳了。志言表哥必会光芒四射。夏儿再也不用忧愁侯府族学打不响名气被淘汰了。” 时婉晴知不能再含糊,忙尴尬着起身,和儿子站在一块,“父亲……这真是……唉!女儿来前不知道咱们侯府有族学,还专门托人找关系才进的文苍书院。早知咱们自己有族学,我又何必欠下那人情……可这,您看……” 老侯爷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还指望优秀的外孙给侯府争脸面,谁知人家早就另有安排了。 还是时安夏善解人意,上前安慰着,“祖父莫失望,志言表哥是块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虽然志言表哥代表的不是‘云起书院’,但他是外祖父您的外孙,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呀。只要他能赢下比赛,任谁不得夸一句咱们侯府出人才呢。” 时婉晴听到时安夏处处都在维护儿子,又在帮着缓解尴尬,心里着实升起了一丝隐秘的优越感。 俗话说得好,打铁还需自身硬。要不是儿子足够优秀,谁会这么笑脸解围? 她脸上堆满了笑意,“夏儿说得对,不管我言儿代表哪个书院斗试,归根结底,他还是侯府的人。” 这很好慰藉了老侯爷希望子孙们都成才的心,他点点头,“夏儿这丫头乖巧,做事稳当,有大局观,是个能成事儿的。” 唐楚君笑颜如花,手帕都挡不住那一脸得意,“父亲耳清目明,看来申大夫是彻底治好了您的病。我女儿也真不知道像谁,做起事来呀,又聪明又利落。不像她父亲脑袋空空,也不像我眼盲心瞎行事糊涂……” 于素君:姐姐你真狠,为了夸女儿连自己都骂。 老侯爷:说我儿子脑袋空空,是不是影射我也脑袋空空?算了,这前几十年,我确实脑袋空空整日想睡觉。 时婉晴:正夸我儿子呢,是怎么拐到你女儿身上去的?弟妹真不要脸,这种风头也抢。 邱志言:我好累,想睡,脑袋空空也没什么不好。 邱紫茉:哼!有个屁大局观!还不是捞不着我哥哥才说的漂亮话! 邱红颜:夏儿姐姐怎么可以长得这么好看?我想跟夏儿姐姐亲近亲近,母亲肯定不乐意,嘤嘤嘤。 一屋子人各有各的心思,但也算其乐融融。 老侯爷便一锤定音,“于氏,以后银子的事大家一起想办法,不要动不动就撂挑子不干。你毕竟是世子夫人,要有大气度。” 于素君借势收拾完了这小姑子,也不再拿乔,就着梯子赶紧下来了,“父亲教训得是,是儿媳的错。” “这就对了嘛!”老侯爷非常满意自己的处事,又向着其他人交代,“以后你们都不要为难于氏这个当家主母,该退让的要退让,该隐忍的要隐忍。婉晴你自己也是当家主母,应知管理一府庶务十分费心费力,能自己解决的就不要添乱了。” 时婉晴:“!!!” 什么叫能自己解决的就不要添乱!不就是叫我以后花自己的银子呗!等我言儿高中状元郎,你们就知道厉害了!到时你们捧着银子送上门儿,我都不会看一眼! 唐楚君见时机已恰到好处,赶紧锦上添花,扔出今日来这的目的,“父亲,咱们侯府要大喜了啊!” 第106章 自古红颜多薄命 天时地利人和。唐楚君见众人该说的都说了,终于轮到她上场。 她款款站起身,走到父亲面前,脸色郑重又显得欢喜,“今日儿媳来叨扰父亲,是有一件大喜事要向父亲禀明。” 老侯爷一瞧二儿媳那面相,不得不承认老妻虽然办错许多事,但有一样是做对了。 那就是为二儿子娶了护国公府嫡女为妻,这看着就大气。 他不由得高兴,“何喜之有?” 唐楚君笑道,“昨儿我闲得无聊,找阳玄先生算了一卦。先生说我儿若是在此月内能定下亲事,必有大福报。” 老侯爷皱眉,“马上就要春闱了,现在议亲合适吗?” 唐楚君顺着老侯爷的话道,“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可阳玄先生说了,此月内不定亲,近五年内都没有适合他命格的日子。并且议亲的女方,还不能马虎,必得是在七月初七出生的姑娘。” 于素君十分捧场地问,“咦,非要七月初七!这上哪儿找去?还要在这个月内定亲,我的天!可得是阳玄先生的话,不然还真不当回事儿。” 唐楚君喜滋滋道,“对呀,可说呢!但这不是主要的,最主要是我儿福报在身,还真被我找到这么一个姑娘。” 于素君又上道地问,“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 唐楚君笑,“是我儿有福,那姑娘我见过,你也见过。长得可美可美了,就是不知她爹娘同不同意。” 老侯爷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巧?” 时安夏微微侧了头,一副茫然又不确定的样子,“可是采菱姐姐?能被母亲称为‘可美可美’的人儿,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采菱姐姐。” 唐楚君点头,“对,就是你采菱姐姐。那位魏家姑娘!” 于素君恍然,“啊!那姑娘确实不错……就是家世差了点,要家世能再好点,就更好了。” 唐楚君老神在在摇了摇头,“不不不,阳玄先生说了,女方家世不能过盛,否则我儿命格承受不住,会遭反噬,得不偿失。”顿了一下,她又问,“父亲,您说这亲事我该不该去提?” 老侯爷:什么话都被你们说了,我还说什么?说得好听是商量,说得不好听这就是通知我一声。 时婉晴听到这,就有别的想法了。 她儿子必中会元,就算成不了状元郎,也肯定是榜眼探花。光这一点上,风头就盖过了时云起。 如果时云起娶个低门小户的姑娘做正妻,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 但她儿子可不同,到时娶个勋贵的嫡女,甚至尚公主做个驸马也不是不能想。这又高出时云起一头。 啧!看唐楚君那脸面往哪里搁! 想到这里,时婉晴便道,“若是那姑娘人品信得过,又跟夏儿熟识,知根知底儿的,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就不知起儿自己愿不愿意?” 唐楚君也不管大姑姐打的什么主意,反正帮忙就行,顿时看人家顺眼了几分,“起儿跟魏姑娘也是见过的。我早上问他了,他说一切听母亲安排……那我就准备安排去了。毕竟七月初七出生的姑娘,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别人。可不能错过这桩天作之合。” 时婉晴心里暗爽,“是啊,天作之合,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 唐楚君这就喜滋滋告退了,准备找京城的金牌官媒上魏家提亲去。 于素君一瞧,也连连说不敢再扰了父亲清净,追着唐楚君跑了。 时婉晴只得带着儿女们跟着告退,忙着搬院子去。 老侯爷这一早上约好的听曲时间就这么没了。清闲下来,想着孙儿们又是成亲,又是科举,不由得喜上眉梢,忍不住摇头晃脑哼哼几句。 福伯叫人来撤下那几杯残茶,又替老侯爷换了杯热茶,“侯爷,咱们侯府真是欣欣向荣。” 老侯爷点点头,“所以啊,族老们说得对。一个家里,当家主母选得不好,整棵树都要长歪。” “老奴瞧着,世子夫人是个聪明的,看起来也立得住。”福伯朝火盆里添了炭,笑着道。 老侯爷抚了一把胡子,“她倒是聪明,坏人都让本侯来做。嗯哼!” 福伯道,“真闹起来,世子夫人和二夫人一联手,大姑奶奶肯定不是对手。” “这才是于氏和唐氏聪明的地方,一旦两人联手压下了婉晴,侯府的风评定会影响到起儿的会试和亲事。”老侯爷靠在躺椅上摇啊摇,十分享受,“做坏人就做坏人吧。婉晴也着实不像话,便宜都占到娘家来了。她母亲就是这么教她的规矩!所以还是那句话,当家主母选得不好,整棵树都要长歪啊!本侯悔哦!” 当日,侯府和魏家议亲顺利,几乎没有什么争论就把亲事定下来了。 之所以这么顺利,是因为魏采菱昨夜回家后就已经做了铺垫,直从很早以前的“齐允石”公子,讲到了现在的“时云起”公子。 总之魏忠实夫妻俩从没见过女儿的眼睛那么灼灼生辉。生动,娇羞,都不足以形容万一。 换句话说,夫妻俩看出来了,这桩亲事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若是侯府不来提亲,恐怕女儿每天都得站在屋门口翘首以盼。 那还能说什么呢? 魏忠实只能说,“看看吧,看那小子能不能说服他母亲来提亲。” 魏夫人也道,“他要真能来提亲,礼数齐全,我们也不为难。” 魏采菱忙保证,“时公子说了,他一定会守诺的!他一定会来提亲的!” 瞧瞧,这恨嫁又急迫的样儿! 昨夜魏家夫妻俩都没睡着,一时觉得怕是那小子诓女儿,一时又觉得侯府可能真的会来提亲。 长夜漫漫,无法成眠的原因,自然不止小儿女的情情爱爱,更有关晋王殿下的“有缘人”。 尽管女儿只是简单提了一下“有缘人”的事儿,但他们也听出来了,侯府这位时公子恐怕正是因此才要仓促定亲。 否则真是两情相悦,何不等到春闱过后再行议亲?就这么几日,双方又不是等不起。 女儿生得太美,自来就是夫妻俩的心病。 自古红颜多薄命。在女儿小时候就有个瞎子给算过命,说这姑娘活不长,祸从这张脸上起。 夫妻俩小心翼翼把女儿捧在手心里养大,就怕没看好折了。如今是时候托付出去了。 好容易等到天亮,一早上过去,没个人影。 魏采菱却不急,反倒安慰母亲,“哪那么快?今日肯定是不会来的。保不齐还要准备几日呢。” 结果唐楚君下午不止带来个金牌官媒,另外还带了两个口碑极好的私媒,足见侯府对这次议亲有多隆重和正式。 第107章 那分明是个针对他设下的陷阱 议亲过程顺利得不能再顺利,双方皆大欢喜。 唐楚君离开魏府的时候,魏忠实夫妇直送到了大门口。 魏夫人和唐楚君站在檐下,一告别二告别,三四五告别,愣是边聊边吹了大半个时辰的冷风。 两人相逢恨晚,有说不完的话。 北翼国的风俗,如果男方用了“三媒”,要么是低门户求娶高门户,要么是男女双方家世都非常显赫。 像侯府这样带了三个顶级媒人求娶一个六品官员的女儿,实是绝无仅有。 很快,大半个京城权贵圈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尤其参加过嫡子宴,又见过时云起本人的一些夫人们,都扼腕叹息。 不过此时叹息也仅仅是叹息,毕竟时云起在京中给人的印象无非是一个被换了的可怜嫡子。 这件事并没冒太多水花,顶多就是议论唐楚君这个当母亲的因为要补偿儿子,便太溺爱儿子。 估计是怕女方家世太显,会让儿子抬不起头,所以才找了个低门小户的人家。 侯府如今唱主角的,是时成逸那一脉。二房再怎么不争气都已经影响不了侯府的走势。 是以侯府和魏家结亲的消息,很快就如小水花一样消散无踪。实在是因为头天晋王殿下和一只大黑狗的故事太让人上头,大家争相传颂。 但就是这滴不起眼的小水花,在晋王府掀起了不小波澜。 萧晟昨夜丢了人,深夜被父皇拎去御书房外跪了半宿,尔后又被禁足三个月。 幕僚们匆匆来到府上。 幕僚甲报告了惊人消息,说有缘人魏姑娘已与建安侯府嫡长孙顺利议亲。 萧晟诸事不顺,心头烦闷,在屋中走来走去,想着有没有办法从中插上一脚。 可他昨夜惹恼了父皇,着实不能轻举妄动。 幕僚甲便道,“晋王殿下,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一种怪异。” 萧晟不解,“怎么个怪异法?” “殿下,您想想,昨儿您才说要娶这位魏姑娘,今儿她就定了亲。不奇怪么?” 萧晟不由自主点点头。 幕僚甲又道,“还有件事,昨儿去报国寺,进山门的时候不是有九十九阶梯需要步行吗?” “那又如何?” “属下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印象中站在阶下等侯您先行的人堆里,似乎就有那只大黑狗。” “什么?” “甚至……还有那个卖炭翁。” 萧晟追问,“你可看清了?” 幕僚甲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我问过其他同僚,他们也是记忆模糊。说像是有,又好像没有。但属下确实感觉当时就算没有卖炭翁,也应该有只大黑狗。” 萧晟的心底升起一股烦躁,昨日到过报国寺的人屈指可数,算都算得出来。他沉沉一声,“去查。” 幕僚甲转身欲走,又被晋王叫住。 “你去看看建安侯府那位嫡长孙,到底有没有可能是卖炭翁。”萧晟吩咐。 他气得脑子都快炸了,如果卖炭翁是侯府嫡长子,那么撺掇他去灯谜闯关的老妇又是谁? 那分明是个针对他设下的陷阱! 片刻后幕僚乙又来报,说卫皇司司长刘翰林以身体抱恙为由,暂停所有职务,请求在家休养。 上个消息还没来得及消化,幕僚丙的消息又来了,“听说刘姑娘连夜被送回曲州老家,这会子刚出城。” 晋王跌坐在床榻上垂头耷脑,“完了完了,父皇已经查到了刘静玉头上……” 另一头的夏时院。 红鹊抱着夜宝儿十分忧虑,“怎么办呀?夜宝儿长得这么明显,晋王一查就能查到咱们侯府来。” 北茴也很担心,“查到侯府来,就很难不牵连到姑娘。” 时安夏正在窗下写字,闻言抬眸笑道,“怕什么?大黑狗也不只是咱们家有。再说了,有些人自顾不暇,哪里有空管旁的事儿?” 两个丫环不能安心,仍旧一脸愁容。 时安夏想了想,“实在害怕,你们明儿叫上几个府卫,去狗市上多买几只大黑狗回来。夜宝儿最近就不要放出去了,让它一直待在咱们院里就好。” 北茴和红鹊这才齐齐松了口气,“还得是姑娘聪明。” 时安夏安抚了两个丫环,继续低头写字。 写的正是昨晚那副对联:两镜悬窗,一女梳妆三对面。孤灯挂壁,二人作揖四低腰。 忽然就有些魔怔了,桌上那个老妇面具还在对着她笑。 她便想起万千灯火中,老翁蓦然回首的笑容。 仿佛在什么时刻,也是有过那样的场景……难道她以前就认识陈渊? 随即她否认了这个想法。过目不忘的自信还是有的,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记不住如此璀璨夺目之人。 愣神间,便歇了手中毛笔。 南雁等几个回家过年的丫环也都纷纷回来了,逐一向姑娘请过安后便去收拾屋子。 红鹊如今已提升为一等丫头,便空出个二等丫头的位置,给了曾妈妈送来的远房侄女冬喜。 冬喜这名字是时安夏取的,寓意着冬天的喜庆。实在是今年这个冬季百姓过得太长太冷太苦了,希望春天赶紧到来。 冬喜确如曾妈妈所说,是个识趣儿知礼的,模样干净,手脚麻利,刚来府上也不乱看乱瞟。 显然是经过曾妈妈提点训练过,倒省了北茴不少力气。 签过卖身契后,冬喜被安置下去。 夏时院的晚膳摆好了,由冬喜第一次学着布菜。这是要把她往一等丫头的方向提升培养。 时安夏看着冬喜干净整齐的指甲,手握筷子和碗都是极有尺度,姿势也称得上优雅好看。只是初来侯府有些紧张,看起来手有点抖。 “冬喜,不用紧张。”时安夏柔声安抚,“多做几次就熟悉了。” 冬喜赶紧放下碗筷,轻轻退了一步,身子也微微侧向一旁才敢回话,“谢姑娘体谅。冬喜以后定当用心伺候。” 时安夏点点头,不再说话。 却在这时,南雁来禀,说护国公府的大夫人来了。 时安夏忙迎出去,匆匆行过半礼,惊讶地问,“大舅母怎么这时候来了?可用了晚膳?” 郑巧儿笑道,“我就是专门来蹭你这顿晚饭的。”说着让随身丫环将身上厚重的披风脱下。 时安夏亲热地挽着郑巧儿进屋,“夏儿求之不得。只是下回大舅母若能派个人提前知会一声,夏儿便能多准备些美味。” “我家夏儿这张嘴哟,”郑巧儿欢喜得紧,“就可惜夏儿怎的不是我的亲闺女?” 时安夏让丫环搬来座椅,新添置碗筷,请了大舅母入座后,才跟着坐下,“大舅母本来也是拿夏儿当亲闺女疼的。” 郑巧儿看见了正在帮忙布菜的冬喜,一时觉得眼熟,问过之后才知是曾妈妈的远房侄女。 她道,“也好,夏儿是该多培养些得用的人。” 她是看出来了,这外甥女不是寻常女子,志向大着呢。若是一辈子屈在后宅,实在是埋没了人才。 两人说话间,用完了晚膳,相携去了书房。 内里陈设清新雅致,地毯又厚又软,桌上腊梅盈满一室暗香。 时安夏亲手为郑巧儿倒了一杯消食的茶,开门见山地问,“大舅母今夜来寻夏儿可是有事?” 第108章 夏儿你是会读心术吗 郑巧儿这次来找时安夏是真的有事,叹口气道,“真就……什么都被夏儿你看得透透的。” 时安夏道,“咱们是一家人,大舅母有事不妨直说。只要夏儿办得到,定然竭尽全力。” “我听说你们侯府要开族学?” 时安夏点头,“是啊,准备得七七八八了。今日我接了黄老夫子的帖子,明日准备上门拜访,请他来做我们侯府族学的挂名教谕。” “哪个黄老夫子?” “黄万千老先生,退隐很久了。” 郑巧儿是真正惊到了,“那个黄老夫子啊!他还在世吗?” 时安夏笑,“不止在世,还活得童颜鹤发,精神着呢。” “先帝都请不来,你能请得他出山?”郑巧儿再是高看时安夏,此时也是满脑子问号。 时安夏也不瞒着,站起身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发黄的册子递过去,“这孤本原是黄家祖上传下的,不知怎的就在母亲的嫁妆里放着。我闲来无事,花了点时间学会了黄家独有的‘和书’字体。老先生看到我的字,就邀我明日去他府里坐坐。” 郑巧儿听外甥女说得这般轻轻巧巧,却知那定是费了许多功夫,又经过许多巧思,才能将手稿送到黄老先生手里。 她忽然就很为难,“若是这样,那我这事儿……就算了吧。” “别啊,大舅母,您说说看。”时安夏试探着问,“是关于星河表哥?” 郑巧儿服了外甥女这玲珑心思,“哎呀,夏儿你是懂读心术吗?怎的什么都瞒不过你。” 时安夏道,“能让大舅母这般为难的,除了星河表哥还能是谁?听说小表弟们都规矩得很,读书也用功,从来不用大舅母操心。” 郑巧儿苦笑,“看来唐星河这狗东西是名声在外呢。我原本想着,你们这是新族学,应该不用看什么中榜率。就想让你星河表哥也来你们族学,让他跟你哥哥一起参加春闱。” 可现在一瞧,黄老夫子来坐镇的族学,若是中榜率低了岂不是打脸? 时安夏纳闷了,“星河表哥不是在国公府的族学上学吗?国公府的族学无论是名气还是师资,都不是别的可以比拟。我祖母以前可馋国公府族学了。” 郑巧儿长叹一声,“你可不知道,国公府族学一年不如一年,教习的东西古板又没有新意。你星河表哥三天两头逃课,整天惹事生非,和那马家小公子两人成日里偷猫逗狗,没个正形。那夫子只差指着我的鼻子说,就是我儿子影响了国公府族学的中榜率了。” 时安夏“噗呲”一声笑,“大舅母言重了,我看星河表哥就很好。以前时云兴多想和他一起玩,他宁可躲着走,都不搭理那坏种。可见我星河表哥才是至纯至善又心思清明之人。” “你就逗着我高兴吧。夏儿啊,你可不知我为这孩子头发都熬白了。原本想着把他放到你哥哥眼皮子底下,没准能压制压制他的性子。如今看来,还是别让他来祸祸你这书院了。” 时安夏沉吟片刻,问,“大舅母若真舍得星河表哥不上国公府族学,那就来侯府这边好了。不过,夏儿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郑巧儿立时道,“夏儿你说,在我这儿,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大舅母,您有想过星河表哥其实根本不适合走文士路线?”时安夏这么说,并非无的放矢。 前世唐星河被逼着考了好几次科举,次次落榜,性子被磨得没有棱角,更没有自信。 所有人都认为唐星河是个废物,就连他本人都整日颓靡,觉得自己烂泥扶不上墙。 后来时安夏需要武将出征,便是唐星河这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人,义无反顾带着一群京城纨绔,以及一大群没成年的孩子奔赴战场。 在一场一场的战争锤炼中,唐星河显示了无比优秀的指挥才能,北翼双煞那两个孩子更是得他慧眼识珠倾心培养。 所以时安夏此时的想法是,“不如让星河表哥走武举的路。” 郑巧儿怔愣了一瞬,“武举?” 说起来,定国公府和护国公府原本都是武将出身。但后来的皇帝重文轻武,大多勋贵显赫世家也都随主流,将子孙们往文臣方向引。 到了他们这代,根本连想都没想过让儿子走武将的道路。 又因着京城权贵们有特权,可以直接参加会试,便都奔着金榜题名而去。 就算落榜了也有门路寻个闲职慢慢往上爬,爬不动就养老,谁会想着去挤武将的队伍。 时安夏正色道,“大舅母,如今是北翼盛世,皇上开明,允许商人为官,官行商业;更鼓励文臣武将结亲,发挥自身所长,不拘一格。或许星河表哥走武将的路子,能给您带来个大惊喜。” “他不给我个大惊吓就不错了。”郑巧儿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把话听进心里去了,“五月就武举大比了,你星河表哥来得及吗?实在不行,让他明年再考就是。” 时安夏喜欢跟大舅母这样听劝的人打交道,不需费太多口舌便能接受意见,“只要路子对了,什么时候上场考试都不是问题,到时看星河表哥自己的意思。” 郑巧儿解决了心头大患,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还得是夏儿厉害,一眼就看出了症结。你若是男子,该有多厉害呢。什么都知道,走一步看十步,大舅母自愧不如。要是你星河表哥能有你一小半的聪明,我也不至于愁成这样。” 时安夏听了这话,不由笑道,“大舅母,星河表哥爱玩爱闹,只能说明您和舅舅让他生活得幸福恣意。这也没什么不好。我那些年在外面流浪,从这家被卖到那家,看人脸色讨生活,自是谨小慎微,整日揣摸别人的心思……” 郑巧儿听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却见外甥女神色平静,目光坚定,说到在外流浪的经历没有半分自怜自艾,就连揣摸别人心思都说得坦坦荡荡。 这可是个小姑娘啊! 她长叹一声,“楚君有你这个女儿,算是靠着了。”顿了一下又道,“看来你这个云起书院会一鸣惊人,希望你星河表哥别给你捣乱才好。” 时安夏却是忽然问,“大舅母,您刚说起的马家小公子可是淮安将军马立扬家的小公子?” 第109章 为了一个人 京城是个圈儿,只要肯留意,就能发现互相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时安夏从郑巧儿的话里得知,此马家小公子非彼马家小公子。但也相差不远,因为人家是双生子。 被称为“马小将军”的叫马楚翼,从小跟着父亲在边关长大。如今被调回京城进了东羽卫,负责保护皇城安全,算是前途不可限量。 而整天跟着唐星河混在一众纨绔中招猫逗狗的是弟弟,叫马楚阳,这次也被家里逼着参加春闱。 时安夏有种预感,马楚阳肯定要跟着唐星河一起来“云起书院”。 如此,马小将军和容嫣那桩亲事要想搅黄就更容易了。 郑巧儿心事落地,眉眼便舒展开来。面对还没及笄的外甥女,她已然是把对方当成同龄人一般闲扯起了家常。 时安夏安静听着,时不时回应几声,便发现这京里有许多人和事自己都不曾关注过,是以听得津津有味。 末了,郑巧儿想起件新鲜事,“你说好笑吗,那边晋王殿下被禁足三个月,这边刘大人就称病在家休养。他那嫡长女更是傍晚时分就被送出了城,说是回老家议亲呢。早些时候,我可听刘夫人含蓄透露过她女儿是晋王妃人选。” 时安夏淡笑,低垂着眼睑道,“大舅母有所不知,刘大人的嫡长女刘静玉心悦晋王,应该是伙同卫皇司里的谁偷了灯谜送给晋王,并且得到了晋王的某些承诺。” 如果昨晚不是她捣乱,晋王就会如上一世那样闯关成功,名声大噪,夺得红木宫灯。 今天大街小巷的传闻就该全是有关晋王的赞誉。而刘静玉也能顺利如约嫁给晋王成为晋王妃。 如今刘静玉牵连了其父,晋王也灰头土脸,一切都和曾经的轨迹不同了。 想必明德帝已经查清真相,为了皇家脸面,会把这事压下,但该罚的自然会罚。 郑巧儿瞧着外甥女对许多事了如指掌已然习惯,倒没多心,只是感叹“晋王胆子太大了”。当今皇上最讨厌弄虚作假,这次定然是厌弃了晋王。 她见夜已深沉,便起身道别了。 时安夏直把大舅母送出侯府,回来时却在游廊中遇到了正要外出的陈渊。 男子一改往日黑衣装束,穿了一身月白锦袍,长身玉立。 他外披玄色长裘,冷白肤色配上清冷目光,看起来说不出的矜贵,英气逼人。 时安夏是第一次看陈渊这样装扮,不由微微挑眉,“这大晚上的,要出门儿?” 陈渊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停下,轻轻“嗯”了一声。 他从来不向她行礼,她似乎也习惯了。 而他也确实不像个府卫,“要没事,我就走了。” 时安夏双手拢在暖手的袖筒里,“我有事。” 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只唇角骄傲地翘起,并不说话。 时安夏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北茴等人吩咐,“你们退远些,我有话跟陈渊说。” 北茴等人照办,却也只堪堪退到八步之外,听不到两人说什么,但为姑娘的清誉着想必须全程都在场。 时安夏抬头道,“陈公子,我不信你在侯府只为了族学。” 那样出色的能力,家里又有银子铺路,就算去文苍书院也不是不行。何必屈在侯府这个新族学? 陈渊垂着眉眼,正好将少女灼灼生辉又固执的模样全部烙进瞳孔,“那我到底所图为何?” 时安夏疑惑摇摇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不知道,所以才要来问你。” “为了,一个人。”他轻启薄唇,咬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碾过悠远的时光。 “谁?”她好奇极了,“你以前就认识侯府里的人吗?” 这一次,他沉默良久。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淡淡吐出一句平静的话,“如果能和她在一起,大概就能抵消,我在世上受过的所有委屈。” 这似乎是他长久以来,说过最长最完整的话了。 尽管时安夏不知道他口中那个“她”是谁,也不知道他这般强大的人到底曾受过怎样的委屈,但心中还是轻轻漾起了微澜。 她扬起一个责备的笑,“所以那晚夜宝儿拦路让我去救你,也不过是你进侯府的一环。” 陈渊别过脸去,嘴唇抿成一条线。 时安夏缓缓收起笑容,声音微冷,却并不肃厉,浅浅透着一种少女被算计的不满,“我不管你是为了侯府里的谁,但记住,伤害到我在意的人,我不会善罢甘休。” 他转过头来,视线落在她寒潭般幽深的眸子里,须臾,皱眉问,“你真不认得我?” 风吹过,时安夏打个冷颤,一脸茫然。 立在廊下的少女冰肌如雪,着一身毛绒绒的白色狐裘,像一只修炼千年的狐,正抬着清凌凌的眸子以一种探究的目光望着他。 “算了。”他冷冷欲走,被她一把拉住。 她情急之下,没顾得上男女大防。这一拉扯间,手就立刻放开了,“不如……你提醒一下?” 陈渊被少女的固执弄得有些无奈,“你有善忘症?” 少女轻轻摇了摇头,“不,我记忆力很好。” “那这次落水摔坏了头?” 她听出了他的调侃,但仍旧十分认真否认,“没有,我很好。我和我哥哥一样,过目不忘。” 这一刻,她像个孩子般缠着他刨根问底。 陈渊自己都没发现,不自觉间已带上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柔软,“有一次我被人追杀……” 她听得仔细,恨不得把耳朵竖起来,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字。 便是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在寒夜中说不出的悦耳,“杂技团,破皮大鼓。” 他说话的时候,深邃的眼神一错不错盯着她脸上每一个变化的表情。 她的眉眼生得着实好看,如春日的繁花,及昨夜璀璨的灯火。只是她目中的茫然,令他眸底的光一点一点淡下去。 他双手抱胸,喉结轻轻一滚,唇角掀起一丝淡漠和嘲笑,“编的。” 时安夏:“……” 男子带起一阵风,大踏步穿过游廊渐行渐远。 时安夏望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第一次绷不住想打人。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暴躁的情绪了。 心脏忽然疯狂跳动,无法控制的凌乱。 杂技团!破皮大鼓! 陈渊怎会知道她曾在杂技团生活过? 杂技团里确实有一只破皮大鼓。每次上台的时候,北茴都和她一起搬上搬下。 时安夏向后招了招手,“北茴过来,我问你……” 第110章 记忆里没有一点影子 檐下,风起。 北茴见姑娘神色不对,不由担心,“怎么了,姑娘?” 时安夏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喃喃地问,“你跟陈渊说起过杂技团和那面破皮大鼓吗?” 北茴想也不想就回道,“奴婢与府卫长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根本不可能跟他提这些。不止如此,奴婢跟任何人都没说过关于杂技团一字半句。” 那些经历多少会影响她家姑娘的清誉,她向来守口如瓶。 因她是跟着时安夏一起回府的,早前好些人有意无意找她打听,都被她机敏岔开。 后来众人见她不好糊弄,也就歇了心思。 时安夏自然信北茴,可要是没人说,陈渊怎么会知道破皮大鼓呢? 有次她失手弄破了鼓面左角,又怕班主找她赔银子,所以找来北茴想办法。 北茴也没辙,好在那架破皮大鼓本来就是个摆设,根本不是用来敲的。 就算破了,除了她和北茴,很难有人会注意到。 时安夏想得头痛,还是一无所获。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北茴,你跑一趟,把时安柔给我带到夏时院来,我有话要问她。” 北茴答应一声,叮嘱南雁几人小心天黑路滑,护着点姑娘。 南雁连忙应下,在北茴拎着灯笼离开后,才补到了空位上,伸手虚扶在姑娘一侧。 彼时,玉兰院里灯火寂寥。 这个院子在侯府里算是姑娘们所住的最大院子,连夏时院都比不上。 那会子温姨娘掌家,时安夏又还没回侯府,她着实跟着风光过好些年。 如今温姨娘成了这样,唐氏母女倒也没清算她,还让她住在玉兰院。 可是玉兰院跟蔷薇院有些地方相似,那就是曾经里面的摆件用品几乎都是唐氏的嫁妆。 现在被收得干干净净,院子越大就显得越凄凉。 更惨的是,那波被发卖的下人里,一大部分都是她和她娘用惯了的人。 如今俩院都是人去楼空,连一个下人都没补给过来。身边只剩个粗使丫头金玉,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个人。 时安柔这段日子像只仓皇的老鼠东躲西藏,就怕唐氏母女清算她,也怕时安夏想起她也是重生的,来对她赶尽杀绝。 元宵那晚,时安柔去灯楼找过晋王殿下。 她觉得那是唯一见到晋王殿下的机会。谁知她被挤在几条街之外,根本没有机会走到正街上去。 据说晋王殿下看中了一只大黑狗,她立刻就联想到了夜宝儿身上。 后来又听说,大黑狗的主人亲口承诺,只要晋王殿下能顺利灯谜闯关成功,就把大黑狗送给他。 时安柔心知肚明,那一定是时安夏的伎俩。 时安夏明知晋王殿下才华横溢,肯定能顺利闯关,所以才会顺势把狗送出去。以后就有机会你来我往,增加见面机会。 只是不知当晚发生什么,晋王殿下竟然半路被淘汰了。 时安柔听到消息后,心里是隐秘的窃喜。 因为这样一来,时安夏就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得到红木宫灯,再顺利嫁入晋王府。 哈哈,重来一世,一切都变了。连时安夏都失手,她现在过成这样,也不是不能接受。 昨晚晋王失利后匆匆离场,时安柔等在晋王马车必经的道路上,却是等到天亮也没等到,根本不知道晋王从哪条道儿走了。 但这不影响她的好心情,毕竟大家都没落着好。 时安柔正准备吹灯睡觉,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一个问,“你们安柔姑娘在不在?” 金玉答,“在的,北茴姐姐,奴婢这就去给您叫。” 时安柔心头一颤。完了,时安夏终于想起要清算她了。 这是心情不好,拿她出气吧。 时安柔跟着北茴来到了夏时院的书房,被屋子里的热气迎面扑了一脸。 真暖和啊,和她那冷冰冰的玉兰院一比,这里简直是春天。 时安柔掩下心里的不甘,低眉顺眼请安后,安静站在一侧。 时安夏笔直坐在软榻上,手里仍旧抱着汤婆子取暖。她向南雁递了个眼神,后者立时会意退出了屋子。 嘎吱一声,房门关上的声音,使得时安柔眼皮猛一跳。 时安夏沉声来了个下马威,“时安柔你胆子不小!” 时安柔几乎是下意识双腿就软了,一下跪倒在地,“安夏妹妹……” “从温姨娘这种货色肚子里爬出来的,也敢与本姑娘称姐姐妹妹?”时安夏傲慢的冷眸居高临下,“是不是觉得本姑娘爱惜羽毛注重名声,所以清理了温姨娘,却没对你动手?” 时安柔确实是这么想的。 就听时安夏悠悠道,“有的事,你我心知肚明。你以为你在马车夫的饭食里动手脚,找人在路中间横起树木就能阻止我去报国寺?” 时安柔不敢看时安夏,却也没反驳。 时安夏便知,那些事并非陈渊所为。 想来,他也不屑于做那么无聊的事。 看来是她想岔了。 但她必须从时安柔嘴里找到突破口,“你觉得陈渊这样的人,能听你使唤?” 时安柔心里慌成一团,也不知道陈渊到底跟时安夏说了什么。 她恨死自己了,为什么要去找陈渊帮忙? 那几日,她观察了许久,发现时安夏根本不知道陈渊是为了红鹊才来的侯府。 所以她就想用红鹊威胁陈渊帮她干活。但她不白威胁,还送上了十两银子。 当时陈渊看她的眼神,就跟看傻子一样。 只是陈渊从她手里接了银子,又让她以为他就范了。 谁知陈渊当着她的面儿,将银子赏给了冬青院的府卫。 时安柔便知陈渊不会受她威胁。 陈渊为了接近红鹊,分明就会讨好时安夏啊。她怎么就以为自己知道了他们的秘密,能以此要挟陈渊帮她做事? 她是太缺人手了,实在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可她没想到陈渊就这么把她卖了。 既然他不仁,也别怪她不义。 时安柔心一横,眼睛望向时安夏,“大小姐,您是不是以为陈大将军给您卖命,是因为要靠着侯府族学去参加五月的武举?” 时安夏的心底有一块坚固的磐石轰然倒塌。 陈大将军! 这像一个惊雷炸在她耳边! 陈渊!陈大将军! 她脑子一阵刺痛。 为什么她的前世记忆里没有一点关于陈大将军的影子?就好像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世上一般。 陈渊这样的人物放在哪里都是耀眼的存在,连时安柔都知道的人,没道理她不知道。 时安夏的手被帕子掩盖着,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扣进了肉里。 但她面上仍旧是一副平静模样,“听你的语气,莫非你和陈大将军很熟悉?” 第111章 陈渊竟然是晋王的人 时安柔现在就像只鹌鹑,面对的哪里是侯府小姐,分明是景德皇后,又或者是惠正皇太后。 压力和威仪铺天盖地,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匍匐着,额头贴地回话,“安柔与陈大将军不熟,但安柔知道一些您可能不知道的事。” “哦?”时安夏冷笑一声,“还有我不知道而你却知道的事。那我的确是小看你了。” 时安柔身子抖如筛糠,“太后息怒……” 时安夏:“!!!” 这蠢货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真是气啊,“放肆!你是想被杀头吗?” 时安柔又是一抖,“安,安柔如今分不清前世今,今生了……” “那就分清了再答话!”时安夏气得轻轻一闭眼,心里直骂窝囊废。 都重活一次了,还能是这德性,老天都救不了的人生。 时安柔跪了半天,好容易气匀了,一抬头看到端着茶杯的时安夏。 那端庄坐姿,眼神不锋而利,平静到可怕……她立时又颤了一下,眼泪无法控制地流出来,“大,大,大小姐……您,您太吓人了。” 大小姐:“……”我这啥也还没开始干呢。 “说吧,还有什么是本姑娘不知道的?你最好想清楚了全说出来。”时安夏故意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那茶盖随之跳了一下,清脆的声音仿佛敲打在时安柔的心上。 时安柔哭得更柔弱了,“嘤嘤嘤……” 时安夏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显,“够了!再不说话就给本姑娘滚出府去!” 时安柔吓得花容失色,“大,大小姐,你要撵我出府?” “不然呢?留你这个祸害在身边暗算本姑娘?”时安夏冷睨着。 时安柔慌忙否认,“安柔没想过要暗算……” “你曾经暗算本姑娘还少?”时安夏不再跟她兜圈子,“知道本姑娘为什么一直留着你性命,从没生出过弄死你的心思吗?” 时安柔仍旧头贴着地,喏喏答道,“安柔不配太……不配大小姐动手。” “呵!”时安夏唇角微微一勾,“倒是有点自知之明。你确实不配本姑娘动手。你活着跟死了,对本姑娘没有丝毫影响。” 时安柔:“……” 虽然但是……这么说出来,真的让人很难受。 她忽然想起在晋王府的时候,帮秦侧妃给时安夏的茶水里下毒药,没把人家毒死反倒是她自己搭进去半条命;后来又帮着安侧妃栽赃陷害,最后赃物全在她自己屋子里。 那些痛苦的失败记忆,时安柔早就选择性忘记了。此时忽然蜂拥而至,随之袭卷而来的还有刻骨的惊恐和疼痛。 显然,时安夏想起的也是她的“丰功伟绩”,不由得冷笑一声,“时安柔,你觉得你拿什么跟本姑娘斗?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本姑娘斗?” 时安柔吓得痛哭流涕,“大小姐,安柔不敢了!安柔这辈子都不敢再和您作对了!” 是啊,前世她就是靠着帮时安夏作证扳倒了秦侧妃和安侧妃,才能在其手上保下一条命,活得长长久久。 这一世回来,时安夏跟她一样有着先知的本领,又凭什么会被她阻止? 这一次,她是真正想明白了,“大小姐,安柔以后真的再也不敢跟您作对了。安柔从此以后都给大小姐当牛做马,安柔……安柔没有谁可以依靠……嘤嘤嘤,我娘以前对我也不好,不是打就是骂,我从来就没过过好日子……” 时安夏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懒懒道,“那你就说说看,你所知道的消息,跟我所知道的消息有何出入。” 时安柔脑子有短暂的空白,一时也不知从哪里说起,这便抬起带泪的眼睛迷茫望过去。 时安夏手里把玩着玉镯子,慢条斯理提醒,“实在不知从何启齿,那就从陈大将军这个人说起吧。” 对,陈大将军!时安柔这下心里有数了,“五月的武举,陈大将军拿下了武状元,大小姐应该还记得?” 时安夏神色淡淡,既不说记得,也没说不记得。 但心里却是骇然之至! 并非她不相信陈渊有能力成为武状元,而是惊恐于自己根本不知道他是武状元。 更可怕的是,她清楚记得,五月武举的武榜眼叫吴起程,是傅将军夫人的远房侄子;武探花叫赵椎,是兴安伯府的大公子。 那届大比,她的脑子里除了记得这两位,甚至还记得前二十名出彩的人。 偏偏,就是不记得状元郎! 时安夏极力稳住心神,听时安柔继续讲下去。 “陈大将军……不,当时他成了武状元后,当了东羽卫的参领,那时候还不是大将军。但他当时就已经是晋王殿下的人了。” 要不是时安夏有强大的自制力,这会子瞳孔都不知放大成什么样了。 她全身冰冷僵硬地坐着,身形没有一点晃动,只低垂了眸,顺手又将茶杯拿起来喝了一口。 只有她自己知道,嘴唇都在不停颤抖,茶水卡在喉头难以下咽。 她再出声时,已是一片淡漠平静,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你是如何知道陈大将军是晋王殿下的人?” 时安柔回道,“我亲眼看见陈大将军向晋王殿下复命。况且,陈大将军若不是晋王殿下的人,为何晋王殿下登基成荣光帝后,会立刻就封了他为卫北大将军?” 时安夏便知,陈渊竟是北翼的卫北大将军。 但她依然毫无记忆。倒是记得,卫南大将军是草包应良辰。 若非应良辰,北翼还不一定会走到四面楚歌的绝境。 时安夏记得荣光帝提拔了许多人,又打压了许多人,这起起伏伏的人里,就是没有陈渊的影子。 真可怕啊!陈渊竟然是晋王萧晟的人。 不对……如果陈渊是晋王的人,昨日他怎会帮她换灯谜坑他主子? 又怎会扮成老翁一路闯关到第九十九道灯谜,还能对上她所出的上联? 甚至她有种直觉,陈渊昨夜之所以临时参与灯谜闯关,就是为了答最后那道题。 那题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她为什么会莫名出那句上联?她不记得了。她只是顺手理所当然写出来,答案也了然于心。 可她忘了这对子的来历……时安夏的脑子快要疼炸了。 却在这时,听到一个更让人震惊的消息。时安柔道,“陈大将军是奔着红鹊来的……” 第112章 谁愿意勾心斗角 陈大将军是奔着红鹊来的。又是好大一个惊雷啊,可这次没吓到时安夏那颗强大的心脏。 毕竟红鹊长得又媚又美,就算长大后的魏娉婷容颜最盛的时候进宫,在长相上也盖不过德妃的美。 也就是现在的红鹊还小,没长开,又是个小丫环,才让人想不到别的方向去。 时安夏的耳边回响起暗夜中男子低沉的嗓音。 “为了,一个人。” 那每一个字在舌尖轻拢慢捻,像是穿过悠长岁月的长河,每日不知在心底祈求了多少遍,才能在今夜平静地说出这五个字。 她问他,“谁?”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如果能和她在一起,大概就能抵消,我在世上受过的所有委屈。”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依然平静。但越是平静,隐藏的委屈就越盛。 所以陈渊是来找红鹊的? 时安夏还记得昨日早上出门时,问陈渊,“你所图为何?” 陈渊当时答的是,“我之所图,你不知道?” 那语气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难道陈渊认为她把红鹊当丫环使唤,对他是种羞辱? 所以这笔账就算到她时安夏头上了? 后来陈渊坚持帮她去换灯谜,一再问她“如果我做成了呢”,莫不是想以此为条件找她要红鹊的身契? 这么一梳理,虽然许多小细节还有出入,但似乎脉络就出来了,并且合情合理。 饶是如此,时安夏仍是想听听时安柔的说法,“何以见得陈渊是冲着红鹊而来?” 时安柔却反问,“大小姐,您不觉得陈大将军对红鹊的态度,跟别人不一样吗?” 这一问,时安夏倒是想起来了。 似乎,确实有那么些不同。 陈渊在对红鹊说话的时候,真的没那么冷淡。 有次红鹊耽误久了,回来说,陈渊在教她给夜宝儿剪指甲,怕指甲长了会划伤大小姐。 还有好几次找陈渊,红鹊一去就很长时间。 这使得有时候北茴不爱跟陈渊打交道,就会派红鹊去对接。 红鹊有时说陈渊耐心好,学问也好,还会教人读书认字,吟诗习文。 众丫头就打趣儿她,说陈渊那个木头,讲多一句话都觉得亏,怎么肯教这些? 红鹊辩驳道,“府卫长才不是木头呢,他可有本事了。” 就昨日早上出发的时候,红鹊见马车夫换成了陈渊,高兴得跟朵花儿似的。 嘴里又说着,“府卫长确实是个怪人,看着冷,心头热着呢。” 一来二往间,所有人里,红鹊跟陈渊实在是最熟悉的。甚至连最起码的警惕心都没有,否则如何会隐瞒下陈渊收了时安柔银子的事? 时安柔见时安夏半天没回应,又继续道,“别的不说,您应该记得德妃是怎么死的吧?她被皇上五马分尸,不就是因为在央华宫和陈大将军秽乱宫闱吗?” 时安夏霜寒的眸色冷冷一沉,出口的话却平淡,“你亲眼看见了?” 时安柔摇摇头,“我猜的。”她自嘲道,“我一个夜者的身份,哪里有机会亲眼看见?” 时安夏又问了几句,见再问不出有用的信息,就挥手让她出去。并叮嘱她说话过脑子,不要逢人就说自己有先知本领,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时安柔竟从话里隐隐听出了大小姐要庇护她的意思,心头一喜,回去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感觉日子有奔头了。 这是她重生后最踏实的一夜。毕竟,她也算惠正皇太后的自己人了。 不由得想,若是前世没做那么多糊涂事跟时安夏作对,她会不会过得好点? 像跟时安夏好的那几位张娘娘和林娘娘,还有刑昭仪,后来都被许出宫,有了好去处。 如果她以后真的给时安夏当牛做马,会不会也能过得顺遂些? 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勾心斗角?关键她还斗不过时安夏。 彼时的时安夏也是彻夜难眠,一直在琢磨时安柔的话。 她可以确定的是,红鹊在央华宫里绝对不是和陈渊秽乱宫闱,因为当时她自己也在央华宫,红鹊分明是为救她而死。 那个与红鹊一起被捉奸在床的男人是安平王,也就是如今晋王的王叔,当今皇上的弟弟。 荣光帝为了皇家脸面,隐去了安平王的身份。所以只有红鹊被处以极刑,而安平王却是以别的名头被赶回了封地。 时安夏还记得,荣光帝踢门而入时,自己就躲在床下,全身热得像火一样。 她中了药,根本无法控制行为,只得用牙齿狠狠咬着下唇,痛到流血才能勉强清醒。 据说央华宫当时就被侍卫包围了,荣光帝走后,侍卫也不可能马上撤走。 她记得那药叫“三更销魂散”。世间能解此毒,只有一法,便是与男子交合。 等等……所以她是怎么出的央华宫?如何熬过“三更销魂散”的折磨?又是怎么从满是侍卫的央华宫安全回到瑾仁宫的? 她竟然一点记忆都没有,就好似她有翅膀直接就飞回去了。 那药效也就这么散了。 时安夏想了一夜,没想通这中间落下的重要环节。终于在天亮时分,才在迷糊中堪堪睡着。 廊下北茴又是一声叹息,“姑娘昨晚头疼,这将将睡着,天就亮了。” 南雁也是一脸的为难,“可姑娘千叮万嘱,今日一大早要去黄老夫子府上拜会,一定要叫醒她。” 屋里传出时安夏的声音,“进来吧,我已经醒了。” 几个丫环这才一拥而入,打水梳妆,更衣蹬靴,很快就为姑娘打扮停当。 红鹊也在其中,“姑娘气色真好,一点看不出昨夜没睡踏实。” 时安夏抬头对她温温一笑,“红鹊,我想调你去书院干活儿,好不好?” 红鹊一听,小脸顿时垮了,“不好,红鹊要在夏时院侍候姑娘。” 时安夏想了想,“怪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白天你着男装扮作书童,去给我哥哥他们帮个忙。晚上又回夏时院,一样是我的人啊。” 红鹊眼睛一亮,“姑娘不是不要红鹊啊。” 时安夏宠溺地在她脸颊上一捏,“说了我是你的家,怎么会不要你?” “那我就去。”红鹊笑嘻嘻地为姑娘穿好披风,踮起脚系带,“我家姑娘最好看,这京中也不知有哪个男子配得上我家姑娘。” 北茴气得咬牙,伸手拍她脑袋,“胡说些什么,咱们姑娘还没及笄,谁许你口无遮拦?” 红鹊捂着脑袋,扁了扁小嘴儿,“红鹊错了,红鹊下次不敢了。” 时安夏好笑地看了一眼北茴,“这不都在屋里嘛?别太凶她。” “姑娘您就惯着她吧,都管不住了。要遇上别的主子,也不知一天要罚上几回。” “嗯。”时安夏应着,“是得找个强点的人护着才好……” 第113章 这配方多熟悉啊 那个所谓强点的人,不就是现成的陈渊吗? 时安夏想把红鹊调到云起书院当值,倒也不是乱点鸳鸯谱。 红鹊长得貌美,却是个丫环,这便隐隐是个祸根。就她爹娘过些日子想明白了,恐怕也会打她的主意。 时安夏没空一直盯着,多个陈渊护着点才能放心。 有时候前生后世因果,哪个为前,哪个为后,已经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她记忆中,红鹊千真万确毫不犹豫为她死过。并且为她死的时候,红鹊一样身居高位。 试问世间有几人能做到放弃荣华富贵,牺牲性命为了旁人? 红鹊是她的恩人。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时安夏不会原谅自己。 如果陈渊确实是为红鹊而来,她也不介意成全。 予人玫瑰,手有余香嘛。况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陈渊有种莫名的安心。 今日时安夏出行带了三个丫环,北茴,南雁和红鹊,与哥哥约在侯府门口一起出发。 刚走近府门,便听到外面嘈杂,有人在大声喧哗。 “让开!你算什么东西,敢挡着本夫人的去路。” 有小厮在回话,“大姑奶奶,您的马车在那边。这是安夏姑娘的马车。” “滚开!什么安夏姑娘的马车!本夫人是她的姑母,还坐不得一辆马车了?” “大姑奶奶不要为难小的们……” “信不信本夫人把你们全发卖了!” 这时不知有谁喊了一声,“安夏姑娘来了。” 众人齐齐回头,让开一条道。 穿着墨绿色披风的少女唇红齿白,在丫环的簇拥下款款走来。 因着今日拜会的是文坛泰山北斗,是以时安夏的装扮格外淡雅。 妆容干净,衣裙素雅。她不笑也仿佛带着晏晏春意。 每一步都走得稳而端庄,行走间鬓边的步摇都无丝毫晃动。 时婉晴看得心惊,哪怕是长辈,心里也无端生出一丝嫉妒来。 这姑娘怎生得这般貌美有仪? 时安夏抬眼便看见陈渊抱胸面无表情拦在一辆马车旁,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模样。 马车边还站着大姑母时婉晴,以及志言表哥和几个随身丫环,还有一个护国公府的马车夫。 那辆马车是唐楚君花重金专门给时安夏打造的,黑色楠木车身,雕梁画栋,金叶镶嵌。 两匹骏马也不俗,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千挑万选才能凑出这样一对。这是郑巧儿送给宝贝外甥女的年礼,由专人养在护国公府马厩里。 平时要用的时候,才派人送来。不用的时候,又将马赶回去。 今日就是专职马车夫一早过来套好马车,等着送时安夏去黄家别庄。 可笑的是,这位侯府里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夫人,不要脸地想上马车,还扬言要发卖他。 就不明白她拿什么发卖他这个护国公府的专职马车夫。只靠一张嘴吗? 时安夏向大姑母行过礼后,也不管早前几人争论什么,只温温笑问,“陈公子,今日可要同我和哥哥一起去黄老夫子的别庄?” 陈渊道,“自是要去的。” 时安夏点点头,“那就走啊,我哥哥呢?” 正问着,时云起在两个贴身小厮的陪同下匆匆赶来。 他也是先向时婉晴作了一揖且问过好后,才与妹妹答话,“刚要出门,云清堂兄等人就到了。我先安排他们在院里温书,听说下午云臻堂弟也要来……” 听两兄妹正讨论族学之事,话里话外来族学的,都是时族子弟,时婉晴露出一丝不屑。 她是看不上云起书院的,觉得那就跟闹着玩一样。几个孩子搞什么族学,浪费银子而已。 沽名钓誉! 但这不是她要管的。她如今只有一件事,“夏儿,这辆马车可否让给大姑母?今儿我要带你志言表哥去文苍书院点卯,不能落了面子。” “侯府没有旁的马车可用了?”时安夏清凌凌的眸子,黑亮又无害。 时婉晴挺了挺腰,站得笔直,忍着气道,“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我要带你志言表哥去文苍书院点卯,不能落了面子。” 面子就是这辆马车!听不懂是怎的? “可侄女儿也要去见黄老夫子呢。”时安夏无奈道。 先不说别的,本姑娘就不要面子么? 时婉晴哪管什么黄老夫子张老夫子,现在她的事才是最重要。 此时在场就她一个长辈,难免摆起长辈架子,誓要气势压人抢下这辆豪华马车,“夏儿你坐那边那辆,这辆让给我。” 时安夏摇摇头拒绝,“不行。” 时婉晴脸色十分难看,“你说什么?” 时安夏双手拢在毛茸茸的袖筒中,一字一字,有理有据,“大姑母,您刚回京很多事不知道,我就不怪您了。那夏儿就来跟您说说吧,这辆马车的车身,是我母亲用她自己的私银特意为我打造,花了二百三十两银子。” 时婉晴听得倒抽一口凉气下,又觉得一腔愤懑。 就算马车是唐楚君出钱所造,她一个做姑母的,难道还不能用一下侄女的马车? 时安夏继续详细介绍道,“您看这两匹白马,身上一根杂毛都没有的。它们皆是从犁州运过来的种,由专人喂养在护国公府的马厩里。这马是我大舅母送我的年礼,花了六百两银子。” 还没完,时安夏素手指了指马车夫,“这位就是护国公府高价请回来专职饲养白马的马夫,他是犁州人,身契在我大舅母手里。” 所以你是怎么有脸要发卖人家护国公府高价请来的马夫? 话讲到这里,识趣儿的都该知进退,何必弄得那么难看? 偏偏时婉晴仗着自己是大姑母,又实在眼馋这辆马车,便觉得自己可能刚才语气太硬,便老脸一红换了方法,“夏儿,我还是不是你大姑母了?” 南雁闻言一时没忍住,“噗呲”笑出声来。 这配方多熟悉啊! 原来同根同缘除了有她们姑娘和起少爷那种长相一样的,还有大姑奶奶和小姑奶奶说话一样的。 时婉晴也不知丫头在笑什么,只狠狠瞪了一眼,觉得自己拿捏住了侄女儿。 岂料侄女儿满眼都是讶异,随即脸上便染上了笑容,“这……你要不想当我大姑母,也可以不是。” 时婉晴:“……”气了个倒仰,这是人话吗? 时安夏又拢了拢手里毛茸茸的袖筒,漫不经心的,“我被大伯父接回府的那一年,也就是您上次回京的那一年。当时我听到大姑母跟小姑母说,‘我可不认这野丫头是侄女,丢我们建安侯府的脸。回去跟孩子们说说,都离她远点儿。’” 第114章 我们姑娘太可怜了 南雁瞪圆了眼睛,使劲忍住不能笑。 天哪,姑娘这话还能再用一遍?她简直对自家姑娘崇拜得五体投地。 她望过去,只见大姑奶奶的表情跟原先小姑奶奶的表情一模一样,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那个……你听错了……” “我一个人有可能听错,但我几个丫头全都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时安夏全程带着笑,还抽空朝南雁眨了眨眼。 跟小姑母都撕破了脸,再加一个大姑母又能怎样? 时婉晴的表情相当精彩。 在侯府自掏腰包买了一大堆东西,本就心头窝火。如今为辆马车,竟被侄女落了面子不说,还被人当面翻出那些私底下说的话,只觉脑袋一下子嗡嗡的。 又听那可恶的侄女说,“况且大姑母并没压低声量,想来是故意让我听到,好叫我知难而退。所以后来我无论在街上还是任何一个地方,从来都不会主动往您和小姑母身边凑。” 时婉晴恨不得把这姑娘的嘴给撕了!她不知道的是,当时她妹妹时婉珍也是这个心情。 时安夏其实在两年前刚回府的时候,听到大小姑母这般恶意的对话,心里便一遍又一遍复刻过今日场景。 只是曾经把清誉和礼数看得太重,还学不会当面落人家面子,只能让自己隐忍,粉饰着表面的和谐。 再活一遍,她已经一切都不在乎了,“唤你一声‘大姑母’,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也是因为我还念着点礼数。但你非要灵魂发问还当不当你是大姑母,那我就得把话说开,以后这声‘大姑母’,您可就听不到了。” 此女简直大逆不道!时婉晴呆若木鸡,已经不知用什么语言才能形容此刻的处境。 可南雁笑不出来了。 想哭。 姑娘记得这么深切,无论重来多少次,都能把话说得几乎大差不差,这说明什么? 说明当年亲人锋利的语言对她伤害有多大,那像是锐利的刀,一点一点切开她的肌肤,割裂骨头。 姑娘当年回家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啊,这些所谓的长辈对她不是爱护,不是关怀,而是冷漠和刻骨铭心的伤害。 南雁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眼泪就啪哒啪哒掉下来。 她一哭,红鹊也跟着嘤嘤哭。 我们姑娘太可怜了…… 时婉晴:“!!!” 该哭的是我好吗? 真是恨死这帮人了! 时安夏用眼神示意北茴。后者眼眶也红红的,立时会意,忙将马凳放好,侍候姑娘上马车。 北翼国的马车礼数规矩,长辈没上马车,小辈就不能上马车,还得等在一旁,目侍长者,以示尊敬。 可如今话已说开。大姑母已不是大姑母,长辈就不是长辈,还同她有什么礼数可讲? 况且,身为惠正皇太后,整个北翼国都得等她先行,她便自来习惯先行。 在这跟时婉晴耗了这么久,就单纯是……想落她面子而已。 时婉晴手脚冰凉僵在原地,终冷冷抬眸,“这就是你对长辈的态度?” 要拿长辈压人了!时安夏并不避开她的视线,眸色安静从容且幽深淡漠。 “我认你是长辈,你才能是长辈。我若不认你,你就什么也不是。原本邱夫人若是态度好,我还愿意在我不用的时候,将马车借给邱夫人充充门面。呵……如今咱们无亲无戚的关系,邱夫人就不必挂念了。” 时婉晴见马车已然无望,气得一口银牙快咬碎。 这次回京,什么都变了。 原来母亲走了,整个侯府都面目全非。 她怒目转向陈渊,“这侯府是没点规矩了,一个府卫,不过是个下人,还敢挡主子的道!” 只能拿府卫出气了! 陈渊抱胸淡漠站在那里,不回应半分,仿佛对任何人的指责都充耳不闻。 幽深的视线追随着那个墨绿色身影的少女,似乎天地间就只这一抹颜色,看不到别的。 便见她微微顿住脚步,一只脚踩进马车,另一只脚还落在马凳上,扭过头淡淡道,“邱夫人怕是弄错了,陈渊可不是府卫,更不是你嘴里的下人。你,也谈不上是侯府里谁的主子!” 说完她就冷漠转身,钻进马车里去了。 她在护着他呢。陈渊嘴角微微翘起,冷白的皮肤几不可见泛起一丝红晕。 时婉晴气,就是很气,气得全身发抖,“时安夏,你会后悔的!” “那就让本姑娘领教邱夫人的手段!”时安夏稳稳坐在马车里,声音如黄莺出谷,“哥哥,快上马车,咱们要迟了。黄老夫子可还等着呢。” 时云起应一声,从时婉晴身边走过时,顿了一下,对其身边的邱志言温温道,“邱公子,希望斗试能与你遇上。” 邱志言闻言整个人轻轻颤了一下。 时婉晴冷笑,“无知!”等着看她儿子如何为她出气! 一定要把唐楚君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这是她儿子给的底气。 没了马车的束缚,她指责起来便放得开了,“唐楚君就是这么教你们的规矩?上梁不正下梁歪!府卫没有府卫的样子,少爷没有少爷的样子,姑娘更没有姑娘的样子!” 时云起微微一笑,弯身进了马车。 时婉晴板着一张黑脸,不甘心地疾言厉斥,“时安夏,我看唐楚君教得你这般不懂礼数,你就别想嫁进好人家。” 隔着一层帷幔,从里传出时安夏庸懒又淡漠的声音,“借您吉言。” 随着这四个字出口,帷幔升起,精美雕栏的马车窗缓缓打开,从里泼出一杯温温的茶水,淋了时婉晴一头。 时婉晴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立在风中颤抖。 时安夏道,“说话就说话,最讨厌有人当着我的面说我母亲和我哥哥不好。本姑娘不喜欢教人做人,但有的人不教不行。” 时婉晴发出惊天动地哭吼声,“啊!啊啊啊!时安夏!” 时安夏看小丑一般看着时婉晴,“当家主母没点当家主母的样子,也不知道你们邱府是怎么容得下如此当家主母。” 时婉晴吃了侄女儿的心都有,想冲进马车打人,被她儿子邱志言一把抱住。 邱志言劝道,“母亲,算了,点卯要紧,一会儿该迟了。文苍书院不等人。” 时婉晴死死瞪着儿子,恨儿子不给自己出头。却也知道再耽误下去,就会错过文苍书院的点卯时间。 时安夏的马车已稳稳而行,陈渊骑了一匹高头大马随行在侧。 后面跟着一辆马车,载着北茴等人以及一大堆礼品。 一阵冷风吹来,时婉晴头上脸上的茶水滑进颈项,凉得刺骨,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言儿!你要争气!你一定要压过时云起拿下今年的状元!” 邱志言心头又是狠狠一颤,一种力不从心感油然而生。 他低下头,轻声道,“母亲,表妹所说的‘黄老夫子’,会不会是黄万千大儒?” 第115章 要叫黄家上下心服口服 时婉晴急着回去换衣裳,重新整理妆容,哪管得了“黄万千”是谁。 眼看已经来不及,她道,“言儿,你坐马车先行一步,为娘随后就到。” 邱志言挥散脑中的疑惑,“母亲,儿子自己可以去。” 表妹表弟这个年纪已经在办族学。据说从族学院子的修葺,到招揽教谕和学子,都是他们自己一手一脚去做,大舅母和二舅母从头到尾没插过手。 反观自己,连点卯还需要母亲陪着,实在是无颜见人。 但时婉晴的态度非常坚决,不容置疑,“你到文苍书院门口等着,我很快就到。千万不要擅自鲁莽行事。京城不比咱们那小地方,这里到处是勋贵人家,说不准就得罪了谁。” 邱志言忙诺诺应着,上了马车先行。 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瞧,这就是他的母亲! 分明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妇人,偏要在娘家摆足架子,事事压人一头,如此方显出她侯府嫡女的身份。 往年有外祖母替她撑腰,在侯府里到处吆五喝六。 如今外祖母不在家,又有谁买她账呢? 不知怎的,表妹那样对母亲,他心里竟是一阵痛快,不过将内心的窃喜藏得十分隐秘。 如果他们邱家也出一个表妹这样的人物,想必母亲不至于飞扬跋扈到如此地步。 其实他有时候想,自己就不该拿下案首和解元,让母亲也尝尝失败的滋味…… 这边时安夏等人如约到了黄老夫子指定的别庄,早有管家在门前等候。 管家笑容满面迎上前来,“可是建安侯府的马车?” 陈渊先一步纵身下马,“正是。”随即将邀帖递上。 管家忙扭头吩咐一旁的小厮,“快去回禀,老爷等的尊贵客人到了。” 小厮得令,飞奔而去。 黄万千已经九十几岁,确如传说中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看起来顶多六七十岁。 他见来人竟是一个英俊少年男子,带着一个看起来未及笄的青稚少女,难免有些失望。 那手稿的字迹分明经过千锤百炼,才得以将“和书”字体写得随心所欲,又岂是这两个孩子能写得出来? 黄万千忍不住问出口,“年前送来的手稿,是出自谁的手?” 少女上前一步,微微福了福,“回夫子,是安夏的手稿。安夏偶然听闻黄老夫子在外托人寻孤本,也不知是不是这字体,便斗胆借稿问询。” 隐退的黄万千不好找,黄家的子孙也不一定都能慧眼识珠。 头几日那手稿才辗转到了黄万千手里,令他惊艳之至,恨不得当晚就寻上建安侯府去问个究竟。 黄家后人又觉建安侯府平白来这么一出,定是有所企图。 毕竟春闱马上要来了,万一有什么非分所求,黄万千也不好置身事外。 所以一众人跪下,求着黄万千要稳住,不能妄动,便有了今日这场邀约。 在自己的地盘,就算对方有所求,也不至于过于被动,更不会被有心人乱传谣言。 黄万千惊讶极了,目中透出质疑。实在因为少女年纪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写出这样一手流利纯熟的“和书”字体。 一个青衣姑娘昂头挺胸上前道,“既是姑娘的手笔,可敢与我比试比试?” “凝儿!不得无礼!”黄万千出言喝斥。 这青衣姑娘正是黄万千的曾孙女黄思凝,与时安夏年纪相仿,是黄家后代里写“和书”字体算是写得最好的。 凭着这手“和书”字体,她在曾祖父跟前十分得脸,平日也是以“和书”字体传承之首自居。 但万万没想到,曾祖父见到一幅建安侯府的手稿便魔怔了。整日拿着手稿端详,细细研究,看得久了痴了,还要发出一声惊诧的谓叹。 这让她心里十分难受。 今日便是存了一较高低的心,早早来了别庄,要会一会写手稿之人。 只是没想到,写手稿的少女比她还小。最生气的是,人家长得比她更好看,这就不能忍。 但见少女竟然不推辞,只眉目平静,淡淡说了句,“请!” 既是如此,黄万千就不拦着了。 他也想亲眼目睹,少女到底能不能写出深具风骨神韵的“和书”字体。 纸墨笔砚侍候。 两个少女齐齐站至桌前,拿起毛笔。 黄万千光从握笔的姿势和从容的气度上,就知孙女输了一截。 一个左顾右盼,偷瞄,如临大敌,小动作不断。 另一个凝神静气,漠视周遭,如日常写字练笔,淡定从容。 半柱香时间,收笔。 黄思凝写的是黄万千最有名的作品《北翼春秋》中的诗文,字体气势如宏,正是“和书”字体讲究的浑然天成。 抛开旁的不说,就这一手字,放在哪里都称得一绝,并不丢黄万千的脸。 因为这算得上黄思凝写得最好的字,从三岁起,她整日练的就是《北翼春秋》,怎么说也练了十几年。 黄思凝洋洋得意将毛笔放在笔搁上,对着时安夏轻轻一福,“承让。” 语气里是赢定了的张扬和得意,还有一丝想看时安夏出丑的心理。 时安夏仍旧只淡淡一笑,并不放在眼里,更不放在心上。 原本今日她让哥哥时云起自己来送孤本就可以达成目的,但还是跟着来的原因,就怕出现这样的意外。 大家族里心高气傲的人实在太多,不一次打服很麻烦。她便也存了和黄思凝一样的心思,要叫黄家上下心服口服。 她选择的同样是黄万千的作品,却不是最有名的这篇《北翼春秋》,而是……五年后才有的《圣德表》中的一个段落。 也就是说,这篇文章如今的黄万千还没写出来,而她已经默出来了。 就!还挺有意思的。 此文是黄万千写给荣光帝的德行谏言,希望新帝爱护百姓,守护江山。 谁知荣光帝觉得老东西是在暗示他德行不好,便寻了个由头打压黄家,使得黄家只能在京城没落。 不过黄万千在文人中影响力太大,这也是后来荣光帝不得人心的原因。 此时黄万千已开始看时安夏的墨宝。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黄万千研究“和书”字体多年,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时安夏所写的字精髓所在。 那是真正的流利洒脱,笔锋凌利却又优美飘逸。尤其拖尾处重,却又不是厚重。悠然利落,从容缥缈,有种出世又入世的味道。 他自问,自己也达不到这种笔力。 而眼前姑娘还未及笄,竟能如此挥洒自如。没有时间堆砌,那就只能是天赋了。 他甚至都不敢轻易出口评价,怕亵渎,怕冒犯。 那心情就如同一个普通学子,对着他这样名动北翼的泰山北斗的敬仰。 他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一时,百感交集。 黄家上下众口一词的赞誉,服!服了! 唯有黄思凝咬紧银牙,两眼通红。因为此时没有人在乎她写的字了。 第116章 世间怎有这般男子 黄思凝从小就是在赞誉声中被捧着长大。 只因三岁时得曾祖父夸了一句“这孩子有天赋”,从此便早晚勤练,发誓要将“和书”字体发扬光大,使其成为北翼国的国书字体。 她已经做好了负重前行的准备,更期望成为众人仰望的一道光。 这一刻,她心里难受极了,终于知道成为黄家上下眼里那道光是什么样子。 但见那少女装模作样,面对长辈们的称赞也只微微一笑,甚至连一句自谦的话都不会说。 可恶!世上怎有这般讨厌又自大的人! 要知在场的,除了曾祖父,还有她几个爷爷,几个叔伯,都是北翼文人中很有影响力的人。 就她这一辈,几个堂哥也是十分优秀出众。 那少女是怎么有脸站在他们中间,心安理得接受赞美而故作从容? 黄思凝瞟了一眼时安夏的字,觉得其实写得也就那样,顶多和她不相上下。 大家一定看在时安夏是客人的份上,才客气吹捧。 黄思凝便是把自己给说服了。饶是如此,她手背上跳动的青筋,还是出卖了内心的愤怒。 就算客套,能不能别做得太过分?简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们黄家可是世代风骨,文坛大家,所有文人学子心里最神圣的存在。 怎么可以跟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一般呢? 黄思凝最气愤的点在于,说好是一场比赛,那就分个胜负啊。为什么再没人看一眼她所写的字? 就连她爹也只盯着时安夏的笔墨,更别提她那几个爷爷和曾祖父了。 哪怕曾祖父说她输了,她也就认了。毕竟人家是客,她是主。 谦让是文人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却不该是这样被人无视,被人遗忘。黄思凝恨极,难堪极了,嘴唇因愤怒变得惨白。 更可气的是,她爹黄皓清一脸陶醉欣赏着时安夏的墨宝,还摇头晃脑朗朗出声,“欲木之长,固其根也;欲水之远,疏其源也;欲国之安……” “让我看看!”一声低沉的男音匆匆由门外传来,转瞬间就裹挟着冬日寒气到了众人之中。 刹那间,黄思凝瞳孔放大,心跳窒息般停顿,连呼吸都仿佛不会了。 世间怎有这般男子? 一身黑色锦袍裁剪合体,身姿清瘦挺拔,行走间步履如风。他薄唇抿成一线,冷白的面庞透着棱角分明的清俊。 轮廓如剪,眉目如画,真就是明月清风世无双。 男子排众挤到黄万千身边时,全然忘了礼数,一把将时安夏的手稿抢到手中,几乎是一目十行将手稿看完。 他拿着墨宝的手,因紧张用力而泛白。 须臾,他的目光落在时安夏脸上,那双黑沉的眸子隐隐跳动着火焰,“这篇文章出自哪里?” 时安夏眼睫一颤,有种被抓包的错觉。 但很快将一掠而过的心虚和慌张压下,张口就是一个大谎言,“这篇文章也是黄家先祖所着,名《圣德表》。当时那本手稿与‘和书’字体的孤本是放在一起的,只可惜后来不知怎的就遗失了。” 这也算是变相把作品还给黄家了吧?她可没占一点便宜呢。 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平静,唇角却是抿得更紧了,又一言不发将手稿还给了黄万千。 尔后拱手告退,大踏步而去。高大挺拔的背影,显得萧瑟又寂寥。 时安夏一时有些怔愣。但这会子没有时间深想,注意力都放在了黄万千身上。 这次轮到黄万千拿着手稿的手颤抖了。 刚才他只顾着看“和书”字体,忽略了文章内容。 直到黄皓清念出“欲本之远,固其本也……”,他才全身像是触电一般,只觉文章直击他心灵深处,就像是这文章出自他手的那种要命的熟悉。 原来是黄家先祖的文章,那就难怪了。这熟悉感绝对是血脉的觉醒和传承,是刻在黄家骨子里的风仪。 众人也都一脸震惊,实在是……好文!是那种献给皇帝都要被加官进爵且流传千古的好文啊! 一时间,整个黄家都在沸腾。他们仰望先祖的才华,又从骨子里为之骄傲自豪。 只有黄思凝呆愣着,眼神空泛地落在空无一人的门口处。 但觉心酥了,又空了,心跳停了,呼吸也不会了。就连时安夏及这场较量都变得无足轻重。 她只想知道,那个如风一般的男子是谁?是哪家的公子?可有成亲? 一颗芳心就此沉沦,顺带看时安夏的眼神也没那么大的敌意了。 只因,那个男子是跟时安夏一同而来。 这时,时云起见时机成熟,便双手小心翼翼呈上包得极其严实精美的“和书”字体孤本。 先是打开制作精良的木质书盒,尔后是稀有绢帛所做的函套,这才露出斑驳的“和书”字体孤本。 屋子中的人屏住呼吸,生怕呼吸重了会损伤无价之宝。 黄万千捧着孤本,老泪纵横。黄家先祖之物,遗失在外多年,他竟然还能有亲眼一见的机会。 文人自来重视传承,尤其是渊博的儒士名流。黄万千颤抖着问,“建安侯府可有什么条件?” 时云起恭敬应道,“没有条件,原本就是黄家的东西,物归原主而已。” 道理是这道理。但孤本是无价的,上面也没有黄家的标记。不可能人家说送给你,你就心安理得收下了。 文人重礼数,黄万千便坚持要高价收回,扬言即使倾家荡产也要补偿建安侯府。 时云起看了一眼妹妹,才顺势言明,建安侯府刚兴了一个族学,没有名气,又想要参加几天后的斗试,就想请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两位做个挂名教谕。并且再三强调不需要他们做什么,仅止是挂个名而已。 黄万千活了九十几岁,早就成了人精。且像他们这种文人名家,最重的是脸面。 你叫他倾家荡产给你银子,恐怕还容易些。搭上名声真就要好好考虑考虑。 最主要是,不止搭上名声,听少年话里话外,还要他搭上这张老脸去请方瑜初那个老家伙。 万一建安侯府族学不争气,斗试的时候一轮游,连帖经和墨义这种基础考试都过不了,他们不得被笑话死? 一世英明毁于一旦,死了以后还得被后世文人们嚼舌根。 黄万千看了看玉树之姿的少年,又看了看长相端方风华绝尘的少女,皱眉问,“难道就没有别的要求?” 第117章 哪哪都透着建安侯府的影子 时云起知黄万千不愿消耗名声,这便作了一揖,眼神澄澈,“黄老夫子说笑了。早就明言没有要求,刚才所说的只是一个愿望而已。若是为难便罢,我们兄妹二人告辞了。” 待建安侯府的马车离开,黄万千整个老脸都红透了。一生中,哪怕面对先帝时,都不如此刻来得尴尬和窘迫。 黄家与建安侯府自来没有交集,不存在有来有往。 平白得了人家的好处,且还不是一星半点好处。那可是黄家浓墨重彩的底蕴,黄家几代人都在寻找的孤本传承啊! 因为没有这手稿孤本,全靠一代又一代人凭印象传承,早就导致黄家的“和书”字体跑偏,越来越不具神韵和风骨。 正如曾孙女黄思凝那手字,好则好矣,却无神,无魂。 自家写得都不行,就更别提推广“和书”字体了。 结果孤本就这么到手,一文钱没花。 人家提个小小要求,只是挂个名,又不需要费别的心思,他还拒绝了。 黄万千一生不求人,一生不欠人,如今是欠下了建安侯府的大恩情,坐立不安,唉声叹气,浑身难受。 便是在下午,黄老夫子拉着老伙计方瑜初一起去了建安侯府。 时安夏早已预判黄老夫子铁定会杀到,回府就让时云起召集了书院的所有学子,全部聚到修葺好的学堂里等候大驾光临,并请两位大儒为“云起书院”挂牌。 至此,建安侯府云起书院在京中正式创办。 便是在次日,京城传出黄大儒与方大儒成为“云起书院”的挂名教谕,并由两人推荐其参加斗试盛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除了在文人中是泰山北斗的存在,最重要的是,在皇室中也极有影响力。 斗试的概念其实最早就是黄万千在先帝还在位时所提出,为的是给春闱预热,也杜绝作弊现象,更是为了加强各大书院的底蕴和名气。 参赛学子必须代表书院才有资格出战。 而绝大部分在斗试时名列前茅的学子,大概率就是春闱中榜之人。 除了极个别不想参加斗试的,又或者根本进不到各大书院的外省学子,在春闱时若是中榜,都是被重点盘查对象。 斗试为期十天,从正月二十一日持续到正月三十日。 上到皇室,下到百姓,几乎整个京城都会关注到此番盛况。 斗试还有一个好处,能提早给皇上留下深刻印象。 一旦进入殿试,状元榜眼探花的人选,很大部分取决于斗试时留下的精彩片段和传闻。 说白了,皇上也会挑些重要场次来观看比赛。 作为京城百姓,最大的乐子就是买输赢。 小赌怡情,连皇室百官们有时候也会开盘赌输赢,非常有意思。 那么问题来了,黄万千和方瑜初不是都退隐了吗? 为什么今年出山? 这两个老人家怕是被夺舍了,要么就是失心疯,不然怎么会挂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族学教谕?听说那落魄族学连一个正经夫子都没有。 提起这个,皇宫也炸锅了。 明德帝十分疑惑:“朕上个月请黄老夫子来观今年斗试,他不是说要回誉州老家落叶归根吗?” 齐公公也纳闷:“是啊,皇上。老奴都没敢假手于人,亲自去了崇山一趟,在那见到夫子本人。他亲口说的,感觉身体快不行了,准备落叶归根,要葬在老家。” 明德帝忽然笑笑,“佑恩,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最近无论什么事,哪哪都透着建安侯府的影子。朕听说,就连元宵节当晚那条大黑狗,都有人传是建安侯府的。” 齐公公也跟着笑,“不止如此,建安侯府还发生了一件特别引人注目的事。” “哦?”明德帝来了兴趣。 齐公公不敢卖关子,“初六那日,建安侯府广派请帖弄了个嫡子宴。据说是府里二房有个姨娘和正妻同一天生产,那姨娘胆子大得很,悄悄把两个孩子换了,各自养了十六年……” 明德帝听着齐公公细说前因后果,事件发展,直说到嫡庶最终归位。 到最后明德帝听得脸色已经阴沉下来,“那建安侯是摆设吗?” 其实一想,建安侯一生庸碌,毫无建树,就能理解了。 确实只配当个摆设。 齐公公补充道,“听说被换了的嫡子叫时云起,此子也在春闱名单里。这个云起书院就是以此子的名字来命名的。” 明德帝不由担心起来,“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这两人一生爱惜羽毛,怕是要栽在云起书院上了。” 在他想来,时云起如果被换成庶子养了十六年,一定没得到好的教养。想要在风起云涌的斗试中杀出重围,几乎是不可能。 但不妨碍他关注这个新书院的动向,万一有惊喜呢?尤其他的启蒙恩师也牵扯在内,少不得操上了心。 京城中几乎所有人都怀揣着各式各样的想法。是想看新书院出丑,还是脱颖而出?又或是想探究两位泰山北斗进入书院的原因,以及更想看这两位被打脸! 不管是什么初衷,反正云起书院和时云起本人一夜之间火遍京城。 而整个云起书院正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状态。书院学子总共只有十四个人,文考共十人,全员参赛,全员参考。 这十个人里,包括时云起在内有八个都是时族子弟。 还有两个外地进京赶考的学子,一个叫陆桑榆,一个叫顾柏年。这两人都是时安夏前世曾倚重的人,忠心,能干,且值得信赖。 所有学子都像是打了鸡血,埋头苦干,奋发图强。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办法临时抱佛脚吗? 有! 时安夏早就准备了往届所有斗试的帖经和墨义试题,并请人抄好以后分发下去。 所谓帖经是指从经典书籍如《北翼春秋》等书中,抽取一行或几行字,然后故意遮盖其中的几个字,要求考生填写这些被遮盖的字。 延续至今,斗试为了方便,就将其制成试题,留出空白,让考生填写,俗称填空试。 而墨义则是考察考生对经义的理解和解释能力。即从经典中摘录一句话,要求考生对该句话进行注解和解释。 这两项大体考的都是学子们对经典之作的熟悉程度和记忆力,也是淘汰掉大部分学子的门槛。 黄万千和方瑜初昨儿下午来,就是当场出了此类试题对他们进行考核后,才答应当书院的挂牌教谕。 说白了,这就是两位夫子来摸底,看看云起书院的学子到底程度如何,值不值得他们挂名。 显而易见,黄万千和方瑜初满意而归,并非不情不愿。更不是外界传闻的失心疯! 第118章 何必自取其辱 其实早在几天前,学子们已经开始刷题了。 如今就是反反复复刷,从做一张试题需要用到三柱香的时间,到现在只需用到半柱香的时间。 这是个巨大的进步。 时安夏记得今年春闱的考试试题,也记得一些斗试的题目。但她不屑作弊,而是让学子们扎扎实实用功记忆,一遍又一遍加深理解。 练手速,练眼速,练到看见第一个字就能准确在心里显出全句的地步。 学堂里,学子们刚做完一张试卷,正在简单用晚膳。 为了赶时间,小厮们把膳食都送到了这来,只为让学子们争分夺秒,多刷些题。 如今在书院里做临时教谕的,正是时成轩在翰林院那几位进士榜有排名的下属。 朱羽贤,上次春闱进士榜第十八名;吴长林,上次春闱进士榜第十名。这两人负责基础和策论。 黄醒月,上次春闱进士榜第六十二名,主诗词歌赋。 这几人在初六嫡子宴那日就来侯府露过面,时云起趁机提出请他们做云起书院的教谕。 他们就没黄老夫子那么纠结了。 一来有银子补贴生活,求之不得;二来建安侯府再破落也是京中勋贵;三来时成轩如今还是他们顶头的大人呢。 时安夏进门时,吴长林正在给学子们讲题。 吴长林讲完一张试卷,又轮到朱羽贤上场。 时安夏不便打扰,悄然安静地选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然后翻阅了一遍学子们做过的试卷。 众学子们对时安夏来学堂已经见惯不怪,这些日子都是她忙里忙外,为书院筹备。 少女面容沉静,坐姿优美,侧颜被烛光映在窗上如世上最精致的剪影。 她阅卷十分认真,时而皱眉,时而舒展,时而沉思,时而握笔圈圈点点。 时安夏在思考,如何才能更稳妥进入最后一天的金銮试。 所谓金銮试,其实就是预热的殿试。 这预热的殿试不白参加,但凡入围的,哪怕春闱意外落榜,也能进入中书省任职,给负责起草政令的官员打下手。 别看打下手是闲职,可进的是中书省,相当于朝廷的心脏位置。 这就是一步登天啊! 所以安全过了基础试以后,如何在对抗赛中保存实力,是个大学问。 大多数文人心高气傲,觉得有实力就能走到最顶端的位置,根本不屑把心思花在这种旁门左道上。 其实不然,在许多大儒的经典学术里,都隐晦提到过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而如果能控制这种运气,显然是更上层的学问了。 关于这个话题,她觉得可以找教谕和哥哥他们好好聊一聊。 而另一头,时婉晴彻底病倒了。 在知道时安夏嘴里的黄老夫子竟是先帝都敬仰的大儒黄万千时,她整个人就不好了。 当晚头疼脑热,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一晚上就瘦脱了相。 她悔啊! 说起来,此时进一个书院的意义在哪里呢? 当然不是真的为了听夫子讲课,而是代表一个书院出赛并层层晋级,崭露头角。 她儿子能顺利进文苍书院,凭的自然不完全是人情面子,而是她儿子成绩过硬,是案首解元的光环。 文苍书院需要她儿子撑门面,她儿子需要文苍书院的名气来提高自身价值。 哪怕是状元郎,日后身居高位,被人提起时说是出自文苍书院,那底气和底蕴就是不同。 打个比方,同时有两个人在竞争一个晋升位。 一个出自文苍书院,另一个是自学,或者出自没有名气的书院,大概率晋升的就是来自文苍书院的人。 所以邱志言和文苍书院完全是互利行为,双向奔赴。 但文苍书院再大的名气又怎大得过黄万千和方瑜初这两块活招牌? 这两人是当今皇上都要礼遇几分的人。 再打个比方,两个人同时争抢一个晋升位。 一个出自文苍书院,另一个头上顶着的恩师是黄万千和方瑜初,根本不用想也知是后者能踩着前者上位。 如果当初时婉晴知道云起书院能请来这两位文坛泰山北斗当挂名教谕,她怎可能拂了老父亲的意?又怎可能看不上侯府的族学? 如今要再想换,别说是时安夏不会给面子,就算她请来父亲施压,也没法从文苍书院全身而退了。 毕竟不是菜市场,能让你想买就买,不想买就走人。在京城,就她这身份,怎么也要夹着尾巴做人。 时婉晴恨透了时安夏和时云起。 她觉得两兄妹就是故意不告诉她,让她难堪,让她后悔。 时婉晴彻底蔫了,烧得糊涂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保佑我儿斗试大放异彩,压死时云起!” “保佑我儿一举中状元,踩死时云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时婉晴魔怔了。 一个婆子跑得头发凌乱,来不及行礼,便上气不接下气禀报,“夫人,老奴看见您今儿说的那个‘黄老夫子’又来侯府了。” 时婉晴奇迹般坐起身,扯下覆在额头上的湿帕子,一边吩咐丫环为她梳妆更衣,一边问,“可看清了?” 这婆子是她从汇州带来京城的,忠心自不必说,“看清了,许多人围着,都叫他‘黄老夫子’。门房找了安夏姑娘的丫环北茴,那北茴将黄老夫子引去了正厅。此时人应该就在那里。” 时婉晴正要吩咐人去叫儿子邱志言,就见对方跨进屋来。 她不由分说抓住怔愣的儿子就往外走,“快,黄老夫子来了。大好的机会,咱们拜师去。” 邱志言一脸愕然,只觉母亲脸上满是癫狂之色。 他温言提醒,“母亲,黄老夫子可能是来找夏儿表妹的。” 时婉晴根本不听,“你懂什么!既然来了侯府,咱们便是主人。黄老夫子那样的人物,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以后哪怕你与同窗或者同僚聊天,也有高人一等的谈资。” 邱志言想说何必自取其辱,难道昨日那杯茶水从头泼下还没长记性? 但这些话他不敢说,说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 行至正厅门前时,母子俩冤家路窄碰上了时安夏。 邱志言想上前和时安夏打个招呼,一抬头看到母亲那双喷火的眼睛,立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像个没感情没思想的木头人。 阶下,好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第119章 老夫要拜你为师 时安夏挑了挑眉,笑笑,侧身让开。 消息很灵通啊,这么快就知道黄老夫子上门了? 时婉晴想起昨日淋了一头一身的茶水,一口血堵在喉头。 尤其一看到时安夏那张温温晏笑的脸就来火,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啊! 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心思这般恶毒,行事这般乖张,令人细思极恐。 果然就是从小在外流浪的货! 时婉晴傲慢地朝着正厅而去。 不认她是大姑母?那就让黄老夫子瞧清楚这小姑娘到底是个怎样不懂礼数的人。 她儿子就不一样了!案首!解元!真正的真才实学!万里挑一!这样的学生在任何先生面前,都是至宝吧。 时婉晴这么想着的时候,上阶的那几步都走得格外飘飘然。 就好像她让儿子去拜师,都是黄老夫子的造化。 然而事实上,黄老夫子见到时婉晴的时候,眉头皱紧。 时婉晴忙朝着黄老夫子深深行了个妇人礼,面上赔笑道,“黄老夫子见谅,怠慢了您老人家,实在是我们建安侯府礼数不周。妾身夫家姓邱,是建安侯的嫡长女。听说您老人家来了,便紧赶慢赶过来了。” 黄万千哪知道侯府里这些弯弯绕绕,只以为这妇人是时安夏极亲近之人,不然怎么会让她先来? 这便笑道,“哪里哪里,是老夫冒昧了。本不该这时候打扰,实在是坐立难安……” 时婉晴以为黄老夫子是担心云起书院那堆良莠不齐的学子丢脸才坐立难安,不由得心里一阵暗爽。 呲!就知道云起书院是烂泥扶不上墙!以为请个大儒就能保你进金銮试,还是保你春闱能当状元? 但话却得这么说,脸上愁云惨淡的,“黄老夫子也别太忧心,事到如今只能靠他们自己。毕竟起儿这么多年,也没正经读过书。” 黄老夫子:“???” 这妇人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时婉晴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都是骄傲,“我家言儿就不同了,他可是自小饱读诗书,也拜过名流大儒为师。但在他心中,那是谁都比不过黄老夫子的地位。言儿快来见过你最敬仰的黄老夫子。” 邱志言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上前规规矩矩行礼,“学子邱志言,见过黄老夫子。” 其实像黄万千这个级别的文人,早就已经不必刻意应付场面上的话了。 奈何这是建安侯府,又是他主动上的门,是以再怎么心烦,都还得保持该有的体面。 这便和颜悦色点点头,“不错,不错!” 看在时婉晴眼里,那就不得了。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黄老夫子啊!文坛的泰山北斗啊!皇上都景仰的人啊! 连黄老夫子都称赞她儿子“不错”,那简直就像是盖了印的“不错”,不由得心花怒放。 时婉晴正要提出让儿子拜黄老夫子为师,就听对方问,“夏儿那丫头哪儿去了?”, 不等她回答,黄万千眼睛往门口一瞟,那不是闪闪发光的夏儿丫头又能是谁? 他顿时乐呵呵,向外招手,“夏儿丫头,老夫可算把你盼来了!” 时婉晴眼睛瞪圆……合着黄老夫子真是专门来找时安夏的? 时安夏笑着跨过门槛,行完礼才温温道,“夏儿已经来了一会儿,见您和邱夫人相谈甚欢,就没进来打扰。” 时婉晴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邱夫人! 还真就再不喊一声大姑母了! 这个没礼数的贱人!在外人面前起码的体面都不讲! 她在想着怎么发难,既能保持自己的优雅,又能让黄老夫子看清时安夏根本就是个没有教养的东西。 但显然黄老夫子对时安夏是喊“大姑母”还是喊“邱夫人”,丝毫没有兴趣追问。 毕竟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人,行事就是随心所欲。 就刚才那点敷衍,已然是极限。 黄万千完全无视了时婉晴一个人的滔天怒火,直接说明来意,“夏儿丫头,老夫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如……” 时安夏扬了扬手中一个很厚的油纸封,“黄老夫子,《圣德表》我已经默出来了。但我现在不想给您。” 黄老夫子故意板起脸,嘴角却扬着一抹宠溺,“为何?” 时安夏表情认真,“夏儿想验证一下心里的想法。” “嗯?”黄万千不解。 时安夏娓娓道,“不如黄老夫子按照夏儿那天默出来的句子大意,重新写一下《圣德表》。夏儿想看看黄老夫子是否和黄家先祖心意相通。” 黄老夫子听了这个建议,全身都僵住了。 这丫头懂他!这丫头是真懂他啊! 他心头升起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几乎是颤抖着胡子问,“你,你是说,让我写出来,对照你手中先祖的版本,看看能否写得一样?” 时安夏微笑着行个半礼,福了一福,“夏儿冒昧。” 黄万千热泪满眶,但觉眼前的少女就像黑夜路上的灯笼,大海上的灯塔,人生至暗时刻的光亮,“不冒昧!不冒昧!好想法!老夫觉得这就是血脉的觉醒和传承!我马上回去构思落笔……” 他觉得就时安夏写出来的那几句,都像是从他灵魂深处蹦出来的句子。 没准儿,他真和先祖心意相通。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先祖转世? 不然为何他一听到《圣德表》几个字,就莫名心潮澎湃? 黄万千一阵风似的跑了。 时婉晴呆若木鸡。 她分明想趁此机会,让她儿子拜在黄老夫子名下。哪怕只是个虚名也好啊! 当然,如果能得到黄老夫子指点一二,那就更好了,绝对受用终身。她儿子走到哪都能出去吹一嘴,说曾得黄老夫子亲自指点。 这这这,结果这就跑了? 其实还有机会,因为黄老夫子又一阵风刮回来了,“夏儿丫头,老夫要拜你为师!” 这可不是一时兴起的决定,绝对经过了深思熟虑。 要说刚才还有一丝迟疑,那也只是因为时安夏年纪太小太小了。 他一个北翼举足轻重的人物,要带着黄家上下拜在一个小姑娘名下,实在是惊世骇俗,令人匪夷所思。 但就在刚才,时安夏提出让他写《圣德表》,与先祖的《圣德表》进行对比的想法,令他豁然开朗。 有时候年纪并不重要。 有的人活一辈子,只长年纪不长脑子。 而有的人,生来就天赋异禀,必将在这世上承受更多的风雨和责任。 显然,时安夏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止想法奇特,还才华横溢,更是创办了云起书院。最重要的是,她不藏私。 这样的人,当得起他黄万千的恩师! 第120章 这个世界疯癫了 九十几岁的老头子,风风火火来来去去,要老命了。 可老头子精神头好得很,因为激动,胡子盈白,脸色红润,声音也洪亮,“就这么说定了!老夫要拜夏儿丫头你为师!” 时婉晴:“???” 一定是幻听了!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得时婉晴外焦里嫩。 她脑子一片混沌,呆呆看着黄老夫子:刚想干啥来着?哦,对!拜师! 她想着的时候,就说出了口,“拜师!” 说着拉过木头桩子一样的邱志言,正蓄积情绪让儿子拜师时,就听时安夏异常平静地问,“黄老夫子是因为‘和书’字体,要拜夏儿为师?” 黄万千郑重点头,“对对对,我黄家上下都要拜在夏儿丫头你名下!” “倒也不是不行。”那一刹那,时安夏说出这句话,周身仿佛萦绕了一层金光,端方威仪,大气从容。 但分明,她只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被全程彻底无视的时婉晴:“!!!” 真就是一个敢拜师,一个敢收徒! 你时安夏收黄老夫子为徒?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是她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时婉晴石化了,一动不动,只瞪着一双眼珠子僵在当场。 她看到了什么?到底看到了什么? 就见那疯癫的黄老夫子退后两步,向着时安夏要叩拜下去。 时安夏忙上前扶起黄万千,说话仍是平静又温婉,脸上也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黄老夫子请起,拜师的事先不急。不如待斗试结束,您把《圣德表》也写出来,咱们到时几喜临门,再拜师也不迟。” 黄老夫子一听此言,就知这姑娘的野心。 她哥哥势必是要进金銮试的! 他刻意考察过时云起,知那小子很有实力。 不由爽朗一笑,“好,也好!到时我黄家上下,都拜在夏儿丫头……咳,恩师您名下。‘和书’字体由您来发扬光大!“ 时安夏娓娓一福,并不谦让,“愿不辱命。” 在“和书”字体上,她当得起黄家人的师父。 她聪敏又刻苦,练字原是闲来打发时间,后来因为喜欢,便花了时间苦练钻营。 上一世,她把孤本还给黄家以后,黄家后人也是拜在她名下,由她亲自指点,把“和书”字体发扬成北翼通行的国书字体。 只是如今,拜师这事提前了而已。 时安夏内心平静,不起波澜。仿佛一切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其实她还想到一点,如果她当了黄万千的师父,分量就不同了。 就算明德帝经不住太后的施压和晋王的苦磨,要将她指婚给晋王,那也要掂量几分。 她可不是能随便指婚的人! 所以拜师不能低调,要大张旗鼓,要弄得京城上下皆知。 立在一旁的时婉晴彻底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所崇敬的黄老夫子又一阵风飘走了。 这个世界,真的太癫狂了。 她抬头对上时安夏那双安静幽深的眸子,只觉得刺眼极了。 自来的傲气使她浑身一震,大姑母的气势、建安侯嫡长女的身份得拿出来,“时安夏,你……” 一个气势汹汹的声音从外打断了她,“时婉晴,你休得欺负我女儿!” 是唐楚君来了! 时婉晴,“!!!” 我可什么都还没说!什么都还没做! 唐楚君怒气冲冲踏进门的刹那,跟在身后的时成轩也来了。 他还生怕唐楚君不小心被门槛绊倒,伸出手去扶了一把。 唐楚君迁怒地狠狠一甩袖,甩开时成轩的手,冲到了时安夏面前,将女儿拉到身后,冷笑一声,“怎的,又想逼着我女儿回答‘还当不当你是大姑母?’。不用她回答,我来告诉你!我唐楚君不认你这个姐姐,你就当不得我女儿的大姑母!” 时婉晴:“!!!” 疯了!疯了!这些人全都疯了! 她含着泪逼视弟弟,“成轩,你就是这么让你的妻子和女儿来欺负我这个姐姐?” 时成轩一个头两个大。这边没哄好,那边又来找他麻烦。 只听唐楚君冷笑一声,“黄老夫子上门点名要见我女儿,你来干什么?” 她刚收到消息,说时婉晴带着儿子也去了正厅,就知这大姑姐肯定打了“拜师”的主意。 一时怒从心头起,便顶着熊熊怒火赶来了。 其实唐楚君昨日知道时婉晴抢女儿马车的时候,就想去找人理论。 奈何女儿拦住了她,说斗试当口,不宜节外生枝。这才作罢。 如今她上没有婆母压着,下没有丈夫管着,还有儿子女儿闺蜜宠着,性子越发容易一点就炸,就好似要把那十几年所受过的窝囊气全吐个干净。 换句话说,她活通透了。 唐楚君面带寒色,“大家都是一把年纪有儿有女的人了,别总把别人当傻子!你回娘家小住也好,长住也好,我唐楚君都不说你半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聊得到一块聊两句;聊不到一块,话不投机半句都多。但能不能体面一点,别总心里打着小九九占别人便宜!总想明里暗里踩别人几脚!” 时婉晴面如菜色,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这次回京城,已是接二连三在儿子面前失仪。 如今被以为是很好拿捏的弟媳指着鼻子骂,简直是奇耻大辱。 早前时婉珍给她提过醒,说唐楚君已不是以前的唐楚君,她还不信。 如今才是真正见识到护国公府嫡女的厉害。 想起母亲在家的时候,自己如何风光,如何在侯府里横着走,现在却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骂她辱她作践她。 一股子委屈和怨恨直冲天灵盖。 她眼泪哗哗流下来,颤抖着嗓音问,“时成轩,我就问你!你是不管我这个姐姐的脸面和死活了是吗?” “我怎么管?”时成轩气得很啊。 他这大姐还当这是以前母亲做主的侯府吗? 他是依赖思想强,但不是完全蠢得跟提线木偶一样。 他以前不爱管事,是因为喜欢窝在温柔乡里享受岁月静好。反正有人给他兜底,有人给他扫清障碍。 他只需要做一个完全不管事的潇洒公子哥儿就行了。 可现在兜底的人没了,新兜底的人显然不待见他。 时成轩最近明白了一个道理,跟着正妻和儿女走,才有好日子过。 这是老侯爷头几日给他掰碎了分析出来给他听的。 现在他这个总惹事的姐姐仍旧看不清局势,还要来逼他站位。 哼,他可不能糊涂! 时成轩当即沉下脸表态,“大姐,以后见着我女儿,你客气点!” 第121章 少爷眼里只有书本试题 时婉晴怒目圆瞪,唇色乌青。 又听那个没良心的弟弟说,“别动不动就拿大姑母的身份压她,也别抢她东西。那些东西都是她母亲和她大舅母送她的。她不认你这个大姑母不打紧,你别连累我,让她不认我这个父亲!” 时婉晴自回到京城,回到娘家,没有一件事顺心。 包括她儿子进文苍书院,都因黄老夫子的出现而感觉不到一丝喜悦。 她本来就气病了,这会子看到亲弟弟胳膊肘往外拐的劲儿,真是说不出的万箭穿心。 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了指弟弟,又指了指唐楚君,嗝儿一声气晕过去了。 唐楚君有些无奈,叹口气,对一旁的邱志言道,“言哥儿,你也看见了,我可没说什么过分的,也不过就事论事。”说完指挥着丫头婆子们去扶时婉晴。 邱志言却丝毫不急不乱,只像个冷冰冰的木头人,向着唐楚君行了一礼,“外甥这就带母亲回屋,二舅舅,二舅母,夏儿表妹,多有打扰。” 待人走远,唐楚君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言哥儿这孩子,怎么看着有点怪?” 时成轩问,“不是挺好的吗?”还知道带母亲回屋,没问题啊。 时安夏道,“眼里没光,像一个冰冷的行尸走肉。” 唐楚君点点头,语气有些沉重,“对,有点像……你哥哥以前的样子。” 时成轩大大咧咧,“不可能!我大姐拿她儿子当宝贝一样!你们多心了。” 唐楚君并不想多管闲事。既然人家亲舅舅都说她们母女俩“多心了”,那自然就是多心了。 彼时,时婉晴回到屋里就醒了,冷着一张脸,坐在靠窗的软榻上,一把将丫环碧萝递过来的茶水打翻在地。 碧萝尖叫一声的同时,脸上就挨了个巴掌。 “小贱蹄子!什么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她疾言厉色,又一脚将哭泣的碧萝踢翻在地,“滚!” 碧萝连哭带爬出去的时候,凤目瞄了一眼邱志言。 邱志言仍旧像个木头杵在一边,安静看着,麻木着,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直到时婉晴对他柔声软语,“言儿,你该去温书了。斗试好好考,把时云起死死给我踩下去。” 邱志言这才揖礼道,“是,母亲。儿子退下了。” “等等!”时婉晴站起身,走到儿子身前,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柔声道,“一会儿我让碧萝给你送点夜宵去,想必今夜你要温书到很晚。” 邱志言想了想,点点头,“怕是要通宵了。” 时婉晴终于露出个笑脸,“言儿辛苦。” “儿子不辛苦。”邱志言转身退出门去时,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儿子需要训练答题速度,母亲可有买来识字的小厮?” “这……”时婉晴伸手抚额,“当初若是从汇州多带几个识字的小厮来就好了,这边一时半会买不到。” 邱志言也不纠结,只淡淡道,“算了,不碍事。” 时婉晴却急,“要不为娘陪你温习?” 邱志言一脸的孝顺模样,“母亲折煞儿子了。夜深寒重,母亲好生歇着,儿子自己可以。” 时婉晴忽然想起来,“等等,碧萝认字,把她调到你房中侍候去,正好让她陪你训练答题速度。” 邱志言十分为难,有些嫌弃,“碧萝?一个丫环她懂什么?” 时婉晴这会子死马当成活马医,“她认得字儿。她以前在你二叔房里伺候的,常给你二叔代笔。” 邱志言一脸嫌弃,又无可奈何点点头,“母亲费心了,那就让她试试。不行我再让她回您院子,行就留下。” 时婉晴见儿子松口,顿时高兴起来,“好好,知道了。” 邱志言转身的刹那,露出一抹讥笑。 一个时辰后,邱志院的书房外响起一个娇娇的声音,“言少爷,碧萝能进来吗?” 门嘎吱一声响,开了。 一只男子的手从里面伸出来,迫不及待将碧萝拽进屋去。 但听碧萝娇呼,低闷地笑出声来,“坏少爷!小心有人看见!” 男子邪邪一笑,“小妖精,你还怕人看见?当初是谁在我二叔眼皮子底下勾着我来的?” 碧萝媚眼如丝,娇软缠上身去,“少爷,碧萝来陪您温书了。你斗试可要好好考啊,不然夫人会打死碧萝的。” 男子轻“嗯”一声……这夜烛灯燃至天亮未灭,着实辛苦,腰酸背疼呢。 次日时婉晴叫来碧萝问,“昨儿个夜里,你是怎么陪少爷温书的?” 碧萝跪伏在地答话,“回夫人,奴婢按照试卷进行提问,少爷作答。少爷说,答题速度决定对抗赛的输赢。” 时婉晴伸手将碧萝的脸抬起来仔细端详,淡淡道,“你最好别生出旁的心思来,否则本夫人会把你卖到最低贱的地方去。” 碧萝低眉顺眼的,“碧萝不敢。少爷眼里只有书本试题,对奴婢是男是女根本没正眼看过。” 时婉晴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待少爷春闱高中榜首,你便也是立功之人。到时本夫人亏待不了你。这段日子,你晚上就去少爷房里侍候。” 碧萝掩去面色下的嘲讽,恭恭敬敬磕头谢恩。 时婉晴挥了挥手,让她下去补眠,晚上才有精力陪儿子温书。 邱紫茉撇撇嘴,提醒母亲,“这丫头心思最深,母亲小心被她骗了。” 时婉晴不以为然,“就算她想耍什么手段,也得你哥哥起心思。你哥哥那人最是心正,眼里除了书就没别的。” 连着两日,碧萝都在邱志言屋里侍候,夜夜通宵。 云起书院那边也是灯火通明,老侯爷的眼睛都笑弯了。 整日里背着个手,在学堂外晃来晃去,连小曲儿都懒得听了。 便是到了正月二十一日这天,斗试开始。 今年参加比赛的学子竟有六千人之多,比之往年人数上升不少。 满街锣鼓喧天,是朝廷安排鼓吹署在进行礼乐,为斗试造势。 朝廷还出动了三千东羽卫维持秩序,足见斗试比拼的热烈程度,并不亚于春闱。 天之骄子们,集聚一堂。 尤其是云起书院的学子们,一个赛一个俊俏…… 第122章 我就让他上门提亲去 云起书院的学子统一着宽袖皂缘的蓝袍白边服饰,襟领处绣有祥云图案。外罩白色披风,既庄严肃穆,又尽显清雅之气。 就连陈渊,唐星河,马楚阳以及魏屿直,也全都是一样的装扮,个个英挺俊俏,卓尔不凡。 各书院都派出了武举学子进行斗试保驾护航,主打一个造势。 多的会出动几百人,少的也有几十上百个,像云起书院这种只有四个人的团队实属罕见。 不得不说,云起书院虽然马车少,人少,但架不住人家儿郎们长得是真好看啊。 一个赛一个英俊无匹,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唐星河自从国公府族学退学,进了云起书院后,便日日带着马楚阳在书院里晃悠。 这两个纨绔又认识了魏屿直,几人一见如故,瞬间抱团。 三人还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害怕陈渊。 因为这仨来书院的第一天,就被打服了。 三个打一个,愣没干赢。 就,服了! 现在是陈渊指东,他们不敢往西。 今日统一着装出行,四人骑着高头大马跟在云起书院的马车旁,引来围观的众多姑娘羞涩目光。 人群里全是此起彼伏的窃窃笑声。 其中有一个着男装的姑娘,尤其出挑,眼睛直直盯着陈渊,恨不得眼珠子钉在人家身上。 旁边一个姑娘眼睛冒着星星小声说,“思凝姐姐,你眼光好好啊!那公子真的长得太好看了!” 但见那马上的公子冷白肌肤,鼻子高挺,薄唇紧抿,真真儿是眉眼俊俏。若不是脸上有道淡淡的刀痕多了几分肃杀,还以为是今日参加斗士的文人。 他身披白色披风,身上是蓝袍白边的院服,脚蹬皮靴,别有一番风流样子。 着男装的姑娘正是黄思凝,不满地用双手蒙住小姑娘的眼睛,“看一眼就行了,不许盯着看。” 小姑娘是黄思凝的小堂妹黄思琪,还未及笄,性子很是活泼。今日就是陪着堂姐来看意中人,嘻嘻笑着,“思凝姐姐这就护上了!那公子知道吗?” “他迟早会知道。”黄思凝信心满满,“听说他是走武将路子的,只要五月武举拿下名次,我就让他上门给我提亲去。” “思凝姐姐好生不知羞!”黄思琪刮着小脸蛋儿,“你都还不知道人家的心意,就指着人上门提亲呢。” 黄思凝信心满满,神采飞扬,“虽然他家世低了些,配不上我。但只要我去求求曾祖父,肯定能同意的。” 黄思琪觉得堂姐自说自话,小声提醒,“我倒不担心咱们家不同意,曾祖父挺开明一人。我就怕那公子有心上人了,姐姐你不知道而已。” “就算有了,只要没成亲,我也能给他拐过来。”黄思凝在家向来想要什么就非要得到什么。 被宠习惯了,就以为谁都可以任她予取予求。 黄思凝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只觉得自己看上了陈渊,便是陈渊的造化。 这会子眼神便一直癫狂地追随着马背上那高大的身影,越看越觉得沉醉,越看一颗芳心越沦陷。 一咬牙,拉着黄思琪从侧道上追了过去,“快,我们去贡院门口。” 黄思琪觉得姐姐是癫了,一边跑一边道,“思凝姐姐,你清醒点!这有失我们黄家的风仪!” 黄思凝可不管,继续拖着黄思琪跑,“闭嘴!咱们就去看看,失什么风仪!” 可真到了跟前,哪管得住嘴? 脑子一热,就迎上去,盈盈站在马前,轻轻一福,仰头问,“陈公子,请问我曾祖父是乘的哪辆马车?我们姐妹找曾祖父有事。劳你帮忙指一下?” 陈渊皱着眉头,居高临下冷睨一眼,然后翻身下马。 黄思凝心头一喜,站姿都变得袅袅万千,当真是千娇百媚的样儿,完全忘记还穿着男装,并不适合如今的一举一动。 陈渊却眼神都不给一个,随意将马绳往身后的唐星河手里一扔,越过黄思凝径直往前而去。 黄思凝的脸从红变白,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都问到人跟前了,还能被无视。 黄思琪忽然嘶了一声,快哭了,“姐姐,你捏疼我了。陈公子不搭理你,咱们就回去吧。” 黄思凝瞪她一眼,“回什么去,咱们是来看曾祖父的!”说着,她拉着妹妹朝停着的马车走过去。 贡院门前,一辆辆的马车整齐排列,有马坊司的人在指挥马车停靠位置,绝不允许乱停乱放,占道堵路。 参赛的书院各有专门的马车停放地点,根据参赛人数,划分的马车停放位也不同。 像国公府,文苍书院这样的学府,占地就是一大片。反之,云起书院只有十个人参赛,位置自然就小。 陈渊就是亲自去查看云起书院划分的马车位,回来的时候,便看到黄家两位小姐恭敬站在一辆马车窗前。 马车里的黄万千似乎正在说着什么,然后两个姑娘诺诺应着,退到了一边去。 陈渊这才指挥着马车往里而去。 云起书院今日来了总共七辆马车,算是少得可怜。人家最没名气的书院也起码是二十辆马车起步。 但耐不住云起书院风头劲啊,马车刚刚一停稳,所有人都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实在是……看一眼,少一眼。 黄万千和方瑜初这两位跺跺脚,京城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就正从云起书院那列马车中缓缓下来。 两位夫子均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的得意门生今日就中了状元呢! 众人不由暗想,这云起书院要是开场基础试就被淘汰,两位老夫子的脸往哪里搁呢? 就,很期待打脸。 时安夏今日带着北茴红鹊,均着男装下了马车。 但见她唇红齿白,眉目英媚,白玉束发,活脱脱一个玉面小公子样儿。 虽然明眼人一瞧就知这是个小姑娘,但满街都是女扮男装,倒也让人见惯不怪。 她一下马车,就看到了黄思凝。并不意外,毕竟人家的曾祖父在他们队伍里。 时安夏见对方看到自己,并没有打招呼的打算,便也将视线投向了别处。 她跟哥哥们说了些加油打气的话,便乖巧站在唐星河等人身边,看各大书院的教谕们都在叮嘱学子们进入考场的注意事项。 尤其国公府和文苍书院的声势最浩大。 唐星河问,“夏儿妹妹,你有订茶馆约人吗?” 时安夏道,“有啊,魏姑娘不方便出现在这,她在静安茶馆里等我呢。” 两人正说着话,从国公府族学队伍里跑过来一个人,远远就喊,“星河!你可来了!” 第123章 我给你兜底 唐星河忍不住得意跟时安夏炫耀,“看哥哥我人缘多好。” 时安夏笑着退后一步,让两人叙旧。 那人是国公府族学的学子肖长乐,上来就问,“星河,你带着马楚阳真跑云起书院去了啊?” 唐星河眉飞色舞,“那还有假,看本爷衣服好不好看?” 肖长乐笑,“衣服好看有什么用啊?你们学院基础试要过不了,到时看你脸往哪放!” 唐星河满不在乎,“这不有个儿高的人顶着吗?再说了,你还担心我的脸?你觉得我脸皮很薄是怎么的?” 肖长乐满脸尴尬,“……”就没见过谁因为脸皮厚这么骄傲自豪的。 唐星河一把拉过时安夏,“给你介绍,这是我表弟!” 肖长乐眼神不好,人挺老实,没看出这是个姑娘,立时作揖,“见过表弟。” 唐星河笑着推他一把,“这可是我亲表弟。”又给时安夏介绍,“他叫肖长乐,以前我们玩得挺好。就是他太老实了,不跟着逃课。” 时安夏心想怪不得大舅母头发都快愁白,原来星河表哥是真的很让人愁啊。 她有模有样也作了一揖,“见过长乐兄台,祝你斗试旗开得胜。” 肖长乐忙谢过,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便告辞回了族学队伍。 唐星河这才跟时安夏悄声道,“肖长乐是国公府族学的台柱子,明明是嫡子,却被庶子欺负得跟狗一样。”一时有些惆怅,“我不在国公府族学,他可怎么办。” 时安夏心思动了一下,忽然问,“那庶子叫什么来着?” “肖长河!”唐星河一脸不屑,“忒不是个东西!” 时安夏一听“肖长河”,便想起来了。就说“肖长乐”这名字怎么听着熟悉呢。 她沉默一瞬才道,“星河表哥,你朋友印堂发黑,很快就有难处。你信不信?” 唐星河笑,“我母亲说得真没错,表妹你会看相。” “会那么一点。”时安夏挑了挑眉,“要不要赌一局?” 唐星河立时来了兴趣,“赌什么?” “自然是赌你这朋友能不能过基础试。”时安夏侧头望过去时,见肖长乐神情沮丧,偶尔还望向唐星河,“我赌他过不了。” 唐星河耸耸肩,“那你肯定输,他成绩可好了。基础试必考前五。” 时安夏问,“那万一考过的是肖长河,而不是肖长乐呢?” “不可能!”唐星河一口否决,“肖长河成绩还没我好呢,他怎么可……啊!表妹,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时安夏惦脚附在唐星河耳边悄声道,“快,时间来不及了!你快去找肖长乐,叫他名字一定要写自己的,不要换成‘肖长河’!” 唐星河脸色骤变,结结巴巴,“还!还能有这,这种事!” 时安夏推他一把,“啰嗦什么,快去!他们要进场了!你叫他别怕,后面的事你帮他兜底!” 唐星河这会子也不问什么了,撒丫子跑走,冲进国公府族学的队伍,拖着肖长乐就往一边去。 那边莫老夫子气得吹胡子,“唐星河!你干什么!你不是去祸害云起书院了吗?怎么又跑回来!放开肖长乐!他要进场了!” 唐星河笑嘻嘻挥手,“莫先生,我就跟长乐兄说一句话,给他个祝福!” 莫老夫子气得瞪眼,“你的祝福不重要!放开他!” 此时肖长乐被唐星河揪到了一边去,也正有话想说,“星河……” 唐星河打断他,“来不及了,你别说话,听我说!你不要害怕!好好考!后面的事我给你兜底!” 肖长乐被这番话惊呆了,“你!你都知道了!” 唐星河推他进场,也不解释,“反正记住,我给你兜底!你好好考!听到没有?” 肖长乐顿时眼睛红了,一步三回头地看唐星河。 唐星河抚着额,挥手,“行了,别娘们唧唧的!”他都不知道要兜什么底,这事儿还得问夏儿表妹。 一回头,哪还有夏儿表妹的影子。 他又跑去问陈渊,“我妹妹呢?” 陈渊没好气,“我也想知道你妹妹去哪了。” 唐星河顿时心里炸毛,“……” 你凭什么想知道我妹妹去哪了? 他也就只敢心里吼,表面跟鹌鹑似的,“我找找去,找到了告诉你。” 嗖一下,跑了。 嗖一下,又跑回来跟陈渊说,“我妹妹肯定去茶馆找魏姑娘了。” 彼时,时安夏便是踏着利落的步伐上楼,准备跟魏采菱汇合。 她早在兴了念头要开书院起,就在隔壁街的静安茶馆订了雅间。 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听到隔壁间一阵哄笑。 一个轻挑的声音道,“十六年都没读过书的人,拿什么答题?光靠那张脸吗?哈哈哈哈……” “时云起基础试就会被刷下来,十五哥,你信不信?” “这根本没法开盘啊!大家都押他一轮游,啊哈哈哈哈……” “敢不敢赌大点?”时安夏俏生生推开门,站在门口问。 众人见门口的小公子粉粉嫩嫩,眉目如画,眼睛清凌凌,嘴唇红润润,一看就是个没及笄的小姑娘女扮男装。 沉静一瞬后,不由得爆发出一阵哄笑。 “妹妹,打扮成这样出来赌钱,你爹娘知道吗?” 说话的是淮阳伯府的小公子霍斯梧,平日就是个嘴贱的货,人称十五哥。不说人嫌狗厌,也差不多是气得他爹娘出门都不愿意认他的地步。 他和他哥霍斯山都是文苍书院的学子。今年他哥参加会试,本来是文苍书院的扛把子,结果来了个处处抢风头的邱志言。 他头几日便带头欺负了邱志言,转天就被夫子臭骂,还勒令他跪抄学戒,现在膝盖还疼着呢。 邱志言出自建安侯府,时云起也出自建安侯府。所以霍斯梧顺带就盯上了云起书院,吧啦吧啦往死里作践。 他摸了摸下巴,盯着门口玉面书生打扮的小姑娘,眯着眼睛问,“时云起是你什么人?” 小姑娘头一扬,挺得意翻他一白眼,“你眼瞎?看不出来?那是我哥,亲哥!” 霍斯梧冷呲一声,“你爹你娘才眼瞎,亲生儿子都认不得,还让人换了十六年。” “嗯,我爹眼瞎。”小姑娘很好说话,立刻就点头附和了。 众人见小姑娘长得好看,还好玩,便你一言我一语笑开了。 “妹妹,你哥不行啊,铁定一轮游!” “你们那云起书院就是个大笑话,懂吗?你快回家吧,别掺和这事儿!丢人的!” 小姑娘也不认生,落落大方走进屋,从袖里拿出一张银票,啪的往桌上豪放一拍,“废话多,到底赌不赌?” 第124章 又怂又英勇的人 众人伸脑袋一瞧,哟,一百两呢! 都是些毛头孩子,谁身上有那么多银子? 一帮子人看得眼热,“赌赌赌!妹妹可想好了?” “想好了。”小姑娘扫他们一眼,撇嘴,很瞧不起的样子,“可你们有银子赌吗?” 她拍一百两在桌上,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再拍出一百两,又拍出一百两……整整五百两,主打一个豪气,“你们有银子吗?就在这叨叨叨!” 霍斯梧脸都绿了,“!!!” 被小姑娘蔑视着上下打量的滋味,就还挺难受的。 可该说不说,他兜里真挺干净。爹娘偏心,有什么都紧着他哥哥霍斯山。 谁叫他哥哥学问好,争气呢?所以没得怨。 他平日没事吃个零嘴儿喝个茶没问题,谁家好人揣着五百两银子在街上晃荡啊? 这屋子里,他是老大,那五个跟班就更别提了。 一个个兜比脸干净。一时间空气有些凝固,少年的自尊心被打击透了。 一个年纪小些的少年,名叫冯免,主打一个脸皮厚,主意多,“开个赔率,银子多的就下注多,银子少的就下注少,这又没什么!” 时安夏身后小厮打扮的红鹊撇撇嘴,“啧,还挺会占便宜的!” 屋里的空气又凝固了。 时安夏扬了扬头,一拍桌上五百两银子,“也别费事,我押云起书院全员挺进对抗试。我输了,五百两银子归你们!你们要是输了……” 冯免眼睛一闪,“怎样?” “就给本爷当一年跟班!本爷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得做什么!”时安夏挑衅望着霍斯梧,眉头一挑,小下巴一扬,“敢赌吗?” 跟班们一阵骚动,觉得这买卖不错啊。稳赢的局! 五百两银子这么好赚吗?小姑娘看着挺聪明,其实蠢呆呆。 但霍斯梧迟迟不点头。 他年纪长一些,心思活络几分,总觉得小姑娘的眼睛看起来满目星光,样子也俏皮可爱,可莫名就令人不敢直视,看不明白。 但他脑子里到底没装多少东西,经小跟班们七嘴八舌一怂恿,再受小姑娘一挑衅,当即一拍桌,“赌就赌,谁怕谁?” 其实他是经过慎重思考的。 首先时云起不可能进对抗试;其次,小姑娘押的是云起书院全员挺进对抗试,这就更不可能了。 小姑娘基本就是妥妥的送财童子啊! 霍斯梧就怕小姑娘反悔,当即叫来小二提供笔墨纸砚。 白纸黑字写下来,就不担心到手的银子跑掉了。 时安夏笑着夸了一句,“挺有脑子的啊,但不多。” 霍斯梧:“……”后面那句可以不用说。 他见一切已成定局,心情大好,对人家怼他也不生气,反而拉起了家常,“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本爷是时家的小公子,名叫时云舒。云起云舒,记住啦?”时安夏在一式两份的赌约上,签下“时云舒”的大名,盖上手印。 其他人也挨个签了名字,盖完手印。如此赌约便生效了。 今日基础试,考完歇两日。按以往惯例,后日下午就能出榜,揭晓进入对抗试的名单。 时安夏将赌约折好交给身后的北茴,又将四百两收进袖中,留了一百两放桌上,“喏,一百两押你们这!后天来看榜,到时输了记得还我哦!”说完施施然走去了隔壁。 霍斯梧将一百两揣进怀里,大喊一声,“小二,把你们最贵的糕点果子瓜子杏仁儿全给我上齐!” 冯免这会子有些心虚,“十五哥,要是万一输了……”话没说完脑袋就挨了一掌。 霍斯梧信心满满,“我打听得真真切切,时云起根本没念过书。那书院就是他母亲想补偿他,让他过个瘾。你们真以为他有几斤几两,还不是肚里空……“ 后面那个“空”字没说完,又见笑眯眯的小姑娘从门框边探了个头出来,“肚里空空的霍十五,听好了哦!要是你们输了,不给本爷当跟班,不按本爷的吩咐办事,本爷就把这赌约印了发得满京城都是,让你们走到哪都被人戳脊梁骨!不止,本爷还能让你们爹娘都揍死你们!” 屋子里的几个少年互相对视一眼,齐齐打了个寒颤。只觉小姑娘明明长得很可爱的一张脸,瞬间变得面目可憎,跟只恶鬼似的。 时安夏玩得开心,笑容久久落不下去。 霍十五!原来是这样的霍十五啊! 北茴见姑娘今天跟平日沉静的性子完全不同,惊诧地问,“姑娘,您认识那位公子?” 时安夏笑得狡黠,“认识,也不认识……反正这人挺有意思的。你目测那几个小子的身量身形,赶着去给他们做几套云起书院的衣服。我有用。” 她记得这个霍十五。 那一年,惠正皇太后集结兵力抵御几国联军。 唐星河领着京城一众纨绔上战场。 霍十五是其中之一。 时安夏知道霍十五这个人的时候,是唐星河带着成千上万的棺木悲壮回京之时。 那些零散的冰冷尸骨中,就有霍十五。 据说,霍十五是为了给主力军开道,中了敌军埋伏。 他被活捉后,在阵前被敌人当着唐星河的面,一刀一刀开肠破肚,活活凌虐而死。 他每被敌军划拉一刀,就喊一句,“北翼必胜!” 他是笑着喊出“北翼山河万世不朽“而死的,也是哭着求唐星河射他一箭给个痛快而死的。 因为他说,“唐将军,十五太痛了!十五好怕痛啊!” 霍十五!就是那种又怂又英勇的人!嘴贱,但心不坏,容易被人利用,却又讲义气的人! 时安夏心血来潮跟他们定下赌约,完全不是因为他们唱衰哥哥。 满京城唱衰哥哥、唱衰云起书院的人多了去了。要因为这就跟人家急眼,急得过来吗? 只是因为在门外听到那一声“十五哥”,让她忽然想起唐星河跪在大殿上哭着讲起关于霍十五的故事。 时安夏就想看看那又怂又英勇的霍十五,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如果没猜错,他那帮小跟班里一定有个叫冯免的,跟着霍十五一起中的埋伏,死在了青山凹。 如今盛世太平,若能把这帮人聚集起来做点有用的事,也不至于被爹妈嫌弃,认为他们拖了家族后腿,给家族抹黑。 时安夏正要敲门进雅间,好巧不巧,又碰上了正上楼来的黄思凝。 四目相对,一个从容平静,一个怒目而视。 第125章 我劝时姑娘还是死了这条心 那日在别庄见过时安夏的黄家女眷,只黄思凝一人。 主要是因为她的书法在小辈中算是佼佼者,黄万千特意准许她到场。 黄思凝为此沾沾自喜,自觉被高看一眼。所以早前在贡院门前见着时安夏,也就以炫耀的心情跟黄思琪提了一嘴。 黄思琪听说那小公子就是送还先祖孤本的侯府嫡女,很是仰慕,这会又见着,便是上前盈盈一福,“思琪见过安夏姐姐。” 时安夏喜欢懂礼的人,别人敬她,她便也同礼待人。只因着男子装扮,便回了一揖,问,“姑娘也是黄老夫子的曾孙女?” 黄思琪笑着点头,“正是。我曾祖父、我爷爷、还有我爹爹都说,安夏姐姐的字写得极好极好。安夏姐姐,你可以教我写字吗?” 黄思凝:“!!!” 气死了!这是带了个叛徒出来吧! 她阴沉着脸走上前来,负手而立,“时姑娘,又见面了!上次还没分出胜负呢!不知什么时候再比试比试?” 时安夏只想笑。 我都要把你们黄家上下收编了,你还来找我比试?看来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爱作妖的人。 但她懒得与黄思凝一般见识,哪怕看在黄万千的面子上,也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起龃龉。 否则,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她便微微勾唇,是那种风流俊雅公子的样儿,“黄思琪是吗?想要写好字,只要勤练,一定能成。” 黄思琪喜笑颜开,忙点头,“求安夏姐姐指点。” “好啊。”时安夏随口答应着。对于可爱的小姑娘,还是可以和颜悦色的。 黄思凝的脸色差到了极致。这是今日第二个无视她存在的人! 陈渊就算了,她能忍。 但对于时安夏,她绝忍不了。 当即不由得冷笑一声,“我们黄家不轻易收徒!我劝时姑娘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时安夏:“???”这是什么大病? 到底谁收徒?谁拜师? 又见黄思凝傲慢地扬着下巴,“其实也不难理解时姑娘的举动,毕竟我曾祖父这块金字招牌谁都想用一用。既然云起书院已经得了好处,时姑娘又何必穷追不舍,恨不得好处占尽?吃相也太难看了!” 她可是亲耳听到曾祖父对祖父和父亲等人说什么“时姑娘拜师”之类的话,虽然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楚,但大意猜也猜得出来。 就知道建安侯府这种破落世家,拿着孤本就想使劲占曾祖父便宜。 她本不愿在大庭广众下损建安侯府的面子,但时安夏这么不识趣,那就谁也别想要脸。 今日斗试开考,贡院周围几条街全是人。所有茶坊座无虚席,楼上的雅间也都是半月前就全部订出去。 这时楼上楼下坐着的不是各大书院的教谕,就是考生学子们的亲朋好友,对于最近出现的八卦都了如指掌。 黄思凝刻意提高了声量,一时间几乎所有雅间的门都开了,全都探出头来。 楼下的人也涌上楼梯,一个个踮着脚尖看热闹。 一时间,挤得水泄不通。 黄思凝见此情形,莫名心有些慌。但面上气势不能输,便高扬着头,桀骜不驯地盯着时安夏。 黄思琪见转瞬间围了这么多人,心知糟糕,急得快要哭了,“姐姐,你瞎说什么啊!咱们回家了!” 黄思凝甩开黄思琪的手,逼视着时安夏,“你敢不敢有点志气,说一句不拜我曾祖父为师?” 时安夏仍旧风轻云淡笑笑,“好啊!我不拜你曾祖父为师。” 黄思凝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郁气堵得胸口难受。 却在这时,从长廊那头的一间屋子走出来一个妇人。她穿戴极为隆重,却不是京城时下流行的衣饰发衩。 看得出来,她刚进京不久。 妇人径直上前,朝着黄思凝行了个半礼,“妾身夫家姓邱,是建安候的嫡长女。本夫人替侄女向黄姑娘道个歉,还请黄姑娘别与我这侄女一般见识。。” 此人不是时婉晴又能是谁? 她今日蹭了文苍书院某教谕夫人的雅间,听到动静已经有一会儿了。 她发现与时安夏起争执的竟是黄老夫子的曾孙女,在这时候帮衬一下,结识黄老夫子的曾孙女,以后对她儿子拜师之路大有裨益。 若是能让儿子娶了这黄姑娘就更好了,简直一步登天。 心里小算盘打得有多响,她踩起时安夏来就有多狠。哪还顾及得到建安侯府的脸面? 脸面没有实惠重要! 时安夏并不动怒,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她只淡淡道,“邱夫人还真是眼明手快,哪都能掺上一脚。不过请慎言,你代表不了谁。” 黄思凝来了兴致,“时姑娘唤自己的大姑母为‘邱夫人’?还真是好教养啊。” 时婉晴一脸沉痛,“妾身这侄女自小流落坊间,两年前才回到侯府。她不懂礼数,在家时,见到我这大姑母从不低头行礼,张嘴闭嘴便是‘邱夫人’。黄姑娘你说说,我这上哪儿说理去?” 黄思凝只觉眼前妇人甚合心意,心里那口郁气也舒展不少,“哦?那还真是家门不幸呢。从小就流落坊间啊,岂非识不了几个字?怎的就拿着一本孤本在外招摇撞骗?我曾祖父如今身体不好,眼花耳聋,才会觉得时姑娘写得一手好字。” 时婉晴嘴角扬起一抹刻薄的讥笑,“她也就练了两年的字,简直贻笑大方,连礼仪都还没怎么学会呢。若不是这侄女儿太气人,我又何必把家丑外扬。让各位见笑了。” 四周便窃窃私语起来。 “啊,那小公子是个姑娘!” “建安侯府最近还真出挑!” “又不是什么好名声!从小流落坊间,谁知道经历过什么……” “别的不说,这礼数真是一言难尽。” 北茴两人脸上血色尽失,要不是见姑娘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早就冲出去解释一番。 流落在外难道是她们姑娘想的吗? 这么可怜的遭遇,怎么到了他们嘴里就能幸灾乐祸? 就难受,难受极了! 魏采菱也早就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了时安夏身边。 她以前不知道这些事,如今听得十分心疼,不由自主伸出手握住了时安夏的手。 她想说,别怕,我们都在呢。 可侧眼一望时安夏那张从容又安静的脸,又哪里需要安慰半分? 反而是时安夏拍拍她的手,就那么站在那里,眉眼不动半分,脸上挂着清淡的笑容,听着黄思凝和时婉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她抵毁个够。 有时候,流言是一种保护,名声是一种负累。 只有身在流言四起中,方能将流言变成铠甲;当名声染上污点,反而成了保护色。 陡然间,空气一阵冷凝。楼下人群自动分开站两侧,从中间让出条道来…… 第126章 您叫她师父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因人群让出的通道里,走来两位面色凝重的老者。老者身后,跟着三个同样装束的云起书院学子。 几人匆匆上了楼梯,每一步都千斤重,像是重重踩在人们的心上。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黄思琪,含泪脱口便喊,“曾祖父……” 她心里难受极了。姐姐当众让时安夏出丑,她阻拦无效,毫无办法。现在看到曾祖父来了,顿时像是看到救星。 来者打头的正是人人景仰的黄万千。 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沮丧的心情。一生中,从未遇到过这样让人难堪且痛恨的场景。 时安夏是他认定的师父,更是他黄家上下所有人的师父。 他自己是恨不得早早就行拜师礼,实打实定下这重师徒身份。但拜师非儿戏,更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时安夏年纪太小了。正是因为她年纪小,所以很多人,包括他们黄家也有人生出轻视之心。 觉得一个未及笄的姑娘怎当得起他这名震北翼的大儒的师父?怎当得起名门黄家的师父? 可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以时安夏的资历的确当不起北翼大儒的师父,但她那手“和书”字体却当得起。 黄万千隐退多年,早在当今明德帝需要启蒙恩师时,他就拒绝先帝的好意不再进宫授业。 原因很简单,他要将“和书”字体发扬光大。就算寻不到先祖的孤本,他也一定要苦心钻研出“和书”字体的精髓所在。 他们黄家上上下下告别仕途多年,也都是在他的引导下挖掘“和书”字体的魂。 但,几十年如一日,黄万千并没有真正捕捉到“和书”字体的神魂,反而越走越偏。 直到时安夏出现,他才认识到“和书”字体到底美在哪里,魂在哪里。 其实仅仅是这一点,也不足以让他产生要拜入时安夏名下的想法。而是在他研读过孤本后,方觉时安夏已经在这孤本的基础上发展出新的精髓和神魂。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时安夏完全可以脱离“和书”字体重新开山立派了。 “和书”字体只是个底子,而时安夏在此基础上,已经生根发芽成了别的更高级的字体。 是他贪心,想要留住先祖的心血,所以才腆着老脸去求时安夏收徒。 如此一来,“和书”字体将永远是黄家的“和书”字体。 那会时安夏是怎么做的?她并未因他是九十几岁的名家大儒而惶恐不安,而是云淡风轻答应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时安夏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写的那手字达到了一个怎样的水准,足以做他师父而不用自谦。 但她却用了四个字:“愿不辱命”。这姑娘是何等自负,又何等谦虚! 可自己的曾孙女到底在干什么! 就在众人的错愕中,黄万千向着时安夏深深一揖,“师父且稍等片刻,待徒弟了解一下前因后果。” 他声音洪亮,字正腔圆,没有半点含糊其词。 人群安静得震耳欲聋! 就是那种所有人内心都炸锅了,但面上却没有谁敢窃窃私语议论半句。 唯有黄思凝摇摇欲坠,明显是受了天大的打击,“曾,曾祖父,您,您在说些什么?”她指着时安夏,“您,您叫她师……师父?” 黄万千没理她,只是把视线投向黄思琪,“琪丫头,你来说。我要听今日发生之事的全部过程。” 黄思琪到底只是个没及笄的孩子,如此大的压力下,没绷住,哇的一声哭起来。 倒是这会子站出来个人,正是吊儿郎当的霍十五。他可是全程看戏看到现在,“黄老夫子,我来说!” 他指着黄思凝,开始复盘刚才发生的事,“她一来就跟这个妹妹说上次没有分出胜负,要求再比试。这个妹妹没理她,然后她就癫了,说你们黄家不轻易收徒,劝这个妹妹死了心。还说您是块金字招牌,谁都想借来用。又说云起书院得了好处,吃相太难看……最后还逼着这个妹妹当众承诺不拜您为师……“ 霍十五口才很好,不止把几个人的对话讲得清清楚楚,连时婉晴落井下石讲出来的那些诋毁的肮脏话,都一字不落复述一遍。 时婉晴头痛欲裂,猛然想起那晚确实是黄老夫子亲口说要拜时安夏为师,她怎么就全忘了? 当时她全程在场,亲眼见证。可刚才怎么就鬼迷心窍,跟黄老夫子的曾孙女一样认为时安夏想拜黄老夫子为师呢? 她知道站错了阵营,无意间把黄老夫子得罪得更狠了,进退两难间,只恨脚下没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霍十五天生就喜欢凑热闹,如今自己身处热闹中心,可不得多蹦跶几下嘛,“哎哎哎,黄老夫子,您曾孙女儿还说,您身体不好一脚都踏进棺材了,且眼花耳聋,被人用什么孤本骗了,才会觉得时姑娘写得一手好字。” 黄思凝快气疯了。从哪冒出来这么条疯狗啊啊啊啊!逮着她就咬!使劲咬!不松口! 她心里暴跳如雷,面上却只能咬紧银牙,怒目而视。 冯免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总觉得他十五哥讲得过于正经,没达到黄老夫子要求,便学着黄思凝的样子和腔调道,“你敢不敢有志气,说一句不拜我曾祖父为师?” 然后又学着时安夏风轻云淡一笑,端庄又板正的模样,“好啊!我不拜你曾祖父为师。” 学完,他还抬头问两位正主,“像不像?” 黄思凝想杀人:“!!!” 滚!有多远滚多远! 时安夏也没说话,但朝他微微翘起了嘴角。 只那轻轻一笑,便让所有看到她笑的人,心里无端生出千朵万朵花儿绽开的美景来。 春风十里,草长莺飞。那身着男装的小姑娘怎的笑起来这么美? 唯有黄思凝和时婉晴恨得咬牙切齿。 贱人!这就是个贱人啊!大庭广众之下就和男子眉来眼去,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人! 无论现场的人们心里想什么,都不耽误黄万千了解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他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家人竟然这么伤害一个小姑娘,伤害他黄家的恩人。 越是愤怒,越是冷静。 他朝着黄思凝冷冷命令,“跪下!” 第127章 她要欺师灭祖 一声“跪下”,如一道惊雷砸在头顶上。黄思凝不可置信地看着曾祖父。 就算要打要骂要罚,也不能在这么多人前啊! 曾祖父自来的教育理念就是“七不责”,第一条便是对众不责。意思是在大庭广众下,不要责备孩子,要在人前给孩子留些尊严。 如今,曾祖父竟要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跪下! 她不能跪!绝不能! 她分明还是个孩子,她也是有尊严的啊! 但在曾祖父如刀般锋利的视线下,她膝盖一软,就那么跪了下去。 这当口,外头又进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低声问另一个人,“陈公子,你催得这么急,总要先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另一个冷泠看他一眼,懒得搭理。真就是话不投机,一个字都多。 又是在众人屏住呼吸间,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祖父!”起先问话的正是黄皓清,也就是黄思凝的父亲。 他见女儿下跪被围观,心里慌乱,一时震惊不已,“祖父,这是发生了什么?” 黄万千负手冷睨,“发生了什么!你养的好女儿!她要欺师灭祖!” 黄思凝:“!!!” 曾祖父一定是疯了!一定是被人夺舍了!才会说出她欺师灭祖的话来。 她必须要争取父亲的原谅,未语泪先流,“父亲,女儿一时,一时,一时玩心过重,与时姑娘……闹,闹着玩。女儿……并,并不是,有意要为难时姑娘!父,父亲明鉴!也请曾祖父不要偏听偏信!” 黄皓清一看祖父那沉重的脸色,便知事情不简单。 祖父已有多少年不动怒,多少年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就跟那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一点就炸的样子。 但见祖父深深一闭眼,再睁开眼时,眸底一片痛色。他沉声问,“谁有戒尺?” 还真有。 今日到场有不少教谕,纯粹是习惯便带了戒尺在身,没想到还派上了用场。 一时递上去好几只戒尺,黄万千顺手拿了一把,朝着孙子黄皓清道,“跪下!女不教,父之过!” 黄皓清只犹豫眨眼的功夫,便掀袍跪在了祖父身前。 当黄万千的戒尺打在黄皓清手上时,黄思凝只觉眼前黑了,天塌了。 戒尺打的那是手吗? 打的是脸!打的是尊严! 黄皓清如今四十不到,上有老,下有小,外有朋友,内有妻妾,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在乎脸面的时候。 他是文坛泰山北斗的嫡孙!是儒士名流的儿子! 他更是他自己! 他从小就是当今明德帝的伴读,是大儒方瑜初的得意门生,是《北翼风华》的作者,更是上届春闱的出题者之一。 他不入仕,却在朝廷中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他是黄家风仪最具代表的传承者,被广大学子推崇且称道。名校更是为能请到他去讲一节课,而倍感尊荣。 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曾祖父用戒尺责罚。 就算小时候,黄皓清也不曾受过这般屈辱。 一下!两下!三下! 四下!五下!六下! 打到十下都没有停止的意思。 时安夏看着黄老夫子能为她做到这些,心下十分动容。她上前打断,温温道,“听闻静安茶馆的静心茶十分有名,黄老夫子不如移步去品一品?” 黄万千这才停了手,知小姑娘给自己递梯子,心头更加惭愧不已,“我黄家世代书香门第,百年风骨,竟出了个如此品性恶劣的后辈,实在是愧对先祖。今日之事,还望师父海涵。” 时安夏听胡子一大把的黄万千一口一个“师父”叫着,只觉别扭又好笑,“黄老夫子是万千学子心中神祗一般的人物,可别再叫我师父了。不如,叫我先生可好?” 黄万千叫着“师父”倒是一点没有心理障碍,只是察觉到把小姑娘叫老了,又怕把小姑娘捧得太高,自己护不住她。 他是打算穷尽毕生,举黄家全族之力护住这个小姑娘,保她一生顺遂,一世坦途。 是以黄万千并不纠结,立时应下,对跪着的黄晧清道,“还不起来谢过先生。” 黄皓清这才起身,却是眉目舒展,向着时安夏拱手一揖,“谢先生大人大量。” 他对时安夏的接受程度非常高,其鉴赏力在黄家一众人中也算佼佼者,自是知道时安夏当得起“师父”这两个字的分量。 只是他来得晚,挨了罚,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回去了解完整,他还得怒扇女儿几个巴掌才能解了心头之气。 时安夏并不想为难这些真正有风骨的文人,便将话题转向了别处,“待斗试结束,我准备开‘和书’字体第一课,时间地点由黄老夫子安排吧。” 黄万千心头一震之后就是一喜,先生这是要着力推广“和书”字体了。 经今日大庭广众的这顿责罚,便是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时安夏觉得黄皓清这顿打不能白挨,正是宣传推广“和书”字体的好时机,为“和书”字体成为北翼国书字体打下基础。 在场之人,不是教谕就是学子们的亲朋好友,无一不好奇这姑娘所说的“和书”字体到底是什么?能令黄老夫子推崇备至,拜在其名下。 当然更好奇的是,这姑娘不是流落坊间多年,两年前才被找回来吗?据她大姑母说,字都不认得几个,更是不懂礼数之人。到底有多少真才实学可以当得起“先生”开课呢? 今日静安茶馆发生的事长了翅膀在全京城传播,最离谱的一个版本是黄晧清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始作俑者黄思凝更是被黄老夫子罚去庵堂做了姑子赎罪。 这把黄皓清的正室文氏,也就是黄思凝的母亲气得哭晕过去好几回。 她女儿正当议嫁的年纪,早前是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起。如今名声搞成这样,哪个正经书香门第,哪个高门勋贵能让女儿进门? 作孽啊! 文氏气炸了,嗯哼!时姑娘是吧!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呢。以后见着了……我绕着您走行了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说白了,她是不敢再惹时安夏。 正室之位,来之不易。后宅还有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孟姨娘,成日里都在虎视眈眈。 但凡她行差踏错半步,就得从这位置上卷铺盖滚蛋。 也是在这会子,黄家上下所有人才真正知道,他们将迎来一位“先生”,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少女。 而时安夏这日下午并未等到哥哥们从考场出来,因为宫里派人来接她了。 皇太后有请! 第128章 宫里第一滴污血 来得真快,皇太后这是坐不住了。时安夏心里有数,今日这事闹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皇太后又岂会让别人捷足先登? 她可是“有缘人”呢! 时安夏曾就“有缘人”这几个字询问过阳玄先生。 阳玄先生观她面相,看她手相,说“有缘人”即是天生凤命。 她宝相庄严,天庭饱满,耳有垂珠,且珠上有痣。还不止,天中隐痣,脖后应该也有痣。 这些都是凤命的表象,当然还有命格匹配。 时安夏后来让北茴瞧过,天中发际里确有颗隐痣,而脖子后面也有颗痣。 听起来全都对上了。时安夏是相信这个说法的,否则上一世,她如何能让晋王成了荣光帝?如何能成为北翼之光,力挽狂澜? 但这一世,她要人定胜天。她绝不成为皇家的一分子,更不想成为谁手中的棋子。 时安夏将北茴等人留在宫门口,自己跟嬷嬷进宫去了。 她跟在嬷嬷身侧走着,目不斜视,身姿端正,自有一股从容。 这皇宫,可真熟悉啊。她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哪条路通向哪里。 而那嬷嬷却以为,这姑娘从未进过宫,定是被这满眼富贵给震慑得强作镇定。 宫里惯来捧高踩低。最气人的是,这姑娘连赏银都不备一份,可见不懂礼数,令人心生厌烦。 嬷嬷那脸耷拉得跟马脸一样长,故意带她绕远路。 时安夏也不点破,跟着走就是了。反正她活力四射,有的是脚力,一点不觉得累。 你那么大年纪都能顶着猎猎寒风绕远路,爱绕你就绕吧。最好是绕到天黑,皇太后跟她说不上几句话,就得放她出宫。 损失到底算谁的呢? 其实这嬷嬷,算得上跟时安夏渊源很深。前世她就喜欢在背后叫“马嬷嬷”,有一次口误,还差点说漏了嘴。 马嬷嬷当然不姓马,而是姓宋。只是因为她脸长,又老爱耷拉个脸子。 此人一贯仗着自己在太后跟前得脸,没少作威作福,树敌无数。 后来荣光帝继位没多久,宋嬷嬷更是上蹿下跳,说奉太皇太后之命调教后宫,生生把一个不得宠的妃子逼疯了。 红鹊那时还是时安夏的贴身宫婢,因长得美,被宋嬷嬷盯上,差点一张小脸被划烂。 时安夏忍无可忍,设计将她除掉,抛尸荒井。 若说杂技团的姜彪是她在宫外杀的第一个人,那宋嬷嬷就是她上一世在宫内沾染的第一滴污血。 这一世,老货最好不要来惹她。不然她可就忍不住了,手痒着呢。 可笑的是,宋嬷嬷身形肥胖,又老胳膊老腿儿。为了整治她,生生从申时初走到了酉时中,在寒风中走路直打飘。 时安夏望了望天色,温温嘲笑,“嬷嬷真是辛苦,大冷的冬天走这么久的路。”她抬眼看着面前的宫殿,“原来这是沁园宫啊!一会儿本姑娘定要跟太后娘娘说说……” 她这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却把宋嬷嬷吓出一身冷汗。 来前,太后叮嘱宋嬷嬷,速带时安夏入宫觐见。 但宋嬷嬷因为没收到时安夏的赏银心有不甘,错把鸡毛当令箭,带着绕了半天道。 沁园宫跟寿安宫一个在北端,一个在南端。若是被这姑娘无脑吐到了太后跟前,以太后的心思,定然知她是故意为之。 眼见天色已晚,关闭宫门在即,而太后还没见着人,宋嬷嬷不由得大急,懊恼万分。 时安夏只凉凉一笑,仍旧自顾往前走,根本懒得理她。 宋嬷嬷只好在身后喊,“姑娘请留步,走错道儿了。” 时安夏却不管她,头也不回往前走,“不会吧,嬷嬷别说笑话了。您可是宫里的老人,怎会带错道儿?” 宋嬷嬷:“!!!” 小贱蹄子是怀疑我了吗? 宋嬷嬷这时候知道急了,心里转悠着要怎么把锅甩到小姑娘头上。反正话都是由着她说……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见小姑娘缓缓转过身来,眸底是幽深慑人的光芒。 “嬷嬷,马上宫门就要落锁,已过了觐见的时辰,本姑娘这就要回侯府了。劳烦你去回太后娘娘,就说今日无缘相见。毕竟,这皇宫太大了,今日本姑娘可是在宫里走了两个时辰,连沁园宫都看到了,愣是没见着太后的寿安宫。” 宋嬷嬷:“!!!” 小贱蹄子在威胁我!她怎么敢!我可是在太后跟前伺候的人! 哪个不是巴结着她,求着她在太后跟前说点好话?怎的这姑娘这么不识抬举? 时安夏在风里走了两个时辰,也着实有些累了,累了就脾气不太好,“嬷嬷也别想着在太后跟前把今儿耽误的时辰,全算本姑娘头上。毕竟,我也是见过沁园宫的人!若是下回有机会见着太后,本姑娘少不得要好好说说今日沁园宫的大门长什么样子。” 说完,她扭身便走。 宋嬷嬷站在风中凌乱,“!!!” 这这这!这是反了天,乱了套了! 呸!呸呸呸!我看没人给你带路,你走不走得出这皇宫! 其实宋嬷嬷多虑了,人家不止走得出去,还能抄近道出宫。 并且出宫门时,她还跟守宫门的侍卫闲聊了几句,说沁园宫门前的雪太厚,宋嬷嬷在那摔了一跤,可惨了呢。 时安夏今日得黄万千亲口承认拜师已火遍京城,太后这么快宣她进宫更是引人注目。是以“沁园宫门前雪太厚”,这话很容易就让有心人解读出了本质。 宫里的嬷嬷带她绕道了! 小姑娘真可怜,还未及笄就进宫觐见。这本来就很让人惶恐,结果还被恶奴带去宫里整治。 太后知道后大发雷霆,当晚就把办事不力的宋嬷嬷罚去浣衣局当差。 实在是不罚不行啊,这事儿已经传到了明德帝耳里。 据说那晚,云起书院的所有教谕和学子都在宫门外等时安夏出宫。就怕她受一点点委屈! 但这委屈,小姑娘终究还是受了! 而所有教谕,自然包括了黄大儒和方大儒……皇太后人没见着,惹了一身骚。这口气不得出在恶奴身上吗? 时安夏回到建安侯府,下了马车正要回夏时院,就见蜿蜒廊下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远远行来。 越走越近,他高大身形倾覆出一大片阴影,将她娇小的身子笼罩得严严实实。 第129章 你把我丢哪儿去了 “拿去。”清冷低沉的嗓音如幽魂般响起,偏生悦耳得令人心跳。 陈渊安静看着时安夏错愕的表情,将手里的一个油纸包递过去。 时安夏清凌凌的眸子闪着碎光,在他低沉嗓音的蛊惑中,不由自主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瞧,竟是滚烫的糖炒栗子。 栗子不大,但果肉饱满。 她几乎是下意识将油纸包推回他手,温温道,“陈公子,我不吃栗子的。” 她一直不吃栗子,原因是栗子会导致她恶心怄吐。她记得掌权的那些年,皇宫里每每筵席都会把有关栗子的菜式剔掉。 陈渊深邃的眸子闪过意味不明的疑惑,须臾,又将油纸包塞回她手里,笃定又霸道,“我买的,你得吃。” 时安夏:“!!!” 红鹊:“!!!” 北茴诧异,姑娘分明最爱吃糖炒栗子,怎的又不吃了? 时安夏恍惚了一瞬,在这一推一拒间,忽然想起自己原本确实是爱吃糖炒栗子的,只是后来为什么那么排斥呢? 她捧起油纸包,表情认真,“陈公子,你跟我来一下。” 她说完率先走去了对面游廊的檐下,站定后,转过身对跟上来的陈渊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陈渊双手交叉抱胸站着,挑眉,唇角勾得挑衅,“又想问我所图为何?” 他忽然伸手在她抱着的油纸包里拿了一粒栗子,轻轻剥开,金黄栗肉泛着热气和光泽,“趁热,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就在她惊诧的目光中,他飞快将那粒栗肉塞进她红润的嘴里。 时安夏刹那间羞红了脸,栗肉包了满嘴,因为生气两颊鼓得像只小青蛙。 这人!多孟浪啊! 他低闷的笑声在暮色中格外撩拨,见她气鼓鼓的,声音便从未有过的柔软,“就知道你爱吃栗子。” “!!!”时安夏无法想象,这还是那个借了他米还了他糠的苦大仇深大黑渊吗? 本来准备了好几个问题呢,一时忘了要问什么。 只乖乖细嚼慢咽嘴里的栗子果肉,香甜的味道,沙沙的,又软又糯,把生气和怨念都融化了。 很好吃,丝毫没有恶心想吐的征兆。时安夏吃完了,眼睛盯着陈渊手里新剥好的那一粒。 他弯着好看的唇角,乖乖递过去。 她素手拈花般接过放进嘴里,放任了自己,也放任了他。 因为惊奇发现,她竟然真的能吃板栗了,吃了不会吐,吃了还想吃。 就那么一粒一粒吃着,好似把他叫过来,就是专门躲着吃他剥的板栗。 她吃得像只扫尾子,没有了之前的端庄温婉,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陈渊安静地看着她,喉结轻轻一滚,眸底有泪光闪动。好似跨过悠长的岁月长河,只为了这一幕,只为了剥糖炒栗子给她吃。 仿佛在这世间曾经受过的所有委屈,已经抵消了一大半。 暮色彻底暗沉下来。 糖炒栗子吃完了。 时安夏抬眼看着陈渊,想问他们之间是不是本来就认识?还想问,他会是晋王的人吗? 话到嘴边,却变成,“栗子没了。” 他“嗯”了一声,“明日再买,今儿不能吃了。”说完转头就走,似乎栗子剥完就算完成任务。 “哎?”时安夏对着他的背影问,“所以你是知道玉城灾情的?如果我舅舅和大伯不去救灾,你准备找谁去?” 窗户纸捅漏了一个角,仿佛逸出一丝光来。 陈渊脚步一滞,并未回头,几分无奈,几分叹息,“走了两个时辰,脚不累吗?还真是个操心的命。” “不累。”游廊里的灯笼光影迷离,将她的影子模糊拉长到与他的固执交错,“你告诉我,我就不操心了。” “我找了四殿下。”陈渊轻声答道。 “翎王殿下?”时安夏只觉诧异之外,又意料之中,不由失笑,“你倒是会选。” “难道不是因为你选的他?”陈渊忽然转过身。 直到此时,尘埃落定。 时安夏猜得没错,陈渊跟她和时安柔一样,都是重生而来的人。 这个念头早前就有了,只是一直不确定。直到默出《圣德表》,他反应那么大,她才敢肯定。 如今,他是连装都不装了。抑或,他从来就没打算隐瞒过。 上一世,时安夏身为惠正皇太后,好不容易保住北翼江山,却发现瑜庆帝根本当不起守护子民守护山河的重任。 是她亲手把瑜庆帝从皇位上拉下来,也是她亲自去到惠州把翎王请回京城称帝。 翎王本来不愿坐上皇位,但因为曾经时安夏帮他逃出京城,救他性命,他不得不还这个情。 最后的北翼是在翎王手上才变得强大起来,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翎王是她的选择,所以他这一世才选择了投靠翎王!这个认知让时安夏一贯波澜不惊的眸色起了变化。 就在时安夏来不及想得更深,陈渊却像个孩子般生气质问,“为何你记得所有人,就是不记得我?” 时安夏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愕然望着逼近的男子。 他就那么看着她,压迫感十足,却又委屈巴巴,“我呢?你把我丢哪儿去了?” 时安夏:“!!!” 就,还挺慌的! 那感觉就像一个负心女,被人找上门来追问,“你把我丢哪儿去了?” 她眨巴着眼睛看他,“不,不如,不如你说说……” “不说了。”他生气地转身就走。只两步,他停下背对着她,声音幽沉又破碎,“既然不记得了……那就重新认识,也挺好。” 说完,陈渊真的走了。 时安夏不敢再叫住他,心里乱得很。 她看着他的背影,又仿佛嗅到了一种苍凉且落寞的味道。 刚才陈渊对她做的事,分明超出了男女间的大防。 所以陈渊不是奔着红鹊来的。 以他的性格,若真是为了红鹊,大可以直接讲明,何必拐着弯子来给她剥糖炒栗子?何必要问这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 那么他……是奔着她来的!假装受伤被救,又假装给她当府卫。 他逼问她“你把我丢哪儿去了”,足以说明他们之间有很深的牵连……一时,她想得有些痴了。 北茴见陈渊走远,悬着的心落了地。自家姑娘还没及笄呢,怎么可以跟男子单独相处这么久? 然后走近就发现她家姑娘的糖炒栗子吃完了!吃完了! 谁剥的壳?她可不指望陈渊给姑娘剥壳,可糖炒栗子吃完了!肯定不能是她家姑娘自己剥壳吧。 北茴看着姑娘干净的指甲,思绪有些凌乱。 红鹊快人快语,“咦,府卫长今儿转性了呢,还给姑娘剥栗子壳?” 时安夏忽然问,“红鹊,你早前认识陈渊吗?” 红鹊摇摇头,满目细碎的星光,“我怎么可能认识府卫长那样的人啊。” 刹那间,时安夏似乎有点猜到陈渊为什么对红鹊不一样了…… 第130章 他是想做她宿命里的人吧 如果时安夏没猜错,当时红鹊替她钻进安平王的被窝时,陈渊就算不在屋里,也在不远处。 所以陈渊是眼睁睁看着红鹊被抓走的,也知道红鹊为她而死。 这应该就是陈渊对红鹊不一样的根本原因。 同时,那一晚也是陈渊把自己从守卫森严的央华宫安全带回瑾仁宫。 如果是他,就没有什么想不通了。 有没有可能,三更销魂散的解药……也是陈渊? 这个念头一起,她脑子一阵刺痛。同时,脸红得跟醉了酒一样。 便是一把捂着自己的脸,生怕被人看出些端倪来。 但时安夏依旧想不起来关于陈渊的一星半点,更想不起她和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连他为什么要喂自己吃糖炒栗子,都没有一点头绪。 她以为的那些,也仅仅是推测而已。 同时,时安夏更是想明白,如果舅舅不在朝堂上提出玉城之灾,可能翎王的人也会提出来。 甚至救灾方案都备下了,只是因为她的出现,打乱了一切。 那么……元宵夜那晚! 时安夏想起来了,那个戴着阎王面具的男子,不正是翎王殿下? 电光火石间,她醍醐灌顶。就算那晚她不找陈渊去换灯谜,陈渊自己也是会去的。 他一再追问,“如果我做成了呢?” 他不会让晋王如前世一样拿到红木宫灯,更不会再让她嫁给晋王。 这个认知一起,她便是理解了为何她坚持要去报国寺,他生那么大气。 他一定以为她还想如前世一样,嫁给晋王。 后来见她也想换了灯谜,他才知她心意,其实她也不想和晋王产生任何瓜葛。 于是他便临时戴着老翁面具,化身卖炭翁去灯谜闯关。 他是想做她宿命里的人吧。 夜风袭来,时安夏忽然有种冲动,想去找陈渊问清楚,前世他们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明明没有失忆,为什么却连关于他的一点记忆都没有? 她生生忍下了冲动。正如陈渊所说,既然不记得了,那就重新认识也挺好。 月色如银,在夜风中散发出幽幽冷芒。 时安夏伸手抚了一下鬓边,思绪平静下来,淡淡吩咐,“北茴,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我在宫里走了两个多时辰,受了风寒,病倒了。” 北茴应下。 次日这消息就传得满天飞,自然也传到了宫中,气得皇太后连午膳都没用就躺下了。 整个寿安宫的宫婢奴才们都战战兢兢,生怕出点岔子惹皇太后不高兴,又要被打罚。 宫女甲,“那建安侯府的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人啊?这般娇气拿乔,不就走了点路吗?怎么就起不来了?” 宫女乙,“就是,也不知娇贵什么呢?听说流浪坊间多年,受的苦多了去了。走这两个时辰的路就能走病倒,我才不信!” 宫女丙气死了,“你俩可闭嘴吧!还在议论呢,管不好你们这张嘴,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问你们,宋嬷嬷怎么进的浣衣局?动动脑子吧!” 宫女甲和乙互相对望一眼,“宋嬷嬷不就是被太后娘娘给罚去浣衣局的呗?还能是怎么进的?” 宫女丙没好气,但又不得不提醒,“宋嬷嬷是跟着太后娘娘多少年的老人了,你们真以为绕路两个时辰就值得进浣衣局?” 甲:“那不然呢?” 丙:“昨儿个傍晚那会,黄老夫子在宫门口找人问皇上要人,说他师父被皇太后召进宫了。又说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进宫会害怕。只要小姑娘没出来,他和方老夫子就在宫门口等到她出来。” 甲和乙听得有点晕。 丙可不管那么多,继续道,“然后侯府小姐前脚出了宫门,后脚就说自己看见‘沁园宫’,你们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绕道了。”这下她们不糊涂了。 丙:“你看,你们都看出来了,这事儿传到皇上耳朵里,就认为是皇太后故意苛待黄老夫子的师父。你们忘了昨晚齐公公连夜就来了寿安宫,然后宋嬷嬷才被罚进浣衣局。” “哦,听你这么一说,这姑娘后台有点硬啊。”甲小声的,“皇上都要给黄老夫子几分面子。” 丙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所以你们就只能看到表象,难道不是那侯府的小姐太精贼么?但凡她像个正常人一样,被宋嬷嬷带着绕道,苦水往肚里咽。还不是由着宋嬷嬷自说自话,一个人编?谁会知道宋嬷嬷绕道?” 甲乙震惊的表情,“对哦!以前吃亏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就这么吃下暗亏。就这个侯府小姐不同,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呢。” 丙:“所以侯府小姐无论是真病,还是装病,太后娘娘都拿她没办法。” 甲乙继续震惊,“那……完了,遭殃的是我们!” 丙给她们一个“自求多福”的眼色,“这阵子机灵点,别闯祸!还有,哪天遇到那位侯府小姐,可千万别耍心眼子。宋嬷嬷就是前车之鉴。” 甲乙瑟瑟发抖,“谢姐姐提点。” 彼时,时安夏正像只扫尾子一样,坐在海棠院里吃着陈渊买的糖炒栗子。 陈渊说话算话,承诺“明日再买”,就真的给买了。不止买了糖炒栗子,还买了冰糖葫芦。 时安夏现在满脑子都是陈渊。 倒不是少女怀春那种想陈渊,而是一直琢磨她和陈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曾经想不通的那些空缺,只要把陈渊一填进去,就忽然顺理成章了。 比如她在晋王府的时候,到底是派谁去办成的那些大事。 别人办不来,陈渊可以。 而时安柔看到陈渊向晋王复命,其实大概率是因为时安夏的缘故。 可陈渊这样的人,又为什么要帮她? 她想不通,便报复性地咬一口冰糖葫芦。 唐楚君见女儿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得皱眉,“不是染了风寒么?怎的还吃凉的?” “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您也信!”时安夏继续咬着冰糖葫芦。 唐楚君心疼坏了,“那恶奴带你绕了两个时辰,怎会不染风寒! 时安夏便是笑,“母亲,我身体好着呢,放心吧。等斗试结束,我还得开课,自然要养精蓄锐。” 说到这个话题,唐楚君觉得跟做梦一样,“夏儿,那黄老夫子真拜你为师啊?” 时安夏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啊,哪是想拜我为师。他是怕我重新开山立派而已。” 唐楚君一脸兴奋,“我女儿就是厉害。你比母亲强多了!也不知是随了谁。” “自然是随她爹我了。”时成轩喜滋滋从外面进来,顺手解了披风扔给小厮。 第131章 一人独美不快乐么 一见时成轩进来,唐楚君就没好气,“随你!真随你就完了!脑袋空空不记事。” “谁脑袋空空不记事?”时成轩一撩袍角,自顾坐下,“楚君,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儿女不随我,还能随了谁?他们打小我就看出来,我儿女是这小辈儿里头最聪明的。” 这本是句随口炫耀的话,听在唐楚君耳朵里立刻就变了味儿,“是啊!我儿子生下来就被人换了,我女儿两岁被人卖了!你还打小就看出他们最聪明!您真是慧眼如炬啊!” 时成轩,“!!!” 怎的哪壶不开我提了哪壶! 时安夏好笑地看了母亲一眼,但笑不语,只埋头小口小口吃着南雁剥好的栗肉。 时成轩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你别惹我不高兴,我儿子都参加斗试了。” 唐楚君阴阳怪气冷笑一声,“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还知道儿子参加斗试啊?” “这说的什么话?起儿也是我儿子!是我时成轩的嫡长子!” 唐楚君冷冷回敬,“这下知道他是嫡长子了!这十六年你干什么去了?” 时成轩有些恼火,“你这人怎的成日里来回翻旧账?为夫没认出起儿是嫡长子,你不也没认出他是嫡长子吗?如何现在就赖我一个人?” “咦,我不赖你赖谁?”唐楚君铁青着脸,“温姨娘是我纳的妾,还是我给你纳的妾?温如琴是你亲娘,还是我亲娘?两人合起伙来坑我和我儿子!我起儿那满身的伤,你问过一句吗?关心过一句吗?你……” “好好好,我走我走!”时成轩站起身,气冲冲就往外跑掉了。 时安夏瞧着时成轩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着摇摇头,“母亲,您总用这招赶走父亲,也不是个事儿啊。” 唐楚君脸一红,“那个不要脸的,不用这招对付他,就跟个赖皮狗似的,赶都赶不……” “你说谁是赖皮狗?”时成轩阴阴地站在门口问。 时安夏一瞧这架势,准备换个地方吃糖炒栗子。这便站起身,准备告退。 时成轩却道,“夏儿别走,你来评评理!我……” “你为难闺女做什么?”唐楚君上前一步,扬眉呛他,“好好的走了怎么又回来了?是架没吵够?” 自从时成轩想方设法赖在海棠院,唐楚君扮温婉贤淑夫人的想法就彻底崩塌了。 也用过以前的法子,好言好语撺掇他去姨娘的院子歇着,可不管用啊。这货一脸义正辞严,非要赖在正房夫人的院子里以振夫纲。 说实话,他的出现,非常影响唐楚君和于素君两人培养坚不可摧又蜜里调油的姐妹情。 没办法,她只能找架吵,吵完基本就能把他轰走。 有时候她想,哪怕犯七出被他休了就休了吧,自己出去单过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她有儿有女有哥嫂有闺蜜,啥也不缺啊。一人独美不快乐么?为何非要跟这货纠缠? 是担心他没本事养姨娘小妾,还是担心他吃不好穿不暖? 操那心做甚? 便是又想起件事,“我怀疑我女儿失踪也是温慧仪搞的鬼!你这个做爹的,最好去弄清楚真相。不然等我自己搞清了,时成轩,你就等着跟我和离!” 这地儿没法待了!时成轩感觉自己好难,现在是姨娘院里他不想去,正室院里容不下他。 他说一句,唐楚君能顶十句。还句句扎心! 他都过成什么日子了?又是怀念母亲当家作主的一天。 时成轩眼巴巴瞧着女儿,期待女儿能为自己说句话。但一想到如果真是温慧仪卖了女儿,他那些年还和温慧仪过得郎情妾意,就觉得自己也忒不是个东西。 怎么说呢,莫名还挺愧疚的,“楚君,你别生气,我有空去查查。如果真是那女人,就……就随你处置她。” 唐楚君将脸别到一旁,呛人的话卡在喉咙。 时安夏忙让人拿来漱口水漱口,又整理了一下妆容。然后向父亲母亲行礼告退,准备溜了。 人生啊,得自己想清楚了怎么走。反正她母亲做什么,她都是支持的。 至于父亲么……看看吧,只要不是太隔应人的大事,就这么着吧。不然怎么办呢?又不能换个亲爹。 刚走到门口,时安夏碰上钟嬷嬷送信进来。 是护国公府她外祖父唐颂林的亲笔信,信上说,春闱结束就为时云起改族谱。 时安夏笑起来,“外公可真会抓时机。” 唐楚君也生气地将信扔在桌上,“谁稀罕他改族谱!还不是看我夏儿成了黄老夫子的‘先生’才服的软!简直唯利是图!” 时成轩十分欣慰。瞧,不受待见的又不止他一个,楚君生起气来连亲爹都骂。 这一想,挨骂也不是不能接受。 时安夏不知亲爹已经自我安慰得通体舒畅,只是劝着母亲,“不管什么原因,结果是好的就行。我哥哥本来就是护国公府的外孙,理应写在族谱上。我只怕这是外祖父的缓兵之计……” 唐楚君一愣,“怎么说?” 她自然也是希望儿子上护国公府的族谱,名声富贵这种东西谁还嫌多,该他的就要得到。 时安夏分析,“您看外祖父选在斗试开考后,考试结果又还没出来前递话,只不过是打个伏笔。外祖父定是想着,哥哥春闱若是中榜,就给他改族谱。要是没中,估计就没有后文了。恐怕这事还没跟朱氏透过口风。” 唐楚君听得气死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又听时安夏道,“母亲不必生气,不如咱们准备些回礼送去护国公府,朱氏想不知道都难。” 唐楚君眼睛一亮,“还是夏儿聪明。”这便吩咐钟嬷嬷备了些礼送往护国公府,言明收到国公爷要为时云起改族谱的信,侯府上下都十分高兴。 朱氏气得脸都绿了,待丈夫一回家就闹开了。说什么改族谱不合礼法,建安侯府没规矩,护国公府不能也没规矩。否则会遭人笑话。 国公爷唐颂林被唐楚君反手这一回礼搞得人尽皆知,其实也不太高兴。 但被朱氏一闹,心里的火便撒她身上了,“你还跟我扯礼法讲规矩?你养的好儿子在外干了什么丑事心里没数?还怕遭人笑话!我国公府的脸都被你儿子丢尽了!” 第132章 时安心特别恨时安夏 要说这国公府的丑事……没错,昨日建安侯府有多风光,护国公府就有多丢脸。 主要是唐星河这个祸头子办了两件大事。 就时安夏请黄万千在静安茶馆品静心茶那会子,唐星河得了消息,说陆永华和容嫣私相授受,于是便拖着一脑门子问号的马楚阳急急慌慌跑去了槐树巷。 哥俩都是翻惯了国公府族学墙头的捣蛋鬼,那点墙自然拦不住他们。 是以马楚阳不止听到他未来嫂嫂容嫣说,希望陆郎能体谅她“身不由己”的处境,还看到俩狗男女抱在一起,一个喊着“陆郎”,一个喊着“嫣妹”。 马楚阳怒从心头起,直接踹门而入,抓了个现形。 这边动静闹大了,街坊四邻少不得来看热闹。 唐星河当时站的位置比较刁钻,人家看不到他,但他看得到围观的人。 那人群里竟然有个他熟悉的人,就是他小叔唐楚瑞。 唐楚瑞是朱氏生的最小的儿子,比唐星河只大了五岁,今年二十一。去年成的亲,如今闲在家中,无所事事,正等着老丈人给他在国子监安排个闲职。 他老丈人是国子监祭酒,虽官位只从三品,但家蕴深厚,主支是勋国公府。 所以这门亲事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毕竟唐楚瑞生来平庸,游手好闲,加之有唐楚煜这个嫡长子珠玉在前,他又是继室所生,能娶了国子监祭酒的嫡女为妻,已让朱氏很满意了。 那唐楚瑞看了几眼热闹,就走了。 唐星河亲眼见他进了槐树巷一户人家,当时还纳闷呢,小叔怎么在这? 结果等把陆永华那对狗男女搅和完了,出来时,正好遇到他小婶儿,就是国子监祭酒的嫡女姚氏。 唐星河也挺热心,虽然平时跟小叔家不怎么来往,但碰上了,招呼还是要打的,就顺口问了一句,“小婶儿,你找我小叔?” 姚氏当时还愣了一下,反问,“星河,你知道他在哪?” 唐星河没想那么多,伸手一指,把他小叔给卖了。 结果刚走到巷口,就听到巷子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打闹声。 唐星河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呀,不会是他小叔把外室养在了槐树巷吧?他小婶不会是来捉奸的吧?本来还不一定找得到,结果被他顺手一指,小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小叔揪出来了……吧? 就是那么巧,唐星河的所有问句都变成了陈述句。 还好昨日的主角是时安夏,不止被黄万千亲自证明了“先生”的身份,还被皇太后请进了宫。 唐楚瑞的风头才被压了点下去,但压归压,到底八卦最动人心,多多少少也在圈里传起来了。 两相一对比,外孙女带来的荣耀,和小儿子让他丢的脸,立时让唐颂林想到了应该在斗试成绩没出来时就该表态改族谱。 否则真要等成绩出来,万一外孙踩了狗屎运又冒尖儿了呢?到时平白落个“看碟下菜”的名声。 却说侯府中还有个人过得极其艰难,那就是时安心。 时安夏风头越劲,时安心就觉得自己越不如意。 她如今跟母亲关系已是十分冷淡,那点单薄又寡淡的母女情已经消磨得不剩多少了。 这让她难堪又嫉妒,甚至觉得回到以前那种被二房压着的日子都比现在好,至少她母亲跟二房的唐楚君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就是唐楚君抢了她母亲,时安夏抢了她嫡长女的风头。 侯府真正的大小姐本来应该是她才对。 前几日整个侯府已经收敛得差不多了,称呼已经从原来的“大小姐”改成了“安夏小姐”;却是从昨日开始,侯府因着时安夏成为黄老夫子的“先生”沸腾了,一个个丫环婆子小厮们,已经全然管不住嘴,都与有荣焉聊起“我们大小姐”来了。 时安心只觉郁气狂涌,头晕目眩。尤其看到母亲打扮得无比隆重喜庆乐滋滋去找唐楚君的样子,她至今都觉得刺目万分。 那样子,就好像时云起是她儿子似的,人家参加斗试关她屁事!又好像时安夏是她女儿一样,就算莫名其妙做了黄老夫子所谓的“先生”,就真是先生了吗? 一个未及笄未出阁的姑娘,哪个不是越低调越好?养在深闺中的千金小姐们,谁会像她一样在外抛头露面,跟个戏子一样,还得意扬扬。 真就是在外流浪惯了,上不得台面。早知如此,父亲就不该多此一举带她回侯府。 就在时安心怨气冲天的时候,便惊闻陆永华和容嫣的私情暴露于人前,据说当晚马夫人就替儿子退了亲。 这晴天霹雳直劈得时安心万念俱灰……她不相信那是真的!不相信陆永华和别的姑娘真有私情,不相信他俩私相授受被人逮个正着,更不相信容嫣就这么轻易被退了亲。 容嫣退亲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陆永华就能和容嫣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那她呢?她怎么办? 时安心当晚就气病倒了,高热反反复复,烧糊涂的时候,眼泪哗哗流,嘴里不停喊着,“陆公子!陆公子!别走!” 她清醒时,特别恨时安夏。 若初六那日,不是时安夏派了东蓠跟着她。而任由黄嬷嬷带着那些夫人闯进来,看到屋子里只有她和陆公子,再由着陆公子的母亲把这事儿一坐实,没准儿这会子陆家已经上门提亲了。 时安心半夜里醒来时,亲自带着贴身丫环去找了黄嬷嬷。 黄嬷嬷上次被于素君打板子打掉了半条命,如今还没好,睡觉都只能趴着。 时安心便流着眼泪求黄嬷嬷帮她找找人,去陆家打探打探情况。 黄嬷嬷答应了。 当时场面还比较煽情。 一个抱着时安心老泪纵横,说,“姑娘啊,老奴恨不得把心挖给你看哪。老奴是真心觉得陆公子好,才会想着撮合给姑娘。” 一个边哭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的!黄嬷嬷,您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以前是我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黄嬷嬷道,“姑娘,您放心。我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一定能帮您探听到陆家的消息。” 她身在侯府多年,自然是有一些人脉的。 到了斗试第一阶段的基础试发榜之际,也就是斗试的第三天,正月二十三日。消息传回,说当时陆永华和容嫣只是在槐树巷陆家的老房子里叙旧,根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 结果他俩被有心人害了! 害他们的有心人,就是马小将军的双生子弟弟马楚阳,以及护国公府嫡孙唐星河! 第133章 惠正皇太后用心良苦 唐星河!时安夏的亲表哥!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时安夏就是见不得她好,才让唐星河去捣鬼。 时安心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找母亲,把这些事全摆到母亲面前,让她看清楚时安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走到竹心院外,又回去了。 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时安心了,母亲也不再是她一心一意信任的母亲。 时安心决定去找祖父做主,走到一半的时候,遇到了时安柔。 时安柔最近吃得下睡得着,院里还添了两个丫环伺候,气色也好起来。 她就知道,不和时安夏作对一定能过得好。 于是在看见时安心的时候,时安柔难免露出一副菩萨心肠的神态。 时安柔知道上一世陆永华害死了时安心,当时陆永华被处以极刑,闹得满京城都沸沸扬扬。 她是时家的一份子,尽管消息不灵通,但多少知道一些。 所以当了解到这一世陆永华闹出那种事来,首当其冲的想法,就是时安夏为了帮时安心不再重蹈覆辙走老路,才把陆永华搞得灰头土脸,然后让他和别人成亲,如此时安心可不就安全了么? 嘤嘤,惠正皇太后可谓用心良苦! 这时安心可真是命好!有人护着,只需安安心心待嫁就行。 想必时安夏一定会为其选个好夫君,有侯府做后盾,时安心一生安稳顺遂自不必说,荣华富贵更是唾手可得。 她也好想躺着就被安排一份泼天富贵和金玉良缘,不想自己折腾了。 没有那金刚钻,咱不揽瓷器活。 时安柔自己脑子里转着一堆想法的同时,便是真心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安心姑娘,你真是个幸运之人,太……安夏姑娘算是为你做到极致了。” 她根本不知道这话犹如火上浇油,灼烧得时安心满脑子都是恨意碎渣。 “果然是时安夏做的!”时安心咬牙。连一个庶出都敢来奚落她,看她笑话。 时安柔,“???” 她忽然想起,上次时安夏才叮嘱过,不要到处嚷嚷自己有先知本领,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忙捂住嘴,瞪大了双眸,“我可什么都没说。”说完一溜烟跑了。 看在时安心眼里,时安柔就是心虚。合着二房已经这般明目张胆算计他们大房了!真就是连装都不装了! 只有她那个母亲是个蠢的,以为人家真拿她当手帕交。整天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唐楚君后面,简直丢她父亲的脸面。 她觉得以父亲如今侯府世子的身份,换个妻子也不是不行。 时安心进了祖父的院子,才发现这里简直热闹得跟过年一样。 是于素君的声音,“恭喜父亲,贺喜父亲!您的孙儿起哥儿进对抗试了!哈哈,起哥儿真的进对抗试了!” 老侯爷笑声从未有过的爽朗有力,“好!好好好!起哥儿有出息!有出息了!” 还是于素君的声音,“不止呢!咱们云起书院全部学子都过了基础试!是全部!全部进对抗试了!” 老侯爷笑得更肆意了。 倒是唐楚君变得低调,说话也扭扭捏捏,“其实起儿没发挥好,还有进步空间的。” 另一个冷声中带着满满嘲讽,“你还知道有进步空间呢!排名五十,差一点就被刷下去。我们言儿就不一样了,以第三名的好成绩晋级对抗试!” 唐楚君自己谦虚一下就算了,被大姑姐嘲笑,还踩着她儿子拔高自己儿子,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哟,听大姑姐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儿子拿的是第一名呢。” “你!”时婉晴气了个倒仰。 老侯爷忙和稀泥,“好了好了,不管是言儿还是起儿,都是好孩子,都是咱们侯府的骄傲。包括咱们书院其他那几个,也都很好!” 他感慨着,激动得有些不知道是该站着还是该坐着。他感觉这一刻是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 他不知道的是,真正的高光时刻还在后头。 竟在这时,想起了老妻。想着她要是知道如今侯府的势头,只怕是要喜极而泣的。 …… 时安心在院外安静又麻木地看了一会儿,决定回自己院里去。 偌大的侯府,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连祖父这里,都已经成了他们二房炫耀的地界。 也不知道母亲那么激动做什么?关他们大房什么事吗?是她亲儿子进了对抗试吗? 她心里“呲”了一声,一转身,撞上了时安夏。 四目相对。 时安夏温温唤了一声,“安心姐姐好,你也来祖父院里吗?” 时安心内心咆哮,满心恨意怨言,却是目光撞上对方幽深又安静的视线时,竟是全身发软,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是啊。里面人太多了,所以我就想晚点再来给祖父请安。” 两人相对无言,时安夏轻轻一笑,与她擦肩而过。 就在这时,时安心用了所有力气,坚定又深情,“我一定会嫁给陆公子的。” 时安夏脚步顿住,平静而淡漠,“望如你所愿。”说完她径直进了院子。 是老侯爷惊喜的声音传出来,“夏儿丫头来了!夏儿丫头你办的这个族学好啊!为咱们侯府争光了!” 是时安夏永远波澜不惊的声音传出来,“都是哥哥他们自己用功努力,夏儿能做的很少。” 时安心听着,嫉妒使她面目全非。 她的贴身丫环玉柳心里也很难受,鼻子酸酸的,“姑娘,咱们回去吧,眼不见为净。” 时安心点头间,又见一群族老三三两两过来了,忙拉着玉柳转进了旁边小路。 以族长为首的那群族老们,个个满面红光,走路精神抖擞。 族老甲,“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夏儿那丫头看着就是个机灵的。” 族老乙,“还好没让他们另起一脉,不然这会子肠子都要悔青。” 族老丙,“老伙计,咱们得矜持点,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不然夏儿那丫头不知怎么笑话咱们。” 族老丁:“哈哈哈,我也想矜持点,但我忍不住啊!我都没想到我家臻儿能进得去对抗试!他回家说了,都是因为在咱们族学练得好。夏儿找来的题,起儿带着练习……对了,他们里面还有个叫陈渊的,好家伙,比那正经教谕还厉害。问他什么都懂!” 族老甲:“对,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我也听我家小曾孙说了,那人很厉害,连他们请的那几个翰林院的教谕都要听他几分。” 等几个族老走远,玉柳问,“姑娘,您听族老们说的话,是不是说安夏姑娘买的题?” 时安心凝重地点点头,“时安夏买题……她有什么门路能买到斗试的题目?” 玉柳小声提醒,“安夏姑娘可能没有门路,但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未必没有办法吧。” 时安心震惊得瞳孔都放大了,“天哪,她怎么敢!” 第134章 偷了个姑娘 时安夏不知有人已经脑洞大开到想要作死覆灭侯府的地步,听北茴来报,说唐星河带着个同窗来了,在书院那边等着。 她猜那位同窗应该是肖长乐,笑着与刚来的族老们请过安,便退出了长辈们的世界,在门口迎面碰上正进院的邱志言。 “夏儿表妹好。”邱志言轻轻拱手一揖,心里有几分忐忑,也不知表妹跟母亲发生龃龉,会不会给他甩脸子。但该有的礼数他会有,不管别人作何想法。 却是没想到,时安夏也轻轻向他福了福,温温笑着,“志言表哥好,恭喜志言表哥顺利进入对抗试。” 邱志言有些不好意思,“没,没考好。” 时安夏见大姑母的视线扫过来了,也不便再说什么,只点点头,低声道了句“勉哉”就走了。 时安夏来到书院,看见唐星河带着肖长乐已经和时云起他们坐在一起聊开了,不由得轻轻展颜一笑,仍作男子行拱手礼,“恭喜长乐兄勇夺榜首。” 她穿的女装,用的却是男子的揖礼,又一次把肖长乐惊呆了。 其实肖长乐已经认错过一次,就刚才还把时云起当成了时安夏呢。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时安夏的时候,还是手足无措。 他深深一揖,行了个大礼,“谢表弟,不,不是,谢表妹大恩。”又向着唐星河揖了一礼,“谢星河相助。” 唐星河不好意思地摸摸额头,“你谢我夏儿表妹吧,都是她的主意。那日我表妹叫我跟你说,别改名字。我一紧张,叮嘱你那几句,都没说到重点上。只叫你好好考,还好你领悟了我的意思,不然我会恨死自己。” 肖长乐又转头朝时安夏郑重鞠了一躬。 这一次,时安夏轻轻侧了侧身,没受实他这一鞠,“我也是误打误撞,见你欲言又止,想来肯定有话要跟我表哥说。当时你见我在场,肯定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唐星河自然不会拆穿表妹“会算命”的技能。 他这几日可忙得团团转,不止带着马楚阳去捉奸,还带着马楚阳去太仆寺卿肖文雄家偷了个姑娘。 对,偷了个姑娘。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偷了个姑娘。 这件事还得从肖家说起。 时安夏那日听到“肖长河”这个名字,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前世从一个寂寂无名从七品的鼓吹署令,一路爬到太仆寺卿,也就是现在他爹肖文雄的位置。 肖长河因为会拍马屁,很得荣光帝赏识。 任何马屁到他嘴里,都能拍出清新脱俗的味道来,正是荣光帝喜欢的风格。 这就是芝麻看绿豆看对了眼,一个敢拍,一个敢听。 说白了,肖长河是一个非常善于经营人脉,又只知中饱私囊的邪妄奸臣。 他身居高位那些年,光是引进战马这一项就不知吃了多少银子。 那些所谓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战马以及马种,全都是劣种。可想而知,将士骑上这样的战马,不打败仗就怪了。 后来荣光帝这祸害死了,时安夏第一个整顿的就是太仆寺,先是撸了肖长河的官位,后抄了他的家,从各处私宅里抄出大批银两,令人瞠目结舌。 但时安夏没想到肖长河走上仕途,内里竟另有乾坤。 当时抄他家的时候,也并未听说他家里还有兄弟。想必肖长乐早就被害死了。 时安夏前日想,如果肖长乐真如唐星河说的那么厉害,为何斗试和春闱都没有他的名字? 反而肖长河稳稳进了斗试,又稳稳过了春闱。因为没有名列前茅,所以也没人怀疑其中的猫腻。 时安夏便是想到,有没有可能,肖长乐被威胁了。在基础试的时候故意把名字写成“肖长河”,而肖长河的试卷上写了个“肖长乐”。 如今肖长乐高居榜首,以第一名的成绩入了对抗试。 那么一定还有另一张写着“肖长乐”名字的试卷被淘汰了。 其实那张被淘汰的“肖长乐”的试卷混在几千人中,原本是不会有人注意的。奈何傍晚时分有个试题泄露的消息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令得东羽卫奉了皇命把试卷全部进行了封存,这是后话。 说回肖长乐这边,他在斗试前被姨娘要挟了。 这姨娘既是肖长乐父亲肖文雄的表妹,又是肖文雄心中的白月光。 早年,肖文雄进京赶考,得到一个王姓六品官员的照顾。 这王大人见他穷得一日只吃一餐,便将其收留在家,一直到春闱。 肖文雄中榜后也没有辜负王大人的接济,顺势娶了其女儿王氏。 就在王氏怀孕生产之际,肖文雄暴露了本性,不止收了王氏身边的婢女做通房,还把表妹罗氏也接进京,抬成姨娘。 王氏生下儿子肖长乐,一直身体不好,近年更是足不出户。家里的掌家权也交给了这位姨娘罗氏。 罗氏生的儿子就是肖长河,比肖长乐还大两岁。 所以在肖家,罗氏一直以自己才是正室自居,处处打压嫡子肖长乐。 不过肖文雄这个人,虽然对不起王氏,但对儿子还行。尤其见儿子是块读书的料,想尽办法也把肖长乐弄进了国公府族学。 罗氏老大不高兴,便央着肖文雄把肖长河也弄进去。 但肖长河根本就是块烂泥,要不是肖文雄好话说尽,早被退学了。 有一说一,肖长河的脑子读书不行,搞歪门邪道却好使得很。在斗试开始前夕,他想到了张冠李戴,名字互换的方法。 只要能有法子彻底拿捏住肖长乐,就能实行。 别说,罗氏还真有法子拿捏肖长乐。 早在一年前,罗氏买了一个长得极致出色的姑娘来伺候肖长乐。 她的本意是想磨灭掉肖长乐读书的本性,让其沉迷女色而不可自拔,从而使老爷厌弃嫡子。 谁知肖长乐不止没有沉迷女色,反而更加努力。但他将姑娘收成了通房,教她习字,学文。 两人琴瑟合鸣,神仙美眷。直把罗氏气得骂娘。 她几次三番都存了心思要卖这姑娘,反正身契在她手里。这一次便是正好,将姑娘藏起来,又拿出身契说要把这姑娘卖进窑子来威胁肖长乐就范。 如果不是唐星河及时说“我给你兜底”,肖长乐肯定会如上一世一样,在试卷上写“肖长河”的名字。 但他会故意做错许多题,堪堪过线进入对抗试。到时再由肖长河自己去对抗试中搞个身体不适弃权,谁也不会发现端倪。 只可惜,那姑娘被唐星河跟马楚阳合力偷出来了;而肖长乐也位列榜首,万丈光芒。 第135章 安夏表妹是定海神针 被偷出来的姑娘叫惊蛰,因出生于惊蛰之日,是肖长乐亲自取的名儿。 人是偷出来了,但肖长乐仍有些担心,“惊蛰的身契还在罗姨娘手中,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 时安夏胸有成竹,“你等她给你送过来就是了。” 肖长乐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有,有这好事?” 唐星河十分得意,“我表妹说有,那就一定有。书呆子,你就只管好好考试,本少爷说了给你兜底,肯定给你兜到底。” 肖长乐感激得又连连作揖,吓得唐星河忙躲,“你别吓着我表妹,这套虚礼还是免了吧。等你春闱高中,日后成了权臣罩着点我就成了。” 众人被他的话逗乐,一时气氛十分和谐。 这时有肖家的小厮来报,说老爷叫他回家。 肖长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时安夏稳他心神,“你且先回去。如今不管你爹是什么态度,你都不用在意。你就说,基础试里有两张‘肖长乐’的试卷,只要有心人一查就查到了。你爹担心你乱说话,怕毁了前程,定会让姨娘乖乖将身契送到你手中,好安你心。” 肖长乐不笨,瞬间了然。 如时安夏所料,肖文雄在家甚是恼火。 在换名字这件事中,他是知情且有自己打算的。 肖长乐的才华有目共睹,是那种春闱稳进前十不用担心的存在。正因为如此,在罗姨娘求到跟前,说让肖长乐替肖长河搏个前程,肖文雄便有了盘算。 肖长河是肖文雄赶考前就与罗氏生下的儿子,比肖长乐大两岁。 肖文雄算盘打得精妙,默认了罗氏的做法,有意让两个儿子互换试卷。 如此肖长河只要以一般的成绩入了对抗试,再以身体不适为由输给对手就可以被淘汰下场。 等到正式春闱的时候,如法炮制,肖长河便能以贡士身份入殿试。 肖文雄连人都找好了,准备在殿试前几日,让一辆马车将肖长河撞伤,闹得人尽皆知,如此便可躲过皇上亲自监考的殿试。 到时肖长河就是三甲最后一名,仕途一样能走得很稳。至于肖长乐嘛,反正一身本事,来年再考就行了。 肖文雄想得挺好,却是万万料不到上辈子这个才华横溢的儿子肖长乐在换了试卷之后,很快就被罗氏母子推到河里淹死了。 此时肖长乐便是穿过游廊,先去母亲的寝居外问完安,才去了父亲的书房。 不知道为什么,肖长乐自从认识了唐星河的表妹时安夏,总觉得做什么心里都有底了。 就像一枚定海神针,稳稳将他定住,连呼吸都是平静顺畅的,“儿子问父亲安。” 肖文雄是想发火问“为什么不按照当初说好的把名字换掉,而是让人来把丫头偷走”,这成何体统? 但他不能这么问,因为在这件事中,他全程是装作不知道的。 他只能压下怒意,皮笑肉不笑道,“听说我儿以第一名的成绩进了对抗试,真是给我肖家增光添彩啊!” 奇怪的是,他说完这话后,心里竟然十分舒坦。毕竟是自己儿子,又是第一名,如此光芒四射,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此想着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有了几分真切。 肖长乐不卑不亢,不悲不喜,只低着头道,“儿子会继续努力。” 肖文雄这时候便想得有些远了。 事已至此,无法更改。 以儿子的成绩想必在春闱定能入一甲。看得更长远些,儿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肖家光耀门楣的重任便是在眼前儿子的身上。 他笑得更加真切了几分,“好,好!”他转过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块价值不菲的砚台递到儿子手中,“拿去,好好努力。” 肖长乐并不推辞,接过砚台道了谢,才缓缓道,“父亲,有件事,不知您知不知情?” 肖文雄脸色微变,“什么事?” 肖长乐便将罗氏用他的婢女惊蛰威胁他改名字的事说了出来。 肖文雄自然不可能说知情,反而惊讶地拍案而起,“竟有这等荒唐事!岂有此理!” 肖长乐掩去面上讥色,真诚提醒,“父亲,基础试的试卷里,有两个‘肖长乐’,一旦被人查实,儿子应该怎么回答?此事定会祸及父亲的官位,父亲还是要早做准备。” 肖文雄闻言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个隐患,不由惊得站了起来,“长乐,你……” “其实原本儿子是不会多嘴的,奈何罗姨娘欺人太甚,用惊蛰威胁于我。到时儿子只能如实和盘托出了。” 这会子肖文雄算是听明白了,儿子是在威胁他呢。 只要罗姨娘一日手里握着惊蛰的身契,对儿子就是个威胁。所以儿子言下之意是要把这事捅出去? 肖文雄一时又气又怒,却不敢惹毛了儿子,只得温言道,“这事……长乐你先别急,待为父去问问罗氏,让她把惊蛰的身契交给你便是。” 肖长乐冷冷拱手,“夜长梦多,那现在就有劳父亲去找罗姨娘了。” 没多久,如时安夏所说,罗氏灰溜溜将惊蛰的身契交到了肖长乐手中。 肖长乐心里便是暗暗发誓,若有一日,安夏表妹用得上他,他必赴汤蹈火,哪怕要他命,他也心甘情愿交给她。 他是打心底里觉得,唐星河的表妹,就是他的亲表妹。 实在是……憋屈的时间太长太长了,这口郁气可算吐出来。 只是肖文雄做梦也没想到,就算交出了身契,这雷还是很快就爆了。 因为宫里明德帝也十分关注斗试进程。其实他的关注点主要是在云起书院是否全军覆没上。 据悉,这次基础试的题并不简单,相比历年来讲,涉猎最广,难度最大。 传说只这基础试就刷下去六千多人,能进对抗试的只有六十四人。 明德帝十分担心自己启蒙恩师那张老脸,被云起书院丢个干干净净。 他恩师丢脸,也就是他丢脸。他这个人别的都还好,就是太要面子。 齐公公见明德帝惦记得紧,特意去打听了一番来回话,“皇上,老奴去看了一眼,听说云起书院晋级倒是晋级了,只是成绩都排得很靠后。” “晋了几人?”明德帝追问。 “回皇上,他们全员晋级。”齐公公弯着腰,笑容满面答道。 第136章 心有丘壑,目存山河 明德帝舒口气,用手指轻轻捏了捏眉心,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能晋级就是好的,成绩不拔尖也不要紧……嗯?你说什么?全员晋级?” 齐公公喜滋滋,“是的,皇上,十个人参赛,十个人晋级,云起书院简直太争气了。” 明德帝惊讶得很,“刷下去六千多,就剩下六十四人,他们竟然占了十个?” 齐公公为明德帝泡了杯安神茶,递到跟前,“千真万确,老奴打听得真真儿的。皇上可算能放下心,这已经两日没睡好了。” 明德帝放松地伸了个懒腰,端起安神茶喝了一口,“朕最怕他们第一轮基础试一个都过不了,会害两位老夫子心疾发作。昨儿朕还梦到黄老夫子被抬回誉州安葬了。” 齐公公笑,“那倒不至于。奴才今日遇到黄老夫子,他好像高兴得很。对了,他还让咱家给皇上带句话,说他们祖上传下来一篇《圣德表》,有机会要献给皇上品阅。” 明德帝这下来了兴趣,“哦?什么叫有机会?他要见朕,难道朕还会将他拒之殿外不成?” 齐公公摇摇头,“奴才也说,皇上想念他老人家得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随奴才进宫面圣。他却道,那篇文章在他师父手里,一时半会还拿不出来。说是他那师父在考验他。” 明德帝哈哈大笑,“那个未及笄的小丫头考验黄老夫子这个倔老头儿?不过倒也不是不可能,小丫头把皇太后气得够呛。” 齐公公见皇上开心,心里也欢喜,“说起这,还有个乐子。沁园宫因为太偏,空着很久无人居住,那里也少有人去。谁知经过时姑娘那句‘沁园宫门前雪太厚’,宫里的娘娘们成群结队到沁园宫游园作画,如今这沁园宫倒成了热门地儿。” “哈哈哈哈哈……”明德帝听着这些乐子,只觉疲惫都少了许多,“也不知道黄老夫子那曾孙女儿惹小丫头干什么,平白让澈之挨顿打。” 黄皓清,字澈之,自小是明德帝的伴读,两人感情甚好。 齐公公道,“想必他那曾孙女儿不服气吧。又误以为时姑娘不止要求黄老夫子做云起书院挂名教谕,又想拜入他名下。谁知道弄反了,竟然是黄老夫子要拜时姑娘为师……这世间奇事,谁想得到?” 明德帝皱了皱眉头,想起去年黄家送进宫贺岁的那幅字,听说就是黄老夫子的曾孙女儿所书。 但他总觉得字里少了点什么,就没允诺黄家上奏推行“和书”字体成为国书字体的请求。 只不知时安夏这个小丫头写的“和书”字体,又有什么独到之处呢? 两人正聊着,万公公进来通传,说东羽卫的羽卫长有紧急大事需要禀报。 “宣!”明德帝待羽卫长进来后问,“出了什么事?” 羽卫长楼羽霄因行走太急,满头大汗,单腿跪地道,“回皇上,坊间传闻这次基础试的试卷提前泄露了。有位学子情绪激昂敲了登闻鼓,如今许多学子围在登闻鼓前聚众不散。卑职只怕此事越闹越大,特前来回禀。” 齐公公听了直抚额,皇上这还没高兴半柱香的时间,就又来烦心事了,还是个大事。 但听明德帝道,“把试卷全部封存起来,宣所有考官觐见。” 楼羽霄领命而去。 彼时北茴正在侯府后门见霍十五。 她拿着六套云起书院的院服递过去,“我们云舒姑娘说……” 霍十五气鼓鼓,拒不接,“还云舒姑娘!真当我们蠢,以为我们打听不清楚吗?时安夏人呢?怎么不出来见面!我得跟她掰扯掰扯,她那个签名不对,赌约不作数!” 北茴不疾不徐答话,“哦,这么说,霍公子是准备赖掉这次赌约?其实我们姑娘早料到会是如此,刚吩咐了,那一百两你们拿去分了。这衣服呢,你们爱穿不穿,不穿就扔掉。” 说完她就把院服一股脑塞给了呆若木鸡的霍十五,扭身进去,砰一声关了门。 时安夏站在里面笑了,冲着北茴作个“嘘”的手势,然后听到外面有个声音高兴得很,“嘻,白得一百两银子!小姑娘真败家!” 霍十五喝斥,“闭嘴!没见过银子吗?瞧一百两都把你乐成这样,没出息!” 另一个声音又问,“十五哥,怎么办?这衣服可是云起书院的院服,咱们要是穿了,不得被夫子骂死,被爹娘打死?” 霍十五闷闷的,“愿赌服输!怎么的,你还真想赖掉赌约?” “本来就不合规矩嘛,明明叫时安夏,签的名字是时云舒。她刚都说了,爱穿不穿,不穿就扔。” “滚!你不穿就别穿,再叨叨一句信不信我揍你!”霍十五恶狠狠的,“愿意穿的跟我霍十五走,不愿意穿的,以后见着本爷躲远点!” 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远,时安夏挑眉道,“霍十五果然有意思。” 北茴也笑,“姑娘您拿捏得死死的,要真跟他掰扯名字,他能数一箩筐出来。现在倒好,自己就把自己说服了。” 北茴顿了一下,又愁上了,“不过,文苍书院的夫子正不想要他们,嫌他们拉低中榜率。他们这要是来了咱们族学,不一样影响咱们的中榜率吗?” 时安夏声如黄莺,说出的话语却不像个小姑娘,“中榜率对云起书院没那么重要。培养出心有丘壑,目存山河的人,才是咱们书院的宗旨。” 心有丘壑,目存山河……门外的霍十五收住了脚步,只觉心头一滞,心潮莫名澎湃起来。 他清了清嗓音,在门外道,“安夏姑娘,霍十五求见。” 瞬间,门开了。 时安夏笑盈盈站在门口,“怎么了?霍十五,你要来我们书院吗?” 霍十五不好意思地挥了挥衣袖,“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出大事了!有人告你们云起书院买题!” 时安夏皱眉,“买题?” 霍十五点点头,“有人敲了登闻鼓,说试题泄露了。云起书院全员晋级,定有猫腻。现在矛头直指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 闻言,时安夏不慌不忙地问,“霍十五,那你告诉我,你觉得我们云起书院买题了吗?” 第137章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实力 霍十五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觉得你们买没买题有什么用?是大家觉得云起书院买题了,不然为什么你们参赛十人,就晋了十人?” 时安夏固执地问,“那你到底觉得我们买题了吗?” 霍十五看着小姑娘认真的模样,哭笑不得。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乎他的意见。 所有人都觉得他只知贪玩,是个纨绔,包括他的爹娘和兄弟姐妹,在任何正经事上都将他排除在外。 只有这个小姑娘,用真诚又固执的眼睛看着他,莫名就让他挺直了腰杆。 他脑子一热,冲口而出,“我觉得你们没买题。” 时安夏笑了,“行,这世间,只要有一个人觉得云起书院是清白的,那就是我们前行的动力。” 霍十五又觉胸口一热,他的想法这么重要吗? 就,很自豪。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这很有跟班的样子了。 时安夏摇摇头,“不需要,你回去吧。有事我会派人找你。” 霍十五待时安夏走后,在门外站了很长时间。 他觉得有些人,从小认识到大,也不一定能走到对方心里去。 比如他哥哥霍斯山,基础试被刷下去,在家又是砸东西,又是怨天尤人。怪他和弟弟妹妹不争气,影响了风水;还怪老夫子讲课讲不透彻,更怪新来的邱志言……总之怪天怪地都怪不到自己头上。 他原本是想安慰一下哥哥,但他哥还吼他,说因为他赛前欺负了邱志言,扰乱了他哥的心神。 霍十五好委屈啊,不是哥哥叫他去欺负邱志言的吗?怎么到了最后成了他的错?而且人家邱志言的心神都没被扰乱,拿了第三名,他哥的心神竟然被扰乱了。 他是看不懂哥哥的,从小就是那种隔着千沟万壑的看不懂。 可是时安夏就不同了。到底怎么个不同,他也说不出来。 只觉得她懂他。 只有她重视他的想法,也只有她觉得他可以被培养成“心有丘壑,目存山河”的人。 就连霍十五自己都糊里糊涂,不知道这一辈子到底应该做一个怎样的人。 但时安夏忽然就给他指明了方向。 明明才见过两面,明明才认识几天,就有一种认识好多好多年的感觉。 霍十五此刻就是全身有用不完的劲,热血沸腾着。 就好像敌军来犯时,他可以随时为国为民为他所热爱的一切,抛头颅,洒热血,然后拍拍胸口说,“死有何所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汉子!” 霍十五幻想了很多,自己都把自己感动了。全然忘记刚才倒转回来,只是为了还那张百两银票。 他清醒过来时,发现已经来到登闻鼓前。 那里的人越聚越多,他不禁暗暗为云起书院捏了把汗。就好似他也是云起书院的一份子。 彼时,云起书院的学子们都安静坐在学堂里,继续听朱羽贤讲策论示例,浑然不知全员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时安夏走进来时,朱羽贤停下了。 如今的朱羽贤已不再似赛前,只当时安夏是个“颇有点想法又有点银子”的侯府小姐。且那时他也认为女子最好不要插手男子的事,认为这个侯府小姐有点出格。 但现在不同了,时安夏成了黄老夫子的“先生”,光这层光环就够他们五味杂陈。 他拱手一揖,十分恭敬,“时姑娘来了。” 时安夏回了一礼,“刚得到个消息,有人敲了登闻鼓……”她简单说了一下发生的事。 她说话的时候,并未避着学子们,顿时下面就炸开了锅。 有人气得脸红脖子粗,捶了一下桌子表示愤怒,却说不出话来。 有人辩解说黄老夫子就来过书院一趟,根本没拿来什么题。 有人摔了笔墨,嚷嚷着,“不考了不考了!” 甚至有人开始埋怨不该请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来做挂名教谕,实在是树大招风。全然忘记当初请人来的时候,他们是何等喜悦和骄傲,恨不得见人就说请到了两位老夫子。 也有人如时云清这样的,眼里的泪滚了几滚,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生生忍回去。 时云清是憋着一股气的。从晋王幕僚阵营里退出来考试,本就受了许多嘲笑。 他这段时间一直咬着劲儿,想要在春闱冲出条阳光大道来。却是不料刚进斗试第一场,就遇到了艰难险阻。 如果真的作弊,倒也能想得开。问题是根本没有作弊过,被平白泼了盆污水,顿时就委屈了。 陆桑榆和顾柏年两人年长些,经历的事儿多一些。又加上两人出生草根,来到京城受了许多白眼和冷遇,能被时安夏派人把他们捡进云起书院就十分感恩了。如今也就沉默着,并没有像京城这几个学子般嗷嗷叫。 时云起是一众学子中最冷静的。少年眉目不动半分,不受半点影响。 倒不是说他故作镇定的功力有多好,完全是因为自从他成了唐楚君的儿子,有了时安夏这个妹妹,再定了一门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亲事,他就活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他受过的那十六年苦,哪一天不是痛到极限,哪一天不是委屈得想死。 现在这点事儿,还真就不叫事儿。但既然有人敲了登闻鼓,污蔑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买题,给云起书院泼脏水,那就只有一个解决办法。 少年站起身,挺直了背脊,负手而立,微微一笑,“桑榆,柏年,咱们不能再装了。” 早前时安夏说,成绩过于出挑,会成为“众矢之的”。除了会导致在对抗试分组中被针对,甚至将互相成为对手。 所以他和陆桑榆、顾柏年几人专门训练过控制错题,也就是在有把握的情况下,故意做错。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几个的基础试排名都在五十名之后。 既然被怀疑了,那就别装了,是时候展现出真正的实力。 唯有证明自己的才学,才是洗刷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嫌疑的最好办法,才能让云起书院以清白傲然的姿态屹立不倒。 听少年如此一说,陆桑榆和顾柏年两人也齐齐站起身。 山雨欲摧,吾辈更强。三人互相对视,自信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光芒。 时安夏也轻轻笑了,这哥哥真让她骄傲。 而另外两人,其实大有来头。陆桑榆是上一世这届春闱的状元郎,顾柏年是这届春闱的榜眼。 云起书院这隐藏的实力,哪有那么容易被人打倒? 第138章 红颜的死期 时云起三人散发出来的自信和力量,把那些怨天尤人的学子们都感染到了。 很快,一个,两个,三个……或羞愧,或茫然地挨个站起身来。 没有人说话,却都忽然觉得,这点风雨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人生百态,总有一些人意志不够坚定需要引领;也总有一些人,注定要成为引领他人的一盏明灯,一束光芒,一个希望。 时安夏娓娓道,“安夏祝各位哥哥不被流言困扰,不惧风霜,迎风直上。”说完,她又向着朱羽贤行个半礼,便退出了学堂。 身后是朱羽贤继续讲课的朗朗声音。前方,暮色已沉,黑夜来临。 时安夏相信,黑夜过去,必是黎明。 时婉晴院里消息不灵通,还没得到学子敲登闻鼓的消息。但这不耽误他们取笑云起书院。 邱紫茉不屑得很,“云起书院那帮蠢才!擦着边缘以垫底之势爬进下一轮,脸都丢尽了。也不知道外祖父他们有什么乐的?” 邱红颜道,“其实能进下一轮就很不错了。毕竟这场基础试下来就淘汰了六千多人,可见考题有多难。” 邱紫茉傲慢地看了一眼庶妹,“能有多难,还不是其他人蠢!我哥排名第三。” 邱红颜不服气顶嘴,“那怎么能比?哥哥又不是普通人!我还觉得哥哥没考好呢,他应该是第一名才对。” 本来时婉晴见邱红颜顶嘴,正准备收拾她,结果一听这话,顿时觉得有理。 她儿子果然是没考好,没拿到第一。 她儿子肯定不是普通人! 时云起是个什么玩意儿! 云起书院又是一帮什么玩意儿! 时婉晴破天荒地朝邱红颜招了招手,“过来。” 邱红颜乖乖走过去,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又说错话了,不由得心里有些忐忑,“母亲,红颜瞎说的,您别往心里去。” 时婉晴和颜悦色道,“怎么是瞎说呢,你哥哥原就不是凡人之资。如你所说,他确实没考好,还需努力。” 邱红颜见母亲认可自己,忙点头,“对啊对啊,以哥哥的真材实学,肯定应该是第一才对。我们哥哥原本就是案首解元呢,没道理来京城拿第三的。” “马屁精!”邱紫茉翻个白眼。 邱红颜嘟着嘴,低下了头。 时婉晴横了一眼亲闺女,顺手拿了一两银子给邱红颜,“你不是想逛逛京城吗?改日你自己去逛逛,想买什么,你就买点。” 邱红颜忙笑着接下,“谢母亲!”拿着银子就跑了。 邱紫茉白眼都翻到天上去,“母亲,你看不出来吗?她就是故意说好听的话哄着你开心。” 时婉晴最近在侯府受够了气,少有高兴的时候,“那你怎么不愿意说好听的话哄着我开心?” 邱紫茉不以为然冷笑道,“怪不得那么多姐妹不带,就带了个邱红颜来京城议亲。敢情就是为了她那张好嘴呢。” 时婉晴的脸色阴了下去,伸手一指闺女的脑门,“我看是把你养得太蠢了!红颜性子好,到时与你嫁到同一家去,你也有个帮手不是?不用像为娘这样单打独斗,事事都得亲自料理。你怎么就不能理解母亲的心?” 邱紫茉错愕地看着母亲,“您是说,要让女儿和红颜一起嫁去同一家?” 时婉晴并未觉得有何不可,“你做主母,她做姨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你都让她去做。必要的时候,还可推她出去为你挡刀。你只要把她生的孩子要过来,全养在你膝下,便能时刻拿捏她。” 邱紫茉:“……” 母亲已经想得这般长远了吗?她这还没嫁,就得想着有个人跟她一起邀宠? 门外的邱红颜,笑容凝固在脸上,手里的银子快被她捏碎了。 她原是听到外面在传可能斗试基础试要重新考,才来告诉母亲一声。 谁知竟意外知晓了母亲的打算。方知这次来京城,并非因为她是家里几个姐妹中最讨人喜欢的,而是因为她最好拿捏。 邱红颜轻手轻脚出门去,一溜烟跑出好远才停下来。 她躲进树丛间哭得十分伤心。在家起码还能找她娘商量商量,如今在京城,真就没有一个是她的亲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好听的声音由远而近,“可打听清楚了?”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姑娘,府卫长回来说的。皇上金口玉言,已下令斗试重新开启基础试,之前的考试结果作废。” 又一个声音道,“听说学子们已经从登闻鼓那散了。” 就听那好听的声音温温道,“重考也好,省得哥哥们受委屈,也省得两位老夫子受了不白之冤。”她忽然声音沉了一下,“谁在里面!出来!” 满脸是泪的邱红颜从树后抹着眼睛现身,抽抽着行礼,“见过安夏姑娘。” 时安夏眉头皱了皱,“红颜?” 邱红颜不知怎的,听到时安夏叫自己的名字,就一股子委屈直往鼻子里钻,“呜呜呜呜呜……” 时安夏:“……” 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 邱红颜可能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好,努力抹着泪儿,抽抽着低下头。 时安夏如今跟大姑母势成水火,自然不好与那边的人接近,“天都这么黑了,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带个奴婢在身边。快回去吧。” 邱红颜眼睛又是一阵热,只觉侯府小姐真是人好看心也美。但她终究与人隔了好几层,不便与人诉苦,便喏喏应着。 时安夏没打算管闲事,便径直扔下邱红颜走了。只是刚走几步,她又忽然回过头,喊了一声,“红颜……” 她看着邱红颜鲜活的模样。 那是张小家碧玉的脸,五官分开来看倒不见得有多美,但组合在一起让人看起来就很舒服喜庆。 时安夏忽然记起来,这姑娘命不长。 前世似乎也是在斗试这几日,邱志言以优异成绩入了对抗试,结果第一场就水准大失,以败北收场。 而那前一日,大姑母院里似乎发生了件大事。死了个奴婢,又死了个庶女。 难道那死了的庶女就是眼前这个邱红颜? 因为是外嫁女带回来的庶女,所以前世在侯府并没引起太多关注,草草葬了便是。 时安夏当时只听了一嘴,说是在井边玩的时候,奴婢和庶女起了争执。 这奴婢就把主子推进了井里,一害怕,自己也跳了井。 如今一算,如果不是出现登闻鼓的事,明天正好就是对抗赛第一场……那岂非今夜就是红颜的死期? 第139章 死亡之夜 时安夏虽然不是滥好心,但面对一个无辜又算得上可爱的姑娘,还是决定顺手拉一把。这便朝邱红颜招了招手,“你这么哭着回去,指不定要挨骂,不如去我夏时院坐坐。” 邱红颜带泪的眸子闪了闪,又抽抽几下,“我?” 时安夏朝她笑笑,“对啊,天都黑了,快走吧。” 邱红颜本来觉得跟着去夏时院不太好,实在没忍住心头的欢喜,便踩着小碎步跑上前。 时安夏问,“红颜,你多大了?上次见面,说你是姐姐,我怎么瞧着你比我小些?” 邱红颜小脸一红,随即心里就很难过。 她早前不知道为何母亲把她年龄报大一岁,原来是打着主意让她早些陪嫡姐出嫁。 她低声说了实话,“不是,是母亲把我往大了说的。我今年十一月才及笄。” 时安夏一听这话,便知时婉晴打的什么主意,“她这是要让你早些嫁人吧。” 邱红颜把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哽了哽,鼻子里逸出个“嗯”字来。 时安夏不再多问,只想着怎么把邱红颜留在夏时院能过了这死亡之夜。 立春已过,却正春寒料峭,冻人得紧。 时安夏去泡了个热水澡,换了用汤婆子暖过的干净衣裳,一身疲惫尽去。 南雁拿着帕子替她绞干头发。一旁趴着夜宝儿,摇着尾巴。 她自个儿便拿起万叔留下的账本瞧,一边漫不经心道,“红颜,我这边有没穿过的干净衣裳。要不你去泡个热水澡?” “啊?”邱红颜瞧着时安夏那泡过澡呈现出的红彤彤小脸蛋,恨不得上去捏一把,“不了,我一会儿还得回去。不然母亲会训我的。” 时安夏抬起头问,“刚才你哭什么?哭得两眼红肿,回去还不是得挨骂?” 邱红颜一手托腮,一手玩着夜宝儿的尾巴,沉默半晌,眼泪盈了满眶,“母亲要把我和姐姐嫁去同一家,说姐姐为主母,我为姨娘。以后拿捏住我的孩子,就可以让我替姐姐办事。夏儿姐姐,我……我不想嫁人,更不想跟姐姐嫁去同一家。” 时安夏知时婉晴这人心胸狭窄恶毒,听到这话倒也不惊讶,只淡淡道,“事在人为,自己的事,你自己得有打算。” 邱红颜眼泪簌簌往下掉,“夏儿姐姐,我只是个庶女,怎敢有别的想法?” 时安夏伸出指尖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带泪的眼,笑着逗她,“小美人儿,不如今夜宿在我夏时院可好?没准明早醒来,就别有一番天地呢?” 邱红颜顺势抓住她的手,眼泪挂腮边,喜滋滋跑题了,“夏儿姐姐你的手真好看。” 时安夏:“!!!” 你是怎么从伤心处拐到这儿来的? 她抽出手,温言催她,“快去泡个澡,把衣服换了。今夜住在我这,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总之今夜是不能让这姑娘出夏时院就对了。 红鹊见有人跟她一样馋姑娘的玉手,顿觉亲切,笑道,“红颜姑娘,走吧,衣服和热水都准备好了。” 气氛烘托到这,邱红颜不便推辞。 况且她实在喜欢夏儿姐姐。 第一次见面,就想跟夏儿姐姐亲近亲近,没想到竟然愿望成真。这一瞬,便是满心欢喜地去了。 邱红颜住在东厢房,一觉睡到大天亮。 时安夏等人却是一夜未眠,因为青朴院差点死了人,闹得厉害。 所谓“差点”,自然是人没死。全靠时安夏安排了府卫巡逻,特意点明关注邱志言的青朴院。 昨夜时婉晴得到消息,说斗试因“学子敲了登闻鼓”,明德帝承诺彻查,并且重新开启基础试。 她喜怒参半。一边暗喜云起书院倒了大霉,另一边又气愤自己儿子第三名的成绩也作废。 时婉晴半夜跑去儿子的青朴院,告知他这个消息。 谁知却撞见儿子在书房哪里是用功读书,竟然是跟那个破烂丫头碧萝鬼混! 当即就是血往头上冲,双目猩红似喷火,疯了一样把衣衫不整的碧萝从儿子身上拉下来往死里捶。 时安夏听府卫来报,说大姑奶奶一心要把碧萝沉井,还是他们跑去请了当家主母于素君来处理,才没闹出人命。 时安夏便是知道,上一世时婉晴必是将碧萝沉井时,被邱红颜看到了。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导致邱红颜也被推进了井里。 这一世,碧萝没死。 时婉晴一大早就让青楼的牙婆子来把碧萝领走了。据说邱志言全程不发一语,仍旧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房看书习字,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而邱红颜一觉睡醒,因着那边乱成一团,也没人发现她失踪一夜。她回到紫藤园时,里面空无一人,连丫头都不在。 她全然不知,自己就这么糊里糊涂躲过了一场生死劫。 同一天,明德帝诏告各大书院,三天后重开斗试基础试考核,由他本人带头监考。 这次出题的,是从翰林院,吏部,礼部,以及原先专门负责出题的学政司里各抽调几人,汇集在一处共同研题。 所有人中途不能出去,吃住都在一起,以防泄题。 外围还有东羽卫的人守着,主打一个飞蛾都飞不进去,也变不成蝴蝶飞出来。 黄万千和方瑜初丝毫未受影响,仍旧大摇大摆出入云起书院。 众人便议论开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两位老夫子到底有没有给云起书院买题?” “如果没买,那为什么皇上要重开基础试?如果买了,为何又没追究两位老夫子的责任,云起书院也没被查封?” “看不懂啊!真看不懂了!但皇上有意维护两位老夫子倒是真的。” “若是云起书院不争气,再考一次一个都没过,那就肯定是买题了。所以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了。这次考得好,上次就没买题;若是成绩差,一个都没过,估计就得给广大学子一个交待了。皇上是想让两位老夫子心服口服吧?” 便是在整个京城的骚动中,三天后的基础试重开了。 这一次,云起书院一反常态,高调出行。 仍是蓝袍白边的院服,仍是那几个考试的学子。 他们甚至都没乘坐马车,而是步行前往。儿郎们眉眼沉稳,无半分颓丧之气。个个神采飞扬,光芒万丈。 不同的是,保驾护航的四人队里,多了三个人。一个叫霍斯梧,一个叫冯免,还有一个叫刑明月。 两位泰山北斗没避嫌,笑容满面出现在队伍里。就连朱羽贤几个教谕也都随行在侧,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 时安夏着男装站在贡院门口,见人群里挤着个熟人,上前微微一笑,笑声淡漠而凉薄,“安心姐姐可安心?” 第140章 安心姐姐可安心 时安心这几日过得又惊又怕,找人把“买题”消息放出去,才后知后觉想起云起书院是侯府的族学,侯府将来是她爹的侯府。 如果云起书院真作弊了,皇上雷霆震怒,她爹也跑不掉。 她怕极了,根本不敢找母亲商量。母亲要是知她做了这事,肯定会大义灭亲,把她交给时安夏处理。 害怕的同时,时安心又矛盾地想看云起书院倒霉。结果等来等去,等来个基础试作废,要重考。 她想着,就算重考,有皇上坐镇,也不敢再有人动手脚。云起书院肯定要完了! 今儿便着男装混在人群中,来看云起书院被人奚落的场面。谁知竟然看见云起书院的人像是丝毫不受影响,反而比以前更斗志昂扬了。 人群里也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我赌云起书院学子们乘风破浪!越挫越勇!” “对,越是被人怀疑,就越是要证明自己!” 然后越来越多的声音,说相信云起书院是清白的。因为那些儿郎们神采飞扬,自信满满,一看就有真才实学。 还有人说起了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的人品,绝不是一些臭虫老鼠可以随意诋毁。 甚至说到了那个敲登闻鼓的学子,活该参加不成重开的基础试。因为敲响登闻鼓的人,都要先受三十大板。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时安夏朝着人群中看热闹的时安心直直走过来,开口便是,“安心姐姐可安心?” 这一声“安心”是何等讽刺?这一声“姐姐”又是何等可笑? 时安心顿时满脸通红,有一种老鼠见不得光却被暴晒在阳光下的错觉,“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夏儿妹妹你说什么。” “没什么意思。”时安夏声音不大,却字正腔圆,“就是忽然想起个笑话。问曰:‘世人轻我、骗我、谤我、欺我、笑我、辱我、害我,何以处之?’答曰,‘惟有敬他、容他、让他、随他、避他、不理他,再过几时看他’,安心姐姐,三日后就可以看看了。” 时安心张了张嘴,想说一切都跟自己无关,想说她什么都没做,却在时安夏那双不怒自威的瞳孔里看到了一股蔑视和杀气。 仿佛只要她一开口,时安夏就能把她灭得渣都不剩。 明明时安夏是笑着的,可她却觉得冷,冷到了骨头缝里。 她仓皇而去,把丫环玉柳的手都掐破了皮。 她在人群中跑了很久才停在一个无人的巷口,泪流满面,“玉柳,我该怎么办?时安夏知道了!她知道了!完了完了!她知道了!” 玉柳也害怕,刚才看见安夏姑娘的笑容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切割得她全身疼痛。 她也同哭,瑟瑟发抖,“姑娘,您得赶紧嫁出去才好。否则侯府以后更加没有你的立足之地。越拖到后面,恐怕连您的嫁妆都要被吞了。” 时安心全身发着抖,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 她跟玉柳一样的想法,就是赶紧嫁出去。只要出了侯府,做了别家主母,自己就能当家做主,再也不要过得这般憋屈。 凭什么!凭什么啊!明明她才是侯府大小姐! 为什么她就过得这么窝囊?总是被人欺负! 静安茶馆里,今日没发生什么大事。 时安夏吃着点心品着茶,看着愈加光彩夺目的魏姑娘,忍不住眉眼弯了弯。 “采菱姐姐。”她笑着喊一声。 “嗯?”魏采菱抬眸应着,将一颗剥好的栗肉放进干净的盘子里,“我听红鹊说,你最近爱吃糖炒栗子,专门为你买了些。” “谢谢嫂子。”时安夏咬着栗肉,眼里全是戏谑。 魏采菱脸红了,“都还没成亲呢,你别瞎喊。” “反正快了,迟早的事儿。”时安夏拉住魏采菱的手,笑着问,“你怎么不担心我哥哥考试作弊呢?” 魏采菱低眉淡笑,唇角逸出一丝羞涩的温柔,“你哥哥是光风霁月的男子,怎可能做那些龌龊事。” “你这么了解我哥哥吗?”时安夏一脸好奇,忍不住摇了摇人家的手腕,“说来听听,你什么时候喜欢我哥哥的?” 魏采菱看着未来小姑子黑亮晶莹的瞳孔,那里面仿佛装着星辰大海,忽然有些感慨,“先不说我和你哥哥。其实时云兴死后,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死了……” 时安夏的笑容凝在嘴角,坐直了身体,轻咳一声,“然后呢?” 魏采菱低头继续剥着栗壳,“梦到你们侯府上门来逼亲,说要让死了的我嫁给时云兴……结阴亲……然后我母亲撞死在了我的棺木上……” 时安夏听得背后升起一丝冷意,赶紧伸手握住魏采菱的手,“梦都是反的,别怕。” 魏采菱抬起眼睛时,泪盈于睫,笑道,“是啊,夏儿,你来了……一切都变了。梦是反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时安夏压住泪意,笑笑,“好了,现在一切都好就行。你要感激我,那嫁给我哥哥后,对他好一点。他这个人啊,以前受过太多太多苦了。” “我会的。”魏采菱也是最近才听哥哥说起时云起身上有许多难以磨灭的伤痕,心疼得要命。只一门心思想着早日成亲,嫁过去好好照顾他。 时安夏又问,“那梦还有后续吗?” 魏采菱不解,“什么后续?” 时安夏忙摇头,“我随口一问。” 魏采菱擦干泪痕,深吸了口气,“就是你来我家把那个姨娘整治后,我就没再做过噩梦了。不然好可怕,就像真的一样。” 时安夏心道是有点可怕,你妹妹长大了才可怕!那丫头是真要把我往死里弄啊! 两人又说了些体己话,便等到了考试结束。 这一次考试,除了云起书院的学子,所有人都闹喳了! 因为不止试题难度提高,连题型都变了。 据说,这是皇上自己想出来的题型。然后出题的考官们,根据皇上给的题型进行配题,把六千多考生考蒙了。 那是种什么题型呢?据说叫选择试。 就是出一道类似填空试的题,给出四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让你从中选一个正确的。 更可怕的是,有的题不止一个答案,还可以同时选好几个答案,多一个是错,少一个也是错。 学子们从没见过呀,心理上就觉得难,难于上青天。 明德帝可得意了,“这次朕看谁能说考题泄露!” 两日后,基础试晋级榜单出来了…… 第141章 扮猪吃老虎 基础试晋级,不是按前多少名上榜。 而是按照积分,比如一百题,每题算一分,积分九十以上,都可晋级。之前的六十四人就是按积分进入了对抗试。 重开的基础试,不止是新题型,而且题目难度也大幅度提高。 不难理解,皇上亲自监考,并且是为了应对学子敲登闻鼓事件。各位出题人不得不铆足了劲的认真。 榜单一出,整个京城都沸腾了。云起书院一骑绝尘。 时云起位列榜首,陆桑榆排名第二,肖长乐第三,顾柏年第四。 不止如此,时云清排名第九,其余一众云起书院学子还是全部爬进了榜单内。甚至有一个是最后一名,只堪堪过了分数线。 进榜的总共只有三十一人,其中云起书院就占了十人。这成绩简直是踩在文苍书院,国公府族学以及国子监的脑袋上撒野。 连时安夏都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在她想来,能保住一半上榜就不错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云起书院的学子们笑麻了。 他们回到学堂,关起门来才敢讨论。 “这次有的题,分明就是往届斗试的题目,我们早前刷过的啊。” “对,虽然题型变了,但因为咱们反复练过,根本不需要思考就做出来了。” “还有那些多选题,不就是上几届的问答题?” 这边时云起已经将基础试所有题目默出来,将试卷交给时安夏一瞧。这!重考的题里,一半都是从前几届考过的试题里变通过来的。 他们云起书院就是从前几届试题起步的啊,这不就是……怎么说呢,有点哭笑不得了。 如果这一次来查,他们还真有点不好说什么。 就,很好笑!明德帝果然是明君啊! 宫里的明德帝也十分欣慰,两位老夫子慧眼识珠!云起书院异军突起! “这么说来,云起书院早前是扮猪吃老虎。”明德帝喝着安神茶,眉眼带笑,“要不是登闻鼓一敲,他们还要给朕装下去,恐怕一路要装到金銮试!” 齐公公很是感慨,“这也难怪。朝中错综复杂,各个考官都有自己要支持的人。在不作弊的情况下,走走规则漏洞,都是有可能早早把云起书院的人淘汰下去。皇上您看,云起书院至少有三个可以角逐金銮试席位。您让他们的人往哪里放?” 明德帝伸手按了按额角,“所以闹闹也是好的,省得朕的科举被搞得乌烟瘴气。” 齐公公由衷赞叹,“说起来,还是皇上英明,竟然能想得出选择试这样的新题型。” 明德帝闻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那个给他送题型的人会是卖炭翁吗? 在学子敲响登闻鼓,他召集考官们应对此次紧急事件当晚,御书房案台上就放置了一张关于选择试的示例题型。 他深受启发,当即便通知了出题官员按照示例出题。 但在短时间内,要把题出好也不是件易事。 于是明德帝建议将久远的难度较高的往届试题变通以后充斥其内,却没想难倒了一众学子,唯一没难倒的就是云起书院。 同时,明德帝在想,他这禁卫森严的皇宫,在那人眼里就是个筛子,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那人在皇宫里来去自如,若是想要他的命,岂非也易如反掌? 齐公公叹口气,“如今学子们情绪激奋,又闹着说受了人蛊惑,才会来登闻鼓前静坐。” 明德帝淡淡道,“学子们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随便被人一煽动,就失去了自我判断。这样的人,就是进了朝廷为官,也只是墙头草,不要也罢。对了,敲登闻鼓那个学子叫什么?” “回皇上,叫吴乘风。” “吴乘风!很好,昭示下去,禁考十年!” 齐公公应了一声,心里也是替其惋惜不已。 吴乘风成绩其实算是不错,只是因为基础试落了榜,心有不甘。 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他无意间听到两个人在议论,说云起书院分明是买题了,才能全员晋级。 吴乘风一想,肯定是这样,一股激愤至胸中而起。觉得自己作为天下学子之一,有责任扫除北翼污垢。 在他敲响登闻鼓前,还有同窗提醒过他,万不可听风就是雨。 但他觉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别人都没他勇敢,没他正义,更没他胸怀大志……所以登闻鼓必由他来敲。 哪怕三十大板被打死,也认了!历史必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有人的死轻于鸿毛,有人的死重于泰山。反正他肯定是重于泰山的,却万没料到他彻底成了个笑话。 并且同窗恨他。 他有两个同窗已经进了六十四人名单,可以在对抗赛中扬名立万。结果经他这一闹,重开基础试被刷下来了。 这两人恨死他,连文人最起码的风度都不讲,直接用市井之语骂他猪狗不如。 吴乘风十分痛苦,趴在床上泪流满面。 在知道云起书院以绝对优势霸榜后,他知道自己错了。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对不起德高望重的泰山北斗,对不起云起书院才华横溢的学子,更对不起的是他自己。 吴乘风这一闹,把正式春闱资格闹没了。还禁考十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蹉跎? 他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前途。 吴乘风银子不多了,很快就要流落街头。 三十大板要了他大半条命,他快死了。 就在傍晚时分,来了个前呼后拥的小公子。 小公子面如白玉,目似繁星,一身紫色锦袍,外罩同色披风,贵气得让人不敢直视。 吴乘风奄奄一息,“公,公子,您找谁?” 小公子不答话,看了他两眼,朝身后人点头示意,便出门去了。 他身后那人这才问,“你就是吴乘风?” 吴乘风趴着点点头,心中忐忑,“不知阁下是……” 那人回道,“我们是云起书院的人。我们院里缺个打杂的,你若愿意,可跟我们回去。你的伤势由我们云起书院治,吃住也都在书院,每月还有五十文钱。当然,若是不愿意,我们也不勉强。” 吴乘风惊呆了。当全世界放弃他的时候,却是被他所刺的云起书院给了他一条活路。 第142章 凤阳郡主和陈大将军的传闻 十年禁考,对一个住地远离京城的学子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时安夏要把吴乘风留在京城。 原因无他,只缘这人曾在惠正皇太后最艰难的时候为国上下奔走;人心涣散之时,他誊写政令,激写檄文,在朝堂呼吁为官者不可只为小家而不顾大家;在街头倡议百姓为前线将士集粮买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他是这样热血的一个人,所以也容易被人煽动犯错。时安夏听闻明德帝下达十年禁考令后,没有犹豫就来了。 她站在客栈院子里,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终于,北茴等人从屋里出来了,“姑娘,他愿意签十年的契约。” 时安夏点点头,“你安排他先去医馆治伤,治好了再接回云起书院。” 北茴应下,让跟来的府卫去办了。 时安夏回到侯府,月儿升上了树梢。 早前门可罗雀的侯府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满了马车。 时安夏掀帘只看了一眼,便吩咐下去,“咱们从后门进府吧。” 马车夫赶着马车掉头,从后门而入。 时安夏回到夏时院。 东蓠将府里的情况说了一路。时安夏便是知道,护国公府除了大舅母过来道喜,外祖父也来了。 除此之外,定国公府,勋国公府等等都来了人,甚至时婉珍的夫家常山伯府也派人来了。 如今全部聚在正堂里叙旧,由精神头越来越好的老侯爷和时成轩在那接待。 一时间,建安侯府热闹非凡。 时安夏一个小姑娘,也轮不着她出头,正好乐得清闲。 她只关心一点,“别让人去烦我哥哥。” 东蓠笑着回应,“起少爷躲去了书院最里面的厢房温书了。魏府的魏夫人也来过一趟,很快就走了。哦,对了,刚才大姑奶奶跟咱们夫人吵起来,说是我们云起书院害得她儿子没晋级。” 时安夏挑眉。对了,她那个志言表哥落榜了。 她之前一直以为上辈子志言表哥是因为心态不好,太重得失才导致对抗试第一场就败北,谁知内里真有隐情。 想来也是,一个得过案首、解元的人,一个基础试能考前三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就输得这么彻底。 想起邱志言那一向温文尔雅又不动声色的样子,时安夏便是明白,志言表哥在报复大姑母。 红鹊拿了一张请柬邀帖进来,“姑娘,这是凤阳郡主派人送来的。” “凤阳郡主?”时安夏翻开帖子一瞧,果然是凤阳郡主专程请她去参加公主府的赏花宴。 不知何故,她一看到凤阳郡主几个字心里就不舒服。但分明,她和这个人没有太大的交集。又似乎,她不记得有没有交集了。 如今,她只要一出现这感觉,就莫名怀疑到陈渊头上。 她想了想,“红鹊,你去把时安柔叫过来。” 很快,时安柔来了。 她请了安,才忐忑不安地问,“安夏姑娘,最近我没做什么惹您不高兴的事吧?” 时安夏单刀直入问,“你以前听过陈渊和凤阳郡主什么传闻吗?” 时安柔一听,便知时安夏肯定在给红鹊相夫婿呢,忙回话,“凤阳郡主一直就想嫁给陈大将军,后来皇……”她神秘靠近了些,才低声道,“后来荣光帝给他俩赐了婚。陈大将军抗旨拒婚,把凤阳郡主气得要从芙蓉楼上跳下来……咦,这事您应该知道啊,为什么来问我?” 时安夏没好气,“我就看你说话老不老实。” 时安柔:“……”我都老实得跟鹌鹑一样了,还要怎么老实? 于是她也不管人家记不记得,又老实说了下去,“陈大将军宁可带兵去汶州,也不愿意娶凤阳郡主。结果凤阳郡主又追到了汶州,最后死在了那里。当时荣光帝下令要处死陈大将军以平息婵玉公主的怒火,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算了。” 时安夏淡淡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得很清楚。” 时安柔十分无奈,“安夏姑娘您每天日理万机忙得时间不够用,根本不会知道像我们这种永远见不到皇上,连宫斗都不用参与的人,到底有多无聊。我们那几个姐妹,整天不聚在一起听这个说那个,日子怎么打发?” 时安夏忍住笑,声音缓和了些,“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是继续折腾你那个温泉庄子呢,还是有别的想法?” 时安柔表情凝固了一瞬,“安夏姑娘,您说实话,那庄子价格是不是您炒上去的?” 时安夏眉头微挑,“我可先跟你说,买庄子的银子我不退!当时银货两讫,没得后悔。” “我就是问问嘛。”时安柔难过得紧,“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昏了头,会觉得能吃下那么大片地,那么大座山。唉!” “庄子是我炒上去的。”时安夏将桌上的算盘珠子轻轻一拨,发出好听的声音,“然后你就上钩了。时安柔,你还真是好骗呢。” 时安柔:“!!!”真的是你!啊啊啊啊!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无论她内心有多咆哮,化成出口的话都变得柔弱,快哭了,“我不跟你斗了!我再也不跟你斗了。” 时安夏摇摇头,又用手指轻轻拨了一颗算盘珠子,“其实你是因为没找到契机,没有可以用的人。你娘又成了废物,你舅舅还关在牢里。你现在根本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所以你变老实了。但凡有那么一个机会,你就会以为,你的人生又要走向巅峰了。” 时安柔:“!!!”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可她自己清楚,她内心还隐藏着一点点侥幸……可就这么一点点侥幸,又被时安夏抓到了。 时安夏温温道,“我不管你内心有多少侥幸,也不管你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但有一点,你若是起了害我的心,必尸骨无存。” 时安柔是瑟瑟发抖加脸色铁青出的夏时院,又是被恐吓打击的一天。 时安夏笑,这货看来还能继续老实一阵子。就像一只风筝,把线拉在手中,松一松,紧一紧,这风筝就能朝着她希望的方向晃荡一阵。 冬喜端进来一盏老鸭汤,里头煨了干香菇和栗子果肉,“姑娘怕是饿过了吧,今儿夜饭也没用。” 时安夏笑道,“也不必餐餐都跟栗子较劲。” 冬喜道,“小厨房那边自从知道姑娘爱吃糖炒栗子,恨不得每个菜都给您加栗子才好。” 时安夏便是想,这糖炒栗子到底是有什么由来吗? 第143章 青羽 以时安夏的性子,一向想问什么就去问了。 可不知为什么,在面对陈渊的时候,她常常话到嘴边却不敢问出口。 也不知是怎么就成了这般样子? 嘴里吃着用老鸭汤炖的香甜栗子,便是想起陈渊说,“要是能和她在一起,大概就能抵消,我在世上受过的所有委屈。” 能让那样一个人说出这话,到底是受过多大的委屈啊? 这个问题萦绕在她心里已久,盘旋着散不去。 她有时候半夜醒来,便是想去追着他问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不敢!她也有懦弱的时候,只怕承受不起后果和疼痛。 其实她一向是怕痛的。 喝完汤,时安夏泡过热水澡,便躺上了床。 床顶四周镶嵌着荧荧夜明珠,不是很亮,光线十分柔和。 床是拔步床,用的上好的楠木料子,工艺更是精细出挑。时安夏记起来,这是她刚回到侯府时,唐楚君送她的第一件礼物。 她以前忽略的许多东西,如今看在眼中,才知许多人的情意不是随便说在嘴里,而是默默做着,端看是否发现得了。 思绪乱得很,又想起明德帝提出的新题型,分明……她当权的时候也用过。 可!她记不得这新题型是谁的主意……毕竟前世明德帝在位时从没提过什么新题型。 那这次会是陈渊吗? 陈渊像个谜,越想解开谜题,就越难解。 这夜时安夏做梦了。 醒时一片混沌,一点都记不得梦到了什么,只觉整个心口都是绵密难忍的疼痛。 她是被北茴从梦中叫醒的,整个人睁着茫然的眼睛,看向四周熟悉的陈设。 头发散乱着,那张白脂玉般的小脸被几缕发丝遮住了颜色。 北茴小心翼翼唤她,“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时安夏这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嗯,嗯?我怎么了?” 北茴见姑娘回了话,稍稍放心些,“您做噩梦了,一直在梦魇里出不来。” “我有在梦里说过什么吗?”时安夏将下巴搁在屈起的膝盖上,像只可怜的小狗。然后就看见床沿边上不知什么时候趴着只狗头,耷着两耳朵,一动不动。 她看着它,它也看着她。忽然心头一软,唇角扬了扬,微微的,模样很好看。 北茴伸手摸了摸夜宝儿的脑袋,想了想,还是说了,“姑娘一直在喊‘青羽’……姑娘,青羽是谁?” 时安夏茫然,“我不知道啊……青羽……谁是青羽……”她想得头疼,揉了揉额角,“给我梳妆更衣吧。” 忙坏了一屋子丫环,梳妆停当,时安夏便径直走去冬青院。 出了游廊,穿过月洞门,再拐个弯就到了。 这会子天刚蒙蒙亮。 桂嫂正在院里给女儿梳头,见着姑娘来了,忙和女儿一起迎上前请了安,才问,“姑娘,这么早来找起少爷?” 时安夏摇摇头,反问,“桂嫂在这冬青院可还过得习惯?” “习惯,习惯,起少爷不是难侍候的主子,对奴婢和女儿都好。”桂嫂如今是肉眼可见气色好起来。 时安夏便是多问了几句,“你男人和小姑子可还找你麻烦?” 桂嫂闻言,神色有些难看,“奴婢无能,奴婢花了一两银子买了个和离书。” “哦?”时安夏诧异,这下倒是高看了桂嫂一眼。 桂嫂道,“其实是府卫长帮的忙。若没有他,奴婢也下不了决心。府卫长说,女子能赚钱,能养活自己,还能养女儿,就不必要那等烂帐男人来拖后腿。所以那烂帐男人找奴婢要银子的时候,奴婢就说女儿有病,让他给钱治病。” 时安夏挑眉,“这也是府卫长给你出的主意?”怎的这手笔如此熟悉? 桂嫂点头,“是,是府卫长出的主意。那烂账男人说女儿是个陪钱货,死了便死了,还治什么病,要治也是侯府包治,反正都是已经卖给了侯府。” 桂嫂说起时,还是一脸气愤,“奴婢气不过,就闹着和离。他们家要十两银子,才肯出和离书。奴婢说,只有一两,能给和离书就给,不能给你就休!休了我一两银子也不给。大家就耗着,反正我身契在侯府,也不用怕他。许是他也想到这一点,就写了和离书,拿了一两银子。这夫妻情分就算到头了。” 时安夏见桂嫂收拾打扮得干净利落,不似早前做事瞻前顾后的样子,如今是真正容光焕发起来。 心头直替她高兴,“你好好做活儿,平日里多注意些我哥哥的身体。待他成亲了,你还继续替他管着院子。以后你们院的主母也是个好相与的,亏不了你。” 桂嫂满脸喜色,“是!是是!奴婢是托了姑娘的福,才有如今的好日子。” 时安夏温温道,“也是你自己往日心善的福报,好运气从来不是凭空而降的东西。” 见天色又明亮了些许,她问,“你们府卫长呢?” 话刚落下,一抬眸,便见远处朦胧雾色中,英挺男子正双手抱胸望着她,唇角微微勾出一道弧度。 他人本就生得比京城男子高挑许多,黑色常服穿在身上,便显得肃然高冷。配上挺拔的山根,矜薄的嘴唇,更让旁人觉得他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是这个早晨逸在唇角那个似有若无的笑,使他看起来特别柔软。 桂嫂猛见两人都是清清浅浅的笑容,都是惊艳绝伦的眉眼,忙捂住嘴拉起女儿退进了厨房去。 天哪,府卫长!他们侯府的小姐!这这这!简直配绝了! 北茴等人早已习惯,十分有眼力见地退出了十步之遥。 时安夏径直朝着陈渊走过去,陈渊也朝着时安夏走过来。 两人互相迎着晨光而行,望着对方含笑的眼眸,仿佛身披万丈光芒。 是她先开的口,“青羽!” 她一错不错地望着他,不愿错过任何一个表情。 他顿住脚步,舒展着眉宇,“记起来了?” 时安夏只眉目带笑地站在那儿,随着他这句“记起来了”,便是知道她梦里喊的“青羽”就是他。 心口那种绵绵密密的疼痛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眉梢眼角。 听他低沉的嗓音问,“你真的想起来了?” 第144章 人间颜色如尘土 时安夏想装作一切都想起来的样子,像套时安柔那样套陈渊的话。毕竟有些技能用得多了就熟练,是刻在骨子里的狡黠。 可撞上陈渊灼人精明的视线,她便装不下去了。 真正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老老实实摇了摇头,还有些委屈,“做了个梦,醒来一点都不记得了。北茴说我梦里喊了‘青羽’……我猜,青羽是你。” 陈渊垂眸看着她。 薄薄的晨光中,少女容颜极盛,生得明艳。额发轻轻被风吹起,愈加显出额下那双水漾的眸子乌黑发亮,晶莹赤诚。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温温一笑的样子,便无端想起一句话: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便是从此,再也看不见别的颜色。 前世,今生。入目无别人,四下皆是你。 陈渊微扬嘴角,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和宽容,“不记得就算了。” 至少今生的开局,一切都来得及。如今他还健康着,而她还未成亲,也没有心上人。 这才是对的时间里,遇上对的人。如此便好。他不想再追究上一世发生的事了。 “可我想知道。”时安夏扬起头,睁着清凌凌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又叫青羽?” 他想了想,薄唇轻启,“鸢飞杳杳青云里。” 她的心口陡然一震,脱口而出,“鸢鸣萧萧风四起。” 不知怎么就知这句诗,听到他说上一句,顺嘴就溜出来下一句。 如同对上一个神秘的暗号。少女弯起了眉眼。 陈渊眸底又多了一层温润,“岑鸢,字青羽,此生多指教。” 岑鸢,他的真名。 曾经,所有人都以为他叫陈渊。 他第一次悄悄告诉时安夏,他其实叫“岑鸢”,就是那个“鸢飞杳杳青云里,鸢鸣萧萧风四起”的鸢…… 后来,她根据这两句诗取了“青羽”为字送给他。从此她私下里叫他“青羽”。 他的死士,他的军营,所有为他明里暗里卖命的人,都被称为青羽军。 他重新夺回的梁国,改国号为青羽。 他的暗卫,叫青羽卫。 他的宫殿叫青羽宫。 他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全部都打上了“青羽”的烙印。只因这两个字,是她送的。 那是他千百个清冷疼痛的暗夜里,赖以活下去的理由。 那封毒入骨髓的信上,也是叫他“青羽”。所以他丝毫未疑半分……岑鸢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已无波澜。 时安夏闻言微微福了福身,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对不住,我还是一点记忆都没有。” 她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只以为原来他的名字是“鸢”,而不是渊。 她是有些颓丧的。以为寻到一丝线索,找到一点答案,就能从其一窥全部。 但事实是,毫无印象。就好似上辈子的人生里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而他的一举一动,却又像他是她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 她不记得他了。 如果互相都不知道彼此重生,重新认识倒也无妨。可事实就是,他知她底细,而她不认识这个人。 就,思绪有些失落,人生空白了一片。 曦光中,岑鸢墨如点漆的眸子里倒映着少女明艳的面容,“早说过,不记得就算了。倒是有个事,需要商量一下。” 他们站得不算近,恪守着男女之间的距离。 他低沉的嗓音传进她的耳鼓,却还是带着一种蛊惑般的震荡。 “嗯?”时安夏素手拢了一下耳际垂发。 “先订亲。”岑鸢道。哪是什么商量,分明只是陈述。 “什么?”时安夏错愕地看着他,“我们?” “不然呢?”他长眉轻轻一拧,“宫里那位在找你了。” 时安夏艰难地抿了抿嘴,“你是想……假成亲?” 岑鸢沉默半晌,才淡淡道,“你若要假便假,你若要真便真。” 时安夏听得心里没来由一疼,可嘴比脑快,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我想招个赘婿上门。” 她以为这次会难住他,会让他迟疑,却不料他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便道,“好。” 时安夏觉得好荒唐啊,“你们陈家的列祖列宗,会从棺材里爬出来吃了我吧。” “我只是陈家的养子,没那么重要。” …… “什么?你和陈渊?……咳咳咳……”唐楚君原本正在用早膳,吃着一碗芝麻馅的汤圆。这会子汤圆卡在喉管里,吐不出来,吞下不去,咳得眼泪花子都滚出来了。 时安夏见把母亲吓成这样,忙拍着她的背,从钟嬷嬷手里接过水喂给母亲喝。 折腾好半天,唐楚君喉咙里那颗汤圆可算咽下去了。还没等缓过气儿,她便一把拉过女儿,又想起什么,转头吩咐,“钟嬷嬷,去门口守着,别让人靠近。” 她没说的是,尤其防着时成轩。这人最近总阴魂不散缩着听墙角,已经有好几次逮到她话柄了。 钟嬷嬷根本不需要吩咐得那么明显,就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意。可心里也急啊,主子不趁此机会笼络住二爷的心,后宅那么多妾室,迟早会回到以前那番无人问津的光景。 虽说有儿有女,不愁什么了吧。但少爷马上要娶妻,姑娘及笄以后也要嫁人。最后主子还不是得看二爷的脸色? 里面唐楚君在问,“夏儿,你认真的?” 时安夏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沉思片刻才道,“母亲,我知道这不合规矩。婚姻大事都应该是父母做主,我……” “我不是问你这个。”唐楚君摆摆手,“母亲能不能做主都不重要,我只盼着我女儿好。” 时安夏心里流过一丝暖意,“那母亲是不满意陈渊?他长得不好看?” 唐楚君一愣。 生得那般模样,要再挑剔可就找不到更好的人了。她目前唯一觉得能跟陈渊容貌媲美的,就只有她儿子了。 但女子嫁人,光看样貌有什么用? “是觉得他家世不好?”时安夏又问。 唐楚君早前就听时云起说过了,陈渊是富贾陈家的儿子。富贾家世配他们这破落侯府,谁沾谁光还说不清楚。 正在进行自我开解呢,冷不丁又听时安夏蹦出一句,“其实陈渊不是陈家的儿子,他只是养子。” 唐楚君:“……” 第145章 就怕贼惦记 唐楚君这颗老母亲的心简直七上八下。 刚还觉得富贾配破落勋贵也不是不可以,现在才知人家还只是富贾的养子。唉……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时安夏却道,“母亲,养子不好吗?他可以入赘咱们侯府,我就不用嫁出去了。我还能陪你到天荒地老呢。” 瞧,换个思路是不是就有别样天地?唐楚君眼睛亮了,“他愿意啊?” 时安夏含笑点点头,“嗯,我问了。他说可以。” 唐楚君心花怒放,却伸手指了指女儿的额头,“你呀!主意也太大了!你俩是什么时候商量的?这是商量好了?商量之前,你怎么不来问问我的意见?合着你就通知我一声呢。” 时安夏扑进母亲怀里,亲昵的,“母亲若是不允,我回了他便是……也不打紧。” 唐楚君眼眶都红了,却笑着,“我女儿这小狗东西是把母亲拿捏得死死的。” “母亲疼我。”时安夏抱着唐楚君的脖子不撒手。 唐楚君抚摸着女儿的后背,轻声道,“陈渊对你的心思,我早前就看出来了。他那人,就像是看不到外界还有活物,满目满眼都只有你一个人。可是夏儿你喜欢他吗?” 时安夏闻言愣了一下,从唐楚君怀里退出来。 她认真想了片刻,垂下眼睑答道,“应该……也喜欢的吧。” 应该!这是她现在真实的想法。 像陈渊那样的男子,哪个姑娘不喜欢啊。除了家世上,他分明无可挑剔。 而她对家世,本来就没有要求。甚至还希望低一些,这不就正好? 时安夏担心母亲有顾虑,便拐着弯说了另一件事,“元宵那日,我们去报国寺,遇上晋王殿下。他在找个‘有缘人’,说是天生凤命,对他有助益的女子。不巧的是,我和采菱姐姐都被他误以为是那个‘有缘人’。” 唐楚君也不笨,短短几句话,就分析出其中深意。 晋王想娶的人,不是他喜欢的人,而是对他有助益的人。 当然,作为一个王爷,有这个想法无可厚非。但那个人,绝不能是她未来儿媳,更不能是她女儿。 偏偏就刚好全中了! 唐楚君自己嫁得不如意,深知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或是嫁一个不那么喜欢自己的人,过得都会不如意。 所以她尤其重视儿女的婚事。在听说起儿钟意魏采菱,便根本不考虑门第问题便同意了。还千方百计为儿子扫平障碍,铺平道路,如今就等着接儿媳妇进家门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内里有这么多曲折,竟然牵扯到了晋王。 怪不得儿子要这么急急慌慌定亲,搞半天是为了躲避晋王的毒手。 女儿如今还没及笄,却被一个只拿女子当工具当助力的人觊觎,她这个做母亲的顿时就不乐意了。 相较而言,陈渊那种满心满眼以她女儿为重的人就显得尤为可贵。 唐楚君心里便是对陈渊莫名满意了几分。 可女儿还没及笄,就被男子盯上……唐楚君就很气,关键还盯到家里来了。 扮成个府卫,怪不得一点府卫的样子都没有。问题是人家要真是府卫唯唯诺诺的样子,她会更气。总之就是,丈母娘看女婿,是哪哪都不顺眼,但又觉得比其他人强。 时安夏见母亲兀自沉思,又道,“头几日皇太后找女儿进宫,应该也跟此事有关。女儿躲得过一次,躲得过二次,难道能躲得过第三次吗?” 唐楚君脸色凝重起来,终于意识到不妙,“你说这是皇太后的意思?” “想必是了。晋王没有那么多心思。”时安夏望着唐楚君,“女儿应承做黄老夫子的‘先生’,也是给自己加多筹码可以抗拒皇权。可皇权便是皇权,皇太后若一意孤行,母亲,您觉得咱们能怎么办?女儿想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要这么惶恐过下去,不如一劳永逸。” 唐楚君又从女儿幽深平静的眸底,看到了一种超乎常人的冷静。 她记得第一次发现女儿这双如古井般不起波澜的眼睛时,是在以为儿子死了以后。女儿来告诉她,死了的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儿子。 当时唐楚君六神无主,只知哭泣。却是女儿说,“母亲若是信我,就交给我去办吧。女儿必为你办得妥妥当当。” 后来,女儿便是把一个破落的侯府,办成了如今欣欣向荣的景象。 她一日过得比一日开心,儿子定了亲,考试拿了第一名……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女儿就是这么轻轻巧巧几句话,这么短短的日子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唐楚君彻底明白了,笑得无奈,“你啊,就是通知母亲一声罢了。我女儿主意正着呢。” “不是通知。”时安夏乖巧的模样,像朵刚刚盛开的小花儿,“女儿需要母亲帮忙。” “你说。”唐楚君一向觉得自己废得很,“母亲不给你添乱就不错了,还能帮得上什么忙?” 时安夏摇摇母亲的袖子,“母亲跟女儿默契很多次了,这一次,母亲是主力。” 唐楚君眼睛一亮,“我还能是主力?”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快说快说,需要我做点什么?” 时安夏无奈看一眼越活越天真的母亲,“我需要圆了这个谎……” 便是这日晚膳时间,有消息传出,唐楚君找到了故人的儿子,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唐楚君在老侯爷院里讲述这事的时候,可谓声情并茂,“父亲,说起我那旧友,是幽州洛家的三少奶奶徐荏苒……我俩当年一见如故,曾许下过儿女亲家的约定……” 故事编得十分入微细致,还有信物为证。 信物是一块羊脂白玉雕刻的鹰,一分为二。一块在唐楚君手里,一块在徐荏苒手里。 “哦?”老侯爷十分关心,“可是洛家寻上门来了?” 唐楚君哀哀一叹,“唉,这么多年,我过得浑浑噩噩,都把这事儿给忘了。我那姐妹去得早,留下个儿子。谁知她那儿子当年又因家中失火时被人趁乱给拐带了,后来被一陈姓富贾捡去当了儿子。头几年,洛家才把这儿子找回去。他便带着那半块玉佩上京城来了,今日便来问我,当年和她母亲的约定还作不作数?” 第146章 我死,她也活着 事情传到时成轩耳里时,几乎整个侯府都知道了时安夏有个娃娃亲。 当爹的是最后知道的人,这真的很让人气愤,“唐楚君,你还有没有当我是你夫君?哪家的娃娃亲不经过父亲同意就能作数的?” 唐楚君坐在小圆桌前,悠悠喝着果茶。据说这茶养颜,助眠,还解忧,不然怎么她现在就这么舒畅呢? 一舒畅,说话就阴阳怪气,“咦?现在你知道当人夫君啦?发现自己是谁的爹了?我且问你,你在姨娘妾室们的院里连轴转,我上哪儿逮你跟你商量,经你同意?远的不说,就说今日。陈渊那孩子拿着玉佩问我作不作数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找得着人吗?你要不要看看,如今是什么时辰?你在外喝了多少?” 时成轩被这一通连续追问给问得耳根子都红了。可不知怎的,就从那句“你在姨娘妾室们的院里连轴转”听出了一丝可喜的醋意。 刚才的气势顿时没了,“儿子位列榜首,大家都来请我喝酒,恭喜我。你知道的,外面这些应酬,有时候推不掉。我也想早点回来陪你……” “停停停!”唐楚君脸都黑了,“我可没让你回来陪我!但我得提醒你,我儿子现正在风口浪尖上。你要在外面惹了什么事,闯了什么祸,别说儿女不管你,连我都不管你。” 时成轩委屈得很,“你就不盼着我点好!我能闯什么祸?无非就是大家见起儿将来前途光明,先来与我交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酒肉朋友带你上死路,你去不去?”唐楚君没好气,“你走吧,今儿少惹我。我要休息了。” 时成轩掀袍坐下,“我今儿就宿在这儿,与你说说体己话。” “我和你有什么体己话可说?”唐楚君怄得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抚着额头。 时成轩软了声儿,“听说陈渊是幽州洛家的儿子?” “嗯。”唐楚君抬起头,直视着面前的男人,正色道,“我女儿从小在外受苦受难,我可不许你们侯府为难她。她要嫁谁就嫁谁,谁也别想管。” 时成轩苦笑,“她现在是我小祖宗,我敢为难她?” “你知道就好。反正陈渊喜欢她,她也钟意陈渊。他们的亲事就这么定了。” 时成轩道,“儿子的亲事,你不让我插手;女儿的亲事,我也插不上手。” “那我就得问你了,儿女的事,你管过几件?”唐楚君瞧着男人委屈的模样就来气。 时成轩闷闷的,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就咱们夏儿那模样儿,怎么说也能做个王妃吧?陈渊一个府卫,就算他不是府卫,远离京城的世家再好又能好哪儿去?” 如果是昨天,他说这话,唐楚君顶多白他一眼。但心里也得意自己女儿那端方品貌,一样会觉得女儿做个王妃绰绰有余。 可在知道皇太后和晋王那“有缘人”心思后,再听这话,直觉得恶心透了,烦躁透了。 那就是个火坑! 丈夫说这话,就是想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她豁然站起身,气得全身发抖,指着大门吼,“滚!你给我滚出去!主意都打到我女儿头上来了!我女儿现在是定了亲的人,谁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我就跟谁拼命!” 时成轩吓到了,看到唐楚君发白又发青的脸色,边退边解释,“你!你你你别急啊!我就那么一说!顺口的!顺口一说……” “滚!”唐楚君全然不知自己快像个市井泼妇了。她觉得皇宫里那老太婆要真敢强抢她儿媳妇和女儿,她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抗争到底。 可就如女儿所说,皇权就是皇权,她这条命跟皇权抗争又值几个钱儿? 唐楚君一个人呆呆坐在桌前,许久许久未动。 从未有哪一刻,她感觉自己这般渴望权势和力量,能护住自己一双儿女。终于,她站起身,让钟嬷嬷替她拿来披风,出门去了冬青院。 桂嫂早上才见过安夏姑娘,下午就听说府卫长和安夏姑娘定过娃娃亲。晚上又迎来了夫人,简直诚惶诚恐,“夫人,您来了。” 她都不好问夫人是来看儿子呢,还是来看未来女婿。 唐楚君径直去了偏厅,吩咐道,“去把陈渊叫过来吧。” 哦,丈母娘这是要看女婿。桂嫂应下,去喊人了。 不多时,岑鸢来了。 他仍旧一身黑衣,高大出挑。从外面进屋时,仿佛裹挟着万千风霜雪雨。 “见过时夫人。”岑鸢行的是晚辈礼。 从他进门那一刻,唐楚君就在看他。 只觉好一个英俊端方男子!又觉一种冷冽压迫感扑面而来。 但唐楚君得努力摆好长辈的谱,“你坐,本夫人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您请。”岑鸢没打算坐,就那么站着。 唐楚君仰头一望,一座巍山怼在面前,“还是坐吧。你太高了,我看着头疼。” 岑鸢,“……”就不得已坐下了。 丈母娘提的第一个要求,还是不要违背的好。 唐楚君用茶盖拂着茶沫子,悠悠地问,“幽州洛家是真实存在的吗?” “是。洛家是幽州第一大世家。洛家三夫人的确叫徐荏苒,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这个背景可有漏洞?经得起查吗?” “没有漏洞。”岑鸢许是觉得给岳母答话,不能太敷衍,还加了一句,“您放心,我会打点好。” 唐楚君点点头,“若是打点需要银子,我可以……” “不用,”岑鸢发现自己打断的是岳母的话,忙找补,“我有银子。” 唐楚君拿出手上的玉佩,“这玉佩价值连城,你拿回去吧。” 岑鸢不接,恭敬回话,“您收着吧,不管价值几何,那都是我和时姑娘之间的订亲信物。” “订亲是假的。”唐楚君提醒。 “就当是真的。”岑鸢寸步不让,“只有自己从心底里认为是真的,才能让外人认为是真的。” 唐楚君这才满意地把玉佩小心收起来。该说不说,她是见过好东西的人,这块玉佩的玉,用来做玉玺都是绰绰有余的。 她便更加看不懂岑鸢,到底上哪儿搞到这么好的东西? 若是有这么好的东西傍身,他真正的家世又是什么? 她不得不问,“你既是陈家的养子,那你亲生父母是谁,家住哪里?” 岑鸢默了片刻,“可以不说吗?或者我可以回答你,说我不记得了。” 就是不愿说呗!要说就是瞎编呗!唐楚君也默了片刻,“那你回答我,危险吗?” 岑鸢再默了片刻,“我护得住时姑娘。我活着,她活着;我死,她也活着。” 唐楚君:“!!!”心脏要不好了!我就随便唠个家常,为什么听到的是这种吓人的话? 第147章 岑鸢只娶时姑娘一人 唐楚君着实没想到岑鸢是属于走在刀尖上的人,就有点后悔配合早了。 作为一个愧对儿女的母亲,她不盼女儿飞高枝,只昐女儿能嫁得如意郎君。 所谓如意郎君,首先得要生活安定平稳,无风无浪,一辈子平平安安吧。 但细细想来,还是自己大意了。 当时只想着,岑鸢给足诚意,提供的订亲之物越贵重越显得真实。却没想过能随随便便拿出一块顶级玉佩的人,家世会简单吗? 唐楚君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 如今骑虎难下,只得温声道,“我不知你什么来头,但我希望你说到做到,护得住我的女儿。有什么难处,大家一起想办法,不用和我见外。” “是。”岑鸢应下。 唐楚君又问,“在仕途上,有什么打算吗?” 岑鸢反问,“时夫人是希望我有什么前程?武举状元郎?还是别的?” 唐楚君闻言不由得笑起来,“听你这话,似乎那武举状元郎唾手可得,不费吹灰之力。” “是不费什么劲儿。” 唐楚君:“……”你听不出来我说的是笑话?这还当真了。唉,问点别的好了。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岁数嘛,倒是很满意的。唐楚君其实好奇的是,“你真愿意入赘?” “愿意。” “你……家里人不反对?” “我没有家里人。” 就,问不下去了!感觉身世很可怜啊。唐楚君心里掠过一丝柔软,“我呢,对你没什么太多要求。只一点,就是对我女儿好。要全心全意对我女儿好那种……所以你有纳妾的打算吗?” 岑鸢道,“没有。岑鸢只娶时姑娘一人。” “当真?”唐楚君眸色一亮。这会子看岑鸢又顺眼了几分,就连他话少都成了优点。 “当真。”岑鸢语气很淡,并不觉得这是需要保证的东西。 唐楚君又问,“如果夏儿和你母亲一起掉到水里,你先救谁?” 岑鸢:“……” 这可真是亲岳母! 唐楚君便是笑着起身,“好了,不为难你了。虽然你打算入赘,但赘婿会被世人嘲笑,于仕途也有所妨碍。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如你把如意街那个空着的宅子买下来……那个可能有点贵……” “已经买下来了。”岑鸢道,“如意街九号。” 唐楚君:“……” “还看时姑娘的意思吧。她想要个入赘的夫婿,便随她意,我不要紧。” 唐楚君看岑鸢愈加满意了几分。这就是她要求的“全心全意”对她女儿好的未来女婿啊! 声音便更是柔软了几分,“我女儿无非是不想离我和她哥哥太远,才想着要你入赘。若是你们在如意街的宅子里成亲,这就是几步路的事儿。这点子事,我就替她做主了。你忙完书院斗试春闱这些,就可以着手修缮宅子。” 岑鸢低下头,前世今生第一次有了可以与心爱的姑娘共度此生的真实感。回话的时候,声音沉得微哽,“岑鸢一切听时夫人安排。” 唐楚君也听出了对方那种隐忍和激动,是一个少年要奔向心爱姑娘的急切与美好。 经过了今晚这场对话,她觉得瑕不掩瑜,岑鸢是个好的。 有能力,有担当,一切以她女儿为重。至于旁的,她已经忘记有什么不好了。 还有最重要一点,她未来女婿不是个哑巴。人家能说话,会说话,非常不错。 出冬青院之前,唐楚君又去了趟儿子的书房外。 窗上印着儿子挑灯夜读的侧影,月辉与烛辉将侧影映得朦胧。 唐楚君看着看着,不由得已是清泪两行。 钟嬷嬷手里提着灯笼,小声又喜悦地安慰着,“夫人好福气,有儿有女,儿女都能干。” 唐楚君走出冬青院好远,才抹了抹眼泪道,“钟嬷嬷,我这心里难受得紧。你想想,我儿子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竟然还满腹学问,叫那些顶级书院好好学习的人都赶不上。他是得有多努力才能有这样的成就啊?” 钟嬷嬷也是百感交集,只能继续安慰着,“夫人,咱们朝前看吧,不要老想着过去。” 唐楚君点点头,一时感慨,“我原想着,起儿这次考试感受一下氛围就行了。我是真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好成绩,做梦都不敢想。那可是榜首!六千多人的榜首啊!” 两人边说边往海棠院去,没注意到身后时婉晴恨毒了的双眼。 时婉晴在冬青院外转悠好一会儿了,也想从时云起屋里抓个没穿衣服的丫头出来,好解了心头的恨意。 邱紫茉又冷又累,一点都不想陪母亲折腾,“咱们回屋吧,别闹了。这里面全是府卫,一个丫环都没有。唯独两个女子,一个是桂嫂,一个是桂嫂的女儿。贴身侍候的都是小厮,根本就没有别的女子了。” “不!不可能!”时婉晴甩开女儿的手,“你哥哥都抵挡不过女子的诱惑力,他能比你哥哥意志更坚定?哼!听说早前温姨娘还安排过寡妇,他早就被寡妇掏空了身子,早就……” 邱紫茉面红耳赤,听着一向端庄的母亲口吐秽言秽语,不由得又臊又急,“母亲,你别说了!小心有人听见!咱们快走吧,他们院的府卫都很厉害的……” 时婉晴若是没听到唐楚君那几句洋洋自得的话,可能也就随女儿走了。 可唐楚君说什么了? “我儿子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竟然还满腹学问,叫那些顶级书院好好学习的人都赶不上。” “我原想着,起儿这次考试感受一下氛围就行了。我是真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好成绩,做梦都不敢想。” “那可是榜首!六千多人的榜首啊!” 听听,炫耀成什么样子了!时婉晴咬牙切齿,面容狰狞。 那榜首本来应该是言儿的!就是碧萝那个不知廉耻的荡女勾引了言儿,才使得言儿屈居第三! 时婉晴猛地想起来了,第一次基础考试的前几日,正是碧萝刚被调去青朴院的时候。 鬼混了几日,言儿便只拿了第三名回来。 对!对!就是这样! 第二次基础试的前一晚,她大闹了青朴院,所以儿子没考好。 她儿子本来是第三名!第三名!第三名啊! 她儿子的第三名弄没了,而时云起却夺了榜首! 这里面要说没猫腻,她绝不信。 这次的成绩肯定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时婉晴已经完全不管前后因果有没有逻辑,眼里迸射出仇恨而疯狂的光芒,喃喃自语,“我要去敲登闻鼓!对,登闻鼓,我要去敲登闻鼓!” “你去!”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如暗夜中索魂的地狱之灵。 第148章 谁还不知道这些手段 月光下的男子冷冽傲慢地看着时婉晴,像看一只过街老鼠。 他身后站着一众身强力壮的府卫,个个满面怒气。 府卫甲,“出门,左拐,登闻鼓前三十大板等着你!” 府卫乙,“邱夫人要撒野就去自己院里撒野,可别来祸祸我们冬青院!” 府卫丙,“我们冬青院干净得很,你以为跟你们青朴院一样!哈哈哈哈……” 时婉晴尖叫一声,“反了!反了!你们这帮狗奴才!我一定要发卖了你们!我一定要发卖了你们!” 那群府卫相互一对视,笑得更加肆意。 府卫丁指着时婉晴,“她说她要发卖我们,啊,我好怕!好怕啊……哈哈哈哈哈……” 时婉晴只觉那“哈哈哈哈”的笑声,震得耳膜发疼。 面前所有人都变成呲牙咧嘴、青面獠牙的怪物。 还有那站在最前面的冷漠男子,不正是地狱使者黑无常又是什么? 时婉晴又晕过去了,没有一个府卫上前帮忙。 砰一声,院门关了。 邱紫茉欲哭无泪,蹲在地上,抱着时婉晴,“母亲,母亲!你醒醒……” 时婉晴悠悠叹口气,有气无力,“别摇了,再摇我又要被你摇晕了。” 邱紫茉忙扶着母亲起身,抽抽着哭泣,“您没事就好,咱们回去吧。敲登闻鼓要被打三十大板,母亲您这身子骨儿根本受不住啊。” 时婉晴阴阴地看了一眼女儿,“谁说我要敲登闻鼓?是红颜!是红颜要敲登闻鼓!” 母女俩回院以后,就把邱红颜叫到屋子里来。 时婉晴已经恢复了端庄模样,待邱红颜请了安后,便让她坐下,又将点心推到她面前叫她吃,这才温声道,“红颜,在这一众儿女中,母亲最疼你,你是知道的。” 若是没听到那日母亲的话,邱红颜是相信而欢喜的。 自小因着她长得乖巧喜庆,相貌又不具攻击性,别的姐妹挨打受罚,她都堪堪躲过。 虽然没少受邱紫茉奚落,但母亲以前对她也算是不错。 可既然知道了真相,再听这话,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她硬着头皮点点头,“红颜谢母亲疼爱。” 时婉晴又将一杯茶水推到她面前,“别光顾着吃点心,也喝点茶。” 邱红颜低着头,听话地喝了一口茶下肚。 又听时婉晴道,“你哥哥自小也是最疼爱你的,你想想是不是?” 这点倒不假,哥哥是个很好的人,读书厉害,性子温和。自来就是个不爱言语,对所有姐妹都很好的人。 邱红颜便又点点头,“哥哥很疼我。” 时婉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邱红颜身体莫名一僵,被嫡母这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摸得遍体生寒。 就听嫡母问,“你哥哥惊世才情,却在这场斗试落榜。你觉得这里面有没有猫腻?” 邱红颜不着痕迹地离嫡母远了一些,才低头回话,“许是哥哥没发挥好。” 时婉晴沉默了片刻,引导她,“你想想,你哥哥都落榜了。那时云起一个从小只上过几天学堂的人,竟然能位列榜首,你不觉得奇怪吗?” 邱红颜仍旧低着头回话,“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哥哥肯定是太累了,加上题太难,才失误的。母亲不必难过,等春闱时,哥哥肯定能中会元,当上状元郎。” 时婉晴:“……”就有点冒火,引不上道呢。 邱紫茉眼睛珠子转着转着,却道,“红颜,你先回紫藤院吧。” 时婉晴一听,气得瞪了一眼女儿。 邱紫茉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待邱红颜走远了才道,“母亲,你这个方法不行。红颜那么蠢,哪能理解您要她去敲登闻鼓?” 时婉晴狠狠将邱红颜喝过的那杯茶砸在地上,“养她那么大,一点用都没有。” 邱紫茉眼里划过一抹精芒,“有用,很有用。母亲,您想想,就算红颜去敲了登闻鼓,挨了三十大板,又起什么作用?” 时婉晴闷声不吭,暗自生气。 邱紫茉又道,“登闻鼓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敲的?到时候进了刑部一审,她不就得把母亲您吐出来吗?不过是一场斗试而已,又不是真正的春闱,犯不着使那么大劲儿。再说,就算敲了登闻鼓,对时云起影响也不大。您看上一次的登闻鼓不止没把他拉下来,反而为他增光添了彩?您说是不是?” 时婉晴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女儿说得对,忍不住咬牙,“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邱紫茉替母亲揉着肩,“您要真咽不下这口气,好办啊!后天不是对抗试吗?咱们拖着时云起,让他上不了场。就算他上场了,也让他没心思答题。” 时婉晴抬起阴阴的双眸,“你有什么主意?” 邱紫茉可不想红颜跟她嫁去同一户人家争宠,嘴角逸出一丝冷笑,“后天对抗试,那就明晚给红颜下药,然后找个跟时云起身形差不多的男人半夜进她房间毁她清白。” 时婉晴:“……” 邱紫茉没注意到母亲的表情,自顾说得热乎,“黑灯瞎火的,让那人以时云起的语气说几句话,红颜迷糊的时候根本分不清是谁。” 时婉晴麻了,“……”不得不扭过头来重新审视自己女儿。 邱紫茉怕母亲脖子扭疼了,便转到前面去,两眼放光,“到时只要红颜一口咬定半夜毁她清白的人是时云起,咱们就能把时云起拖着不许他出门考试,死活让他给个交代。就算他最后还是参加了对抗试,受这影响肯定也思绪恍惚,根本不可能考得好。” 时婉晴从质疑女儿到同意女儿再到赞赏女儿,完全不需要多少过程,“你一个小姑娘家,上哪儿懂得这些手段的?” 邱紫茉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出阁,讲这些未免有些不体面,不由得脸儿一红,“哎呀,话本子不都这么写?上回在汇州知府家中,他家小妾的侄女不就是这么污了知府的嫡子。后来为了平息风波,那嫡子才把小妾的侄女抬成妾室。我们那个圈子都传遍了,谁还不知道这些个手段?” 时婉晴叹了口气,方觉自己是把女儿还当个孩子看呢,“你说的这个方法好是好,就是……” 第149章 求惠正皇太后保佑我神鬼不侵 时婉晴觉得方法有效,但细节经不起推敲。 譬如明晚时云起一直在院里温书,又有那么多府卫守着。他就有人证,证明他没出过门。 邱紫茉听了母亲的忧虑,胸有成竹地笑笑,“那就让他悄悄出趟门好了。” 时婉晴双目灼灼看着女儿。 邱紫茉也不负她所望,满眼精明,“时云起跟魏府那姑娘不是刚定亲吗?现在是不能见面的,只要以魏姑娘的语气写封信引他出门,他肯定得躲着府卫走。到时他为了保住魏姑娘的名节,也不敢说大半夜私会魏姑娘。那么,他行踪就存疑了。” 时婉晴满是赞赏和欣慰,“我茉儿真是长大了,学会了筹谋算计。要知道,这是一个女子在府里立足的本事,一定不能手软。” 邱紫茉洋洋得意,“母亲您瞧好了!您只要把药准备好,其余事情交给我办。我保证给您办得天衣无缝,让时云起有口难言。”说着她拿出一个巾子晃了晃,“母亲,您看这是什么?” 时婉晴拿过巾子一瞧。这是一条男子用的方巾,一个巾角上绣有一朵白色的菱角小花,另一个巾角上绣着一片白色云朵。 她纳闷,“谁的?哪儿来的?” 邱紫茉眼神闪了闪,“那日在茶楼,我让碧娇从魏姑娘身上偷来的。您知道碧娇的绝活儿,向来不会失手。” “她没发现?” “当然没发现了。”邱紫茉挑眉,“再说了,发现又如何?反正找不到人。这条巾子肯定是送给时云起的,你看那图案,多明显。” 时婉晴阴毒地笑笑,“到时就把这条巾子留在现场,我倒要看看,时云起还怎么去参加考试?” 邱红颜睡到半夜醒来冷汗涔涔。 她屋里没什么贴身婢女可用,派来照顾她的婢女也总跑到姐姐屋里讨好去了。 她晚上要起个夜,喝水点烛什么的,都是自己动手。 但今夜不知怎的,一直陷在梦魇中出不来。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落井的水鬼,浸在冰冷的水里,朝着井口伸手,喊着,“母亲,救我!姐姐救救红颜!” 可那井口出现的面容如此狰狞,是一个人呲着獠牙凶狠的样子,以及母亲和姐姐阴毒的冷笑。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一把将她从井里拉上来。 她看清了,那是夏儿姐姐温柔的模样。 夏儿姐姐像一个小太阳,温暖着浑身湿透的她。渐渐的,衣服干了,冷寂的心也活过来。 她眼泪止不住流出来,扑进夏儿姐姐怀里,依赖地喊着,“姐姐,姐姐抱抱我!” 夏儿姐姐便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声音又软又暖地安慰她,“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小可怜儿……” 邱红颜便是在这声亲昵的“小可怜儿”中醒过来的,一望无际的黑暗,使她身上的温暖顿时消散而去。 没有夏儿姐姐,没有小太阳,没有柔软的拥抱,更没人叫她“小可怜儿”……呜呜呜呜呜,好害怕啊。 邱红颜摸黑起来点烛,烛光慢慢亮起来,照着她孤单飘零的影子在墙上一晃一晃。 她倒了杯水喝。水是凉的,有点像她在梦里沉于井中的冷浸。 邱红颜只喝了一口,凉意便蔓延至四肢百骸,触手成冰。 一想到冰冷的井水,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然后安安静静爬上床去,抱膝裹着被子,将下巴搁在膝盖上。 她在想,今夜母亲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暗示她什么?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觉得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就对了。 一阵风吹来,竟把窗户吹开了。风灌进屋子里,又把烛火吹灭了。 邱红颜在黑暗中想起嫡母说要把她跟邱紫茉嫁去同一家,便觉得什么生活的希望都没了。她忽然想自己姨娘,眼泪糊了满脸,将脸埋进被子里,压抑着沉痛的哭泣声。 这京城的冬天啊,实在太冷太冷了,冷进了骨头缝里,冷得感觉不到一点温暖。 不知不觉中,邱红颜胡乱穿好衣裳就往外走去。 她裹着白色披风在游廊中行走,走得很快,一溜烟……风吹来,太冷了,手忙脚乱一时没搂住,披风便飘在身后。 她只想快点去到夏时院,便任由披风飘着。她脚穿软底鞋,跑起来又快又轻盈。 廊里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照着邱红颜一溜烟的白色残影若隐若现,可吓坏了刚从温姨娘那边回来的时安柔。 就想着半夜没人,时安柔才这么晚去看温姨娘。谁知还遇上了鬼,顿时吓得腿脚瘫软,挪不动步。 丫环金玉问,“小姐,你怎么了?” 时安柔忙一把捂住金玉的嘴,“嘘,别说话,你看!鬼!鬼在飘……” 金玉抬头一瞧,只瞧见一缕白影,登时吓得灯笼从手上滚落出去好几尺远。 主仆两个抱得死紧,同时抬头往那边看去。但见那白影飘得极快极轻盈……两人又赶紧把头埋在彼此颈项里,瑟瑟发抖。 金玉不知道那人是谁就算了,就只单纯怕鬼而已。 可时安柔不一样啊,她看清了那是邱红颜。 那是邱红颜!是邱红颜啊! 她到现在还记得邱红颜泡胀发白的尸体……这一世会不会变了厉鬼顶着个躯壳在侯府里索命? 这一想……啊啊啊啊,亲娘救命啊……不不不,亲娘救不了命,还是求求惠正皇太后救命吧。 嘴里便是念念有词,“求惠正皇太后保佑我神鬼不侵,保佑我平平安安!” 时安柔带着金玉战战兢兢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连夜弄了个空白牌位供起来,准备早晚上香。 金玉问,“姑娘,您供奉的是谁啊?” 时安柔瞪她一眼,“少打听。反正要早晚供奉,供果不断。没事多拜拜,避邪。” 金玉当了真,想起刚才那鬼影,只觉身体又凉了几分,忙朝着牌位拜了拜,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小姐平平安安”,心里自然也把自己的那份求了进去。 时安柔求完以后心安定了,便是想起惠正皇太后竟然和陈大将军定了娃娃亲……这真就很扯。 他们这操作,要把红鹊放在哪里?难道时安夏为正妻,再纳红鹊为妾? 时安夏真的放弃晋王了?放弃晋王可就等于放弃泼天富贵啊……人家不要的富贵落不到自己头上,只能眼巴巴看着,谁懂那煎熬的滋味儿? 从时安夏指间缝里漏出来的晋王殿下,能不能安排给她啊?这么想着,时安柔又去牌位那里诚心磕了个头。 时安夏正睡得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牌位,吃了供果。 第150章 这么爱哭的一只爱哭鬼 时安夏一觉醒来,听红鹊边给她梳妆边报,“昨儿个半夜,红颜姑娘蹲在咱们院门口,可怜巴巴的。北茴姐姐见着了,就把她放进来,还安排她睡在东厢房。” 时安夏伸手拿起桌上玉梳拨弄着梳齿,“现在她醒了吗?” 红鹊没回答,倒是门外伸进来一个脑袋,“夏儿姐姐,我醒了。我可以进来吗?” 时安夏扭过头,笑着朝她招招手,“来。” 邱红颜便高高兴兴走到跟前,半蹲着偎在时安夏腿边,“夏儿姐姐,我昨晚睡不着,就到你院里来了。” 时安夏拿手中玉梳轻轻梳了一下邱红颜的额发,“说说,为什么睡不着?” 邱红颜噘了一下小嘴,“不知道怎么就醒了,感觉自己在井里,水浸得我好冷呀……我就在那喊救命,然后夏儿姐姐你就来救我啦。” 时安夏的手顿在空中,整个背部凉浸浸的。连安慰的声线都不由自主带上了一丝暗哑,“以后睡不着就到夏时院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知道吗?小可怜儿……” 随着这声“小可怜儿”落下,邱红颜的泪水如洪水蜂拥而至。 天啊,夏儿姐姐真的叫她“小可怜儿”呢!这不是做梦吧?她使劲拧了一把大腿上的肉,疼得直抽抽,抽完继续掉眼泪。 时安夏:“……”就很无奈,心底也升起一丝没来由的柔软。 这姑娘一看就是个没心眼的,上辈子在井里求救无门一定很绝望吧。临死前是有多恐慌呢? 这么爱哭的一只爱哭鬼啊……几乎每一次见到,她都是嘤哩呜啦哭个没完。 倒是没来由有些羡慕,她已经很久不知哭是什么滋味。最近的一次,就是和母亲解开心结,发现母亲其实很爱她。 但也很难让她像这样肆意哭泣,仿佛前世今生,她都很难有特别脆弱的时候。 邱红颜好容易哭完了,便抽抽着说,“夏儿姐姐,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时安夏温温道,“说说看,有多大胆?” 显然,邱红颜是有准备的,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带了些讨好,“夏儿姐姐,这是我的身契。” 时安夏:“……”大清早的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见着她这一举动,屋里所有干活的丫环也是全部停下来,奇怪地看着她。 邱红颜早上醒来躺在东厢房里就想到了,如果以后都能留在夏时院多好。所以让人找来笔墨,自己签下了身契。 这会子一股脑将身契塞时安夏手里,振振有词,“夏儿姐姐,你看,红鹊妹妹叫红鹊,我叫红颜,是不是挺有缘?我也来给你当丫环吧,正好和她凑成一对儿。” 红鹊:“!!!”你管这叫一对儿? 时安夏感觉这姑娘是不是疯了,好好的小姐不做,要做丫环。但转眼一想,有那样的嫡母,还真就不如当个丫环。 她把身契放桌上,淡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邱红颜一抬眸,望见那双幽深又总令她温暖的眼睛,不由得默默低下了头,手指绞着帕子,“我就是没来由的心慌,总觉得要出大事儿。” 时安夏将她拉到绣墩上坐好,又给她怀里塞了个汤婆子,“不就是做个噩梦吗?梦醒了不就没事了?” 邱红颜摇了摇头,“不是,昨夜母亲把我叫到跟前,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我总觉得她在暗示什么。”这便把她和时婉晴的对话咕噜咕噜讲了一遍。 时安夏安静地倾听着“她说,我说;我说,她说”,心里便知时婉晴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定是要生出些事来才甘心。 末了,她道,“红颜,你乖乖回紫藤院去。我会派人保护你,不要害怕。你就和平时一样,没心没肺过着就成。” 邱红颜好想赖在夏时院,结果没赖成,心里失望得很。 她现在是一出夏时院就慌,一踏进这院子,就感觉无比踏实。 她觉得自己天生就该跟着夏儿姐姐,为奴为婢都开心。 邱红颜走后,时安夏把几个贴身丫环都叫进了屋。 “你们都听到红颜的话了?想想,如果你们是邱夫人,你们会做什么?”时安夏喝着盅里刚熬好的红枣燕窝汤。 自落水后,她就一直在补气养血。如今面色红润,颊上的酒窝都深了不少,笑起来说不出的艳绝耀眼。 东蓠想了想,回道,“昨夜奴婢去给起少爷送纸砚,碰到府卫在说邱夫人发癫了,嚷嚷着要去敲登闻鼓,把起少爷的第一名给撸下来。姑娘,您说,她会不会是想叫红颜姑娘去敲登闻鼓?” 南雁经这一提醒,又回想红颜姑娘说的对话,这前后一串就对上了,不断点头,“奴婢觉得就是这样。” 红鹊虽糊涂,但也是很关心跟她一对儿的“红颜姑娘”,忙跟着点头,“邱夫人自己不想挨那三十板子,肯定是想叫红颜姑娘去受的。” 西月最近在夏时院当差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申大夫院里帮忙打理草药。 她便是从另一个角度想到了些问题,“若是敲登闻鼓,红颜姑娘受下三十大板。但刑部的官员又不傻,随便一审,就知道红颜姑娘不可能自己来敲,背后必有人指使。邱夫人肯搭上自己干这么蠢的事儿?这又不是真正的春闱,只是个斗试而已。” 时安夏一直静心在听,此时不由得微微一笑,“西月,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西月被点了名,目光碰触到姑娘鼓励的眼神,立时挺起了胸脯,“如果是奴婢,肯定不会想去敲登闻鼓。皇上监考的斗试,谁去谁傻。那奴婢就会想着要起少爷不能平平稳稳去参加接下来的对抗试。至于具体怎么做,奴婢没想好,大不了就给起少爷放包泻药呢。” 北茴沉声接下去,“起少爷的饮食一向是府卫长……”忽然想起那位是未来的姑爷,立时卡了壳,清咳一声改了口,“这段日子一向是陈公子在监管,不可能有下手的机会。” 她顿了一下,望向姑娘柔和的眼神时,一下便有了思路,“所以应该不会去下泻药,就算让红颜姑娘去也完成不了。要想毁了起少爷的对抗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拖着不让他出门;就算出门,也让他心神不宁,在对抗试中败北。” 西月脑子一下就拐过来了,“那就是下药给红颜姑娘……” 第151章 让红颜亲自来索你命 下药给红颜姑娘!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脸色一变。唯有她们姑娘淡定地吃着燕窝,又平静,又优雅。 对时安夏来说,这点子手段,实在是见惯不怪。 她便淡淡吩咐下去,“明日就是对抗试,不管时婉晴要做什么,今晚都盯紧了。去找府卫长帮忙,让他派几个机灵的府卫跟着。尤其是看好红颜,别让她出任何差错。” “是!”众人齐齐起身告退。听到姑娘说“府卫长”,都是相互一视,笑弯了眉眼。 时安夏无奈又好笑地瞧着身边这些个丫环们,“出息了啊,知道看我笑话了。” 丫环们齐齐应道,“奴婢不敢。”尾音又落下一串嗤嗤笑语。 时安夏挥了挥手,让她们出去准备。想了想,又把走到门口的南雁叫了回来。 南雁忙停下脚步,转回跟前儿,“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记得你针线活儿特别好是不是?” 南雁羞赧回道,“也谈不上特别好,只是入了大夫人的眼,她叫奴婢帮她绣几条春日用的绢子。” 时安夏道,“那你去趟魏府,找魏姑娘要一条她掉了的那种没绣过图的巾子。拿回来以后,你在巾子上绣几个王八。” 她想起那日魏采菱说掉了个东西,在她再三追问下,方知掉了张绣给哥哥的巾子。听说巾子上面,一角绣着菱角花,一角绣着云朵。 如果这巾子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哥哥是说不清的。 南雁应下,赶着去魏府。 时安柔却在这时候主动找上门来。 冬喜来禀报的时候问,“姑娘,要打发她走吗?” 时安夏沉吟片刻,淡淡道,“让她进来。” 她见时安柔两眼乌青,跟个乌眼鸡似的,便是顺口问了一句,“你见鬼了?” 谁知时安柔“扑通”一声就往地上跪去,抬起一张惨白惨白的鬼脸,神神叨叨地喊,“惠正皇太后保佑我神鬼不侵,保佑我平平安安。” 时安夏:“……”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顺手抓起桌上的书册就朝时安柔劈头盖脸砸过去,“你有没有脑子!想死别带上旁人!时安柔,是本姑娘最近对你太好了吗?让你随时顶着整个时族的命在诛九族的边缘来回蹦跶?” 时安柔瑟瑟发抖跪在地上,“惠!不不!太!不不不……姑!姑娘!我真的见鬼了!我见鬼了!” 晦气!时安夏不明白这货到底是得了什么机缘才能重生的,更不明白她重生的意义在哪里。 她看了一眼大门,吩咐道,“把门关上,起来细说。” 时安柔这才急急慌慌把门关上,却又哪里真能“起来细说”,跪着比较安心,“安夏姑娘,那,那,那红颜姑娘,她,她,她是个鬼……” 时安夏喝了一口茶,看她在那疯魔表演,淡淡道,“说重点,不然就滚出去。” 这还不是重点?时安柔快哭了,“红颜死了,你知道上辈子她是死了的。” “但她这辈子没死。”时安夏皱眉问,“你是不是脑子不正常了?” 时安柔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安夏姑娘……刚才红颜在井边,在井边……我亲眼看见她在井边……” 她其实并不是因为昨晚看到红颜在飘而找上门来,是刚才她准备去那口井边烧个纸钱,拜一拜。谁知就看见红颜探身在井口边上,抬起头来的那瞬间,她感觉自己呼吸都停了。 因为她看到红颜的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泪水还是井水。 结果对方见到她,竟然诡异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把她的魂给笑没了,撒腿就跑时安夏这来。 她絮絮叨叨跟时安夏讲了半天,才哭泣着问,“安夏姑娘,您肯定红颜还活着,对吧?她没死,对吧?” 这一问,可把时安夏问明白了。她用平静如古井般的幽深眸子看了时安柔片刻,声音沉沉地问,“所以红颜的死跟你有关。” 时安柔慌乱地摇头,“不不不,与我无关,真的与我无……” “与你无关,你怕什么?”时安夏微微倾了一下身子,离她近了些,“是你自己说,还是……让红颜亲自来索你命?” 时安柔在这句“让红颜亲自来索你命”一落下,身体便如泥一般软倒在地,嘤嘤呜呜边哭边挥着手臂,“不要,不要!不要靠近我!又不是我把你沉了井,不是我!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找我……” 时安夏的心刹那间又冷又疼。她知道邱红颜是怎么死的了,声音带着一种空旷的幽冷和肃杀,“母债女还!温姨娘作的孽,不找你找谁?” “啊啊啊啊!”时安柔挥舞着双手,整个人陷入一种疯狂的恐惧中,“是温姨娘!是她!是我姨娘,跟我无关!是她推的!” 时安夏伸出一只手放在她头顶上,“够了,吵死了!” 时安柔奇迹般住了口,只觉一股暖意至头顶向下缓缓流淌,使她安静下来。 她听见时安夏淡淡地问,“说说,怎么回事?上辈子温姨娘为什么要杀了红颜?” 时安柔本以为自己会把这个秘密保守到老到死,但显然她做不到了。 再不说出来,她会被憋疯的。她想要寻求惠正皇太后的功德庇护,来保护她脆弱的小命。 她哀哀的,“红颜本来不该死的……” 前世,时婉晴在抓到碧萝勾引自己儿子后,当晚就将其沉了井。 谁知被温姨娘发现了。 那口井在侯府的一个荒院里,本来是个特别安静的地方。 那晚,却热闹非凡。 温姨娘带着刘妈妈和女儿时安柔,把时婉晴堵在了井边。 温姨娘威胁时婉晴,让对方帮助自己除掉唐楚君,然后扶她为正室。否则,她就报官处理,说时婉晴滥杀无辜。 北翼律法明文规定,擅自杀害奴婢属违法行为。只是这条律法基本相当于摆设。 世家大族里随手处理个下人,真的被捅到官府那里,只需打点一下,然后编造个急病暴毙或者失足落水就能糊弄过去。 但如果有人刻意闹大,又另当别论了。 只是时婉晴自来以侯府嫡长女身份为傲,压根就瞧不上温姨娘,哪会授她以柄。 这便毫不客气回敬道,“一个卑贱姨娘也敢大呼小叫,好大的胆子!我看你是换子换出了优越感!真当人不知道你当年把唐楚君的儿子换成了你的儿子?” 就是这句话,害死了红颜。 因为红颜正好来找母亲和姐姐,就站在不远处,当时就吓傻了。 顷刻间,她转头撒腿就跑,脚下却被石子绊了一跤。 第152章 天黑做她的灯,下雨做她的伞 邱红颜摔在地上,立刻被刘妈妈和温姨娘一起抓回来了。 原本邱红颜不至于死。但她笨死了,一直嚷嚷要把“云起表哥是夏儿姐姐的亲哥哥”告诉时安夏。 温姨娘只得痛下杀手,将她反手推下井去和碧萝做伴了。 时安柔亲眼看到邱红颜被推下井的瞬间,那惊恐到变形的脸,放大的瞳孔,以及凄厉的叫声……都是她很多时候被惊醒的噩梦。 尔后温姨娘反倒被时婉晴给拿捏住了把柄。 一个杀的是丫环,另一个杀的却是邱家的女儿。别管是嫡出庶出,那都是个实打实的小姐。 时婉晴后来在侯府里更加过得肆意妄为,也是因为有温姨娘给她当狗腿子。 这一世,时安柔自从知道大姑母一家又来了侯府居住,几乎是绕着这家子走。 因为只要看到邱红颜那张脸,她耳边就能响起一声声的惨叫和求救。 时安柔仰起带泪的脸,抱住时安夏的腿,“求惠正皇太后保佑我……” 话没说完,就被时安夏反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时安夏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几乎捏变了形,“本姑娘再说一次,要是再从你嘴里听到‘惠正皇太后’几个字,我就杀了你一劳永逸。” 保佑你!我保佑你上西天! 时安柔仰视着时安夏,仿佛看到了惠正皇太后穿着宫装正闪着威严的光辉,一时被那光芒刺疼,赶紧闭着眼睛,弱弱地吐字不清,“不敢了!安柔再不敢了!” 时安夏冰冷而睨,“或者你想跟你姨娘一样说不出话来,本姑娘也可以成全你。” 时安柔忙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蜷缩着发抖的身子。她只想多抱抱惠正皇太后的大腿……辟邪。 时安夏松开手,叫冬喜进来把人带出去。 她坐了一会儿,心头难以平静。 她没想到,上一世红颜的死竟然跟她有关。 她记得和红颜都没打过几个照面,怎的就能让红颜在那样的时刻还挣扎着要告诉她真相? 红颜悄悄为她而死,她却一无所知。 这一世温姨娘已经成了废人,真正能左右红颜命运的,只有时婉晴。 那么今晚,红颜才是真正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时安夏想着,过了今夜,就把红颜放在身边养着吧。 天黑做她的灯,下雨做她的伞。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欠下的终究需要偿还。 大约用了午膳,时族中人陆续聚集到侯府来了。 因着这次斗试,云起书院表现过于突出,族长等人决定开祠堂祭祖。 尤其书院里大部分都是时族子弟,大家都欢欢喜喜,与有荣焉。 往年像祭祖这样的大事,都是以男人为主,连老夫人温如琴都很少参与。 这一次,气氛就有点怪。 以族长为首的一拨族老们,是既盼着时安夏出现,又盼着她不出现。 说起来,云起书院可是时安夏辛辛苦苦一手一脚弄起来的。而且出银子的是她母亲,拔头筹的又是她哥哥。 不管怎么算,不管从哪头算,她都应该站在最中间,让祖先们看看这个发光发亮的好姑娘,是他们时家的后代。 尤其她自己还是黄老夫子的“先生”,就这层光环,已经足够夺目璀璨。 可!时安夏是个姑娘,迟早要嫁人的姑娘!到底是别人家的……就很纠结。 虽然听到一个传言,说她定了一门娃娃亲,人家愿意入赘,到底是不是真的也还有待考究。 所以族老们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时安夏要跟着进去祭祖,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几个老头子实在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姑娘的。 谁知唐楚君没来,时安夏没来,连于素君都没来。倒是来了个所谓的侯府大小姐时安心……现场一片尴尬,静寂无声。 时安心也慌了。 她就是见不得时安夏一个人在时族里出风头。想着这种场合,时安夏肯定会和唐楚君到场。 到时就看看,族老们是如何刁难,还是卑躬屈膝把她们母女请进祠堂去祭祖。 只要时安夏母女能进,她也要进。她可是侯府世子的嫡长女!看谁敢不让她进祠堂祭祖! 结果,就很气! 那俩不来!不对,不是那俩,是那仨!连于素君都没到场。 时安心顿时心里气炸。 她母亲不来!不来为什么不通知她一声? 她已经忘了自己不去给母亲请安,人家为什么要通知她,又怎么会知道她会丢人现眼出现在这里? 族长问时成轩,“轩儿,你夫人和女儿呢?” 时成轩回道,“祭祖不是一向不让女子参与?她们娘俩好像出门逛街买东西了。” 族长心里不知怎的就有几许失落。 在他们认为高高在上的神圣祭祖活动,把女子排除在外,还自以为多了不得,心理多优越,却于人家无足轻重。 唐氏母女压根不在意这个……就有些不高兴。这毕竟是她们的根啊,怎么能不重视呢? 族长沉吟片刻道,“派人去把你夫人和女儿接回来,让她们进祠堂祭祖。” 他想通了,没有唐氏母女,就没有云起书院。 顶多是时云起一个人风光,而如今时族能有此成就,全靠云起书院。 就拿时云清来说,要不是有了云起书院,他现在还在给晋王做幕僚。根本想不起来要参加春闱,更别谈拿下斗试第九名的好成绩。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所谓吃水不忘挖井人,不忘本,不忘初心,才是时族的根本……族长一想到这些,顿时觉得自己灵魂也拔高了一截。 可时成轩摸摸头,“她们娘俩说出去给起儿备聘礼,如今都不知走哪去了。偌大个京城,上哪儿找去?”他歪头一望,咦,有了,便是一指,“大哥的女儿安心不是来了吗?让她替夏儿进去祭祖就行了。” 时安心闻言便袅袅走上前,福了一福,“安心见过族长,见过各位族老长辈们。” 族长脸色很是一言难尽,无语地看着时成轩这蠢货。 也不知这么蠢的蠢货,是怎么生出像起儿和夏儿那样聪明机灵又能成事的儿女。 他朝着时安心点点头,“这就是安心丫头吗?一晃都这么大了。可有许了人家?” 这可戳到了时安心的肺管子,“母亲太忙,还未顾及到安心。想来忙过这阵,便会上心了。” 这是暗戳戳编排于素君这个继母不尽责,不配当她母亲。 时成轩顺嘴接了句话,“咦,我不是听说你不要你继母操心你的亲事?” 第153章 你以为你是谁 时安心听到时成轩这句无心拆台的话,脸色僵了一下。 族长原本就是没话找话说的客气家常,没想到竟听出了弦外之音。 活了一辈子,都快修炼成鬼了,岂能听不出时安心暗刺继母。 他是打听过的,于氏对先夫人生的这个女儿可宝贝得很。从此女十六岁开始就在物色合适的人家,从人品到家世各个方面挑挑拣拣,一直挑了两年多。 早前他那老太婆还在念叨,说于氏也不知道图什么,差不多就行了。那女子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更没有出挑的才情,还想嫁个多好的呢? 族长刚才那一问,纯粹只是因为想把话题岔开,不让时安心进祠堂祭祖而已。谁知竟引出了这么一句,一时人品高下立判。 一个姑娘对家族什么贡献都没有,还暗刺待自己好的母亲,如今只想着出风头;另一个姑娘什么都做了,却功成身退,甘愿把一切光芒留给别人。 这一对比,真就是…… 另一个族老叫时奉节,跟族长走得颇近。平日里两人最爱斗嘴,但在时安夏的问题上,倒是出奇一致地认为,这姑娘是个奇女子。 时族经历了这么些年,已经没落得快要被边缘出京城了。如今是横空出世了一个时安夏,才得以让建安侯府让时族子弟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中。 表面上看着男子们风光,但他们时族男儿个个都在夸赞“夏儿妹妹才是最聪明的”。 时奉节上前便是打断了几人的闲话家常,“安心姑娘还是请回吧。祠堂阴气重,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承受不住。” 这是说得非常委婉的拒绝之辞了。 时安心只觉脸面尽失,强撑着一丝笑意道,“安心本就是来寻母亲的。她虽是当家主母,但到底是个外姓人,我是怕她不懂规矩过来添乱。还好母亲没来,安心这就去别的地方找找看。” 她说完匆匆施了一礼就带着丫环玉柳走了。 一走到无人的地方,转过身来便是一巴掌打在玉柳脸上,“不是你说的唐氏母女会来祠堂吗?不是你说我母亲跟着她们一起来祠堂吗?人呢?” 玉柳被打得嘴都歪了,哭丧着脸,“姑娘,奴婢是亲眼瞧着她们三人穿戴得整整齐齐朝着祠堂去的。” “那人呢?我就问你人呢?”时安心说着又是一巴掌打在玉柳另外半边脸上。 玉柳看着自家姑娘那咬牙切齿的刻薄模样,哪里还有一丁点原本柔和温婉的影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似乎就是老爷成为世子爷那日后,姑娘就渐渐变了。 甚至有时候在小院里,姑娘还会要求大家叫她“大小姐”。谁忘了叫“大小姐”或是谁叫错了,她就打罚谁。 玉柳捂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只听得姑娘一声厉喝,“还不走,是想本大小姐发卖了你吗?” 玉柳忙敛了思绪追上去。 傍晚时分,时安夏等人回府,祠堂祭祖也结束了。 整个宅子安宁而静谧。 次日天刚蒙蒙亮,便是传出大姑奶奶带来的庶女邱红颜不见了。 此事最先报去了当家主母于素君那里。 出了这档子事,于素君哪里还睡得着,也不派手下得用的嬷嬷去处理,利落收拾停当便带着人浩浩荡荡亲自去了紫藤院。 最先查探的,自然是邱红颜的睡房。 房间里床铺凌乱,床前的鞋子也是东一只西一只,像是匆忙中被人带出去的样子。 时婉晴眼眶红红的,一副哀伤的神情,“红颜啊,你到底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事情?我这颗心……真就是……红颜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这些年也是一直如珠如宝养在膝下……我可怜的女儿啊,到底去了哪里?” 于素君冷目扫了几眼现场,有些不耐烦听这姑子念叨,“行了,先找人要紧。余嬷嬷,你带人到各院去找找,看她会不会去哪个院里找姐妹聊天了?” 余嬷嬷这便点了几人领命准备去了。 时婉晴的贴身婢女念珠随即道,“嬷嬷,奴婢跟你一起去找。” 余嬷嬷顿住,看一眼自家主母,又看一眼念珠,才道,“那走吧。”说完领着一众下人退出紫藤院。 时婉晴红着眼,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红颜在这府里人都不认识几个,就只和紫茉及言儿熟识,她能去找哪个姐妹聊天?肯定是出事了,红颜!红颜去哪儿了……” 于素君侧目看了她一瞬,沉声道,“那就把紫茉和言儿叫过来。” 片刻后,有人来回,“大夫人,紫茉姑娘也不在屋里。” “什么?”时婉晴愕然,连哭都忘记了。 于素君却松了口气,“那就对了,应该是两姐妹约着出去玩了。” 时婉晴有些发慌,脱口而出,“不可能!” 许是觉得自己这态度着实有些突兀,她又解释道,“大早上的,两个姑娘能去哪里玩?再说,我家紫茉喜欢睡懒觉。不叫她,她都醒不来的。” 于素君忍不住呲她,“人都不在屋里,还睡懒觉?你这不是自说自话吗?” 时婉晴不信,亲自跑到邱紫茉的卧房中去看。 果然,床铺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是一夜未归的样子。 时婉晴彻底慌了,“月蓉呢?玉珍呢?碧娇!碧娇!” 很快,于素君所带的人就将几个丫环从睡梦中揪出来,齐齐跪在院子中央。 时婉晴快步走过去问,“我紫茉呢?紫茉去哪了?” 几个丫环一脸茫然,昨晚忙到子时才睡下。许是太累了,一倒上床就睡熟过去,到现在还乏得很。 碧娇到底机灵些,一下就察觉出事情不对劲儿,“难道……紫茉姑娘不见了?” 于素君意识到事情恐怕比想象中复杂,吩咐下去,“先不要声张。今日对抗试,让起哥儿他们先准备出发。至于紫茉姑娘和红颜姑娘,我们再继续找。左右不过是在这侯府哪个院子里,两个姑娘贪玩去了,无事。” “你说无事就无事,敢情不是你闺女!”时婉晴尖叫起来,整个人有些癫狂,“不准走,府里的人谁都不许走!找不到我两个闺女,谁都不许出侯府大门!” 于素君可不惯着她,“你以为你是谁?别说你失踪了两个闺女,就是你本人失踪,也挡不住起哥儿他们参加斗试!真拿自己当个数!嫁出去的女儿回来整日拖我侯府的后腿!” 第154章 一定要让时云起身败名裂 时婉晴现在吃了于素君的心都有。 按照计划,昨儿夜里邱紫茉把药下在邱红颜的茶里。两姐妹谈着心,没一会儿就起了药效。 邱紫茉亲眼看到邱红颜倒下才离开的,时婉晴也是亲自安排了人把邱红颜送到别处去。 现在就是等念珠引着于素君的人,去发现邱红颜的惨状,然后由此顺理成章扣下时云起。 可是!可是谁来告诉她,她的女儿邱紫茉又去哪儿了? 于素君懒得跟她再废话,半个眼神都不给她便转身往外走。 时婉晴一咬牙,喝斥几个丫环,“还不快去找人!” 碧娇得了眼色,立刻跑出门,朝荒院那边而去。 于素君望着碧娇的背影,对身边的王嬷嬷道,“找几个人跟着她。” 事出有异必有妖。时婉晴的表情明显不对。 于素君其实心里也有点慌。若是侯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事,一旦处理不好,就会把现在大好的局面毁得稀烂。 她第一个想法是,现在应该去找夏儿拿主意。 可又想起时安夏某天说,“大伯母,您才是当家主母,当怎么办就怎么办。” 行吧,她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夏儿。 这头,碧娇刚到一个荒院门口,就见念珠也带着余嬷嬷到了。 碧娇看着念珠斗志昂扬的样子,忙出声提醒,“紫茉姑娘也不见了。” 可那会子念珠哪能会意“紫茉姑娘也不见了”的危险后果,心里想的就是夫人交待的任务,要带人找到这个荒院里的屋子来,从而找到红颜姑娘。 只要找到红颜姑娘,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是以一点都没注意碧娇朝她使的眼色。 这个院子里有口陈年老井,还有几间不曾修葺的屋子。 念珠雄赳赳气昂昂推开一间又一间屋子,都没找见人。做戏做全套,她总不能一下子就找到那间有人的屋子。 碧娇便是趁着这个当口,来到了那间屋子。 她现在慌得不行,紫茉姑娘也不见了,不知道该不该推开这门。万一推开门,里面的是紫茉姑娘该怎么办? 就在她这一迟疑间,余嬷嬷已到了跟前,二话不说便踹门而入。 门本来就没关实,余嬷嬷这一脚可谓虎虎生风,门被踢得撞在墙壁上哐哐作响。 入目处,一览无余。 屋子里床柜齐全,只是没有被褥,且蜘蛛网缠绕。 被撕破的亵衣亵裤乱七八糟扔在地上,一片狼藉。 一个姑娘散乱着乌黑长发,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一件黑色披风歪歪斜斜盖住她的身子。 露出的雪白肩头上,是一个个醒目印痕,分不清是被掐的,还是被怎么的。两条露在外面的光腿上,已是沾染了许多灰尘,黑色红色青色,简直把人看直了眼。 跟着余嬷嬷进来的人里,至少有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府卫,顿时呆在当场,不知所措。 余嬷嬷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立时沉下脸道,“都退出去。” 那碧娇也是呆了,完全挪不动步。她看不出这是红颜姑娘还是紫茉姑娘。 就在这时,念珠窜了进来。 怎么能退?这不是夫人和紫茉姑娘设计的场面吗? 她一个健步冲进去,将那姑娘遮掩在黑发中的脸露了出来。 这脸一露出来,碧娇就麻了。 念珠也愣住了。这!这!这怎么是紫茉姑娘? 正要退出去的几个府卫也是好奇地扭头看了一眼,就连平时脸盲难认人的府卫都是把那张脸给深深记住了。 余嬷嬷双目一沉,喝斥一声,“去通知大夫人,其余人守在这里,谁都不许离开。” …… 另一头,时婉晴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从知道邱紫茉也失踪了,事情就逸出了她的可控范围。 她现在只记得一点,无论如何都要把时云起拖住,不能让他顺利出府参加斗试。 于是她火速派人去拦住时云起……这一拦,就把事儿闹大了。 唐楚君今儿早上因为儿子参加对抗试,本就起得早,准备跟着闺女一起去现场观看对抗试比赛。 这还没出门,就听说儿子被人拦下,带去了某处荒院。 这还得了!唐楚君风风火火赶到的时候,于素君和时婉晴几乎也是前后脚到的荒院。 此时乱成一团,下人来不及汇报,唐楚君就和时婉晴发生了口角。 “你找不到女儿,拖着我儿子做甚?我告诉你,时婉晴!要是耽误我儿子参加斗试,我饶不了你!” 时婉晴此时已是站在悬崖边上,又慌又乱,又狂又癫,“唐楚君,我女儿的失踪要是跟你儿子有关,我会跟你拼命!” “你是有个大毛病!”唐楚君不会骂人,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时婉晴此时脑瓜子胀得生疼,只有一个想法,要赶紧进屋找到那条绣有菱角花和云朵的巾子。 只有找到这方巾子,才能顺理成章把时云起扣下。到时看唐楚君狂个什么劲儿! 于是时婉晴在见到余嬷嬷等人守在房门口,就冲过去问,“在里面吗?是不是在里面?” 余嬷嬷一言难尽地看着大姑奶奶,“是,在里面。唉!大姑奶奶,您想开点。” 时婉晴听了这话,便知道,事成了。 因为这间屋子正是她和女儿商量好拿来毁邱红颜的地方,是以她完全没想过里面的人不是邱红颜,而是邱紫茉。 碧娇终于发出一声悲泣,“夫人……姑娘她……” 可这话听在时婉晴耳里,反倒以为丫环做戏做全套,便兴冲冲进屋去找证物了。 时婉晴推开门,见到光秃秃的床板上,躺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听到动静,一下子坐起身来,拢紧身上的披风。 可披风便是披风,遮了这里漏了那里,白花花的皮肉衬着黑色披风分外淫靡显眼。 还没待时婉晴看清姑娘长相,就听里面发出声嘶力竭惨叫哀号,“时云起!是时云起……” 那声音震耳欲聋,直把时婉晴震得天灵盖都快碎了。 紫茉! 她的紫茉! 为什么是她的紫茉? 时婉晴冲进屋子里,脱下身上的外裘将女儿紧紧包裹住。一阵后悔和绝望浪潮,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 却是这时候,她听到女儿阴沉如地狱里爬出来的声音,“母亲,我们被算计了。女儿毁了,女儿一切都完了!女儿一定要让时云起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算什么?她还要嫁给时云起,嫁给这个表哥,让他从此过得生不如死! 算计她的人,全都得死! 邱紫茉发出了一声暗哑又绝望的呜咽…… 第155章 不如你去死吧 一时间,时婉晴也如死过一回般目露悲壮。 对,女儿毁了,定要将时云起钉死在这件事上。正想着,就见于素君进了这屋。 而屋外,唐楚君在跟时云起说话,“起儿,你先去考试,别耽误了。” 那声音悠悠传进来,时婉晴顾不得护着女儿,冲出屋去抓扯着时云起的衣袖,“不许走!你毁我女儿清白!你哪儿也不许去!” 唐楚君一瞧,如一只母鸡护小鸡冲上前,护在儿子身前,“时婉晴,你少信口雌黄,胡言乱语!我儿子清清白白!” 时云起上前一步,又将母亲护在身后,一用力,便想把自己那截衣袖从时婉晴手里抽出来。 只听得布帛撕裂的声音,时婉晴手上可笑地拽着时云起的袖子。 时云起道,“邱夫人口口声声时某污了你女儿的清白,可有证据?若是没有证据,恕时某不奉陪。” 自从妹妹时安夏不认这门亲戚,他也就不认了。 尤其知时婉晴说过许多伤妹妹的话,又加上听回来的人说起那日在茶馆里发生的事,时婉晴是字字句句想要把他妹妹拖进泥里去,他便更加厌恶。 他是个男子,自不能如女子般与其对骂,便只能尽自己最大努力,考出好成绩气死这门恶亲戚。 “跟这种人废话做甚?”唐楚君气得要命,见儿子袖子破了,忙催他回屋换衣裳,别耽误了考试。 就在这时,邱紫茉将被撕破的衣裳穿在里面,外罩披风外裘,像只棕子般赤脚站在门口,“想走?别做梦了!今天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走,否则你别想出了侯府大门。” 她说着,挥一下手中一块纯白色巾子,“认得吗?时云起,这是你掉在我身上的!想不到吧……” 时云起终于眼底划过一抹讥笑,淡淡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时婉晴更是将这块巾子视若珍宝,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就是钉死时云起的物证,而她女儿就是钉死时云起的人证。 唐楚君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哪个野汉子的东西,就想随便栽赃!你们母女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邱紫茉打开那方巾子,恶毒地看着时云起,“认得这图案吧?你的菱角花和云朵图案!不是你的又是谁的?” 时云起懒得抬眼看,嫌眼脏。倒是唐楚君有点紧张,觉得人家说得那么笃定,万一…… 便是传来于素君凉薄一笑,“你管这王八图案叫菱角花和云朵?栽赃也麻烦认真点好吗?” 邱紫茉扬着的手顿在空中,目光往那巾子上一瞧,顿时瞳孔放大。 王八!那巾子上分明是菱角花和云朵图案!怎么就平白变成了王八! 时婉晴闻言冲过去,夺过女儿手中的巾子,拿起仔仔细细看着。 王八!真的是王八!怎么就成了王八! 时婉晴喃喃自语,摇着头,“明明是菱角花和云朵,怎么就变成了王八?不,不对!不对不对!明明是红颜啊,怎么就变成了紫茉……” 她说话虽然小声,但于素君就站在旁边,岂有听不清的道理。 心头也就有了数:原来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怪不得起哥儿说自作孽,不可活! 果然,善恶终有报,自食其果不可逃。 时婉晴双目通红,天旋地转。 有那么一瞬,她恍惚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亲弟弟家就成了不死不休的死仇! 她上京干什么来了?不是带着儿子参加春闱吗?不是带着女儿来议亲吗? 结果儿子斗试连榜都没进去,女儿还没议亲就被毁了清白。 她到底在干什么? 时婉晴抬眼一望,竟看见一个站得远远的少年,一脸漠然,一身寒气。 她望过去的时候,少年也正朝她望过来。 她悲怆地喊了一声,“言儿。” 少年便直直向着她走过来,目光是那么冷淡,声音是那么平静,“不如,你去死吧。” 时婉晴:“!!!” 她是幻听了吗?这是言儿在跟她说话? 她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少年盯着她的眼睛,仍旧面不改色,“我说,你去死好了。” “啪!”时婉晴一巴掌打在少年的脸上,“混账!我是你母亲!你叫我去死!你就这么跟母亲说话的?” 少年被打得脸一偏,忽然哈哈一笑,指着妹妹道,“你看看她,你看看你养的女儿,如今是个什么德性?”他又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仰起被打红的脸,“你再看看我,你再看看你的儿子,又是什么德性?” 时婉晴惊呆了,几乎都听到了自己牙齿格格作响的声音。 那一瞬间,她感觉失去了一切。 在这个世间,一无所有。 她便是见着自己的儿子朝时云起深深行了一礼,“你快去考试吧,别误了时辰。” 时云起也朝他一拱手,还一礼,“志言表哥是个明理之人。” 邱志言仰天惨然一笑,“哪是什么明理之人,不过是苟延残喘活在世上受人摆布,被命运嘲弄罢了。”他又朝着呆若木鸡的时婉晴深深一鞠,“若有来生,愿做一条狗,也不愿再做邱夫人您的儿子。” 时婉晴:“……” 邱志言又肃然道,“你错在不该让我熟读圣贤书。因为圣贤书教会我知廉耻,懂荣辱,生出羞耻之心。” 说完,他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的是时婉晴尖厉又悲怆的哭叫,“言儿!言儿!你回来!你回来!你说的什么胡话,你是要逼死母亲吗?言儿!” 邱志言仿佛听不到一般,头也不回离去。 北茴正好从外面走来,与邱志言擦肩而过。跟她一起同来的,还有老侯爷身边的福伯。 北茴道,“各位主子,老侯爷厚德堂有请!” 福伯看着时云起那半截袖子的衣裳,“请起少爷立刻随老奴去更衣,再不出发,斗试要耽误了。” 时云起淡淡一笑,“有劳福伯。” 时婉晴呆立在原地,双目失神地望着时云起远去的背影。 邱紫茉一脸阴毒之色,正要开口,就听北茴冷冷道,“紫茉姑娘是准备这副样子去厚德堂吗?” 碧娇和念珠如梦初醒,拥着姑娘回院里更衣去了。 她这副被糟蹋过的样子,也是在一众府卫的眼里被看了个干净,个个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厚德堂里,老侯爷与族长为首的一众族老已就位,正等着时婉晴母女的到来。 第156章 全程就她一个受害者 厚德堂。 时婉晴和邱紫茉是被府卫押过来的。 这时候,时婉晴心头憋着一股气,满脑子都是被算计的怒火。她看都不看府卫一眼,昂头挺胸就来了厚德堂准备告状。 邱紫茉也是恨毒了……邱红颜。 对,她觉得自己被邱红颜摆了一道。 只是她想不通邱红颜那蠢笨如猪的脑子,怎么忽然就聪明起来? 直到被押进厚德堂,见到邱红颜与时安夏坐在一起,她顿时就明白了。 时安夏!又是时安夏! 毁她清白的是时安夏啊,可太狠了! 她用手狠狠抓紧披风,抓得指甲陷进肉里,才猛地一松。 很有可能,时安夏要把她们赶出侯府了。她不能让时安夏得逞……离了侯府,她在这京城什么都不是。 她很快要议亲了。 她要嫁个好人家!她要荣华富贵! 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她不会再回汇州去了。 她必须要有侯府这个靠山背景,才能做长远打算。 忽然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算计时云起?时云起是她亲舅舅的儿子,本就是她的助力啊! 如果哥哥和表哥在春闱时都荣登金榜,她岂非身价倍增?她为何要算计表哥,让表哥一败涂地? 是母亲!都是母亲让她这么做的! 对,是母亲要去敲登闻鼓引起的一切……这个蠢女人害了她! 她没错,都是母亲的错! 她如今也是受害者,其实全程就她一个受害者……对,她今日就是求,也要求着留在侯府里。 这么想着的时候,邱紫茉眼泪簌簌掉落,十分可怜。 时婉晴这会还不知道女儿准备把责任推在自己身上,又自恃身份,行走间端庄大气,目不斜视,是以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邱红颜也在场。 她看着堂上坐着以族长为首的族老们和老侯爷时,心里还有些委屈。 行过礼后,时婉晴朝老侯爷埋怨上了,“父亲,这侯府是越发没有规矩!这些府卫一点素质都没有,起码的礼仪也不学。” 众人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邱紫茉实在没忍住,低声提醒,“母亲,别说了。” 时婉晴准备找个位置坐下,视线一扫……又癫了。 场上当家主母于素君坐在左侧起首,中间隔了一个位置,旁边依次坐着时成轩和唐楚君。 而右侧坐着的,竟然是时安夏和邱红颜。 癫了!时婉晴一见邱红颜,眼睛立刻就似要喷出火来。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化为虚有。 她的眼里只有该死的邱红颜,一如往日那般颐指气使,“红颜,你滚过来!马上滚过来!” 邱红颜垂着头,不吭声,手死死揪着时安夏的衣袖。 时安夏轻拍了一下她的手,低声安慰,“红颜,别怕。” 邱红颜“嗯”了一声,低着头,想起嫡母要对她做的事,委屈的眼泪珠子簌簌往下掉。 时婉晴一瞧她那鬼样子,更来火,“小贱种,你还敢哭!你陷害你嫡姐,还有脸哭!” 邱红颜终于抬起头来,满脸是泪,“是你们要陷害我!是你们要陷害云起表哥!你们不要脸!死不要脸!” 时婉晴脑子快要炸了。 从小到大只会讨好人的小贱种竟然敢骂她不要脸!怎么敢!怎么敢! 她冲上去,要撕烂邱红颜的嘴。 但她近不了邱红颜的身。 东蓠先一步挡在主子们身前,将她拦下。 听得时安夏冷冷一声,“押着她!” 便是上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府卫,将时婉晴押下。 老侯爷看着这个越长越像老妻的长女,心里唉声叹气。 老妻不久前在厚德堂失去一切被赶去佛堂的狼狈模样还历历在目,如今又轮到长女了。 时安夏站起身,向着众人娓娓施了一礼,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今日请各位族老和祖父来此,是要将邱夫人从时家族谱中除籍。” 众族老:“……”又打族谱的主意! 族谱:终究是我承担了所有! 老侯爷:“!!!”心很累,又乏力了。夏儿,那可是你亲姑母! 时婉晴:“!!!”时安夏,你这个贱人!今日我……要是被族谱除籍,我就吊死在你夏时院! 邱紫茉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她脑子里正在快速转动着,要怎么从这件事中把自己完全摘出来。 她现在是受害者,是个彻彻底底的受害者。 时成轩:早就跟姐姐说过,叫她不要惹夏儿,不信我的话吧,唉。 于素君和唐楚君隔着时成轩相视会心一笑:夏儿果然有计划有成算。 她俩事先并未得到时安夏的知会,早晨经历那一系列事情因为不知情更来得震撼。 族长道,“先听听事情前因后果。” 族谱这种东西,只要动过第一次,再动第二次似乎就没那么难了。但是也得看什么事。 这一大早的,就把他们这堆老骨头从被窝里挖出来干活儿。瞧这情形,似乎还是个大事。 于素君作为当家主母,站起身向着众位长辈行过礼后,做了总结,“时婉晴身为侯府嫡长女,为一己私欲,秽乱后宅,不择手段陷害起哥儿。若是今日不整治,侯府将人人自危,不知下一个被陷害的人会是谁。” “我没有!我没有!”时婉晴愤然,“受害的是我家言儿和茉儿!对!我也要请求族老把时安夏除籍!一个在外流浪多年的姑娘,谁知道在外染上过什么恶习?谁知道她是不是咱们侯府的骨血!” 时成轩愤然起身,“夏儿当然是我的女儿!大姐,你不要血口喷人!” 时婉晴冷笑,“你那狗脑子生得出这么尖酸刻薄的女儿?” 时成轩怒了,“你那狗脑子不也生了个言儿这么聪明的儿子吗?” 众人:“……”如此严肃的场合,差点笑出声是怎么回事? 时安夏对这种口舌之争丝毫没有兴趣,面色冷凝,吩咐道,“呈上来!” 南雁便将一封信呈给族老们看。 那封信为女子字迹,是写给时云起的,落款是魏采菱。信上约时云起夜半子时在仲阳鼓楼前见面,有关议亲事宜相商。 片刻,久未露面的魏采菱来了,向着长辈们一一请过安才道,“这封信不是我写的,根本不是我的字迹。我也没有什么议亲事宜需要跟时公子私下商议。” 她顿了一下,又道,“我昨日和哥哥去茂县接外祖父,今早才进的京城,城防那里有记录。所以昨晚我没和时公子见过面。这封信只证明有人利用我的名义,引时公子离府,好让他行踪存疑。” 又有人呈上几张纸团,众人打开一看,豁然与信上字迹一样。 北茴道,“这纸团上的字,是紫茉姑娘的亲笔,请族老们明辨。” 第157章 她不该惹这只小豹子 族老们虽不如黄万千那样痴迷书法,但其中不乏附庸风雅的文士。就算谈不上有多高的鉴赏能力,但辨别字迹是否出自同一人还是不在话下。 邱紫茉内心害怕至极。因为直到此时,她才真正认清时安夏是个怎样的人。 时安夏做事是有准备的!不逞口舌之能,不打嘴仗,不说废话,只做实事。 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今日之事,时安夏手里到底有多少底牌。 她绝望极了。 时婉晴见族老们一个个都点头表示,那封信确实是女儿的字迹,心里异常恼火,看魏采菱的眼神都变得阴毒,“魏姑娘,你没和时公子见过面,也不代表他没出过门。” 她的丫环分明来禀报过,说起少爷接了信就出门了。信是门房递进去的,自然是有印象。 魏采菱朝着时安夏笑笑,时安夏又回以一笑,这才向北茴示意。 北茴便出去带了几个人进来。 那几个人中的严大正是昨晚值守正门的门房。 他证明了时云起确实离开了侯府,“当时外头有人来送信,说信是给起少爷的。小的让人把信送进去后,起少爷就从正门出去了。” 时婉晴鼻子冷哼一声,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但严大话还没说完,“起少爷其实是去巷口让卖汤圆的丁老汉挑了挑子过来,买了汤圆给小的吃。” 另一个孙婆子昨夜值守的后门,她赶紧上前道,“老奴可作证,起少爷当时给奴婢几个也一人买了碗汤圆吃。” 侧门的婆子奴才们都纷纷出来作证。 严大道,“起少爷体恤小的们深夜值守,更体恤丁老汉半夜卖不完汤圆就不回家。起少爷真是个好人,昨晚还在门口跟小的唠了半天,叫小的要注意保暖。后来是陈公子带着几个府卫来找起少爷,起少爷就跟着一起回了冬青院。那会就是夜半子时,已经很晚了。” 一堆府卫出来作证,说起少爷自那之后,一直在冬青院温书,没出过院子。 说到这里,连老侯爷都已经听明白了。 时云起接了信就是故意出去晃了一圈,让人以为他接信出府。那时候定是时婉晴的人躲在一旁看着,结果不过是人家虚晃一枪而已。 现在那么多人都能作证时云起的行踪丝毫无疑,人家上哪儿都有人证。 时婉晴也懂了,恨得咬牙切齿,“你们!你们设计引我上钩!” 时安夏丝毫不否认,淡淡道,“邱夫人若不是存心陷害又怎会上钩?” 北茴手挥了一下,那几个看门的下人就出去了。 接着又有个人进来,那不是侯府的下人,而是万鸿医馆的掌柜。 掌柜进来后看了一圈,摇摇头,说没见着买药的人。 直到碧娇、念珠等人被带到堂上时,那掌柜一下就把碧娇认出来了,“是她!她买的‘美人散’!” 邱红颜听到“美人散”几个字,脸色顿时又红又白,望向邱紫茉的目光也就变得憎恶。 她想骂几句,可自来不会骂人,张了张嘴,就低下了头,委屈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碧娇哪见过这等阵势,在时安夏幽沉目光的强大压迫下,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是夫人和紫茉姑娘让奴婢去买的,不关奴婢的事。” 掌柜作完证,拿了赏银走人。 邱紫茉脸色惨白。 时婉晴觉得自己又要晕了。 时安夏冷冷看她一眼,“请申大夫来治治邱夫人爱晕的毛病。今日不管你是晕了还是死了,本姑娘也一定要把你这颗毒瘤从族谱中拔了!” 时婉晴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只觉一口血卡在喉咙,随时都会喷薄而死。 她终于体会到了母亲当时在厚德堂是多么无助。 时安夏就是只吃人的野兽,吃人连骨头都不吐的野兽! 她也后悔了。 不该惹! 不该惹的啊! 她本来在侯府还是有几分体面的,当初来的时候,时安夏并未对她有多少无礼之处。 就算这次来京在老侯爷院里那次初见,时安夏还与言儿,与紫茉红颜几个,温温有礼,淡笑晏晏,兄友妹恭。 是什么让她一次次惹怒这只小豹子? 她已经不太记得了。 似乎是抢马车,似乎是在茶楼帮黄姑娘踩踏,似乎……她脑子一片混沌,天旋地转,晕过去了。 申大夫来得及时,只一粒药丸就让她不得不醒转。 便是听到北茴在说,“紫茉姑娘装作与红颜姑娘谈心,在茶里给红颜姑娘下了药,红颜姑娘就晕了。美人散有个特点,就是药效有半个时辰的沉睡期,等人醒了,药效也就发作了。所以在这半个时辰里,她们把红颜姑娘悄悄抬去了荒院。” 那几个抬人的小厮和丫环被带进来,一一承认,都说是得了夫人的吩咐办事。 北茴面无表情继续道,“等他们走后,东蓠姐姐就把红颜姑娘从荒院带走了。” 申大夫也证明,是他调药给红颜姑娘解了“美人散”。 时安夏淡漠地看了一眼时婉晴,又看了一眼邱紫茉,“既然红颜的清白在你们眼里一文不值,那么邱紫茉的清白在我眼里,也一样一文不值。” 是她吩咐东蓠动的手脚,将“美人散”放进了邱紫茉晚上吃的燕窝里。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其实,走到这一步,你们还是可以回头的。”时安夏淡淡道,“邱夫人,但凡你还有点良知,悬崖勒马,你的女儿就不会遭受这奇耻大辱。” 下一个进来的人,便是一个男子。他身型跟时云起十分相似,高挑瘦弱。 如果不看那双眼睛,长相还算周正。但就是那双眼睛,实在太猥琐了。 南雁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不由难受地闭上了眼。竟然是他? 没错,这个男子就是南雁前世的丈夫陈金福,那个被罚去庄子里干苦力活儿的陈妈妈的儿子。 陈妈妈对儿子千叮万嘱,一定要想法子接近南雁。 只要拿下了南雁,凭着南雁在姑娘跟前的脸面,她就能顺利从庄子里再调回侯府享福。 为什么选择南雁呢?其实很好理解。 五个丫头里,东蓠会功夫,性子直,不好糊弄;北茴更是厉害的人,娶回去还不知道谁伺候谁;西月性子闷,在姑娘跟前不太说话,算是最不得宠的,所以不必选;红鹊年纪太小,长得又太出挑,也不合适。 就只有南雁是最好的人选。性子温柔可爱,会讲话,在姑娘跟前很得脸。当然,也是最好拿捏的人。 于是最近一阵,陈金福总是在侯府外晃悠,指望能碰上南雁。 可南雁每次出门,都是跟在姑娘身边,陈金福无法靠近。 结果他接近南雁的目的没达到,却被时婉晴和邱紫茉捡到了。 第158章 天下最可怜最委屈的人 陈金福哆嗦着趴伏在地,痛哭流涕,直喊自己冤枉。 北茴冷声道,“抬起头,看看是谁指使的你!” 陈金福连头都不需要抬,就哭诉起来,“是大姑奶奶!也是她教小的进屋之后要模仿起少爷说话……小的就……” “好了!不必说了!”北茴打断,“带下去!” 陈金福连连磕头,被带下去的时候,因惊吓过度还尿了一地。 一时间整个厚德堂充斥着难闻的尿骚味儿,众人都捂住鼻子嫌弃得不行。 时安夏便是看向南雁,发现她也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身子还嫌弃地往边上侧了侧,不由得嘴角微扬。 再看向一脸呆滞的时婉晴,时安夏淡淡地问,“邱夫人还有什么想要狡辩的吗?我可以为你答疑解惑,让你死个明白。” 时婉晴说不出话来。人证,物证,每一样都是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 其实这种事哪家后宅没几起?她在汇州邱家时,比这做得狠多了。 就算她婆婆逮到现形,也是随意糊弄过去,谁会真的人证物证摆到族老们面前控诉? 只有时安夏! 只有时安夏啊!她恨透了这个侄女! 忽然一声凄厉的哭声响起,仿佛是这天下最可怜最委屈的人,“那我呢!我难道不是你表妹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要毁我清白,你让我今后如何做人?我还没满十六岁,我还没议亲啊……呜呜呜呜呜……” 邱紫茉悲痛欲绝,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祸不及儿女,那都是我母亲的主意,为什么你要害我?为什么啊?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美人散’的药粉,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把锅甩得干干净净!真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才是最无辜最可怜最受害的人。 时婉晴呆滞地看着女儿当着这么多人把自己卖了,心像是被挖了个洞,洞里流出了血,越流越多,多到她感觉一阵窒息。 时安夏平静地笑了笑,“有一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看来说的就是你了,邱紫茉!”说完朝北茴看了一眼。 后者会意,又带了一人上堂来。 邱紫茉只觉眼皮不受控制地狂跳。 那是益香院的粗使丫环小桃,原是在温姨娘院里当差的,因性子笨,总受嫌弃。她是上次清算中蔷薇院少数留下来的人之一。 于素君本想将她充到其他院去的时候,时婉晴回京了。 匆忙间,于素君就把小桃派给了时婉晴。 时婉晴自己带了得用的下人,又使银子买了些丫环小厮,就更用不上小桃了。但她也不想把小桃退回去,便将其放在外院专事洒扫。 北茴问,“小桃,你说说,那晚你听到了什么?” 小桃低着头回话,“那晚听说夫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晕倒过,厨房就炖了参汤准备送进屋。那会子找不到念珠和念月两位姐姐,奴婢就端着参汤守在门外侯着,等念珠姐姐她们送进屋去。奴婢隐约听到夫人说要让红颜姑娘敲登闻鼓,是紫茉姑娘说敲登闻鼓没用,不如拖着起少爷不让他出门考试。夫人问紫茉姑娘有什么法子,紫茉姑娘说给红颜姑娘下药,然后找个跟起少爷身型差不多的男子毁她清白……” 待小桃陈述完,时安夏问,“邱紫茉,你的清白是清白,红颜的清白就不是清白吗?” “她怎么跟我比!怎么跟我……比!”邱紫茉惊恐地瞪大双眸,呜嘤一声堵在喉间。 时安夏鄙夷地看她一眼,“邱紫茉,你真是死性不改,猪狗不如!说吧,你还要狡辩什么?继续啊!我可以继续给你找人证物证。” 她想起什么来,拿出一块雪白的方巾交给魏采菱,又叫人把碧娇押上前,问,“我嫂子绣给我哥哥的巾子怎么到了你们手里的?一朵菱角花,一片云朵,也能成为你们构陷我哥哥的证物!” 碧娇趴伏在地,发现面前有一滩湿渍后,立刻又退了几步跪在地上,忍着恶心回答,“是在静安茶馆的时候,紫茉姑娘叫奴婢偷了魏姑娘的方巾。” 邱紫茉:“……”就很绝望。 至此,整个阴谋水落石出,再无存疑。 时婉晴母女也不再狡辩,只怕再狡辩,又多出几个人证物证来……麻木了,心气儿也就委顿下去。 堂上交头接耳,老侯爷面红耳赤。 家里出了这种羞死先人的事,使得老侯爷又一次想到,为什么自个儿孙女办事就不能捂着点私下里解决?非要把侯府后宅私事摆到台面上,让族老们看笑话? 这让他很没面子,很羞愧,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但他不敢提出反对和责难,因为他虽然是建安侯府的老侯爷,但显然已不具备话语权。 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侯府的破烂就是靠这孙女在缝缝补补。所以更怕的是,一旦他抢过话语权,人家就撂挑子不干了。 他活了这一辈子,也就这几天才光鲜一点。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外嫁的女儿跟孙女生出嫌隙来。 他已经从心底同意将时婉晴除籍,再不要这个女儿。 唐楚君却想的是,这种事情不该让女儿背负。女儿还未及笄,还未出嫁,小小的肩膀怎能扛得下这些重担? 说到底,还是她不够强,太弱了,撑不起儿女头上的天。如果不是女儿及早将时婉晴的阴谋扼杀,今日她儿子就得遭殃。 就算出了这道门去考试,但身上背负着辱人名节的罪名,又哪有心思考得好?又如何面对魏姑娘? 于素君脸色更是肃穆,第一次感受到当家主母的重担无法承受。 这些本来该是她有所警觉的事,却让一个未及笄的姑娘替她扛下所有。 就,很羞愧。 时安夏抬起澄澈的双眼,看着座上长辈们,“还是那句话,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时婉晴不顾手足之情,不念家族荣辱,无中生有,心生嫉妒,秽乱后宅,阻人前程。试问族中还有女儿能活得自在过得安稳吗?还有男儿能专心读书考取功名吗?” 第159章 红颜现在是我的人 时安夏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似一记重锤敲在时族人的心上。 她的声音分明还稚嫩,但平静又低沉的语气,令得听者肃穆,不由自主坐得端正起来。 就连时成轩本来懒洋洋的,也慢慢挺直了背脊。 于是众人听她道,“从我被大伯父带回来,踏进侯府的那一刻,就有人跟我讲规矩,守礼仪,说勋贵世家应该如何如何重传承。” “请问规矩礼仪是什么?是长辈无论使什么坏心眼,晚辈都要唯唯诺诺应承吗?” “请问传承又在哪里?传承是任由妇人在后宅搅动风云,换人子嗣,污人清白?还是心无荣辱,目染尘灰,手沾鲜血?” “都说建安侯府没落了,都说时族人一代不如一代。时至今日,在座的族老长辈们真的就没有一点遗憾吗?我相信长辈们心中都还存着一点希望之光,想着某一天,时族人重新站在人群最耀眼的地方。” “家族荣耀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光芒,而是每个人的力量,汇聚成川成河成海。安夏此举非是要对大姑母一家赶尽杀绝,不留后路。只是毒瘤不除,还会埋下祸根。” “安夏言尽于此,至于如何决断,请各位族老斟酌。安夏告退……” 厚德堂内安静肃穆。 邱红颜一动不动,崇拜极了,看向时安夏的目光里满是星星和泪光。 哇,她的夏儿姐姐才是真正的一束光,一团火,是她梦里的小太阳啊。 时安夏喊她,“红颜,走了。” 邱红颜如梦初醒,答应一声,才红着脸,踩着小碎步,鬼鬼祟祟伸手去抓时安夏的衣袖。 时安夏便是这样一手牵着红颜,一手挽着魏采菱,带着自己的人缓缓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时,时安夏扭头看向时婉晴,“对了,邱夫人,我必须通知你一声。红颜现在是我的人,我这就带走了。以后你再敢动她一根头发,我拿你邱家是问!” 我的人!邱红颜被这几个字幸福晕了,更加用力抓紧时安夏的衣袖。 走出很远,她听到时安夏吩咐红鹊,“把夏时院的东厢房收拾出来,以后就给红颜住了。” 红鹊应了一声,朝红颜笑嘻嘻眨了眨眼。 邱红颜忙摆手,“不用不用,不用红鹊帮忙,我自己就能收拾。夏儿姐姐,以后我也来侍候你。” 时安夏看她一眼,没好气,“我不缺侍候的人,我缺个妹妹。” “那我当妹妹也行的,不挑不挑!”说完,她愣住了。妹妹?夏儿姐姐的妹妹,那可是很尊贵的,她怎么配?就忙改口,“不不不,我不能当妹妹,我喜欢给你当丫头,侍候你。” 时安夏见邱红颜性子纯善,天真可爱,又不贪心,便是心生欢喜,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我自有安排,你别管。” 另一边厚德堂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同意将时婉晴除籍,只有族长沉默不语。 他有些感慨。 谁都以为时安夏做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是要把时婉晴赶尽杀绝。 只有他知道,那姑娘实在是个纯善之人。 早晨,时安夏找到他,说会将事情真相公之于众,把时婉晴逼到绝路,让时婉晴以为无路可走。最后,再由他提出留籍查看,给时婉晴造成一种绝处逢生的错觉。 当时,他问她,“你为何要扮恶人?” 她道,“总有人需要当这个恶人。” 他又问她,“时婉晴做了这么令人不可原谅的错事,你又为何放她一条生路?” 她答,“因为时婉晴也是时家的一份子。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个才华横溢的儿子。志言表哥如果不剑走偏锋,也许会光芒四射。如今正是蒙尘之时,如果将他母亲除籍,他的身上也必会留下污点。” 是那一刻,族长真正相信了时安夏这个人就是想要所有人都好,而非只是她哥哥一人万丈光芒。 这是个有大格局的姑娘啊! 族长耳边回响着时安夏说的话,“家族荣耀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光芒,而是每个人的力量,汇聚成川成河成海。” 他眼眶湿润了,清咳一声,“时婉晴所做的一切的确令人发指,但庆祥也有教女无方之责……” 老侯爷一个哆嗦,“……”怎的还要清算女不教父之过不成? 又听族长道,“当然,我们这几个老的也有责任。往日格局都太小,只盯着自己家里那点事。老夫作为族长,实在……惭愧……” 各族老:“???”到底在扯什么?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啊。关键你揽归揽,别拖着我们啊。 族长正色道,“今日之事,水落石出,已无疑议。咱们时族之人,都应该吸取教训,各自回家整顿后宅之风,切勿再酿今日祸事。至于时婉晴……” 被点到名的时婉晴猛然抬头,目色悲戚,“我不能被除籍,我不能被除籍!我是候府嫡长女,我怎么能被除籍?父亲,我错了!族长,我错了!各位长辈们,我错……了……” 同时,她脑子里忽然想起儿子说,“你错在不该让我熟读圣贤书。因为圣贤书教会我知廉耻,懂荣辱,生出羞耻之心。” 儿子还说,“不如,你去死吧。” 时婉晴眼泪模糊了视线。 心忽然疼得要命,仓皇着跪下,头深深贴地,“父亲,女儿真的知道错了……族长,长辈们……求求你们,别将我除籍,否则我的儿子女儿在家中如何抬得起头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在她说出“我错了”那一刻,她是深深后悔了,也深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她改!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改,一定改! 她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几度喘不上气来。 直到族长说,“既已知错,那就先留籍查看。若再犯,直接除籍。”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一双模糊又沧桑的泪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族长。 她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张了张嘴,想问,又怕一问人家就改口了。 又听族长道,“你做出这种事,已经不宜留在侯府居住。今日就带着你的儿女搬离侯府,无邀不得入府。” 时婉晴终于敢确定,身份保住了。 没有听错,不是幻听。 她没被族长除籍! 留籍查看,留着留着就留成了永远。 她发誓再也不会犯错了,再也不嫉妒,绝对不惹唐氏母女了。 她泣不成声,“谢族长!婉晴知道错了!今日便搬出侯府。” 相较而言,搬出侯府她还是侯府嫡长女,比除籍要好多了。 时婉晴又向着长辈们磕了个头,便带着哭成泪人儿的邱紫茉出去了。 邱紫茉下意识伸手去牵母亲的衣角,却被轻轻拂开…… 第160章 要做个取悦自己的人 母女俩生了嫌隙。 邱紫茉委屈极了,“母亲,别不理我!我当时也是想着保下一个算一个嘛。” “所以你就选择背刺母亲?”时婉晴心寒地看着女儿。 邱紫茉一把抓住母亲的衣袖,哭得十分伤心,“母亲,女儿毁了清白,一时心中慌乱。女儿……女儿以后可怎么办?” 到底是自己宠大的漏风小棉袄,时婉晴心里发疼。 邱紫茉抽抽着,“母亲,咱们真的要搬出侯府?” “嗯。”时婉晴其实在京城是有宅子的,一个二进院,很小。 宅子原是时老夫人给时婉晴的嫁妆,说以后万一回来,还能有间宅子可住。 当时她不以为然,觉得母亲多此一举。她若是回到京城,那是一定要住在侯府的,谁都撵不走。 她可是侯府嫡长女呢! 谁知命运就是弄人!事实证明,时老夫人一辈子没什么眼光,唯独这件事上显得极智慧。 时婉晴是从后门走的。马车缓缓离去时,她泪眼朦胧掀开帷幔向外看去。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侯府还是那个侯府。只是不知为何,门前的大树冬日就开始发芽了,灯笼也新得亮眼。 有人故意经过侯府门前,在那停停走走。 不知谁在小声说,“这可是时云起住的地方!快来沾沾喜气!” 另一人也说,“沾沾沾,摸摸他们家后门,看看能不能让我家那小子也沾点文曲星的智慧。” 若是以前,时婉晴便是嫉妒得头脑发胀。 觉得我家言儿才是文曲星下凡!时云起算什么东西?怎能跟我言儿比? 如今物是人非,她再也没有那心气儿跟谁一争长短,一较高低。 如今她一想起儿子,便是心慌意乱,泪流满面。 刚才时婉晴去了青朴院找儿子,发现儿子留下一封信,走了。 没说去哪,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只说权当没他这个儿子,求她放他一条生路。 时婉晴抱着信哭了许久,如今只想着快些安顿下来,找到儿子,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这时,邱紫茉嘟囔,“真的要让红颜那贱人在侯府里享福吗?早知就不带她来京城了。” 时婉晴不知为何,心头颤了一下,便是沉下脸来,“时安夏说了,红颜是她的人。如果你不想被除籍,就别再打什么主意。” 她恨时安夏!恨到极致就是恐惧。 她是怕了,真的怕了。一想起来就心紧胸闷喘不过气来那种怕。 除此之外,她脑海里反复响起儿子的那句话,“你错在不该让我熟读圣贤书。因为圣贤书教会我知廉耻,懂荣辱,生出羞耻之心。” 是的,人生第一次,时婉晴也生出了羞耻之心。 这会子北茴正沉着脸,一个人生着闷气。 时安夏低头去逗北茴,“咦,是谁惹咱们北茴姐姐生气了?你告诉我,我替你收拾她。” 北茴绷着脸,头也不抬,闹上小脾气了,“没有,奴婢不敢生气。” 时安夏温温一笑,拉着她的手,“好了,北茴姐姐高兴些。这好日子还在后头,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北茴忍不住抬起发红的双眼,“姑娘!奴婢就是替您不值!您为什么要扮恶人?为什么……您根本就没让陈金福污了紫茉姑娘的清白,却偏要让所有人认为您手段毒辣?” 时安夏但笑不语,近乎温存地瞧着北茴。她倒不是怜惜邱紫茉,而是不屑于成为邱紫茉那样的人。 这种事,她前世没少做,手也不算干净。只是重来一次,她想尽量让自己干净一点,仅此而已。 又听北茴埋怨,“原本最好最善良的人就是姑娘您,可现在别人都对您望而生畏!” “那你怕我吗?”时安夏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奴婢怕你做什么?”北茴伸手为姑娘解去披风绳带,将披风挂好。 时安夏悠悠道,“那不就对了。能对我望而生畏的又是些什么人呢?何必在意?” “可奴婢就是难过嘛。”北茴重重叹了口气,“谁都知道是您要对大姑奶奶赶尽杀绝,却没有人知道族长那好人也是您让他当的。” “要那些个虚名做甚?都是些负累而已。”时安夏笑笑,柔声开解,“身边一大堆苍蝇有什么好?” 其实她没说的是,如果时婉晴真被逼上绝路,很可能会几尺白绫吊死在她的夏时院。到时她还住得下去吗? 她不怕鬼,但犯膈应。 再有,邱志言……到底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她又犯了爱才的毛病,看到才情出众的人就总想着往自己阵营里拉。 所以她倒也不真是像北茴说的那么纯良,凡事其实都有自己的盘算。 北茴却被姑娘逗笑了,“姑娘,您越来越……唉!” “越来越怎么?” “越来越……不像您了。以前您是要努力争名声的,也在意别人的看法。” 时安夏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忽然喜道,“北茴你看,阳光破云而出了。冬天就要过去了。” 是啊,冬天就要过去了。 十二岁回到侯府的她,怕被人瞧不起,怕被人嘲笑没规矩不懂礼,就拼命学习,连走路的步子都是战战兢兢数着走。 可又怎样呢?上一世,得到了一切,成了北翼最尊贵的女子,可她从来没感受过快乐。 她取悦了晋王和皇太后,取悦了幼帝朝臣以及庞大家族,取悦了万千子民和大好河山,独独忘了取悦自己。 她前世过得多孤独啊。 她记得在死之前,平静安详地躺在那里,心里便想着,若有来世,定要做个取悦自己的人。 安抚好北茴,又安顿了邱红颜,时安夏才来到书房找魏采菱。 “采菱姐姐,要去对抗试观战吗?”时安夏笑着问,“现在去还赶得上。” 魏采菱脸儿红红的,温柔笑笑,“不敢去呢。” “咦,你对我哥哥没有信心吗?”时安夏忍不住揶揄。 魏采菱脸儿转一边去,嗔道,“才不是。” “那是为什么?” 魏采菱低下头,闷闷的,“如今你哥哥如日中天,想必今日观他对抗试的人早已人山人海。” 时安夏想想也是,“今日不去便不去吧。咱们观战八晋四那场就好。到时候肯定精彩。” 魏采菱兴致有些不高,又闷闷“嗯”了一声。 时安夏忙了一早上,口干舌燥,便唤人泡了鹂阳玉露。 魏采菱有些不好意思,“夏儿,我不喝这个,给我来杯松桐尖儿吧。” 第161章 你是我认定的嫂子 时安夏伸手端起茶杯,揭开茶盖,深深闻了一下鹂阳玉露的香味,“采菱姐姐,这味儿很特别,你不喜欢?” 魏采菱摇头,“不是,就是觉得鹂阳玉露太珍贵,别让我给糟蹋了。” 时安夏笑看着她,眸光里满满的鼓励,“茶泡都泡好了,你试试。” 魏采菱这才拘谨地揭开茶盖,学着时安夏的样子闻了闻,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清甜直冲鼻端。 对,闻起来就能感觉到甜味儿,入口更是唇齿留香,甘甜丝滑。 魏采菱忍不住赞叹,“真是好茶,怪不得有人说,能喝上一口鹂阳玉露,就是少活五年也愿意。” 时安夏低声道,“我们家祖母可好这口了。离家的时候,去佛堂什么东西都不带,就把那小半包鹂阳玉露带上。生怕我想起来,叫她还给我。” 魏采菱这时候提起时老夫人已不如早前那样排斥,只淡淡一笑,有些伤怀,“若她还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只怕会第一个反对我和你哥哥的亲事。” 时安夏不以为然,“怕什么,只要哥哥珍视你,就是你的底气。况且还有我和母亲在,谁都拆散不了你俩。” 魏采菱眼圈一红,又笑道,“是我自己太……患得患失了。”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色没能逃过时安夏的慧眼,“采菱姐姐,可是出了什么事?和我说说可好?” 魏采菱沉吟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如今有好些人向我父亲施压,让我家主动跟侯府退亲。说我们家配不上建安侯府。” 时安夏温温一笑,“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你是我认定的嫂子,谁还能有意见不成?” 魏采菱抬起水汪汪的眼睛,不确定地问,“你说,如果……嗯,我是说如果,你哥哥可以娶郡主,你说你爹、你祖父,会想着要退掉我家的亲事么?” 时安夏多聪明的人啊,一下就想到了,“凤阳郡主?” 算起来,上一世的岑鸢在五月武举大比横空出世,惊艳了世人。所以被凤阳郡主一眼看上,闹出那么多事来。 这一世,她哥哥提前崭露头角,凤阳郡主又瞧上了她哥哥。 怪不得凤阳郡主给她发来一张赏花宴的帖子,合着就光逮着她的人可劲薅羊毛呗! 果然,魏采菱点点头,咬了咬嘴唇问,“她,已经找上门来了?” “那倒没有。”时安夏理解魏采菱的担忧,也不想瞒着,“她一个郡主,自恃身份,总要拿拿乔。她送了张赏花宴的帖子请我过几日去公主府,我还纳闷呢,彼此又不熟,怎的就送来了帖子?原来是瞧上我哥哥了。” “哦。”魏采菱情绪着实有些低落,“挺好的。” “好什么?”时安夏歪头笑道,“采菱姐姐这就打退堂鼓啦?你可是我哥哥做梦都想娶的姑娘。” 魏采菱又被哄得红了脸,低头道,“夏儿,我觉得我这人好自私啊。我一点都不想你哥哥金榜题名。我就想着,他默默无闻当个教谕,我们日子兴许能过得更好些。” 时安夏默了片刻,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茶杯,“从现在起,你要学会喝贵的,稀有的茶;吃穿用度,都要精致一些。因为你未来的夫君,注定会是一个夺目耀眼之人。你站在他身边,就是他的脸面,自然要处事从容些,是不是?” 魏采菱怔怔的,“我还能有机会站在他身边吗?” 你得相信他,也相信你自己……这句话,时安夏没说,只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有时候再多的保证,都无法安抚一颗忧虑的心。 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两人便岔开话题,讨论了许久安瓷生意上的事。 魏采菱的外祖父已经亲自上京城来了,连过年时间都在赶路,才得以这么快到达。 早前谈这桩生意的时候,时安夏和魏采菱还是话都说不上几句的两个人,如今已是亲密无间的未来姑嫂了。 这世上之事,原就十分奇妙。 一说回正事,魏采菱又变成那个心有成算的姑娘。 从材料成本到人工成本运输成本,从工艺到品类,她都列有详细清单。 时安夏听着,看着,就觉得这姑娘完全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拘于后宅实属浪费。 这样的魏采菱,眼里有光,脸上满是自信,和刚才忧心忡忡的少女形成鲜明对比。 时安夏坏坏地想着,以后指不定谁紧张谁呢。 魏采菱见时安夏眉眼弯弯不说话,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夏儿,你有听我说吗?” “听呢听呢。”时安夏托着腮点头,很是乖巧的模样。 魏采菱瞧着,心头升起一丝柔软,觉得这才像个未及笄少女应有的样子。 平日的时安夏,实在太过淡定老成,令人压迫感十足。 魏采菱没忍住,伸手在时安夏脸颊的软肉上轻轻捏了一把,只觉触手又滑又嫩。然后就看见那白玉般的小脸上,立刻出现一个红红的指印。 她捂嘴笑,“呀,我不是故意的!” “那我捏回来!”时安夏也在魏采菱脸上捏了个红印,得意地哈哈大笑。 两人在屋里打打闹闹,清铃铃笑声传出来,仿佛把厚厚的云层都吹散了,露出暖暖的冬阳。 屋外的丫环们也都欢喜着,听到魏采菱忽然叫了一声“花若”。 叫花若的姑娘,是魏采菱的贴身婢女,忙推门走进屋去,“姑娘,您叫奴婢?” 魏采菱伸手道,“把包袱给我吧。” 花若小心翼翼把手里的包袱递上,才退出屋去。 魏采菱道,“夏儿,差点忘了,我还带了两个样品过来给你看。”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只碗和一只茶杯来。 那碗甚是精美。胎体紧实轻薄,碗以白釉为底,胎壁内用矾红绘画出几尾鲜艳的红色小鱼……时安夏一瞧,顿时面色凝住了。 不等魏采菱说话,她顺手将桌上一壶温水倒进了碗里。 瞬间,随着水的晃动,那鱼像是活了一般,在碗中游来游去,栩栩如生。 时安夏面色更沉了几分,又拿起那只茶杯来看。 茶杯色彩绚烂,一样的工艺精美,完全达到了宫廷制作级别。 最巧妙的是匠人心思,往那茶杯中一倒入水,水流晃动,杯壁的花朵便从含苞待放慢慢绽开,美得令人窒息。 时安夏的眉心忍不住跳了一下,“你外祖父是不是叫莫岳深?” 魏采菱:“……”我还没开始介绍呢!你就连我外祖父名字都知道了? 第162章 秦瓷原来真的是莫瓷 魏采菱心头升起一种玄之又玄的奇妙感,“你怎知我外祖父的名字?” 时安夏看着碗里游来游去的红鱼,杯里绽放的花朵,眉头微蹙,“你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且问你,你外祖父是否有两个徒弟,一个叫秦显白,一个叫周尘砚?” 魏采菱更惊讶了,“你……怎的,什么都知道?” 时安夏忽然捏了捏眉心,感觉需要静一静。 秦瓷原来真的是莫瓷! 那是惠正皇太后在位当权,已经荡平列国,收复河山以后,百姓敲响的第一起登闻鼓事件。 秦瓷当时以独特的工艺和艺术魅力,以姓氏命名,成了北翼的国瓷。 特别是刚才魏采菱拿出来的这两款经典,一名年年有余,一名花开富贵,更是权贵的象征。 而秦显白作为秦瓷的创始者被尊为“瓷父”,也因此担任了朝廷督陶司的司长。 秦瓷成为国瓷后,出展列国,受到高度赞誉。 各国与北翼签订和平协定,建立了友好外交。而秦瓷在外交往来上功不可没,各国宫廷及王公贵族都为能使用秦瓷而感到尊荣。 秦家的生意更是北翼独一份,遍布大江南北,赚得盆满钵满,富可敌国。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有一个叫周尘砚的人敲响了登闻鼓。 在被打了三十大板奄奄一息后,他仍坚持说,自己和秦显白当年是师兄弟,受恩师莫岳深栽培。 谁料秦显白狼心狗肺,不止偷了师父的手稿札记,还使计害死了师父。 周尘砚死里逃生许多年,又因当年伤重落下病根,浪迹天涯却找不到师父的后人。如今命不久矣,但仍拼死也要揭露秦显白的真面目。 只可惜周尘砚拿不出证据证明他所说的一切,而秦显白当时地位很高,在陶瓷界已是开山鼻祖的存在。 周尘砚想要撼动他,没有确凿证据根本不可能达成所愿。 最后此事不了了之,以周尘砚的逝世落下帷幕。 而自始至终,魏家没出现过,是以时安夏也并不知道莫岳深是魏采菱的外祖父。 只是周尘砚临死前那句悲怆的呐喊令时安夏记忆太深刻了。他喊着,“不是秦瓷,是莫瓷!是莫瓷!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莫瓷!那是师父的毕生心血啊!” 想必,那时候魏家人对她失望透顶,不相信她能为魏家洗清冤屈。 事实上,时安夏的确也没能为魏家翻案。 只是世事轮回,忽然又转回来了。 时安夏摩挲着杯碗精巧的壁身,掀眸,淡淡地问,“采菱姐姐,你相信我吗?” 魏采菱岂有不相信的道理,忙点头,“夏儿你把我从噩梦中救出来,我从那时候就信你了。” “那就……一定要把你外祖父关于瓷器的手稿札记找出来,先放我这里,以免惹来性命之忧。”时安夏想着,得尽快见见老爷子。 他可是北翼的宝贝,绝不能让坏人再害死了。 魏采菱毫不犹豫点点头,立刻从袖中把手稿札记拿出来交给她。 时安夏:“……”这么珍贵的东西你随身携带? 魏采菱解释道,“外祖父怕你不信他能做出好东西来,让我带着他的手稿和两个样品先来给你看看。” 莫岳深在安州做瓷器做得非常艰难,被层层盘剥,其独创的手艺和设计更是常常被迫廉价售卖。 如今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已经撑不起瓷窑的未来。 却在这时,他收到女儿的来信,说京中有个特别特别特别好的姑娘,是位侯府的小姐,想跟他合作做安瓷生意。 女儿在京中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瓷窑上帮扶他这个老父亲。既然连用了三个“特别”好,他便打算要赌一把。 是以他拿出了最新最好的手艺,以及他浸润多年的手稿札记。 他想用行动真正打动这位侯府小姐,只要给他时间,给他足够的银两支持,他就一定能批量做出轰动整个北翼的瓷器。 时安夏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甚至早上才目睹亲人之间因为一点嫉妒之心,就能毁女儿家的清白去陷害侄子,如今骤然接收到魏家的赤诚用心和淳朴,就莫名感动。 她珍而重之接过手稿札记,便是想着和魏采菱聊些交心的话,“采菱姐姐可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去到魏府为你解围?” 魏采菱想说知道,又觉得不知道。 这也是她一直困惑的问题,但她还是回答了,“难道夏儿也跟我一样做过相同的梦?” 呃,其实这个解释已经是最接近的版本。 时安夏也不纠结,便点点头,“大抵是如此,我知道祖母和温姨娘会来逼死你和你母亲,所以我先一步堵死了她们的路。有时候是梦境还是现实,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也许有的梦境就是在预警。” 魏采菱似懂非懂,顺从地问,“夏儿可是梦到我外祖父了?” “对,我梦到你外祖父因为这本手稿札记遭遇横祸而死,被秦显白偷去发大财了。后来这个周尘砚去敲了登闻鼓,但最终也没能让你外祖父沉冤得雪。” 魏采菱小脸煞白,小心翼翼地问,“知道我外祖父遭遇了什么横祸吗?” “听说是窑洞出了意外……莫老先生被烧死在了窑洞里。” 魏采菱又颤抖着问,“是秦显白干的?” 时安夏见魏采菱几乎是立刻就信了,也有些头疼,“采菱姐姐,如今还什么都没发生。所以手稿札记只要不落入秦显白之手,莫老先生就是安全的。” “可秦显白如今就住在我家里。”魏采菱捧起面前的鹂阳玉露喝了一口,才慢慢从气愤中缓过神来。 那毕竟还只是个梦……幸好有夏儿。她想到这些的时候,便看向时安夏,可怜巴巴的,“夏儿,我好害怕。” 时安夏现在倒是平静了许多。 只要知道了真相,抽丝剥茧,再细心查探,就不信这辈子还能让一个小人掠夺别人的东西成为人上人。 她又成了那个目光幽深神色淡定的少女,“采菱姐姐,你且先回去,千万别露出马脚。就说我觉得陶艺不成熟,还有许多要改进的地方,瓷器生意先放一放。” “好。”魏采菱深吸一口气,心里绷着一根弦。 见魏采菱仍旧惊魂不定,时安夏温温笑道,“如今秦显白在明,我们在暗。真正焦虑的应该是他啊!采菱姐姐,你担心什么呢?” 魏采菱想想也是,就觉得自己世面见得太少,有些不好意思,“有夏儿在,是我多虑了。” 第163章 彻头彻尾的强盗 时安夏拿了一包鹂阳玉露,让魏采菱带回去给莫老先生尝尝新。 将人送走后,时安夏去学堂里等哥哥们凯旋而归。她见时间还早,便打开莫老先生的手稿札记来看。 既然莫老先生让魏采菱带着手稿札记,那便是专门给她看的。 时安夏原本只是想随手翻翻,这一翻,就停不下来了。 方知高手在民间,北翼出人才啊。 这位莫老先生简直是位多方面奇才,能文善画,懂书法,通音律,精篆刻,更精瓷器。 其审美品味十分超前,以时安夏多年后的眼光来看他现在的设计,都是十分惊艳,让人叹服。 在新瓷的研发上,可谓耗费了毕生精力。无论是材质、工艺、工序等等,都开启了瓷器的新篇章。 那些设计图纸极具艺术价值,其中有很多张稿子,后来都被秦显白所采用,享尽盛誉。 他每年扔出来一张图纸,人家就以为他灵感不断。谁知那货就是个贼,彻头彻尾的强盗! 强盗学会点皮毛,最后赚了大半个北翼的财富。而最可恨最可气的是,这发生在她曾管控掌权的时代! 以前她只是同情魏家被祖母和温姨娘害得家破人亡,而现在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对魏家亏欠,对莫老爷子深深的亏欠。 时安夏怄得饭都不想吃了。 气鼓鼓! 便是傍晚时分,霍十五比时云起等人先回来报信,就看见平日老成稳重的小妹妹一脸郁色,闷闷不乐。 她面前放着一份手稿,一只手托着腮,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十五问北茴,“我妹妹这是怎么了?” 北茴也忧心忡忡,懒得和他计较“我妹妹”这个称呼,“不知道呢,今儿和魏姑娘说话还好好的。后来看那部手稿,看着看着就不好了。” “那我去逗她开心。”霍十五清咳一声,挺直背脊,负手而立,“嗯哼,还没我十五爷逗不笑的姑……咳!妹妹!” 他笑嘻嘻走过去,向着时安夏抱拳鞠躬,“小的刚从对抗试现场回来,带回最新消息。本院参赛十人,落马六人,如今还有四人高歌猛进,势不可挡,狐假虎威,人困马乏……” “噗嗤!”时安夏笑起来眉眼弯弯,顺手拿起桌上的毛笔杆子朝霍十五砸过去,“不会用成语你就别用!” 霍十五像猴子一样躲过毛笔,笑得灿烂,“其实我是想说龙争虎斗,一飞冲天……哈哈哈哈!妹妹,你笑了!我就说嘛,就没有我逗不笑的妹妹!我妹妹笑起来就是可爱!” “谁是你妹妹!”异口同声一大串。 正牌哥哥时云起,表哥唐星河,表哥朋友也是表哥的马楚阳和肖长乐,时族自家一堆以时云清为首的堂哥们,未来嫂子的哥哥也是哥哥的魏屿直,外加一个……小情哥哥岑鸢。 一个个凶巴巴走进学堂,每踏一步,都像是要把霍十五踩进地底去。 霍十五怂耷耷地举起双手,“各位哥哥,十五错了!” 有什么办法呢?这里面他谁都惹不起。 文比,他干不过时云起,肖长乐,还有那一大堆堂哥哥们。 武比……就更别说了,说起来全是眼泪。 第一天来云起书院的时候,说是切磋,结果就是单方面被挨个揍了一顿。 他是哪个都打不赢啊。 他觉得目前自己也就只剩“心有丘壑,目存山河”这一个优点了。问题是,丘壑是个啥,山河在哪里……他还完全弄不清楚。 时安夏见着哥哥们回来,忙站起来道喜。 众人这才勉强放过霍十五。 今日对抗试三十一人参加,因多出来一个人,即抽签决定出一人免试,直接晋级。 其余三十人再以抽签形式,分成两两一组,以积分多者为胜。共晋级十五人,加上那一个免试的,总共十六人。 等到明日早试,便是十六晋八,晚试则为八晋四。 最后八晋四的那四人,便是进入了最后的金銮试。 对抗试以抢答形式为主,题目有填空试,对错试,此次还外加了选择试。 总共一百题,答对者加一分,答错者减一分,所以也并非是抢得快就能赢。 十六人名单里,云起书院占了四个。时云起,陆桑榆和顾柏年自不必说,那第四人是时云清。 其余国公府族学晋了四人,文苍书院晋了三人,国子监两人,仲夏书院一人,春山书院一人,北鸣书院一人。 其中春山书院这人就是今天免赛的幸运儿冯若虚。 云起书院未晋级下一轮对抗试的六个人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有特别丧气。 毕竟能从六千多人中脱颖而出的,都不会太差。两两遇上时,云起书院的六人败北实属正常。 况且就算输了比赛,也没人会奚落他们不行。能进那门槛,已经了不起,很是光宗耀祖了。 是以没有谁沮丧,回到书院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寒暄过后,默默拿起书看起来。 经历过上次成绩被作废又重考,他们曾经表现得很浮躁,之后便慢慢学会了宠辱不惊,也算是有所成长。 时安夏坐在座位上,托着腮,笑看儿郎们意气风发,听着他们侃侃而谈,说起斗试的趣事。 说起某道题明明知道答案,答出来的时候却口误,然后被扣了分。 又说起国公府老牌族学还是很厉害,文苍书院也不差,顶级学府自有顶级学府的优势。而国子监毕竟是朝廷办的最高学府,如今虽然在走下坡路,但还勉强维持着最高学府的脸面和尊严。 时安夏忽然问,“今日是谁跟裴钰对战的?” “我!输了!”时云墨举了个手又放下去,“那人抢答又快又猛,我题还没听清,他已经敲了鼓,而且次次都答对。” 时云起补充道,“你也抢了二十多分,输得不算太难看。你主要手速慢了,其实好些题都会。” 时云墨有被安慰到,摸了摸头,不好意思笑了。 肖长乐诧异地问,“表妹,你认识裴钰?”这可是死对头! “别问,问就是有仇!”时安夏眸中划过一丝嗖嗖的凉意,慢条斯理道,“明儿你们谁遇上他,都给我往死里踩!一点脸面不留的那种踩!” 在斗试上把对方心态搞崩,想必春闱就发挥不好。 唐星河没忍住,“表妹,你跟他什么仇啊?我怎么不知道?” 这裴钰说起来跟他们家还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咦,跟他有亲戚关系,岂不是跟表妹也有亲戚关系? 时安夏淡淡应道,“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大到换爹换人生的那种! 第164章 必须灭了他 从时云起决定参加春闱起,时安夏就开始为这一天做准备。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研究了所有书院的师资力量,教学风格以及出类拔萃学子的水平。 时安夏盯得最紧的,就是这个裴钰。 往大了说,他们算得上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往小了说,他们之间就是有大仇。 大到如果不是裴钰的母亲捣鬼,时安夏和时云起的爹很有可能就是大伯父时成逸。 裴钰的母亲正是护国公府主母朱氏的侄女,那个当年看上大伯父时成逸的朱熙瑶。 要不是朱熙瑶对时成逸起了心思,朱氏就不会伙同时老夫人算计唐楚君。 要这么一推算,还不止是换爹的仇,其实连换子,上一世唐楚君郁郁而终的仇都应该全部算在朱熙瑶头上。 在后来好几年里,朱熙瑶为了嫁给时成逸无所不用其极,咬着人家不放。 只可惜任凭她抓耳挠腮,人家根本不理。 时老夫人当年倒是想拿捏时成逸的婚事,卖朱氏个好。但她没那本事,虽然时成逸沉默少言,但在大事上还是非常果断。 时老夫人拿捏不住时成逸,才更想让自己儿子袭爵。于是经常帮着朱熙瑶祸害时成逸的名声,导致老侯爷误会大儿子不堪大用。 总之朱熙瑶十分可恨。 但如果单单只是长辈们的爱恨情仇,还不足以让时安夏对一个有才华的学子下手。 她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 只是这个裴钰,必须扼制了,一点都不能让他出头。实在不行,就灭了他。 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必须灭了他。否则不知得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惨遭屠杀。 此人所犯之罪,罄竹难书。 说件最惨烈的事。邬城是裴钰亲自开的城门,将瑾国侵略者迎进来,造成了“邬城黑色惨案”。 侵略者们不费一兵一卒,狂欢了三天三夜,屠杀也持续了三天三夜。 男女老少无一幸免,女子死得衣不蔽体,孩子的脑袋被敌人切下当球踢。 是裴钰把邬城变成了地狱……这让时安夏每次一想起来,就痛彻心扉,郁气难舒。 就这么个玩意儿,活着都是浪费空气。必须灭了他! 哪怕如今还什么都没发生,但时安夏依然决定将裴钰所有的路封堵,直到他死为止。 上一世的这届春闱,陆桑榆是状元,顾柏年是榜眼,而这个裴钰就是探花郎了。 明德帝非常欣赏他们的才华,在位时便提拔重用了这几位。尤其是裴钰,因为处理邪教有功,直接进了中书省,掌管机要。 他是三个人里爬得最快的。 所谓不怕奸臣贪钱,就怕奸臣才华横溢。 因为学识渊博、脑子转得快的奸臣不止贪钱,还想方设法祸害百姓,腐烂朝廷根基,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甚至刮取民脂民膏已经填不满他的欲望沟壑,最后只能卖国谋利了。 北翼后来千疮百孔,此人罪不可赦。 次日早上十六晋八,抽签下来,云起书院时云起对战国公府族学的裴钰。 这回老天有点开眼,让人心想事成。 对抗试设在贡院的东西南北文场中,八场可同时开试,每场可供数百人现场观试。 无疑,十六晋八里,最火爆的就属时云起对战裴钰。 一个是新晋后起之秀,基础试排名第一,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的得意门生。 如今,时云起还有一个特别称谓:黄老夫子的“先生”时安夏的哥哥。 裴钰,顶级学府的台柱子之一,冯老夫子和莫老夫子的得意门生。第一次基础试排名第二,仅次于肖长乐;第二次基础试排名第五。 且冯老夫子和莫老夫子在京城也是十分有名的教谕,声望极高,想拜在他们名下的学子不计其数。 莫老夫子其实劝过裴钰,让他晚三年再考,可以与肖长乐错开。 如此国公府族学就可以每届出个状元郎。 但裴钰不乐意。 其实他在心里从来就没服过肖长乐……原本他有计划让肖长乐消失在这届春闱中,但不知什么原因失败了。 他想联系上肖长河,问问情况,却又联系不上。 肖家如今除了肖长乐能随意出入行走,似乎周围还有东羽卫的人守着,也不知什么情况。 他心虚,不敢联系对方,怕一不小心牵连出什么祸事来。 裴钰对上时云起,心头是高兴的。起码不用对上肖长乐,胜率就要高很多。 虽然时云起是第二次基础试的榜首,但裴钰从心里没太看得上对方。总觉得时云起可能就是运气好,不然第一次基础试考那么差,堪堪擦边过。 总之没进行过系统学习的野考生,就是没有他们这种打小就受良好教育的学子发挥稳定。 对抗试的两个学子所在书院都有二十个免票席位,其余席位会在试前一个时辰供人购票入内观试。 这场观试票几乎是瞬间就被抢空,但外面还围了许多学子强烈要求进场。 场面一度失控,东羽卫都快拦不住了。 是以其他场次的对抗试已经开始,而这一场还在维持秩序。 因为礼部上报了明德帝,请示扩场。结果明德帝瞬间就批了,允许本次对抗试马上进行扩场。 礼部官员忙得跟陀螺似的,一扩再扩后,那七场学子的对抗试已经结束了,这一场还没开始。 明德帝知道后心情很好,“礼部可以啊,总算找到个创收的营生。哈哈哈哈……如果每场都如此,礼部也不至于总跑户部哭穷。” 齐公公笑得见牙不见眼,“是是是,这个时云起简直就是行走的钱袋子!皇上您是没看见,那些个闺阁姑娘们一个个女扮男装,全部到现场来观试了。” “后生可畏啊!”明德帝感叹。就还有点小傲娇,毕竟是他的子民嘛! 齐公公正在准备出行的东西,边收拾边跟皇帝唠嗑,“昨日那场跟时云起对阵的学子,叫什么来着,忘了。基本就是放弃状态,从头到尾,没敲过一次鼓,没抢过一次题。” 明德帝昨日政事过多,没来得及去现场,“听说还是满场了?” 齐公公笑笑,“可不!就这,还满场!底下那些个观试的小姑娘啊,都学聪明了。来的时候全戴着面具,不露真脸,怕被人认出来。就是元宵节那种面具,猫羊猪狗,神怪鬼婆,什么都有……” 第165章 说不定鹿死谁手 明德帝越听兴致越高。 齐公公越讲越眉飞色舞,“皇上您是没看见,时云起每次开口说句话,下面就是一片尖叫声。很难想象,那都是些闺阁姑娘们。平日里笑一下还拿帕子捂个小嘴儿,这会子跟疯了似的。全场都在喊‘云起云起’,老奴就纳闷了,这么吵,不影响学子答题吗?” 明德帝笑意盎然,“那倒不会,就跟赛马是一个道理。旁边有呐喊喝彩助威的,马也兴奋人也兴奋。朕今日定是要去见识一下此等盛况。” 齐公公又道,“昨日礼部尝到了甜头。好些个官员说,这对抗试如果能天天开,请来时云起坐镇,估计不出一个月,玉城救灾的银子就回来了。” 明德帝笑得更加真情实意,“别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时云起长得俊俏,才学又好,往那一站,确实……哈哈哈,养眼!佑恩哪,你今儿押的谁?” 齐公公有些不好意思,“老奴就随便玩玩……押的时云起。” “你可不要贪哦,这场还真说不定鹿死谁手。这个裴钰,不可小觑。” 基础试能稳住第二和第五,说明知识结构非常扎实。无论题型怎么变,都无法扰乱他的思维和知识体系。 明德帝早前最看好的人有两个,一是肖长乐,另一个就是裴钰。 他想着,春闱只要他们上榜,全都收进中书省。 如今他是有些动摇了。今年春闱实在是神仙打架,太多才华横溢的学子横空出世,且年纪都不大。 他感觉北翼这片锦绣山河越发欣欣向荣。所谓创业难,守业更难。他每日勤勤恳恳,就怕老祖宗打下的家业毁在自己手里。 如今,龙心甚慰。 齐公公听明德帝这么一提醒,脸顿时有些垮,“皇上,老奴能不能出去一趟?” “你去哪?咱们这就要起程去现场观试了。”明德帝说着站起身,张开双手,任由小太监给自己整理衣饰。 齐公公想想,“那算了吧,就这样。老奴……唉……” 他可是把能押的全押进去了。宫里的赌局,宫外的赌坊,全副身家……当时脑子怎么就热了呢,跟中了时云起的降头似的。 明德帝一瞧齐公公那哭丧的脸,伸手指了指他,“是不是银子押多了?你啊你!也不知道你一个人存那么多银子做甚。” 齐公公抹了抹汗,“这还有嫌银子多的嘛。老奴是小时候穷怕了,有银子傍身就安心。不不不,有皇上您,老奴才安心。” “少来哄朕!”明德帝迈着意气风发的步子走出大殿,“这样,你也别哭丧着脸!朕给你入一股,赢了朕得一半,输了朕出一半。” 齐公公大喜,“谢皇上!皇上英明!皇上英……明!”怎么感觉哪里不对?有种钱袋子要缩水的惆怅……笑都僵在了脸上。 主仆两个微服私访去到现场时,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像是大半个京城的人都集中在了贡院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马车刚到贡院外的会元街就过不去了。有人在指挥马车停靠,明德帝只能无奈下了马车准备步行过去。 明德帝下来刚站稳,忽然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背影,不由得眯了眯眼,低声道,“佑恩,你派人去查查,晋王是不是偷跑出来了?” “不能……吧?晋王不是还在禁足吗?”齐公公擦了擦眼睛,没有看到可疑背影。 就算有,也看不清。 全是人头,全是面具,全是背影,人挤人。哪有什么晋王? 再说了,晋王难道是傻子吗?他要偷跑出来不会带个面具晃荡? 但齐公公可以质疑自己的眼睛,不能质疑皇上的眼力,只得吩咐跟着的小太监去查查。 他现在更紧张眼前的事情,“老爷,现在这情况,咱们根本进不去啊。” 明德帝也有些后悔微服私访了。 以前每次都是微服出行,因为怕影响斗试双方的情绪。如今看来这套行不通了,得走点后门。 齐公公派人去找礼部官员,安排明德帝从后门进场。就不得不感慨,权利是个好东西,能走后门,还能近距离看时云起。 贡院正门有东羽卫在严格验票,“排好队,严禁推挤,请把票拿在手上遵守验票规则,依次进入。” 场内也有东羽卫在执行任务,“勿要推挤,场内禁食,找准自己的位置,严禁大声喧哗,严禁溜达乱窜。” 时安夏等人早早就来了现场,坐到属于云起书院的位置上。 侯府这边来了十个人,有族长和老侯爷,于素君带着亲生的一双儿女,还有时成轩和唐楚君。 本来是叫了时安心,但时安心推说自己病了,不来。于素君也就不勉强了。 邱红颜这条小尾巴也跟着来了,坐在时安夏的左侧。时安夏的右侧坐着唐楚君和时成轩。 因为座位紧张,丫环里便只带了北茴一人过来侍候。 另外,魏家不算魏屿直,总共来了五个人,老的小的一大串。魏忠实夫妇,魏采菱姐俩,外加莫老爷子。 未来女婿的比赛,岳家肯定是要来支持的。这也是表明一个态度,魏家不会退亲。 云起书院基本全员到齐,位置不够,他们在外面还花了银子买黄牛票。 据说,如今票价已经炒到了五十两一张。要不是东羽卫抓得及时,恐怕票价还得往上涨。 这会子时安夏正在和唐楚君聊天,时成轩总竖着耳朵想听个墙角。 唐楚君就偏不让他听,几次阻止无果后,便压着怒火埋怨,“你说你来做甚?你又不懂学问,听又听不懂,看也看不懂,白占个位置。” 时成轩:“……”就很气!在外面也不给点面子。 他嘟囔,“不懂学问也不影响我来看我儿子!” 唐楚君懒得和他在外面扯,她现在可是要脸的人。 但时成轩拉着唐楚君还有话说,又怕说了挨骂,便看一眼魏家,欲言又止。 就这么一个动作,时安夏便看透了父亲没敢说出口的话,立时脸就冷了下来,还瞪了父亲一眼。 时成轩被那一眼瞪得全身发麻,“……”我没惹这小祖宗啊!怎么就瞪我? 时安夏知道,父亲定是要搅和哥哥和魏采菱的亲事。看来凤阳郡主的爪子开始伸过来了。 这么想着,便朝着前面那几排视线最好的位置看去。果不其然,凤阳郡主和婵玉公主都来了。 时安夏下意识扭头去看魏采菱,发现她也在看凤阳郡主。 第166章 以另一种方式扞卫人生 魏采菱没戴面具,也不着男装。只清清淡淡外罩一身素蓝色披风,内里是白色锦袄。 她本就出落得清丽脱俗,薄施粉黛便使得眉眼多了几分昳丽。眸色宛若清澈湖水,冰肌赛雪,面似白玉,犹如一尊上等瓷器,透着温润和高贵。 与她原本气质不符的,是她此时盯着凤阳郡主背影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要上战场的将士,正在磨刀磨剑,准备战斗。 目光炯炯,英姿飒爽,就连那微扬的下巴都逸出一股子桀骜。 今日的魏采菱已非昨日那样忧心忡忡……时安夏淡淡一笑,就喜欢有战斗力,有生命力的姑娘。 就像前世她和魏娉婷斗个不死不休。但魏娉婷的手段和谋略,以及打不死、不认输的气质,都是她喜欢的类型。 如果魏采菱只会担心,只会小心翼翼,也许这段感情注定坎坷。 因为哥哥时云起不会太平凡。 容貌,才华,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只要入了明德帝的眼,便是平步青云,光芒挡都挡不住。 坎坷路上也有好风景,就看接不接得住。没有谁可以帮到魏采菱,就连她这个重生之人也无法真正安排另一个人的人生。 一切,靠自己。她认定的嫂子,总归不会太差。 时安夏正自沉思,就听郑巧儿的丫环来问,“安夏姑娘,我们夫人想问问您,这边还有位置吗?能不能加一个?” 时安夏探头一瞧,大舅母正翘首以盼。 她忍不住笑了,对丫环道,“有,你去让大舅母过来吧。” 转头她跟时成轩说,“父亲,您坐祖父身边去可好?” 时成轩今天高兴,不想去,“为什么?” 时安夏目光幽深,“因为大舅母要坐过来,我们几个要坐一起。” 时成轩变得不高兴,“她不是在国公府族学那边吗?” “可星河表哥是我们云起书院的啊!她过来坐很正常。再说了,我大舅母要过来坐,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唐楚君忍不住催,“你快坐过去,不要影响我儿子赢比赛。” 时成轩:“……”合着儿子万一输了也要怪我头上? 最后他还是不情不愿坐到最边上去了,就很委屈。 时安夏隔空又瞪他一眼,然后把头转回来了。 时成轩:“……”真的很委屈,我可什么都没干啊!这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 片刻,郑巧儿顶着国公府族学那边惊愕的目光就过来了,一坐下,忍不住道,“还是你们这边好,空气都清新多了。朱熙瑶真就是……不可理喻!” 时安夏笑问,“她怎么了?” “呵!”郑巧儿冷笑,“她跟我说,一会儿让我看看什么叫碾压!” 时安夏“噗呲”笑出声,“她这么有自知之明?” “哼!受不了!”郑巧儿翻了个白眼,又怕大庭广众之下有失礼仪,还拿了个帕子遮了一下额头,隔着唐楚君跟外甥女叨叨,“以前她就总嘲笑我们家星河,说星河烂泥扶不上墙,又说星河笨……” 忽然,郑巧儿越过唐楚君,附去时安夏耳边悄声道,“你知道吗?她想嫁给你舅舅当妾!被你舅舅拒绝了。” 时安夏:“!!!”这是我能听的么? 不是钟情大伯父?怎么又看上了舅舅!合着天底下的男人死光了,就逮着她的亲人祸祸? 唐楚君已经被挤得后仰好久了,清咳一声,“大嫂,这种事跟我说就行,夏儿还小,太单纯。” 郑巧儿连忙道,“对对,我忘记夏儿还是个小姑娘了,不合适听这些。”但心里想的是,楚君,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夏儿小是真的小,但单纯这事儿咱们另说。 正在这时,唐星河站起来乐滋滋隔空喊了一声,“冯老夫子,莫老夫子!心疾药准备好了吗?一会儿我怕你们承受不住!” 冯老夫子:“!!!” 莫老夫子:“!!!” 这兔崽子!搞人心态一把好手! 东羽卫立刻就过来了,“坐下,严禁喧哗!再有一次就请你出去!” 唐星河忙拱手作揖,“坐坐坐,我不说话了。”说完,他做了一个封嘴的动作。 哼,等本少爷进了东羽卫,让你们全听我指挥! 郑巧儿捂脸,“……”千万别说是我儿,丢人。 咚的一声,鼓响!对抗试正式开始! 全场安静下来。 刚升任礼部郎中的姜佑深例行开场,对参加斗试的学子表示鼓励和祝贺,然后简单介绍了一下斗试规则。 紧接着,便是斗试双方上场。 从左边拾级而上的学子是时云起。但见他一身蓝袍白边的书院院服,束发簪冠,面容俊美。 他身材修长纤瘦,从里到外透着温润雅致的书生气。 他上台的时候,整个场内安静极了。 然后他朝台下鞠了一躬,抬起头向着某个方向的人轻轻一笑,眼底仿似藏着星辰大海。 台下忽然躁动。 面具下的姑娘们也不知谁是谁,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不知是哪里发出的喊声,“时云起!时云起!时云起!” 一时台下此起彼伏,全是少女的尖叫声和呼喊声。 裴钰便是顶着这山呼海啸般的“时云起”,面色阴沉从右边台阶上的台。 他身着国公府族学的统一服饰,一身白衣,以黑金线勾边,也是一表人才。 只是珠玉在前,再好的瓦石也只是瓦石,入不了少女们的眼。 裴钰忍不住看了一眼时云起,而时云起始终微笑着望向某个方向。 那里有他的亲人,还有他心爱的姑娘。 他为自己而战,也为他们而战。 他以另一种方式,扞卫自己的亲人和人生。 台下依然疯狂,没有停歇的意思。 东羽卫无奈地看看四周,感觉也不知从哪里下手。这已经不是用“喧哗”两个字就能概括和形容。 台上姜佑深喊了数次“肃静”都没什么用,台下依然喊声四起。 直到时云起伸出双手,两手向下一压,台下便鸦雀无声。 姜佑深:“……”麻了,这号召力! 坐在前排正中位置上的明德帝,“……” 这一幕,当年朕也是有过的。朕还是皇子的时候,所到之处,皆是少女的呼声。 那么热烈,排山倒海。 如今,朕所到之处,除了跪一地,就是跪一地,还是跪一地,没有人敢出声,好生无趣啊。 两位学子各自站在自己的区域,双方面对面。 对抗试中,互报书院和名号。 时云起拱手一揖,是最常见的平辈书生礼,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云起书院,时云起,字风行。” 裴钰回了一揖,“国公府族学,裴钰,字玉良。” 礼毕。咚的一声鼓响,答题开始。 第167章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全场屏住呼吸。 由主考官读出题目,两位学子抢答,答对者加一分;答错弃答者,对手加一分。 第一题是个选择题,时云起眼明手快抢到手,答对加一分。 第二题是个判断对错题,时云起眼明手快抢到手,答对加一分。 第三题是个填空题,时云起眼明手快抢到手,答对加一分。 …… 第二十题是个填空题,时云起……答对加一分。 裴钰:“……”怒目而视!捏紧拳头!我才是最快的!我一定要比他快! 时云起:妹妹说的,要一点脸面都不留的那种往死里踩!那就必须踩! 他昨晚都懒得看书温习,劲儿全用在训练敲鼓抢题上了。 手速快,脑子要更快。 不止要听清题目,排除干扰,还要迅速整理出正确答案。否则很容易抢到题后,要么答错,要么连题都没听清,脑子一片空白。 第二十一题…… 裴钰砰的敲响面前的鼓!抢到了!抢到了!抢到了!终于抢到了! 时云起:走神了,没抢到,我歇会儿。 主考官:“裴钰请作答。” 裴钰:“???!!!”题目是什么?我没听清,脑子一片空白。我光想着敲鼓抢题去了。 主考官再次催促:“裴钰请作答!” 裴钰流下窘迫的汗水,打湿了额发。 沙漏里的沙子漏光,主考官击鼓:“裴钰弃答,时云起加一分!” 场下爆发出一片热烈掌声, 欢呼四起,然后是霍十五起的头,“云起!云起!云起!” 场下铺天盖地跟着喊“云起!云起!云起!”,不止是少女的声音,里面更多的是男儿的声音。 热血又激情。 主考官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点不知所措。 他眼睛往下一瞟,看到坐在前排微服私访那位也笑着摇头晃脑,一点没有恼怒的意思。 许是东羽卫也看到那位十分高兴,就没有强制大家安静。毕竟大家身处京城,看天家脸色行事是基本素养。 整个会场热烈又兴奋,大家闺秀们平日里说话都怕露齿,哪里有过这般新鲜又刺激的经历。此时都是憋着一股劲儿,用帕子遮脸,喊得小脸儿通红通红,全然忘记自己脸上还戴着面具。 就好似大家都喊了,自己喊一喊也没什么丢脸。 那一声声“云起”,喊到了心窝窝里,喊到了心尖尖儿上,喊到了少女孤独旖旎的梦里。 裴钰从未如此恼羞成怒过,手捏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脸都憋红了。 滚!京城人真烦,没见过世面!还闺阁小姐!还大家闺秀!鬼吼鬼叫!没有素质!毫无礼教! 时云起:这样拿分更轻松啊,真是好赛制。 他伸出双手往下一压,就好似装了个开关键,场上立刻安静下来。 肃穆才是考试场上应有的氛围。 斗试继续。 第二十二题……时云起加一分! 第三十二题……时云起加一分! 第五十题……时云起加一分! 赛点来了,全场气氛达到高潮。 每个人都很紧张,但裴钰麻了,毫无斗志。 首先是抢不到,其次是抢到了也答不上,结果就是对方答不答都能加一分。 这还对抗什么? 这还斗什么试? 第五十一题。主考官读完题目,场上竟然谁也不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动。 什么情况?这题明明不算特别难呀! 台下一阵议论纷纷。 台上的两位就像两棵树,无风不动,不动不动就是不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主考官要宣布本题作废时,风乍起……裴钰动了,时云起也动了。 咚咚两声响,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一声是裴钰的咚,一声是时云起的咚。 但主考官和监考官全部看得很清楚,时云起是第一个咚。 时云起抢到了,负手而立,微笑地看着裴钰。 裴钰:“……”我国骂你大爷!狗娘养的时云起! 时云起:不要侮辱狗,温姨娘不配! 时云起答对,加一分,共五十一分。 按理,本场对抗试可以结束了。反正就算后面裴钰全抢到全答对,也越不过时云起去。 但是全场那么热烈,台下微服私访那位兴致那么高,主考官又怎么舍得结束? 第五十九题……时云起加一分! 第八十九题……时云起加一分! 第九十九题……时云起加一分! 裴钰彻底麻了,心碎。 同时他发现了,时云起在针对他。 就好似他俩从前有仇一样。他没惹过时云起!他从来没惹过时云起! 云起书院席位上,郑巧儿乐开了花,热情洋溢悄悄喊一声,“裴夫人!” 朱熙瑶正自气得发抖,听到喊声,侧过头一望,就见郑巧儿张了张嘴,但没出声。 那口型分明是:碾压! 这是她赛前说的话,现在郑巧儿还给她。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碾压,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朱熙瑶满眼怨毒地看着唐楚君笑颜如花。 十几年前,她毁了唐楚君的姻缘;十几年后,唐楚君让儿子来羞辱她的儿子! 唐楚君,你好样的!等着瞧!春闱再见真章! 唐楚君见朱熙瑶看自己,便扬了扬眉,傲慢一笑。 她本来长得美,又正是女人最成熟风情的年纪。那一笑,简直……惑了人的心魂。 台上已近尾声。 第一百题……裴钰抢到也没什么用,所以还是没抢到……时云起加一分! 史上斗试赛最大比分差出炉,云起书院时云起以一百分满分的积分晋级下一场。 昨日三十晋十五那场,时云起对战北鸣书院的一位学子。 那学子未战先怯,从头到尾不抢题。所以时云起原本也是满分晋级,但为保住对面学子的颜面,时云起故意输了好些题。 是以今日这场斗试,是史上唯一一场满分晋级的赛事,必将在北翼历史上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且时云起对战的是顶尖学府,是代表着京城最高水平的学子。含金量自不可同日而语。 时云起光芒万丈! 场下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是各大书院教谕们在喊“云起”,是各大书院学子们在喊“云起”,是少女们在喊“云起”,是儿郎们在喊“云起”…… 有人激动得哭了。 “有些题好难,听都没听过,时云起是真的强。” “他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他怎么能这么强?不是说没上过几天学堂吗?” 有一个书店的人认出来了,“是他啊!他就是时云起!他以前经常在我们书店里看书,看得飞快,就是不买。” “听说被姨娘偷偷换了,还被虐待……” “呜呜呜呜……时云起……呜呜呜……好可怜……好励志……”少女们哭得十分伤心,恨不得将那个姨娘千刀万剐。 一个少女笃定又任性地说,“母亲,我要时云起!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逼他退亲!” 第168章 她那么喜欢时云起啊 说话的是凤阳郡主祝槿溪。此女刚满十六岁,正是议嫁之年。 她等的就是春闱,好看看有没有入眼的学子可以相为夫婿。 此时,祝槿溪眼里燃烧着少女爱慕的火焰,明亮、热烈又危险。 她不高兴了! 一不高兴时云起被万千少女喜爱;二不高兴时云起早早订了门亲事;三不高兴明明她坐得这么靠前,时云起竟然一眼都没瞟她;四不高兴……反正就是不高兴。 她噘着嘴,眼珠子一错不错盯着台上还在跟礼部官员寒暄的时云起。 婵玉公主懒懒靠在椅背上,带着一种精明又风情万种的韵致。 她今儿是被女儿拖来看比赛的,否则她才不来呢。在公主府多听几支曲儿不好么?那么多的美少年……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个美少年里,还真没有比得上时云起的。 她慵懒带着一丝媚气的声音,自带一种天然钩子,勾得人心痒痒,“溪儿,你急什么?你是郡主,就要拿出点郡主的风仪来。” 祝槿溪眼里满是势在必得的任性,却又有着无从下手的焦急,“母亲,你刚才也看见了。时云起有多受京城贵女青睐。” 婵玉公主微微直起身,将女儿拉近,低声蛊惑,“男人这种东西啊,你不能上赶着。你得等他自己主动去退亲,再主动找上你。如此,男儿才会把你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尖上。上赶着的,从来不知道珍惜你。” 祝槿溪急得直嘟嘴,“母亲!别老跟女儿讲道理。道理谁不懂?可我要是不做点什么,云起怎会知我心意,又怎知为了他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婵玉公主伸出修长的食指缓慢摇了摇,慢条斯理打断女儿的话,“要让他知你心意又有何难?关键你得让他先看到你,再慕艾你,眼里终容不下别的女子。” 祝槿溪最烦母亲这一套,整天做白日梦。 道理一套一套,可有什么用?父亲不就被她这套弄烦了,悄悄养了个相好的才被一刀杀了嘛。 她绝对不会像母亲那样失败,连个喜欢的男子都抓不住。 忽然,祝槿溪紧张地拽了拽母亲的衣袖,“云起过来了!过来了!” 然后就见时云起在东羽卫的护卫下,眼神余光都没向这边斜一点,直直掠过她们母女朝后面走去。 那边是建安侯府一家子…… “可恶,魏家也混在里面!”祝槿溪抬眼一望,咬牙切齿,“真不要脸!这些下等穷鬼就会攀高枝儿!低等货!” 婵玉公主抬眸悠悠望过去。 这时候东羽卫已经将闲杂人等都清场了,只有云起书院和国公府族学位置上的人还留在原座上。 时家魏家人都围着时云起热烈地说着什么。那魏姑娘便是站在一侧,羞红着脸微笑望向时云起。 祝槿溪狠狠一跺脚,“母亲!她还笑!我要撕烂她的脸!母亲,你刚才为什么不叫住云起!你要叫住他,他就不能略过咱们去。” 在此等场合中,权贵皇族到处都是,挨个行礼问安得乱套。 是以有这样的规矩,位高者只要不是特别点明要见位低者,位低者可自主行走,且必须目不斜视。 时云起略过她们完全没有礼数上的错处。但若是婵玉公主出声召唤了,时云起出于礼仪或是尊卑,都必须停下来行礼问安。 婵玉公主微眯着眼,这才慢悠悠站起身,“走,去看看。” 母女俩袅袅走近,几步路,愣是走出了遥远路途的即视感。 婵玉公主轻启红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又故作亲和的语气,“老侯爷,恭喜你养了个好孙儿啊!” 建安侯爷这辈子几乎没跟皇族人打过交道,根本就不认识谁。只觉此女通身贵气,说话却平易近人,甚是得人好感。 老爷子不认识,但时成轩认识啊。他悄悄提醒,“父亲,这是婵玉公主。” 老侯爷一听,只觉两股战战,话都说不利索了,“见,见过婵玉公主!” 其余人也都低垂着头,行礼齐声道,“见过婵玉公主!” 婵玉公主笑笑,柔声道,“都免礼吧。本宫没什么事,就是看见老侯爷在这,过来恭贺一声。” “谢过婵玉公主。”老侯爷满面红光。孙儿真给自己争脸面,连皇家人都主动来道贺。 婵玉公主微启红唇,“溪儿,过来,见见你云起哥哥。刚不是还说,仰慕云起哥哥的才学,要请他做夫子吗?怎的见着真人,又害羞了?” 她很巧妙地把女儿当成未长大的稚童推到众人面前,字字句句把爱慕变成仰慕,话里话外要将时云起弄进公主府当夫子。 这任谁都不能拒绝,哪怕场面上也要给足面子。 只要时云起答应下来,就算只是个场面话,婵玉公主就有的是借口把他请去公主府。 一来二往,还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时安夏眸底一片沉静,站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帮忙解围的意思。 哥哥以后多的是机会遇到这种情形,若是一点应变能力都没有,总归是要吃亏的。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定然知道应该怎么破局。 就刚才时云起对付裴钰那个劲儿,时安夏就非常欢喜。 在此之前,她和哥哥没有商量过任何细节。 她只有一句话,就是“不留一点脸面把裴钰往死里踩”。 整个赛场的节奏,被时云起稳稳掌控。 拿捏裴钰,捉弄裴钰,什么时候该紧,什么时候该松,什么时候让对方心里产生侥幸,什么时候又该让对方心理达到崩溃。 堪称完美!时云起才是整场对抗试的真正主考官! 可以毫不谦虚地说,今日这场对战,将会成为北翼历史上最耀眼的斗试。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未来许多年里,都会被人冿津乐道。 时安夏泰然处之。可唐楚君爱儿心切,又护未来儿媳妇,心里急得不得了。 唐楚君正要上前为儿子说话,就见儿子退了一步,躬身行礼,进退有度,“谢婵玉公主厚爱……” 魏采菱抬眼瞧着未来夫婿,心头砰砰乱跳,生怕他迫于无奈应承下来。 要知应承下一件事,就会有十件事等着。 待应承下十件事,就该是他俩退婚的时刻到了。 她不想退婚。 她那么喜欢时云起啊! 自从两人订下婚约后,魏采菱就日日夜夜盼着做他的新娘。 她的嫁衣已经亲手绣了大半。她给时云起绣了荷包,手巾,笔袋子。甚至于,还悄悄准备了贴身衣物。 她现在好害怕啊,怕荷包手巾笔袋子送不出去,怕他穿不上那些贴身衣物,更怕自己穿不了大红的嫁衣。 一时间,盈盈泪光在眶里打转,便听到时云起清越的声音响起…… 第169章 无一不好的我哥哥 时云起向着婵玉公主正色道,“谢婵玉公主厚爱,只可惜区区不才难当大任。” 祝槿溪闻言脸色骤变。 又听时云起语气真挚诚恳,“郡主若想专注学习,还得去学堂才好。我们云起书院已经着手筹备女学事宜,正在向朝廷提交审批。待得手续齐全,郡主若还想学习,便可入学,到时会有专门的教谕授课。” 时安夏微微勾唇。 哥哥只谢婵玉公主厚爱,就是摘清了其中暗含儿女间的私情。 既然婵玉公主把女儿当稚童,那哥哥也顺水推舟只当凤阳郡主是个稚童而已。 稚童要上进学习,自然找专门的教谕比较有用。找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学子能教女子什么东西? 这就真是句句有反应,字字有回响,且话语真挚,任谁都挑不出错来,还顺带宣扬了一波云起书院的女学。 凤阳郡主要真是想不开来祸害他们云起书院,到时她有的是法子慢慢收拾残局。 时云起这番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的应对,实属高明而有教养。 时安夏很满意哥哥的表现,与魏采菱对视,发现对方眼里有脉脉泪光。 就很骄傲,那是我哥!我亲哥呢!容貌,才学,人品,无一不好的我哥哥!关键还特别聪明! 再看那一众人的反应,十分精彩。 凤阳郡主:“!!!”这傻子,谁要去上女学了!啊啊啊啊,云起哥哥你怎么听不明白? 婵玉公主:“!!!”你这都打到本宫脸上来了!不识抬举。 唐楚君:我儿不错,应答得体,吓死我了。 老侯爷:怎么不答应呢?这么好的机会,可以与皇族人拉近关系!这个孙儿还是太愣头青了。 时成轩:答应!你倒是答应啊!急死本爹了!你就没看出人家小郡主的心思?魏家有什么好,又不能给你助力!你、你你你!急人! 时云起:难道魏姑娘不该是与我对视么?为什么和妹妹先对上了?看来我表现还不够好,以后继续努力,争取成亲前给魏姑娘吃颗最有诚意的定心丸。 因着时云起下午还有比赛,就先退场去贡院专门供考生休息的居室备考了。 他现在是大红人,走到哪里都有东羽卫的专人保护。这是礼部的意思,也得了明德帝批准。 时云起一退场,其他人都陆续退场。 老侯爷和时成轩哪怕再想留下跟婵玉公主鬼扯,也不得不离开。 这两爷子是明白人,凤阳郡主看上他们家时云起了。 天大的馅饼砸下来!他们想接住,却没话语权,就很忧伤。 但这不影响两爷子热火朝天的畅想。 时成轩乐癫癫,“父亲,儿子没骗你吧。如今起儿在京城炙手可热,各家权贵阵营都在争取起儿。尤其那些有闺女待嫁的,都盯着起儿呢。” 老侯爷飘了,“哈哈哈,我建安侯府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啊!” 时成轩凑近父亲,“早前婵玉公主府的大总管就跟我说,起儿若能速速退掉婚事,说不定能得到凤阳郡主的青睐。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老侯爷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本侯瞧着,郡主还很上心的样子。” 时成轩得意,“那是!我儿一表人才,随我!您看今日起儿在台上的风仪,一举手一投足,是不是有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老侯爷脚步一滞,脸色有些尴尬:“……”那倒是没有,有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就完了。不提也罢。 两爷子高兴得很,丝毫没把魏家那门亲事放在眼里。 在老侯爷看来,魏家的亲事就是拿来凑数的。退了便退了,谁还能说什么不成?都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还不许他们侯府娶个郡主回来光宗耀祖吗? 时成轩更是走路打晃,眼冒星光,觉得唐楚君今儿晚上定会让他留宿海棠院,好好说说体己话。 夫妻两个把酒言欢,商量商量儿子的亲事,美滋滋。 唐楚君平时不是张口闭口说他对儿子的事不上心? 他这不就上心了吗? 这消息不足够振奋人心?他相信,只要儿子继续发光发热,一举进入金銮试,和凤阳郡主这门亲事就稳了。 这边明德帝在贡院居室里休息,翻阅着今早上所有场次的对抗试赛况记录。 有专人记录对抗试过程。场面是怎样的,有无趣事发生,主考官是谁,对抗试双方姓名,结果如何,都记录在案。 明德帝津津有味翻看着,看到最新十六晋八的名单。 云起书院真就是一骑绝尘,让人望而生畏。八个名额占了三个。 除了时云起,便是有两个新的名字跳进明德帝眼中,“陆桑榆,顾柏年,这两人也很不错啊。” 齐公公道,“如今听人说,顾柏年还看不出真实水平。他今儿早上抽签运气好,对上的是春山书院的冯若虚。那个免试上来的幸运儿。” “哦。”明德帝低头看着手中的记录,“陆桑榆对战霍斯山……这个霍斯山应该是文苍书院最顶尖的学子吧?” 聊起这个,齐公公就有话说了。但这瓜当讲不当讲呢? “讲!”明德帝兴趣浓厚。 “可话有点长。” “那就长话短说。” 齐公公放下手头忙活的事情,站到明德帝身后,替他捏肩颈,“关于文苍书院,老奴听来两件事。一件是关于他们学院半路来了个非常厉害的学子,叫邱志言……” 明德帝淡淡道,“朕记得,第一次基础试排名第三。” 齐公公心服口服拍了个马屁,“还得是皇上啊,就没有您记不住的东西。” 明德帝微微一笑,“邱志言可不是东西。” 齐公公:“……”您要这么说,奴才可就无言以对了。 明德帝哈哈大笑。 齐公公又继续道,“那您知道这个邱志言跟时云起是什么关系吗?” “别卖关子,快给朕直说。” “是!皇上!原来啊,两人竟然是表兄弟。这邱志言的母亲,是建安侯府的嫡长女,也就是时云起的亲大姑。” 明德帝惊讶了,“哦?建安侯府不声不响尽出人才!那邱志言怎的这次连基础试都没过?” “老奴也纳闷呢。按理说,曾经排名第三的,怎么都能进前三十吧。而且这位哥儿啊,还是汇州当地的案首,解元,若是这次春闱能拿下会元状元,就是连中三元啊!” 明德帝想了想,先打断齐公公,叫了个礼部官员进来,“去把邱志言第二次基础试的考卷给朕找出来。” 礼部官员领命退了出去。 明德帝又道,“佑恩,你继续,不是还有一件事吗?” 第170章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 齐公公笑,“皇上您记性真好,还记得第二件事呢。” “朕又不老,朕这体魄能活到一百岁,哈哈哈……” “哪才止一百岁,皇上您分明是万岁万岁万万岁。”齐公公这马屁拍得明德帝十分舒畅,便继续道,“另一件事就是关于这个霍斯山……您知道吗,他有个弟弟叫霍斯梧。” 齐公公这瓜哪能长话短说呢?便是从时安夏跟霍斯梧打了个赌开始说起,霍斯梧愿赌服输,从此给小妹妹当跟班,还进了云起书院。 “妙就妙在今天早上这场对抗赛,陆桑榆对战霍斯山。” 明德帝拿着记录边看边笑,“那就有意思了。这个霍斯梧夹在中间难做人。不过陆桑榆也是大比分赢的,霍斯山应该就是技不如人吧。” 齐公公叹口气,“所以奴才说有意思呢。霍斯山把输了比赛的责任全推给了弟弟。当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弟弟打了一顿泄愤。” 明德帝的笑容凝住,“输了比赛,关他弟弟什么事?” 他虽爱才,但更重人品,当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不过像这种输了比赛,当街打弟弟泄愤的人还是少见。毕竟文人注重风仪,尤其顶尖学府的学子更是被耳提面命要爱惜羽毛,绝不能做出有辱斯文之事。 齐公公道,“应该是哥哥在家欺负弟弟顺手了,暴怒之下没忍住,就当街动手。这弟弟也是心大,被打成猪头以后,戴个面具,继续去给时云起喝彩助威了。” “你倒是了解得清楚。”明德帝笑。 齐公公得意,“奴才到处都是眼线,而奴才是皇上您的眼线。” 明德帝忽然想起来,“所以上场下的注……” 提起这个,齐公公的笑容僵在脸上。啊,咱家的钱袋子缩水啦,皇上要抢我一半的银子啊啊啊。 明德帝瞧着齐公公那精彩的脸色,顿时龙颜大悦,“小气!朕不要你那点银子,行了吧!” 齐公公有些不好意思,“那怎么行,说好了的。怎么能不要呢?再说了,奴才人都是皇上您的……” “嗯?”明德帝打个冷颤。 齐公公后面还有俩字儿,“子民!” 明德帝松口气,忍不住笑了,“看你说的,朕还能占子民的便宜吗?” 主仆俩正说笑着,礼部官员将邱志言的试卷送进来了。 明德帝便仔细翻阅起来。这一看,好家伙!满篇全是空白。 这哪是考试答题,分明就是故意放弃。 “看这意思,春闱也不想考了。”明德帝心情有些沉重。 齐公公道,“奴才分析,应该是与家里人发生了冲突矛盾。可要奴才出手干预?” 明德帝摇摇头,“不用。心性不稳的人就算做了官,受苦遭难的还是百姓。单看他自己能不能想通吧。” “皇上英明。”齐公公诚心赞道。 这时候,礼部把最新对抗试的记录送了过来,正是刚才时云起对战裴钰那场。 明德帝接过一瞧……豁!史上最完整记录。 册子里记录了贡院门前抢票的盛况,还写了礼部连着上奏三次扩场奏折。 总之场面盛况空前。 接着册子里还对学子的容貌,着装,神态进行了描写。 记录时云起是这样的:一身蓝袍白边的书院院服,束发簪冠,面容俊美……眼底似藏着星辰大海。 而记录裴钰则是:一身白衣,以黑金线勾边,也是一表人才。 明德帝看得津津有味。真是翩翩少年郎,让人好生羡慕。 册子上记录完两位学子互报学院名号,咚的一声鼓响,答题开始…… 明德帝本来在这歇息,歪歪倒倒很放松。现在竟然还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得笔直。 就好似自己从没去过现场一样,一下就被吸引了。 册子里记录了酣畅淋漓的对战全过程。 全篇几乎都是这类格式:第一题是个选择题,时云起眼明手快抢到手,答对加一分;第二题是个判断对错题,时云起眼明手快抢到手,答对加一分……第二十题是个填空题,时云起……答对加一分…… 明德帝本来看得很高兴,看着看着就觉得哪里不对,“佑恩,朕怀疑这官员在水字数。” 齐公公也歪着脑袋在陪看,“但老奴觉得很好看啊,老奴还每字每句都认真读了一遍,就觉得少了哪个字都可惜。” “那倒是。”明德帝又继续看,看到裴钰终于抢到了第二十一题。 上面写着:裴钰砰的敲响面前的鼓!抢到了!抢到了!抢到了!终于抢到了! 主考官:“裴钰请作答。” 裴钰:“???!!!”题目是什么?我没听清,脑子一片空白。我光想着敲鼓抢题去了。 明德帝没忍住,哈哈大笑,“有意思!第一次看到记录官员写心理活动的。写得还挺好。这是谁写的?” 他将册子翻到第一页,见上面写着“记录官员:黄醒月”。 齐公公道,“这人不是云起书院的临时教谕吗?怪不得话风偏向时云起。此人在翰林院供职。” 明德帝道,“记录还算是公允,没有乱写。这个心理描写朕觉得基本属实。” 齐公公但笑不语。您觉得属实那定然属实,您高兴就好。 明德帝是挺高兴,看这样的文章比看奏折有意思啊。尤其是看到赛点第五十一道题目时,文章用了这样的句子: “台上的两位就像两棵树,无风不动,不动不动就是不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主考官要宣布本题作废时,风乍起……裴钰动了,时云起也动了。 咚咚两声响,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一声是裴钰的咚,一声是时云起的咚。 但主考官和监考官全部看得很清楚,时云起是第一个咚……时云起答对,加一分,共五十一分。” 明德帝看完了,意犹未尽。再去翻别的场次记录,就看不下去了。 “这都记录的什么呀!连点过程都没有。”明德帝提笔在时云起那场记录上修改了一下,把几句过于偏颇的心理描写去掉。 随即吩咐下去,“把时云起这场记录誊抄几份,发到记录官员手里作为范本,以后所有记录都按照这个标准来。另外,让黄醒月明日来见朕。” 齐公公便知,除了礼部,又一个官员吃到时云起的红利,要被重用了。 机会都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啊! 这边,时安夏终于发现霍十五被打成猪头…… 第171章 他也是肉做的 话说时安夏等人中午在静安茶馆吃饭喝茶,等着下午看八晋四的比赛。 这静安茶馆因着前几日黄老夫子为了“先生”时安夏,怒罚嫡孙和曾孙女而名声大噪。 茶馆老板沐枫也是个有趣的人,当天就把时安夏订下的那个雅间直接命名为“云起书院”。 他又怕随意用了人家名字,惹恼建安侯府,专门派人递了帖子上门说明原委。承诺时安夏可以长期免费用这间房,态度可说是十分诚恳。 时安夏顺势就同意了,还将沐枫介绍给了黄老夫子,让他承办她以后开“和书字体”课的场地。 这就是顺势带他赚钱了。 沐枫搭上这条顺风顺水的船,自然是非常高兴,今日卯足了劲儿好生招待建安侯府的人。 他们包了两个雅间,一桌坐的是长辈们,另一桌坐的是小辈们。 其实唐楚君、于素君和郑巧儿都想去小辈们的雅间一起用膳。但又怕她们不在这边坐镇,老侯爷和时成轩会为难魏家,所以就留下了。 好在唐楚君平日里脾气养得越来越大,早把时成轩这货镇住。一个眼刀杀过去,对方就老实了。 是以这顿饭吃得比较顺畅和谐,没有发生太多让人尴尬下不来台的事。 但小辈们那间房里就不同了。 起因是霍十五喜欢戴个面具搞怪,说不饿,懒得吃饭,后来他就消失了。 然后是邱红颜饭前去净手,回来闷闷不乐。 时安夏问她,“红颜,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又惹了这只小哭包。邱红颜低着个头,眼泪吧哒吧哒往下掉,肩膀还一耸一耸,十分难过。 时安夏:“……”真就是早哭晚哭,中午吃个饭也哭。问题是人家哭得还挺可爱,让人一瞧就想哄着。 于是时安夏就哄邱红颜,“小红颜,哭什么呀?快看,这么多好吃的呢!” 邱红颜扁着嘴继续哭,“人家又不是小孩子,还用好吃的逗……呜呜呜呜……” 众人抿嘴,没憋住,哈哈笑起来。只有陆桑榆和冯免沉默着。 邱红颜抽抽着眼泪掉得更厉害,“你们没有心!十五哥哥被打成那样了,你们还笑!还笑!” “什么?”时安夏不逗了,拿帕子给邱红颜擦眼泪,“别哭了,霍十五被谁打了?” 邱红颜被时安夏略严肃的语气止住哭声,深吸了口气道,“十五哥哥用面具遮脸,是因为被人打了。他刚才用水洗脸,被我看到了,打得好惨啊……” 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桑榆说话了,“十五叫我保密,不要说出来。他是替我挨的打。” “为什么?”时安夏一时没反应过来,“谁要打你?” “霍斯山。”陆桑榆道。 早上时安夏等人去看了陆桑榆和霍斯山的对战,那边结束以后,他们就急着赶往了时云起这场,是以错过了打架。 时安夏不可思议,“霍斯山输了比赛就要打人?” 陆桑榆点头,“我跟礼部刘大人说完话以后就出来了,在去东院考场的路上,霍斯山忽然就扑出来打我。是十五出来替我挡的祸,拳头全落他脸上了。” 邱红颜这两日都跟着时安夏出入书院,跟霍十五已经很熟了。这会子气得要命,“就十五哥哥的身手,怎么会被打成那样?” 陆桑榆叹口气,“他根本不还手,把我推一旁去以后,就让他哥出气。” 后来还是东羽卫出来制止,才让霍斯山停了手。 末了,霍斯山撂下狠话,“晚上回家我打死你!” 听到这里,邱红颜又哭了,“呜呜呜……十五哥哥真的好可怜……” 时安夏道,“光哭有什么用?红颜,想不想为你十五哥哥出头?” “想。”邱红颜天真地抬起带泪的眼睛,“咱们打回去?” 从来不说话的岑鸢忽然开口,“打回去有什么好玩的?”他站起身,看向时安夏,“你们先吃,我出去一趟。” 时安夏看着岑鸢的背影,眉眼轻轻弯了一下。 唐星河和马楚阳跑去把霍十五揪回来了,“摘面具,吃饭。吃完了咱出去干架!” 霍十五鬼祟地偷看一眼时安夏,梗着个脖子道,“我不饿。” 时安夏没好气,“不饿也得吃!把面具拿掉,我看看你的脸。” 霍十五看一眼陆桑榆,知对方把他给卖了。捂着面具,扭捏起来,“不,本爷可不能让人盯着我这张俊脸瞧,可宝贝着呢。” 时安夏凶巴巴瞪他,“是本姑娘让人动手,还是你自己拿掉面具?” “别!妹妹!求求你了,给哥留点脸面行吗?”霍十五快哭了。 “你哥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时安夏护短护得一脸郁色。 “算了。”霍十五大大咧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他就是这样的人。” “那不行!你现在是我们云起书院的人!他打的不是你霍十五的脸,是我们云起书院的脸!”时安夏此时哪有一点平时温温婉婉的样子。 北茴发现了,姑娘每次只要赶上霍十五的事儿,就变成了这样。 霍十五摸了摸面具,有些难过,“是我丢了云起书院的脸。” 时安夏心头一软,“我不是那意思。”随后又气鼓鼓盯着霍十五,“面具取下,我看看打成了什么猪头样。” 霍十五被时安夏的坚持感动得一塌糊涂。第一次有人这么在意他挨哥哥的打。 说起来,他跟哥哥是同个爹娘生的孩子。但不知什么原因,反正他就是不受待见。 他也曾努力学习讨好爹娘。但事实是,他就算成绩好了,也一样受气。 他母亲经常说,“你哥哥身子骨弱,你让着他些。你看,为娘的营养全到你身上去了。你就是占了先天的便宜,才会这么结实。” 他爹也常说,“你皮实经打,打打更成才。” 在家里,哥哥只要心情不顺,经常对他抬脚就踹。 霍十五已经养成了挨打的习惯,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脾气毛,想要打回去。 母亲就来劝他说,“你哥哥因为拿你当亲弟弟,才不见外。有时候心情不好,拿你出出气,你就忍着点儿。” 从小到大,家里所有人都这么要求他。 可他们不知道,他身体再结实,也是肉做的,也会痛。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铁打的,嘴硬皮厚不怕痛。 他其实从小就怕痛。哪怕开水烫到舌头,都让他痛得跳脚。 霍十五缓缓揭开面具,露出里面一张青紫肿胀的脸…… 第172章 人去楼空搞大事 霍十五眼睛肿成一条线,眼角和眼皮上全是乌青淤血。鼻子流过血,鼻下还有血痕。嘴角也破皮了,一道口子拉到下颚,让人看着都疼。 冯免恨恨的,“霍十三最不是个东西!” 邱红颜抬头看了几眼,没忍住,眼泪又啪哒啪哒掉下来。 她怕惹了夏儿姐姐难过,便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 时安夏漆黑的眸子里微微一凝,沉吟片刻,淡淡道,“坐,吃饭。” 霍十五早就肚子饿得咕咕叫,这会子揭了面具,闻到桌上的饭菜香味,更饿了。这便不客气地坐下,大大咧咧,“给我来碗米饭,饿死本爷了。” 冯免立刻出去叫小二,盛了一大碗米饭给霍十五。 这时候,岑鸢和时云起一起进来了。两人坐下,开始吃饭,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隔了一阵,时云起边吃边盯着霍十五那猪头样,“十五,如果我们惹你爹娘不高兴了,你怕吗?” 霍十五手一顿,“怎么个不高兴法?” 时云起抬头去看岑鸢。 岑鸢声音很淡,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事,“很可能把你哥参加春闱的资格弄丢,你敢吗?” 霍十五怔了半晌,莫名眼圈红了。 那感觉说不出的复杂。 长期挨打成习惯,父母不断告诫他要让着哥哥,忍耐哥哥,只有哥哥好了,他才能好。 他早已不是他自己。 没有人心疼他,也没有人为他出过头,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这样应该那样。 可现在有一群人心疼他,为他出头,很有可能让他得罪爹娘,得罪哥哥,那个家也许就回不去了。 他沉默着,惯性和冲击在博弈。 一个声音说,“那可是你哥哥,他若因你失去了春闱资格,你有何面目见爹娘?” 另一个声音说,“终于有人心疼你了,你还犹豫什么?哥哥只知道打你,要他何用?爹娘只会叫你忍让,要他们又何用?” 岑鸢道,“你若是不愿意闹得太大,我们就只把他打一顿出气。但以后你哥打你,你若还是不还手,任由打骂,我们就不管你了。” 时云起接过话茬,“你都这样了,如果你爹娘还不心疼你,我看这爹娘不要也罢。到时你住云起书院来,我们养你就是了。等你建功立业,你爹娘说不定还得上赶着来认儿子。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建,建功,立业?”霍十五张大了嘴,嘶的一声,扯疼嘴角,“我们上哪儿建功立业去?” 这可是他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 像他这种在京城长大的勋贵纨绔,大多都是混吃等死,坐等荣华富贵,哪里想过建功立业? 唐星河正色道,“我们云起书院走武将道路的,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我来书院这几日算是想明白了,我要参加五月武举!能不能金榜题名另说,但得有个目标。” 大家七嘴八舌,从霍十五要不要报仇的问题,拐到了青春年少火热的梦想上。 然后就见霍十五砰的一拍桌子,“闹大!什么哥哥!打了老子十几年,老子怕他奶奶个腿!” 岑鸢淡淡掀眸,“决定了?” 霍十五戳了戳自己那张猪头脸,又疼得嘶了一声,“决定了!说好了,我爹娘不要我,你们要养我的!我要是没能力建功立业,我就给你们这些能建功立业的打杂!给我口饭吃就行。” 冯免激动得双眼发红,“十五哥,你早该这样了!”早这样,霍斯山又怎么敢随便打他的十五哥? 长辈们那边还在乐呵呵用膳,全然不知小辈们吃个饭的功夫就要搞大事。 等长辈们吃完出来找人时,这边屋子已经人去楼空。 唐楚君问小二,“我女儿他们人呢?” 小二道,“刚走。听说去了贡院门口,好像说要搞大事。” 唐楚君心口咚的一跳,莫名有点兴奋是怎么的? 旁边的郑巧儿抢先说话,“不会是唐星河那狗东西起的头吧?” 于素君不知为什么,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走,看看去。”有夏儿在的地方,搞大事肯定好看。” 她忽然想起来,呀,她的一双儿女也跟着去了。不会真是打架吧?这俩还是孩子,能打得过谁? 三个女子风风火火往外走。 唐楚君忽然驻足,“素君,你不能去。你得回去看着父亲和时成轩,省得他们欺负了魏家人。” 于素君答应一声,却反手拉住唐楚君,“不对,楚君姐姐,你得回去。只有你镇得住二叔啊。” 唐楚君一想,也对,就让于素君和郑巧儿先走了。气得牙痒痒,觉得时成轩这货又拖了她后腿。 彼时,贡院门口,忽然盘腿坐了一群人。 大部分都是蓝袍白边的服饰,少部分杂色混在里头。 这颜色多熟悉啊,很快就有人惊道,“云起书院的人!走,看看去!” 还没走近,就看到时云起盘腿坐在正中间。 “天哪!云起!云起!那是云起!”一传十,十传百。 传到了正在休息却睡不着且还在欣赏黄醒月那篇记录的明德帝耳里,“你说什么?云起书院要求文苍书院就打人事件追责道歉?” 齐公公弯着腰,尽量离明德帝的耳朵近些,低声道,“刚才小木子回来禀报,说贡院门口又堵得水泄不通了。云起书院的人全部在那静坐,还拉了条横幅,上面写着‘严惩暴力凶徒,文苍书院有责’。” 明德帝抚了抚额,“看看去。”他站起身,伸着手,任齐公公给他整理衣饰,“真就是十处打锣,十处都有云起书院。” 齐公公笑,“这说明那群孩子心里有事儿,眼里有活儿。” 明德帝笑了,“佑恩哪,也不知道时云起替你赚了多少钱,你这心眼子都全偏到云起书院去了。” 齐公公但笑不语。心道,您又何尝不是? 两人去到现场时,东羽卫已经到了,正在跟时云起交涉。 东羽卫的意思是,让云起书院先撤,有事晚些再找文苍书院解决。堵在贡院门口,着实影响不好。 其中一个东羽卫本来就挺喜欢时云起,便换了个方式劝,“你看啊,你下午还要参加八晋四的斗试。这都要开始了,再不进去就晚了。” 时云起道,“不晚,已经抽签完了。我的对手也在这,是他……” 第173章 论人脉的重要性 八晋四,时云起和顾柏年抽签成了对手。 两人现在很放松,专心静坐讨公道。反正离对抗试还有一个时辰,早着呢。 虽然两人成了对手,必刷下去一个。但云起书院的逻辑是,那也必晋级一个,是不是应该开心? 开心是不是就应该坐这讨公道? 于是众人拾柴火焰高。这讨公道的烈火最初是火星,然后越燃越旺。 尤其那横幅上的几个字,“严惩暴力凶徒,文苍书院有责”是时安夏现场所写。 很多人看着她起笔,落笔,一气呵成。一手“和书”字体铁画银钩,行云流水,叹为观止。 围观者不乏书画大家,无不是表情凝重,内心震撼,对这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肃然起敬。 方知不是黄老夫子疯了,而是他们没有见识到小姑娘的真正手笔。 “原来这就是‘和书’字体!” “黄家的‘和书’字体?” 时安夏微微一笑,耐心解答,“是,就是黄家的‘和书’字体。黄家先祖留下的‘和书’字体孤本,几经辗转到了我母亲手里。后来我照着研习,才有了这手字。” 书画大家们恍然大悟,“这才是黄家正宗‘和书’字体,起笔落笔就不同凡响……” “有魂!这字有灵气,有了灵魂。”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顺势坐进了云起书院阵营里。 队伍又壮大不少。 黄皓清闻风而动,听说先生在贡院门口拉横幅,还顺势宣扬了一下“和书”字体。这便二话不说,派人通知黄家上下有空的男儿全都过来支援。 是以明德帝在现场随便那么一瞟,就看到黄家子弟和方家子弟等数位在北翼举足轻重的人物齐聚一堂。 他们挨着云起书院的学子们坐在地上,正聊天聊得火热。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人喊到贡院门口,而且被喊的时候还不得不来。 比如方瑜初喊自己的得意门生来现场支援,顺口交代一句,“把你拿得出手的人脉也叫些过来。” 恩师交代必须照办啊,然后层层级级交代下去,就成了如今模样。 时安夏看着这壮观场面,眸底是璀璨星光,脸上是和煦笑容。 看,论人脉的重要性。不然她为何费心费力要请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来当挂名教谕呢? 只要云起书院有个风吹草动,老爷子们经营播种了一辈子的人脉关系这不就用上了嘛。 但时安夏其实不愿意在今日这种小事上消耗掉人情,毕竟明德帝微服出行来了现场,有这位爷在,哪里还用得上别的人脉关系? 只是来都来了,还是挺高兴。声势浩大,瞧着喜人。 现场出动了更多东羽卫维持秩序。 东羽卫羽卫长楼羽霄本意是先行驱散人群,保证斗试的顺利进行。 谁知刚新调了两千东羽卫,就看见现场一片和谐。 明德帝和一群德高望重的老夫子老学究们久未见面,正聊得一派投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赞明德帝治国有方,好听的话大段大段不要钱的往外蹦,直把明德帝哄得龙心大悦。 尔后话题主要围绕着以下几方面进行:今日发生了什么事,“和书”字体是否可为国书字体?以及文苍书院就没人愿意出来给个说法?行凶者又在哪里? 据说已经有人去通知文苍书院的山长了,想必正在赶来的路上。 楼羽霄见此情形,果断下令,“撤!” 瞬间,东羽卫撤了个干净。 待到文苍书院的山长带着一群夫子跌跌撞撞到达现场时,八晋四的斗试已经快要到点开始了。 时云起这才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在一片窃窃私语又嘻嘻娇笑外加不知哪里来的尖叫声中,与顾柏年、陆桑榆以及肖长乐一起进了贡院。 这一场,时云起对战顾柏年。两人都没压力,俗话叫烂锅里,赢也好,输也好,反正都是自己人。 另一场陆桑榆对战北鸣书院的乔孤城还相对有些看点,毕竟双方都很强。 至于代表国公府族学出战的肖长乐对战的正是文苍书院的严克俭。 肖长乐也正憋着一口气,要找文苍书院的麻烦。 毕竟表妹要干的大事,就是他要干的大事。 表妹一声吼,表哥忙成狗。他也是表哥之一啊,万丈豪情干死文苍书院。 本来只想拿出七分实力,如今就是实打实的十分力气出战。 国公府族学的山长还不知道自己阵营已经加入混战,正在观试席上吃瓜,摇头晃脑乐呵呵,“这会子云起书院跟文苍书院较上劲儿了,哈哈哈……” 莫老夫子和冯老夫子的眼神一言难尽,也不知道山长有什么可乐的,早上自家的裴钰被虐得不够惨还是怎的? 真就吃瓜心大啊!唉! 但有明眼人是懂的,提醒山长,“肖长乐跟唐星河马楚阳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天天混一起,就差直接穿上云起书院的院服代表那边出赛了。” 另一个明眼人道,“我刚已经看见了,在贡院门口静坐示威的也有肖长乐。他猫在里面,我一眼就越过时云起看到他了。” 山长:“……”一个个眼皮子浅! 肖长乐自小在我国公府族学学习,如今又到了春闱关键时刻。不止他自己不会背信弃义代表云起书院,就算云起书院也不会要他。 因为这叫挖墙脚!受世人所不耻。 挖差生没人说,要是挖了肖长乐这种顶尖才子,唾沫星子都能把云起书院淹死。 且以他多年看人的眼光,就觉得肖长乐尊师重道,干不出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时安夏和时云起也不是没有底线的人。 虽然早上时云起虐裴钰有点狠,但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 尤其看场面上,似是两人有私仇。归根结底,还是自家的实力不够。 抢题抢不赢,知识储备量又不如别人多,只能说明各方面都有待提高,怨不得谁。 做人做事都要输得起! 输了就打人,文苍书院也不知道是怎么教的学生! 山长郁色沉沉,交代下去,“你们把裴钰看好,别让他和人起冲突,抹黑我们国公府族学的脸面!” 但老山长不知道的是……他家的雷爆得更多更大更猛,心疾药得提早准备一下了。 第174章 为什么你只疼哥哥 建安侯府这边除了唐楚君以外的长辈们全都去现场观试了。 在老侯爷看来,云起书院就是瞎胡闹,为了一个还算不得正式的学子闹这么大,总会引起各方谴责,很不划算。 尤其现在云起书院根基未稳,更应该小心谨慎,不落人话柄才好。 只是远远看到明德帝也在现场,脸上并无郁色,甚至还谈笑风生。老侯爷出口指责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 老喽,看不懂,没有话语权了。 文苍书院的山长等人来时就听说了云起书院声势浩大,但没人说里面有这些大人物,更没人提醒明德帝也在现场啊。 一行人顿时大汗淋漓,跪倒在明德帝面前,“吾皇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不悦,“今日朕微服出行,不必在朕跟前行这些虚礼。你们先做点实事,把书院的院风肃清一下。楼羽霄!” “微臣在!” “今日这事,归你们东羽卫审理。” “是!”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穿着极好的妇人从人群里挤出来,直直向着霍十五而去。 她一把抓住坐在地上的霍十五,“十五!十五!我儿呀!我儿快跟母亲回家去,别在这胡闹了。哥哥和你闹着玩呢,怎的还当真了?” 来人正是淮阳伯府的霍夫人丁氏,霍斯山与霍斯梧的母亲。 霍十五全身一僵,被母亲这么一拽,便站了起来。 他此时脸上还戴着面具,遮住青青紫紫的伤痕,以及肿胀得不成形的眉眼。 但丁氏哪里知道伤得这么重,伸手便摘了儿子的面具,嘴里还叨叨,“平时你俩打打闹闹不是常有?今儿……” 她拿着面具的手陡然顿在空中,话也卡在喉间。 面前站着的少年,哪里还能看出原来的模样? 少年的眼泪从肿胀的眼缝里流出,在母亲开口喊“十五十五”的刹那间就泪流满面。 那喊法太熟悉太熟悉了。 他知道这亲热的“十五十五”后面,必将跟着“胡闹,闹着玩,打打闹闹”之类的话语。 从小到大,不都是这样么? 心里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远胜过身体的疼痛。这一刻,霍十五那么脆弱,“母亲,我也是你的儿子,为什么你只疼哥哥,不疼我?” 霍十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第一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今天特别难过,许是有人疼的缘故。他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云起书院上上下下都很疼他。 听说岑鸢饭都没吃就跑出去买了绢帛横幅,替他安排一切; 时云起把那么重要的对抗试排在后面,利用自己的人气和影响力,为他把事情闹大; 妹妹亲手为他写横幅标语,就为了吸引更多举足轻重的人。 云起书院的所有人都在为他努力,怜惜他,为他抱不平。 邱红颜更是从吃饭开始哭到现在没停过,小姑娘都快哭晕了。 只有他的亲生母亲叫他“回去”,叫他“不要胡闹,不要当真”。 为什么?为什么啊? 丁氏显然没想到霍十五伤得这么重,喉中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怎的,这样?十五,我的儿……怎的会这样?你跟母亲回家,母亲为你擦药。” 霍十五只觉万箭穿心。 到了这一刻,母亲还想哄他回家,还想粉饰太平,还想让他忍气吞声。 凭什么! 时安夏上前来,温温行了个晚辈半礼,淡声道,“霍夫人,霍斯梧不能走。霍斯山输了对抗试,因妒生恨,先对我云起书院的陆桑榆大打出手,后又对霍斯梧下毒手。这绝不仅仅是你淮阳伯府的家事!” 丁氏面色苍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见儿子变成这副模样,不是不心疼的。但……今日之事闹得这么大,文苍书院为了保住声誉,很可能会把大儿子除学。 这些都是伯爷刚才分析给她听的。伯爷答应她,此事平息之后,他会亲自管教大儿子,不会再允许其欺负小儿子。 但如今内里还牵扯出了陆桑榆,可就真不好办了。 万般无奈之下,丁氏还是只能求助霍十五,“儿啊,你去求求云起书院的人高抬贵手吧。他毕竟是你哥哥,若是他不好,你如何能好?咱们淮阳伯府又如何能好呢?” 霍十五捏紧双手,全身都在颤抖。 他听懂了。 母亲是想让他识大体,做个宽容的人。宽容到他被霍斯山打成这副模样,他还得去求云起书院的人别追究,就这么算了。 真可笑啊!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哪有这样对待自己亲生孩子的? 等等!时云起早前不就是被姨娘折磨虐待?那姨娘表面是亲娘,实则却是……所以…… 霍十五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相。 往事一幕幕,大事小事,一点一滴掠过他脑海。 有好吃的,先紧着霍斯山;有好料子,先给霍斯山做新衣;年前炭火紧俏,也是先保证霍斯山的院子足够暖和。 他记忆最深刻的,是小时候父亲出远门,买回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砚台。 哥儿俩一人一个。 霍斯山不小心摔烂了自个儿的,母亲就跟他说,“十五,反正你也不爱学习,把你的砚台给哥哥用吧。” 霍十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爱上学,喜欢调皮捣蛋,惹是生非…… 不想还不痛。一想起这些,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痛苦将他撕裂成一片一片。 终于,霍十五双目发红地看着丁氏,“母亲,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捡来的?还是哪个姨娘生的孩子?” 丁氏:“!!!”五雷轰顶!差点承受不住就要倒下去。 她心痛地看着肿得面目全非的儿子,不可置信他说出这样的话,“你,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是我十月怀胎差点丢了性命才生下的儿子!你竟然问出这样的话?” 霍十五一字一顿,字字钝痛,“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一个母亲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打成这样,还让儿子息事宁人!” 人的心里一旦有了疑点,便如播下一颗种子。很快这种子就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霍十五便是这样,深觉自己触摸到了一个惊天秘密。 和时云起一样身世的惊天秘密! 换子!他一定不是丁氏的儿子! 这才是真相!拨开迷雾见月明,一旦得知真相,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就变得合情合理。 霍十五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从眼缝中流出,眼角的伤渗出血,混在泪中,便成了血泪。 第175章 你痛不如我痛 霍十五悲怆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我现在有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如果不是陆桑榆及时喊来东羽卫,我可能两只眼睛都会被霍斯山打瞎!” 冯免哭了,“十五哥,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还手啊!你打死那个畜生!你身手比他好,你为什么不打死那个畜生?” 邱红颜哭得眼睛快和霍十五一样肿了。 丁氏颤抖着手想摸摸儿子的眼睛,被大力甩开。 她哭着,“儿!我的儿!母亲的心……也很疼……可是……可是……” 霍十五狠狠擦去血泪,“可笑的是,在这之前我还担心母亲知道会难过!我忍着痛都不愿告诉你!我想着,你终究是我母亲!你痛,不如我痛!哈哈哈哈……我可太天真了……哈哈哈哈……” 丁氏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次伸出手想替儿子擦去血泪。手伸过去,就那么停在空中。 这个儿子虽然表面顽劣,其实自小是听她话的。 为何变成这样了呢? 他是她的儿子啊!真的是她亲生的,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啊! 他怎么可以这么说,说她不是他的母亲! 霍十五仿佛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因为我皮厚命硬,所以活该被你大儿子打!既是这样,你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不管我是被捡来的也好,被换来的也好,都……算了!” 他说完,再不看一眼丁氏,决绝转头回了云起书院的阵营里。 此时众人议论纷纷。 “打得那么惨,肯定不是亲兄弟!” “捡的!这孩子应该就是捡的,不然哪个当娘的能看得这个?” 唐楚君已经来了一会儿,也问清楚前因后果,此时因为触景生情,想起时云起曾经受过的苦,不由悲从中来,哭得最是难过,“十五,要不你来给我当儿子吧!反正你和起儿也合得来。” 丁氏怒了,“他是我儿子!十五是我的儿子!” 唐楚君也怒,“你哪里像十五的母亲?他伤成这样,你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一心只想着让他息事宁人!” 时安夏冷冷道,“息不了事,也宁不了人!” 她话是对霍夫人说的,但却有意无意转向了明德帝,“霍斯梧如今是我们云起书院的一员,他被霍斯山打了,必须要有个说法。今日若是不能解决,我们云起书院就告御状去。” 明德帝:“!!!”你这是点谁呢?朕就在你面前。 他这么想着,视线就朝楼羽霄扫去。 楼羽霄立时挺直背脊,对时安夏道,“时姑娘先别急,此事待本司查清楚,必会还云起书院一个公道。” 丁氏这才发现,周围全是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她没见过明德帝,但见过另几位,包括楼羽霄,一时又慌又难过,“怎就用得着动用东羽卫?十五!十五啊!” 楼羽霄正色道,“霍夫人,不要妨碍公务,否则后果自负。” 他转而对文苍书院的山长道,“是你们把霍斯山交出来,还是本司派东羽卫捉拿归案?” 山长轻轻一闭眼,“霍斯山跑回学堂去了。” 楼羽霄点了人吩咐下去,“立刻捉拿霍斯山!” 丁氏呆呆的,望着东羽卫远去的背影,向着霍十五沉痛道,“这下你满意了吗?这下你可开心了?那是你哥哥!他前途尽毁!你知道被东羽卫带走是什么后果吗?” 唐楚君将霍十五挡在身后,一语双关讥诮道,“伤人者必遭天谴!霍夫人,你只担心大儿子被东羽卫带走的后果,却不担心没了小儿子的后果?” 丁氏一时有些恍惚,喃喃自语,“十五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谁都抢不走!谁都抢不走!十五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啊!” 她神情呆滞,说话也小声。 场上已经没人愿意听她讲什么。 有东羽卫主理此事,明德帝便是撂下一句“彻查”便摆驾回宫。 走的时候,他余光掠过唐楚君的脸,眸色一片晦暗。 没有人知道,他驻立此地许久,和众人谈天说地,竟是因为这位妇人。 他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用余光偷看她。 那张精致美艳的脸上,还有着少女不谙世事的赤诚……想必她与夫君定然琴瑟和鸣,才会在这个年纪依然率真。 其实早前他并不认识她,只是刚才在时云起对战裴钰的斗试场上,他偶尔回了个头,在人群中见她笑颜如花……忽然就惑了他的心魂。 他怦然心动。 那是一种十分玄妙的感觉。 他这把年纪了,后宫美人不少,但能让他一见便心空去一大半的人却是从未有过。 他不知道当时她在笑什么,对谁笑,但那样子又是挑衅,又是傲慢,简直可爱得让人忍俊不禁。 明德帝掩藏着自己那点旖旎心思回了宫。 并不如成年男子那般,看到心怡的就要占为己有。更不会因为他是帝王,就一定要将她收进后宫。 他更多的是……如一个少年的心情,远远看一眼,仅此而已。 他似乎在少年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美妙感受。 当晚,东羽卫送来了“文苍书院打人事件”的结案奏折……云起书院也收到了通报文书。 文苍书院在此次事件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被勒令整顿学风学纪,并向云起书院公开致歉。 另外,北翼律法有规定,以手足殴人,成伤者(青赤肿为伤),笞四十杖。 由此,打人者霍斯山除罚银一百两外,免去本次春闱考试资格,另外禁考三年。待春闱当日,于贡院门前行四十杖罚。 这算是很严厉的惩罚了。霍斯山经此可算是仕途尽毁。 一代才子,就此陨落,令人唏嘘。 “后悔吗?”岑鸢将一壶酒递给霍十五。 霍十五接过,扯着嘴角凉凉一笑,仰头喝一口。头顶是清光明月,洒了一地银白。 “嘶!”他嘴角的伤口沾了酒,更疼。 别看他皮厚嘴硬,却自来怕疼,说来可笑。他想,如果上了战场,他肯定是个怂兵孬种。 他曾经幻想过许多战争场景。 例如大家齐喊“冲呀!”,他一定是跑得最慢的那个。跑着跑着就跑到了最后,然后扑在地上装死。 再比如,不幸被敌军俘虏,也许不等敌人用刑,他就把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全都说了,只求保住狗命。 或者被利落砍死也行,总好过被人一刀一刀开肠破肚凌虐而死要好。 真的想想都害怕。就他这种人,还建功立业,怕是妄想。 霍十五忽然道,“岑鸢,你说我真是我父亲母亲的亲生儿子?” 第176章 十五真是霍夫人的亲儿子 海棠院灯火通明,烛光袅袅。 “什么?”唐楚君惊讶地问,“十五真是霍夫人的亲儿子啊?反而十五的哥哥不是?” 这真是个惊雷! 于素君也不理解,“那怎的霍夫人对亲儿子这般苛刻?对不是亲生的儿子却宝贝成那个样子?” 时安夏温温答道,“愚恩吧!据说,霍斯山也是淮阳伯的儿子,只是不是现在的霍夫人亲生的……” 当初老侯爷走得早,霍十五的父亲霍世明早早就承袭了爵位,降为伯爵。 霍世明早先回湛州祭祖时,遇上了丁咏梅。两人情投意合,互许终身,中途也没遇到什么波折就成了亲。 许是过于顺遂,老天爷总要给他们出点难题。 两人成亲三四载,愣是怀不上孩子。 丁咏梅也算贤良,急切之下将陪嫁丫环都抬为妾室为霍家开枝散叶。 岂料老天似乎总在跟霍家开玩笑,几个妾室都生了女儿。 丁咏梅愁得不行,自己又无所出,只觉愧对伯爷。 便是有一年,丁咏梅的妹妹丁咏珊来京城游玩。游着游着,喜欢上了姐夫。 但她又担心姐姐丁咏梅生气,便大着胆子跟姐姐主动坦言愿为姐夫生孩子。无论得男得女,孩子都归姐姐所有。 说起来,丁家也是湛州世家望族,书香门第。当然不允女儿出嫁为妾。尤其这个妹妹还是与丁氏同一个娘的嫡出妹子,婚嫁早已有了定数。 丁咏梅自是不同意。 可架不住妹子艺高人胆大,心思活络,率性妄为。也就是家里人宠得太过,养成天不怕地不怕不顾后果的性子。 丁咏珊见姐姐丁咏梅只一味担心她,并不生她喜欢上姐夫的气,便是愈发胆子大起来。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丁咏珊趁着姐夫喝醉宿在书房,悄悄奉献了自己。 次日霍世明万分悔恨,与妻子坦白了昨夜荒唐事。 丁咏梅知是自己妹子的主意,也就没过多责怪丈夫,反而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算了。 在她想来,事已至此,就算责怪也没什么用了。况且她嫁入霍家好几年无所出,丈夫没怨她,婆婆也没给她脸色瞧,一家子都是和和气气。 相比较其他无所出的妇人,她这已经算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丁咏梅心里便在盘算着,怎么跟父母说,让妹妹嫁入淮阳伯府跟她一起做平妻。 丁咏梅将这个想法直说了后,霍世明起初不同意。可眼看着一夜荒唐,小姨子的肚子竟有了动静。 这就真是……一次就中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霍世明同意了妻子的提议,连连说,“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可丁咏珊却拒绝做平妻的建议,只说待自己为霍家生下儿子就要回家去。 说到这里,时安夏淡声道,“这丁咏珊也是个妙人,说到做到,真的为霍家生下个儿子,这便是霍斯山。” 唐楚君奇怪地问,“她不是喜欢姐夫吗?为何不愿意做平妻?” 于素君想了想,“会不会是不想让姐姐难过?功成身退,多让人感动。” 时安夏声音更加淡漠,“听起来是挺让人感动的……” 丁咏珊生下儿子以后,坐完月子就起程回了湛州。 无论霍世明和丁咏梅如何挽留,丁咏珊都坚决要走。 夫妻俩留不住人,只得请人送小妹子回家。 他俩想着,等事情隔个一年半载,再回家跟小妹子提亲,如此还是以平妻迎娶。 谁知小妹子在回湛州的路上,途经大孟关,遇上匪人作乱,连人带车冲下了山谷,连个尸身都不全。 死讯传回京城,霍世明夫妇悲痛万分,对丁咏珊愧疚不已。 丁咏珊留下的儿子也成了夫妻俩对妹妹的怀念。 两人担心孩子的存在影响丁咏珊死后的清誉,便从上到下统一了口径,还换了一批知情的下人。 如此霍斯山就成了淮阳伯府的嫡长子,只待他春闱过后,霍世明就准备为他请封世子。 而对丁咏珊的亏欠,也就成了夫妻俩溺爱大儿子的祸根。 后来,夫妻两个又生了霍十五。 他们总想着霍十五有爹有娘,谦让点哥哥也是正常的,却不料从一点点小事谦让到如今酿成大祸。 这些事属伯府秘辛,并不会写在通传上,而是由东羽卫当值的马楚翼亲自过来口述。 他感念唐星河帮忙搅和了自己那桩本不情愿的亲事,对云起书院和建安侯府都存了感激之心。是以特意得了羽卫长首肯,亲自来交代这件秘辛的来龙去脉。 唐楚君和于素君听完直翻白眼。 唐楚君道,“那也不能对自己亲儿子轻慢成这样吧!这丁氏就不该有自己的孩子才对!” “就是,让他们只宠爱那个黑心烂肺的!”于素君应和着。 时安夏心头微跳,“母亲,你刚说什么?” 唐楚君一愣,“我说了什么?我说……我说霍夫人不该这般对待亲儿子,多伤儿子的心啊!我起初以为,十五跟起儿是一样的情形,要么被换了,要么是捡的。怎么还真是亲生的呢?” “不是这句。”时安夏皱着眉头,心头隐隐升起了猜测,却又抓不住实质。 她心思自来比旁人细腻,也从不是一个别人说什么就信以为真的人,总觉得听起来越是美好之事越是不可靠。 她问了半天,唐楚君又来回叨咕一遍,最后还是没抓住其中那句很重要的话。 时安夏思绪纷乱,见蜡烛又短去一截,忙起身告退,“母亲,我回夏时院了。您也早点歇息。” 唐楚君拢了拢鬓边,柔声道,“去吧去吧,都累一天了。你呀,别思虑过重,才多大点的小人儿。” 于素君笑,“多大点的小人儿,也比咱们这些个白磨了岁月混日子的聪明。咱家夏儿,看着就是个比男儿还强的姑娘。” 时安夏边让南雁替自己系着披风带子,边回话道,“大伯母这话您可别让书院那几位听见了,他们今儿可是风头正盛。” 于素君笑起来,“是是是,咱们书院的男儿又比外面的强上许多。” 时安夏收拾停当便出了正屋,经过西厢房时,听见里面传出咯咯的笑声。 她忽然顿住了脚步,“我记得韩姨娘便是湛州人?” 第177章 别想吃人血馒头 时安夏就是忽然想到韩姨娘似乎也是湛州人,便是随口一问。但丫环们的脑子可不如她装得多,谁都不知道。 北茴听见从屋里传出的笑声,想起前不久韩姨娘说话都还断断续续,喘不上气儿来,“韩姨娘最近身子骨是越来越好。听西月说,咳症也有缓解,晚上能睡觉了。” 南雁接过话茬,“韩姨娘以前是急出来的病症,又是个心思重的。她进府后,性子软和,很得二爷的心。咱们夫人虽宽厚,但她往日却没少被温姨娘搓磨。” 红鹊不解,“可她有儿子傍身,怕温姨娘做什么?” 南雁低声道,“她许是看到过温姨娘折磨起少爷,便怕了。整日里忧心舒哥儿长不大,会死在温姨娘手里。恐怕整个侯府里,她是除了咱们姑娘几个亲的,最盼着夫人能好起来的人。只有咱们夫人好了,她才有好日子过。” 红鹊笑,“南雁姐姐倒知道得清楚。” 南雁道,“姑娘最近总让我送吃食和料子给舒哥儿,过来时,免不了跟韩姨娘寒暄几句。韩姨娘倒也没说这么多,我都是从字里行间猜的。” 时安夏宠溺地看着这几个贴心的人儿,“咱们家南雁出息了,还能从字里行间猜人心思。” 南雁被调侃,红着脸轻轻跺了跺脚,“姑娘您也笑话奴婢!” 时安夏的笑容在月光下愈发淡雅,如一朵盛开的百合,“没有笑话,就是高兴。走,看看韩姨娘去。” 进了西厢房,便是见着韩姨娘正在哄舒哥儿睡觉。结果越哄越笑,哪里就睡得着? 那孩子看着粉妆玉琢,甚是机灵可爱。 最近吃得好,衣裳料子也是夫人赏下的好缎子。 如玉的小脸儿被一圈绒绒的白狐狸毛围着,眼珠子乌溜溜圆,又黑又亮,着实让人欢喜。 该说不说,他们二房这几个孩子在容貌上确实个顶个的好。用时成轩经常得意自夸的话来说,便是“随我”。 这点似乎倒也不必过于抹杀父亲的功劳。 只是时安夏兄妹俩模样更多的是随了母亲唐楚君,便是愈加出挑些。 韩姨娘见着时安夏来了,把孩子往床里边放了些,才忙着迎上前,“妾身见过姑娘。” 时安夏虚扶一把,“路过,听到舒儿笑得可爱,便进来瞧瞧。” 时云舒才一岁多,哪有什么礼数可言,瞧着长得好看的人儿就是硬扑。 就那么跌跌撞撞从床榻里头扑到边上,一脑袋扎过来,吓得时安夏忙扔了手中的袖筒,一把接住孩子。 韩姨娘花颜失色,连连道歉,又忙去接管儿子。 可时云舒喜欢时安夏,抱着就不撒手,嘴里还吐着泡泡,弄得人家围脖上的狐狸毛全是口水。 时安夏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也让韩姨娘悬着的心松了一半。 “姑娘,这……要不您把围脖摘下来,妾身替您洗了。”韩姨娘满脸都是歉意。 时安夏不以为意,让南雁拿帕子擦了擦,“不打紧,舒儿可爱。” 这是她进屋第二次夸时云舒可爱,便是让韩姨娘感受到了真心赞美,不是顺口话。 时安夏将时云舒放进韩姨娘怀里,用手指捏了捏他脸上的软肉。 孩子就是长得快啊,这才到海棠院来不到一个月,就胖了一圈儿,个儿也窜了不少。 “姐,姐姐……”时云舒软糯糯地喊,伸出双手,眼睛眨巴着期盼,“抱,抱抱,抱抱抱……姐姐香香……” 时安夏心头一软,不忍拒绝便又倾身抱住了他。 时云舒顺势双手就绕上了她的脖子,高兴得脚脚一蹬一蹬,“姐姐抱,抱抱!” 时安夏上辈子落水伤身,好不容易怀了个孩子,结果因思虑过重,又加之后宅争斗一刻没停过遭了算计,便落了胎。 等后宅成了后宫,她就再没怀上过。 瑜庆帝等好几个孩子记在她名下,也不过是因着孩子们的母亲都死了。 她自己一生操劳,却是真正跟孩子接触的机会少之又少。 如今这么个软乎人儿在怀里又是拱又是亲,她只觉心头暖烘烘的。 韩姨娘瞧着姑娘喜欢时云舒,除了放下心来,更多的是喜悦。 倒非是觉得亲近姑娘可以得到好处,但谁不想儿子生活在一个兄友弟恭,姐妹亲厚的环境里呢? 以前是不敢想,如今是幸福唾手可得。这一切,全都是姑娘给的啊。她可是心里头记得清清楚楚。 时安夏随手逗着时云舒,问,“韩姨娘,如今可适应了?” 韩姨娘果然如南雁所说,咳得少了,脸色也红润,“回姑娘,托姑娘的福,妾身真是……感激您和夫人。” 自时云舒住进海棠院,她也是被夫人常常喊过来带孩子,还经常留宿在这里。 起初几个妾室姨娘提醒她说,“儿子不在身边,基本就是别人的儿子了。” 可事实上,夫人很少进西厢房,甚至都没抱过时云舒。 有次韩姨娘没忍住,问夫人是否并不喜欢时云舒。 夫人答,“孩子还这般小,我若是常与他亲近,他便真的只认我这个母亲了。你生了他,身子骨儿又没什么问题,就常过来带他。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你才是他最应该亲厚的人。” 韩姨娘这才知道夫人用心良苦,并非拿她儿子当挡箭牌和工具用。 并且西厢房的吃食用度,衣料碳料都是比着嫡子的用度来的。可见夫人不是嘴上说得好听,那真是实打实用了心。 韩姨娘从心底里感激。 时安夏侧坐在榻边,一边用手指勾着时云舒的手指玩,一边问,“韩姨娘,我记得你是湛州人?” 韩姨娘惊讶的,“是啊,姑娘您怎么知道?” 时安夏也不瞒她,“当初挑中舒哥儿养在母亲名下,我自然浅查过。” 韩姨娘点点头,“应该的。”转念又问,“姑娘可是有事?” 时安夏其实是心里终究窝了团火,才过来闲聊几句。 她窝火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霍斯山。 上一世,霍十五为国捐躯,死得无比壮烈。她记得当时朝廷发放了最高规格的恤银,不止追封了霍十五,还晋了淮阳伯府的爵位。 当时袭爵的霍斯山,降为子爵后,因为弟弟的功勋,反而荣升保住了伯爵的爵位。 今天时安夏从知道霍十五被霍斯山毒打后,心里一直憋着股火,难以消弭。 刚才又听了个那么不真实的故事,就觉得……火更大了。 总之霍斯山落她手里,就别想如上一世那样吃人血馒头,踩着霍十五的尸骨往上爬,还享尽荣华富贵。 时安夏便是问韩姨娘,“你可听说过湛州丁家?” 第178章 怎么觉得你要拐带我 韩姨娘知姑娘有事要问,便先叫奶嬷嬷把时云舒带去睡觉,然后亲自沏了壶茶才回话。 她一边斟茶,一边道,“湛州丁家算得上当地望族,我自然是知道的。丁家虽家道中落,但因族中出了个文学大家丁承恩,一直保持着书香门第的体面。不过我知道,丁家其实已经很穷了。” “哦?何以见得?”时安夏来了兴趣。 韩姨娘脸一红,“我们韩家还没败落前,主营是开当铺的。我自小在当铺里看账,便是知道丁家时常拿些字画,还有一些珍贵砚台来当些银子。” 时安夏眼睛一亮,看着韩姨娘的视线便多了几分意思。 还会看帐啊!当铺的账最是复杂,可不是一般人能看得明白。 她最近正在物色可靠的账房先生,这不是现成的? 又听韩姨娘问,“姑娘学识好,该是听说过有一种砚台叫‘红案秋白’?” 时安夏自是知道“红案秋白”是世面上极珍贵,非常难寻的砚台,微微点头,“听说世间用过‘红案秋白’砚台的大儒,不会超过十个。” “作为一个书香门第世家,这种东西怎么说也是放在家里珍藏。不到万不得已,谁会送进当铺?并且,丁家后来也没银子来赎取。” 时安夏略一沉思,又问,“那你听说过丁咏珊这个人吗?” “丁……咏珊?”韩姨娘皱着眉头,不确定地问,“是……死了的那个丁咏珊吗?” 时安夏抿一口茶,勾唇淡笑,“看来我问对人了,你果然知道她。” 韩姨娘道,“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得名字了。但如果是死了的那个丁家小姐,我是知道的。因为她当年还跟我三叔订下过婚约。” 时安夏兴趣更浓厚了。有过婚约的丁小姐,喜欢上了姐夫。愿意为其生孩子,却又死活不肯留下嫁给姐夫。 谁信呢?也就是丁咏梅脑子短路才信了她妹妹的鬼话。 韩姨娘瞧着姑娘目光灼灼生辉,期盼地看着自己,只得继续往下说,“那会子我还小,懂得不多。我只知道这个丁家小姐自己有心上人,就背着家里悄悄跑来我家退婚。我三叔也是爽快人,不愿意勉强。毕竟那时候我们韩家在当地也是有名的富贾,想要嫁给我三叔的姑娘排着队呢。” 时安夏从这话里便知,韩姨娘若不是落了难,被父亲给捡了便宜。像她这样气质的女子,怎么也不会来做妾。 “你说丁咏珊的心上人,会不会是她的姐夫?”时安夏单刀直入问。 韩姨娘立时摇了摇头,“不是,我知道是谁。” “你知道是谁?”时安夏是真的惊讶了。 韩姨娘道,“我也只是听说的,当不得真……” “说说看。”时安夏更加来了兴趣。 韩姨娘却是有些说不出口了,毕竟对面坐着的还是个小姑娘呢。 时安夏看出她的为难,便猜,“她心上人身份很特殊?” 韩姨娘迟疑着点点头,脸红了红,“有违礼教。” 时安夏又猜,“礼教……姐夫不算,那就是,比如亲人?总不会是她哥哥吧?” 韩姨娘瞧她猜得费劲,实在没忍住,“听说是她亲小叔。可我现在也不是特别肯定,毕竟时间过去太久太久了。” 侄女和亲小叔! 真行啊!这丁咏珊果然是艺高人胆大的主!说什么喜欢姐夫,怕是个幌子。 时安夏得到的答案虽不确切,但起码有了疑点。 这个丁咏珊不简单,根本不可能是丁咏梅跟东羽卫描述的那个“心之赤诚,不求回报”的人。 见韩姨娘也记不清当年的事,时安夏就先回了夏时院。 她收拾停当睡下,脑子里满是对丁咏珊的猜测。 黑暗中,忽然听见窗子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砸了,发出轻微的声音。 时安夏没叫丫环,自己摸黑爬起来。 窗棂又发出“哒哒”两声响。 她走近窗台向外一望,看见岑鸢独自站在月光里,幽幽泛着银光。 时安夏不由莞尔,推开窗户问,“有事?” “你换男装出来,我带你去看场戏。”岑鸢道。 月光照着的小姑娘穿着白色里衣,一头墨发柔顺披散在肩上,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像只修炼千年的小狐,又狡黠,又可爱。 “哦。”她懒懒应着。不似白日一板一眼端庄,却更带了一股子慵懒好看的味道,“出去不带北茴她们?” “不带。”岑鸢拒绝得干脆。带北茴做什么,嫌月光不够亮? 时安夏便是撑着窗棂,一动不动,托着腮莫名笑起来,“怎么觉得你要拐带我?” 他心头一跳,挑眉,“不行?” 她倚着雕花窗栏,眉眼弯成一道月牙。 岑鸢便是想起曾经也是一样的场景,清冷的月光,寒凉的冬夜。 他站在窗外,她站在窗里。 她说,“青羽,带我逃吧,我不想待在这吃人的牢笼里了。” 他说,“好。” 然后她又摇头,“我逃了,那人会诛我九族,杀光所有曾经帮过我的人。我走不了……” 他便是答,“好,我陪你守着这吃人的牢笼。” 上一世,他就是这么惯着她的。惯着惯着,惯成了习惯,他就被排在了所有人和所有事之后。 这一世,他不想再惯着她了。把女人惯狠了,容易吃亏。 可刚才霍十五问他,“你为什么对我好?” 岑鸢也在想,为什么要对霍十五好? 大抵是因为小姑娘对霍十五好吧。 他虽然不知道小姑娘为什么无缘无故对霍十五好,但既然是她的意思,那便遂她意。 终究还是要惯的。自己选的人,不管是几辈子都得认了。 此时小姑娘是真的小,懒洋洋趴在窗棂上。周遭的黑暗与月光的莹白,将她模样衬得异常软乎。 岑鸢敛下眸底潋滟,催她,“去换装,十五还在外面等。” 时安夏只得又“哦”一声,赶紧关了窗子,翻出黑色男装穿上。 须臾,她又开了窗,垮着脸,睁着大眼睛望着他,眼里全是星光,“可我不会挽男子发髻呢。” 岑鸢迟疑片刻,伸手撑着窗棂一跃便进了房,“我来。” 今夜月色似乎特别亮。 时安夏坐在靠窗的椅上,“青羽……”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住了。这么熟练喊他“青羽”吗? 他也是一顿,随即唇角微扬,“嗯?” 她伸手递给他一支木簪,“用这个。” “嗯。”岑鸢接过木簪,手未停,眼帘微微垂下。 他握着她几缕青丝,如同握着千百个日夜又爱又恨的流光…… 他勾唇笑,“你想收拾霍斯山,就给你安排上。” 第179章 报仇不过夜 莲花巷。 此时已近亥时,早已宵禁。巷子里窜过几只野猫,喵呜喵呜叫着。 侯府马车前端挂着一盏代表宵禁可通行的特制羊角灯,远远停在巷子口一棵大槐树下。 树影重重叠叠,将夜笼罩得更暗。风乍起,树影微动。 待马车停稳,岑鸢先行下来,侧身横起一只手臂。 时安夏就着他的手臂利落跳下马车,便是看见树影深处还有几辆马车并排停靠在一起。 今晚风很大,阵势也很大。 以马楚翼为首的东羽卫来了六人,加上唐星河与马楚阳这两个凑热闹的,就是八人。 马楚翼见着岑鸢,立时上前道,“淮阳伯爷和他夫人在那辆马车里,要请他们下来吗?” 岑鸢扭头看一眼情绪低落且沉默寡言的霍十五,点头,“好。” 须臾,霍世明夫妇掀帘而下。 丁咏梅尽管被一再叮嘱不能弄出动静,却在看到面目全非的儿子时,还是忍不住低泣着一把抱住儿子。 她这才发现,儿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少年。 他长得很高了,比他父亲还要高。 她站在儿子面前,显得无比渺小。 丁咏梅狠狠揪住儿子的衣袖不放手,低低的声音,“儿!我儿!你原谅母亲……好不好?” 霍十五将她的手指一个一个冷硬掰开,再冷淡地把自己的衣袖抽出来,如对一个陌生人般沉声道,“放开!” 丁咏梅松开手,捂住嘴,哭泣不止。 时安夏凉凉道,“霍夫人先别急着流泪,攒着,一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丁咏梅受了奚落,倒也不生气,只一个劲儿地低泣。 马楚翼问,“伯爷,出来的时候,没弄出什么动静吧?” 霍世明摇摇头,“我们假意头疼,熄灯睡了。又过了一阵,才悄悄出的门。” 马楚翼见岑鸢向自己投来探询的视线,莫名心肝儿一颤,“放心,负责巡防宵禁的人,我都打点好了。人也是找了正当合适的名目给放回家的。” 岑鸢这才微微点头。 马楚翼:“……”不明白自己一个东羽卫,为什么要向一个闲杂人等汇报。 但对方身上就是有一种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令他下意识听命的自觉性。 这时,一个人影从远处急奔而来,行走如风,跪倒在岑鸢面前,“少主,人到福兴街口了。” 岑鸢负手而立,将小姑娘整个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就好像那里站着的只有一个人。他淡淡道,“好,你们可以撤了。” “是。”那人很快消失不见。 马楚翼目光如炬,“岑少主?你属下身手不错啊。” “还行。”岑鸢不欲多谈。 又过了片刻功夫,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左顾右盼,从一条狭窄小路出来,匆匆拐进了莲花巷。 霍世明惊了,一眼就认出来,“山儿?” 丁咏梅也忘了哭泣,一时有些错愕,“他这么晚去哪里?” 岑鸢看向马楚翼,淡淡勾唇,“该你们上场了。” 私闯民宅这种事,由东羽卫干会比较好。岑鸢分得清楚。 马楚翼又看了一眼岑鸢,领着东羽卫追上去。这到底谁安排谁? 算了,不重要!这本来也就是个私活儿。 干得好,就去皇上跟前领赏;干得不好捂着就行,不耽误事儿。 唐星河一瞧东羽卫跑了,跟马楚阳对个眼神,两人便是发足狂奔追过去。 打头阵这么激动的事儿,怎能少了他们祸头子哥儿俩? 霍世明看着这阵势,心如鼓擂,“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岑鸢淡淡瞥了一眼两眼发蒙的伯爷夫妇,“一会儿去了不就知道,急什么?” 时安夏心头一阵雀跃,阴阳怪气,“见你们想见的人,哭你们该哭的事。” 伯爷夫妇:“……”被两个小辈拿捏了,就还挺心慌。今晚要出大事了!山儿这是去哪儿? 时安夏今夜是又窝火又舒心。 窝火嘛,自然是霍斯山上辈子吃人血馒头占了便宜,关键那便宜还是从她手上漏出去的。 就很怄!一想起来就怄得气喘不匀那种。 至于舒心……当然是岑鸢说要给她安排收拾霍斯山。虽然他不肯透露细节,但她似乎猜出来了。 只是她不明白,这么短短的时间,岑鸢到底是怎么找到人,又是怎么安排得这么快? 真就是快意恩仇!报仇不过夜! 她喜欢! 时安夏这么想着的时候,便是仰起头,看向身旁的岑鸢。 岑鸢也正看着她。 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用流光岁月浸染过的默契。 前世,他们一定也常并肩作战……时安夏的心底流淌过一丝突如其来的暖意,哪怕站在猎猎寒风中,也一点都不觉得冷。 不一会儿,马楚翼从巷子里出来,“他们进了书房,外面的人全部被我们东羽卫处理好了。你们现在可以进去。” 一群人悄然进了莲花巷。 岑鸢冷声叮嘱,“霍夫人,无论你看到什么人,听到什么话,都不要发出声音,希望你能做到。” 丁咏梅被对方那凌厉的视线一扫,瞬间起了鸡皮疙瘩,莫名打个寒颤,不由自主点点头。 她想去拉儿子的手,可被儿子轻轻躲开了。 霍十五大步向前,却因为视线模糊,看不清楚,差点摔一跤。 岑鸢眼明手快扶他一把,才堪堪将他稳住。 霍世明心头酸涩,重重叹了口气。他还不知道,对儿子的亏欠,光叹几口气是远远不够的。 几人走进一个二进的院子,马楚翼带路,直直去了书房。 书房外,有东羽卫守着。 房内的声音传出来,是男子的哭泣声。 他一直在一个人絮叨。 “怎么办?接下来我怎么办?” “我苦读十年,就等着出人头地,可霍十五害得我考试考不成,还要在贡院门口挨板子!” “我毁了!我全毁了!” “就算六年后我高中状元,仕途也不会顺利!” 时安夏心头冷笑。就这个心性,上了考场也发挥不好。就上辈子什么都没发生,你不一样没考上? 怪天怪地怪空气!你就是不会怪自己! 还是那男子在絮叨,说话又碎又急,带着哭腔:“四十板子下去,我还有命在吗?敲个登闻鼓也才三十板子!” “对!我去敲登闻鼓!我有冤情!我要让皇上给我做主!当今皇上圣明,一定会砍了霍十五的头!” “对对对,就这么,就这么办!我要……哇……”后面竟是“哇”的一声大哭,很难想象出自一个成年男子之口。 这声音,赫然就是霍斯山! 第180章 全家都是冤大头 伯爷夫妇都十分惊诧。 这大半夜的,儿子冒着宵禁的风险来向谁诉苦? 儿子怎的这般可笑?还想跑去敲登闻鼓,要让皇上做主! 他难道不知,如果不是因为皇上过于关注此事,还不至于处罚得这么厉害! 四十板子!的确是要人命啊! 先别说仕途保不保得住,先把命保住要紧! 可接着里面传出来另外一个成熟男子声音,语重心长道,“山儿,你性子过于急躁。第一次基础试,你连榜都没进;第二次基础试,考题明显更难,但你进榜了,且还是前三十名内。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缺的根本不是学识,而是心性。” 霍斯山听了更加急躁,“就知道跟我讲心性!心性!心性!我让你想办法,扯什么心性?” 成熟男子不疾不徐,微微叹口气,“斗试只是让人为春闱做准备而已,有什么要紧?你就算十六晋八,输给了陆桑榆,又能代表什么?顶多受几句闲话,几个白眼,难道文苍书院就不让你参加春闱了?” 霍世明不由自主点点头,很赞同这个人的观点。其实这也是他想对儿子说的话,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就出了事。 看来这是个明白人! 那成熟男子声音忽然变得凝重,“你输了比赛,恼羞成怒,在贡院里面就对陆桑榆大打出手。此为一错!” 霍斯山鼻子里“哼”了一声,想反驳,终究没开口。 于是又听到更严厉的话,“在霍十五挺身而出救下陆桑榆后,你若能及时收手,也就罢了。但你却对霍十五下了死手,处处往他脆弱面门上揍,此为二错!” “我没错!”霍斯山不服气顶嘴,“霍十五那小杂种就是该揍!我还揍轻了!别让我碰上,碰上我就直接弄死他!” 霍十五:呵!来啊!我特么的早就手痒了!你敢来,老子就能把这十几年的火都泄了! 唐星河站在霍十五左边,马楚阳站在霍十五右边,三人手搭手,肩并肩。 从今儿起,咱就是京城纨绔三人行!见你霍斯山出现一次,老子们就打你一次!让你娘的在京城混不下去! 霍世明:“……”小杂种!为什么大儿子这么仇视小儿子?是恨到什么程度才能叫自己亲弟弟为“小杂种”? 丁咏梅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心痛到极致!她自问从妹妹走后,就将大儿子当亲生的养着,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无不是先紧着他。 就生怕他缺了母爱! 可就是她全心全意疼着的儿子,竟然叫她亲生的儿子为“小杂种”! 为什么他要这么对她的儿子? 她分明已经做到了最好,分明已经极力管着小儿子,事事顺从大儿子……还有,这说话的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众人五味杂陈。 于是重磅终于来了。 听得那成熟男子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山儿,你还在胡闹!有没有点脑子!简直太鲁莽了!为父不是教过你,切不可莽撞行事!” 霍世明:“……”为父?为父!那我是谁? 丁咏梅:“???”什么叫为父?这声音真的很熟悉,是谁?到底是谁? 霍十五:“???”那货是别人家的儿子啊?合着……我们全家都是冤大头! 时安夏:呵!果然是出大戏!真好看!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就特别想看看一会儿谜底揭开,伯爷夫妇那精彩的表情到底有多精彩。 又听成熟男子怅然若失继续说,“十几年的筹谋,如今功亏一篑!唉……我早说过,你对霍十五要好一点,这样伯爷他们才会更信任你!你倒好,变本加厉!惹了这一出,还有脸哭!” 霍斯山气急败坏,“就知道说我说我!你们为我做过些什么?就来指责我!” 后面又是一连串暴跳如雷的控诉。 “你们知道我在那个家里压力有多大吗?” “我看着他们的脸,我就害怕!我怕哪一天,他们知道我不是淮阳伯府的嫡长子!我害怕霍十五比我更受疼爱!我害怕哪天一觉醒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怕!我多害怕啊!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就让我以为自己是他们亲生儿子不好吗?就让我以为自己是霍十五的亲哥哥不好吗?” “都怪你们!全都怪……” 啪的一记响亮耳光骤然打断一切! 与此同时,传出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性子显然和霍斯山如出一辙,说话又碎又急,怒急攻心。 “山儿,你怪我们!你好意思怪我和你爹爹!” “明明是你自己没做好!还要怪我们!” “我为了让你不受清贫之苦,费尽心机让他们以为你是伯爷的儿子!” “为了让他们重视你,我苦心经营,甚至不惜假死,才让他们永远记住我的恩情!”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他们让你做嫡长子,还从上到下瞒得严严实实,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我姐姐亲生的孩子!” 霍世明:“!!!”丁咏珊!死了的丁咏珊! 丁咏梅:“!!!”丁咏珊!死了的丁咏珊! 霍十五:呵!有意思!原来自家的瓜吃起来一样好吃啊!咱不挑!吃! 他肿胀的嘴角笑得凉嗖嗖,一笑,就扯得生疼。可现在疼都不是事儿,还挺痛快! 他从眼缝中模糊去看他母亲的样子,就很想大笑,又很想大哭……呵!真好笑啊!简直比自己是捡来的是换来的更好笑! 便是听到房里传来茶杯砸地的声音,霍斯山又是一连串疯吼,“少在我面前装得大义凛然!我只不过是你们的棋子!一颗棋子而已!” “来啊!打我啊!打死我啊!哈哈哈,反正我对你们来说,也没有利用价值了!” “你们就是看中了淮阳伯府的爵位,看中了京城的荣华富贵!说什么一切是为了我!还不是满足你们的一己私欲!” “要真为了我,你们别来找我啊!这些年,你们连吃带裹弄走了多少银子!” “就连你们住的院子,不也是用我便宜爹娘的银子买的吗?” “整天跟我说教,不就是想等我把淮阳伯府弄到手,到时候好接你们去享福?” “你们才是蛀虫,吃我伯府的!用我伯府的!哈哈哈!你们不靠我,你们有什么呀!你们过得下去日子吗?哈哈哈……” 陡然,门被大力踢开。 三人齐齐朝着门口一看,顿时瞳孔放大,三魂七魄都吓飞了…… 第181章 捂都捂不住的家丑 不知道是谁踢开的门,一时所有声音都凝固在空气中,连呼吸都显得无比刺耳。 门里人齐齐魂飞魄散;门外有人肝胆俱碎。 无数道视线纠缠在一起,惊恐,愤怒,心碎,诧异……最先动的是霍十五。 他冲进门,像只发怒的豹子扑向霍斯山。 砰!两人齐齐滚倒在地。 霍十五在上,霍斯山在下。 只听霍斯山一声声惨叫,不止因为霍十五的拳头,还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摔破的茶杯碎渣深深扎进他的后背。 里面那男子想去帮忙,被唐星河跟马楚阳一左一右挡住去路,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霍十五拳拳到肉,十几年的怒火全部蓄积在里面,没有哪一拳手软。 时安夏见打得差不多了,才慢条斯理出声,“十五,别打死了,留他一口气儿。他还有四十板子等着呢。” 霍十五闻言停了手,用大拇指擦一把嘴角,对着霍斯山脸上啐了一口,慢悠悠爬起来,“不是说要打死老子吗?嗯?来呀?怎么弱得跟鸡崽儿似的!” 霍斯山此时也是鼻青脸肿,鼻血糊了一脸。 他眯着肿胀的眼睛去看这个被自己从小欺负到大的弟弟,内心惊恐到了极点。 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他日夜惶恐,就怕东窗事发。早知应该先弄死霍十五就好了……他想着的时候,眼里便是透着阴狠的光芒。 霍十五看见了,站起身,抬起一脚就踢在霍斯山的脸上。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 霍十五用脚踩着他的脸,倾下身子,“我让你看!你还看不看!啊!” 霍斯山惨叫连连,蜷缩着瑟瑟发抖。 时安夏淡淡勾唇,“原来,你也知道疼啊!” 屋内妇人如梦方醒,猛地扯着嗓门喊,“金伯!金伯!进贼了!有人私闯民宅!来人哪!来人哪!” 马楚翼满是鄙夷和不耐,“别喊了!算不得私闯民宅!东羽卫执勤!” 这话一落下,妇人一副死样,惨白着脸,心知完了。 若只有她姐姐一家人,她还有把握重新编个故事哄骗一番,再来一个亲人历经劫难再度聚首的重头大戏。 可眼下,东羽卫在场! 她姐姐和姐夫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丁咏珊脑子转得飞快,想着要怎么死马当活马医。 她自小就能哄得姐姐宠她,疼她,有好吃好穿的都先紧着她。 这一次,她必须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过得了这一关。 便是眼眶里蓄积了所有泪水,把一生中用过最感人肺腑的话都过了一遍脑子,正准备开口…… 就挨了一巴掌! 丁咏梅这辈子第一次打人! 没想到竟然打的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最怀念的妹妹! 对于伯爷夫妇来说,这个妇人容貌已大变。若不是开口说话的声音和特有的湛州音调,恐怕走在路上,也不容易认出来。 丁咏梅哑着嗓音,颤抖地问,“咏珊!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害我!” 丁咏珊捂着脸颊,眼泪哗然落下。 这倒不是她刻意掉泪,而是……疼的! 真疼!她姐姐那么软弱可欺的性子,竟然都出手打她了。 她一时忘了要怎么继续诓人。 丁咏梅也没准备听她狡辩,已经听得真真切切了,还有什么可解释的误会? 嫁进伯府二十几年,她一直明里暗里帮衬着娘家。丈夫也从不说什么,反而是逢年过节总是主动让她备银备物。 可正是她的娘家人,虎视眈眈盯着她夫家的财物地位,想要一口侵吞。 丁咏梅羞愧难当。 她又抬起哭红的眼睛望向屋中那个男人,“小叔!我又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算计我?” 她记得小叔也曾是光风霁月的人物。在湛州谁不说他最具太祖爷爷丁承恩的风采?家族资源也是尽量向他倾斜。 结果培养来培养去,培养出这么个玩意儿! 她怒斥他们的时候,都生出满满的羞恼,“一个是我的亲妹妹,一个是我的亲小叔!你们可真行啊!真有脸啊!还生了这么个烂东西放我家来养!” 丁浩然脸涨成了猪肝色。 丁咏珊仿佛也不相信,这就是她那个连骂人都不会的姐姐说出来的话! “养养就算了,还预谋鸠占鹊巢!霸占爵位!侵吞财物!”丁咏梅怒不可遏。 丁浩然颓然无力道,“吉祥,不是你想的那样……” 丁咏梅哭着笑了,“我想的哪样?是小叔跟侄女苟且,还是生下个小畜生侵吞伯爷的家产?又或者,是丁咏珊爬上伯爷的床造成酒后失德的假象?小叔,你告诉我,哪一件不是我想的那样?” 她是心软,是感恩,但她不是真的蠢! 不,她蠢!蠢得要死了! 不蠢怎会让亲生儿子受那么大委屈? 一想到儿子被打得面目全非,想到那么个大小子下午在贡院门口哭成泪人儿,想到儿子从小到大都被逼着委曲求全让着霍斯山,她就心疼得不行。 而这一切,是她一手造成的。 丁咏梅万箭穿心,忽然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她就那么直直跪在了霍世明面前,深深伏于地,“伯爷,你休了妾身!妾身无颜再做淮阳伯府的当家主母!妾身不配!” 霍世明心头也是难受得很,半晌,才伸手用力将她扶起来,疲惫不堪道,“你眼瞎,识人不清;我,又何尝……” 自己到底有没有跟人生过孩子都弄不清楚,他又有何面目指责妻子? 霍世明同时却是莫名松了一口气,“所以,那晚并没有什么酒后失德的事发生。这个人!也不是我儿子!” 这些年,这个所谓的恩情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每次这个儿子的出现,都让他想起那个完全无意识的夜,也让他想起小姨子死无全尸的样子。 他是打算让这个儿子袭爵的,就当是还小姨子的恩情。 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真相。 他们夫妻两个被小姨子算计了! 而这时在场吃了半天瓜的人,除了时安夏是早有心理准备,其余人都是两眼冒金星:“!!!” 亲小叔跟亲侄女苟且!还堂而皇之做了夫妻!绝了! 就连被打蒙了的霍斯山也一样:“???” 他只知道这是亲爹,可并不知道,这除了是亲爹外,还能是亲外叔祖! 家丑!绝对是捂都捂不住的家丑!是那种丁家先人知道了都要从棺材里跳出来杀人的家丑! 第182章 所有巧合都是蓄谋已久 丁家算得上百年书香门第,清流世家,是万万不能出现违背伦理的事。 哪怕就算被人知道两袖清风,都不如这件事来得羞耻。 否则丁咏珊也不至于想出假死这一招。为了和小叔在一起,她几乎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这些年他们隐姓埋名,过着简单的生活。 小叔以游学为名,离家出走,再也没回过丁家。他从前叫丁浩然,如今叫杨奉学。 而丁咏珊被人唤作杨夫人,问深一些,便是王氏。 最普通的姓氏,才让人记忆不深刻。 他们不需要谁来过多关注,只怕一不小心就会露馅。 就连住在莲花巷这里也是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 然而就这样,还是被人发现了。 就在这时,丁咏珊猛地朝丁咏梅跪下,哭求道,“姐姐,你从小就最疼我!求你救救小妹!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骗你了!以前是我一时想岔了,是我错了……” 她边说边朝地上磕头,磕得砰砰作响,鲜血糊了一额。任谁看了都觉得她是真的知错,再不原谅她都会不好意思。 时安夏却在这时轻轻一笑,灵魂发问,“既知你姐姐从小最疼你,那你为何给她下药,让她好些年无所出?” 伯爷夫妇再次惊麻了:“!!!” 这也是小妹搞的鬼?! 丁咏珊也惊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连否认都忘记了,只愣愣地盯着小姑娘。 那分明只是个青涩的小姑娘,可每每说句话,都让人心惊肉跳。 也只这一瞬,丁咏珊便知,对方在诈她。 可就是这猝不及防间,她再怎么狡辩,都不如刚才的表情来得真实。 时安夏的确在诈丁咏珊。 她不相信巧合。一个编得近乎完美的故事里,所有巧合都是蓄谋已久。 时安夏勾起唇角,逸出一丝淡漠。她终于抓到了刚才母亲所说那句“这丁氏就不该有自己的孩子才对”的实质。 她的目光在丁咏珊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又从对方细微表情和下意识动作,再加上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便隐隐猜出了原因。 她声音很淡,没有任何起伏,像在说自家事儿一般,“丁家家道中落,入不敷出,早已捉襟见肘。霍夫人不止是丁家嫡长女,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算是你们丁家最拿得出手的门面了。” 见丁咏梅错愕地看着自己,并不反驳,时安夏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霍夫人偶尔需要出席一些场合维持家族体面,是以自来衣裳首饰、胭脂水粉是最多的。” 她抬起眼睫,淡淡看过去,“是这样吗,霍夫人?” 丁咏梅木讷地点点头,“姑娘说得完全没错。” 时安夏又温温道,“但你自来性子软,好说话。只要妹妹跟你撒娇讨要,你都会把你的东西分给她。哪怕是新的,你也一样毫不吝啬。” 丁咏梅又呆怔着点点头。 时安夏凉凉一笑,“可你妹妹表面上亲近你,穿着你的衣裳,用着你的胭脂,戴着你的首饰,转过身却觉得那是你用剩的。久而久之,她就恨上了你。” 丁咏珊怒目而视,“不是!不是这样!你胡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不要挑拨我们姐妹之间的关系!” “你们姐妹的关系还用得着谁挑拨?”霍十五冷呲一声,“真可笑!” 时安夏并不理会无谓的反驳,只继续道,“但丁咏珊最恨你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你与生俱来的好运气。想必你从小到大运气都很好,对吗?霍夫人?” 丁咏梅一想,似乎真是这样,“是!因为这,祖母还给我赐了小名儿,叫‘吉祥’。如今丁家长辈们都还这么叫着。” 时安夏也是因着刚才丁浩然无意间叫了句“吉祥”,使她有了这个猜测,“你的好运气持续到了长大,让你遇上了从京城去湛州的伯爷。” 淮阳伯府是京城勋贵,且伯府不算没落,底蕴深厚,无论是人脉财富都积攒得牢固。 伯爷本身年纪轻轻就当家作主,后院无妾室,为人正直清朗。去了趟湛州,偶遇丁咏梅,便是要娶她为妻,让她做伯府的当家主母。 伯爷的母亲也是宽厚之人,从不苛待儿媳,甚至待庶出的孙女儿也是一碗水端平。 这样的家世,就算搁在京城也是数得上号,排得上名儿的。 但霍世明只花了半年时间,就把丁咏梅顺顺当当娶去京城了。 可见他是真真心心,踏踏实实要与丁家嫡长女过日子的。 时安夏淡笑,“这泼天的富贵啊!就这么无声无息掉在了你头上。盼你好的人欢喜,见不得你好的人真就是彻夜难眠,恨得牙痒痒。” 人性大抵如此。 丁咏梅忽然想起了什么,面色一白,脱口而出,“荷包!” 起程来京的头天晚上,妹妹与她拱在一个被窝里。 妹妹亲昵抱着她的脖子,腻歪得很,“姐姐,我好舍不得你啊!你去京城了,我想你怎么办?” 妹妹便是亲手做了个荷包送她,认认真真挂在她的身上。还要她起誓,一定要任何时侯都带着,不许摘下。这样她们姐妹才能心意相通,情意才足够深厚。 从此姐姐在京城,妹妹在湛州。 她们通过一个荷包来诉衷情,真是好感人啊,令人细思极恐。 这哪里是荷包,分明就是妹妹满满当当对姐姐的狠毒心思和恶毒祝福。 时安夏点点头,“那就对了。荷包你一直带着,所以几年无所出。你思念妹妹多久,她就祸害了你多久。直到她死了,你把荷包摘下,放进盒子里珍藏,怕这念想哪一天就破了。然后你就有孕了,生下大冤种霍十五。我说得没错吧,霍夫人?” 丁咏梅惨白着脸色,只觉心口绞痛得快喘不上气儿来。 她泪流满面。 那只妹妹亲手绣的荷包还安静锁在她的玉盒里。她保护得好好的,因为那是妹妹的遗物。 她心底深处最柔软的东西,如今成了利器直插她心脏。 痛彻心扉! 时安夏可不同情她,只要一抬头看到霍十五那张肿成猪头的脸,就想在丁咏梅伤口上多撒几把盐。 可怜者必有可恨之处!贡院门口的步步相逼,她可是一点也没忘记。 时安夏见桌上有本《德习录》,伸手随意翻了翻,头也不抬道,“其实你妹妹这个人啊,就是单纯坏。她没有那个脑子布下这么精妙的局……后来的一切,背后有高人啊!” 第183章 最后一层遮羞布 随着时安夏那话一落下,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丁浩然。 丁浩然人很瘦削,五官端正,双眼透着一种斯文的精明。 时安夏却不入正题,只低头笑念《德习录》中被笔勾画的几行字:“一念错,行皆非,愧于心,则寝食难安;行善举,修德行,如朝市亦入山林,无谓寂与喧。” 一抬头,书房正中挂着一幅字,上书“心远风自来”。 她将书轻轻合上,抬头看向丁浩然,微微笑道,“好一个心远风自来!虚伪的无耻之徒!一边谋划着伯爷的爵位和家财,一边标榜自己心清人净,玉树兰芝。其实你们这种人啊,坊间有句话再合适不过……” 她说着停下,看一眼岑鸢。 岑鸢嘴角逸出一丝宠溺,无奈接下去,“坊间俗语: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时安夏挑眉,眼里满是讽刺再次看向丁浩然,“听到了吗?你就是这种人!” 丁浩然脸色惨白,在刚才那句“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话一出来,他就像是被扒光了外衣,整个人颤栗起来。 在此之前,他还维系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哪怕他已经被揭穿和亲侄女生了个儿子,哪怕他所谓的妻子做下了那么龌龊的事情。但他都还能面如清风,自我麻痹,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好,觉得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我就是我,不被世俗所支配。我就算身在闹市,也如入山林。哪管喧闹和寂静。只要我内心干净,我就是这世间最干净的人。 而你们这些俗人,根本不懂我的高洁。 丁浩然此时面目狰狞,哪还有刚才淡定的样子,“滚!你们都给我滚!” 他冲上前,想抢过时安夏手里的书。 岑鸢却以为他要动手行凶,一个闪身错步,就将小姑娘护在身后。同一时间,一脚踹过去,把丁浩然踹得撞在书架上。 书架摇摇晃晃,架上的花瓶和书册掉落下来,砸在本就已经受伤的丁浩然身上。 他满头是血,满面沧桑。 丁咏珊尖叫一声,顾不得在姐姐面前演戏,扑在了男人身上,“小叔!” 众人听得这一声“小叔”,直起鸡皮疙瘩。 时安夏看着两人情深似海的样子,从岑鸢身后走出来,淡淡地问,“霍夫人,你还要听我继续给你讲下去吗?” 丁咏梅咬牙切齿,“麻烦姑娘解惑。”她还有太多想问的问题,可一时不知从哪里问起。 就算问了,丁咏珊也不会给她真实答案。 只有听这位侯府姑娘一席话,才能拨开迷雾见月明。 她想彻底死心。 时安夏就继续说下去了,“其实你这妹妹当初只是单纯不想让你在京城过得好,谁知你婆家宽厚,并不为难你。而这时的丁家已经举步维艰,就连你们家祖传的‘红案秋白’都被拿去当了。” 直到这时,众人看向时安夏的目光全部都充满敬畏。 原来,她不止是猜测推理,是真的对丁家有所了解。 丁浩然也是在听到“红案秋白”这几个字时,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时安夏平静问他,“想必‘红案秋白’才是触发你对权贵和金钱向往的起因?” 看到对方扭曲到青筋暴起的脸,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时安夏沉静的双眼里满是嘲讽。 她绝对是个很好的讲述者,“那时,你和丁咏珊偷食禁果,本来已经很羞耻。再加上你们家把‘红案秋白’也当了出去,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丁咏珊竟然背着你悄悄找韩家三少退了亲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快把你逼疯了。” 丁咏珊看着时安夏像看到鬼一样,目光充满恐惧。 这是什么人?竟然猜得一丝不错,还知道韩家三少……她到底是什么人? 丁浩然也是骤然间对时安夏生出巨大恐慌,自己的一切在这个小姑娘面前都无所遁形。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倚靠在墙角,蜷缩得狼狈。 他甚至下意识躲开了丁咏珊的手,捡起地上的书,抱紧,生怕被人抢了。 只有抱着圣贤书,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这是他最后的体面! 这是他最后一层遮羞布! 他是丁家后人!百年清贵世家最寄予厚望的人! 他先是科举落榜,入仕无望;后是与小侄女不容于世人,成为家族耻辱。 他眼睁睁看着祖传的“红案秋白”进了当铺。他跪着求祖父,求祖父不要当掉,求祖父想想别的办法。 祖父说,“这次你科举落榜不要紧,我们当了‘红案秋白’,举全族之力再供你继续考。你一定要好好努力!” 他肩上是全族人的希望! 而他当时却与亲侄女做下最令人不齿的事。 他无颜面对。 他万念俱灰。 他甚至对科举产生了恐惧。 他们丁家缺的是功名吗?就算中了状元,也不可能有大把的银子往家里搬。 丁家缺银子!缺金山银山! 就是这个时候,更大的灾难来了。丁咏珊有孕了! 这个巨大打击差点让丁浩然想死。 可天无绝人之路,他听到丁咏珊说,“姐姐跟我来信说,英莲生了,又是个闺女。” 时安夏道,“几年过去,伯府的妾室都只生了女儿,没有儿子。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想必霍夫人你这位小叔一下就看到了曙光。” 是的,丁浩然看到了曙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子里逐渐成型。 “真是一箭几雕啊!你小叔让你妹妹来到伯府做成伯爷酒后失德的假象,然后又以不愿让姐姐伤心的理由,将孩子留下后离开京城。最后你妹妹以假死收场。如此,孩子的事解决了,还能让伯爷夫妻俩因为这份恩情将孩子当作嫡子养育,只待成年后成功袭爵,谋取伯府家财。如此,两人更能隐姓埋名做一对真夫妻,就等着伯爷你俩赶紧死呢!” 事实上,时安夏上辈子在听说霍十五为国壮烈捐躯后,就专门查过他的家里人,发现其父母均已早逝。 时安夏将手里那本《德习录》一页一页撕掉,“一念错,行皆非!但你们并没有愧于心,更没有寝食难安!” 她将没撕完的《德习录》砸在丁浩然脸上,“简直厚颜无耻!” 第184章 我儿子只有霍斯梧一个 简直厚颜无耻! 这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给一个百世清流、书香门第全族寄予厚望的人的评价。 真就是坏人不可怕,就怕坏人有文化。一边不择手段做着坏事,一边又拿着圣贤书把自己装点得清高干净。 丁咏梅也在认真看着面前两个厚颜无耻之人。 一个是她疼了很多年的人,一个是她找了很多年的人。 方想起来,当年小妹死讯传来后,她和伯爷夫妻两人匆匆赶回湛州料理后事。 丧事未完,他们就发现小叔不见了。 当时派了许多人出去,都没找到小叔。 祖父就叹息,说,“死了,也好。” 她那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忽然明白了。 祖父定是知道了小叔和小妹这段孽缘,便说“小妹死了也好”,如此丁家这段耻辱方能埋于深土。 祖父还说,“端看浩然能不能自己想通,由他去吧。” 那时她以为,小叔是因为疼小妹才一蹶不振。 她又何尝不是在后来好几年里一想起小妹就红了眼睛? 可又谁知那两人早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了一对真夫妻。 她和伯爷真是找了小叔好些年啊! 原来真相这般不堪。 丁浩然用了全身力气哀声乞求,“吉祥,事到如今,小叔只求你一件事。别让此事传到湛州去,行吗?” 丁咏梅也是用了全身毅力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颤抖着问,“那小叔你告诉我,如果不说出真相,你是准备继续让我霍家族谱上写着霍斯山的名字?还是继续让他承袭我夫君的爵位?难道你以为,我真就那么蠢,还会收留他在我家来祸害我的儿子?” 丁浩然一脸哀伤,“吉祥,你自来人最好,就可怜可怜小叔。我和你小妹的事若是传到丁家族老们的耳里,会把几位老人家直接气死的!会让整个家族蒙羞!” 霍十五挑眉,“照你这话,好像不说就能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一样!难道不说,你家族就不蒙羞了?既敢做,怎么不敢认?真就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你祸到临头,都不忘占我家便宜!” 他说完,转过头瞪着母亲。他本来就只睁着一条眼缝,眼珠子都看不见,生生被他瞪出一丝寒流来。 丁咏梅被儿子那一眼看得心酸,忙上前拍拍儿子的后背,这才转向丁浩然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小叔,从此之后,你们三个,再不是我丁咏梅的亲人,更不是我伯府的亲戚。我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跟所有丁家族人交代清楚!” 到底是多年的当家主母,一旦不被亲情所牵绊,便是拿出了果断处事的气势来。 伯府多年来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得婆母夸赞,也得夫君信任。她多少还是有点能力的,只是在对待儿子的事上犯了糊涂。 伯府才是她的家,霍斯梧才是她的儿子,她必须分得清清楚楚。 丁咏珊见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不由得破口大骂,“丁咏梅!你忘恩负义!你不得好死!你……” “啪”的一巴掌,打在丁咏珊脸上! 丁咏珊不可置信地看着扇自己耳光的人,竟然是她的亲生儿子霍斯山。 霍斯山也是这时才真正知道怕了,“你不许骂我母亲!不许骂我母亲!” 他后悔了! 他不该贸然来找亲生爹娘发脾气!他不该那么对霍十五! 他有大好的前程!他要袭爵!他是伯府的嫡长子! 他是天之骄子!他没有耻辱不堪的身世! 他的父亲是正儿八经的淮阳伯爷霍世明!他的母亲是淮阳伯府的当家主母丁咏梅! 他是文苍书院寄以厚望的顶尖学子!文苍书院还要靠他春闱一举夺魁! 霍斯山痛哭流涕跪着爬到丁咏梅面前,砰砰磕头,“母亲,儿子知错了!母亲别不要我!母亲……” 见丁咏梅无动于衷,他又跪着爬到霍世明脚下,抱着父亲的腿哭着求饶:“父亲!儿子错了!儿子真的知错了!儿子以后会听话!儿子会孝顺父母的!儿子再也不打弟……” 那个“弟”字被霍十五一拳打掉了。 霍十五厌恶至极,“不许叫我弟弟!真特娘的恶心!” 霍斯山的嘴被打歪,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啊啊”嘶哑声,手却还是抱着霍世明的腿不放。 霍世明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疼爱了二十年的儿子,轻轻一闭眼,“你不是我儿子!我儿子只有霍斯梧一个!” “父亲!父亲!”霍斯山绝望极了,猛然想到一个打动伯爷的主意,“父亲,这次春闱我一定好好考,我好好考,我中状元!我中状元光宗耀祖!您不是说,霍家要出个状元吗?您说过,我才是霍家的希望!” 所有人:“……”这货是不是完全忘记自己没有参加春闱的资格了? 时安夏却在想,丁咏珊既是假死,那匪祸要么是他们假造的,要么是伙同土匪一起犯案。 不管是哪一种,这牢狱是下定了。能不能活着还得另说。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凌厉号令下去,“东羽卫,把这几人给我押进大牢!彻查十几年前那起匪祸!” “是!”马楚翼惯性应下之后,才发现今晚真是邪了门儿。听那位岑少主吩咐就算了,怎的连个小姑娘的命令都听上了。 时安夏命令一出口,脸也就红了。这才发现自己现在可是无权无势的小姑娘啊! 她是被上辈子霍斯山成功袭爵又吃了霍十五的人血馒头气晕了,才会顺口发令东羽卫。 难怪时安柔见她就恨不得下跪,嘴里叨叨着“皇太后”,确实是有些分不清前世今生了。 她这会子醒悟,又不能把话收回来,便仰头去求助岑鸢。 岑鸢看着小姑娘那个囧样儿莫名好笑,却还不太敢真的笑,伸手拍了拍马楚翼的肩膀,点点头,“嗯。” 马楚翼一脑门问号,“嗯?” 岑鸢朝他挥了挥手,让他把人押走。 马楚翼:“!!!”真把我们东羽卫当你们家府卫用了? 算了,看在干私活儿又要立功的份上,他决定不计较了。手一挥,东羽卫把丁浩然和丁咏珊,以及被打成猪头的霍斯山全部绑起来带走。 这群祸害! 丁浩然心如死灰。被带走时,最后眼巴巴地望向侄女丁咏梅,希望她忽然心软,看在往日情份上,替他求个情…… 第185章 妹夫只有我一个 时安夏挺想看看,当场抓走这几个人,丁咏梅会不会心软要求网开一面。 霍世明也在看着妻子。 他害怕妻子求情,但家族荣誉是每个人心中的责任。 到此为止,当什么都没发生,还能把事情捂住。大不了就是找个由头让霍斯山离开伯府。 一旦人进了东羽卫,开启匪案彻查,影响的便是整个丁家。 妻子如果心软,霍世明也无法阻止。 直到看见妻子终于轻轻别过脸,落下泪来,便知她不会再插手丁家之事。 霍世明放下心来。 相濡以沫半辈子,他已经习惯有她在身边。 他并不想因为这种事,就与她生了嫌隙。 要说错,都有错。妻子错在太心善,而他自己也未必能摘得干净。 他们唯一共同亏欠的,其实只有儿子霍斯梧。 这个儿子才是他们伯府真正的嫡子。 丁浩然被东羽卫带走时,歇斯底里嘶吼,“丁咏梅,你是丁家的罪人!你才是丁家的罪人!” 东羽卫几拳将人打老实,捆成了粽子带走。 丁咏梅呆呆站着,泪如雨下。她不知道丁家的列祖列宗会不会责怪她,也不知道丁家的族老们会不会责怪她。 她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霍世明柔声道,“梅儿,我们回家。十五……” 霍十五凉凉回应,“我没有家。”他冷漠转过身去就变了脸,可怜巴巴的,“妹妹,我要跟你回家。” 他是跟时安夏说的,却拉的是岑鸢的袖子,还摇了摇。 岑鸢嫌弃得脸都快黑成锅底,用力把袖子抽出来。 霍十五又把袖子扯回去。 岑鸢:“……” 霍十五凑近他,理直气壮低声威胁,“我跟你说,你要想做我妹夫,不得多对我好点?” 岑鸢用食指抵住对方靠近的额头,也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清的声音威胁,“她哥哥有十几二十个,可能以后会更多。但哥哥们的妹夫就只有我一个,你掂量着办。” 霍十五:“……”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他失落地继续拽紧岑鸢的袖子,紧跟着对方出了莲花巷,又跟着人家上了马车。 三个人的马车,虽然挤了点,但挤挤更暖和。 他可不管,仗着自己一张猪头脸可以博妹妹同情,赖都要赖去侯府。 唐星河好心喊他,“猪头十五,要不去我家住呗。马楚阳也去,咱们仨喝酒聊天多好玩。岑鸢半天不说一句话,你俩大眼瞪小眼有什么意思?” 霍十五固执摇头,“不去,我就跟着妹妹走。而且岑鸢有跟我说话的……” 马楚阳笑,“他跟你说什么?” “他跟我说了一个字……”霍十五趴在马车窗边,扯着肿嘴笑。 唐星河和马楚阳异口同声问,“哪一个字?” 霍十五:“滚!” “哈哈哈哈哈……”唐星河和马楚阳笑坏了。 但马楚阳还有个“哈”字卡喉里,就被他哥马楚翼像拎小猫的后颈一样拎住了,“马楚阳,现在宵禁,你赶紧回家,否则我……” 马楚阳气得直喊,“放开放开,小将军了不起!东羽卫了不起!动不动就……” “这叫血脉压制!”马楚翼最见不得男儿浪费光阴,整日大把的时光招猫逗狗,不干正事。 偏偏他弟弟就是他最不喜欢的类型。唐星河轮不着他管,但他弟弟必须听他的。 实在不听话,就揍一顿;揍一顿管不好,大不了揍两顿。 他从小在军营里面就这么管人,管得一个个服服帖帖,还不信管不好一个弟弟。 “呸你的血脉压制!你不就比我早出世半柱香!整天像个老头子一样叨叨我!”马楚阳气极,就不该搅和他哥那桩亲事,让那个讨厌的容姑娘给他哥戴绿帽才好呢。 他趁其不备,抬脚就偷袭。 马楚翼一个侧手将他撂翻在地,居高临下,“就这?” 马楚阳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技不如人确实要被血脉压制,没得挑理。 “整天不好好习武,就知道鬼混,欠收拾!”马楚翼说完,便扔下他走向马车,轻叩了两下,“岑少主,有个事要请教一下。” 岑鸢这才从马车里跳下来,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面前这张年轻又有朝气的脸庞,“何事?” 马楚翼表情有些不自然,“那个,禀文奏章……我应该怎么写?怎么发现的这个丁咏珊?” 时安夏在马车里听得好笑,便趴在马车窗栏上,睁大清凌凌的眸子盯着岑鸢,心道,我也想问呢。 岑鸢看她一眼,才转回面对马楚翼道,“下午在贡院门口,霍夫人没能阻止事态发展,反而闹大了。当时丁咏珊就在人群里。” 时安夏便是听懂了,岑鸢发现丁咏珊神色有异,就找人跟踪了她。 岑鸢也作了说明,“当时我不确定她是谁,直到我听说了霍斯山的身世,才猜到那个女子的身份。” “多谢。”马楚翼正要离开,听到马楚阳挑衅,“哥,你光打我有什么用?有能耐跟岑鸢打一架啊。” 马楚翼挑眉,“岑少主,改天切磋一下?” 岑鸢恍了神。 上辈子的马楚翼,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跟他说,“卫北大将军吗?敢不敢切磋一下?” 他们打着打着,打成了生死之交。 后来,马楚翼被围死在九头山时,曾向他求援。 只可惜等他带着青羽军赶到的时候,马楚翼的翼卫军已经全军覆没。 那是他第一次在冷兵器时代感觉自己渺小无力。 这一世能在京城见面,岑鸢觉得很高兴。 他微微一笑,“随时奉陪。” 马楚翼也展颜一笑,“好!”他转身拎着自己吱哇乱叫的弟弟走了。 次日一大早,明德帝就看到了东羽卫报来的最新禀文奏章。 奏章里除了简述白日关于“文苍书院打人事件”要案,还在征得霍家同意后,把后续丁家秘事也报了上去。 毕竟内里还牵扯了匪案,一旦坐实,可不止是后宅秘事那么简单。淮阳伯府就算想捂也是捂不住的,霍世明做好了受牵连的心理准备。 明德帝很满意,“不错,这算得上本朝办理最快的案子。从早上事发,到傍晚出罚章,再到晚上处理后续,前前后后只用了六个时辰。东羽卫行事干净利落,好!” 他将奏章里关于丁家秘事部分划掉,“把此案奏章誊抄几份,分发至刑部、大理寺、卫皇司等相关机构,让他们都来学习东羽卫的办事能力和速度。” 中书省的官员立时去办了。 齐公公便是知道,又一个人入了明德帝的眼。 第186章 我彻彻底底是你的人 又一个入了明德帝眼的人,就是马楚翼。 齐公公心道,邪门儿啊!但凡跟云起书院扯上点关系,几乎是立竿见影走上飞黄腾达的道路。 他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去沾点好运气。毕竟时云起刚给他赚了那么多银子,睡到半夜都笑醒。 果不其然,明德帝将压在桌上的一个奏章打开,“宣马楚翼觐见。” …… 时安夏早上起床时,就听说淮阳伯府往侯府送来了许多东西。 有一部分厚礼是为了感谢侯府,另一部分是送给云起书院的。 送给云起书院这部分,主要是床、锦缎棉被等等日常物什。说白了,就是人家伯爷夫妇为了让儿子过得更舒适,准备的生活必需用品。 既然霍十五不回家,要宿在云起书院,做父母的就遂了儿子的心意。 不然怎么办呢?哄又哄不好,吼又不敢吼。 南雁一边为姑娘梳妆,一边道,“送礼的人说了,伯爷和夫人改日再登门拜访。” 邱红颜刚好进屋听见,气鼓鼓道,“还是别来拜访的好,十五哥哥都被打成那样了,霍夫人都不心疼。现在来哄着,有什么意思?” 时安夏闻言心思一动便顺口问她,“那如果你母亲和姐姐也备了厚礼来哄你,要你和她们一起出去住,你怎么说?” 邱红颜怔了一瞬,小脸儿顿时就白了,“不,不可能!她们肯定不可能来哄我!” 可是一想到那日母亲说要把她和邱紫茉嫁去同一家,又觉得恐怕真有其事,一时惊惶起来。 时安夏微微挑了挑眉,“你就回答我,你该怎么做?” 邱红颜压下心头的惶恐,小心翼翼的,“姑娘……” “叫姐姐!”时安夏没好气白她一眼。 “夏儿姐姐,你会一直收留我吗?”邱红颜忙将手中捧着的一盅蜂蜜水递过来,“我会乖乖的,我在这干活儿,不白吃白住,可以么?对了,我的身契你也拿着,我把我卖给你,这样母亲和姐姐就没办法把我带走了。” 时安夏:“……” 你这好比随身带把草,一言不合就把草插脑袋上卖掉自己啊。 她瞧着这个小可怜爱哭包,心里软得跟棉花一样。看她随身带着身契,便知她有多害怕自己被时婉晴母女带走。 “那我就先收着吧。”时安夏伸手将这张并不生效的身契收进了盒子里。 邱红颜重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有保障了。 她只以为随便写张身契就可以把自己卖了,却不知身契没有中间人作保,不在官府备案,都是无效契约。 她现在满心的欢天喜地,“那我现在彻彻底底是夏儿姐姐的人了。” “既是我的人,那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时安夏提醒她。 邱红颜又愣了一下,转瞬却笑了,“有,有有有,我有好多话要说。” 时安夏洗耳恭听。 邱红颜便从调制这杯蜂蜜水用了多少材料,说到营养成分,再说到可养颜养胃,一张小脸说得红扑扑。 时安夏:“……”听得叹气。 南雁瞧得直笑,“红颜姑娘,我们姑娘是问你,还有没有别的话?比如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邱红颜正色道,“夏儿姐姐什么都知道,她还能有什么事情会不知道的?” 时安夏:“……”要不是多少了解你这人,我还以为你在说奉承话。 她本来想问红颜是不是喜欢霍十五,但这会子话到嘴边就咽下了。 如今的霍十五已非往日的霍十五。 虽然都是伯府嫡子,但显然霍十五以后是要袭爵的。他要娶的女子,很难是庶出身份。 光这一点,邱红颜就被排挤在千里之外。 贸贸然挑破少女心事,却最后不得善终,平添苦恼,何苦来着? 若是霍十五自己有那意思倒另当别论,但目前瞧着那人还没长大,压根就没有什么想法。 也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邱红颜还小,多留几年在家里磨练一下心性挺好。 否则这直性子,走到哪不是吃亏短命样儿? 好在北茴进来岔开了话题,“姑娘,今日早晨袁伯来回话,说淮阳伯府把咱们书院修葺院墙和斋舍的银子全付过了。” “动作这么快?”时安夏心道,昨夜这夫妻俩都没睡觉吧。琢磨一晚上,是要准备帮忙一起办书院还是怎的? 儿子窝在书院不乐意回家,现在知道急了,早干什么去了? 北茴笑道,“不止呢,伯爷不知道申大夫在咱们府上。刚才把京城几乎稍有名的大夫都集合起来给十五少爷看眼睛,被十五少爷全撵走了。” 邱红颜撇了撇嘴,“等他们的大夫来,十五哥哥眼睛都瞎了。” 时安夏瞥一眼邱红颜,心里叹了口气。这丫头莽得很啊,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喜欢上了霍十五,只一味护着。 大家正说着霍十五的眼睛,西月进来了。 她道,“姑娘放心,申大夫说了,十五少爷的眼睛只要按时敷药就能好。就是这敷药时间有点长,他坐不住。” 每日敷八个时辰,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得当瞎子,真是要了霍十五的命。 “我去厨房煮汤给十五哥哥补补身体。”邱红颜说着就高高兴兴出去了。 南雁赞道,“别的不说,红颜姑娘的厨艺是真好。她懂得好多食材,厨房的采买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只一眼,就能辨出哪些食物不新鲜,哪些米是以次充好的二三等米。” 北茴也道,“红颜要不是姑娘的心头宝,估计这会子都惹了众怒。那些个采买被挑刺,哪个能乐意?” 时安夏淡笑,“你们多看着点她,这姑娘脑子一根筋。别让谁欺了她。” 如今众人见大姑奶奶搬出府,都知大姑奶奶在侯府定是犯了事,住不下去才搬离出去。 否则以大姑奶奶的性子,那是赶都赶不走。 奴仆下人们惯会看人下菜碟,加之邱红颜还是个庶出,就更不放在眼里。 时安夏就怕一个没看好,这小哭包又得挨欺负。 北茴笑道,“姑娘放心,他们不敢的。谁都知道红颜姑娘是您的人,比养在她嫡母那里尊贵多了。” 时安夏想想也是这理儿,所谓关心则乱。她低头正准备喝蜂蜜水,却发现蜂蜜水里竟然也有山药。 快被山药搞怕了!这几日炖的鸡汤里有山药,没想到喝个蜂蜜水也有山药。 西月忙道,“看来红颜姑娘是懂膳食补身的,申大夫就说过姑娘落水后怕寒,需要用山药补身,会暖和些。” 南雁道,“怪不得前两日红颜和红鹊两人凑在一起聊姑娘落水的事儿呢,原来是要给姑娘多补补。红颜姑娘着实是用了心的。姑娘,您快把蜂蜜水都喝了,别浪费红颜姑娘的心意啊。” 时安夏哭笑不得,合着这是养了一群管家婆。 主仆几个正说着话,便见唐楚君和于素君两人兴冲冲来了夏时院,“回来了!回来了!你大伯父和你舅舅回来了!” 第187章 这个世间真是肮脏 回来了!父亲终于回来了! 时安心激动得流下两行清泪。 她的主心骨回来了!只要父亲回来,她就再不会受欺凌了。 她眼神凉悠悠看着母亲一个一个指令传达下去,指挥下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把侯府打扫得焕然一新,就连门口那对石狮子都被擦得亮亮堂堂。 于素君本人更是打扮得人比花娇,新衣新饰新发髻。 时安心就这么冷冷瞧着,原先怎么没看出来,她继母这般有心思呢? 于素君确实是沉浸在夫君要回来了的喜悦之中。 虽然最近她常跟唐楚君凑在一起过得开心,但这么大冷的天儿,夫君肩负朝廷重任,去的又是灾区,要说她不担心那是假的。 加之时安心如今是她最最不放心的人了。那姑娘心思重,敏感多疑,又见不得她和二房走得近。 母女两个形同陌路。 她平时该有的关心还是会有,但双方隔阂摆在那里,多说一句话都显得尴尬。 于素君现在寄希望于时成逸,希望夫君回来以后,能劝得住长女。毕竟婚嫁是一辈子的事,行差踏错一步,真就是万劫不复。 想到这个,她又可惜起了唐楚君跟她说起的傅小将军。 她都了解过了,那真是个非常好的儿郎,隔不了多久就要调回京城,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姑娘。 她家的安心,真就是没那个命啊。一门心思扑在姓陆的男子身上,也不知那男子到底有哪里好。这闺女就跟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 于素君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便是迎回了风尘仆仆的时成逸。 她是领着除了老侯爷以外的全府上下,齐齐站在侯府门前迎接夫君回府。 如今的时成逸,已是建安侯府世子,更是当今明德帝亲封的右安抚使。 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翻身下马的刹那,于素君等人便是齐齐跪迎,“恭迎世子回府,世子辛苦了。” 时安夏也挤在一众姐妹之中,脸上挂着平静又温暖的笑。 她这一跪,跪得诚心实意。 她知道救灾有多难,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朝廷派去救灾的人只要不是偷奸耍滑,必然是辛苦万分,甚至还有生命危险。 往大了说,大伯父是为朝廷出力,为国家发光发热;往小了说,大伯父就是在为建安侯府建立功勋,为时姓族人争脸面。 不管是哪一种,其实都是负重前行。爵位绝不仅仅只是地位的象征,与之匹配的还有责任。 时安心的心理活动也十分丰富,她父亲出力,全府全族人沾光。 她父亲受得起这些人跪拜! 她得意的模样就好似全府人拜的是她。 时安心斜着眼睛看向时安夏,发现对方神情肃穆地仰望着父亲。 那感觉仿佛回来的是时安夏的父亲一样! 那分明是她的父亲!是她时安心的父亲! 时安心这一刻恨不得戳瞎时安夏的眼睛。 不许看!你自己没有父亲吗?非要看我的父亲! 呵,你那父亲自是不能和我的父亲相比! 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云泥之别! 时成逸拍了拍身上的长裘,声音嘶哑,“这是怎的,行这虚礼!这天不冷吗?在外头喝风呢,都赶紧起来。” 于素君这才领着众人笑着站起身,“世子爷辛苦了!妾身备了晚宴,为世子爷接风洗尘。” 时成逸皱眉,想到是夫人特别准备的,也不忍拂她意,便是道,“待我沐浴更衣,先进宫面圣,回来再和你们一起用膳。” 于素君温婉应下。 时安心朝父亲看去。 父亲瘦了,一脸疲惫,连日来不修边幅使他看上去十分狼狈。再看一眼站在一旁面如冠玉的二叔时成轩,真就是养得油光水滑,就连笑起来都让人那么讨厌。 她悲从中来,排众而出凄凄喊一声,“父……亲……” 可不巧的是,就在她喊出“父亲”这两个字的时候,时成逸却也同时喊了个名字,“夏儿,你随我来!” 场面十分尴尬,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时安夏停了一会儿,才从人群中走出来,温温一笑,“夏儿见过大伯父,恭迎大伯父回府。” 时成逸虽疲惫,心情还是不错的,朝着时安夏笑道,“怎的大半个月不见,你这丫头就长高了?” 时安夏弯了眉眼,“那也不能光吃不长个儿啊。” 时成逸便是将视线投向自己的长女,“安心,你刚才想说什么?” 时安心:“……”什么情绪都没了! 心里的委屈跟海水一般汹涌,吸着鼻子,嘤嘤了两声,正要说话。 时成逸已经大步踏进侯府,留下个背影。但声音很是洪亮,“夏儿你整理一下,随我一起进宫面圣。” 时安心:“!!!”分明她才是父亲的女儿!为什么叫的是时安夏?为什么父亲要对时安夏那么好,还带着时安夏进宫! 这个念头一起,心里便有一个黑影在无限扭曲,扭曲成一种令她肝胆俱碎的模样。 时安夏也是父亲的女儿! 一定是这样! 她早就听说过二叔母原本是要嫁给父亲的,换句话说,就是原本来当她母亲的人应该是唐楚君。 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唐楚君便成了二叔母。 想必一个国公府嫡女看不上继室之位,便选择了二房的正室之位。 然后在一个屋檐下,二叔母便是又和父亲滚到了一个被窝。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无限同情又鄙夷地看了一眼于素君。 真正愚蠢的是这个女人啊!整天和唐楚君混在一起,结果人家暗地里把什么都抢过去了。 于素君:“???” 于素君没深究女儿那个眼神,只向着正笑看自己的唐楚君,“走吧,咱们回去等世子爷一起用膳。” 唐楚君笑,“好啊。” 两人手挽手走了进去。 时安心望着两人的背影,忽然感觉这个世间真是肮脏。 世间肮脏,所以便用礼教来装点自己,让每个人看起来干净体面。 其实内里,谁不是脏的? 包括她的父亲! 她悠悠地喊一声,“二叔。” 时成轩刚听到大哥要带他女儿进宫面圣,心里自是乐开了花,这会子那朵花儿还开在脸上呢,看什么都是好看的。 他听到喊声,便是扭过头一瞧,“安心?” 第188章 她在京城贵女圈的风头无人能及 时成轩自从见到大哥的狼狈模样,就庆幸自己还好没去灾区受苦受难。 还得是楚君心疼我啊,怕我受苦受累冻成狗。 闺女也心疼我啊,给我准备了救灾物资捐出去,一会儿他们进宫面圣是不是也得顺便给我请个功? 正做美梦呢,冷不丁就听侄女时安心叫了一声“二叔”。 他诧异回头,“心儿,你还不进去,在这发呆做什么?” 时安心上前几步,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小声嘀咕,“二叔,您不觉得夏儿妹妹越长越像我父亲么?我父亲还什么都带着她,也不知道谁才是他闺女。” 时成轩正在兴头上,哪听得这个,“胡说!我儿子女儿都随我!你瞧他们那出挑的模样,是不是比你们几个都要好看多了?分明随我!绝对的鹤立鸡群!” 时安心:“!!!” 谁是鸡!你说谁是鸡!你怕不是个二傻子!我是那意思吗?你怎么听不明白?活该你帽子上染颜色! 时成轩背着个手,走的是唐楚君最讨厌的浮夸步伐,走一下,抖几下那种得意扬扬,“哈哈哈,随我!嗯!我女儿长得好看。自然得随我!” 他现在是真听不明白别的,就琢磨两件事。 第一,儿子的婚事要如何背着唐楚君神不知鬼不觉退掉魏家,然后让儿子娶了凤阳郡主; 第二,女儿一会儿面圣能不能让他升官发财。 时安心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沮丧得很,想要回房生闷气吧,又怕错过在父亲面前露脸的机会。 其实就算往日,她和父亲相处的时光也是极少,几乎都是跟于素君待在一块儿。 想着于素君那蠢女人被蒙在鼓里,还跟人家姐妹相称,她就觉得无比同情。 毕竟十几年的情谊,她到底要不要提醒一下那蠢女人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听丫环玉柳小心翼翼问,“小姐,世子爷回来了,到时万一查到那件事,咱们怎么办?” “什么事?”时安心现在完全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皱着眉头,等人提醒。 玉柳凑近时安心,“就是,咱们故意让学子敲了登闻鼓,举报……” 时安心白她一眼,“我哪有让你那么做,难道不是你自作主张?” 玉柳:“……”懂了,小姐想让她背锅。人家这是完全把自己摘出去了啊。 时安心却在这时笑了,“放心吧,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都不能知。” 玉柳算是看白了自家小姐,合着那天被安夏姑娘逼问“安心姑娘你可安心”是完全忘记了吗?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忽悠谁呢。 时安心安抚着她,“我父亲如今回来了,待本姑娘嫁去陆家,你就是我的陪嫁丫环。到那时,我让你做个管事,你就风光了。” 玉柳扯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来,眼皮莫名跳了跳,“谢姑娘。” 说实话,以前她是想过的。只要主子好了,她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主子是嫡长女,以现在侯府的势头来看,不会嫁得太差。且嫁过去迟早都是当家主母,她成为管事也是指日可待。 可如今看来,她不确定跟着这位主子好不好了。最起码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非打即骂这一点,让她害怕。 她挺羡慕夏时院那几个丫环的,早期那一批就不说了,连最新进院的冬喜都每天过得乐滋滋。 真就是人比人,气死人。 半个时辰后。 时安夏没换装,带着一群丫环站在侯府门口的马车前。 她并不打算上马车,便是与唐楚煜和时成逸两人驻立相见。 她向两人行了晚辈礼,才吩咐下去,“北茴你们站远些,不要让人靠近。” 北茴应一声,带着丫环们朝几个方向退远,将几人以合围之势守在中间。 时安夏这才道,“大伯父,舅舅,夏儿不能跟着进宫面圣。” 从时成逸叫她一起进宫时起,她便知两位长辈定是打定主意将这次玉城救灾的功劳算在她头上。 时成逸和唐楚煜面面相觑。 没错,两人决定要带着时安夏一起进宫面圣,是早前就商量好的。 两人这次出色完成了救灾任务,将玉城死亡人数控制在最小范围。 他俩会在面圣时向明德帝和盘托出,此事全是由夏儿一人主理,而他俩不过是照着执行而已。 如此,明德帝知晓实情后,定会有所赏赐。 有功劳给时安夏傍身,哪怕换个虚名诸如县主一类的头衔,以后往高了议嫁也是个拿得出手的身份。 他俩回得急,自然还不知道这侄女儿或者外甥女已经把自个儿给定了出去,根本无需两人操心。 时安夏见两位长辈如此爱护自己,心里也是十分感动。 但她有另外的考量和顾虑。 她最近风头已然很盛。无论是作为黄老夫子的“先生”,还是因着云起书院,她如今在京城贵女圈的风头无人能及。 再就是,她对明德帝又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这是个心胸宽广且懂得感恩的帝王,并不宜过多从他身上消耗人情。 早前因玉城事发紧急,直接朝明德帝伸手要官,已经够了。 若是再以功勋换取头衔,索求无度,明德帝虽然会答应,却也将这点仅存的好感消耗殆尽。 实在不划算。 还不如什么都别要,什么都别说,让明德帝记住这次出色的表现,却又不居功自傲来得好。 时安夏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笑着婉言回绝,“大伯父,舅舅,您们的好意,夏儿心领。但夏儿是个女子,实不宜处处冒尖儿。” 两个大男人听着小姑娘娓娓道来,分析眼前时家和唐家所处的位置,以及要如何规划好他们以后的官路通途。 方知在这段他们不在的日子里,她又干了无数件大事。每件事都在掌控之中,从未脱离她预设的轨道。 这还是个孩子啊,怎的想得如此周全? 时安夏眉目舒展,淡笑晏晏,“待春闱一过,天气就要转暖了。各方面都要忙起来,大伯父和舅舅放心,有的是立功做出成绩的机会。” 两人拗不过,怅然带着遗憾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唐楚煜觉得外甥女说得对,却又觉得机会难得,放弃实在可惜。 他活了半辈子没什么建树,从没机会为她遮风挡雨。 就连她走失多年,在外受那么多苦,他也只能旁观,毫无办法。 这一次,唐楚煜很想为她撑把伞,让她以后的人生能走得更顺遂些。 唐楚煜忽然笑起来,“咱们还不如一个孩子想得通透。” 时成逸更是怅然。 第189章 北翼山河有明君 没有人比时成逸更了解侄女的至暗时刻。那么小的小姑娘,拖着一具尸体在黑漆漆的森林中一步步前行。 尸体是他帮着埋的。埋的时候,小姑娘固执地趴在土堆边看,睁着大眼睛,非要看到所有土将尸体彻底掩埋。 小小的身体一直在抖,牙齿格格作响,根本停不下来。 她那时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第一次杀人吓坏了。整整三天三夜睡不着觉,说不出话,吃不下饭,像个纸片人,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 直到三天后,他问她,“你叫什么?” 她故作平静却带着哭腔说,“我,我叫楚君,唐楚君。” 他当时脑子忽然就崩断了一根弦。 那时候,小姑娘太瘦,眉眼还看不出几分唐楚君的轮廓来。 听她说自己的名字叫“唐楚君”时,时成逸如释重负。 …… 两日后,玉城赈灾的封赏下来了。 时成逸从国子监丞这个闲位,连升三品,一跃擢升为刑部侍郎,正四品。 从七品到四品,他可以说,用了将近二十年时间;也可以说只用了不到一个月。 在明德帝当着朝臣百官的面下达任命的时候,时成逸心里却想起了时安夏说,“大伯父,祖母定然盼着家里好呢。您升官以后,可一定要亲笔写封信去告知她老人家,让她也高兴高兴。” 他不由眉眼笑开来。这小侄女儿啊!诛心这套用得溜熟。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升官喜悦才笑成那模样,却是只有唐楚煜知道那抹笑里的深意。 因为他同样想起了外甥女说的话,“舅舅,想必最近朱氏日子很难过,您升官了以后可要把府里弄得热闹些。该请客就要请,该炫耀你要炫,别藏着掖着。” 没错,唐楚煜确实也升官了。 从户部侍郎升任为户部尚书,正三品,这应该是史上最年轻的尚书了。 有人上去,就有人下来。原先的户部尚书李齐书受此案牵连,调去了淮州任知府。即日起程赴任。 就算如此,李齐书也深知,要不是唐楚煜及时力挽狂澜,整个户部官员将无一幸免。发配,降级,下狱,砍头,甚至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如今因为玉城救灾,整个户部连轴转,争分夺秒准备救灾物资,才得以将功补过。 大多数官员没受到牵连,在原位上四平八稳,算是度过一劫。 而始作俑者尤庆年当街斩首,大快人心。 据说斩首当日,玉城冯县令的夫人亲眼观看了行刑现场。 她站得极近,血珠子溅在了她脸上。 她轻轻抹去脸上的鲜血,走上行刑高台。 先是朝着皇宫的方向伏地叩拜,高喊,“吾皇万岁万万岁!”然后抬头,泪流满面道,“北翼山河有明君!我等百姓之幸啊!” 台下万人肃穆,齐齐高喊,“吾皇万岁万万岁!” 便是在京城沸腾之际,迎来了斗试的金銮试。 进入金銮试的有四个人,分别是时云起,陆桑榆,肖长乐,晏星辰。 云起书院两个,国公府族学一个,仲夏书院异军突起,杀出一匹黑马。 至此,文苍书院和国子监全军覆没。 其中文苍书院更是因为“打人事件”灰头土脸,书写了千字道歉书,向云起书院及陆桑榆和霍斯梧公开道歉,贴在贡院门口供人欣赏。 原本斗试在正月三十就应该全部结束,但因本届出现各种意外,导致斗试进程延后,结束金銮试这日,已是二月初五。 离真正的春闱仅有四天时间。 金銮试这日也因着四个热门人物再度使得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 原本国公府族学也是应该激动万分的,然而事与愿违,爆雷了!还是大雷! 国公府族学的山长当时正在嘲笑文苍书院出糗,结果就传来个震耳欲聋的消息。 他以为自己听岔了,虚着一双老花眼,“什么?肖家?肖长乐家吗?你说谁被东羽卫带走了?” 夫子甲叹气,“唉,是肖大人!肖长乐的父亲。不止肖大人,肖长河也被带走了。” 夫子乙愁眉苦脸道,“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裴钰也被东羽卫带走了。” 山长大人好心累,“……”又关裴钰什么事?带走了还能参加春闱吗? 夏时院里。 时安夏正小口小口喝着补身汤,埋怨邱红颜,“你是准备把我养成猪那么胖吗?” 邱红颜吃吃笑,两眼灼灼生辉地盯着时安夏红润的小嘴儿,“多吃点多吃点,多吃点身体才会好。” 这时北茴进来报,“姑娘,表少爷和马小少爷想要见您,候在正前厅呢。” 时安夏眉眼一弯,知探到消息了。便是放下汤碗漱口,准备匆匆出门。 邱红颜捧着个碗追在后面喊,“姐姐,夏儿姐姐,你倒是再吃一口啊。” 时安夏无奈地将自己脸皮往外扯了扯,“红颜,你看我都圆了!我都圆了啊。咱歇歇,好不好?你也去补补,让咱们夏时院的都补补,别光可劲让我一个人补啊。” 说着就跑了。真就是跑,脚步虎虎生风,生怕邱红颜追来了。 啊,幸福都快溢出来了,收着点吧。 时安夏笑容满面地进了正前厅,“星河表哥,楚阳哥哥,久等了。” 唐星河一脸兴奋,“探清楚了,听说肖大人和肖长河昨夜是被东羽卫抓走的。” 马楚阳笑,“表妹,还有一个人今早也被抓了,你猜他是谁?” 时安夏顺口回,“罗姨娘吧?” 一瞧表妹没答上来,两人顿时乐了。那么聪明的表妹居然也想不到……哈哈哈哈,简直乐开花。 马楚阳无比得意自己的小道消息,压低声音,十分神秘,“裴钰那货,竟然也被抓……了啊哈哈哈哈……” 时安夏一愣,确实没想到,“为什么?他又犯了什么事被东羽卫抓了?” 唐星河:“???”咱就听个乐,不知道啊。 马楚阳脸也垮了,“不,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被抓了。” 时安夏其实顺嘴一问出口,便已知道答案,“肖长河肯定是被裴钰撺掇,才想出考试换名字的方法来作弊。” 唐星河和马楚阳:“!!!” 对对对,表妹说的都对! 肯定是裴钰那狗东西想出来的损招,不然就凭肖长河那脑子,再过八百年也转不过来。 时安夏笑了。正想法要收拾裴钰呢,结果还没动手,他就折进去了。 别的不说,光这一条,要再想走前世的权臣之路就不可能。 傍晚,金銮试结果出炉…… 第190章 将此案追查到底 金銮试结果一出来,肖长乐就跟随东羽卫去见了肖文雄。 才一日一夜时间,肖文雄憔悴得跟个老头子一样。见到儿子来了,他欣喜万分,隔着牢栏老泪纵横,“儿啊,长乐我儿……” 肖长乐穿着干净整洁的国公府族学院服,站离牢门,声音清冷疏离,“父亲,儿子给您报喜来了。今日金銮试,儿子考了第一,深得皇上夸奖。不出意外,日后儿子将在中书省供职。想必父亲很高兴吧。” 肖文雄激动得连连点头,“高兴,高兴,我儿出息了。” 肖长乐负手而立,本就芝兰玉树的气质,在潮湿阴冷的牢房中,更显得格格不入。 他淡声道,“今日皇上问我,拿了金銮试第一,想要什么额外奖励。” 肖文雄大喜,“你可有说,让东羽卫放了为父?为父对考试作弊这件事是半点不知情,都是罗氏那恶妇!是她!都是她!儿子这你是知道的!” 肖长乐敛下眼睫,恭敬道,“您还不知道吧,早上罗姨娘也被抓了。罗姨娘已经招供,说是跟你一起商量的互换考卷作弊。你不止同意,还亲自找了人,准备制造意外,以躲过对抗试。” 肖文雄目呲欲裂,“她真这么说?” 肖长乐终于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向肖文雄,“父亲,我只想问一句,她说的是真的吗?” 肖文雄慌了,躲闪着儿子逼视的目光,“她,她自然在胡说,你是我儿子,难道你不相信为父?” “是吗?”肖长乐丝毫没有亲人被抓起来的焦急,反而一派闲适,微微透着冷笑,“父亲,进了东羽卫,说不得慌话。若父亲是被无故攀咬,儿子就算爬也会爬到金銮殿为父申冤。可如果父亲确实参与了这起作弊案,恕儿子无能为力。” 肖文雄从儿子没有温度的眼睛和笑容里,读出了一种森冷的凉薄。 一股凉气从头到脚蔓延开来,惊恐在瞳孔中慢慢放大,“长乐!为,为父……” 肖长乐强势打断他的话,仍是那般恭敬有礼的姿态,却比歇斯底里的责问更加来得让人害怕,“父亲放心,如果父亲被判有罪,不管流放到哪里都不必担心。儿子一定会把肖家门楣扛起来,让列祖列宗都瞧着,他们的子孙是如何位极人臣,忠君爱国,而非是那等偷鸡摸狗的罪人。” 说完,他迈着坚定的步子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笑不达眼底,“对了,忘了说,儿子当时跟皇上讨要的额外奖励是,请东羽卫将此案追查到底,不放过任何一人!” 肖长乐说完,再不看一眼父亲,便是大踏步出了牢房。 风,小了很多,寒冬就要过去,春天应该不远了。 春闱之际,他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几位至情至性的好友。 今日金銮试,他知时云起又藏拙了。 虽然没明说,但他能感觉得到。 会藏拙的时云起是个非常可怕的对手,可这个人是他此生认定的好友。 如此,甚好。他们将来可以并肩把北翼变得更强大,更繁华。 还有表妹……想起那个小姑娘,他压下了自己隐藏很深的心思。 肖长乐仰头看向就要落下暮色的天空,心里在盘算,父亲之事该给母亲说说了,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同一时间,时安夏正在夏时院见一个人。 那就是肖长乐的通房丫环惊蛰。 惊蛰是背着肖长乐专门来找时安夏的,“姑娘,惊蛰谢您救命之恩。” 她行的是大礼,整个人跪在地上,额头贴地。 时安夏正喝着邱红颜亲自调制的另一种蜂蜜水,也不知里面放了什么,味甘去腻,胃里还暖烘烘的。 她让惊蛰起来,赐了座,叫人上了茶,才细细端详起对方的脸来。 的确长得很美。 且是那种让男人一看就上瘾的美。 勾人的桃花眼,嘴唇饱满,皮肤天生瓷腻,难怪能让肖长乐那样的书呆子收进屋中做通房。 那身段也是,该窄的地方窄,该润的地方润。尽管穿着布衣,仍是难掩其中风情。 就连她一个女子看了都脸红心跳,遑论男子? 时安夏面色平静,心头却起了微澜。 这姑娘就是惊蛰? 她确定前世见过此女,只是不知其名而已。 那时候北翼因战马太次,损兵折将打了多个败仗。 后来时安夏掌权先是抄了肖长河的家,后是斩了他满门。 当时战事吃紧,整个北翼人心惶惶。她为了稳定民心,让百姓们看看朝廷的决心,便是将肖长河满门斩于闹市。 当时,她亲自到场监斩。 肖长河的家眷中便有此女…… 时安夏抬眸淡淡道,“惊蛰,好名字。” 惊蛰只侧着身子,堪堪坐了个椅边,羞赧道,“惊蛰之名是我家公子所赐。今日惊蛰来见姑娘,我家公子是不知道的。一是来谢姑娘大恩,二是还想求姑娘再帮一个忙。” 时安夏仍旧淡淡的,“说来听听。” 惊蛰低声道,“这件事,事关我家主母的名声,奴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求到姑娘跟前来。奴知道姑娘能耐,定能……” “有事说事,不必客套。”时安夏不耐地打断她。 惊蛰这才发现,眼前的姑娘哪里是公子嘴里好说话又天真可爱的人?分明是个高高在上且目中无人的贵女。 那通身的气度,让人不敢直视的尊贵,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有些后悔来求助,“算了,奴还是走吧。姑娘年纪太小,怕是听不太懂这些。” 时安夏这才微微挑眉,“可是……妇人之症?” 惊蛰眼皮一跳,“是,是的。姑娘未及笄,听不得这些,是奴考虑不周全。” 时安夏暗里琢磨。主母不就是肖文雄的夫人王氏?也就是肖长乐的亲生母亲。关乎主母名声,又是妇人之症…… 她便知晓了大半,“肖夫人患了妇人之症,你们公子是男子不方便出面或者根本不知情,所以你就自作主张求到了本姑娘跟前。看来你是知道申大夫在我府上了。” 惊蛰没想到几句话就被对方猜了个透,不由得暗暗心惊,“是奴冒昧了。” 时安夏喝了一口蜜茶,淡声道,“不过申大夫并不擅妇症,你且先回去照看着,本姑娘会派人找擅妇症的女大夫上肖府为夫人诊病。” 惊蛰忙匍匐在地,“谢姑娘!姑娘的大恩大德,奴永记于心。奴告退。” 她很懂规矩,是跪着退到门口,才起身准备退出门去。 待她刚退到门口,时安夏又把她叫回来了,“惊蛰,留步。” 第191章 他一点红利都没吃到 惊蛰眉心一跳,有种被人看穿的错觉。 她转过身,又远远跪下。 谁知时安夏只温和一笑,“你且等着,我派个丫环随你到府上瞧瞧。” 惊蛰松了口气,虔诚伏地,“奴谢姑娘。” 时安夏叫来西月,吩咐下去,“你先随惊蛰姑娘去肖府看看。” 西月应下。 到了晚上,西月回来禀报,脸上似有难言之隐。 时安夏淡淡道,“说吧,没什么不好出口的。妇症而已,生过孩子的女子,多少都有些。” 就连宫里的娘娘们,都时不时这不好那不对的,又不太好意思跟太医院的太医明言。毕竟男女有别,加上多少脸皮薄,无法宣之于口。 后来还是作为景德皇后的时安夏派人去民间寻了个医术了得的女大夫,人称孟娘子,才解决了后宫妇人之症的问题。 这妇人之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不致命,却叫妇人不适,还是得注重些。 西月眉头微皱,“奴婢过去的时候,肖夫人不允许进她门。肖夫人的情绪似乎也不太稳定,她屋里的嬷嬷全都苦脸腊色,一脸厌弃。还有一个嬷嬷,想必是肖夫人的奶嬷嬷,只一个劲儿抹泪儿。” “也就是说,你连门儿都没能进?”时安夏诧异道。 西月摇头,“不止我,惊蛰也没能进。不过,奴婢有个猜测,不知对不对?” 时安夏抬起眼睫,“你说。” “奴婢觉得肖夫人恐怕不是普通的妇人之症。”西月欲言又止,“怕,怕是风月之症。” “什么?”时安夏微微提高了声音。 西月心尖儿一颤,“奴婢也是随便猜的,当不得真。奴婢对医术连点皮毛都还没摸着……姑娘……” 时安夏知西月素来行事小心谨慎,绝对不会信口开河,“无妨。本就是让你去随便看看的。你是怎么……算了,待找到孟娘子再说。” 西月诧异,“谁是孟娘子?” 时安夏道,“此人极擅妇症,游走在东门街一带。你明日找青羽……咳,找府卫长点几个得力的府卫,去把这个孟娘子找来。” “是。” “对了,此事不要与旁人说起,会坏了肖夫人名节。” 西月应声,“奴婢知道轻重。”顿了一下,忽然抿嘴笑,“姑娘,府卫长已经不是府卫长了。” 时安夏冷不丁被平日不擅言谈的丫头笑话,倏然脸红,“西月,你学坏了。” 西月连忙告饶,“是姑娘宽厚,西月才敢斗胆说笑。西月告退。” 时安夏笑着摇摇头,没办法,自己宠出来的自己受着。 便是将一切按下,待春闱结束再议。且牛鬼蛇神颇多,家里的,外头的,一个个蹦跶得欢,落在时安夏眼里,其实都是跳梁小丑。 她如今的心思都集中在斗试春闱上,别的暂且压着,省得影响了心情。 轰轰烈烈的斗试就这样落下帷幕。 金銮试排位,肖长乐第一,时云起第二,陆桑榆第三,而最末则是晏星辰。 时安夏看着这串名单,心道,要不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这第四必得是顾柏年才对。 但话说回来,晏星辰其实很有实力,在上一世金銮试就排名第三,紧随陆桑榆和顾柏年之后。 只是到了春闱,他就不参加了,直接留任中书省。 这晏星辰啊,其实是个妙人…… 转眼,二月初九春闱来了。 所有参考举子都在寅时排队进入贡院考场。 六千多考生重聚一堂,经历过浪潮凶猛的斗试以后,也基本认清了站在塔尖儿上的会是哪些人。 有极少数人完全失去了信心,直接离开京城。但大部分学子还是抱着认真的态度参考,只要不肖想一甲二甲,万一能考上三甲也是很光宗耀祖的事。 这日宵禁时间特意提前解禁,会元街外挤满了人。 时成逸和唐楚煜早先在玉城救灾,错过了无数次时云起和他们云起书院学子的风光时刻。 这一次,是万万不能错过。 两人都是如今明德帝跟前的红人,过来恭维的人自然多。 尽管天都没亮,寒风瑟瑟,但也有许多擅钻营的官员大早上爬起来,就为了在人前混个脸熟。 时成逸道,“父亲,各位族老,你们年纪大了,就别站这风口上吹风了。起儿他们有我们送就行,都回去吧。” 老侯爷哪肯走,“不冷,不冷,我看着起儿他们进去。不然我这心不踏实。” 各位族老:“心都暖和着呢!世子,你忙你的去。” 时成逸点点头,“那我去了,那边有几个相熟的同僚正等着。” 众人顶着大风都挺乐呵,只有时成轩不太高兴,“呲!谁还没个相熟的同僚是咋的?也不看看起儿是谁的儿子!” 他心里着实恼火。 大哥比他强哪了?就跑了趟玉城,结果回来连跳三品,居然去了刑部。 那可是刑部啊!他想都不敢想的地儿。那地儿可不养闲人!看他大哥能鬼混几天! 就连他手下那个黄醒月,都因为儿子受到皇上的青睐。如今竟然调去主管修订编撰北翼历史山川文书,那可是今年皇上最重视的书文类。 而他!作为时云起的亲生父亲,他是一点红利都没吃到! 还有他女儿竟然不肯进宫为他讨个封赏。真就是没有从小养在跟前儿的闺女,不贴心啊,一点都不贴心。 这么想着的时候,时成轩就瞪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女儿。 时安夏那会子正和魏家人聊得火热,见父亲瞪了自己一眼,以为是不让她跟魏家人在一起,便回瞪一眼。 小姑娘的眼珠子又黑又亮,瞪起人来,凶巴巴的。 时成轩:“!!!” 女儿竟然在大庭广众下瞪他!其实想想,女儿也不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瞪他了。 真就很憋屈!哪家的父亲是他这个样子的?哪个不是说一不二?威严要拿出来……一抬头,女儿又瞪过来了。 那种叫威严的东西立时就低下了头。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十分高昂,“时大人哪……” 时成轩猛然打个颤,以为叫自己呢。 一瞧,那人掠过他直直向着他大哥奔过去,“恭喜恭喜,您侄儿这次肯定高中!下官先给您道喜啦!” 时成逸拱手笑道,“吴大人言之过早,这还没开考呢。” “咦!”吴大人摆摆手,“开考不开考,有什么区别吗?您侄儿的实力有目共睹!有目共睹啊!” 时成轩:“!!!”我儿子!我儿子!我儿子!那是我时成轩的亲儿子!为什么没人来恭贺我? 又一个官员的声音响起,“时大人!恭喜恭喜!你们云起书院人才辈出!您侄儿真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时成逸拱手回礼,“是杨大人,你怎么也来了?” “我侄儿也参加春闱!”杨大人摆摆手,“不过我那侄儿可不如你那侄儿长脸,哈哈哈!” 时成逸笑道,“过奖过奖!” 时成轩:“!!!”云起书院是我女儿办的!儿子是我自己的!关你时成逸什么事! 这时候,时成逸正好朝时成轩招手…… 第192章 天才少年的狂谩与桀骜 时成轩被召唤,瞬间脸上堆满了笑容,“大哥,有事?” 时成逸道,“杨大人,这位是我弟弟时成轩,也就是时云起的父亲。” 又向时成轩介绍,“杨大人是刑部专门负责管理京城刑事案件文书修订主理司,早前也是从翰林院申调过来。” 杨大人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不少,“久仰久仰!原来是时云起的父亲,有其子必有其……啊哈哈,错了错了,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时成轩顿时得意起来,“呵呵呵呵呵……那是,咳,过奖过奖!犬子也就那样,还没发挥出真正的水平呢。” 杨大人:“!!!”不乐意和你聊!不爱听!还没发挥出真正水平,要发挥出真正水平是不是得上天? 但面上却笑得灿烂,“说得是!斗试都隐藏着实力呢。春闱才是见真章的时刻。” 时成轩老神在在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斗试如火如荼,哪个不是拼了命想进金銮试?都隐藏实力还怎么晋级?” 杨大人:“!!!”太累了!这天我聊不下去了!反着说你不乐意,顺着说你也不乐意! 可还得笑脸相迎,谁叫建安侯府现在风头那么盛呢,“是是是,时大人说的都对。告辞!哈哈!告辞!” 时成轩一把拉住人家,“嘿,别走啊!我与杨大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杨大人麻了:“……”你欢我不欢!我相当不欢!且,谁和你一见如故?见鬼了嘛这不是! 但笑容仍旧不能落下去,“是啊是啊!时大人说话相当风趣。” “哈哈!杨大人你也不错!比我大哥有趣多了。” 时成逸:“……”你俩聊天能不能别带上我? 这头护国公唐颂林也来了。 外孙考春闱这么大的事,不来实在说不过去。他应该是忘了,朱氏生的儿子唐楚文当年也是考春闱,别说是送进去,就连放榜他都没出现过。 但时云起能一样吗? 进过金銮试的人,斗试最强记录保持者,全京城少女为之疯狂的少年。 那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拍着时云起的肩膀,中气十足扬声道,“起儿,好好考,等你考好了,咱们大摆宴席改族谱。” 时云起挑了挑眉,眉间隐有天才少年该有的狂谩与桀骜,“谢外祖父!不过听外祖父这意思是,考不好也就改不了族谱呗。” 唐颂林:“……” 第一次被人当众怼,这滋味儿!也不知道唐楚君是怎么教的儿子! 要是换成唐家别的孩子,他早就一个大耳刮子甩过去了。还由得着他这么狂? 可怎么办?这外孙是肉眼可见的前途光明,春闱不是状元就是榜眼。这是唐家祖先看了都想要爬出来为之喝彩的人! 他笑道,“好孩子!怎么会?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等你考完了,咱们就改族谱。” 时云起皮笑肉不笑,清俊的脸上云淡风轻,“倒也不急,改不改族谱其实就是个形式上的东西,我本不在意。只是觉得唐家族谱上写着‘时云兴’那么个玩意儿,唐家列祖列宗会生气。” 唐颂林心口发闷,但觉得外孙说得很对。列祖列宗看到族谱上写着“时云兴”,也定会觉得碍眼。 时云起又道,“外祖父放心,这次金銮试上,皇上问我要什么额外奖励,我当时提出各家族可自由修改族谱。皇上同意了,过不了多久,会以律法形式公布。” 北翼初期,开国皇帝担心各大世家混乱,明言凡拜官封爵的世家族谱一经修订,只能续,不能修。 经历了这么多年以后,盛世已成,世家对于朝廷来说,已不是唯一重要的倚仗。拨乱反正,势在必行 时云起看着外祖父精明谋算的样子,便是想起妹妹曾经说过一段令他至今印象深刻的话。 她说,“对方欺人太甚只是因为我们好欺,如果有一天,我们变得不好欺了,他便不能为所欲为。” 此情此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话的真正意义。 不止针对晋王,对任何凌驾在自己之上的人而言,都是一个道理。 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时云起,别说改族谱了,就是想让外祖父拿正眼瞧他一下,人家都嫌碍事。 更别提到处跟同僚、跟各大世家介绍:“这是我外孙时云起,是我嫡长女楚君的儿子。” 他今日听这类介绍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但不觉得烦。 人有价值才会被人不断以炫耀语气提起,否则都恨不得离你远远的。 这就是现实。 时云起微微笑了,接过小厮们手里拎着的考试用品和吃食,告别亲友,与同伴们从会元街由东羽卫把守的入口进入贡院长街。 郑巧儿看着学子们远去的背影,心头一阵酸楚,眼泪汪汪。 唐楚煜安慰道,“别哭,你应该庆幸,唐星河那狗东西没去参考是好事。就他肚子里那点墨水,考也是白考。” 郑巧儿:“!!!”你确定这是在安慰我? 就很生气! 唐星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伸了个脑袋挤进爹娘中间,笑嘻嘻,“父亲说得对,我去了也是白去,考也是白考!” 郑巧儿:“!!!” 这俩狗东西!日子没法过了,她感觉自己要被这两爷子气死了。 时安夏路过时听了一耳朵,顺口道,“也不远了,再过几月就轮到舅舅和舅母听到星河表哥的武举好消息。星河表哥很厉害的!” 郑巧儿感动得快哭了,“还是夏儿最乖,说话最中听。”这才是贴心小棉袄应有的样子啊。 她怎么就生不出个暖心的小闺女? 正在这时,人群中传来几声“让让!让让!”,赫然是东羽卫押着霍斯山从人群中路过。 原来是霍斯山因打架被罚杖四十,正选在今日贡院门前行刑。 见者无不叹息。 “对抗试输了就输了嘛,何必这么想不开,去打对手!” “打了对手,还打弟弟,真是下得去毒手啊!” “你们还不知道吧!近日东羽卫查清楚了,这个霍斯山根本不是淮阳伯爷的儿子!” “啧,以前尾巴翘得老高!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还跟我们说,他迟早都是世子,淮阳伯府迟早都是他当家。这下好了,家没当成,把自己搞出府了。” 霍斯山耳边响着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心头真是悔啊,悔不该动手,悔不该…… 他猛然看见人群中的霍十五,看见曾经的父亲母亲,看见文苍书院的同窗们,一时百感交集。 目光掠过流光剪影,回忆掠过旧日往事,最后人生竟然定格成四十大板。 他仰天长哭,“十五,我错了……” 第193章 他看见自己本应辉煌的一生 贡院门口行刑,是为了威慑学子绝不可因嫉妒进行报复,更是为了彰显斗试和春闱的严肃性。 尤其此次打架事件,影响极其恶劣。 东羽卫当街褪下霍斯山的裤子,再杖打光腚。 “砰!” “砰!” “砰!” 刑杖击肉的闷响声,在肃穆的清晨尤其令人心惊肉跳。原本喧闹的贡院门前再也不复喧闹声,只余敬畏。 霍斯山在羞愤中痛得死去活来,惨叫声从贡院门前传到会元街口。 涌动的人群也慢慢安静下来。 淮阳伯夫妇已然红了眼睛。 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要说一点感情没有,又怎么可能? 以伯爷的地位,要想在行刑的时候做点手脚,不是做不到。至少能让杖责的时候,下手轻点。 但夫妇两人并没出手干预,因为蠢过二十年,不想再让亲生儿子失望了。 杖到二十的时候,霍斯山已然晕过去。 但行刑没有结束,还在砰砰砰继续,惨叫却停止了。 霍斯山手脚冰凉,仿佛已没了气息。 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自己本应辉煌的一生。 他一身华服在文苍书院里朗朗吟颂,而弟弟霍十五却因游手好闲成了他的陪衬。 他斗试时虽然没进金銮试,但也不差;春闱不冒尖儿,但也在榜,总之四平八稳。 他没打人,也就没被拆穿是别人的儿子。 后来他在官位上混日子,过得舒适自在。 原本生活很安稳,谁知他养母丁咏梅无意间发现了他亲生母亲丁咏珊的存在。 无奈,便是只有死路一条。他亲手杀死那个疼了他几十年的女人,做成失足落水的假象。 父亲霍世明悲痛欲绝,郁郁寡欢,没多久也追着去了。 临终时,霍世明将霍十五托负给他,说,“山儿,你比你弟弟能干,以后你要看着他点,多照顾他。” 他答应了父亲的临终请求,尽心照顾弟弟。那一阵,他和弟弟的关系竟然变得还不错,至少比小时候好多了。 因为他袭爵了,成了子爵爷,再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弟弟也只能仰他鼻息生活。 他才是主宰。 再后来,北翼四面楚歌。 有人四方奔走,游说人们为北翼而战……等等,那人不是敲登闻鼓的吴乘风吗? 吴乘风禁考十年,为什么能穿着官服振臂疾呼? 然后是唐星河站到了吴乘风身边,再无往日纨绔颜色,一脸正色高呼,“北翼召,边关急,吾辈义不容辞!” 可笑的是,就霍十五那个怂人竟然请战,跟着一起振臂高呼,“义不容辞!义不容辞!义不容辞!” 霍斯山嗤之以鼻,一边巴不得霍十五滚去边关,一边又担心他得了军功在身,以后回来踩在自己头上。 还好,老天有眼,霍十五死了。 霍十五一生浪荡,无儿无女无牵无挂。 霍十五挣来的军功全数归了他这便宜哥哥霍斯山。 朝廷按照最高规格发放的恤银全进了他的口袋,而他也因为霍十五的军功从子爵升为伯爵。 哈哈哈哈,老天有眼!老天有……砰! 东羽卫唱:“三十五杖!” 砰!三十六杖! 霍斯山已无痛感,整个人昏迷过去,沉浸在被人叫做“伯爷”的喜悦之中。 砰!三十七杖! 他一身官服站在朝堂之上,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一抬头,就愣住了。 那坐在上首,雍容华贵的惠正皇太后,不就是……不就是……砰! 三十八杖! 砰!三十九杖! 砰!四十杖! 东羽卫高唱:“杖毕!” 猎猎寒风吹来,众学子睁不开眼,或许是不敢再看那摊烂泥。 东羽卫甲上前低声禀报,“大人,霍斯山没气了。” 马楚翼半点不动眉头,只淡淡一声,“拖下去。” 贡院门前一地血,血腥味儿弥漫在空气中,渐渐就淡了。 除此之外,贡院门口的展栏上除了文苍书院那张醒目的“打人道歉书”外,还有两张告示申明。 一则是国公府族学所出。上面写着裴钰和肖长河因人品低劣,藐视科举,触犯族学学规,被除族学。 另一则,是朝廷所出告示。上面列明裴钰和肖长河意图弄虚作假,藐视科举,触犯律法,此生不得再考科举,并杖二十,处监禁四个月,后流放至漠州,此生不得入京。 紧接着,东羽卫一声令下,“带肖长河!带裴钰!” 这两人倒是衣裳穿得齐整,不必褪裤。 但砰砰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有人在喊,“肖长乐,走了,进场了。” 肖长乐慢悠悠回话,“你们先去,我再看看。” 他愣是守在一旁,把二十板子看完了才走。 跟他一起的,还有云起书院所有学子,都陪着驻立观看。 有人纳闷,悄声问,“合着肖长乐也转去了云起书院?” “不能吧。他可是从小就在国公府族学念书呢。” “听说国公府族学还抓了好几个夫子,这案子牵连甚广。” “走吧走吧,被抓指定是犯了事。咱们科考入仕,以后做了官,也切记不能误入歧途。” “想必东羽卫今日在贡院门口行刑,便是在警醒学子们!苦读圣贤书,不是为了走歪门邪道!” 会元街外,依然人潮汹涌。 东羽卫把肖长河与裴钰押着送进贡院长街时,朱熙瑶便拿帕子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儿!我儿冤枉!冤枉啊……” 这时候从贡院门口传出来的杖责声不绝于耳,她听到更是要哭晕了。 朱熙瑶本就站在护国公府阵营,这里前后左右全是国公府的熟人。 她这一哭,大家才想起,那裴钰原来是护国公府的亲戚啊。 国公爷唐颂林刚因时云起被恭维得脚踩云端,哪里想得起还有个斗试败北的拐弯抹脚亲戚裴钰。 他消息不够灵通,加之朱氏又刻意隐瞒,导致他根本不知道裴钰被抓这件事。 此时,唐颂林压着火气问朱氏,“裴钰怎么回事?” 朱氏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贡院门口行刑,目光躲闪,“妾身也不知道啊。” 毕竟是多年夫妻,唐颂林哪能不懂朱氏的侥幸心理,“你最好是真不知道,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朱氏已许久不曾被夫君凶过,哪里受得下这委屈,正要抹泪狡辩,就听夫君继续对她吼,“叫你侄女滚远些哭!你若是想要跟她一起,你也给我滚!” 朱氏闻言又是惶恐,又是难过。她一直知道夫君凉薄,对任何人都没什么感情。 谁有利用价值,对谁就感情深。 但真正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她还是难以接受。 便是这时,听到娓娓一声,“夏儿给外祖父请安,给继外祖母请安……外孙女儿有关于裴钰的确切消息,有兴趣听听么?” 第194章 这凉薄透顶的男人 唐颂林自然想知道裴钰被抓走的前因后果,却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知道。正要说话,谁知唐星河跳出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唐星河这回是得了母亲和表妹授意,声音都大很多,“话说这裴钰啊,可犯了大事儿!” 他这么一嚷嚷,便是把周围正好奇的人全吸引过来。这里面除了护国公府自己的人和相熟的人,甚至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且根本不熟之人。 这一挤,顿时把唐星河与时安夏全围在中间。正嘤嘤哭泣的朱熙瑶瞬间就被挤到了圈外。 唐星河本就是个人来疯,人越多,发挥越好,口才从没那么溜过,“先说啊,我们国公府可没这等恬不知耻又心思不正的亲戚!” 国公爷见此已不好阻止孙子往下说,但朱氏急了,“星河,你胡说些什么?” 唐星河恍然,“哦,对,裴钰只跟继祖母私人有点关系,跟我们国公府可没什么关系。” 最讨厌听“继”这个字的朱氏气得差点咬碎后槽牙,恨不得打死这个祸害。 她只能求助夫君,希望他别让这祸害不分场合乱说话,毕竟在外嚷嚷开来,护国公府也没脸面。 但此时唐颂林几经权衡就改变主意了。由别人说出口,让人猜来猜去,还不如自己人主动说,更能撇清关系。 想到这些,唐颂林便负手点头,“裴钰跟我们护国公府本来就没关系,你且说说怎么回事。” 朱氏:“……” 真就是气啊。去年她侄女朱熙瑶再次带着裴钰入京的时候,国公爷可不是这态度。 当时得知裴钰是个才子,国公爷还亲自去国公府族学打过招呼,说是亲戚,就指望这次春闱能给国公府挣脸面了。 如今有了亲外孙,他不止记不得裴钰这个人;现在得知其出事后,更是恨不得撇了这层关系。 这凉薄透顶的男人!一点都指望不上。 唐星河便绘声绘色将裴钰勾结肖长河威胁肖长乐的事说了出来,“所以有两张‘肖长乐’的考卷,如今正放在皇上的御案台上。” 唐颂林脸色极为难看。 连皇上都惊动了,这已经不是家丑问题。扰乱科举,徇私舞弊,此乃大罪! 曾经先帝在世时,也出过徇私舞弊案,最后主犯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下场,所涉官员全部下狱杀头。有连带责任的,谁也没躲过去。 唐颂林一想起这些,脊梁骨都发寒。他回到家,大发雷霆,火速做了两件事。 一是勒令朱氏立刻把她侄女赶走,从此不允许再踏入国公府半步。 二是勒令朱氏把管家权交给大儿媳妇郑巧儿。 朱氏万万没想到,有这么一天,竟然毫无征兆就从当家主母的位置上下来了。 并且接替她的,不是自己的亲儿媳妇,却是大儿媳妇。 唐颂林冷着脸威胁,“如果裴钰这件事牵连下来,我不介意休妻。” 朱氏如坠冰窖。 她看着丈夫那张冷脸,知道那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男人,并非口头上威胁。 曾经亲眼见过丈夫对待先夫人娘家的冷硬态度,她还沾沾自喜,心里头舒坦得很。 却不料丈夫那种冷漠薄情根本不针对谁,完全是无差别对待。 朱氏本来正伤神当家主母的掌家权,立刻就转到了会不会被扫地出门的问题上。 她这才意识到裴钰这件事的严重性。哪还顾得上别的,当天就把侄女儿朱熙瑶轰出门去。 据说动静还闹得很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国公府撇清了似的。 朱熙瑶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家姑母能把事做得绝到这个份上。 她和时婉晴一样,在京城都有个自己的小宅子,但不乐意去住。 背靠大树好乘凉,护国公府这招牌非常好用,令她在京圈结识了许多高门贵妇和贵女。 她原本混得如鱼得水,加上儿子优秀,想与她议亲的人家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要不是时云起横空出世,风头更盛,她相信还会有更多的高门大户盯上她儿子。 可如今,所有人都恨不得跟她撇清关系。别说议亲,就是碰上了人家连招呼都不想打,吐一句“晦气”走人。 那些有意向议亲的人家,也都纷纷避而远之,权当不认识,没那回事。 人情冷暖,不过如是。 朱熙瑶更想不通的是,儿子原本就有真才实学,为何要行如此手段去害同窗好友? 她儿子根本不可能有这个想法……这个念头一起,就抑制不住了。 儿子冤枉! 她儿子是冤枉的! 所谓为母则刚。朱熙瑶换上隆重的衣裙,打着护国公府的名义,跑去衙门敲响了申冤的鼓。 她一告东羽卫滥用职权,粗暴执法;二告肖长乐为了打击同窗,不惜使下作手段,唆使弟弟肖长河攀咬裴钰。 总之她儿子冤枉! 至于为什么要打着护国公府的名义,那自然是护国公府的招牌好用。还有就是单纯想恶心一下那家人,谁让他们那么绝情绝义把她赶走。 唐颂林因为一直关注着事态发展,这回很快就得了消息。 气得呀!一个耳刮子打在朱氏脸上根本解不了心头恨! 他坐在上首,指着被打得晕头转向的朱氏鼻子吼,“贱人!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朱氏两眼发蒙,没明白又是哪泼水发了! 侄女赶走了,掌家权……不就是给得慢点吗?但她也已经在交接了啊。 她当即就跪在地上哭起来,“老爷,你……我……” 唐颂林继续指着她的鼻子骂,“管个家你管不好,养儿子你全养废,没一个中用!养闺女,你看看你养出的哪个闺女能比得上楚君?全都是些废物!” 朱氏:“!!!”连哭都忘记了,就那么张着嘴巴,怔愣地看着丈夫。 楚君!唐楚君那才是个废物好吗? 被设计就乖乖嫁了!被换子就乖乖替人家养儿子!嫁出去这十几年,没回过国公府几次,这会子倒成了国公爷嘴里的好女儿了! 唐颂林继续骂人,“唐楚月比夏儿那丫头还大一岁,你看看被你养成什么东西了?” 唐楚月! 夏儿! 听这称呼,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朱氏心头这才真正慌起来,嫁出去的唐楚君,十几年后以这样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杀回来了! 如同一张编织细密的大网,将她彻头彻尾笼罩。 这头,时安夏温温淡笑,“是时候收拾朱氏了!这么些年,她过得也够滋润的……” 第195章 女儿帮她讨要公道 唐楚君自是知道了国公府乱成一团。 郑巧儿一天派好几个人来时时报信,想不知道都难。 唐楚君看着自家女儿,已经不能用疼爱来形容,反正想起心里就甜,看到心里就美。 一点不夸张的说,她是崇拜女儿的。 唐楚君自己本身是个没主见的人,遇事容易打退堂鼓,害怕这个害怕那个,还想得多,担心自己会给别人带来负担。 有时候就破罐子破摔,被命运推着走,前半生那些坎坷都是她性格所致。 她本来活着的意志力就不强,尤其女儿失踪后,就觉得日子过得伤心透顶。 可就在一个月前,唐楚君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在女儿跟她说,“你亲生儿子根本就不是时云兴”开始,她就重新活过来了。 如今是过得越来越有滋味,甚至胆子也越来越大,想法也越来越出格。 她竟然觉得自己若是和离了,也没什么了不得。 这些都是儿子女儿带给她的勇气。 但唐楚君从没想过,女儿还能把国公府也搅动起来。 自从亲眼目睹父亲无情对待她母亲的娘家,唐楚君就知道父亲靠不住。 唐楚君被朱氏和时老夫人联手设计,都不敢让父亲知道。因为她基本可以猜得出父亲的态度,无非就是叫她不要惹出闲话,顺势嫁去侯府掩盖丑闻。 她也不敢跟哥哥嫂嫂说这事,怕哥哥为了她跟父亲起冲突,到时会走得更艰难。 她一直是一个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女子。是以就算如今她已经过得很滋润,也从没想过要与父亲抗衡。 甚至十几年前被算计的那口恶气,她都不愿跟朱氏再计较,担心毁了如今的好日子。 可女儿帮她讨要公道了! 女儿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做了恶,还能堂而皇之坐在国公府当家主母的位置上!” 唐楚君再次被一种无边的宠爱所包围,看着女儿平静又幽沉的眼睛,她忍不住问,“夏儿,你很早前就开始谋划了?” 时安夏摇摇头,“也没有很久。只是我没想到这么顺,天时地利人和齐至。”她笑着指了指天,“母亲,天都在帮我们。” 如果不是她在贡院门口偶然发现肖长乐的异态,就无法牵出这深藏的舞弊案。 上一世证明了裴钰和肖长河联手的奸计得逞。而这一世救赎了肖长乐,才能将裴钰拖入深渊。 否则对付这个人,她还得费点心力。 时安夏知道,她外祖父那人生性凉薄,一生最看重的是他自己,以及对他有用的人。 谁有用,对谁就亲厚。 没用的人,死了都不用通知他。 要想拿捏住这么一个人,就必须让他身处危险之中,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可以倚重的人。 于是那日在会元街上,时安夏故意与唐星河一唱一和,将裴钰的身份和所涉之案暴露于人前。 就是为了让外祖父深刻意识到,朱氏会给护国公府带来危险和不利。 不过,时安夏没想到的是,朱熙瑶竟然还超常发挥了。 以护国公府的名义申冤!亏这人想得出来。 光这一点,就会把她外祖父彻底点炸! 时安夏没料错,朱熙瑶是真正把国公爷的尾巴踩痛了。 春闱期间出了事关科举的申冤案最是敏感,衙门接案后立刻层层上报,将这个烫手的山竽扔给了京兆尹赵立仁。 赵立仁与东羽卫的楼羽霄自小不合,如今有个告东羽卫的案子落他手里,他还不得大做文章吗? 这便连夜开启卷宗查。一查,发现执案的人是马楚翼。 而马楚翼此人,战功赫赫,人称马小将军;回京后进了东羽卫,以最快速度,从一个普通东羽卫升任为羽前司。 最近这桩肖长河和裴钰的案子,就是明德帝钦点马楚翼办的。 赵立仁查过了,所有程序都合规合法,东羽卫不存在粗暴执法,滥用职权;而肖长河的供词,也是人证物证齐全,不可能出现胡乱攀咬。 赵立仁忙了一圈,总结下来就是,谁要是乱动这个案子,不是嫌官太大,就是嫌命太长。 谁动谁有毛病! 晦气!赵立仁气得砸了卷宗。一个案子到手里,一点好处没捞着! 他这个人吧,算不上什么清官,但也没有贪得无厌,更不会无中生有。 说白了,就是在合理范围之类,占点小便宜是有的,拉帮结派是有的,甚至有理有据公报私仇也是有的。 但!他绝对不可能冒着风险,有好日子不过,刻意制造事端去找楼羽霄的麻烦。 不然图什么?就为了小时候抢个鸟蛋没抢赢,还是为了在文苍书院读书的时候互相使坏,给夫子打小报告最后反倒挨罚? 赵立仁深知在京为官,每一步都不能出错,不能乱站位,更不能乱树敌。 他一向是个八面玲珑、人缘不错且有那么点能力的京圈混子。如果不出错,他还能往上走一走。 如今好处捞不着,他得卖个人情,给别人送点晦气。 这便约见了国公爷唐颂林,一脸痛心,“国公爷啊,下官也是没有办法。这案子落到下官手里,还是以你护国公府的名义上告申冤,下官不得不认真督办。” 唐颂林最近被这破事搞得焦头烂额,每天在家不是打人就是骂人。 当然那个被打被骂的,都是同一个,朱氏。 唐颂林道,“朱熙瑶跟我们护国公府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赵大人,你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不必给护国公府任何面子。” 赵立仁装作十分感动的样子,“国公爷境界就是高,下官一直以为,这朱熙瑶是护国公府的亲戚呢。” “哪来的那么多破亲戚!”唐颂林一脸严肃,“什么阿猫阿狗都打我护国公府的名义办事,那还了得!就这一点,你就可多加她一条罪名。” 赵立仁正色道,“有国公爷这句话,下官办起事来就不会束手束脚了。下官定会让此案跟护国公府一点边都沾不上。” 唐颂林颔首,“赵大人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办事能力,前途无量啊!以后有空,多到我护国公府来坐坐,别的没有,好茶好酒倒是很多。再说,我儿唐楚煜也该多结识些像赵大人这样的好官,大家没事多走动。” 赵立仁等的就是这句话,笑容满面把国公爷送走,直接将朱熙瑶的申冤案驳回,且反手判了她一个诬告罪。 而诬告罪在北翼是一项十分严重的罪名……朱熙瑶慌了。 第196章 立仁膝下胜黄金 北翼对于诬告罪非常严厉,尤其诬告执案人员更是零容忍。 朱熙瑶原就是闺阁女子,后宅害人的法子精通一大堆,可哪懂得律法。 她只以为跟后宅事务一样,上嘴皮碰下嘴皮就能成事儿。 直到差役将她押下,京兆尹赵立仁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宣布,朱熙瑶冒用护国公府名义,诬告东羽卫,诽谤肖长乐,罚银六十两,杖二十,五日后流放漠州。 朱熙瑶这才真正意识到,完了,惹大祸了! 她惊恐万分,嘴里喊着,“国公爷救命!国公爷救命!姑母!我姑母不会不管我!我姑母是护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你们敢打我试试看!” 砰! 杖棍落下,便是试试看了。 “啊!”朱熙瑶惨叫着,衩环抖落在地,头发散开,满脸痛苦之色,眼泪和鼻涕齐涌,哪还有一丁点往日的贵妇形象。 砰! 砰…… 这头,时安夏坐在海棠院里安然喝着茶,品着小点心,“母亲,您这糕点真的太甜了。有空您试试红颜做的绿豆糕,那才叫好吃。” 唐楚君眉眼弯起来,“哟,红颜这小姑娘是把我女儿的嘴都养刁了。你上次不还说我这边的糕点好吃嘛。” “好吃是好吃,太甜了!”时安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得意一笑,“母亲,您要吃了红颜做的糕点肯定停不下来。晚些我让她给您送点过来尝尝,您就知道我所言不虚。” 唐楚君看着女儿吃得两颊鼓鼓的,心里高兴,“好好好,我尝尝,看看有多好吃,让我女儿赞不绝口。那你可别忘了给母亲送过来。” 时安夏捂了一下胸口,歪头笑,“母亲在这,忘不了。” 唐楚君那颗心都要被女儿哄化了,“我女儿嘴比糕点还甜。” 母女俩正说着话,钟嬷嬷风风火火跑进来,老脸笑出褶子,“看到了看到了,老夫人那侄女儿被当众打了二十板子,去了半条命。说是诬告罪,还有什么冒用护国公府名义罪,诽谤罪,老奴也听不懂。反正还要罚银子,五日后就流放漠州。” 钟嬷嬷禀报完,就喜滋滋退出去了,扬着声儿喊,“这边这边,你们洒扫的丫环,可不许偷懒。偷奸耍滑不想干活儿的,迟早得发卖出去。看你们上哪儿找这么宽厚的主母!” 院里一众人笑,“是,钟嬷嬷,放心吧,奴婢们连后院的下水沟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钟嬷嬷笑容满面,“这就对了!夫人说了,晚上那顿给你们多加几个菜,好好干啊,手脚麻利些。” 一抬头,便见日光冲破云层,阳光洒向大地,金灿灿的。这日子啊,真是越过越好。 耳里便是听见夫人和姑娘的笑声飘出来,让人心生欢喜。 屋子里,唐楚君掩不住眸子里的笑意,“夏儿,全被你猜中了。这朱熙瑶落到赵大人手里,真就没翻起什么水花来。” 时安夏但笑不语。 赵立仁这个人,她可是了解的。 此人平时看着奸狡巨滑,但在大是大非上分得很清楚。 他不算绝对意义上的清官,小便宜爱占,私下里小气记仇爱结怨,逮着点机会就要把心里那点怨气给还回去才舒坦。 时不时还爱拉帮结派,倒不是站位夺权替皇子们奔走,顶多就是听个小曲儿,打点小牌。 打牌输了,他还记个仇呢。非得拉着赢的人下次又赢回来,不赢回来不准走。 时安夏真正记得这个人,是惠正皇太后掌权期间战时缺银缺粮缺战马。 当时就是赵立仁领着人马四处筹粮。据说粮是筹到了,但在路上遇到了大批土匪劫粮。 许多官员怕死,四处逃散。只有赵立仁等几人留在了粮草旁。 当时赵立仁知自己是螳臂当车,却也尽最后的努力游说,“这粮草是朝廷送上战场给打仗的将士们续命所用,不是普通粮食,还请各位好汉高抬贵手!” 土匪头子哈哈大笑,吐他一口唾沫道,“朝廷!国都要灭了,哪来的朝廷!就是你们这些贪官大开城门,迎接敌人进来杀我们北翼的老百姓!老子怀疑这些粮食就是送去给敌军讨好的!” 赵立仁一脸肃穆,以三寸不烂之舌继续游说。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解释千人千貌,不是每个官员都会卖国求荣。如今北翼还有许多将士正苦苦奋战,许多好官在后方筹备支援,朝廷里的惠正皇太后也将代替皇上御驾亲征上战场。 甚至连官场应酬那套他也都用上了。说待战事结束,我请大家喝茶听曲打牌行不行?又说,北翼没了,大家都成了亡国奴,过的就是猪狗不如的日子。 最后,土匪头子听得不耐烦,冷声道,“好啊,听你说得比唱的还好听!那你给老子跪下,从老子胯下钻过去,老子就信你信北翼还在抵御外敌!” 赵立仁是文官,自来把尊严和脸面看得比命还重要。但为了这些救命的粮食,他咬牙跪了! 他跪下的时候,风云变色,大雨滂沱。 他跪下的时候,却是扬着脑袋焦急问身旁的官员,粮食有没有遮盖好,千万不能被大雨淋湿。 那一车车哪里是粮食,是前线将士们的命啊。与将士们的命相比,他这点尊严和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那时,赵大人已全身湿透。 所有在场的官员都哭了!他们看见赵大人就那么坚定地跪着爬过去,欲从土匪头子胯下而过。 赵大人仰头,雨水打在他脸上。 他悲沧道,“希望好汉能信守诺言,前线将士没有粮食续命,北翼真的会灭国!” 说着就低了头,准备从人胯下钻过去。 土匪头子却是一把将他头抵住,倏然退了两步,一言不发带人撤了。 半个时辰后,土匪们又回来了。 他们不止回来,还带来自己存下的粮食武器,护送着赵大人一众官员和粮食历经千险去了前线。 赵大人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不费一兵一卒,收编了数百土匪。 那些土匪后来整编成赫赫有名的“立仁军”,杀出重围,保家卫国,令敌人闻风丧胆。 北翼是有了这些鲜活又生动的人,才将破碎的山河拼凑完整,才让百姓不受凌虐。 时安夏是后来从《北翼山河记》里看到关于赵立仁这段光辉历史,以上文字便是那段历史的记载。 立仁膝下胜黄金,流传久远,无人敢轻慢这位赵大人。 时安夏也曾召见过位及右相的赵立仁,问他,“当时害怕吗?” 他答,“回皇太后,臣怕,臣以为会死在土匪刀下。” 内心恐惧,却依然愿意负重前行。这便是北翼不灭的原因。 时安夏的脑子里掠过那段寥寥数百字的文字,眼眶莫名红了,却是站起身,微扬着唇角,“母亲,走,去护国公府看热闹去。” 第197章 撵她都不会走 护国公府。 朱氏在知道侄女儿朱熙瑶数罪并罚被判流放漠州后,心里十分难受。 她原本想着,先做个样子把侄女撵走,将护国公府与这桩案子撇清关系。 待风头过去,一切都平静了,再作打算。 当时她也是这么跟侄女说的,让她委屈一下,回自己宅子住几个月。到时想办法去疏通疏通关系,看看能不能把钰儿罪罚减轻些。 她都是把道理和办法揉碎了讲给侄女听的呀,岂料侄女这般糊涂,竟然打着护国公府的名义去申冤。 最后落得个这么凄惨的下场…… 朱氏跪在唐颂林面前哭泣,求道,“国公爷,求您救救熙瑶吧。她那身子骨儿去了漠州不是死路一条吗?她现在身边也没个人儿,就只有一个老嬷嬷跟着,儿子还在牢里……国公爷,您救救熙瑶吧。求你帮忙打点一下……” “打点?”唐颂林冷笑,“我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打点!她打着我护国公府的名义申冤,光这一条,你姓朱的全族都是我护国公府的仇人!” 朱氏听得心头悲苦。 朱熙瑶是她大哥最疼爱的女儿。十六岁嫁入裴家,十八岁就死了丈夫。 侄女儿带着个遗腹子,在裴家生活不易,才来投靠她这个姑母。 朱氏原本是想给朱熙瑶在京城找个合适的人家再嫁,当时相中了茂县县令做继室。 那人挺好,就是长相稍微逊点。但人家不介意朱熙瑶二嫁,也不介意她还有个儿子。 可朱熙瑶一见时成逸就癫了,哭着喊着要嫁时成逸,还说什么时成逸死了夫人,她死了丈夫,一切都是天意,非他不嫁。 朱氏拗不过,害了唐楚君,成全朱熙瑶。结果,人家时成逸根本看不上朱熙瑶。 纠缠多年,人家不屑一顾,嗤之以鼻。朱熙瑶芳华老去,依然没着落。 那茂县县令另娶了一个二嫁的,夫妻俩还生了儿子,过得有滋有味,让人羡慕。 结果朱熙瑶呢,纠缠不到时成逸,竟然还想给唐楚煜做妾。 想那郑巧儿是吃素的吗?再说,唐楚煜恨他们朱家都来不及,更是不可能跟朱家人有染。 后来朱熙瑶岁数熬大了,万般无奈之下,才又嫁给她小叔子裴鑫。 裴鑫是个傻子,好处就是听话。裴家承诺只要朱熙瑶嫁给小叔子,以后她就是裴家的当家主母,整个裴家所有资源全部都给裴钰一人。 诚然,裴家确实已经把所有资源都给了裴钰。 如今就等着裴钰春闱高中,然而……等来的却是发配漠州。 朱氏诚惶诚恐跟唐颂林讲述着侄女儿的坎坷经历,当然是省去了暗害唐楚君以及侄女儿想嫁给唐楚煜的部分,哭泣道,“我侄女儿这一生,真的太苦了。实在不行,求求你让我去给她请个大夫看看伤,她刚受了二十杖,这哪是个女子所能承受的?” 唐颂林丝毫不为所动,漠然道,“可以,你去了就不要回来。你跟着你侄女一起去漠州好了。” 朱氏的眼泪就那么凝在腮边,连抽都不抽泣了。她木然站起身,心如死灰地看着丈夫。 半晌,她转过身,离去。 管事全伯担忧地说,“国公爷,老夫人她……不会真的跟着去了吧。” 唐颂林冷淡一笑,“放心,她不会走的。你就是撵她走,她都不会走。” 他声音没有刻意压低,甚至还特意扬了声量。 声音传进朱氏耳里,令她心如刀割。 这就是她跟了一辈子的丈夫!这就是她当年背叛青梅竹马一心一意要嫁的人。 她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打理庶务,这一生都围着他在转。可最终,却只得了他几个字,“你就是撵她走,她都不会走。” 贴身鲁嬷嬷小心翼翼问,“老夫人,咱们走吗?” 国公爷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像她家这么要强的老夫人,肯定是…… “不走。”朱氏咬牙恨声道,“不是说了嘛,撵都不走,我顺了他的意!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国公府里面!” 鲁嬷嬷:“……”这未尝不是争口气呢。老夫人要让了位,不定国公爷再娶一个回家享福!咱占着位,就不挪窝,就不腾地儿! 她又小心翼翼地问,“老夫人,还要给侄小姐请大夫吗?” 朱氏望着天空悠悠道,“路是她自己选的,一切都该她自己承受。生死由命吧。” 鲁嬷嬷:“……”那就是不请了呗,看来老夫人还是担心自己被国公爷扫地出门啊。 她应下,心情十分沉重。怎么说呢,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 便是在这般沉郁的气氛中,听到一个刺耳的笑声,“楚君,你这想法我这个做大嫂的第一个就不同意!不止我不同意,我肯定父亲也不会同意!” 另一个声音当然就是唐楚君,“我是想着啊,夏儿说得对,人不能太出风头,太冒尖儿容易遭人嫉妒。从斗试来看,我起儿怎么着也是一甲,你这会大摆筵席改族谱,到时金榜题名还摆不摆酒了?” 然后是个如黄莺般的少女声儿,“是哦,大舅母,我哥哥那么厉害,不是状元就是榜眼,到时是肯定要宴请宾客的。这次改族谱就悄悄改罢,又不是什么重要事。” 几人说说笑笑就往国公爷那屋去了,朱氏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只觉一股郁气化成火往头顶上窜。 她不由自主悄悄跟了过去,听到屋子里热闹得很。 是郑巧儿在告状,“父亲您来评评理儿!楚君说咱们唐家给起儿改族谱就悄悄改了算了,不摆酒席。她说她要等着起儿金榜题名的时候再大宴一次。您说,她这是不是胳膊肘往外拐?这怎么说也是她娘家!她这颗心啊,怎么也得向着咱们唐家不是?” 是国公爷洪亮的声音,“我们护国公府难道不重要?改族谱这么大的事,肯定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起儿是我护国公府的亲外孙。” 是时安夏的声音,“外祖父,外孙女儿想着,一是哥哥风头太盛容易引来……” 国公爷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再盛也省不了我护国公府这股风!没得商量!等起儿春闱一结束,立刻摆宴进行修造族谱的大典。” 时安夏悠悠道,“唉,还是说实话吧。外祖父,裴钰如今那个下场,咱们这边弄得如此热闹,继外祖母肯定是不高兴的……” 国公爷:“不高兴也给我忍着!再说了,她不必参与,起儿本来就跟她没关系!” 第198章 你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屋外正驻立偷听的朱氏,只觉万箭穿心。 说起来,唐楚君和时云起本来跟朱氏就没关系。 但真的没关系吗? 她是国公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当时也是三书六礼抬进大门。 她曾喝过唐楚煜和唐楚君兄妹敬的茶,也曾被他们兄妹俩唤作“母亲”。 唐楚煜成亲的时候,是她以母亲的身份喝下新娘子敬的茶;唐楚君出嫁的时候,是她帮着清点嫁妆,亲眼看着她上花轿。 现在,她的丈夫竟然说,“她不必参与,起儿本来就跟她没关系!” 凭什么!凭什么没关系? 只要她还没死,只要她还是护国公府的老夫人,只要她一天还坐在这个位置上,那这国公府内所有人和事都跟她有关系! 屋内谈笑风生,屋外寒风猎猎。 本来今日天空放晴,阳光洒向大地,可朱氏觉得全身都冷,从头凉到脚。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小姑娘悄悄退出屋子,俏生生站在朱氏的面前。 小姑娘梳着时下最时兴的半堆芙蓉髻,髻上缠绕着粉色轻纱丝带,两头垂带顺着乌发顺直而下,如同春日桃花映面。 阳光照在她瓷白如玉的脸上,真正是明眸皓齿,笑起来眉眼弯弯,“给继外祖母请安。” 她看起来天真无邪,是这个年纪才有的单纯可爱。 朱氏脸上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因着被人发现自己在外偷听,更因着那个“继”字。 对,她非常不高兴,唐楚煜和唐楚君的孩子叫她的时候,都喜欢带着这个“继”字。 这让她时刻想起自己是个继室。 她端着护国公府老夫人的架子,居高临下点点头,“夏儿来了。” 时安夏乖巧站在檐下,脸依然是那张脸,却不知什么时候,眉眼已经悄然沉下,漆黑的眸子幽深如千年古井,“是啊,来了一会儿。我知道你在外面偷听,好听吗?” 朱氏:“!!!”陡然心跳。 偷听!这就像是大家本来谈笑风生,相处融洽时,她忽然被人打了一个大耳刮子。 她怔愕着,以为自己听岔了。可再看向那张桃花面,就是倏然一惊,一下子被那幽深的眸子所慑。 一种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令她差点站立不住,双腿发软。 朱氏微微踉跄了一步,撑着鲁嬷嬷的手臂才勉强站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刚到……” 时安夏温温一笑,笑不达眼底,“继外祖母何必装?大家都是明白人。你嫁入唐家几十年,为国公爷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他说一切跟你没有关系,是不是很伤人?” 朱氏惨白着脸,瞳孔渗着骇人的光。 如同看到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正磨着白森森的牙,要将她一口吞掉。 可分明那姑娘是个温润可爱的模样,“其实你不该这么震惊的啊。你不是亲眼见过我外祖父对我外祖母的娘家人,就是这么冷漠无情吗?” 一记重锤敲在朱氏的心上,脑袋嗡嗡作响。 还没完! “我听我母亲说,当时你可是得意得很哪,在一旁冷嘲热讽,煽风点火。怎么?突然有一天,这种冷漠无情用到你身上,你就受不了了?” 朱氏:“!!!”每个字都像刀子扎在心窝子里。 她想反驳,想挣扎,想冷笑着回怼。 可对上那双闪着幽光的眸子,她心头无比害怕。那感觉就像是只要她一开口反驳,就会被一口吞掉。 其实时安夏语调平静缓慢,并没有咄咄逼人,如同闲话家常,“母亲说,她的舅舅和表哥们往国公府递了帖子,只是想见一面外甥和外甥女。可你让奴仆往人身上泼污水,还悄悄使人把他们打伤。” “胡说!”朱氏坚决不认。 时安夏淡笑。敢做不敢认的人,其实是最令人轻贱,又最简单的人。 竟然就是这样一个目光短浅的妇人,害了母亲一生。 时安夏看着朱氏的眉眼,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不放过。 她娓娓的声音十分动听,可说出的话就不那么动听了,“你一定很不服气吧。你或许在想,我外祖父凭什么说我哥哥跟你没关系!” “你分明也是他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妻!你也曾喝过我母亲和我舅舅敬过的茶,他们都曾唤你‘母亲’!凭什么就没关系呢?” “可他们曾叫你母亲,你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这是一个人的对白,而不是对话。朱氏只有听着的份,根本没有还嘴的余地。 “我舅舅成亲的时候,带着我舅母跪在你跟前,喊着‘母亲请喝茶’。你接过茶杯,却不接稳,茶水尽数倒在我大舅母手上。你能说,你是一个母亲?” 小姑娘轻轻摇摇头,“可是手段好拙劣啊,真正是一个没有教养的继室才使得出的手段。要作践人,也动点脑子好吗?” “从那一刻起,你和我大舅母的娘家定国公府注定是宿敌。朱樱樱,你觉得你这些年算赢了吗?” “我大舅母乃定国公府嫡长女,是她爹娘手上捧着都怕摔了的宝贝,又岂是你这种人能作践得了?你以为她是我母亲那样软弱可欺的人?” “若非我大舅母凡事报喜不报忧,又担心我舅舅夹在中间难做。你以为你还能在护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位置上坐这么多年呢?” “但凡她回娘家告个状,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只能说,要脸的太要脸!不要脸的又太不要脸!这世道呢,就是要脸的人太吃亏了。” 那个不要脸的人如今脸色难看到了极致,被一个小辈辱骂到这个份上,她完全可以抡几个巴掌在对方脸上,权当是教训小辈。 可朱氏竟然不敢! 甚至连正眼跟小姑娘对视都不敢! 朱氏就像一个木头人,定在那里任人欺凌。 她的脑海中浮现着自己失手打翻茶杯,一杯热茶全数倒在郑巧儿手上的情景。 而时安夏却是前阵子才听大舅母说起当年这段往事。 那时的郑巧儿刚嫁进护国公府,满心满眼都是嫁给如意郎君的娇羞模样。 而唐楚煜也是一副娶到了自己心爱姑娘的样子。 朱氏看不惯,非常不顺眼。 她曾让唐楚煜相看过一个七品官的女儿,意欲拿捏唐楚煜的婚事。 可唐楚煜直言拒绝,还告到国公爷那里去。 国公爷别的事务可以不管,但嫡长子的婚事他是要过问的。毕竟那是他的脸面。 他可以不问儿子过得好不好,但不能不顾及他那张老脸。是以见朱氏安排的竟然是个七品官的女儿,当即便叫她以后不许插手儿子的婚事。 这可能是唐楚煜一生中做过最勇敢又最坚定的事了。 朱氏怀恨在心,从那一刻,她对这个继子的不满达到了顶峰。 第199章 传说她是一只镇宅鬼 唐楚煜心怡郑巧儿,硬着头皮自己去求娶定国公府嫡长女,遭到定国公府上下一力反对。 原因无他,就是定国公府认为婆家不好。 婆母是继室,看样子就是个尖酸刻薄货;护国公唐颂林又是个冷漠无情之人。这样的家世,定国公府是真看不上,平日里没事都甚少来往,更别说做亲家。 自己娇养出来的女儿,可不是送去上刀山下火海的。 只是架不住女儿喜欢,软磨硬泡寻死觅活非要嫁过去。 朱氏本以为这桩亲事无论如何都成不了,甚至她还散布过唐楚煜有隐疾的谣言。 万万没想到,最后还是成了。 她心里那个气啊!继子娶了娘家后台这么硬的姑娘,她真就是一万个暗恨钻心。 当时朱氏故意失手打翻茶杯烫了郑巧儿,唐楚煜怒发冲冠。 郑巧儿怕事情闹大,忙说水不烫,又说婆母肯定不是故意的。 初为新妇的郑巧儿被家人保护得太好,根本不懂得人心险恶。只以为自己柔顺些,听话些,就能在婆家与心爱的人生活得如意圆满。 可她错了…… 时安夏淡漠的目光落在朱氏苍白的脸上,忽然问,“我大舅母的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没的,你还记得吗!” 朱氏血液凝固在身体里,半晌结结巴巴,“你,你别什么都诬赖我!” “呵,是诬赖你吗?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急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时安夏凌厉的眼神锁住她脸上每一个微动的表情。 她看着朱氏的眼睛,捕捉到她的心虚,便是娓娓道,“有一晚我做梦,梦到那个孩子说,他好痛,全身都痛!中了碎骨香的孩子能不痛吗?我就跟他说,冤有头,债有主,谁给你下了碎骨香,你就去找谁。” 如果那个孩子能顺利生下来,她就不止一个表哥了。只可惜那孩子是活生生死在大舅母肚子里的,死的时候已经成型。 这是大舅母最痛的事,但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是朱氏下的黑手。 朱氏在听到“碎骨香”后,瞳孔猛然放大,捂着腹部,轻轻颤抖起来。 时安夏又知,这件事果然是真的,“做那个样子,想吓唬谁呢!现在他还没来找你。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来的。” “因为我跟他说,她怎么碎你的骨,你就怎么碎她的骨。你要让她亲耳听到自己的骨头喀喀碎掉,直至动弹不得。可……千万别让她死了,要让她日日夜夜都受碎骨之痛才好。” 朱氏指着时安夏,“不许,不许说了!你胡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可,可笑!” 她仓皇扶着鲁嬷嬷的手臂,“走!回去!不听她胡扯什么神啊鬼的!可笑!太可笑了!” 主仆二人仓皇逃窜出了正院,就见四面八方出来几个丫环,拦住她的去路。 朱氏的正前方,是东蓠和西月;左边是红鹊和红颜;右边是南雁和冬喜。 朱氏猛一回头,便看见桃花映面般的小姑娘像只恶鬼追着她不放。 小姑娘步步生莲,笑盈盈的,“继外祖母,你跑什么呀?我话还没讲完呢!” 小姑娘的身后,站着的是所有丫环里面最沉稳最冷静的北茴,“我们姑娘话还没讲完,她让你走了吗?嗯?” 几个丫环以合围之势,将朱氏主仆围在正中。 朱氏慌了,扯开喉咙喊人,喊救命,喊天喊地喊儿女。 没有人理她。 北茴面露讥诮,“你莫不是忘记了,如今护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是我们大舅奶奶。” 朱氏明白了,今天唐楚君带着女儿就是专门来杀她个措手不及。 先是郑巧儿将所有跟她相熟的下人全部调走,然后再和唐楚君去把国公爷绊住,最后就是这个追魂夺命的小姑娘来索她魂了。 她猛然想起一个说法。 那个说法非常隐秘,是圈内几个相熟交好的贵妇私底下的传闻。 据说这姑娘是只鬼,她们找人算过,说这还是一只镇宅鬼。 事情是从建安侯府原来那个假的嫡长子落水开始。有个术士算出来,说当日那条河里其实死了两个人,并非只有一个。 一个是时云兴,另一个自然就是……真正的时安夏其实已经死了。 现在这个镇宅鬼是借尸还魂。鬼知晓人类许多秘密,比如时云兴和时云起互换,于是这个扮成时安夏的鬼就来拨乱反正了。 不然怎么解释刚好在这个时候,就发现嫡庶子互换了呢? 且这镇宅鬼对侯府来说应该是个好鬼,兴宅,辟邪。 从这鬼来了以后,侯府短短一个月是不是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官运亨通就算了,你见过哪个学院刚开办起来就能把顶尖的老牌学府逼得无路可走? 不必细说,总之细思极恐……朱氏原本听个乐,从来不当真。可现在不同了,就那么往时安夏脸上看去。 这一看,惊了。 那美得都不像个真人!哪有真人皮肤白成那样的?哪有人的模样比画上还好看的? 那不是鬼又是什么? 朱氏用手紧紧抓住鲁嬷嬷的手臂,差点没把人痛死。她站立不动,脸色青白难看,死死瞪着时安夏。 时安夏一步一步往前走。 我来了!这笔账早该好好算算了! 朱氏一步一步往后退。 她来了!她带着煞气向我走来了! 时安夏黄莺一般的少女声儿,听在朱氏耳里如一道道催命符,“再来说说你对我母亲所做的事。你设计我母亲的时候,可当她是女儿疼爱?可想过她也是给你敬过茶,叫过你一声‘母亲’的?” “你看着我母亲万念俱灰,你看着她那么绝望,不妨回想一下你当时的表情和心情。” “是主宰她人生的得意,还是将她踩进泥泞里的开心?当你回想起那一刻的阴暗丑恶嘴脸,你还敢说,只要你一天是国公府的老夫人,就一天是她的母亲吗?” “你是不是想说,我母亲出嫁的时候,还是你帮着备的嫁妆,还是你亲眼目送她上的花轿。怎么能说没有关系?” “是啊,关系可大着呢!我母亲的一生,都毁在了你朱樱樱的手上!” “你清点她的嫁妆,眼馋至极。到现在你的私库里,还藏着我外祖母留给我母亲的东西。单子我列出来了,限你一个月给我全部送过来;否则我自己亲自来拿,就不止是单子上那点东西了。” 她淡淡一个眼神,北茴会意,从袖里掏出一张单子塞进朱氏的手里。 朱氏:“!!!”恐惧的绳索仿佛正勒住她的脖子,一点一点在收紧。 手里捏着的单子烫手,她打开一看…… 第200章 不死不休 单子上,字画,珠宝,首饰,名砚名笔,孤本,玉石等等,包括物品有几件,名称,价值多少,有无损坏情况,全都记录在册。 朱氏彻底信了,这就是只镇宅鬼。否则正常人哪里有本事知道这么多? 镇宅鬼还在威胁她。 “人在做,天在看?我外祖母也在天上瞧着你呢。” “你做的每一件事,她都看在眼里。从今夜起,你不妨仔细听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在你耳边,叫你不要害她的儿女?你再仔细听听,你的骨头会不会喀喀碎裂!” “那都是你自己作的孽!”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你对我母亲做下那么荒唐又罪恶的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痛苦,才刚刚开始!今后的每一天,你都将活在恐惧之中。” “我们!不死不休!” 朱氏全身哆嗦,止不住牙齿打颤。 她想离开,不想听恶鬼说话了。但她挪不动步,就似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她拖住。 她喘不上气来。 她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卡住了。 她觉得被恶鬼的绳索套住,逃不掉,跑不脱。 又见时安夏那张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她两耳轰鸣,已听不见了。 朱氏瞪着眼睛,看那粉色发带随风飘扬。飘啊飘啊,飘到近前,拂过她的脸庞,缠上她的脖子,勒紧……朱氏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吓晕死过去。 时安夏勾唇一笑,幽深的眸色让人看不见底,“鲁嬷嬷,还有你。” 鲁嬷嬷吓得腿脚一软,跪在地上,“姑娘,老奴什么都不知道,老奴……” 北茴冷斥道,“狗奴才,你手上沾了多少人命心里没数?丧良心的东西!要不要我给你数数,苏姨娘的儿子,赵姨娘的儿子,王姨娘的女儿,还有国公府上的丫环玉萝,如梦,欢喜,你晚上都不做噩梦吗?” 鲁嬷嬷慌得直磕头,“老奴,老奴……您知道的,咱们当奴才的都是替主子办事。主子让老奴往东,老奴不敢往西啊……老奴不敢了!老奴再也不敢了!” 这是认了这几个人的人命,却把责任全推主子身上了。但她说的似乎也没错,没有朱氏的狠毒,她又有什么理由下手? 时安夏轻盈蹲下身子,笑盈盈凑近朱氏,“继外祖母,你听到鲁嬷嬷说什么了吧?” 鲁嬷嬷大惊失色,一瞥之下,发现自家主子虽闭着眼,但眼皮子一直在颤动,显然刚说的话全被主子听去了。 时安夏低声道,“如果这些人命跟她无关,那就得全背在你身上。看来,夜里还得有好多人来找你叙旧啊!” 朱氏蜷缩在地,喉咙发出惊恐的咕咕声。 她不敢睁眼,怕睁眼看到镇宅鬼的样子。 白皮,桃面,笑里藏刀。这是她第一次对鬼的样子有了具像。 就在这时,国公爷唐颂林领着郑巧儿和唐楚君从院里出来,看到朱氏蜷缩在地,有失体统,顿时垮下脸来,不悦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时安夏原本蹲着,一脸关切。 听到问话便站起身,朝唐颂林娓娓行了一礼,才温声答道,“继外祖母不知道怎么就晕倒了。外祖父,还是请大夫来瞧瞧病吧,这年纪大了,耽误不得。” 唐颂林见小丫头面如满月,腮染桃花,天庭饱满,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这阵子许多人都在传夏儿成了黄万千的“先生”,起先他还当听错了,误以为是谣言。 直到找来大儿媳妇一问,方知这没几日,唐楚君一双儿女齐齐成了京城风云人物。 耳边听着到处都是赞侯府有福气的话,他就有些不乐意。 谁都没想起唐楚君这双儿女也是他们护国公府的外孙和外孙女! 他必须要趁着这次改族谱的机会,好好让大家认识认识。 想到这些,唐颂林的眉目温和了不止一点,“夏儿,你别管她!她不过是心疼侄女挨了二十板子,还想陪着去漠州。” 晕倒在地的朱氏:“!!!”休想让我去漠州!你这狼心狗肺的男人! 时安夏眼睛里闪着讶异又天真的光芒,“真的啊?继外祖母也算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为了个胡乱攀咬的侄女儿,宁可舍去京城的荣华富贵,非要陪着去漠州,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呢。大舅母,赶紧找个人送信给继外祖母的侄女儿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大舅母没忍住笑,“夏儿说得对。” “不必!”朱氏慌忙从地上坐起来,抚着额,“我这是怎么了?近来总是头晕得紧。” 她再晕下去,估计得被人抬去漠州了。但她不是装晕,刚才那一瞬间,确实晕倒了。 只是醒得很快,却给人一种装晕的错觉。这使得她羞愤难当,一把年纪了,竟被一个小姑娘给戏耍成这样。 不,那不是个小姑娘,是鬼!镇宅鬼! 她心生俱意,朝着鲁嬷嬷瞪过去,“还不快扶老身起来!” 鲁嬷嬷两股战战,知自己从此好日子到头了,忙去扶朱氏起身。 朱氏抚了抚鬓边,向着国公爷福了福,“妾身身体抱恙,回房歇着去了。” 唐颂林鼻子里冷哼一声,尽是轻慢之意,“确定不跟去漠州陪你那侄女儿?” 朱氏低垂着头,咬碎后槽牙认错,“她以护国公府名义申冤,是她有错。她该罚!妾身不该纵容她。” “你能这么想最好。”唐颂林这次被朱熙瑶弄得火冒三丈,撒不到当事人身上去,自然得撒到相关人等身上。 一向把利益和面子看得最重的人,竟然被一个妇人摆了一道,他这口恶气是怎么都咽不下去。 见朱氏低头认错,唐颂林也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并不多说。要不是看在那么多小辈在此,他还能说出更无情更绝情更伤人的话来。 原本朱氏为侄女儿求情,他虽然冒火,但诚如外孙女所说,也算是个有情有意的人。没准落魄之时,还靠得住。 现在她却认错了,把仅有的那一点风骨也弄没了。 唐颂林是越来越看不上朱氏的作派。 说来朱氏也是桂南望族清流世家嫡女,来京城已几十年了,怎的通身还是处处透着小家子气。 他千挑万选的继室,终究是看走了眼。 这么一比,出身清流世家的朱氏,举手投足还真就不如出身富贾明家的原配。 唐颂林看向女儿唐楚君,再看向外孙女时安夏,忽然先夫人的样子便那么清晰出现在脑海里…… 第201章 那死老婆子也有今天 这是自原配夫人明贞去世以后,唐颂林第一次真正想起来她的样子。 他向来对于情情爱爱的东西看得很淡。女人于他而言,要么是助力,要么能把后宅管理妥当即可。 当时娶明贞,正是因为护国公府缺银子,而商贾明家缺身份地位。 两厢一拍即合。 平心而论,明贞是个能干的。 再难的账目到她手里,看几眼便知分晓,且过目不忘。 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至于长相,若是生在勋贵世家,那容貌不说名动京城,也是一等一的出挑。 看唐楚君母子三人的样貌就知道了,他们其实长得都像明贞。 对于原配,唐颂林是满意的,只唯独心里芥蒂她出身商贾,令他蒙羞。 他每每瞧见明贞,便是想到护国公府当初落难之时,是用了明家的银两渡过难关。 这是他一直不愿与原配娘家来往的原因,实在往事不堪回首。 时安夏瞧着外祖父那沉默神往的样子,便知他想起了自己亲亲的外祖母,不由得眸色幽沉。 这样冷心薄情的男人,还是别惦记的好。 她敛下眉眼,故意提高了声音问,“外祖父,夏儿还从没见过外祖母的样子,好生遗憾啊。” 唐颂林也是这会子想到了什么,“夏儿你问着人了,我倒还真有一幅你外祖母的画像,你可要看看?” “好呀好呀!”时安夏欣喜极了,余光掠过尚未走远的朱氏,“不如外祖父把画像送给夏儿可好?” 唐颂林沉声拒绝,“那不行!我也只有那么一幅。” 郑巧儿爱死了自己这外甥女,跟着她真就有好戏瞧,“看来父亲一直珍藏着画卷,是心里惦记我婆母。我嫁入国公府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婆母的画像。” 话都递到嘴边了,唐颂林总不能说自己纯粹就是想不起先夫人,所以才从来不打开画卷,“说得不错,楚君母亲那样的女子,很难让人不惦记。” 故意走得很慢的朱氏:“!!!” 她就不该走那么慢,听到不该听到的话。 朱氏一直以为丈夫早就忘了先夫人,却万万没想到,人家是心里想,表面不显呢。 背地里不知道怎样对着那画像发痴! 朱氏这一整天的惊恐和受到的打击,恐怕是她有生之年加起来的总和都不够。 她泪如雨下,回到自己屋子里,和衣倒在床榻上。 这次朱氏是真的病倒了。 恍惚中,有个女子走到她床榻边,居高临下凝视她,“朱樱樱,你可认得我?” 她努力睁开浮肿的双眼,“楚君?” 那女子“呵”一声冷笑,“说对了一半,我是楚君的母亲明贞。” 朱氏猛地从床上坐起,便是见到穿了一身素色白衣的女子。 她眉目如画,梳着几十年前京城时兴的老式发髻。 口脂也是早就流行的颜色,可涂在她嘴上,就是说不出的好看。 她声音也好听,哪怕充满怒气的质问,仍是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银铃,“你这个毒妇!你害我女儿一生不幸!还害死我未出世的孙子!” 朱氏魂飞魄散,张嘴想要辩解点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就那么张着嘴,合都合不拢。 …… “老夫人!老夫人,醒醒!老夫人!大夫来了。”叶妈妈是当家主母郑巧儿派过来专门照顾老夫人的,这会子正把大夫领进屋。 叶妈妈给大夫介绍,“我们老夫人伤心过度就病倒了,连日来昏昏沉沉。醒的时候没几会儿,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睡着睡着,她这嘴就合不上了。您看,现在还在流口水呢。” 大夫诊治一番,写了个方子,道,“她这是患了卒中,先吃几副药看看吧。” 叶妈妈忙应下,又问,“大夫,这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大夫道,“少吃肉,少吃盐,烟熏食物也少吃。” 叶妈妈便是交代下去,“老夫人不能吃肉不能吃咸的东西,以后给老夫人准备的膳食要清淡。” …… 海棠院里。 唐楚君一直在用湿巾子擦鬓边,“夏儿,快来帮我擦擦。那假发套不行啊,总觉得粘糊糊的,弄不干净。都好几天了,我还是觉得头上有东西。” 时安夏便是接过湿巾神情专注地为母亲细细擦拭鬓边,发现母亲的皮肤都擦红了,心疼得很,“下次不让您扮外祖母吓唬朱氏了,别到时人没吓着,您却受了伤。” “别啊!”唐楚君笑着摇了摇女儿的垂发,“这就是擦红点皮儿,不是受伤。我就是嫌它粘糊糊擦不干净。夏儿,我跟你说,可好玩了!其实我还想跟那老婆子说点别的吓她,可你又不让。” 时安夏见母亲笑得像个孩子,不由莞尔,“少说点好,多说多错。你说的越多,她醒悟得就越早。” 唐楚君两颊生辉,目光灼灼,早不是以前那要死不活的样儿,“听说都吓出了卒中,嘴歪眼斜的……那死老婆子也有今天!” 时安夏替母亲理了理额发,放下湿帕,又净了手,坐下笑道,“她干了那么多坏事,总得遭点报应。” “还是我夏儿的办法好。”唐楚君由衷赞道,“她要死了,倒是便宜她了。就得这么活着,日日夜夜受折磨。” 时安夏温温一笑,“这一次啊,还真不是我想的办法。” 唐楚君塞了个冬瓜糖在女儿嘴里,“咦,不是你的办法,那是谁的办法?我觉得你大舅母也不比我聪明多少吧?难道是她?” 时安夏抿嘴笑,心道我大舅母可比您聪明多了好吗?算了,母亲笨是笨点,活得开心就好。 她垂下眉眼,“是岑鸢。” 这几个字落下时,唐楚君倒真惊讶了。可细细一想,又觉得理应如此。 “岑鸢这孩子,说起来还真不错。”唐楚君夸起未来女婿是绝不含糊,“聪明,长得俊,关键是对你好。” 时安夏笑问,“母亲,你哪儿看出他对我好了?” 唐楚君实在是挺满意,“前日他养父陈家被封赏了富国男爵,皇上还赐了宅子,也算是在京城有了一席之地。我本以为,他会回陈家住一阵,谁知昨晚又回来了,还住在他那个府卫单间里。你说他图什么?不就图离你近点儿?” 第202章 岑鸢是你喜欢的人么 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唐楚君那颗老母亲的心实在没忍住,“夏儿,你对岑鸢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总不能单单是为了应付皇太后和晋王吧?” 那得多亏啊! 她自己就是吃了向命运妥协的亏,才过得这么憋屈。她可不想让女儿也走她的老路。 虽说这法子确实能断绝皇太后和晋王的私心,但她总还是希望法子有效的同时,岑鸢又刚好是女儿喜欢的人。 这多两全其美。 时安夏低头沉默了一瞬,也不好跟母亲说她上辈子可能就跟岑鸢有点纠缠,只是她忘记了,但人家没忘记。 这种话多少有些荒谬,便是以当下的心情来回答,“我总觉得,他比我想象的更强大。能扛事儿,也有本事。” 谁问你这个!唐楚君歪着头凑近女儿,“就没有点什么特别的感觉?” 时安夏好笑地看着一脸期盼的母亲,脸倏然红了,眼睛却晶亮,“母亲,我可还没及笄呢。” 唐楚君白她一眼,“少糊弄我!你当母亲不是从你这年纪走过来的么?” 时安夏托着腮笑。 又听唐楚君说,“也就咱们京城讲究,尤其是勋贵世家的女子非要等到及笄以后议嫁,如此才不会被人说拿女儿换取利益。其实好些地方十二三岁的姑娘嫁人比比皆是,有的到你这个年纪,都当娘了。” 时安夏知唐楚君说的是实话。 见女儿眉眼弯着,唐楚君便是追问,“怎么呢,岑鸢是你喜欢的人么?” 时安夏无奈地笑着打岔,“那我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啊。” 唐楚君拍了一下女儿的手,“合着你这还很勉强?你就说,岑鸢哪不好?长相,身高,人品,哪一样不出挑?他也就吃亏在出身上。” 时安夏更想笑了。母亲是不是忘了,她自己早前还不乐意来着,这会子说得跟她亲儿子似的。 “依我看啊……”唐楚君压低了声音,凑近女儿,“那晋王不管是哪样都比不上岑鸢,也就占着一个好爹。除非眼瞎了,才会放着岑鸢不要,去选晋王呢。” 时安夏:“……”你点谁呢! 第一次哑口无言,这还是来自母亲大人的血脉威压。 说实话,她自己也纳闷。上辈子是得了失心疯嘛,放着岑鸢不要,拼死拼活要嫁晋王? 她到底是有多瞎? 又听唐楚君道,“夏儿,我可是替你做了决定,不让岑鸢入赘,不过也跟入赘差不多。我让他买了附近的宅子,等你嫁给他就住过去。我想好了,到时我也跟着你住过去就行了。” 格局打开,入什么赘?这侯府又不是什么香饽饽,非要赖在这里不走。 她可不是朱氏,撵都撵不走。 时安夏:“……” 再一次哑口无言,合着母亲脑子现在转这么快了?都已经灵活到举一反三把以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还真是对母亲大人刮目相看呢。 她认真地问,“母亲您就真这么晾着父亲,不跟他过了?” 唐楚君怔了一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夏儿啊,母亲是不是成了你的包袱?” 时安夏失笑,“怎么会是包袱?我当时想让岑鸢入赘,也就是想一生都守着母亲过呢。” 想一生都守着母亲过……这可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打动人,唐楚君听得心都酥了。 还得是我唐楚君的贴心小棉袄啊,真乖。 唐楚君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便是跟女儿推心置腹起来,“如果要委屈自个儿,倒也不是不能跟他过。” 时安夏一听这话,便知自家老爹没戏了。 原本就是一段错误亲事,再加上后宅妾室成群,但凡有点底气的女子都忍不了。 她母亲如今可不止是有底气,现在属螃蟹了,走路都横着走。就这样,能容得下她爹才怪。 也就是她爹没犯什么原则上的错误,才能稳住当前局面。若是她爹哪天脑子一抽,干点什么缺德事,指定得把她母亲惹毛,到时就覆水难收了。 果然,这就听到了她母亲的肺腑之言,“我如今是一见他人,一听他说话,就没来由想发火,真就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你说,我能怎么跟他过下去?无非是维系着这种名存实亡的关系,他又不缺我一个,后宅那么多人呢。” 要不是和离对女子名声不好,还会影响到儿女,她早就甩手走人了。 唐楚君现在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保持现状。然后前半个月住海棠院,挨着儿子儿媳妇过;后半个月就去女儿家住,跟女儿女婿一块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岑鸢不爱说话,可她却觉得这孩子挺容易相处。 唐楚君心里畅想得美滋滋,就听女儿缩着小脑袋好奇地问,“母亲,您是不是还对大伯父……” 她吓得一把捂住女儿的嘴,摇头,“可不兴胡说!那是你大伯父!我早就没了那心思,他那个人啊……没缘分吧。只要你大伯母过得好好的就成,咱不掺和。” 时安夏看着母亲陡然微红的眼睛,心疼极了,却也为立场坚定的母亲骄傲。 你有权利在心里深藏一个人,却不可以没脸没皮纠缠,甚至以破坏别人关系为前提去获取一份感情。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的母亲,值得更好的人。 时安夏拿下母亲捂着自己嘴的手,轻轻握着,“要这样的话,那还不如和离呢。您年纪又不大,以后的路还长着。您先把我嫁出去,以后我再把您嫁出去,多好。” 唐楚君被逗笑了,又被逗哭了,觉得被自己女儿宠得娇娇的,吸了吸鼻子才道,“我的事儿不急,走一步,看一步。我也不想再嫁人。我就想着,看着你跟起儿嫁娶顺意,有自己和睦的家。我呢,这边住两天,那边住两天,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知足了。” 时安夏轻轻擦去母亲挂在腮边的泪,柔声道,“再别说这些丧气话。我要找个人入赘,就是想好了要护着母亲一辈子,要一辈子跟母亲生活在一起。那会子,我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岑鸢啊。” 拐到未来女婿身上,唐楚君是又忐忑,又欢喜。 那句“我活着,她活着;我死,她也活着”,到现在想起,她还脑袋嗡嗡的。 哪家的好人跟岳母大人是这么说话的? 一想起这话,就觉得刀光剑影,生死未知。 她纠结得要命,一边看岑鸢极顺眼,是那种看过这个女婿以后再看别人,就再也看不上的感觉。 另一边,又对岑鸢极其不满。总觉得女儿跟着他,会过得颠沛流离。 她这颗老母亲的心要操碎了。 唐楚君试探着问,“你对岑鸢这个人,到底了解多少?知根知底吗?” 知根知底吗?时安夏觉得不知,又好像知。 自那晚岑鸢从窗户带她去莲花巷看霍斯山那场大戏之后,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就踩着月光来找她…… 第203章 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最近几日,岑鸢替时安夏查朱氏做下的恶事,追查她母亲被昧下的嫁妆去向。 还有关于惊蛰的过往,魏家莫老先生身边人的动向,以及婵玉公主凤阳郡主等等……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替她查清。 夜深人静时,岑鸢会悄悄把消息送过来。 隔着窗栏,他站在窗外,她趴在窗栏上。 有时是他口述,有时是列的清单。单子上不是他的笔迹,应该是他的属下所写。 时安夏根据岑鸢提供的资料,逐一整合。 他会安静站在那里,听她提问,为她解答;听她说接下来想要做的事,也听她制定出计划。 然后他会安排人手去执行她的计划,替她实现闺阁女子做不到却天马行空想做的事。 怎么说呢,他像她手中的一把剑。 指哪打哪。 岑鸢见识广,谋略也深。 她听他寥寥几言,便知他是能指点江山之才,替她做这点子小事实在是……浪费了。 他手里有人,一批才能极高的人。 就如那夜收拾霍斯山,如果不是需要合理合法将真相摊到淮阳伯爷夫妇面前,上报给明德帝知道,他是完全可以让那一家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还不留痕迹。 他告诉她,他手下的人叫“青羽卫”。 如果她需要,他随时给她用。 两人便是如此无需过多言语,便织出一张大网将朱氏束缚住,只折腾她,不让她轻易死去。 他们配合得很好,但有杀鸡用牛刀的感觉。 这让她想到,前世他俩肯定也是这么配合默契。 所以母亲问,知根知底吗? 她其实是知道一些的。 岑鸢的底细是,可以扶持一方势力为王。 甚至她有一种直觉,他可以颠覆一个王朝。 岑鸢太强大了。 他懂的东西,不是她这种后宅女子所能理解。 前世晋王那厮,也一定是靠着岑鸢在明德帝跟前展示出优秀的才能。 明德帝便以为晋王是可造之才,才将江山托付于他。 谁知晋王不过是个花架子。 登基之后,荣光帝便封了岑鸢为卫北大将军,因为需要他为新皇护佑江山。 可荣光帝又忌他才能,所以将他调去守边防。 而岑鸢为什么要帮晋王?时安夏已经猜到,是因为她眼瞎,一心要嫁给晋王。 而他只能帮她。 帮她,便是帮了晋王。 所以时安柔会以为岑鸢是晋王的人,其实岑鸢是她的人啊。 原来,北翼山河破碎的罪魁祸首是她。 祸国殃民,也是她。 说什么挽江山社稷于悬崖,救万千百姓于水火!是她把北翼山河推向悬崖,是她把万千百姓置于水火。 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唐楚君见女儿兀自发呆,便用手在女儿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时安夏掩下眼中的悲戚,温温道,“想岑鸢的底细啊。” 唐楚君急切想知道。 岑鸢是什么人?家在哪里?父亲母亲是谁? 为什么陈家老爷是他的养父? 拿来糊弄人的幽州洛家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问题在唐楚君脑海里盘旋了许久,“那你到底知道多少啊?” 时安夏摇摇头:“我知道的不比您知道的多多少。反正他不是坏人,长得好看,能入赘……哦,不入赘住隔壁不远也行,这不是方便母亲串门吗?” 唐楚君:“……”有被糊弄到。 时安夏抬头一瞧屋外,夜色已浓,忙起身道,“母亲,我回去歇着了。明儿哥哥春闱结束,咱们做点好吃的等他回家。” 唐楚君点点头,“我都已经在准备了。结果你大伯母说,她会准备好酒菜,请你们书院所有人吃席。” “大伯母有心了。”时安夏告别母亲后,回了夏时院。 刚一进院,就见夜宝儿摇头摆尾冲出来迎接。 红鹊笑道,“姑娘,夜宝儿等您好久了,奴婢叫它进去睡觉,它也不肯。” 时安夏心道,它哪是在等我,分明是在等岑鸢。 最近市面上大黑狗走红,都买不到了。 前阵子北茴她们找遍了狗市,也只找到两三只,都养在侯府几个门房处,让门房小厮好生养着狗子看家护院。 而夜宝儿一直躲在夏时院没出去过,一是怕被人认出是元宵夜出风头的那只狗,二是给它养伤。 它身上的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且得养几月呢。 如今最明显的是,吃得好,肉肉长起来了,毛色黑亮黑亮,看着更像墨宝儿了。 两只狗子真就是除了脑袋上那撮心型的白毛不同,其余简直一模一样。 时安夏摸了摸狗脑袋,笑道,“宝儿……” 刚一出口,她就想起最近夜里岑鸢来的时候,夜宝儿也会听着声音蹿过来。 一人一狗站在她的窗外。 他有时候笑笑地看着她的眼睛,叫,“宝儿”。 待她红了脸,瞪大眼睛的时候,他就会摸摸夜宝儿的头,忍着笑说,“宝儿最近又长胖了。” 时安夏觉得自己被红颜暗害了。 她最近真的胖了一圈。 便是对正在替她拍打披风上灰尘的南雁道,“告诉红颜,以后少弄点补品……” 话音还没落呢,就见红颜捧着个比脸还大的砂锅罐子站在那里,笑容僵在脸上,委屈巴巴的,“夏儿姐姐,我慢火熬了两个时辰才炖出来的鸡汤,你多少得喝点吧。” 又怕时安夏不喝,还紧巴巴补了一句,“我都等你一晚上了。” 时安夏抚额,“红颜啊,你看我都胖成猪了,再补下去,猪都嫌我胖了。” 红颜摇头,“不胖不胖,夏儿姐姐就是太瘦了点,才要多补补。” 有一种胖,叫红颜觉得你不胖。 时安夏无奈道,“这样,你先放我房里去,我沐浴完再喝。” 红颜嘟嘴,“你又想糊弄我。” 时安夏捏了捏她的小嘟脸,“红颜,咱商量个事儿啊。从明天起,亥时以后咱就不进食了,早上起来补行吗?” 红颜眼睛亮了,“那你白天得听我的!” “听听听!”时安夏哭笑不得,“红颜的话,谁敢不听。” “夏儿姐姐你不许糊弄我。”邱红颜便捧着罐子进了屋,边走还不忘交代,“今儿晚上的,必须喝了啊。” 时安夏心头已有了打算,笑着点头,“喝喝喝,你放那儿,我一会儿就喝。” 待她沐浴梳洗完,换了件月白色带绒的锦袄坐在屋里等岑鸢来。 他今儿必须来! 他不来,那么大罐鸡汤怎么办? 嘀嗒一声,小石子敲打窗棂的声音响起。 她心头一喜,起身推开了窗。 他身披月光,站在那里。 第204章 扫尾子姑娘 岑鸢身披月光,站在那里。 时安夏披散着沐浴后刚绞干的长发,就着月光,笑看他清冷英俊的眉眼。 他微微挑眉,“在等我?” 小姑娘穿着月白色带绒锦袄,眉眼弯弯,眸里是比月光更恬淡、比星光更细碎的光华。 他看着她,便有一种酥麻从指尖传递到心脏,令他情不自禁攥紧了一下手指。 小姑娘睁着清凌凌的眼睛问他,“你,想进屋来吗?” 岑鸢一愣,随即唇角淡淡逸出一丝笑来。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比板着脸好看多了,“你让我进,我就进来。” 这让她想起那日问他,“你是想假成亲?” 他回答:“你若要假便假,你若要真便真。” 于是她邀他进屋之前先申明,“如果被人逮着了,我们这算私相授受。我名节会受损。” “逮不逮着我都会娶你啊。”岑鸢这么答,嘴角噙着笑。他偶尔说话带着一个小尾音,好听极了,有种莫名甜蜜的味道。 时安夏也笑了,侧了身,让出位置。 岑鸢只手一撑窗台便跃进屋来。 他姿势极好看,又快又矫健,臂力应该很好……想的什么呀!时安夏又红了脸。 这是岑鸢第一次进入时安夏的闺房。 在成亲之前就入闺房,她应该是很信任他的。 岑鸢这么想着的同时,忽然一个黑影朝他扑来。 他没躲,张开双臂,把那黑影抱个满怀。 他笑着看时安夏,话却是对怀里的黑影说的,“宝儿,你又沉了。” 时安夏:“!!!” 总生出一种错觉,觉得他在点她。 她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圆了不少的脸颊,轻声道,“坐。” 两人相对而坐。夜宝儿趴在一旁,将脑袋放在岑鸢的鞋上,尾巴一摇一摇。 烛光暖暖的,风吹来,也一摇一摇。 时安夏拿起剪子剪了一下烛心,烛光亮了不少。她这才坐下,揭开砂锅罐子。 香气立刻盈了满屋,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香味,让人觉得一切都真实。 岑鸢掀眸看她一手拿白色玉碗,一手拿玉勺,拂开汤上一层油,将里面的乌骨鸡,山药,松茸挑进碗里。 她伸手递给他,“给我全吃掉。” 他想笑,敛眉,“我不需要补。” 他一语双关,虽然知道她重生而来,但看着她未及笄的模样,说这话还挺犯罪的。 时安夏明显是听懂了,脸刷的红透,瞪着他,凶巴巴的,“喝掉。” 门外传来北茴的声音,“姑娘,夜宝儿在您屋里?需要把它带出来吗?” 时安夏扬了声儿,“不需要,我躺下了,它陪着我呢。” 屋外的红颜垮着脸,小声嘀咕,“又糊弄我,还说喝鸡汤呢。” 岑鸢低声提醒,“红颜在抱怨,说你糊弄她没喝鸡汤。” 时安夏抚额,只得站起身朝岑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拿过他手中的玉碗朝门口走去。 她开门,清咳一声,“红颜,我正在喝鸡汤,喝完我就睡觉,你放心了?” 红颜一瞧,眼睛弯成月牙,“那我看着你喝完再走,正好伺候你漱口。” 时安夏:“!!!” 日子没法过了! 她丢了个眼神给北茴,“弄走她,让她睡觉去。” 北茴无奈笑了,“红颜姑娘,你整天跟奴婢们抢活儿干不太好吧?厨房那边也来反映,说你把锅啊灶的全占了,他们想干活儿都只能等你干完了才能进行。你这很影响咱们夏时院的正常运转啊。” 邱红颜小脸一垮,差点哭了,“是,是吗?我,我只是想证明我有用,我不白吃饭,我会干活儿。” 北茴又道,“红颜姑娘,您是我们姑娘的妹妹,不需要会干活儿。你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可以了,比如现在,你应该去睡觉,而不是跟奴婢们抢活儿干。” “哦。”邱红颜也觉得自己抢活儿干不太好,低着头委屈巴巴地朝时安夏福了福身,垂头耷脑准备退下。 时安夏于心不忍,“红颜,鸡汤很好喝哦。” 邱红颜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真的?” 时安夏笑着点头,“真的,闻着就香,特别好喝。”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呢,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像这种大补的东西,偶尔吃一回就行了。你呢,喜欢做点好吃的,就当个喜好。夏时院这么多人呢,你把活儿干完了,他们就没得干,到时他们就该慌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邱红颜忙点头,尖着手指轻轻摸了摸时安夏像缎子一样散着的墨发,“夏儿姐姐,你头发好好看呀。” 时安夏和北茴:“……”你到底是怎么转到这来的? 送走红颜,时安夏端着那碗鸡汤理所当然塞进岑鸢手里,才拎着裙摆坐下,“尝尝红颜的手艺。” 岑鸢吃东西的样子也很好看。 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筷子,夹起一块松茸送入口中,咀嚼时不发出一点声音,嘴角轻轻往上翘着,显得优雅又从容。 时安夏静静看着,待他吃得差不多了,又用勺子替他再添些。 他不发一语全吃完,抬起头,看她用莹白的手指将鸡骨头剔出来,然后把鸡肉喂给夜宝儿吃,那还不够狗子塞牙缝。 岑鸢一时看得有些痴。 就好似想了几辈子的生活,忽然呈现在眼前,让人猝不及防。 大抵这就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意思。他是个俗人,就是恋慕有她的人间烟火。 岑鸢从怀里拿出来一包温热的糖炒栗子,打开油纸,替她剥壳。 他递过去,见她手指沾有油渍,还在给夜宝儿撕鸡肉,便是伸长手臂递到她嘴边。 她睡前漱过口,不该吃东西的。 软糯香甜的栗子味儿盈满鼻息,温热的果肉挨着她嫣红的嘴唇,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蛊惑。 她没抵住香甜的味道,红着脸,张了小嘴儿咬着栗肉,小口小口吃起来。 岑鸢低沉好听的嗓音便在清凉的月夜中响起,音色里都带着笑,“扫尾子姑娘。” 时安夏睁大眼睛问他,“什么是扫尾子?” 他微一沉吟,“松鼠的一种,就是你们所说的‘天籁鸮’。” 她顿时脸就垮了,“那么丑。” “哪里丑?”他继续喂给她吃,技术已经很熟练,“松鼠很好看的,毛茸茸,吃起东西来,小口小口,就像你这样。” 时安夏顿时抿起嘴来。 她看着这样的岑鸢,觉得以后成了亲,日子应该也不错。 次日,春闱结束,便是有场大戏要上演。 第205章 你以为她是个良家女子 时安夏在云起书院的学堂里,等着肖长乐春闱结束的时候,正在看庄子上刚送过来的账本和清单。 她母亲陪嫁的庄子多年疏于管理,懒散吃闲饭的,挂空占位的,弄虚作假的,比比皆是。 她在年前就先换掉了一批人,当时做棉衣棉裤还招揽了些短工。 待过两日空些,她打算带母亲和魏姑娘到下面庄子走一走,散散心,也好把所有庄子重新盘活。 等一切都理顺了,她就把这些庄子全扔给魏姑娘管。自家嫂嫂该接手的就得接手了,反正进门是迟早的事儿。 时安夏时不时拿毛笔在册子上圈圈点点,做着记号,头也不抬地问,“派人去接了?” 北茴应道,“姑娘,都安排好了。” 时安夏点点头,又问,“西月回来了吗?” 北茴边替姑娘磨墨,边答,“回来了,在申大夫院里拿药。说是孟娘子开的药方里头有几味药,外面的药房都没有卖。” “嗯。”时安夏将毛笔放在玉质笔搁上,又换了一本账册看起来,“多派几个做事得力的嬷嬷过去侍候,防范措施要做好,别传染了。还有,嬷嬷们的月银按双倍发放,另外再给五十钱奖励。” 北茴应道,“奴婢记下了。奴婢会把姑娘的意思给嬷嬷们带到,让她们都尽心侍候肖夫人。” 时安夏抬头道,“那病听来可怕,其实做好了防范措施也不用太担心。孟娘子是治这病的好手,常接触病人,也不见她被传染到。” 北茴道,“是,接触过肖夫人的丫环婆子,都按照孟娘子所开的方子沐浴过。只是她们心里还是会害怕。” 时安夏想起西月谈病色变的样子,十分理解。花柳病这种东西,被人称为脏病,自来都是认为无药可治,才让人闻之胆寒。 她又问,“如今肖夫人不愿回肖府,是安置在哪儿的?” “回姑娘,是肖夫人原先自己陪嫁的院子,早前一直空置着。奴婢已派人里里外外都打扫好了,不过她现在住在里面,情绪不太稳定,总想寻死。” “让侍候的人多看着点。肖夫人身边原先的嬷嬷先都关好,让肖长乐自己回来处理。”时安夏最忧心的,是如何把这病跟肖长乐说清楚。 那毕竟是他的母亲,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态度。但凡他露出一点嫌弃的表情,他母亲就没活路了。 北茴沉默半晌,实在没忍住,“姑娘,怎的有人这般心黑呢!那可是肖家的主母啊!她们怎可那样祸害?” 时安夏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北茴,“主母又怎样?自己没点手段,便是叫别人钻了空子。比如我母亲,不是一样被温姨娘算计得那么惨吗?” 北茴想着早前自家夫人那要死不活的模样,叹口气,不说话了。 又听姑娘道,“总有人不相信,说一个护国公府的嫡女,竟然被人换了儿子,又被人卖了女儿,还被一个妾室常年踩在头上蹦跶,这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北茴懦懦道,“夫人的性子是弱了点。” 时安夏淡淡一笑,“那你看她现在性子弱吗?父亲和祖父但凡要在哥哥的亲事上动点手脚,她现在能跳起来打人。” 北茴一想,“是这么回事。” 时安夏道,“是底气,一个女子的底气。我母亲自小没了娘,生活在继母的阴影之下,明里暗里都受着欺负。就算是护国公府嫡长女,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现在可不一样了,我一直就说,让她随心所欲,别委屈自己。她现在宁愿委屈我父亲,也不跟她自个儿过不去。” 北茴笑了,“二爷确实挺委屈的,好几次我都见他在海棠院外晃来晃去不敢进去呢。” 时安夏正色道,“如果肖长乐能给他母亲最强的底气,肖夫人定可从泥泞里爬出来。否则,就算是不寻死,也会郁郁而终。咱们女子,真是太难了。” 北茴恍然大悟,怪不得姑娘费那么大心思要单独见肖公子。 她家姑娘啊,真是世上最善良的好姑娘了。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便是听到一声“表妹”。 肖长乐气喘吁吁从门口跑进来,“听说表妹找我?” 他连家都还来不及回,就被时安夏的人接到云起书院来了。关键是只接了他一个,让他感觉很害怕。 “嗯。”时安夏在桌上一个小铜盆里净了手,又接过北茴递过来的帕子擦干,才轻轻道,“坐。” 肖长乐第一次见到时安夏这般沉静的模样,早前还是带着俏皮样儿的,今不出的严肃。 他疑惑又忐忑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时安夏垂下眉眼,没有立即开口,只让北茴将桌上物什收走,摆上茶具。 她亲自烹了一壶茶,替他斟上,“先喝杯茶。” 肖长乐也确实口渴,在贡院狭小的单间里待着,整个人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他一饮而尽,“说吧,表妹,到底什么事?你这让我心里很不安。” 时安夏没接他话,浅浅抿一口茶,淡淡开口,“惊蛰到你身边多久了?” 肖长乐拿着杯子的手一顿,皱着眉头,“可是惊蛰出了什么事?” “你先回答我。” 肖长乐想了一下,“大约一年又四个月左右。” 时安夏又问,“你喜欢她?” 这么直白的问题,肖长乐的耳根红了个透,“谈,谈不上。” “通房?” 肖长乐现在除了耳根红,脸红,连脖子都红了,难为情的,“表妹……” 时安夏正色道,“我问你,自有我的道理。” 肖长乐这才低了头,颓然放下手中的茶杯,“不是,她不是我的通房,我也没什么通房。但当时如果我不假意把惊蛰收为通房,她就会被卖进青楼了。” “这是惊蛰跟你说的?”时安夏瞧着眼前这个书呆子,心里升起一丝无奈。 怪不得前世死得早呢,实在是太单纯了。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人家把他卖了,他还帮人家数钱。 时安夏又给他斟满一杯茶,“你就没想过惊蛰有可能是肖长河的通房?” 肖长乐睁大了眼睛,“那!怎么可能!” 时安夏挑眉,“怎么不可能?难不成你以为她是个良家女子?” 第206章 瘦马柳兰香 惊蛰,原名钟小玉,后改名柳兰香。 今年二十一岁,户籍淮州桂城。 七岁被父母卖给人贩子,进行“瘦马”训练。 其因姿色出众成为一等瘦马,高价卖给淮文王爷。后因柳兰香盗取饰物证据确凿,被淮文王妃发卖进青楼。 柳兰香在青楼里沉浮三年,遇上了罗姨娘给肖府嫡子挑通房。 她被选上了。 肖长乐瞧着手中字条,寥寥几句勾勒出惊蛰的前半生。 她唯一说过的真话,便是她的生辰,正是二十四节气惊蛰那阵子。 其余,谎话连篇。 肖长乐只是短暂失神,并没有特别伤心。 他对她不是爱慕,只是同情,也谈不上伤心。他还没意识到,就是这点同情,给母亲带去了多大的伤害。 他苦笑道,“看来是我眼拙了。她说她家道中落,被家里卖到大户人家做丫环。可小姐嫌她长得太出挑,又把她发卖出去,最终辗转到了罗姨娘手里。她说这次如果再被发卖,就只能沦落青楼了。” 可万万没想到,她本就出自青楼。 “想必她一开始就跟你说,她是罗姨娘放在你身边的眼线吧。”时安夏淡淡道。 肖长乐敛了眉眼,垂着头,“是。我便是伤怀她的身世,又惊讶于她的坦诚。觉得她生活不易,起了怜悯之心,便将她假意收作通房。如此,她便安全了。” 她成了罗姨娘和肖长河放在肖长乐身边的眼线,而肖长乐成了她的护身符。 这就是一个青楼女子的聪明之处,主动说起罗姨娘的险恶用心。她最知道如何拿捏人心,尤其是一个书呆子的心。 肖长乐沉默着,渐渐心里起了一阵凉意。 他虽然对惊蛰不是男女间的情爱,却也是付出了赤诚之心。 护她,怜她。 他自己没有妹妹,便是当她是妹妹一样疼爱。有好吃的还会藏起来留给她,也生怕她被罗姨娘不高兴卖掉。 现在时安夏却告诉他,她是个眼线!还是那母子俩的眼线! 就在前些日,他还差点为她中了罗姨娘的圈套。若不是唐星河跑来跟他说,“一切有我给你兜底”,他真的会犯傻。 其实他何尝没想过,这一次成全了肖长河,他还有下一次春闱。 可凭什么?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去成全一个想害自己的人? 这岂非是个笑话? 肖长乐低垂着眉眼,“是我太蠢了。” “是,你是太蠢了。”时安夏毫不留情道,“你可知道,你的怜悯之心,却将你自己的母亲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什么?”肖长乐陡然拔高声量。 “难道你没发现你母亲生病了?还病得非常奇怪。”时安夏锐利的视线落在对方脸上,“已经三个多月不对劲,你就一点没发现?” 肖长乐心慌意乱起来。 母亲病得很严重?到底什么病? 他其实也隐隐察觉到母亲生病了,曾为母亲请大夫上门,但都被母亲赶走了。 只要一涉及到这个问题,母亲就会歇斯底里说自己没病,撵走了许多大夫。 并且从上个月开始,他去请安,母亲只让他在门外,隔着一道门交谈。 虽然母亲尽量说着高兴的话,但他感觉得到母亲是绝望的。 他那时候傻,也曾跟父亲提起给母亲请大夫。 在父亲请的大夫也被赶出去后,大家只当他母亲脾气变得很怪,就没在意了。 他是想着,等春闱结束,再好好陪母亲去医馆瞧瞧。 时安夏向北茴示意,便起身向外走去。 肖长乐不明所以,也站起身想跟出去。 北茴道,“肖公子,留步。” 肖长乐看着时安夏消失的背影,心慌意乱地问,“我母亲到底什么病?” 北茴向他微微福了福身,才道,“罗姨娘想取代主母已久,惊蛰为了讨好,献计可取主母的贴身衣物与青楼染过脏病的衣服混合洗。” 肖长乐如坠冰窖,手脚冰凉,轰的一声,脑子里有一根弦断了。 他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好半晌才从嗓子眼儿里憋出一句话,“什,什么意思?” 北茴低了眉回话,“就是肖夫人得了花柳病,痛不欲生,几次寻死不成。肖公子,您也不用怀疑这事的真实性,肖夫人屋里侍候的杨嬷嬷已经承认了,是她收了罗姨娘的银子,把肖夫人的贴身衣物递出去的。” 肖长乐骤然眼眶红了,泪水夺眶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母亲是被他害了的! 是他! 是他轻信了惊蛰,把一条毒蛇养在身边。 在他自以为做好事的时候,这条毒蛇便把带毒的牙齿咬向了他的母亲。 这一刻,他后悔了。 也真的伤心了! 北茴叹口气,“肖公子,事已至此,您应该想想要怎么对待肖夫人。我们姑娘说,肖夫人能不能活得下去,全看你这个做儿子的如何行事。” 如今肖文雄和肖长河母子还关在牢里,几人都是要流放到漠州去的。 肖府中真正主事的,也就是肖长乐自己了。 他是时候强大起来,将所有风雨挡在门外,不让母亲受一丁点伤害。 门外传来时安夏平静又温暖的声音,“长乐表哥,你跟我走。” 东羽卫衙。 马楚翼将时安夏和肖长乐带进一个屋子,然后打开墙上两个一寸大小的格子。 从这个格子,可以看到另一个房间发生的事。 那边,东羽卫正在审问四个长相猥琐的小混混。 小混混们不明白,明明已经审问过了,为什么还要审一次。 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都吐出来了。 见他们一脸不情愿,还像看傻子一样看人,东羽卫一鞭子抽过去,顿时引来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东羽卫甲,“问你们什么,你们就答什么!不想吃鞭子就给我老实点!” 小混混们立刻哭爹叫娘跪在地上求饶,“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东羽卫乙开审,“为什么要绑架肖家主母?谁主使的?” 小混混甲:“我说我说,是柳兰香!柳兰香找上我们,叫我们帮她绑架肖家主母。” 小混混乙补充:“柳兰香给了我们十两银子的定钱,事成之后,再付十两。” 东羽卫乙:“既是柳兰香让你们绑架肖家主母,为什么你们连她也一起绑了?” 小混混丙:“柳兰香说,她要演一场苦肉计……” 第207章 不愧是受过训练的瘦马 东羽卫衙的捕牢里,惊蛰狼狈不堪地靠在墙角。 她低垂着头,发丝滑下,将那张勾魂的脸遮住。 惊蛰一直在想,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她分明设计得很好。 在肖府里,她都已经发号施令七八天了。像个女主人一样生活着,吃香喝辣,无人再给她脸色看。 她第一次有了人上人的感觉。 她只是想活得好一点,怎的就这么难? 牢门忽然打开,东羽卫站在门口喊,“出来!” 惊蛰慢慢抬起那张姣好的脸,莺莺柔柔婉转出声,“东羽卫哥哥是要放我出去了吗?” 来提人的东羽卫二十出头,穿着英武的藏蓝色羽卫官服,抬眼便瞧见牢里女子衣衫不整,领口的纽扣已松开几颗,忙收回视线,板正喝斥,“扣好衣纽,速出牢房。” 惊蛰这才软软站起身,朝着牢门妖娆移步。 她走出牢门,在东羽卫眼皮子底下,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瞧着男人年轻的眉眼,素手将衣纽一颗一颗缓慢扣上。 那东羽卫被这女人弄得脸红耳赤,忙移开视线。 可娇娇软软扣衣纽的动作,却是让人忍不住遐想。 惊蛰“噗呲”一声笑出声,“想看就看啊,哥哥……”她说着,手便放上了东羽卫的胸膛,还用手按了按,“真结实啊。” 东羽卫退后两步,眉色肃穆,一脸板正,“老实点!” 惊蛰这才凉凉一笑。 天底下的男人哪有好的?就连管牢狱的昨夜不也在她身上占尽了便宜? 真没好的吗? 其实是有的。 她想起了肖长乐。 那个干净又书卷气十足的书呆子!他是真拿她当妹子,教她习字,给她念诗文。 只可惜她这个年纪,就算读了圣贤书,也不会再有什么礼义廉耻了。 惊蛰被带进刑讯室中,里面除了她找的四个相熟的混子,还有肖文雄和罗姨娘以及肖长河。 罗姨娘一见惊蛰,便是气得破口大骂,“小贱蹄子!你个不要脸的贱货!你敢祸害我儿子!你这个臭婊子!” 要不是被绑在柱子上受审,她指定得扑上去挠花那张妖里妖气的脸! 她是刚刚才知道,惊蛰竟然跟儿子肖长河在她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惊蛰是她买来祸害肖长乐的! 不是买来祸害自己儿子的! 谁知道这个女人身上有什么病! 啐! 她气得朝惊蛰的方向呸了一口。 但见惊蛰阴柔美艳的笑容自眼角漾开,眼神风情万种地看了一眼颓然的肖文雄,“不止呢!罗姨娘!到这个时候了,奴家怎么也得告诉你真相啊。奴家在肖家侍候的,可不止长河少爷一个,还有肖老爷哩!” 肖文雄:“!!!”这婊子!非要把老子的脸皮扯下来! 肖长河:“!!!”这婊子!说好的对老子一见倾心呢!难道对死老头子也来这套? 罗姨娘:“!!!”啊啊啊!臭不要脸的东西! 东羽卫:“!!!”可真方便,青楼都搬到肖府去了。 肖长乐:“!!!”我眼瞎!我是真的眼瞎啊! 读那么多圣贤书又有何用?不能教我明辨是非,识人好坏!还害了我母亲! 时安夏却在想,不愧是受过训练的瘦马。 别的不说,就这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强。在东羽卫刑讯室里,还能谈笑风生,神色不变,倒是个人物。 肖长乐折在这个女人手里,也不算太冤。 起码上一世,惊蛰在肖家父子身边都如鱼得水,最后还能成为肖长河的妾室,这手段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 时安夏温温道,“长乐表哥,你先瞧着,我去趟刑讯室。” 肖长乐有些担心,“那种地方……” “不要紧。”时安夏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总得让她输个明白。” 肖长乐心头一暖。表妹在为他出气呢。 他退后一步,深深朝时安夏弯腰一揖,“认识表妹,是我肖长乐三生有幸。” 时安夏眉儿微挑,却没说话。 是挺有幸的,不然你这一世还得死一回。 她淡淡道,“带你来看全过程,一步一步解析,是为了让你懂得看人做事不能偏听偏信。待你金榜题名,愿你能为百姓撑起一片青天,如此,咱们北翼才能越来越好,坚不可摧。” 肖长乐内心深处有一块坚冰轰然碎裂,化成暖流,淌过四肢百骸。 他终于有了人生真正的方向。 苦读十年圣贤书,曾经是为了博取功名,光宗耀祖。 是这一刻,他有了明确的目标。 他不止是为了功名,光宗耀祖。 他是为了让北翼变得越来越好,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他是为了给百姓撑起一片青天。 为官者,都应如是。 肖长乐这一刻深深明确了一点,待金榜题名,他不会进入中书省,而是要去到地方做父母官。从最底层的小官做起,方知民生,方懂为官之道。 门外的马楚翼也为时安夏这番言论深深震惊了。 他从小在边关长大,对战场的残酷,对边关百姓的生活了如指掌。 他羡慕京城的繁华,这是北翼强大的标志;同时也讨厌京城人媚上欺下,浮夸成风,娇奢懒惰。 直到他认识云起书院这帮人,才感受到北翼的朝气,天子脚下应有的傲气。 那种傲气不是傲慢,是自身的强大与保家卫国的理想。 这是大多数京城子弟不曾有的品质,而他在云起书院里看到了。 如今又听一个养在深闺的京城姑娘跟一个即将为官者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深深震惊。 那姑娘从屋里出来,朝他微微福了福,“有劳马大人。” 马楚翼破天荒地缓了面色,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时姑娘请!” 他看着面容沉静的小姑娘,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她凌厉号令:“东羽卫,把这几人给我押进大牢,彻查十几年前那起匪祸!” 而他竟然惯性应她“是”! 哑然失笑。 这姑娘身上是自有一股正气和威严在的。她绝不同于旁的京城贵女,只知嫁高门,只顾眼前荣华。 马楚翼一贯不苟言笑的脸上,难掩柔色。心里有一处隐秘的地方开出花来,悄悄的,崭露头角。 他倏然凝了面色。听说这姑娘和岑鸢自小就订下婚约,一时有些惆怅。 刑讯室里,北茴搬了个椅子过来给她家姑娘坐下。 时安夏坐定后,才平静抬起头,与惊蛰四目相对。 那一刻,惊蛰终于知道自己计划失败的原因了。 第208章 贵女推她入火海 从时安夏进门的那一刻,惊蛰血液凝固,怔在当场。 她忽然知道自己失败的原因了。 是时安夏! 是建安侯府的这位嫡女破坏了她的计划! 惊蛰朝时安夏看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京城贵女。 贵女面如满月,肌白如瓷。 端坐在简陋森冷的刑讯室里,生生把屋子炫成了一种富丽堂皇。 她不怒而威,目光幽冷沉静。 只轻轻几个字,“惊蛰,又见面了。” 无端让人心生惧意,心跳加速。 惊蛰只觉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找了时安夏。 刑讯室里的人被清空,只余时安夏和北茴主仆与惊蛰三人。 惊蛰收起那一身软骨柔情的架势,站直身体,眸色不再顾盼生辉,“原来绑架我的是你。” 时安夏倒真有几分欣赏这姑娘的聪明,“若你不是这般心思恶毒,没准我还高看你几分。” 惊蛰毫不掩饰目中恨意,“谁稀罕你高看!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女,又如何知道我们生活在泥泞中的人有多艰难?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沦落风尘!” 时安夏面色不起波澜,淡淡道,“不用跟我扯这么大的话题,单说说你。” “七岁被爹娘卖给人贩子,成为瘦马,是挺可怜。在瘦马堆里,你模样出挑,心思活络,倒也算聪明。” “你事事都想压在别的姑娘头上,我可以当你是力求上进,也无可厚非。可当有人来买瘦马作为礼物献给淮文王时,你为了让人选中自己,不惜使计让各方面都比你强的好姐妹白芍满脸溃烂。” “最终,你被选中进了淮文王府,并成功获得了淮文王爷的宠爱。短短三个月时间,一个瘦马被抬成了妾室。” “而你那好姐妹白芍却因为面容溃烂,无法再恢复原样,被贱价卖去最低贱的青楼。这才是你口中真正生活在泥泞中的人!她们不止生来坎坷,还要遭受姐妹的背刺!难道她们就活该?” 惊蛰头皮发麻,惊了,身体已不如刚才站得挺直。 那么久远的往事,久到她自己都忘了。而面前的贵女却如数家珍,如临其境。 她的额头浸出了冷汗。 时安夏眼神淡漠地扫过惊蛰姣美的脸庞,“你成了淮文王的妾室,如果能安分守己,也不至于沦落风尘。可你不甘心啊!” “仗着淮文王的宠爱,以及淮文王妃的宽厚大度,你样样都想占好的。你在王府搅风搅雨,害侧王妃的孩子夭折,害淮文王妃的陪嫁丫环落水而亡!” “淮文王妃要处罚你,还有淮文王爷护着你呢!就这你跟我谈生活所迫?” “但凡你自此收手,老实受着淮文王爷的宠爱,你的日子不会差。所以你不配跟我扯什么在泥泞里生活的人。” “可你不知足,胆子还大,和淮文王妃的哥哥闹出了丑闻,被淮文王爷当场捉奸!淮文王妃为了掩盖家丑,以偷窃饰物为由把你卖进了青楼。” “惊蛰!不,柳兰香,你根本不配叫惊蛰!你是怎么把‘生活所迫’理解得这么清新脱俗的,嗯?” 惊蛰背上升起一片寒凉,有种底裤被扒光的感觉。 这是什么人? 一个贵女为什么对她的过往了如指掌? 当初她以为眼前的贵女想都不想就肯帮肖长乐救人,定是个闺阁中不谙世事不经风雨的少女。 她以为那是被人一撺掇,就热血上脑的蠢货;她以为能利用这个贵女的。 直到这一刻,惊蛰才知道错了,错得多么离谱。 贵女可以救她出刀山,同样可以推她入火海。 又听那贵女道,“你在青楼里的丰功伟绩,我就不替你一一回忆了。咱们说回肖府。” “你被罗姨娘带回肖府,可说是八面玲珑,真是忙得紧。明面上是肖长乐的通房,实际却委身于肖长河,又勾搭了肖文雄,最后还帮着罗姨娘害肖家的当家主母。你有脸跟我说那是生活所迫?” “你装可怜,骗取肖长乐的同情和信任。你和罗姨娘他们串通一气,想让肖长乐科举舞弊帮助肖长河进入仕途。差点,你就成功了!” “可惜啊,棋差一着。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老天都看不下去,所以才让时安夏这一世遇上肖长乐。 就是那极其偶然的一面,竟然打乱了上辈子肖家所有人的命运。 是的,差点肖长河等人的奸计就得逞了,差点惊蛰就成功了。 可惊蛰被唐星河与马楚阳救出来了!肖长乐没有入套。 尔后,肖家父子及罗姨娘进了牢狱,这使得惊蛰需要重新计划自己的人生走向。 于是她终于把目光锁定在肖长乐身上。 肖长乐金銮试拿下第一,前途一片光明。 惊蛰真正认识到,肖长乐才是个宝藏。她只要好好依附于他,以后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心思活络起来。 肖长乐怜爱她,是第一个真正怜爱她的人。 可她早前错误估计了形势,害了肖长河的母亲。 她需得补救。不止补救,还要让肖长乐母子都感激她,离不开她,真正拿她当自己人。 惊蛰决定为肖夫人治病。 她打听了,京城有个很有名的申大夫,此时正在建安侯府住着。 就是那么巧,建安侯府这位贵女前几天还救过她。她每天在家里都听肖长乐提到这位“表妹”,说表妹有多可爱,心地有多善良,有多乐于助人。 她便是以谢恩的名义去找了时安夏,同时想要向时安夏借申大夫。 如此一来,她和这位贵女也拉近了距离,以后来往自是方便。 可那次见面,惊蛰却被时安夏吓到了。 以她识人的经验,她觉得贵女并非肖长乐嘴里的“可爱心善,乐于助人”,这使她心头忐忑。 时安夏还派了西月去肖府转了一圈,好在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她觉得时安夏再没提起这事,应该就是不上心。是以她找了在青楼做活儿的伙计,准备演一出“苦肉计”。 惊蛰里应外合,从后门放了四个小混混进府,打晕了肖夫人院里的嬷嬷,然后把肖夫人掳走。 当然,她自己也一起被掳走了。 按她的计划,一行人把她俩掳到一个荒地去毒打。 而她在这过程中,挡在肖夫人前面挨打;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再故意解开绳索,带着肖夫人偷偷跑掉。 如此一来,肖夫人一定对她感激涕零。说不定还会要求肖长乐娶她为正妻…… 想法很完美,计划很严谨。 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几个混子把她和肖夫人打晕从肖府刚带出去,就被另一伙人二次绑架了! 惊蛰现在终于明白,那伙黄雀就是时安夏的人。 第209章 来接我们家小姑娘回家 的确是时安夏让岑鸢派人盯着肖府的动静。 但她没想到,岑鸢的属下那么猛。三下五除二把人家绑架团队全部打包进行了二次绑架,然后直接送给了东羽卫。 此案属肖长河舞弊案的相关案子,送过去,马楚翼又要立功了。 至于受伤的肖夫人,则是妥善安排下去。那擅妇症的孟娘子头几日回老家玉城了,才刚到京城就被时安夏的人拦下。 如此,科举舞弊的案子及这个绑架案很快就能结案了。 门里,两个女子看似激烈交锋,其实也只是单方面碾压。 惊蛰被吃得死死的,看向时安夏的眼神充满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双腿便软着跪了下去,“姑娘,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奴。奴再也不敢作恶了,奴一定管好自己的嘴,不往外多说一个字。” 时安夏淡淡道,“进了东羽卫衙,自是由东羽卫判罚,与本姑娘何干?” 惊蛰却知,以贵女的行事风格,定会提醒东羽卫将她毒哑,才不会在外随意乱说,坏了肖夫人名节。 时安夏是有这个打算。 不止惊蛰,还有罗姨娘,肖长河以及参与这事的嬷嬷,全部毒哑,方能最大限度保全肖夫人的名节。否则,光是闲言碎语和异样眼光,都能把肖夫人杀死。 …… 门外长廊里。 东羽卫带着岑鸢过来了。 马楚翼顺口问,“岑少主怎么亲自来了?” 岑鸢答得也随意,“来接我们家小姑娘回家。” 马楚翼:“……”猝不及防!我就不该问! 一种酸涩盈了满腔,还夹杂着淡淡的苦味儿。 他忽然手痒,“择日不如撞日,切磋几招?” 这该死的胜负欲! 情场失意,总得在别的场子找回来。 岑鸢挑眉,“请!” 马楚翼安排其他人守好刑讯室,带着岑鸢去了东羽卫的专属较场。 左右两边均列有兵器可供选择。 马楚翼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先选。” 岑鸢道,“我不用,你随意。” 马楚翼,“……”看不起谁呢!你都不用,我还能用? 岂非胜之不武? 两人站定,相隔三尺。 没有围观者,只余寒风猎猎与暮色渐合。 马楚翼抱拳:“马楚翼,字鹤南,请指教。” 岑鸢抱拳,“岑鸢,字青羽,请!” “请”字刚落下,对方已出拳。 岑鸢也未落下风半分,显是随时戒备已成习惯。 两人交手,从试探,到深入,打得难舍难分。 他们都非花架子,而是以实战为基础,拳拳到肉,无一招浪费。 只一炷香时间,马楚翼退出比武圈,站定,抱拳,“在下输了!我取一兵器,再战?” 岑鸢负手而立,“好。” 暮色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分外英挺。 他那翘起的唇角,落在马楚翼眼里,只觉……那不是嘲讽,而是说不清的友好。 一个强大的对手,对你友好。这滋味儿,真就很温暖。 胸腔里那股淡淡酸涩的味道也随之散了,那样好的小姑娘,值得这个人。 至少,能护她周全。 马楚翼内心涌起强大战意,将手上长枪一挥,“请!” 他特意选了无法近身的兵器,不去与岑鸢擅长的比拼。 长枪一抖,枪尖上寒芒乍现,直奔对方面门。 马楚翼快。岑鸢更快。 这一次,岑鸢展现了无比优异的身法。 他只闪身躲避,并不反击。 几息之后,就在马楚翼把长枪玩出花儿来的时候,长枪莫名脱手。 他甚至都没看清对方是怎么近的身,又怎么夺了他紧握的长枪。 长枪稳稳握在岑鸢手上。 他笔直站在暮色下,将枪的一头插进土里。 一人一枪,如松柏,如青竹。 马楚翼苦笑,“又输了。改日在下请你喝酒。” 岑鸢微微一笑,“好。” 马楚翼道,“希望下次切磋,你能出半力。” 岑鸢又道,“好。” 这一次,他的确半力都未出到。 两人实力实则相差甚远,不在一条线上。 马楚翼却是北翼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同辈较量,从未遇败绩。 但!他不及岑鸢十分之一。 输得心服口服! 马楚翼汗颜,且困惑,“我感觉你还有一套更实用的拳法。” 岑鸢并不吝啬,“是,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同样的对话,这是第二次了。 上一世,是好几年后在边关相遇,两人当着士兵的面切磋交手。 他没尽全力,给马楚翼留了面子。 马楚翼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输了,如同今日一样。 有些人,骨子里就是骄傲的。赢得起,更输得起。 显然,马楚翼就是这样的人。 当时,马楚翼问了他相同的问题,“你是不是还隐藏了另一套更实用的拳法?” 那时候,他也如今日这般回答,“是,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有些人再遇一次,情景也是惊人的相似;而他的小姑娘,这辈子是他的了。 岑鸢迎着暮色去接时安夏回家时,对方正和肖长乐在告别。 肖长乐迫不及待要去见自己的母亲,“表妹,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时安夏温温浅笑,“好。只要耐心多一点,相信我,那孟娘子的医术绝对可信。肖夫人一定会好起来。” 肖长乐又是长长一揖,“他日表妹若用得上,我必赴汤蹈火。” 时安夏没有拒绝,“好。” 肖长乐又向着岑鸢和马楚翼也是长长一揖,“岑公子,马大人,多谢。” 岑鸢点点头,淡淡道,“举手之劳。” “客气,职责所在。”马楚翼说完,忍不住打趣儿,“岑少主,照你们这送案子的速度,马某想不平步青云都难啊。” 岑鸢看着小姑娘憋笑的脸,仍是淡淡说句,“举手之劳。”便是带着小姑娘回家了。 肖长乐和马楚翼站在原地,相视一笑。 暮色彻底落下。 今日因着春闱结束,侯府当家主母于素君宴请云起书院所有教谕学子。 黄万千沉寂多日,在家闭门写稿,终于把《圣德表》一个字一个字磨出来了。 便是在宴席推杯换盏间,气氛正融洽,当着众人的面,又有方老夫子作见证,黄万千读一句,时安夏便也拿着自己默出的那份手稿微笑读一句。 神了! 黄万千写得跟黄家先祖的《圣德表》不说是一模一样,也大差不差。忽略掉个别字词用法不同,又忽略几个标点符号的不同,感觉完全就是默出来的。 黄万千大半身子埋土的人,竟然像个孩子般哭起来…… 第210章 以后他就是皇亲国戚 黄万千像个孩子般激动得呜呜哭起来,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平生仅有。 也许别人会认为他和先生之间弄虚作假,可他自己知道,他没作假,一点都不假。 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反复斟酌,亲自写出来的。写到自得处,还高声一遍一遍朗诵。 他沉迷于这篇文章的遣词用句,更沉迷于其立意。 以黄万千一生都在做学问的经验来看,这文章无论是放在哪个朝代,都能流芳千古,被后人所熟读,更是帝皇应该放在枕边睡前阅读的好文章。 他绝对有脸在这篇《圣德表》上署名,黄万千着。 他一点都不心虚。 他觉得自己其实就是先祖转世,对!自己绝对是先祖转世! 黄万千捧着时安夏早前默出来的手稿,怎么看都看不够。 和书字体写出来的《圣德表》简直好看极了!这篇文章就是要配和书字体才更加匹配。 黄万千便是在席间,当着老侯爷和世子爷等等一众人的面,亲自向时安夏敬酒。 不过是以茶代酒,人家先生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呢。 时成轩与有荣焉:“嘿嘿,我女儿!”总觉得他女儿订这个娃娃亲有点可惜了。 幽州洛家,就算是望族又能多望?能跟皇族比吗? 要想个什么办法,让他女儿高嫁个皇子呢? 他现在就是一门心思想让儿子娶郡主,让女儿嫁皇子,以后他可就是皇亲国戚了……啊哈哈哈哈哈哈……正做美梦呢,就见女儿朝他这边瞥过来。 那眼神好似暗含警告……呲!我可是父亲!是你爹!你瞪啥? 时成轩笑着朝女儿看过去,还以一个自以为最得体的笑容宠爱地笑了笑。 时安夏:“???”这爹又要作妖了,得看紧点,一刻都不能放松。 这时黄醒月几人都过来给时成轩敬酒,可把人得意坏了。 尤其是黄醒月说,没有时云起,就没有他的今天。 那更是不得了,时成轩酒不醉人人自醉。自我脑补出了对方的意思就是,没有您,就没有时云起。 总的来说,他才是黄醒月的大恩人。他深以为然,看着儿子的眼神更加恍惚了一层。 他不能让魏家那低门小户毁了他儿子!不能! 时成轩借着酒劲踉跄出屋,一抬头,发现月光真亮啊…… 这边,黄皓清捧着祖父自己写出来的那份《圣德表》,同样激动哭了。 没忍住! 他今日一来是跟着祖父到侯府蹭饭,想在先生面前混个脸熟。 自那日贡院门口一起静坐申讨过文苍书院,他就觉得自己和先生有了不一样的师徒情谊。 二来也是为了见证祖父的转世之作。 对,他也认为祖父是先祖转世而来的人。早前在家里,他和祖父私下讨论过这问题。 祖父跟他说,如果他能在没看过《圣德表》的情况下,写出一篇和《圣德表》一模一样的文章,那他就很有可能是先祖转世。 这个秘密,只有他们祖孙俩知道。 今天黄皓清亲眼见证了这个奇迹时刻的出现,能不激动吗? 那可是个秘密! 是他们黄家的秘密! 这个秘密唯一能分享的人,就是他们的先生时安夏。 宴席还未散,祖孙俩就在侯府借了个厅,特意请时安夏上座,一本正经告知她这个秘密。 时安夏觉得黄老夫子越老越可爱,“咳,应该,也许,可能,就是这样。” 上邪!他们的先生也这么认为!黄万千感觉自己全身充满了活力,还能再活五百年。 当晚,祖孙俩回到家,晒着月光,喝着小酒。 正高兴呢,便是看到穿着一身素白衣裙的黄思凝被两个丫环搀扶着来了。 黄思凝强撑着低头跪在两人跟前,“给曾祖父请安,给父亲请安。” 黄皓清十分不悦,“不是让你禁足吗?” 他在大庭广众下被祖父打了手心以示惩罚,回到家一问,才知自己女儿在外对先生干了什么好事,气得只觉打手心都是轻的。 他当晚就请了家法,杖责黄思凝十棍,尔后令其在祠堂禁足。 黄思凝仍旧低着头,“父亲,女儿有了心上人,想出府与他一见,请他快快上门来提亲。” 黄皓清皱着眉头,第一次有了这个女儿留不得,赶紧嫁出去省事的感觉,“哪家的公子?” 黄思凝默了一瞬,“容女儿保密,父亲很快就知道是谁了。” 黄皓清想,女儿如今风评不好,经上次一事,在京圈成了个笑话后议亲就难了。她如果自己有了心上人,若是个不错的,能上门提亲,倒也不失一件好事。 想及此,他神色缓和下来,又加之今晚实属高兴,便道,“去见男子,要多带几个丫头婆子在身边,最好是把你母亲也带上,勿要授人以柄。” 黄思凝乖巧应下,“女儿知道了。女儿不会再让父亲丢脸,更不会再让家族蒙羞。女儿……只是一想到,嫁人以后不能时时孝顺父亲母亲,女儿心里就难过。” 黄皓清听了此话,面色更加温和了些,站起身,亲自把女儿送到正室夫人文氏院里去。 还特别叮嘱,“你跟她一起出门,别让她独自和男子见面。” 文氏知丈夫经上回那场闹剧后,对女儿是一百个不放心。以前觉得女儿做事哪哪都妥帖,现在是哪哪都不安。 文氏忙应下,“妾身定会替女儿掌眼,不叫她给黄家丢脸。” “那最好。”黄皓清道,“祖父年纪大了,难得高兴,少让他为这些小事操心费神。祖父的精力是应该用在学问上的,不是用在……” “好好好了,妾身知道了。”文氏见丈夫又要把那天丢脸的事重复一次,赶紧让他走人。 送完丈夫出门,文氏才来说女儿,“你呀你呀!待在祠堂这么久,可是反省好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 如今整个黄家,从上到下,哪个不说时安夏的好话。就连早前小辈里有些轻视的,也是对时安夏赞不绝口。 尤其那日丈夫叫了黄家上下的人去贡院门口耗了一下午,回来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 黄家的人如今说起时安夏,都是尊称“先生”。 文氏生怕女儿在祠堂关傻了,出来看不懂风向,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就听黄思凝悠悠道,“我哪有那么无聊去惹时安夏?母亲,我只是喜欢上了他们家一个府卫……” 第211章 只叫他对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文氏差点一个踉跄没站稳,“什么?府卫!凝儿啊凝儿,你现在行事越发乖张。我跟你说,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母亲,你听我说啊!”黄思凝最近害了相思病,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醒也思君,寐也思君。 一想起陈公子英俊挺拔的模样,只叫她心都酥了化了肝儿颤了,人都要没了。 她前日里听小堂妹黄思琪说,据可靠消息,新晋富国男爵陈家,就是陈公子的家。 虽说爵位含金量不高,就是皇上随口封来糊弄商贾,安抚民心所用,实际没有大用处。但对商贾而言,封赏爵位却是阶层的跳跃,实现了质的改变。 尤其对一个府卫来讲,他就不是普通府卫了。 他身后是富国男爵,听起来比商贾好听多了。 黄思凝打听清楚了,陈公子姓陈名渊。 其实她早便知道,陈公子本来也不是普通府卫,最起码是一个在云起书院里要走武举之路的人。 她相信陈公子以后前途一片光明。 黄思凝觉得自己和那陈公子之间,基本没什么障碍。 她可是黄万千的曾孙女儿,黄皓清的嫡长女!她都不嫌弃陈公子的身世,陈公子还能不感激她的看重吗? 基于以上单方面分析,黄思凝觉得只要她肯先开口告知她对他的情谊,陈公子那边就没有理由拒绝。 虽然陈公子早前对她冷淡,话都不愿意跟她多讲一句,但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她喜欢他啊,那不是更可贵吗? 黄思凝都想好了,成亲以后,她一定要笼络着他的心,不叫他纳妾,只叫他对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这一晚上,把所有理由掰碎了讲给母亲文氏听。 文氏只觉得她家姑娘疯了。 就看了那么几眼,还能生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 唉,也不知道这姑娘随了谁? 文氏自己虽然不精明,也是那种一股脑攀附着丈夫生活的女子,可她脑子是清醒的。 她对丈夫要说多崇拜多狂热,那是从没有过。 文氏自己家里不差,同样出身书香门第之家,家族里也有几位举足轻重的文人大家。 当然,能嫁给黄皓清,文氏是满意的,文家也是满意的。这就是门当户对的亲事,你敬着我些,我也端着你些。 如此,日子便能和和美美过下去。 文氏只希望在正妻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至于丈夫纳妾什么的,都随意。 只要丈夫初一十五能到她屋里歇一晚,做个样子,不叫姨娘们以为有机会取代她的位置就挺好,互相都体面。 可她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的闺女? 文氏不同意女儿亲自去找男子见面,便是糊弄她,“这事先放一放,改明儿我先递个帖子去富国男爵府,会一会他的爹娘。” 黄思凝一想,也行啊,先把他爹娘拿下,还愁拿不下他? 在她想来,她们黄家能递帖子去陈家,那就是陈家蓬荜生辉。 陈家光是接到帖子就得准备个三五日迎接才对吧。 黄思凝便是应了母亲的提议,乖乖挨着母亲腻歪,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哟”一声,趴在床上不动了,嘤嘤哭着,“母亲,我身上好疼啊!” 文氏这才想起女儿刚领过家法。唉,不知为什么,她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女儿这家法没领够,还得挨一顿。 过得两日,文氏被女儿催急了,便是想了又想措辞,亲自写了封拜帖送至富国男爵陈府。 那会子,岑鸢正好来跟养父陈济康商量家事。 陈家宅子是明德帝赏赐下来的,位于城北。 北区大富人多,但大贵人少,基本就是富贾集居地。像陈家这种有爵位的人户很稀有,在这区就算是贵人了。 陈家完成了阶层跳跃,令众多商贾眼红得紧。各自心里都是暗暗发誓,以后哪里有灾,就往哪里钻。 这就是明德帝想要达到的效果。 赐下的宅子是个四进院子,算是非常大了。也就是宅子在城北,宅价相较于别的区要低点,但已算是极有脸面。 住城东的黄家往城北的陈家送帖子,真就是给足了面子。文氏是从没想过,自己会被拒之门外。 毕竟黄家虽不入仕,却比入仕之人更有地位。结果帖子递进去的时候,正巧岑鸢也在场。 陈济康一瞧,黄家?不认识啊,哪个黄家?便是顺手把拜帖交给了岑鸢,“渊儿,你看看,这是谁?” 自他们家封爵以后,认识不认识的天天都有人上门来拜访。但像这样递帖的极少,看得出是个讲究人。 岑鸢一瞧,黄皓清? 头两天不是刚见过吗?递什么拜帖?且拜帖上也没写明拜访原因,还弄得挺神秘。 岑鸢想了想,决定单独找黄皓清聊聊,“陈叔,这帖子不必理会。” 便是直接将帖子退了回去,还顺口跟陈济康交代,以后黄家的帖子都可退回,不用应酬。 在他想来,书院应酬你还不够,还跑家里来应酬,哪那么多事儿?且大概率是跟他们家小姑娘授课有关,只是不知为何帖子送这边来了。 想走蜿蜒路线占他们家小姑娘便宜,没门!咱不接待,有事儿书院说。 就这样,黄家派出来递帖子的仆人两眼发黑地回去跟文氏如实禀报,说帖子被退回来。 “什么?”文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退了?帖子被退回来了?” 她一把抢过帖子,疑心自己没写清楚。 可帖子上分明工整干净地写着拜访人姓名,那么大几个字“黄皓清”是看不见吗? 这些商贾就是没见识,说不定都不知道“黄皓清”是谁。 她觉得问题就出在“黄皓清”三个字上,难道非要写“黄万千”才行? 文氏犟上了,本来还没多想见陈家,现在必须要见。 见了还得在声势上压他们一头,不然这些个见识浅薄的商贾太没眼力。肯定是觉得他们家不当官,就入不了这些个满身铜臭味儿的商贾之眼。 越想,越来气。 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不行。 不行归不行,但她必须要见到陈家,断了女儿的念想。 她得警告一下陈家,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黄家的女儿那是矜贵得很,可不是你们这种商贾之家能肖想的。 却没曾想,一个时辰后,写着黄万千的帖子又被退回来了…… 第212章 你到底会有多少烂桃花 这次退掉帖子,是岑鸢发现了端倪。 帖子既不是黄皓清也不是黄万千所写,而是黄家其他人打着这两人的名头来的。 那就更不用接待了,于是拜帖又退了回去。 岑鸢郑重跟养父交代,以后凡是黄家的帖子,一概退回。他会处理相关事宜,不会惹来麻烦。 陈济康便知这内里怕是有他不知道的弯弯绕绕,京城人际关系复杂,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 尤其像他这种刚封了爵位,眼红的人实在太多,更应该行事小心。总之听养子的话就没错了,这便亲自去交代门房,凡是黄家来的帖子不必再递,直接退回即可。 岑鸢待到夜深人静去私会小姑娘时,就把今儿这奇怪的事儿说了,“你说,你这俩徒弟搞什么鬼?” 时安夏只听了个开头,便捂着嘴阴笑阴笑。 待发现岑鸢是真没往那方面想,才悠悠道,“看来我得记录一下,在咱们成亲前,你到底会有多少烂桃花!” 岑鸢挑眉,“什么意思?” 时安夏托着腮,笑,“我是没看出来啊,你这不言不语的一张冷脸,还真招人。” 这句他听懂了,“招你?” 时安夏的脸顿时一红,“说你呢,扯我做甚?” “你就回答是,还是不是。”他少有的慵懒姿势,用一只手撑着头,斜斜看着他家小姑娘。 他瞳孔里跳动着烛火的光影,以及小姑娘艳若桃李的模样。尽管最初的最初,他并不是因为这张脸才爱上她,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真的长在了他的审美点上。 时安夏自然没傻到要回答他是或不是,只是若无其事地盘查,“说说吧,你和黄家哪位姑娘走得过近?” 岑鸢从那话里听出了一股子酸味儿,竟是莫名受用。这可是前世今生第一遭啊。 但受用归受用,还得申明一下,“我和黄家哪位姑娘都走得不近。你是不是想岔了?兴许是别的事儿?” 时安夏摇摇头。 她一向直觉很准,“我觉得是黄思凝看上你了。”她顿了一下,坐直身子,正色道,“你可以多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考虑什么?”岑鸢也坐正了,双目灼灼凝视着时安夏,“与你的婚约?” 时安夏垂下双眸,“嗯。毕竟,我一点都不记得你记得的事;还有,我是只打算招入赘的,不许纳妾的那种。” “还有吗?” “不管我去哪,他都得跟着。”时安夏想着,以后定要游遍美丽山河,绝不似前世那样困于一座房子里。 “那不管我去哪,你跟着吗?”岑鸢嘴角噙着笑。 “你要去哪?”时安夏被带偏了。 “嗯……可能列国,周遭都走一走。”他埋了个伏笔,省得成亲后被清算。 “我也想去列国走走的。”不谋而合啊,很好。 时安夏完全忘记自己是在提醒对方解除婚约,脑子里想着和岑鸢一起带着一堆人和狗周游列国,应该也很有意思。 “那就正好。”无比愉快。岑鸢瞧着小姑娘发亮的瞳孔,不由得好笑,“还解除婚约吗?” 时安夏:“……”就有点冒火。 她威胁他,“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成亲之后,你若是给我惹回来一堆烂桃花,嗯哼,你应该知道我的手段。” 她扬了扬下巴,挑衅地看着他好看的眉眼。 岑鸢喜欢这样张扬的时安夏,只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该不知天高地厚。 他宠着便是。 可次日那边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在家里怒砸杯子碗碟,觉得母亲欺骗了她。 “不可能!母亲,你骗我!你根本没往陈家递过帖子!”黄思凝才不信她黄家的拜帖还有人会退回来。 那不都得是双手接过,喜笑颜开迎进门吗? 怎么可能会被退帖? 文氏那叫一个气啊,“醒醒吧你!蠢姑娘!人家就算不认识你爹黄皓清,难道还能不认识你曾祖父黄万千几个大字?就算这家都不认识吧,那一次两次三次递拜帖过去,人家连递都不往里递,直接让门房给拒了。你自己想想是什么意思!” 黄思凝怒目而视,“母亲,你变了!你变得俗不可耐!变得庸俗不堪!你就是看不上他府卫的身份,看不起他们家商贾的地位,你就编谎话来骗我!” 文氏第一次从女儿嘴里听到这样的词来评价自己,惊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脸色青白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直直瞪着女儿。 但显然黄思凝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哪里顾得上去看母亲的脸色,正发脾气呢,“你骗我骗我骗我!怪不得父亲都不爱来你院里,你是比不得孟姨娘……” 啪的一个响亮耳光,打得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固了。 黄思凝不可置信地捂着脸,抬起头望着母亲。 文氏没用全力打这一耳光,却愤怒得两耳轰鸣,气冲冲指着女儿的鼻子骂,“滚!给我滚!既然你那么喜欢孟姨娘,你去给她当女儿!以后不要叫我母亲!滚!滚滚滚!” 黄思凝连扑带爬出了母亲的院子,捂着脸边哭边走,“什么嘛!母亲忽然发什么疯?分明是她骗我,还要打我!嘤嘤嘤……” 她哭了半天,又没带丫环出来,也不知道哭给谁看,便是止住了眼泪。 就那么巧,堪堪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就遇上了她刚挂在嘴里的孟姨娘。 孟姨娘是个很懂礼的人,见着嫡小姐过来就站在小道一旁给她让路,还跟她行礼请安问好。 黄思凝以前是最不乐意跟孟姨娘打交道,觉得她矫情,总以体弱多病吸引父亲的怜悯。 人又弹得一手好琴,作得一手好诗,写得一手好字,还唱得一嗓子好曲儿。 这不是狐媚子是什么? 今儿她却愣把孟姨娘看顺了眼,“孟姨娘这是要出门?” 孟姨娘软软回道,“是啊,今儿去侯府找申大夫瞧病,开的药刚吃完。” “侯府?”黄思凝眼睛一亮,“哪个侯府?” 孟姨娘答,“建安侯府,时家。” 黄思凝这会子有点激动,“咳,看病啊?我也有病,那,那,我们一起去呗。” 孟姨娘有些迟疑。 她这病还是老爷替她求到了安夏姑娘跟前,才让申大夫帮着瞧病。 吃了几付药后,她感觉病症好多了。 可她都是托的人情,还带着个人去,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可思凝又是老爷的嫡长女……这,真不好办。 就在孟姨娘这一迟疑间,就被黄思凝拖着往外走了。 黄思凝只觉一颗心扑扑乱跳,没准一会儿就能见到陈公子了…… 第213章 王八看绿豆看对了眼 孟姨娘和黄思凝是从侧门进的侯府。 因着孟姨娘早前已经来过两三次,门房知那是安夏姑娘同意的,便将两人和孟姨娘带来的贴身丫环梧桐,总共三人放进了园子。 一进侯府,黄思凝便想要撇了孟姨娘独自逛园子去。 孟姨娘哪里肯放人,“三姑娘,您不能乱跑,咱们直接去申大夫院子瞧病吧。万一被老爷知道是妾身带你出来,会被责骂的。” 黄思凝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自信满满又毫无诚意地回答,“父亲疼我,不会责怪。放心吧。” 放心?我信你个鬼!孟姨娘这一刻后悔了,真不该带这认不清现实的姑娘出来。 你怕是忘记刚挨过你父亲的打吧?疼你!不责怪你!哪来的盲目自信? 她可是听枕边风的时候,听过老爷气狠狠地说,“看来是文氏把这丫头惯狠了,出门在外是一点规矩没有,尽给我丢人!” 孟姨娘现在怄死了,就恨自己性子弱,拒绝的话不容易说出口。像这种事,以后一定要勇敢说不,得罪人也要勇敢说不。 这要是在侯府惹了哪位主子不高兴,不止耗了老爷的情分,丢了老爷的脸,恐怕下次连找申大夫看病的机会都没了。 这一想,兹事体大,不能让三姑娘乱来。 孟姨娘便是一把抓过黄思凝的手,也顾不得规矩了,“三姑娘不是有病吗?有病就瞧病去。”不由分说,拉着黄思凝往熟悉的那条路上走。 她体弱多年,气息不畅,原是不能发力,不能心急。 这会子用了点力道便是咳个不止,一时也不知是该抓着三姑娘不放,还是拿帕子捂着嘴儿咳嗽。 黄思凝气急,才不管那么多,一把甩开孟姨娘,“你一个姨娘,敢管到本姑娘头上?孟苏白,是本姑娘太给你脸了吗?” 孟姨娘被这么一甩,一下摔在地上,直咳得脸发红发白都停不下来。 她的贴身丫头梧桐忙上前去替她顺气,带着哭腔,“姨娘,您缓缓,别急。” 黄思凝平日就最见不得孟姨娘这番作派,动不动就喘,装得要死要活,偏她父亲还吃这一套。 要不说女子得示弱呢?她母亲就是太强,身体一点毛病没有。看刚才打她那一巴掌就知母亲有多大力气了。 咦,这么一想,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弱一点才能得陈公子欢心? 黄思凝如今是一点都没有曾经刻在骨子里的端庄仪态。自从引以为傲的书法被时安夏秒成渣以后,她就丝毫想不起自己出身书香门第,代表的是黄家脸面。 也是黄皓清没把她教好。早前因她写字出色,被人众星捧月,自是时时注意仪容仪态,表现得端庄得体。看在她爹娘眼里,就觉得不必过多提醒。 现在倒好,一副小家子气的斜眼样儿,任谁都不能把她与那傲骨清流黄家联系在一起。 就如忽然响起的这个女声,也是没认出人来,还以为是时族哪房的庶女跑来串门找不着路呢,“你们是谁啊?怎的摔了?” 但见那女子穿着极为贵气,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洋洋自得,显是侯府里极为重要的人。 黄思凝这下想起自己是黄家人了,赶紧端起身架,微微行了个半礼,“瞧姑娘通身雅贵,气度不凡,也不知是侯府哪位姑娘?” 通身雅贵,气度不凡!啧,有眼光!原本这姑娘还有几分不耐,听了这声赞美,顿时把对方看顺了眼,也微微还了半礼,“我叫时安心,我父乃侯府世子时成逸。” 黄思凝眼睛更亮了,恍然大悟,“原来是世子爷的嫡长女,那不就是侯府真正的大小姐?” 这话可是说到了时安心的心坎坎上。她才是侯府真正的大小姐! 黄思凝这些日子没闲着,对建安侯府自然是打听过的。知侯府表面风光,其实内里乱成一团糟。 不止带头修改族谱,彼此的称呼也是随意得很。 像他们这种世家,若是不分家,都是按照长幼排序。 比如她虽是黄皓清的嫡长女,但在他们黄家这辈姑娘中,她就排行第三,所以有时候黄家人也叫她黄三姑娘。 如孟姨娘之流地位没她尊贵的,都是叫“三姑娘”。 黄思凝打听过了,侯府几房人分明没分家,可排行却是各排各的,且嫡庶不分。 听说早前还有庶出充当了侯府孙辈的大小姐,更有姨娘掌中馈,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那么眼前这位,必是憋屈很久,终于扬眉吐气的那位真正侯府孙辈的大小姐。 黄思凝知道自己这话很是叫对方开心,便是自我介绍起来,“我叫黄思凝。我曾祖父是黄万千,我祖父是黄颐枫,我父亲是黄皓清……” 就见时安心夸张又热情地迎上前来,“原来是思凝姑娘啊!早听人说起你,才华横溢,更是写得一手好字,乃京城贵女典范。” 两人这是王八看绿豆,顿时看对了眼。 简直相逢恨晚。 黄思凝歉然道,“让安心姑娘看笑话了。今儿我是带我家孟姨娘来侯府找申大夫瞧个病。这走着走着,她就摔成这样。唉。” 还摔在地上没起身但已止了咳的孟姨娘,“……” 到底是谁带谁来的侯府?是我走着走着就摔成这样吗?难道不是你推的? 时安心淡淡一个鄙夷的眼神扫过去,心道有些个人儿啊真就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也不怕惹人笑话。到别人家里就不要装得柔弱,这是装给谁看呢? 嘴上却是道,“思凝姑娘一看就眼明心善,还亲自带个姨娘来看病。” 孟姨娘:“……” 你俩眼明心善的自个儿玩吧,玩出了事儿别赖我身上。 她是个聪明的,既然有人接手了黄思凝这烫手山芋,她肯定扔了就跑啊,不然抱着等过年么? 这年才刚过完呢! 孟姨娘从地上由着丫环梧桐扶着起身,向着两位贵女微微一福,“妾身找申大夫看病去了,先行告退。” 黄思凝一副还没聊完意犹未尽的样儿,下巴微抬,“去吧,可别在侯府乱转悠,坏了规矩。” 孟姨娘,“……”下次我要再跟你个蠢货一起出门,我就是狗! 面上却无半点不悦,捂着嘴儿咳嗽着走了。她连甩锅的词儿都想好了十套以上。要是老爷问起来,她可以挨着用遍,总之别想怪在老娘头上。 她只是个姨娘,又没有教嫡女之责。吃多少饭,干多少活儿,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所以姨娘有姨娘的好处,平时不让露脸,关键时刻也没那个肩膀担责。 孟姨娘喘得厉害,走得慢,听到背后传来安心姑娘的话,“思凝姑娘来我府上就是客。也是巧了,我们府上今儿有桩喜事,听说是我那安夏妹妹许亲,要不一起去瞧瞧热闹?” 第214章 她的娃娃亲竟然是个府卫 北翼有个风俗,订过娃娃亲的,可在女子及笄之前,由男方家中长辈亲自上女方家来确认。 如果女方家里长辈承认这门亲事,叫许亲。 反之,如亲事不作数,就得把双方信物还给对方。再由毁亲一方做出赔偿。至于赔多少,由双方商议而定。 如此,男女双方便可各自嫁娶,不得再攀扯。 岑鸢昨晚与时安夏谈了几句关于黄家帖子的事,就被提醒可解除婚约。 这让他深感口头上的承诺不稳妥,必须以形式固定下来。 身份这东西,就是自己努力争取来的。 有了身份,他可以光明正大杜绝狂蜂浪蝶的扑咬;也可以让觊觎他家小姑娘的人趁早把心思都歇了。 再有就是以岑鸢对时成轩的了解,这货必从中作梗,阻碍他的亲事。他得趁未来老丈人受伤卧床无法动弹之际,把亲事正式定下来。 对,最近时成轩下不来床了。 自那晚喝了点酒上了点头,出门发现月光很亮,他就想借着酒劲上魏家悄悄先把儿子的亲事退了。 结果不知怎的,刚走到魏家那条巷子口,他就腿软头晕,还被迎面而来的一个大汉撞了。 等醒过来,他就在巷子旁边那条水沟里躺着。 要不是过路的发现,他得在臭水沟里躺一夜。 过路的人去侯府报信,领了赏钱,才带着侯府的仆从把时成轩从臭水沟里捞出来。 如今时成轩正奄奄一息躺被窝里哼哼唧唧。是以他女儿的许亲现场,他这个做爹的来不了。 他来不了不要紧,侯府有的是撑头的人来。 老侯爷虽然不乐意这门亲事,但没有发言权,就闷闷不乐凑人头来了。 被时安心怀疑是时安夏亲爹的时成逸和夫人于素君双双都到场了。 时族的族老们闻风而动,这就是不请自来。 以他们的话说,“夏儿丫头可是我们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珍宝。她许亲,我们这些老骨头自是要来作见证的。她值得啊,小小年纪,大格局!谁娶回家谁有福!那是旺夫要旺一辈子的!” 这些话落在时安心的耳里,简直抓心挠肺。 她分明才是侯府大小姐,为什么一个个都看不到她,一个个的眼睛就只盯着时安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所以时安心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一是彰显她胸怀大度不计较;二是想着我怼在你们族老面前,看你们能不能想起来我才是世子爷名正言顺的嫡长女! 时安心没想到半路还捡了个志同道合的人。 前阵在茶楼里黄思凝被时安夏毁成那样,时安心又不是瞎子聋子,自然清楚黄思凝跟时安夏不对付。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时安心对黄思凝无比友好。两人迅速成为闺中密友,手挽着手看热闹去。 说实话,时安心对二房的不满与日俱增。 就不说别的,如今府里谁的婚嫁最迫在眉睫?那自然是她啊! 她都十八岁多了,到现在还没个着落。好不容易等她父亲救灾回来,也不知道她继母吹了什么枕头风,父亲竟然也叫她别急。 别急别急,急死人了好吗? 二房那边呢?时安夏还没及笄,就开始张罗。 这不是纯纯扎她心是做什么?真就是饱的饱死,饿的饿死。 唯一让她舒坦点的,是时安夏的娃娃亲家世不行,还是他们府上的一个府卫。 虽然那府卫吧,长得是够出挑,万里挑一,可长得好能当饭吃吗? 以后喝西北风啊!还不是要靠着时安夏的嫁妆过活。到时过得一地鸡毛,有她时安夏哭的。 但这不是她要操的心,只要时安夏不嫁皇亲国戚,不嫁京城高门大户,她时安心就真的安心了。 如此,至少在婚嫁上,不被时安夏压上一头。 时安心今儿就是去看乐子,眼里的幸灾乐祸简直都要化成文字写在脸上了,“思凝姑娘,我俩一见如故。我可当你是好姐妹呢。跟你悄悄说个笑话……” 黄思凝一心只想知道云起书院在侯府哪个方向,只想知道她的陈公子如今身在何处。 哪有心情听她说笑话,“是呀是呀,我也是一见着安心姑娘就亲切,咱们是真有缘。你说什么笑话,我听着呢。” 她东张西望假装欣赏侯府风景,实则是想问云起书院在哪里。便是笑容正堆在脸上敷衍时安心时,就听见对方说了个笑话,“我跟你说啊,真就可惜了。我们侯府那二房的嫡小姐,时安夏,你认识的呗……” 化成灰我都认识!黄思凝仍旧笑容满面,“自然是认识的。呵呵,她还是我曾祖父,我祖父,我父亲以及我黄家全府上下所谓的‘先生’呢!” 时安心忙装作失言捂了嘴,“那这事儿我不能告诉你,多难为情啊!” 黄思凝其实有点烦时安心这副鬼样子,矫揉造作就算了,还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跟时安夏不和。 她就不一样了,不知道心思多深沉呢,“呵呵,不说也罢。不如你告诉我云起书院往哪里走,我正好去看看我曾祖父挂名教谕的地方。” 时安心也有点烦黄思凝。 我跟你说个话,你东张西望做什么?是来做贼的么? 你明明也讨厌时安夏,为什么不追着问有什么难为情的事呢?大家一起乐呵乐呵不行么? 哼!你不想听,我偏说。 她一把拉过黄思凝,“先去许亲现场看看时安夏啊,晚点再去云起书院呗。一会儿我送你过去,许亲现场好看多了。你不知道,嘻,她的娃娃亲竟然是个府卫……” 黄思凝本来被拉着有点不耐烦,这会子听到“府卫”俩字儿,心里头就是一惊。 不是……这么巧吧! 又听时安心自顾自得啵,“最好笑的是,那府卫还要入赘!恨不得粘上我们侯府才甘心。你说,时安夏那么精明的人,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今儿也不知道这许亲过程顺利不顺利……” 黄思凝脑袋嗡嗡的,手脚都凉下去又热起来,额头都是冷汗,“那,那府,府卫,叫什么?” 时安心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全身都在抖,嘴唇也发白,瞳孔是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 她没卖关子,“陈渊!” 这俩字儿落下时,黄思凝整个人呼吸都停止了。 万物皆化为乌有,唯有耳边两字儿“陈渊”像一道梵音锁了她迷了她杀了她。 她感觉自己快死了,临终遗言便是,“走,快带我去,不能让时安夏许亲!” 第215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时安心傻眼了。 她是想看热闹没错,但她没想过惹事啊! 她一把拉住黄思凝,柳眉竖眼圆瞪,“你说实话,到底到侯府干什么来了?” 黄思凝病入膏肓,想哭,想死,带着委屈的哭腔,“我来找陈渊……他……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时安心:“???” 我的天!这是我能听的吗? 她心里砰砰跳,喜色都掩不住染上眉梢,“你说你和陈渊,嗯?” 黄思凝只顾着点头,哽咽得像被负心人抛弃的女子一样,“此生,我黄思凝非陈渊不嫁。” 时安心:“!!!” 这么义无反顾?想起她自己对陆公子的心思,感觉都没这么坚定。 瞬间就是感同身受,同是天涯沦落人。 姐妹!这绝对是真正的姐妹啊! 时安心郑重地问,“你想怎么做?” 雀跃,兴奋,还带着说不出的悲壮。要搞事情了!要给时安夏添堵了! 你时安夏不是高高在上得很吗?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一副要把天捅破的样子! 好啊,那我给你送一份大礼,让你也尝一尝心上人被人抢走的滋味儿。 时安心现在就指望黄思凝能有个石破天惊的大计划,好让她看戏呢。 结果黄思凝被问得痴痴傻傻,眼泪汪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知道,我不想让陈渊和时安夏好!” 时安心:“!!!” 就这?你个棒槌! 合着你就来我们侯府搞个偶遇啊? 顿时泄气了,“那先去看看吧,你自己好自为之。我就不掺和你的事儿了。” 黄思凝拉着她的衣袖,“安心姑娘,你别丢下我。没你在,我就没主心骨。” 时安心的心累得很。 你又干不出个大事来,还要拉着我!到时做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儿最后赖我头上,你以为我是傻的? 当即沉下脸来,想要将她甩开。就在这一刹那,她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 那沉下的脸上又浮起几丝温和,这是要扮知心姐姐了,“思凝姑娘,你跟我说说,你和陈渊到哪一步了?” 黄思凝咬了咬嘴唇,垂眸伤心道,“安心姐姐,已经到了没他我会死的地步,你说到哪步了?” 时安心,“……”这到底是到哪步? 我问的是这个吗?你个棒槌,跟你说话就是累! 她又继续问,“那,可有到逾越男女大防的地步?” 黄思凝这才听明白对方问的是这个意思,顿时脸红耳赤,一脸正色嗔道,“安心姐姐,你怎可这般想我和陈公子?他是正人君子,我乃大家闺秀,我们岂是那种不知廉耻的男女!” 时安心差点呸她一脸,你大家闺秀跑我侯府来找男人?还要死要活的样子,没他你会死! 面上却是一脸动容,“那你们之间的情谊可够感天动地的。” 黄思凝没听出这内里的嘲讽,点点头,“我是打算与陈公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时安心听得要吐了。 她看了看天色,没功夫跟她墨迹。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反正跟她没关系。 她道,“既然你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渊跟时安夏许亲,又没别的法子,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怕你不愿意听。” 黄思凝大喜,“愿意愿意!安心姑娘你说,我听着。我一看你就是个特别聪慧的女子,果然如此!待我心事达成,定与安心姑娘……” “后话就别说了。”时安心不耐烦地打断,附在她耳边唧哩咕噜,把那个大胆的想法说了一遍,“你敢吗?” 黄思凝惊了,“这,能行吗?可万一……” 时安心凉凉道,“如此,别的不敢保证,但今天这许亲肯定是要给他们搅和掉的。来日方长,那陈渊知你肯为他做到这一步,能不动心吗?” “可,万一……” “没有万一,我会让人适时救下你,你不会死。”时安心安抚道,“我让玉柳带你去夏时院,那里今儿正好没人。时安夏院里的丫头们全部都去了峥庆园。” 黄思凝犹豫不决。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哪里就能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 她又不是傻的! 时安心见她犹豫不决,干事情墨墨迹迹,简直要烦透了。 她叹口气,“要不算了吧。咱们去祝福他俩就行了。你呢,也从此歇了这心思,无缘无份,从此陌路。” 黄思凝听到此话,那颗刚冷静下来的心,顿时就燃起来,“你真能把握好时机,不叫我丢了性命?” “我和你无冤无仇,我害你性命做什么?”时安心跟她推心置腹起来,“要说我俩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被时安夏害惨了。你知道吗?她见不得我好,不就因为我才是侯府这一辈儿真正的大小姐吗?我喜欢的人,她就各种从中作梗!恨不得把我好好的姻缘搅和掉。” “她原来是这种人啊?”黄思凝可算是相信了时安心,“那你一定要救我哦,不然,我……” “放心吧。”时安心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两人又商量了一下细节,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齐,该安排的人安排妥当。于是两人鬼鬼祟祟分头行事。 这边峥庆园里热闹得紧。 岑鸢对这次许亲十分重视,不止请来了陈家的养父母及族老,同来的还有幽州洛家的人。 虽然幽州洛家来的人,是岑鸢名义上的二伯和四叔,但已属非常重视。毕竟幽州离得远,而洛二伯洛风和洛四叔洛晨正好离京不远,便是来了。 且,这只是许亲,还不是正式议亲。 是以双方都非常融洽。就连老侯爷本来不高兴的那张脸,在见到洛风和洛晨后,也变得高兴起来。 那真是贵气的人啊,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睿智风趣,以及令人如沐春风的得体言谈。 他们代表的是整个幽州洛家,是洛家的脸面。 这就是岑鸢的家世。总结起来,洛家在幽州有钱有势有人脉有地位,有山有水有矿,底蕴深厚得很,不比在京城的勋贵人家差。 岑鸢是洛家的少主,在洛家属于随时可接手家业的唯一继承人,单看他想不想回去挑起这个担子。 想回去呢,洛家所有人都恭迎他回去;不想回去非要留在京城,他们这些洛家人就帮他守好家业,随时等他回归。 老侯爷笑得见牙不见眼,只觉这门亲事还是很不错的。 时安心听了直冷笑,觉得洛家人在吹牛。她翻了个白眼:看,牛在飞。 第216章 生当复来归 时安心冷冷瞧着洛家人把牛吹飞起来。 她就不信哪里还有什么世家比京城世家更尊贵。有钱是有可能的,但底蕴人脉各方面都不可能跟京城相提并论。 什么岑少主,无非就是家里的小少爷而已。 小少爷又如何,还不是他们侯府的一个府卫! 呵呵,就这一个府卫,她都不打算给时安夏留着! 时安心一个人的冷眼,撼动不了整个热闹喜庆的许亲过程。 就见洛家送过来的礼物一箱接着一箱,这还不是正式聘礼。 洛二爷说了,这就是送给他们洛家未来少主夫人的一点小玩意儿。 比如有几箱是最顶级的雪绸云缎,京城没得卖,皇宫里也就皇后皇太后一人分了两匹做衣裙。那些后宫的娘娘们公主们,都只有羡慕的份。 就是这东西,洛家称作“小玩意儿”,一送就送来好几箱。 其余的,有珍宝,书画,孤本,还有各地稀奇饰物,包括首饰,摆件;最后还有几箱金子。 这就是洛家迎娶时安夏的诚意。 但这只是洛家的东西。 还有岑鸢养父富国男爵陈家的东西,也是一箱一箱往里搬。 陈家虽不似洛家拿得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珍稀玩意儿,但人不差钱儿啊。那叫一个豪横,送庄子送铺子送银子,真就是满满铜臭味儿。 以上所有东西,也不过是给时安夏许亲的见面礼。 时安心看得眼睛发酸发胀发疼,心都揪成一团,然后碎成渣了。 她觉得那些金子肯定是掺了假的,也就外面镀了一层金,里面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更别提什么庄子铺子银票了,真正落到实处的能有几样? 眼看着族老们不断点头,老侯爷笑眯眯,唐楚君一副得偿所愿的样子,时安心坐不住了。 她盘算着时间,准备来个晴天霹雳。 如果黄思凝真的吊死在夏时院,再留下一封字字泣血与岑鸢有关的遗书,就算以后时安夏还和岑鸢在一起,也不可能心里一点裂痕都没有。 时安夏会一直揣度岑鸢和黄思凝之间,到底有无情谊,这情谊又到了哪一步。 这桩婚事即使成了,也会蒙上一层鲜血凝固的阴影。 没错,这就是她给黄思凝出的馊主意。 她要黄思凝趁着没人时,留一封遗书,一尺白绫吊死在夏时院。 她向黄思凝保证,不会让她真死,会在适当的时机把她救下。 这样一来,这场许亲就搞不成了。 可时安心没透露的是,她根本就不会安排人去救黄思凝。 一个活人哪有死人来得杀伤力大? 此时,已到了许亲最后时刻。 男女双方站在各自长辈身后,女方长辈只要愿意收下这些见面礼,就说明同意延续早前订下的娃娃亲。 只待女方及笄,男方就可请媒人上门来商议亲事,定下大婚日子。 这会子,唐楚君便是乐开了花。 她没想到岑鸢这么给她长脸。这阵势,这气派,这诚意,哪哪都是意外之喜。 别说她虚荣,她就是喜欢金银珠宝,房契地契。 那些什么花言巧语说一千道一万都没有一张银票来得实在。 男人肯在亲事上花银如流水,说明什么呀?说明他看中你。愿意倾尽所有,娶你为妻。 靠甜言蜜语娶回家的女子,他也不会多珍惜,感觉得来太容易。 唐楚君美滋滋喝着茶,架子端得足足的,琢磨着不能轻易答应下来。 她可不是贪钱的人,嘿嘿……她就那么看着洛二爷和陈济康身后的岑鸢。 啧!这张脸!这身板儿!这气度!这风仪! 放眼一望京城,不,放眼一望北翼,也没有人比得上。 这一刻,唐楚君连站在一旁的亲儿子都没想起来,更没看上一眼。 时安心见此时机,便是转头想让玉柳故意从外面进来,慌慌张张打破现在的局面。 喊一声,“出人命了!”,这许亲场面顿时就得乱。 可她一扭头,竟然找不见玉柳了。 关键时刻,找不见玉柳! 这戏还要怎么唱下去? 时安心这一扭头,没看到玉柳,却是把黄家人瞅来了。 但见黄万千领着黄皓清匆匆排众而来,从表情上看,显是临时被人叫过来的。 因为那会子岑鸢派了北茴过来跟黄万千说了声,“黄老夫子这边请。” 黄万千在这种场合下,也不好喧宾夺主,便是拉着孙子跟着往后院去了。 时安心莫名有点心慌。 她跟身边的于素君道,“母亲,我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若是往常,于素君肯定一把拉住她,让她先把许亲仪式看完,沾点喜气。 可如今这情形,她是不好再那么亲密了,只淡淡道,“好,今儿人多,别走远了,多带几个丫环在身边。” 时安心应下,“谢母亲关心。”便匆匆离去。 于素君看着唐楚君那一脸幸福满足的模样,打心里羡慕。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是最早享受这嫁女之乐的,结果还是让楚君姐姐抢了先。 她一声长叹,便是扭头去看时安心的背影。结果发现,时安心并没出去,而是被东蓠拦住了去路。 她心里咯噔一声,总觉得要出大事。 就在她六神无主之际,唐楚君满意收下了洛家和陈家的见面礼,算是许亲礼成。 岑鸢和时安夏便从长辈身后走出来,面对面,隔三尺,行许亲特有的稽首礼。 此礼与成亲时的稽首礼不同,虽一样是跪于地上,头与地相触,但时间并不长。 岑鸢微笑起身,满目通红,拱手一揖,字字千金重,“生当复来归。” 我终于,活着回到你的身边。 如今,许亲,议嫁,成亲,与你相守一生,便是我活着回来的意义。 时安夏由着红鹊扶着起身,也甜甜一笑,娓娓行个半礼,“死当长相思。”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能接住他的下半句,但这些句子就好似藏在她的脑子里一样。 如同一个暗号,他只要起个头,她必能对得上。 时安夏抬起清凌凌的眼睛,朝着岑鸢望去,发现他眼眶通红。 那幽深黑亮的眸里却是令人心疼的笑意……她忽然心头一软,第一次升起要对他好的柔情。 两人交换了眼神,悄然退去办正事了。 峥庆园里,前厅还在推杯换盏。 时安心已经被东蓠押进了后院。 “放开我!东蓠你想干什么?”时安心大声嚷嚷起来,“我可是世子爷的嫡长女!你们这些狗奴才伤了我,担待得起吗?” 东蓠推开门,将她狠狠往里一推。 时安心就听里面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漠而冷沉,“伤便伤了,本姑娘来担!” 第217章 女儿闯下弥天大祸 “伤便伤了,本姑娘来担!” 时安夏的声音再不复曾经那样温温淡淡,而是夹杂着不耐和凌厉。 人都要死在她夏时院了,她还不发怒吗? 晦气!今天可是她许亲的大好日子。 虽然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但能弄出这种昏招给她添堵,她也没什么必要给这些人留脸面了。 时安心被推进屋,踉跄着抬头一看,瞳孔剧震。 堂内上首坐的是一脸严肃的世子爷时成逸和夫人于素君;左侧坐着表情无比复杂的黄万千和黄皓清;右侧站着岑鸢和时安夏。 正中间,躺着奄奄一息的黄思凝。 她没死!颈上一道淤痕,无比醒目。 最可怕的是,地上还跪着被五花大绑之前消失的玉柳。 完了!完了完了!时安心知道事情败露了。 她心慌意乱,腿一软跪在了时成逸面前,一开口眼泪就涌出来,“父亲,我冤枉!” 这什么都还没说呢,你就冤枉!时成逸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抬头向时安夏望去,“夏儿,这是怎么回事?” 他和于素君被请过来上座的时候,看见地上躺着个姑娘,就知出事了,却没想到竟然跟自家闺女有关。 但听时安夏略显冷沉的声音道,“大伯父,此事不止是侯府后宅私事,还事关黄家。请大伯父和大伯母放手让夏儿来处理,可好? 时成逸点点头,“可。” 于素君也跟着点头,却知,今日的事儿小不了。 她是第一次见时安夏这副杀气腾腾的模样,见者心悸。 时安心哪里肯依,边哭边跪爬到父亲身边,抱的却是于素君的腿,“母亲,救我!” 这下知道是母亲了! 也无非是因着于素君在时安夏面前有几分脸面! 可于素君是个拎得清的,只淡淡道,“先听夏儿怎么说,该你的责罚跑不了;真冤枉了你,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当家主母的威严,自是要时刻体现。 时安心的心沉了下去。母亲是靠不住的,恐怕父亲也……靠不住。 她害怕极了,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时安夏见时安心还想开口辩解,浪费时间,一个眼刀杀过去,声音却冰凉缓淡,“安心姐姐请安心,这件事会给足你机会狡辩,你先想好借口和措辞。” 时安心被那个眼刀杀得手脚发麻,更加委顿不起,就那么抱着于素君的腿瑟瑟发抖。 于素君便知,今次这个女儿闯下了弥天大祸。 时安夏向黄万千和黄皓清行了个晚辈礼,这才道,“黄姑娘的伤势已经做了处理,她无大碍。但我有大碍。” 顿了一下,她指着黄思凝脖子上的淤痕,“黄姑娘三尺白凌吊在我夏时院的树上,意欲往我未婚夫婿身上泼污水。” 她向北茴示意。北茴便将一张带血的遗书呈到了黄万千和黄皓清眼前。 那字迹自然是熟悉的,曾经看过无数次,如今再看时,只觉一阵羞愧脸红。 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简直没眼看。全篇言之无物,就是一个恨嫁女细述对“陈公子”的绵绵情意。 今日见陈公子有了别的心上人,便是想不开得很,要去吊死在人家心上人院子里头的树上。让他们日日夜夜记住,幸福是踩着她尸体过去的。 真就是字字泣血,句句缠绵。 黄万千看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头,只觉阳寿都折了十年。 他老脸通红,把那纸遗书“啪”的拍在茶桌上,“看看你养的好女儿!我黄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东西!丢人!丢人哪!” 黄皓清拿过遗书一瞧,只觉一生中,从未这般心灰意冷、颜面扫地。 上一次颜面扫地,也是因为这个女儿惹出来的祸事。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没脸。 他无比怀疑这闺女是捡来的,根本不可能是他黄家的血脉。 他黄家代代清白端方,世代清流。他黄皓清更是从来行事谨慎,将黄家的脸面看得比命都重要。 却没想到!养个女儿是这么不要脸!还不要命! 不止自说自话,不止举止乖张,竟还以命相挟。这种无耻行径简直与强盗无异。 黄皓清忽然想起来,问黄思凝,“你那晚口中所说的心上人,就是岑鸢?”他伸手一指站在一旁面染寒霜的男子。 他可是先生从小就订了亲的人! 若说是别的男子,黄皓清倒还得怀疑,两人是不是私底下有所纠缠才会导致女儿想岔了走上歧途。 可那是岑鸢! 那岑鸢是个什么人?是个眼里只有时安夏的人! 从第一次来他们黄家,黄皓清就发现这个人从头到尾只顾着那小姑娘。 第二次见面是黄思凝和时安夏在茶楼发生冲突,岑鸢便去把他揪到茶楼里受罚。 那是个为了小姑娘可以跟他甩冷脸,给他白眼看的冷面后生啊! 黄皓清绝对不信岑鸢和自家女儿有任何纠缠,站起身,将遗书狠狠砸在黄思凝的脸上,“混账东西!你干的好事!” 岑鸢抬起双眼,眸底是化不开的墨色冷淡,“黄家以‘黄万千’的名义和‘黄皓清’的名义先后五次往陈家递过帖子,被我退回。也不知黄姑娘遗书中,口口声声这寻死觅活的情意从何而来?” 黄皓清狠狠闭了一下眼,文氏干的好事! 同时也暗恨自己,但凡那晚多问几句,就不至于把事儿扔给文氏去办。 那文氏一向是个糊涂的! 他只觉脸皮被扔在地上来回踩!他的嫡长女,竟然自说自话到这个地步! 还想吊死在先生的院子里! 这!真就是!要把人气死! 黄万千这几天因写出《圣德表》飘得有点过头了,现在就是一棒子将他从云端上打下来。 他终于发现,当初黄思凝与时安夏在茶楼发生冲突,绝非偶然。 黄万千本以为当众责罚已经让其知道错误的严重性,却没想到还有更大的隐患在后面。 今次若是不给先生一个交代,以后也没脸在先生跟前求人上课了。 他对孙子颓然吩咐,“皓清,你这女儿已经不适合留在京城,送回老家,以除籍处理。” 黄皓清只迟疑了一瞬便应下,“是,祖父。” 他站起身,向着岑鸢和时安夏深深一揖,“给二位带来的不便和困扰,黄某深感抱歉和羞耻。黄某教女无方,无颜面对先生。” 只听黄思凝撕心裂肺,猛然出声,“不,曾祖父!凝儿知错了……” 第218章 死人自然比活人杀伤力大 黄思凝本来那口气还没缓过来,半死不活半醒着,直到听见曾祖父那句“你女儿已经不适合留在京城,送回老家,以除籍处理”,顿时天旋地转,便是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和呐喊。 远离京城,送回老家,除籍处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彻彻底底放弃。 她是被黄家彻底放弃的人。 不!意味着她已经不是黄家人! 一个从京城除籍被送回老家的姑娘,不止在族内会受人冷眼,连议嫁都是潦草的。 更甚者,族里的黄家人都不会管她分毫。 她本是京中贵女! 她从小念到大的几句话:“我曾祖父是黄万千,我祖父是黄颐枫,我父亲是黄皓清……”再也不能用了! 她原有大好前程,她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京城大把好男儿任她挑选。 可她现在将一无所有。 从云端掉落泥泞。 黄思凝挣扎着从地上艰难爬起来,跪在地上哭求,“曾祖父,父亲,是凝儿错了!凝儿后悔了!凝儿把事情想岔了。求曾祖父收回成命!求求您,父亲,父亲救救凝儿!” 黄万千如此处理黄思凝,倒也不全是因着时安夏。只因他已经看清,此女被惯歪了。 一个被教养得连起码的道德良知,礼义廉耻都没有的姑娘,是根本不配再享受黄家尊荣的。 且,他给过她机会了。 因着她有那么点天分,因着她从小刻骨练字,黄万千早前就对她网开一面。 上次在闹得京城人尽皆知的情况下,黄万千也只重拿轻放,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黄思凝可能只是一时冲动了。 毕竟自小被人赞赏的天赋,在遇到时安夏后被秒成渣,任谁心里都不好受。 可这一次不同,手段过于拙劣,心思过于歹毒。这已经是根子歪了,救不回来了。 黄万千认为如果不放弃她,还不知以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会给黄家惹出什么大丑闻来。 黄家老祖先都看着呢,黄家绝不能毁在这样的人手里。 他态度无比坚决,“我意已决,无需再议。” 黄思凝见曾祖父那样子,心已然沉到深渊。 她深深后悔了! 其实刚才濒死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她花样年华,还没嫁人,怎么就要去死呢? 当时死亡离得无比近,几乎就在生死之间。 几个府卫冲上来,将她救下。 黄思凝以为是陈渊,却在睁眼的时候,发现是几个长相普通,五大三粗的男子。 府卫们为了救她,顾不得男女大防,其中一个直接是把她拦腰抱起就走。 …… 时安夏朝北茴看了一眼。 北茴便是朝门外喊一声,“进来吧。” 在外等着的府卫正是那个将黄思凝抱走的男子,恭恭敬敬进来回话,问过在座的主子安后,才道,“今日陈公子特意交代过,凡有陌生面孔入府都要盯紧些。” 他们每三个人一组,在府里巡视。 他们这组从孟姨娘带着黄思凝进门就盯上了。几人离得远,自然不知中途发生了什么,只知他们侯府的安心姑娘认识这位黄姑娘。 他们将此事报给了岑鸢,岑鸢便是又调了一组人过来。 尔后,两位姑娘分头行事。 府卫们一组人跟着黄思凝,另一组人跟着时安心。 他们悄悄跟着黄姑娘,发现她去了夏时院寻短见。而另一组人得了岑鸢的指示,直接趁乱把玉柳给绑了。 府卫将见到的,所做的,一一禀报完,就退了出去。 时安心和黄思凝这才知道,她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岑鸢和时安夏的掌控之中。 而她俩还沾沾自喜要毁人家许亲仪式,给人家添堵。 且,那些府卫全是二房自己的府卫,不受侯府约束,更不用把所知情况报到主母这里。 这是时老夫人在的时候,二房自己养的府卫,到现在也是人家自己出的银子。 时安夏转头冷冷看向时安心,还是那句,“黄姑娘没死,安心姐姐可安心?” 时安心内里慌得不行,脸上泪痕未干,却还嘴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时安夏凉凉一勾唇,“很好。既然你不知道,那就让玉柳来告诉你。” 玉柳被点了名,吓得心头一抖,尔后便是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嘴里直喊着,“奴婢什么都说!求安夏姑娘开恩,求世子爷,求主母开恩!” 时安夏微一点头,北茴便让人为玉柳松绑。 玉柳一得了自由,立时跪伏于地,连连讨饶,一五一十将时安心给黄思凝出主意的事说了出来。 她道,“当时奴婢正要安排人去救下假装上吊的黄姑娘,可安心姑娘拦住了奴婢。她说,‘死人自然比活人杀伤力大’!” 黄思凝听得毛骨悚然。 合着这意思,如果不是府卫救了她,她这会子都死硬了啊! 顿时毛了,“时安心,你个蛇蝎心肠的狠毒女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就想送我去死!” 时安心哪里肯承认这种事,忙摇着于素君的腿,“母亲!母亲救我!玉柳胡说的!玉柳见跟着女儿没前途,早就打主意要跟着时安夏,她……”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她的话,打歪了她的脸。时成逸手扬在半空,看着堂下吵成一团,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女儿时安心真的已经毒辣到这个份上了? 早前不是这样的啊!他才出去救灾一个月左右,结果回来发现时安心和于素君母女俩简直形同陌路。 他曾问过于素君怎么回事,但于素君说,没什么事,孩子大了吧,心事就多了一点。 于素君还说,时安心的议嫁都听他的,她不方便掺言。 原来,是女儿寒了夫人的心啊! 时成逸看着陌生的女儿,越是失望,声音便越是平淡,“安心,为父自来教你要诚实。你自己说,让黄姑娘吊死在夏时院这件事,是谁的主意?只要你敢说,为父就敢信。” 时安心快喘不上气儿来了。 她害怕。 父亲越是表现出平淡的情绪,就越是可怕;他越是这般说信她,就越代表她不能说谎话。 因为说了谎话若被拆穿,后果不是她能承受。 她低了头,哇的一声哭得毫无形象,“求父亲开恩!是女儿出的主意,女儿也没想到会这样,女儿只是和黄姑娘开个玩笑,没想要她的命……” 第219章 她不值得 随着时安心的话落下,时成逸的心便是沉到了谷底。 女儿可以四肢不勤,可以五谷不分,可以无才情佳艺,可以娇蛮任性,甚至可以虚荣一点,这些都可以教,可以矫正;但不可以坏,不可以视人命如草芥,更不可以对别人的人生和生命没有敬畏心。 否则,何以为人? 时成逸紧紧捏着椅子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他体会到了刚才黄皓清那种心如死灰,颜面尽失的心情。 于素君也是一脸灰败。 女儿不是她生的,但是她养的。 教养出这样一个姑娘,是她失职,是她失败。 她未语,却已先泪流满面。 是痛心疾首,却又是无可奈何。 于素君当初求着时成逸娶自己,因为不这样,她就要被主母嫁给一个老头子当妾了。 她不甘心,却又不认识更多的人。她是少时因着唐楚君才认识的时成逸。 可唐楚君已经嫁给时成轩好几年了,而时成逸还单着。 她便千辛万苦找到他说,成逸哥,帮帮我!求你假装娶了我,行吗?我会替你管好家,也会对你女儿好。 那时候时成逸想了一夜,次日差人来告诉她,“可。” 于素君是这样进了时家的门。 她答应过时成逸,要好好待他的女儿,要好好教他的女儿。 可她没做到。 她竟把他的女儿教成了这副德性!这是比教坏了她亲生孩子还要令她难过令她难堪的事啊。 她无颜面对世子爷! 她起身,直直跪在了时成逸面前,将头抵在地上,声如蚊音,泣不成声,“世子爷,妾身对不起你。妾身……没有教好安心。她走到这一步,是妾身的责任。” 时成逸抑住胸腔的郁气,亲自抬手将于素君扶起,目光中隐有泪光,“你,已经做得很好。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妥之处,便是因着你不是她亲生母亲,舍不得骂,舍不得打,事事顺着她,样样哄着她,盼她少年尽欢,愿她成年顺遂。而她……不值得!” 那“不值得”三个字如晴天霹雳劈在时安心的脑袋上,她捂着嘴,眼睛瞪圆着看向自己的父亲。 父亲竟然说她“不值得”! 她可是他的先夫人拼了命生下来的骨血! 他这么说对得起谁啊! 时成逸看着女儿惊愕又委屈的样子,肃然道,“你是不是想说,你是你亲生母亲拼了命生下来的骨血?” 他逼视着女儿的眼睛,“时安心,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时光重来一次,我宁可不要你这样的女儿,也不让你母亲死去。” 时安心被这话打击得哇哇大哭。 很伤心!特别特别伤心! 又听她那专戳人肺管子的父亲说,“你是不是还想说,如果你亲生母亲没死,你就不会变成这样?” 时成逸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凉色,“一个人最可悲的,是无论出了任何事,都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看你这个样子,大抵就是如此。” 至此,时安心撺掇黄思凝吊死在夏时院这事,已是板上钉钉,毫无存疑。 至于她是不是想害死黄思凝……黄家人不想听下去。 因为再听下去,就得找时家理论了。 他们黄家有什么脸跟人家理论吗? 没有。 是以黄万千和黄皓清就站起来告别,带着黄思凝灰头土脸地出了侯府。 就在时安心以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时候,听时安夏道,“今日咱们把前后的账都算一下吧,省得你在背后说我捅刀子。” 时安心眼皮一跳,闻到一种山呼海啸般的风浪气息即将袭来。 时安夏道,“大伯父,有件事大伯母不愿意告状,但我是要说的。” 只因恶奴不除,家宅难安。 但见府卫抬进来一个人,赫然就是黄嬷嬷。 黄嬷嬷被打了板子伤了身子,现在还没好,一看见世子爷就挣扎着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世子爷!老奴可算见到您了!再见不到您,老奴这条老命都要没了。” 时成逸自救灾回府,整日都在外面忙,很难有时间待在府里。 黄嬷嬷早就想见一见,可就是逮不着机会。 现在见到了,那心头的委屈就如滔滔江水,恨不得把世子爷小时候的事都翻出来说一遍,以唤起他对她这半个娘的一点温情。 她在这个府里倚仗的是什么? 那不就是世子爷吗? 时安夏还没让北茴把黄嬷嬷的恶劣行径说出来,就见于素君站起身,向着时成逸福了一福,“世子爷,妾身在您离府之际,杖责了这个乱嚼舌根,祸害主子的狗奴才。妾身一直留着这狗奴才等您回来亲自处理。” 此话一落,时成逸便是知道,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于素君能把黄嬷嬷打死。 且,于素君一口一个狗奴才,已经完全是把立场摆得明明白白。 黄嬷嬷一听此话,便是向着时安心跪着求去,“姑娘,老奴一心为您,求姑娘为老奴证明……” 时安心如今自身难保,身上还绑着一件撺掇人去夏时院寻死的破事儿,哪里敢为她求半点情,只低着头不言语。 时安夏便是唤,“东蓠进来。” 东蓠进来将初六那日黄嬷嬷如何毁安心姑娘清誉之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省略个中细节。 时成逸听得一肚子火,看向黄嬷嬷的目光里已全是阴沉。 更是一阵后怕。 如果不是东蓠机敏,恐怕他女儿时安心如今毁的不是她一个人的清誉,而是整个时族女儿的风评。 黄嬷嬷见势不妙,咕噜着眼珠子,眼泪水直流,反复嚷嚷着几句话,“老奴只为姑娘好,老奴一心为姑娘好啊。老奴这颗心,全是向着姑娘和世子爷。” 于素君此时心里已不起丝毫波澜,将陆永华与容姑娘私会之事述了一遍,“妾身以为,陆公子非是良配。但这恶奴一直怂恿心儿,也不知她从中拿了多少好处。” 北茴便是上前回道,“奴婢已让人查实,黄嬷嬷收了陆夫人三十两银子,两件冬衣,三床新被,以及十石粮食。她答应陆夫人为安心姑娘与陆公子牵线搭桥,配合陆夫人坐实两人私会,以此促成安心姑娘和陆公子的亲事。” 黄嬷嬷闻言立时磕头,“世子爷明鉴,老奴收的这些东西,不过是陆夫人见老奴行事妥帖的赏赐,并非买通老奴的明证。姑娘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若非见那陆公子的确一表人才,而姑娘也是一见倾心,老奴又何必操这闲心?” 时成逸掀眸看着黄嬷嬷,“所以你使那等手段把姑娘骗出去,欲让我时家蒙羞,不得已之下,将心儿嫁去陆府?” 第220章 捡了芝麻扔了西瓜 黄嬷嬷一听世子爷的语气,就知要糟。 果然,时成逸下一句便是,“看来身契退还予你,还是退早了。我敬你一场,你却要来害我。既是如此,主仆情谊也就到此为止。” 黄嬷嬷大惊失色,“世子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时成逸向来不是个圆滑之人,行事直来直去,说话从不拐弯,“原本我念你年迈,准备送个庄子给你养老,以谢你这些年所做的贡献。” 黄嬷嬷:“!!!” 庄子! 养老! “现在想来,你这些年有什么贡献呢?除了被我母亲聘来做我乳母,那也是给了银子的。后来你在我时家,难道不是处处养尊处优?别说重活儿没让你干,就连轻活儿也没让你干过。” 黄嬷嬷耳边嗡嗡的,除了那句“准备送个庄子给你养老”,其余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悔死了啊。 庄子!庄子! 原本世子爷要送她个庄子啊啊啊啊! 她她她,她竟然为了三十两银子就把时安心给卖了!然后弄丢了个庄子! 她捡了芝麻,扔了个西瓜! 这记重锤比于素君的杖责疼多了,疼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时成逸冷厉的眼神扫过黄嬷嬷贪婪的嘴脸,“口口声声看着安心长大,但凡你为她着想一点,都不会让她处于那样难堪的境地。且,凡事越过主母自作主张,你一个老奴才哪来的胆子?” 黄嬷嬷慌了,“世子爷,老奴错了!老奴知道错了!” 时成逸这一晚上听“错了”两个字都听腻了。一个个做事的时候不计后果,事后才来幡然悔悟。 这悟不悟的,也就不值钱了。 时成逸道,“既然你身契不在我手上,我也发卖不了你,那就立刻给我滚出去!不得带走侯府一针一线!” 黄嬷嬷万万没想到世子爷是真的一点情面都不讲啊!她以前怎么没看出他这么狠呢? 不,不是没看出来。 是她忘记了。 她现在想起来!世子爷原就是厉害的啊! 当年世子爷亲生母亲的娘家找上门来,差点被时老夫人撵出门去,是世子爷一力护住了他外祖家人,让他们得以顺利在京中落脚; 也是世子爷力排众议,驳了时老夫人,接受了外祖家的安排,娶了时安心的亲生母亲。 后来更是他不顾老侯爷和时老夫人的反对,坚持娶了现在的当家主母于素君。 他只是很多事懒得去计较,不愿意多生事端而已。怎么她就觉得世子爷好糊弄,会容忍她这些行为呢? 黄嬷嬷悔得肝肠寸断。 她这次的眼泪绝对是真情流露,脑袋往地上砰砰磕下去,直磕出了血。然而还是没能叫世子爷再看她一眼。 当府卫将她拖到门口时,时成逸又叫住了她。 这让她燃起了希望,一双昏浊的眼睛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那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世子爷啊!自然不可能真的就这么将她撵出府去。 可惜,她想多了。 她竟然听世子爷说,“本世子发卖不了你,但能发卖你女儿和你儿子!你出府以后,管好自己的嘴!否则你女儿会沦落到什么地方,你儿子会遭遇什么祸事,全看你怎么做。” 黄嬷嬷这会子方想起,她原本打算将女儿送到世子爷床上去的! 成为世子爷的妾室,也能享尽荣华富贵。一步错,步步错! 她这会子恨死陆家那点子芝麻了! 黄嬷嬷就在这晚被扔出了府去。与她交好的所有下人,都被于素君全部清理,一夜之间,大房发卖出去十二个人之多。 这是后话。因为黄嬷嬷退场后,还有个人也被抬上了场。 那个人一样是受了杖刑,遍体鳞伤。但因受过好的治疗,用过上好的药,他恢复得很快。 他虽是被人抬着上场,但他挣扎着下地了。 并且他穿得十分干净利落,装扮也非常得体,身上透着满满的书卷气。 这个人一上场,时安心就松了一口气。 因为她根本不认识这人啊! 难不成这还能往她身上扯? 直到这个人自报家门后,时安心才傻了眼。 那人向着时成逸夫妇以及时安夏和岑鸢一一行礼后,才道,“学子吴乘风,乃肃州人氏。今年原本进京考科举,谁知忽闻云起书院舞弊,便脑子一热去敲了登闻鼓,致使整个斗试基础试作废,重新开启基础试。” 时安心再次瞳孔骤然放大。 这一次,是真正的恐惧。 这已非女儿家那点子闺阁之事,而是关乎整个侯府荣辱兴衰的大事。 她去看玉柳的时候,玉柳也吓得瑟瑟发抖。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时,都感觉到了大祸临头。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这次躲不过去了! 吴乘风忍着腰伤臀伤腿伤,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却仍然站得笔直,“事实证明,是吴某错了!” 他这个“错了”,不止不让人感到腻,反而让人听到了一种力量,一种决心,一种真正的幡然悔悟。 他清朗之声响起,“云起书院个个真才实学,吴某佩服。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也非我辈随口能诋毁。只是那时,吴某以为自己是以一己之力扫清北翼污秽,却不料成了某些小人手中的污水,去泼那些真正的清流。” 吴乘风单手负在身后,眸色中染上了一层雾气。 他停了半晌,都无人打扰他的沉寂,似被他的忏悔震慑。 他坦诚如月光,“吴某悔之晚矣!还好,吴某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皇上禁考十年。吴某罪有应得,怨不得谁!” 时成逸和于素君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眼前这个人长篇大论说这些的用意何在。 但夫妻俩都不约而同去看女儿,方发现女儿已经抖成了筛子。 说实话,他俩都不觉得这事儿能跟时安心有关。 毕竟,这是大事。 事关侯府荣辱兴衰,且一不小心有可能招来杀头之罪的大事。 时安心一个闺阁女儿家,你说她会点后宅手段害人气人,甚至就刚才想让黄思凝死,都有可能。 但你要说她跟斗试舞弊案有关,他们不太信。 不是别的,主要是觉得她没那本事。 就在两人疑惑之时,只见吴乘风准确无误地指了一下地上跪着的玉柳,“是她!是她说云起书院买题!她说亲耳听到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说找了关系给云起书院买题!” 时成逸缓缓从座位上站起…… 第221章 你拿什么跟护国公府嫡女比 此事非同小可!时成逸站起身,无比严肃,“玉柳!” 被点到名的玉柳全身一震,抬起一张惨白的脸,牙齿格格打颤,“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 时成逸被气得不轻,指了指女儿,一时脑子乱得很,竟不知从何问起。 这可是要砍头的罪! 时安夏问吴乘风,“你确定是玉柳说的?” 吴乘风答,“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当时的情景是吴某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除了她,还有一个女子也在场。” 时安夏指着时安心,“可是她?” 吴乘风摇摇头,“不是。那也是个作丫环打扮的姑娘。我当时因基础试落榜而气闷,就听那姑娘说,云起书院全员晋级,肯定买题了。不然怎么可能都进了,连时云起这种没怎么读过书的人都进了。” 他又指着玉柳继续道,“这个姑娘就说,你别跟其他人说哦,我亲耳听见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说找了关系给云起书院买题了,到时考试绝对没问题。” 吴乘风顿了一下,见众人听得入神,表情认真严肃,忽然真正意识到,这才是舞弊案真相的源头。 这可是要杀头的! 弄不好祸及满门! 这不是要害他恩人?这么想着就抬眼去望时安夏。 时安夏安抚地给了他个眼神,“你把你知道的说清楚就好,别的不用顾及。” 吴乘风定了定神,只觉那小姑娘的眼神有种莫名的力量,令他惶恐的心安定下来。 他继续说道,“那人就问,你怎么听到的?这个玉柳回答说,‘我那天正好路过,无意间听到他们这么说’。” 吴乘风无比羞愧,“我那时落榜气晕头了,听风就是雨,没多想,就去敲响了登闻鼓。” 时安夏便是淡淡看向玉柳,“所以,那另一位姑娘是谁?玉柳,你是准备一个人扛下这要被杀头的祸事儿?” 玉柳吓得直摇头,跪着去抱时安夏的腿,“安夏姑娘救命!救命啊!那日奴婢和我们院的丫环樱桃去了贡院外的出榜处,随便挑了个落榜的考生。” 她指着吴乘风,“就是他!奴婢们故意走近他,然后压低声音说了那番话。那些话都是我们姑娘教的,也是她叫奴婢们把云起书院作弊的事宣扬出去。” 只是玉柳和时安心都没想到,随便挑个落榜学子,竟然挑了个猛的,直接去敲登闻鼓,惊动了皇帝。 时安夏吩咐道,“东蓠,去把那个叫樱桃的丫环带过来。” 很快,樱桃来了。 樱桃一见这阵势,膝盖先就软了。 待主子们问到那日之事,她哪还敢隐瞒分毫,“是玉柳姐姐找到我。她给了我一两银子,叫我陪她去贡院门口说几句话。词儿也是她先教我的……” 时成逸已经懒得看女儿了,一只手握成拳头抵在额上,搁在扶手上的手肘都在微微颤抖。 糟心透了!他在外面用命为侯府铺前程,他女儿就在后院要一把火烧了这侯府! 时安夏使了个眼神,让北茴将吴乘风和两个丫环全都带下去。 空旷的屋子里,冷硬冰凉,连个熏笼都没点。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时安心身上。 时安心今晚被一波又一波巨浪拍得已经麻木,发现自己不经意的一个行为,却是把天都捅破了。 恐惧席卷而来,卷到最后就是麻木。 麻木的直接表现就是嘴硬,来个一连串的打死不承认,“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根本从来没叫玉柳去干过这事儿!” “就算杀头,也杀不到我头上!把玉柳杀了吧,她才是罪魁祸首!反正吴乘风指认的,本来也是玉柳!” “瞧,樱桃也说了,是玉柳!是玉柳一个人干的!跟别人没关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杀她!砍她的头!哈哈哈,砍她脑袋……” 屋子里的人看着时安心一个人自说自话,眼里闪着癫狂,嘴里喋喋不休,一脸的兴奋劲儿。 时成逸忍无可忍,上前又是一巴掌打在女儿的脸上。 时安心捂着脸仍旧吃吃笑,“父亲,您为什么总打我这边脸!您今晚第二次打我这边脸了!”她把另一边脸伸过去,“您打这边吧!哈哈哈……” 时成逸便是遂了她的意,反手一耳光打在她另一边脸上。 那一耳光把时安心打得怔住了,那个“哈”字卡在喉头,诡异的笑容凝在脸上。 骤然她泪如雨下,尖叫着双腿跪在地上,仰头凄凄喊一声,“母亲……” 于素君的心脏和眼皮同时跳了一下,却深知那不是在叫她。 那夹杂着悲沧又凄惶的一声呐喊,令她有种切肤之痛。就好似她这个继母对时安心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一样。 她分明用尽全力,那样真心真意对待,将时安心当成一个宝贝捧在手心里。 她自己亲生的女儿经常私底下嘟囔,说她偏心,偏的是时安心。 于素君自问还做到了不对这个女儿捧杀;该严厉的时候是严厉的,该教导的时候是认真教导;该讲道理的时候,也是耐心引经据典,把道理掰碎揉烂讲给她听。 甚至她罚时安心在祠堂抄经书,都是亲力亲为陪罚的啊! 她连自己的儿女都没来得及管,却管天管地管出个恨她入骨的女儿! 她真的不明白为何会把女儿教成了这样! 直到于素君听到时安心指着她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好?哈哈哈!还不是利用我讨好我父亲!” “没有我,他正眼看你一下吗?我父亲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你!我父亲爱的是……哈哈哈,是时安夏的母亲!是我那高贵的二叔母啊!” “你拿什么跟护国公府嫡女比?长相?嫁妆?家世?你哪一样比得过我二叔母?哈哈哈哈……你自知比不过,所以就整天跟在她身后,是指望她从指缝漏点银子给你吗?” “你不知道吧,时安夏也是我父亲的女儿!” “而你,蠢死了!蠢死了!你还当人家是手帕交!人家当你是个笑话!哈哈哈!” 她癫狂的口不择言,不管不顾,把所有人对她的最后一丝怜悯和亲情,全部作践得粉碎。 如果语言能杀人,她要用锋利的话语狠狠刺死他们! 都死吧!都死了吧!全部都带着恨死去! 整个屋子里,除了她癫狂的吼叫和狂笑,再没有任何声响。 大家不约而同没有拦下她。 让她说,让她敞开了说。就想听听她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辞,还有什么更让人心寒的想法。 时安心以为的慌乱,难堪,质问,一样都没出现。 第222章 时安心的“恶” 屋中在场之人都安静地看着时安心发狂。 出奇的平静。 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种东西,叫羁绊,叫信任,叫理解。 时成逸内心深处对唐楚君是有着羁绊的,那是曾经岁月的惊鸿一瞥。 可他错过了。 当年唐楚君出事的时候,他去了淮州帮外祖家处理事情。等他回到京城时,大局已定。 他也不是没偷偷找过唐楚君,可唐楚君不见他。 那时,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唐楚君就成了他的二弟妹。 他痛苦吗? 痛苦!可痛苦也要继续生活下去。 他也想离经叛道,想带着唐楚君远走高飞。 可唐楚君的骄傲被碾碎了,根本不见他,常年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见人。 况且什么远走高飞都是不负责任的轻狂念头,他身上还有许多责任。他还有女儿要养,他不止是他自己,他还是父亲,还是许多无法挣脱的角色。 他向命运低了头。 他娶了于素君。 起初他们的确是假成亲,没有圆房。但也绝不是时安心口中因为于素君对他女儿好,讨好他,他才对她正眼相看。 人在一起久了,你惦着我,我也念着你,互相成就,互相取暖。 他和于素君没有轰轰烈烈感天动地的爱情,却相濡以沫,天长地久。 许是人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了,反而向往那种一日三餐平淡的生活。 他们在一起生儿育女。他感到满足,她感到温暖。 这难道不是爱情的一种? 况且,于素君从不忌讳他心里藏着的那一缕羁绊。因为于素君自己心里也有着对唐楚君的羁绊。 而于素君对时成逸,是经年累月的依赖,是毫无道理的信任。 就算他被时老夫人和外面的人抹黑得有多不堪,有多浪荡,她却是从来不信的。 正如她绝对不信时成逸和唐楚君暗地里在一起,还生儿育女。 她可以不信自己,却不能不信那个在少时就给过她温暖的姐姐唐楚君;她可以不信自己,却不能不信那个在她即将堕入泥泞拉她一把的夫君时成逸。 这两个人,都是她生命里很重要很重要的存在,缺一不可。 时安夏也并不因为时安心这丧心病狂的话而有半分波动。 她从前世就常感叹,大伯父那么好,只可惜不是她的父亲。 如今,依然是这想法。 感叹归感叹,但她清楚知道自己母亲是个怎样的女子。 骄傲又敏感,还特别怕成为别人的负担。就连某日她顺口问母亲是否心里还有大伯父,母亲都生怕给人带来伤害,连忙捂她嘴,不让她乱说。 这样的女子,你要叫她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她是真不会,因为要脸。 其实真正让时安夏感到惊讶的,倒不是别人,是时安心。 一个人是为什么会从让人看起来善良无害,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分明时安心前世也没有这么不堪,从来都温温婉婉,看起来文文静静,说话细声细气,行事也小心谨慎。 想来想去,那人性的分水岭便是她时安夏啊。 当时她是想要改变时安心的命运,不叫她再落入陆永华的魔爪。所以才会请大伯母把时安心相看的事缓一缓。 缓一缓的意思其实是换个人相看,而不是要阻拦她议嫁。 就从那里开始,加上黄嬷嬷从中怂恿……对了,上一世因着于素君也钟意陆永华,便是叫时安心满意这个继母,是以一直都母慈女孝。 黄嬷嬷更是不需要使下作手段,便能让时安心和陆永华成亲。 于素君送女出嫁,不止将时安心亲生母亲留下的嫁妆尽数都给了,还把自己压箱底的东西给女儿添妆,生怕女儿过去受苦。 是以一切的机缘下,没有触碰到时安心内心中藏着的“恶”,她就还能做个清清白白的人。 反而是时安夏的重生,改变了一切轨迹,将时安心的“恶”赤裸裸勾出来,然后使她变得面目全非。 长久又可怕的安静之后,是时成逸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把时安心先押下去关起来,我这就进宫面圣。” 进宫面圣!时安心愣住了,一时脑子没转过来,“父亲……” 时成逸冷冷道,“从此以后,你不要叫我父亲!” 时安心仿佛又从癫狂中回到了现实,哭泣不止,“父亲,为什么要面圣?你要自告?你要把我送去衙门?” “是!” 随着时成逸这个字落下,时安心如雷电击。 时成逸那一个坚定的“是”字出口,人已经走到门边。 在跨出门槛的一瞬,他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沉沉道,“素君,委屈你了。” 他说完就消失在凄冷的黑夜中。 于素君刚才被时安心指着鼻子骂没有哭,现在却拿着帕子捂紧了嘴,哭得无比伤心。 她知道这个“委屈你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舞弊案将会给整个侯府带来杀身之祸。 她和她的亲生孩子们,是时成逸最亲近的人,也是跟舞弊案关联最近的人。 一旦触怒龙颜,祸之将至。 时成逸是准备由他们大房一力承担,以自告的方式将除大房以外的所有人全部摘出去。 所以时成逸才会说那句“委屈你了”。于素君却哭得心碎又幸福,因为他迎接风雨时是算上了她的。 她以这样一种悲壮的方式,莫名感受到了爱情。 她曾经不确定他爱不爱她,但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他心里也有她。 感觉到她不止是他儿女的母亲,更是他珍之重之的妻子。 她泪流满面,低低道,“也好。” 时安夏让东蓠等人将木呆呆的时安心押下去了。 押走的时候,时安心没反抗,也没喊“母亲”。 她知道完了。 她被父亲放弃了。 父亲要拿她去自告保全家了。 时安心在想,本来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吗? 就在不久前,她和于素君都还好好的。 她偎在于素君怀里喊“母亲”;于素君刮着她的鼻子喊“心儿”。 像梦一场。 她忽然想起来了,“是你!” 她扭过头恨着时安夏,“都是你!” 时安夏淡淡一勾唇,温温道,“大伯父说得真没错,一个人最可悲的,是无论出了任何事,都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再不想和她废话,多说一句都觉得浪费。 时安心也不声不响地消失在夜色中。 时安夏这才平静地安抚于素君,“大伯母,事情不会是你想得那么糟糕。当今圣上是明君,他应该已有决断。” 被点了名的明德帝这会子耳朵有点热…… 第223章 是时候去自告了 御书房内。 明德帝两耳发热,感觉被谁念叨了。他刚批阅完奏折,尔后拿起裴钰和肖长河舞弊案的结案奏章来看。 看完以后,他又拿起一份未经东羽卫手的绝秘呈折。 这份呈折他近几日已看了不下十次。 又是建安侯府! 这个建安侯府要么不声不响几十年,跟不存在一样;要么天天爆出大事,每次大事还不一样,每件大事都足以惊心动魄。 比如手头这桩,明德帝派出西影卫去查登闻鼓事件,所查结果,令人瞠目结舌。 登闻鼓事件原本针对的就是建安侯府主办的云起书院,而源头竟然同样也出自建安侯府。 这就很有意思了。 要知重启一次斗试基础试,耗费掉的人力财力物力不计其数。 结果竟只是一个后宅女子因妒生出的风波。 这要如何处理? 建安侯府既是受害者,同时又是始作俑者。 处理轻了,怕以后大家都效仿;处理重了……他又觉得下不去手。 明德帝对云起书院的印象非常好,觉得这才是北翼兴盛的庞大后备力量。 如果这一处理下去,建安侯府势必元气大伤,云起书院也元气大伤。 终究伤的,还是他北翼的元气啊。 另外,因着建安侯府涉及了登闻鼓案。他下了暗谕让西影卫顺便查一下唐楚君。 西影卫的影卫长龙江办事这么些年,对明德帝下的指令几乎是听一耳朵就能抓住精髓。 可这一次,龙江愣是半天没领悟明德帝的意思。 当时硬着头皮多问了一句,“皇上,属下需要去查时二夫人哪方面的信息?” 明德帝回答他,“各方面。” 龙江一直知道明德帝不是那种重女色的昏庸皇帝,就真的不太明白他到底要查一个妇人的“各方面”是个什么意思。 于是他就从“各方面”入手查了一下去交差,其中包括唐氏从前性格懦弱,容易伤感,不太爱出屋;现在性格变得开朗,行事利落;以及还查到这位护国公府嫡长女与其夫长年分居,感情不和…… 明德帝便是知道,哦,原来那个笑起来像朵花一样的年轻妇人,竟然与夫君感情不和。也难怪,她夫君竟然后宅养了八个妾室加通房,这感情能好才怪。 继而又联想到自己,其实八个妾室加通房也算不上多啊,瞅瞅他自己那后宫……唉,脑仁儿疼。 他是没资格说谁女人多的,谁多能多得过他? 说出来没人信,后宫于他而言是个天大的负担。 便是在这样天马行空的思绪里,听得齐公公来报,“皇上,宫外侍卫传信儿进来,说刑部侍郎时成逸赤足跪在宫门口向皇上请罪。” “赤足?”明德帝微微挑了一下眉。 齐公公弯腰回话,“是,皇上。时大人赤足请罪来了。” 明德帝的手放在那封绝秘呈折上,微动了一下手指,淡淡道,“那就赤足跪着吧。” 女不教,父之过。他不跪谁跪? 齐公公退下传话去,“皇上说了,让他跪着吧。” 一层一层传到宫门外,守宫门的侍卫只得对时成逸道,“时大人,皇上让你继续跪着。” 时成逸便是知道,明德帝早就查到登闻鼓案的源头,一直在给他机会自告。 否则就是直接上门抓人,抄家,株连九族……实在是这案子影响太大了。不管是哪朝哪代的皇帝,都对科举尤为重视。 因妒生事,扰乱的是整个科举的秩序。 时安心!真是该死! 时成逸心惊肉跳地跪在宫门前,手脚冰凉,全身僵硬。可他心是热的,因为他知道,如侄女时安夏所料,只要相信明德帝,建安侯府就不会大厦将倾。 他想起时安夏找他来后院时跟他说,“今晚大伯父需要赤足跪于宫门前,跪得越久,建安侯府便是越安全。”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女儿时安心惹下那么大的祸。 如今想来,时安夏也是早就清楚明德帝已经查到了源头。 在这种情形下,她还有心思许亲,可见这侄女的心真不是一般大。 其实早在登闻鼓案发生之时,岑鸢便已查到时安心就是始作俑者。 刚知道的时候,时安夏也很惊讶。 时安心真是不声不响搞大事啊,一搞就是倾灭侯府的那种。 时安夏一直按兵不动,便是在等时机成熟。 一是要等云起书院出尽风头,大放异彩,在明德帝心中留下一个极难磨灭的印象。 要让明德帝感觉到,动了建安侯府,就是在动云起书院;动了云起书院就是在动北翼的后备力量。 所以明德帝一旦要如前朝那样处理类似案子,就得掂量掂量伤了建安侯府的元气,是否伤的其实是北翼的元气。 她曾经坐过那位置,知道坐在那位置上的人但凡心有社稷江山,为了北翼好,就应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思维模式。 二是在等时成逸救灾回来,带着功勋傍身,能功过相抵。 他毕竟是时安心的父亲,女儿犯错,父亲是无法脱身的。 如今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几日前,岑鸢发现西影卫在暗查侯府。两人便知,明德帝已经查过来了。 是时候去自告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会子唐楚君一点都没察觉到异样,只得知女儿和未来女婿搞大事不带她玩,老大个不高兴,“是喽,现在你有了大伯母,有了未婚夫婿,也不用在意我这个母亲了,哼哼!” 时安夏哑然失笑,心道刚才你要听到时安心说的那些话,你怕是要气出毛病来,还是不带你的好。 但话得这么说,“好好好,下回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拖着母亲一起去。” 唐楚君佯作嗔怒,却掩不住嘴角那噙不住的笑意,“小狗东西,你就敷衍母亲吧!” 时安夏见母亲那快乐样儿,都不忍心告诉她接下来恐有暴风雨袭来。 虽然都在她和岑鸢的掌控之中,但接下来侯府的变动几乎是山崩地裂的。 她多少得垫个底儿,“母亲,我怀疑大伯母准备分家。” “为什么?”唐楚君不解。 时安夏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便见大房那边的丫环木蓝匆匆来通知,当家主母传令各房紧急入厚德堂集合。 豁!大伯母动作够快的啊! 第224章 分家 今日因着时安夏许亲,大家吃完了宴席才刚刚散去不久,就重新被召集,都不由奇怪起来。 众人虽纳闷,倒也知于素君从来不是无聊人,也不做无聊事,便都三三两两来了。 中途来得慢的,于素君又派了丫环去催促。 原本大家嬉笑聊着天,就忽然被冷凝的气氛弄得六神无主。 很快,人就到齐了大半。 于素君瞧着各房能当家作主的都到了,也就不墨迹。 她朗声道,“各位,请大家来此,是有重要事情宣布。因为事出突然,我来不及跟侯爷和世子爷商量,便私自做了以下决定。那就是,分家!” 不是商议,是宣布。 此言一出,各房顿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但还没议论开,便被于素君打断了。 她道,“做出分家的决定,实属无奈之举。因时安心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责,恐会祸及各位。如此先分家,做好一切准备。” 仿佛一场暴风雨,说来就来。 众人都慌了。 只有时安夏微笑又淡然地看着于素君的一举一动。 早猜到于素君会有此一招,但没想到她这么迅速。 是个干事儿的人! 时安夏想,分家也好。 如此各房矛盾说不得越变越小,能凝聚成新的力量。 如今的建安侯府就像一辆老旧的马车,根本驼不动如此的负重了。 正在这时,建安老侯爷闻风而来,气急败坏,“于氏!是谁允许你分家!啊!你问过本侯的意见吗?” 于素君垂下眼睑,“父亲,儿媳没有时间征求您的意见。” “胡闹!胡闹啊!才过几天安生日子!就要拆家!”老侯爷这辈子的高光时刻全集中在这段时间,怎么能允许分家。 于素君将老侯爷扶上首座,才以极平静的声音强调,“父亲,今日这家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 老侯爷气得拿起手里的拐杖想打人,“有本侯在,你就分不了家!” 于素君淡定地看着老侯爷,“父亲,您会同意的。” 老侯爷只觉天旋地转,要被这个儿媳气死。 他跺了跺手杖,“逸儿呢!逸儿哪去了!” 于素君仍旧是无比平静的声音,“回父亲,世子爷进宫请罪去了。” 老侯爷一惊,腰板都直了起来,再软了下去,“请什么罪?” 他又无力了,感觉想睡觉,想躺着,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现在有点后悔来发威了。 只要自己不知道,就当事情没发生。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偏偏于素君不让他如意,以极度平淡的口吻诉说了这件事的始末。 她说给老侯爷听的时候,同时也是说给其他人听。 原来登闻鼓案受害方是他们建安侯府,施害方也是他们建安侯府。 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啊!老侯爷听完就晕倒了。 来的时候拄着拐杖来的,走的时候是被人抬着走的。 真就是,指望不上。哪怕是做个样子呢?于素君摇摇头,对老侯爷失望透顶。 她沉声道,“分家事宜,我会按照规制让人办好。事急从权,有疏漏之处还请大家谅解。”说完风风火火走人了。 她还有许多事要交代下去,没有时间在这安抚人心。 她能做的,也就这样了。 按夫君的意思,他们大房一力承担。想必以夫君救灾的功勋,能如愿吧。唉……于素君看着自己一双未成年的儿女,泪如雨下。 时云舟已是有了风华少年应有的样子,“母亲别怕,哪怕狂风暴雨,儿子定会挡在你前头。” 于素君猛地抱紧儿子,抹一把眼泪,含笑欣慰道,“好孩子!” 时安雪也眼眶通红。她平日里娇气得很,喜欢争宠,动不动爱哭。可真到了这时候,她反而不哭了。 六岁的小姑娘扬起下巴,桀骜不羁,“母亲,我也是好孩子!你快夸我!” 于素君又笑又哭,摸摸女儿嫩嫩的小脸,“好孩子!我的儿女,都是好孩子!” 阴影处,时安心那双幽暗的眼睛窥视着。 她眼里射出嫉恨的光芒。 是啊!他们都是你于素君的好孩子!而我,什么都不是! 时安心趁乱从关押她的房里逃了出来。 她准备跑路。 她才不去府衙!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不去府衙! 时安心鬼鬼祟祟从侧门的一个狗洞钻出去,刚在墙外站起身,就听于素君冷沉的声音命令,“抓起来!” 时安心大惊失色。 府卫一拥而上,五花大绑把她绑个结实。 她尖声喊,“母亲!母亲!求您放了我!” 于素君转身就走,再不应声。 厚德堂里,人还未散,人心惶惶。 唐楚君刚才埋怨女儿搞大事不带她,结果听来个祸及满门的大事。 她深知事情严重,于素君要分家也是为了大家着想。 唐楚君便是代替于素君安抚众人,“放心吧,今后宅子银子如何分派,都会按规制办好,都散了吧。” 所有人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 “这个时安心,不声不响竟然干出这样的事!” “怎么办啊!会不会株连九族?” “不会吧?哪有那么严重?” “如果要株连九族,分不分家有什么区别呢?” “当家主母不是说了,世子爷向皇上自告去了,会让大房一力承担下来,不会祸及我们。” “唉……好害怕……” 时安夏穿过人群,走到三叔时成林面前,行过半礼,“见过三叔。” 时成林性格有些腼腆,很少说话。 他温文尔雅回应,“夏儿,有事?” 时安夏也不绕弯子,“三叔觉得这件事,我们该怎么办?” 时成林想了想,道,“分了家也好,各自养活各自的家,侯府会更轻松一些。” 时安夏摇摇头,“我不是问这个。” “那?”时成林不解。 时安夏低低说了几句话,时成林点点头。 时安夏又去找四叔时成允,也是相同的几句话。 时成允性子开朗些,平日里难得和时安夏交谈。又加之时安夏如今是京城风头正劲的人物,虽是他侄女,他也不爱往上凑。 这会子是时安夏主动过来攀谈,他也就话多起来,聊得还十分投契。 便是到了早晨卯时,天还未亮之际。 于素君身穿赭色直裾袍,带着一双穿着同色服饰的儿女走出侯府大门,欲往宫门领罪。 岂料大门一开,她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第225章 荣辱与共 侯府门前,灯笼映照着一片赭色。 赭色是赤红泥土之色。在北翼,赭衣代表着罪衣。只有犯罪之人才会身着赭衣。 于素君怔在风中。 入目之处,二房,三房,四房都来了人,皆着赭衣,整齐排列。 人不算多,每房都只来了两三个代表,表达一下立场。 猎猎寒风,吹不散脸上的郑重和坚定。 他们中或许有人内心恐惧,有人犹豫,有人退缩,也可能有人是因着别人都去他也只得跟着去。 不管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聚集在此,但这一刻,内心都升起了一股力量。 他们是建安侯府一员! 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唐楚君上前拉着于素君,轻声道,“我们终是一体,无论分家还是不分家,大家荣辱与共。走吧。” 于素君又落下泪来,却不再多说什么。 平日里各自互相计较手里握着的利益,到了关键时刻,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却是时安心伤透了人心,在全府将倾之时,她还想着逃跑。 于素君是彻底对这个女儿死了心。 众人相携着往宫门而去。 此时宵禁已解除。他们走的是较隐蔽的近道,并未引起过多人的关注。 时成逸已在宫门前跪了一夜,甫一见到众人,心中一暖,却又是心中酸楚。 他看到妻子带着一双儿女,并未带着妾室及其他。 而二房只来了唐楚君和一双儿女,三房来的是时成林及夫人尤晚霜,四房来的是时成允及夫人王可湘。 人数不多,也没有带着幼儿,不会给皇帝造成一种逼迫之感。 人数也不算少,除了老侯爷和时成轩,该来的都来了。 建安侯府终于齐心了一次。 赭色一片,是诚心来认罪的。 而罪魁祸首时安心也被岑鸢带人押了过来,跪在时成逸旁边。 时安心几次眼神凄惶地看向父亲,都被无视了。 时成逸半个眼神都不再给她。 尽管宫门口动静很小,但耳目还是将关于建安侯府要倒霉的消息传回了各自主子耳里。 婵玉公主打了个呵欠,懒懒道,“不急,瞧着事儿不小。再去打听,看看是因为什么事认罪。” 她想着待建安侯府全部下狱的时候再出手也不迟。以她的手段,想要悄悄捞一个时云起出来,也不是没有办法。 不过,她要真把时云起捞出来,那就不是送给女儿,而是留着自己享用了。 她可是很瞧得上时云起的俊美长相呢。 自那日见过时云起后,她再看公主府里那一堆少年郎君们就入不了眼了。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脑子里一直浮现着时云起的模样。 尤其他在她面前,那一板一眼行礼的样子,义正辞严说理的小模样。啧,别提多诱人了。 婵玉公主便让耳目继续盯着,一有风吹草动就来报。 她心里希望皇兄能手段强硬一点,最好是诛了时家九族……想想就开心。 而另一位收到消息的,是当今皇太后。 早前她得了一位大师的准言,说时安夏乃天骄凤命。 她对时安夏是势在必得,定要将人弄进晋王府才甘心。 可又想晾着这姑娘,实在是因为上次这姑娘一系列的行为驳了她面子。 又加上这姑娘自小流落在外,没受过多少教养,她便打心眼里看不上。 原本皇太后打的主意,是将时安夏随意弄进晋王府做个妾室即可。因为大师也没说,一定要把这天骄凤命当祖宗一样供起来才有效。 谁知建安侯府忽然起势,时安夏自己风头也一时无两,皇太后反而有点不知从哪里入手了。 她这段时日来,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派了人盯着建安侯府的一举一动。 竟然得知时安夏有个娃娃亲,昨日还许了亲,这让皇太后火大透了。但也不急,大不了把她那个娃娃亲弄死便是。 这会子天刚蒙蒙亮,就有人传来消息,说建安侯府的人穿着赭衣跪在宫门前,时安夏也在其中。 皇太后顿时就醒了,坐起身,心情也颇好,“再查,看是因为什么原因来请的罪。” 她不急。 她想着,能穿着赭衣跪着请罪,指定事儿小不了。 希望皇帝大发雷霆,把建安侯府的人全扔进牢房。她再去捡个漏,把时安夏捞出来,扔给晋王。 如此这凤女不还是晋王的吗? 这就好比一个吉祥物,最后落兜儿里就行。 宿在朝阳殿的明德帝此时也醒了。北翼早朝十天一休朝,今日正好不早朝。 他这会子算起得晚了,听到齐公公来禀报宫门口的事,便道,“将建安侯府所有人带进来。” 如此,一群人便又跪在了朝阳殿外。 明德帝边让人伺候更衣梳洗,边问齐公公,“佑恩,你看朕今日是不是有些肿?” 他按了按自己的脸,觉得没睡好,状态不行。 齐公公笑着替他整理腰封,“皇上英伟不凡,神采奕奕,一点都不肿。” 明德帝不信齐公公的话,便是问旁边替他准备洗脸水的小太监,“小树子,你来说!朕要听真话。” 小树子长得稚嫩,笑起来眉眼一弯,“回皇上,齐公公说的话,便是奴才说的话。皇上您是北翼最英俊卓绝的男子,真龙天子自不是凡人可比。” “哈哈哈!”明德帝龙心大悦,却也是心里有数,“你比佑恩更浮夸!” 小树子忙表忠心,“奴才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待收拾停当,用过早膳,明德帝才坐在殿上宣人觐见。 他看了一下呈上来的名单,手指在名单上划了一下,停留在时云起三个字上。 但视线却落在“唐楚君”上,她也来了? 便是想起,哦,她是时家二房主母。 真是有意思,二房正主没来,竟是主母带着一双儿女来了。 再一瞧,老侯爷也没来。 不由得摇摇头,怪不得建安侯府落在这时庆祥手里,一辈子也没做出点成绩。 还得靠着下一辈,以及再下一辈。 如今这下一辈和再下一辈,可都跪着等他发落呢。 真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啊! 这时成逸也不知道是怎么管束女儿的? 明德帝原本在想,是不是时成逸的继夫人苛待了女儿,才造成那女儿剑走偏锋? 结果西影卫查回来的结果恰恰相反。人家继母可是好得很!待那女儿如亲生。 明德帝便是最先宣了“那好得很的继母”于素君觐见。 一番问话下来,明德帝认为西影卫查回来的结果与事实相符。 此女谈吐得当,眼神清明。以明德帝阅人无数的经验,那不是个使阴私手段的女子。 第二个觐见的人……明德帝的手指划过了唐楚君的名字。定格在那里,缓缓吐字,“宣……时云起!” 第226章 小丫头画饼 明德帝想见那个叫唐楚君的女子。 那种心情如一个少年人,想见,又不敢见。 他不欲让那女子跪在殿外,跪在寒风中……那得多冷啊。 可,长叹一声。 终究宣了她的儿子时云起。 时云起是明德帝今年科举最看中的人之一。说不好就是状元郎,说不好很快就是他的左右手。 一炷香时间,时云起出来了。 明德帝又将手指放在了唐楚君的名字上,这一次……他宣了唐楚君的女儿时安夏。 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他想起那日小姑娘在贡院门口说,“今日若是不能解决,我们云起书院就告御状去。” 这才没几日功夫,她果然就进宫来了。 小姑娘头顶黄万千的“先生”的光环,又是一手打造云起书院之人,第三个觐见很合理。 时安夏躬身屈膝跪地,目光下视,恭敬行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看着眼前小小的姑娘,姿态端方,不由得温和出声,“抬起头来回话。” 小姑娘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绝美淡然的小脸。 明德帝视线落在这张脸上,只觉其相貌虽像唐楚君,但他第一时间想起的,却是“国泰民安”几个字。 小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 很少有女子在见到皇帝时,会是她这般模样。目色坚定淡然,幽深平静。 明德帝故意板着脸问,“你不怕朕?” 时安夏垂眸应答,“回皇上,臣女不怕。” 明德帝又问,“为什么不怕?许多人都怕朕。” 时安夏不卑不亢拍了个马屁,“因为皇上英明!且臣女又没犯罪,自然不怕。” “没犯罪你穿什么赭衣?”明德帝怼她。 时安夏温温应着,“用文雅的话说,家有害群之马。” “那不文雅呢?”明德帝来了兴趣。 “臣女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明德帝都没发现自己嘴角不经意染了一抹笑意。 时安夏答,“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明德帝:“……”这不是朕刚想过的词儿吗? 他沉声感叹,“罪不轻啊!” 时安夏并没吓到,只低眉顺眼回话,“皇上说的是。” “那你认为株连九族为好,还是株连三族为好?” 我选哪个我都傻!时安夏这次没有急着回话,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臣女……不敢说。” 明德帝还是那句,“朕恕你无罪。” 时安夏又沉默片刻。 这一次,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中充满着期待的光芒,“臣女以为,株连制本就不合理。一人犯错,全族遭殃。这是律法的弊端。” 她说完,并没有立刻低下头去,而是与高高在上的帝皇对视着。 时安夏从明德帝的目光中,看到了震惊和动容。 她心里清楚,自己再一次利用重生之便,窥探了明德帝的内心。 眼前这位好皇帝,上一世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想法就仓促离世了。 他留下许多构想的手稿给继位的荣光帝,却被荣光帝当成垃圾毁掉。其中就有一项是废除株连制。 时安夏看过那份手稿,并记住了。后来她当权在位,便果断废除了株连制。 她清朗的声音,在朝阳殿响起,“吾皇英明!必已早知株连制的弊端。” 说完,她从袖里拿出一本手稿呈上。 手稿里,是她亲自写的关于族刑连坐制的历史起源,废除理由,有可能遇到的阻碍,以及废除株连制度的历史意义。 其中还重点写了应该如何克服老牌大臣的阻碍,里面甚至有一些小故事,例如大臣反对的时候说什么话,你应该怎么应答。 明德帝:“!!!”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这姑娘!胆儿肥啊!但凡哪个皇帝小气一点,都得治她个以下犯上,图谋不轨的大罪。 仿佛是对明德帝那复杂表情的回应,时安夏对着他行了个大礼,“吾皇英明!因着吾皇英明,臣女才敢斗胆呈上这样的手稿,否则就是烂肚子里,也断不会将它变成文字。” 明德帝:“……”反正就是朕要小气了,就不英明了呗!嘿,这小丫头!精得很! 又听小丫头道,“若株连制被废除,吾皇定是北翼历史上,不,应该是这普天之下帝王的表率!天下万民必感吾皇仁慈之心!北翼盛世必长盛不衰!” 明德帝全身血液都在澎湃。他毕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胸怀的帝王啊! 哪个帝王不想被万民景仰,盛世不衰?哪个帝王不想成为普天之下帝王的表率? 又听小姑娘如黄莺般好听的声音继续响起,“臣女不敢说千秋万代,那都是说来哄吾皇开心的。但百年之内,北翼必能在吾皇英明的引领下,创造一个又一个辉煌。” 明德帝:“!!!” 马屁听过千千万,每天都被熏得难受。可小丫头这番画饼似的赞美,却是让人热血沸腾。 他现在就是感觉要不努力把株连制给废除了,就会错过一个流芳百世的机会。 其实这株连制也的确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早就想废除这个传了无数代的刑制。 明德帝温声道,“起来,赐坐。” “谢吾皇隆恩。臣女自来胆儿小,就不坐了。”时安夏乖乖巧巧跪在地上。 明德帝:“……”你胆儿小?给你个北翼你都敢接住。 咦,为什么竟然会这么想? 实在是这手稿太吸引人了。别的不说,就这手字。啧,怪不得黄老夫子要请小丫头当先生! 朕还道他怎么喊得出口!看了这字儿……朕也想喊句“先生”。 明德帝使了个眼神给齐公公。 齐公公立刻会意,忙端了个精致的小绣墩过来,“姑娘,皇上让您坐,您就坐吧。不然皇上会不高兴的。” 时安夏已经推辞过一次,把基本的臣子敬畏表达到位了。若是再推辞,那就是不给面子,忤逆圣意。 她向着齐公公轻轻一笑,又跪伏在地行了个大礼,“谢吾皇隆恩!” 这才仪态端庄从地上起来,规矩坐在绣墩上。 明德帝低下头看手稿入了迷,边看,边聊几句。 齐公公便端来果盘点心,奉了茶,给小姑娘面前摆满了吃的喝的。见小姑娘不动,他又看了一眼明德帝,然后用眼神示意她可随便吃。 时安夏向齐公公投去感激的目光,却仍是坐得仪态端方,并不吃东西。 明德帝见了便道,“叫你吃,你就吃!难道还要朕下旨你才吃?” 时安夏这才勉强吃了一小口糕点,却也不敢喝茶。因为不知道这通折腾要持续多久。 明德帝也的确忘记外面还跪了一地人……连唐楚君跪在外面,他都忘了。 实在是,手稿太好看了。 便是这时,小树子从外面匆匆来报,皇太后驾到! 第227章 你给哀家当头就来一棒 皇太后等了半天没消息,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自个儿亲自过来“看看”。 进到朝阳殿的时候,明德帝起来迎她,地上还跪着个小姑娘也在喊,“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没见过时安夏,自是不识眼前姑娘就是所谓的天娇凤女。 只是看到小圆桌上摆着许多小碎碟,碟里装着各式各样小点心,全是小姑娘们喜欢吃的小食儿。 这才把视线投向跪伏的小姑娘,却是向着明德帝明知故问,“这谁啊,犯的是什么罪?” 怎的还在这朝阳殿吃上了呢?到底是来享福,还是来认罪伏法的?太没规矩! 那小姑娘垂着头,皇太后看不到那张脸长什么样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明德帝并不瞒着,将西影卫查回来的结果说给了皇太后听。 皇太后勃然大怒,“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扰乱科举,诛其九族都不为过。” 明德帝对此没有表态,惹得皇太后有点不高兴。 虽说皇太后不能干政,但从旁敲打敲打还是可以的。正蓄积力量,准备苦口婆心劝导一番,就听明德帝转了个话茬,“母后来得正巧,儿子原本稍后就要去找您。” 皇太后心头冷笑,信你个鬼!哀家不来找你,你从来想不起去看看哀家。 早年还做个样子,如今是样子都不做了。这会子说好听的来哄哀家!晚了! 坐下后,脸上浮现个温和的笑容,“皇帝日理万机,不必挂念哀家。” 明德帝有些尴尬,挂念倒是没有挂念。毕竟你私底下搞的那些小动作,朕若是真挂念起来,怕是你皇太后的位置都坐不稳。 若不是念在早年那一丁点互相利用的母子情谊,以及牵一发而动全身引来朝堂动荡,朕高低也是要与你李家算算账的。 他淡淡道,“近日有奏,李长景伙同肃州当地官员私自占用盐矿,欺上瞒下,长达三年。” 皇太后:“……”这转折! 哀家来瞧个热闹,你给哀家当头就来一棒! 李长景是皇太后母族长兄的儿子,也就是她的亲侄儿。早几年被她明里派去肃州为官,暗里实为侵占当地盐矿。 这些年,源源不断流入她兜里的私银,大部分便是出自于此。 皇太后藏在袖中的手捏得紧紧的,脸色也不太好,努力镇定,控制好表情,“会不会是谣传?” 明德帝摇头,“他贩卖私盐,证据确凿。东羽卫已经连夜起程去肃州抓人了。” 皇太后:“!!!” 整个人都要不好了!别人的消息没探着,被自家的消息搞个晴天霹雳。 贩卖私盐不止是死罪,肯定要株连九族!尤其李长景还是占用盐矿,更是罪上加罪。 她脸色已经维持不住,哪还有空管地上跪着的小姑娘到底是不是天娇凤女?甚至都没来得及想,这么大的事当着一个闲杂人等说出来,是不给她这个皇太后留面子吗? 皇太后声音沉了几分,“证据有多确凿?” 明德帝答,“人证物证俱全。” 皇太后:“!!!” 心脏咚咚跳!那个混账东西!做事情太不干净! 她忍不住抬手压住狂跳的心口,艰涩地问,“皇帝准备如何处理李长景?” 你诛九族是不是要把哀家也诛了算了?要这么算,你虽然不是哀家的亲生儿子,但论起来,养子也是子,一样在九族之内。 明德帝抚了抚手里的手稿,淡淡道,“兹事体大,朕压着这案子,便是要跟母后商量。” 商量?那就是还有转圜的余地。皇太后面色缓和了几分,“皇帝不妨直说。” 明德帝闻言便顺势直说了,“朕欲废除株连制。谁犯错,谁受刑。只要李长景一人认下这件事,李氏族人,朕可放他们一马。” 皇太后目色一亮。 她可不心疼死一个李长景。反正死一个李长景,还有李长风,李长德,李长影……只要不动她的根基,她自是无所谓。 这是第一次,她从皇帝这个养子身上,感受到了他为她着想的脉脉温情。 她不禁想起曾经和这个养子也是有过母慈子孝的画面,说出来的话便也柔软了许多,“哀家不知如何感激皇帝,能为哀家做到这一步。” 明德帝坦诚,“儿子想废除株连制已久,并非是只为母后。” 皇太后见皇帝不居功,更加感动,看这养子瞬间顺眼了好几分。还脑补出皇帝为了宽她心,最后终于想到了废除株连制的办法。 明德帝长叹一声,“儿子只怕朝中老臣反对这一举措,不过儿子会努力说服他们。” 皇太后便是暗自默了一下己方阵营名单,心道必须得安排下去,让这些老家伙们不要阻碍皇帝修改律法。 她又和皇帝说了几句话,便无心再聊下去,看都没看地上跪着的小姑娘就走人。 可惜了,她没看到小姑娘眸色中那几分掩不下去的狡黠。 从知晓时安心犯蠢,时安夏和岑鸢便是在为今日做准备。 李长景上辈子贩卖私盐,有皇太后为其做保护伞,不知侵吞了国库多少银子。后来又有荣光帝庇佑,更是明目张胆。 直到时安夏掌权后,李长景的罪行才暴露出来。 但因这厮浸淫多年,盘根错节,与后来为官的裴钰也有勾结,势力不是一般大。 当时为了扫除这个祸害,时安夏费了很大功夫。而揭发李长景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堂弟李长安。 时安夏便是废除株连制,保下了李长安。 如今,李长景也不过是棵小嫩苗。 轻轻一扯,就带出了泥。 岑鸢早在几天前就将李长景的罪证悄悄放在了明德帝的御案上,具体应该怎么用,其实并没有刻意设计。 直到今日,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先有时安夏的手稿打底,继而皇太后临时突袭,再有明德帝脑中灵光一闪,便是完美地将废除株连制提上日程。 明德帝要推行或者废除一项制度,最大阻力便是以皇太后为首的老臣阵营。 如今似乎是水到渠成算计了皇太后一把,同时又把建安侯府的难题也解决了。 至于为何不趁此机会一举铲除皇太后的阵营,那自然是还不到时候。凡是动荡朝廷的事情,都是百姓最遭殃,这是明德帝不愿意看到的。 他宁可徐徐图之,也不愿急于一时。若能剪除对方一两个爪牙,已是十分欣慰。 明德帝把目光落在仍旧跪得端正的小姑娘身上,语气中听不出悲喜,“说吧,朕是不是按照你们的计划行事?表现如何啊?” 第228章 臣女热爱北翼 时安夏抬起狡黠晶莹的美眸,像一只小狐狸般看着明德帝,一副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的样子。 明德帝气鼓鼓地板着脸,“朕知道你们没有恶意,但朕也不能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戏耍。” 时安夏惶恐,“吾皇英明,普天之下,谁敢戏耍天子?” 明德帝见小丫头打死不承认,不由气结,“朕现在赦你无罪!你最好有什么说什么,否则!” 时安夏这才收起一脸笑容,正色道,“皇上,您只要知道臣女所做的一切,不会于北翼有害。至于旁的,臣女无意多说。” 明德帝叹了口气。帝王孤独啊,想听几句真心话那么难。 真心话立刻就来了,“皇上,臣女热爱北翼这颗心,和您是一样的!臣女知道,说再多,都不如多做一点。北翼山河不朽,是臣女毕生的心愿。” 明德帝动容。 他看得出,小姑娘句句真挚,发自内心。和那些只知磨嘴皮子功夫说好听话的大臣,有本质区别。 她闪着泪光的眼睛里,像是装满了对北翼这片土地最深刻的情感,比他这个当皇帝的更加热爱。 这令他疑惑。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可他深信自己的直觉是准确的,眼前的小姑娘比任何一个忠臣更赤诚。 最终,千万个疑问化成了一句叮嘱,“你的手稿朕留下了,至于旁的,别往外说。” 时安夏知明德帝是在保护自己。一个女子插手政事,传出去不知得闹出多大的风波。 她行大礼叩拜,表示听懂了明德帝的叮嘱,“臣女谨记吾皇教诲。” 明德帝又道,“还有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朕!” 时安夏心里暗暗叹口气,卖炭翁的身份保不住了。 果然,明德帝的问题是,“在朕的皇宫里来去自如的,是不是卖炭翁?” 时安夏低垂着头,闷闷的,“能不回答么?” “不能。”明德帝斩钉截铁,“朕又不治你们的罪!” “那就是吧。”时安夏低眉顺眼。 明德帝又好笑又好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那就是吧?小小年纪,说话能不能真诚一点?” 时安夏仰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皇上金口玉言!不如给臣女几个免死金牌可好?” “几个!”明德帝朝她嫌弃地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时安夏抿着嘴唇退出朝阳殿。她知道,株连罪是铁定能废除了,建安侯府安全了。 明德帝宣时成逸觐见,已是午时。 时成逸狼狈不堪地跪在明德帝面前请罪,将女儿时安心所作所为,一五一十说得清楚明白,没有丝毫隐瞒。 明德帝静静听着,视线居高临下落在时成逸的脸上。 但见此子五官端正,目色清明。 他不是第一次见时成逸,如今每日上朝都会见到。但自从收到西影卫关于唐楚君“各方面”信息后,看时成逸也就有了新的情绪。 例如昨夜,他让时成逸“那就赤足跪着吧”,多少都带了些难以言说的个人想法。 唉。明德帝长叹一声。 他除了是皇帝,也是个有血有肉有嫉妒心的男人啊! 他缓缓道,“你女儿保不住了,可有异议?” 时成逸虎躯一震。 …… 七天后,京城有三件大事,令人奔走相告。 第一件事,北翼律法正式废除株连制。即谁犯法,谁领罪,不得祸及无辜。 第二件事,正式昭告世家族谱可自行修订,不再受制于官府。 第三件事,登闻鼓事件的源头,建安侯府嫡长孙女时安心因造言之罪引发斗试重启,扰乱科举,浪费朝廷资源。判罚银一千两,杖责四十,流放漠州,此生不得入京。 建安侯府保住了,但时成逸生生脱了层皮。 其实一个女子受杖刑四十,基本就是没命了。 是以时成逸求了明德帝,以降职成六品刑部员外郎为代价,替时安心受了三十杖。 明德帝全了他做父亲的心,允了。 也是这三十杖,打断了时成逸和时安心的父女情份。 这会子时成逸正趴在床上沉思。 于素君用汤匙舀了汤药递到他嘴边,“在想安心?” 时成逸摇摇头,“我在想,皇上看我的眼神为什么变了?” 于素君温婉一笑,“你思虑过多。” 时成逸仍旧坚持,“真的,那日在朝阳殿。我分明能感觉出皇上散发出很微弱的敌意。” 于素君道,“许是皇上觉得刚升了你官职,这还没几天,结果你家就闹这么大事儿。搁谁也不高兴啊。” 时成逸想想确实如此,“给袁家递了消息吗?时族要给安心除籍。” 于素君低低回应,“递了。到底是安心的外祖家,怎么也得知会一声儿。听说袁家老夫人都气病了。” 时成逸重重叹口气。 于素君也重重叹口气,“都是妾身不好。” 时成逸趴着费力地将她手里的碗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去,才握着她的手道,“素君,你已经做得很好。” 于素君鼻子一酸,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夫君的手背上,“那晚,我若是没有抓住安心,让她偷跑掉,是不是会好点?” “傻话!那你赔上的可能就是大家的性命。”时成逸也很难过,但女儿行事匪夷所思,差点让侯府覆没,他不能原谅。 他只能替她受杖,派人私底下打点,让女儿去漠州的路上不会太遭罪。 所有人都有资格放弃时安心,但他没有。 他是父亲! 尽管他没把她教好,尽管他也是费尽心力想要教好她,并且一度以为她被教养得很好。 时安雪在门口听得眼泪啪哒啪哒掉,使劲儿拿哥哥的衣袖擦眼泪鼻涕,“呜呜,安心姐姐真的不能在家里了吗?她要去漠州,我听说漠州那地方很苦的,她怎么受得了?” 她拿着自己攒的银两和首饰,央着时云舟,“哥哥,我们给安心姐姐送点银子好不好?她饿的时候,在外面可以买东西吃……呜呜呜……安心姐姐别走呀,以后我再也不跟你抢母亲了,不抢了……” 时云舟拉过妹妹,走得离屋子远了些,一脸正色道,“雪儿,哥哥告诉你,犯了错的人,就要受到惩罚。你同情一个人的时候,应该去了解一下她做过什么。否则终有一天,你会养条蛇在身边。你对它好,而它却随时有可能反咬你一口。” 时安雪听得眼睛眨巴眨巴,泪水在长长的睫毛上颤动。须臾,那晶莹的泪水如珍珠滑落脸颊,“哥哥,我不养蛇。蛇长得丑,我喜欢夜宝宝。” 话落,一股黑旋风卷了过来,直扑向时安雪。 时安雪眼泪未干便咯咯笑着去抱夜宝儿,“夜宝宝,夜宝宝,还是你最乖,你不会咬我。” 夜宝儿笑嘻嘻,尾巴都快摇断了。 时安夏跟着从外面进来,看着时云舟温温道,“云舟弟弟,你长大了。” 时云舟立时挺起胸膛,骄傲地说,“那当然,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几人正说着话,南雁从外面很急地跑来,慌慌张张报,“姑娘,魏夫人来了!听说老侯爷头几日派人去魏家退了亲……” 第229章 不怕不怕他不怕 漫花厅里,魏夫人与唐楚君一几之隔坐着。 五日前,老侯爷忽然派人上门通知魏家,早前订下的亲事取消。 今后双方各自嫁娶,互不干预,不必再议。 那会子,侯府上下都窝在府里正等候皇上发落。却是谁也没想到,说晕就晕毫无担当的老侯爷竟然不声不响干出这么一件大事来。 大家跪在朝阳殿前请罪的时候,老侯爷在哪里?他一个领头的,愣是生生猫在屋里装死。 转过身,他又装出一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模样让人去退亲。 说出去都好笑,退亲也退得那么随意。只派个仆人上门知会人家一声,就默认退亲成功了。 这老侯爷怕是真被温氏下药给毒傻了! 唐楚君可是请了三个媒人上魏府定下的儿女亲事,岂是他随便就能退的。 他这分明就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魏家,觉得人家就该忍气吞声,也不敢找上门来对质。 也确实,这都过去了五天,人家没声张,也没上门来问。结果老侯爷又有说辞了,“还不是怕我们侯府落了罪连累到他们!哼,小门小户靠不住,没见识。” 这会子老侯爷听福伯匆匆来报,说魏家夫人上门了,正和二夫人在漫花厅叙话。 老侯爷一个激灵,从躺椅上坐起来,“小门小户!小门小户啊!看到我们侯府没事了,就又缠上来!去!去把轩儿给我叫过来!” 他没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也不知怎的,莫名害怕二儿媳妇唐氏。 不,他真正怕的是孙女儿时安夏!那个从来不顾脸面,把一切事情都摆到桌面的孙女! 可他为什么要怕?他是她的祖父!他是建安侯爷!他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他凭什么害怕! 不怕不怕!对,他不怕! 况且他也是为了救全府上下的性命,他是没有办法才去退的亲。嗯,就是这样! 老侯爷努力做着心理建设,脑子里却不断回想起老妻那日在厚德堂的惨况,不由自主把背脊挺得更直。 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冷颤,“福伯,福伯呢?” 良伯回话,“福伯请二爷去了。” 老侯爷不满,“请这半天还不来,本候困了,头晕,本侯想睡了……” 时成轩一瘸一拐地进院,人未到,声儿先到,“父亲,您先别睡!您睡了,我怎么办!楚君会骂死我的!父亲,可先说好,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是您起的头,事儿也是您办的!” 老侯爷顺手拿起拐杖砸过来,“逆子!怎么就跟你没关系?退亲不也是你同意的?想让凤阳郡主嫁给你儿子,不也是你希望的?这事儿,你得扛下来!” 时成轩:“!!!”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好容易缓过劲儿,才可怜巴巴求道,“父亲,您不能这么害你儿子我啊!我害怕!要出大事的!” “能出什么大事!”老侯爷白他一眼,“出息!拿出点气势!” 时成轩:“……”我有屁的气势! 他欲哭无泪,完了完了,这把被爹坑沟里了。 那魏家也是,被退了亲怎么还有脸找上门来!真就是小门小户攀了高枝儿不肯松手! 并且,他和老侯爷想的一样,头几天都没上门来闹,偏今天就上门来了,这不是见风使舵又是什么? 对于见风使舵的人,他相信凭他女儿的精明,也不会看中。 嗯,对,就是这样。 他的心理建设也做好了。 两爷子准备着迎接暴风雨的来临。 其实魏夫人挨到今日才上门来,确实是因为登闻鼓案正式有了结果,建安侯府安全了。 若是头几日来扯这事儿,平白给人家添烦恼。 她这个做母亲的,近几日没一天睡好过,暗里也是哭了几场。 倒不是因着退亲,而是为着侯府将倾,未来亲家祸之将至。 魏家的想法实在是太单纯太美好了,“我想着,是不是老侯爷担心登闻鼓的案子会连累到魏家,所以才急急提出退亲?” 几乎魏家所有知情人都是这么想的。 是以如今侯府安全了,魏夫人就心急如焚地上门来问问,这亲事到底还作数吗? 说到底是他们魏府高攀了! 如今登闻鼓案尘埃落定,建安侯府依然是建安侯府,时云起依然是京城炙手可热的高门贵子。 这桩亲事还能作数吗?魏夫人心头十分忐忑。 唐楚君听魏夫人那么一说,真就是脸红耳热。自家干出这些见不得人的破事儿,人家还把你往好的方向想。 这世道,干净的人太干净,龌龊的人太龌龊。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对方疲惫的脸,以肯定的语气道,“魏夫人,你放心。我唐楚君认定了采菱是儿媳妇,那就断断不会食言。” 魏夫人闻言,那颗心是彻底放下了。她辗转反侧,也就是为了求得这么一句准话。 因为直到现在,他们还瞒着女儿采菱,没让她知晓被退亲。 她见女儿为了建安侯府数次偷偷落泪,却依然不肯放下手里正绣着的红色嫁衣。 有时候她也问女儿,如果建安侯府倾覆,你当如何? 女儿应道,“不会的。”默了一会儿,又平静地继续说,“女儿与时公子已纳采问名过,便是时公子未过门的媳妇。实在有那一天,女儿抱着时公子的牌位成亲也行。” 就这话,魏夫人哪里敢告诉女儿,建安侯府来退亲了。 还好,一切都虚惊一场。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显是对方来得十分匆忙。 唐楚君和魏夫人同时抬头。 唐楚君一瞧,哎哟,我主心骨儿来了就好办了! 魏夫人一瞧,啊,安夏姑娘来了我就更安心了! 时安夏朝母亲和魏夫人行了礼,才坐下与两人闲聊。话题几乎都围绕着哥哥和魏姑娘的亲事展开,定下了纳吉吉日。 早前纳采问名都已过了,如今春闱结束,也该纳吉了。 魏夫人见这母女俩都是神色如常在与她讨论亲事细节,更加肯定头几日退亲是因为不想连累魏家。 她来侯府的时候,满怀忐忑;离开侯府的时候,满心欢喜。 把魏夫人送走后,时安夏才跟唐楚君道,“如果我没猜错,这里面应该是婵玉公主和凤阳郡主在捣鬼。” 唐楚君气得咬牙,“我就说你那见风倒的祖父怎的忽然操心起家事来!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230章 您可真有脑子 时安夏早知祖父靠不住,但到了真有事的时候,看到祖父装聋作哑的样子,还是很心寒。 她淡淡道,“母亲不必在意,对祖父和父亲本不该抱有期望。” 唐楚君“哼”了一声,心道果然男人挂墙上才能老实,这便站起身,“走,去看看你父亲死了没有。” 时安夏:“……”呵呵,父亲,自求多福吧。 母女俩去了萱兰院,也就是良妾邱氏住的院子。 自时成轩摔伤之后,是各个妾室的院子轮流住。这个照顾两日,那个伺候两晚,也幸得他妾室数量多,够他折腾。 除了韩姨娘要在海棠院照顾时云舒,没法同时兼顾他。其余姨娘轮番上阵,这两日正好轮到了邱氏。 唐楚君气势汹汹往萱兰院正堂一坐,“你们二爷呢!把他给我抬上来!” 邱氏很少看见一向宽厚温和的主母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心里头咚咚乱跳,“二,二爷,他他他……” 这还没“他”完,就听到屋外有声音。邱氏大喜过望,“二爷回来了!” 这又还没喜完,就听到时成轩那大嗓门对着院子里的丫环吩咐,“要是夫人找上门来,就说我不在!” 正从屋里迎出来的邱氏,笑容就那么僵在脸上,那条抬起来准备跨门槛的腿都愣是放不下地,“……” 我的爷!屋里那祖宗铁青着脸正等您呢! 您就不能悄没声息回屋吗?非要这么大声嚷嚷,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回来了! 她又不敢说话提醒,只得挤眉弄眼提醒他少说点话。 谁知人家领悟不到,嗓门仍是那么大,“你眼睛进灰尘了?还歪嘴!也不注意一下脸面!” 邱氏:“!!!”我再提醒你,我就不是人,还脸面! 她柔柔的声音,配上温婉的笑容,“见过二爷,夫人在里面等您。” 时成轩:“!!!” 轰隆!晴天霹雳! 为什么没有人通知他一声!他怒视着丫环,怒视着邱氏。 洒扫丫环快哭了。您一进来就扯开嗓门吼,奴婢哪里来得及跟您报备夫人来了? 时成轩原本走路健步如飞的腿,立刻瘸了,一拐一拐进屋,陪着笑,“夫人来了。” 唐楚君也是阴阴一笑,让人看了瘆得慌,“是啊,不来一趟,我都不知道你说你不在呢。” 时成轩用手握成拳挡在脑门前,清咳几声,不敢看唐楚君那张咄咄逼人的脸。 说实话,他还是喜欢说话软声软气的女子。 就这一款,也就那张脸好看,其余的就真还不如他后宅的妾。 你看,又凶成这样了! 要不是他时成轩肯要她,谁会要她?娶回去当祖宗供着么? 这么一想,时成轩就硬气起来,板起脸训斥,“夏儿见着我这个父亲,也不行礼。谁教的规矩?” 时安夏似笑非笑从母亲坐着的椅子后面出来,行了个万福礼,“请父亲安!女儿那日在朝阳殿跪得太久,人都跪傻了,就忘了规矩。还请父亲原谅!” 时成轩:“!!!”提什么朝阳殿!你故意的! 唐楚君一看时成轩这窝囊样儿就来火,冷着脸道,“你还提规矩!建安侯府有规矩吗?老夫人能换子,妾室能当家,一个个没脸没皮动我嫁妆!还谈规矩!”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几句,还能不能有点新鲜的?时成轩暗道。 于是,新鲜的来了,“你写和离书,日子没法过了。一别两宽,生死不见,看着就来气!” “别动不动就和离书呀!”时成轩最怕这茬,一撩袍角,坐在椅上,硬着头皮装死,“这是怎么了嘛?我又没惹你。” “你没惹我!”唐楚君猛拍桌子,炸了,“十六年前,你母亲和你小妾偷换我儿子!十六年后,你和你父亲又想来卖我儿子!时成轩,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护国公府嫡女是只病猫啊!就这么骑我头上,随意欺负!” 时成轩听那茶杯在桌子上跳出了清脆声,心也跟着重重一跳。但退亲的事儿不是他亲自干的,是他老爹干的,他不能背黑祸,“楚君,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唐楚君一见他那懵懂的蠢样,更是来气,“你不懂是吗?那我来提醒你!你和你父亲趁我们都在忙时安心的事,擅自退掉魏家的亲事!你们难道不是打算把我起儿卖给婵玉公主当女婿?” 时成轩叹了口气,“楚君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怎么叫把起儿卖给婵玉公主当女婿?难道你不高兴和婵玉公主当亲家吗?婵玉公主可是皇家人!咱们是祖坟冒了青烟才……” 唐楚君肺都气炸了,“我看你是想住进冒青烟的祖坟里去,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时成轩被骂冒火了,少爷脾气一上来,觉得唐楚君简直不可理喻,“因为换子一事,我愧对你是不假。但我也是一个父亲,我对起儿的珍视程度不比你少。他出息了,我高兴。凤阳郡主能心怡起儿,这不是好上加好吗?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发那么大火!” 时安夏安抚地拍了拍母亲,视线投向父亲,平静地问,“婵玉公主给您和祖父许诺了什么,让你们这么急不可耐非要在这几日去退亲?” 时成轩有一刹那的不自在,但很快就理直气壮了,“不是找我,我根本不知道这事。” 时安夏点点头,“也就是说,您从未参与过这件事,是这意思吗?” 时成轩别过脸去,不回答。 时安夏又问,“换句话说,这一切都是祖父一个人的意思?您从不知情?” 时成轩想起那日父亲兴奋地来跟他说,侯府有救了!婵玉公主答应到皇上跟前为建安侯府说好话,条件就是时云起得和魏采菱解除婚约。 他便理直气壮道,“婵玉公主是好人,这次侯府能渡过难关,全靠她了。我不认为父亲退掉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对。” 时安夏差点笑出声,眸底却全是冷意,“所以祖父和父亲以为咱们侯府成功脱险,完全是靠着婵玉公主的脸面?” “不然呢?”时成轩昂头挺胸,十分得意,“别以为我没跟你们去跪朝阳殿请罪就对家里不上心!有时候办事,得动脑子!不是靠跪,靠穿一身罪衣就能办成!脑子!懂吧!” “您可真有脑子!”时安夏凉凉赞美着。 时成轩正得意的时候,福伯又来了,“二爷,二夫人,老爷请你们过去一趟。” 第231章 侯府还是本侯的侯府 老侯爷有请。 他想通了,躲不是办法。 要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来,不压一压小辈儿们的气焰,以后在这侯府中就更没有话语权。 其实不止时成轩觉得自己没错,老侯爷也觉得自己没错。 父子俩一致认为,没有他俩在背后精心运作,侯府在劫难逃。 现在侯府顺利渡过难关,全是他俩的功劳。 至于牺牲一个时云起的亲事,这根本不叫事儿。 不就是退掉了魏家吗?可那边不还有个凤阳郡主翘首以盼?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没毛病啊。 他俩都不居功自傲,为什么还要怕一个唐楚君? 老侯爷想通了这个点,就真的不再害怕唐楚君了。 他可是挽救侯府的大功臣!要不是他及时退亲,要不是婵玉公主及时去求皇上开恩,侯府哪里逃得过罪责? 那么巧,皇上就颁布了废除株连制的律法? 要说这里面没有婵玉公主的影响力,他不信。 就在老侯爷自己把自己摆在居功至伟的高度上时,时成轩和唐楚君就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尾巴时安夏和时云起。 时云起不高兴,很不高兴。 他刚听到祖父派人去魏家退亲的消息,就跑去见魏采菱,才发现魏家把退亲的事儿瞒得滴水不漏。 但魏采菱那样的玲珑心思又岂会真的不知?不过是不想家人担心,佯作糊涂罢了。 他只三言两语一试探,就发现她比谁都清楚。 魏采菱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其实只要你没事就好了,我没关系的。” 时云起这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自己的家人随时都在伤害他喜欢的姑娘,哪怕订了亲,也一样轻慢。 他还是太弱了,护不住她,便是给她承诺,“我时云起此生此世非魏采菱不娶。” 知晓退亲的魏采菱没哭,却在他说“我时云起此生此世非魏采菱不娶”的时候哭了。 魏采菱哭着笑着,还是那句话,“那就等你来娶我。” 她新嫁衣都快要做好了呢!怎么能不来娶她? 时云起只要一想起魏采菱腮边的泪水,心里就疼,脸色愈发阴沉。 几人依礼向着老侯爷行完礼后,时成轩和唐楚君挨着坐在椅上。 时云起站在时成轩身侧,时安夏站在唐楚君身侧,谁都不发一言。 老侯爷道,“叫你们来,是要商量一下起儿……” “起儿不会和魏家退婚。”唐楚君沉声道。 打断长辈说话,在她看来,是一件非常没有教养的事。但她已经无法忍受老侯爷和时成轩两人算计她儿子。 她这一生已经毁了,拼着犯七出被休出府,她也一定不会再懦弱。 老侯爷很久没像此刻这般生气,厉声道,“不要忘了,侯府还是本侯的侯府!轮不到你一个妇人做主!简直越来越不像话!” 时安夏知道,祖父和父亲这是飘得找不着方向了。 这要是不把他俩一次收拾老实,以后日子可不得安生。 但她现在想看看戏,说白了,就是想让她母亲先发发火。 据医书上说,妇人心里有气,若是不能发出来,郁结在胸,很容易引发各种病症,且易早逝。 就听唐楚君凉凉一笑,“如今侯府不破落了,就还是您的侯府!早前破落的时候,也没见您把侯府挂嘴上。” “你!”老侯爷气了个倒仰,“轩儿,管管你媳妇儿!” 时成轩:“!!!” 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管得住她?她都不拿正眼瞧我!刚还想送我一程呢! 老侯爷看着儿子那衰样,更生气,拍着桌子吼,“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唐楚君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绝,“父亲您是说对了!确实是家门不幸!我唐楚君从来没想过要嫁给时成轩!时成轩也并不乐意娶我为妻!我到底是如何嫁进建安侯府的,您如果不清楚,可以去佛堂问问母亲!是建安侯府亏欠我唐楚君!不是我唐楚君非要嫁进你们建安侯府!” 时成轩,“……”唉,吵架就吵架,拉扯我做什么?我就跟那老鼠进风箱似的,两头受气。 老侯爷可不管前因后果,恼羞成怒,“简直没有规矩!” 总之你嫁进我侯府,就得遵我侯府的规矩。 “规矩?”唐楚君笑了,“父亲,您现在要跟我掰扯规矩是吗?那好,今儿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来跟您理一理侯府的规矩。” “母亲给您下药,让您眼盲心瞎!污大伯三叔四叔的人品,让您以为全侯府就时成轩一个成才的;结果您看他,成才了吗?除了后宅妾室人丁兴旺外,还成了什么才?” 时成轩:“……”又拉扯我! 唐楚君一发不可收拾,不吐不快:“主母不正,姨娘掌家,常年侵吞我的嫁妆!这算不算侯府的规矩!咱们时族的族谱有规定,庶出女儿不能按字辈取名,大伯家的知雨都遵守了规矩,时安柔呢?为什么她一个庶女可以跟我夏儿用同个字辈取名?就因为她们是老夫人的亲戚吗?” 本来憋屈好几日,忐忑不安以为全府跑不掉呢。如今刚安生,又被人踩到头上来。 唐楚君今日就是奔着拆家去的,反正老侯爷也不让她有好日子过。若是今日忍了,以后她和她的儿女就再不能安生。 “再来说说你们最关心的起儿吧。他从小被温姨娘虐待折磨,侯爷您这个祖父在哪里,时成轩你这个父亲又在哪里?” “我承认我也眼盲心瞎,让我儿子遭了毒手。但父亲您可记得,多年前我曾经对您提过起儿挨打受罚,您可曾对此插过手?” “好,你可以说你服了药,头晕耳聋心盲眼瞎,但只要您用一点心,是不是就能发现温姨娘的毒手?” “我也曾向您和母亲提出过,让起儿养在我跟前。但当时您拒绝了,说谁生的孩子就谁养!父亲,哪家勋贵世家的孩子不是记在嫡母名下!嫡母若是想要养,哪个姨娘可以反对?难道只有建安侯府的规矩不同吗?” “我承认,我曾经懦弱!嫁给时成轩后,我没有一点生存斗志,是我蠢!但我醒悟了,我知错了。” “以后我要对我儿子好,我儿子想娶什么样的姑娘就娶什么样的姑娘!我不需要他娶谁来助力!我更不需要他光宗耀祖!我只要他高兴就好!” “我儿子不愿意娶凤阳郡主,更不乐意退亲。今日我唐楚君把话搁在这儿,谁要敢用我的儿女换取利益,我唐楚君就不活了,跟他拼命!” 老侯爷:“!!!” 一席话下来,他又是痛心,又是气愤。 这几乎是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指责。这一刻,他对唐楚君的不满达到了顶点。 这时,时云起走出来,向老侯爷行了个晚辈礼,缓缓道,“孙儿自请除族,另立门户。” 第232章 最好的宿命 自请出族,另立门户。即便姓时,是落魄,是辉煌,也就跟这脉时族和侯府完全没有关系。 老侯爷目瞪口呆看着孙子时云起,一时不知该作何应答。 时云起! 这个孙子如今就是他们建安侯府的未来和前程! 竟然要自请出族,另立门户! 这是翅膀硬了啊! 刚才被儿媳妇指着鼻子数落都没这么激动,老侯爷颤着手指,指着时云起,“你!你……” 那一口气,真的就要上不来了。 时成轩赶紧过去抚着他爹的胸口,急道,“别说了!别说了!起儿你是要气死你祖父吗?” 时云起仿若未见,清冷的眸色一片凉意,“少时我求见父亲,我告诉父亲,姨娘打我。可父亲您说,姨娘打我是为我好。所以我后来伤痕累累;如今未经我同意,祖父私自退亲,让我娶凤阳郡主,想必也是为我好。” 时成轩青白脸色交织,“起儿,你别说了。你祖父都这样了!” 时云起抬眸淡淡望过去,“他怎样也不能改变我要自请出族的决心!反正这侯府是待不下去了。” 时成轩也是被气得不行,“起儿你想过没有,一个孝字压下来,你仕途就毁了!” 孝行天下,时云起这个举动无疑是自毁前程。就算有理,也变成无理。 文人口诛笔伐,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就算他再有才华,也会被世人唾弃。 唐楚君同样被儿子的举动吓一跳。 闹归闹,但真要走到这一步,最受伤害的无疑是她的儿子啊。她伸手去拉儿子,“起儿,咱们好商量。” 时云起摇摇头,“侯府于我,若不是有母亲有妹妹,便是个冰冷的地方。我是如何长到至今,想必祖父心里清楚。要说侯府于我有多大的恩情,还,真没有!” 毫不留恋! 老侯爷感觉自己快被气死了,准备努力想一件自己对孙子好的事来驳斥。竟然发现……在这个孙子身上,他想不起任何一点关于他的成长。 唯一能想起来的,便是他在斗试上大放异彩,光芒万丈。 他逢人便是说,“我家起儿从小就聪明!” “我家起儿有过目不忘之才!” “我家起儿全靠自己看书积累,从未正式上过学堂!” 他在炫耀的时候,却从没想过时云起为什么没有正式上过学堂。 老侯爷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几次都喘不上气,只张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看着孙子那决绝的眼神,心头后悔不已。 就算退亲,也应该商量着办啊!不该偷摸着暗自进行。 这下是真把孙子惹毛了! 这时,南雁匆匆进来找时安夏。 时安夏听了南雁的禀报,沉吟道,“去请阳玄先生过来。” 一炷香的时间,阳玄先生来了。 一进屋,他便是发问,语气相当不快,“到底是谁去退的亲?” 时安夏上前一步,“阳玄先生,可是有什么问题?” 阳玄先生正色道,“早在时二夫人让我算时公子的姻缘时,我便说得很清楚,要找一个七月初七的姑娘,这样命格才能匹配。分明鸾星微动,一切都是好兆头。现在忽然暗下来,恐怕……” “恐怕什么?”唐楚君急得站起来。 “恐怕……”阳玄先生看了一眼老侯爷,“有老人要走了。” 老侯爷猛地坐起身,那口气竟吐顺了,“什么走了?” “就是,人走了。”阳玄先生直勾勾盯着老侯爷的眼睛,只把他看得肝颤心颤全身颤。 “你!你胡说!”老侯爷捂着心脏的位置,那里跳得很快,快得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他不走!他绝对不能走!侯府才刚刚有点起色,他怎么能走? 阳玄先生冷笑,“不信就算了。” 随着他“算了”两字落下,老侯爷一口血喷在时成轩的胸口上。 时成轩心头一紧,凄凄然去望他的主心骨唐楚君。 唐楚君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到底不是个狠心的人,忙吩咐南雁,“去请申大夫来,快!” 南雁应声而去。 阳玄先生摇摇头,“两个命格至阴之人碰到一起,才会顺利冲破煞气。原本侯府已初见曙光,却被这一手毁得稀烂。蠢!愚蠢至极!” 唐楚君知阳玄先生跟女儿有私交,以为是请他来套词的。 时安夏却知,阳玄先生来套词不假,但所言也非虚。 魏采菱本是冤死的命格,被她破了。她哥哥时云起同样是惨死之命。 如今两个至阴之人结合,才是最好的宿命,能开启新的相辅命格。 时安夏多少是有一点信命的。前世阳玄先生是她钦点的钦天监,有多少本事她也清楚。 这风水命理之说虽然有些玄妙,但也不能不抱着敬畏之心。 毕竟阳玄先生在这一世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惊诧地说了一句,“这世上果然有重生之人!” 他是第一个点破她的人! 而阳玄先生后来见到时安柔,也是清楚识别出来。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看不透岑鸢,还说岑鸢跟她们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他说不清楚。 无论如何,阳玄先生的话并非胡言乱语。时安夏这么想着的时候便是转头去看祖父,猛发现祖父印堂青灰,眼睛下面也是一片青黑死气。 阳玄先生又道,“其实这影响的,可能还不止一个人。” 时成轩,“!!!”你别吓我!我还年轻! 阳玄先生淡淡道,“至少有四个老人受这波煞气影响,轻则重病,重则……信不信,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时成轩却是会抓重点的,抬头可怜巴巴去看唐楚君,怂眉耷眼地问,“我不是老人吧?” 唐楚君顺口就怼他,“你怎么不是老人!你都快冒青烟了!” 时成轩慌了,立刻想起刚才唐楚君还说要“送他一程”,扔了老侯爷就去求阳玄先生,“求破煞!先生,求破煞!” 正在这时,护国公府派人来报信儿,说国公爷唐颂林与其夫人双双病重。 老侯爷登时吓晕了过去。 申大夫过来将将把他救醒,正让人喂药呢,就见福伯拿着一封书信进来,说是时老夫人让人送来的信。 老侯爷有种不好的预感,撑着身子颤颤巍巍拆了信一瞧,登时又晕了过去。 信之大意是,时老夫人病危,命悬一线。 时成轩得到多方面病重的几个消息后,竟是长长舒了口气,“看来我不是那四个中的一个啊……” 第233章 被煞气影响的四个老人 从时云起斗试对战裴钰那日起,时安夏就在为今日做准备。 她实在太了解父亲和祖父目光短浅的秉性。 他们自身没有能力,却又向往荣华富贵,向往在人前的光鲜亮丽。 自然而然,当一个更显赫的权贵向他们伸出橄榄枝,他们便会脑子一热扑上去抱大腿,根本不在乎牺牲子女后代。 早前时老夫人给老侯爷下过“芦阳”之毒,那毒一时半会清不彻底。 申大夫便给他开了一种药香作为解毒法,常年熏在屋子里。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芦阳之毒不能与丛荫药香相撞。 时安夏只需让人将老侯爷平时用的药香换成丛荫药香,老侯爷气急攻心之时,自然就会胸闷吐血。 只要老侯爷不作妖,时安夏不会走大逆不道这一步。 可惜的是,不作妖的老侯爷显然不存在。 时安夏在知道老侯爷派人退亲之后的第一时间,就让人去换成了丛荫药香。 这才几个时辰,加之急怒攻心老侯爷就这么倒下了。想攀皇权高枝,也要看有没有命去享。 而时老夫人那封信,绝非伪造。 时老夫人在侯府里养尊处优,一辈子没受过苦。去了长松佛堂后,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亏得是有时安夏给的银子傍身,才稍好些。可长松佛堂离京城约莫是一天一夜的马车路程,且佛堂修在深山老林里,就算有银子也没处使。 她在那里回忆这一辈子做的蠢事,最后悔的莫过于换了唐楚君的儿子。 若是她能好好对待起儿,哪怕当初设计了唐楚君当儿媳妇,也许不至于沦落至此。 总之在那里,时老夫人一天比一天消沉瘦弱,眼睛花了,眼泪流干了。 她和李嬷嬷主仆两个吃着斋饭,穿着素衣,整日过着不知天时的日子。 就在这时,京城竟然来信了。 时老夫人终于盼来了家书。 但她万万想不到,第一个给她写家书的人,竟然是时成逸。 她宠了大半辈子的儿子时成轩,就一点没想起她这个亲娘。 时成逸在信中提到,他已从七品官升任到四品大员,调任刑部侍郎。如今侯府由他夫人于素君掌着中馈,里里外外井井有条,望继母不必担心,专心念佛。 就很戳心!本来已经平静麻木的心,被这封信搅得乱七八糟。这还怎么专心念佛! 啊,我佛慈悲!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呜呜呜呜…… 那封信里,时成逸又提到侄女儿时安夏将云起书院办得有声有色,还请到了黄万千和方瑜初两位大儒当教谕。 以后从云起书院出去的人都是两位大儒的门生,起点自是不同。 且时安夏写得一手漂亮的和书字体,那字体是黄家先祖留下的孤本改进而成。她现在被黄老夫子奉为“先生”,是要在京城公开授课的。 时老夫人看着那些文字,想象着侯府如今在京城是多么风光,多让人羡慕。再不是曾经的死水一潭,扔一块大石头都起不了个水花。 可她看不到啊!她不能享受侯府的荣光!这是念多少个“我佛慈悲”都无法平静的心绪。 那封信很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亲儿子写来对她的思念。 信里更是提到时云起如何名动京城,受皇上重视,得各大书院教谕赏识,前途可说是不可限量。 时老夫人又爱又恨读了一遍又一遍信,那些字字句句就像千万根针密密麻麻扎在她心上,疼得夜不能寐,失眠到天明。 佛堂烛灯太暗,她常杵在灯下读信,便是把眼睛看得快瞎了。 看到后来,她几乎能把信倒背如流。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也能念着念着念出信里的内容。 她终究冲不破荣华富贵的束缚,再对比一下如今青灯古佛,粗茶淡饭,便是绝望之至。 春雪化去,已是春日,时老夫人却病倒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几个高热下,时老夫人恍惚着,仿佛听到佛音在召唤。 她撑着病痛的身子,用尽心力写了两封信。 一封信是给孙女儿时安夏的。信里忏悔当年的所作所为,又说她远在京城之外,最想念的竟然是这个孙女儿。 另一封信写给老侯爷,说她已不成了,望老侯爷保重身体。 这信前两日便到了侯府,因着侯府那会子还在等候皇上发落,时安夏想了想,就暂时压下了。 她想着,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刺激祖父。 结果她祖父哪里配让人担心啊,人家心思活络着呢。所以这封信便在今日送进去,正好给阳玄先生所说的“至少有四个老人受这波煞气影响,轻则重病,重则走人”凑数。 至于护国公府那两个老的为什么也受了影响? 因为时安夏刚从大舅母那里知道,她外祖父竟然也参与了此事。 大舅母送信来说,今日国公爷听到魏家上了侯府的门就十分反常。 她试探了几句。国公爷也没瞒她,直说魏家配不上他外孙,退亲是必经之路。 这简直就是两个老家伙臭味相投。 唐颂林对于时云起和魏家的亲事早就不满意。 若是时云起没什么出息,爱娶谁娶谁,他才懒得过问。可现在不同了,时云起前途璀璨,他就急了。 老侯爷要退了这门亲事,意欲让时云起和凤阳郡主成亲,简直正中他下怀。 这件事,头几日唐颂林就得了老侯爷知会。且还参与了商议,认为魏家那等门户,派个下人上门通知一声就行了。 至于退亲流程,等过几日由他这个当爹的去找唐楚君安排。 他女儿唐楚君肯定不敢反抗,到时乖乖交出当初签下的一纸婚书,再由媒人当着双方的面撕毁,重写一份退亲书即可大功告成。 唐颂林觉得自己这点面子还是有的。这叫血脉威压。 换句话说,老侯爷做出这件大事是跟亲家公商量过的,顺势拖了个人下水。 时安夏便找申大夫拿了包药,紧急送去给大舅母,让她想办法下在外祖父的茶水里。 那药不伤身,顶多就是大病一场,应验一下阳玄先生说的话。 可朱氏就不同了。 朱氏最近白天黑夜都听到有鬼魂在召唤她。且她还莫名感觉骨头疼,睡到半夜骨头喀喀作响,如同碎骨一般。 又加上服侍她的嬷嬷们都说是大夫叮嘱让她吃清淡的,便是每日粗茶淡饭,一点油星子都没有。 又惊又饿,又困又乏还睡不着,才几日功夫,朱氏就瘦得不成人形。 又怒又困睡不着的,其实还有一位,那就是住在宫里的皇太后。 她脑仁疼,总感觉自己被明德帝摆了一道,却没有证据。这株连制废除后,最先得益的竟然是建安侯府。 又是建安侯府! 天娇凤女的气运真是不可小觑。 她的心腹宫婢宛嬷嬷匆匆进殿来报,“太后娘娘,查到了!” 第234章 必须让洛岑鸢退亲 查到了! 皇太后的人查到了岑鸢。 此子十八岁,全名应是洛岑鸢,是幽州望族洛家的少主。 早年因家中突发火灾,被人拐带,流落他乡,后来机缘巧合被富国男爵陈家收养至今。 据说,洛岑鸢早几年前就被洛家找回。后来知道他母亲曾与人为他订下过娃娃亲,便带着人独自上京来寻亲。 最初,他不知道建安侯府是个什么态度,也不知道他这个娃娃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便伪装成府卫进了侯府。 一接触,估计是见小姑娘长得可爱又能干,便找了当年订下娃娃亲的当事人唐氏,请她履行当年的诺言。 “那洛岑鸢长得如何?有无本事?”皇太后问。 宛嬷嬷道,“太后娘娘,奴婢亲自去瞧过洛岑鸢。那长相……也就几个皇子能比了。真就是万里挑一的模样!至于本事嘛,还看不太出来,反正侯府的安全都是他在负责。他到现在也还是兼着侯府的府卫长之职。” 皇太后听着,眼睛眯起来,“那你觉得槿溪丫头配这个洛岑鸢如何?” 宛嬷嬷眼珠子只一转,便明白了皇太后的心意,“太后娘娘高明!若是让凤阳郡主去降住洛岑鸢,这娃娃亲就不攻自破了。” 皇太后凉凉一笑,“一个是郡主,一个只是侯府二房嫡女,哪个贵重,那洛岑鸢只要不瞎,都知道怎么选。” 宛嬷嬷心悦诚服,还得是太后娘娘啊,一般人谁想得出这拆墙之法? 人还以为她看重的是洛岑鸢,要把好的留给自己外孙女。其实意在时安夏,实在是高招! 凤阳郡主祝槿溪正在为时云起退亲不成而气恼不已,便听宛嬷嬷来传皇外祖母的口谕,让她速速进宫。 她其实也想进宫见见皇外祖母,求皇外祖母去让皇帝舅舅直接为她指婚时云起。 这应该是很简单的事儿……吧? 先前她怎么没想起这茬来?嗯,就这么办。 祝槿溪兴高采烈进宫,一番行礼后,就扑进了皇外祖母怀里撒起娇来。 先要把皇外祖母哄好,才有糖吃。这个她懂,“老祖宗,溪儿可想您啦!您要不是派宛嬷嬷来传溪儿,溪儿就要自己来求见您了。” 皇太后有事要这个外孙女儿办,自然是慈爱有加,也是抱着她心肝宝贝儿的叫了一通,便是拉着她的手赞道,“哀家这溪儿啊,一转眼就长大喽!也是该嫁人的时候了,外祖母给你相看一个?” 呀呀呀,瞌睡来了就递枕头!外祖母深懂少女心啊!祝槿溪更是发自内心撒起娇来,“老祖宗!您又拿溪儿打趣儿!溪儿可不要嫁人,溪儿要多陪老祖宗几年呢。” 皇太后见外孙女一副眸里带娇的样儿笑眯了眼,愈发慈爱温和,“嫁人也是可以陪着哀家的。等你嫁了人,哀家再给你夫君在朝中寻个好职位,如此你也吃穿不愁,荣华富贵享不尽,哀家就放心喽。” “哎呀!老祖宗!您就知道打趣儿溪儿!”祝槿溪琢磨着要怎么开口往时云起身上引。 皇太后却是懒得和她再腻腻歪歪,开门见山道,“溪儿,哀家看中一个人,想叫你与那人私下接触接触,让那人先把订好的亲事给退了。” 祝槿溪心头一跳。天老爷!这是什么品种的亲祖宗! 她还没开口呢,皇外祖母就先知道她喜欢时云起了?也是,皇外祖母耳目众多,能有什么事瞒得过她老人家? 这这这,多不好意思呀! 她红着小脸儿,噘着小嘴儿问,“老祖宗,那要是人家不肯退亲呢?” 皇太后一时也没转过弯来,刚才哀家有说是谁吗?她怎么不问? 或许,是有说?记不清了。她道,“你是郡主,他那个娃娃亲拿什么跟你比?” 娃娃亲?也不算娃娃吧。祝槿溪委屈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溪儿使了法子让他退亲,可他不肯退。” 皇太后:“???” 哀家还没交代下去,你就出手了? 她到底是人精,在这宫里没点脑子也活不到现在,便是知道她俩说的不是同一个人,不由得沉下脸来,“你说的这个‘他’是谁?” 祝槿溪一愣,被皇外祖母的脸色吓一跳,忙答话,“时公子,时云起啊。” 皇太后:“!!!” 就知道是这样! 她缓了缓脸色,“那时云起是不错,但哀家还有个更好的人选安排给你。” 祝槿溪:“???” 合着我俩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好慌!我就是喜欢时公子啊啊啊! 祝槿溪脱口而出,“溪儿谁也不要,就要时云起!” 皇太后原本握着她的手就那么松开了,淡淡道,“哀家只说一遍,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必须让洛岑鸢退亲。” 祝槿溪察觉出皇太后的不悦,心下忐忑,也不敢再提要指婚时云起了,小心翼翼问,“皇外祖母,谁是洛岑鸢?” 皇太后面色阴冷,连话都不想回她,只看了一眼宛嬷嬷。 宛嬷嬷会意,“郡主,洛岑鸢是建安侯府的府卫长。” 祝槿溪:“!!!” 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皇外祖母,您要我去接近一个府卫?” 宛嬷嬷提醒,“郡主,不是府卫,是府卫长。” 祝槿溪:“!!!” 府卫和府卫长有什么区别吗?还不都是下等人! 她这回的眼泪是真的委屈了,啪哒啪哒掉下来,“皇外祖母,溪儿喜欢时云起,不喜欢那个府卫长。” 皇太后轻轻叹口气,“身为皇家人,何谈什么喜欢还是不喜欢?哀家需要你的帮忙,懂吗?” 这算是非常好声好气在说话,很给脸了。 祝槿溪也不真是个蠢的,惹了皇外祖母不高兴,以后好日子就没了。 她眼泪汪汪地问,“那个府卫长有什么特别之处,还用得着皇外祖母让溪儿去……” 到底是个姑娘家,“勾引”两字儿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皇太后瞧着外孙女是个机灵的,便是又抬手摸摸她的脸,拉她坐在自己身旁,柔声道,“哀家要时安夏做晋王妃!” 祝槿溪的脑子是转了好几个弯才回过味儿来,“洛岑鸢和时安夏订的娃娃亲?” 她一心扑在时云起身上,根本没关注过其他人。但偶尔也听了那么一耳朵,说时云起的妹妹某天许了个娃娃亲,场面非常热闹,光夫家见面礼都不计其数。 那能是个府卫? 就听皇外祖母沉声道,“总之不管你有什么方法手段,要尽快让洛岑鸢跟时安夏退亲。至于事成之后,你若还想要时云起,哀家会为你想办法……” 第235章 一生只爱了她一个人 皇太后想明白了,天娇凤女不能随便打发,得供起来。 这女子气运太强!晋王若得她助力,必能达成所愿。 得在时安夏及笄之前,解决掉那个娃娃亲洛岑鸢。如果祝槿溪不行,就换一个;换一个还不行,就杀了。 总之在时安夏及笄的时候,皇太后要让皇帝指婚给晋王。 想必这个小小的要求,皇帝不至于跟她这个皇太后对着干,而伤了母慈子孝的和气。 给个晋王妃的位置,总不会辱没了时安夏。建安侯府全府上下也不该有异议。 再说了,皇权为尊,君要你死,你就得死。更何况是个女子的亲事? 晋王若是得了时安夏为助力……这细细一想,惊了。 时安夏的身后,站着的可是风头正劲的时云起为代表的建安侯府和两大国公府,以及黄万千和方瑜初的阵营。 这还是明面上的,暗里隐藏的实力,还有云起书院那一堆参考春闱的学子,个个才华横溢。 皇太后越想越觉得之前目光短浅,竟然琢磨着让天娇凤女做个侧妃,那是暴殄天物。 唯一觉得这姑娘不好的地方,就是她从小流落在外,名声不济,以后恐会遭人诟病。 只要晋王坐上那位置,到时再将她……皇太后心里已有成算。 她见祝槿溪乖巧,随手赏赐了些小玩意儿,头衩玉佩手镯都有。 祝槿溪捧着一堆赏赐回了公主府,闷闷不乐地跟母亲婵玉公主说了皇外祖母的打算。 婵玉公主仍是懒懒靠在贵妃椅上,淡淡道,“那就按你皇外祖母说的办吧。你把她哄好了,十个时云起都能给你弄来。” 祝槿溪嘀咕着,“母亲,皇外祖母怎的一点都不心疼我这个外孙女?简直把我当成了……当成了……” 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在她想来,让她赤裸裸去勾引洛岑鸢,岂非是把她当成青楼女子一般? 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做这勾当?她还是身份高贵的金枝玉叶呢! 婵玉公主凉凉一笑,“你皇外祖母如今还能对你和颜悦色,那只能是你还有利用价值。等哪日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她连看你一眼都懒得抬眼皮。” 祝槿溪这次倒是十分赞同母亲的说法。 她如今对皇外祖母来说是很有价值的一粒棋子,若是做点什么事出来,皇外祖母也会保着她吧。 所以眼前最重要的,应该是搞定洛岑鸢。 夏时院里,夜半时分。 时安夏将刚沏好的茶水往前一推,温温笑问,“青羽,以你对凤阳郡主的了解,你认为退亲不成,她会怎么做?” 岑鸢伸手拿起那杯热茶,缓缓入喉,掀眸看着对面小姑娘清凌凌的眼睛里跳动着幽幽火焰,“笑得这般不怀好意,嗯?” 时安夏托着腮,一眨不眨看着他英俊的脸庞,“你和凤阳郡主之间交手多年,最应该知道她的秉性啊。” 岑鸢眉头微挑,“时安柔说的?”这么久以来,他在慢慢试探中发现,只要跟他有关的事,她都一无所知。 但她分明应该知道。 那些年,他们风风雨雨一起走过。 荣光帝在世时,他是她手中的剑;而她是他在异世唯一的光。 他喜欢上她时,她已为人妇。 他藏她在心多年,从未表露心迹。 她在宫里起起伏伏数次,他在边关为她筹谋数年。 他们从来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男女间的逾越。 直到她中了“三更销魂散”,世间解药只能是他。 事后,他担心给她带来伤害和灾祸,在她意识还未清醒的时候便将她悄然送回宫殿,交给了北茴。 他再次远走边关。这一去,又是三年。 他从来都是为她守边关,天下苍生与他无关,山河秀丽又与他何干? 他只是飘在异世孤独的灵魂。他的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这在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来说,叫“恋爱脑”。 那个世界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精神世界却无比匮乏。 一切都以快为主,连爱情都似速食方便面。今喜欢,明天就能再也不见。 一条网线,可以连通地球两端。 而这异世,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他便是一生只爱了她一个人。 直到荣光帝死后,北翼山河破碎。 他才被时安夏从边关召回京城。 那时,她已是皇太后。 尔后无意间才知道,其实她的心里也藏着他。 原来并非他一个人的故事。 两人说好,待收复河山,北翼安宁,她就扔了一切束缚,与他远走高飞。 是以他要用性命和忠诚来替她守卫北翼。 出征前夕,他教过她一首诗。那是他那个世界,有个叫苏武所写的五言诗《留别妻》。 他在心里,早已认定她是他的妻。 其中有两句,是他想对妻子说的话: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如果我有幸活着归来,定与你共度此生;如果我不幸死在战场,我也将永远思念你。 …… 一只细白的小手晃在岑鸢面前。 时安夏假装生气,“你在走神?” 岑鸢慕然眼眶一红,伸手捉住她晃在眼前的手,刻意压抑了嗓音,缓缓吐字,“生当复来归,夏夏,我回来了。” 突来的表白,使得时安夏一怔。 指尖传来一股酥麻的暖流,心儿一颤,又一疼,仿佛是久远的一种情绪被唤醒,很想哭。 便是带了哭腔,又接了他这句,“死当长相思。青羽,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让你受了委屈?” 不知为何,她分明不知是什么事,就泪流满面,像是一种要死过去的难过。 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另一只手越过桌面,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没有,夏夏……” 时安夏知他没说实话,莫名伤心,抽动着肩膀,泪水难以抑制地往下滑落。 她能准确感知到这种情绪的绝望,却不知缘由。 时安夏终于可以肯定,她失落了一段记忆,一段关于岑鸢的记忆。 良久,她抬起带泪的眼眸,苦巴巴的样儿,“我要吃栗子。” 岑鸢心头一松,唇角便是带着宠溺的笑容,“好。” 他又为她剥栗子。 前世,他就曾说过,“以后等战事停歇,我就在家专门给你剥栗子吃。” 她说,“好,我等你回来剥栗子吃。不是你剥的,我不吃。” 然而他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剥栗子给她吃。也不知,她是否信守诺言,不是他剥的栗子,她不吃。 时光静谧。 他的扫尾子姑娘好看极了,小口小口吃着他剥的栗子果肉。 岑鸢低头继续熟练剥着栗子,“我现在每天都数着日子过。” 时安夏托着腮看他,“数着什么日子?” “等你长大啊。”岑鸢轻叹一声,伸手揉揉她的额发,“你这个人,有时候精明得过了头,有时候又笨。” 她瞪大眼睛,“你竟然嫌我笨?” 第236章 我的小姑娘,等我 在小姑娘水漾的眸色中,岑鸢强忍着要亲吻她的冲动,只伸手揉揉她的额发,“走了,再不走又要天亮了。” 小姑娘托着腮,懒懒地看着他的脸,“如果成亲了,你就可以不走了。” 说完,她似乎想到什么,又忙找补,“我,我是说,我们可以整晚坐着喝茶,不必管是否天亮。” 男子站起身,将手撑在桌上,一张英俊的脸靠她很近,眸光多情昳丽,气息将她的脸颊吹得滚烫,“你以为成了亲,我还能整晚和你坐着喝茶,嗯?” 想什么好事! 小姑娘脸红通通,倔强顶嘴,扬了扬下巴,“那不然呢?当初你可是答应过,要假便假!” “那你想假还是真?”烛光中,他的脸靠得更近,近得她能在他旖旎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模样。 她第一次慌张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仍是嘴硬得很,“哼,要假便假,要真便真。” 他轻越的笑声在清冷的暗夜漾开,悦耳得很,像是羽毛轻轻扫在她的心上,酥酥麻麻。 他站直了身,一语双关告别,“我的小姑娘,等我。”说完便是从窗户跳了出去。 时安夏没忍住,扑到窗台上,只看到月光照过的一缕碎影。 关上窗,屋子里满是他独有的气息。 她亲自收拾了桌子,又用早准备好的杯子漱了口。一切停当后,她才轻手轻脚脱了衣衫躺上床。 却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岑鸢的样子。 他笑起来,他眼眶通红,他捉住她的手,他揉她的额发,他给她剥栗子吃,他将栗子果肉放进她嘴里。 他跟她说,生当复来归,夏夏,我回来了。 他在等她说,青羽,死当长相思。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很多很多事,可她记不得了。 不,不是她记不得,是她失落了关于他的所有。 她想,还好他又来找她了。 最初的时候,他或多或少是带着敌意或是责问而来。可发现她什么都不记得,又都不计较了。 所有的委屈,岑鸢自己一个人咽了。 然后告诉她,过了就过了。 这一夜,时安夏辗转反侧,有时候想哭,有时候又莫名笑起来。 这是第一次,她脑子里只装了岑鸢一个人,再也想不起别的人别的事。 她是想着岑鸢睡着的。睡着的时候,怀里抱了个用上等棉花充盈的扫尾子软枕。 那是岑鸢送给她的,又软又好看。 她喜欢极了。 …… 渡过了危机的建安侯府,再次成为京城热议的对象。 本应株连九族的事,都能化险为夷。这是什么运气啊? 这株连制废除得太是时候了! “听说了吗?阳玄先生现在就住在建安侯府里。” “哦!怪不得!” “这叫破煞!玄是真的玄,但有的东西还得信。” 阳玄先生被炒热起来,一时看风水的,感觉自己撞邪的,想让祖坟冒青烟的,想官运亨通的,想生子的,都找上门来。 建安侯府门前车马喧。 而侯府上下经此一磨,却显得沉稳起来,隐有权贵世家风范。 从门房到小厮,从婆子到丫环,再非早前那般懒散。 该发卖的发卖了,该调配的调配了,侯府从上到下呈现出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 对待来找阳玄先生的世家,下人们也是有条不紊接待,不会让人觉得侯府的下人们对待高门谄媚,对待低门怠慢。 时安夏请了专门的教养嬷嬷来给侯府的下人们传授待人接物的礼仪,规范行为。 便是有嬷嬷开玩笑道,“咱们姑娘办学办上瘾了呀,我这老婆子一辈子也没认真坐在学堂里上过一节课。这可是今生头一遭。” 在场的婆子们都喜笑颜开附和着。 远远传来个声音,那是北茴,“不止呢,你要有女儿、孙女儿想学女红想学认字儿,或者想学做衣服的手艺,甚至学算账,都可以送来云起书院。” 那说话的嬷嬷吓了一跳,见到北茴身边站着的姑娘,忙讨饶,“姑娘恕罪,老奴其实是想说姑娘能干,有见识。不是要埋怨姑娘……” 时安夏温温笑道,“我听得懂好赖话,你不必过分紧张。不过呢,好好干活最重要,少议是非,少扯闲事,日子方能过得长久安稳。” “姑娘教训得是。”嬷嬷喜滋滋扯了扯身上的新衣。 蓝底黑纹,虽是布衣,却是较普通布料柔软许多。府里的嬷嬷都是同样着装,今日刚换上的新衣。 时安夏瞧着嬷嬷喜悦的样儿,不由得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这衣裳可还喜欢?” “喜欢!喜欢喜欢!”站着的几个嬷嬷都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时安夏点点头,“喜欢就好,人穿得精神,头发梳得干净利落些,干活儿也有劲儿是不是?” “姑娘说得是。” 又有一些小丫环路过,也是同样布料花色的衣裙,只是款式不同。她们问着姑娘好,脸上带笑地各自干活去了。 早前大家都以为侯府要散了,却没想到如今是更好了。 今日天晴,阳光洒在树上,照着鲜绿的嫩芽,显得生机勃勃。 时安夏带着丫环们各处看了看,巡视一圈,把该整改的意见说了说。 北茴都一一记下了。 在大门处,时安夏还碰到了时家族老们来访。 众人说说笑笑便是往里去。 那日侯府几房人跪在朝阳殿外请罪,后来刚出宫门,就见到时姓族老们和魏府全家上下都守在宫门前等他们出来。 同来的,还有舅舅一家,以及相熟的好些人,都没有刻意避开,与建安侯府划清界线。当时场面十分感人。 边走着,族长便是问,“你祖父可好些?” 时安夏叹口气,“唉,早前分明是快好了的……” 族长不解,“魏家那姑娘不是挺好的嘛?他为什么非要退亲?” 时安夏一言难尽,“许是祖父嫌弃魏府门户低了。” “这个老糊涂!”族长摇摇头,“起儿那般才华,前程似锦,还用得着娶个高门大户来压他一头嘛?我看魏家那姑娘知书达理的,就很好。” 时安夏忍着笑,“那得太爷爷您才有资格这么说我祖父。”顿了一下,她叮嘱了一句,“您会说,就多说点。” 族老指了指时安夏,宠爱地笑笑,“你呀你呀!小机灵鬼!” 时安夏笑着将族老们送进祖父的院子就出去了。 南雁来报,“姑娘,大夫人召集各房到厚德堂议事呢。” 第237章 破而后立 时安夏带着北茴等人到厚德堂的时候,各房都到了。 一一见过礼后,众人落座。 今日来的人格外多,各房妾室,嫡庶孩子们,凡是没事留在家的都到了。 有过一起跪在朝阳殿外的情谊,几房倒是比之前多了几分熟络和轻松。 于素君显然也是故意缓和着气氛,备了茶水点心,让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吃吃喝喝。 她也不像上一次那般发号施令,而是先说了几句闲话,才转入正题。 于素君让人将准备好的册子分发下去,语气严肃却又不失温和,“这是分家的详单,各位都看一看。” 便是有人诧异地问,“还是要分家吗?” 大家都以为危机已经度过,就不会再提分家。 于素君道,“分家有分家的好处。分家不离心,才是咱们建安侯府的初衷。我和世子爷商量过了,还是分家自过的好。大家先看一下手上的详单吧。” 许多人心里是不高兴的,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一旦分家,他们哪还沾得上半点侯府的光。 虽然这些年,侯府也没什么光可沾。但人就是这样,总心存侥幸。 只是在看过详单后,又都百感交集。 单子上列明了侯府的几乎全部财产,包括银两,田产,房产,商铺以及各类值钱的物什。 财产总共分成了五份,除去老侯爷那份,剩下的平均分成了四份。有的固定资产折成价,也是算在了总账里。 按理说,大房和二房是嫡出,应该占比要大些。 于素君解释道,“世子爷说了,这次我们大房给整个侯府带来了灾祸,本就不占理儿,所以我们愿意跟大家平分。至于二房这边,我也征求了他们的意见。二叔大义,他也是同意的。” 这是把时成轩架上去了。 时成轩气怏怏的,一点话都不想说。 能不同意吗?不同意有人就闹着要和离! 他不想和离,一点都不想! 他不止不想和离,更不想休妻。 时成轩现在是看一眼唐楚君都害怕,哪敢休什么妻?可反过来,他害怕唐楚君不假,但有唐楚君在,他日子才过得安稳。 他觉得自己离不开她。 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母亲是他的主心骨;现在唐楚君不管怎么吼他,看不惯他,反正都是他的主心骨就对了。 关键他的主心骨捶他几下还要给他颗糖吃,说侯府那点破玩意儿,没必要拽着不放。 以后有她唐楚君吃口肉,就有他时成轩喝口汤的机会。她不会不管他,哪怕要进冒青烟的祖坟,她也会亲自给他一脚,送他一程。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唐楚君看不得他那臭脸,挑眉问,“难不成二爷您如今又改主意不同意了?” 时成轩只得叹了好几口气,忍着心窝窝的疼痛,要死不活应着,“同意,我举双手双脚外加一个脑袋同意,行了吧?” 唐楚君笑笑,很满意,“脑袋就不必加了,不值钱。” 时成轩:“……” 不想说话了,一说就被怼。他歪东倒西坐在椅子上左看看,右看看。 看着三房四房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里呲了一声,一抬头,对上女儿的眼睛…… 就,很不想对上。 说好的血脉压制,为什么到他这儿就反压制呢? 还是儿子好,儿子样子不凶。他便偷眼去瞧儿子……这一看,吓一跳。 儿子是不凶,但冷漠,比女儿瞪他还可怕。 时成轩又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刚参与了退儿子的亲事,怪不得儿子冷漠以待。 唉,他就想不明白了。 他分明是想为家里做好事啊,分明是盼着大家都好,为什么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错,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错。 错!错!错啊! 于素君没说的是,分家其实是时安夏的主意。 时安夏说,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唯有先破,各房互相帮扶着动起来,最终才得以立于不败之地。 分家不是把大家分出去,而是让大家有更多施展身手的机会。把侯府的资源分发下去,让他们自己做主。 终有一天,散在四处的小树苗会长成参天大树。而它们地底的根是连在一起的,牢不可破。 世子爷被时安夏这番理论说服了,便是毅然决然同意了侄女儿的建议。 这相当于,把他这个世子爷架空了。 但时成逸没有犹豫,只道,都按夏儿说的办。 唐楚君又主动过来跟于于素君说,因为时老夫人以前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伤了侯府根本。他们二房也愿意平分。 其实全程也就知会了一下时成轩这个摆设。 三房的时成林道,“大嫂,不能这么分。大哥是侯府世子,以后挑大梁的还是你们大房。你把这些位置好的商铺良田都分给了我们几个,你们留着的全是收益差的,这真的不好。我愿意用我这份跟你们大房互换。” 他夫人尤晚霜赶紧点头附和。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从侯府分配到这么多家当。 看着这份单子,是真的出乎意料。 再对比大房那份家产,让她满心羞愧。 因为她私底下其实还跟丈夫念叨过,说这一分家,恐怕真就是被仨瓜俩枣打发了。 她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哥大嫂根本不会苛待他们。 四房也是一样的话,愿意与大房互换。 四房得到的东西显然价值更大些。这是于素君特意分配的结果,因为老四家有个儿子天生心疾,需要很多银子治病。 四房夫人王可湘含泪道,“大哥大嫂对我们棉儿这般好,我们棉儿若能活得长久些……” 于素君笑着打断她的话,“呸呸呸,快把这些晦气呸出去!棉儿好生治病,定能活得长长久久。我这个做大伯母的,还要看着棉儿娶妻生子,过得幸幸福福。四弟妹快别说这些丧气话。” …… 时成轩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奇怪地看着众人笑着你推我让。 他忽然感觉这个家,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看到唐楚君笑颜如花,与众人说说笑笑。 一儿一女站在唐楚君的身侧,像两个玉人一样美好。 这样的画面,母亲在的时候从未出现过。那时候母亲想让唐楚君露个面都难,更别说是露个笑脸。 再看众人和谐相处的画面,更是匪夷所思。 这可是分家啊!竟然没有出现他想象的面红耳赤场面! 以前母亲在的时候,三房四房常年耷拉个脑袋不说话。 大哥也黑着脸,偶尔会回怼,大部分时间是压抑着性子。于素君心有不忿,也就忍着。 而他们二房指手画脚,说一不二。 对,他想起来了!唐楚君确实没出现,倒是温慧仪整日趾高气扬,到处指手画脚。 他也是这会子才纳闷,母亲是怎么容忍一个妾室掌家的?而他当时为什么也能容忍,还觉得温慧仪很辛苦? 今日忆起往事种种,竟是无比刺眼,远不如眼前景象温馨和谐。 唐楚君阴阴地问,“二爷,你脑子里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时成轩:“!!!”就,很苦涩。 第238章 她凶恶的侄女是认了她 唐楚君见时成轩那闷不吭声,眼珠子又到处贼溜溜转的样子,就觉得他不怀好意,要搞破坏。 分家是女儿提出来的,她不允许任何人反对,尤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时成轩。 这时于素君道,“各位好意,我们大房心领了。如今已分派好,就不要动了。如果大家没有异议,那便这样吧。不过,分家归分家,你们愿意住在侯府原处,就继续住;愿意住在外面,也可以。” 侯府这栋老宅,分给了大房。毕竟时成逸是世子,以后是要袭爵的。 但他们也愿意按原来居住的样子划分,让弟弟妹妹住进来,只是不会再发份例,且各种开销都一应自行负担。 一旦选择住在这里,规矩各方面就得全部按照大房的来,不得擅自做主。 这个分家,大房吃的亏可不是一丁点,真就是实打实在补偿。 这几乎是把整个侯府内核掏空了。 至于云起书院表面是侯府的书院,也算是如今侯府最有价值的东西。 但云起书院是时安夏一手创办,唐楚君掏的银子,前前后后所有花费,没有用过侯府一文银子。 要说侯府也就出了个院子出了块地。 于素君道,“那个院子和地,就全给云起书院了。云起书院,属于二房私产。” 众人无异议,也没人纠结那个院子那块地。 而时成逸和于素君有意要了结早前欠下的所有一切,便是把先夫人留下给时安心的嫁妆全数退还给了袁家。 如此,时成逸夫妻两个有点一穷二白,重新白手起家的意思,大有涅盘重生的决心。 时云舟发表感言,“母亲放心,儿子定会努力读书,像云起哥哥那么厉害,把对手一脚踩死在台上。” 时云起:“……”我给小孩子树立的是这种榜样? 时安雪发表感言,“母亲放心,女儿定会向夏儿姐姐学习,努力成为人见人爱,狗见狗欢的好姑娘。” 时安夏:“……”就你这遣词造句,已经超越了我! 众人乐成一团,愉快地分了家。协商、立约,以书证的形式定下来。 这时候以族长为首的族老们也被请过来作见证,将书证中涉及到的赡养安排,财产分配,后续问题等各方面一一进行问询确认,最后由所有相关成员签字画押。 分家这事,于素君已经跟老侯爷报备过,方案也跟他讲清楚。 当然,老侯爷肯定是跟着他们大房过日子的。 老侯爷如今心思不在这,而是在于如何破煞,先保住老命再说别的。 是以他浑浑噩噩答应了,一觉醒来,人还在,家散了。他坐在黑暗中老泪纵横,从未有过的孤独冷清。 这侯府中,还有一个人,更像只孤魂野鬼到处乱窜,惶惶然不知所措。 那就是一直住在侯府没回家的时婉珍。 她是亲眼看着母亲离开侯府,大姐离开侯府,父亲病来如山倒,侯府差点倾覆,最后这个家四分五裂。 所有的事,她都看在眼里。 而她,伯府不敢回,娘家也待不下去了。 时婉珍循着清凉夜色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夏时院。 里面传出阵阵笑声,像是丫环们得了姑娘的赏赐,正在互相炫耀;又像是在攀比谁做的菜手艺好,一个个撒着娇似的喊“姑娘来评判”。 然后是时安夏的声音,“那我得说句良心话,红颜在这方面确实比你们有天分。做得最好吃的,自然还是她。” 红颜!邱红颜! 大姐带来的庶出女儿! 如今是跟时安夏越混越熟,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某天她看见过邱红颜一眼,真就是几日不见生生窜了个儿,脸儿也圆了,气色粉粉嫩嫩,五官长开了,越来越好看。 时婉珍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叫儿女离时安夏远点,别跟这个从小流落在外的侄女来往。 如果当初她不是那么势利,她是不是也能像红颜这样过得欢欢喜喜。 算起来,红颜可是跟他们侯府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抑或她被宋世子暴打的时候,时安夏真的会带着她的府卫去救她,为她出头吧。 正自思绪纷乱,听得一个好听的声音飘过来,“小姑母,您有事找我吗?” 那是她亲侄女儿时安夏! 时婉珍莫名有些羞臊,“不,没事,我没事。” 时安夏想了想,“那小姑母饿吗?红颜做了椰香糯米糍,软软糯糯的,很好吃,您可要尝尝?” 时婉珍习惯这个侄女怼她,瞪她,笑她,轻慢她,就是不习惯侄女对她这般和颜悦色。 不知怎的,一股热意直冲眼眶,冲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是激动的! 侄女主动叫她“小姑母”了!主动邀请她吃糯米糍! 可她不好意思,便是摇摇头,“不,不尝了。” 时安夏温温道,“好。” 时婉珍:“!!!”眼中的热意就退得很突然。 我客气客气,你确定不再挽留一下? 她一抬头,就看见未及笄的侄女儿笑得狡黠。 又被侄女儿耍了!人家在逗她呢! 皎白月色和灯笼浅红交织着,映得小侄女儿满面桃花。时婉珍第一次发现,小侄女儿长得这么好看。 她这次是发自内心觉得好看。 侄女儿跟二嫂长得是真像啊!当初是怎么会觉得她不可能是二哥的女儿?不可能是侯府二房的嫡长女? 当初她到底是有多嘴贱,才说得出侄女儿的坏话? 那种热意又盈了满眶。 下一秒,就听侄女儿吩咐下去,“拿个食盒来,给小姑母装点糯米糍回去尝尝。”她交代完,又道,“夜深了,就不请小姑母进去坐了。改日若得闲,侄女儿请小姑母饮茶。” 时婉珍想笑着应下,可一张嘴,嘴就往下撇,湿意盈满了眼眶。 时安夏便是问,“小姑母是觉得侄女儿长得可怜,还是……晦气?怎的这副难过的表情?” 时婉珍忙摇头,赶紧澄清,“不是不是,我就是没,没想到你,你还肯叫我一声小姑母。” 时安夏渐渐隐了笑容,正色道,“我跟小姑母算起来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上次坑我母亲铺子的银子,也是银货两讫,一笔勾销。” 时婉珍忙点头称是。 时安夏问,“那小姑母可恨我拿了你一个庄子?” 时婉珍认真想了想,良久,才道,“不恨了!那庄子给你还值点价,放我手里……呵,最后也落不到我手里了。” 时安夏点点头,“小姑母既不恨我,这些日子以来除了悄悄嚼点舌根,倒也没对我和母亲做什么令人厌烦之事。于情于理,我也该叫您一声小姑母的,毕竟,您始终是我父亲的妹妹。” 时婉珍忽然深刻明白了当日时安夏所说:我认你,你才是我小姑母;我要不认你,你就什么都不是。 如今,她凶恶的侄女是认了她! 但也仅仅是现在她没做丧尽天良的事,所以被承认了而已。一旦她犯下大姐时婉晴那样不可饶恕的错来,那就真的不认了。 时婉珍的心,这一刻莫名安定下来。原本乱糟糟的心情,忽然就被抚平了。 她便是小心翼翼问,“那日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时安夏挑眉,“哪日?我说了什么?” 她说的至理名言多了去了,鬼知道是哪句毒鸡汤把这小姑母给毒醒了呢? 第239章 自己赚银子养活自己 时婉珍踌躇半晌,望着侄女儿,鼓起勇气问,“当日你说过,若女子被休弃回家,侯府是会接纳的。还算数吗?” 如今家都分了,她回来又能去哪里?谁会接纳她? 时安夏款款拾级而下,推开院门走出来,站在她对面,认真道,“小姑母,侯府是你的底气。虽然是分家了,但只要你想清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大伯父和大伯母会做好安排。你带回来的嫁妆也全数归你自己所有。” 时婉珍难堪地低了头,“我,我可能带不回嫁妆了。” 时安夏以为她是害怕宋世子不肯给,“伯府若想赖你嫁妆,我亲自带人去帮你取回来就是。闹大了,伯府侵吞女子嫁妆,看他在京城还怎么立足。” 时婉珍更加难堪,“不,不是侵吞,是,是……” 她说不下去了。 时安夏瞧着她那一言难尽的样子,皱眉,“不会是你主动把嫁妆交到他手上的吧?” 时婉珍的眼泪像珍珠断了线往下掉。何止,她变卖嫁妆,喜滋滋捧着白花花的银子给宋世子,当时还欢喜得紧呢。 她嘤嘤呜呜给时安夏说了实话,话匣子一开,真就是收不住。 时安夏听得脸都黑了,“祖母虽糊涂,人家银子还是很会捏的啊!怎的教出你这么一个……”若是往日长幼不忌,她就得骂时婉珍是只蠢货。 时婉珍却自己说了,“是我蠢!世子当时跟我说要买官位,我就尽数把嫁妆变卖,给他银子铺路。谁知官位没弄回来,后宅妾室通房倒是越来越多。” 因为后宅女子多起来,就出现了争宠的现象。 她拿什么争,不就是银子吗? 每次她这主母院里要请宋世子过去吃个饭,睡一宿,就得备齐银子。否则宋世子就老大不高兴,跟她甩脸子。 时婉珍也是完全不把时安夏当外人了,更不顾忌人家现在还未及笄。只觉心里话不吐不快,一吐才发现,宋世子比她哥还不是人! 她哥时成轩顶多就是在外爱吹点牛,爱喝顿酒,带回来的妾室也都是良家女子。 宋世子可不管。只要好看,他看上了,哪怕青楼女子也宠得无边。 宋世子常白日宣淫,一下午要叫水好几次,声音还大。 惹得她儿女老问,为什么姨娘院里总有鬼叫声传出来? 起初她都不明白什么是鬼叫声,还跟随儿女悄悄过去听来着,结果……真就是羞死个先人啊! 时安夏见时婉珍自己开始发呆了,便问,“是不是宋世子让你回去?” 时婉珍点点头,“在起儿斗试金鸾试拿下第二的时候,宋世子就派人来接我回家。但我害怕,就没同意。” 时安夏凉凉一笑,“看来宋世子最近在外面又有吹牛的资本了,定是说他发妻的侄儿如何如何。小姑母,你自己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彻底和离。要和离,咱们就着手安排,但你没有回头路。不和离,就安心回去,态度强硬些。” “我也不知道。”时婉珍低着头,不敢看侄女儿。 她就是见分了家,心里慌了,才有此一问。 时安夏便道,“那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说。你现在的院子还是可以住,我大伯父和大伯母不会赶你走,但就没有份例了。” 没有份例!时婉珍脸上苦,心里慌,只感觉人生无望。 时安夏不由得好笑,“话说回来,这京城世家,你见过几个外嫁女回到娘家还伸手领份例的?也就你们例外,传出去都让人笑话。在这一点上,祖母是真惯着你和大姑母,也难怪族老们一直说咱们侯府没有规矩。” 时婉珍哭丧着脸,“没有份例我可怎么活?” 时安夏道,“若是你和离回来,又带不回嫁妆傍身,就得靠自己的双手努力赚银子养活自己。” 时婉珍声音陡然大了,“还要自己赚银子养活自己?” “不然呢?”时安夏看着时婉珍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便知对方心里其实有了结果,但还是想多说几句,“我云起书院会开设女红,制衣,以及别的手艺班,你可以学。再不济,你作为主母看个账本算个账总是会的,还怕不能养活自己?” 时婉珍低着头,不敢看时安夏,“我知道了。” 北茴将食盒递到时婉珍手里,“小姑奶奶,您拿好。” 时婉珍接过食盒,道了谢,匆匆跑了。 北茴披了个披风在姑娘身上,“天儿这么冷,姑娘站这吹着冷风跟她说这么多,估计也是白说。” 时安夏叹息一声,转头回去了,“其实我没跟她说,祖母私库里还有些银子,分家的时候没动。就是放着给这些外嫁的女儿留一条路。” 北茴用手虚扶在她身侧,“姑娘为何不告诉她呢?” 时安夏默了一会,又仰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缓缓道,“这人吧,终归得靠自己。我总想着,不管男子还是女子,总得会一门手艺傍身。如此方能真正救赎自己。” 北茴摇摇头,“小姑奶奶是不会明白姑娘的苦心的。恐怕她就只想着,回来侯府能养着她,一堆丫环伺候着,自个儿什么也不干。” “真正能不干活儿的,只有活在牌位上才行。”时安夏走进屋子坐下,接过南雁递过来的汤婆子。 春寒料峭,还是冷。 她温温道,“后路千万条,每一条路都是不同的人生。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后路而选择和离,说明小姑母是真的想通了。只有下定决心和离,才能守住本心。否则,她回来……只会给大伯母添乱。” 北茴笑笑,“姑娘考虑得长远,北茴想不到那么多。北茴只是想,道路千万条,奴婢只选一条,那就是跟着姑娘走。姑娘到哪,奴婢到哪,一生一世不分离。” 时安夏怔了怔,鼻子酸了一下,眼睛泛起湿意,却笑,“不,北茴,这辈子,你们几个,我一定要叫你们过得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有体贴入微的丈夫,方是圆满人生。” 北茴固执地摇摇头,“世道艰难,北茴只有跟在姑娘身边,人生才会圆满。自从认识姑娘,北茴过的就是最好的日子。” 时安夏心里却是想着,岑鸢的属下总有那么几个好的。若是能挑得出几个配上,她们几个又能在自己身边,又能有家有口。岂非完美? 她这辈子真不愿再过那种人上人的日子,就想平平淡淡看着身边人好好的。便是抬起头点了名,“南雁,你还和那个陈金福有来往?” 第240章 你看本姑娘是在意名声的人吗 被点到名的南雁手一抖,差点把烛心剪折。烛光歪歪扭扭晃了晃,才渐渐明亮起来。 南雁放下剪子,低了头回话,“姑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奴婢最近都躲着陈金福呢。头几日陈家找上奴婢的爹娘,想叫奴婢嫁给陈金福,说是做正头娘子。” 北茴没忍住,噗呲笑出声,“多大的家底儿,还正头娘子!难不成他要学着大户人家妻妾成群不成?” 时安夏不管旁人,只问,“南雁,你怎么想?” 南雁瞪大了眼睛,“姑娘,奴婢能怎么想?奴婢到现在还记得他他他,当众,当众……” 尿了一地,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真就是,隔了许多天都还能闻着那尿骚味儿。咦呀……受不了! 时安夏瞧南雁那一脸的嫌弃,笑,“你记得就最好。” 她真怕南雁像时安心一样,逃不过宿命的安排,非要死心眼地扑在一滩烂泥上无法自拔。 预知本领不是万能的。有的人,你就算告诉她结果,她也会叛逆地想,你是嫉妒我才故意这么说,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时安夏不会强行干预别人的感情,一切得靠自己。 这些日子,她都是放手让南雁去了解,看看那陈金福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不是她说陈金福是个烂人,而是陈金福本身就是烂人。 南雁有些难为情,“姑娘,奴婢的爹娘收了陈家的定礼。奴婢正发愁要怎么办呢。” 时安夏淡淡道,“这有什么可怎么办的?你的身契在本姑娘手里,你是本姑娘的人。你爹娘收了陈家的定礼,就叫你爹娘自己想法子啊。你发什么愁?” 南雁低了头,细声细气,“可奴婢担心坏了姑娘的名声。” 北翼的京城世家发展到现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虽然主家手里捏着下人们的身契,但只要下人没犯事儿,都可自行嫁娶。待成亲后,仍旧在府里做活计,没有区别。 除非是个别刻薄的主家,攥着身契说事儿,不允许下人嫁娶,那就不得嫁娶。或者是强势指定嫁娶,也是可以的。 只是这样一来,主家就会背上刻薄的名声。是以大多数勋贵世家,明面上都不会过多干涉。 南雁的爹娘当时收下定礼,也是觉得时安夏如今风头正劲,定是要爱惜羽毛,不会为了个丫头败坏自己名声。 偏偏,时安夏笑了,“你看本姑娘是在意名声的人吗?” 南雁闷闷的,“姑娘不在意,可奴婢在意。奴婢不愿自己成为姑娘的负累。” 时安夏伸手握了握南雁冰凉的手,柔声道,“看来本姑娘说过的话,你还是没有好好听进去。我早说了,你们几个都是我的人。我不同意,谁也别想做你们的主。” 南雁重重松了口气,带着哭腔道,“南雁感激姑娘!南雁只要一想到每天要面对那么一个人,就觉得恶心。” 恶心就对了!时安夏心情极好。是时候乱棍打死陈金福了,还想娶亲! 上次陈金福冒充时云起欲污邱红颜的清白,时安夏故意轻拿轻放,只是将人打了一顿,就放了。 陈家以为时安夏为了保住邱家小姐清白,不敢声张。其实她不过是想看看陈家后续还会做什么,也想看看南雁的态度。 如今,时安夏看到了南雁的纠结,从头到尾只是担心她的名声,不由得心一软,“我再说一次,以后你们是我的人。未经我允许,谁都别想主宰你们的人生。”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一个声音问,“那,姑娘,奴婢算您的人吗?” 时安夏抬头一瞧,招招手,“冬喜,过来。” 冬喜忙走近姑娘,双脚并拢站着,低垂着头表忠心,“姑娘,奴婢来的时间短,可奴婢喜欢姑娘,想一辈子跟着姑娘。” 时安夏不由笑起来,“才多大点,就一辈子!这路,还长着呢!愿意跟就跟着吧,我呢,也就这样了。准备嫁个府卫,可不是嫁什么高门大户,你们可得想清楚。” 冬喜欢喜应下。 她听她姑母曾妈妈说过,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前途不可限量。 但她想跟在姑娘身边,倒不图什么前途不前途。 她就觉得,在姑娘身边干活儿,每天都开心。 身边的姐姐妹妹们又不是爱争斗的,互相关心着。有个头疼脑热,都抢着帮她干活,不叫她被主家嫌弃。 冬喜以前在老家的时候也给大户人家做过活计,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一点事。 曾经因为打破个碟子,还被罚跪了两个时辰在碟子的碎渣上。如今她一到下雨天腿就疼,正是那会子落下的毛病。 好的主子可遇不可求,这是她姑母再三叮嘱的话。冬喜可记得真真儿的。 主仆几个说说笑笑。次日时安夏便是让岑鸢找人将那陈金福打了个大半死,留了一口气扔去庄子上陪他老子娘。 他娘哭了个半死,问他谁打的?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说欠了万钱赌场八十两银子。 万钱赌场追他要债,他没钱还,就打了他。万钱赌场说了,三天后,就来找他娘拿银子。 陈妈妈当时就气得一脚踢过去,嘴里骂得唾沫横飞,“银子没有,命倒是有一条,要就拿去。” 结果,儿子就被她这一大脚给踢死了。 陈妈妈抱着儿子的尸体哭了半夜,次日来求南雁救命,想找人拿点银子。 她倒是面子大,没见着南雁,却见到了通身贵气的安夏姑娘。 安夏姑娘问,“你以什么身份来找南雁?” 陈妈妈结结巴巴,“她,她,她娘老子收,收了我陈家的定礼,南,南雁是我儿未过门的媳妇儿。” 时安夏凉凉地问,“南雁的身契从来就在本姑娘手上,本姑娘什么时候允的这门亲事?” 陈妈妈一时答不上来,还想说什么,抬头对上姑娘那双不怒而威的眼睛,顿时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时安夏冷漠扫过这恶毒老妇,明明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起伏,可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让本姑娘再发现你找南雁,要么当场打死,要么立刻发卖漠州。” 陈妈妈吓得大惊失色,干嚎两声就去找南雁的爹娘算账。 南雁的爹娘一听陈金福死了,吓得把定礼赶紧退了。但陈妈妈这种人岂是好相与的,雁过都要拔根毛下来…… 第241章 这蠢爹不能要了啊 陈妈妈讹上了南雁的爹娘,开口就要五两银子,说南雁克死了她的儿子。 南雁的爹娘悔死了,这要传出去,以后他们女儿背了个克夫的名声,谁还敢上门来提亲? 两口子来找女儿哭诉,其实也是想从南雁手里薅点银子。结果人没见着,又被时安夏撞见喝斥了一顿。 时安夏说,南雁的身契在她手里,谁都别想打南雁的主意。 这话说得两口子愣了好久,啥意思?合着女儿不用嫁人了? 时安夏又说,就算南雁嫁人,也得是由她安排。 两口子心头那叫一个气啊,还想着用女儿为儿子换点彩礼钱呢。 他们回去以后越想越怄,在陈妈妈再次找上门来的时候,撸起袖子就开始干仗。 最后二打一,两人愣没干过陈妈妈。 但陈妈妈也知那俩穷鬼榨不出点油水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只能算了。 只是子债母还,终是逃不过。 陈妈妈辛苦攒下的银子本就被儿子偷出去赌个精光,剩下二十两银子被她藏在水缸里,一夜之间也全进了万钱赌场的口袋。 万钱赌场的人说了,还欠的六十两银子要尽快还清,否则就把她全家抓去挖煤抵债。 陈妈妈是听说过的,凡是被抓去挖煤的人就没有活着出来的。 她并不知道,万钱赌场背后的主家是幽州洛家。 她只当儿子真是赌输了钱,却不知宿世因果终需还。 有一日,陈妈妈大白天打了个盹儿,竟然梦到南雁做了她儿媳妇,对她百般讨好。 那感觉太过真实,她便悄悄跑去侯府门外躲着看南雁会不会出门。 谁知还真出来了。 她刚喊了句“南雁”,就被那只大黑狗扑上来。 要不是南雁叫得快,那大黑狗只怕是要把她喉咙咬破。 南雁摸着大黑狗的脑袋,却是对陈妈妈说的话,“哪里来的老乞婆,鬼鬼祟祟的!怪不得我家宝儿要咬你!” 陈妈妈这才发现自己穿得破破烂烂,早没了以前的威风,真就像个老乞婆。 她抬起头,看到南雁身边的安夏姑娘。 安夏姑娘的眼神幽深静谧,如古井深渊一般。被那眼神一瞧,犹如魂都被吸走了。 陈妈妈失魂落魄回了家,浑浑噩噩睡到天蒙蒙亮,又梦到南雁吊死在她家门口。 她一激灵就醒了,吓得连扑带爬推门出去想看个究竟,正好看到一个人影子挂在屋门口晃晃悠悠。 她尖叫一声,脚下一滑,脑袋撞在门方上,流了一脸血。 住她隔壁的老婆子听到声音,忙从屋里出来,准备顺手把挂在屋檐下的衣裳抱去院子里晾好。 谁知抬眼一瞧,就看到躺在地上的陈老婆子撞了头……瞪着老大的眼睛,死了。 陈家母子的死如尘埃飘散。时安夏瞧着南雁恢复了往日没心没肺的碎碎念,不由得笑了。 这一世重来的人生,何止她一个?南雁也是啊。 转眼春暖花开,到了婵玉公主赏花宴这日。 说来奇怪,头几日都还天气晴朗,春意盎然。偏这日,气温骤降,冷得人直哆嗦。 婵玉公主早前就给时安夏下了帖子,邀她参加赏花宴。可中间经历了这么些事儿,尤其撺掇着老侯爷退亲,本身就有了矛盾。 时安夏想了想,便是没打算去。 唐楚君的性子虽是越来越虎,但终究还是有些顾忌。 她头日里收到了婵玉公主给她单独送来的邀帖,正犹豫着去还是不去。 那婵玉公主怎么说也是皇家人,明目张胆拒邀,这梁子可就结大了。 时安夏却道,“母亲,只要哥哥这亲没退成,咱们去不去其实和公主府的梁子都算是结上了。” 若是去,便是给了机会踏进人家设计好的圈套;若是不去,就落下口舌,说她不给婵玉公主面子。 既是注定的势不两立,何不划下道来比划比划,看看谁手段更厉害? 唐楚君想想也是,“正好,我今儿抽空去归置一下朱氏送来的东西。夏儿你和我一起去,你识货些,省得她拿些赝品糊弄我。” 时安夏笑得狡黠,“她不敢以次充好,不然晚上会有鬼找她算账。” 朱氏按照单子先送来三分之一,昨儿就搬进了库房。 母女俩来到库房,刚打开门,脚还没跨进屋呢,就见北茴气喘吁吁跑来禀报,“姑娘,不得了了!二爷,二爷去了赏花宴!” 时安夏脚步一顿,仍是淡定,“什么时候出发的?” 北茴道,“听说早上就从侧门出去了。二爷怕姑娘骂他,跟门房说去医馆换药。当时门房还纳闷,心说有申大夫在府里,为什么二爷还要跑出去换药?门房觉得不对劲,刚才来找奴婢说二爷出门了。奴婢就去查了马车出行记录,说是姚四赶的那俩马车被二爷叫走了。奴婢就猜,二爷应该是去了公主府。” 姚四赶的那辆马车是侯府唯一一辆按规制订制出行的马车,专门用来参加各种宴会,平日等闲不会轻易用到这辆。 唐楚君气不打一处来,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夏儿,海棠院我不要了。我这就搬去福双路的宅子住!” 本来因着老侯爷私自退亲这事,她就和时成轩吵得不可开交。但因为这事的主使人不是时成轩,她也就顶多咆哮几句,不让他再进海棠院。 可万没想到,这才刚消停一会儿,这货又跑出去了,去的还是公主府。 时安夏拧了拧眉头,心说这蠢爹真能作妖啊。那颗向往权贵的心活泛得很,连命都不想要了。 北茴低声问,“姑娘,咱们要派人去吗?恐怕公主府今日的赏花宴,赏的不是花,而是咱们侯府的人。” 瞧,连北茴都懂的道理,她那个蠢爹愣是发现不了,就觉得皇权闪闪发光,正向他招手。 也就是人家凤阳郡主看上了她哥时云起,若是婵玉公主看上了她蠢爹,恐怕她蠢爹都要去做入幕之宾了。 这蠢爹不能要了啊! 时安夏想了想,拉住母亲的手,“搬宅子缓一缓,今儿咱们还是得去赏花宴。” 几人刚回海棠院,就见于素君匆匆找过来了。 她手里也拿着一张帖子,“夏儿,可算找到你了。公主府的赏花宴,你说要去吗?” 没等时安夏回话,福伯来了,手里同样拿着一张给老侯爷的请帖,也是问公主府的赏花宴是否要去? 就这么一会子,海棠院聚了一堆拿着帖子的人。 时安夏想,这阵势,要是不给婵玉公主送份大礼,真就对不起人家发这么多份帖子,对不起那母女俩的热情似火。 时安夏正要吩咐北茴去请岑鸢,一抬头……豁,真行! 岑鸢手里也拿着一张帖子匆匆而来呢。 第242章 谢夫人赵若澜 岑鸢匆匆而来。 他手里的帖子是公主府送到富国男爵陈府的。 陈济康心里忐忑,自觉没有那个人脉和能力能被公主府另眼相看。是以派了个人来问岑鸢,这赏花宴去不去得?谁去比较好?送什么礼? 时安夏想了想,眸色平静道,“看来真是不去不行了啊。” 她让人到护国公府把那辆特别打造的马车赶过来,送唐楚君和于素君先行过去公主府。 随行的,除了两人的贴身嬷嬷,还有两名临时派过来的年轻女子。 两人均作丫环打扮,保护唐楚君和于素君的安全。 时安夏稍后会跟岑鸢同去。 在去之前,她画了一张图塞给岑鸢……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公主府门前,由丫环递上公主府派发的邀帖。 那老奴见是建安侯府的姑娘,便是多看了几眼。 但觉此女面如美玉,水漾平静的眸色,超乎年纪的端方,一派从容之姿。 倒是显得他们这公主府小气了些。 其中一个知晓内情的老奴惊诧之余,也是为自家郡主暗暗捏了一把汗。 这怎么比?郡主除了身份,要怎么跟这姑娘抢夫婿?怕是有点难啊! 不过,好在男人嘛,倒不都只看脸。这世道,能攀上郡主的高枝,又有几个男子能拒绝得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便是又有人递上了帖子。 递帖子的男子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连个随侍都没带。 老奴接过一看,富国男爵陈府。 忙仰头望去。 哎哟,我的个乖乖! 首先是,好高! 其次才看到那张脸…… 众人仰头,视线齐刷刷只一触,又齐刷刷移开了眼。 只那一眼! 只那一眼! 心头便是齐齐一震。 男子五官那般凌厉,眼神那般冷沉。冷白的皮肤上,眼角处有一道淡淡的刀痕。 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嗜血夺命的恐惧。 站得近的,已被对方的气势压得直不起腰。 尤其男子开口淡漠发问,“怎的,不让进?” 婆子们连笑容都忘了挤在脸上,惊愕地齐齐退开,完全乱了方寸。 岑鸢便是大踏步进了公主府,几个跨步追在了时安夏身后。 他一走远,迎客的婆子和小厮们心头方觉一松。 其实不止他们感觉到了岑鸢的气场,就连时安夏都发现了岑鸢此时的不同。 那是踏过尸山血海的人才有的气势,是经历过无数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才自然而然培养出的威压。 显然,平日里岑鸢都收敛得很好。 到了公主府,岑鸢便是显露出了真正本色。 时安夏不由自主顿了脚步朝他看过去,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颜。 她需要仰望着他。 他身板仍正,目视前方,嘴角却是轻轻噙着一抹笑,悄然低声道,“回家再好好看。” 时安夏:“……”这人! 东蓠和北茴装作没看到,极力忍着笑。 在引路婆子的带领下,几人在公主府中穿行,经过花厅游廊,便到了赏花正院。 正院里男女分区,男入左,女入右。 如此,时安夏便去了右边,岑鸢去了左边。 她进入女客区时,有许多夫人小姐朝她看过来。 唐楚君还没来得及招手,于素君就起身去欢喜迎了时安夏,“夏儿,这边。” 今日是赏花宴,不讲那么些规矩。 但瞧着一个当家主母比人家亲生母亲还积极,也是引来了不少争议。 于素君可不管那么多,谁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什么好了。 建安侯府分家闹得沸沸扬扬,都说几家关系破裂,过不下去了。她偏要让人看看,这关系到底破没破裂,日子过不过得下去。 刚才她和唐楚君挽着手进来时,已经让人议论过一番。 如今时安夏的到来,又掀起了新一轮热议。 时安夏便是在这些人中,看到了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夫人。 她上穿湖蓝复襦,下着百褶罗裙,恬静而孤单地坐在角落里。 看得出来,她其实并不想来的。估计是碍于婵玉公主的面子,不得已才来。 时安夏的目光落在那夫人脸上,那夫人也正好朝时安夏看过来。 两人视线一撞。 那夫人淡淡弯唇朝她礼貌地笑了笑。 时安夏也回了浅笑,隔空打了个招呼。 她知道这夫人是谁。 镇武大将军的小娇妻赵若澜。 镇武大将军谢巍四十二岁才成亲,娶的便是富贾赵家长女赵若澜。 且赵若澜嫁给谢将军已是二嫁,那看似温温软软的性子,却是把谢巍拿捏得死死的。 谢家上无老下无小,后宅无妾室。七大姑八大姨拐弯抹角的亲戚也都因早年的一些原因闹崩,就算想来往,也来不了往。 那谢将军是个狗脾气,唯独对着这小娇妻千依百顺。 夫妻俩感情蜜里调油。 上一世的三年后,谢将军战死。 赵若澜丧夫,痛苦不已。 那年宫宴上,她作为谢将军的遗孀被邀请进宫。 当时,时安夏的父亲时成轩已成功袭爵,成了容安伯。 结果时成轩飘了,竟喝醉了酒,对赵若澜做出了猥亵之举。 尽管时成轩一再说明,自己是喝醉了,误闯了女衣室,且根本没对赵若澜做什么。 但赵若澜名声尽毁,又加之对夫君之死本就耿耿于怀,这一刺激下,直接就上吊死了。 时安夏虽然明知时成轩是被人设计陷害了,却也是百口莫辩。 当时皇太后对她特别关照,还帮她为侯府求情。 时安夏对皇太后感激不尽,也是那时候,她求了明德帝换人,让大伯父做了容安伯。 而时成轩自从丢了爵位,更是放浪形骸,谁也管不住。 时安夏只得让人把时成轩和他那堆妾室孩子悄悄送回了甘州,令他无事不得回京。温姨娘也是那时候跟着回的甘州。 眼前的夫人赵若澜,就是时成轩闯下的那个大祸。 多年以后,时安夏才查到,那根本就是皇太后让人故意做下的局。 一是笼络住她; 二则是报复谢将军。 实在是谢将军是个直肠子,不受收买,早前得罪了皇太后。 他的遗孀便成了皇太后手中的棋子。 时安夏查到真相的时候,皇太后那老婆子早已经死透了。 而这一世,又是为什么,提前了这么多年,就非要用上这一出? 要知道,谢巍这会子还在世啊!如此对他视若珍宝的女子,那谢巍不从边关回来杀人才怪! 时安夏这一想,一身冷汗都出来了。到时谢巍要杀的可是她侯府的人! 她蠢爹死不足惜,但今日来赏花宴的侯府中人怕是一个也跑不掉。 时安夏站起身,朝赵若澜走去…… 第243章 可你这丫环不是个好的啊 时安夏对身边的母亲和大伯母交代了一句,就向着谢若澜走去。 她行了个晚辈礼,“见过谢夫人。” 虽说她们年纪相差不算多,可谢将军的岁数和身份在那摆着呢。 赵若澜出生富贾之家,不缺吃穿不假,但在京城这种勋贵圈里常受歧视。 她自来不喜参加这些聚会,今日实因接到了公主府点名道姓的邀帖不好推托,才勉强过来。 她是打算坐一坐就走的,没想过留多久。 嫁给谢巍两年,赵若澜一直与丈夫生活在边关。这次是回京给姨祖母祝寿,三日后便要启程去边关与丈夫汇合。 赵若澜忙站起身来迎时安夏,表情有些腼腆,“时姑娘怎认得我?” 时安夏笑道,“谢夫人不也认得我吗?” 赵若澜不由莞尔,“如今在京城,可以认不得我们家谢将军,但认不得名动京城的时姑娘,那就是眼瞎了。” 时安夏正色且由衷道,“没有谢将军在边疆保家卫国,又岂有京城的繁华,北翼的安宁,我等又如何能在这盛世吟诗赏花?” 原本这话从一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未免有浮夸空谈之嫌。可不知为何,她语气虽平淡,却是字字有力量,能深深砸进人的心灵深处去。 当然,若听者不是赵若澜,只是一个如婵玉公主之类只知享乐,不知战争残酷,不知边疆艰苦的人,那也是白搭。 没准人家还会给你个白眼,觉得你唱高调口头花花。 可听者是赵若澜就不同了。 她的丈夫是将军,她和丈夫一起在边疆生活了整整两年。那里有多苦有多寒有多悲惨有多壮烈,她比谁都清楚。 如此赵若澜便是对时安夏起了好感。 两人款款落座。 赵若澜身边的丫环如临大敌,立刻挨紧了自家夫人。 时安夏弯着眼睛笑了笑,“谢夫人,您家的丫环可真护主子呢,生怕我把你给吃了。” 赵若澜这才扭过头去,发现丫环香梨紧贴在自己身后,不由笑笑,“香梨,别紧张,时姑娘没有恶意。” 时安夏心头冷笑。我是没恶意,可你这丫环不是个好的啊。这货吃里扒外得很呢。 她面上不显,温温道,“谢夫人,不瞒您说,我有一批安瓷想销去万州,不知能不能搭上您家的路子?” 赵若澜闻言颇有些受宠若惊。 京城勋贵有多瞧不起商人,她是领教够了。 她早前嫁的那家人,还不是京城的,就是万州当地望族世家,祖上出过几个大官。 但因后代不争气,没了爵位,在京城混不下去,就全都迁回万州老家了。 那家人才可笑呢,因着早年帮了她祖父一个小忙,就挟恩图报,非要让她小姑姑嫁过去给他家的病痨鬼冲喜。 她小姑姑是个倔强的,连夜就跑了,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祖父唉声叹气,被逼得苦不堪言。 最后是她这个嫡长孙女主动站出来替姑姑出嫁,那时候她才十四岁,都还没及笄。 嫁过去的当晚,喜酒还没散,那短命鬼就短命了。 那家人又说她克夫。 她这克夫的名声,直接影响了赵家所有女儿家的议嫁。 有那性子刻薄的,自是怪责唾骂她;可大多数赵家姑娘都理解她的处境,知她的艰难。 他们赵家姑娘如今是有一大半要么招赘婿上门,要么干脆不嫁人,甩开袖子跟着爷们行商。 而她之所以能逃出那家吸血鬼的门,再嫁给谢将军,除了有谢将军的强势,也少不得赵家人的帮衬。 那家人以前用着她的嫁妆,用着她赵家的银子,却口口声声看不起经商的。 一口一个“你们赵家就是贱户”! 是以她自来知道这些个所谓勋贵一面喜欢荣华富贵金银物什,一面又看不起经商,觉得有股子铜臭味儿。 赵若澜还是第一次听到贵女这般坦荡说要搭个路子往万州销瓷器,也是第一次从一个贵女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尊重。 她柔声回应,“时姑娘有多少安瓷,可是需要走水路运输?我们赵家有水路的货船,在万州也有瓷器店。不止万州,连肃州,晖州都有,只要品质上能保证,别的,应该都不是问题。” 时安夏听出来赵若澜的真诚之意,这可不是普通应酬的敷衍之辞,是实打实可以安排下去,要与她联手做生意的意思。 她眸中带笑,“得谢夫人这话,我就放心了。我们经营的安瓷都是上等好货,甚至还有市面上难以一见的稀有品种。改日有空,请谢夫人去替我掌掌眼?” “好啊。”赵若澜答应得爽快,“不过,我三日后就要启程去南疆。时姑娘尽可能早些安排,也好留足时间给我,好知会一声我们赵家负责这条线的堂哥堂姐们。” 时安夏暗叹,谢夫人真是很实诚的人啊! 她本是以生意起个话题,套个近乎,想着有些共同语言,能方便聊下去。却没想到这三言两语就谈了笔生意。 还是笔大生意! 这生意都要做到万州肃州晖州去了,何愁他们侯府没有银子花? 若说刚才时安夏还只因想解决今日之祸而接近赵若澜,可现在是从心底里想和她交个朋友。 果然聊天交往没有技巧,真诚才是必杀技。她真心诚意道,“谢夫人别叫我时姑娘,叫我安夏可好?” 赵若澜心中掀起一阵涟漪。 她虽性子弱,不爱争强好胜,嘴也笨,被骂了也不知道还嘴。但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哪些人是笑里藏刀,哪些人是绵里藏针,哪些人又是清澈话无心,她都是能分辨出来的。 比如她今儿带来的这个丫环香梨,是姨祖母院里姜妈妈的孙女儿。 这丫环……她觉得回去得跟姨祖母说说,心思太活泛,不能用。 相反的,眼前贵女跟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 天真单纯吗?不,这分明是个心有成算的姑娘。 可这姑娘眼睛里有最真诚的善意,令人无端信任。 并且赵若澜明显感觉这姑娘过来找她搭话,绝不单单只是为了谈安瓷的生意。 还有些像是……保护她?这点她不能确定。只是直觉对方绝没有恶意。 赵若澜便是略一沉思,就微微笑开了,“安夏,那你也别叫我谢夫人,叫我若澜可好?” 第244章 对皇太后起了浓烈杀心 时安夏有些为难。 赵若澜知她碍着自己丈夫的年纪,不由得温柔抿嘴,“其实将军就是年纪大点,他性子比孩子都单纯。” 时安夏心说,那是对你单纯。他一个将军要是真单纯,是要命的啊。 以她所知,谢巍镇守南疆几十年,与宛国敌军互相刺探,从未吃过亏。 当然,一吃就吃的是大亏。唉…… 时安夏有些走神,赶紧把思绪拉回来,“是么?那安夏就不客气了。你比我长几岁,我叫你若澜姐姐吧。” 关系不止搭上,还亲近了。 两人交谈都感觉如沐春风。 她俩是如沐春风了,可赵若澜身后的丫环香梨就如坠冰雪。 香梨急啊!急得很啊! 你俩要这么聊下去,我手镯里的药粉何时才能撒得下去啊啊啊啊! 这贵女也真是的!误了吉时,你担待得起么? 对面贵女笑里藏刀正盯着她,好像在说,来呀,你下手啊!我担待得起啊! 香梨看着贵女那双深瞳,分明是带着笑意,却无端让人打个冷颤。 再一看,定是眼花了。那分明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装成个大人来谈生意,怕她做甚? 香梨眼睁睁看着那两人有说有笑,聊不完的话题,攀不完的交情。从生意聊到诗书,从诗书聊到琴音,又从琴音聊到棋艺,从棋艺聊到画作。 你俩刚认识,有什么可聊的?这琴棋书画都被你俩糟蹋个遍了,显得你俩很能是不是? 香梨心里已经来回问候了好几遍时安夏十八代祖宗,又问候了赵若澜十八代祖宗,却还是没找到机会下手。 就听时安夏道,“若澜姐姐,我观你气色不匀,不如我给你诊诊脉?” “哦?你还会诊脉?”赵若澜又惊了,“你这小小年纪,还有什么不会的?” 时安夏狡黠地笑笑,“那若澜姐姐可要试试?” “好呀。”赵若澜伸出玉白的手,放到时安夏面前,“安夏你诊诊看?” 时安夏装模作样,学着申大夫的样子,将指头按在对方的腕脉上,沉思片刻才道,“若澜姐姐不知道自己已身怀六甲了?” 赵若澜怔了怔,当即坐正了身子,颤声问,“安夏你说真的?可准确?” 送子娘娘可算眷顾她了!她嫁给谢将军两年,家里养的狗子都生了好几窝,她愣是怀不上。没想到啊没想到,她这回京才一个月,就有了喜讯。 感谢送子娘娘,感谢谢家的列祖列宗保佑,感谢万事皆通,无所不能的安夏妹妹。 她此时看时安夏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热切和亲近。 时安夏也为她高兴,“我是半桶水,时准时不准的,若澜姐姐还是回去请个大夫诊个清楚。不过我一向是福星,你多摸摸我的手,估计能沾点喜气。” 赵若澜没听出她话里戏谑之意,真就是认认真真拉着人家的手摸了摸,跟拜送子观音一样的虔诚心情,“喜气,喜气!我沾沾妹妹的喜气,一定就有了身孕。” 安夏直接变妹妹了,关系又近了一层。 时安夏眸色温润地瞧着眼前美好的女子,心里有些酸疼。 上一世赵若澜可没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呢。因着体质好,没及早查出有孕,就启程上路去边关了。路上舟车劳顿不说,还遇上了流民。 流民抢了她们东西,倒是没害人命。可这一折腾,在惊吓和逃跑中,她肚里的孩子就流掉了。 所以谢巍死的时候,都没有后代留下。而唯一挚爱的女子,还被人当成棋子设计了。 这些都是时安夏后来查到的零星线索,按时间推断,这会子赵若澜就应该是有孕在身的。 什么仇什么怨!要拖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入深渊! 时安夏第一次对皇太后起了浓烈杀心。 若她没猜错,今日之局应该是皇太后断她后路来的。 先是收买香梨把让人过敏的药粉撒在赵若澜身上,再打翻茶水加速药粉的效果。 赵若澜一时半会可能察觉不到药粉的存在,只会因衣裙湿了去擦拭一下。但因着药效加速,她发现自己起了疹子,就必须找个地方掀衣查看,便会走进别人安排好的女客更衣室里。 那女衣室会有专人把守,只要不是赵若澜来,都会被带去别处。 直到赵若澜进了女衣室,再安排喝得半醉的时成轩进去。 要知,男客那边可不止席上有酒,这会子吟诗作画,附庸风雅也是一样要配酒的。 到时再让人适时闯进去……这桩计就成了。上一世就是这样安排的。 而同样撒药的,就是这个香梨。人还是那几个人,只是时间提前了而已。 赵若澜羞愤之下,觉得对不住顶天立地的丈夫,定会以死证清白。 谢将军一怒之下赶来京城,杀她侯府满门,当然她会幸免于难。再然后皇太后就可以救人的姿态出面,施恩于她,甚至还会为她主持公道,治谢将军一个残害勋贵之罪。 而她一定是感激涕零以为得了皇太后庇佑和关照,如上一世一样入了晋王府,为晋王筹谋。 不,兴许他们根本不指望她筹谋什么,仅因为她是凤女命格,拿她当个吉祥物而已。 只是前世的自己蠢,以为一切机会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时安夏想着想着,心头巨震。 有一些更深层次,一直困惑的疑问,忽然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从这一刻起,她要重新部署,正式向皇太后宣战。 既然这老太婆不想寿终正寝,那就死! 此刻,时安夏认识了赵若澜,不止要助她成功逃出今日赏花宴的陷阱,还要帮她留住孩子,替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的谢将军保住他的血脉。 且,那场仗原本就不该败,谢巍也不该死……就觉得日子平淡不了啊,还有很多人很多事都等着她呢。 就在这时,消失了片刻的北茴重新回到时安夏身边,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时安夏听了点点头。 赵若澜道,“安夏,你要有事就去忙你的,不必陪着我。” 这话一落,时安夏掀眸便看见香梨眼睛一亮。 真是迫不及待呢!我偏不如你愿。 她笑得又坏又温软,“不打紧,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我父亲在那边还没开席就喝醉了酒,正发酒疯呢。” 这还不打紧!你倒是去看看啊!香梨恨不得给她两脚,“贵女应重孝道,还是去看看吧。” 时安夏眸色冷沉下来,平静的声音带着清冷肃杀,“你在教我做事?” 第245章 瓜之大,俩眼眶装不下 赵若澜原就觉得这丫头心思于过活泛,今儿逾矩已经不止一次。 此时也是眸色冷沉下来,斥道,“没规矩的东西!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这种丫头发卖了吧。”时安夏冷漠凉薄地勾起唇角,“留在身边丢人不说,还不知道要使什么坏呢!” 香梨慌得眼珠子乱转,忙跪下求饶。 这膝盖刚屈了下去,不知怎的就不听使唤,整个人往地上扑去。 她这一扑,那手镯就喀一声弹开了。 又因着那手镯对她来说很是贵重,里面的药粉更是重要,便是本能用手去接。 正在这时,时安夏忽然伸手将桌上赵若澜面前的茶杯利落拂下去,一杯茶尽数倒在香梨手上。 茶杯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香梨将药粉接在掌心,手指还没来得及并拢,被茶水一泼,药粉见水就融化不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但茶杯落地的声响太大,使得周围人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异样。 时安夏这才从容望向对面的女子,低声叮嘱,“若澜姐姐,你跟着我的丫环过去,不要回头,装作衣裳被茶水浸湿的样子。我的丫环会护着你,不会害你。” 赵若澜此时再笨,也是发现了端倪。 她就知道,时安夏是来保护她的。 若是刚接触那会,她自是不会听从时安夏的安排。但现在,她已经完全信任。 尽管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从善如流站起身,跟着北茴等人往外走去。 她的目光落在香梨身上,眸色沉得无底。 香梨被夫人这一眼瞅得心里头更慌,莫名其妙就被东蓠和北茴两人簇拥着往外走。 一手的药粉尽数浸入皮肤,痒得心窝窝都在颤抖。 此药从衣物渗透对肌肤的伤害性都很大,更遑论直接浸入肌肤。 此时香梨知道事情败露,刚想呼叫,却发现刚才扑地过猛,下巴已不知何时错位,说不出话来。 她的嘴合不拢,微微一动就疼得要了老命。 不一会几人就消失在女客区,去到了后院客舍。 时安夏这才款款回到母亲唐楚君这边的位置上来,声音提高了些,随意做着模棱两可的解释,“刚才那丫环把茶杯打翻,茶水溅湿了谢夫人的衣裳。” 刚才那一幕发生得太快,加之东蓠和北茴刻意挡在香梨身旁,隔绝了周围视线。 没人知道刚才事情的真相,听了时安夏这一解释,就都以为只是丫环打翻茶杯的小事。 有人悄悄退出去报告,“成了!”人都已经领后院去了,那还能不成? 虽说多了两个丫头跟着,那又有什么打紧?不用在乎细节,就这么报上去了。 那头得了准话,即有人扶着歪歪倒倒的时成轩也朝着后院客舍而去,“时二爷,您慢点走,摔了小的可赔不起!” 时成轩摆了摆手,“没,没醉!本爷酒,酒量好,好着呢!” “是是是,时二爷您酒量最好不过。” “那当,当然。”时成轩被眼前粉嫩的桃花晃花了眼,便是要朝桃花林中而去。 那小厮赶紧一扯,“二爷,这边,这边才是客舍。” 时成轩被拉进了左边女子客舍,刚进入女衣间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厮踢了他一脚,没踢醒,赶紧整理了衣裳鬼鬼祟祟出去了。 一抬头,远远瞧见那个相熟的丫环领着谢夫人过来。怎的旁边还多了两个丫头? 不打紧,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小厮大喜,肉眼可见的马到功成。 他赶紧跑去报告主子,准备晚上领赏。今儿这大手笔,怎么也得打赏十两银子吧? 时安夏也在准备听好消息,见到北茴回来,便知一切安排妥当。 北茴附在时安夏耳边道,“二爷今日还算机灵,没露出什么破绽。” 时安夏温温道,“他啊,再出点岔子,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唐楚君问,“夏儿你在说谁?” 时安夏低声回话,“在说我那蠢爹呢。” 自退亲事件发生后,母女俩已经步调一致地把时成轩换算成“蠢爹”了,“你那蠢爹不提也罢,明儿我就搬离侯府,懒得跟他过了。” 于素君:“……”怎么感觉受伤的是我? 几人正低声说着话,就听外面脚步匆匆,人声喧闹,说是后院客舍女衣间里出事了。 时安夏便是款款起身,“走,看热闹去。”她这话一说完,就发现母亲的眼睛亮了。 再一看,她大伯母的眼睛也亮了。 两人如出一辙的……兴奋。 唐楚君一把拉住于素君的手,“快走,晚了热闹看不全。” 于素君加快了脚步,扭头喊,“夏儿你快点,要看不全了。” 时安夏:“……”怎么说呢,就觉得这两个女子混在一起还挺可爱,挺鲜活。 那俩确实是挺鲜活的,随着人潮已挤在最前头看热闹去了。 北茴低头笑,“早知大夫人和夫人这么高兴,该早些知会她们。” 时安夏也没想到母亲和大伯母就跟关在笼中的鸟,一出笼,看什么都新鲜。 她倒是仍不紧不慢跟着人群走着,“干活儿哪有吃瓜香?” 话说这个瓜是挺香的啊! 也不知道皇太后发现又有一个侄儿折进去,是个什么感受呢? 人群前面已经爆发出阵阵惊呼声,一个个脸色都变得赤红。有的干脆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热闹。 婵玉公主铁青着脸,怒斥着,“荒唐!荒唐!荒唐!都走,回去!回去!别看了!” 可她越是这么说,有几个跟婵玉公主一向交好的夫人却忽然不听她话,还非要带着人往里挤,进去看个究竟。 没办法啊,当时说好的就是看婵玉公主脸色行事。 婵玉公主越生气喝斥,她们就越是要带着人往里去看热闹的。 唐楚君和于素君是被推着走在最前面那一拨,刚到屋门口就惊呆了。 天哪,这是她们能看的!吗? “哎哟,丑死他个先人呀!”一个夫人激动又兴奋地喊起来,站在门口看得不想挪步。 啧啧!这活春宫! 但见一地狼藉的亵衣亵裤……女子衩环落地,散开一头长发;男子簪冠掉了,也是散开一头长发。 乌发相互纠缠,将裸露在外的肌肤衬托得更加白! 白是真的白!黑也是真的黑! 真就是瓜之大,俩眼眶装不下啊! 有人喊起来,“那那那……那不是李大人吗?” 第246章 婵玉公主要倒大霉了 唐楚君和于素君到底脸皮薄,羞红了脸赶紧退出来,还喝斥小姑娘,“夏儿不许进去看,你还小!退远些!” 时安夏乖乖巧巧站在母亲身边,眼睛清凌凌眨着,“是,夏儿听母亲的话,听大伯母的话,不看。” 不看,但听得到啊! 里面有一个夫人夸张地喊出了声,“那那那!那不是李大人吗?” 咱就说,你喊就喊,声音那么兴奋是做什么?还带颤音儿的呢。 “对对对,李大人!”另一个夫人羞红着脸,花枝乱颤地往外走,边走边给后头挤不进去没亲眼目睹的人介绍,“里面那男的是李长影,女的……嘿!那不是给事中郑大人的嫡妻吗?” 这花枝乱颤的夫人是礼部尚书彭大人的嫡妻钟氏,向来说话大大咧咧,左右逢源,平时就很吃得开。 换句话说,那是有一定人脉的高官夫人。只要彭夫人知道的事,那就相当于整个京城勋贵圈都知道了。 彭夫人跟婵玉公主不熟。但婵玉公主前后派了好几张帖子过去请她,对彭夫人的到来很是看重。 其实就是要借她嘴,将时成轩和赵若澜在公主府苟且的丑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但有时候,像彭夫人这样的大嘴巴其实是把双刃剑。她可不管谁是谁,仗着夫君是尚书大人,在她那个圈子里早就已经到了有什么说什么的地步。 收不住,根本收不住。 且,彭夫人和郑大人的嫡妻金氏自小就不对付。今儿看到这么激动人心的画面,那还不使劲嚷嚷! 现在她是真想不起皇太后会秋后算账。先顾好眼前,至于以后,现场这么多的夫人小姐们,皇太后捂都来不及,还算账? 瞧,激动的又不是她一个人!怕什么! “啧!偷情偷到公主府来了!”知情者互相一对视,都满满的戏谑和一言难尽。 皇太后的亲侄儿太常李长影,与给事中郑大人的嫡妻金氏苟且,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 圈子里好些好事者都知道,要说不知道的,估计也就是郑大人本人。 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李长影和金氏上演活春宫,那还是头一遭。 郑大人今日是想不知道都难! 这会子,郑大人就被人硬拉过来现场捉奸了。 可郑大人是真不知道内情吗?那倒未必。 毕竟郑大人就是皇太后阵营的,和李长影算得上并肩前行的好同僚。 好着好着,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得罪不起。 郑大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站到了门前,具体是谁把他拉过来看戏的,他已经记不得了。 他赤红着脸,陡喝一声,“贱人!受死!” 众目睽睽下,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子,都应该吼这么一声。 可他吼完,发现另一人是李长影,登时就乱了。 他也算是机灵,冲进去拿起香台上的盘香喊出声,“香,这香有问题!公主府的盘香是迷情香!” 郑大人的原意是想把李长影和自己嫡妻先给摘出来,但没想到这没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后,又把婵玉公主给装进去了。 门外看热闹的所有人脸色顿时都有些不好了。 快!捂住口鼻! 如果公主府的香有问题,那就不是偷情了。细想想也是,谁脑子不好会在公主府里偷情呢? 那就只能是香在作怪。一时间,众人看向婵玉公主的脸色就变了。 都说婵玉公主淫靡,那也只是传言。 如果公主府四处都是这种东西,还请了她们这些夫人小姐们过来赏花……万一! 后果不堪设想,一时间人心惶惶。 整个公主府乱糟糟的,这哪里是赏花,分明是……这一想,所有夫人们都觉得好险。 这要落在自己头上,那不是只有个死的下场?这么一想,瞬间瓜都不香了。 还得回去跟夫君说一下,上朝的时候没事参婵玉公主一本。否则北翼京城的歪风邪气盛行,谁还敢参加别人家的宴会? 最重要的,明德帝是很重私德之人。今日之事作实,恐怕婵玉公主要倒大霉了。 许是一向慵懒优雅的婵玉公主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散!都散了!” 给本公主滚!全都滚! 可她到处派帖子费尽心力请来的人还没滚呢,又有人说话了,“不对,隔壁还有人!” “听,真的有人!那声音……我的天!” 今日滚出公主府之前,肯定是要把这口瓜吃完的!众人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一窝蜂往里涌。 大家如今已经是成熟的吃瓜群众了,都熟练地捂着鼻口,不让那些脏香侵蚀自己一分一毫。 说得难听点,这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吃瓜第一线,收集第一手信息啊! 敢不敢更精彩一点? 敢不敢更炸裂一点? 时安夏在喧嚣中,越过人群,望向远远站着的男子,微微一笑。 他隔空回以她微笑。 时安夏想,她和他果然是心灵相通的。 她刚想着要向皇太后宣战,他就来了大手笔。 如果没猜错,旁边屋里的男女,应该有一个是凤阳郡主,另一个会是谁呢? 很快,就有了答案。 众人用力推开了隔壁房门。 里面是十六岁的凤阳郡主和她四十六岁的表舅李长德……屋中之景不堪入目。 案上,盘香袅袅。 男女皆已痴迷,连有人推门进来都浑然未觉。 砰!门又关上了。 看戏的人脸色凝重,早没了最初看戏的兴奋劲儿。但觉这公主府里,肮脏得无一处落脚的干净地儿。 众人齐齐背脊一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胸口。 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闻到了风雨欲来之势。这是摆明了跟婵玉公主为敌啊! 再看看今日两位中招的男子,那都是皇太后的亲侄儿。 聪明的便知,这是一场博弈。 众所周知,皇太后最在意的四个侄儿包括李长景,李长影,李长德,还有一个李长风。 李长景贩卖私盐,侵占盐矿,证据确凿,没得救了。能得明德帝网开一面,废除株连制,已经是对李家最大的恩典。这人是彻底折了,捞不出来了。 就这么一会儿,又要折两个……消息传回皇宫,明德帝陷入了沉思,皇太后陷入了疯狂。 然而公主府的赏花宴还没完,以上只是开胃菜。时安夏送给婵玉公主的大礼才是今日重头戏。 第247章 公主府里的酒有问题 就在众人纷纷对公主府的污秽之事失去兴趣,嗤之以鼻时,有人扯着嗓门喊了一声,“呀!那不是时二爷吗?” 唐楚君陡然心头眉头眼皮同时一跳,低斥 一声,“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这爱惹祸的蠢玩意儿!又干了什么事! 天哪,不会是刚才房间里那档子事吧!如果是那样,她现在就提刀把他剁了喂狗! 于素君也是这么想的。要是二叔干出这么丢人的事,她就撺掇楚君姐姐赶紧和离。 她本就觉得姐姐嫁给这人亏到吐血,要不是生了两个能超值回本的儿女,真就是怄死了。 时安夏见母亲和大伯母已经稳不住要跳脚,风风火火跟着人群往桃花林那边窜,便是一把拉住她俩,低声道,“母亲,大伯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蠢爹虽蠢,但悬崖勒马,被我们拽回来了。” 唐楚君和于素君齐齐松了一口气。 不过唐楚君对时成轩一向不放心,还是催促着,“那也要快去看看那蠢东西到底在干什么!” 在干什么?人家时成轩正在桃花朵朵开的桃花树下闭目养神呢。 待时安夏几人赶过去的时候,桃花林里已经围了好些人。 “这是建安侯府的时二爷吧?” “对,就是时二爷。” 唐楚君挤进人堆儿一瞧……彻底放下心来。 还好,真没做太出格的事。她再讨厌时成轩,最起码人家现在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 如果真出了那种事,她自己受嘲笑事小,关键影响她儿女的脸面。 这会子坐在地上就算有些失仪,对比房间里的那几人,她顿时态度宽容了许多。 这货虽然人品不行,能力也差,但长得确实人模狗样。 时成轩今日穿着十分亮眼的紫色锦袍,头戴白玉簪冠。 他一脸不正常的潮红色,瘫在一棵桃花树下,背倚着树干,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儿。 听到有声音,时成轩缓缓睁开了发红的双眼。 在看到唐楚君后,顿时现出惊喜之色,“夫人,你来接我了?这公主府里的酒,有,有,有……古怪。” 他脑子有点转不动了。咦,刚才未来女婿交待的那句原话是什么来着? 这么说没问题吧? 对,是有问题!公主府里的酒有问题!记下来,背下来,一会儿要连着三遍说出来。 他结结巴巴说着“公主府里的酒有古怪”,意思大差不差,使得众人惊了一瞬。 女眷还好,开席之前只饮了茶,神色都还清明,未有丝毫异色。 可男子就不同了。 看热闹的人群里,男子不多。但仅有的几个人,脸上或多或少出现了不同程度有异于酒色的潮红。 唐楚君皱了眉头,“你身边的小厮呢?不带个贴身侍候的,到处跑什么?” 时成轩伸手一指婵玉公主身边的小厮,“哪,是他!他把我带进了女衣室里,看我醉了酒,还踢了我一脚,没规矩!哼!” 小厮脸色一变,“时二爷你别胡……” “闭嘴!”唐楚君强势打断小厮,心头凉了又热,热了又惊,惊了又气,气了又急,“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要是没出来,那不得……哎哟,不敢想不敢想,一想就是火! 时成轩笑得潋滟,得意的表情,“我爬,爬出来了!”他指着不远处,“我爬出来就吐了,吐得干干净净,就没力气再走路了。所以坐在这歇歇,我太难受了。公主府的酒绝对有问题!哼,公主府的酒绝对有问题!公主府的酒绝对有问题!” 未来女婿交代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必须翻来覆去念叨“公主府的酒绝对有问题”。 他做到了!他时成轩出息了!他真的做到了! 也不知道他这个未来好岳父在未来女婿眼里表现咋样?回头高低要表扬几句吧。 公主府的酒绝对有问题!这句话已经深入人心。 毕竟时成轩别的名声没有,但喝酒还是名声在外的。 既然一个很会喝酒的人都说酒有问题,那肯定就有问题。 婵玉公主此时已是气麻了,说出的话不止少了几分气势,还抖:“时成轩,空口白牙,你是要污蔑本宫吗?” 她涂满丹蔻的指甲指着时成轩也抖,以前是风情万种,现在就是气急败坏。 时成轩早前有多想攀婵玉公主这门亲戚,现在就有多嫌弃。只不过他自来是只怂货,多少还是顾忌皇族,要怼出口的话就狠狠咽下去了。 唐楚君这会可不惯着婵玉公主,冷哼一声,“是不是空口白牙,找个太医来验验不就有证据了?” 这倒是提醒了在场之人。 对,这事必须得请太医来验! 绝非小题大做!因为…… 此时明德帝拍案而起:“当真?” 西影卫龙江紧急进了御书房急报,一二三四五把最新进展讲了一遍,重点讲了时二爷连说三遍“公主府的酒绝对有问题”。 明德帝激动得手指都有些发白,“赶紧派太医去公主府查实。” 龙江道,“回皇上,属下来之前已经让张太医以最快速度过去了。东羽卫也包围了公主府。” 明德帝面上已趋于平静,却是将拳头握紧了放,放了又握成拳。 龙江知明德帝内心不平静,禀报完就赶紧退出了御书房。 明德帝两眼微润。 酒有问题!酒有问题啊! 那年他初为新帝,外忧内患。多方势力盘根错节,而他羽翼未丰,许多政令下达,都得靠皇太后的势力推动才能执行顺畅。 其实皇太后想掌权。 她只希望他是个听话的傀儡。 然而明德帝是胸有丘壑之人,希望北翼百姓有衣穿有饭吃,不被风雪扰,不被外敌侵。他想要为北翼铸就一个繁华盛世。 直到有一次,皇太后希望明德帝同意一项政令。 那项政令若是颁布下去,将对勋贵有天大的好处,但对百姓是百害而无一利。 明德帝不同意。那是他第一次态度强硬反对皇太后。 他不妥协,宁可扔了这皇位也绝不能是他在位的时候做这样的事。 皇太后勃然大怒,但最后还是作罢。 只因要再闹下去,她这个皇太后也讨不了好。 可她那口恶气咽不下去。 正巧遇上虞阳长公主给婆母办寿宴,请了一部分相熟的官员出席。 席间查出酒里有迷药,引致寿宴出了惊天丑闻,跟今日发生之事几乎一模一样。 当时明德帝都还没来得及彻查。皇太后就在盛怒之下,当场于寿宴之上以扰乱朝堂,祸害官员的罪名,将虞阳长公主及其夫家杀的杀,发配的发配。 既是如此,明德帝站起身来,冷冷一声,“摆驾婵玉公主府!” 第248章 明德帝心头之痛 这是明德帝心头之痛。 要知道,虞阳长公主可是明德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那时他已为帝王,却愣是没护住,胞姐就这么被落了罪。 后来明德帝权势稳固后,费了不少劲,查清当年是桩冤案。 可那又如何呢?就算皇太后在明德帝面前承认了当年因为一时怒气攻心,一心为稳固朝堂才仓促定了案,也任由明德帝恢复了虞阳长公主的封地。 但虞阳长公主的至亲至爱,死的死,伤的伤,就连她自己也是时清醒时糊涂。 今日之事,简直就是当年的翻版。 皇太后曾经的说辞,“公主府的酒有问题!” 时成轩今日说的也是当年那句“公主府的酒有问题”。 明德帝知道,卖炭翁在给他送礼,给他递刀,让他明正言顺手起刀落复仇。 他必须收下这份厚礼,凝声吩咐下去,“关闭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此令一下,几道宫门轰然关闭。 皇太后得讯,豁然起立,大惊失色,“皇帝要做什么?他去了哪里?” 殿内跪了一地宫婢,大气不敢出,无人回应。 只因眼线的消息还未送达,就被挡在了宫门外。 那是个宫里的老嬷嬷,求着守宫门的侍卫,“咱们是认识的老人儿了,来来往往都是熟脸儿不是?您就放老奴进去吧。老奴是奉皇太后的旨意出去采买,您瞧……” 侍卫长一声令下,“抓起来!” 老嬷嬷愣得连“啊”都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拖走了。 侍卫长冷声传令,“凡是要求进出宫门者,一律抓起来!” 婵玉公主府,桃花林里气氛紧张。 今日来的虽大多数都是夫人小姐们,但还有少部分朝堂官员。 如果查实公主府用了带迷药的酒,宴请的人里还有朝堂官员,事情就大了。 婵玉公主此刻也是想到了虞阳长公主的案子,心里慌得没边。 整个赏花宴,她已经控制不住了。 随着那一声“太医来了”,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来。 众人心头都是一凛。 护着张太医来的,竟然……竟然是西影卫! 西影卫很少出现在人前,也从不执行明面上的任务。他们只负责明德帝最私密之事。 之所以认得那两人是西影卫,完全是因为他们身上穿了黑色专属影卫官服,臂上绣有个“影”字。 大家便知,西影卫出动了。 他们护送着张太医,向着时成轩而去。 张太医上前查看一番,非常肯定时成轩中了一种特殊的迷药。 之所以没发作,做出什么丑事来。除了是因为他吐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此种迷药要与另一种叫“缠情”的迷香相融合。 而那种叫“缠情”的迷香多为盘香,不作口服。 张太医这方面经验丰富,宫里手段层出不穷,想不丰富都难啊。 婵玉公主咬牙,不怒反笑,作着垂死挣扎,“谁知道他从哪里喝来的酒?” 唐楚君也冷笑,“这简单,验验其他在公主府喝过酒的人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谁推了一把人群中的一个男子,那男子一个踉跄窜到张太医身边。 张太医伸手就搭上了脉搏,查了眼睛舌头一顿捣鼓后,得出了结论,“公主府的酒有问题。” 正在这时,马楚翼来了。 他带着东羽卫立功来了。 公主府的管家匆匆过来向婵玉公主禀报,“前厅已经乱成一团,东羽卫围了咱们公主府。” 婵玉公主脸色发白,身体摇摇欲坠,“什么!凭什么!” 那个“凭什么”是向着正朝他们走来的马楚翼说的。待对方走近,她摆着公主的架子,“你们东羽卫竟敢围我公主府!你眼里还有皇权吗?” 马楚翼板着冷脸,不苟言笑,“东羽卫执勤,管你什么公主府!” “你!”婵玉公主只觉天旋地转。这场面与当年何其相似! 她的心跳乱了,呼吸也乱了。 她必须立刻找皇太后做主!否则将酿成大祸。她一转身…… 身后早已不是围观宾客,而是……西影卫! 婵玉公主打了个寒颤,强撑着一丝傲慢,“让开!” 那声“让开”落下后,西影卫未移半分。 同一时间,齐公公一声“皇上驾到”令得在场所有人齐齐跪迎。 婵玉公主心道完了! 她被设计了! 分明她办赏花宴是为了把建安侯府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可现在是她掉下了万丈悬崖。 分明计划得好好的,是哪里出了纰漏? 听得明德帝淡淡道,“平身。” 一个东羽卫从远处奔来,向明德帝请了安,才向马楚翼低语了几句。 马楚翼又向明德帝禀报。 明德帝沉声下令,“全都搬上来。” 片刻,一坛坛的酒搬上来。 张太医一验,点点头,“和时大人喝过的酒一样。” 便是陆续将在场的所有男子,全部带上来验了一遍,都是一样的结论。 明德帝根本审都不会再审。 酒是公主府的酒! 酒也是有问题的酒! 盘香是有问题的盘香! 在场有朝堂官员! 赏花宴上出了丑闻! 这还有什么好审的?不就是跟虞阳长公主的案子一模一样吗? 当年没审,就是直接处置了。那时候的皇太后根本没有权利直接处置便处置了。 如今的明德帝,分明可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却还是耐心站在这复刻当年。 婵玉公主面色尽失,陡然跪倒在地,“皇上饶命!皇兄……求皇兄开恩。那酒是皇妹自己酿来喝的,没有半分伤害。真的,皇上,求您查清楚。今日之事,都是有人栽赃陷害。” 酒是她的酒没错,香也是她的香没错。 可她没让人把这种酒给所有官员喝,她只给了时成轩喝啊! 她冤枉!她实在太冤枉了! 其实这件荒唐案若真论起来,顶多属于秽乱,远达不到要杀要剐要流放的程度。 可虞阳长公主案在前,当今皇上站在这里不正是要报当年的仇吗? 当年虞阳长公主也是这般,哭着跪求皇太后开恩。 可皇太后当着她的面下令,“把驸马拖出去,斩!” 随着这一声“斩”字落下,驸马的母亲当场倒地,顷刻就咽气了。 那是活活气死的啊!那一天,是驸马母亲的寿辰 明德帝脸上没有半分情绪,声音却极冷,如寒风烈烈,“婵玉公主扰乱朝堂,祸害当朝官员,罪不可恕,拖出去,斩!” “斩”字刚落,西影卫匆匆来报,“皇上,地宫里有个人……” 第249章 人间绝色祝凌修 当年京城流传有三绝。 一绝凌霄之志,指的是当今明德帝。 在他还是少年皇子的时候,常扮作普通人体察百姓疾苦。自小就立下宏志要让百姓有衣穿,有饭吃,不受流离之苦。 这志向在他写的《北望》一文中有所体现;也是这篇文章令他得以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终登帝位。 二绝才情横溢,指的是黄皓清;而第三绝,却是艳绝京华祝凌修,这个“艳”真就是指的容貌。 当年黄皓清和祝凌修都是明德帝的伴读。这三个人几乎包揽了京城所有热议的话题。 其中尤以祝凌修的风头最盛。 明德帝经常假装生气,板着脸指责祝凌修不务正业,以貌压人,引得京城少女个个癫狂。 祝凌修却是个腼腆内向性子,总看不出明德帝在开玩笑,每次都吓得跪地求饶。 气得明德帝连喊无趣,说“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你这张脸”。 诚然,祝凌修那容貌,真就是百年一见的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当时京城第一美人都不敢与他同时出现,但凡遇见,也是要自惭形秽的。 就是这么一个人,毁在了虞阳长公主案子上。 那天的寿宴,同样出现了一幕今日这样不知廉耻的活春宫戏码。 男子是祝凌修,女子正是婵玉公主。 那日皇太后除了处置虞阳长公主一家,还做了一件事,就是以保全皇室颜面为由,又以祝家上下百余口人头威胁,令祝凌修尚婵玉公主,择日成亲。 明德帝后来有意插手祝凌修的亲事,但祝凌修拒绝了。 他跪在明德帝面前,羞愧万分,“皇上,臣无能,才会中了奸计。您千万不能为了臣坏了您的计划,臣已经这样,不值得您出手。” 当年明德帝连自己的胞姐都护不住,又何况是他这人微言轻的伴读? 再说护得了一时,也护不得一世。 那时朝堂多方势力暗流汹涌,明德帝但凡轻举妄动,就会全盘倾覆。 怎么办?只能忍! 人人都以为当上皇帝就可以只手遮天,呼风唤雨。却不知一个没有任何助力的新帝,要想坐稳皇位,铸就北翼繁华盛世是多么艰难的事。 皇太后当年扶持他上位,不就是看中他身后没有母族的助力吗? 就连他的后宫,也全部都是皇太后安置的人。 那时候,他多么憋屈啊! 是以,明德帝忍下了;祝凌修也忍下了,如丧考妣地与婵玉公主成了亲,做了史上最憋屈的驸马。 没多久,祝槿溪出生了。婵玉公主为祝槿溪请封了郡主。 明德帝考虑了许久,还是同意了。 从此之后,祝家人靠着这层关系水涨船高。短短十几年间,祝家隐隐成了勋贵圈最盛的世家。 只是在十年前,出了一桩命案。 驸马祝凌修偷养了个外室女。两人住在外面,竟然被一伙入室抢劫的悍匪残忍杀害了。 尤其是祝凌修那张脸被刀划得稀烂,无一处好皮。 但身上各种特征都与祝凌修极其吻合,是以就这么葬了。从此世上再无艳绝京华的祝凌修。 明德帝一直觉得祝凌修死得蹊跷,甚至觉得那具尸体不是祝凌修的,但他没有证据。 他曾派出西影卫暗里查探,除了查到婵玉公主生活淫靡,其余一概没有线索。 可就在明德帝今日要将婵玉公主推出去斩首时,竟然意外从地宫里挖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竟然正是祝凌修。 被西影卫从地宫用架子抬出来的祝凌修,尽管萎靡得不成样子,手筋脚筋全被挑断了,瘦骨嶙峋,面色呈现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但依稀还能看得出他令人惊艳的五官。那是上天精心的杰作啊! 却因为这张脸,被婵玉公主看上,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堪的人生路。 祝凌修看见明德帝的第一眼,就红了眼眶,沙哑着嗓音嚎啕大哭,“允德……” 允德是明德帝的字,子信则是祝凌修的字。 小时候私下在一起玩,他们就是这样互相喊得亲热。 明德帝顾不上君臣有别,踏前几步就迎上去,“子信,真的是你!朕就知道你没死!” 他伸手去握祝凌修的手,才发现那双比女子更白更玉的手,已然变了形。 他再掀袍去瞧祝凌修光着的腿,也是不忍直视,腿上肌肉萎缩得厉害。 在场之人,都被眼前一幕惊呆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驸马被残害成这样! 十年啊! 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偏那婵玉公主哭着喊,“凌修,救我!救我!皇上要斩了我!你跟皇上说,我有好好照顾你!我真的有好好照顾你啊!” 她确实有好好照顾他。 她喜欢他。 她见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但祝凌修跟她那个皇帝哥哥一样,从来不拿正眼瞧她。 祝凌修看不起她。 没关系,等入了公主府,她自然有办法笼络住他。 那时,正遇上她的亲生母亲皇太后心烦气躁。 一问,才知原来皇太后是被明德帝给气的。 既是如此,婵玉公主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一个特别好的计谋。 既可以为皇太后出这口恶气,给明德帝一个下马威,又可以让她得偿所愿,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祝凌修就跑不掉了。 计划很成功,她把祝凌修搞进了公主府。 可祝凌修嫌弃她得很,成亲当晚就不肯碰她。 婵玉公主无法,只能用迷药。 谁知该死的祝凌修严防死守,做了万全准备,不知道从哪搞的解药。 宁可伤身,都要吃了解药守住本心,不与她同房。 婵玉公主好气啊! 美男子天天就在眼前,却是吃不到一口。 这种日子过了好几年,婵玉公主光看那张脸已经没办法过下去了。 她开始私下养面首,后来被祝凌修发现了。 祝凌修竟然暗暗放下心来,觉得自己安全了。 婵玉公主又开始公然将面首养在家里,当着他的面调情,以试探他,刺激他。 祝凌修却默认自己真的安全了,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不回公主府。 婵玉公主觉得祝凌修心里肯定有人了。 结果真被她发现他在外面养外室,一怒之下找人杀了那个贱女人。又做了个天衣无缝李代桃僵的局,彻底把祝凌修控制在手中。 她挑断他手筋脚筋,让他成日里只能躺在床上任她为所欲为。 祝凌修曾在无数个不知白天黑夜的时刻求婵玉公主,“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她怎么可能杀了他! 这样美貌的皮囊!人间绝色! 她可舍不得杀呢! 此时,祝凌修抬起仇恨的双眸,屈辱地看着她,“贱人!毒妇!” 第250章 立斩 这时一直躲在一棵树后不敢露面的凤阳郡主祝槿溪冲出来,跪倒在地,“父亲!父亲!您没死!您真的没死!溪儿做梦都梦到父亲还在身边!” 她听过虞阳长公主的案子,也知道父亲和母亲就是在那场寿宴上互许终身。 所谓互许终身,她小时候不懂。后来及笄了,也就懂了。 祝槿溪知道父亲不喜母亲,也不喜她。可今日这事,唯一能救她们母女俩的,就只有父亲了。 她无论如何也要求得父亲心软,先保下母亲和自己。 祝槿溪扑过去握住父亲的手,声泪俱下,“父亲……您看看溪儿,溪儿长大了……父亲……溪儿可以孝敬您了……” 祝凌修任由她摇了一会儿手,才用尽全力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嫌恶至极的字,“滚!” 祝槿溪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眼泪挂在腮边,“父亲,您是在怪责溪儿没早点找到您吗?我不知情啊,我真的不知情!我根本不知道您还活着。若是知道,我就算拼了命也会把您救出来重见天日的。” 祝凌修无视祝槿溪,将仇恨的视线投向婵玉公主,“淫妇,你可敢把她亲生父亲的名字说出来?” 众人:"!!!" 有瓜!这趟来值了! 明德帝也并没有清场的意思。如果凤阳郡主不是祝凌修的女儿,那他处置起来就更加顺手。 刚才还想过看在祝凌修的面上,要放过祝槿溪。现在嘛!他不会放过任何人。 婵玉公主却哭得梨花带雨,“凌修,槿溪是你的女儿!她真的是你的女儿!” 祝凌修一个字都不想听,“淫妇!你和李长德的奸情以为我不知道?” 众人:“!!!” 我的天!瓜之大,一口要吃成个大胖子啊! 刚才那房间里的男人,是谁来着?李长德在哪个房间? 到底跟凤阳郡主在一起的人是李长影还是李长德? 现在也顾不得明德帝还在场,一个个就开始互相梳理。 “跟郑夫人在一起的是不是李长德?” “好像是李长影?呀,记不清楚了!这两个人名字太像,刚才光顾着激动,分不清了。” 有个人很肯定,“跟凤阳郡主在一起的是李长德!本来是她表舅,现在是她亲爹!” “啊!”众人齐齐捂了嘴,闭了嘴,拿眼去偷瞧明德帝。 还好明德帝丝毫没注意到他们这帮人……只有时安夏知道,祝槿溪肯定不是李长德的女儿。 尽管她记忆里根本没有凤阳郡主这号人,但李长德她是知道的。 此人虽妻妾成群,却子嗣艰难。 就明面上的,也只有一个小妾生了儿子。 后来还查出这个儿子其实不是他的,是小妾为了争宠,借了个人生出来的儿子糊弄他呢。 后来有大夫去给李长德诊过病,嘴不严,说李长德不能生育。结果那大夫没几天就吊房梁自尽,此事也就没了下文。 至于凤阳郡主会不会真的是祝凌修的女儿,时安夏就不知道了,也没兴趣知道。毕竟婵玉公主这人生活非常淫靡混乱,谁知道是哪个的种? 就在大家窃窃私语时,西影卫来向明德帝禀报,皇太后正大闹宫门。 她要强行出宫,被侍卫拦下,如今引发许多在朝老臣都堵宫门去了。 呵!明德帝笑了。行啊!堵去吧,正好给你一窝端了。还以为朕是当年好捏的软柿子吗? 明德帝沉吟片刻,吩咐下去,“去领皇太后来公主府,朕等着她。所有堵宫门的臣子,给朕全部抓起来!” 祝凌修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又给皇上惹麻烦了,嘶哑着嗓音道,“皇上,不必为臣费心。臣,臣无用……” 明德帝垂眸看他,“当年是朕没有能力护着你们,今日……”声音一沉,冷冷道,“来人,挑断萧玲音的手筋和脚筋!” 婵玉公主本名萧玲音,此时大惊失色。这还没开始呢,就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哀嚎。 她手脚原本就被西影卫压着,动弹不得。这会子吓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哪还有早前那袅袅娜娜的风骚姿态。 她大哭,“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玲音自小长在宫外没得过温暖,是皇兄您,皇兄您发现了玲音,把玲音带回宫……”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明德帝就想打死自己。 当年若不是他多管闲事,太热心肠发现了蛛丝马迹,哪里会把这恶妇带进宫去? 又哪里会让皇太后发现真假公主被调了包,而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要不是这祸害,他的姐姐虞阳长公主何至于成了那副模样。 明德帝常常想,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会在找到萧玲音那一刻,就手起刀落把她杀死,不给她任何一点挣扎的机会。 在婵玉公主被当众挑断手筋脚筋的惨叫声中,时安夏也走神了。 她在想,就算自己重生成小婴儿中的小婴儿,也来不及去救虞阳长公主啊。 太可惜了!世间之事太多遗憾,她长叹一声,只恨自己手太短,够不着。 皇太后铁青着脸赶来时,婵玉公主已经倒在血泊之中痛苦哀嚎。 她痛得锥心刺骨,原来挑断手筋脚筋是这般滋味儿! 可为何驸马当年愣是没出声向她有过一声求饶? 她当年就是在等他开口求她! 只要他求她,她就会让人停下来的。 可祝凌修没有,一声都没吭过。 婵玉公主快要痛晕过去时,看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喃喃地喊,“皇太后……” 母亲一直让她喊“皇太后”,不允她叫“母亲”。 可见骨子里,母亲是嫌弃她的。 所以她只能努力成为母亲手中的刀,替母亲分忧,为母亲解难。她才能有那么一分恩宠和荣华富贵。 皇太后看都没看她一眼,直直向着明德帝质问,“皇帝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向哀家报复当年的事?还是只为了给哀家甩脸子?” 终于,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刻。山雨欲来风满楼! 明德帝负手而立,一个眼神都没递过去,只冷冷一声肃杀传令,“立斩!” 西影卫一声“得令”,拖着婵玉公主就走进桃林深处。 那被拖拽的死亡路上,婵玉公主终于喊出了一声“母亲”! 母亲救我! 皇太后如同被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颤抖着声音,不怒反笑,“好!好!好!现在皇帝翅膀硬了!敢与哀家争个长短了!” 明德帝缓缓转过头来,直直对上皇太后的眼睛。 第251章 血性帝王 明德帝和皇太后的视线终于如电光火石撞上。 双方的眼神平静中透着凌厉,凌厉中透着威严,威严中透着倔强,倔强中透着赤裸裸的挑衅。 明德帝就那么看着皇太后,但肃杀传令一刻不停,一道道传下去,“褫夺凤阳郡主封号,贬为庶人,即日流放沧浪河!” “李长影,李长德秽乱公主府,革职查办,即日流放沧浪河!” “公主府所有在册奴仆,全部发卖漠州!非在册奴仆全部下狱,入贱籍世代相传!” “所有直接参与萧玲音案者,查实格杀勿论!”明德帝一错不错盯着皇太后的眼睛,最后又缓又沉吐出两个字:“立斩!” 随着“立斩”二字落下,全场安静,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乌鸦粗哑的“哇哇”两声,叫得凄凉又冷冽。 所有人连呼吸都齐齐停止了,生怕一个吸气呼气引来杀身之祸。 博弈,从来就没有是非对错,只有高低输赢。 这一局,明德帝终于赢了!他负手而立,明黄龙袍在身。面色从容,目光清明。 这番处置是比杀了凤阳郡主等人更能打皇太后的脸。 只要凤阳郡主等人活着一日,别人就会想起她这个皇太后当年逾矩打杀了虞阳长公主一家,如今明德帝这是毫不留情反杀。 皇帝分明是逼着她亲自动手杀了凤阳郡主和两个亲侄儿! 这两个亲侄儿跟刚折掉的李长景一样,都是她阵营里十分重要的角色。 皇帝是借着这个案子,砍掉她的左膀右臂。看似乱罚一气,实则每一步都想得深远。 她今天不该让两个侄儿来公主府帮忙灌时成轩的酒啊!实在不该! 她以为的天衣无缝,天罗地网,其实处处都是漏洞。 原来有更大的网在等着她! 凤阳郡主祝槿溪那边更是惶恐,自觉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的就要把她流放到沧浪河? 若说漠州是整个北翼最难生存的地方,那沧浪河就是比漠州更可怕的苦寒之地,根本无法生存。 漠州只是贫瘠,风沙肆虐,土匪横行,但至少还有官府和少量的富人。 沧浪河却是连官府和正常人都没有的地方,那里被圈禁着,进去的人就再也没出来过。 凤阳郡主刚才慌乱之中本就没妆扮停当即跑出来了,此刻更是披头散发,内心无限恐惧。 母亲的惨叫犹在耳边,说杀就杀了,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不是废除了株连制吗?她分明还是个孩子啊啊啊,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要说今日她所做之事,最出格的,也不过是想把时安夏未成亲的夫婿洛岑鸢勾到手而已。 她那会子把洛岑鸢引去备好的房里。 洛岑鸢分明也跟着她进了屋子,可不知为什么,她醒来就以那么羞耻的方式出现在人前! 她也是受害者!她被暗算了!她被洛岑鸢暗算了! 再说当年虞阳长公主那件事,她不是没来得及参与么? 她冤枉!她不服!她才是最可怜的棋子! 祝槿溪咚地跪在地上使劲磕头哭求,“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皇外祖母救救外孙女吧!”她又跪到祝凌修面前去,“父亲!父亲!你救救溪儿!溪儿以后会好好照顾父亲!” 祝凌修嫌恶地把脸侧过去,轻轻闭上了眼睛。 西影卫上前把祝槿溪拖走,留下一串凄惨的尖叫声。 李长影和李长德这会子也是彻底酒醒了,意识到皇帝动真格,不由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皇,皇上饶命!臣,臣等也是,也是……被婵玉公主所害!” 明德帝傲然漠视,不留一点余地。 李长影和李长德随后也被西影卫拖走,留下一长串“皇太后救救侄儿”的呼叫声。 皇太后手里的佛珠都快被捏碎了,声音因愤懑而颤抖,“皇帝,你就不怕史书记你一笔滥杀无辜?你不想着流芳百世,是要遗臭万年吗?” 她知明德帝最是爱惜羽毛,心中装着北翼江山,绝不愿意在史册上留下沾着血迹的污点。 明德帝认真问,“谁滥杀?谁又无辜?” 皇太后被噎住了。 明德帝忽然仰头哈哈大笑,“帝王护不住长姐,护不住臣子,护不住江山百姓又算什么帝王!史册若记,便是记朕懦弱无能,只求明哲保身!记朕做一个傀儡皇帝,放任太后专权,后宫干政!” 皇太后瞳孔剧震。皇帝竟敢给她扣上一个“后宫干政”的帽子! 她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味道。 又听明德帝道,“相比懦弱无能的傀儡皇帝,朕更愿史册记载一个为长姐翻案,为臣子复仇而血溅五步,血流成河的血性帝王!” 皇太后手上的佛珠串断了,散落一地。 明德帝上前一步,逼得太后退了一步,“朕的北翼如今海晏河清,盛世繁华!朕拨乱反正,铲除祸害,何来遗臭万年之说?皇太后以为还是当年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皇太后背脊发凉,终败下阵来。 她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胸口气闷地起伏了几下,才能稳住心神沉沉开口,“皇帝,哀家知你心头有气。你与虞阳长公主姐弟情深,当年是哀家做得过了些。” 这话说得极妙,听来是皇太后宽容大度给明德帝下了矮桩。 一句姐弟情深,就把当年之事轻飘飘揭过。 明德帝凌厉的眸色中满是哀痛,“太后只是做得过了‘些’吗?太后分明是想让朕屈服!让朕知道不听话的后果!” 他站在桃花林里,风一吹,花瓣飘落在身上。这让他想起皇权加身的那一刻,内心彷徨不安,却又豪情万丈。 今日,他终站得挺直傲岸,不再弯腰低头,不再忍痛憋屈,更不用强颜欢笑。 他是帝王!皇权至上! 他本该如此随心所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明德帝面色冷沉,满眼戾气,“朕下过令,今日凡闯宫门者,全部下狱!您是一国太后,却带头违令,这该让朕如何处置?” 皇太后瞳孔陡然放大,“你!你要处置哀家?哀家可是你的母亲!” 明德帝冷笑一声,“朕的母亲会打杀朕的长姐全家?”他大手一挥,“西影卫,护送太后上西山礼佛!太后要为我长姐家死去的冤魂超度颂经!没有朕的允许,一步都不许离开!” “你!你!你!”皇太后慌了,“哀家不去……皇帝,你会后悔的!” 第252章 明德帝危矣 “皇帝,你会后悔!” 明德帝听着这明晃晃的威胁,丝毫不后悔。那点子互相利用且单薄的母子之情,早已消磨殆尽。 要不是为了稳定朝堂,他都不想留她性命。一个孝字压下来,就算他是帝王,也会乱了民心。 明德帝的决绝,令得皇太后阴毒的眼神里煞气层层。 皇太后被带走时,视线掠过人群。 几乎是一眼,她就认出了时安夏。 尽管她从来没见过此女。 那是一张怎样国泰民安的脸! 你看到她,就想到山河秀丽,入目皆是繁花。 皇太后几乎是不由自主问出了声儿,“你是时安夏?” 所有人都忍不住心头一跳,分明不是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着心头一跳。 就连明德帝的心跳都莫名跳漏一拍。 唯时安夏淡定从容,就好似叫的不是她,一切都跟她无关。 她稳稳站出来,莲步移动,头上步摇却未动半分,行了个礼,“臣女见过皇太后,臣女恭送皇太后去西山颂经念佛。” 皇太后:“!!!” 她微眯着浑浊的眼睛,仔细打量时安夏。 天生凤女!果然不同凡响。 皇太后想,在第一次召其入宫觐见时,如果不是宋嬷嬷故意带着绕路,而她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也许现在结果就不同了。 那天,她左等右等都等不来时安夏,便是派了另一个宫婢去寻了一次。 宫婢回来禀报说,宋嬷嬷正带着时安夏绕路,都绕到沁园宫去了。 皇太后想着,第一次见面,是应该给个下马威。否则这些眼皮子浅的东西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就不好拿捏了。 这一拿捏,就拿捏没了。 这次公主府的赏花宴,最早是凤阳郡主为了时云起央求婵玉公主办的。 谁知计划不如变化快,最终这个赏花宴变成了针对建安侯府设下的陷阱。 计划兵分两路。 一路是让凤阳郡主用迷香迷药手段拿下时安夏的未婚夫婿,令其主动退亲。 另一路,则是让李长影和李长德两人去与时成轩套近乎,灌酒。 然后让人将酒醉的时成轩引入备好的房间,与谢夫人生米煮成熟饭。 到时再由婵玉公主引人去观看,将此事闹大。 谢夫人受辱,必自尽;当然,如果谢夫人苟且偷生,她也会帮谢夫人上路的。 尔后再引发疯的谢将军屠杀建安侯府满门,而她坐收渔人之利,派人救下时安夏。 如此,皇太后既可借此机会收拾不识抬举的谢将军,又可让时安夏再无娘家后路。 待洛岑鸢对时安夏退亲,时安夏便会以满心感激的心情嫁入晋王府。 每一步,皇太后都算计得好好的。 这是个多么完美的计划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反而把错处把柄递到了明德帝手里,致使她处于极度不利的境地。 皇帝,不能留了! 天生凤女,若不能为她所用,也要除掉。 皇太后垂下眼睑,被西影卫送去了西山昭若寺礼佛。 而时安夏观皇太后的细微表情,以及她被西影卫带走时的阴毒目光,终于确定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前世的明德帝,真的是被皇太后所毒杀。 而现在,迫在眉睫! 明德帝彻底得罪了皇太后,很可能几年后的事要提前发生。 明德帝危矣! 时安夏心里好生焦急。只是再急,她面上也不显。 她随着人群往外走。 众人都安静极了,再无初时的喧哗。 婵玉公主在桃花林里被当场斩杀,空气中还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公主府里上上下下奴仆,无一例外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 众人心想,怪不得今日出动西影卫不够,还要出动好几队东羽卫。 至此,头两个时辰还在热闹举办赏花宴的公主府,顷刻间覆灭。 公主府外,时安夏刚踏上马车,就被一声急急的呼喊叫住了。 “安夏妹妹留步!”是赵若澜追出来了。 时安夏顿住脚步,一只脚踩在马凳上,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车。 她手半扶着马车门框,扭过头,微笑道,“若澜姐姐,你怎么还在这?我不是让人护送你从后门回去了么?” 赵若澜双目一红,就要向她跪下。 时安夏吓一跳,这人来人往的,可不能被人看见了。 北茴机灵,一把硬将赵若澜扶起。 时安夏也轻盈跳下马车,伸手扶着赵若澜,亲亲热热道,“若澜姐姐快别这样,你可是身怀有孕之人。万一有个闪失,我这罪孽可就大了。” 赵若澜哽了哽,才抬起盈盈带泪的眼眸,“安夏妹妹是有大智慧的人,只有功德,哪来的罪孽?今日若不是妹妹,兴许就是,就是我的死期。” 她想想就后怕,要不是时安夏救她,今日被人看笑话的女子就是她了。 若是那样,她可怎么活? 她若不活了,将军又该怎样?那个死脑筋怕是会终身不娶吧? 她亲自给将军纳妾,都被将军生气地拒绝了。唉……她一定要好好谢谢安夏妹妹。 时安夏心中也轻叹了一声,想起前世谢夫人的死状,不由得一阵感慨。 好在,今生没事。她温软笑道,“若澜姐姐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我就是见不得恶人作恶,顺手而已。” 赵若澜对时安夏更多了一层亲近。 这可是天大的救命之恩,被小姑娘说成举手之劳,如此云淡风轻。 这人品! 正在这时,唐楚君和于素君边走边说话也挽手出来了。 时安夏便是介绍起来:“母亲,大伯母,这位是谢将军的夫人。” 唐楚君和于素君早前见时安夏和这位夫人聊了半天,就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会子也算熟了。 双方互相见了礼。 唐楚君给了句带口话,“谢夫人既和我女儿一见如故,不如趁热打铁,去我府上饮个茶吧。” “母亲,这茶还没饮够?不饿吗?” 众人这才想起,今儿瓜是吃饱了,可饭还没吃呢。怪不得肚子咕咕叫,怪难为情的。 时安夏原本是想着,早些让赵若澜回府歇着。一个有孕的女子到处跑,实在太危险了。 可赵若澜竟轻轻柔柔回了句,“好啊!多谢时夫人的邀请,让我蹭个饭也行。” 她住在边关时,常和将军到下属营地串门,便是将“蹭饭”挂在嘴上。 唐楚君见她行事利落,说话爽快,很对胃口,“走走走,别光站着,赶紧乘马车回去,咱们吃拨霞供。” 赵若澜抬头看天,乌沉沉的,“嗯,这个天气烫点羊肉卷蘸辣椒调料,最是美味。” 唐楚君抚掌,“得,这是个会吃的!快走快走!” 于素君幽怨地看了一眼唐楚君。要不要这么兴奋?要不要这么好客?要不要这么热情? 第253章 咱俩还是不是京城第一好 唐楚君一把拉住于素君的手上了马车。 于素君顿时就被哄好了。果然我才是楚君姐姐心头最爱最宠!别人都只是客套一下。 她笑得花枝乱颤,眉眼弯弯,拿个手绢子捂嘴乐。 唐楚君不解地问,“素君你笑什么?” 于素君用绢子捂着的嘴呜呜回话,“没,没笑什么。嘻嘻……” 唐楚君:“……”你一个当家主母能不能矜持点! 她以为有什么瓜是于素君吃了而她没吃到的,就一路忍不住追着问。那边就脑袋摇,手也摆,一直吃吃笑个不停。 唐楚君哪知道于素君心性会这么幼稚,不由假装板起脸,唬她:“咱俩还是不是京城第一好?” 于素君一听,瞪大了眼睛,笑得眼睛更弯了,“咱俩何止是京城第一好?那一定是北翼第一好,天下第一好啊!” 这还差不多!唐楚君傲娇地扬了扬脖子,“那你说说,有什么是你能知道,而我不能知道的事让你笑成这样?” 于素君也是要面子的人,哪里敢把心里那点小心思说出来,这便红着脸东拉西扯糊弄过去。 两个姐妹坐在马车里,只觉这辈子心里都没这般松快过,舒坦过。 少女时,因着前路渺茫而总是忧心忡忡。 后来各有不一样的坎坷人生,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却不怎么见面,形同陌路。 以为人生就那样了,此后余生只能靠怀念想起那段最纯真的时光。 谁知峰回路转,忽然就柳暗花明了。 如今一个是当家主母,牢牢掌控着自己的人生,再也不用害怕被别人左右。 另一个虽然夫君不是自己想要的,但儿女是至宝啊。如今的唐楚君是多么春风得意,有儿女宠着护着,活成了京城女子想都不敢想的样子。 两个女子都觉得人生快意! 就连那些高官夫人们刚经历过皇帝和皇太后的博弈较量,哪个不是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唯有她俩能转眼就忘了血腥气,还能想吃拔霞供。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整个场面有她们家女儿和女婿的手笔。 这么一想,就算皇帝出现都显得没那么尊贵和神圣了。 唐楚君今日被帝皇的霸气深深折服,只觉得生在北翼盛世无比荣耀。 皇上连自己长姐和臣子所受的罪都这般在意,那一定是个心系百姓心系江山社稷的好皇帝啊! 她想着,只要这个皇帝活得长长久久,北翼就能长治久安,她的日子便也能如此惬意过下去。 美哉!她赶明儿一定要去为明德帝祈福,保佑他长命百岁。 另一边,赵若澜将自己那辆马车打发回府,不见外地跟着时安夏挤一辆马车。 她也没带丫环,心里对时安夏的信任简直比对自己的姨祖母还盛。 马车起步,车帘落下,隔绝了一方天地。 赵若澜盈盈一笑,话匣子就打开了,“安夏妹妹,你猜猜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从谁的嘴里听来的?” 时安夏想了想,也笑道,“莫不是我在外名声不好,被人传了什么?” 赵若澜也不多卖关子,“那倒没有。沐枫是我小表叔,我姨祖母最小的儿子。” 时安夏恍然大悟。 京城确实不大,转来转去,就转成了圈。 原来静安茶馆的老板竟然是赵若澜的小表叔。 时安夏由衷道,“我跟你小表叔见过几次,打过交道。他人很好,是个通透人。” 赵若澜道,“巧了!他回家也这么跟我姨祖母说安夏妹妹你,说你人很好,什么都看得明白,通透得很。” 其实今日她跟过来,一是感激时安夏救她,二是想着尽快落实生意上的事。 她们赵家别的没有,地位不高,就是生意做得大。尤其是瓷器这块,真就是得天独厚。 她想先跟时安夏多了解一下这边安瓷的情况,尔后回去找叔伯们商量,把这条链的最大利益让出来。 虽说商人重利,但有的东西是比利更重要的东西。 若是叔伯有疑虑,她会另想办法,总之她就是下定决心要帮时安夏赚钱。 时安夏听她问及安瓷的情况,也明白了赵若澜想要报恩的心思。 她并不点破,更不会拒绝赵若澜的好意。 有的东西现在表面看起来是她时安夏占便宜,可过个三五年再看就未必了。 最好的利益,从来不是向哪一方倾斜,而是双赢。 只有双赢,才是合作最好的结果。一方总想着压榨另一方,断不能长久。两人相谈甚欢。 回到府中用过膳,时安夏又请了申大夫过来为赵若澜把脉,证实了其确有身孕。 赵若澜惊喜地说,“我迫不及待想要回边关与将军分享这个好消息。” 她家将军可是四十几岁了。别人这个岁数有的都当祖父了,他却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时安夏沉吟片刻,便道,“若澜姐姐,要不你就在京城养着吧,等生下了孩子再去边关比较稳妥。” 赵若澜迟疑着,“可将军……” 时安夏正色道,“边关苦寒,物资匮乏,哪里适合生孩子?再说,女子生孩子原就是在鬼门关转圈,能不能转得回来,还得看有没有好的大夫和接生婆在身边。边关哪里能有京城这样的条件?” 她便是数着,她亲外祖母,她大伯父的母亲和先夫人都是因生产而死。 赵若澜听得心悸,便是想起自己家舅母和伯母也有生孩子死的, 时安夏苦口婆心劝着,“谢将军若是知道你有身孕,一定也是希望你在京城养着。大人孩子都平安,才是谢将军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赵若澜很快就被劝服了,“听安夏妹妹这么一说,那我是得在京城生了孩子再去边关,否则孩子生下来没了娘多可怜。” 时安夏觉得赵若澜的最大优点,就是听劝,便是放下心来,“不过若澜姐姐你也不要忧心,要保持好心情。我有空找申大夫写些合适的食补方子给你送过去,再备几个有经验的接生婆,可防万一。” 赵若澜只觉时安夏年纪虽小,但行事妥帖,懂的东西又多。就算说起女子生子这样的事,她这未及笄的小姑娘都半点不含糊,可见不是个扭捏造作的。 她轻叹一声,“也不知我几世修来的福,才遇得上安夏妹妹这般细致的人物。” 时安夏微笑着叮嘱几句,便让北茴亲自带人把赵若澜送回了沐府。 北茴回来以后,说,“沐府手段利落,不愧是京城富贾……” 第254章 她一定要救明德帝 沐家盘踞京城多年,在富贾圈极有声望。 就这么一会儿,香梨那一家子,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凡是沾亲带故的,全被发卖了。 那香梨还被送去了东羽卫,一旦查实就立斩。 沐家手段可谓雷厉风行。 北茴叹息一声,“好好侍候主子不好吗?生出那么些心思,害人害己。” 时安夏淡淡一笑,“利字旁边一把刀,有的人明知刀落就得人头落地,还是忍不住。” 有的人忍不住小利,而皇太后忍不住的是大利。 想到前世自己还一本正经为明德帝到处求药,这老妖婆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嘲笑她蠢。 明德帝从中毒到驾崩,只用了三天。 就是在这三天中,明德帝放眼一望,实在没找到比晋王更聪明更有才干更能担负江山社稷大任之人,才将北翼托付到了晋王手中。 而他不知道,晋王所行之事,都是她和岑鸢在背后谋划操作。 到了明德帝面前,晋王的言行举止,以及什么时候说话,说什么话,早前都是她给晋王演练多遍。 说到底,是她时安夏亲手蒙蔽了明德帝,祸害了北翼江山。 她重生而来,就是来赎罪的……当她抽丝剥茧发现这个真相时,曾经数夜崩溃,泪流不止。 是岑鸢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那咱们就拼了命救他!有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但还有一句话叫,人定胜天!” 对!先尽人事,听天命,再人定胜天! 这一世,她一定要救明德帝!一定要! 那个需要被拯救的明德帝,此时正歇在西佑宫。 他意气风发,与李贵妃把酒言欢。 “痛快!今日实在太痛快了!哈哈哈……”明德帝的笑声飞出西佑宫,传遍宫里每个角落。 众人便知,明德帝现在跟皇太后之间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明德帝屏退宫人,才问,“李氏,如今子信没死,被朕安排在宫外。你怎么打算?” 李贵妃怔着,没回答。 她清丽的脸色变得苍白,听到祝凌修没死的消息,也没有明德帝想象的狂喜。 李氏,原名李清慧,是祝凌修钟爱的女子,同时也是他的表妹。 此女兰心蕙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年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女。 三绝里有两绝都心系于她,唯有明德帝满心想的都是秀丽山河,百姓疾苦。 黄皓清早年曾写过无数诗篇,无一不是在对李清慧诉衷情,表心迹。 而明德帝笑祝凌修,“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你这张脸。” 当时祝凌修便是回,“我这张脸不过是皮囊,我表妹才是人间绝色。” 他所指的“色”,自然不止是说脸,还有心性,才情,品德。 这个无一不好的女子,当时就是倾心于祝凌修。 祝凌修在虞阳长公主府出事以后,没脸再见李清慧。 而那时,婵玉公主扬言,只要发现祝凌修喜欢哪个女子,她就杀了哪个女子。 祝凌修万念俱灰,又担心祸及李清慧,便求明德帝为李清慧指一门能护得住她的亲事。 可李清慧拒绝了,说不愿意连累旁人。万一婵玉公主发起疯来,岂非下场如虞阳长公主一样,祸及全家? 既是如此,又何必徒增伤悲? 祝凌修也知李清慧说的是实话。 他便想起,要说当今世上,若还有一个人可护得住她,那就只有明德帝。 祝凌修秘密派人征询了李清慧的意见。 李清慧纠结半日,同意了。说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绝了婵玉公主的猜疑。 祝凌修便是连夜进宫求了明德帝。 明德帝因没有护住长姐,又无法阻止祝凌修尚婵玉公主,正自懊恼不已。 他唯一能办利索的事,就是让李清慧进宫,成为他后宫的嫔妃。 这些年来,明德帝只给李清慧升位份,却从没碰过她。 李清慧如今已是尊贵的李贵妃了。 明德帝见李清慧迟迟未有回应,只当她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你是没看见子信那样子有多惨!唉,朕想着,如今他回来了,婵玉公主也死了,你就可以回到他的身边去照顾他。” 李清慧低着头,仍旧没有说话。 但这不妨碍明德帝说他的计划,“朕会让你假死,把你送出宫去。到时再给你换个身份……” “皇上,”李清慧抬起头,一双美眸满是泪光,凄凄打断明德帝的话,“妾身……想问皇上一个问题。” 明德帝今日高兴,被打断了也没有丝毫不悦,“讲。” 李清慧又默了半晌,忽然起身跪在明德帝面前,哽声诉道,“妾身入宫已十余载,共五千八百二十一日,与皇上您曾共同度过十四个除夕夜,十二个元宵节,十个中秋节,六次民间私访……皇上,难道您对妾身就不曾有过半点男女之情?” 明德帝本来正伸筷子在桌上夹菜,闻言,菜也不夹了,放下筷子,正色道,“你乃子信托付于朕的女子,朕怎可能对你有男女之情?那岂非畜生不如?” 李清慧没忍住,两行清泪从美目落下,“可妾身已入宫这么多年,早已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把皇上您当成了夫君啊!” 明德帝豁然起立,疾言厉色,“你说的什么鬼话!朕听不懂!朕只知你是子信钟爱的女子!” 李清慧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那皇上为何对妾身这般好?赏赐源源不断送过来,冬日怕妾冷着,夏日忧妾热着。一听妾身被太后带走了,从朝堂上都要赶过来替妾撑腰。那么多朝臣反对妾身升贵妃位份,皇上您也一意孤行护着妾身。皇上,您看看我,你真舍得让妾身出宫吗?” 明德帝被这一句一句的“指控”指责得面色灰暗,缓缓道,“朕,当年对子信,也是这般好。” 李清慧不可置信地望着明德帝,想从他淡漠的瞳孔里寻到一丝隐秘的哀伤。 却没有! 明德帝的眼睛,是那般坦荡。 李清慧狠狠闭了一下眼睛,“皇上的意思是说,您对妾身好,从来都只是因为子信?” “不然?”明德帝的声音冷下来,“今日的话,朕权当没听见。希望你收起那点心思,好好去照顾子信。荣华富贵虽好,却不一定要留在宫里。你嫁给子信,朕一样保你荣华,不愁吃穿。” 李清慧猛抬头,目露绝望,“皇上以为妾身说那些话是为了宫里的荣华富贵?” 第255章 朕给你脸你要接着 明德帝已非不谙世事的少年,更非那等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从那句“妾身入宫已十余载,共五千八百二十一日,与皇上您曾共同度过十四个除夕夜,十二个元宵节,十个中秋节,六次民间私访”,便听出了李清慧竟然真正钟情的是他。 电光火石间,明德帝想起了早年的一些事儿。 他还是皇子时,喜奔走民间。 他带着两个伴读出发,每次都会在城门外遇上等候一起出发的李清慧。 明德帝自是不乐意带个女子一起出行,嫌麻烦。 可架不住那还有两个说情的,是以早前他们都是三个男子带一个女扮男装李清慧的四人行。 李清慧也确有才华,出口成章,还是鉴宝高手。 有一次明德帝在宫外寻了个宝物送给先帝贺寿,还好李清慧识别出来那是个赝品,避免了重大危机。 李清慧后来专门来找了他一次,说是有话要说。他没想太多,就把祝凌修一起带上了。 因为他以为,她是要给他讲如何鉴宝。 当然,那次她也确实讲了鉴宝技巧。 此时想来,就很不寻常了。 如果他当时没带着祝凌修赴约,她要跟他说的又是什么话呢? 明德帝这时想来,李清慧一开始钟意的人并非祝凌修,而是他自己。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但隐藏着心思用另一个人做踏板,那就是错。 如果不是因为祝凌修,明德帝根本不可能纳她为妃。 李清慧利用祝凌修得以进宫,无论初衷是什么,都是明德帝不能接受的。 这些年,诚如李清慧所说,明德帝升她位份,给她赏赐,过年过节都邀她一起。那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省得宫中之人拜高踩低,以为她好欺负。 明德帝答应过祝凌修,要好好替他照顾李清慧。 甚至他还派了得力的宫人保护她,只要太后那边一有风吹草动,他必到场护她。 所有人都认为李清慧是宠妃。皇帝虽对情事不热烈,但一个月总会歇在西佑宫至少四回。 他在西佑宫是另有榻处,从没与她同处一室。 如今想起往日数次李清慧半夜来寻他,与他谈起祝凌修都盈盈垂泪,怕也只是拿祝凌修当个话题。 只是他从来没往那方面去想,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里常常愧疚,便又护她更紧。 此时得知事情真相,明德帝有种……吞了苍蝇一样恶心的感觉。关键现在这苍蝇就是卡在喉头那里,是吐不出来,也难以下咽。 明德帝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说出的话自然伤人,冷笑中满满的鄙夷,“呵!你不为荣华富贵,又还能为什么?想来是朕的赏赐让你迷失了本心,宫外再好,又哪里能比得上皇权富贵?” 他是懂伤人的。 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自命清高又才高八斗的女子,骨子里就是视金银如粪土,不屑得很。 她早就把自己跟那些庸脂俗粉划清了界线:我追求的是感天动地的情真隽永,岂是那些黄白俗物可以衡量? 偏,明德帝就要把她钉死在“荣华富贵”上!不让她辩驳半分! 他可不能接她的茬,否则她还有更多恶心的话来戳他的肺管子! 果然,李清慧听到明德帝这话,只觉万箭穿心,痛得心脏都不想跳了。 她佝偻着身姿,跪在明德帝面前,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皇上,皇上怎可,怎可如此想妾身?” 明德帝长袖一拂,将桌上酒菜打翻在地,汤水溅了李清慧一身,同时也逼停了她的眼泪。 他厉声道,“李氏,朕给你脸,你要接着;若偏不要这张脸,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他大步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吐出四个字,“欺君之罪!” 他这会子竟然觉得那株连制废除早了些,不然“欺君之罪,株连九族”的威慑力更大。 明德帝出了西佑宫,头顶一轮明月,清辉正好笼罩那方牌匾。 牌匾上,“西佑宫”几个字安宁静谧。这是他专门赐给李清慧的字,让她永远记得祝凌修。 可她不配。 只是如今他应该如何处置李清慧呢? 再让她回到祝凌修身边,暂不说她会不会起歹心,就说祝凌修有过那么多悲惨经历,若得知真相,恐心如死灰,连活下去的念头都难坚持下去。 这难到了如今杀伐果断的明德帝。他喃喃道,“朕做错了。” 一直没说话的齐公公叹了口气,“皇上没错,错的都是别人。” 明德帝:“……”你这马屁拍得太明目张胆了。 齐公公那句话可不是在拍马屁,而是真心实意,“吾皇仁慈重义!十几年来,只将李贵妃当作故人之妻,帮故人尽心守护着,又何错之有?只是那李贵妃……唉……” 他也不能说李贵妃不知好歹,毕竟感情这种事又岂是人能控制?要怪就只怪他主子魅力太盛,引得蜂啊蝶啊的来扑。 但这话他没说,因为他知晓明德帝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那就是他主子喜欢那位时二夫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那位时二夫人既不是蜂,也不是蝶,且儿女双全,丈夫健在;他主子不可能强行把人家弄进宫来。 唉!看着主子受相思之苦,他也跟着很是煎熬。 这会子明德帝确实脑子里浮起了唐楚君的身影。 那个爱看热闹,爱跟女儿撒娇的女子,笑起来是那么鲜活明媚,让人……忍不住一想再想。 不知为何,他觉得就这样隔着千沟百壑,隔着红墙绿瓦想想她,心里也是好生甜蜜。 他并不想拘她进这后宫中来。他只要好好活着,将这北翼的江山守好,让心里那人活在他所创的盛世中就够了。 他安静地看着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走到生命的尽头,足矣。 明德帝自己把自己感动了,那只苍蝇带来的不适也就暂时压了下去。 而这夜,时安夏一遍又一遍梳理明德帝中毒前后的场景,终于在快天亮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重要的人。 李贵妃! 时安夏瞌睡全无,豁然从床上起身,拥着被子坐在黑暗之中。 在上一世明德帝死的时候,李贵妃哭得最是伤心,几度晕厥,后来自请殉葬。 她是明德帝唯一一个殉葬的妃子。她在殉葬时曾轻轻说过一句话:若生不能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第256章 生不同衾死同穴 李贵妃进行殉葬礼的时候,时安夏也在现场。 当她听到“生不同衾死同穴”这话时,还有些纳闷。她想着,许是李贵妃悲伤过度,误用了这话。 一个贵妃,怎么可能与皇帝“生不同衾”。那分明是盖过一床被子的啊! 又或许,那只是打了一个比方。她当时没在意,但现在想来,却是大有深意。 明德帝死时曾特别交待过,他死后无需任何嫔妃陪葬或守灵。 他的后宫嫔妃结局有三种。一是跟着皇子去封地;二是自请与青灯古佛为伴;三是位份不高的嫔妃可以请准出宫生活。 晋王上位成为荣光帝后,便暴露了本性。他扫除异己,暗杀皇兄皇弟,甚至还挑了明德帝后宫的嫔妃侍寝。 要不是李贵妃自请陪葬,了结一生,以她的才情美貌,恐也逃不出荣光帝那厮的魔爪。 但让时安夏真正想起李贵妃的原因还不是她自请殉葬,而是多年后祝凌修被人从地宫里解救出来,与婵玉公主的对质。 这也是为何她能知道祝凌修被藏在地宫的原因。那地宫是宫里有宫,修得极为复杂,西影卫几次出入也没在地宫里找到什么有用线索。 但地宫的情况,时安夏是知道的。是以她在去公主府前交给了岑鸢一张地图。 那张地图就是地宫的全貌图。 前世祝凌修被救出来后,也如这世一般,大骂婵玉公主是“淫妇毒妇”。 婵玉公主便笑着说,“你以为你护着的心上人是个什么好东西?要不是她,我能想得出金蝉脱壳这一招,把你藏了几十年?” 祝凌修是听到这句话,活活被气死的。 时安夏那时候还专门找人来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最终因言辞模糊不可考就算了。 这前后一联系,如果李贵妃是祝凌修的心上人,而祝凌修被皇太后强制配给了婵玉公主。 以婵玉公主的性格,很难不想法子毁了祝凌修所谓的心上人。 那么,祝凌修唯一能求得庇佑的人,就是明德帝。 明德帝没能救下好友,没能救下长姐一家,如今有一个机会可以庇佑好友的心上人不受婵玉公主的毒害,那他自然会不遗余力办成。 所以,那句“生不同衾死同穴”就能很好的解释了。 这位李贵妃要么是本来喜欢明德帝,要么是进宫以后被皇权富贵迷了眼,便是嫌祝凌修活着碍眼。 因为祝凌修一天不死,她就一天都是“故人之妻”,明德帝是不会碰她的。 只有祝凌修死了,她才有机会真正成为明德帝的女人。 也不知这些年,明德帝到底有没有守住? 不,肯定是守住了!否则何来“生不同衾”的怨念。理出这一条,时安夏对明德帝好感倍增。 这个皇帝是真好啊!长得英伟不凡,还重情重义,是真正心有丘壑,目存山河之人! 这样的人,被人爱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一刻,时安夏忽然无比肯定:李贵妃从头到尾只喜欢明德帝一个人。 最起码,明德帝死后,她坚持“死同穴”……这一梳理,啧,就有点让人膈应。 明德帝的棺材板要盖不住了。时安夏此刻无比同情那一世的帝王。 至于祝凌修,也许只是李贵妃接近明德帝的一个踏板。 这个结论,在岑鸢次日收到的消息中得到了证实:李贵妃原名李清慧,竟然是祝凌修的表妹。 今生祝凌修提前从地宫出来了,明德帝还处死了婵玉公主。 那么接下来,想必明德帝就应该让李贵妃“死遁”,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回到祝凌修的身边才对。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死遁”这个词,时安夏就心悸,喘不上气,还咳个不停。 歇了好一会儿,她才脸色苍白地缓过来。 北茴可心疼坏了,拿着水杯递到她嘴边,“姑娘,喝点水,润润嗓儿。” 时安夏喝了一口,趴伏在软榻小几上,摆了摆手,“没事,哪儿那么娇气?” 邱红颜早忍不住了,“夏儿姐姐,这可不是娇气不娇气。您昨晚熬了夜心里没数吗?看看您这眼睛,乌青乌青的。您现在可不能再想事儿了,赶紧补个眠。” 时安夏瞧着这有模有样的小管家,不由得笑了笑,“青天白日的,补什么眠?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谁敢笑话!”邱红颜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倒了热水浸湿净巾,走到时安夏面前,不容置疑地瞪着她,“躺下!” 时安夏便是顺势乖乖躺下,只觉又热又软的净巾敷在眼睛处,格外舒服。 邱红颜的手指按在她太阳穴上,力道不轻不重,有时候用了点力往里按,有时候又在穴位上用手指打着圈儿。 时安夏舒服得直哼唧,“小红颜,你上哪儿学来的这些手法啊?都让人不想动了。” 邱红颜傲娇地笑了,“哼,不想动就对了。夏儿姐姐您就是太累了,您看看哪家的姑娘像您这样,白天忙,晚上忙,就没个消停的时……” 话没说完,她忽然停住了。 因为她听到夏儿姐姐就这么会功夫,竟然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可见是真的累狠了。 邱红颜将她别扭的睡姿调整好,那轻轻的鼾声就立刻停了,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睡得香极了。 北茴挑了挑眉,冲着红颜比了个大拇指。 邱红颜笑着,努了努嘴,示意北茴去拿个小被子过来。 北茴愣是理解了她的示意,拿着轻软的被子过来,盖在姑娘的身上。 院门处,红鹊正拦着时婉珍,“我们姑娘刚歇下,小姑奶奶您改个时间来找她吧。” “青天白日的,歇什么啊?”时婉珍说着就要往里闯。 红鹊急得差点哭了,“我们姑娘好不容易睡着,小姑奶奶您就不能日行一善放过我们姑娘吗?” 时婉珍道,“咦,你这小丫头怎么说话的?我来找我侄女儿……” 东蓠将快哭的红鹊拉到身后,挡在前边。 冬喜跟在东蓠后边,“小姑奶奶,奴婢劝您想好了再进去。万一硬闯,弄得我们姑娘又不认您可怎么得了?” 时婉珍:“……”嘿!夏时院的小丫环们,一个比一个牙尖嘴利! 她还没开口说话,时成轩来了。 时成轩衰头耷脑,“我来找夏儿。” “二哥,您来了就好了。”时婉珍眼睛一亮。 “二爷,我们姑娘正歇着。”冬喜利落地解释着,“她累到了。” 时成轩点点头,“好吧,我一会儿再来。”说着就像没看到时婉珍一样,走了。 时婉珍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 正在这时,于素君也来了,“夏儿可在屋里?我找她议点事。” 冬喜行了个礼,“回大夫人,我们姑娘累着了,刚歇下,您看这……” “让她歇,等她醒了我再来。”说完,于素君也如风一般飘走了。 时婉珍那嘴看来是不用合拢了。 第257章 时老夫人听起来很惨 时婉珍看着眼前这一幕幕,也就不觉得委屈了。 一个是亲爹,一个是侯府当家主母,这些人都能忍都能等,她有什么不能忍不能等的? 想到这,便是挤了个笑容在脸上,“那,那我也等夏儿醒了再来。” 红鹊和冬喜礼貌送客,“谢小姑奶奶体恤我们姑娘!小姑奶奶慢走。” 时婉珍转头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扭过头来,“你们几个丫头,其实也不是针对我一个人啊?” 这是自己把自己给安慰到了。 冬喜看了看其他人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上前屈膝行礼回话,“奴婢们不敢对小姑奶奶不敬。奴婢们是姑娘院里伺候的,自是希望姑娘能吃得好,歇得好,把身体养好。我们姑娘自那场落水,身体一直畏寒,到现在也还虚着。” 时婉珍听冬喜说得诚恳,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走着走着,她莫名伤心起来。 她就想起常山伯府自己院里的丫头婆子们,没一个贴心。那夜看着她挨打,竟然没一个人上来拉一拉,扛一扛。 瞧着人家夏儿这院里的丫头们,一个个也不知道是怎么调教的。宁可得罪人也要护主,关键还不是一个人护主,是一群。 就刚才那架势,她如果真往里闯,这群丫头能把她揍一顿。 人比人,气死人啊。 正自怨自艾时,时婉珍瞧见南雁从外边回来。 南雁匆匆给她行了一礼,便回了夏时院。 时婉珍多了个心眼,感觉有事儿,就蹑手蹑脚去听墙角。 墙里南雁正在说话,“宫里的公公来请咱们姑娘进宫见驾呢。结果碰上了大夫人,大夫人说咱们姑娘累到了,这会正歇着。那公公真是好人,说别打扰姑娘休息。” 里面有人问,“那公公现在人呢?” 南雁答,“在正厅里坐着等,和大夫人还有咱们夫人正喝茶说着话。” 时婉珍脚底一抹油,溜了。她彻底服了。 宫里的人都宁可等着,也要让时安夏多歇会,那她有什么等不得? 时婉珍捏了捏袖子里的东西,叹口气。 她今日去找时安夏是因为收到时老夫人的一封信,信上说时老夫人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最近总想儿女。 时婉珍读了半天信,读出一个意思,那就是母亲想回侯府来看看。 若是死了,也得死在侯府里头。既然没被休,那定是要入时家祖坟的。 若是没死,估计就要留在府里头养病,再不想去那劳什子的佛堂。 信里还说,若非万不得已,油尽灯枯,是万万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听起来就还挺惨。一个侯府老夫人,做了一辈子侯府主母,临老却被一个人扔去与青灯古佛相伴。 只是这还没去几个月呢,就哭着求着要回来。时婉珍觉得母亲这人有点拎不清,这叫她怎么开口? 况且现在的情况有点尴尬,侯府分家了。 荷安院更名鹿鸣院,已成了时成逸和于素君的居所。 就算时老夫人回来,还有别的院子可以住,但身份很尴尬。 老侯爷被她下过药,肯定是不待见她的。且老侯爷自己身体也不好,更没功夫管她。 老侯爷现在算是跟着长子时成逸,但时成逸被时老夫人压了这么多年,又不是她亲儿子。 哪怕一个孝字压下来,勉强让她住了,又哪里会是真心接纳? 这么算起来,时老夫人最该跟着的就是时成轩这边的二房。 偏偏,她伙同温姨娘换了人家儿子! 如今唐楚君是个强势的,说一不二,压根就没有时成轩说话的份。 所以时婉珍才要去找真正能说得着话的时安夏。毕竟当初时安夏还为时老夫人说过好话,才免除被休的结局。 万一时安夏今儿又心一软,手一挥就给安排了呢。给个院子住,给口饭吃,应该不难吧。 时婉珍准备等时安夏醒了再去找她,这就心平气和回了自己的院子。刚进院门,余光就瞟到了时安柔带着丫环往佛堂那头去。 等人走得稍远些,时婉珍蹑手蹑脚跟过去。 果然是去了佛堂。 她站在门外,时安柔和婢女都进了门。 里面打扫佛堂的嬷嬷道,“安柔姑娘今儿又来了啊?” 时安柔应道,“是啊,我无用,便是来给祖父祖母,还有嫡母和父亲祈个福。” 嬷嬷笑道,“安柔姑娘有心了。” 时安柔也不多言,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起来。 时婉珍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走,就听时安柔带着的那个丫环金玉过来问,“小姑奶奶,您也来祈福么?” 时婉珍怔了一下,“嗯,祈福。” 她顺势跨进佛堂,跪在蒲团上,为爹娘求个顺遂。其实她私心里,也是希望母亲回来住,毕竟长辈多少能说上点话。 否则她这个外嫁女在侯府里住着,又没有份例,往后何去何从也不知晓,都没人给出个主意。 母亲怎么说也是她的主心骨。 时婉珍便是诚心求着佛祖保佑时安夏能心软一点,让时老夫人能回侯府。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起身出去,才发现身边的时安柔已等在外头。 “小姑母,”时安柔迎上来,“您明儿有事么?咱们到六神庙去拜拜吧?听说那庙挺灵验,好些人都去。” 时婉珍奇怪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衷求神拜佛了?” 时安柔低下头,“侯府发生这么多事,我又帮不上忙,就只能求神拜佛啊。好在我佛慈悲,家里都平平安安度过了危机。” 时婉珍顺口回应,“要真这么有用,你不如求求佛祖保佑你姨娘再生个儿子,能赶上起哥儿的聪明才智。” 时安柔:“……”这嘴贱得!怪不得在婆家挨打,活该! 时婉珍意识到自己这玩笑开得过火了,便是又顺口关心,“你姨娘伤势好些了吗?” 时安柔摇摇头,“喉咙坏了,说不了话。身上被打了板子,一直不得药可用。伤口看着结了痂,其实里面全是脓。” “实在不行,你去求求你嫡母,让她准许你给你姨娘请个大夫看看吧。”时婉珍心有不忍,想到自己被打后,几天几夜有人伺候,有药吃,都难受得嚎了几晚。 她就忽然同情起温姨娘来,“只要她以后别再生了歹心,去找唐氏好好认个错,指不定这事儿就过去了。” 时安柔仍旧摇摇头,“她换了嫡母的儿子,还虐待嫡母的儿子,这事儿过不去。我就不去嫡母面前讨这个嫌了。听天由命吧,我总觉得这事儿完不了。” 第258章 信,可救吾皇性命 时婉珍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时安柔慌得忙摆手,“没,没什么意思。我就那么随口一说。毕竟我姨娘做下那样的事……” 就那么被扔在荒院里,不太像时安夏的行事风格。她猜时安夏留着她姨娘的命,肯定是要做点什么。 但她不敢说出来,只是又问,“小姑母,明儿您要同我一起去六神庙吗?要去的话,明儿早晨我来叫您。” 时婉珍想着自己左右也没什么事儿,便道,“去吧。” 时安柔点点头,应下,正待走,又被时婉珍叫住。 时婉珍把时老夫人的信拿出来给时安柔看了,问,“你说,夏儿能让你祖母回来么?” 时安柔默了默,不答反问,“若是您婆母换了您的儿子,让您养了别人的儿子十几年,您会不会还养着您的婆母?” 养着!我不捶死她就怪了!时婉珍在心里骂了句,一抬头,对上时安柔的眼睛,“所以唐氏和夏儿都不会再接纳你祖母,唉……” 时安柔将信塞进时婉珍手中,“我劝小姑母也别去讨这个嫌,不然连您都会被赶回夫家。” …… 时安夏没睡多久就醒了,听说齐公公在等着,赶紧梳妆停当赶过去。 那会子齐公公正跟于素君和唐楚君聊得欢畅,主要是围绕着这次齐公公靠着时云起赢了多少银子的话题展开。 这话题好啊。 齐公公乐,于素君和唐楚君与有荣焉。 最后聊着聊着,于素君没忍住,说自己几乎把手上所有的现银全投进去押了侄儿时云起。 都聊到这个份上,谁跟谁也别有啥说不得的。唐楚君用手帕遮了半脸,笑弯了眉,承认自己也把所有能押的都押去赌儿子赢。 也就是说,在座的三位,都是赢家!且是赚得盆满钵满的大赢家! 顿时就拉近了距离,亲切得很。 齐公公用眼角余光帮主子偷看眉眼染笑的唐楚君,心里又是一阵哀叹。 难怪主子钟情此女啊。美!而单纯! 以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此女真不适合进那吃人的后宫。怕是没几回合,她就被吃得渣都不剩。 想到这些,又想到那心思深沉的李贵妃。光是靠他主子护着就能走到今日,若说她私下没点别的手段,他是断断不信的。 思绪翻涌间,齐公公便是看到出现在人前的时安夏。 那姑娘许是刚睡醒,脸上染了红晕,展颜一笑,如桃花盛开,令人移不开眼。 她眸子也是乌黑发亮,神采奕奕。 这一见,就令人心绪平和。 齐公公向两位夫人告别,带着时安夏进宫去了。 进了宫门,已有人备了步辇等着。 齐公公道,“皇上特许安夏姑娘乘坐步辇,省得累着姑娘。” 这步辇可不是谁都能坐的,就算后宫嫔妃,也得是有足够地位的嫔妃才能坐。 她这一坐上去,估计明儿就有人传出她要进宫为妃了。 时安夏温温笑着,“皇上体恤臣女,臣女却不能不知天高地厚。且臣女还有话和齐公公说,就这么走着吧。” 齐公公闻言,也不坚持,挥了挥手,让抬步辇的撤了。 时安夏从袖中拿出一小包东西递给了齐公公。 齐公公吓一跳,这大张旗鼓的要做甚?就不能找个偏僻点的地方再给? 不过很快,他就知自己想岔了。 那东西包装得并不算特别精美,甚至还有些粗糙。 时安夏但笑不语。 齐公公怔住了,接过那包东西,只闻香味便知这是杏州月山的茶。此茶名气不大,但对齐公公却有特殊含义。 竟是一个没忍住,眼眶微湿,“这……” 时安夏道,“前些日子得了些月山茶叶,知公公是月山人,就给公公捎了些。想必闻着茶香,公公也能思一思故土,念一念故人。” 齐公公一把岁数,一辈子生活在皇宫,年轻时倒不见得多思乡,年纪越大,就越想家。 他深深叹息又感激,“安夏姑娘有心了!咱家在此谢过!” 时安夏真心诚意道,“前些日子,我院里有个妹妹学会了做糯米珍珠丸子和杨梅酒酿,改日请公公过府品尝。” 糯米珍珠丸子和杨梅酒酿都是月山特产,显然时安夏邀请齐公公做客并非随口一说。 这使得齐公公万千感慨,想他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早就成精了。看人脸色,窥其内心,都是他的拿手绝活。 宫里有的是人求他办事,但除了送钱送物外,再无人对他用心。更甚者,大多数人是既怕他,也求着他,却又看不起他。 只有时安夏对他这么挚诚,实在让人看不破。 齐公公手里拿着那包茶,试探着低声问,“安夏姑娘若有事需得着咱家办,吩咐一声就是了。” 时安夏温温笑道,“好,等哪天安夏有事求到公公手上,还望公公多照顾几分。” 齐公公鼻间盈满茶香,手里捧着茶饼,放下心来。 若是时安夏说“无事求人”,他反倒不敢收;像这般坦坦荡荡,他不收就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好说。只要是对皇上好的事,咱家自当尽心照顾。” 他这也划下个范围,不可有任何对明德帝不利的事情,其他都会尽力。 到了朝阳殿,齐公公就将这包茶叶在明德帝面前过了明路,说这月山茶叶让他想起了故乡那条大黄狗,总追着他在茶道上跑。 明德帝见着这小姑娘就心情好,不由得笑起来,“佑恩,你是想家了。等这阵过了,朕放你归家去看看。” 齐公公由衷谢恩,“谢皇上体恤。”他知主子与小姑娘有事要谈,奉了茶水点心就退下了。 明德帝便道,“来这不用拘礼,你起来坐着,想吃就吃。” 时安夏闻言谢过皇恩,才从地上爬起来,端庄坐在椅子上,“皇上让臣女来这趟,可是为了……李贵妃?” 明德帝被小姑娘一语道破,很是沮丧,“你们到底知道朕多少事?” 这个“们”,自然指的是卖炭翁。 时安夏垂下眼睑,平静地回道,“臣女知道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相不相信臣女?” 明德帝瞧着一个小姑娘却是比许多老臣都要从容的样子,不由挑了一下眉头,“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时安夏仍旧垂着眉眼,“信,可救吾皇性命。”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直视明德帝的眼睛,“若是不信……臣女也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救吾皇性命。” 第259章 朕不是怕死,是不敢死 信,可救吾皇性命;不信,臣女也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救吾皇性命。 明德帝闻言心内巨震。 倘若不是小姑娘以天人之资做了黄万千的“先生”,他只会觉得她在危言耸听。 且是大逆不道可以杀头的危言耸听! 而在一睹小姑娘亲手写的“和书字体”后,他觉得“先生”实至名归。 他正在着手让“和书字体”成为北翼的国书字体。小姑娘将是发扬国书字体的第一人。 倘若不是“卖炭翁”来去无踪,给他送新题型,递刀子,还轻松自如换了灯谜谜面,将整个卫皇司的脸面踩在脚底,让所有西影卫摸不着半点衣角,他只会觉得此时小姑娘定有阴谋。 说句不好听的,他的整个自以为堪称铜墙铁壁的防卫措施,其实在人家眼里全是筛子般的漏洞。 卖炭翁如果要取他项上人头,实在是易如反掌,根本不必搞那么多阴谋诡计。 明德帝缓缓吐出几个字,“那朕便信你。” 小姑娘原本深沉的眸色中闪着细碎光芒,笑起来,如花儿一般,“谢吾皇信任。” “不过,朕有个要求。”明德帝唇角微微逸出一丝温和,“不管做什么事,你们都要告诉朕。” 朕要参与,不止要结果。朕也是有追求的人,不可以当木偶摆饰。 且有朕的权力加持,你们就算捅破天,那也无妨。 朕才是主宰!没有朕,你们想成事也是难如登天! 时安夏就算再心思通透,活几辈子也料不到眼前的明德帝内心会这般丰富和傲娇,只温温敷衍他,“臣女有事定会来向吾皇禀报。” 明德帝心里有些崩溃,瞧着挺机灵一小姑娘,怎的关键时刻听不懂朕的言外之意? 他眸光落在小姑娘的脸上,沉声道,“不是有事才禀报,是……从现在起,你们有什么计划,有什么打算,要做什么,通通要提前告诉朕。” 他见小姑娘眼中一片迷茫,又继续解释道,“很多事上,朕可以给你们参考参考。毕竟你们年纪小,吃的饭还没朕吃的盐多,有疏漏之处也是正常。” 咳,那倒未必!时安夏心头腹诽,您死得早,吃的盐还没我吃的盐多。您若真要跟我们犟这一条,还真犟不过。 但话得这么说,“吾皇日理万机,处理政事辛苦,怎有空……” “有空!”明德帝强势打断,“朕性命都堪忧了,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 时安夏听出来了,明德帝信他们是不假,但信多少还待估。只有他自己参与进来,才能真正放心。 说白了,还是怕死! 仿佛是读到了时安夏的心声,明德帝像对一个友人,长长一个叹息,声音千斤重,“朕死不足惜,但朕……还有许多抱负未曾施展。” 他那么赤诚,话中充满了豪情壮志,“我北翼有许多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流离失所,不能安居乐业;还有因历史原因沦陷的城池未收复,我北翼子民正在受苦。朕……不是怕死,是不敢死!” 时安夏一股热泪涌上眼眶,潸然泪下。 她是想到了前世的明德帝在知道自己中毒无药可解后,那种悲沧和无奈。 她想到了,在最后弥留之际,明德帝用尽所有力气,将自己写下的手稿郑重交给晋王,还连夜重点给晋王讲解,一定要怎样怎样,要先怎样,后怎样。 晋王那狗东西点着脑袋,却一个字没记住。回来还抱怨,说父皇留着点力气交代一下哪里还藏着金银财宝不好吗?非要跟他扯什么百姓江山。 时安夏深深知道,眼前的帝王绝不只是在口头上挂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在他心里更是时刻谨记。 她从座椅上站起,恭恭敬敬向着明德帝行了个稽首大礼,诚心诚意道,“臣女……为有吾皇这样的明君感到骄傲!臣女愿为吾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明德帝也是心头一热,伸手虚扶起小姑娘,“好孩子,快起来。” 时安夏不敢抬头,因为怕自己泪流满面吓到明德帝。 好半晌,她才抑制住内心的澎湃,垂着脑袋重新坐下,“皇上的意思是,要事无巨细向您禀报?” “当然。”明德帝没有迟疑,“在此之前,不妨先说说你们和皇太后之间的纠葛。” 不要以为朕蠢,朕虽在公主府报了当年的仇,但朕分得清,朕只是你们手中的剑。 你们指哪,朕打哪! 不爽,极致不爽! 朕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朕指哪,你们打哪!嗯,就是这样。 时安夏垂着脑袋,没看到明德帝眸底亮起的光芒,平静道,“公主府的赏花宴其实是皇太后针对建安侯府设下的一个陷阱,其中还牵涉了谢巍将军的夫人……” 她将自己洞悉了皇太后的意图而救下谢夫人娓娓道来,又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计说出。 她讲故事不是那种抑扬顿挫的讲法,是平静的陈述,不带任何个人色彩的客观陈述。 就算如此,明德帝也听得惊心动魄。 这里面涉及到的每个细节,都需要多人配合,且足够细致方能完成。 只要一个环节出错,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明德帝问,“你的意思是,皇太后是为了让你嫁给晋王,才设计了建安侯府?” 时安夏略一沉吟,低声应道,“不知皇太后从哪里听来一个谣言,说臣女是凤女命格。她想扶持晋王上位,所以拿臣女当吉祥物。” “荒唐!简直荒唐!”明德帝气得一拍桌子,“朕还没死呢,就想着上位!” 时安夏悠悠道,“所以吾皇危矣……” 明德帝:“……”这逻辑是真没错啊。 其实这些年,他也是防范着皇太后。 他身边的人,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进行过各种人性考验,方能留下。说一句“水泼不进,针插不透”都不为过。 时安夏读懂了明德帝的内心,便是悠悠问道,“那若是您尽心庇佑的人呢?比如……李贵妃!” 终于绕回了最早的话题,李贵妃。 如果早前有人跟明德帝说这话,他是断不能信的。可现在,别说人家提醒他,就算不提醒,他也对李贵妃起了疑心。 一旦这疑心起来,要再落下去就难了。 他不由得想,当年虞阳长公主案,李清慧有没有参与过? 第260章 苍鱼墨鸠 李清慧有没有参与过虞阳长公主案,时安夏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驸马假死,被囚地宫,应该是李贵妃的主意。” 明德帝眉心一跳,“证据?” 时安夏叹息一声,“没有。婵玉公主死了。” 人死太快也不好,那可是人证。如今倒显得她空口白牙,胡说八道,便眼巴巴地看过去,“皇上您说您信我的。” 明德帝看那小模样,心头一软,莫名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慈爱,就像是对自己女儿才有的情绪,“信信信,信你。” 既然信,那就好办了。时安夏认真分析着,“所以李贵妃如果起了异心,或是……” “或是什么?”明德帝背脊莫名升起一片凉意,总觉得不是好话。 时安夏一字一字,“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她动手杀您,然后再给您陪葬,死后便能与您……” “别说了!”明德帝瞳孔陡然放大,只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上头顶。 这可太晦气了!他要不是还端着皇帝的架子,高低得国骂几句。 只要一想起死后同穴这种惊悚场面,他就觉得恶心! 时安夏瞧着明德帝光听一听都受不了,若是让他知道上一世死后确实与李清慧同个墓穴躺着,那不得给他气活过来。 明德帝端起茶杯,也顾不得茶水已凉,大口大口喝下去压惊,“这,这种惊悚话题,还是不要讲的好。” 时安夏垂下眼睑,沉声应下,“是。不过……” “别‘不过’了,朕不爱听!”明德帝气鼓鼓,“你是不是还知道,朕是因为祝凌修才将李清慧纳入后宫的?” 时安夏温声道,“是!是推断出来的。” 这还能推断?明德帝郁气在胸,“你还推断了什么?” 时安夏低着头回话,“推断出,当初她并非钟情于祝驸马,而是原本就钟情于皇上您。” “别说了!朕不爱听!”明德帝又有种吞了苍蝇的感觉,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这是他只要一想,就全身发麻的事情,实在提不得。 时安夏嘀咕着,“是皇上您叫我推断的。” “那你推点别的。”明德帝拿起茶杯想喝茶,才发现一杯茶喝得只剩茶渣了。 时安夏便起身熟门熟路从桌上拿起茶壶,给明德帝重新泡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这才坐下笑问,“那臣女可继续推啦?” “推!推点好听的。”明德帝用茶盖刮着茶沫子。 就听那小姑娘道,“推出来的,哪有什么好听的。” 明德帝气结。 信不信朕治你个大不敬之罪?他没忍住,笑起来,还别说,真让他治罪,他还舍不得。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和人这么聊过天了。 齐佑恩在他跟前尽说好听的,小太监们更是跟唱曲儿一般唱他如何英明伟岸,唱他长命百岁。 后宫里那群人更是,在他面前要么小心翼翼,要么满心算计,就连李清慧都……算了,一想起这人,又是一阵恶心。 他转了个方向问,“你认为,皇太后如果要杀了朕,会让李清慧给朕下毒?” “不是没可能。”时安夏道,“如果臣女没猜错,皇上您身上有‘苍鱼’毒素。” “‘苍鱼’?那不是好药吗?怎么会是毒素?”明德帝不解。 “苍鱼”并非鱼,而是长在南方的一种不算常见却也不算特别稀有名贵的草药。 许多大夫喜欢用它入药,以确保药效更佳,但价格就有可能翻好几倍。 有钱大户自然不在乎多给些银子,能早些康复,减少疼痛有什么不好呢? 作为一国之主,他用的药里加了“苍鱼”实不足为怪。 “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时安夏正色道,“如果‘苍鱼’只是‘苍鱼’,确实是好药;可当‘苍鱼’遇上‘墨鸠’,那就是剧毒。” “墨鸠”自然也不是真正的鸠,而是长在北方深山的一种极其稀有的草药。 此药珍贵异常,单独用得好也能救命。但因为实在太过珍稀,知道的人极少。 两者均为无毒之物。 可怕的是“苍鱼”一旦碰上“墨鸠”,就是要人命的存在。 比这更可怕的是,就算你知道中了此毒,也知道解毒法子,可依然无解。 上一世,明德帝中毒时,所有太医束手无策,那真是眼睁睁等死。 但太医院做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那就是记录中毒过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症状,都作了详细记录和分析。 后来成了太医院使的申大夫,就是根据太医院记录在册的详尽资料,从古籍孤本上,查到这就是“苍鱼”遇上“墨鸠”的中毒症状。 而古籍孤本上也记载了解毒之法,那就是以毒攻毒。 “苍鱼”和“墨鸠”分开来,都是好药,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效。 所以中了“苍墨”毒以后,用大量“苍鱼”再混和大量“墨鸠”喂给中毒者服下,会使得心脏骤停,进入假死状态。 但体能强健者一旦扛过假死状态,再醒过来时,会比正常人活得更久,身体更好。 只可惜,墨鸠这种东西是极稀有之物,哪来的“大量”供人当解药? 时安夏在重生回来后急着找申大夫,主要就是为了研究“苍墨”毒的其他解药,至于治病什么的,都是顺带。 可直到现在为止,申大夫还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 最大的障碍,是市面上只有“苍鱼”,根本找不到“墨鸠”。 申大夫连“墨鸠”都没见过,相当于纸上谈兵,研究解药也就无从下手。 时安夏给明德帝讲完“苍墨”毒后,悠悠道,“皇上,若是皇太后手上有‘墨鸠’,只需一点,您就……” 再说下去,真就是大逆不道了。 明德帝脸色十分难看,“朕现在就把李清慧下狱?” 时安夏叹了口气,“不,不止不能动李清慧,皇上您还得跟她虚与委蛇。” 明德帝脸色难看,“朕不乐意。” “您先晾着她就好,不要打草惊蛇。”时安夏平静的眸色中起了一丝微澜,“至少,如今李清慧在明,咱们派人监视起来。总好过她没了,皇太后又找了别人在暗处下毒,防不胜防。” 明德帝动了动唇,终究没说出口。 时安夏替他说了,“就算找人杀了皇太后也没用,如果“墨鸠”已经在别人手中了呢?这始终是个隐患。如今暂时风平浪静,还可为我们争取一点筹谋的时间。一旦皇太后身亡,隐藏之人狗急跳墙……” 她抬起头,眼神坚定,“臣女不能赌!北翼不能没有皇上您!” 第261章 臣女有一计 明德帝再一次被小姑娘郑重深沉的表情所震撼。 他一生听过的奉承话和吉祥话不计其数,甚至颂扬他流芳百世的诗篇也不少,可像这样……还是第一次。 他无法说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就好似她曾失去过他这个北翼皇上一样。 她看他的眼神中有深深的哀愁和悲恸,以及深刻的决心。 那就是,她要救他!她要拼尽全力救他! 明德帝看着看着,就看出了一种孺慕之情。 仿佛他是她的父亲一般!这个认知,令他想到她是唐楚君的女儿。 心里就陡然暖和起来,“好孩子!朕知道了。朕先留着她们的性命,从长计议。” 时安夏弯了弯唇角,感觉明德帝比想象中更听劝。 果然是好皇帝啊!她哪知道人家心里其实惦记着她母亲,因了这层关系,便是自己给自己镀上了一层慈父般的光芒。 时安夏道,“臣女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请皇上定夺。” 明德帝收敛起慈父之色,淡声应,“说。” 时安夏在心中默了一遍,方开口,“臣女以为,可让太医院出告示,向全京城普及‘苍墨’之毒……” 一旦“苍墨”之毒不是秘密,有心人想以此来杀人就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 谁还敢顶风作案,给明德帝下这种毒? 顺着“苍墨”之毒查下去,就有可能查到源头。毕竟“墨鸠”不是烂大街的东西,以西影卫的能力,定可抓出下毒之人。 如此一来,仅这一招就能逼得皇太后不敢妄动。动,则抓;不动,则赢得了充足的准备时间。 明德帝凝重地点点头,感觉自己没有发挥光和热的余地。 因为这一招,绝了!他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 便是又听小姑娘用不像她这个年纪的语气继续说道,“接下来,官府再出告示,严禁百姓私自持有‘墨鸠’。朝廷限一个月重金收购‘墨鸠’,过时凡是发现持有‘墨鸠’者,格杀勿论。举报者,赏白银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明德帝只默了一默,即:“准!” 他麻了。 说实在的,他不擅长这个啊。你要叫他推行政令,或者处理政事,他脑子一瞬可以迸出数十种方案。 可这……已经算勾心斗角范畴了。真就是在斗智斗勇,看谁下手快,看谁心更狠,看谁掌握先机。 小姑娘足智多谋,令人叹为观止。 从小姑娘的话中,明德帝已经听出了她的目的。 其一,她要收集墨鸠做解药,以防万一; 其二,高手在民间,万一有人懂得“苍墨”毒的其他解法也说不定。 其三,官府敢出告示,极大程度上说明掌握了“苍墨”毒的解药。 在这样的情势下,皇太后是脑子被雷劈了才会铤而走险。 明德帝刚才还悬着的心,就那么放下来,由衷赞道,“好计!” 时安夏趁势道,“那臣女给您举荐个人才到太医院做院使,不过分吧?” 明德帝哈哈大笑,指了指她,“小丫头,你这安插人做得有点明目张胆啊!” 时安夏温温淡笑,坦坦荡荡,“一切以吾皇安危为重。” “你要举荐的是申大夫?”明德帝对她的人脉已有所了解。 时安夏点点头,“臣女以项上人头作保,申大夫绝对可以胜任太医院院使的职位。” 明德帝故作不高兴,“小小姑娘,如花一般的年纪,动不动就以项上人头作保。这是不想活了?” 时安夏笑起来,“这就是接下来臣女斗担讨要的东西了,臣女想要几个免死金牌。” “又是几个!”这是觉得朕的免死金牌烂大街吗?明德帝气结,一语定音,“顶多一个!” “谢主隆恩!”时安夏忙跪下谢恩,“吾皇万岁!吾皇英明!吾皇金口玉言,一诺万金!” 明德帝:“……” 感觉入套了呢!还斗不过一个小丫头! 他没忍住,大笑,“行了行了,起来吧!你这么在意免死金牌,是怕做了什么事惹怒朕吗?” 时安夏摇头,正色道,“臣女只要一心忠于北翼,忠于吾皇,想必吾皇就不会生气。这免死金牌,臣女权当是底气吧。” 明德帝心里有了计较,但没说。只收摄了笑容,问了个心中的疑惑,“可否告诉朕,你们为何知道这么多?” 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一个侯府小姑娘是怎么弄得这么清楚的? 要知道,有的隐秘非皇族中人是完全不可能知晓。比如李贵妃和婵玉公主的勾结。 总不能全靠想象吧? 再比如,“你们是如何发现地宫内宫里有宫?” 毕竟他出动西影卫都没发现,为什么人家就三下五除二发现了呢? 时安夏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吾皇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那不是废话吗?明德帝盯着小姑娘的脸,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真诚来。 他总觉得小姑娘要糊弄他。 果然,小姑娘确实是在糊弄他,“从臣女年前落水醒来后,臣女就总做一些梦。比如臣女的兄长被姨娘换了……” 这个说法,时安夏是从魏采菱那里学来的。 重生一事过于荒诞,被人知道了,只会让人以为她是个异类。 且,在她的理解里,重生是自己的一种福缘。 你每告诉一个人,就消耗掉了一点福缘。 她还想着这一生平安顺遂呢,可不乐意再过得风起云涌。 是以她宁可用这个说法模糊掉重生的真相,似乎这也算不得欺君。 明德帝虽然疑惑,却也好奇,“你梦到有人要害朕?” 时安夏低垂着头答话,“臣女想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你可有梦到……收复遂州,以及金河谷一带的尘城,辛城,还有……”他问不下去了。 因为他看到小姑娘的脑袋越垂越低,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一些痛楚。 明德帝的心就那么沉了下去,不过很快,他就调整过来,“别丧气。那不过是个梦而已。朕不是还没死吗?” 时安夏吸了吸鼻子,声音嗡嗡的,“对,那只是个梦。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定会化险为夷,绝无性命之忧。” 明德帝心情沉重地让人把时安夏送回了侯府。 却是不由得想,在那个梦里,时安夏又是什么角色,才能对皇宫的事了如指掌? 第262章 又是时安夏 明德帝一时陷在那种奇妙又难以言喻的思绪里。靠做梦,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手漂亮的“和书字体”怎么解释?那分明是经过了岁月的锤炼,才能练成那样的墨宝手笔。 明德帝问,“佑恩,你觉得时安夏这姑娘如何?” 刚收了人家茶叶的齐公公,一提到时安夏两眼都闪光,“那姑娘好啊,小小年纪,比那……成年女子更沉得住气。” 他本想说,比皇上您后宫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子都沉得住气,到底没敢这么比。私心里,也怕把时安夏比老了。 那可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哪! 明德帝来了兴趣,“怎么说?” 齐公公一说到这,就打开了话闸,“皇上您不是允安夏姑娘在宫里坐步辇吗?要换做别的姑娘,怕是早高兴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那可是龙恩啊!” 明德帝奇怪地问,“难道她走路进来的?” “对啊!她说皇上隆恩,她却不能不知天高地厚。” 明德帝听得直点头。是个性子沉稳的!就是太沉稳了点。 “只一点,老奴觉得有点奇怪。”齐公公是真的困惑。 “嗯?”明德帝也好奇。 齐公公想了想,摇摇头,“许是老奴多心了。老奴总觉得……安夏姑娘对这皇宫非常熟悉。好似不需要老奴带路,她就能知道哪里是御书房,哪里又是朝阳殿。哪条路通向哪里,她都知道。” 明德帝脑子轰然一热。 他想到了!他想到时安夏在那个梦里应该是什么角色了。 她天生凤女命格,被皇太后看上,做主嫁给了晋王。 皇太后用“苍墨”毒杀了他。他一命呜呼,皇位就落到了晋王头上。 以时安夏的聪明才智,定是做了皇后,才能对皇宫甚至御书房熟悉。若是普通嫔妃也未必能熟门熟路。 然后晋王败了北翼山河,导致国破家亡……明德帝一掌把茶杯拍在地上摔个粉碎,“宣晋王那狗东西来见朕!” 时安夏回到夏时院用了个晚膳的功夫,就收到了晋王被勒令三日内起程去封地的消息。 真是事半功倍啊! 果然皇权好用!也亏得是明德帝肯听她说话。 而她说再多话,都不如她沉痛哀悼山河破碎来得有用。 走到这一步,接近明德帝,也是她一步一步筹谋而来。 没有前面那些看起来碎而杂的事情做铺垫,明德帝不会听她片面之词。 是有了黄万千和方瑜初两位老夫子的影响力加持,有了云起书院的铺垫,有了她刻意树立起来“热爱北翼”的形象,才使得明德帝放下心里防备,很容易接受她编的关于“梦”的说辞。 这看似简单,其实任何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时安夏长长舒了口气。 她做到了,她终于靠着谋算,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明德帝跟前。 她可以坦坦荡荡告诉他:臣女热爱北翼的心不比您少! 臣女会拼尽全力救吾皇性命! 北翼江山不能没有皇上您! 只有皇帝本人警醒了,才能最大程度以防万一。否则就靠她和岑鸢在宫外奔波,里面成了什么样子都难以预料。 次日,太医院院使的任命文书也下来了,申大夫专门负责“苍墨”毒的研究。 申大夫新官上任就得到了明德帝的召见,且表现优异。 他昨晚经时安夏提醒,找到了其他途径的解毒方法,“皇上,臣以为,可先用药将皇上龙体里的‘苍鱼’最大限度驱除,如此比研究‘苍墨’解药容易得多。” 明德帝大喜,“你可有药驱除朕体内之‘苍鱼’?” 申大夫可以肯定,“只要给臣几日时间,臣定能找到方法。早前臣已研制过许多,因没见过‘墨鸠’,是以臣只能一直在‘苍鱼’上转圈。臣已有些思路。” “好好好!”明德帝稳坐在龙椅上,只觉人生之路一片光明。 与此同时,整个太医院都忙碌起来,正在进行“苍墨”毒的宣传。 京城各处大小医馆都贴了告示。一时间京城从上到下的所有人,对“苍墨”毒都耳熟能详。 消息传到正在西山礼佛的皇太后耳里时,她正在抄写经书。 一个黑衣人站在皇太后跟前禀报,“看来‘苍墨’不能用了,皇上已有警觉。” 皇太后手中的笔顿住,笔尖的墨渐渐晕染开来,糊了整张宣纸。 好半晌,她才问站在面前的黑衣人,“皇帝怎的忽然就知道了‘苍墨’毒?近日皇帝见过谁?” 黑衣人答道,“皇帝见过太医院院判,各部尚书,还有几个将军。对了,还召见了建安侯府二房嫡长女时安夏,以及谢巍的夫人赵氏。” “又是时安夏!”皇太后阴戾地咬牙。 黑衣人又道,“皇帝将申仁庸升为了太医院院使。那申仁庸本就擅解毒,恐现在已研制出‘苍墨’的解药。” “哪那么容易就研制出来解药!”皇太后不信,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就只恨没早动手,总觉得不到时机,拖至今日。 悔!皇太后咬牙切齿,“传令六神堂,暗杀时安夏!” 黑衣人心头一凛,“杀一个小姑娘,用得着出动六神堂?” 皇太后冷睨着对方,“你在质疑哀家?” “属下不敢!”黑衣人领命而去。 藏经阁里又恢复了安宁静谧,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个长相瘦削的老嬷嬷进来,四处看了看,“皇太后,刚才您在跟谁说话?” 皇太后心下冷然,看不出来啊,耳力这么好。皇帝还派了个会功夫的老嬷嬷来看着她,实在是孝顺!孝顺极了。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那老嬷嬷精光厉闪的眼睛,冷笑道,“怎的,哀家自己颂颂经,也碍着你事了?你大可去报皇上知晓啊!” 老嬷嬷又打量了四周几眼,这才收摄起视线,恭敬应着,“皇太后,您多虑了。皇上命老奴保护您的安全,老奴听到动静,自然是紧张不已。” 皇太后只冷笑一声,继续低头抄经文。 老嬷嬷退了出去,片刻又拎着食盒进来了,“皇太后,您先用膳吧。” 说着不由分说就收了对方的笔墨,将膳食摆到了皇太后的面前。 一碗稀粥,一碟酸浆菜,一个馒头。 皇太后目光淬了毒,“撤下去,哀家不吃这些!” 老嬷嬷脾气很好,劝道,“还是吃了吧,不吃也没别的可吃。皇上知太后为了虞阳长公主的婆家吃斋赎罪,定会很欣慰的。” 皇太后一口银牙咬碎。 又听老嬷嬷道,“皇上说了,若是皇太后不愿意吃素斋,恐怕送来的就是别的了。实因皇上担心太后身体,只能用‘苍鱼’药给太后补补身了。” 皇太后面色大变。 第263章 她要成为名垂青史的好太后 吉庆皇太后终于确定,明德帝不仅知道“苍墨”毒,还知道她手上有“墨鸠”。 他从何而知?难道真是时安夏? 可时安夏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要知道,“苍墨”毒在北翼无人知晓,全无记载。 而吉庆皇太后之所以有幸得知,且手里有那么一点点“墨鸠”,还是早年从一个宛国使臣手里机缘巧合强取而来。 当时宛国使臣被她抓到了把柄,不得不屈服,便简述了“苍墨”毒的来历和用法,以及解药的构成。 且一而再,再而三叮嘱,“墨鸠”太稀有太珍贵,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用;但凡要用,定要一击即中。 只要中了此毒,根本就无解,因为“墨鸠”乃世间稀有。 吉庆皇太后手里的“墨鸠”真就只有那么一点,仅够一人的量。 其实吉庆皇太后并不傻。她知道巧合得到如此珍贵隐秘的毒药,根本就是宛国故意为之。 宛国早就对北翼虎视眈眈。宛国不过是想要借她的手,让北翼乱起来。 吉庆皇太后心知肚明。 其实她只是想扶持晋王当北翼的皇帝,却并不想北翼成为宛国口中的肥肉。 她相信,以晋王听话的性子,以后北翼会掌握在她的手中,成为她的北翼。 北翼的江山应由她李氏来守护!她也是为了北翼更好。嗯,就是这样。 她自小就是个有远大抱负的奇女子!她要改写历史,为女子争光添彩,成为史上第一任为国为民、名垂青史的好太后。 她要流芳百世! 北翼后世子民提到她,都应以景仰的语气说,“吉庆皇太后乃巾帼楷模!” 历史没有女子的印记,那就从她开始吧。 最起码,在她寿终正寝时,必须有一位得道高僧双手合十,颂她一生荣光,赞她心怀社稷,贺她功德圆满,愿她来生顺遂。 像她这样一位有大智慧的皇太后,必须受万民景仰,得万世称颂。 这些年,吉庆皇太后珍而重之将“墨鸠”藏得隐秘。 她授意太医院和膳食房给明德帝用了大量“苍鱼”,别人都只当太后心疼皇帝,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另怀居心。 她等着天时地利人和。 吉庆皇太后想着,最好的结果,就是让明德帝自己看上晋王,封他为太子。 皇权讲究名正言顺。 只要晋王得封太子,她就可以立刻下毒杀了明德帝,晋王便能名正言顺登上帝位。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封为太子,哪怕明德帝对晋王极度赏识也行。在中毒后,明德帝没有退路,就会下诏传位给晋王。 可惜,晋王实在平庸,完全入不了明德帝的眼。 这就是皇太后迟迟不能动手的原因。 否则她杀了明德帝,恐会引起朝野混乱,群王四起,敌国围攻,到时还不知便宜了谁。 吉庆皇太后必须步步为营,缜密筹谋。 然而,她才刚刚筹谋一个“天命凤女”,竟然引来这么大的祸端。 这凤女绝对跟她八字相克。 刚才吉庆皇太后还得到另一个消息,就是晋王要被赶去封地了。 她必须阻止。 一旦晋王被赶去封地,无诏不得回京,那皇位就真的与他无关了。 与晋王无关,就是与她吉庆皇太后无关。 她绝不允许! 吉庆皇太后最想不通的,是明德帝怎么就能一招破了她还没出手的“苍墨”之毒? 这是她最大的底牌,也是她最后的底牌。 吉庆皇太后在思虑中,吃下了一碗粥,一个馒头,一碟酸浆菜。 没有油水的粗茶淡饭,饿啊! 她板着脸吩咐,“再来一碗粥!” 老嬷嬷恭敬道,“回皇太后,没有了,等下一顿吧。” 吉庆皇太后:“……” 真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皇帝怎么敢这么对她?怎么敢! 她可是一国太后,吃个粥还有定量! 一生都……她本想说,一生都顺遂的她,可想想,她还真不是一生顺遂。 她这一生,几度沉浮。亲生儿子被害死了,女儿被换了,弄个皇子养在膝下,好不容易当了皇帝,如今竟来拿捏她。 人性,就是这么丑恶! 她不会屈服的!有本事别让她从这西山昭若寺出去,否则,她一定改了这朝代,换了这皇帝! 北翼,是她李家的天下! 北翼一定会有一个皇太后名垂青史! 吉庆皇太后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饿着肚子回了斋舍。 老嬷嬷端来一盆凉水,侍候她洗漱。 吉庆皇太后疾言厉色,“狗奴才,为什么是凉水?” 老嬷嬷恭敬应道,“因为寺里的柴禾用完了,将就着用吧。” “滚!”吉庆皇太后气得挥手把水打翻在地。 老嬷嬷摇摇头,“皇太后越来越不爱干净了,连脸都不洗,这是不要了?” 吉庆皇太后:“!!!” 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这老东西是想把她气死! 她不气她不气!她一国皇太后气度大着呢,跟一个老东西计较个屁! 吉庆皇太后酸浆菜吃多了,口渴想喝水。 她想着茶就不用了,只喝水就行。 喝的水总是热的吧? 老嬷嬷给她端来一杯……凉水,“寺里没有柴禾了,没法烧水。皇太后将就着喝吧,要是不喝,就只能渴着了。” 吉庆皇太后接过凉水,狠狠闭了闭眼。 不气不气,哀家不气。 她喝一口凉水。那何止是凉水,那是凉井水! 只一口,全身就冻得直哆嗦。 吉庆皇太后自从当上皇太后,就养尊处优,怕死得紧。养生养得特别好,就连夏天都不喝凉水,怕寒气入侵娇体。 万万没想到,过了这么些舒服日子,竟有一天会沦落到喝凉井水的境地。 偏那老东西还问,“皇太后,解渴吗?老奴再给您去井里打一桶来?” 一桶!皇太后气结,“不用了!哀家够了。” 老嬷嬷脾气极好,“皇太后,您毕竟是一国太后,脸还是应该要的。老奴去给你打水来洗洗?否则传出去,皇太后在西山不洗脸不洗脚,邋遢得很,可是有损皇家颜面。” 吉庆皇太后感觉自己有些心悸,一口气就那么堵在胸口。 老嬷嬷殷勤地去打水来,“皇太后请。” 吉庆皇太后瞪着她,“你给哀家拧帕子。” 老嬷嬷缩了缩脖子,“回皇太后,老奴年纪大了,畏寒。” 吉庆皇太后:“……”你畏寒,哀家就不畏寒? 狗奴才,你比哀家还矜贵呢! 她想厉言命令,但想想算了。 等她回京,第一个就把这死老婆子弄死。 吉庆皇太后自己洗了脸,只觉井水的凉浸将她五脏六腑都冻穿了。 她尖着矜贵的手指想再拧一次帕子擦擦脖子。她毕竟是爱干净要脸的吉庆皇太后。 这时,老嬷嬷粗粝的手掌猛然将她的手按进水里。 吉庆皇太后尖叫一声,“啊……你要做什么?” 第264章 我是冯识玉 吉庆皇太后奋力想将手从水里抽出来,却动弹不得。也不知那老嬷嬷哪里来的力气,竟将她按得牢牢实实。 老嬷嬷仍是恭敬的,“皇太后既要脸,那就洗干净些。刚才那种洗法,根本洗不净。” 吉庆皇太后气得浑身发抖,“狗奴才!你主子敢对哀家如此不敬,就不怕受天下人唾弃?一个孝字压下来,万千学子就会对你主子口诛笔伐,保准让他遗臭万年。” 老嬷嬷似乎怕了,赶紧松开手,低垂着眉眼,“皇太后息怒!一切都是老奴自作主张。” 吉庆皇太后冷哼一声,“狗仗人势的东西!我们母子就是闹了点小矛盾而已。母子哪有隔夜仇,皇帝很快就会来接哀家回宫。到时有你好看!” 老嬷嬷真的害怕了,弯着腰,眼睛都不敢直视,“太后怎么冷得直打哆嗦?啊,老奴想起来了,柴房角落里还有点柴禾,老奴这就去给您打热水来洗脚吧。否则皇上会怪责老奴怠慢了皇太后。老奴可担待不起。” 吉庆皇太后傲慢地看一眼老嬷嬷,鼻子里不屑地逸出一丝嘲讽。 狗奴才就是狗奴才!不给你点颜色,你就不知道谁才是主子! 片刻,热水来了。 木桶盖着木盖子,掩去了热水的袅袅热气。 吉庆皇太后翘起脚,等着侍候。 老嬷嬷似乎真的怕了,弯着腰侍候她脱鞋袜。 吉庆皇太后心道,就这样的恶奴,要搁皇宫里,她有一百种方法弄死这死老太婆! 老嬷嬷像是知道她的想法,边侍候着边跟她聊起了家常,“皇太后啊,您是不是在想,起码有千百种方法能弄死老奴?” 吉庆皇太后:“!!!” 被人读了心,就还挺害怕的。 老嬷嬷忽然对她诡异一笑,“其实不必这么麻烦,老奴以前也是养在大户人家中的小姐,药都用得好,少不得掺了‘苍鱼’,您只要用一点‘墨鸠’,老奴就一命呜呼了。” 皇太后惊得一抖,“哀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哀家哪里来的‘墨鸠’!” 老嬷嬷眼神闪烁了一下,又变得诡异的温和,“没有就没有吧,激动什么。老奴这就给您烫脚。” 随着“烫脚”两个字落下,吉庆皇太后那双小巧玉足一下就被按进揭了木盖的桶里。 滚烫的热水! 刚出锅的新鲜热水! “啊啊啊啊啊!”一声声惨叫传出昭若寺,惊起一群乌鸦哇哇叫唤,“东羽卫!救命!救命啊救命啊!救救哀家!” “别喊了!”老嬷嬷淡定起身,眸色深沉。 吉庆皇太后被老嬷嬷一放开,立刻想把脚抬离木桶。 可她惊恐地发现,动不了,根本动不了,大骇,“恶奴!你对我做了什么?” 老嬷嬷一张脸没有表情,只提着另一桶热水,哗啦往里倒。 滚烫的热水从吉庆皇太后的大腿上淋下。 “啊啊啊啊啊啊!”又是一长串惨叫声在西山响起,一群乌鸦再次被惊得哇哇叫唤。 如此烫了好几茬,老嬷嬷还没打算停手,“嗯,你这臭脚,洗这么多水都洗不干净,臭死了!还得来几桶热水!” 吉庆皇太后终于放下高贵身段,眼泪流下来,“嬷嬷,你要什么?金银玉石,哀家都可以给你!皇帝能给你的,哀家都能给你。你勿要折腾哀家了。” “我姓冯。”老嬷嬷冷淡地坐下,背脊慢慢挺直,已不复刚才的佝偻。 吉庆皇太后一时没反应过来,脚上钻心的疼痛令她五官狰狞。 老嬷嬷继续道,“我是冯识玉。” 吉庆皇太后还是没反应过来。冯识玉……是有点耳熟,但真的想不起来了。 老嬷嬷见她一脸惊恐加一脸茫然,便是耐心解惑,“我是冯识玉,我妹妹叫冯识珍。如果你还是没想起来,那我可得给你洗洗头了。” 吉庆皇太后心脏一抖。 又听老嬷嬷道,“我妹妹大寿那日,你污她满门,杀她儿子,杀她丈夫,害她在大寿之日含恨而终!” 吉庆皇太后终于想起来了,瞳孔巨震,“你,你,你,没死?” 这老嬷嬷竟然是虞阳长公主婆母的亲姐姐! 冯识玉这才站起身,缓缓走近,居高临下用手狠狠捏着吉庆皇太后的脸。 她是练家子,手劲奇大。 就那么一捏,吉庆皇太后觉得自己的脸似乎在喀喀作响。 果然,等冯识玉放开时,吉庆皇太后的下巴错位了,只能斜歪着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冯识玉怒视着吉庆皇太后,“没想到吧,我还活着!” 另一头,夏时院内的闺房里,时安夏正在跟岑鸢说起冯识玉这个人的来历。 她是虞阳长公主婆母冯识珍的亲姐姐,因痴迷武功,不肯嫁人,不愿生子,率性而为。 父母给她订下一门婚约,眼看就要履约了。 她准备逃跑。结果妹妹冯识珍找到她说,既然姐姐不愿嫁,那妹妹嫁过去可好? 冯识珍跟她坦言,当时一见周公子,就芳心暗许。因为那是未来姐夫,所以一直隐忍不表。 姐姐如此为难,也别想着逃跑,能不能把机会让给妹妹? 冯识玉巴不得,主动跟父母坦白了,也跟周家沟通了。 双方都无异议。 冯周两家也未因此起任何龃龉。 冯家姐妹俩感情很好。待冯识珍和周轼生下长子周渡安后,冯识玉简直把周渡安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周渡安也跟姨母感情甚好。 冯识玉在知道周渡安尚虞阳长公主后,也是替他开心。 直到发生虞阳长公主案,当时寿宴上,冯识玉也在场。 她亲眼看到至亲被冤枉,被陷害,被斩首,被活活气死。 她想要救人,奈何一人之力,怎敌得过皇太后的众多爪牙? 她被擒了!在拖出去斩首时,被她跑掉了。 那群爪牙见场面混乱,估计也是害怕叫皇太后知道会倒霉,就随便弄了个奴才砍头交差了。 冯识玉跑掉后,没有一日睡过安稳觉,心心念念要报仇。 这已成了她毕生执念。 时安夏托着腮,眨着清凌凌的眸子问,“前世吉庆皇太后就是死在冯识玉手上的,你不知道?” 岑鸢摇摇头,“我那时候在边关,无诏不得回京,你忘记了?” 时安夏乖乖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记得了。” 他越过桌案,伸手揉揉她的额发,“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没关系。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时安夏长叹一声,“冯识玉杀太后的同时,也被太后的人杀死了……” 第265章 海晏郡主 一身武功的冯识玉在六神庙刺杀当时已贵为太皇太后的李氏,轰动京城。 这是荣光帝上位以后出现的首次危机。与此同时浮出水面的,还有虞阳长公主案。 荣光帝迅速封锁消息,担心有损太皇太后颜面。 而杀死太皇太后的冯识玉,在那场刺杀中不止被卫皇司围攻,还被六神庙里的和尚联手围剿。 冯识玉本来也没想过能活着走出六神庙。死后,她的尸体被吊在城墙上直至风干。 时安夏有心善后,跟荣光帝磨破了嘴皮子,都没能让这厮改变主意。 时安夏后来派人查了许多关于冯识玉的资料,便是更加清楚了虞阳长公主案的来龙去脉。 重生后,凤阳郡主给时安夏派了赏花宴帖子。 时安夏虽不记得凤阳郡主这个人,却对婵玉公主是有印象的。 她迅速整理有关线索,设下一个一个连环套。更是出动岑鸢的人,找到了冯识玉。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冯识玉悲愤死去。 其实时安夏还有很多细节仓促间没准备好,原本并不打算在公主府的赏花宴上发难。 可架不住婵玉公主和吉庆皇太后自己找死,还把谢将军的夫人提早拖入泥泞。 既是如此,那就战! 精致有精致的打法,粗暴自然也有粗暴的打法。 事实证明,他们这一战大获全胜。 因为有了明德帝的配合,可说是快刀斩乱麻,将这条链上的关键人物砍的砍,抓的抓,流放的流放,囚禁的囚禁。 李家现在接二连三损兵折将,连他们的主心骨吉庆皇太后都被囚禁在了西山,已经乱成一团。 还有那些个大闹皇城宫门的老臣子,现在也还关在狱里没放出来。 妙就妙在,虽然关着,但不审也不罚,就那么晾着。 这可比当场打罚还让人煎熬,各方人士暗流涌动,却是谁也不敢妄动。 都在等消息,看风向。 这时候妄动,一个不好就得掉脑袋。 至于时安夏跟明德帝说不打草惊蛇,要从长计议,其实是不想把明德帝的手弄脏了。 一个帝王的名声有多重要,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有些事儿,她能做,岑鸢能做,但明德帝不能做。 她不止要护好明德帝的性命,还要护好他的名声。 时安夏只跟明德帝报备了她要送个老嬷嬷过去专门伺候吉庆皇太后,至于这个老嬷嬷是谁,她没说。 而她跟冯识玉也交代过,可以随便折磨,但不能把人弄死。 她还要靠吉庆皇太后引出其背后的势力,到时一网打尽。 而皇宫里歇在朝阳殿的明德帝破天荒地早早就睡下了。 他躺在富丽堂皇的纱帐里,闭着眼睛……想做梦。 明德帝觉得小姑娘一个普通人都能做梦,他这真龙天子为什么不能? 结果不止没做梦,还睡不着。 越用力,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做不了梦。 脑子里一时是唐楚君笑颜如花的样子,一时是时安夏宠辱不惊的模样。 人生第一次有了感触和遗憾。 如果这两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 可惜啊可惜! 明德帝又想到时云起当日在金銮试也是表现优异,谈古道今,引经据典,就很难想象那是个连正经学堂都没上过的少年。 头几年,他提出过废止京城世家子不用考院试乡试,就能直接考会试的特权。结果遭到大多数朝臣反对,就搁置了。 他现在却是无比庆幸,否则像时云起这样天资优异的世家子不知要晚多少年才能入仕为朝廷效力。 明德帝急需新鲜血液补充朝堂。 现在许多老臣子,脑筋死板,过于世故圆滑,早忘了初心,一心就是混吃等死。这不利于北翼的发展。 唉,时云起啊时云起,这要是他的儿子该多好……不不不,用齐佑恩的一句话说,“全是您的子民。” 是啊,他何必纠结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格局打开,全是他的子民! 可一想起晋王那狗东西,竟然是他的儿子,这就气不打一处来。 明德帝脑子天马行空一晚上,根本睡不着,哪里来的梦? 直至辗转反侧到三更时,明德帝忽然坐起来,撩开纱帐大喊一声,“明白了!朕明白了!” 值夜的小太监原本脑袋正一点一点打着瞌睡,被这吼声吓得一咕噜摔地上,又赶紧爬起来,“皇,皇上,您醒了?” 明德帝神采奕奕从床上下来,就像是睡了一个饱满觉,让小太监替他穿好衣,直奔御书房而去。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唐楚煜为什么能得知玉城之灾;为什么建安侯府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赠灾物资,还全是雪灾所急需的物品。 是时安夏! 是时安夏梦到了玉城雪灾,又不敢胡乱声张,只能以一己之力,悄悄准备救灾物资。 他热血激昂!胸口被一种深沉的感动充满! 那小姑娘真不是口头上说说:臣女热爱北翼的心不比您少! 她爱北翼!爱这个国家!她是个有大爱的好姑娘啊! 那些整日玩弄权术的官员以及只知唱赞歌的文人,难道不该羞愧吗? 明德帝连夜再次翻阅救灾物资记录和救灾详情,看灾情陈述奏折,不由深深震撼。 此时因窥知真相,就比当日更震惊。 他深知小姑娘顶着多大压力才敢让她舅舅在朝堂上提出灾情,想象着小姑娘如何默默筹备物资,就莫名润了眼眶。 热血激昂中,还带了阵阵钝痛。 还好他信了唐楚煜,当场就办了渎职官员,安排了救灾任务。否则岂不是寒了小姑娘的心? 对于留在玉城救灾的富贾陈家,明德帝认为也是时安夏所安排。 毕竟那就是她娃娃亲的养父家,别管人家是不是为了实现阶层跳跃,那可是实打实出了银两办了实事。 此时的明德帝,心里对时安夏的感激和欣赏达到了顶点。 一想到那个从容淡定,宠辱不惊的小姑娘,他满心都是温暖。 要不是没法给她封侯拜相,他都想给她封赏一个爵位。 爵位封不了,那就封个……原本他是准备给小姑娘封个县主,但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就觉得县主丝毫表达不了他这澎湃汹涌的情绪。 那就海晏郡主吧,取“河清海晏”之意。 我北翼有这样的好姑娘,有万千好儿郎,何愁不能国泰民安?何愁不能盛世长存? 天亮后,圣旨就到了建安侯府。 齐公公又是在建安侯府门口宣的旨。 那会子正是人多的时候,很快就围满看热闹的百姓。 时成逸在于素君的搀扶下,撑着身上的伤,带着时安夏及全府上下来到门前接旨跪谢天恩。 谁也没注意到,人群里有几个人正像毒蛇一般盯着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第266章 我女儿的夫婿那是万里挑一 人群里人潮涌动,窃窃私语。 “真有意思啊。前阵儿建安侯府还差点因为卷入舞弊案被株连。这才几日功夫,他们家竟然有人被封为‘郡主’!” “看,接旨的那位是安夏姑娘!她以后就是郡主了!” “海晏郡主,定是取‘河清海晏’之意。皇上有心了!” 这边还有人聊别的。 “听说建安侯府分家了。” “没分吧,都没见人搬走过。” “我有熟人在里面干活儿,说是里子分了面子不分。懂吧?” “什么叫里子分了面子不分啊?” “这都不懂。”那人得意解释着,“就是一荣俱荣,一损却不俱损。听说三房四房搬出去住了,但侯府还把他们原先住的院子留着。你看,世子带着人来接旨,里面就没有三房四房的人。” 围观群众聊得热火朝天。 建安侯府的人同样喜笑颜开。 世子爷时成逸让人拿来银子,塞进齐公公手里,由衷道,“公公辛苦!府里备了热茶点心,请公公进府吃个茶,暖暖身儿。” 齐公公也不客气,收了银子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世子爷身子骨儿可好些?” 时成逸苦笑中带了一丝感激,“好多了,谢主隆恩。” 当日那三十杖,很明显是减了力度。没有明德帝的吩咐,谁都不敢徇私。 时成逸心里是清楚的,更加感激明德帝。 齐公公老奸巨猾笑笑,“你得谢你这个侄女儿啊!” 明德帝分明是看在时安夏的面子上,才轻拿轻放过时成逸,没让那三十杖打实。否则他现在哪里起得来床? 时成逸更加羞愧。侄女儿替他筹谋前程,他却为了女儿降职挨打。 时安夏担心大伯父尴尬,便是岔开了话题,“齐公公,今儿您可有口福了。我院里的人正巧做了糯米珍珠丸子,您尝尝去?” 齐公公笑道,“那敢情好。咱家已有很多年没吃过糯米珍珠丸子了。谢谢安……不,现在应该是谢谢海晏郡主了,哈哈哈……” “公公您也来打趣我。”时安夏笑着。 就在一群人说说笑笑正往门里走时,变故发生了。 只见人群里同时飞出几支飞镖,向着时安夏的方向破空而来。 寒芒,乍现。 千钧一发。 黑色长裘如旋风一般从岑鸢手中铺开,以天罗地网之势,卷住各个方向射来的飞镖。 顷刻间,时光仿佛停止。 那黑色长裘就那么定格在所有人的瞳孔之中。 继而,时光开始流淌。 有女子的尖叫声划破长空,人群乱了。 刹那间,乱了的人群,又陡然不乱了。 散如满天星,立如松柏竹。 真正乱的是其中那几个十分不起眼的人。 他们头戴毡帽,身着布衣,长相平平无奇,个头也不高,隐在人群中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 这会子一个个惊恐不已。 中计了!人家早设了天罗地网等着他们钻进来。 几人目露凶光,见势不妙,准备分头逃窜。 然而,插翅难飞。 那些群众看似站位松散,但仔细一瞧即发现,他们每七个人就呈七星北斗阵型排开。 几个贼人相互看一眼,就要咬破嘴里的毒药自尽。 却又哪里来得及! 电光火石间,几支飞镖干净利落射中他们的脖颈,分毫不差。 飞镖避开生死要害,镖尖却染了麻药,顷刻间令得几人不能动弹,不能说话,连咬破毒药的能力都没有。 但见走出来的英挺男子,眉目肃杀。 他手里拿着一件黑色长裘,视线冷漠扫视一眼,淡淡吩咐,“东羽卫,拿人!” “是!”藏在建安侯府里面的马楚翼,已经不纠结什么了。 单打独斗打不过人家,喜欢个姑娘也抢不过人家,看那手玩得炉火纯青的飞镖简直羡慕极了。 总之,服了。 他今天就是带着东羽卫……专门来立功的。 好吧,每次岑鸢通知他,都不是让他干活,单纯就是让他立功。 他现在对立功已经没有惊喜感,没有荣誉感,没有成就感。 正颓丧呢,岑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以你目前的官职,能不上报调动东羽卫几个队?” “四个。”马楚翼老老实实回答。 “够了。”岑鸢道,“你现在把这几个人带回去,然后秘密调动四个队围了六神庙,活捉里面所有和尚。” 马楚翼也不笨,只默了一瞬,转头掀掉那几人头上的帽子一看,果然都是光头和尚。 气得他飞起一脚踢在一人肚子上,“和尚不好好念经,我叫你作恶!”说完带着人气冲冲走了。 一时围观群众也散了个干净。 侯府门前又安静下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一滴落的血迹,还是那几个贼人所留。 时安夏朝着齐公公,温温施了半礼,歉然道,“可有吓到公公?没来得及提醒公公。原本我们是要出行,离开侯府,引贼人上当的。” 齐公公惊魂未定,“你,你一个小姑娘,以身为饵?”他猛摇头,“不行不行!别说咱家不同意,就是皇上也不能同意啊!” 这些人!怎的一点不怕死呢!万一出点差错……哎哟,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咱家就心儿怦怦跳! 唐楚君等一众女眷心儿也怦怦跳个不停。 但唐楚君和于素君经历过公主府倾覆案后,眼界和胆子已经大了很多。 害怕的同时,更多的是兴奋,以及看向岑鸢的目光又都有了新的变化。 唐楚君:真是傲然天地间啊!我女儿的夫婿那是万里挑一! 于素君:真就没见过杀人能杀得这么好看的!啧!我家夏儿的夫婿那是万万里挑一! 时云起:我妹夫不错,勉强配得上我妹妹。不过,还需继续努力。毕竟我妹妹那么好看,还冰雪聪明,无人能及……嗯,对,这个妹夫,我得再考察考察。 时成逸:侄女婿这身手,明显就很江湖,总觉得不踏实。那一招一式,以及偶尔显露出来的强大气场,分明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爬出来不要紧,可别再带着我侄女再爬进去。 其余的人也都对岑鸢刮目相看。 早先就是觉得岑鸢家世不算差,但到底没有功名在身,与世家子比起来,总觉得欠缺点什么。 可刚才那场面,已经彻底扭转了他们的看法。 就这身手,明显是五月武举状元郎啊! 他们侯府又要光芒万丈了! 时安夏带着心思各异且惊魂未定的家人和齐公公等人进了侯府。 两个时辰后,马楚翼派人送来消息,“你们侯府也有人在六神庙,一个失踪,一个摔伤……” 第267章 那是谁的牌位 很快,时安夏就查出府里有两个人今儿一大早就出发去了六神庙。 一个是庶姐时安柔,一个是小姑母时婉珍。 “她俩昨晚就跟我报备过今儿要出门,说是去庙里上香。”于素君根本不知道她俩要到哪个庙去,就算知道了,也不清楚六神庙有猫腻。 时安柔院里的洒扫丫环桃玉说,“我们姑娘近来热衷于吃斋念佛,每日里都要跑明松堂好几回,回来还要拜拜。她说要给侯爷和老夫人祈福,还要给夫人和老爷祈福。对了,也给安夏姑娘您祈福呢。” 时安夏眼皮跳了跳,“回来还拜什么?” 桃玉道,“这……拜,拜……拜的是,一个,一个牌位……” 时安夏不知为什么,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带我去看看。” 桃玉不敢耽误,带着时安夏一众人等进了一间屋子。 那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案台上供果,香烛,莲花灯一应俱全,像模像样。 案台正中,有一个空白牌位。 时安夏感觉自己连太阳穴都跳得突突,正要伸手去拿牌位,就被桃玉出声打断了。 桃玉哭丧着脸,“求求安夏姑娘别动这牌位,我们姑娘很宝贝的。我们姑娘说,能不能过得好,可全靠它。” 时安夏的手就那么僵在空中。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要真是她想的那样,这货就赶紧死了得了! 她淡漠地瞥了一眼桃玉,便是伸手将空白牌位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 终于,她把牌位底座翻过来,便看到两个字:惠正。 时安夏闭了闭眼睛,都没把那股直冲天灵盖的怒气给压住。 这癫货! 她顺手将那牌位砸个稀巴烂。 桃玉目瞪口呆,瞧着姑娘那架势,再不敢开口说话。 时安夏又去了时安柔住的屋子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你们姑娘最近除了吃斋念佛,平时都忙些什么?” 桃玉不敢看时安夏,垂着脑袋答,“没,没忙什么。她偶尔去看看温姨娘,就基本不出门了。” “是她没出门,还是你不知道她出没出门?” 桃玉认真想了想,“姑娘白天就在屋子里和院子里,奴婢看得到的呀。晚上吃过夜饭,她就进屋点灯看看书,没一会就睡了。奴婢也就去歇了。况且平日里主要是金玉姐姐伺候着,奴婢是做外院洒扫的。” 时安夏微微点点头,让桃玉下去了。 看书?她伸手翻了翻枕头下,有一个话本子,没什么特别,是京城贵女们都流行看的闲事话本子。 诸如秀才进京赶考高中,做了驸马就抛弃了糟糠之妻。光抛弃还是轻的,杀妻抛尸荒野才是各大茶馆都在讲的桥段。 北茴在箱子里又找到了一大摞这类话本子,“没想到安柔姑娘还喜欢看这些。” 时安夏眼睛尖,“把那摞 一翻,果然有一本不太一样。 那封面跟普通话本子没两样,可里面内容却是介绍列国历史及君王的资料。 时安夏随手翻了翻,将这本书交给北茴,“带走。” 走出院子的时候,时安夏看到桃玉正在清理摔裂的牌位,不由得脑门又气得突突。 桃玉吓得手一滑,牌位滚地上了,一翻,正好翻出那俩字儿:惠正。 时安夏觉得这会子要是看到时安柔在跟前,她高低得揍死这货才解恨。 北茴很少见姑娘生这么大气,她们姑娘可从来都是温温淡淡不动怒的人。 出了院子,她实在没忍住,“姑娘怎么了?那是谁的牌位?” 时安夏也懒得瞒着,“我的。” 北茴:“……”一口凉气倒抽进喉咙。 娘的,这狗货! 连安慰的话都不知从哪头说起了。 南雁从旁边小道上过来,气儿喘不匀,“姑娘,小姑奶奶被送回来了。她可摔得不轻。” 时安夏已经渐渐平息了怒火,呼出一口气,“看看去。” 刚到院子门口,就听到里面杀猪般的嚎叫,“啊……痛痛痛……痛啊啊啊啊啊……” 时安夏忍不住捂了一下耳朵,声音实在是太刺耳了。 她刚踏进寝居半步,就听时婉珍陡然变了个调,“夏儿啊!我家夏儿啊……啊啊啊啊啊啊……” 时安夏:“……” 刚看到自己的牌位,然后再听这么惊天动地喊她名字一声,又嚎一声,心情真的……很不好。 时婉珍边嚎边张开双手,“夏儿,你小姑母差点就没了啊啊啊啊!” 时安夏只觉脑袋被“啊啊啊”吵得嗡嗡的,不过听到她声音洪亮如斯,也就放下心来,心知无大碍,便是淡声问,“小姑母,当时情况是怎样的?时安柔哪去了?” 时婉珍:“……”臭丫头啊,我都伤成这样了,难道不该先问问我伤得怎样吗? 她心有不满,但也不敢真发火,就是委屈得泪水涟涟,“夏儿……” 时安夏无奈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吩咐下去,“北茴,去同安医馆请个大夫来瞧瞧。” 申大夫最近宿在太医院,没回来过。只能从外面请个大夫来瞧瞧了。 北茴答应一声,去了。 时安夏想了想,换了个方式迂回问,“小姑母,你带的丫环和时安柔的丫环可都还好?” 时婉珍见有人请大夫去了,便是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她们又没去后山,当然还好。” 时安夏皱着眉头,“你们为什么要去后山?谁的主意?” 时婉珍眼神躲闪,“是,是……” 时安夏道,“你现在不跟我说实话,一会儿就得抬去东羽卫那边说了。” 时婉珍一听,顿时吓白了脸,眼泪哗哗的,“是我!是我听到有人说,后山有个六神鼎,只要去摸一下鼎,就能心想事成。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和时安柔一起去的?” 时婉珍摇摇头,“柔儿没去,她在庙里跟着师父们做超度法事。我,我就自己去了。” “那为什么不带丫环一起去?” 时婉珍说起这个就一肚子气,“两个丫头,一个车夫,没一个争气的。也不知道吃了什么,闹肚子呢。我想着就在后山,也没多远,就跟着一个夫人一起去了。” 时安夏淡淡地问,“哪个夫人?也是她和你说后山有鼎,摸一下就能脑袋开花?”  第268章 他被时光俘虏了 时婉珍没听出时安夏话里的嘲讽,自顾自想着,点点头,“对啊,是那夫人说摸了六神鼎就能脑袋开花……咦,什么脑袋开花,是心想事成!” 她嗔了一眼这可恨的小侄女儿,“不过我没问她姓什么,初次见面就问这问那,多冒昧啊。” 时安夏淡淡道,“那是不是人家叫你"宋夫人"?” 时婉珍怔愣了一下,“对啊,好像她是叫我"宋夫人"来着。咦,她怎么知道我夫家姓宋?” “是啊,她怎么知道你夫家姓宋?初次见面,多冒昧啊!”时安夏没好气地看着自家蠢姑母,“去了后山,你就摔下山了吗?” 时婉珍一想到自己从后山的山坡摔下去,顿时就眼泪汪汪,“还不是怪东羽卫,他们要不是凶神恶煞冲上来,那夫人也不会手忙脚乱推我一把,害我跌下山去。好在我命大,滚下去的时候,被一棵树拦住了……嘤嘤嘤,可我腿折了,好疼啊……夏儿,小姑母好疼啊……” 时安夏任由时婉珍拉着她的手摇来摇去,淡淡道,“要不是东羽卫,你都被人卖了。” 时婉珍正“嘤嘤”的声音戛然而止,“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歇着吧。大夫来了会给你正骨,可能有点疼,你忍着。那么大个人了,别嚎,嚎也没人心疼你,毕竟祖母不在。”时安夏站起身,施施然走出屋,走了老远还听到小姑母在嚎,说小侄女儿不疼她。 时安夏忙完回到正厅时,齐公公已经吃完糯米珍珠丸子匆匆回宫了。 屋里时成逸夫妇以及唐楚君都还在座,唯独缺了本应在场的时成轩。 她给长辈们行了半礼后,也坐了下来。 于素君忙关切地问,“夏儿,你小姑母怎么说?安柔没和她在一起吗?” 时安夏脑子里一边在想问题,一边答道,“不在一起。时安柔应该没事。” 唐楚君倒是不担心,纯是好奇,“她失踪了,东羽卫都没找着,能去哪儿?” 时安夏悠悠笑起来,“她啊,长本事了,可算要崛起了。咦,对了,怎么没看到父亲?” “别提他了。”唐楚君一说这人就嫌弃得很,“他跟变了个人似的。就说今日夏儿你被封为海晏郡主,要搁往常,他怕不得走一步,颠八步,走出那种六亲不认的步伐。嘿,奇了啊,他今儿竟然不颠了!跟个鹌鹑似的,也不来招呼齐公公。明知你大伯有伤,该他出力的时候,他就不来。” 时安夏眼眸闪了闪,“我去瞧瞧父亲。” 唐楚君如今已经是一个有着敏锐嗅觉的成熟母亲了。她女儿忽然说要去瞧父亲,肯定有问题。 便是心里咯噔一声,时成轩这货又惹祸了! 但她咯噔归咯噔,却不会这时候拦着女儿问东问西。 有时候争分夺秒很重要。嗯,她不能拖女儿后腿,女儿是要办正事的。 目送女儿离开后,唐楚君正要说话,于素君忧心忡忡先开口,“二叔不知又闯什么祸了。” 强撑着坐在座位上的时成逸担心唐楚君着急上火,顺口道,“以二弟的能力,只要不出门,倒也闯不下什么大祸来。” 达成共识!唐楚君信心满满,附和着,“那倒是,闯的祸再大,也大不过扰乱科举。咱们侯府什么风浪没见过。” 时成逸:“……” 真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准确插他胸口上。 往事如烟啊!这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温温婉婉的唐楚君了。 她真的成长了。 于素君这会子夹在中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她既想加入唐楚君的阵营,又心疼丈夫。算了算了,还是闭嘴不说话来得好。 大大咧咧的唐楚君总觉得女儿本事大得很,不需要她瞎操心。 她懒得想时成轩的破事儿,对钟嬷嬷吩咐道,“你去夏时院问问红颜,那糯米珍珠丸子还有没有?有多少?够不够我装几个食盒送去给魏夫人尝尝鲜?” 钟嬷嬷应一声,就去了。 转瞬回来,提了好几个大食盒,“夫人,够的够的,还有多。红颜姑娘说,这一盒给大夫人拿回院里吃去。不够的话,她还能做。” 于素君笑着接下,“你看,红颜还惦记着我呢。楚君姐姐,你心里就只记得魏夫人!合着我还没有魏夫人跟你亲?” 唐楚君白她一眼,“这你也要争?快扶大伯回房吧,我还忙着呢。”说着转身就走,走两步又笑嘻嘻回来挽她手一下,亲热的,“咱俩京城第一好!” 于素君也笑,“知道了知道了!不是京城第一好,是天下第一好。” 时成逸全程就这么看着两个女子笑笑闹闹。 他想,这才是真正的唐楚君。 他曾经所认识的那个多愁善感的唐楚君,已经不在了。 是夏儿治愈了唐楚君,重塑了唐楚君。 夏儿身上真是有一种神奇的影响力。 于素君扶着时成逸慢慢挪动着步子回去。 许是今日微风温柔,许是糯米丸子甜了心,她便是喊了一声,“世子爷?” “嗯?”时成逸抬眸将视线落在于素君脸上。 于素君看着丈夫儒雅俊秀的眉眼,芳心微动。她便问不出口,摇摇头,垂下眉眼,“没事了。” 时成逸拍拍她的手背,“我早已经当唐楚君是亲人,我是她女儿的大伯父。” 于素君站定,将手放在时成逸的胸口,轻轻一笑,“有的人,值得放在心底。我没事的。”她顿了一下,郑重道,“因为我的心里,也放着她。” 时成逸淡淡笑了,不再多说。有时候信任比什么都强,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应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秘密。 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守好这个秘密,不伤害家人,不打扰别人。珍惜当下时光,才是对自己和别人的最大尊重。 且,有一个事实,他不得不承认。 这个曾经在他心灵深处的秘密已经越来越淡,越来越小。他现在想起时安夏的时间,都比想起唐楚君的时间来得多。 时光能冲淡一切。他被时光俘虏了。 在他与于素君圆房的那晚,他就向时光投降了。 这头,时安夏找到了和衣躺在床上且半死不活的时成轩,“父亲,说吧,时安柔给你画了多大个饼?我听听看,你吃不吃得下。” 第269章 你和你母亲都巴不得我早点死 时成轩瘦了。 有人会饿瘦,有人会病瘦,但时成轩跟普通人不同,他是被吓瘦的。 这才短短几日,他眼眶就凹陷下去。本就没什么精气神的模样,更加颓废。 他还抖。 他躺在被子里,整个被子都在抖。 时安夏问他,“父亲,说吧,时安柔给你画了多大个饼?我听听看,你吃不吃得下。” 饼太大,他吃撑了。时成轩可怜巴巴地看着女儿,忽然“嗷呜嗷呜”哭起来。 时安夏,“……” 真的,摊上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父亲,谁能懂她的心情。 那哭法,真就跟她那小姑母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这都不用质疑,她蠢爹和蠢姑母绝对出自同父同母,没抱错的。 “行了,别嚎了。”时安夏耐心耗尽,“从什么时候,时安柔开始给你喂饼的?” 时成轩把被子拉上来,将整个脑袋全盖住了。 时安夏阴阴地问,“要给你换床白色被子吗?” 时成轩:“……” 他猛坐起身,掀了被子,满脸泪水,指着时安夏气急败坏道,“你!你和你母亲都巴不得我早点死!” 一个日日惦着要踢他进冒青烟的祖坟里,一个要给他盖白被子! 他时成轩还没死呢!她们就急吼吼地要给他送终! 时安夏平静而淡漠,“有的人活着,他其实跟死了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活着浪费粮食。” 还不如死了呢,省点口粮不好吗? 时成轩看着女儿那深潭般的眼睛,森冷沉静,凉薄淡漠,忽然就委顿下去。 他怕他女儿。 就算唐楚君再怎么疾言厉色,他其实心里是不怕的。 但他怕急了这个女儿。 他从女儿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和决绝。 他有种感觉,总有一天,她要把他扫地出门。 时成轩伸手想去拉女儿的手或者袖子,伸到一半就缩回去了,低声问,“夏儿,你就对父亲一点感情都没有?” 时安夏微微抬眸,眸色中满是嘲讽,悠悠反问一句,“父亲,那您对我有过感情吗?” 这个问题,竟然难倒了时成轩。 他是父亲!他需要有什么感情? 是啊,他是父亲,他忽然想起他是个父亲。 他应该有慈父之情。可,什么是慈父之情? 时安夏像是看懂了时成轩的疑问,好心给他解惑,“像大伯父之于安心,那就是作为父亲的情谊。所有人都觉得安心该死,但他作为父亲,明知安心错了,但仍愿意为她挨棍受罚。” 她虽然不赞同大伯父用血肉之躯替时安心挨棍,把辛苦得来的仕途毁在时安心身上。可她羡慕。 羡慕时安心有一个肯为女儿做到这一步的父亲! 她时安夏没有!她便是真诚发问,“父亲,你愿意替我挨棍降职吗?” 时成轩被问得脸色铁青。 他从没想过,自己要替谁受杖责。只要不打在自己身上,都不会痛! 降职,那就更不可能了。他都爬不上去……还能降哪儿去? 时安夏轻笑出声,“您一个做父亲的,对儿女都没有感情,凭什么要求儿女对您有感情?” “谁说我对儿女没有感情?”时成轩恼羞成怒,为了使自己底气足些,便是提高了音量。 可时安夏那平静的声音,还是压了他一头,“如果您有感情,就不会让我哥哥被虐待那么多年;也不会眼见时云兴死了,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到处饮酒作乐;更不会在我走丢之后,权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她走失后,大伯父一直没有放弃,在找她;舅舅到处托人在找她;舅舅那些交好的同僚朋友们,也在帮忙找;就连定国公府都派了人出去找……可独独,她的亲生父亲从未找过她。 时成轩说不出话来。 时安夏又问,“在你一生中,可有记得曾经抱过哪个孩子吗?就连时云兴你也没抱过吧?” 时成轩忽然像是听到了女儿藏在心灵深处的悲伤,莫名感觉自己也很悲伤。 再听女儿淡漠至极的声音重捶他的心,“今日我叫你一声父亲,仅仅只是因为我还顾着点血缘和礼数。但,别谈感情。因为,彼此,都没有。” 时成轩忽然又觉得眼前的女儿变得好陌生。 那种感觉无法形容,就像是天地之大,竟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找不到一个认识的人。 他很孤独。 没有人爱他,他也不爱谁。 他害怕,非常害怕。 他沉默着,终于,眼泪干了,他开口转入正题,“安柔说,太后看中了你,想让你嫁入晋王府为正妃。” 时安夏微微挑了一下眉头,没接话。 时成轩继续道,“安柔还说,晋王一定会当皇帝。到时夏儿你成了皇后,我们建安侯府就权势滔天了。” 时安夏冷笑道,“她是不是还跟你说,她会是晋王侧妃,将来会是贵妃?” 时成轩点点头,“对。一府出一后一妃,这是多大的荣光。我那时鬼迷了心窍,就信了。” “你这么容易就信?”时安夏觉得没这么简单。 果然,时成轩摇摇头,起身从床底拖出个箱子,小心翼翼从里面拿出一尊观音像。 那观音像有些大,通体玉白,色泽温润,周身就像盈了一层淡淡光华。 就算不懂玉的人,一看这玉就知道不是普通玉。 时安夏在看到这尊观音像后,眼皮心脏太阳穴,哪哪都在跳。 没法淡定了! 她蠢爹认不得这东西,可她认得,还不是一般认得啊! 这东西上辈子在她手上放了好些年,直至她寿终正寝。 相传北翼开国皇帝偶然得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重金悬赏能工巧匠,汇聚了九九八十一位手艺高超的匠人,耗时三年,总共打磨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北翼皇室的传国玉玺,另一样就是这尊栩栩如生的观音像。 如果说玉玺是皇帝权利的象征,那这尊观音像就是皇太后身份的象征,由历代皇太后代代往下传。 前世荣光帝登基后第三个除夕,这尊观音像失窃了。 后来在罗玉恒大将军家的湖底找到了,在罗大将军家里还搜出了他与宛国的通敌密函。 罗家上下沾亲带故三百多口人,男子全部处斩,女子全部沦为官妓。 这个案子是李长影亲自带人办的,结案之迅速,令人细想下来头皮发麻。 第270章 不离那就休 可叹罗玉恒大将军一生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最后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太皇太后在排除异己。 尽管如此,当朝言官有三分之一的人上折疾呼,此案疑点重重,要求重审。 其中一位仗义敢言的臣子,一头撞在朝堂的柱子上,血溅金銮殿,求皇上重审。 然而荣光帝一锤定音,“证据确凿,无须再审!若再上折子要求重审者,同罪处理。” 那一案之后,北翼朝堂三分之一的官员请辞回乡,远离京城。 那位仗义敢言的臣子在罗大将军人头落地后,一口血吐完,也离开了人世。离世时,手里还握着一份请求重审的奏折。 那奏折被他手抓得太紧,根本取不出来,后来是直接带进了棺木。 时安夏也是因为不忍一代忠良,含恨冤死,向荣光帝提出重重疑点,然后被打入冷宫。 那是她第一次被打入冷宫。 所有事历历在目。 如今观音像竟然在建安侯府出现。吉庆皇太后也太看得起她了! 为了逼她当吉祥物,几手准备,无所不用其极。若是她不从,恐怕最后就是和罗大将军一样的下场。 得不到,就毁掉。这是皇太后一贯的手段。 只有时成轩这蠢货才会认为,“夏儿,你看,观音像是皇太后赏赐的信物。” 时安夏小心将观音像放入箱子里,“这是吉庆皇太后的催命符。” 时成轩讪讪的,“东西应该是好东西。” “自然是好东西。”时安夏冷笑,“我一直以为时安柔只是给你画饼,弄了半天还准备送你早日上路。” 时成轩闻言,又变了鹌鹑,低着脑袋,“安柔那日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公主府,她说皇太后有安排……” 他那日偷偷摸摸一大早就从侧门跑出府去,参加公主府赏花宴。 正是因为时安柔说,皇太后叫他一定要去公主府帮忙宴请宾客,和李氏几兄弟喝酒聊天,增进一下感情。 还说,皇太后日后会想办法把他调到李长影身边做事,仕途一片光明。 他想着,李长影是皇太后的亲侄儿。要是能跟着李长影,那就等于一步登天啊。 但他万万没想到,公主府刹那间倾覆,皇太后也被软禁西山。 步步高升的饼,碎成渣了。 但这还不是他害怕的原因。 他真正惊恐的是,如果不是岑鸢救他,那天原本当众秽乱公主府的人就是他了。 他看到李长影和李长德的下场,差点吓尿。 那日唐楚君等人看完热闹就走了,压根没管他。 时成轩是被他未来女婿很嫌弃地扔上马车给捎回来的。 回府以后,他连续几晚睡不着觉。 一闭上眼睛,就是头颅落地,鲜血四溅的场景。 他深深吓瘦了啊,“安柔她害我!是她说,只是让我喝酒,帮忙招呼一下客人,我没想到是这样。” 时安夏懒得听他这些车轱辘话,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 她正色道,“这观音像是历代皇太后的身份象征,如今出现在咱们侯府,那就有造反的嫌疑。如果再从你手上搜出几封通敌密信,那就是通敌卖国。别说现在株连制已废除,律文里有写,谋反除外。父亲你想想后果。” 时成轩猛一激灵,“时安柔还,还给了我一本书。” “拿来。”时安夏根本已经不惊喜了。 皇太后的套路就是这些,一旦遇上昏君,这些招数真是一用一个准。 时成轩像个鹌鹑一样,从床底下又刨出一本书来。 从公主府回来,他就觉得时安柔给的这些东西烫手,但又舍不得还回去,就全藏在了床底下。 书很厚重,表面上看,那就是一本普通山河日志,讲北翼山河地貌,风土人情的书。 其做工精美,装帧特别,前后都是羊皮卷装订。 时安夏让北茴去拿了把刀子,割开羊皮卷,就在书脊的空腔里发现了一封写给梁国奸细的密信。 信里说,已收到建安侯府送去的京城人口数据,粮食消耗信息,以及京城守卫情况。 时成轩傻了眼,苦着脸,“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可能给他们送消息。” 时安夏道,“你是翰林院的人,收集到这些消息很正常。我舅舅,还有大伯父,都是朝廷身居要职的官员。百口莫辩,懂吗?” 时成轩拍了拍胸口,无事一身轻,感觉又活过来了,“还好,还好,还好夏儿你来了,这些东西都交给你处理,我就不要了。” 时安夏冷冷道,“你以为你不要就行了?” 时成轩恢复了点精气神,“现在东西都找出来了,那就防范于未然啊。” “呵,你还知道防范于未然呢,真了不起。”时安夏讽刺道。 “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的……” “你和母亲和离吧,带着你的妾室们回甘州去。”时安夏强势打断他。 “你,你说什么?”时成轩觉得自己听错了,“夏儿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时安夏扭过头,向着门外,淡淡地问,“母亲,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唐楚君在外面已经站了好一会儿,按了按自己跳得突突的太阳穴,感觉有点胸闷气短。 给气的! 刚时成逸说啥来着?他说,“以二弟的能力,只要不出门,倒也闯不下什么大祸来。” 那会她还信心满满打包票,“闯的祸再大,也大不过扰乱科举。咱们什么风浪没见过。” 她是真没想到啊!打脸打得这么快,就一盏茶一炷香的当口,这货就能带着全家去死! 这货不能留了!她不想被杀头,他们还有大好的人生呢! “时成轩,我不想跟着你被杀头!更不想让我一双儿女跟着你去死。你死不死,我管不着,但我们不能死!”唐楚君发了狠,“你今日离也得离,不离那就休!” “那,那夏儿不是有办法吗?”时成轩慌了,努力安抚着唐楚君,“不至于,真不至于啊。” “至于!”唐楚君和时安夏同时开口。 唐楚君示意女儿说。 时安夏便说了,“父亲,你一而再,再而三惹下这种差点灭门的祸端。你已经不适合待在京城,必须回甘州去。否则,这些东西……你自己处理。” 自己处理!自己怎么处理?全是烫手的山芋! 唐楚君道,“我与你的亲事,你自己心知肚明,是你母亲使下作手段得来的。我不中意你,你也不看好我。如果你愿意和离,我可以每年给你一笔银子,让你衣食无忧。且,暂时不宣扬出去,给你留些脸面。待时日久了,你又离得远,这件事也就没人在意了。” 时成轩看看正妻,又看看女儿,彻底慌了,“你们,你们赶我走!你们一步步逼我走!先是赶走母亲,然后撺掇分家,分完家就分我!” 第271章 你这个黑心烂肺的坏女人 时成轩一会儿哭,一会儿闹,撒泼打滚,哭求原谅,说自己错了。 这样子和前世被赶去甘州时简直一模一样。 那时候还有时老夫人在他身边,安慰他哄他,“儿啊,你先回甘州避避风头。待风头一过,我就让人来接你。” 可现在,没有人会这么对待他了。 时成轩六神无主。 看着三媒六礼娶回来的正妻,他恍惚了。 她说,“我不中意你,你也不看好我。” 其实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啊! 时成轩哭成了泪人,“当初成亲的时候,我也是欢喜过的……” 这么个大美人儿在面前,他怎能不欢喜? 可他对她好,她不领情,还老把他往外赶。 他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一直求着她吧? 一个女子整天冷脸对他,他也是要面子的。只能装出不情愿的样子,怪母亲给他娶了一房不通情调的媳妇儿。 他纳了这么多妾室,最初不也是想要引起唐楚君的注意吗? 尤其是温姨娘进了府后,长袖善舞,柔情蜜意,与唐楚君的冷脸形成鲜明对比。 他便是多次带着温姨娘在唐楚君面前招摇……可唐楚君还是不理他啊。他只能纳了一房又一房,最后麻木了,就安心养着妾室。 时成轩后来也以为自己不喜欢唐楚君,可现在真正被逼着和离的时候,忽然就想起成亲时,他满心的欢欣和喜悦。 等待洞房的时刻,他那般小心翼翼。 送她第一支簪子时,他也是想亲自插上她的如云墨发。 他想为她描眉涂脂,吃她嘴上嫣红……可她不让!她不让啊!他能怎么办? 时成轩痛哭流涕,委顿在地,抱着唐楚君的大腿紧紧不放。 唐楚君缓缓道,“我原本是认命的。我想着,你只要不惹事,不来烦我,为了儿女不被议论,我都忍了。可现在是要人命的大事,名声和命比起来,不值一提。” 她弯下腰,将时成轩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亲手将他扶起,好言好语道,“观音像是太后栽赃给咱们的,如果时安柔拒不承认,咱们就得背上谋反的罪名。你想清楚,是你来背?还是我的夏儿来解决?” 时成轩听得一脸茫然,悲伤地问,“既然夏儿能解决,我又为何要背?” 时安夏淡漠应道,“因为我不愿意再为你解决这些莫名其妙的祸端。你若肯与母亲和离,我便再为你解决一次,大家也不用撕破脸。你若不肯,我和母亲都撒手不管,你爱怎样,便怎样。” 唐楚君冷沉道,“既然你信任你那女儿安柔,就让她给你解决好了。你和她,还有她姨娘,你们自己过日子去。以后再也莫来我面前晃荡半分。” 外面有个声音传来,“怕是不成了。父亲和温姨娘定是难再聚首。” 从外头进来的是时云起,他满眼寒霜地看向时成轩,“妹妹走失,是温姨娘伙同沈嬷嬷干的。沈嬷嬷找到了,我已经报了官府,很快官爷就来拿人了。” 时成轩呆若木鸡,“怎,怎么会这样?我分明问了,问了温慧仪。她,她说不是她。她说不出话,但她摇头了,她摇头了。不是她啊……” 唐楚君看着时成轩这窝囊废的样子,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气得血直冲脑门,走上前,狠狠一巴掌打在时成轩脸上,“她说不是她!她摇头!她和她女儿推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了算了!” 这一巴掌打得极狠,用力过大,使得唐楚君头上的衩环都掉落了一只。一缕头发滑下来,衬得她凄惨狼狈。 她弯腰将衩环捡起来时,已是泪流满面,“时成轩,我曾经给过你机会。我让你自己去查,可你就是随便问几句,敷衍了事。她说没有,你就信;她摇个头,你就信。我也曾说过,如果被我们找到了证据,证明我女儿是被温姨娘偷卖出去的,我就跟你和离定了!” 时成轩捂着被打疼的脸,心头也难受极了。可终究,他还存着侥幸的心思,“会不会,会不会……搞错了?” 他现在倒不是护着温姨娘,而是如果能证明搞错了,不是温姨娘卖的女儿,起码能求个不和离。 他是一百个不愿意和离的。 时云起眸色里满是愤恨,撕碎了父亲的幻想,“沈嬷嬷已经承认了,是她收了温姨娘五十两银子,让她同在府里干活儿的堂兄来带走的妹妹。且,当时妹妹被装在一个木箱子里带出城,还是乘了父亲您的顺风马车。” 时成轩被打击得面无血色。 唐楚君不再废话,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将滑下的头发挽上去,又用衩环固定住。 她行走如风。 时成轩追出来,“楚君,你要去哪?” 唐楚君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一意往前走。 时云起和时安夏也齐齐追出来。兄妹俩互看一眼,抬腿便追上前,只护在母亲身侧,并不拦她。 他们身后,又跟了一串丫环婆子们,都风风火火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然后,越来越多的丫环婆子小厮们都跟了过去。 活儿也不干了,先看看发生了什么大事。 时安雪推了一把哥哥时云舟,“你快去叫母亲,我先追上去看看。”一溜烟,钻进了人群。 时云舟:“……” 想了想,还是按照妹妹的吩咐去通知了母亲于素君,然后又拔腿往那边跑了。 等于素君赶到荒院的时候,就看见唐楚君完全不顾形象地坐在原本就一身是伤的温姨娘身上,又是捶,又是扇耳光。 唐楚君满脸的眼泪,声音也是颤抖而模糊,“你虐我儿子,你卖我女儿!你这个黑心烂肺的坏女人!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今天打不死你就不叫唐楚君!” 她长长的指甲断了,断口更加尖利,划得温姨娘脸上到处都是带血的伤。 时成轩被唐楚君的样子吓死了,胸腔莫名被酸涩和悲伤填满。 他跪在唐楚君身旁,想去拉她,“楚君,别打了,你别伤了自己的手好吗?” 唐楚君气疯了,手一挥,推他一把,指甲划过时成轩脸上的细皮嫩肉,顿时就留下了一条鲜红的血痕。 唐楚君发疯一样继续捶着温姨娘。 温姨娘惊恐地看着一向懦弱的唐楚君,嘴里发出吚吚呀呀的尖叫声,还有粗重喘气的嚯嚯声。 她只有一个信念:我不能死!柔儿很快就会来接我了!柔儿被吉庆皇太后看重,定然要得势了! 第272章 温慧仪从不信命 温姨娘就是靠着“我柔儿要得势了”这个信念,撑到了现在。 她女儿时安柔既然能和惠正皇太后一样重生,说明也是天选之女。 凭什么她女儿就要活在泥泞里仰望时安夏,难道只是因为女儿是庶出,是从她一个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温慧仪从来不是个信命的人。 她信人定胜天,信自己改命。 她自己也是温家的庶出女儿,靠着眼光和手段,靠着美貌和智慧,愣是从甘州爬到了京城。 就连她那嫡姐,嫁的也不过是当地小官,一辈子在甘州那地儿没出来过。 更遑论别的庶出姐妹,没一个有她行的。 妾室又如何?那也要看是哪里的妾室。京城侯府的妾室,又岂是普通人家的妾室可比? 温慧仪老早就盯上了远嫁入京的姑母温如琴,一直巴结她,奉承她,讨好她。 她在家还是姑娘时,就默默准备着上京的一切。 那时候,甘州有个行商之人对她一见倾心,想要娶她回去做正头娘子。 她嫌人家地位低,自己不想嫁,就把庶妹嫁了过去…… 最初温慧仪的心思其实是想抓住老侯爷的,可是到了侯府以后才发现,老的不如小的好抓在手里。 她姑母的意思是说,如果时成轩不中意,也不会勉强纳她为妾。 谁知时成轩一勾就勾到了,她实现了一步登天,从此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尔后换子,更是将姑母牢牢绑在一条绳上。 她和她姑母才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此后,温慧仪在侯府里如鱼得水,所有用度开销都是比着正头娘子去的。 她掌中馈,欺妯娌,打压府中所有人的儿女,更是拿捏着一众妾室们。 一度就连时成轩要宿在哪个妾室的房里,都得由她来安排。 她才是妾室里独一份,比许多正头娘子更得脸。 甚至,她还将她两个亲哥哥也弄来了京城管着铺子,当着掌柜。 哪个不羡慕她温慧仪过得好? 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 要不是时间不合适,她还能依葫芦画瓢,把亲生女儿时安柔跟嫡女时安夏给互换了。 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就单看自己如何筹谋。如唐氏那般蠢笨,给她个护国公府嫡女的身份,不也一样被人算计,过得要死不活? 唐氏心情不好,温慧仪心情就好;反之,唐氏只要开心,温慧仪就见不得。 两岁之前的时安夏,长得像个珍珠糯米团子。她特别白,小脸圆圆,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笑起来,咯咯个不停,直逗得唐氏喜笑颜开。 母女俩笑起来,就如那春天的花朵,锦绣芳华,花团锦簇。 刺眼得很!温慧仪见不得! 时安夏开口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而是“糖糖”。 学会的第二个词,是“楚君”。 那是唐楚君教的。 每次听到女儿说“糖糖,楚君”时,唐楚君都会开心地抱起女儿亲了又亲,连带对时成轩也偶尔和颜悦色起来。 这让温慧仪非常不舒坦。 因为唐氏自来不亲近儿子。 许是因为时云兴是男孩子,一出现就让唐氏想起被设计嫁给时成轩,又想起那不情愿的洞房花烛夜。 总之时云兴从未得过唐氏亲近,自来都是由奶嬷嬷带着。 奶嬷嬷每次一把时云兴抱近唐氏,唐氏就说乏了。 温慧仪最恨的就是唐氏这点,每次看到唐氏如此对待时云兴,她就加倍折磨时云起。 同样是时成轩的骨肉,唐氏不亲近儿子,但对女儿是娇养得很。 什么好东西都给时安夏弄来,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好。 唐氏是真疼这个女儿啊,这使得温慧仪恨之入骨。 疼女儿是吗!好!我给你卖了!看你还怎么疼! 就这么,温慧仪只花了五十两银子就把时安夏的奶嬷嬷给买通了。 奶嬷嬷姓沈,因着早前误了几回奶,被唐氏骂了,怀恨在心。 温慧仪承诺她,不止给她五十两银子,回头还会想办法把她的身契搞到手,给她自由身。 沈嬷嬷就伙同自家堂兄,联手把两岁大的时安夏给偷出了京城。 唐楚君把沈嬷嬷发卖了。温慧仪又出银子把沈嬷嬷赎回来,然后让她回老家,再也不许来京城。 温慧仪以为从此安枕无忧,谁知时安夏十二岁又杀回来了。 她见着时安夏局促笨拙的样子,都要笑开了花。 她琢磨着到时设个局,让时安夏失了身子,只能嫁给低贱的门房小厮。这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反杀了。 当所谓的命格归位,时云起和时安夏兄妹俩双双大出风头,名噪京城。 温姨娘就知道,自己是不行了。一切得靠女儿时安柔。 在几次交锋败下阵来,在她一败涂地时,她和女儿才真正坐下来,认真仔细复盘了所有事件。 她女儿时安柔是重生的,时安夏也是重生的。 时安柔前世一辈子都在深宫里活得还不如一个宫婢; 时安夏却是一路从晋王侧妃爬上去,爬到了景德皇后,惠正皇太后的位置,可说是叱咤风云,大杀四方。 那手段又岂是她女儿时安柔能及得上? 如果再不改变打法,她们娘俩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温慧仪要时安柔蛰伏。 如何蛰伏? 那就要先剖析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温姨娘不能说话,只能写字。 她忍着身上的痛楚,给时安柔写了几个词:蠢笨,懦弱,无脑,见事不细究,听风就是雨,且,没有手段。 这些都是她女儿身上的特质。 只要认真把这些特质表现出来,就能真真切切瞒过时安夏。 要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 于是时安柔处处表现得懦弱,一副从骨子里害怕时安夏的可笑模样。 就连她的内心独白,都是按照这些特质来的。包括做那个牌位,她是真的早上香晚上香,求惠正皇太后保佑她。 一度,她自己都觉得应该是这样。 但往往应该是这样的,反而不应该是这样。一个人过度刻意表现自己的某一方面给人看,就很不正常。 时安夏正是因为这些,才绝不相信时安柔能老实。 她几次召来时安柔问话,发现对方总是给她设套,想将她带偏,就更加确定时安柔是装的。 时安夏放任了时安柔的发展,想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毕竟,重生的机遇,任何人都不愿意浪费。 时安夏一直在等时安柔崛起,才好实现一次真正的对决。 终于,她等到了。 希望这一次,不要让她失望。 在吵闹声中,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 唐楚君最后狠狠捶了一拳在温慧仪脸上,才理了理衣裙站起身,傲慢地笑了笑,“好久不见,时老夫人!” 第273章 那是我丈夫姜宏扬的儿子 时老夫人回来了,是时云起亲自派人去长松佛堂接回来的。 短短几月,时老夫人的头发完全花白,身形也佝偻得厉害,走一路咳一路。 她是怎么都没想到,刚回到侯府就看到唐楚君这么彪悍打人。 而她的儿子,就跟只鹌鹑一般哭哭唧唧守着媳妇。 她精心设计回来的儿媳妇,如今是一点不顾体面,直接叫她“时老夫人”了。 时老夫人并不蠢,一下就想到,难不成儿媳跟儿子和离了? 这么一琢磨,顿时面如菜色,颤颤巍巍喊一声,“儿啊……” 就这一声,引发了时成轩的嚎啕大哭,“母亲……” 场面甚是感人,母子俩抱头痛哭。 时成轩可算找到主心骨了。 时老夫人可算看见儿子了。 感人场面没持续多久,便是有人来报,“族老们都已到厚德堂,请各位主子都过去。” 厚德堂!又是厚德堂! 这是时老夫人一生的噩梦。 她的悲惨命运就是从厚德堂开始,她的好日子也是从厚德堂结束。 她怕极了厚德堂! 如今刚回府,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连坐都没得坐一下,又被人叫到厚德堂了。 她知道,这次回来不是享福,是受折磨来了。 尤其她那个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孙子起哥儿,一声令下,“把温姨娘抬去厚德堂!”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历历在目! 巨大的恐惧席卷着时老夫人,几乎让她站立不住。 被抬走的温姨娘路过时老夫人面前,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嘴里发出嚯嚯的声音。 她张着口型,满脸血痕,“姑母!” 时老夫人老泪纵横。作孽!作孽啊! 怎的被折磨成这样了! 但她的同情心没维持多久,就被惊雷轰了顶。 厚德堂内,族老们又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总感觉族谱又保不住了。 还得动! 这次动的又是谁呢?大家都十分期待。 在看到温姨娘被抬进来时,族老们都有点失望。 将死之人而已! 在看到时老夫人被人扶进来时,族老们更失望。 不好好在佛堂里待着,瞎跑什么? 但同时,族老们又微微松了口气。都是些犯错的老人儿了,看来爆再大的雷,也爆不出朵花儿来。 那会子半死不活的老侯爷也坐在一群族老之中,看到时老夫人进来,也没有了早前的疾言厉色。 不是气消了,是没力气。 时老夫人看他的眼神,倒是热切多了。 她还指望着老侯爷消了气,允她住在京城。哪怕在侯府中吃斋念佛也好啊。 但老侯爷再没给过她一个眼神。 时老夫人在最边上找了位置坐下,也没敢有丝毫不满。 这时,时云起道,“把人带进来吧。” 便是进来一个妇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分明身上穿的是上好的衣料,衩环耳饰却是一样没戴,干净利落得很。 她一进来,目光便落在横躺地上的温姨娘脸上,忽然笑起来,“咦,温慧仪,你也有今天!” 在座的旁人不认识这妇人,时老夫人却是认得的,“慧蓉,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正是温慧蓉,时老夫人的另一个侄女,温慧仪的亲妹妹。 温慧蓉看了半天,才认出时老夫人,“您,您是姑母?” 时老夫人想起自己如今寒酸如斯,实在不复往日风光,“是,是啊。” 温慧蓉倒是个爽直的,“姑母您老多了,瞧这花白头发。您不说话,我都不敢认您。” 时老夫人:“……”呔!就不该说话! 温慧蓉打趣完自家姑母,便是给在座的长辈们请安。 她不认得谁是谁,也就不瞎认亲戚了。 况且她知道,侯府如今是最烦姓温的人。 其实她自己也不想姓温呢。 她走到温慧仪面前,看着对方被打得血糊糊的脸,不由冷笑,“温慧仪,人在做,天在看!你有今天,完全是你咎由自取!” 温慧蓉快人快语,对着堂上一众人道,“死了的时云兴,根本不是你们时家的种!那是我丈夫姜宏扬的儿子!” 一语惊起千层浪!说好的掀不起惊天雷呢! 这一来,就惊得人跳! 尤其是时成轩豁然站起,赤眼白咧,“你别胡说!” 头上长青草,总不是什么得脸的事。他可以不管温慧仪是死是活,但不能不管自己的脸面。 温慧蓉瞧了几眼时成轩,仍旧冷声笑道,“我胡说?你和我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 老侯爷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侯府丑闻!惊天丑闻! 作孽!作孽啊! 他恨上了温如琴!他朝她翻着白眼看过去。 他现在甚至怀疑时成轩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只因那温家简直太烂了! 老侯爷虽然没说出口,但几十年夫妻,时老夫人哪有看不懂的。 她一时气愤难当!想她一生干干净净,怎的就被一个侄女给污了呢! 时老夫人颤颤指着温慧蓉道,“你别胡说八道!可有证据?” 温慧蓉道,“我敢来侯府指证温慧仪,自然是有证据的。我可不是那等红口白牙污蔑人的性子,更不是温慧仪这等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心思还在灶台上的卑鄙货色!” 她从袖里拿出一叠信呈上。 族老们传阅。 哎哟,没眼看啊!真的没眼看!只能斜着眼睛瞟! 那信里哥哥妹妹骚的嘞! 啧!时成轩这脑袋上绿草青青,都快长成大草原了。 温慧仪写给姜宏扬的信里,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说时云兴是他俩的儿子。 时云起上前解释,说前些日子温慧蓉找上门来的时候,被他碰上了。 他问清原由,便将温慧蓉安置在外,又借着温姨娘的名头派人去寻姜宏扬。 在温慧蓉的指引下,派出去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姜宏扬,并将其带来了京城。 此时姜宏扬进了侯府,还不知道里面已是这光景,只当温慧仪派人来接他见面。 他还正纳闷,为什么不约在外面见,非得来侯府。 毕竟他俩的关系,根本见不得光。 他想着,定是儿子死了,温慧仪伤心过度。这便恍恍惚惚来了。 当姜宏扬踏进厚德堂,看到自己的发妻温慧蓉也在时,立知大事不妙。 他转头拔腿就跑。 岑鸢这会子就站在他身后。 姜宏扬一头撞上岑鸢硬邦邦的胸口,顿时脑袋像炸开了花,两眼冒星星。 第274章 没什么值得我留恋 姜宏扬意识到不妙,想跑。 他往左,岑鸢挪一步,挡住左边;他往右,岑鸢挪一步,又拦在右边。 姜宏扬怒了,“你他娘……”话没说完,就被岑鸢一只手拎起,顺手扔在温姨娘旁边,摔了个狗吃屎。 姜宏扬疼得直喊娘,爬起来才发现,身边那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妇人,竟是……“仪儿?” 只这一声,再不用多说什么,就坐实了所有一切都是真的。 此人便是甘州那位行商之人姜宏扬,当年对温慧仪一见倾心,准备娶温慧仪做正头娘子的。 结果温慧仪心比天高,嫌他地位低,关键还不是什么富贾,只是比一般人富裕一点,赚的都是辛苦钱。 温慧仪一面哭诉自己已有婚约在身,只能负他;另一方面,又游说他,让他娶她妹妹把位置先占着。 这是给自己留着后路呢。 温慧仪做妾的第一年,从京城回娘家奔丧,就跟姜宏扬背着自己妹妹鬼混上了。 便是这次回娘家,有了时云兴。 但躺在地上的温慧仪其实心里并不清楚时云兴到底是时成轩的,还是姜宏扬的。 她在信里口口声声说孩子是姜宏扬的,也不过是想拴着他对自己死心塌地罢了。 温慧仪这会子就算有心跟时成轩申辩几句,却也说不出话,只能喉咙里发出嚯嚯声。 时成轩怒不可遏,冲上前,像疯子一般拿起条凳,朝这对奸夫淫妇砸去。 他终于体会到刚才唐楚君打温姨娘的心情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打,看着他发泄。 族老们摇着头,再没了看热闹的心情。 场上一片鬼哭狼嚎。 族谱,可以动了。总不能让个野孩子摆在他们时家族谱上,让人每看一次就恶心一次吧。 吾皇英明!准许改族谱绝对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时成轩打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感觉一阵悲凉。 他仰头望向坐在于素君边上正严肃看信的唐楚君。 唐楚君看信看得很认真,很严肃,整个人杀气腾腾。 就是这么个东西,竟然卖了她女儿! 让她和女儿分开了整整十年! 时成轩有些害怕,轻轻喊一声,“楚君……” 唐楚君猛然爆发,将信狠狠砸在时成轩脸上,“你看清楚!看清楚!这就是你娶的好姨娘!她把和别的野男人生的儿子,换了我们的儿子!她虐待了我儿子十六年,还卖了我的女儿!她卖了我女儿!” 族老们这下才真正挺起背脊,坐直了腰。 什么,夏儿是被温姨娘卖的? 族长站起身来,族老们一个一个都站起来了。 族长怒气沉沉,“怎么回事?夏儿是被温姨娘卖出京城的?” 唐楚君抹了一把眼泪,愤恨道,“正是!相关人等都抓起来了,证据确凿,没得可辩!” 族长将愤怒的视线投向时老夫人,“这件事,有没有你参与在内?” 时老夫人也是惊啊!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不行,“我,我根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族长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明显不信。 时老夫人百口莫辩,但也只能极力自证,“卖了夏儿,我能有什么好处?我……” “所以有了好处,你就要卖我夏儿?”唐楚君咄咄逼人。 时老夫人:“……”我不是那意思啊! 她感觉这侯府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还不如回长松佛堂呢。起码在那里不会被人冤枉。 时云起看着失控的母亲,心里微微有些难过。原本母亲一天比一天开心起来,整日笑呵呵的。 他就不应该重提此事,重新揭开伤疤。 可他不甘心。 从他被妹妹一手拨乱反正,重归本位的那一天起,他就下定决心,要为妹妹讨回公道。 他的妹妹不能白白走失了十年!不能白白受了那些苦! 时云起坚信,就是温姨娘卖了他的妹妹。 他依据自己小时候所见所听的细微片段,以及曾经忽略的一些细节,进行分析整合,一点一点推理出真相。 岑鸢依据他所说抓到了沈嬷嬷,以及沈嬷嬷的堂兄,将陈年旧事全部翻出来,送至官府。 时云起单手负在身后,站如松柏,“依据本朝律法,拐卖人口者,主犯判凌迟处死;从犯处以绞刑。” 他话一说完,官差就进来了。 温姨娘惊恐地顺手抓住了姜宏扬,“嚯嚯嚯……” 姜宏扬就是贪图温姨娘的美貌,又哪里有什么真感情。这会子看着这个又老又丑又狼狈的妇人,根本没有一丁点的怜惜之情。 他立刻拍掉了温慧仪的手,准备跑路。 他甚至想拉着发妻温慧蓉一起跑,被温慧蓉嫌恶地一把推开。 时云起道,“依照本朝律法,凡和奸者,杖责四十,男女同罪。另,男子处以宫刑。” 官差便是向着姜宏扬走过来。 姜宏扬这下是真正慌了,“我是冤枉的!都是这个贱人!是她!是她勾引的我!” 在官差把姜宏扬和温慧仪带走后,温慧蓉也利落走人了。 此时的厚德堂里,一片寂静。 时安夏温温吩咐北茴,“把温姨娘要被凌迟处死的消息放出去,我看看时安柔还稳不稳得住。” 北茴应下,退出去了。 时安夏又将视线投向时成轩,“父亲,您想好了吗?趁着族老们都在,可以做个见证。” 时成轩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儿子,最后视线落在唐楚君身上。 他知道,这一次,没得赖了。 他颓丧地低下头。 时安夏沉声吩咐,“南雁,准备笔墨。” 这是要逼着他这个父亲写和离书了。时成轩绝望地想。 他抬眸看向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正妻,“楚君,你真的想好了吗?你就一点不留恋这个家吗?” 唐楚君摇头,“没什么值得我留恋。时成轩,咱们虽然不是好聚,但可以好散。” “怎么个好散法?”时成轩问得认真。 唐楚君道,“我只带走我的嫁妆,至于侯府的任何东西,我都不要。” 正好,刚分了家,那些账目是刚盘过的,一应清楚。 时成轩没说话。 唐楚君又道,“京城已经不适合你了,你回甘州去。京城属于你的产业,你可以卖给我。或者交给我打理,每年不管盈亏,我保证给你一千两银子,足够你养妾室儿女,舒舒服服过后半生。” “如果我一定要留在京城呢?” “那就只能鱼死网破,家破人亡!”唐楚君看着时成轩,“你选!” 第275章 这个女人从来没喜欢过我 不和离,时成轩可以确定,家破是迟早的事,但人亡,很可能只亡他一个。 他看着唐楚君决绝的眼神,心头空荡荡的。 他知这次,恐怕真的已经无法挽回。 他先是参与了擅自退掉魏家的亲事,再是偷跑去公主府差点酿成大祸,后又是观音像和密函……前一件伤的是感情,后两件害的是性命。 他其实心知肚明,就算不和离,女儿一样会解决观音像事件。 女儿决绝说不管,只是为了逼他和离而已。 他亲生的女儿就那么嫌弃他吗? 为什么他的夏儿能对他大哥时成逸那么好,就是容不下他这个父亲? 他心伤透了。 他在儿女眼里,在妻子眼里,看不到一点温情。 时成轩瞳孔无神,垂下眼睑,做着最后一丝挣扎,“楚君,你连儿女都不要了吗?” 唐楚君挑眉应他,“我儿子大了,马上就入仕,很快娶媳妇了。他就算想回甘州,皇上也不可能放他出京。” “可我也是朝廷命官。”时成轩真的不想离开京城。 唐楚君怼他,“你这个朝廷命官可为朝廷做过一点贡献吗?你要是辞官,上头那几位哪个不拍手称快!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就光占着吃闲饭不干活儿。朝廷养着你这些年,得到过一点回报吗?” 时成轩默默低下了头。 就,很伤心。因为妻子说的都是事实。 他无力反驳。 又听唐楚君道,“至于夏儿,她肯定不能随你走。她是黄老夫子的先生,要讲课的,不能白担这名头。且她及笄后就要成亲了,有她夫婿照顾着,不比跟着你回甘州强?总不能回了甘州,你还想让我夏儿整天给你收拾烂摊子吧?” 时成轩伤心欲绝。 他觉得这根本不像是妻子对丈夫在说话,而是一个母亲在管教儿子的模样。 瞧,他这明媒正娶的正妻多么苦口婆心,“时成轩,我记得你三十五六了吧?一生一事无成没关系,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别总在心里算计那点小九九,以为就你一个人最聪明。你活着可以混吃等死,反正你有祖上萌荫。但你不要动不动就拖着全族人去死。你……” “好了!”时成轩面红耳赤打断正妻的说教,“京城产业全卖给你,我要现银。” 我也想和离!一个字都不想听!不想听!一点都不想听! 既然你唐楚君看不上我,我也不要你!哼,不要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我去甘州吃香的喝辣的!我有大把的银子混吃等死!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 时成轩红着眼眶怒瞪着唐楚君,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唐楚君:“……”这是什么眼神? 这货不会算账的吗?我每年给你一千两,你的产业可都还在啊! 万一哪天红火了,自己还有一份产业。 你竟然要卖产业? 一众族老:“……”还得是你,时成轩!我看你把手上的银子几下败完了,你那些儿女怎么活? 唐楚君管不了那么多,点头,“立约。” 时老夫人实在没忍住,猛地冲上前,“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和离!” 她两眼浑浊,泪流满面,“楚君,我求你了,别跟我儿和离!儿女都大了,挨一挨日子就过去了,行吗?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儿没有对不起你……” 唐楚君摇摇头,铁了心。 如果没有接二连三出这几桩事,她可以如时老夫人说的那样,挨一挨日子就过去了。 可现在她的想法变了。 时安柔给时成轩下了那么大个套,保不齐后头还会使出什么招数。 以时成轩耳根子软的毛病,但凡许他点蝇头小利,他就乐得屁颠屁颠。 这日子,真就没法过了。 只要她和离了,再把时成轩赶去甘州,离京城远远的,想必祸事就少得多。 唐楚君沉沉开口,“立约!” 随着“立约”两字再次落下,时成轩的心和眼泪都随之落下。 他扶过母亲,如一个负气的孩子,“母亲,咱不求她。这个女人从来没喜欢过儿子!她从来没把儿子放在心上过。” 时老夫人阴戾地看着唐楚君,咬牙切齿,“是啊!她从没喜欢过你!她喜欢的是……” 陡然,时安夏和时云起同时上前一步,将母亲护在身后。 时云起疾言厉色,“祖母慎言!别逼孙儿自请出族!” 时安夏眸色翻滚着巨浪波涛,声音透着骇人的威严,“祖母慎言!别逼孙女撕开遮羞布,到时无人给您送终!” 兄妹俩气场全开,一副谁动他们母亲,他们就要将人碎尸万段的样子。 哪怕是泼污水也不成! 说他们母亲一个字不好也不成! 族老们看着这一幕,即知时老夫人当年一定做下了卑鄙的事,才使得唐氏和她两个儿女如此戒备。 或者,那些关于唐氏曾心怡过时成逸的传言,都是真的。 一想到时老夫人不知使了什么下作手段,才拐了这么一房高门贵女做儿媳妇,都是面上无颜,脸上无光。 全都摇头,叹息。 主母不贤,祸及三代。 时老夫人看着一众族老们都是嫌弃的表情,只觉气血一阵阵往上涌。 屈辱填满了胸腔。 她这一生都被这些族老看不起!哪怕在她最风光的时候,这些族老也都看不起她。 她在一片晕眩中,和族老们一起见证了唐楚君和时成轩立约的过程。 终于,笔墨纸砚,摆在桌上,摆到了时成轩面前。 时成轩下笔千斤重。 他没忍住,又哭了。 边哭边写,边写边哭。 一纸和离书,割断了他和唐楚君的夫妻名分。 从此他再也不能在心慌的时候,找她说话了。 闯祸的时候,再也不能问她,楚君,我怎么办? 甚至,他再也听不到唐楚君说,那么喜欢冒青烟的祖坟,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呜呜呜……楚君再也不能送他一程了……时成轩的眼泪滴滴落在“和离书”几个字上,又心酸,又难过。 在族老长辈们的见证下,最后一字,时成轩落笔成印。 和离书成。只差去官府走个程序,登记在册,就算真正和离了。 时安夏和时云起同时舒了口气。 唐楚君骤然肩头一松,像是卸下了千斤大石。 她上前一步,拿起和离书。 时老夫人嚎啕大哭,冲过来抢和离书,“不许!我不许!我不许!不许和……” 陡然,时老夫人倒在地上不动了。 第276章 一个都不是他的 时老夫人晕倒,也没能阻止唐楚君和时成轩和离。 次日,时安夏专门托了舅舅唐楚煜找熟人办理和离,登记在册。 唐楚煜又专门给了谢礼,嘱对方暂时保密。 今儿是个好日子。 除了是唐楚君重获新生,还是春闱放榜日。 时云起两兄妹都跟着云起书院的人去看榜,谁知榜还没出来,侯府就派了下人来找,叫他们赶紧回府。 老侯爷危! 时老夫人危! 兄妹俩只得匆匆打道回府。 这头,唐楚君一边在库房清理自己嫁妆,一边在等待儿子的好消息。 她本来也想跟着去看榜,但儿子不让。 儿子叫她在家坐等好消息。 她哪坐得住,时不时望一眼库房门外,问一声,“钟嬷嬷,起儿回来没有啊?” 钟嬷嬷笑道,“哪儿那么快?估计还没放榜呢。我的姑娘,您就把心妥妥揣好,起少爷斗试都那么厉害,春闱肯定高中会元。拿下会元,再进殿试拿个状元回来孝敬您。” 唐楚君笑得合不拢嘴,还挺谦虚,“状元不状元的,也不用刻意,都是皇上的臣子,都是为朝廷效力嘛。” 两人正说得高兴,李嬷嬷过来了,“夫人,我们老夫人想见见您。” 钟嬷嬷清咳一声,“李嬷嬷,现在不能叫夫人了。我们姑娘现在已经不是你们夫人了。” 李嬷嬷尴尬笑笑,“习惯了,对不住。” 钟嬷嬷见李嬷嬷客气,倒也不再为难,“不怪你,都叫习惯了。” 李嬷嬷眼巴巴地看着唐楚君。 唐楚君只犹豫了片刻,就着钟嬷嬷递过来的湿帕净了手,便跟着李嬷嬷过去了。 时老夫人住在时婉珍的院里。 母女俩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 唐楚君到的时候,就听到时婉珍哭天抢地在那嚎。 时安夏守在院外,“母亲,你要不想见,可以不见。” 她怕祖母再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刺激母亲。 唐楚君摇摇头,“随她说什么吧。”说完便径直进去了。 那会子时婉珍和时成轩都跪在床前,哭得不行,一直喊着母亲。 两人见到唐楚君来,都乖乖让开了。 唐楚君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恨了十几年的那张脸,莫名有些恍惚,“您,找我?” 听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时老夫人原本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 她就那么看着面前的女子。 多美啊,这姑娘。十几年前她第一眼见到唐楚君的时候,就默默惊叹过。 如今,她老了,快离开人世了。而唐楚君却更加美得惊心。 可终究,强求来的人啊,进不了一家门。 时老夫人伸出枯槁的手,想握着唐楚君的手。 唐楚君迟疑半晌,还是没有伸手去握时老夫人的手。 她柔声道,“我和时成轩已经和离了。” 时老夫人微微点了点头,收回手,长长一声叹息,“我知道了。” 唐楚君低着头,坐在那里,便是无言了。 终于,时老夫人轻轻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唐楚君怔了一下,忽然眼泪就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她坐在那里没动,仍然垂着头,鼻子酸得不行,眼泪大滴大滴掉落在手背上。 她说不出话,也不想说什么。 她并不真的大度,可以原谅时老夫人对她所做下的一切恶事。 即使到了这时候,她也不能原谅。 唐楚君豁然起身,“您保重。” 出了门,迎面撞上女儿,便是赶紧擦了擦眼睛。 时安夏拉着她的手,“祖母可有说不好的话?” 唐楚君扑在女儿身上,抱着她,呜呜哭着,“没有,她跟我说对不起……可我没有原谅她……呜呜呜……” 时安夏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也不劝说什么,只安静地陪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倒是没错。 可“对不起”三个字,又怎能抹去祖母所行恶事? 那些恶事,害了母亲一生!谁又有权利逼着母亲因为这三个字就非得原谅? 时安夏安抚好了唐楚君,便是让北茴将她送回海棠院。 这时,申大夫匆匆而来,进了时老夫人屋子里诊病。 尔后,福伯也来了,把李嬷嬷叫走了。 大概一炷香光景,李嬷嬷一言难尽地回来了,和申大夫擦肩而过。 申大夫又忙着去老侯爷院里诊病,听说那头也危。 李嬷嬷便是进了屋子。 时安夏和时云起相视一眼,觉得不对劲,也跟着进去了。 就见李嬷嬷一脸难为情,“唉,老侯爷那人!真不知道怎么说。” 时老夫人刚有了点精神,开口问,“怎么了,但说无妨。” 李嬷嬷吞吞吐吐,“老侯爷把老奴叫过去,让,让老奴来,来问您,二,二爷,和,和大姑奶奶,还有小姑奶奶,是不是,他,他的亲,亲生孩子……” 时老夫人听得整个人呆了。 万万想不到,都这时候了,那个死男人还在问这种问题! 当初就不该仁慈,直接一包老鼠药毒死他算了。 时成轩气得一把推开李嬷嬷,“你!你胡说些什么?” 时婉珍也伸手推了一把李嬷嬷,“你个贱奴!在我母亲面前胡说八道!” 李嬷嬷原本还有些愧疚,觉得不该刺激老夫人,被这两兄妹一推,顿时来了火,“你们推老奴做甚!是老侯爷叫老奴来问的!你们就算要横,也自己去老侯爷跟前横!跟老奴耍横有什么用?” 这时,时老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着,“李嬷嬷,你去回侯爷,就说……就说……他们三个,一个都不是他的!去!现在就去!”见李嬷嬷不动,她忽然狂吼,“去呀!按我说的去回!去!” 李嬷嬷被时老夫人那样子吓到了,一溜烟跑了。 时老夫人一口血吐在被子上,猛地往后倒去,不省人事。 一时屋里喊母亲的喊母亲,喊祖母的喊祖母,喊申大夫的喊申大夫。 申大夫忙啊,吩咐福伯,“去把老侯爷的后人都叫来吧,不成了。” 福伯急了,“您再瞧瞧,再好好瞧瞧啊。” 申大夫摇摇头。 他又不是大罗金仙,吹一口气就能吊命。 这时候,李嬷嬷便是踏进了屋。 老侯爷眼睁睁地瞪着李嬷嬷,声音又哑又颤,“说!说!” 李嬷嬷仍是一言难尽的表情,“老,老夫人说,说,说……” “说什么!”老侯爷撑着一口气问。 李嬷嬷快哭了,“老夫人说,二爷和大姑奶奶,小姑奶奶……一个都不是您的孩子……” 老侯爷一口血吐在被子上,眼睛缓缓闭上。 良伯风风火火跑进屋来,“侯爷侯爷……起少爷高中了……” 第277章 煮熟的鸭子飞掉了 老侯爷垂死病中惊坐起,中了!中了!中了!起哥儿高中了! 良伯丝毫没发现老侯爷目光中的涣散,只当他好转了,便是喜滋滋继续报,“起少爷中了会元!榜首!第一名!第一名啊!” 老侯爷百感交集,眼睛盯着门外,脑子里忽然抽痛了一下。起哥儿不是他的亲孙子……骤然直直倒下,再没了呼吸。 倒下的时候,眼睛没有闭上,还是盯着门外。 福伯和良伯登时乱了,大喊,“老侯爷……来人哪……来人哪……” 与此同时,有人在府里到处高喊着“起少爷中了!高中了!中会元了!中中中中中中啦……” 整个侯府一片沸腾。 消息传到时老夫人耳朵里,她老泪纵横。 她竟然活着听到了孙儿高中的消息。 哈哈哈哈哈哈!她在心里仰头大笑,也在心里说:那是我孙子!我亲孙子!我亲亲的亲孙子啊! 我孙子出息了!我就知道他能出息! 笑着笑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流下眼泪来。 悔!悔得肠子都断了! 她当初不该换了孙子啊!竟然让一个野种享了十六年的福,让她的亲孙子受了十六年的苦。 她该死!她真的该死……她在悔恨中死去。 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望着门口。 时老夫人的床前,只有两个伺候的嬷嬷在守着。 那会子时成轩和时婉珍,以及时云起和时安夏都被人叫走了,说是老侯爷匆匆离世,都没来得及留下遗言。 刚走到老侯爷院门口,几人又听说时老夫人也走了。 大家互视一眼,一时不知道该先走哪头。 时成逸作为长子,又是世子,得到消息,便是拖着伤重的身体主持大局,向朝廷报丧。 于素君这个当家主母也吩咐几个得力的嬷嬷开始着手准备丧仪。 宫里,明德帝看着春闱榜单,心里非常高兴。 他手里拿的哪里是榜单,分明是他的左膀右臂,北翼的未来。 榜首“时云起”那几个字,实在亮眼。 自来就有会元天下之才,状元天下之福的说法。意思是,会元不一定能是状元。 中状元者,要综合各个方面。才气固然要有,但还得看家世出生,样貌,名字,以及运势。 中会元者,才情自不必说。但如果他模样长得不行,或者名字很难听,都有可能与状元失之交臂。 甚至有时候,状元还受家世出身的影响。 但目前看来,时云起各方面都完全符合明德帝心中的条件。才情,家世,长相,名字,无一不好。 时云起乃天下之才,也是天下之福。 这就已经是帝王心中内定的状元人选,一切来源于斗试留下的深刻印象。 往下,第二名,肖长乐;第三名,陆桑榆;第四名,顾柏年。 最让人意外的,是时云清,竟然也排在了第三十二名。 明德帝正看得乐,齐公公进殿禀报,“皇上,建安侯府向朝廷报丧。” 明德帝心头莫名一跳,“谁走了?” 齐公公道,“是建安侯爷,和他的夫人。两人也算有缘,日正时分,同时走的。” 这种事还能“同时”?明德帝放下春闱名单,眉头微挑,“出什么意外了?” 在他想来,能一起走的,自然只能是出了意外。 齐公公道,“没出意外,算……病逝。” 明德帝道,“看来是佳偶啊,走都走得这般齐整。” 齐公公摇摇头,“据可靠消息,他俩哪里是什么佳偶,分明是怨偶。” “怎么说?”明德帝好奇地问。 “听说他俩是互相气死的。” 明德帝:“……”更好奇了,“有什么事,能互相把对方气死?” 要有这技能,朕哪里还用想方设法对付皇太后,直接用这招不就好了? 齐万事通道,“老侯爷怀疑老夫人不忠,问她生的那几个儿女,有哪个不是他的?时老夫人被这话给气到了,就让人回他话,说一个都不是他的。你来我往间,双双气得归天了。” 明德帝揉了揉眉心,“建安侯夫人分明说的是气话,侯爷这老糊涂就信了?” 齐公公点点头,“想来,是信了。” 明德帝心说,那是该走了,活着也只是浪费口粮。 问题是,麻烦来了。早不走,晚不走,你非得在春闱放榜这天走。 晦气就不说了,关键是…… 北翼历来有规定,凡父母丧,官员需丁忧三年;孙子需丁忧一年。 丁忧期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建安侯府中,时成逸要歇三年,虽然可惜,倒也能等;时成轩要歇三年,那就歇着吧,最好是别来了。 可时云起刚刚才考了会试第一,拿下会元。朕连状元位置都给他留好了,结果这一丁,就给他丁下去了,连殿试都不能参加。 明德帝的心情顿时就不太美丽,“建安侯也是,走都走了,还来给朕拖后腿。他这一辈子空占着侯爷头衔,真就没为朝廷尽过一分力。” 齐公公显然也想到了丁忧这一层,“皇上,不是可以夺情吗?” 所谓夺情,就是朝廷根据需要,不许在职官员丁忧守制;而守制未满,应朝廷之召提前应职者,称为起复。 明德帝摇摇头,“不可!如今又不是有外敌入侵或是发生天大的事,如何能让一个学子连孝道都不尽而参加殿试。百事孝为先啊。” 若不是百事孝为先,他这个当皇帝的,这些年又何需顾忌皇太后? 明德帝重重叹口气,有种煮熟的鸭子飞掉了的伤感。 这建安侯爷可真会挑日子死,且还是被气死的,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明德帝便是奇怪地问,“建安侯为什么忽然莫名其妙怀疑他夫人不忠?” 齐万事通答道,“说起这个,话就长了。一切祸根都是那个温姨娘……” 他一边观主子脸色,一边道,“温姨娘先是把自己和外男生的野种,换了正室的亲儿子。尔后又心思歹毒卖了海晏郡主……可怜小小的海晏郡主两岁就流落在外……” 等等!海晏郡主!明德帝本来还当个闲事听,听着听着才后知后觉想起,所谓正室不就是唐楚君吗? 第278章 宠妾灭妻的典型 明德帝想到了唐楚君,便是想到被换掉被虐待的“正室亲儿子”,正是高中会试榜首的时云起。 被卖掉的海晏郡主,就是会做梦的小姑娘啊! 这!每一个人,都是他现在珍而重之藏在心里的人。 明德帝越听越心疼,越听越气愤,沉声问,“这个姓温的,如今还关在侯府?” 齐公公摇头回道,“听说时云起把温姨娘送衙门了。报的是拐卖人口罪,通奸罪,还有混淆家族血脉罪。对了,与其通奸的男人,也送到了官府。” 明德帝目色沉沉。 小小一个姨娘,竟然也敢欺到正室头上! 这个时成轩!跟他父亲建安侯一个德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分明是宠妾灭妻! 他北翼竟还有如此荒唐之事,这个案子必须当成典型抓一抓,否则还不知有多少官员会干出宠妾灭妻之事,坏了礼制。 明德帝十分头疼建安侯府。按理,老侯爷死了,看在时成逸救灾有功的份上,他应该降旨慰问。 可他一点都不想慰问建安侯爷,不想给这人脸面。只是有时候,脸面是给活人的。 如果他不下旨慰问,这些拜高踩低的权贵,少不得轻看了时云起兄妹。 明德帝想了想,还是下了旨。 皇帝一下旨,京城权贵们就动起来了,纷纷往建安侯府跑。 明德帝思虑再三,吩咐下去,“宣京兆尹赵立仁觐见。” 赵立仁已经很久没被明德帝召见,忽然被点名,心里还有点打鼓。最近没做错什么事儿吧? 他把做过的事儿默了一遍,自我感觉还良好。顶多也就是最近手气不错,多赢了几个官员的银子。 呔!这几个狗东西不会输点银子就联名去告我吧? 赵立仁一脸严肃跪在了明德帝面前,正打着腹稿要狡辩一下小赌怡情的重要性。 论,朝廷官员放松心情才能更好为朝廷效命的几点心得体会…… 却听到明德帝让他去接管建安侯府关于一个姨娘的案子,顿时就放下心来。 心得体会不用打腹稿了,狗东西们没有联名告我,以后还可以战一圈。 同时,他不由得琢磨起别的事来。一个小小的姨娘案子,有什么特别之处能惊动天子呢? 一查,才发现! 嚯!原来事关时云起!怪不得! 京城少女的梦!皇上眼里的大红人儿啊。这案子得好好办。 再一查,嚯!原来事关海晏郡主时安夏。 黄老夫子的“先生”,传奇少女啊!这案子必得好好办。 又一查,这里面竟然涉及奸夫淫妇的事。真他娘的晦气! 老子办了这案子,怕不是得倒霉好几个月赢不了那几个狗东西的银子呢。 明德帝给赵立仁的任务是,查实此案,着明日午时三刻当街行刑,立决。 从天子的话里,赵立仁总结了几点中心思想。 其一,作为“宠妾灭妻”的重点案子来抓,给朝廷官员敲响警钟。 赵立仁心道,还好,这点上他算是做得不错,就一个青梅竹马长大的夫人。主要是家里这位善妒还彪悍,把他管得死死的。 他不敢啊!在外头,见到美人儿顶多瞟几眼。回家之前,还得把眼睛擦干净点,不然他夫人都能从中寻出蛛丝马迹,那可不得了。 难怪他夫人属狗的……咳,扯远了。总之,天子要重罚时成轩宠妾灭妻。 可由于时成轩刚死了双亲,虽可免除重罚,但免职和杖责二十是需要的。 且,还要当众杖打,以儆效尤。 其二,拐卖人口,当朝向来惩罚严厉。尤其是家族中亲属关系的拐卖,更是重中之重。 赵立仁将卷宗翻开研究起来,又亲自下狱了解一番。确定证据完整,可以直接定案。 可如此一来,定会掀起对时安夏流浪十年的种种猜测,恐怕对姑娘名节不太有利。 赵立仁立刻派人去请了时安夏。 时安夏直言,赵大人尽管公事公办,不必顾忌太多。 如此,告示贴出,次日于京兆府门外,当街处温慧仪凌迟之刑。同时出的告示中,还提到了时成轩宠妾灭妻,行杖刑二十。 消息传到时成轩耳里,他麻木了。 如今的他,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妻子也没了。好容易儿子中个会元,因着这一场丧事,殿试也不用参加了。 他觉得自己倒霉透顶,简直万念俱灰,如行尸走肉。 唐楚君这会子考虑的事情就多了,但当务之急是儿女的亲事。 北翼的规矩是家中如果有老人走了,做儿女的,还有孙子孙女们,要么一个月内成亲,要么守孝三年以后才能成亲。 可一个月内成亲……真的太仓促了。 她女儿都还没及笄,这这这……老的走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活着的时候尽干蠢事,怎的走了还这般碍事儿? 郑巧儿提议,“先问问起儿和夏儿自己怎么打算吧。他们若是愿意一月内成亲,定然是好过三年后了。魏姑娘如今也十六了,再等三年,都十九岁了,多难熬啊。” 唐楚君点点头,如今她其实已经不太担心晋王“有缘人”一说了。 皇太后都被圈禁在西山,谁还来作妖? 况且明德帝是个明君,又很看重她的一双儿女,绝对不会在明知她儿女有亲事的情况下,还来个指婚。 不过,唐楚君还是决定把儿女叫来问一问。 如今唐楚君还宿在海棠院没搬,是时成轩来求了她,请她暂时给他留个脸面,省得外头的人这时候说三道四。 唐楚君答应了,但没穿孝服,就留在海棠院里不出去。 外头有于素君打理,旁人便是以为唐楚君心头有芥蒂,也没引起过多议论。 毕竟一个当婆母的换了人家儿子十六年,任谁也不会有个好脸色。倘是这会子还装模作样哭哭啼啼,反倒惹人说她造作。 唐楚君这便召来儿子女儿问,“成亲的事,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时云起道,“儿子去问问魏姑娘以及她家里人的意思。如果他们愿意一切从简,儿子就在一个月内成亲。” 唐楚君看着女儿,“夏儿,你呢?” 时安夏想了想,“女儿也去问问岑鸢,看看他怎么说。” 她在府里找岑鸢的时候,他正从外头回来。 时安夏一身孝服站在梨花树下,等他走近,开门见山问,“青羽,你是想在一个月内成亲,还是三……” “一个月内。”未等小姑娘说完话,岑鸢目光灼灼落在她瓷玉般的脸上。 第279章 我便与天下为敌 小姑娘孝服着身,许是累着了,面色有些苍白,便是显得楚楚可怜,把身上自有的威严和强势隐藏得很好。 她本来生得极美,站在满是白色梨花的树下,就像梨树成仙一般。清凌凌的眸子闪着碎光,“你想好了?一个月?” 一个月我都嫌长。岑鸢凝着眉头,“自然是想好了。” 小姑娘轻咬了一下嘴唇,那唇瓣上就润了一层淡淡光泽,“你看,是你入赘,还是我嫁?” “都依你。”岑鸢想了想,补充道,“如意街九号那宅子,是咱们的,大体我布置好了。不够的,以后再添。” 时安夏听懂了。 她住侯府,他就跟她住侯府;她住九号宅子,他就跟她住九号宅子。反正近,几步路的事儿。 这人啊,真豪,也不知是什么来头。问他,还不肯透露,神神秘秘,只说成亲后才会告诉她。这是怕她跑了吗? 要知那如意街九号的宅子,可是曾经京城第一富贾的宅子。能在这个区住的富贾,实是凤毛麟角。 因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这家人离京去了肃州,便是要卖宅子。许多王公贵族,富贾商人都来问过,全因要价过高,打了退堂鼓。 没想到,最后宅子被岑鸢买下来了。 那得花多少钱啊! 就想起几月前,她站在后门跟他说,“你愿意做我的府卫吗?银子每月一两,管吃管住管狗。” 后来,他跟她坦言,“我不缺银子。” 确实,他是真不缺银子呢。 时安夏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又提醒他,“亲事不能铺张,一切从简。” 她想着,对方也是世家望族,不一定愿意简简单单把一个少主的亲事就这么办了。 “入赘都使得,从简有什么问题?”岑鸢眼角逸出一丝微微的笑,如天边落下的晚霞,“只要新娘不换人,别的都可。” 时安夏听得脸儿羞红了,忙低下头。这人!大白天的,真冒昧啊。 默了默,她轻轻抿嘴,“我两岁被温姨娘拐卖出去……你娶我,有可能会听到一些难以入耳的流言。” 尤其温姨娘明日当众行刑,满城话题必围绕着她走失十年的遭遇,且皇太后的余党也一定会到处散播她曾经被人如何如何。 “我已经听过了。”岑鸢正色道。 “你可以不介意。可你是洛家继承人,他们愿意继承人娶的女子身上有污点吗?长辈会不会反对?”她仰头看着他深邃如光影的瞳孔。 “这不是你的污点。他们也不敢反对。”岑鸢凝眸,看着小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 当然有。时安夏便是问,“悠悠众口,若天下人都骂我辱我,长此不休,你又当如何?” 包容一天,容易;包容一月,也容易;可天长日久呢,还会愿意吗? “那!我便与天下为敌。”岑鸢目色沉沉,一字一句。 时间对他来说,从来不会消磨热爱。反而时光越久,越醇厚,醇厚到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能自己把自己哄好,朝着她飞奔而来。 她不记得他,不要紧;只要他记得她就可以了。 她不喜欢他,不要紧;只要他喜欢她就可以了。 总有那么一天,她可以不记得曾经的他,但她不能不喜欢这样一个喜欢她的他。 岑鸢温润了眸色,从时安夏发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执念。 有一条纤细的心弦就那么被拨弄起来。轻轻的,轻轻的,荡漾着余音……时安夏觉得,这话曾经听过。 我便与天下为敌! 仿佛一段悠长岁月中,真的有人曾愿为她与天下为敌。 岑鸢问,“还有顾虑吗?” 小姑娘微垂着眼睑,“若你说话不算话,又当如何?” 岑鸢抬手,将一把匕首从腰上取下,手柄放入小姑娘手里。 匕首脱鞘而出,寒芒乍现。 他将匕首的尖端抵在自己心脏处,“那你就用它杀了我。” 小姑娘握着匕首的手,一点不抖,反而向前用了点力。 匕尖轻易戳破了岑鸢的衣服。 她微微扬起头,认真而郑重,“那我可当真了!你若说话不算话,我就用它杀了你。” 岑鸢眉头挑了一下,笑着落下一字,“好。” 小姑娘小心翼翼将匕首塞进鞘里,然后收入袖中,趾高气扬的,“没收啦。” 岑鸢笑意更浓,“好。” 小姑娘想了想,又道,“还有……”似乎很难为情,不好意思开口。 岑鸢却是看懂了,“我知道的,孝期不能圆房。”他又想伸手揉她额发,生生忍住了,“放心吧,你本来也没长大。三年后,更好。” 小姑娘小脸红红的,扔下一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回母亲的话”,跑了。 她一向稳重,行走端庄,像这般蹦跳着跑开,是第一次。 岑鸢看着小姑娘纤细娇小的身影,心里暖洋洋,甜蜜蜜。 娇养着他的小姑娘长大,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只是,真的可以娇养着她,不让她经历风雨吗? 他不能保证。他想自私一回,风里雨里,尸山血海,他都想带着她共同走一遭。 岑鸢沉声道,“出来!再不出来我要动手了。” 霍十五气鼓鼓地从梨花林里走出来,“你整天就想拐走我妹妹。” 岑鸢没好气,“你客气点,那是我一个月后的娘子。” 霍十五的脸消了肿,脸上青紫於痕都还在。眼睛虽然已经看得见,却也没好完。 他撇撇嘴,“三年你都等不得!” 岑鸢转头就走,懒得理他,却是淡淡在心头道,“我已经等了一辈子!” 等待的日子太煎熬,他能数得清一年中,有多少天晴,又有多少天雨。 他在边关的时候,就是这么耗着生命里的每一日,远远守护她。 那时候,他没有资格向她示爱。 这一世,他不会再浪费一分一秒。 哪怕他明日死去,今日也得把这亲事先办了再死。 岑鸢大步走出侯府,一路还有人在喊他“府卫长”。 他唇角掩不去笑意。 府卫长这一步,是走对了。 还好,他信任她,没有再去纠结上辈子受过的委屈。 否则哪来如今这甜蜜日子? 他对她,自来是心软和死心塌地的。 不知不觉,岑鸢回到了养父陈家。 “大哥哥!”一个少女跑过来,笑盈盈道,“你看我这身衣裙好不好看?” 这是岑鸢养父的四女儿陈梦苒,今年十五岁,正是姐儿爱俏的年纪。 岑鸢看都没看,便是敷衍回道,“还行。”然后大步走向陈济康的书房。 陈梦苒被泼了冷水,倒也不恼。 就,习惯了。反正她大哥哥自来就是这副冷面孔。 但她还是喜欢往他跟前蹭,“大哥哥,你看看呀,好好看看呀。” 第280章 我只要一个妻子就够了 岑鸢站定,板着脸正色道,“四妹,如今是在京城。陈叔被封了爵位,跻身权贵。你是他的女儿,代表着他的脸面,你……” “好好好,你烦死了!又跟我说教。”陈梦苒一溜烟跑了。 岑鸢也知,是自己的问题。 只要不是他的小姑娘,谁在他跟前晃荡,他都烦。 这可能是病,但他不想治。 富国男爵陈府是个四进的院子,很大,里面的陈设极新,连树木花草也都全部换过。 陈家有钱。早年陈家积累了一些财富,但远远没有现在富足。 这几年,岑鸢靠着手腕和手中便利,让养父避开了许多雷区,只赚不赔。 养父如今很听他话,什么事情都要问过他才敢下手。 他也不厌其烦耐心替养父筹谋。这是他欠养父一家的。 上一世,早在几年前,来追杀他的人,就把养父一家全杀光了,鸡犬不留。 这一世,他怎么都得护着些。 “陈叔。”岑鸢踏进屋,见陈济康正在看一幅字画,“怎的有这雅兴?” 陈济康大喜,“渊儿,快来帮我看看。” 岑渊拿起字画一瞧,挑眉问,“你买的?” “这是不是真迹?”陈济康笑道,“长平爵爷送的。昨日登门交好,送来这个,说是一点心意。” 岑鸢淡淡道,“赝品。” 陈济康:“……” 就有点不死心,“你再看看,没准你看走眼了呢?” 岑鸢道,“真迹在我家小姑娘手里。你这个,不是赝品是什么?” 陈济康:“狗日的长平爵爷,还京城勋贵呢!欺我没有文化,岂有此理!” 岑鸢将字画顺手一拨,画轴便卷起来,“官府在城东为玉城重建捐款,你把这画用长平爵爷的名义捐出去就行了。” 陈济康一听,瞬间回过味儿来,大笑,“要说损,还得是你损!这狗日的长平爵爷要敢来找我算账,我高低得怼死他。”说完,便是想起正事来,“刚才我去建安侯府吊唁,礼数上没失了脸面吧?” 岑鸢摇摇头,“是那意思就成了。我来是想跟陈叔商量一下,我要赶在这月成亲。” “这般仓促?也是,不然要等三年后去了。” 话音刚落,陈梦苒推门进来,翘着嘴,“三年后就三年后嘛!大哥哥,你就这么等不得?” 岑鸢沉了眉眼,“是等不得。” 陈梦苒跺了跺脚,“为什么啊!建安侯府那姑娘都还没及笄!而且她得守孝三年,你们就算成了亲也不能圆房。你急……” 陈济康虽是个大老粗,这时候也听不下去了,啪的一拍桌,“给老子闭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开口闭口圆房,像什么样子!” 陈梦苒委屈得低下头,“父亲,我错了;大哥哥,我错了。我就是觉得大哥哥不该这么急着成亲,兴许还有更好的人呢。” 岑鸢淡声道,“她就是最好的。我只要她一个。四妹,有的话可说,有的话不可说。今儿我只当你不懂规矩,饶过你一次。若有下一次,你以后就不必再叫我‘大哥哥’了。” 陈梦苒的眼泪在眶里滚了又滚,终于,一跺脚,捂脸跑出了房间。 陈济康叹口气,上前重新关上了房门,叫岑鸢坐下,才轻声道,“你四妹这心思啊,我这做老父亲的管也管不住。” “管不住,也得管。”岑鸢是个只打直球的人,“否则,会坏了我与陈叔您之间的情谊。” 陈济康沉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明儿我就让她母亲给她张罗亲事,把她早些嫁出去,省点心。” 早年,他确实起过让岑鸢做自己女婿的心思。 他那长女陈梦娇与岑鸢一般大,头几年,也是要死要活,非岑鸢不可。 那时候岑鸢就和她说得明明白白,“我心里有人,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可陈梦娇觉得他说的就是借口。他身边干净得连蚊子都是公的,心里哪来的人? 便是哭哭啼啼,闹得非常难看。还用尽了手段,阴的阳的,下作的,最后把岑鸢逼走了大半年。 是陈济康腆着这张老脸四处寻找岑鸢,可算是把养子找回来了。 岑鸢回来的时候,陈梦娇已经被迫嫁人。 那会子,陈梦娇一听岑鸢回来了,连礼教都不顾,就从夫家跑回来。 岑鸢得到风声,又火速消失了,面都不愿见。 陈梦娇在娘家哭得半死,回夫家又被夫君骂她下贱。 陈济康就算知道,也不能说什么。确实是他女儿做得不对,怨不得女婿。 如今眼看着他家这四姑娘又要走她姐姐的老路,他是真害怕。 但他心里其实还存了一份妄想,试探着问,“渊儿,你和时姑娘成亲,毕竟要守孝三年。苒儿有一点说得很对,那就是这三年不能圆房。不如,你收了苒儿做妾室?” 岑鸢闻言,倒也不恼。 他了解这个养父,胜在听劝。虽然有一些想法,但只要他拒绝,养父就不会为难。 且,在他养父的角度来说,肯将自己娇养着长大的女儿拿给他做妾,也是十分低姿态了。 他诚恳道,“陈叔,我没有纳妾的打算。我只要一个妻子就够了。” 陈济康便是知道,女儿那颗芳心是彻底没着落了。 他点点头,“行,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勉强你。苒儿那边,我会好好约束。你成亲的事,让你婶儿给你张罗吧。” 岑鸢这次来,原也是想着陈家离得近,张罗起来方便。 但他这时已经改了主意,“不用,孝期成亲简单,不用大办。我家小姑娘也是这个意思。” 陈济康伸手在岑鸢肩上拍了拍,“渊儿,你可别对陈叔起了隔阂。你是知道的,我拿你当亲儿子看。只要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勉强你做。” “我知道,陈叔。”岑鸢轻轻一笑,“那年,陈叔救我回家,至今历历在目。我一直记得的。” 陈济康摇摇头,“那些不用记得太清楚。我只是希望,你别因你四妹妹,跟我……和你婶儿,疏远了。” 岑鸢垂下眼睑,轻声道,“不会的,陈叔。我只怕辜负了四妹妹,陈叔和婶儿对我起了隔阂。” 陈济康不由自主笑起来,“我和你婶儿,哪儿能不知好歹?你从来都是对你几个姐妹保持着距离,也自来清清楚楚说过早有心上人。我只是没想到,你的心上人,竟然是建安侯府的那位小姑娘。” 岑鸢谈起他的小姑娘,眉目染上了温柔,“我等她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说得自己七老八十一样!太久太久。”陈济康笑看着养子。 真可惜啊,不是自己女婿。 正在这时,一个妇人的声音幽怨响起,“渊哥哥要成亲了?怎的没人知会我一声?” 第281章 长情的背面是冷情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已嫁为人妇的陈家嫡长女陈梦娇。 她分明十八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却至少二十四五。 此女容貌并不出众,但早年也算眉清目秀。 许是这些年过得实不如意,与夫君关系不睦,也无一儿半女傍身,又遭婆母日日搓磨。消瘦下来后,就显尖酸刻薄之相。 岑鸢沉了眉眼,懒得与她搭话,只站起身向着陈济康道,“陈叔,我还有事,就不耽搁了。” 陈梦娇悠悠道,“渊哥哥,你是因为我来了,才要走的吗?我对你的影响力真的这么大?” 岑鸢:“……” 陈济康:“……” 两个都喜欢直来直去的男子,显然无法招架。 又不能给她揍一顿!且,无比震惊,一个嫁作他人妇的女子怎说得出这般不要脸的话! 哪怕陈济康是她的父亲,都觉得一张老脸被丢得干干净净。 就在两人怔愣之际,陈梦娇走近了,伸出手去触碰岑鸢胸口上被匕尖戳破的衣裳。 她快,岑鸢更快。 一个踏步就躲到了陈济康身后,一边黑着脸,一边脑子里竟想起他家小姑娘说,“在咱们成亲前,你到底会有多少烂桃花?” 天地良心!他可是躲得远远的,一点没沾过。 那会子,陈梦娇的手就那么可笑地凝着没收回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陈济康的脸色同样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作孽!作孽! 这个死女!就是专门来跟他作对的! 陈济康是商人,脑子自然精明。他分明感觉到岑鸢今儿就是来找他商量成亲的细节,但因为陈梦苒的出现,导致岑鸢改了主意。 他本就懊恼至极,正努力跟养子修复关系。 他对养子的感情是真的,但更多的是,心里清楚来去如风的养子绝对是隐藏的权贵。 很有可能,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那种权贵。保不齐是富贵王爷的儿子流落在外,一旦起势,权势滔天。 他这是莫名其妙抱上了大腿。只要他听养子的话,老实一点,他这一生就能跟着养子创造出无数陈家祖先难以企及的辉煌。 谁知他的儿女真就没几个争气的,尽给他添麻烦,拖后腿。 陈济康急,很急,伸手就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谁教你的规矩!一个出嫁的妇人整天往娘家跑!” 他到底没说出“还动手动脚”这种伤女儿脸面的话来。 陈梦娇被那一巴掌打得……像个没事人似的。 早在她对岑鸢无所不用其极时,父亲就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过她。 现在,呵呵,无所谓了。陈梦娇从袖里拿出一张纸,摊在陈济康和岑鸢面前,“我和离了,净身出户。” 陈济康:“!!!” 这死女啊!这就真特娘的是来追债的! 岑鸢表情不变,既不震惊,也不关心。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不值得他费半点心思。 他这个人很长情。其实长情的背面是冷情。 无论是在钢筋混凝土铸造的现代文明都市,还是在冷兵器时代,他一直被人说冷情,冷心,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岑鸢报恩是不假,但当时他只是想借陈家养伤,以躲避追杀。 若不是陈济康人好,死活挽留他,还热情地要收他为养子,他早就跑了。 所谓养子,就是口头上的,并未有过任何仪式。所以陈家儿女只要比他小的,都叫他“大哥哥”。 但陈济康既然在外口口声声称他为养子,他也是要给足面子的,是以也称陈济康是他养父。 他是打算帮着陈家在京城立足,可没打算卖身在陈家做牛做马做女婿。 如果陈家这些姑娘惹他不快,他就能立刻跟陈家断了联系。 他并不是陈家某些人想象出来的愚恩之人。 岑鸢便是从陈济康身后走出来,冷冷道,“陈叔,我走了。”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他以极快的身法掠过陈梦娇的身旁,让人想伸手抓他一下都抓不到。 陈梦娇只得尖叫着哭起来,“渊哥哥,我和离了!我和离了!” 岑鸢没有停步,径直向着门外而去。 就在关门的刹那,他听到陈梦娇发疯一样地吼,“她有什么好?你以为她这个侯府嫡女有多高贵,还不是被千人枕万人骑,就一个烂……” 那个“货”字没出口,人就被一股巨力踢飞出去。 她先是撞倒了桌子,然后再撞到后头一整排放置古董的架子。 “哗啦”一声,架上的古董顷刻间砸下来,陈梦娇就被压在那架子下。 饶是陈济康躲得快,也被古董花瓶的碎渣溅在脑门上,划出了血痕。 但脑门上的伤,远没有心里的伤来得深。他知道女儿触了岑鸢的逆鳞,急急喊道,“渊儿……” 岑鸢目露凶光,“看来陈家,我是不必再来了!”说着大踏步走出门去。 躲在门外看稀奇的陈梦苒是第一次看到岑鸢发火发成这样,吓得躲到柱子后头,半天不敢喘气儿。 说侯府姑娘不好的那些话,是她嚼舌给姐姐听的。 她也知道姐姐会忍不住说这些话刺激岑鸢,但她想不到的是,岑鸢会为了侯府姑娘气成这样。 那侯府姑娘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可是连给大哥哥做妾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呀……这可怎么办? 岑鸢走出大门,心气儿便平静了下来。 其实前世他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话,但听到陈梦娇这般说他心爱的小姑娘,还是郁气难舒。 他是不打女人,但陈梦娇既然连人都不做了,他也不介意动手。 他想起就刚刚小姑娘还在问他,“悠悠众口,若天下人都骂我辱我,长此不休,你又当如何?” 他说,“那!我便与天下为敌。”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最先为敌的,竟然是养父家。 陈济康气喘吁吁追出来,“渊儿,渊儿……” 岑鸢停下脚步,站定,看着一脑门汗的陈济康,淡淡的,“陈叔?” 陈济康拿帕子擦了擦汗,“渊儿,抱歉。” 岑鸢顿了一瞬,问,“陈叔有什么打算?” 陈济康没理解过来,“什么?” 岑鸢正色道,“陈叔是个明白人。” 若真不明白,他就只能放弃陈家了。 第282章 我在等时安柔出手 这些年,岑鸢为陈家攒下了大笔财富。光是打通肃沧那条线的海运,就够陈家世代坐吃山不空。 又加上这次封爵,使得陈家一跃成为京城新贵,实现阶层飞跃。 不谈感情,单论钱,他是连下几辈子的恩都报完了。 如果陈家少些破事儿,他不介意再将陈家推得更高一些。 可陈家姑娘们对他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尤其是对时安夏的诋毁,他绝不容忍。 哪怕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他也不在意。 他在这个世上,只在意一个人。别的,都可以放弃。 陈济康重重叹了口气,“我懂了。我这就送她们回肃州去,不让她们再来京城打扰你。” 岑鸢微微点了一下头,“陈叔是个明白人。那我走了。” 他的背影在暮色下,显得异常挺拔坚定。 陈济康便是再次深深认识到,这个养子说一不二的作派。 原本他是想着,将家人全部接到京城来生活,与养子离得近,大家都有个照应。 他的子女也到了议嫁年纪,在京城嫁娶,大家都能在一处。 可万万没想到,除了陈梦苒对岑鸢有心思,这嫁出去的女儿陈梦娇竟然和离回来了,还净身出户。 早些年要不是陈济康果断把陈梦娇嫁出去,岑鸢都不会再踏入他们陈家半步。 但那时,岑鸢再怎么被陈梦娇缠着,也不曾动过手,顶多就是冷着脸走掉。 这次不同,陈梦娇真正触了岑鸢的逆鳞。 现在闹成这样,根本无法收场。再说,自家闺女自己心里有数。 再不送走,也许真就失去这个养子了。 陈济康连夜将大女儿和四女儿打包送上去往肃州的船,谁知半夜得了消息,说两个姑娘跑了。 岑鸢次日得了陈家送来的消息,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懒得再管。 他是不可能动用任何力量,去帮陈家找人。 有的人爱作死,就让她自生自灭。 同时,他画了两幅画像,交给保护时安夏的府卫,让他们看紧了,别让这两个人靠近。 时安夏从府卫手里拿走了那两张画像,悠悠道,“咦,小的长得不错,大的这个不行。” 于素君刚从奠堂那边忙完过来,到海棠院歇口气儿,一边捧着茶杯喝茶,一边探头来看,“夏儿,你这表情不对啊。你就不生气?” 怎的还评头论足说好看不好看呢? 唐楚君慢条斯理道,“狂蜂浪蝶要扑上来,说明我们家岑鸢优秀啊,万里挑一的好儿郎!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于素君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唐楚君道,“我去问了岑鸢,他说这两个是他养父的女儿。昨日被连夜送去肃州,半路跑了。岑鸢既然让保护夏儿的府卫多留意这两个人,不让她们靠近,想必这两个女子对岑鸢都有意思。听到他要和我夏儿成亲,就不乐意了,要来搞破坏呗。是这个逻辑吧,夏儿?” 时安夏眉眼弯弯,“母亲真聪明。” 于素君看了唐楚君几眼,轻咳了几声。 唐楚君白她一眼,“你这是什么眼神儿?我蠢了几十年,还不许我忽然开个窍?我女儿都这么聪明,我还能差哪儿去?” 于素君又咳了几声,“楚君姐姐,你急什么?我啥都还没说呢。” “你那眼神里满满都写着我蠢的情绪,以为我看不懂?嗯哼!”唐楚君微扬着头,一副哄不好的样子。 于素君朝时安夏耸耸肩,无奈道,“你瞧,你母亲越活越回去了,跟个孩子似的。” 时安夏笑,“以后我和哥哥就把母亲当孩子养了。她整天高高兴兴的就成。” “哎哟,夏儿这张嘴!跟抹了蜜似的。”于素君羡慕得很,转念一想,“我家雪儿和知雨也不错,我得多给她俩吃点蜜,以后多说好听的话暖暖我的心。” 说到这些,便是想起了流放漠州的时安心。 唐楚君知她心疼,拍拍她的手,“人各有命,你尽力了就好,别想太多。” 于素君苦笑,“我想多也没用啊,就是觉得……” “一腔热情喂了狗,结果狗都不爱吃。”唐楚君接过话茬。 于素君:“……” 楚君姐姐现在真的不同了,扎心一扎一个准。可她还很爱听。 几人正聊着天,时成轩身边的随从进来报,“夫人,二爷被拉去京兆府门外杖责二十,还被免了官职,现在抬回来了。二爷问,他能不能来海棠院养伤?二爷说,他就宿在东厢房,绝对不来扰您清静。” 唐楚君眉头皱了皱。 她和时成轩和离的事,只有少许人知道。如今下人都还喊她作“夫人”。 她便是吩咐道,“把你们二爷抬进姨娘院里,看哪个姨娘愿意伺候,就去哪里。” 后宅姨娘多,不用来做这些,用来做什么? 那随从十分为难,“二爷说,海棠院风水好,能辟邪,他想宿在这。” 要搁往日,唐楚君就两个字“滚蛋”。 如今不同,她和离了,说话便是客气了些,“你去跟他说,如果他执意宿在海棠院,那我就不在海棠院里住着了。” 片刻,随从去而复返,“二爷叹了口气,说,算了,他还是不宿在海棠院了。” 唐楚君哭笑不得,“你大可不必加个‘叹了口气’。” 随从老实回道,“二爷特别交代要加这句。” 唐楚君挥了挥手,让随从出去了,转头跟时安夏道,“你父亲这二十棍,又能挨个好几月。你找人把他看顾起来,省得时安柔再来打他的歪主意。” 时安夏温温道,“先放任一阵,我在等时安柔出手。” 她真的好奇,时安柔有多大个手段,能掀起风浪来。 不过时安柔前阵的自我伪装和麻痹,还是很到位的。如果不是做得太刻意,表现过于夸张,她几乎都要相信,时安柔是真的老实了。 此时的时安柔打扮成嬷嬷的样子,混在人群中,看着温姨娘行凌迟之刑。 她心头怕极了。 一直给她出谋划策的人没了;她赖以仰仗的皇太后被圈禁在西山;她所能依靠的晋王被赶去封地,这会子都启程在路上了。 她现在就像个浮萍飘得无依无靠。 时安柔又后悔了。她不该听她姨娘的话,装模作样糊弄时安夏。 时安夏那样的人,就是十个她也对付不了。 况且时安夏身边还有个陈大将军。天哪,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就是两个国家,她怎么打得赢? 就在她瑟瑟发抖时,一个有力的手臂拉了她一把,“李大人找你问话,跟我走。” 第283章 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 时安柔被人拉了一把,恍若未闻,眼睛直勾勾盯着行刑台上的温姨娘看,手心里全是汗。 满身狼狈的温慧仪被押跪着,惊恐万状。 台下人潮涌动。 此起彼伏的谩骂声不绝于耳,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整齐响在京城大街,“杀死她!杀死她!杀死她!” 所谓凌迟之刑,乃是历朝历代最重刑罚。它在民间还有一个简单直接的描述,叫“千刀万剐”。 凌迟取缓慢之义,便是以极缓速度,把人慢慢处死。而体现“慢”的意图,只能一刀一刀割取人身上的肉。 割肉留骨,气息未绝,肝心联络,视听犹存。这是非常残酷的刑罚。 明德帝在位期间,还从未使用过。温慧仪是第一例。 早前也抓到过拐卖人口者,皆以绞刑处之。至于温慧仪,她拐卖的是家里人,性质尤为恶劣,且数罪并罚。 拐卖罪,通奸罪,混淆家族血脉罪……行刑官赵立仁正在台上逐一宣读温慧仪的罪状。 便是有人窃窃私语传开,“原来海晏郡主被卖了……” “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被卖。” “早前就有人说了,建安侯府那位姑娘……啧……在外头晃荡了十年才被捡回来……” “啧,听说海宴郡主回来的时候都已经不是处子之身……” “听说卖进青楼了!” “千人骑,万人枕!” “烂了……” “哈哈,嫁不出去了!建安侯府得烂在手里!” 这样恶毒的言论在人潮中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澎湃汹涌。 真就是,天下悠悠众口! 散播谣言者遥遥互望,均露出邪恶冷漠的笑容。 待赵大人宣读完毕,正要行刑之时,一位健硕的老者快步迈上台去。 他利落拱手一揖,“赵大人,可否让老夫说两句?” 赵立仁迟疑了一下,还是拱手回一礼,“黄老夫子请!” 来者,正是黄万千。 他声音高昂,比朗诵诗文的感情更加丰沛,“人在做,天在看!劝大家积点口德!海晏郡主走失的时候才两岁,回来的时候仅十二岁,到现在她也只是个孩子!如果你们一定要问,我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那本人就来告诉大家,我是黄万千!海晏郡主是老朽的先生!” 人声渐渐平息,众人都仰望着台上儒雅清朗的老者。 黄万千声音嘶哑,还因激动带了些颤抖。他如一个少年儿郎,为护先生振臂高呼,“以吾之名,证先生之清白!” 众人惊! 黄老夫子之名!泰山北斗! 他愿以他一身清名,证先生之清白名声。 随着那句“证先生之清白”落下,人群中便是有个苍老却激情澎湃的声音接下去,“老夫方瑜初!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 紧接着,东边有人接龙:“鄙人黄皓清!以吾之名,证先生之清白!” 西边:“学子肖长乐!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 南边:“学子霍斯梧!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 北边:“学子唐星河!以吾之名,证表妹之清白!” “学子时云清!以吾之名,证堂妹之清白!” “学子魏屿直!” “学子陆桑榆!” “学子顾柏年!” “学子马楚阳!” “学子吴乘风!” “学子晏星辰!” “学子冯若虚!” “学子乔孤城!” 越来越多没听过的学子之名从东西南北几个方向加入进来。 他们以读书人独有的清风傲骨,堵天下悠悠众口,清扫世间之浊! 这世间,应维道德公理!应倡浩然正气!应养天地良心! 万千学子寒窗十年,苦读圣贤书,证的哪里是海晏郡主的清白!分明证的是人间正道! 作恶者,才应被世人唾骂!受害者,绝不该被人恶意对待! 这!才是读书人的万千风仪!这!才是读书人应该前仆后继所追寻所保持的清风傲骨! 海晏郡主还是个孩子,是被家人拐卖出去。无论她在外怎样,她都是最干净,最清白,最不该受人辱骂的人。 整个行刑场安静下来,不再有人窃窃私语。 那几人见风向不对,哪里肯依,还有更难听的话宣之于口。 就听一个肃杀的声音响起,“东羽卫马楚翼,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把那几个别有居心的人,给我抓起来!” 话落,隐在人群中穿着常服的东羽卫动了!一出手就将锁定好的散布谣言之人抓住。 又一个肃杀的声音响起,“西影卫龙江,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把恶意散布谣言者,给我抓起来审!” 语毕,隐在人群中穿着常服的西影卫也动了,一抓一个准! 人群中声声哀嚎。 人潮却寂静。 这时,人群中又一个人声响起,“翰林院吴长林,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 “翰林院朱羽贤,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 “翰林院黄醒月,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 “工部主事魏忠实,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 “礼部郎中姜佑深,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 行刑台上,主行刑官缓缓站起,“京兆尹赵立仁,以吾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 接着,人群中一个又一个的官员纷纷站出来,以浩然正气之名,证天地清白之身。 他们今日证的,又哪里是海晏郡主的清白?分明是证为官之道的清正廉明!证头上青天白日!证北翼海晏河清! 证人性,证公理。证正气长存! 又一个凝重而清朗的声音由远而近,“户部尚书唐楚煜,以吾之名,证外甥女之清白!” “刑部员外郎时成逸!以吾之名,证侄女之清白!” “学子时云起,以吾之名,证妹妹之清白!” 人群自动分开两侧,时云起和唐楚煜扶着时成逸缓缓走来。走至黄万千跟前,三人齐齐行礼。 正在这时,一声高昂清亮的唱声,“皇上驾到!” 明德帝也来了。 官员跪迎,百姓跪迎,黄万千忙下台跪迎,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在侍卫的保护下,登上刑台,俯瞰众生,缓缓开口,一字一字,“以朕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即日起,凡散布关于海晏郡主谣言者,一律处以极刑!” 第284章 以吾余生护海晏郡主周全 从明德帝决定将温慧仪这个人处以凌迟之刑时就预料到,一定会有人借着百姓之口,毁海晏郡主的名声。 他写信问时安夏:天下悠悠之口,你可能受? 时安夏回:臣女名声不足道之,愿以身证法。 他便知,这姑娘要不计一切代价,让温慧仪受到最严厉的处罚。 于私,时安夏是在为自己讨公道,她本就是受害者。 于公,拐卖人口在列国中都是重罪,律法严明规定处以极刑。因为这种行为,毁灭的不止是一个人的人生,有可能是一家乃至一族的人生。 名声对于一个女子何等重要!时安夏竟愿以身证法。 而他作为一国帝王,绝不可能眼看着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负重前行。 所以,他来了!一国之君也为证海晏郡主的清白而来。 他来的时候,被北翼万千学子“以吾之名”感动!被北翼朝堂百官“以吾之名”感动! 这才是北翼的未来!北翼之光! 那些躲在阴暗处的老鼠们,颤抖吧! 明德帝在心中发誓,愿以毕生之力,清除北翼这些躲在暗处的老鼠。 黄万千热泪盈眶,率先喊一句,“吾皇英明”,接着就是山呼海啸的百姓之声,“吾皇英明!” 在这此起彼伏声中,又远远行来一个男子。 他一身黑色锦袍,眉目肃冷,行走间带起一阵冷冽疾风。 他行到明德帝跟前,单腿跪地,掷地有声,“岑鸢见过皇上!求皇上赐婚!草民愿以吾余生,护海晏郡主周全!” 人潮无声,却都知,没有比求娶海晏郡主更能证清白的行为了! 况且此子当真是俊美绝伦,贵气逼人。站在万千人中,都是被人一眼看到的存在。 比他的模样更令人心折的,是他坚定得近乎执拗的目光。 就好似人世间,他除了海晏郡主就不会再娶别人一般。 明德帝居高临下看着岑鸢,岑鸢也仰头看着明德帝。 四目相对,终于面对面。 二人都在审视对方。 岑鸢:明德帝你好好活着,最好活成千年王八万年龟,把北翼打理好,别让我家夏夏再操心。 明德帝:卖炭翁原来长这样!呵!这毛头小子!想要朕下旨指婚……嗯哼!来求朕! 明德帝负手而立,缓缓道,“申时进宫见朕。” 岑鸢沉声,“谢皇上!” 明德帝转头看向赵立仁,“行刑!” 随着那声“行刑”落下,温慧仪原本只能发出“霍霍”声的喉咙,像是冲破了一切障碍,发出嘶哑如野兽的惨叫,叫声划破长空。 明德帝在惨叫声中迅速离场。 黄万千等人也跟着纷纷离场。 看热闹的百姓……刚受了一场心灵洗礼,看不得血腥,大多数也散去。 这一散,便是显得时安柔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十分突兀。 她还深深震惊着时安夏的影响力。 不知不觉,仅仅几个月的时间,时安夏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姑娘,竟然有如此大的号召力。 连明德帝都来了! 天哪!她为什么要跟时安夏斗下去?她为什么要听姨娘的话,去接受皇太后的安排?为什么……要委身于晋王? 上一世,她好歹还是从小门抬进晋王府的妾室;这一世,竟然像只老鼠,像个娼妓,没名没份躲在六神庙里与之欢好。 就算跟青楼里的娼妓欢好完尚且还要给银子呢!而她,真的是被晋王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还要被嫌弃服侍得不好。 真以为她是外面那些欢场女子有勾人的手段吗?她没有,她没有!她前世今生都没有! 她其实一直都很老实的啊! 晋王去封地,也从没想过带她走。 就这么把她扔下了! 关键她还扔了几个惊雷进侯府,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时安夏发现。 现在又叫她去见李大人,她不去了!她死也不去了! 她本来就没有头脑,能想出什么招数来对付时安夏? 她斗不过时安夏的! 时安柔委顿在地,耳边是她亲娘被凌迟的惨叫声。 她此刻有点恨姨娘。 姨娘叫她装傻,叫她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时安夏。 可她哪里是骗自己,她分明就应该是那样的人! 她就是一个没有手段的人! 如果就那么抱紧时安夏的大腿,她应该过得不会太差。可姨娘说,能重生,就是天选之女。 可上天既选了她时安柔重生而来,为何又非要压一个时安夏在头上呢? 她好恨啊! 她现在回不去侯府了!回不去了! 皇太后承诺的晋王侧妃也不知道在哪里……况且,她现在对晋王失望透顶,根本已经不想回到他身边。 一个声音急声道,“安柔姑娘,别犹豫了!晋王让我来接你。” 时安柔猛地抬头看着面前一个不起眼的人,“你,你说晋,晋王?晋王没扔下我?” 那人眼里一掠而过的鄙夷,仍是急声道,“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他顾不得男女大防,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百姓夫妻,看完热闹回家去。 行刑台上,温慧仪在极度痛苦中,看到一幕与刚才极度相似的画面。 画面里,时安夏身穿浓墨重彩的锦袍,头戴华丽玉冠坐在大殿上,一脸庄重凝色。 阶下,一群大臣满目悲戚。 “臣陆桑榆,以吾之名,求惠正皇太后执掌朝政!” “臣顾柏年,以吾之名,求惠正皇太后执掌朝政” “臣朱羽贤!” “臣吴乘风!” “臣晏星辰!” “儿臣恭请母后执掌朝政!” 画面一转,仍是朝堂之上。 时安夏垂帘听政,“哀家意已诀,不必再议!” 一臣子哭,“太后三思!太后三思!北翼一日不可无太后您啊!” 臣子齐哭,“臣附议!北翼一日不可无太后!” 时安夏缓缓道,“贼人踏我山河,贱我百姓!我惠正皇太后今日起誓,要将贼人赶出北翼!哀家必替皇帝御驾亲征!敌人怎么打进来,哀家就怎么把贼人打回去!” “求惠正皇太后三思!” “求惠正皇太后三思!” “求惠正皇太后三思!” 时安夏凝声重气道,“再思!就国破家亡了!众位爱卿不必再劝!哀家只有一件事托付,那就是守好京城!一日不可懈怠,待我得胜,再迎我归朝!” 阶下群臣泣不成声。 城墙外号角吹响,惠正皇太后御驾亲征。十里长街,百姓长跪不起……温慧仪也渐渐没了声息。 但她还没死。 割肉留骨,气息未绝,肝心联络,视听犹存。她已剩一副枯骨,恨极。 心头只是想,若老天让我重生一次,我就先杀了惠正皇太后。 这想法一闪过,仿佛惹了天怒。 惊雷阵阵,大雨滂沱……赵立仁偏头问,“那宫刑的处置没有?” 第285章 我喜欢诛心 官员甲来回赵立仁,说姜宏扬被打了四十杖,人都快没气儿了。之后又被行了宫刑,这会子被他娘子接回家去了。 赵立仁点点头,揉了揉眉心,觉得今日特别累。 他自小就不喜欢雨天。 尤其是大雨滂沱的天气,总让他心情烦躁。 他望了望天,又瞧了瞧满地血腥,一拂衣袖,准备回家歇息片刻。 这也正好到了饭点。只是刚观了刑,哪里还吃得下饭,反胃得很。 官员乙问,“趁着午枕时分,来两圈儿?” 赵立仁看着对方,摇了摇头,“没长进,怪不得你总升不上去。脑子刚受了洗礼,你竟然还能想得起马吊!你啊你!还得是你……走吧,来两圈儿,不能多了。” 官员乙笑得合不拢嘴儿,为赵立仁撑着伞,“赵大人!下官就知道您心里痒得慌。下官要叫您去趟青楼子,你估计得给下官两个嘴巴子!只有这个,您才不会驳了下官的面子。” “废话少说!”赵立仁边走边道,“就你说话这功夫,一圈儿都结……娘子?你怎么来了?” 他娘子在婆子撑的伞下站着,眼睛红红的,“妾身刚才一直在看着呢!太感动了!太感动了!我想去建安侯府看看海晏郡主,要不老爷你陪我去呗?” 赵立仁:“……”完犊子了!马吊搞不成了。 官员乙:“……”嫂夫人是来蹲点儿的吧?赵大人,拿出点骨气来,别惯着小娘们!惯着惯着,她就得上房揭瓦! 赵立仁温存地笑了笑,“正好为夫这会子没事,就陪你去一趟。正巧,也吊唁一下老侯爷。” 官员乙:“……”合着我们都不重要呗。 他堆了个讨好的笑,将伞塞到赵立仁手中,“下官还有事,就不耽误赵大人和赵夫人忙了。” 赵立仁笑,眨眨眼,“下次!下次!” 待人走远,赵夫人自动钻进了夫君的伞下,不解地问,“下次做什么?” 赵立仁清咳一声,“此人办案不动脑子,经常出现冤假错案。所以他总叫为夫替他把把关,梳理梳理案情。” 赵夫人闻言,一脸正色,“那老爷您可不能疏忽,一定要把好关。要知道,出现一个冤案,对你们这些当官的来说,可能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案子。可对旁人来说,那祸害的可不是一个人,那是一家人,甚至是一族人。” 赵立仁又清咳了好几声,“是是是,夫人教导得都对。为夫定以夫人的教导为断案准则。” “去去去!”赵夫人被逗笑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知道些做人的道理。这些道理,还是小时候你教我的呢。” 夫妇俩说说笑笑,携手去了建安侯府祭奠老侯爷。 赵夫人上了香,由着北茴带领,去见了时安夏,说了不少贴心话。 她可喜欢这闺女了,但更喜欢的是唐楚君。 两人真是一见如故,就聊上了,热乎上了。 于素君一个眨眼没看住,又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她决定……哼!甩不掉就加入。 于是她们三个聊热乎了,最后没时安夏什么事儿。 时安夏便去瞧她爹时成轩。刚走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哇哇的哭声。 一听,可不就是她那总长不大的蠢爹呗。 时安夏转身就准备撤了。 邱姨娘眼尖,一把将她抓住,努力笑着,“姑娘,快去瞧瞧你父亲。” “他这是被打疼了,哭成这样?”时安夏问。 邱姨娘摇摇头,“不是不是!这次啊,还真不是。他被杖责二十,抬回院的时候,其实都没怎么闹腾。” 时安夏奇了,“那是为什么?” 邱姨娘偷偷望了一眼里屋,压低了声音,“您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时安夏看了邱姨娘几眼,带着北茴进了屋。 床榻边,贴身小厮常五正在愁眉苦脸劝,“爷,二爷!您别哭啊!怪小的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一高兴,就给您形容过头了。没有的事儿哈,真没那么激情澎湃!真的,现场很快就散了,皇上没说几句话,都散了,散了!世子爷和尚书大人早就回来了,少爷也回来了……” 时成轩趴伏着,把脑袋埋在床沿边上,呜呜哭着,“为什么他们排挤我!都排挤我!夏儿是我时成轩的闺女!为什么不让我也去说一句‘以吾之名,证女儿之清白’!难道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分量吗?难道我不配说这话吗?呜呜呜……太欺负人了……” 常五安慰他,“这不是瞧您一身伤嘛?难不成把您抬着去?” 时成轩呜咽着,“我大哥也一身伤啊!他受了三十杖,我才受了二十杖!他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呜……” 常五继续安慰着:“新伤怎么能和旧伤比?您这刚受了杖,不养好,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许是起哥儿心疼您呢。” “谁要他心疼!”时成轩怄气得很,“为了夏儿,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的!” 时安夏悠悠接话,“父亲有这份心,夏儿心领了。” 时成轩见女儿来了,赶紧抹了一把眼泪,气咻咻“哼”了一声。 又听女儿打了个转折,“不过,父亲可听过一句话?” “没听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父亲没听过,那女儿告诉您一声。常言道,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时安夏淡淡开口,面色从容,“所以父亲大可不必如此。” 时成轩的心,忽然抽疼了一下,红了眼眶,“夏儿,你就这么恨我?” 时安夏仍旧语气十分淡漠,“恨也谈不上,毕竟从没在您身上奢望过父爱。” “你!是真懂气人!”时成轩抬起头,看着自家闺女那气人的小模样,心儿气得抽抽。 “我喜欢诛心!”时安夏缓缓道,“父亲,您这人不坏,但耳根子软,没有主见。有时候这样的人,比坏人更让人痛恨。因为您只要一声‘我不知道’,‘我也很痛苦’或者‘都是他们害我’,就把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好似全天下,就您一个人无辜。” 若是往常,时成轩指定咆哮起来,“不是不是!不是这样!我本来就没错!” 可今日不同。 女儿那句“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彻底把他伤着了。 或者是更早,女儿问他,“那你对我有感情吗?”他就已经悔恨不安。 时成轩泪眼朦胧,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爱女儿的。因为爱,所以被伤着了。 第286章 我只热爱时安夏一个人 时安夏叹了口气,从常五手里接过帕子递给父亲,“祖母走了,我原不该再说她的不好。但您被养成这样,她的责任最大。您也别怪哥哥想不起您这号人来,毕竟在他最需要您的时候,您也想不起他。” “别说了!”时成轩心里一阵一阵揪着疼。 时安夏闭了嘴,只坐在一旁,沉默着。 时成轩好半天,才闷闷道,“夏儿,我不想和你母亲和离的。” “嗯,我知道。”时安夏乖巧应着。 知道归知道,反正和离了。 “你说,我还有没有可能和你母亲……” 时安夏抬眸悠悠道,“父亲,祖母都走了,您应该长大了。” 时成轩:“……”这死女!就不会说句话安慰一下你老子我嘛! 时安夏不欲多言,站起身,吩咐常五,“你好生照看着,有什么事儿来海棠院报一声。同安医馆的大夫一会儿就到了。” 常五应下,待时安夏走了,才道,“二爷,您瞧,小的都说了,安夏姑娘心里有您。您还不信。” 时成轩更加郁闷,“她心里有我!她有心扎我!还说什么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有这么跟父亲说话的吗?” “安夏姑娘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二爷,您以前没在乎过她,她现在还能想着请大夫给您看伤,已经很好了。您想想,她才两岁就被温姨娘拐卖了……” “行了行了行了!又提这糟心窝子的事儿!烦死了!” 时安夏走出老远,都还听到时成轩在闹“烦死了”。 北茴轻轻笑了一下,“其实我听着二爷刚才哭得情真意切,是真想‘以吾之名’为姑娘证一证的。” 时安夏平静不起微澜,“有没有可能,这算是个露脸的机会。皇上都来了,他没到场,多可惜。可不得情真意切么?” 北茴:“……” 还得是姑娘冷静啊。换了她,早就跟爹抱头痛哭了。 唉,心疼姑娘,小小年纪看得这般通透,不知是伤了多少回心才硬了心肠。 她转个话题,喜滋滋,“这回姑爷厉害了,请了黄老夫子牵头,带动这么多人保护姑娘。” 时安夏假装嗔怒横了北茴一眼,“还没成亲呢,姑什么爷!” 北茴不怕姑娘,便是笑,“迟早的事儿。奴婢现在对姑爷特别满意。他能护着姑娘,奴婢就高兴。他今日胆儿真大,为给姑娘做脸,还求皇上赐婚。这样的姑爷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时安夏温温笑,“不用打灯笼,他自己会带着夜宝儿上门。” “哎哟,姑娘!瞅您傲气的!”北茴百感交集,“不过我们姑娘是值得他自己上门找来的。今日这出戏唱得是真解气,以后谁也不敢乱嚼姑娘的舌根。” 时安夏只是笑笑,没再答话。 凡事都有两面性。 今日的场面,看着是她风光了,体面了,被万千学子官员有头有脸的人护着了。甚至明德帝还扬言“凡散布关于海晏郡主谣言者,一律处以极刑”。 可她是曾经坐在上位的人,深知诡谲复杂的帝王心理。 当一个人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过大,对于皇权来说,其实并不是件好事。 今日看似一边倒为正义狂欢,但若是明德帝的心思想偏一丁点,就成了她时安夏悬在脑袋上的一把利剑。 可时安夏又隐隐觉得,以岑鸢成熟的心智,断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倒真有一种考验明德帝的意味! 他到底要做什么? 御书房。 明德帝屏退所有人,只留了岑鸢在跟前。 窗外刚下过滂沱大雨,云又厚又低,压得整个房间黑沉沉。 明德帝凝了眉眼,声音微沉,“好你个卖炭翁,胆子不小!” 岑鸢负手而立,未行跪礼,“胆子太小,岂非让皇上您失望?” 两人的视线碰撞在一起,火光四溅,谁都不肯将目光移开半分。 明德帝道,“可知你在挑衅皇权?” 岑鸢道,“我无意挑衅皇权,我调东羽卫和西影卫,只是为了帮皇上您办事儿。” 明德帝冷笑一声,“你要不要解释解释,如何能这么准确找到龙江?” 找到马楚翼,调动东羽卫,明德帝不吃惊。马家兄弟本来就常混在云起书院里。 可岑鸢能准确找到西影卫的影卫长龙江,就让他骇然之至了。 要知,龙江可是他的西影卫。 所谓“影卫”,那肯定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根本无固定居所。除了他这个皇帝,其余所有人都找不到龙江。 除非龙江自己出现。 可就在昨日,龙江身上莫名出现了一封信。信的落款是卖炭翁,内容是要求他出动西影卫抓造谣者。 找到龙江就很不容易了,要不知不觉把信放到龙江身上还不让他察觉,这得多逆天? 岑鸢只轻描淡写道,“找龙江不难,因为你的西影卫至少有三个都是我的人。” 明德帝:“!!!”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要不要听听这狂妄的后生在说什么? 他一国皇帝的西影卫,至少有三个都是……真就无与伦比的心碎。 怪不得! 怪不得! 那就解释得通,为什么他御书房的案台上,随时都放着卖炭翁的信。 明德帝脸色十分难看,“也就是说,从三年前,你就开始在朕身边放人了?” “是!”岑鸢没有半点含糊。 明德帝都已经找不到话来继续问了。 卫皇司是原本就有的护卫京城的部门。东羽卫是明德帝登基后成立专门应付突发事件的护卫部门,平时也协助查一些大案要案。 唯有西影卫是三年前才成立,总共只有十二个人。全部人员名单未造册。 除非他们穿上西影卫的服装,否则谁也不知那是西影卫。 包括龙江在内,仅仅十二个人!这是明德帝高枕无忧的倚仗啊,现在告诉他,有三个人都是岑鸢的人。 “给朕一个理由!”明德帝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发颤。 倒是岑鸢比他更从容,“因为,我要保你不死!护你活得长长久久。” 明德帝:“!!!” 就,气焰莫名熄灭了。 他本来对卖炭翁就没有敌意,只是恼火对方在他皇宫里来去无踪。 作为一个皇帝,感觉特别窝囊。 可若是这个理由:“我要保你不死,护你活得长长久久。”他还真不好说出点什么来。 明德帝现在更多的是好奇,“为什么?你也是因为热爱北翼,所以才要护我?” 岑鸢沉默了一瞬,然后淡淡漾开一抹温柔笑意,“我不热爱北翼,我只热爱时安夏一个人。所以,皇上,请给我指婚吧。” 明德帝:“!!!” 第287章 您的北翼千疮百孔 明德帝十分震惊。 狂妄的人,他见得多了。但没有一个如眼前男子这般……狂妄又真挚。 自己可是一国之君啊! 他都把话喂到对方嘴边了,问他是否是热爱北翼才护他性命。这种问题难道不是送分题吗? 谁知人家还不领情! 男子的眼睛明亮而热烈,唯有此时让他这一国之君指婚的时候才显得恭敬。 明德帝微垂着眸,坐下,同时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坐。” “多谢。”岑鸢也不客气,就坐下了。 明德帝生出一种微妙又玄妙的感觉来,就觉得这不像君主和子民的会面。倒像是……与外国使臣,不,外国使臣都不足以形容,更像是跟别国君王会谈。 他忍不住拿捏人家,“若是朕不给你指婚呢?” 岑鸢扯出一抹炫耀的笑来,“不影响,我和夏夏是娃娃亲,本来就要赶在这个月内成亲。” 明德帝:“……” 他方想起,老侯爷这一走,小辈们不在一个月内成亲,就得在三年后了。 眼前这家伙肯定是等不得,自然是要在一个月内成亲的。无端生出一种似是嫁女儿的惆怅,便是冷冷哼了一声。 明德帝也深知,眼前男子求他指婚也只是用行动在反击漫天流言而已。 别看他现在已经下令要把造谣者处以极刑。可京城的权贵世家,他太了解。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不会接受身上有非议的女子成为当家主母。 岑鸢的举动,无疑杜绝了各权贵世家的衡量。不是他们要不要求娶海晏郡主,而是海晏郡主已被指婚,无法肖想。 明德帝拿捏不住对方,便是淡淡道,“指婚可以。你回答朕几个问题。” “皇上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明德帝又被噎了。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自然是真话。朕恕你无罪。” 岑鸢又问,“无论我说出怎样惊世骇俗又让人生气的话,皇上您都能信?” “信不信,朕自有判断。你但说无妨。”明德帝倒要看看,此子能说出什么让人心惊肉跳的真相来。 他开口问,“今日这个激情澎湃的场面,是你一手安排?” 岑鸢没有迟疑,点头,“是。”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只找了相熟的人,但没想到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加入进来。北翼,是齐心的!恭喜皇上!” 明德帝并未对他的恭维沾沾自喜,“你可知,你的行为有可能起到反效果?” “自是知道。”岑鸢淡淡勾唇,“一个人一呼百应,将学子和百官都发动起来,于帝王而言,非常危险。” “那你还敢这么做?”明德帝只道此子年轻气盛,根本不懂皇权君心。谁知人家心里清楚得很。 岑鸢掀眸,透过沉沉暮色,直视明德帝的眼睛,“我想考验一下皇上的胸怀,看看是不是值得我保护。” 明德帝:“!!!”你还敢考验朕!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还想问,朕是否经受住了考验? 他没说话,只静静坐在那里。 就,还有点难以言喻的乖巧。 便是又听岑鸢道,“恭喜皇上,您是个胸怀宽广的君王!相信即使某一天有小人进谗言,说今日海晏郡主煽动学子百官的情形会危害皇权,您也能做出正确判断。” “不用给朕戴高帽子!”明德帝没好气,“朕眼没瞎,耳还不聋,不至于分不清是非曲直。” 岑鸢摇头,“一个君王能做到眼明耳聪心不狭窄,是真不容易,这倒非我刻意恭维。实在是,我见过史上最愚蠢最令人不齿的皇帝。” 明德帝:“……” 看你年纪,总感觉你在骂朕!但看你赤诚又真挚的眼神,朕又觉得你是真的觉得朕是个不错的君王。 一时,他还有点不敢随便乱说话,怕一开口,就显得自己愚蠢,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 岑鸢道,“北翼如今有热血的臣子,有赤诚的学子,皇上是否觉得北翼一片光明?” “那是自然。”明德帝从未怀疑过,“北翼必定将越变越好。” 只是,到底谁在问谁? 岑鸢摇摇头,“不!如果我说,没有皇上您的北翼,将是一团散沙,将山河破碎,国破家亡,您会相信吗?” 明德帝便知,这一定是小姑娘梦里的内容,惊骇且妒忌,“难道你……也做梦了?” 就很气,朕都没有资格做梦!你们一个个都梦上了! 岑鸢一怔,随即笑笑,“您可以这么理解。” 什么叫可以这么理解?明德帝气结,“朕且听你继续胡说。” 岑鸢点点头,“好,你就当我在说书。”他也不纠结,“没有您的北翼,奸臣当道,忠臣遭受排挤。就您现在看到的那群热血臣子,几乎都被贬去了各州各城。凡是碍眼的,敢进忠言的,想为百姓做实事的,不是被抄家灭族,就是被赶回老家种地去了。您的北翼,千疮百孔!” 明德帝瞪大了瞳孔,不能置信。 岑鸢压抑着声音缓缓道,“‘邬城黑色惨案’,是钦差大臣裴钰亲自开的城门,放敌军进城屠杀了三天三夜。您的子民!男女老少无一幸免!女子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去,孩子的脑袋给敌军当球踢!” 明德帝胸口剧烈起伏,光是听到,就觉得心要碎了。 他红了眼眶,脑子在想,裴钰!这名字很熟!在哪听过?到底在哪听过? 岑鸢知明德帝政事繁多,记不住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名很正常,便是提醒他,“和时云起斗试那位,一个题都没答上来,还扰乱科举……” 这么一说,明德帝立刻想起来了,“原来是他!” 他早前就觉得时云起在针对裴钰。后来西影卫查出来的消息,是此子的母亲曾纠缠过时成逸。 换句话说,唐楚君当年没嫁成时成逸,主要原因就来自于裴钰的母亲。 明德帝原以为时云起是为了给母亲泄愤,当时还有点可惜裴钰的才华。 如果不是裴钰卷入扰乱科举的案子,他对其是有所期待的。 如今才知,另有隐情。原来那裴钰竟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奸臣! 听到这个,明德帝心里便是道,裴钰这厮不能留了。 他已经不知不觉,将岑鸢说的话,与时安夏做的梦,当成了真实存在。 第288章 人称恒帝的短命鬼 岑鸢接下来又连着说了好几个大奸臣祸国殃民的事,气得明德帝手上青筋暴起。 岑鸢沉痛道,“最后,连京城最纨绔的子弟都上了战场!他们以血卫国,以命筑起城防。可惜,敌军仍是一度打到了京城之外!北翼危在旦夕。” 明德帝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问,“那时候,朕死了?谁继的位?” 岑鸢点点头,“是,皇上您中了‘苍墨’毒,只三日就走了。下一任君王,是您亲自指定传位的,您猜猜,是谁?” 明德帝脸都黑了。 倒不是因为讨论自己的“死”,而是他亲自指定传位的下一任君主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狗东西。 他赌气似的,“总不能是晋王吧!” 在他想来,自己不至于眼瞎到传位给晋王。实在是因为晋王那点脑子,入不了他的眼。 他到现在也从没生出过要培养晋王的心思。 可岑鸢说,“恭喜皇上,您答对了。正是晋王!” “不可能!”明德帝一口否决,“那小子蠢成那样,朕怎么可能把北翼江山交到他手里!朕交给老四,也不会交给他!你这个梦!不作数!” 岑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总不能说,是我和夏夏太优秀,办了很多漂亮的案子,解决水患,清除匪祸,提了很多有用的建议和意见方案,这些全算在了晋王头上。 是以让您误认为晋王是可造之材,觉得江山托付到他手里才最稳妥。 作为一个成熟的穿越者加重生者,甩锅是必备技能。他便是道,“有没有可能,您当时被皇太后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就以为晋王很不错……” 没等他说完,明德帝就断然否认,“不可能!晋王有几斤几两,朕这个做老子的,心里能没数?” “许是中毒后糊涂了呢?”继续甩锅。 “是……吗?”明德帝有些不确定。毕竟他这辈子没中过毒,哪知道中了毒后的样子。 他一抬眸,就发现岑鸢眼中掠过一丝类似于愧疚且心虚的东西。 他猛然坐直了身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是你!是时安夏!” 他懂了!他懂了! 时安夏是天命凤女!皇太后因为这个,一定是想尽办法将时安夏弄进了晋王府。 然后眼前这个傻小子,因为喜欢时安夏,就替人家办事。此子一旦出手,就这心智手段,还能有差的吗? 于是他就误认为那些都是晋王的主意,就觉得晋王经过沉淀变得聪明睿智了。 明德帝在心里国骂了好大一声,火大透顶。 他再次认真打量岑鸢。 但见此子天庭饱满,山根挺拔,目色清亮,真就是一副人中龙凤的好皮囊。 岑鸢没甩掉锅,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也没想到明德帝反应会这么快,眨眼的功夫就猜了个大概。 他闷声,“那也怪你自己不查清楚就传位!” 哼,别想把锅甩回来! 明德帝盯着他,“那你在朝中是什么身份?” 岑鸢闻言,懒懒道,“一个三天两头被夺兵权且被赶去边关的卫北大将军。有战事,我就是卫北大将军!无战事,呵,我就整天被你那蠢儿子惦记着杀掉。” 明德帝想骂一句“自作自受”,到底没好意思骂出口。 但他从对方的话里话外,听出了一点线索。 这不是梦。 这是面前男子真正经历过的前世。 换句话说,时安夏也不是做梦,而是真真切切经历了一世回到嫁给晋王之前。 在段子里这叫“涅盘重生”?似乎又还有点不一样。他们这种重生是回到了一切可以重头来过的时光。 他心里深深震撼着,只觉又荒谬又理所应当。 否则那小姑娘怎会以那样沉痛的语气说,“皇上,臣女热爱北翼的心,和您一样;北翼山河不朽,是臣女毕生的心愿。” 明德帝心思一动,忽然问,“小姑娘……她是?” 岑鸢垂了眉眼,低声道,“她是几进冷宫的景德皇后,也是御驾亲征的惠正皇太后!” 明德帝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时,还是惊讶得两耳轰鸣。 原来,小姑娘还曾是他的儿媳妇! 他们原是一家人啊! 岑鸢知他在想什么,便是冷笑道,“现在别想了,她是我的!” 明德帝:“!!!”想想也不行! 岑鸢声音里充塞着浓浓的怒气,“北翼没有她,就只能灭国了。” 他没有说的是,北翼没有他,也只能灭国。 可明德帝敏锐地捕捉到一点端倪,“所以那时候你在哪里?” 岑鸢沉默了半晌,没有正面回答,只问,“您知道为什么梁国要联合别国攻打北翼吗?” 明德帝又准确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梁国是主力?” 岑鸢点点头,“最先是。” 其实这真是出乎明德帝意料的。他以为,最有可能出兵的是宛国。最应该起头联合别国出兵的,也是宛国。 宛国所处之地贫瘠,与漠州接壤。那里的土地也不知是什么问题,同样的种子洒下去,别地儿能产百石粮食,到了宛国的土地,要么种子没发芽就死了,要么产量十分低,根本不够他们国家的人生存食用。 那怎么办呢?只能把目光投向富饶的别国了。 而富饶的北翼,自是首当其冲。 但梁国本身就地广物博,富饶得很。何必动这劳民伤财的心思? 明德帝问出了口。 岑鸢道,“地图。” 明德帝忙将御案台上的羊皮地图铺开。 岑鸢纤长的手指在羊皮地图上指下去,一连指了三州四城,“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地底下都有矿脉,是金矿脉。” 明德帝再次震惊,伸出手指在岑鸢指过的地方反复摩挲,“你说的是真的?” “信不信由你。” 明德帝此时分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紧张,竟如一个毛头小子般在屋中踱来踱去。 矿脉!金矿脉! 这对一个穷怕了的皇帝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钱了有钱了国库终于有钱了! 我的天!这不会是梦吧? 明德帝停下脚步,指着岑鸢,“你没骗朕?” “你就当我骗你。” “不!你没骗朕!你一定没骗朕!哈哈哈!朕若有了这金矿脉,便有银子修河堤,迁城,修城防了!朕的大军就能穿上有棉花的冬衣了!哈哈哈哈哈……咦,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岑鸢淡淡开口,“朕就是梁国幼帝岑鸢,人称恒帝的短命鬼!” 第289章 谁还不是个朕 自称“朕”的岑鸢,气场全开,自有一派天子气度。 西梁幼帝!恒帝岑鸢! 明德帝的背脊升起一股凉意。 他踱步的右脚愣放不下地,就那么一只脚站着,一只脚抬着,怔愣地看着眼前年轻的梁国恒帝。 怪不得一直有种和帝王对话之感,竟然不是错觉。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举手投足间的贵气,必然是从小遵着皇族规矩养成的习惯。 他们互视的时候,对方的视线从来不闪躲。平常人的胆子哪里敢这么大? 明德帝想起西影卫早前查来此人的资料。 卖炭翁,陈渊,原名洛玖,又作洛陈渊。 他其实是幽州望族洛家三少洛辉与徐荏苒的儿子洛玖。 其母徐荏苒走得早,只留下这个儿子。 洛辉丧妻伤心过度,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导致起火。混乱中,有人带走了洛玖。 尔后,洛玖偷偷逃跑,被人贩子追杀,伤了头部,失去了早前的记忆。幸得富国男爵陈济康搭救,认为养子,取名陈渊。 后洛家几经周折找来,认回了陈渊,又作洛陈渊,并推了他做洛家少主,成为新一代继承人。 以上,应该就是这位恒帝愿意让人查到的明面资料。 他蒙蔽了龙江,也蒙蔽了明德帝。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陈渊”,其实他是“岑鸢”。 西梁,又作西岑梁国。岑是国姓。 而岑鸢就是十年前震惊列国的梁国“宫午门之变”的短命幼帝,以他如今十八岁多来算,那时候也就是个八岁的孩子。 据传,这位梁国幼帝当场烧死在金銮殿里。与他同死的,还有皇太后及贴身太监。 饶是明德帝脑子好用,这会子也有点转不过弯来,只得脑洞大开地问,“你是借尸还魂还是怎么的?” 岑鸢沉吟片刻,道,“我没死,死的是秦勉,当今梁国庸帝的第四子。我逃出来了。” 明德帝知内里一定还有许多曲折,但此时不是听闲话的时候,“你既隐藏得天衣无缝,让西影卫都只能查到表面,为何又要告诉朕真相?” 岑鸢缓缓道,“我需要皇上的信任。” 明德帝猛地明白,定是有人怀疑了他的身份。一旦有人告发岑鸢是梁国人,很难不让人往奸细上想。 岑鸢也是在时安夏查到时安柔正看介绍列国历史及君王的资料后,忽然想到,时安柔跟他们一样,也是重生回来的。 虽然时安柔所知有限,但只要把几个时间节点好好琢磨一下,就可以推断出前世的卫北大将军战死沙场后,西梁忽然退兵的真正原因。 那就是因为他死遁回去复国,把梁国又夺回来了。 如果让时安柔先一步把这手资料给了太后身后的李家,到时上奏到明德帝这里说他是奸细,他会给侯府,给时安夏带来天大的麻烦。 是以岑鸢借着求皇上指婚的机会,必须把雷给排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明德帝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审视对方了。 且,他现在完全分不清对方说的哪些是所谓梦境,哪些是所谓现实,“小姑娘知道这些吗?” 岑鸢似被戳到了痛处,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她不知道。她好像把以前关于我的记忆,全部丢掉了。” 明德帝:“……”意思是,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要嫁的是梁国下台的皇帝? 岑鸢避开明德帝探究的视线,“我会在成亲后,告诉她真相。” 明德帝沉声道,“那不行,你必须在成亲前告诉她。如果她知道真相,还愿意嫁给你,朕管不着。否则……” “否则我就告诉我家小姑娘,皇上惦记她娘,还查了她家祖宗十八代。我让她,让她娘都小心着点。” 明德帝:“!!!”倒抽一口凉气! 这死小子!到底知道不知道朕是为你好! 岑鸢闷闷的,“管好你自己的事,少管我!谁还不是个‘朕’!” 明德帝:“!!!”真的很气人啊! 就,很想打人!管教儿子那种打法! 算了,算了算了,又不是自己儿子,操这心做甚?有这功夫,朕多想想民生问题不好吗? 气死了!气死了! 但有的事情要讲明白,“朕对楚君只是……” “哦,都熟到喊闺名的地步了?”岑鸢挑了挑眉,满眼都是戏谑,“果然是北翼皇帝啊!” 明德帝想找戒尺来收拾人,磨了磨牙,无奈又严肃,“不许拿这开玩笑,对唐氏不好。刚才是朕口误了。” 岑鸢渐渐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我岳母如今和离了。” 明德帝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 岑鸢淡淡道,“没什么。我岳母虽和离了,但她不适合你。你还是不要打她主意,你后宫人够多了。” 明德帝:“……”瞬间不想和此子聊天。 暮色更深了一层。 明德帝叫来齐公公,点亮了宫灯。暖黄的烛台亮起来,把人影映在墙上一晃一晃。 明德帝说回正事,问,“幽州洛家,世代都是我北翼人,为什么会变成了你的人?” 说到这个,岑鸢长时间沉默。 明德帝也不催他,只坐在他对面,替他倒了杯热茶。 也不知过了多久,岑鸢终于开口,“皇上可知,北翼开国皇帝隆帝还有一位并肩作战的好兄弟,名岑凉。” 明德帝眉头微动,“梁国开国皇帝允帝?” “正是。”岑鸢道,“当初两人一起打江山,在淮杏河会师,双方都有至少十万兵力。谁做皇帝,就成了难题。他们除了是他们自己,还是手底下人的主子。谁臣服谁,都不合适。于是以淮杏河为界,一个在北,一个在西,就成了北翼和西梁。” 史志有记,北翼和西梁的君主乃好友,皆是骁勇善战的用兵奇才。两人立国后,签订了世代友好盟约。 如此,两国边境好成一国,互通有无,通婚成风。 可后来的后来,历经几代,渐渐的,双方就有了计较。 北翼鸿帝脾气暴躁,在别国面前,掉了西梁使团的面子,得罪了西梁国。 西梁使团也不无辜,他们本来就是故意惹怒鸿帝。 如此一来,双方剑拔弩张,西梁靖帝才有借口开战。 不为别的,只因靖帝无意得了一张金矿脉图。 第290章 我岑鸢狼心狗肺不必惦记 那张金矿脉图标记的是骑跨在淮杏河周边的城池,西梁有两州五城,北翼有三州四城。 靖帝派人秘密挖掘了梁国内的金矿脉,慢慢就国强兵马壮了。 一旦国强兵马壮后,帝王即生出了旁的心思,视线瞄准了北翼这边的矿脉。 靖帝想要这三州四城,曾提出拿别的城池换,但被拒绝了,继而只能动武。 北翼和西梁历史上的第一次交锋,就是发生在靖帝和鸿帝之间。 双方大动干戈,最终竟打了个平手。 究其原因,并非是北翼抗打。而是西梁接二连三死了大臣和将军,连连暴毙。使得军心涣散。 如此一来,双方又各自退到了自己的防线区。但西梁和北翼,再也回不到以前友好相处的阶段。 从那之后,西梁便走了下坡路。 梁国不缺金银,就缺精气神。他们的君王和大臣都不长寿,大批中流砥柱年纪轻轻就暴毙。 西梁上下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传言是被神灵诅咒了。 那张矿脉图到底还是秘密流传下来,每一位西梁皇帝从接手玉玺那一刻的同时,就接手了矿脉图。 而幽州洛家,就是上几代皇室族人为了打探北翼矿脉而留在北翼之人。 两国人在长相上本就没有不同,加之延续了好几代,哪还有人知道幽州洛家实则是西梁岑家的某一个分支。 而这个分支,素来只忠于皇帝,也只听命于皇帝。 每一任皇帝在传位时,都会把幽州洛家这个隐世家族当成至宝,如玉玺一般传给下一任皇帝。 明德帝听懂了,“你是被逼宫的,所以幽州洛家没有交接到现任梁国庸帝手中。” 岑鸢点点头,低沉道,“他们一生都在等我复位……” 这个“他们”,自然不止是洛家,还有皇帝隐藏的旧部。 明德帝实难理解,“结果你上一世根本没有联系他们,而是躲在北翼当你的卫北大将军,守着时安夏?” 岑鸢垂下头,半天不吭声。 他是一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人。 同时,岑鸢没有告诉明德帝的是,他是个现代人。 他无意中穿越到幼帝岑鸢身上时,虽然接收了对方的记忆和技能,可他对西梁并没有归属感。 他甚至觉得庸帝逼宫也有逼宫的理由。 谁愿意当那劳什子的皇帝,谁就当好了。 他安安心心当个北翼人,也没什么不好。 这一待,就是半辈子。 直到北翼血流成河,伏尸遍野,岑鸢为了挽救北翼,死遁回去复国。 这才发现,尽管西梁是侵略国,可最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多少人被征兵上战场,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一切,都是战争的罪,是帝王的罪。 岑鸢重活一世绝不仅仅只为了热爱的人,还要让百姓不再经受战乱,不再流离失所。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皇上,要不了多久,我会回去夺回皇位。到那时,我将北翼的矿脉图送给您,让您国力强盛,兵强马壮。” 明德帝挑了挑眉头,“你都把三州四城告诉朕了,朕还要什么矿脉图?” 岑鸢冷哼一声,“皇上不会天真地以为,知道几个地名就能挖出金子来吧。” 明德帝笑,“瞧把你能的!臭小子!说吧,你现在要什么?” “信任,我要皇上足够的信任。”岑鸢正色道,“我在北翼生活了十年,没做过任何对北翼不利的事,甚至已经把北翼当成了自己的家。所以,皇上必须足够信任我,不会在任何人挑唆下,认为我和幽州洛家是奸细。” 明德帝收摄了笑容,凝声道,“原本朕还等着五月武举,你能拿下武举状元郎。朕想再封你为卫北大将军,现在看来,也许你不会参加武举了。” 岑鸢道,“我也想做明君的卫北大将军,只是,我若不回西梁,北翼西梁迟早还有一战。就算如今皇上您的北翼,形势一片大好,但你们国防战力还是不如西梁。这您必须得承认。” 明德帝站起身,沉沉看着岑鸢,“若朕助你夺回西梁复位,你能答应朕百年内不开战吗?” 岑鸢也站起身,目光炯炯望着明德帝,“我不止能答应皇上您百年内不开战,还会与北翼结盟,共同抗击宛国,赤烟国,乌松国等等。谁来犯,咱们联手送他回老家可好?” 明德帝没有回答,眼里却跳跃着盛世安稳的火焰。 能平安,谁愿意打仗? 用最小代价,换最大利益。这一刻,一大一小两个皇帝,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繁华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 明德帝壮志满满,“朕要把失去的城池再夺回来,那里还有朕的子民正在受苦受难。” 彼时,富国男爵陈府。 陈夫人姚氏哭得毫无形象,“渊儿呢?渊儿呢?他怎么还没来?到底有没有派人去请?” 陈济康心里烦躁,“行了行了,别哭了!哭得人心里发毛!” 姚氏捂着嘴,却还是没忍住哭,“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去请他,他都不来!现在架子端上了呢!他到底还当不当自己是陈家养子?” 陈济康闻言,斥道,“你最好给我住嘴!别让渊儿听见!” “听见又怎么了?梦娇和梦苒要不是因为他,能遭这大的罪吗?”姚氏埋怨着,“他倒好,一门心思就扎在建安侯府里头。今儿可出风头了,还求皇上赐婚!为了个不清白的……”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巴掌打得耳朵轰鸣。 陈济康扬手又打了姚氏一个耳光,才厉声道,“你想死,别拖着我陈家!今日皇上可是说了,凡造谣者处以极刑!你是不当真还是怎的?” 姚氏被那耳光打清醒了,也是吓得一身冷汗,“妾身,妾身就是随,随口说说。” 陈济康气得心抽疼,“明日你带着梦娇和梦苒回肃州去,别在京城出现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提起这茬,姚氏又哭上了,“怎么能当没发生?她,她们……唉!唉!这叫她们还怎么嫁人啊!” 陈济康皱着眉,发了狠,“给她们随便找个人家,打发了事。” 姚氏一听,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女儿啊……” 建安侯府门前,岑鸢刚回来,便是发现了三拨人都在等他。 一拨是他自己的人,贴在他耳畔报告了陈家姑娘发生的重大事情; 一拨是陈家的下人,来请他立刻回富国男爵陈府议事。 另一拨是北茴,“府卫长,我们夫人和姑娘都在漫花厅等您。” 岑鸢当然是先紧着时安夏而去,扔下一句话给陈家下人,“去回你们夫人话,就说我岑鸢狼心狗肺,不必惦记了。” 下人在风中凌乱:“……” 第291章 竟是你们自找的 陈家下人怏怏回府,一字不漏把“狼心狗肺”的话转述了一遍。 陈济康听完,一张脸铁青地回了书房。 女儿出事,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他的两个女儿昨夜跑了,他派出去的人找了一夜。谁知早上找到的时候,两个女儿都失了清白。 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 若是传出去,他富国男爵的脸面可就丢大了。 陈济康现在就是希望岑鸢回来商量此事,谁知岑鸢叫他们陈家“不必惦记”。 这一瞬,他心里异常恼火。 他甚至在想,如果昨夜岑鸢肯派出手下去找人,他两个女儿肯定就不会出事了。 那边厢,姚氏听完那句“狼心狗肺”的话,一下就老实了,也不再闹下去。 她忽然想起来,这个所谓养子来他们家的时候,已经很大了。且醒来就想走,是她丈夫再三挽留,人家才肯留下。 留下归留下,也是三天两头不在府里。 后头因为大女儿的关系,养子更是难得露一次面。 偶尔现身,也是和丈夫钻进书房商量大事。每次商量完,他们陈家就多一笔大额进账。 养子养子,说起来,谁养谁还不好说。姚氏这会子才后知后觉想起这茬来。 她早把养子当家里人看了。养子能挣钱,洛家来头大,底蕴深。 她是有意要把四女儿陈梦苒嫁给岑鸢做妻子的。 前阵子丈夫说四女儿很可能只能做妾时,她还闹过。说自己辛苦娇养出来的女儿,怎可能做妾? 如今这般,其实做妾也不是不行。 姚氏今日原想着打打亲情牌,让养子收了她苦命的女儿做妾。 以后只要养子肯好好对待女儿,她也就不计较妾不妾的了。 谁知……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一步。 养子撂下这般“狼心狗肺”的狠话,实在太伤她的心了。 姚氏之前也是尽心尽力对待养子,尤其他伤重时,她还亲自给他做过糖水蛋。 这样的情谊,难道就一笔勾销了? 姚氏浑浑噩噩去了女儿房里,脑子里还在想,应该要怎么跟女儿说。 谁知刚一推门,就吓得尖叫起来,“来人哪!来人哪!快来人哪!” 丫环婆子们全部慌忙赶过来。 但见那屋子正中,直挺挺吊着一个人。 大家七手八脚把人放下来,才发现是他们陈家大小姐陈梦娇。 想来应该是刚吊上去片刻,这一放下来,陈梦娇就急咳着醒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了吧!” 丫环们忙了这边,又发现榻上还躺着一个口吐鲜血的四小姐陈梦苒。 这是吞药自尽啊!众人六神无主,也不知该先忙哪头。 姚氏哭得伤心,“作孽!作孽啊!快去请大夫来!” 她一会儿看看一直在急咳的陈梦娇,一会儿又看看血糊了满嘴的陈梦苒,一时悲从中来,“你们何苦?何苦!你俩都不要肖想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了!他根本不会来,根本不在意你们姐妹俩的死活。” 陈梦娇气若游丝问,“母亲,渊哥哥还是不肯回来么?” 姚氏一把抱住女儿,“梦娇,你可不能再做傻事啊。你就算死了,那小子也是不会正眼瞧你一眼的。” 陈梦娇低着头,眼泪吧哒吧哒往下掉。 陈梦苒这时也悠悠醒转,一见到母亲,就哇的一声哭起来,“母亲,母亲,女儿不想死……女儿不想死……” 姚氏一瞧自家闺女这样儿,哪还有不明白的。她让丫环婆子们都出去,才道,“你们以为这么做,让那小子看到,他就能回心转意了?” 陈梦苒将脸埋进掌心之中,再抬起头时,就对着陈梦娇发火,“都是你!都怪你!是你害我!是你害了我!都是你的主意!” 如果她不听姐姐出的馊主意,又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昨夜船只停在南岸渡口,次日一早出发去往肃州。陈梦娇就跟她说,“咱们不能就这么去了肃州。这一去,有可能此生都见不到渊哥哥了。” 陈梦苒问,“你有什么法子吗?” “有。”陈梦娇不愧是敢从夫家净身出户的女子,胆子就是比旁人要大一些,主意就是比旁人要多一些,“趁着这会子伙计上货,咱俩跑。” 两人便是偷偷跑掉了。 谁知跑掉以后,陈梦娇又有了新计划。 她说,“梦苒,咱们要想把渊哥哥拽在手里,就得置之死地而后生。” 陈梦苒问,“怎么个死?又怎么个生?” 陈梦娇道,“咱们两个姑娘偷偷跑掉,父亲一定会让渊哥哥来找咱们。无论是他本人来,还是他手下的人来,只要让他们看到咱们受了欺负,定会救下咱们,送到渊哥哥跟前去。 陈梦苒一听就明白了,“你是想找人做场戏?让大哥哥知道我们是为他受的苦,他总不至于扔下咱们不管。” 陈梦娇沉下眉眼道,“就是这意思。现在渊哥哥马上要跟侯府那嫡小姐成亲,咱们再不想办法,真就来不及了。” 陈梦苒道,“可上哪儿找人来陪咱们做戏?” 陈梦娇掏出身上的银票和玉佩晃了晃,“有钱能使鬼推磨。” 果然,两人碰到了一群在渡口附近乱窜的流民。 陈梦娇和对方谈妥了价,先付了一半的银子。 谁知,当夜没等到岑鸢的人找过来,却先等来了那帮流民背信弃义,见色起意。 那帮流民竟然对她们两个给钱的弱女子下了手。 无论两人如何苦苦哀求,好话说尽,引来的都是一顿残暴对待。 事完之后,那帮流民抢了她们身上的银子和财物,扬长而去。 陈梦苒万分后悔听姐姐的话,如今是真正想死的心都有,“都怪你!都怪你!” 陈梦娇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卖弄风骚,那帮人压根就不会打咱们主意!” 陈梦苒这下可不干了,“到底是谁卖弄风骚,谁出的馊主意!要不是你这妇人在男人面前又是骚首弄姿,又是……” 陈梦娇扑上来,狂捶妹子,“我那是在设计桥段!” 陈楚苒也不甘示弱,揪着姐姐的头发使劲扯,“你个蠢货,你把我们自己设计进去了。” 这时,陈济康猛地推开房门。 房里正打得不可开交的姐妹俩愕然停下来,姚氏也是一脸慌张。 陈济康冷冷道:“原来,这竟是你们自找的!” 第292章 名义上的妾 陈济康原本悲痛女儿在外遭遇不测。刚才又听到下人说两个女儿纷纷自尽,这才急急赶过来关心一下。 谁知竟让他听到两个女儿失身的真相,一时只觉无比讽刺。他转过身,大步而去。 冷静下来之后,陈济康当晚找来妻子姚氏商量了一宿。决定……让姚氏去找时安夏好好谈谈。 他深知养子的固执,为了女儿只能剑走偏锋。 姚氏也忽然觉得,时安夏应该是个性子柔软好说话且知书达理的人。 只有淋过雨的人,才知大雨的森冷。 时姑娘自小流落在外,总该是受尽了人情冷暖,自是知道人间险恶。 她若是把自家女儿的遭遇说得惨一些,想必能勾起时安夏对两个女儿的同情。 陈济康道,“你一定要说清楚,不是真的让岑鸢纳妾,只是名义上的妾。” 这一点,姚氏已经跟两个女儿沟通好。 两个女儿一致点头表示会听话,会乖,不会再闹事。以后夹着尾巴做人,只要能做岑鸢名义上的妾就行。 如此陈家上下达成了共识,觉得这个办法万无一失。 只要时姑娘能点头,岑鸢也说不出来什么。不过是占个位置嘛,又不是叫他真的纳妾。 当然,以后日子久了,万一岑鸢想通了想透了,回心转意了呢? 次日,姚氏打好了腹稿,酝酿了情绪,带着厚礼来到建安侯府。 岑鸢在姚氏踏入侯府海棠院漫花厅的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 “少主,要不要去请她离开?”下属晋七来问。 岑鸢淡淡道,“她喜欢碰壁就让她去碰。”顿了一下,又道,“沧州运向肃州的棉花,这次是最后一次低价了。下次按市场价给陈家。” 晋七应下,又问,“玉城那边的陈家呢?” “价格照旧。”岑鸢吩咐下去,“但你要让陈三叔做两套账本。” 晋七明白了,京城的陈家被放弃了。少主真正扶持的是陈三叔陈济礼。 晋七还是不放心,“少主,那要去提醒一下时姑娘么?” 岑鸢道,“不必。”这点小事,他家小姑娘应付起来有什么难的。 漫花厅里头,姚氏红着双眼,坐在椅上。 时安夏进来之前,便是在门外打量了一会儿才入的厅。 眼前妇人与画像上年长的那位有几分相似,但因保养得当,长得珠圆玉润,反而比那位看起来还要美上几分。 只是气质上,和京城大部分贵夫人相比,还是差了很大一截。 不过因着是岑鸢名义上的养母,时安夏还是娓娓行了个晚辈礼才入座。 这也是姚氏第一次见时安夏。 这位侯府嫡小姐通身贵气自不必说,尤胜在行走和端坐的体态上。 她举手投足间的从容,甚至吐字分明是谦让和礼遇,却无端给人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姚氏起先打好的腹稿,愣是一个字儿没想起来。她结结巴巴,急得一脑门汗,那些长袖善舞的开场白,真就一个没用上。 倒是时安夏十分淡然,“陈夫人有事但说无妨。” 姚氏红着眼眶,努力挤了个笑容在脸上,“夏儿别叫‘陈夫人’,这般生疏。你可以跟着渊儿叫‘婶儿’。” 时安夏微微一笑,“礼不可废,还是叫陈夫人吧。” 言下之意,对方唤她“夏儿”,也是十分突兀。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只打一眼,就知道能不能亲近。显然,她和眼前这位陈夫人,那是一点都亲近不了。 时安夏可不管陈家对谁有恩,反正不是对她有恩,那就别想她违背自己心意。 姚氏的笑容僵在脸上,渐渐就变了样子。她眉眼便是红了又红,终落下泪来,“好孩子,你那些年失踪在外受苦了……” 时安夏:“……” 忽然来这么一茬,想必画像上的两姐妹出了事吧?是要引起她的同情心? 她不动声色,“还好,没受什么苦。” 那怎么行?你苦!你必须苦才有共鸣!姚氏的泪涌得更热烈,“不不不,好孩子,你不必在我面前掩饰。那外头哪里有好的?你肯定苦,你苦得很……我这心啊,可疼可疼了……” 时安夏挑了挑眉,“所以陈夫人是盼着本姑娘在外吃尽苦头,受尽折磨?” “啊?”姚氏想到女儿,心里头酸得不行,但这会子也忘记哭了,“不不不,不是!我自然是盼着你好。” 时安夏微微一笑,“那就是了。我说了没受什么苦,那自然就是没受苦。陈夫人不必挂怀。” 姚氏只感觉跟时安夏说话好累,怎的一点不按常理出牌? 没办法了,只能孤注一掷。她便是起身走到时安夏跟前,双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时姑娘,我没办法了。你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好不好?” 时安夏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疏离道,“陈夫人有事说事吧。且,如今陈夫人在外头行事,举手投足都代表着富国男爵陈府。我瞧着,陈夫人还是要注意一下言行。” 姚氏摇摇头,只顾着哭,“好姑娘,你是不知道我那两个女儿昨日在外头的遭遇。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要一想起来,就万分悔恨……要不是我女儿惹了渊儿不快,老爷也不会连夜把两个女儿送上去往肃州的船。谁知,谁知……” 她这抽抽泣泣,断断续续,算是把这口锅盖到了岑鸢头上。 时安夏听懂了。 画像上陈家那两个姑娘,因为喜欢岑鸢被拒,被送上了去往肃州的船。 结果两个姑娘跑了,然后出事了。 两个姑娘能出什么事呢?最惨莫过于被劫财又劫色。 所以这是准备把两个姑娘出事的原因强按在岑鸢头上,让岑鸢为两个姑娘善后呢。 时安夏点头,“嗯,的确值得同情。所以陈夫人来这趟的目的是……” 话都递到嘴边了,姚氏顺势就把话头接过去,“时姑娘,你也知道,一个姑娘家遭遇这些有多凄惨。爵爷又是个要脸的人,生怕这事传出去。我们想来想去,就想着,要不让渊儿把她们俩纳了做妾吧。” 时安夏用茶盖刮着茶沫子,笑不达眼底,“我这还没成亲,你们陈家就惦记着塞人过来。不太好吧?一个不够,还塞两个。呵呵……” 姚夫人见时安夏有些生气,忙解释道,“不不不,时姑娘你误会了。名义上的妾!不是真的妾。只要给她俩一个安身立命的地儿,不至于辱没了我们男爵府的名声就成。” 时安夏将茶碗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语气仍是很淡,“陈夫人,这大白天的,是没睡醒说胡话呢?想什么美事!” 第293章 我这人睚眦必报 姚氏先是被茶碗的闷响惊得一跳,后又被时安夏那句“想什么美事”吓了一跳。 她分明站着,却觉得需要仰望座上贵女。 在她想来,贵女还未及笄,什么都不懂。对于夫家的养父母应该主动亲近,都说养恩大于生恩呢。 且,她都明明白白说了,只是“名义上的妾”,不会影响他们夫妻感情分毫。这难道还不行吗?也就是帮忙粉饰一下太平而已。 姚氏觉得一定是自己没表达清楚,便是更加大方退了一步,“时姑娘要是看不顺眼,大不了让她俩回娘家住也行,我们陈家又不是养不起。” 他们陈家现在可是有爵位有银子的京城新贵!也不差的。 时安夏看着自说自话的姚氏,“这主意是陈夫人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爵爷也知情?” 姚氏这会子就挺起了腰杆,“我家老爷自然也是知道的啊!还是他千叮万嘱要我一定和你说清楚,省得生出误会。就是个名义上的妾,对时姑娘你没有任何损失,真的,没有任何损失。” 时安夏点点头,“这样啊……那陈夫人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姚氏听着这问话,也把不准贵女的心思,自然是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时姑娘你自然是人美心善,胸怀大度,不斤斤计较的人。”说到后来,就有些酸了,“要不然渊儿也不会不惜入赘,都要与时姑娘成亲呢。” 时安夏温温道,“我怎么听陈夫人所说的这种人是个蠢的?” 姚氏一愣。人美心善,胸怀大度,这哪个词不是赞美之辞? 她虽没读过几本书,也知道夸人要怎么夸。难不成京城还有什么不同的说法? 又听时安夏道,“看来陈夫人对我确实是有天大的误会。我这个人呢,自来睚眦必报。且,有条件当场就报,没条件创造条件也得报。如果我拖着没报,那肯定是留着还有用。所以心善这种事,不必与我挨边。” 姚氏目瞪口呆。不是都说贵女重名声吗?怎有人把自己形容得这般不堪? 时安夏美眸一转,继续道,“至于胸怀大度嘛……对了,我父亲的小妾有个姐妹,来京城投奔亲戚。我瞧着这女子模样不错,且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与夫家和离了。要不陈夫人带回去给爵爷做个通房小妾?” 姚氏听侯府要往陈家塞人,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呢。不由露出抵触的情绪,脱口而出,“那怎么行!” 时安夏的眸色就那么冷下去,嘴角毫不掩饰漫出一抹讥笑,“那怎么行!你都觉得不行的事情,凭什么觉得到我这就行了?” 姚氏这才发现被将了一军,脸色顿时如猪肝色。 又听贵女陡然沉了声音,“你们陈家又怎么有脸,把和离过且遭人污了清白的女子往我后宅里塞?真当我们家是收破烂的吗?” 姚氏虽是富贾之女,但这些年作为陈家的当家主母也是从未受过气的。 她娇养着的女儿刚遭受如此惨烈的境遇,眼前贵女不止不同情,还说她的女儿是“破烂”! 天哪,渊儿到底找了个怎样的毒妇?这种胸襟哪里够资格嫁给渊儿?哪里够资格做幽州洛家的少主夫人? 她义愤填膺,怒目而视,“那,那怎么能一样?我女儿可是同渊儿一起长大的,自小的情谊又如何能比?” 时安夏淡漠的视线凌虐着姚氏,“你们也配谈情谊?你们陈家想得是真好啊。名义上的妾!名着名着,你女儿生出几个孽种来,就成了岑鸢名义上的孩子。到时从年纪上来看,他们还成了我们家的长子长女,是不是还想着来分一分幽州洛家的财产?是不是还想着继承个少主头衔?” 姚氏一听,眼神闪躲了一下。 没错,她就是这么想的。 幽州洛家的名誉和财富,都是她馋了许久的东西。 在昨夜陈济康一再强调要说清楚“名义上的妾”时,姚氏就打定了主意。 一旦岑鸢纳了她两个女儿为名义上的妾后,她就是重新找男人都要先把两个女儿的肚子养起来。 为何?因为时安夏未及笄,且还在孝期。即使先成了亲,也是不能圆房的。 待她两个女儿的孩子出生,那就是岑鸢名义上的孩子。名着名着,就能名成真正的孩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亲近久了,岑鸢哪怕是看在他们陈家的面子上,也不会在外头戳穿孩子不是他洛家的。 如此一来,她的外孙女或者外孙子们就成了洛家一份子。 这心思,她可是连两个女儿都瞒得死死的,一点没透露。她甚至连孩子父亲的人选都想好了,就等着今天成事,回去就安排上。 可眼前这个未及笄的少女,就这么明晃晃戳穿了她的心思,令她背脊生寒,额上冒了一层冷汗。 可嘴上怎么都是不能承认的,“你当我们陈家是什么人!哪能做出这等狼心狗肺的事来?” 时安夏很瞧不起眼前的夫人,分明那一脸遮不住的心思,却还当别人都是蠢的。 她不过是顺嘴假设了一下,就见对方神情满满写着“我就是这般想的”。 这样的人,若长期留在她和岑鸢身边,绝对会坏事。时安夏如此思虑的时候,便是抬眸看向前方,淡淡启唇,“这般亲戚,我看是不能要了。你觉得呢?” 姚氏闻言,猛扭转头,便见岑鸢双手抱胸倚靠着门框站立,“渊,渊儿……” 岑鸢眼里一片凉色,摇摇头,“陈家如今是真不讲究,我看也不能要了。”他站直身子,冷冷道,“还有,陈夫人,以后别再叫我‘渊儿’,听着反胃。” 姚氏一时羞恼,一时伤心,“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毕竟也在我们陈家……” “我在你们陈家总共住过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三个月。”岑鸢不耐烦道,“请陈夫人回去转告爵爷,我欠的,早已千万倍奉还。从此以后,大家不必再来往。” 姚氏今日敢来此,仗着的是什么?不就是那一份口头上的养育之恩吗? 如今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岑鸢就要和陈家一刀两断? 怎么可能!想得美! 姚氏怒目而视,“你当真要做那等狼心狗肺之人?” 第294章 一刀一刀刻出心中她的模样 时安夏淡漠应道,“狼心狗肺,总好过行事无耻。北茴,送客!” 她原本觉得这件事不太好解决得彻底,毕竟牵扯了岑鸢养父母家。就算拒绝了妾室这个提议,多多少少总得有些牵扯。 如今单看岑鸢对陈家这个态度……那就好办多了。 北茴进来送客,“陈夫人,请吧。” 姚氏以为有八成胜算的大事没办成,又被养子那句“大家不必再来往”伤到了。 一时间,就感觉一颗真心喂了狗。 她恼羞成怒,便又重打亲情牌,“渊儿,我看你是完全忘记了当日我是怎么对待你的!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躺在床上下不来,是我!是我亲手煮糖水蛋给你吃!你都忘记了!” 岑鸢听得气笑了,悠悠道,“陈夫人每年都要提好几遍糖水蛋。” “难道我不该提?”姚氏只觉这颗心碎成了好几瓣。 岑鸢收摄了笑容,“我吃不了蛋,会起风疹。所以那蛋最后进了谁的肚子,陈夫人不如好好回忆一下。” 姚氏:“……”好,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岑鸢又道,“那碗糖水蛋是刘姨娘煮来给她女儿吃的,被你抢过来卖好,就成了你亲手煮的,然后吃进了你自己的肚子。结果一碗糖水蛋,被你说了好些年。” 时安夏听得没忍住,笑开。 同时,也很心疼她这未来夫婿。 姚氏被北茴送走时,还一步一回头,觉得她嘴里的“渊儿”定是被邪鬼附体,才说得出“不必再来往”这样的话。 她回去后将今日在侯府与贵女的交锋添油加醋说了,陈济康是彻底慌了。 他后悔不迭,方想起已经不知不觉消耗完他原以为深厚的父子情。 这父子情如今薄如纸片。 今日之事,算是彻底戳穿了这张纸片。 陈济康心里十分难受。 他对岑鸢是用了真心的。他感觉得出,岑鸢对自己一家也是非常上心。 尤其是近三年来,岑鸢可说是帮助他积累了无数财富。他陈家原先那点本钱,在这些财富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正因为如此,他大意了。 他以为凭自己和岑鸢的关系,叫他帮忙为两个刚遭了难的女儿粉饰太平,应该就是小事一桩。 毕竟他女儿们这事,多多少少跟岑鸢还是沾了些边。 他疑心姚氏没说清楚,“你到底有没有强调,是名义上的,只是名义上的!” 姚氏也急得直哭,“说了!说了啊!说得清清楚楚!时姑娘还问我,这是我的主意,还是你也知道这件事。我就说你当然知道……” 陈济康听不下去了,重重叹口气,“蠢!你蠢死了!你就不能说我不知道?这件事若我不知道,还有转圜余地。现在,是退无可退!” 姚氏咬牙,“我就不信渊儿真不念旧!” 另一头,时安夏问,“你真能与这门亲戚彻底断?真不念旧?” 岑鸢默了默,才道,“今日我放了姚氏进来,就是想和你说说我的事。” 时安夏一听就来了兴趣,“你不是一直说要成亲后才告诉我?” 岑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明德帝不允,他要我在成亲前就告诉你。还说没准你听完了,就不想嫁我了。”他掀眸看她,“你能答应我,听完不改变心意吗?” 时安夏挑眉,“那得看是什么事了。” 岑鸢执拗的,“你先答应,我就说。” “你先说了,我再考虑。”时安夏托着腮,眨着长睫忽闪的美眸。 “成亲以后,我天天给你剥栗子吃。”岑鸢最喜欢看小姑娘似笑非笑的样子 “天天吃栗子,我都吃烦了。就不能换个好吃的?”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岑鸢好脾气的,又从袖中拿出个精致的盒子来哄她,“这个也送你。” 时安夏接过盒子,来了兴趣,“是什么?” 她说话间,打开了盒子。只见里面躺着一个木质雕刻的小姑娘,大眼睛,小嘴,脸圆圆的,梳的是花苞头。 时安夏笑着仰头问,“这是我吗?你亲手雕刻的?” 岑鸢唇角微微翘起,“那当然。你看看有什么特别?” “有什么特别?特别之处就是好看啊,雕刻得像真的一样。”时安夏伸手把那木娃娃拿起来,感觉还挺沉,“咦,为什么还有点重?” “你再看看?”岑鸢黑亮的眼睛里,闪着细碎又宠溺的光。 上一世,他在边关刻了许许多多这样的木娃娃,终究没能送到她手里。 那时候,他一直珍藏着,想在大婚之夜送给她。 因着那是他一刀一刀刻出心中她的模样,倾注着全心的隽永和柔情。 可最终…… 这一世,他迫不及待要送到她手上。 如此时一样,看她捧着木娃娃时欣喜的眉眼。她爱不释手抚摸那小人儿的脸,那样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把娃娃摸坏了。 他鼓励着,“你好好看看,这娃娃有什么特别之处?” 时安夏终于在娃娃的脚底,找到了机关,“咦,鞋子是可拧的呢。” 她一拧,娃娃就转了一下。 似乎是转松动了底座。 她惊讶又欣喜地喊出声,“呀,这里面还有一个娃娃。” 原来,那娃娃可以拿起来,里面还装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木娃娃。 一样的大眼睛,小嘴儿,圆圆脸,花苞头。唯独不同的,是那小人儿的表情和颜色。 上一个娃娃,是微笑着的,穿着红裙子。这一个噘着嘴,像在生气,穿着蓝裙子。 把里面的娃娃拿起来,里面的里面又还有一个表情不同、颜色也不同的木娃娃。 里面的里面的里面,一共有十二个一模一样的木质娃娃。 一个比一个小,颜色各式各样,花花绿绿,浓墨重彩。这得花多少心思啊。 时安夏将一大堆娃娃抱在怀里,仰头笑,“全是我的。” “可喜欢?” “喜欢。” “那成亲后,我还给你雕刻别的?” “好。”时安夏脸红红的。明知入了对方的套,可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些木娃娃啊。 甚至她还期待成亲后,他能给她雕刻更多不一样发饰不一样服饰的木娃娃呢。 她将木娃娃们由大到小排好站在桌上,才抬起黑亮的眸子,轻声道,“说吧,我做好了受惊吓的准备。” 岑鸢吸了口气,不敢看她,“夏夏,我是西岑梁国被逼宫的恒帝岑鸢……” 第295章 他是真正的卫北大将军 我是西岑梁国被逼宫的恒帝岑鸢……随着这句话钻入耳鼓,时安夏正抚着木娃娃的手顿住了。 但她并未受到太多惊吓。 竟然是梁国恒帝!他是岑鸢,不是陈渊。 看来她只猜对了一半。 从她发现时安柔在看介绍列国历史及君王的书,就隐隐猜到这也许和岑鸢的身份有关。 她原以为岑鸢是梁国墉帝流落在外的儿子,却不料竟是被墉帝逼宫下台的恒帝。 史书记载这位恒帝,只有寥寥几笔。 恒帝八岁继位,在位三月,被摄政王秦历以清君侧之名带人攻入宫午门。史称“宫午门之变”。 恒帝,崩。 史上的恒帝既无庙号,也无谥号,更无生平。 时安夏问,“秦历就是发动‘宫午门之变’的摄政王?也就是梁国如今的墉帝?” 岑鸢点点头,“其实,墉帝还是……我的亲生父亲。” 这会子时安夏才是真正惊了,“啊?” 合着她蒙对了一大半哪!岑鸢真的是梁国当今圣上的儿子。 岑鸢没瞒着,便是开诚布公从他曾祖父宣帝开始讲起。 梁国宣帝原本也有一堆儿子,但都早逝,只剩下两个儿子。 一个是英太子,一个隆皇子。 后来英太子被隆皇子构陷用童子入药炼长生丹,残暴不仁。 宣帝大怒,废除英太子,改立隆皇子为储。 后来,隆皇子顺利登基,成为隆帝。 隆帝上位后,迫不及待将英太子一党连根铲除,连几个月大的婴儿都没放过。 隆帝自以为从此安稳,却没想到英太子还有一个九岁大的儿子养在民间。 那个儿子便是秦历,随母姓。 秦历天资卓绝,考取功名,混入朝堂,八面玲珑,卧薪尝胆,成为隆帝手下得力权臣。 隆帝奢靡成风,贪嗜女色。在位期间,但凡是他看上的女子,管你是臣妻还是臣女,甚至是臣母,他都从未放过。 更遑论民间女子,又或是儿子的妻子,以及其叔母舅母,只要是被隆帝瞧上眼的,都没有一个逃得出魔爪。 秦历就是利用这一点,设计了隆帝,让他偶遇了一个叫“罗姬”的女子。 隆帝一见罗姬的美貌,就如饿狗扑食。 一个是淫帝,一个是被刻意送来的女子,两人一拍即合,痴缠忘我。 隆帝二话不说,就把罗姬收入了宫中。 其实那时的罗姬,已身怀着秦历的孩子。 她在秦历的操作下,愣是躲过了入宫的一系列检查,顺利成了隆帝的宠妃。 罗姬凭着美貌和手段,外头又有秦历筹谋,很快就踩着皇后上位,又生下皇子岑鸢,成了后宫之首。 而这时的梁国,百姓悲苦,边境战乱,朝堂动荡。其下官员多是自私自利,敛财成风之辈。 皇子们更是结党营私,争斗不断,相继死去。最后就只剩下岑鸢一个。这里面自然有秦历推波助澜,但也有梁国特有的“神灵诅咒”原因。 到了隆帝身体被酒色掏空之时,只有八岁的岑鸢一个皇子可以传位。 隆帝亡后,岑鸢顺利登基,史称恒帝。而罗姬也成了皇太后,一个民女完成了华丽蜕变。 时安夏听到这里,便是不解地问,“你既是秦历的儿子,为何他还要逼宫反你?” 岑鸢答,“因为秦历与皇太后反目成仇。而皇太后也早有了自己的男宠。” 罗姬是恋着秦历不假,但一个女子站到一定的高度后想法就不同了。 她迷恋权势,更迷恋权势所带来的荣耀和光环。 她有了权势,什么样的男子找不着? 秦历将她如货物般送给隆帝。她也曾苦苦哀求,也曾痛哭流涕,但没用。 秦历只会跟她画饼,然后与别的女子恩爱生子,什么也不耽误。 罗姬恨过,后来就不在意了。因为她已经成为在人前秦历必须跪在她面前的存在了。 两人积怨已久,加上中途出来个长得翩翩风采的表哥入了她的罗帐。 秦历便是更加怀疑岑鸢根本不是自己的儿子。如此,就有了宫午门之变。 秦历更名为岑历,将当年隆帝构陷英太子的罪证尽数揭露。更以英太子之子的名义,登上皇位,是为墉帝。 只是这里头,出了个岔子。 岑鸢有个伴读,叫秦勉,乃秦历第四子。 两人一般大,长相有几分相似,性情也相投,从小感情就好。 兵变当晚,秦勉偷听到父亲逼宫的计划,匆匆穿着小厮的衣服,走捷径去救恒帝。 秦勉将消息带到。谁知太后罗姬杀心大起,顺手操起烛台砸在秦勉头上。 到底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就那么倒在血泊之中。 恒帝岑鸢眼睁睁看着亲如手足的小伙伴死在自己面前,简直恨透了罗姬。 罗姬是个狠人,揪着哭泣的岑鸢道,“他要杀我儿子!我就杀他儿子!鸢儿,你记住平日哀家教你的一切!” 说完,她果断让岑鸢穿上秦勉的衣服逃了出去。继而在秦历围宫时,一把火把宫殿烧了。 烧死的尸骸里,明面上就有太后,恒帝,以及一群太监。 岑鸢惶恐之下,以秦勉的身份苟活下来,成为当今四皇子岑勉。 然而假的就是假的,很快岑鸢就被墉帝发现端睨。 岑鸢只得逃亡,保护他的死士死伤无数。 岑鸢道,“其实墉帝分明知道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只是找了个借口,狠下心来逼宫而已。” “他后来告诉你了?”时安夏问出这句话时,岑鸢便是知道,他的小姑娘虽然没了关于他的记忆,但到底还是推测出他后来死遁回了梁国。 时安夏见他怔愣,叹息一声,解释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梁国忽然就退兵了。如果梁国不退兵,我就算代替瑜庆帝御驾亲征,也是无用的。这里面……定是你回去夺位了。” 原来,北翼能坚持到最后,是因为有岑鸢啊! 他是真正的卫北大将军! 北翼的百姓因为有了他,才没有成为亡国奴;北翼的山河因为有了他,才没有最终破碎。 他才是她生命里最夺目的光!他也是真正的北翼之光。 暮色落下,时安夏缓缓站起,红了眼眶。 她两手平措至左胸前,向着岑鸢行了个万福大礼。 千言万语道不尽,只余感恩在心头。 第296章 财神爷在向他告别 时安夏蓦然明白。原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是岑鸢在回梁国前留下的誓言。 前路茫茫多崎岖,夺权九死一生。时安夏心里疼得抽了一下。 她掩着泪意,起身将桌上的烛台点亮。 烛光深处,是男子高大的身影。 他的眼睛那样明亮,闪烁着热烈的光芒。 她不敢想象,出发去梁国前的那一夜,她是怎样泪湿了满枕;她更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才舍得离开她的身旁。 这一刻,她虽依然没有关于他的记忆。可她却推理出了比记忆更深刻的难舍难分。 同时,时安夏也忽然想通了一点,为什么岑鸢敢让万千人“以吾之名”挑战帝王心思。 他定是在考验明德帝的心性。因为很快,就会有人揭露他梁国人的身份。 一旦坐实,岑鸢隐藏在北翼,就会被怀疑是奸细。 到那时,不止他危,幽州洛家危,还有他们建安侯府以及护国公府也危。甚至有可能连黄万千等人,都难逃厄运。 如此一想,时安夏全身都打了个冷颤。 这是重生回来的第一次,她感觉自己掌控无力。 还好,有岑鸢在。 但凡明德帝表现出丝毫犹豫和不满,岑鸢就会以其他方式粉碎谣言,先将一切怀疑和苗头掐灭。 时安夏吸了一口气,心有余悸,“明德帝很好,很好很好。” 岑鸢心道,明德帝要知道你说他“很好很好”,估计能乐一晚上睡不着觉。 但他得承认,“明德帝确实很好。” 北翼山河有明君,只有这明君活得足够长久,他和时安夏才可能过得安稳。 时安夏将桌上的木娃娃一个一个套进去,“所以明德帝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不然岑鸢就不会说明德帝“不允”他成亲后才吐露真相。 果然,岑鸢笑道,“让他知道了也好,省得他害怕我用他的西影卫。” 时安夏眉眼弯了一下,“你在他的西影卫里安插了人?” 岑鸢点点头。 时安夏有点同情明德帝,“我要是他,我也害怕……” 暮色更暗了一层,两人正说着话,北茴来禀,“府卫长,陈爵爷来访,奴婢安排在正厅里了。” 岑鸢起身,“我去看看,有些话,总是要说明白的。” 时安夏想了想,试探着问,“是不是……你欠着陈家什么东西,才这么纵容他们?” “欠命。”岑鸢给她一个安定的眼神,“但该还的也还完了。我不会跟陈家再来往。不过……陈三叔是个不错的,你见着就知道了。” 末了,他又补充道,“陈三叔的儿女都不错,很有分寸。” 时安夏从不会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就如护国公府,她的外祖父不好,但舅舅和舅母以及表哥表弟都很好。 她便是笑,“知道啦。” 正厅里,陈济康坐立不安。 远远的,瞧着岑鸢行来,不由心头一喜。 他就知道,渊儿不会不要他这养父的。 尽管他也没真养他,但父子情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 陈济康站起身,迎上来,满脸笑意,“渊儿!” 岑鸢眸色很淡,“坐吧,陈叔。” 一切都像是和往常无异,却又有那么些微妙的生分。 陈济康主动提起,“今日你婶儿这事儿办得不好,她没考虑到你的立场。” 岑鸢沉着眉眼,听他说。 “其实我是不赞同你婶儿的作法,你知道,我一向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陈济康说着说着,眼睛微微泛了红,“渊儿,你……” 岑鸢打断他,“陈叔,我要成亲了。” “成,成亲!是啊,你要成亲了,我知道啊!”陈济康忙应和道。 岑鸢淡淡道,“我需要银子。” 陈济康:“!!!” 刚酝酿好的情绪毁得干干净净。 谈什么都行,就是谈银子伤感情。 这个养子可从来不跟他谈钱的,每次都生怕他们陈家吃亏,总把一些好的行商路线分给他。 还从来不看账目,总说银子先放陈家。 放着放着,他们就把岑鸢那一份混到了自家库房册子里。这哪还有岑鸢的银子? 就连早前侯府许亲,因着洛家那边抬了几十抬见面礼进侯府,他们陈家也不甘落后,备了许多抬见面礼充面子。 后来岑鸢又将他们给出去的东西,都以白银黄金的方式补回给了陈家。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真就是从不爱银子的养子,忽然开口问银子,这就非常惊悚了。 陈济康一颗心狂跳,脸色是肉眼可见变得难看。 岑鸢无视,只道,“三年前,我们说好的,肃沧海运的分成,我要占六成。当时是陈叔你提出来的。” 陈济康:“!!!” 六成!六六六!当时是我提出来的,但是但是但是,你不也没说要嘛。 陈济康挤了个笑脸,“是!” 他不敢得罪养子,这就是个财神爷啊!他这些年已经养成了听财神爷的话。 指哪打哪,绝不拐弯,绝不啰嗦。就好比财神爷说京城权贵多如牛毛,规矩繁多,叫他不要擅自做主。 他就事无巨细向财神爷报告。真就是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现在,陈济康感觉到财神爷在向他告别了。 就,很心惊! 岑鸢点点头,继续道,“今年织锦绫罗以及棉花的价格,肯定是不能按往年那样给你们陈家了。江南商会那边,会和你直接对接。这生意,就是你们自己做了,我以后不插手。” 陈济康这次是真绷不住了,“那,那怎么行!渊儿!你若不插手,我们,我们这生意怎么做得下去?” 他们陈家做得最大的生意就是织锦绫罗,绸缎布匹,棉花更是有大用。 能做大这盘生意,少不了成本低的原因。 他们陈家拿到的价格向来比同行要低上许多,有绝对优势。 其实价格还是表面上的,再深一层的意思更可怕。 岑鸢只要撒手不管陈家的生意,不止价格高,新出的雪缎贡缎还有贵女们最喜欢的各种软纱,他们根本就拿不到货了。 有钱都拿不到货,这才是商人最害怕的事情。 陈济康并不蠢,立刻还联想起就算拿到了货,那些各条货运路线,水的陆的,全是岑鸢的关系。 岑鸢道,“我成亲后,会把重心放在家里,不会再操持这些事了。陈叔,以后你自己要多多辛苦啊。” 陈济康脑门子都在胀疼,“渊儿,你别开玩笑了。” 岑鸢淡淡道,“我那如意街九号的宅子,如今还差着尾款。陈叔,你什么时候把我那六成先给我,咱们再谈接下来的事吧。” 第297章 你终究还是算计到了我头上 岑鸢已经说得非常清楚明白。 如意街九号是他成亲用的宅子,里面修葺置办不会差,就这尾款都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只是这点银子,和早前他放在陈家的银子比起来,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若是陈济康爽快利落应下,在财物方面,他是不打算再行纠缠。 毕竟他前世欠着陈家的命!欠陈家几十口人的性命! 能用钱财还掉的债,就算不得债。往后不再来往,再无瓜葛。 可现在岑鸢从陈济康眼里看到的是满满的贪婪,以及挟恩图报的算计。 他便是改了主意。 而此刻的陈济康十万分后悔来建安侯府这一遭。 当初那些银子进他们陈家私库的时候,有多惊喜有多感激,此时就有多愤懑,多憋屈,多无奈。 他回到家就倒下了,风平浪静歇了几日,才叫账房先生来理账目。 这一理,便是理得心窝子疼。 姚氏凑到他跟前问,“渊儿不至于真跟咱计较这点银子吧?” 陈济康怏怏的,一张脸黑得发紫,“要不是你那两个女儿作,事情能到这个地步吗?再说了,渊儿当时也只是说把银子先放咱们这,你怎的就把银子让人入了私账?” 姚氏不敢惹丈夫,“我原就以为他是咱们家的人,他的银子不就是咱们家的吗?” 当初她打算把陈梦苒嫁给陈渊,自然认为他们的是他们的,岑鸢的也是他们的。 她心疼得很,“那这银子……真的要还给他?” 陈济康一手捂着腰子,一手拨弄着算盘,“他的东西,自然是要还给他的。” 不还银子,他们陈家就拿不到低价和抢手的货物,那样损失更大。 况且,有的东西不是说想不还就能不还的。岑鸢现在虽无功名,也无地位,但陈济康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富贵气。 甚至绝不仅仅是洛家少主这么简单。就说现在,有几个平头百姓能面见天子? 岑鸢可是有大富贵在身的人。 当初陈济康救岑鸢且一直不让他走的原因,其实也有一半是来自于此。 事实证明,陈家能走到今天,全靠他眼光好。 正当他想着要还银子,但掂量着还多少的时候,岑鸢亲自上门来了。 门房最喜欢这个少爷了,看到岑鸢便又是请安,又是讨好。 岑鸢出手阔绰,随手赏了十两银子给门房。 毕竟,今后也不必再登这门。 门房忙摆手,不敢接,“不用不用,您平时就赏得太多了。” 今次十两银子,这是他一年都赚不到的工钱。他哪敢伸手接? 岑鸢道,“拿着吧,以后也未必有机会再见。”说完将银子塞进门房手中,径直进去了。 他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带着一群人来的。 他身后这群人里,有几个是陈济康早前就见过。 其中一个是洛二伯洛风,还有一个是洛四叔洛晨。 其余的人,有的是掌柜,有的是账房。 这些人里,有气质非凡的,也有精打细算的,还有杀气腾腾的。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以少主为尊。 岑鸢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身后的人便知道要做什么。 陈济康心头暗道不妙,但一时也想不出要怎么应对。 他只得硬着头皮领着一群人进了正厅招待,刚要吩咐下人上茶水点心,便听岑鸢开门见山道,“不必麻烦,今天我来提我那一份银子。” 他说完,后面的账房先生便奉上了账本。 账本足有十几册之多,都是厚厚的页数。 账目十分明晰,比陈家记的那份清楚多了。 时间地点,货物品名,数量,路程,成本,损耗,盈利,分成,每一项都写得明明白白。 岑鸢沉声问,“这账可认?” 陈济康没回答,一直擦着汗水,一页一页翻阅。 越翻,心越疼。 越翻,手越抖。 姚氏在外头见着这阵势,根本不敢进厅里来找岑鸢攀扯。 她是第一次看到所谓的养子讲排面,搞排场。 以前此子虽不爱理她,在家也不爱说话,但起码是温和的。 偶尔她讨好说句话,他也是微微点个头回应的。 如今那张脸肃冷又淡漠,让人一看就害怕。 正厅里,洛风道,“我们少主这笔银子,如今要入我洛家账册,还请爵爷行个方便。” 陈济康挤了个尴尬的笑,“是,是是,应该的。” 洛晨道,“既然爵爷肯应下,那最好。若是大动干戈,就太伤和气了。” 陈济康便是知道,今儿这银子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他抬眼去瞧岑鸢,“渊儿,你知道的,府,府上刚置换了不少东西……” 岑鸢点点头,“自是知道。我不止知道陈叔府上刚置换了东西,还知道陈家的银钱存在日丰钱庄、恒月钱庄,万利钱庄,尤以万利钱庄最多,对吧陈叔?” 陈济康睁大眼睛,脸色骤变,“你,你一直在监视我?” 岑鸢淡淡冷笑,“陈叔,你怎可这般猜测我?” “那不然,不然,你怎会……” 岑鸢从嘴角逸出一丝淡漠,“忘了告诉你,这几家钱庄也是我们洛家的。” 陈济康:“……” 当初他就是见岑鸢喜欢在这几个钱庄倒腾银子,是以自己也跟着把银子存进去。 存进去以后,他就发现个奇怪的现象。 这几个钱庄收的利息比别家低。后来他侧面打听过,知这几家钱庄并非是所有人都收那么低,只是对他们陈家格外看重。 利息低,还稳当。所以他把陈家大部分银钱都存在这几家钱庄里了。 没想到……钱庄是洛家的。陈济康脸色一白,知自己的拖延主意是行不通了。 银子在人家的钱庄里,岑鸢只需将银子扣除便能将银钱拿走。 陈济康仿佛遭了重大打击,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渊儿,你终究还是算计到了我头上。” 岑鸢打了个手势,让他的人全部退出去,门也关上了。 岑鸢缓缓道,“你既说我算计你,那今天咱们就来算个明白吧。” 陈济康这会子也豁出去了,“当初我救了你,这点你总不能抵赖。” 岑鸢瞧着目光短浅的陈济康,淡笑漾开,无比讽刺,“谢家祠后山,第三块岩石。那里,有我洛家的标记。我是带着满身的伤,专门爬到那个岩石洞里去的。” 第298章 已经不会有“我们”了 陈济康难以置信,“什么意思?”合着我救你还坏了你的事? 岑鸢默了一瞬,“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我在那里等洛家人来找我,你却把我带走了。我们洛家人扑了个空。” 这么多年,他都没跟陈济康提过这茬,是不想浪费一个好心人救人的心意。 陈家替他请大夫看伤,为他花钱买药……他总不能真的狼心狗肺。 否则这个世间,谁又愿意伸手扶旁人一把?无论结果如何,当初陈济康救人的初衷是好的。 陈济康万万没料到是这样的真相,“我,我……” 竟然没有救命的情谊?那那那我这戏还怎么唱得下去? 外头的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他不信!他觉得这些都是岑鸢编来骗他的。 岑鸢淡声道,“我醒了以后,是不是问过你‘望苍山上下雪了吗?’你回答我说,‘哪来的望苍山?’那时,我就知道你不是洛家人派来的。所以我才要离开你们陈家。” 陈济康目瞪口呆。 “结果我受伤走不远,又被你拖回来了。”岑鸢抬眸看着陈济康,“我不愿意揣度你,是不是因为我身上的玉佩,觉得我非富即贵,才死活不让我走……” 陈济康恼羞成怒,“我哪能那么想!我,我就是单纯想救你。” “有没有那么单纯,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岑鸢在这件事上,倒也从未怪过陈济康。 陈济康一脸菜色,在对上岑鸢那双淡漠黑沉的眼睛时,竟出奇安静了。 他道,“所以,你现在要无情对待我们陈家?” “原本你们可以守着这份自以为是的恩情,过一辈子。”岑鸢掀眸望着陈济康,“但你们肆无忌惮消耗我的耐性。那天,我已经提醒过你一次了。但你并未放在心上。是什么让你觉得,可以把你女儿塞到我后宅里来?姚氏龌龊的心思,没有你的授意,她敢吗?你,很让我失望。” “渊儿,我错了,我错了……”陈济康老泪纵横,“我,我当时是想着,你和我女儿们都是一起长大的……” “我在你们家住过的日子顶多不超过三个月,何来一起长大一说?”岑鸢站起身,“账算清楚,我会直接把你存在洛家钱庄里的银子扣除。” “那,我们……” “已经不会有‘我们’了!陈爵爷,往后你多保重。”岑鸢大踏步走出厅堂时,陈济康感觉头上的天塌了。 与陈家截然不同的境遇,建安侯府这几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建安侯夫妇停灵七日后,安葬进了祖坟。 这边刚下葬,那边时成逸就求到了皇上跟前,望准许请封时云起为世子。简而言之,就是时成逸把爵位给了时云起。 这件事大房没和别人商量过,就时成逸夫妇以及两个儿女关在屋子里自己做的决定。 他们都认为,爵位给时云起才是最正确的。 所以先将世子的位置给时云起,守孝一年后,他就能自动袭爵。 且,时云起深受皇帝喜爱,保不齐都不用降爵,直接袭了建安侯的爵位。 这是非常规作法,只要皇上允了,旁人就说不得什么,算不得坏了礼制。 时云舟小小年纪就十分有志气,“父亲,孩儿定当努力学习,早日考取功名。孩儿也要像云起哥哥一样,做北翼的栋梁之才。没准等我做出了成绩,皇上一高兴,也封了我爵位,所以父亲不必为孩儿惋惜。” 如今北翼的学子在经过一场心灵洗礼后,已经刮起了一阵新风向,重新调整了目标。 他们考取功名,已不仅仅只停留在光宗耀祖的层面上,更多的是要做北翼的栋梁。 显然,时云舟正是吹了这股风,便是朝气蓬勃,满满向上的激昂。 时成逸在经历过女儿时安心的打击后,格外看重对儿女心性的教育和培养。 他正色道,“每个人出生,都有自己的使命。你努力,自然是好;能考取功名,当然更好。你不必和谁相比,人生绝不止是考取功名,还有更多有意义的事……” 时云舟一听,吓得赶紧跑,“父亲,你又开始说教,也就母亲喜欢听。你说什么,母亲都喜欢听。可我不爱听,我走了,听你唠叨,还不如多看几本书。” “没规矩!”时成逸笑骂。 看着儿子跑远的身影,他觉得让时云起袭爵才是最正确的作法,竟然还能鞭策儿子上进。 明德帝本就对时云起不能参加殿试耿耿于怀,对时成逸的请求几乎是没怎么考虑就允了。 便是在贡士们参加殿试这日,一纸圣旨下到了建安侯府,时云起捧着圣旨都是蒙的。 世子!他竟然成了世子! 他分明不想当世子! 他更不想魏姑娘一嫁进来,什么福都还没享,就要管这么大个侯府,会累着她的啊。 时老夫人用尽手段争抢了一辈子的东西,最终大家都不想要。 就像于素君开时云起的玩笑,说,“你母亲想得倒是美,把中馈就这么扔我手里。看我怎么扔你媳妇手里!” 侯府终是一团和气了。 与此同时,明德帝还下了两道圣旨。 一道是关于明德帝收海晏郡主为义女,时安夏正式成为了海晏公主。 另一道则是给海晏公主赐婚,夫婿自然是岑鸢。但圣旨很有小心思,明面上写着“陈渊”,用水浸湿后就能看到隐在圣旨里面的字应该是“岑鸢”。 总之建安侯府每天接圣旨就跟吃饭一样,还一日三餐。 京城的权贵们,便知建安侯府已是如日中天。 另一头,时安柔被关起来了。 没有晋王,没有皇太后,只有李家一众人刻薄的嘴脸。 他们关着她,不让她出去,也不给她吃饱穿暖,连喝水都有定量。 时安柔又慌又怕。 她想家,想侯府,想惠正皇太后。 这一次,她不是演戏。 她是做真实的自己。 她的眼泪流干了,在心里一声一声祈祷惠正皇太后保佑自己。 门开了,一个贵气十足的女子走进来,居高临下看着时安柔,笑得张扬,“你就是时安柔?听说你还肖想我晋王表哥?” 时安柔缩在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上,声音慌得不行,“不,我没有。” 她想哭。她好害怕啊! 这个女子她认得的。 这是前世的李贵妃李兰芝,一直爱慕她那晋王表哥。为此和时安夏斗得如火如荼,最后被时安夏弄死了。 嘤嘤嘤,又是想念和呼唤时安夏的一天。 这一次,她真心诚意在心里默念,“惠正皇太后保佑我!保佑我!保佑……啊……” 她的头发被李兰芝扯得往后仰起。 李兰芝顺手一巴掌呼在她脸上,“贱人!下贱货色!凭你也配肖想我晋王表哥!” 第299章 最可笑的天选之女 李兰芝那一巴掌打得时安柔眼冒金星。 尤其头皮被扯得生疼,她本来又饿又渴,耳边还萦绕着不堪入耳的谩骂声。 “贱人!你就是个青楼妓子!” “你这个肮脏的婊子!” “臭不要脸!呸!” 一巴掌!又一巴掌!李兰芝打得不过瘾,又用脚踢人腹部。 一边拳打脚踢,一边用学来的市井最污秽下流的语言辱骂。 她只要一想到这个烂女人竟然能在晋王表哥身下承欢,就恨不得杀了这个臭不要脸的! 这还是个庶出!怎么配!怎么配得上她那芝兰玉树的表哥! 她恨啊! 越恨,下手就越重。 时安柔被打得歪倒在地,佝偻着身子,瑟瑟发抖。 她抱着头,一点一点紧缩成团,眼泪麻木地掉出来。 到最后,李兰芝踢累了,骂累了,打巴掌把手都打红了。 时安柔连哼都不哼一声了。 她的脸肿得老高,嘴角渗出血来。 李兰芝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我表哥根本就不会要你!他说,你就是不要钱的妓子,玩个新鲜而已。他招一招手,你就宽衣解带!”她缓缓低下身来,在她的耳边低吼,“婊子!你!真!贱!” 时安柔的耳鼓被那个“贱”字刺得嗡嗡作响。 又听李兰芝恶毒笑两声,“你是不是还妄想着,我表哥心头有你,能带你去封地?哈哈,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我今日让你死个明白!” 她朝着门外喊一声,“进来!” 便是进来一个晋王侍卫,五大三粗,约莫三十岁左右。 那晋王侍卫一进来,就点头哈腰问三小姐好,然后一双眼贼溜溜向时安柔看去。 那迷离的目光,就跟看青楼最低贱的妓子一般。 李兰芝邪恶地笑道,“洪大,把晋王殿下赏给你的东西拿出来给这个贱人看看。” 那叫洪大的晋王侍卫先是淫笑了一把,才从怀里掏出个红色肚兜来晃了晃。 时安柔原本缩在角落里,偏着脑袋,眯着眼睛,看到这件肚兜登时坐直了,瞳孔陡然放大。 那肚兜是她的! 是她和晋王苟合的时候,晋王说要留下解相思之苦! 她就信了!信了晋王是喜欢她的! 信了晋王以后登上皇位,她最起码也是个贵妃! 她竟然信了晋王这只狗货! 可!肚兜居然在一个丑陋的侍卫手里! 时安柔扑过来,想去抢回自己的肚兜。 侍卫一扬手,再把身子往前一送,就接住了她的投怀送抱。 李兰芝笑起来,“啧!还真是个贱人!就这么缺男人吗?” 那侍卫也是将她抱了个满怀,要不是旁边还有人,顿时就要将其掀翻在地,行那龌龊之事。 时安柔挣扎着去抢肚兜,娇软的身子就那么蹭着男人。 男人愈加心猿意马,淫笑道,“你抢这做甚?你的亵裤在吴三手里,难不成你也要抢回来?” 时安柔闻言,身子不动了。 如坠冰窖。 她的心脏仿佛不跳了,一口气就那么堵在喉头。 在男人的手摸上她的胸口时,她猛然推开他,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的头发散下来,盖住了空洞的眼睛。 这一刻,晋王的形象在她心目中彻底崩塌了。 她双手抱胸,委顿在地,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不动了。 时安柔终于知道,时安夏这一世重生而来,从来没想过要和晋王在一起。 这样卑劣的男人! 只有她才当成宝! 她后悔不迭! 她前世不知道晋王是这么卑劣的人啊! 不,其实她知道!她只以为帝王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时安夏早就看透了这个男人,重生回来就要和这个男人作对! 怪不得元宵夜,晋王拿不到宫灯了! 怪不得吉庆皇太后拿不下时安夏才秘密找到她头上,承诺只要她帮忙把时安夏弄进晋王府,她也可以侧妃的身份一起进晋王府。 时安柔一度以为自己要飞黄腾达了!以为自己就是姨娘所说的“天选之女”! 按照上一世轨迹,时安夏也是侧妃身份进的晋王府,最后一步一步走上顶端。 她以为她这世可以走时安夏的老路! 她不贪心的啊!她其实不奢望能登顶,哪怕做个贵妃也是人生巅峰! 时安柔败了!终究一败涂地! 姨娘的话,在她耳边响起:你是天选之女!你不该这么窝囊过一生! 是啊!她分明也是天选之女!原来,她是最可笑的天选之女! 为什么时安夏能随手一捡就捡个梁国皇帝?而她却沦落成别人口中的“妓子”! 是的,她已经推测出卫北大将军就是梁国死去的恒帝。 因为上一世,卫北大将军死后不久,梁国就退兵了。 据说梁国退兵,是因为死去的恒帝其实未死,带兵杀回宫,夺回了皇位。 她翻了许多相关记载,认定恒帝就是卫北大将军。 这原本是她最大的筹码!她还没来得及跟皇太后和晋王说起这件事,皇太后就去了西山,晋王也离京了。 原本,李家若是善待她,她也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的。 可现在,她改主意了! 这个秘密,她就算是死,都不会告诉这些蠢货! 时安柔这一刻无比想念亲爱又敬爱的惠正皇太后。 当初她做小伏低,被时安夏敲打的时候,多幸福啊! 她分明感觉得到,只要她乖乖听话,就算她是温姨娘的女儿,只要她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时安夏根本不会动她。 不止不会动她,还会护着她。 惠正皇太后分明是那样疼爱子民的人,又怎会对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手? 时安夏分明是个心怀大爱的姑娘!根本不会拿她怎样! 她终究是走岔了! 她终究是犯了糊涂,没紧跟惠正皇太后的脚步。 她错了啊!她悔!她悔断了肝肠!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时安柔泪眼朦胧,心揪得快窒息了。 这时,李兰芝又俯下身子,轻挑将她腰上裙带一扯,笑道,“洪大!这个贱人就交给你了!” 她说完准备站起身。 正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时安柔如一只凶猛的豹子,顺手扯下李兰芝头上尖利的簪子。 她将对方扑倒在地的同时,簪子狠狠刺进其手臂。 李兰芝“啊啊”惨叫着。 洪大惊呆了,刚抬脚向前一步要救三小姐。 时安柔便是将簪子抽出,抵在李兰芝的脖颈处,“后退!不然我杀了她!” 她话音刚落,就将簪子又刺进李兰芝的手背。 下一刻,滴着血的簪子再次抵在李兰芝的脖颈处,凶狠吼道,“滚!不然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第300章 原来当惠正皇太后能这般爽 洪大吓得退后一步。 眼前这女人疯了,这是真要杀人,不是吓唬人的。 李兰芝疼得直抽气,“退退退,啊!我好疼!我好疼啊!” 洪大看懂了李兰芝的眼神,赶紧退出去喊人了。 屋里只剩下李兰芝和时安柔两个人。 时安柔用簪子在李兰芝脸上划了一道,恶狠狠道,“来,告诉我,谁是贱人?” 李兰芝不可置信地瞪着仿佛换了个人的时安柔,狂吼,“我会叫我父亲杀了你!你完了!你完了!你死定了!” 时安柔从李兰芝头上拔了个看起来更尖利的簪子,猛地撕破她的衣裳:“是吗?我完了?我死定了?那正好!反正我也活不成了!先拿你开刀!黄泉路上有个伴!” 一股恐惧袭上李兰芝心头,“不!不不!你要干什么?” 时安柔一手用簪子死死抵住对方的喉咙,只要对方一挣扎,簪子就会没入肌肤。 她另一手扯掉李兰芝身上的肚兜,冷笑道,“不就是个肚兜吗?” 正在这时,屋门被大力推开。 时安柔将李兰芝带着温度的肚兜就那么扔出去,正好盖在来人的脸上。 来人是个老头子,李府的管家。 只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揭开物什一瞧,竟然是姑娘家的肚兜! 晦气! 据说这种东西莫名其妙沾上会倒大霉。管家顺手扔在地上,洪大又条件反射地将肚兜捡起来揣身上了。 与此同时,更让管家和洪大,以及身后一群府卫惊掉下巴的是……他们家三小姐裸露着上身,被一支簪子抵着脖子,简直!简直!简直让人喷鼻血! 李兰芝又气又急又不敢动,身上到处都是血迹,大喊着,“旺叔,救我!救我!” 时安柔起初是慌乱的,到这个时候反而不慌了。 她在刚才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是时安夏,应该怎么办? 时安夏几进冷宫,吃过最馊的饭,挨过最冷的冬,受过最冷漠的白眼,也被逼到过最绝望的境地。 可每一次时安夏都能逆风翻盘。 每一次时安夏从冷宫中出来,就要升一次位份。 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脑子,是手段,是狠辣! 绝不可能如她一般,任由别人踩在头上,打骂她,践踏她,嘲笑她! 时安柔代入了时安夏。 从那一刻起,她觉得自己就是惠正皇太后!她为惠正皇太后而战! 有了这个信念,她便是一招制住了李兰芝,化被动为主动。 时安柔此刻正是以惠正皇太后的目光,俯瞰这些蝼蚁。 你们这些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我可是有大气运的人! 时安柔成功入戏,冷冷将簪子刺进李兰芝的后颈,“来啊!你们再上前一步,她就死!” 随着那个“死”字落下,她在李兰芝的惨叫声中将簪子抽出,继续抵在她的喉咙处。 三小姐出了事,管家不敢动,府卫更不敢动。 众人再一次齐齐退出房间,喊主子去了。 时安柔哈哈一笑,“你的身子被奴才们看光了!你口里的洪大还捡了你的肚兜!李兰芝!你现在告诉我,谁贱?” 李兰芝后悔极了。 父兄都曾吩咐过,暂时不要动这女子。 可她气不过,一想到这女人被晋王表哥睡过,就气得控制不住,想要用最恶毒的话来羞辱对方。 如今,她只能求时安柔,“求求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好不好?我保证不让父兄责罚你!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惹你!” 时安柔冷笑着问,“那你说,谁是贱人?” 李兰芝疼得全身直抖,“我!我是……” “说清楚!你是什么?”时安柔笑得更欢了。 痛快!太痛快了!原来成为惠正皇太后是这种逆风飞扬的感觉……哈哈哈哈哈…… 时安柔将手中的簪子又顺手插进对方胸口,很浅,勘勘破了皮,流了血,“说!说啊!你是什么?” 李兰芝自小在家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折磨。这会子全身多处受伤,性命还受着威胁。 她见时安柔手起簪落,根本不是会手软的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廉耻,忙迭声抽泣着说,“我是贱人!我是贱人!” “听!不!到!”时安柔悠悠出声,“难道你也跟我一样没吃饭,饿着呢?” 李兰芝正要哭。 就被时安柔一耳光抽过去,“贱人!大声点说!” 李兰芝只是迟疑了一下,皮肉又被簪子戳了个洞,流出沽沽的鲜血。 “大声点!”时安柔反手一个耳光又扇在了李兰芝脸上。 李兰芝这会子哪还敢耽误,双手扯着衣服将胸口遮住,但还是有大片裸露的肌肤在外,“我是贱人!” “大声点!” “我是贱人!” “再大声点!” “我是贱人!嘤嘤嘤……” 李长风推门进屋前就听到了女儿在大声说“我是贱人”,心头不由蓦然发紧。 他脑子一抽,就毫无戒备地伸手将门推开了。 他身后跟着管家和来送消息的晋王侍卫,跟着兄弟儿子还有侄子,甚至还跟着同阵营的官员,以及谋士。 大家听说出事了,就都跟着过来看看。 原本来前,李长风还想过。要先进屋看看情形再说。 结果听到那句“我是贱人”,忽然就失控了。 此时,门开。 入目处,少女身上全是血,白花花的肌肤在血色中异常晃眼。 少女大哭,“父亲……啊!” 时安柔的簪子瞬间戳在李兰芝的肩头,狂放肆意,“李大人,你好啊!以这种方式相见,真是不好意思了。” 李长风面色铁青,看到女儿失仪的样子,只恨不得将时安柔碎尸万段。 他厉声吩咐,“把她抓起来!” 瞬间,府卫冲进屋来。 时安柔同情地哈哈大笑,“李兰芝,你在你父亲眼里根本就不值钱!” 说完,她不止没继续为难李兰芝,更没把李兰芝当人质,而是缓缓起身,向着李长风道,“李大人,吉庆皇太后交给我的重大事情还没完成,你最好别动我!否则,我要是出事了,吉庆皇太后会拿你是问!” 李长风阴戾地抬手制止了冲上去的府卫,像只恶狼一般盯着时安柔。 时安柔觉得自己赌对了。 对方根本不敢动她! 她还有用! 一个有用的人,根本不应该过得这般憋屈!一个有用的人,可以吃饭了。 她就那么往椅子上一坐,吩咐下去,“我饿了,要吃饭!饭菜要新鲜的,要热的,要好吃的!” 呼!她娘的,原来当惠正皇太后能这般爽! 她瞪着屋门口,“还不滚去准备!是要饿死哀……我吗?” 第301章 她这凤命啊 李长风等人愣是被眼前的女子震了一瞬。 还没反应过来时,又听那女子道,“若皇太后知道你们虐我,不给我饭吃,让我凉着,还囚禁我,她定不会放过你们!等着瞧!要是不服气,就来弄死我好了!看看皇太后会不会弄死你们为我报仇!” 李长风毕竟是个做大事的人,立刻就听出了重点。 人是他让手下弄回来的,关起来也是他的主意。但他没让人苛待她,甚至还吩咐过把她先安抚好。 如今看来是有人阳奉阴违了。 但他现在得装作不知道,淡淡地问,“时姑娘何以这么说?请你过来住在李府,正是要等你给皇太后办事。” “何以这么说?那你就问问你的好女儿好儿子好管家!我在你们李府,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人毒打!”时安柔指着自己的脸和头发,“你眼瞎?看不出来我被你女儿欺负成这样才反抗的?你要再晚来一步,我就直接杀了你女儿,看看皇太后会不会治我的罪!” 这回她算是想明白了。只要皇太后被圈禁在西山一日,那么皇太后早前派她办的事,说的话,就由着她编。 你要不信,就去问皇太后呗! 显然,李长风还有用得上时安柔的地方,看李兰芝的目光就十分厌恶。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定然是因着晋王的关系,女儿便给时安柔使绊子。 早前对待女儿有些宠溺,完全是因为女儿生得美貌,极有可能嫁给晋王。如今女儿的身子都被男人看光了,便是废棋一枚,再无用了。 他目光深沉,“将小姐带下去禁足!没有本官命令,不得踏出闺房半步!” 李兰芝听得心头一慌。 时安柔那句“你在你父亲眼里根本不值钱”,深深刺痛了她。 但她清楚知道,自己对父亲,对李氏家族来说,已经是个废人了。 李兰芝甚至都不敢说一句:她害我这么惨,请父亲给我报仇。 她不敢!她被带下去时,分明从父兄从谋士从官员眼里看到了鄙夷和嫌弃。 只有那群府卫们,尽管极力掩饰着,眼里仍是露出那种猥琐的光。 这光,她懂。 刚才洪大拿出时安柔的肚兜时,就是这种淫邪目光。 如今这些低贱男人,全都是这么看她。 李兰芝恨极了。 她视线掠过洪大的时候,洪大还朝她舔了舔嘴皮。她心头顿时一慌,想找他要回肚兜的心思也就歇了。 她得找机会弄死这个男人! 待李兰芝走后,李长风倒也不可能卑躬屈膝面对一个小小庶女。 他道,“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时姑娘别多心。都是手下人没领会到本官的意思,怠慢了你。以后,你需要什么,尽管跟管家说。” 说完,他还交代了管家要好生派丫环伺候,便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待人一走,时安柔手中的簪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也虚脱一般倒在椅子上。 想笑,又想哭。 哈哈哈哈……原来这就是当惠正皇太后的感觉啊呜呜呜呜呜……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安夏妹妹,你快来救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要再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女我就是狗呜呜呜呜…… 入目处,遍地狼藉,血迹斑斑。 她腰上的带子也被李兰芝那狗娘养的扯松了。 心头无比慌张,她时安柔靠着惠正皇太后附体,安全躲过一劫。可以后呢?以后应该怎么办? 门外有人道,“时姑娘,奴婢们进来了。” 时安柔猛坐起身,挺直背脊,便是看见几个丫环捧着新衣进来伺候,“时姑娘,我们老爷吩咐了,先让您沐浴,把衣服换了。再给您准备可口的膳食。” 时安柔傲慢地看着一群丫环,缓缓站起身,“那就走吧。” 她洗了个热水澡,换上新衣裙,吃着精致饭菜。 她每个动作都在模仿时安夏。仿着仿着,她忽然想起来。 天娘啊!那个观音像!还有那本山河日志!山河日志里夹带的密信! 时安柔的脑子都要炸了。 当时她怎么就能糊涂到这个份上?帮着皇太后害自己家人! 她脑子是被驴踢了嘛! 她必须得想个法子提醒一下时安夏,把那两样东西处理了才好。否则后患无穷。 其实时安柔多虑了。 这两样掉脑袋的东西,只有符合两个条件,才能发挥作用。 首先,明德帝驾崩;其次,皇太后掌权,她说了算。 两者缺一不可。主打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否则以当今明德帝的英明,就凭这两样东西,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尽管如此,这观音像和密信如今也是稳稳当当躺在明德帝的御书房里。 时安夏这会子安静地坐在桌前,看着从大到小排列整齐的精美木娃娃。 她用手指点着这一个一个娃娃的小鼻子,长长叹了口气。 她这凤命啊! 真就是凤命! 合着上一世为北翼奉献了一生,这一世还要去梁国奉献? 怪不得岑鸢怕她得知真相后,会改变心意呢。 只要坐过那位置,都知道荣耀与肩上的担子是同等重量。 同时,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疑惑,就是……总感觉岑鸢说恒帝的时候,不像是在说自己。 他讲述那段历史的时候,一直用了“罗姬”这个名字说皇太后,就让人很奇怪,根本不像在说自己的母亲。 不管怎么调整一堆木娃娃的站位,时安夏都没想明白。 看起来,岑鸢像是对她坦白了。但这不止没让她豁然开朗,还更加迷雾层层。 饶是她绕了八百个心眼子,还是没绕出来。 眼看成亲的日子渐渐近了,一切都开始筹备起来。 有礼部操持,还有她母亲唐楚君亲自盯着,她是半点不用操心。 时安夏如今贵为公主,还被赐了幽州封地,其公主府也设在幽州。 明德帝的做法,极大程度上表达了对于岑鸢和时安夏的信任,同时也是将时安夏抬高到符合将来身份的地位。 一旦岑鸢夺权复位,时安夏作为北翼的公主,也算是和亲。 两国从此就可以时安夏为纽带,加深包括军事,经济,甚至政治,外交各方面合作。 明德帝想得十分深远。 不过目前来看,岑鸢倒真成了入赘,又叫尚公主。 一旦他和时安夏成亲,便是驸马爷。 陈家那边悔得肠子都断了。早知如此,又何必给公主添乱? 那可是公主! 陈家腆着脸递了几回帖子,都被建安侯府打回来了。 陈济康如今是连岑鸢的衣角都摸不着一点,更遑论见着人。 而此刻时成逸一家要搬到外头的宅子去住,彻底把建安侯府留给了时云起。 第302章 母亲可有觉得女儿残忍 无论时云起如何挽留,时成逸一家子都要搬出侯府去住了。 两个老的一走,建安侯府原本该时成逸他们这代扛起来。 但时成逸自觉能力有限,且因着时安心惹下那件大祸,差点倾覆整个时族,他又自请降职拖了侯府的后腿。 他想,他是不够资格做这个世子的。 当然,他不够格,也轮不到时成轩那蠢的。 三弟四弟乃庶出,无法扛起重任。 说白了,时成逸盯上了时云起的才能和胸襟,觉得他比自己更能把建安侯府带向辉煌。 一个家族的兴盛,虽然不是靠一个人就能起来,但站在顶端的那个人,必定得是个有能力有胸怀的人。 若是当家人都跟他父亲时庆祥一个鬼样子,早晚都是衰败破落的命。 离开侯府的时候,于素君拿出另一本账册,把当初时安夏为时成逸赈灾谋官所得的赏赐,全都一样不留交给了时云起。 这就是时云起接手侯府后的第一批财富底蕴。 御赐之物虽不能换银子用,但任何一个世家,这种东西越多,家底儿就越显得丰厚。 唐楚君皱着眉头,十分不赞同,“你们搬出去做什么?这大的侯府装不下你们一家是怎的?起儿又不是容不下。” 于素君道,“既是分家,那必得有分家的样子。楚君姐姐放心,往后起哥儿只要招呼一声,我们必都回来团聚。” 分家是她提出来的,如今三弟四弟都出去住了,没道理她夫君把世子的位置给了起哥儿,一家又全赖着不走。 人有时候得有分寸感和边界感,还要有自知之明。 如此,友人,家人,关系才能维持得长长久久。 唐楚君自己也是要搬出去居住的人,倒也不好挽留。 没准,外头天地宽,见面也方便。 于素君笑道,“不瞒你说,以前的侯府我是半点不留恋,早就想搬出去单过了。倒是现在的侯府,我们都盼着起哥儿能开创出新局面。” 说到这个,唐楚君怄得脑袋疼,“还开创新局面呢!我儿白考了个会元,殿试都没参加成。唉!唉唉!” 于素君笑,“起哥儿还小,这未尝不是好事。且听说起哥儿准备在云起书院做临时教谕。这一放出风去,我看各个世家都在动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唐楚君笑。 于素君也笑,“我儿天天回来嘴里都是‘云起哥哥’,我想不知道都难啊。行了,那边宅子也不远,离你住的宅子比这边还近些。” 唐楚君依依不舍,“那说好了,你没事就来寻我吃茶看戏,好不好?” 于素君点头,“那是当然。咱俩京城第一好,天下第一……好……” 说到后头,泣不成声。 唐楚君挽着她的手臂,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外,“夏儿和起儿的亲事,你能回来帮帮我吗?” 于素君一拍她的手臂,“瞧你说的,我当然要回来张罗啊。” 唐楚君这才心满意足看着时成逸和于素君一家子的马车走了。 马车渐行渐远,远得已经看不见了。 唐楚君还望着远方的路。她觉得这一望,就像是望了半辈子。 曾经空落落的心,被填得满满当当。 她和离了,却没有一般妇人那样六神无主,反而像是得到了一次新的生命。 对,就是一次新的生命。 这一次的生命里,不会再有时成逸。她已经彻底将他当成了孩子们的大伯父,不会再有别的任何一丝困扰。 看到他时,心里已不起一丝涟漪。 唐楚君自己那边的宅子也正在布置中,只等一双儿女成亲后,她就搬过去住。 忙着的时候还好,这一闲下来,就总想起于素君每日在自己身后吱吱喳喳。 分明已是孩子们的母亲,分明曾是当家主母,在她跟前,却仍旧像儿时那般赤诚。 唐楚君最近有些伤感。 时安夏担心她又变得伤春悲秋,怏怏不乐,便是特意过来陪她。 母女俩谈地,说得最多的就是关于“岑鸢”。 时安夏没敢把岑鸢是梁国恒帝的真相说出来,怕母亲听了得晕过去。 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最后,话题不知怎的就扯到了死去的时云兴身上。 唐楚君吱唔了半晌,低头道,“夏儿,母亲有件事,想和你说说。” 时安夏温柔地看着她,“母亲,您说。” “你别怪我。”唐楚君刚开口,眼泪就湿了满眶。 时安夏瞧着母亲那样子,心里有了数,“可是因为母亲给时云兴烧了纸?” 唐楚君错愕,“你看到了?” 时安夏给母亲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手里,才温温点头。 唐楚君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夏儿,是不是伤了你的心?” 时安夏摇摇头,“时云兴坏是不假,但他再坏,也是您养了十六年的孩子。就算再恨再气,做母亲的,终究不会跟死了的儿子计较。” 唐楚君默默垂泪,“那些年,其实我也没有太多管教他。甚至小时候,他想亲近我,因着你父亲和祖母的缘故,我一直很排斥。所以他从小长到大,也没得我多少宠爱。” “母亲可有怪我把事做得太绝?”时安夏抬眸问,“我撤他灵堂,拆他棺木,扔他尸身去乱葬岗。母亲可有觉得女儿残忍?” 唐楚君心头一凛。 这是她和女儿第一次这般严肃来谈这个话题。 她正色道,“我的夏儿做事有立场,有原则,有仇便要报仇。我虽心里偶尔念着他,却也绝不会因他责怪你。我分得清的,只有你和起儿才是我的孩子。” 时安夏眉眼悄悄弯了一下,“如此,那便好了。母亲有母亲的立场,女儿也有女儿的立场。所以母亲不必自责。” 是我害死了时云兴!这话差一点就出口了。时安夏话到嘴边,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真相其实已经不重要,何必庸人自扰?有时候糊涂着过,没什么不好。 母女俩因着这个话题说开,又更亲近了些。 便是这时,韩姨娘来了。 如今的韩姨娘,身子骨渐好。尤其天气暖和了,咳得少,脸也红润了。 她进来仍是按照给正室行礼的礼仪请安,唐楚君微微侧了身。 “起来吧。”唐楚君道,“我和你们二爷已经和离,往后不必跟我行这般大礼。” 韩姨娘却是跪在地上不愿起来,“夫人待我们母子的好,奴终身难忘。” 唐楚君使了个眼色。 钟嬷嬷便是过去将她扶起来。 唐楚君问,“今日来,可是因着不愿跟二爷回甘州去?” 第303章 难道我就不配有个脑子 韩姨娘抬起头来回话,坦率的,“奴确实不愿跟着二爷去甘州,但奴是来告诉夫人,如今所有妾室通房以及庶出小姐少爷们,全都不愿去甘州。他们这会子应该马上就要过来求夫人开恩了。” 她话音刚落,外头就闹轰轰进来一拨人,领头的,竟然是时成轩。 时成轩瞪了一眼韩姨娘,“你倒是跑得快!你到底是本爷后宅的人,还是她后宅的人?” 韩姨娘吓得低了头。 唐楚君:“……”这蠢货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她板着脸,白了一眼时成轩,“是不是觉得自己又行了?” 时成轩立刻堆起一脸笑,“楚君,我记得你说过,咱们虽不是好聚,但能好散。对不对?” 唐楚君挑了挑眉,“现在散都散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散是散了,但咱们还是夏儿和起儿的父母啊。”时成轩坐得笔直,不敢看旁边正淡淡瞪着他的女儿。 唐楚君也没留情,“头几日,你把产业卖给我的时候,可是按市价,甚至是高价卖给我的。那时候怎的没见你想起咱们是夏儿和起儿的父母呢?” 她几乎是把手上所有的现银都给了时成轩,还管嫂子郑巧儿借了些银子,才付清这笔账。 时成轩似乎知道她会这么说,便是将银票和库房钥匙都递过去,“我那时候,只是不愿跟你和离,想为难你而已。银子全都在这,你拿回去吧。” 时安夏抿嘴一笑,没说话,继续看好戏。 果然,唐楚君立刻就明白过来,“咦,这么快就后悔了?现在又觉得产业卖亏了,还是每年领一千两救济过日子来得长远?” 时成轩一噎:“……” 救济!太伤人心了!太伤自尊了! 他气得站起来又坐下去,闷闷的,“楚君,夏儿,我知道往日是我不对,好高骛远,眼高手低,还容易耳根子软,爱闯祸。但我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也成长了……” 屋子里莫名发出一片笑声。 妾室通房们和儿女们没忍住,笑了。笑完之后,又挺心酸。 一个大老爷们在女子面前低头,怂得跟孙子似的。但这也是第一次,他为了他们这群妾室通房及子女肯出头了。 若是以前有时老夫人在,时成轩是万万不肯走在前头的。他永远都是缩在后面,有事蔫头耷脑,没事趾高气扬。 如今上头的人走了,可以给他撑头的人和离了。他一个大老爷们,终于站起来,要为这帮妾室通房及子女们谋划谋划。 时成轩共育有四子五女,也算是枝繁叶茂。 他这辈子没什么能力,但在生育方面还是做出了重大贡献。 尤其是儿子时云起如今是建安侯府世子,他这个做老子的腰杆也挺直了。 但他真的不想回甘州,那里人生地不熟。说白了,他害怕! 他忍气吞声道,“楚君,夏儿,你们看,咱们这么大家子人,全回甘州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时安夏笑着问,“父亲,这些话是大姑母还是小姑母教你的?” 时成轩:“……”难道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难道我就不配有个脑子? 他老实回答道:“你大姑母和小姑母都说,我这一去,怕是得死在甘州,再也回不了京城。唉,这里是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你们不要赶我走,好吗?” 老侯爷夫妇去世,时婉晴自然会被通知来守灵。 时婉晴这一回表现得非常老实,只默默干活儿,也没多说话。 连于素君都说,“她要早这样,哪至于被赶出侯府去?” 众妾室通房和子女们都齐齐跪下,求唐楚君让他们可以留在京城。 唐楚君的视线掠过妾室通房和孩子们的脸。 说实话,她并不讨厌他们。因为不爱,所以不讨厌。 这些人都是依附着时成轩生存的莬丝花,没有时成轩,他们就活不了。 此刻,时安夏的目光也一一掠过姨娘和兄弟姐妹们。 这些人前世一直生活在甘州,后来全部死于一场瘟疫。 她重生回来后,也是一直在观察他们。 甚至让北茴等人偷偷留意这些人的动静。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倒也没什么让人痛恨的事情发生。 尤其那几个弟弟妹妹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胆儿小,学足了时成轩的窝囊。 如今非常时期,时安柔下落不明;皇太后隐藏的势力和兵力还在暗处;明德帝后宫风起云涌,皇子皇女们也都心思各异。 北翼的局面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此,懦弱胆小的人若是留在京城,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实在是防不胜防。 时安夏温温道,“女儿有个主意,父亲可要听听?” 时成轩点头,“听,自然是听的。” 这才是能说上话的人啊!他不听还能怎么办? 时安夏抬起黑亮的眸子,“父亲需得为祖父祖母守孝三年,这三年就暂回甘州住着。若是这三年,没闯祸,没惹出什么丢建安侯府脸面的事来,哥哥会派人来接你们回京。如何?” 时成轩如今无官无职,最适合远离京城。他主要就是不想离开京城的繁华。 时安夏又道,“三年后,云静弟弟也十六岁了,到时回京不管是考取功名还是谋职,也都可以从长计议。至于我母亲,她已和父亲您和离,就别什么事都烦着她了吧。” 这话是说给妾室通房们听的,别动不动就求到母亲跟前。 再过几日,母亲就回自己的府邸过逍遥日子去了,才懒得管父亲这边的杂事呢。 只那时云舒确实让唐楚君操心了些。当初为了夺回时云起和时老夫人斗智斗勇,故意指了时云舒为嫡子。 后来为时云起改族谱的时候,顺带把时云舒也改在了她的名下。 如今时云舒便是作为嫡子养着,若是韩姨娘带着儿子跟着回了甘州去,以韩姨娘这性子,怕是又得过回老样子。 其实唐楚君观察了韩姨娘许久,发现这女子的心思半点都不在时成轩身上。 倒也是个苦命的,若不是走投无路,恐怕都不会选择做时成轩的妾。 如今韩姨娘就是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只要儿子好了,她就好了。 唐楚君正想说“如果韩姨娘愿意留下给我做个伴儿”,话才刚到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就听时成轩问,“那你要不要把舒儿养着玩?” 第304章 谢二爷放生 听听,你要不要把舒儿养着玩? 这是一个父亲说得出口的话?唐楚君听得很生气,“你以为舒儿是小猫小狗吗?养着玩!” 时成轩脸上堆满了笑,“当小猫小狗养,命贱些,好养活。” 唐楚君白他一眼,“你倒是想得好,都和离了,还要我帮你养儿子!” 时成轩一本正经拍着马屁,“这不是想着你养出来的儿女优秀嘛!瞧瞧咱们起儿和夏儿,那都是一等一的好。” 这功劳,唐楚君不敢占。 她自己有几斤几两拎得清,“那是我儿子女儿自己争气,跟我没关系。毕竟我也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再说了,我还替你养歪了一个时云兴,所以养孩子这事,我不擅长。” 提起时云兴,时成轩一脸菜色。 晦气! 呸!千刀万剐的温慧仪! 正当时成轩笃定唐楚君不会答应养着时云舒的时候,就听对方问话,“韩姨娘,你若能替我管些账目赚些银子,我倒是可以允你带着小舒儿留在我跟前。” 韩姨娘原本以为无望了,闻言大喜。 她才不要跟着时成轩! 她倒不是因为要去甘州才不愿跟着时成轩,她就是单纯不想跟他了。 自打她跟夫人和姑娘接触久了,方知世间天地宽广,方知眼界格局。 若不是家道中落,她曾经也是个有想法的姑娘。 若是舒儿跟着时成轩这个父亲,肯定会被养得鼠目寸光,懦弱蠢笨。 她必须另谋出路,便是立刻跪倒在夫人跟前磕头,诚心诚意且激动得声音发抖,“奴愿意!奴愿意跟着夫人!奴愿作牛作马报答夫人!” 时成轩:“……” 要不要那么激动?本爷还坐在这呢! 他朝韩姨娘望过去。 这一望,呆了。 他从来没见过韩姨娘这般欣喜若狂生动的样子。 此女在他跟前,永远跟个木头一样。 这一点上,韩姨娘跟以前的唐楚君很像。 人家唐楚君是护国公府嫡女,傲就傲一点;你一个签了卖身契的奴有什么资本在老子面前傲? 自韩姨娘生了时云舒以后,时成轩几乎都没踏入过韩姨娘的院子。 可这一刻,韩姨娘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看向唐楚君的眼神是那么热烈,如一个少女看到了心怡的男子,心花怒放。 时成轩郁闷坏了。 这!到底是谁的妾? 唐楚君又问,“韩姨娘,你可要想清楚。你若是留在我身边,至少三年都见不到二爷了。” 韩姨娘仍是激动得发抖,“奴愿意!奴不见二爷就是了。” 时成轩:“!!!” 心,梗。 他一向自诩翩翩俏郎君,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京城这地界,别说是他们那一辈的,就是他儿子这一辈的,也少有英俊过他的。 哼!不识货的娘们!一个个,都不识货! 你俩不识货的自己过,别惦记老子了! 老子不是你们能肖想的人! 唐楚君哪知道这狗男人心里酸成这样,便是吩咐他,“你把韩姨娘的身契给我。这三年,他们就跟着我吧。三年后,我把人还你。” 时成轩负气道,“我看也别还了!给你,全给你!我休了韩姨娘,你收了她得了!” 韩姨娘跪在地上就调了个头,死劲磕,“谢二爷!二爷的大恩大德,奴必记在心里。奴无以为报……定会忠于夫人。” 谢二爷放生!我祝二爷长命百岁! 时成轩:“!!!” 麻了! 心伤透了。 啥也别说了。 其实,时成轩想将时云舒养在唐楚君膝下,也是起了心思的。 他就是想留个羁绊在唐楚君跟前,万一三年后唐楚君看在舒儿的面上,又回心转意了呢?万一能复合呢? 但他是万万没想到,还搭出去一个妾。 搭出去一个妾倒不打紧,但妾这般急迫地远离他,是真的把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伤着了。 时成轩带着成群妾室通房和子女怏怏走后,立刻把韩姨娘的身契给了唐楚君。 与身契一起给的,还有一封放妾书。 心不在他这的,他也不稀罕。 他写放妾书的时候,是当着其他姨娘通房们的面写的,起个敲打作用。 谁以后不听话,不以他为中心,就是这个下场。 此后,他时成轩只稀罕对他一心一意的人。 谁是对他一心一意的人呢? 时成轩看向面前这群妾室通房,有上了点年岁的,也有花一般年纪比他女儿大不了多少的……他现在还真不敢说谁对他是真心了。 他原先笃定温慧仪对他是一心一意,结果时云兴竟连他儿子都不是。 他这张脸都丢尽了啊!由此他还联想到,时安柔这个女儿恐怕也不是自己的种。 如此琢磨了几日,竟把这害人的闺女给琢磨回来了。 在时成轩得知时安柔回府的时候,时安夏已经静静坐在时安柔床边了。 屋子里,就时安夏和时安柔两个人。 两个重生之人,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面了。 时安夏静静坐在那里,不动声色。 时安柔是被岑鸢的人在六神庙附近的农家找到的。据说找到的时候,时安柔摔伤了脑子,失忆了。 时安柔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帐顶,熟悉的房间,还有面前熟悉的……惠正皇太后。 她忽然热泪盈眶。 她回来了! 她终于回来了! 她终于骗得李长风答应帮她回到侯府了。 李长风威胁她,说只要她敢有二心,就将她碎尸万段。 她如今就是死,也要爬回侯府。 这里是她的家,这里有她的惠正皇太后。 她哭着扑向时安夏。 时安夏轻轻一躲。 时安柔扑了个空,只抓到个衣角。 时安夏淡淡道,“时安柔,你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当初装傻卖乖,现在干脆扮失忆。” 时安柔只是哭着摇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时安夏又道,“你若是失忆了,我倒是不介意提醒你一下。当初我就说过,我不管你内心有多少侥幸,也不管你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但有一点,你若是起了害我的心,必尸骨无存。” 时安柔猛然下床跪倒在时安夏脚边,头抵着地,泪流满面,“安夏妹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没有失忆,我是装的,我故意骗李长风,说我回来还有皇太后交代的事要办。” 时安夏眉毛微挑,“哦?皇太后交代你做什么事?” 时安柔哽咽着嗓音,匍匐在地,“她让我……把一座观音像给了父亲,还有一本书,书里有密信,通敌卖国的密信……” 第305章 一个野种也敢跟他叫嚣 时安柔每说一句,就想起曾经将这些东西带回侯府时的雀跃心情。 她当时昏了头。 不,她当时是因为察觉到皇太后对明德帝动了杀心。 她想到明德帝必死无疑。 明德帝上一世没几年就死了,这一世如果现在死,也不过是提早了几年而已。 她的一切幻想,都是基于明德帝早死,晋王登基的前提。 她想象过终有一日,她和时安夏两个天命之女会有一场高燃对决。 可现实给了她一耳光。 哪有什么高燃对决,只是她一个人单方面败北。 时安柔没想到时安夏会想到办法救明德帝。 她想着,重生一次,时安夏肯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以侧妃身份入晋王府。 她一直以为时安夏办族学,当先生,都是为了出风头引起晋王注意,从而以更高的身份入主晋王府。 直到“以吾之名”出现,时安柔才惊醒过来:时安夏哪里是为了引起晋王注意,分明是为了引起明德帝注意。 而时安夏引起明德帝注意的原因,就是为了拯救帝皇。 时安夏不让明德帝早死!时安夏重生是救皇帝,救万民,救北翼江山来了! 而时安夏自己,却不愿走上一世老路。她不止不嫁晋王,还要与晋王为敌,与皇太后为敌! 原来,终究是她时安柔一个人想岔了。 正如当初同样是“玉城之耻”,她想的只是拿来印证她的先知能力;时安夏却是亲自准备救灾物资,为她舅舅和大伯父谋更好的仕途,生生把一座死城盘活了。 时安夏!时安夏啊! 时安夏归根结底最在意的,终究还是百姓的性命。 时安柔痛哭流涕,“安夏妹妹,我不如你,我不配拿自己和你比……” 时安夏安安静静瞧着时安柔悔悟的样子,仍旧不动声色。 她顺手拖过椅子坐下,只淡淡看着对方哭,看着对方声嘶力竭说着那些震耳欲聋的话。 观音像!藏在书册里通敌卖国的密信!这每一样,都足以让整个家族覆灭。 时安柔哭了半天,都哭得快没劲了,才发现时安夏稳如泰山,脸上表情都不曾变化。 她错愕的,脸上挂着泪珠,“难道……你早就发现了这两样东西?” 她心慌意乱,以为自己说出这两样东西,时安夏会大惊失色,继而就会表扬她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可显然,现实和她的预期永远都相距甚远。 时安夏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有皱过,只淡漠地看着她。 时安柔伤心地又哭了,“安夏妹妹,我不是故意要害侯府。侯府也是我的家……你相信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时安夏淡淡开口,“你有什么值得我信的?” 时安柔回答不出来。 是啊,她有什么值得打动惠正皇太后那样坚硬的心? 又听时安夏道,“别说我现在不信你,就算早前你故意误导,故意装疯卖傻,我都不曾信你半个字。” 时安柔的泪水滴滴滑落。 她觉得自己是个小丑,“其实,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是真的装疯卖傻,有时候我真的就是那样。” “戏唱多了,就以为自己真是那样的人。我看你是把别人当傻子啊,时安柔!”时安夏戳破她的小心思,“如果你姨娘还在,如果皇太后能保你荣华,你恐怕觉得自己都有资格当皇太后了!” 时安柔:“……” 她被时安夏看得透透的,仿佛有种衣不蔽体的羞耻。 屋外分明春光明媚,她却感觉寒冬正浓。 她跪在地上,抱紧时安夏的腿,“一次!你再信我一次就好。安夏妹妹,我好害怕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时成轩阴阴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害怕?你还知道害怕!我打不死你我就不叫时成轩!” 他手里拿着长条戒尺,劈头就从她头顶砸下来。 时安柔尖叫一声,往时安夏身后躲 时成轩怒吼:“滚出来!老子今天打死你!狗娘养的,吃我的住我的,还拿那些东西来害我!” 要不是观音像和密信,他何至于被唐氏母女逼着和离?还被赶去甘州三年! 归根结底,时安柔才是罪魁祸首。 时安柔绕着时安夏跑,时成轩绕着时安夏追。 时成轩手里的戒尺也不敢随意挥,怕伤着时安夏,便是边绕边喊,“时安柔,跪下!你跪下!” 时安柔如今是心里除了惠正皇太后,谁都不怕,惹毛了她还能干仗。 她边跑边哭边反击,“出了事你就怪别人!你怎么不反省一下,为什么全府就你最好骗?还不是因为你贪,又胆小!” “反了反了!”时成轩气得脸黑眼红。 一个野种也敢跟他叫嚣! 这么想的时候,他就骂出了声,“你滚出侯府!去找你那便宜老子去!又想回侯府来使坏!想都别想!” 时安柔这才意识到父亲竟然以为她是野种。 就在她一愣神脚步顿住时,戒尺就狠狠落到她身上。 她竟然感觉不到疼,只呆呆地问,“父亲,你说我是野种?” “野种!不说你说谁!”时成轩怒发冲冠,“你休想再吃我侯府一粒米!滚!立刻滚!” 时安柔刹那间只觉五雷轰顶。 她想过回来要受责难,但没想过会被父亲怀疑是野种。 时云兴是野种,难道她就一定是野种吗? 她千辛万苦,装神弄鬼才回到侯府,她以为这是她的家。 谁知……连唯一的家也没了。 时安柔只觉天地之大,竟无她容身之处。这世间既对她这般刻薄,又为何要把她生出来受苦? 就在她万念俱灰时,时安夏悠悠道,“父亲,安柔姐姐肯定是您的女儿。” 时成轩正在气头上,冷哼道,“不可能!”到底不死心,“你有什么证据?” “有。”时安夏轻轻笑道,“在几个兄弟姐妹里,安柔姐姐跟你最像。都胆小如鼠,还耳根子软,被人一教唆就跑偏。最重要一点,只要出了事,肯定都是别人的错,跟你们自己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说,你们是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亲的,绝对亲生的!时安柔才是您亲亲的闺女啊! 时成轩:“!!!” 这死女!要不是我不敢动手,早就打人了! 时安柔转头跪到了时成轩面前,“父亲,是我错了。我不该听人教唆,就把东西往家拿。” 时成轩怒火不息,冷哼一声,戒尺猛往下砸。 时安柔就那么跪在地上,垂着头,任戒尺“啪啪”打在身上。 第306章 岳母管天管地还管圆房 时安夏没出声打断那对父女的父慈女孝,径直回到了夏时院。 她看得出来,这一次回来的时安柔是彻底归了心。 当然,这么爱跑偏的人,还会不会想法动摇,她无法预料。 至少这一刻,那姑娘是真心忏悔的。 不悔又能怎样呢?斗又斗不过,后台靠山死的死,伤的伤,损的损。 她自己又没什么本事,拿什么斗?出馊主意的人都没了,想作妖都不知道从哪里作起。 时安夏不由得琢磨,要怎么把这个人用好,才不浪费。 总不能光带了张嘴回侯府吃饭吧?她可不养闲人。 且,时成轩是肯定不会带着时安柔回甘州的。啧,这姑娘可真是个烫手的山芋啊。 北茴接过冬喜手里的汤婆子塞到姑娘手上。 时安夏笑,“这都几月了,还用汤婆子,也不怕人笑话。”说不要,手却很诚实地捂在上面,只感觉暖意融融。 北茴道,“谁来笑话姑娘!自个儿手凉都感觉不到么?” 她更担心的是,姑娘落了水,身子骨受了寒,不易有孕。这可是大夫说的。 好在她们姑娘虽成亲在即,却还不能圆房。 一是孝期不能圆房;二是她家姑娘还未及笄,姑爷怎么也得等到姑娘及笄才行,也不知姑爷等不等得。 许多高门大户,也有像她们姑娘这种类似情形。说起来是守孝,但门一关,只要人不往外说,谁管你到底守没守。 那不过都是明面上的,只要没怀孩子,谁也说不得什么。 北茴愁死了,好几次都想跟姑爷私下里说说。 可她一个丫环身份,又不是老嬷嬷,怎有脸跟男子说这些? 北茴是白操心了。此时唐楚君便是在跟女婿说这件事。 自家的女儿自家疼。 岑鸢那头又没个母亲可以沟通,她这个做岳母的就必须独当一面了。 漫花厅里,唐楚君叫岑鸢坐在对面,还让人沏了香茶,营造出宽松的谈话氛围。 岑鸢坐得板正,有些许紧张。 唐楚君看女婿是越看越满意,弯了眉眼,“这成亲的日子定得仓促了些。” 岑鸢手心里全是汗。 一日不成亲,就一日有风险。 他现在是度日如年的状态,“不仓促。” 唐楚君清咳了一声,“鸢儿,我就这么一个闺女……” 岑鸢几辈子都没经历过跟岳母打交道的场面,也分不清唐楚君这开场白到底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又不让闺女嫁他了? 那不行,他豁然站立,“我娶夏夏娶定了!还请夫人成全!” 唐楚君猛地被吓一跳,一大片阴影覆盖了桌子。她拍了拍胸口,“坐下坐下,你挡着光了。这孩子,平时挺稳重一人,怎的也是一惊一乍?” 岑鸢那冷白皮肤顿时红了,下意识坐到了旁边去,争取不挡光,“我以为,夫人要毁亲。” 唐楚君瞪他一眼,“毁什么亲?快呸出去!不吉利!呸呸!” 岑鸢哪做得出这种动作,仍旧红着脸板正地坐着,低眉垂目,十分乖巧。 唐楚君也不为难他,为难的是自己,“鸢儿,我是想说……那个啥,你懂吧?” 岑鸢不由抬起头来,满眼茫然,“什么?” 他不懂,根本听不懂这年轻的岳母所说的话。 唐楚君见二愣子女婿完全理解不到,只得开门见山地说了,“圆房……咳,你该知道要守孝的吧?” 岑鸢赶紧更低了头,“嗯”一声,红透了耳根。 他是怎么都没想到,岳母管天管地还管圆房。 同时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他的夏夏这辈子终于不一样了,有人疼了。 上一世夏夏没有得过母亲疼爱,终是遗憾的。重来一世,他希望夏夏是真心有人疼爱。 又听唐楚君道,“除了守孝,还有就是夏儿本来也没及笄。你……最好还是……” “夫人放心。”岑鸢红着脸答道。 这回,他是听懂了,真的听懂了,一点就透了。 他又不是禽兽……虽然自制力有可能禽兽不如。 唐楚君见对方明理,心情十分舒畅,便是转了话题,商量了一下成亲细节。 幽州洛家那边来人了,这次来的是岑鸢明面上的父亲洛辉以及如今的洛家掌权人,也就是岑鸢明面上的祖父洛颂扬。 因着是孝期成亲,一切从简,从急。但“三书六礼”仍是不可废。 只是因着时安夏忽然得封了海晏公主,把礼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简是真的简,急也是真的急。每个细节都得琢磨好,因为明德帝看着呢。 如今是建安侯府,幽州洛家,以及礼部,三方在忙这事。 明德帝恐怕是觉得幽州设了公主府还不够,便是又在京城赏了座宅子给时安夏做公主府。 时安夏想低调都低不下去了。 时安柔便是默默看着这一切,跑去找时安夏,神秘兮兮的,“安夏妹妹,你知道卫北大将军的真实身份么?” 时安夏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你都知道的事儿,我能不知道?” 时安柔心中一凛,果然!果然!她猜对了。 她脱口而出,“卫北大将军真的是梁国恒帝!” 时安夏仍旧淡淡看着她,“说你笨呢,你又不算笨。我要夸你聪明吧,你又很不聪明的样子。” 时安柔低了头,“我本来也不聪明。但我前世知道恒帝复位,又退兵了。不是卫北大将军死遁又是什么?” 时安夏一点一点收摄了笑容,冷冷地问,“你的猜测还告诉了谁?” 时安柔吓一跳,本来坐在绣墩上,忙跪下保证,“没,我嘴严得很,一个都没说。我烂肚子里。” 时安夏冷不丁笑起来,笑不达眼底,“说笑呢!你还嘴严。你都恨不得见人就说你是重生的。” 时安柔低下头,“以后不会了。以后我就跟着您,哪儿也不去。您迟早会去梁国的,到时带上我吧。好不好?” 她不想在北翼待着了,伤心地。她这破败的身子,在北翼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了。 “带你做什么?带你去拖后腿捅篓子吗?还是想换个地方祸害别人?”时安夏没好气白她一眼。 时安柔:“!!!” 惠正皇太后一刀扎我心上啊。 “整天想一出是一出。我告诉你,时安柔,你要再敢在我这套话,我弄不死你!” 时安柔忙摇头,“不不不,不是套话。”她就是想着,“万一卫北大将军暴露了身份,到时会惹来大祸的。” 时安夏唇角一弯,“你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 时安柔便是从时安夏那淡淡的神情中,读到了一抹兴味。她心一凛,原来明德帝也知道了……惠正皇太后果然是惠正皇太后啊。 直接把底牌摊给了明德帝,那就是一万块免死金牌。 时安柔低下头,心道还好自己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再不上岸,她就要死无全尸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时安夏道,“你回皇太后身边去待着吧。” 第307章 您可莫要辜负了奴家这颗心 时安柔从房里煞气十足地冲出来时,正好撞上送茶的冬喜。 冬喜“啊”的一声,一壶热茶烫了她一手一身。 时安柔瞪一眼冬喜,正想走,就听时安夏冷冷喊一声“站住”。 她一回头,就被时安夏一个耳光打过来。 她捂着脸颊,目光中透出浓浓的恨意,“时安夏!你总有一天会来求我!”她扬起下巴,“你今日骂我野种,他日你必后悔。” 时安夏淡淡吩咐,“把她给本姑娘撵出侯府!交代各处门房,今后不得让此女踏入半步!” 北茴和东蓠立刻上来,将时安柔架走。 时安柔甩开她们,恨恨道,“我自己会走,你就算留我,也是留不住的!时安夏,我把话放在这,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若是不按我说的做,你一定会后悔!整个侯府都将因为你的固执而陷入浩劫。你!将会是时族的罪人!” 说完,她挺着背脊,扬着下巴,大步走出夏时院。 时安夏铁青着脸,少有的失态,就那么望着时安柔的背影消失在尽头。 冬喜忍着疼痛,贴心地问,“姑娘,出什么事了?安柔姑娘惹您生气了?” 时安夏摇摇头,“不必管她。”她看着冬喜一身的水,“烫伤了没有?赶紧去换身衣服,擦点药膏。” 冬喜忍着疼,“谢姑娘挂心,奴婢打扫一下再去。” 时安夏道,“让她们来打扫,你去歇着。” 她话音刚落,红鹊便来收拾地上的水和杯子碎渣,还推着冬喜,“姑娘让你去歇着就去歇着,这里我来弄。” 冬喜感激地朝时安夏行过礼,又向红鹊道了谢,这才离开。 时安夏回了屋,坐在桌前沉思,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算盘珠子。 北茴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木头娃娃正趾高气扬站在算盘上,不由忧心忡忡地问,“安柔姑娘又惹您生气了?” 时安夏看了一眼门外,低声吩咐,“这几日我母亲要搬东西出府,让各处门房放松看管。” 北茴从姑娘的眼神中,看到了暗流涌动,不由得心头一凛。 转眼过了两日,朱氏又派人送东西过来了,屏风,珊瑚,书画,古琴,还有些千奇百怪造型的绣墩和镶金镶银镶宝石的首饰盒子。 这边下着货,钟嬷嬷便是出来吩咐道,“把东西送去福双路的宅子吧,都随我来。” 护国公府的仆从只得将东西重新抬上马车,掉头跟着钟嬷嬷的马车走了。 一个瘦弱的身影便是趁乱溜出了侯府,一路跑出去很远。 巷口,早已有辆马车等在那里。 那人一上马车,“嘤咛”一声就落进了贵公子怀中。 贵公子将人抱个满怀,一副痴迷样儿,“想死我了……” 姑娘忽然“哎哟”一声,“公子你轻着点,我疼。” 贵公子赶紧拉起她的手,只见手背上起了不少水泡,不由心疼坏了,低头用嘴吹了几下,“这好好的,是怎么弄的?你家姑娘责罚你了?” “不是。”一声悠长带着哭腔的委屈,“是,是我在门外为公子探听消息,被时安柔撞了,热水洒了一手一身。” 此人,正是夏时院二等丫环冬喜,也是早前来侯府帮忙的曾妈妈的侄女。 而这个贵公子,则是李长风的第四子李天华。 李天华听得冬喜是为自己探听消息才受的伤,立刻捧起她的脸,深吻下去。 整个马车里一片春意盎然。 情到深处,李天华在冬喜耳边问,“还有没有看不见的地方也受伤了?嗯?让小爷疼一疼你……” 冬喜便是含情脉脉一声“爷,你别……啊……”,尾音就这么被男子吞下了肚。 马车缓缓行进在长街上,绵绵春色直从马车里弥漫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天华粗重的喘息才停止。 冬喜一脸娇羞,“爷,奴家已是您的人了,您可莫要辜负了奴家这颗心。” 李天华伸手勾住冬喜的下巴,“好好替爷办事,少不了你的好处。”他从身上扯了一块玉佩下来,塞在冬喜手头,“拿着,想爷了,就拿出来看看。” 冬喜大喜过望,珍而重之地捧着玉佩,“谢爷赏赐。” 李天华问,“你确定时安柔不知道你是本爷的人?” 冬喜摇头,“早前奴家通知她到六神庙,都是悄悄塞的信。所有人都以为奴家不识字的,她也猜不到奴家头上来。” 李天华伸手在她胸口拧了一把,笑道,“你倒是个机灵的。” “爷!”冬喜娇嗔地看了一眼男子,芳心酥透了。 李天华又问,“时安柔真跟你主子闹崩了?” 冬喜点头,“我前日听到安柔姑娘跟我们姑娘在屋子里吵起来了。我们姑娘骂安柔姑娘是野种,还说安柔姑娘假装失踪,分明是在哪里鬼混。然后安柔姑娘似乎是威胁了我们姑娘,还说三日之内必须做成什么事,否则要我们姑娘后悔。” “会不会是故意做给人看的?”李天华微眯着眼。 冬喜摇头,“那不能。安柔姑娘这次回来还被我们二爷打了一顿。二爷也骂她是野种,让她滚。她是窝了一肚子火被撵出侯府的。” 李天华盯着冬喜,“是吗?” 冬喜见李天华不信自己,急了,努力搜肠刮肚,忽然眼睛亮了,“对,我想起来了,安柔姑娘似乎还提到了密信。这密信现在恐怕还在侯府里,但我们姑娘找不到。这两日,我们姑娘满府乱翻东西,据说还和家里人吵起来了,弄得乌烟瘴气。” 李天华听完点点头,“你不要暴露自己,先在侯府帮本爷做事。待事一了,我就收你入府做良妾,到那时,你就真真正正是本爷的人了。” 冬喜娇羞地伏在李天华怀里,不舍得离开。只觉自己何等幸运,能碰上如此贵公子。 想她当日还羡慕北茴等人能得姑娘看重,她姑母也是一再提醒她要好好干活儿。可有什么用?那不还是一辈子当下人的命? 待她进了李家,就算是良妾。只要李公子宠爱她,她就能改变人生际遇,成为人上人。 这一刻的冬喜,感受到蓬勃春意,一切都是崭新的。 马车绕了一大圈,终回到侯府那条巷口。 冬喜得了李天华的柔情誓言,一颗心都要被甜蜜灌满了。就连下马车的时候,她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 第308章 海晏公主不得了 马车里,李天华的脸冷下来,接过小厮递来的湿帕。 他用湿帕擦了嘴和脸,又将手指一根一根擦拭干净。 小厮低笑,“四少爷,那姑娘还在痴痴望着咱们的马车不肯走,对您可是痴情得紧。” 李天华面露恶心,随即扯出一抹邪笑,“这比逛楼子还便宜,银子都不用给。” 他随即从袖里拿出一块水头极好的玉佩,示意小厮给自己挂上。 小厮忙接过玉佩,跪着将玉佩细心系在主子腰上,“那姑娘没见过世面,拿着块假玉当宝贝。” 李天华懒懒靠在华美马车座椅上,“待爷事成,那姑娘就赏给你们几个玩。” 小厮一听,大喜,忙赞四少爷体恤下人。 马车走远了,冬喜还眉目含情地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冬喜。”北茴在远处藕粉摊那里笑笑地唤她。 冬喜身体一僵,不自然地扭过头,“北,北茴姐姐……” 北茴手里拿着碎银子,来巷子口买花生米糖藕粉,“你在看什么啊?我还以为你在屋里歇着呢。” “没,没看什么。”冬喜努力压下慌乱的心情,“我,我手疼,我去看大夫。” “哟,手上还起着泡呢。”北茴眼里满是心疼,“怎的没拿药?你就这么空手空脚地看了趟大夫?” 冬喜脸上挤了个尴尬的笑,“没,其实没看。我舍不得花银子。后来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病,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北茴一边递碎银给卖藕粉的老汉,一边将藕粉捧在手心里,“姑娘给你银子瞧病,可不是叫你存下来。莫要辜负了姑娘一片心意。” 冬喜低头道,“姑娘是真心疼人的。” 北茴道,“那是自然。咱们姑娘可是顶顶好的人。走吧,回府去。” 两人说说笑笑回了侯府,刚到夏时院门口,就见时安夏带着一大群人回来。 时安夏面色十分沉郁,回到书房,坐在椅上一言不发。 门敞开着,屋里的丫环们大气不敢出,就连平时最爱说话的南雁和红鹊,也齐齐闭了嘴。 北茴硬着头皮端着藕粉进去,“姑娘,藕粉买来了。您吃点?” 时安夏看了一眼,淡声道,“吃不下,拿走吧。” 北茴这会子也不敢劝了。 冬喜瞧着姑娘那愁容,心头涌出一丝丝悔意。但同时脑子里又掠过男子温柔的低笑,和情浓时咬着她耳珠说的情话,一时,心又硬了不少。 万事难两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没错,错的是姑娘。 姑娘不该和李家作对,更不该和皇太后作对啊! 时安夏终于缓缓起身,“北茴,备马车。” 北茴忙将藕粉塞给红颜,“红颜姑娘,您替姑娘吃了吧。”说完就利落跑走了。 红颜呆愣愣地拿着藕粉,也不敢说话,只目送着她的主心骨夏儿姐姐远去。 时安夏的马车向皇宫驶去。 落日余晖下,马车刚到宫门前,就有侍卫过来引领马车停靠。 待北茴递上海晏公主的腰牌和请安折,时安夏才下了马车,由侍卫带领着从一个宫门进去,到达专门等待的地方。 那里是住在宫外的皇子公主们觐见父皇的专门通道。 侍卫将海晏公主的腰牌还给她以后,拿着“请安折”层层递进去。 若皇帝允了,就会派太监来此接人。若皇帝不见,请安折就会退回皇子公主们手中。 这是时安夏成了海晏公主以后,第一次见明德帝。 侍卫不敢怠慢,将“请安折”一路层层传递进了御书房。 很快,齐公公亲自出来接人,远远就堆满了笑在脸上,走近了弯腰行个半礼才道,“咱家见过海晏公主!皇上刚还在念叨海晏公主,您就来了。” 时安夏向着齐公公回了个晚辈礼,温温笑道,“有劳公公辛苦来接我。” 齐公公道,“不辛苦,不辛苦。几步路的事儿,就怕海晏公主您在外等久了。”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宫。 侍卫见齐公公这番作派,便知这位海晏公主确实在皇上眼前十分得脸。 很大程度上,齐公公的态度,便是代表着皇上的态度。 能得齐公公亲自出来接的,也就海晏公主头一份。 上一回得齐公公亲自接的,仍旧是海晏公主。那时候,她还只是个普通的侯府姑娘。 消息就这么传进了后宫,传进各位娘娘的耳里,也传进几位公主耳里。 西佑宫。 李清慧坐在上首,雍容华贵,风情万种。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唯一变化的,许是眸底的期望逐渐凝固成绝望。 海晏郡主! 海晏公主! 时!安!夏! 最近她听过太多太多关于这位侯府姑娘的传闻,而“以吾之名”更是让明德帝亲自现身刑场给其做脸撑腰。 不得了啊! 海晏公主! 李清慧太了解明德帝了。 能让明德帝如此上心的,靠美貌,靠柔情,都行不通。 只有一样,那就是江山社稷,民生疾苦,才能入得了明德帝的眼。 这些年李清慧就是靠着民生疾苦的话题,与明德帝秉烛谈心。 旱灾水灾匪患海寇谈了一夜又一夜,车轱辘话来回说,明德帝都听不厌。 她说都说烦了。 她这么个大美人,大晚上的,愣是被明德帝当成个木头桩子。 可见这位海晏公主厉害啊!准确戳中帝王心思。 定是在侯府请罪那日,给明德帝提议废除株连制,才真正走进明德帝的心中。 李清慧情不自禁握紧了手,指甲戳破手心,都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她明知故问,“今日海晏公主又进宫了?” 贴身宫婢如意回话,“是,走的是皇族觐见的通道。听说是齐公公亲自去接的。海晏公主跟齐公公有说有笑直接进了御书房,听说都不用在外等传。” “知道了。”李清慧咬牙切齿嚼着这几个字。 从明德帝让她死遁去照顾祝凌修那日后,她无数次跪在御书房外求见。 明德帝愣是没让她踏足御书房半步。 却让一个小丫头随意进出御书房! 这口气,她咽不下。 李清慧转瞬间阴沉的脸就换了温婉恬静的表情,柔柔道,“天气越来越闷了,替本宫更衣,扶本宫出去走走。” “是。”如意应着。 御书房里,明德帝诧异地看着小姑娘沉静的脸,“你的意思是,把皇太后放回宫来?” 第309章 女儿宠着他这个父皇呢 把圈禁在西山的吉庆皇太后放回宫,这是时安夏和岑鸢商量好的对策。 唯有此法,方能让皇太后放开手脚在作死的道路上跑得更快。 时安夏点头回明德帝,“是,放了。” 明德帝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说好的不打草惊蛇,转瞬就搞出大动静。 说好的带他一起筹谋行动,最后还是撇下他。 让他搜肠刮肚猜,让他绞尽脑汁想,最后有了结果才来通知他。 唉! 其实他也很想参与啊。 明德帝便是听到小姑娘悠悠地说,“皇上,有的事您不能插手。” 明德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作为一国帝王,作为皇太后的养子,是绝对不能与皇太后的死沾上任何关系。 小姑娘在护着他呢。 又见小姑娘狡黠地笑,“臣女的功劳,皇上也要来抢吗?” 明德帝怔了一瞬,哈哈大笑,“你啊!也就你敢说朕抢功劳!什么皇上臣女!你可是朕亲封的海晏公主!”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时安夏跪下行了个大礼。 明德帝龙心大悦,“调皮!” 时安夏又深深行了一礼,“儿臣接到圣旨本该立时进宫谢恩,无奈还在孝期,能少来一趟就少来一趟吧。” “不打紧,朕不忌讳这个。”明德帝慈爱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仿佛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只可惜,他没有这个命啊。 真龙天子,有时也身不由己,也很无奈,也有平民百姓才有的遗憾。 时安夏道,“儿臣想着,吉庆皇太后不能死在西山,且不能就这么死了。否则后世人会猜测,皇太后的死定跟婵玉公主府倾覆有关,最终矛头直指父皇您。就算正史没人敢这么写,恐怕野史都不会放过您。” 明德帝心头酸楚。好孩子,连野史都替朕想到了! 时安夏成竹在胸,“儿臣已定下计谋,要让皇太后打上叛国的烙印。一旦她叛国证据确凿,皇上您就可以大义灭亲。往后无论是正史野史都只能赞您是明君。” 明德帝失声道,“叛国?” 他恨皇太后是没错,但从来没想过皇太后会叛国。 这,真能成吗? 时安夏眸光坚定,“还得感谢她让时安柔放在侯府的密信。这提醒了儿臣,她可以污蔑儿臣,儿臣也可以污蔑她和她的李家。不过,儿臣大胆地想了一下,恐怕不用儿臣弄脏自己的手,只需推波助澜,她就会叛国,与境外势力勾结,来取父皇您的性命和皇位。” 明德帝眼睛一亮。 是啊,皇太后能污蔑建安侯府,小姑娘就能反手污蔑她。 无论皇太后叛不叛国,他都会将她定死在叛国的耻辱柱上。 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心意一般,“父皇,您千万不要抢儿臣的功劳。您绝对不能动手,看戏就好。能答应儿臣吗?” 明德帝哈哈大笑,“应应应!” 这还有什么不能应的。女儿替他爱惜羽毛,女儿宠着他这个父皇呢。 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呢? 一高兴,拿出两块令牌递过去,“这个给你了。” 时安夏眼睛一亮,笑问,“这是什么?又是两块免死金牌吗?” 明德帝气结,“你怎么尽惦着免死金牌?” 时安夏道,“家族人多,干事的人多,闯祸的自然就多。多捏几块免死金牌在手上,睡觉也能安稳些。”她低头看了一下,一块令牌上写着“羽”,一块令牌上写着“影”,不由欣喜道,“这是调动东羽卫和西影卫的令牌?” 明德帝衰衰的,“拿去吧。反正你们没有这两块令牌,也调动得好好的。” 时安夏眉眼弯了一下,宝贝一般收进袖中,笑,“那怎么能一样?没有令牌,调个人还得听人家嘟嘟囔囔,说什么‘不想立功’啦,‘立功都没有成就感和喜悦感’啦。” 明德帝也笑,“马楚翼那小子如今已经膨胀成这样了?” “人家都不稀罕立功了。”时安夏打蛇上棍道,“父皇,儿臣给您推荐个人如何?” “你又想安插谁进来?”明德帝喝了一口茶。 时安夏捧着茶杯,乖乖巧巧地说,“五月武举,等我表哥唐星河拿下武举状元,您让他进兵部历练历练吧。” 明德帝挑眉,“你这么笃定他能拿下武举状元?” “岑鸢参加,他自然没戏。可我家岑鸢不参加啊,那我表哥还拿不下状元,他哪有脸见我舅舅和舅母?”时安夏吹牛归吹牛,终还是叹了口气,“父皇身边全是信得过的人,儿臣才能安下心来。” 安下心来做什么?明德帝心底莫名涌上一抹淡淡的离愁,安下心来才能去梁国吧。 女儿女婿去了梁国,那唐楚君也会跟着去吧? 明德帝想问:你母亲还好吗?你母亲和离后,可开心些?你母亲今后有什么打算?要跟着你们去梁国吗? 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千百个问题堆在喉头。可终究他只清咳了一声,淡淡道,“是该多培养些信得过的人,北翼江山才能稳固,敌人才不敢轻易践踏。” 两人聊得正欢,西影卫韦行舟求见。 明德帝宣。 韦行舟进来以后,朝着明德帝行完跪礼,便禀报道,“皇上,李贵妃朝着御书房来了。” 明德帝现在一听闻此女的任何消息,心情就很不美妙。那种苍蝇卡在喉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不适感又来了。 他原本眉梢眼角都带着笑,现在却沉下脸去,“她要敢来跪在朕御书房门外,就把她撵走。” 他着实还没想到好法子来处置这个心机深沉的女子。祝凌修都问了好几次,他也没敢让李清慧去见上一面。 他想着,等祝凌修身子骨养得强健一些时,再告诉他真相。否则活活气死了怎么办? 光是李贵妃来御书房,自然不值得韦行舟进殿来禀。他道,“李贵妃来之前,让她宫里的姚公公去了颐门的方向。属下已经让人追过去瞧了。” 明德帝一时有些疑惑,“她要做什么?” 韦行舟告退,再去查实。 待韦行舟离开后,时安夏皱眉道,“李贵妃恐怕是冲着儿臣来的。” 明德帝心头一凛,“何以见得?” 第310章 海晏甚合朕意 时安夏起身,靠近明德帝的御案台,拿起毛笔在一张空白纸上画了几条路,又在某几处打上圈儿,“这里是颐门,那么这边就是浣衣局和针工局,再过来这边应该就是刚成立不久的养蜂局。” 明德帝还是没听明白,但想起件事,“这个养蜂局就是李贵妃要求建的,说是能给宫里的娘娘们供应新鲜蜂蜜。” “问题就出在这里。”时安夏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儿臣一会儿出去,恐怕就会偶遇这位贵妃娘娘。她再使借口遣走齐公公或者送儿臣出去的别的太监公公,然后与儿臣攀谈。她误以为儿臣不认识路,绕两圈就把儿臣带上去颐门的路。” 明德帝仍是一头雾水,“她带你去颐门做什么?难不成她还能指挥蜜蜂来攻击你?” 时安夏点点头,“也许,她还真有这个本事。她死后留下了不少东西……” 她之所以联想到这一茬,正是因为上辈子李贵妃死后留下的遗物里有许多自制花露。 后来这些东西送到了内侍省统一保管,结果宫婢们许是对李贵妃留下的瓶瓶罐罐好奇,又都知李贵妃擅调香粉花露,便以为所有东西都是好的。 也确实,大部分香露都极至珍贵。但其中有那么几瓶,其中一种被宫婢们用了,结果就被蜜蜂追着蜇。 那几个倒霉的宫婢当场被蜜蜂蜇死,死状极其凄惨。 后来太医院和大理寺联合查验,最后发现花露里含有强烈引导和攻击蜜蜂的气味。 尤其在春繁季,正是大量繁殖幼虫的时节,工蜂脾气暴涨,蜂巢里的兵蜂数量暴增。 一旦闻到这种气味,蜜蜂就认为有外部力量要对他们的幼虫不利。于是蜂拥而出,群起攻之。 且,蜜蜂会变得异常强悍,战力是平时的数倍不止。 杀人于无形!说的就是这种非常手段。 明德帝听时安夏又讲梦里的事,不由得汗毛直竖。 他知李清慧擅调花粉香露。凭着这一手,她这些年在宫里深得人心,倒也没听说害过谁。 或许是因为明德帝忙于政事,常冷落后宫,并未对谁过于宠爱的缘故,反而保住了许多女子的性命。 明德帝听出了话里隐藏的两件事。 首先是李清慧“死后”,说明她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听小姑娘早前的推断,应该就是李清慧给他下了毒,导致他早亡。 所以……明德帝瞳孔剧震。 不会吧!不是吧!在他们那个梦里,朕朕朕朕……死后难道跟李清慧合葬了? 他本来在喝茶,一口水喷出来。 喷出来的哪里是水,分明是他发自内心的血啊! 水洒在刚画的地图上,晕开条条道路,也晕开那养蜂局。 时安夏不知哪句话把明德帝给听激动了,忙关切地问,“父皇,您还好吧?” 明德帝脸黑透顶,“还死不了!朕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否则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时安夏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就知自己说漏了,忙捂嘴,“童言无忌,父皇不舍得治儿臣罪的……” 明德帝这下可不管她插科打诨,“你告诉朕!她是怎么死的?死后葬在哪里?” 时安夏颓然坐在桌前,用双手捂住眼睛,讷讷的,“您何必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听了之后除了犯恶心,于您的龙体一点好处都没有。父皇息怒,别听了啊!童言无忌……” “说!”明德帝怒了。 时安夏吓得一颤。 帝王之怒啊! 她乖巧地捧着茶杯,眼睛盯着杯里浮动的青青茶叶,声音跟蚊子似的嘤嘤,“您中毒驾崩了,她自请陪葬。” 明德帝在心里国骂了好大一声,“砰”的拍桌子,“岂有此理!她李清慧简直不是人!” 时安夏瞧着明德帝上赶着来犯恶心,还把她吓得心一跳一跳的,就觉得不能让他好过。 反正都恶心,那就一次恶心个够得了,“当时,儿臣在她的殉葬礼上听到她说‘若生不能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她一说完,就把耳朵蒙上,眼睛也闭上,耷拉着脑袋。 明德帝:“!!!” 一口气就那么堵在嗓子眼上了。 再看那小丫头……他就更怄气。 但也由此,明德帝想到了另一件事。如果李清慧擅调花粉香露,搞歪门邪道,很可能婵玉公主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催情迷药也有她的手笔。 其实时安夏也想到了这个。 为什么李清慧没有对明德帝用这些下作手段? 两人几乎是同时抬头,目光相撞,都想到了这一点。 这些年没用这些手段,是因为李清慧清高,不愿意承认自己入不了明德帝的眼。 她总相信凭着自己的美貌和才情,一定能真正走进明德帝的心里。 李清慧是骄傲的! 因着这份骄傲,她不屑用任何辅助手段来得到明德帝。 当她暴露了自己的野心,终于想用这些手段的时候,又见不到明德帝了。 明德帝想起最近好几次,李清慧都一副愁苦样儿跪在御书房外求见,恐怕就是要来御书房祸害他的。 这一想,顿时头皮发麻。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杀意。 此人,留不得了。 时安夏墨黑的眸底波澜微起,沉声道,“父皇,李贵妃想要儿臣的命,儿臣便要了她的命,不过分吧?” “准!”明德帝正色道,“但你要答应朕,任何时候,都要先保护好自己。朕要的不是两败俱伤,更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朕要的,是单方面灭杀!” 时安夏微微勾起唇角,“儿臣与父皇的想法一致。儿臣,也从不是肯吃亏的人。” 明德帝胸口那股郁气终于散去不少,“海晏甚合朕意!你合该是朕的公主!” “儿臣即便不是父皇的公主,也必是父皇的子民!”时安夏字字有力,“儿臣永远是父皇的子民。” 表忠心,任何时候都不晚,任何时候都不嫌多。 尤其是对帝王,只要逮着空隙,就得表忠心表决心表立场。 如此,才能深得帝心。 终有一日,当她远在他国时,明德帝只要每每想起她时刻表达的赤诚,便会善待她的家人,以及与她走得亲近之人。 时安夏站起身,扬起头,一脸国泰民安的笑,“那儿臣杀人去了……” 第311章 儿臣信因果 明德帝只觉小姑娘那笑,不像是去杀人,而是去用个晚膳。 他心头微凛,目光中满是忧虑,瞬间转了念头,“不用你一个小姑娘动手,朕下密令处死她即可。” 他想到了因果。 他想到小姑娘如今还这么小,实不该因他手上沾染了鲜血。 曾经他从未考虑过这些,可今日小姑娘叫他一声“父皇”,他便忧虑上了。 时安夏从明德帝深沉的眸色中,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抑或从来没感受过的父爱。 她眼眶忽的一热。 原以为自己有了母亲的爱,对于父爱的缺失就不再渴望。 可这一刻,时安夏喉头竟微微有些哽咽。 但她却笑了,低着头,怕明德帝看出眼中的泪光,“父皇放心,儿臣信因果,不会无缘无故造下业。儿臣自……落水醒来,发现可梦前世,便是无时无刻不在警醒自己,不能随意造业。” 是以她宽恕祖母,却又不愿让祖母心里好过,便是诛心。 她对温姨娘不动私刑,也只是因为不愿手上沾染人命。直到温姨娘被律法处置,她这颗心才堪堪落下。 她知裴钰往后会犯下“邬城黑色惨案”,是以让他斗试败北,从而在心态上影响他的科举。 她从没想过要弄死裴钰,因为这一世的裴钰,还只是个学子,没犯过事。 只可惜裴钰作死,自己把自己作进了监牢,作去了流放。 前两日消息传来,裴钰因逃跑被官兵捉拿归案,过程中抢夺官兵手中的刀,被一刀捅穿,死了。 这份业,算不到时安夏头上。 对待继外祖母也是一样。 曾经继外祖母朱氏给舅母下过专门针对胎儿的“碎骨香”,害了舅母肚子里的孩子;她便是把专门针对老人的“碎骨香”还给朱氏,一面装神弄鬼吓朱氏,一面让朱氏骨头疼得满地打滚。 对于其他人,无论是惊蛰,还是肖长河等人,时安夏都喜欢扔给东羽卫去查,交给律法去办。 她睚眦必报,却从不祸及无辜。如温姨娘的错,她从未算在时安柔头上。 是时安柔自己不安分,才造成了如今景况。 但凡时安柔乖一点,听话一点,她没想过为难这位庶姐。 谁造的孽,谁承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若是李清慧要杀了她,而她反杀,便算不得造业。 哪天去到佛祖面前,她也可以狡辩一二:我佛慈悲啊,人要杀我,我不得已反杀之,可怪不得我呢。 时安夏又和明德帝说了详细设想。 明德帝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可行,越听越觉得危险。 时安夏无奈道,“您要真不放心,就让西影卫跟在暗处保护儿臣可好?” 明德帝忧心忡忡下觉得可行,召来一排西影卫道,“海晏公主若是掉根头发,你们提头来见!” 西影卫整齐划一,“是!属下定不负皇命!” 要说这世间,比西影卫更懂明德帝的人,除了岑鸢和齐公公就没有别人。西影卫早前查唐楚君的时候,还不太明白“各方面”消息是什么意思,现在哪有什么不懂的? 如今明德帝这就是爹护崽! 西影卫各人都在心里暗笑,没敢把一丝一毫的笑意表露在脸上。 时安夏抬起头问,“西影卫里,可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东西放到别人身上而不被发觉?” 忽然西影卫动了,几个人在她面前晃了一下,齐齐跪在她身前。 时安夏:“???” 西影卫甲将手中有“羽”字的令牌双手奉上,“请海晏公主恕罪。” 西影卫乙将手中有“影”字的令牌双手奉上,“请海晏公主恕罪。” 时安夏温温一笑,“西影卫果然名不虚传。” 刹那间,韦行舟残影般掠到她身后,顷刻间,甲乙手上的令牌不见了。 时安夏一摸袖子里,令牌便是好好的放在里头。 她是一丁点感觉都没有,不由得眉眼弯弯,“甚好,就你了。你扮成太监跟我一起出御书房吧。” 暮色四合间,时安夏要出宫了。 她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穿太监服的西影卫韦行舟。 她走得不疾不徐,目光掠过红墙绿瓦。 宫里这条条道路,承载着多少人一念之间的生死。 正想得出神,便是远远听到一个轻柔细腻的女声唤她,“这是海晏公主吗?” 时安夏心道,来了。 这声音多好听啊,好听得你都不愿意相信,这个人暗地里能做下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此人最大的错,在于上一世杀了明德帝。 没有明德帝的北翼,山河破碎,万民疾苦。 便是此人!造下的孽! 时安夏想到这里,心头不可控制地掠过浓烈杀意,眸色却是无比天真澄澈。 她缓缓抬起头,向着岔路口亭亭玉立的李贵妃望过去,然后跪下请安,“海晏见过贵妃娘娘。” 李清慧露出一抹温婉的笑容,走过来亲手扶起她,“好孩子,起来吧。早听皇上说起你来着,今日一见,果然端方。” 时安夏低头娓娓又行一礼,“谢贵妃娘娘夸奖,海晏惶恐。” 李清慧笑问,“你如何知道本宫是贵妃娘娘?” 时安夏心道,你化成鬼我都知道你是李清慧!现在我还知道你就是空占个名头的贵妃! 但话得这么回,“今日进宫谢父皇恩典,母亲担心我冲撞了各位娘娘,便是画了画像,以衣着头饰规制来分辨。” “倒是聪明谨慎。”李清慧道,“本宫和你有缘,正好消食,顺道送你出宫吧。” 她转身对跟在时安夏身后的太监吩咐,“你跟皇上复命去。本宫与海晏公主一见如故,正好闲聊几句。” 那太监一脸为难,“这……” “本宫瞧着海晏公主长得伶俐可爱,欢喜得紧。”李清慧美目淡淡扫过去,“怎的?公公是不放心本宫吗?” 那太监看了一眼时安夏。 时安夏温温道,“公公回去吧。海晏有幸遇着贵妃娘娘,也是……同样欢喜得紧。” 那太监便是告退,复命去了。 李清慧听时安夏那么说,当真是欢喜地一把拉过她,亲亲热热的,“下回你再来宫里,就直接去西佑宫找本宫。” 时安夏在微微察觉到李清慧趁乱塞了东西入她袖中时,就知再也没有“下回”了。 她答应过明德帝,如果李清慧没有动手,她就不可以自身犯险。 明德帝说,要杀一个后宫处心积虑的妃子,他可以手起刀落,无须理由。 时安夏似无察觉,只是笑着不认路,跟着李清慧在宫道上缓缓行走。 就在这时,韦行舟去而复返,一脸焦急地追过来。 第312章 皇上终究对她动了杀心 韦行舟气喘吁吁从时安夏身后的宫道上追来,“海晏公主,您忘了拿松子百合酥。这是皇上专门叮嘱御膳房给您做的。” 李清慧脸上的笑随着暮色暗下来,很沉很沉。 明德帝以前也曾专门叮嘱过御膳房给她做这做那,甚至连祝凌修喜欢吃的都做来给她吃。 她以为日子久了,明德帝总有忍不住与她生情的时候;她以为只要等的时光足够长,就一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终究,是她错了。 她应该在进宫后就给明德帝吃点东西,让他一觉醒来发现躺在自己床上,让他百口莫辩,让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他的女人。 她原本就该堂堂正正做他的贵妃! 李清慧的眼里跳动着疯狂的火焰。 时安夏仿若未见,转过身,朝韦行舟微微点了个头,上前一步接住食盒,从食盒底下将李贵妃塞进她袖中的帕子递到了他手里。 她接过食盒的当口,一转身,食盒就准确无误地撞在了李贵妃身上。 韦行舟吓得面色大变,忙托住食盒。同时,那张帕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李清慧的身上。 李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婢如意埋怨着,“你怎的撞到了娘娘?” 时安夏忙跪下请罪,“海晏笨手笨脚撞了娘娘,还请娘娘责罚。” 暮色中的李清慧已敛了情绪,让人看不到眼中的悲喜,只那声音仍旧温柔婉转,“快起来吧,撞了便撞了,不要紧。”又对如意道,“你小心着些,别吓到了孩子。” 时安夏忙低着头谢恩,做足一个孩子闯祸后大气不敢出的沮丧,这才拎着食盒笨手笨脚地起来。 韦行舟见状,“不如小的送海晏公主出宫吧,快要关闭宫门了。” 李清慧正要说话,却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奔来,“曹公公,皇上找您呢。” 韦行舟闻言,只得无奈回去了。 李清慧勾唇一笑。 看来明德帝也在帮她。果然皇上心里还是有她的。 等时安夏死了,她再装作内疚去给明德帝解释。 就算明德帝要怪责她,总得要见她面吧。到时,她有的是办法让明德帝躺到她床上去。 李清慧带着时安夏一路走出去,弯弯绕绕拐到了颐门这条道上。 路过浣衣局,再路过针工局。继续走了一段,眼看养蜂局就要到了。 时安夏停下脚步惊讶的,“咦,来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条道啊。” 李清慧冷冷一声笑,“来时走的生路,回去走的却是黄泉路。自然是不同的道。” 时安夏闻言敛了伪装的讶色,眉目平静,只声音沉了几分,“李贵妃这么想走黄泉路,难道还想着‘若生不能同衾,那就死同穴’的鬼话?” “你说什么?”李清慧错愕地望过来。 时安夏缓缓扬起脸,眸色平静得可怕,“李清慧,你不过是名义上的贵妃而已。你借着祝凌修的名义才进了后宫,到现在还妄想帝王的情爱?” 李清慧的脸色终于狰狞起来,“谁说的!谁告诉你的?” 时安夏讥笑着,“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啊!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皇上根本看不上你!你这么丑,哪里入得了帝王的眼?” 如意气得脸色铁青,“你一个小小外姓公主,有什么资格诋毁我们娘娘?” “资格?”时安夏诛心,“就凭皇上派本公主来杀死李清慧你啊!” “你在激怒本宫!”李清慧强忍怒意。一想到这死丫头马上就要死得凄惨无比,不由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死有余辜!” 那丝笑意在暮色下异常狰狞。 时安夏仿佛已听到了蜜蜂大军的万蜂奔腾,语速也快起来,“你用脏药卑躬屈膝讨好婵玉公主时,可想过你那一生把清誉看得比命还重的父亲和母亲?” 如同狂风暴雨肆虐。 “你倾慕皇上没错,错在手段肮脏,与下贱之人联手设局。所以李清慧!你也下贱!” 宫婢如意护主,“放肆!你……啊……”她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大群蜜蜂黑压压由远而近扑来。 李清慧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脸上露出一丝诡异又残忍的笑,“去死吧,海晏公主。” 时安夏微微一笑,从食盒里拿出一小瓶申大夫亲手调制的避蜂露往身上倒。 那些密密麻麻的蜜蜂原本目标就不是她,而是李清慧。远远闻到那避蜂露的味道,蜜蜂拐着弯扑到李清慧身上去。 片刻,李清慧和如意都在尖叫声中打滚。 李清慧是被攻击的对象,如意则是受了波及。 如意保命的时候机灵,这会子也不护主了。逃生的本能让她疾步狂奔,在宫道上又叫又跳。 但她身上没有特制玉露,蜜蜂很快就放弃了如意。转而全部进攻玉露所在的李清慧。 万千蜜蜂把李清慧包成团,恐怖得无以伦比。 那就像一团黑色龙卷风,瞬间将人吸入无底深渊。 时安夏就那么站在一旁看着,眉眼都不动一下。 她给过李清慧机会的。 至少今日她没想过要李清慧的命。 但李清慧既然不想活,她也可以成全。 许多小姑娘看到这一幕,定是吓得花颜失色。而时安夏不会。 她就那么站在不远处安静又冷静地看着李清慧。 她曾见过密密麻麻的死人堆,也曾穿梭在遍布万千血肉模糊尸体的战场上寻找她北翼的将军们,儿郎们。 她曾经承诺过,生要带他们回家,死也会带他们回家。 她带着人一具一具尸体去翻找,一点一点肢体去拼凑。 她哭累了就坐在死人堆里祈祷老天保佑。 她看着鲜血浸湿了大地,所有绿草都变成了红色。 当见过那一切后,再看这群蜜蜂蜇人,就真不算什么。 李清慧知自己被算计了,也知时安夏手里有救命的东西。 她张嘴求救,话还没出口,嘴里就被蜜蜂灌满。她死的时候,耳边是那句“就凭皇上派本公主来杀死李清慧你啊”。 皇上,终究对她动了杀心。 她只是爱慕他,错了吗? 李清慧死的时候,仿佛看到自己正在给明德帝的膳食里下一种能让人丧失理智的药。 那种药能让他爱她! 于是那夜,她爬上了他的床。 第313章 为什么海晏公主没死 李清慧悄然爬上了明德帝的床。 她以为他中了药,正意乱情迷。 可明德帝竟然两眼清明,冷漠又决然地推开她,“李清慧,你竟敢给朕下脏药!” 她的所作所为,早就被识破。 明德帝派来保护她的人,同时也成了监视她的人。 李清慧一败涂地。 明德帝不再踏入她宫殿半步。 不久之后,消息传来,明德帝中毒,驾崩了。 她跪在地上,长哭不止。 她连明德帝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她爱了一生的男人啊! 为什么对她这般冷漠无情?她从十二岁就喜欢他了啊。 明德帝心里只有民生疾苦,只有百姓江山。 所以李清慧也只能装作忧国忧民,跟在他身后,陪他遍走民间乡市。 祝凌修爱她,黄皓清也爱她,可她只爱明德帝一个人。 她原是想说清楚的。可她发现,一旦说清楚,她连跟着他们一起出行的资格都没有。 她便不应承,也不拒绝。 后来李清慧发现,如果她不装作对祝凌修有意的样子,她连见明德帝一面都难。 她以为时间长了,明德帝总会看到她秀外慧中的一面,总会像她喜欢他那样喜欢上自己。 可是李清慧没有等到那一天。 她发现自己走岔了路。明德帝真的把她当成了祝凌修未过门的妻子。这怎么行? 她得把自己摘出来。 正巧,婵玉公主看上了祝凌修。 李清慧决定将祝凌修彻底推给婵玉公主。 她泄露了几次与祝凌修相约的地点,让婵玉公主去偶遇。 可那呆子竟对婵玉公主视若无睹。 李清慧一时有些得意,但更多的却是烦躁。 祝凌修已成了她的绊脚石。 眼看着自己岁数一年年大了,李清慧急了。 她决定铤而走险。 目标锁定虞阳长公主的原因是,虞阳长公主为祝婆母寿诞,豪掷千金购画作为寿礼。 当时有两幅画入了虞阳长公主的眼,一副是白印居士的《寿丰华年》,一副是清音大家的《兰芝图》。 最后,虞阳长公主选了《寿丰华年》。还笑着对人说,喜鹊立于桃枝,全画不见寿桃,却处处显长寿喜悦,更寓意着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又说白印居士的花鸟画,早已超脱了一般闺阁画家以花卉描绘小情小调的境界。 虽然虞阳长公主句句不提《兰芝图》,可李清慧就觉得虞阳长公主句句都在贬低《兰芝图》。因为她就是人们口中的清音大家。 她分明已有很高的成就,可虞阳长公主却瞧不起她。 既是这样,她就给虞阳长公主送份大礼。 李清慧约见了婵玉公主,给她递了点子。每个细节,她都交代得十分清楚。 婵玉公主大喜,将计划报给了皇太后。 皇太后让婵玉公主来问,她要的是什么? 李清慧道,“我要进宫为妃。” 在李清慧授意下,婵玉公主表现得十分嫉妒,处处追查祝凌修的心上人。 终于祝凌修求到了明德帝跟前。 明德帝允了,李清慧如愿以偿进了他的后宫。 虞阳长公主一家,死的死,伤的伤。这就是看不起她李清慧的下场。 后来,明德帝始终不碰她。 李清慧觉得,祝凌修只要活着,明德帝就会一直把她当作是祝凌修未过门的妻子。 她偷偷给婵玉公主递了信,让她将祝凌修做成假死。 谁知祝凌修“死后”,明德帝还是不肯爱她。 终于,明德帝死了。不知道是谁毒杀了这个无情男人。 李清慧怀疑是皇太后,又怀疑是云兰公主等等。 不过她已经不关心了,反正明德帝活着的时候也不爱她,还是死了的好。 明德帝死前交代,无需任何嫔妃陪葬。 她偏不如他意。 若生前不能同衾,那便死后同穴吧……等等,为什么时安夏刚才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李清慧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眼,便是看到那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朝她弯唇一笑。 那笑里,含着无尽的嘲弄和鄙夷。 那是一个上位者居高临下的目光! 李清慧已不能思考,魂魄抽离肉体,仿佛看到了殉葬的自己。 她的前世今生,原来都只喜欢那一个人…… 李清慧死了。 明德帝连夜令大理寺和东羽卫联合查案,且传了李清慧的父母进宫,让他们参与彻查。 而西影卫则第一时间将相关人等全部控制起来,包括西佑宫以及养蜂局的所有人。 这个案子其实不难查。 李清慧的尸身已经惨不忍睹,但从她身上搜到了罪魁祸首,就是那张染有特殊玉露的帕子。 特殊玉露是李清慧自己炼制的,在她的寑宫里还有没用完的证物。 据没被蜇死的如意说,贵妃娘娘是专门去等海晏公主的,也是贵妃娘娘带着海晏公主绕去通往颐门的路。 西佑宫的太监姚公公承认,是贵妃娘娘让他先行去养蜂局通知人打开蜂箱盖子。 养蜂局的人见死的是贵妃娘娘,也不敢再撒谎,证明是西佑宫的姚公公过来知会他。他也是照贵妃娘娘的吩咐办事。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人证物证都十分明晰:李贵妃想要害海晏公主不成,反把自己给害死了。 唯一存疑的,就是海晏公主。 她在场,却安然无恙。 分明李贵妃要害的人是她,她却丝毫无损。 是不是怎么听来都有点诡异? 那张染有特殊玉露的帕子为什么没给出去? 如果李贵妃要害的是海晏公主,那这张帕子就应该在海晏公主身上,这会子死的应该是海晏公主才对。 为什么海晏公主没死,李贵妃却死了? 基于以上疑点,大理寺要请海晏公主时安夏到场问询。 大理寺主审,东羽卫陪审。 东羽卫来的是马楚翼,被李清慧的父亲李仕新要求回避。 谁不知道马楚翼跟云起书院的人走得近? 马楚翼默默坐到了角落里听审:回避就回避。 搞得我回避了能让案情结果有改变一样! 马楚翼可是知道明德帝有多宠爱海晏公主的。他就很想问一问李仕新:敢问李大人,皇上来了你敢让他回避吗? 其实皇上没来,不过齐公公来了也一样。 时安夏刚被大理寺传唤进宫里临时的审讯室,还没开始答话,就见齐公公拎着一个大食盒进来了。 齐公公道,“海晏公主吓坏了。皇上让海晏公主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稳稳心。不然哪有力气回你们的话?” 刘主审官:“……”合着我们都不饿! 要不是皇上派来的,本官就给你撵出去! 第314章 隆恩护体 翰林学士李仕新与夫人赵氏对视一眼,心凉了半截。皇上这是摆明了站在海晏公主一头。 夫妻俩都是北翼举足轻重之人。 李仕新除了官居翰林学士,也就是号称“内相”的高官,还是跟黄皓清父亲黄颐枫齐名的大儒。 赵氏也是一代才女,人称“梅秀居士”,其画作以梅为主,画风自有一股出尘傲骨。 夫妻俩一向都是把清誉看得比命都重要,极致爱惜羽毛。 若是女儿背负着害人性命反害己的名头而死,他们李家怕是要臭好几代。 那会子时安夏口头谢过父皇宠爱,又谢齐公公亲自跑一趟,才娓娓道,“还是先问案吧,几位大人忙得也都还没用晚膳呢。” 若是时安夏大摇大摆坐下来就开吃,梅秀居士还不一定把她放心上。 可对方这一作派,倒使她眉头紧蹙,暗道不好,心里莫名就窜上来一团火。 早前那一场声势浩大支援海晏郡主的“以吾之名”,就令夫妇俩私底下不满。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煽动学子,煽动朝臣,这能是什么好事? 他们认为,小姑娘的身后一定还有推手。 李仕新本就在私下决定,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提醒一下明德帝,不能放任此势头,否则恐酿成大祸。 这还没来得及进言呢,就得知女儿死在了宫里。不止死法凄惨,且还说是他女儿要害人。 夫妇俩一致认为,此案绝对有隐情,定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人证可以买通,物证可以放置。 对,就是这样! 夫妇俩相互对视一眼,心下已有了计较。 李仕新沉声道,“刘大人,既然海晏公主不饿,就开审吧。” 时安夏悠悠道,“饿,还是饿的。” 我不吃,是我有礼貌;但你不能认为我不饿。 李仕新:“……”相当厌恶此女! 还“以吾之名”!百官都瞎了吗?此女一身江湖匪气,肯定是在外流浪染上的,否则哪个世家的正经闺女能这么说话? 但,他只敢腹诽,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蹦。 毕竟明德帝下过死命令,凡散布关于海晏郡主谣言者,一律处以极刑。 他不想找死。 刘主审官便是问,“海晏公主,那要开始审吗?” 时安夏认真更正,“刘大人,不是审,是问询。本公主才是被迫害的人。为官者,要注意措辞,您代表的是朝廷的脸面。” 刘主审官:“……” 这活儿没法干了啊!心好累! 李仕新:“!!!” 梅秀居士:“!!!” 马楚翼:回避,是我今宵最好的归宿。还好我回避了,坐在上头的都得受虐。 刘主审官从善如流道,“好,那本官开始问询。准备好了吗,海晏公主?” 海晏公主时安夏乖乖巧巧坐在齐公公亲自给她搬来的凳子上,声音清脆好听,是少女才有的稚声,“准备好了。刘大人请,本公主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主审官尽量和善地点点头,在脑中默了默措辞,才问,“海晏公主,您今日进宫做什么来了?” 时安夏答,“父皇前些时日封赏我为公主,原本早该进宫谢恩。可我还在孝期,就延后了。如今我祖父祖母已入土为安,我就进宫谢恩来了。哦,对了,父皇说,他不忌讳这些。” 刘主审官从这字里行间听出来明德帝的宠爱,继续问,“你是从御书房出来的,对吗?谁送你出的宫?” 时安夏答,“对,我从御书房出来,是父皇派了个公公送我的。具体叫什么,我不知道。” 刘主审官看向齐公公,“敢问齐公公,能不能说说是您手下哪位公公送海晏公主出宫的?” 齐公公心道,这位刘大人还是很厉害,一下就触碰到真相了。便是淡淡一笑,点点头,“咱家这就派人去给您请人吧。” 刘主审官心头一跳,感觉真相恐怕就在这位公公身上了。 未等把人找来,梅秀居士心情极度悲伤,外加沮丧,出口便是疾言厉色,“若是贵妃娘娘真要害海晏公主,为什么那张手帕不在海晏公主身上?又为什么海晏公主毫发无损?这里面定然有鬼!刘大人,您一定要好好查!” 为官者,最厌恶的行为,就是在自己做事的时候,有人来教自己做事。 尤其更厌恶的,是被一个妇人教自己做事。 刘主审官当即就黑了脸,缓缓侧过头去,“李夫人这么能干,不如你来审案?” 梅秀居士一噎:“……” 李仕新打圆场,“拙荆不是那意思,还请刘大人海涵。” 刘翰森冷哼一声,“办案之地,乃正法高堂。岂容女子多言!李大人这家教不太好啊!” 大家都是正三品的官,我又不低你一等。 往日你高高在上看不起我,不就是仗着有个女儿是贵妃娘娘吗? 如今这贵妃娘娘都死了,还死得十分不高明不体面。你现在跟我翘个屁! 梅秀居士脸涨得通红。她一生受人尊敬,被人追捧,生个女儿又美貌如花,才情横溢,还贵为贵妃娘娘。 平日里她就清高得从不与底层人接触,张口闭口就是“为官清正”,“傲骨清风”。 如今被人指责成这样,顿时觉得……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她女儿才刚死,这些当官的就来落井下石。 场面一度僵持得尴尬。 还是时安夏打破了双方的冷寂,“照李夫人的说法,就是贵妃娘娘居心不良要害死本公主,可本公主没死,就很对不起李家,是不是这意思?” 李仕新被搞得头大如斗,摆了摆手,“不,拙荆不是这意思。她只是想找出真相。” 时安夏固执地摇头,“不,本公主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好像本公主死了,才能合了李夫人的意呢。” 她说完,侧过头问,“齐公公,你听到的是这个意思吗?还是我理解有误?” 齐公公阴沉沉地答,“咱家听李夫人也是这个意思。李夫人丧女之痛固然让人同情,但别忘了,海晏公主才是被迫害的人。她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全是仰仗隆恩护体。可怜哟,海晏公主!” 时安夏深以为然,端方平静地点点头,说了句真话,“对,隆恩护体,本公主才能在贵妃娘娘的迫害中活下来。” 两人的话听在别人耳里,全是恭维。殊不知,真的是隆恩护体。 因为西影卫韦行舟到了。 第315章 无缘无故她如何要来害我 韦行舟来了。 他穿着黑色专属影卫官服,臂上绣有个“影”字。 人不算高,长相普通。若是刻意敛下眉目,他就是扔人堆里都让人找不到。 但此刻,韦行舟双目炯炯,行走如风。 他进来朝着主审官刘翰森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西影卫虽无官阶品级,但地位超然。 众人一见他,都站起来行礼。 韦行舟开门见山道,“今日送海晏公主出宫之人,正是在下。” 在韦行舟进门时,刘翰森就已然猜到。他还没发话,却是李夫人陡然提高了音量,“为什么公公变成了西影卫?这里面有阴谋!我女儿是被冤枉的!我女儿是被害死的!” 李仕新面色骤变,想捂住妻子的嘴都来不及。 西影卫是明德帝的西影卫。 如果这里面有阴谋,要害死他女儿,那就是明德帝想他女儿死! 这是能说的吗?这是能随意嚷嚷的吗? 李仕新厉声喝道,“闭嘴!” 李夫人哪里肯听,就像是抓到了对方的一个突破口,就要一脑门扎进去,恨不得挖出个血洞来,“今日西影卫若是不能给我女儿一个说法,那我今日便是赌上李家上下全族的性命,也要告御状去。” 韦行舟便是冷冷回敬,“好啊!那就赌上你李家上下全族的性命,去告御状吧。希望你说到做到,不要怂!” 李仕新只觉灭顶之灾的天罗地网,就那么从头上罩下来。 他倏然怒瞪着妻子,沉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在外多什么嘴!” 李夫人这会子也忽然醒悟过来。可自来把尊严看得比天高的人,哪里受得住在外头被丈夫下了脸面,便是借着丧女之痛,哇的一声哭出来。 韦行舟视若无睹,径直坐下,淡淡道,“刘大人,请。” 刘主审官小心翼翼在心头默了一遍措辞,才问询道,“您说今日是您送海晏公主出宫的?但海晏公主却说是一位公公送她出宫。这您有什么解释吗?” 韦行舟见对方用了敬语,问话语气也是公事公办,倒是十分满意主审官的态度,“海晏公主第一次进宫时,被恶奴带去宫里绕了好几个时辰。皇上担心宫里有人对海晏公主不利,便令我扮成太监护送海晏公主出宫。” 刘主审官抓到了中心思想,“所以您的行为,是皇上的意思。” 韦行舟点点头,视线淡淡扫过李仕新夫妇,“不止如此。皇上有言,恶人犯错,若只是罚跪禁足,实在是太便宜她了。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其自食恶果。” 李仕新夫妻俩面色难看至极。 这就是专门针对他们女儿啊! 也不知道他们女儿怎的这般想不开,和一个没长大的小丫头斗什么气? 值得她一个贵妃自降身份动手吗? 夫妻俩一时气得心揪,又是难过,又是气愤。 刘主审官手心里全是汗。 这这这,就是皇帝在清理门户啊!那还审个什么劲儿? 他硬着头皮继续道,“请影卫大人详细说一下这一路的过程吧。” 韦行舟道,“我送海晏公主出宫,途中遇到李贵妃。是李贵妃主动问,这是不是海晏公主?后又主动要求由她送海晏公主出宫。在这过程中,我见李贵妃将一块手帕悄悄塞到海晏公主身上,而海晏公主完全不知情。所以我又趁其不备,将那块手帕送还给了李贵妃。李大人,这叫物归原主,对吧?”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是李贵妃用那块沾有特殊玉露的帕子害人在先,而西影卫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 李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全身都气得颤抖,“太狠了!西影卫太狠了!你完全可以把帕子扔掉,保下贵妃娘娘的命!” 韦行舟像看智障一样看着李夫人,眉梢漫出一丝不屑,“西影卫是你家请的府卫吗?我有什么义务保下贵妃娘娘的命?” 李夫人泪如泉涌,理所当然,“她是皇上的贵妃!她就是你的主子啊!” “我的主子只有皇上一人!还请李夫人慎言!”韦行舟已经极度不耐。 这时候李仕新出声了,“敢问海晏公主,当时您也在现场,为何能毫发无损呢?” 就连如意都被蜇得满头满身包,说话困难,海晏公主却是完全无事。那些蜜蜂就跟绕开她走似的。 这是他能想到最大的疑点。 一旦这个疑点解释不清,那么海晏公主就很难置身事外。 时安夏想了想,从身上解下一个香囊,“兴许是因为我带了这个香囊荷包。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担心我被蚊虫叮咬,里面便加了几味驱蚊的药材。” 刘主审官立刻让候在外头的太医检查香囊。结果如时安夏所说,确实香囊里有驱蚊虫的药材。尤其里面还有几味十分稀罕的药材,在市面上价值千金。 此案再无存疑,刘主审官饿了,想早点回家用膳,“本官对此案的来龙去脉已经查清,可以结案了。李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李仕新是没有要问的了,很绝望。 可李夫人不死心,还有要问的,“凡事都讲个根源。敢问海晏公主,您此前跟贵妃娘娘可见过面?” 时安夏摇摇头,“没见过。” “那她如何会无缘无故害你?”李夫人厉声喝道,企图以声音大来掩盖恐惧,以达到气势摄人的目的。 谁知时安夏半点不害怕,也像看个智障一样看她,“李夫人你问我?我还问你呢!她是你女儿,你们母女定然心灵相通吧。那你来告诉本公主,无缘无故她如何要来害我?” 李夫人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泪水顺着脸颊哗哗掉落。 她快气炸了。 几轮交锋下来,她是半点便宜没占到,半点尊重没得到。她胸口剧烈起伏,憋屈得很。 李仕新生怕夫人再说出点什么以李家性命赌生死的话来,沉痛低下了头,“刘大人结案吧。本官,再无疑问。” 韦行舟却道,“刘大人可以结案,但李大人和李夫人还不能走。皇上召见,还请两位跟本官走一趟。”他说完,视线再次扫过李夫人,“至于李夫人要赌上李家性命告御状,本官也会如实向皇上禀告。” 说完一甩袖子,率先转身走出门去。西影卫的官服在夜色中显得尤为神秘。 朝阳殿内,明德帝面若寒霜。 李仕新夫妻俩进殿后,齐齐打了个冷颤。 明德帝冷声道,“李仕新,你可真养了个好女儿!” 第316章 欺君之罪 李仕新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来前已知不妙,但没想到一进殿,明德帝就发难了。 在他眼里,明德帝一向温和又讲道理。 正是因着平日温和,一旦爆发起帝王之怒,是真会把人吓得手脚发软,全身无力。 别看李夫人平日里趾高气扬,鼓吹“清风傲骨”,其实骨子里最是个拜高踩低之人。 她刚才随时随地都想压时安夏一头,无非觉得人家只是个外姓公主,又加之看不起时安夏曾被人卖出京城,就觉得人家没见过大世面。 此时跪在明德帝面前,她是颤抖得大气不敢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德帝冷沉地问,“听说李大人要赌上李家全族性命为女儿申冤?” 李仕新冷汗直冒,头抵着地回话,“下官不敢!” “不敢!朕看你们敢得很!”明德帝目光炯然地看着李仕新,“你们是看海晏公主年纪小,就欺负她!故意吓唬她!” 李仕新现在掐死妻子的心都有,“下官不敢!是贱内因丧女之痛,才胡言乱语。她一个内宅女眷,没有任何资格代表李家全族。” 李家牌位上的老祖宗恐怕现在都掀了棺材板儿,扛着大刀在来的路上了。 原先怎么没发现他夫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个蠢的。 明德帝懒得和他废话,直接道,“把人带上来。” 被带上来的,是西佑宫里的一个嬷嬷。 此人姓甘,在西佑宫当值了十年之久。 她并非李贵妃的贴身嬷嬷,但她与李贵妃死了的贴身嬷嬷江嬷嬷是同乡。 她哭诉道,“宫里无人知道老奴与江嬷嬷是同乡,更无人知道江嬷嬷是因为手里捏着太多贵妃娘娘的把柄才被悄悄处死的。” 李贵妃是怎么也想不到,江嬷嬷留了个后招。 江嬷嬷把李贵妃做下的恶事全数告知了甘嬷嬷。 要不是李贵妃死了,明德帝将西佑宫的人全抓了,甘嬷嬷还不敢全说出来。 李家势大,她哪敢轻易吐露? 但现在有皇上保命,她自然有多少说多少。 李仕新听着甘嬷嬷数落着一件件,一桩桩,只觉五雷轰顶。 他一直以为女儿是明德帝的宠妃!却不知女儿竟然是踏着祝凌修才得以进宫。 且,明德帝一直只把他女儿当成祝凌修的心上人在对待! 这太荒唐了! 简直太荒唐了!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儿竟然才是虞阳长公主案的主使,更是害得祝凌修生不如死的人! 女儿害的人,全部都是明德帝在乎的人! 这女儿是真的要逼着他这个老父亲一头撞死才甘心啊! 李仕新面如纸色,直喊“求皇上饶命”。 他是明德帝的近臣,自然知道皇上对长姐,对伴读是什么态度。 连婵玉公主都直接被砍头,皇太后因此被圈禁西山……现在他只能庆幸女儿死了。 死了!一了百了! 李仕新痛哭流涕,“皇上,臣不知情!臣若是知道养出这么一个恶毒的女儿,臣早就亲手勒死她了,根本不用皇上费心。” 明德帝信李仕新的确不知情,便是把视线落在跪成一团的李夫人身上,不由从鼻子里逸出一声鄙夷的冷哼,“朕竟然从不知道‘梅秀居士’是这般表里不一,华而不实之人。” 李夫人现在是冷汗淋淋,“臣妇也,也不知情!” 她话音刚落,明德帝便是一拍桌,“胆子不小!死到临头还敢欺君!把人抬上来!” 真就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 殿外抬进来一个老妇,正是李夫人的贴身嬷嬷。 李夫人瞳孔陡然放大。 那老妇奄奄一息,“夫人,老奴没,没用,老奴扛不住,全,全招了。” 明德帝让老妇又重新说了一遍,与甘嬷嬷所说相差无几。 显然,李清慧因祝凌修心上人的身份进宫的事,李夫人是知道的。 不止如此,李清慧做下的桩桩件件恶事,不管哪一样,李夫人都知情。 甚至,她还参与了其中谋划。 李清慧走到今天,便是因为有她这个母亲在身后出谋划策。 拔出萝卜带出泥,至此,李清慧的案子到此结束。 李贵妃因欺君之罪死后被贬为庶人。史上多的是死后被追封的嫔妃,她这死后被贬的还是头一例。 其尸身被李家带回,又被李家族长嫌弃,不允许葬入祖坟。 李仕新自请辞官,告老还乡。 李夫人因欺君之罪被明德帝赐死,且赏赐她八个字“表里不一,华而不实”。 从此“梅秀居士”的名头一落千丈,画作更是一文不值。 那些早年收藏过“梅秀居士”画作的,亏得直骂娘。 但这一切,都瞒着正在南阳山上养病的祝凌修。不让他知道分毫。 这是后话。 时安夏这趟进宫,看着是风平浪静,实则惊涛骇浪。 唐楚君次日才得知真实情形,吓得直拍胸口,叮嘱道,“夏儿,以后少进宫,宫里简直吃人呢。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又听说明德帝派西影卫保护她女儿,唐楚君便是双手合十朝着皇宫的方向直拜,“感谢皇上,谢主隆恩!” 若不是皇上英明,她女儿恐怕就要被蜜蜂蜇死了。 皇宫是个可怕的地方,宫里手段层出不穷。她女儿那么小,就算再聪明,又哪是那些成精的娘娘们的对手? 唐楚君忽然就觉得“海晏公主”这名头有点碍事儿,心头再无当日接旨的喜悦,反倒是好一顿嫌弃。 时安夏也没想到李清慧不止把自己的命闹没了,还把她母亲的命也闹没了。倒是她这趟进宫的意外收获。 这个李家算是没落了。 往日李家顶着贵妃娘娘的荣光,面子里子都觉得自己是人上人。如今却如丧家犬一般,夹着尾巴做人。 这个李家不好过,另一个李家也没好到哪儿去。 李长风等人正等着明德帝把皇太后从西山接回宫呢。结果皇太后的消息没等来,倒是等来另外一个震耳欲聋的消息。 李贵妃被蜜蜂蛰死了!不止被蛰死了,死后还被贬为庶人。 李长风眼神阴戾地看向正在努力吃吃喝喝的时安柔,“你不是说,只要时安夏进宫,就一定有办法把皇太后放回宫吗?” 时安柔点点头,想象一下惠正皇太后的风仪,就能把背脊挺得更直。 她一副拿捏时安夏的笃定样儿,信心满满“,对啊!快了!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量她也不敢不从,我还捏着她……咳,的把柄呢。” 第317章 她可是惠正皇太后的嫡系 李长风要不是想着皇太后看重时安柔,早就把此女拖出去大卸八块了。 他到现在除了见此女来他们李家吃吃喝喝,还一点用处都没发现。 他忍着气道,“你最好像你说的那样有用,否则……” 时安柔闻言,脸一垮,“李大人,你要是觉得我没用,那就把我撵出去啊!到时皇太后要找我,你就说找不到好了!成大事者,怎的一点耐性都没有?” 李长风气得脑仁疼,“你最好是能成大事!” 时安柔翻了个白眼,“我要是成不了大事,你们……呵呵……对了,这个核桃酥做得不错,再给我来几块。还有……” 李长风听不下去了,黑着一张脸,袖子一甩,走了。 出门,吩咐下去,“看好她!有什么要求先满足她。” 等事成后,再弄死她。 时安柔看着眼前一桌的点心瓜子糖果,心里在哭。 惠正皇太后,救救我啊……我快撑不下去了。 她时刻都能从李长风的眼里看出杀意。 她好害怕啊……时安夏明知她笨,怎的还能放心把她放进李家?呜呜呜,太考验人了。 要不是时刻心里默念“惠正皇太后保佑我”,她都快崩溃了。 没错,时安柔是时安夏派到李家和皇太后身边的细作! 那日,时安夏说,“你回皇太后身边去待着吧。” 时安柔当场就拒绝了。 她痛哭流涕地跪在时安夏面前求保护,求怜悯,求宽恕。 时安夏说,“没有人做错事可以不付出代价。” 时安夏还说,“回头是岸,悬崖勒马绝不能只是口头说说,要用行动证明。” 她只有证明自己再也不是那个三心二意的时安柔,时安夏才肯给她一条生路。 时安夏当时看她的眼神十分冷酷,“你应该庆幸,还有回头的机会。有的人,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时安夏还警告她,“就算你回到皇太后身边,我也不会完完全全相信你。所以你要是再敢动歪心思,我这次一定让你死得非常难看。反之,你按我说的做,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等事情了结,我也会安排你的后路。” 时安柔有时真的好恨时安夏啊!那么冷酷,叫她当细作,都不肯说句好听的话。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事! 可如果她不按时安夏说的去做,那就是一点活路都没有。 她太可怜了,呜呜呜。 只是当听到时安夏说会保护她,时安柔又忽然变得很安心。至少说明,她不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 时安夏说了会保护她,就一定会保护她。金口玉言,一诺千金。 传说惠正皇太后御驾亲征的时候,说过无论生死,都会带将士们回家。 后来,惠正皇太后凯旋,就是带着万千将士的尸骸回京。 据说,惠正皇太后每日都带着活下来的士兵去打扫战场,逐一拼凑完整尸身。 然后让人一批一批把死去的将士们运回京城,葬在北翼忠烈陵园中。 而惠正皇太后是最后回京的人……想来,这样的人,也不会扔下她不管吧。 毕竟现在她可是惠正皇太后的嫡系了。嗯,对,就是这样。 时安柔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丫环吩咐,“撤下吧,本姑娘不吃了。” 喊了半天,丫环竟然不动,一个个杵在那里翻白眼。 时安柔气得直敲桌子,“怎的?本姑娘不是你们李家的主子就喊不动你们是吧?要不要本姑娘去给你们主子告一状,把你们这些不机灵的丫头通通发卖了!” 丫环们这才忙忙碌碌动起来,“时姑娘息怒!奴婢这就撤下去。” 时安柔学着时安夏的样子托着腮,冷眼看着丫环们忙碌。 又是想念安夏妹妹的一天!也不知她这会子在做什么,唉……什么时候才能救我出火海,嘤嘤嘤……内心泣血中。 侯府这几日来来去去搬着箱子,筹备着时云起和时安夏兄妹两人的亲事。 虽说是孝期要低调行事,不会大办,但该有的流程还是得有。 唐楚君的东西就是混在这些箱子中,悄然搬去她自己独居的宅子。 她如今是胆儿肥的,和离这么大的事,愣是到现在也没通知护国公唐颂林。 这会子时安夏正带着丫环们,在唐楚君福双路的宅子布置打扫。 时安夏瞧着冬喜搬箱子搬得吃力,皱眉道,“你放着,这些活儿不用你。手不是没好吗?快歇着去。” 北茴一把将冬喜手上的箱子接过,也道,“叫你别来吧,你非要跟着来。在屋里多歇歇不好吗?” 冬喜低着头,“我都歇好几天了,你们什么都不让我干,我就觉得姑娘快不需要我了。” 时安夏微微一笑,“说的什么胡话?你们几个啊,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许嫁人,谁都不许走。” 红鹊第一个扬着脑袋笑,“不嫁不嫁,我一辈子陪着姑娘。” 她最近被派到云起书院那边去忙,今日听说姑娘要带人到夫人的新宅子来看看,她也想跟着来。 她可是最离不得姑娘的人。 南雁也道,“嫁人有什么好,跟着姑娘才开心呢。” 唐楚君笑,“人还是要嫁的,但如何选人,看人的眼光,你们还得磨炼磨炼。有的男子表里不一,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几个丫环都红着脸吃吃笑。 时安夏便是想,最表里如一的,其实是她那蠢爹时成轩,内外一样不着调。 邱红颜也高高兴兴挽着时安夏,“红颜也不嫁,红颜永远陪着夏儿姐姐。” 时安夏叹了口气,“红颜,我还真不一定能留得住你。听说你们邱家人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到时肯定要找我要人的。” 邱红颜一听,小脸都垮了,抱紧时安夏的胳膊,脑袋贴着,“我不是把身契都给你了么?” “来的可能是你父亲。”时安夏安慰地拍拍她,“到时再说吧,别担心,看看你父亲的态度再做打算。” 冬喜看在眼里,心道,不管怎么说,姑娘对她们这些丫头,还有红颜姑娘是真挺好的。希望姑娘能及时回头,不要跟李家和皇太后作对。 也不知到时她如果斗胆为姑娘求个情,李公子会不会给她这个面子? 她到底人微言轻,也就是看李公子对她有几分宠爱了。 众人心思各异的说话间,便是听到外头一阵吵嚷。 时安夏大喜,“快走,状元郎游街了!”这便风风火火带着爱看热闹的母亲出去一睹状元郎的风采。 第318章 捡漏也是一种本事 长街上,旗鼓开路,喜炮震天。 状元郎肖长乐头插金花,十字披红,手捧钦点皇圣诏,足跨金鞍骏马。 真就是春风得意。 状元后面跟着榜眼陆桑榆,以及探花顾柏年,同样的意气风发。 人群里挤着许多姑娘,还有些消息不太灵通的,“为什么状元不是时云起?” “连榜眼探花都不是,时云起到底第几名?” 便是有懂的出来解惑,“时云起的祖父祖母去世了,他丁忧,参加不了殿试。” “啊!早不死晚不死,耽误云起哥哥中状元!” “现在这个状元郎也不错啊,一表人才!” “榜眼探花都不错,这届科场进士别的不说,长得都好。” “发现没有,三个里面云起书院就占了两个。好厉害啊!” “也没什么厉害的,云起书院刚办,榜眼和探花都是自己学识厉害,被云起书院捡了个漏而已。” “能捡漏也是一种本事!怎么不见文苍书院去捡个漏?这种漏哪个书院不想捡,偏被云起书院捡了呢?” 时安夏听着人群中的议论,不由得会心一笑。 是啊,捡漏也是一种本事。 她能捡到陆桑榆和顾柏年不稀奇,毕竟这俩上一世就是状元和榜眼。 可她还能把肖长乐捡回来,真就是北翼之幸啊。虽然这人是国公府族学的,尽管这人把她手中的王牌都比下去了,可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是北翼的栋梁,这一把就不亏。 下去一个裴钰和肖长河,上来一个肖长乐,最起码救了万千人性命,固了北翼大半个江山。 若不是裴钰勾结外敌,北翼邬城的百姓何至于死得这么惨? 若不是肖长河中饱私囊,以劣马充当战马,致将士败亡。北翼何至于会失掉大半城池,京城告急? 时安夏见顾柏年朝自己看来,不由微微点了下头。 顾柏年也远远向她点个头。 他想起早前住在客栈中,被人偷了银两。他找店家理论,店家骂他穷酸。 “你才几个银子?谁会瞧得上你那仨瓜俩枣?”店家把他赶出去,还说他就是为了赖住宿费才慌称银两被偷。 那时,他在京城举目无亲,多么无助。 他没有银子了,只能住在破庙里等会试开考。 正是时姑娘身边的丫环北茴来找他,说只要他愿意代表云起书院出赛斗试,以后所有费用都由云起书院包了。 顾柏年其实不相信天上掉馅饼,可真有块饼砸中了他。 云起书院,是他的家,他永远的家。 时安夏却是知道,上一世的顾柏年从丢失银子那日开始就一直住在破庙中,直到参加会试。 所以她派北茴早早去把他捡回来了。 时安夏又朝陆桑榆看过去,发现他也在朝自己微微点头示意,不由回了个浅浅的笑容。 陆桑榆是淮州世家子弟。但他不是陆家亲生,而是过继到他母亲名下的儿子。 他过继的时候,父亲就没了。 正因为父亲没了,也没留下子嗣,所以他母亲才把他养在膝下,延续香火。 这些年,他和母亲都过得十分艰难。在陆家得不到尊重,甚至亲戚们还要来吃绝户。 所以他拼命读书,就是为了给母亲撑起一片天。 陆桑榆来京城的时候,并不落魄。他母亲给了他足够的银两上京赶考。 但他还是省吃俭用,住最差的客栈,吃最省钱的饭菜。 一日三餐,填饱肚子即可。 时安夏的丫环北茴来找他,说只要代表云起书院出赛斗试,就能包吃包住包所有费用。 他原本还抱有一丝怀疑,生怕被骗了。谁知云起书院真的就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但陆桑榆还不知道,时安夏为他所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时安夏是因为知道上一世的状元郎陆桑榆,有一个人生的特大遗憾。 那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陆桑榆高中状元的时候,母亲没了!被陆家那些吃绝户的亲戚,逼得走投无路。 陆母被人设计与管家私通,污她不守妇道。陆母羞愤难当,几尺白绫吊死在屋中。 等陆桑榆金榜题名回去接母亲时,只留一口棺木,无人送终。 新科状元陆桑榆悲痛欲绝,大闹淮州。虽然最后把陆家的东西都追回来,然而母亲永远回不来了。 母亲的死,成了陆桑榆心头一辈子的伤痛。 陆桑榆后来曾写过特别悲伤的词:纸一叠,香一炷,桌上碗筷空一副。酒一杯,泪两行,忆当初;窗外烟火窗内烛,凄凉更填朝暮。 陆桑榆一生写过的诗文大多都是跟时事有关,跟江山社稷有关,豪迈而大气。 唯这首,跟他敬爱的母亲有关,只余苍凉。 陆桑榆后半生都没真正开心过,无妻无子无家人。 后来惠正皇太后缺银子打仗,他就把所有家当全捐了,包括陆家留下来的祖业。 惠正皇太后代替瑜庆帝御驾亲征,他也是追随左右,不离不弃。 他死的时候,正在撰写新律法。他手里握着毛笔,撑着一口气落下最后一笔,才扑倒在桌上。 他的脸上被未干的墨迹印了个“正”字,是时安夏亲自为他擦掉的。 后来《北翼山河记》里关于陆大人的总结是:他固执,他谦逊,他一身正气。 他肩挑北翼沉重的历史,他手写北翼公正的秩序。 他,值得北翼人民永远记在心里。 这一世,时安夏已经派人去接他的母亲,在来京城的路上。应该这两天就到了。 陆桑榆,这一世你一定要开心幸福啊。等你母亲到了京城,你们就一家团聚啦。 时安夏打从心底里高兴。 看着别人幸福,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最后,时安夏望向马上风光无限的肖长乐,肖长乐也正好在看她。 四目相对。 她微微弯了眉眼,心中为他喝彩。 他万千情谊,藏于胸膛。 他心中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一个时辰后,时云起兴冲冲从外头进了福双路宅子的院子,笑问,“母亲,有个人要认您当干娘,您答应不答应?” 唐楚君一愣,“谁要认我当干娘?” 时云起还没答话,唐星河蹦进来先嚷嚷上了,“就是咱们的状元郎啊!” 第319章 一念人间 时安夏和唐楚君异口同声,“肖长乐?” 随着这声“肖长乐”落下,从门外进来一个文气十足的少年郎。 他已换了常服,眉梢眼角仍旧掩不住意气风发,扑通一声跪在唐楚君面前,一下来了三个响头,“求婶婶收长乐为义子!” 此人正是肖长乐,殿试一甲第一名,明德帝钦点状元郎。 肖长乐今日在殿上由礼部官员唱名为状元郎,见张榜处黄纸墨书的金榜上也真真切切写着“肖长乐”几个字,他那颗忐忑雀跃的心才堪堪落地。 他心里清楚,自己就是运气好,斗试的时候遇到时安夏才有了今天的成绩;殿试的时候又恰遇时云起不参加殿试,这状元郎才落到了他的头上。 否则,他如今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境遇。 一想到惊蛰的龌龊,罗姨娘的阴毒,父亲的冷漠,母亲遭受的无妄之灾,以及裴钰的卑鄙,他就觉得若没有时安夏,他定然注定是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时安夏于他而言,何止是妹妹,那是再生父母,有再造之恩。 他这个状元头衔,不止属于他一个人,应该属于他们三个人。 于是肖长乐刚才在跨马游街时,心里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要认唐楚君为干娘,用一生报答。如此一来,他就是时安夏名正言顺的哥哥。 岑鸢与时安夏成亲后,若是欺了她,他这个状元哥哥才能正大光明,理直气壮给她撑腰。 肖长乐见唐楚君怔愣,便又磕了三个头下去,诚恳而执着,“婶婶,长乐真心想拜您为干娘。” 唐楚君笑弯了眉,“快起来!快起来!若是往日,我就毫不犹豫应下了。可如今你是状元郎,我还真不敢轻易应下。” 肖长乐正色道,“若没考上状元,长乐也不敢来认亲。求婶婶认下长乐!此事我已征求过母亲的意愿,母亲十分赞同。” 唐楚君有些为难。她可是和离的妇人,哪有资格当状元郎的干娘? 她已经拖了儿女的后腿,哪能再拖状元郎的后腿? 想到这些,唐楚君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先起来,咱们从长计议。” 肖长乐抬起头,眼眶有些湿润,“婶婶可是嫌弃长乐如今门楣低下?还是担心长乐人品?” 这说的哪里话?越说越歪了!唐楚君一脸正色,“长乐,你先起来,咱们进屋慢慢说可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他再跪着不肯起,倒是有些强人所难的意思了。肖长乐便是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唐楚君,又给时云起使眼色。 时云起不动声色。他也知母亲的顾虑。 若是早前,母亲的身份给状元郎当义母是合适的;可现在,母亲和离了,顾忌的东西就多了起来。 至少肖长乐,以及肖长乐的母亲都必须知情,才能继续进行下一步。 他自己是很乐见其成的。 他和肖长乐在许多见解上都相似,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加之他现在身份不同,有扛起建安侯府重任之责。在为官前多与见解一致的同僚结交,对仕途也大有裨益。 妹妹在无形中已经为他铺好了路,他只需要真诚以待,这条路就能走得坦坦荡荡。 唐楚君把人带到正厅,里面还乱七八糟放置着许多箱子。 她让下人将桌椅打扫出来,上了茶,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了儿女和肖长乐在屋子里。 四人正好坐四方。 唐楚君才温和道,“长乐啊,先恭喜你成为状元!这是你人生的大事,也是你家族的大事。” 肖长乐忙起身揖了一礼,“谢婶婶。长乐如今最大的大事,就是拜婶婶为干娘,还请婶婶成全。” 唐楚君问,“那我能问问,你为何非要认我为干娘吗?” 肖长乐沉默了一瞬,目光温存地扫过时云起和时安夏,坦然道,“因为长乐想有个云起一样的弟弟,有个夏儿一样的妹妹。” 唐楚君心口一热,笑起来,“所以你只能先有个我这样的干娘?” 肖长乐也低头憨笑,“还望婶婶成全。” 唐楚君瞧着肖长乐诚恳干净的模样,心想若是没有岑鸢在前,这个状元郎配她家夏儿也是不错的。 她收摄了心神,“非婶婶不愿成全,实因……婶婶如今是和离之身,恐于你名声不利,反倒不美。” 肖长乐错愕了一瞬,“我,我好像从来没考虑过要认干爹……” 时安夏和时云起相视一眼,都笑出声来。 时云起打圆场,“事情你如今知晓了。认亲是件大事,要慎重,你回去再和肖夫人商量商量。” 肖长乐固执地摇摇头,“不用商量,我母亲会同意的。” 倒是他母亲王氏患了难以启齿的病,经孟娘子治这么久,已无大碍。 王氏早前染病不算严重,加之有儿子支持,如今已大好。只是现在仍旧不愿踏出屋半步,这是他这个儿子也没有办法劝解的事。 劝多了,王氏也就和儿子在自家花园走走,再多就不行了。 现在肖家清静得很,主子就母子两个,婆子丫环下人全部大换血。 他犹豫再三,还是将自家的情况告知了唐楚君。 唐楚君一听,哪还有犹豫的,立刻道,“这干娘我应下了。如此一来,我和你母亲也算是姐妹,少不得来往。你就放心吧。” 肖长乐是真没想到还有如此意外收获,忙撩起袍角郑重磕下头去。 等肖长乐走出来的时候,眉目都闪着光,拍了拍唐星河的肩膀,轻咳了一声,“星河,快恭喜我!我再也不用跟着你喊‘表妹’了!哈哈哈哈哈……这下,我是正儿八经的哥哥了!” 唐星河用舌头顶了顶后槽牙,一拳打过去。 这还没打到肩膀上,就被唐楚君一声喝斥,“停手停手,把我儿子打坏了怎么办?” 唐星河那一拳就悬在空中,委屈巴巴,“姑姑,你已经开始偏心了。” 唐楚君笑道,“我是担心你把自个儿手打痛了。” 唐星河立刻被哄好,朝着肖长乐挤眉弄眼,“我姑姑还是我姑姑!” 肖长乐哑然失笑,只觉这世间皆是美好。 真就是一念地狱,一念人间。 他之后去国公府族学行完谢师礼,便回云起书院参加庆祝宴。 第320章 我还不放过你呢 云起书院这顿大酒从天黑喝到天明,还未舍得散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云起书院包揽了状元榜眼探花呢。 其实不止,时云清也得了二甲第三十九名。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竟然,中了。 云起书院啊,是他的福地! 他喝醉了,举着杯子跟时云起说,“我,我时云清在此启,启誓,我生是云起书院的人,死是云起书院的鬼!” 唐星河笑得最起劲儿,“哈哈哈,还好你是加了‘书院’俩字儿,不然!哈哈哈哈哈哈哈……魏姑娘会扛着大刀来劈了你!” 时云清便是眯着眼睛看他,发自内心真诚发问,“你嚷嚷个啥?你考了第,第几?你说,你说说!” 唐星河得意的眉儿一挑,“本星河少爷也在此立誓,五月不拿下武状元,我提头来见。” 岑鸢悠悠道,“不如我也跟你一起考?” 唐星河:“……”顿时就不想说话了,一口闷酒下肚,“你不是说你不考嘛!” 岑鸢仍旧悠悠道,“逗你的。我不是丁忧吗?考什么?” 唐星河这就不解了,“你丁什么忧?你们洛家有谁不识时务这时候走了?” 岑鸢掀眸,眸里是那种细碎潋滟的碎光,每个字都透着喜悦,“那倒没有,不过……我入赘的。” 众人放声大笑。谁家好人把“入赘”说得这么得意啊! 肖长乐敛去心头微微的苦涩,心道,如果对象是时安夏,他也可以入赘。 往后余生,她就是妹妹时安夏了。其实,也挺好。 一口酒入喉,便是又倒了一杯,端着杯子向着岑鸢走去。 他喝酒容易上头也上脸,借着酒劲儿,郑重道,“岑鸢,我这杯酒,提前恭喜你能娶到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岑鸢深深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没说话,仰头,把酒喝了。 肖长乐撑着微跳的眼皮,皱眉,“我还没说完,你就喝。” 岑鸢淡淡道,“你说!” 他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听对方说。 肖长乐拍着胸脯,“我!肖长乐!如今也是妹妹正经八百的亲哥哥了!你,你要是敢欺负我妹妹,我!肯定是不会放过你!” 岑鸢仰头,又一口把酒喝了,才带了几分邪气地问,“我听听,你要怎么不放过我?” 肖长乐:“……”脑子有点重。现在不是放狠话吗? 岑鸢道,“论计?” 你脑子没我转得快。我这说话间就有一百种方法能弄死你。 又问,“论武力?” 你又打不过我。所以…… 他重重拍了一下对方的肩,拍得对方往后退了一步,“别拖后腿就成。” 状元郎,要做我家小姑娘的后盾,你得多多历练才行。否则做不了后盾,还得她天天给你收拾烂摊子。 别说你不放过我,我还不放过你呢! 肖长乐被这一拍给拍得酒醒了,拱手一揖,“谢岑少主提醒。” 走了。 他还是太弱。 他想明白了,要想做妹妹的后盾,光靠状元郎的头衔是不够的。 得做实事,得做大官,且要做举足轻重的大官,才能护她周全。 便是想起那日,时安夏说,“待你金榜题名,愿你能为百姓撑起一片青天。如此,咱们北翼才能越来越好,坚不可摧。” 他忽然笑起来,重新坐入席中。释怀了! 他确实不如岑少主厉害。 当然,不释怀也没有办法。 一坛坛好酒流水似的搬进书院。 云起书院这帮学子们喝酒谈天,谈人生理想,谈远大抱负。 这顿酒喝到尽兴处,就开始吟诗作画。 霍十五等人受不了这帮优等学子,早撤了。 唐星河这帮走武举路线的,更受不了这帮文人动不动就吟诗,听得脑壳疼,也撤了。 次日,时安夏正在研读莫老先生的手稿札记,就听北茴来禀报说,给陆桑榆的宅子已派人打扫好了,明日陆夫人进京,就能直接搬进去住。 时安夏便是去云起书院找了陆桑榆。 那会子陆桑榆刚喝完酒回屋睡觉,听说时安夏找,赶紧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好生梳洗了一遍,觉得体面了些,方去学堂见面。 “时姑娘,你找在下?” 时安夏点点头,行了个半礼,“恭喜陆公子高中。” “托时姑娘的福。”陆桑榆恭敬拱手还了一礼,“在下为是云起书院的一份子而备感荣耀。” 时安夏狡黠一笑,开门见山,“不知云起书院能不能有幸请到陆公子为教谕?” 陆桑榆一愣,随即想起眼前这位姑娘对任何有才能的人,都想要拉进云起书院用一用,就忽然有种被选中的欣喜,“蒙时姑娘不弃,在下万分荣幸。” 时安夏便是深深一个万福,“安夏谢过陆公子。为了表达对陆公子的谢意,云起书院会分派一个宅子给陆公子居住。还请陆公子不要嫌弃,只是一个小二进的院子。” 陆桑榆推拒道,“我住书院的院舍即可,不必麻烦。” 时安夏想了想措辞,“怕是不妥……有件事,忘记跟陆公子商量,我便私自做主,把陆夫人接来了京城。” 陆桑榆讶道,“我母亲?” 时安夏点点头,“是。”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不在家,陆家的亲戚逼迫你母亲交出陆家祖产。你母亲不从,你大伯,你二叔三叔家,全都聚在一起使坏。在你母亲还没掉进他们陷阱之前,我的人连夜把你母亲带来京城。明日,她就到了。具体的事,她会告诉你。” 陆桑榆心头涌起一种玄之又玄的微妙感,就是觉得眼前姑娘恐怕不是随手把他捡回来的,而是……像早就认识他一样。 他抬头望向姑娘澄澈的眼眸,“时姑娘可是早就认识在下?” 时安夏轻轻摇了摇头,“不,不认识。” “那你如何得知……” 时安夏早已想好借口,“我有个商队,在淮州经营多年。他们无意间得知,你家亲戚们准备吃绝户。他们便是书信与我,让我赶紧找你回去。否则……你母亲清白不保。” 陆桑榆脸色骤变,“我母亲!” 时安夏赶紧朝他摇头,“我说了,你母亲在他们设下陷阱之前就被我的人接走了。” 陆桑榆一颗心怦怦乱跳,“多,多谢时姑娘援手。” 时安夏道,“我找到了你,又怕耽误你科举,所以没告诉你实情。如今尘埃落定,你是时候知道事情真相了。” 刀该出鞘了,陆大人! 第321章 他因她变得干净 陆桑榆耳边仍旧轰隆作响。 否则你母亲清白不保……这句话像一把刀插在他胸口上。 他想问得具体些,为什么事情还没发生,你就能知道陷阱? 可他问不出口。 且,他知道陆家那帮人干得出这种栽赃陷害的腌臜事。 陆桑榆深深一揖,“谢时姑娘!” 在下无以为报,今后生是云起书院的人,死是云起书院的鬼。” 他是临时想起昨夜时云清这句话,只觉除了这句,再也没有能表达他此时心情的语言。 时安夏点到即止,让北茴领着陆桑榆去了那个为他准备的小二进院子。 陆桑榆十分感激时安夏为他所做的一切。 院子不大,房间也不多,但位置好,隔壁街就是京兆尹府衙。 北茴道,“姑娘说,这虽是云起书院给您配的屋子,但您还得补贴书院一两银子才行。” 陆桑榆百感交集,“应该的。” 他知道,时安夏是在给他这个文人保留自尊心。 北茴又道,“您看还需要什么,您列个单子,奴婢替您去购置。” 陆桑榆微微摇头,“不用了,多谢!替我谢谢时姑娘考虑得如此周全。陆某记在心里了。” 北茴告辞离开时,呈上一个册子,“陆公子,这是我们姑娘交给您的东西。” 陆桑榆便是在夜幕降临之际,点燃了屋子里的烛灯,翻看那本册子。 册子里,详细记录着陆家各房干过的勾当。 陆桑榆看着看着,便是又升起一种特别玄妙的感觉。 就觉得,这册子的记录方式,有点像他自己的手笔。里面的用字措辞,都是他的行文习惯。 陆桑榆很快注意力就集中在册子里记录的事情上,越看越气,尤其是他离开淮州上京这段时日。 里面记录了陆家数次为难他母亲卢氏,甚至开祠堂请族老,想要把他母亲赶出陆家。 后来都因他母亲要上告衙门才作罢。虽只短短几个字,却不难想象他母亲的艰难。 最后一段记录,是用曲线勾勒出来的。记录手法与前面大相径庭,显然不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那段是说,陆崇义、陆崇英和陆崇志三房合计,下药使卢氏与管家苟合,遂带人将其捉奸在床。 后头有个注解:未成。 最后还有个注解:若成,卢氏必将以白绫自尽。 陆桑榆一颗心差点狂跳出胸口,好似看到母亲决绝又悲伤的脸庞。 他上京之前,就想带着母亲同来京城。 但陆夫人怕儿子分心,怕给儿子添麻烦,就拒绝了,说在家等他的好消息。 陆桑榆也是卯足了劲,要争口气,留在京城。 没错,他的目标就是长久留在京城,不想再回淮州那个是非之地了。 陆桑榆早前就想着用手上的银子,先租一个小点的房子安置母亲。等以后俸禄多些,再买个大房子给母亲住。 虽说陆家不穷,家里也是有些产业的人家,但那毕竟是陆家的银子。 陆桑榆想用自己亲手挣的银子来养母亲。 他的母亲是天底下最温柔最善良最美丽的女子。 在淮州那地方,因着母亲年轻美艳,又养着他这么大个儿子,被那些想吃绝户的亲戚用污秽不堪的语言侮辱他们母子有不伦关系。 母亲十分坚强,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心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 母亲叫他不用分心,用功读书比什么都强。 陆桑榆那会子还小,哭泣道,我听不得他们那么说你! 母亲却笑,温柔地说,“傻孩子,这世间,有的人长嘴,除了吃饭,就是以到处污蔑人来表现自己高尚。其实内里却是畜生不如。你又何必跟畜生不如的东西一般见识?” 后来母亲再也不穿颜色鲜艳的衣裙,因为人言可畏,依旧怕别人说她穿得花枝招展勾引他这个名义上的儿子。 陆桑榆的大伯曾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谁知道你们母子俩晚上是不是拱的一个被窝!” 那是陆桑榆第一次怒发冲冠,磨刀霍霍,要砍了大伯的头。 母亲紧紧抱着他的腰,不让他去。 母亲泪流满面道,“桑榆,不要为了这么个烂人毁了自己的前程!你杀他容易,可你也毁了!你毁了,就等于我也毁了,我们这个家全毁了!” 陆桑榆在灯下忆着当初的场景,红了眼眶。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只要一想到母亲若是没被救下来,就这么被人污了清白,吊死在屋中,他就觉得自己会发疯发狂。 陆桑榆六岁进陆家,母亲那时候也才十七岁。 六岁之前,他过得动荡无依。亲生父母是流民,一路走一路生。一路生,一路扔。 一家子走到哪,散了几个卖了几个都数不清。 陆桑榆就是在一场大雨中,跟家人走散。他一边哭一边在街上找人,因他全身脏污,所有人都绕着他走。 唯有那个女子给了他一块糕点。 他小小年纪便是知道,只有跟着她才能活下去。 他天天猫在她家的墙根下,等她出来递点热水,递点吃食。 后来她问他,“你愿意做我儿子吗?” 他二话不说,便是磕头。 生存,让他懂得趋利避害,让他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要说鬼话。 原本他是一个心思并不干净的孩童,是那个女子用她干净的手,温柔抚去了他脸上的脏污,同时也拂去了他心上的阴暗。 他因她变得干净。 他之前努力读书的唯一目标,就是要成为人上人。 他要挣很多很多银子。 他有了银子,就要住很大很大的房子,要吃很贵很贵的食物。 他要学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富贵满身。 是母亲让他懂得,这个世界,还有比吃喝更重要的事。 人之所以为人,是应该跟畜生有所区别的。 人应该有心,还应该有价值。 今日的陆桑榆,高中榜眼。 他有了心,还有了价值。 他将为这个国家,奉献他的一生。 在为这个国家奉献一生之前,他想要先清理门户。 册子上已经记录得这么清楚了,他如果还不知道怎么做,那他就不配为官。 册子的最后有一段话,是这么写的: “有一个人曾说过,任何时候,都要先保护好自己。我要的不是两败俱伤,更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要的,是单方面灭杀。 这段话,也送给你,共勉。” 陆桑榆将册子缓缓合上,轻声道,“好,单方面灭杀。” 他脑子里装着北翼所有的律法,每一条,都烂熟于心。甚至哪一条有漏洞,他都无比清楚。 他要用律法,将陆家害过他们母子的人,一个一个送进监牢,永不得翻身。 第322章 他分明就是顾二傻 那头,时安夏已无暇去想,陆大人到底看不看得出册子上的记录,其实就是他本人前世记录的东西。 他死后,礼部整理遗物,发现了册子,上报给了惠正皇太后。 时安夏不过是默了一遍。只最后几段,是她加上去的。 这一世的结局,分明已经不一样了。但生而为人,该报的仇必定要报。 刀已经递过去,陆大人要怎么报仇,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她可不能什么事都代劳。毕竟,她真的好忙啊。 时安夏这会子正在云起书院里跟顾柏年等人喝茶。 岑鸢在场,时云起也在场。 她等他们几人说完了话,才抬眸问,“顾公子是打算把母亲和兄弟姐妹几家人全接到京城来长居?” 顾柏年点点头,默了一瞬,才道,“在下上京赶考的时候,母亲就说,她含辛茹苦养大我,就等着享我的福了。” 时安夏心里叹了口气,又问,“那把你兄弟姐妹几家都接来,又是怎么个说法?” 顾柏年又默了一瞬,“他们几家都说为了供我读书,付出了不少。可说是举几家之力供我一人考取功名。我……” “你觉得不报答都不好意思?”时安夏接过他的话,“顾公子,那你不如好生想想,你长这么大,你兄弟姐妹到底是怎么举几家之力供你读书的?” 顾柏年沉默不语。 虽是男子,谁还没个委屈呢。 他读书又哪里是兄弟姐妹供的?分明是他去私塾东蹭西蹭,甚至帮那些富家公子作诗习文得些银子才撑到现在。 时安夏语重心长,“功名得来不易,行事之前,定要三思啊。” 顾柏年感觉像是听明白了,又感觉像是没听明白。 便是听时姑娘娓娓道,“那我给顾公子讲个故事吧,或许对你有所启发。” 故事的主人公暂且叫二傻,考取了榜眼。 顾柏年心道,还好不是考取探花,不然他排行老二,都差点以为在说他呢。 时安夏继续讲下去。 二傻考上榜眼以后,就在京城做官了。他起点非常高,一开始就做了皇帝的侍讲,专门给皇帝讲解经史,还负责搜集各国有效的治国之道,呈给皇帝看。 这个职位虽然品级不高,但绝对是一条仕途的捷径。因为他离天子近,拥有比大多数官员更多施展才华的机会。 二傻前途一片光明。 谁知,二傻干了一件令他人生毁灭的事,那就是他把所有家人都接来了京城。 一个人孝顺母亲,友爱兄弟姐妹,原本无可厚非。 但如果这一家子人全是吸血虫,只会添乱,只会惹祸,而二傻只能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那么,二傻就是活该。 顾二傻……哦,不,顾柏年这会子真回过味儿来了。时姑娘这是在点他啊! 时安夏问,“你想不想知道二傻的家人做了些什么事?” 顾柏年已慢慢进入角色,“他们干了什么?” 时安夏道,“他母亲在老家的时候就喜欢做媒。所以来到京城后,也喜欢干这营生。她欺女方,骗男方,两头拿好处,最后凑成了无数对怨偶自不必说,还闹得有的家破人亡。你说,缺不缺德?” 如果这时候顾柏年还不知道“二傻”就是自己,那他真就是个傻子。 他不是傻子,他分明就是顾二傻。 他母亲在老家就喜欢做媒,常因蝇头小利欺女方骗男方,只要能把媒说成,死的能说活,山下的石头能滚上坡。 只是,时姑娘从哪听来的故事?一瞬间,顾柏年汗毛竖起,起了鸡皮疙瘩。 时安夏可不管他爱不爱听鬼故事,继续讲下去。 因着二傻看似风光,实则俸禄稀少。 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干什么都要银子。二傻一家从小地方来到京城,本以为遍地黄金随便捡,结果日子是越过越拮据。 二傻家人傻眼了,这和想象中严重不符,整天就骂二傻蠢。 人家当官,你也当官,怎的就你穷? 二傻很无奈,无言以对。 结果他母亲说媒害人就算了,还跟女儿女婿以及儿子儿媳合谋搞“扎火囤”。 所谓扎火囤,就是以二傻的姐妹和嫂子为钩,专门引诱学子和官员。 一旦对方上钩,二傻的母亲和二傻的姐夫妹夫儿子们就一拥而上,逼迫对方给银子私了。 那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自然不想事情闹大。尤其是学子,一旦摊上这种事,连科举资格都是要被取消的。 如此一来,二傻家很快就发财了。 一时穿金戴银,买大房子,二傻家动静大得不行。 终于有一天,他们触了霉头。 二傻的嫂子勾到个拐子,还是个大拐子。 那拐子一眼就看出了二傻家的勾当,将计就计,不止污了他嫂子,还污了他的姐姐妹妹。 最后,拐子威胁他们要去报官,说他们一家子都在干“扎火囤”。 当然,想要他不报官也行,那就得跟着他干。 这拐子出手阔绰,打一巴掌,给一颗糖。很快就让二傻家的人跟着他干上了拐卖人口的勾当。 以这家人长袖善舞的行事风格,十分迅速地成为拐子团伙的重要成员。 一时京城风声鹤唳。 不止孩子丢失的不少,少女失踪的也不少。 皇帝大怒,令人彻查,最后查到了这个团伙,将其一网打尽。 令整个京城一片哗然的是,那团伙的主要成员,竟然是皇帝近臣的家人。 皇帝狂怒之下,将二傻也关进了大牢。 一个天子近臣,连家人都管不好,还管什么国家大事? 这就是顾柏年前世的经历。本来以榜眼的身份入朝,前途一片大好,结果被家人拖入泥泞,令人万分唏嘘。 关于“扎火囤”的部分,是由岑鸢来讲述的。这部分有许多不可描述的地方,不适合小姑娘宣之于口。 这件事,时安夏问过岑鸢。 岑鸢承认了,顾家的案子就是他亲手办的。拐子也是他亲手抓的。 最后功劳就归了晋王所有。 这也是明德帝中毒前所关注的最后一个大案。 这个案子的成功破获,拐子团伙的一网打尽,令明德帝对晋王赞赏有加,晋王在明德帝心中地位急升。 顾柏年手脚冰冷地坐着,只觉全身的鲜血都被抽空了。他张了张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他惊悚地觉得,这分明是在说他! 第323章 他是万千学子心中的明灯 时安夏没说的是,顾柏年在牢里也没歇着,不求别的,只求有笔墨纸砚。 起初自然是没人搭理他,但自从顾柏年帮助牢头和典狱长写过一次文书总结后,笔墨纸砚就源源不断送进了牢房。 后来,牢房淘汰的断腿桌椅也给了顾柏年一套。从此,顾柏年就在牢房里开始了奋笔疾书的生涯。 许多年后,顾柏年从牢里出来,无家可归。 赵立仁把这位才子收留,当了自己身边的一名文书。国难当头时,他到处奔波筹米筹粮,顾柏年就一直跟随在侧。 有一次,惠正皇太后召见赵立仁。 赵立仁便说了这个文书的故事,万分惋惜,一代榜眼,就此陨落。 赵立仁向惠正皇太后求情,说,“此人博学多才,熟读各国经史,真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还望太后明察。” 后来,惠正皇太后便将顾柏年安排进了翰林院做编修。这是北翼史上唯一一个从牢里出来还能入仕之人。 他走这条路,走得太曲折了。 他原本有大把的青春可以为这个国家奉献,就因为被贪得无厌且无底线的家人连累。 他,一个令人羡慕的榜眼,花了大半辈子才终于走上正轨。 仅仅三年,他就编修出数十本观点独特的着作,成为北翼文坛举足轻重的经史大家。其中最为着名的,当属《翼史大典》。 此着作成为北翼历年科举必修之作。 顾柏年将在牢里写出来的所有文章修订成册,取名为《顾事》,里面收录了他的诗文,评论以及经史讲义,还有他被家人吸血的成长经历。 他还贡献了一种新的行文方式,被后世称为“顾辞”,更被万千学子争相模仿。 顾柏年身子在牢里就亏损了许多,后来又遭遇国难,更是来不及养补。 他呕心沥血,在编修一职上仅三年就油尽灯枯。 死的时候,他张嘴大哭,悔恨不已,“如果我没有浪费那些年该多好啊!如果有来生,我定不会让自己消磨在亲人的……” 亲人的什么?他没说完。就咽了气。 惠正皇太后亲自下令遣礼部主事端礼谕祭,又追封他为“史国公”,以表彰他为国家作出的贡献。 《北翼山河记》记录这位史国公,是这样的描述。 他的一生,是令人唏嘘的一生;他的一生,同样也是励志的一生。 他的青春热血,全都锁在方寸的牢狱之间。 然而锁不住的,是他的赤子之心。他提笔成诗,泼墨挥洒,“顾辞”一出,不消几笔,便惊艳了尘世。 他,是万千学子心中的明灯。 …… 时安夏收摄了心神,认真问,“顾公子,你难道也要走这位二傻子的路吗?” 顾柏年吓得脸色苍白,“不不不,那太可怕了。” 一想到他这瘦胳膊瘦腿的要蹲大狱,就感觉灭顶之灾从天而降。 他捧着茶杯的手都在颤抖,“还好,故事只是个故事。” 却是转天,他们几个状元榜眼探花在被授予官职的时候,明德帝钦点顾柏年为侍讲,吓得顾柏年魂飞魄散。 侍讲!明德帝身边的侍讲! 他真就是那个顾二傻啊! 顾柏年当即痛哭流涕,跪在地上高呼自己才疏学浅,当不得此重任。 他必须要去地方历练一番,才对得起皇上这番赏识之情。 明德帝得到消息,听官员绘声绘色将顾探花的反应描述一遍后,当即决定……宣他的海晏公主进宫。 以他的敏锐嗅觉,已经闻到了云起书院藏着新鲜大瓜。 怪不得小丫头能随手一捡就是榜眼探花呢!想必这榜眼探花在她那个梦里定是有故事的人。 且,是忠臣。 时安夏又一次跟着来接人的齐公公进宫了。 她想,上一次进宫,引得李贵妃和其母死了。这一次,希望平平安安的才好。 时安夏也不吝啬,索性把状元榜眼探花的故事讲了一遍。 明德帝听得心潮澎湃,“怪不得顾柏年的反应这么大,原来是得了你的提醒。” 随即,他调整了三个人的官职和去处。 肖长乐是自己上书,要求调任地方官。明德帝想想也好,一个自小长在京中的学子,是该到地方上去走一走,看一看。 就像当年他,一有时间就跑出宫一样。 他派肖长乐去任济州知府,体察民情。 陆桑榆则进了刑部。他研究律法,并有志完善律法。这是明德帝最看重的地方。 而顾柏年……则去了漠州任知府。 漠州!真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方。那里穷就算了,还有一堆穷凶极恶被流放的罪人。 愿这位顾大人归来时,已处理好和家人的关系,不会再将他拖入泥泞了。 时安夏捂嘴笑,“吾皇果然英明!如此一来,顾大人那家子吸血虫就不会跟着他去了。就算去了,待不了两天就得跑。” 明德帝龙心大悦,感觉自己就像是把小姑娘当成一部天书。有什么想问的,就召来问;有什么难解的,也召来出谋划策。 他慈爱地瞧着与唐楚君眉目相似的小姑娘,“你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时安夏问,“父皇真的又要赏赐儿臣?” 明德帝笑道,“只要不问朕再要几块免死金牌当饭吃,别的都不打紧。” 时安夏倒是真有想要的东西,“父皇,雁行山有温泉,儿臣想要开挖权,做门温泉庄子的营生。” 明德帝诧异,“你这小丫头缺银子?还想行商?” 时安夏道,“侯府穷,开销大,儿臣得想办法多弄些银子在手上。” 明德帝便是道,“拿温泉的故事来换温泉开挖权。” “可刚才状元榜眼探花的故事,父皇您还没给儿臣银子呢。”时安夏一本正经的样儿,就觉得明德帝欠了她钱。 明德帝哈哈大笑,指着她道,“朕的银子你也敢惦记。” 时安夏悠悠道,“儿臣最惦记的,还不是您的银子,是您的身体。只有您长长久久活着,儿臣才能肆意安稳地过点好日子。” 累啊!我上辈子可太累了!我再也不想那么累了!您就好好活着吧。 明德帝心头一片潮湿,顺嘴许了雁行山温泉开挖权。 时安夏道,“儿臣开温泉庄子挣了银子,会拿四成上缴国库。如果有人眼红来抢儿臣的庄子,不管是谁,父皇都得给儿臣撑腰,行吗?” 第324章 西梁恒帝分明在挖墙脚 明德帝胸口一热。 他曾问岑鸢,小姑娘是什么身份? 岑鸢答,她是几进冷宫的景德皇后,也是御驾亲征的惠正皇太后。 明德帝深知,在国破山河碎之际,时安夏作为皇太后垂帘听政,掌管北翼皇权。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国库空虚的艰难,是以现在便是能设身处地体会到他的难处。 不!他的难处不及她那时候的万分之一! 忽然胸口就涌上一股悲沧,莫名敬畏眼前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姑娘。 可惜了啊!可惜了! 他就没个儿子比得上岑鸢!没能把这个凤女娶回家啊! 好好一个北翼苗子,就落他们西梁国口袋里了。 看,小姑娘既能掌国事,护忠臣,还能上战场,又能赚银子填国库,还天天记挂着他这个皇帝的性命……她不是凤女,谁又有资格做凤女? 天选的凤女啊!北翼之光!怎的这光就要去照耀西梁了呢? 明德帝心头愈发难过,就觉得西梁恒帝分明在挖墙脚。 挖得他心窝子疼! 时安夏见明德帝发呆,微微歪着头问,“父皇?您不答应做儿臣坚固的后盾?” 明德帝柔肠百结,“好孩子,你做什么都能想着国库。若是个个皇子公主,个个大臣都是你这样,我北翼何愁国库空虚,何愁没有银子铸起坚固城防。唉!朕,必然是你的后盾,谁也别想欺了你!” 时安夏闻言莫名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喜悦,不枉她费心费力护明德帝性命。 她诚心磕头谢恩,“谢父皇,得父皇此话,儿臣就可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她是深知明德帝的难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光有想法,还得靠银子实施。 两人又聊了关于温泉的许多细节,敲定了官员配合她的开挖进度。 待时安夏回到侯府,便是有消息传出,皇太后很快要离开西山回宫了。 不止如此,早前被关起来的那几个老臣也都陆续从牢里放归家中。 时安柔在李家得意扬扬,“看吧看吧,我说时安夏不敢不听话吧。她两次进宫,应该都是给皇太后求情去了。你们别看她一副不搭理我的样子,其实心里怕我怕得要命……哼哼……虽然过了三天期限,可再磨蹭还得按我说的做啊。” 李长风对这个在他家里耀武扬威的姑娘,已经十分厌烦。但瞧着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反而不敢得罪。 想必,皇太后让此女办事,定是有其道理。 他且忍着她,待皇太后回宫后再行商议。 西山。这夜尤其阴冷。 冯识玉照常打了井水,侍候吉庆皇太后洗脸。 就那么一把将头按下去,直接洗个干净。 短短时日,皇太后的嗓子已变得异常嘶哑,连惨叫都传不出去了。 她的头发被冯识玉揪着,一下一下杵进冰冷的水桶里。 就在皇太后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冯识玉又将她的头发往后扯,令她被迫抬起头来。 她满脸是水,惊恐地看着冯识玉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井水模糊了皇太后的视线,她分不清那是水还是泪。 她麻木地承受着一切,心中发誓,要是从这个地方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冯识玉碎尸万段。 不,她还不能把这个老太婆轻易弄死。她得留着,慢慢凌虐;她要把冯识玉的耳朵鼻子手脚全砍了,做成人彘,放在宫中最醒目的地方,让人慢慢欣赏。 吉庆皇太后这么想着,心头便是舒坦多了。直到冯识玉猛地将她放倒在床上,用绳子绑了她的双手双脚。 她才从想象中惊醒过来,挣扎着坐起身,嘶哑地问,“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对哀家做什么?” 冯识玉取了张帕子扔在水里,扭头朝她阴阴一笑,“别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坐下,动作缓慢地将手伸进水桶里捏着帕子,然后站起身,将滴着水的帕子拿得离皇太后越来越近。 皇太后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尤其这些酷刑,都是她年轻时候玩剩的东西。 她一见那滴着水的帕子,哪里会不知道接下来要面临什么,顿时惊恐地朝床里缩去。 她大腿以下被开水烫过,又没搽药,大片肌肤溃烂。这一挪动,全身就疼得要了老命。 冯识玉就那么冷冷看着,然后缓缓俯下身,举着帕子,帕上滴下的水落在皇太后的脸上,“你不想死?” 皇太后猛地直摇头,“你放过哀家!你放过哀家!哀家给你银子!你去李家,找李长风给你银子!你放了哀家!好不好?” “放了你?”冯识玉哈哈大笑,“你好不容易落我手上,我能放了你?啧,看你这么害怕,不想死也行,那你说几句好听的话来听?” 皇太后一时也不知道什么是“好听的话”。 冯识玉阴鸷的眼底一片杀意,“你就说,李锦珠是个畜生!” 皇太后惊愕不止,张了张嘴,一个字都出不了声。 “李锦珠”是她的闺名,已有多年无人敢直呼她姓名。 冯识玉也不强迫她说,只是将滴着水的帕子离她的脸越来越近。 皇太后瞳孔放大,心防崩塌,陡然开口,“李锦珠是个畜生!” 冯识玉哈哈一笑,“这就对了嘛!”她伸手拍在皇太后脸上,“乖,再喊几遍!” 人一旦喊过一遍,哪怕再屈辱,后面的几遍也就不在话下了。 一时,屋子里充斥着一个苍老声音的忏悔,“李锦珠是个畜生!李锦珠是个畜生!李锦珠是个畜生!” 冯识玉摇摇头,咬牙切齿,“李锦珠,你别败坏了畜生的名声!其实,你是畜生不如!”说完,双目一凝,再无废话,就那么将滴着水的帕子按在了皇太后脸上。 帕子打开,整个蒙上皇太后的脸。 她剧烈挣扎,嘴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口鼻的呼吸被堵住,湿帕下的视线骤然模糊……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时,忽然感觉手脚能动了。 她一把扯开湿帕大口呼吸,死亡袭来的恐惧充斥着她的瞳孔。 屋子里,只她一个人。 没有水桶,没有冯识玉,甚至连刚才冯识玉坐的凳子都不见了。 屋门敞开着。 门外,漆黑一片。 一阵风刮来,吹灭了屋中的烛火。 吉庆皇太后依然大口大口呼吸着,手里的湿帕捏出水来。 她试探着喊,“出来!冯识玉!出来!出来!哀家看到你了!” 没有人应她。 包围着她的,只有阴冷潮湿与无尽的黑暗。 忽然,吉庆皇太后碰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她下意识一摸…… 第325章 皇太后回宫 吉庆皇太后只觉一股森冷凉意直从脚底窜到天灵盖,头皮发麻,无法呼吸。 蛇!蜿蜒爬上了她的腿。冰凉,柔软,窸窸窣窣,令人不寒而栗。 她那个尖叫的“啊”字卡在喉头,眼珠子也差点从眼眶里瞪掉出来。 她不敢动,可全身却无法控制地颤抖。 倏地,一阵剧痛从腿上传来。 她惨叫着扑下地,胳膊上也是一阵剧痛。 但身体上的痛,远远不如心灵上的恐惧来得折磨。 吉庆皇太后长长惨叫着,声音划破了西山的宁静。 侍卫们提着烛灯冲进来的时候,看到一条颜色艳丽的蛇吐着阴毒的信子,正骄傲盘于趴伏在地的皇太后脑袋上。 侍卫们惊得连连后退。 在他们的认知里,颜色越鲜艳的蛇,毒性越大。 这要怎么办? 他们可是刚接到皇上旨意,要将皇太后接回宫去。 一个侍卫也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脑子抽了,直接把手中的刀朝那蛇甩过去。 那刀倒是把蛇惊吓得四处乱窜,顺着敞开的窗户跑了。 可那把刀在墙上弹了一下后,又砸到了昏死过去的皇太后身上,直把所有侍卫吓得呼吸都没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认为……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单纯吓跑了蛇,救了皇太后一命。 这晚,皇太后大张旗鼓连夜回宫了。 传说是明德帝感念皇太后年纪大了,不忍她在西山吃斋念佛,才派人去将其接回宫。 太后的寑宫大换血,早前大半的宫婢都换去了别地儿。 她用得衬手的太监和宫女是一个也没留下。 据说皇太后一回宫,太医们便忙得不可开交。 可见明德帝孝顺,万事以皇太后的身体为先。 至于太医们在忙什么,宫里的消息被封锁得死死的,一点都传不出来。 李长风等人急得团团转。 时安柔照样表面云淡风轻,吃吃喝喝。可内里却吓得要死要活,忐忑不安。 她只得一再安慰自己,时安夏一定派了人在暗处保护她。 时安夏得到消息时已是第二日。 她在母亲福双路的宅子里见了一个人。 那人一见着她,便是跪下行大礼,头贴着地,不肯起来。 时安夏声音温和道,“您是我的长辈,怎可行这般大礼?起吧,可别折煞我了。” 她说着,亲自弯下腰去,将那人扶起来。 那人这才起身,抬起头,泪流满面,“海晏公主大恩!老身感激不尽。” 此人正是冯识玉。 她昨晚接到消息撤回,便是差点把皇太后杀死在西山。 但她心里记着,恩人叫她留皇太后一条命。 时安夏让人奉了茶,才抬起头,认真看着对面的老妇人。 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很深,一脸的沧桑之意。只那双目,锐利有神,仿佛藏着万千仇恨。 细看之下,她五官长得极好,是那种英气十足的相貌。想来她若不是遭遇了这场家变,便是个洒脱的性子。 时安夏率先打破沉默,“婆婆,听说昨晚皇太后被蛇咬了,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可是您放的蛇?” 冯识玉摇摇头,“不是。” 时安夏温温道,“看来是天都不想放过她了。” “她会死?”冯识玉问。 时安夏摇摇头,“救过来了。” 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弄个擅治毒的申大夫进太医院,竟然还能救死对头的命。 她沉了眉眼,平静的声音,“放心,我必叫她死得难看,不会叫你难消心头之恨。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看着她倒台。” 冯识玉从姑娘深沉的眼中看到了令人振奋的坚定。 她不解,“姑娘跟皇太后之间有什么仇恨吗?” 时安夏默了一瞬,道,“如果一定要论,那我只能说,国仇家恨。” 冯识玉便知姑娘不肯说实话,倒也不在意,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双手奉上,“老身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感谢姑娘,这支簪子有时候能保命,送给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时安夏朝簪子看过去,只一眼,便认出这正是上一世成功刺杀皇太后的那支剧毒簪子。 这可是个大宝贝!如她所说,关键时刻能保命,尤其对女子来说。 可她又怎能夺人所爱,“您的心意我心领了,但簪子我不能收,那是您的心爱之物。如果婆婆一定要感谢我,不如帮我个忙可好?” 冯识玉不由分说将簪子塞进了时安夏的手中。 诚如时安夏所说,簪子是她的心爱之物,正因为心爱,所以才要送给恩人啊。 她正色道,“这些年来,我根本近不了那个鬼老婆子的身。我日日想着报仇,都不得其法。我也想过找皇上,可皇上……有皇上的难处。我,我就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是海晏公主你,终于让我得偿所愿。海晏公主有什么需要做的,尽管交代我这老婆子去做就是了。” 时安夏柔声道,“您是虞阳长公主的姨母,也就是我的长辈,以后我叫您一声婆婆,您唤我夏儿可好?” 冯识玉满是皱纹的脸上渐渐露出一抹欢喜的笑容,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暖流在心中涌动。 她有些不好意思,没应下,也不拒绝,就那么红着眼眶,笑看着时安夏,“这些年我一门心思报仇,从来没去看过虞阳长公主。我不敢去见她,一见她,我就想起安儿那么好的孩子被砍了头……” 时安夏静静品着茶。 她是个外人,自然没有那种失去亲人的切身之痛。又怎能随口劝别人放下? 一时,冯识玉便絮絮叨叨讲着她的陈年往事。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跟一个外人说起她和妹妹的事。 被仇恨充满的每一天,曾经越甜蜜温暖的画面,而今便越是痛彻心扉。 她这些天变着法子折磨皇太后,那口郁气便是舒了许多。 又得了时安夏的保证,定会让皇太后死得难看。她便是觉得自己这个仇已经算是报了大半。 冯识玉没把时安夏当成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而是当成一个友人,诉说着那些年的美好,以及这些年的痛苦。 时安夏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没有丝毫不耐烦,也不打断她的讲述。只是间或“嗯”一声,或者问,“然后呢”,给足了听者的诚意。 不知不觉讲了许多,冯识玉才想起这茬来,“夏儿是想老身帮你什么忙?” 第326章 嫁妆太多太多了 时安夏对冯识玉是有安排的。 她看中冯识玉的功夫不假,但更多的是,想让她有点事做,远离京城这个伤心地。否则她永远会这般痛苦。 早前还能靠着仇恨活着;一旦皇太后死了,她会觉得活着没有目标,精气神散了,人就没了。 说白了,时安夏得给她找个活儿干。让她感觉被人需要,日子就能好好过下去。 时安夏道,“我们书院有个姓顾的学子,今次金榜题名,中了探花郎。他被皇上派到漠州去任知府,最少都要在那待上五年光阴。我便想着,他一介书生,去到那里恐遇不测。最好是身边有个信得过的人,还得身手好,可护着他点。不知婆婆愿不愿意随他去漠州?” 冯识玉丝毫没有犹豫,“我去!”她一捏拳头,傲然道,“寻常人等,老身还不放在眼里。夏儿放心,我必护探花郎周全!” 别的不说,能从皇太后的精卫手里死里逃生之人,功夫自然了得。 时安夏微笑着,朝门外喊一声,“顾公子,进来吧。” 顾柏年心头说不出的滋味儿。如今看时安夏又有了一种全新的玄妙之感。 他觉得时姑娘之所以能异于常人,定然是有不为人知的本领。 他现在已经彻底信服。 那个“顾二傻”的故事,无论是她推断出来的,还是她有先知本领能看透他一生的走向,他都将满怀感激。 如今时安夏又替他想得如此周到,找了个武功高强的人来保护他。 他这颗忐忑不安的心才堪堪落了地。他这人,胆子最是小。 原本这几日,来找顾柏年议亲的大门小户排着队,结果任令一下来,全散了。 谁家好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漠州知府去受苦啊! 这不是要命吗? 顾柏年倒也不在意。他心思本就不在姻缘上,如此反倒清静。 他便是带着冯识玉一起,准备走马上任去。 临行前,顾柏年用中探花得来的丰厚赏赐购得两个大雁玉雕,分别送给两对新人作为新婚礼物,祝他们两对情比金坚。 后又书信一封回老家,给他那贪得无厌的老娘,说他虽然中了探花,不过调到漠州任职,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老娘。 如果老娘实在想儿子,就来漠州探探他。愿意住就住,不愿意住就回老家。 又问他那些兄弟姐妹要不要来漠州定居?这里虽然穷了点,苦了点,吓人了点,可难得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穷点苦点也不怕,大不了就是一死。 他那老娘等人给念完了信,连吐了好几口唾沫,气得跺脚,直骂朝廷不长眼,又骂天子缺心眼,怎的让一个探花去漠州那种地方? 顾柏年的几个兄弟姐妹也是气得不行,总觉得就算去了漠州,不止占不到顾柏年的便宜,恐怕还得往里头贴银子,搭上性命。 那哪成?便是一个个跟着老娘一起跳脚骂顾柏年白读了书,白考了个探花。 这些话因着是探花的老娘和兄弟姐妹们骂出来的,在当地顿时掀起了一股热潮,捂都捂不住。 县令老爷一听,辱骂朝廷!咒骂天子!这还得了! 这些话要是传到京城,传到天子耳里,只怕不止影响他升官,头上乌纱帽都要不保。 县令老爷忙派手下去抓人,以辱骂朝廷罪,把顾柏年家那一堆人全带回衙门,各打了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这还是看在探花面子上,才打了二十板子。否则要在平时,县令老爷得把人打死才算数。 呔!总有刁民要掀我乌纱帽!我指定不能让他如愿! 二十大板一下来,顾柏年的老娘哪里受得住,抬回家后就再也下不来床。 瘫了! 她一瘫,就干不成媒婆,做不了骗人的勾当,整日里骂骂咧咧。 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且老太婆赚不了银子,脾气又不好,吃药还花钱,几个儿女根本不想管她。 老大推老三,老三推老四,老四推给姐姐,姐姐推给妹妹,谁都不想管老太婆。 原本最爱凑在一起围着老娘转悠的儿女们,一哄而散,老死不相往来。 唯有顾柏年偶尔托人带点银子回来尽孝,老太婆捏着来之不易的银子,省吃俭用过日子,再也没翻出什么浪来。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说回京城这头,因着侯府还在热孝期,亲事只能低调着办。 依着北翼嫁娶的规矩,女方需得在迎亲头两日先把嫁妆送往男方家。 魏家为这嫁妆可愁坏了。 因着高嫁,魏夫人生怕过于寒酸会扫了女儿的面子,担心女儿过得不好,便是卯足了劲为女儿把嫁妆备得丰厚些。 唐楚君早前为儿子备下的聘礼本来就很多,足足一百零八抬,那是什么好东西都往里塞。 时家给了这么多丰厚聘礼,魏家却是一件不留,全部作为女儿的嫁妆,准备原封不动抬回时家。 可问题来了,嫁妆太多太多了。 这一数,光嫁妆就超过了一百四十八抬。这其中,主要就是时家的聘礼太多。 而魏家准备的嫁妆又太实了,全是扎实的。床,箱,桶,凳,匣。 单说那拔步床,就是魏采菱的外祖父亲手做出来的。 还有那些上等的安瓷,更是她外祖父最新最好的的手艺。魏家是把锅碗瓢盆都备齐了的。 魏忠实一瞧那连绵堆满院子屋子的长女嫁妆,直摇头,“不行不行,太多了!平日还好,如今正值起儿的热孝期,这要几百人抬着这么多嫁妆去绕半个城,那不是给起儿找事儿吗?” 魏夫人道,“我已经是选了又选。你看,那些桶子我都撤回来了,可还是有这么多啊。” 魏忠实抚额,“你可真实诚,这些锅碗瓢盆,桶子凳子箱子的,实在要用,等成了亲后再给他们送过去不就行了。” 魏夫人一听,柳眉倒竖,“那怎么行!你不懂不要胡说!哪有嫁妆还能成亲后零零散散给拿过去的?那多不吉利!” 魏忠实被夫人呲了,也就不敢瞎出馊主意,“那我不管了,但你不要弄出这么大动静来!我一个芝麻小官嫁女儿,嫁妆堪比人家王府嫁女儿,这合适?” “那不是你亲家给的聘礼多吗?你女婿的娘是个大方的,什么都想给儿子。可不就成这样了?我给你算算啊,这一百四十八抬里,其中有一百零八抬都是时家的聘礼。我这边是挤了又挤,按了又按,收了又收,减了又减……” 魏采菱温婉的声音由远而近,“母亲,把时家的聘礼留一半给娉婷吧。我哪用得着这么多?” “不行!”魏忠实夫妇异口同声,这回步调一致了。 魏忠实道,“娉婷的嫁妆,我们会准备,不用你操心。这是时家给你的,你都带走。” 第327章 全家就可着她一个人疼 魏采菱很想留些东西给妹妹做嫁妆,还想给哥哥留点好物件娶媳妇儿,更想让爹娘和外祖父过得好一些。 她知道,母亲为了让自己嫁得体面,连压箱底儿的物什都拿出来了。 外祖父更是毫不吝啬把棺材本儿贴进来。还有她哥哥魏屿直,自小存下的私房银子,全给她买这买那添箱了。就连她的小妹妹魏娉婷,也吵嚷着要拿压岁钱买好看的花花给姐姐戴。 全家就可着她一个人疼。 若不是她高嫁,家里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魏采菱心头暖烘烘的,“什么我的你的她的,不都是自个儿家里的?这么多嫁妆,我哪里用得完?” “那也不行!”魏夫人果决道,“你嫁过去是要做当家主母的,嫁妆不丰厚会叫人小瞧你。聘礼给娘家扣下一半,传出去,少不得说咱们魏家不重视你。我就是要告诉大家,我家菱儿可是母亲的心肝宝贝。” 魏采菱笑得温存,乖巧地挽住母亲,“女儿心里明白就是了。别人怎么想,又有什么打紧?” 魏夫人忧心叹口气,“菱儿,母亲跟你说一个道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这男人啊,刚成亲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好的。可时间最是消磨人。天长日久过日子,就少不得减了些新鲜,生了些厌烦。如此,咱们女子生活要想过得稳妥,倚仗的就是嫁妆。” 魏采菱听得认真,也不反驳。 魏夫人又怕吓着女儿,又道,“当然,我瞧着云起那孩子是个好的,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只是呢,有嫁妆傍身的女子,怎么都要活得自在些不是?” 魏采菱顺着母亲点点头,“女儿记下了。”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发愣的父亲,笑道,“其实男子也不尽都是凉薄的,比如父亲,他就是世间顶顶好的人。” 魏夫人脸上飞过一抹红霞,“你父亲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魏忠实听着妻子女儿的对话,原本板正严肃的脸都掩盖不住得意之色了。 那是!我魏忠实可是天下最最好的男子! 要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两袖清风穷了些。可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咱再穷,也比普通百姓要富足些,比流民要强些吧。 他这一自我开解,就骄傲上了,嗓门都大了不少,“要是时云起那小子敢欺负你,你就回家,我……啊!” 魏忠实话还没说完,就被魏夫人踩了一脚。 魏夫人那叫一个气啊,“女儿这还没嫁,你就叫她回家。呸呸呸,快呸出去!我女儿是一定要嫁得幸福美满,白头到老的。” 魏忠实委屈得很,“我就是说说……” “说说也不行!我能说,你说不得!”魏夫人瞪着丈夫,“别触女儿霉头。” 魏忠实呵呵笑,“好好好,不触霉头!不触就不触!” 可这还有个触霉头的,是魏屿直,他带着霍十五,边走进来边说,“要是时云起敢对我妹妹不好,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霍十五哈哈笑,“他有个厉害的妹夫!你又打不赢!还是快别在这放狠话了哈,乖,咱收敛点,别惹人笑话。” 魏忠实好笑地看着夫人,“瞧,可不是我一个人说这话。” 魏夫人无奈地瞪了一眼儿子,最终挑挑拣拣,还是有满满一百三十八抬嫁妆。 差不多要四五百人的队伍,才能把这些嫁妆抬到时家去。 魏夫人知最近唐楚君在福双路宅子里,便是亲自匆匆去了一趟,与她商量,“若菱儿的嫁妆就这么抬到侯府,会不会给起儿惹来麻烦?” 唐楚君最是喜欢魏夫人的通透和直爽,凡事张嘴问,不闷心里头。 这样的人相处起来特别舒服,“不打紧,能有什么麻烦?原本亲事仓促,就委屈了采菱。难不成咱们抬个嫁妆还要偷偷摸摸不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两人又商量了亲事细节,双方无不愉快。 两个母亲便是共同憧憬起了儿女未来的幸福生活,然后又是一告别二告别三告别,四五六告别,愣没告别完。 那叫一个依依不舍,一肚子的话说不完。 两人说好了,往后做了儿女亲家,定要常来常往。 没事喝个茶,有事好商量。万不能给儿女添堵,你不能磋磨我闺女,我不能亏待你儿子。 总之就是要尽一切努力,让儿女过得幸福。 魏夫人的话,简直说到了唐楚君的心窝窝里去了。 她儿子过了十六年苦日子,以后定要和媳妇好好甜出蜜来才行。否则她这个做母亲的,那份愧疚到现在都不敢直视。 魏夫人也觉得对方说到了自己心里去。她就是担心自己女儿过不好啊,那算命的算出女儿早夭,她这颗心就一直悬着,没法落下。 她怕得很! 如今多一家人来疼女儿,想必女儿不会如算命的所说吧。 魏夫人瞧着唐楚君那明亮充满善意的眼睛,又想起聪慧善良的时安夏,更想起她那万丈光芒的女婿,一时……信心满满。 她的女儿定能一生顺遂。 魏夫人得了唐楚君的准话,便是喜滋滋回去准备了。 依北翼律法,男方要先去官府登记在册,女方还要出示身份文牒,方算成事。 几个媒婆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放下了手头所有旁的亲事,专心致志为时家这门亲事奔波。 依北翼风俗,女方的嫁妆,要由男方请人去抬。 次日便是吹吹打打,魏家的十里红妆就进了时家大门,摆满侯府好几个院子。 礼部也派了人来,专门唱册登记。 原先时家这边聘礼入魏家门时,动静就很大;如今魏家的嫁妆只多不少,且无虚抬。 众人便知,魏家真爱女儿啊。侯府的聘礼是一点都不留,全给了女儿当嫁妆。 自然还是引来一些人不满,尤其那些想把女儿嫁给时云起的官员们,心里酸得不行。 怎的魏家就走了这狗屎运? “他们家不是刚走了老人吗?还在热孝中,这般大张旗鼓,也不怕老人们回来找他们算账!” “我看啊!定是魏家虚荣,恨不得全京城都知道他家女儿上嫁了侯府。” “我看长不了!侯府的门楣岂是这些小门小户能随意攀上的?里面还不一定有多少弯弯绕呢。” 唱衰的人不计其数,最后在成亲当日,被明德帝派人送来的一副字呛闭了嘴。 那是明德帝亲手所书“天作之合”,贺时云起夫妇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明德帝都贺喜了,其他人还敢说什么? 第328章 愿者上钩 成亲这日没大办喜酒,只双方亲朋好友及族人们聚了几桌。 礼毕后,魏采菱就被送入了“闲月居”里的喜房。 她低着头,喜帕垂到胸前,两只手交握着,端庄坐在喜床正中。 “夫人,趁着世子爷还没来,您先喝杯热水暖暖身?”一个丫环轻声问。 魏采菱摇摇头,“我不渴。” 许是从魏府出来就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她声音比平日沙哑不少。 那丫环热心地递了一杯水过去,“夫人,喝点吧,您看您快说不出话来了。” 魏采菱问,“你声音怎的这般陌生,不是我带来的人啊。花若书棋她们呢?” 丫环忙道,“夫人,我是海棠院派过来暂时侍候您的。我们夫人是个大好人,怕您带过来的丫环不熟悉这里,伺候不好。” 魏采菱这才放下心来,“母亲待人真好。” 丫环忙点头,“那当然了,我们夫人是最好的婆母,寻遍整个京城都难有呢。” 她又将水递过去,“夫人,这夜还长,您且得等呢。先喝点热水,再吃块点心。” 魏采菱接过水,缓缓送到嘴边。 眼看着魏采菱就要将杯子拿到盖头下准备喝水,谁知她又顿住,开口问,“咦,你叫什么名字?” 丫环回话,“奴婢叫银珠。” “哦,银珠,你帮我把盖头稍稍掀起来一个角,我才好喝水。” “是。”银珠顺手掀起她的红盖头。 就在红盖头被掀起的瞬间,新娘陡然扣住她的手腕,悠悠地问,“这么急着让我喝水,是想害死我吗?” 银珠面色一变,想抽手竟挣脱不得。 新娘子将盖头一扯,朝着门口喊一声,“姑娘,奴婢抓到这个贼了!” 随着她这声“姑娘”,时安夏便是带着一帮人和一只大黑狗缓缓进了屋。 大黑狗进来就是一顿狂吼,气势十足。被时安夏一拍脑袋,才安静下来,摇着尾巴晃啊晃。 只那银珠微微动一下,它便是又一顿震天吼,屋子都要抖三抖。 南雁搬来个椅子,又垫了个软枕在椅背上。 时安夏这才端坐着,慢条斯理整理起了褶皱的裙子,凉凉道,“在这喜庆的日子,还真被我钓到鱼了,愿者上钩说的就是你啊。” 那叫银珠的丫头眼珠子乱转着,吓得六神无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奴婢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就这么……” 时安夏朝穿着喜服的东蓠示意。 东蓠伸手一把掐住银珠的脸,拿起那杯水就灌到银珠嘴里。 银珠惊恐地睁大眼睛,挣扎着,强迫自己不吞下去,那水便咕嘟咕嘟从嘴里顺着嘴角流下。 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姑娘饶命”,一说话,那水又顺着喉管流下去。 时安夏抬眸,东蓠就停了手。 那杯水灌了小半杯进银珠嘴里,被她吐了一大口出来。 银珠咳嗽着,眼泪鼻涕都吓出来了。 时安夏垂眸看着自己修长的指尖,淡淡道,“不想死,就说吧。你主子是谁?” 银珠只喝了那么一口,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这会子是真吓到了,不断地磕着头,“姑娘,奴婢外头没有主子!真的没有主子!” 东蓠便是一把扯过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来,剩下的半杯水眼看就又要往下灌了。“ 银珠慌忙吐口,“奴婢说!是一个叫张叔的人,他让奴婢在水里下药,拿给新娘子喝。他给了奴婢五百,五百两银子!奴婢不该贪财!姑娘,求你救救奴婢!奴婢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药!可奴婢现在肚子好疼,奴婢不想死,奴婢真的不想死……” 时安夏眉头都没抬一下,只问,“张叔是谁?” “张,张叔是卖奴婢进侯府的人。他是个人牙子。”银珠见姑娘淡漠至极,心头慌得不行。 只得继续交代,“他是人牙子,常卖丫环给京城权贵世家。奴婢上次见他,就是他正好卖人进侯府。他找到奴婢,说要给奴婢找个赚钱的活儿。” 时安夏终于抬起头,目光注视着银珠,“你在哪个院当值?” “奴婢在洗衣房当值。”银珠哭泣道,“奴婢每天都认认真真洗衣服的,奴婢也不知道怎的,怎的就……昏了头……” 时安夏吩咐道,“北茴,去找霍管事把银珠的身契调出来看看。” 银珠听说调身契,竟松了一口气。因为张叔跟她说过,就算事发,侯府发卖了她,他也有本事把她买回来。 却是下一刻,又听到姑娘道,“把那剩下的半杯水给她喝了。” 银珠惊恐地摇头,“奴婢什么都说了!奴婢……只是贪财,并不想害主家的……” 这次东蓠不再让她挣扎,直接把那杯水灌进银珠嘴里,不叫她吐出半滴来。 时安夏道,“本姑娘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反正你做的孽,你就自己受吧。” 银珠脸色惨白,使劲扣着喉咙,想要把喝下去的水再吐出来。 时安夏冷冷看着她,等了一炷香,见对方还没死,便知这是慢性毒药,不会突发身亡,只会慢慢亏空身子。 她当即冷笑道,“以为这样就完了?北茴,把她拖去荒院打板子,别打死了就行!” 银珠哭求,“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贪财了。” 时安夏厌恶地不愿再看她一眼。 北茴忍不住上去就是一脚,“知道为什么不打死你吗?今儿是我们世子爷大喜的日子,不想沾了晦气。你最好挺着,挺也给我挺到天明去!” 银珠被几人拖下去时,嘴里塞了布条,发不出声音。 这日,实不宜见血。 时安夏原是想着,早前就有人不断地劝魏大人退亲。 虽然婵玉公主死了,凤阳郡主也不在京城了,但保不齐还有几个居心叵测的。 没想到,还真有! 霍管事匆匆拿了身契进来,听说了事情原委后,忙跪地求饶。 人是他在人牙子手上挑回来的,出了事他也有责任。 他哭泣道,“老奴买人的时候,都是小心又小心,仔仔细细看过,身家清白的,才敢放在府里用。可,可……” 可终究还是出了事,且还是在世子爷大婚这天出的事。 他难辞其咎。 霍管事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时安夏没理他,查看着银珠的身契,又翻查其进府的时间,以及最近出入各门的记录。 自她重生以来,侯府当家主母几经易主,侯府里人事调动更是频繁。 加之侯府的家生子也没几个能用的,便是大量买来新人。 即便是她管得严,查得严,还是有漏网之鱼。甚至连她身边的冬喜也被男色所魅,实在是……一言难尽。 时安夏算是看出来了,银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丫环,没有好身手,也没有复杂的身世。 正因为如此,反倒是不好查了。 第329章 瞎子算出一场冥婚 大喜之日,喜房出了这档子事,着实晦气。但好在没酿成大祸,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回到家,魏夫人就绷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 她也知大喜的日子不该哭成这样,只是一想到女儿差点就被算命先生说中早逝,就一刻也停不下来。 魏忠实也是心有余悸,但还得安抚妻子,“好了好了,不要哭了。采菱这命……话说回来,自打咱们采菱遇到了起儿两兄妹,这一道道的坎都叫她跨过来了。” “是啊!起儿和夏儿都是好孩子。亲家母也是好人。”魏夫人话音刚落,便是想起了什么,用帕子抹着泪,刚擦干,又有新的泪水涌出眼眶,“老爷,我有件事,没敢跟你说。” 魏忠实心头一跳,强作镇定,“什么事?切莫有事瞒着为夫!再大的困难都要告诉为夫才好。” 魏夫人吸了口气,“采菱跟起儿定了亲,不是合了八字吗?” “怎的?”魏忠实皱眉,“媒人们不是都说八字相辅,天作之合?” 他今儿就觉得皇上那“天作之合”写得特别对,特别好,在心里都给明德帝磕头谢恩了无数次。 魏夫人点点头,“是没错,八字相辅,天作之合。我后来又悄悄拿他俩的八字去找那个瞎子算了一卦,你猜怎么着?” 魏忠实虽然还是配合地问夫人“怎么着”,可他心里却不是很相信算命先生。 这东西在他想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徒增烦恼。只是因着夫人信,他便也顺着她。 魏夫人神神秘秘的样子,先是双手合十朝各个方位拜拜,口里念叨“神灵保佑”,这才道,“瞎子先生那日把采菱和起儿两个人的八字一合,竟说若要给这两人办冥婚的话,就得如何如何……我当时就怒了,气得把桌子都给他掀了。他竟然,竟然说我们女儿合八字,是为了办冥婚,你说我气不气?” 魏忠实听得心里也很不舒服,忙道,“夫人,今日是女儿的大喜之日,你不要再说这些了好吗?这些话隔日再说。” 魏夫人拍了拍胸口,“我这不是被今日那事儿给气的么?你想想,要不是今儿侯府安排得妥当,咱们闺女不就得惨遭不测?” 只要一想到她女儿盼星星盼月亮盼来这么一门好亲事,结果什么福都没享成,就就就……这可不就成了一场冥婚么? 说不哭不哭,魏夫人捂着嘴,想想又“哇”一声哭出来,只把魏忠实给心疼得……开始认真回忆到底有哪些人曾来告诫他,侯府门楣太高,女儿嫁过去也不会幸福,还是趁早退了的好。 他边想边写,边写边想,不一会儿列出一排名单来。 其实他也有事儿瞒着夫人。 有天他上值时,发现案桌上放着一个小木盒子。盒子一打开,里头有个被插满了针的布头娃娃。 那娃娃背后豁然写着“魏采菱”几个字。 魏忠实气愤不已,就准备把这东西上交到大理寺去。因为北翼严禁巫蛊之术多年,这东西本就是禁物。 谁知他人是去了大理寺,可插着针的布头娃娃不见了。他没了证据,也就告不成了。 可这事就像根刺,扎在他心中,令他战战兢兢,生怕女儿会出什么事。 今日算是化险为夷,可明日呢? 魏忠实看着夫人脸上的泪痕,一股无力的感觉涌上心头。可同时,他脑子里忽然闪出与时安夏第一次相见的画面。 那时,他也是一筹莫展。 时安夏却亲自上门来,说了一句:“晚辈来谢采菱姑娘大义。” 就这么一句话,破开了死局。 对啊!为什么不告诉时姑娘呢? 如今两家是姻亲关系,时姑娘是女儿的小姑子。 就说今晚女儿化险为夷也是因着这位冰雪聪明的姑娘未雨绸缪,妥善安排,才能扭转乾坤,掌控全局。 魏忠实决定明日就登侯府的门,把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女儿嫁得近,果真是好啊。 再说侯府那头惊魂渐消,喜房已经被手脚利落的丫头们收拾干净,东西重新摆放整齐。 红烛冉冉中,顶着红盖头的魏采菱,终于正式被送进了喜房。 花若等丫环立在门口,见身着红色喜服的新郎官来了,忙齐声行礼,“见过姑爷。” 时云起摆了摆手,三步并成两步进了屋,急促地问,“采菱,有没有吓坏你?” 红色盖头下,那声音掩不住的安定和喜悦,丝毫没有寻常姑娘的惊慌失措,“相公放心,我还好。” 倒是时云起站在新娘子面前,红色喜服衬得他脸色惨白。 一想到万一采菱刚才进了喜房,万一喝了那杯有毒的水,他这喜事就要变丧事了,不由后怕得紧。 时云起原以为只要和魏姑娘成了亲,就能杜绝许多人的心思。没想到反而是将魏姑娘推到了最危险的境地。 虽然妹妹要“钓鱼”,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真能钓着鱼啊。 他脑子里便是掠过一个个斗试时,朝他抛媚眼的女子,主动搭讪的女子,派帖子想与他交好的世家,真就没想起除了凤阳郡主那种发癫的,还有哪些人会在他成亲之夜对新娘子动手? 他排除了凤阳郡主的可能性。别说她没那个心情和实力再来搞破坏杀人,就说他那神通广大的未来妹夫,应该是盯紧了那边的势力。 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早就把她揪出来了。 所以,会是谁呢? 时云起百思寻不到其人,心情无比沮丧。 但不管怎样,成亲日还是在时云起挑开魏采菱的红盖头,又喝了合欢酒中,总算是平平稳稳度过了。 亲事一切从简,仪式简,酒席简,更省了闹洞房的,倒落得清静。 两人自然是不同房,各睡了各的屋。但魏采菱早上起来给公婆敬茶,却是一脸的水润,一脸的甜蜜。 嫁给心爱的人,那种半夜都要笑醒的心情,哪里又藏得住? 待一对新人一大早来到海棠院的漫花厅时,魏采菱眉梢眼角的潋滟,直看得唐楚君都眼直。 她这个做婆婆的心头直呼,乖乖,怪不得起儿早就惦记上了呢,原来长得这般水灵。 有眼光啊! 唐楚君美滋滋地笑看着儿子媳妇,怎么都看不够。正高兴呢,一转脸,对上时成轩那张煞风景的臭脸。 正要发火,就想起自己已经和离了。哦,这都是别人家的人了,她不用发火了,便是又笑起来,端庄和气地问,“起儿,菱儿,昨夜可歇得好?” 第330章 本姑娘要谒杀恶奴 昨夜可歇得好? 这话就是一个当婆婆的正常问话,可唐楚君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 明知两人不能洞房,还问歇得可好,这不是扎心吗? 但显然,她想多了。 时云起和魏采菱都甜甜回话,“母亲,一切都好。” 这可不是敷衍的话,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唐楚君被两人那一笑,笑得心都酥了。 只要是有情人,便是只能远远望见,心也是甜的啊。 唐楚君一时心里漫过酸楚。 她想到了自己。 但她仅仅只是想到了自己。 她想到当初逃不掉的亲事,想到心如死灰的洞房花烛夜。 那夜,她泪流干了。次日起来给公婆敬茶,便是行尸走肉一般。 还好,她的儿子是幸福的。 唐楚君这么想着的时候,雾气盈了满眶。 这屋子里,全程就是唐楚君和一对新人在说话。 其实旁边还坐着一个时成轩。 不过有他没他,似乎也不影响什么。 他完全插不上话。 他的儿子儿媳都不看他一眼,就像当年他也从来没看过儿子一眼。 他对这个儿子没什么感情,就像这个儿子对他也没什么感情一样。 时成轩忽然苍凉地体会到,女儿所说的“感情都是相互的”。 你都没爱过他,又凭什么指责他不爱你呢? 在时成轩万千思绪中,在唐楚君笑中带泪里,新人跪下敬茶。 丫环将装有茶的托盘端过来,时云起双手捧了一杯递到时成轩面前,恭敬道,“父亲,请喝茶。” 时成轩刚刚还很硬气的心,忽然就软下来,眼睛也热了。 他眼睛热的点在于……老天,我老了!儿子竟然都成亲了! 他接过时云起手中的茶,轻轻喝了一口,便将茶还到儿子手中,再由儿子将茶杯放到托盘里。 接下来,魏采菱也给时成轩敬茶,“父亲,请喝茶。” 时成轩接过茶,也喝了一口,哽得不行,竟没忍住,哭出了声。 唐楚君:“……”这,几个意思? 时云起:“……”真新鲜! 魏采菱:“……”公公这般多愁善感的吗? 一时场上竟尴尬僵住了,谁都不说话。 时成轩感怀过了,把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给了儿子和儿媳。 说实话,时云起都不想接。 给点银子还哭唧唧!就好像我拿了你多少一样。 靠父亲是靠不住的,一切还得靠自己。 看在今日喜庆的份上,他接过红包,闷闷说了一声,“谢父亲。” 魏采菱也乖巧地跟着说,“谢父亲。” 时成轩给这红包可说是给得十分伤感。 倒不是舍不得那点银子,而是给完这个红包,再嫁完女儿,他就不得不起程去甘州了。 唉,京城繁华似锦,才是适合他的啊。 三年!他只去三年!待他三年归来……他偏头望了一眼貌美如花的唐楚君,也不知三年后她能不能回心转意。 一家人齐齐整整不好吗?非得和离。 如今是瞒着这个骗着那个,也就他时成轩好说话,才肯给她留面子,否则哪个男人会这般…… 唐楚君一扭脸,眸色锐利地盯着他,“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时成轩:“……”我可什么话都没说啊!又想哭了,好难过,好伤感。 唐楚君想着今日要给儿子和儿媳脸面,忍着不跟时成轩发火。 她变脸十分快,转过去对着儿子和儿媳妇,立刻换上了慈爱喜庆的笑容。 时云起奉茶,声音里饱含深情,“母亲,请喝茶。” 真像是一场梦啊。 他竟然可以喊这个女子为“母亲”,他竟然是母亲的亲生儿子。 上天太眷顾他了。 他发誓,此生都要好好孝顺母亲。 唐楚君也是眸光中闪着泪花,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只觉茶味甘甜,“我儿子都成亲了,长大了!以后,你要好好疼媳妇儿,好好过日子。” “是,母亲。”时云起微笑应着。 唐楚君又接过魏采菱奉上的茶,喝了一口,笑道,“我儿!从今日起,我不止是你的婆母,还是你的母亲!我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若是起儿欺了你,你就来告诉我一声……不过起儿性子好,想来也不会欺你。我啊……真就是,欢喜!我看着你们好好的,我就欢喜。” 魏采菱十分动容,那颗谨小慎微的心忽然就融化成了水。 她听惯了传言中权贵世家的婆婆磋磨儿媳妇,也知多少婆母都喜欢给儿子房里塞人,说话更是阴阳怪气的多,少有这样性子温和的婆母。 她忙和时云起又同时深深拜伏下去,抬起头来时,便是饱含深情地喊出了一声“母亲”。 这声“母亲”从魏采菱嘴里喊出口,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 唐楚君乐开了花,将准备好的红包给了儿子和儿媳妇,又将一个碧玉镯子,还有一整套头面,都给了儿媳妇。 这礼一方面是唐楚君真心喜欢魏采菱;另一方面,是因着孝期行亲简单得令人有些心酸。 成了亲还不能同房,多让新人煎熬啊。 另一头,时安夏正坐在荒院里,看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银珠,“说吧,那药是不是还得配合别的东西才能起效?” 她想过了,若那杯水里的毒药是慢性的,以后多的是下毒机会,何必非要在成亲的时候殊死一搏? 那必定是这药跟“苍墨”毒一样,是两种药效相撞。 银珠仇恨地盯着时安夏,“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她不求饶了!反正求了也没用。 现在又想来套她话,等套完话就会用她来试药效。 这些贵女都是些狠毒之人! 时安夏淡淡掀眸,“不说?好啊。以为这样我就没有办法了吗?”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人匆匆行来。 时安夏对这人十分礼遇,简单讲述了昨夜的情形,才道,“申大夫,您看能查得出到底是什么毒吗?” 来人正是太医院院使申大夫,闻言便蹲下检查银珠的中毒情况。 片刻后,申大夫站起身,“葚甲毒。”顿了一下,又解释道,“葚甲毒本来是慢性毒药,可若是碰上面粉之类的,就成了剧毒。” 经这么一解释,时安夏就明白了。 成亲当日,新娘子一般都要在喜房坐等好几个时辰。有心的男方,都会让人悄悄送点热水和点心过来,给新娘子垫垫肚子。 如此一来,银珠只要把加有“葚甲毒”的热水给新娘子喝下,当时不会有任何反应。 银珠也能全身而退。 待新娘子的丫环见不得主子挨饿,自然会备些点心糕点,一旦吃下去,就暴毙了。 时安夏杀气大盛,“北茴,去报官,本姑娘要谒杀恶奴!以儆效尤!” 第331章 对坏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本姑娘要谒杀恶奴!”随着这句话落下,全场所有人齐齐一震。 银珠吓得大惊失色,痛哭流涕,“姑娘饶命!奴婢不敢了!姑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不想死,不想死啊……” 在北翼,奴仆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如给家主下毒下药等等,家主报请官府查实后,有权自行打杀,或者请求官府对奴仆处以死刑,称为谒杀。 北茴利落去报官府,在场的奴仆们都知这次姑娘是真的起了杀心。 南雁等人倒没什么不忍心,觉得背主害主之人就是该死。 可冬喜不一样,心慌得不行。她甚至想斗胆上前进言,能不能给银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像是知道她的想法一般,时安夏一字一字道,“背主求荣者,唯死路一条,本姑娘绝不姑息。” 冬喜脸色煞白,差点就要站立不住。 她莫名觉得姑娘这话是冲她说的,可再一看过去,姑娘分明淡漠又平静地盯着银珠。 不一会,官府来人了。 问询过昨夜发生之事,盘问了在场的婢女,又加上申大夫的证词,还听得犯案人银珠一遍一遍哭喊“奴婢知错了”,基本就能无存疑定案。 果如报案主家所说,就是个奴婢见钱眼开,拿人银子,给主家投毒。 银珠吓得大叫,“不是我!不是我!是张叔!是张叔叫我干的!” 时安夏道,“你所谓的张叔,已经在自个儿家的水缸里淹死。今儿一早就有人报官了。” 银珠只觉手脚冰凉,惊恐万状。 她不该贪那五百两银子!她不该啊! 有命拿,没命花。她真的不该贪那五百两银子! 银珠听到官爷问姑娘,这奴婢是要自行处死,还是让他带到衙门去处死? 时安夏云淡风轻应道,“带去衙门吧,别弄脏了我这块地儿。” 北茴适时上前给官爷们递了钱袋子,低声道,“几位官爷辛苦,拿去吃茶。” 官爷们高兴地收了银子。 北茴从袖里拿出一叠画像,上面全是银珠的样子。她把画交给官爷,并希望官爷在处死银珠后,将画像和事情的来龙去脉贴榜告示,昭告全京城。 官爷们拿了银子,自然答应下来,况且又不是叫他们徇私枉法。 银珠被带走后,冬喜全身都汗湿了。 南雁奇怪地问,“冬喜,你怎么了?这么大太阳,你怎的还打摆子?” 冬喜牙齿格格作响,全身都止不住抖起来。 忽然,她跪到时安夏面前,哽声道,“姑娘,您马上要大婚了,千万不能惹煞啊!别为了这些个眼皮子浅的东西,毁了自身福气。” 时安夏眸色凝在冬喜脸上,半晌,淡淡道,“冬喜,本姑娘教你一个道理。人,行于世间,对坏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冬喜强忍下了泪意,低眉顺眼。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看见银珠的下场就忍不住心生同情,就是觉得女子当心怀仁义。 她家姑娘本就该比普通人更仁义更心怀宽广些,否则怎配得上那么多文人学子,那么多文武官员为之“以吾之名”证这人间正道? 又听姑娘平静的声音响起,仿佛真的是在教她做人的道理,“倘若银珠不是被我抓到,而是在半途就心生悔意,来向我坦白。也许我会饶她不死。” 时安夏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但,也仅仅是饶她不死而已,活罪是逃不掉的。没有人心生贪念,置旁人生死于不顾,最后还能善终,全身而退。这世间,没有这个道理。” 冬喜两耳嗡嗡作响,后悔自己沉不住气。她家姑娘多精明的人,也不知道看没看出她的端倪来。 李公子说得好,各为其主,本没有对错,生死由命罢了。 一个人为自己努力争取更好的人生,又有什么错呢? 其实姑娘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不也是为了过得更好吗?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也没得怨! 想到这里,冬喜深吸一口气,苦口婆心,“姑娘,奴婢只是担心您惹了煞气不好。昨儿是世子爷的大婚,过两日便是姑娘您的大婚。都是攒福气的大事,万不能因小人而误了自己。” 北茴轻笑,上前道,“冬喜倒是处处为姑娘着想。姑娘,这题奴婢会,让奴婢也来跟冬喜辩一辩?” 时安夏淡笑,“你来。” 北茴便是问,“冬喜,你是不是想说,毕竟世子夫人好好的,所以不该谒杀银珠?” 冬喜大颗汗珠滴落下来。她确实是想说,世子夫人如今好好的,把银珠打一顿,发卖了便是,又哪里需得着要她性命? 北茴不必她回答,继续道,“若昨日不是姑娘筹谋得当,若侯府没有防范,那今日伤痛的便是世子爷,是姑娘,是夫人,还有世子夫人的亲人。” 这题奴婢也会!东蓠接下去,“若今日不以雷霆手段处置了银珠,那她背后的主子当肆无忌惮继续行凶,直到达到目的为止。” 西月又接下去,“所以今日打杀银珠,还让官爷张贴告示,就是在告诉她背后的主子,只要他再敢轻举妄动,我们姑娘必让他现出原形,付出惨痛代价。” 红鹊总结,“如此一来,世子夫人便安全了。这才是姑娘想要看到的结果。” 南雁:“……”你们都说完了,奴婢说点啥?好急! 邱红颜:“……”这年头没点脑子,都做不了夏儿姐姐的丫环。 怪不得夏儿姐姐总说她丫环够了,不要我!搞半天是因为我脑子笨? 时安夏欣慰地看着这帮丫环,明亮的美眸闪耀着细碎的光芒,“若我一人挡煞,可以换来这么多人欢喜,那我便是挡了吧。” 冬喜深深磕头,“奴婢受教了。” 时安夏淡淡一声,“起吧。”便再不看她,只是邀申大夫去侯府正厅里叙话。 申大夫忽然笑起来,“不得了,这是本官见过最有意思的主仆相处之道。” 时安夏温温道,“让申大夫见笑了。” 她让人奉了茶,只留下南雁一人侍候,才问及关于苍墨毒解法的进程。 申大夫回道,“不能直接解苍墨毒,但可以把体内苍鱼药效最大限度去掉。残存的量,就算碰上墨鸠,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两人在说皇上体内的苍鱼药效时,却都很默契地没提到皇上二字。 时安夏听申大夫如此说,心就放下了一大半,“一切就拜托您了,切勿出差错。” 申大夫点点头,本来想问,你怎知皇上会中苍墨毒,话到嘴边还是忍下了。 其实他现在对时姑娘,也是有一种盲目信任。毕竟时姑娘还答应替他找人呢。 第332章 他们互为对方的唯一 申大夫原名申思远,字天涯,今年已二十九岁了,仍旧未娶妻生子。 他漂泊多年,四海为家,一直在找与他订过娃娃亲的黎姑娘。 他在同安医馆落脚,其实也不过两三年。他擅解毒,擅疑难杂症,平常病症还不如普通大夫。 因着京城勋贵世家奇葩事多,后宅使毒手段层出不穷,他那原本上不得台面的医术反而被众人争抢,越来越有名气。 他一步登顶太医院院使,全赖时安夏一手扶上去。 当日时姑娘托人给他带了封信。 申思远原以为,时姑娘跟许多人一样,是想让他医好谁的疑难杂症。 却见信中说,她知道他要找的黎姓姑娘在哪里。信中提到了他要找的人的名字和家世,还很肯定那姑娘没嫁人,也一直在等他,在找他。 起初他是将信将疑的。 就觉得这姑娘在糊弄他,可他来京好几年了,四处打听却毫无头绪。 如今有点线索,他是怎么都不愿意放弃的。 况且侯府出的银子不算低,他被安置在侯府里居住,看着那姑娘行事,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令人惊叹。 他便知,时姑娘不是诓他,她真的可以为他找到他想找的人。 申思远此刻便是小心翼翼地问,“时姑娘,可是……有消息了?” 时安夏摇摇头,但并无气馁之意,“你再给我些时日,我定给你找到人。大方向是绝对不会错的,你相信我。要不了多久,总能给你寻到。” 申思远瞧着时姑娘那认真的样子,忙表态,“不急不急,我知道找人的难处。这些年我找得有多艰难,自己心知肚明。只要时姑娘有大方向,总有找到的时候。” 他是把宝押在了她身上。 时安夏信心满满,“放心吧。对了,还缺幅画像。”她吩咐道,“南雁,准备笔墨纸砚。” 片刻后,南雁将笔墨纸砚放置在桌上。 时安夏问,“方便画个黎姑娘的画像吗?” 申思远十分为难,“我画不好。” 时安夏想了想,自己提笔,一气呵成,“你看这像吗?” 申思远看到画像后,彻彻底底相信时姑娘确实是认识他未过门的娘子。 只是瞧画里的模样,像是个妇人,且年纪有些大了。 时安夏看他呆愣,便是又在另一张纸上画开了。 这一次,她去掉了画上人的妇人发髻,配了个少女头式,又淡去了鼻翼两侧的沟痕,唇角画得微微翘起。 “像!像像!”申思远脱口而出,“是锦绣!这分明就是锦绣!” 时安夏将笔放在玉搁上,“那我把这画带给找人的,这样就更好找了。” “多谢!多谢!”申思远声音都在发颤,“这回定能找到锦绣。” “如你所愿。”时安夏笑道。 “那个……”申思远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能,能再给我画一幅这画吗?” 时安夏微微一笑,伸手拿笔蘸墨,一个女子轮廓跃然纸上。 她想,希望这辈子找到人的时候,黎姑娘的手臂还在,清白也还在。 上一世,两人见面时,都蹉跎得不成样子。 申思远未娶,黎锦绣未嫁。 那时候,黎锦绣因着被恶霸强抢民女,抵死不从,两只胳膊被恶霸爪牙生生打断,最后还是被恶霸污了清白。 她多次寻死,却因心中挂念未成亲的夫婿申思远,最终艰难活下来,一路乞讨到京城,混在流民中。 申思远那时贵为太医院院使,专门负责惠正皇太后的身体状况。 惠正皇太后出征的时候,他也跟随在侧。 关于申思远这个人,时安夏了解得比较多。 比如哪家请他看病,只要发生一起纠纷,他就会把人家七大姑八大姨,拐弯抹角的亲戚全拒之门外。 就一句话,“没那本事,不去!看不了你家的病!” 有个一两例之后,就很少有人敢跟他作妖。反正他去了,看得好是他本事,看不好也莫闹。他又不是神仙,哪里真能起死回生? 他喜欢跟有钱人打交道,明码标价谈条件。谈得拢就去,谈不拢就不去,反正绝不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要是去了拿不到银子,还是那招,下回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再也莫想找他看病。就算给金山银山求着他去,他也不会去。 有人批评他太功利,没有大夫的仁心,只会拿医术赚钱,其实就是个变相的商贾。 他便大大方方承认,“我就是爱银子。只谈钱,别跟我谈感情,我这人根本就没感情。” 谁都拿他没办法,病得一筹莫展的时候,还得找他。 就连荣光帝在位的时候,都奉他为上宾。 自从申思远治好荣光帝一个隐疾后,荣光帝就更离不得他了。 申思远跟荣光帝后宫的嫔妃几乎每一个都有过金钱来往。 就这样一个人,最后竟然跟着惠正皇太后出征去了。 出征前夕,他把一辈子存下的数额巨大的财富全捐给了国家,用于抵御外敌。 用他的话说,国都没了,还要银子有什么用? 那次出征,作为先锋的上千士兵中了瘴气。 因着瘴气里有不知名的有毒植物,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包括申思远在内。 眼看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没能奋勇杀敌死在战场,竟然要死在瘴气上。 惠正皇太后心急如焚。 所有大夫彻夜不眠研究,却毫无进展。结果发现,申思远不见了。 等申思远几乎是爬着回到营地时,他终于研制出了解毒药。 他是独自一人进入那片有瘴气的森林里,用自己的身体亲自试药,终于出了成果。 解药有了,士兵们得救了,但申思远永远站不起来了。 这是他试毒的代价。 惠正皇太后带着他凯旋时,他是被人抬回京城的。 就是在那条长街上,百姓夹道跪迎。 他被抬着进京,十分醒目。 他因试毒变得苍老,可黎锦绣在人群中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是她找了一辈子的男人啊! 两人喜相逢,却都已不再年轻。可他们都还依然爱着彼此。 无论经历多少挫折和坎坷,他们还是当年那样年少的心思,跌跌撞撞奔向对方。 他们成亲了。一个没有了腿,一个没有了手。 他是她的手,而她又是他的腿。他们互为对方的唯一。 惠正皇太后亲自去喝了喜酒,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一世,时安夏要提前找到黎锦绣。 在申思远还有腿的时候,在黎锦绣还有手的时候,在他们互相还没有历经艰辛的时候……他们应该相遇。 画纸墨迹已干,时安夏将其卷好装进画筒,忽然抬头问,“申大夫,你说,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完全不记得另一个人?” 第333章 祝由术 一个人完全不记得另一个人。甚至一些跟那人相关的人和事,都像是被刻意抹去。 这使得时安夏一直以来十分困惑。 比如她记得婵玉公主,记得地宫的地形,甚至记得祝凌修,可就是不记得凤阳郡主。 在凤阳郡主第一次递赏花宴帖子的时候,她就完全不记得有这么号人,只是一见这名字就莫名心烦。 是为什么呢? 答案是因为凤阳郡主上一世一直纠缠卫北大将军,她不高兴了。 她忘记了卫北大将军,所以连带关于凤阳郡主的记忆也没了。 申思远答得很随意,“人一旦老了,就会慢慢出现记忆衰退。或者长久不联系,也会……” 时安夏摇头,“不,她年纪不大,且记忆力超群,可以说过目不忘。她就是,单纯忘记了关于另一个人的所有一切。其余事情都记得。” 申思远皱了皱眉,“失忆?” 时安夏仍旧摇摇头,“不像失忆,更像是把那个人,以及那个人的相关记忆,全部切除了。除了失忆,还有别的可能吗?” 申思远默了一瞬,“有。” 随着这个“有”字,时安夏的心怦的一跳,“是什么?” 她手心里全是汗,总觉得答案呼之欲出。 申思远又默了一瞬,“传说中的祝由术。” 时安夏瞳孔骤然一深,“祝由术?” 若非问话的是时姑娘,他肯定不会提起这个。因为各国都在禁用巫术。 而祝由术与巫术同源,名声也不太好。 申思远给时安夏讲解了关于祝由术的起源,流派,分支,原理,以及巫识等等。 末了,他道,“祝由术确实可以禁锢剥离一个人的记忆。”他第一次见时安夏目瞪口呆的样子,顿了一下,便安慰道,“别害怕,祝由术不是谁都会的,且会普通祝由术的人也不可能做到准确剥离一个人的记忆,除非……” “除非什么?”时安夏忍不住追问。 “除非那人根本不想活了,意志力异常薄弱。”申思远耐心解惑,“且使用祝由术的人必定十分得他信任,才能施展。” “那你会祝由术吗?”时安夏双目灼灼看着他。 申思远迟疑了一下,“呃……皮毛,皮毛而已。但我到目前没用过。你不是不知道,北翼从先帝开始就禁巫术,谁敢用?” 时安夏听懂了,“所以你也会。” 再钻研个几十年,你不得成精? 所以我忘了岑鸢,指定跟你有关系! 申思远见时姑娘脸色不好,还莫名其妙瞪着自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额头,“怎么了?鄙人得罪了姑娘?” 时安夏闷闷的,“没有。以后你少用那东西害人!” 申思远被教训得有点心虚,“咳,咳咳……好好,我不用。” 时安夏睁大了眼睛,“所以你还是用过了?” 申思远拿过画卷,落荒而逃,“没,没有,我学艺不精!没用过没用过,你权当没听过这东西!” 就这么,贼豁豁跑了! 时安夏看着申思远跑得比兔子还快,就想起《北翼山河记》里对此人有一段描述。 申大夫一生最爱金银,却在国难时捐出所有财富。 但有一点不得不提,后来他又找惠正皇太后索要他捐出的银两。还上奏了一份捐赠清单,令人哭笑不得。 惠正皇太后令户部整理所有战时得捐财物清单,最后分批返还捐赠者,便是因为申思远的举动而来。 申大夫一生救人无数,但他最大的功劳,除了以身试药,便是救了惠正皇太后的性命。 …… 时安夏无数次回忆,都没想起申思远何时救过自己性命。 难道……他就是用祝由术救了自己? 是什么病还非得动用祝由术?时安夏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记忆中,自己一向是意志力极强的人。哪怕处在最恶劣的环境里,她都从不曾放弃寻找光明。 时安夏一生最讨厌寻死觅活之人。 尽管她手上沾染过鲜血,但其实她最是敬畏生命。尤其是自己的命,她宝贝得很。 她又怎么可能自己不想活? 她想起那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难不成是因为知道岑鸢战死沙场? 可分明死遁只是个计策……时安夏想得头疼,就那么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南雁在一旁也不敢说话打扰姑娘,便是将凉茶倒掉,重新沏了热茶放在姑娘面前,尔后又默默去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 时安夏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热茶凉了又换了,还是坐在那里不动。 直到唐楚君过来找她,“夏儿,一起去一趟肖家可好?你长乐哥哥没几天就要离京上任去了,咱们去瞧瞧他母亲的身体?” 时安夏抬起头来,怔愣了一下,“母亲,你说什么?” 唐楚君摸摸她的额头,“你这小脑瓜里,又在琢磨什么?我说咱们去瞧瞧你长乐哥哥的母亲,怎么样?” 时安夏点点头,“好,我也正想着去一趟呢。” 唐楚君摸摸女儿的小脸,心疼得很,“我儿有个不中用的母亲,少不得要多筹谋些。要不是我儿聪明,我都不敢想你哥哥成亲的日子会出多可怕的事。” 时安夏安慰母亲,“有的人生来操心命,有的人生来享福的命。我母亲是享福的命嘛。” 唐楚君被女儿逗得笑开颜,看上去春风得意,又年轻了不少。 母女俩便是碾着黄昏的夕阳,到肖家蹭晚饭去了。 她们上门前没打招呼,搞了个突然袭击。没曾想,在肖家碰上了熟人。 竟然时婉晴母女也在,似乎和肖夫人王氏还很熟的样子。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气氛有些凝重和尴尬。 王氏忙让奴婢上茶,不解地问,“你们……认识?” 唐楚君和时安夏相视一笑,都朝时婉晴母女望过去。 唐楚君悠悠道,“以前,算是认识。现在嘛,也就不认识了。”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俩货是怎么害她儿子的!她要是还“认识”,那也太宽厚仁慈了。 时安夏抿嘴,温温一笑,摇头,“我也不认识。” 时婉晴母女俩顿时面如猪肝色。 时婉晴慌忙站起身来告辞,“肖夫人,您有贵客到访,我们母女改日再来叨扰。” 王氏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说好留下一起用膳吗?”她想着,既然大家不认识,那介绍一下就认识了呀,“这位是……” 唐楚君笑着接过话头,“我姓唐,闺名楚君,护国公府嫡长女,邱夫人想必是听过的吧?” 时婉晴这会只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脸上的笑都要碎掉了,“听,听过,自然是听过的。” 呸!化成灰都听过好吗? 时安夏也落落大方,“小女子姓时,闺名安夏,想必化成灰,大姑母也不该忘记的吧?” 第334章 非要让状元郎娶了她不可 大姑母! 这称呼一出来,全场呼吸都是一窒,包括肖长乐在内。 他也不知道母亲的客人竟然会是夏儿的姑母,这简直太巧了点。 时婉晴母女和王氏是在一个庙里上香的时候认识的。 肖长乐中了状元,王氏去上香还愿。 至于时婉晴母女如何会在庙里巧遇王氏,继而与王氏交好,自然是因为守株待兔啊。 时婉晴母女自从被时安夏赶出侯府,就一直留在京城。一方面是寻找儿子的下落,另一方面就是为女儿议亲。 她几乎把进士榜前五十名的身份背景都打探了个遍,最后将目光放在了状元郎身上。 之所以敢肖想状元郎,是有原因的。 若说前朝学子家里有人参与舞弊案,定会影响到考试的学子。可明德帝爱才啊,不止不禁止犯案者的儿子继续考试,还钦定其为状元郎。 是以这届状元郎,对大多数勋贵世家来说,已经不太香了。 原因之一自然是状元郎家里有人坐牢流放,从家世上就大打折扣。 原因之二嘛,这状元郎也不知脑子是不是少根筋,他自请调离京城,去了济州任知府。 天远地远的,谁乐意把女儿嫁给他啊。 是以状元郎肖长乐就这么凉下来,可把王氏给急坏了。 王氏还愿的时候,就顺带求了菩萨保佑她儿姻缘顺遂。 这不就来了嘛? 时婉晴盯上了肖长乐。自家儿子不争气搞不到一个状元,弄个状元郎女婿回来也是不错的。 时婉晴本来迟早也要回汇州去,女儿嫁不嫁在京城,真的不重要。 最重要的一点是,早前发生那事,女儿清白被毁,虽然侯府没传出半点闲话,但终究京城不安全。 若是去济州,反而好些。 基于一大堆的算计,时婉晴母女俩在看见王氏出门进庙上香,自是跟着去了。 时婉晴还有感而发,在菩萨面前差点哭断气,说她儿子顶不住科举压力,竟然离家出走了。 儿呀,母亲再不逼你了! 儿呀,你斗试排名第三,多好的成绩啊,怎的那么想不开? 母亲和母亲之间,最是有共同话题。 王氏见对方哭得那般情深意切,一问之下,才知邱夫人的儿子也十分优秀,要不是想不开离家出走,恐怕跟自己儿子不相上下。 王氏已经很久没和人聊过天,这日与邱夫人可说是聊得非常投机。 且儿子中了状元,王氏却因自己生过那样羞耻的病,从没出面接待过别人。如今因着是陌生人,反倒让她放得开了。 邱夫人的善解人意,邱姑娘的温柔恬静,王氏都看在眼里。 她听说邱夫人正要给邱姑娘议亲,她儿子也正缺个媳妇儿。这不是郎才女貌吗? 王氏心里多了层意思,便多看了几眼邱紫茉。但见此女举止端方,少话,是个不错的姑娘。 时婉晴见王氏那模样,显然也是钟意自己女儿,便是决定趁热打铁,想要在肖长乐离京前把亲事定下来。 毕竟,夜长梦多啊!万一那夜发生的事走漏了风声,不就全完了吗? 因着担心这方面,时婉晴早前逢人必宣“我们建安侯府”,如今也是只字不提。 这才导致王氏压根不知这位所谓的邱夫人,竟然是她儿子干娘曾经的大姑姐,建安侯府嫡长女。 这日便是邱夫人带着女儿上门来跟王氏与肖长乐一起用晚膳,好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让肖家赶紧上门提亲,把亲事定下来。 谁知晴天霹雳,冤家路窄! 时婉晴的身份,就这么在肖家面前暴露了。 时婉晴面露尴尬,“弟妹,夏儿,你们也,也来做客啊?” 唐楚君纠正道,“我已经不是你弟妹了,不要瞎叫。” 她说的是和离了,就不再是时婉晴的弟妹。 可时婉晴以为,唐楚君是跟她置气,不认她这个大姑姐。 两人奇妙地达成了共识。 王氏瞧出了几人明显不和,也就不再挽留时婉晴母女,更不如刚才热情了。 说白了,她不可能信外人,而不信自家人。 如今唐楚君是她儿子的干娘,也就是她最亲的人了。 她不信唐楚君,还能信谁? 这门亲事,也就歇了吧。 时婉晴带着邱紫茉刚出肖府。 邱紫茉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唐氏母女绝对是故意的!她们就是故意的!她们就见不得咱们好!” 时婉晴心情也相当不美妙。 肖家费了她很大的心血,好不容易拉近距离,眼看好事将近,竟然功亏一篑。 她黑着一张脸,喝斥道,“别哭了!省得叫人笑话!” 邱紫茉闻言只得讪讪闭了嘴。 她感觉得出来,自从搬离侯府,母亲跟她就离心了。 甚至许多时候,母亲对她疾言厉色,比以前对邱红颜刻薄多了。 刚坐进马车,邱紫茉就爆发出来,“我现在成了母亲心里的笑话!想必母亲对红颜想念得紧!可红颜也半点没想起你这个母亲来啊!” 时婉晴但觉诸事不利,心情烦躁到了极点。刚才在肖家受到的冷遇和讽刺使得她自尊心大受打击。 她侧过脸,冷冷看着女儿,“说够了吗?说够了就闭嘴,没说够就滚下去!” 邱紫茉这些时日受尽了气,且认为自己清白毁了,就找不到好婆家。 眼看肖家这边就要成了,结果半路杀出个时安夏,这门亲事又没着落了。 邱紫茉这颗心顿时就碎成了渣渣,“呜呜呜呜……我嫁不出去了……母亲!我清白毁了,嫁不出去了……” 时婉晴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拉住女儿的手,“耐心些,明儿我们再来肖家。我就不信,肖夫人还真能听她一面之辞。” 邱紫茉见母亲没有放弃自己,顺势滚入母亲怀中,嘤嘤道,“母亲,茉儿没用,茉儿惹您心烦了。” 时婉晴咬了咬牙,“只要唐氏母女不把那晚的事情说出来,咱们怎么都还有机会。” 邱紫茉闻言,咬了咬嘴唇,“母亲,依你之见,她们会说出来吗?” 时婉晴沉思半晌,坚定地摇摇头,“应该不会说。且不说那晚是侯府的家丑,就说那么多人‘以吾之名’证什么清白,若是唐氏母女却在外嚼别人的舌根,倒显得下作。” 邱紫茉想起肖长乐干净清朗的模样,心里荡起一阵涟漪。 在京城定不下来,她就追到济州去,非要让状元郎娶了她不可! 若是不娶……她能让他身败名裂。反正她已经脏了,什么都不怕。 第335章 这天下又有几个时安夏 邱紫茉自从知道自己被毁了清白,早就连做妾的思想准备都做好了。哪能想到还能肖想一个状元郎? 就她往日好好的时候,也没敢做这春秋美梦。 如今在她看来,就是一步之遥。 这一步,中间只隔了个时安夏。 邱紫茉撇了撇嘴,“母亲,你说时安夏也挺好笑的啊。都要成亲的人了,还惦记着状元郎,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时婉晴也在想这个问题。 她那弟妹平时都不爱串门,竟然会带着女儿去肖家,这不是明摆着想和肖家做儿女亲家吗? 若是这样……她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恐怕她们母女真会把那件事说给王氏听。” 邱紫茉恨得牙痒痒,“贱人!全都是贱人!母亲,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时婉晴瞧着面前的闺女,皱眉问,“你想做什么?可别乱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我不想正面对上唐氏母女。” 她怕了!深入骨髓的那种怕! “谁说需要正面对上唐氏母女?”邱紫茉眼里跳动着疯狂的火焰,正色道,“母亲,女儿已没了清白!正经嫁给哪家都会露馅。不如让女儿赌一把?” 时婉晴只觉眼皮重重一跳,心也跟着猛跳了一下,“茉儿,你不会是想……” “对!我就是想生米煮成熟饭!”邱紫茉眉梢眼角都透着兴奋之色,“只要女儿与肖长乐有了肌肤之亲,他就不敢不与女儿成亲。否则他这状元也做到头了。” “说得容易!”时婉晴被上次的事搞怕了,“你自以为的那些小伎俩,被时安夏拿捏得鸡飞蛋打,还失了清白。这一次,你可别再犯傻。” “母亲,这次不一样!”邱紫茉信心满满,“肖家主事的,就肖长乐和他母亲王氏。那王氏一看就是个傻的,咱们只要不跟时安夏对上,就根本不是问题。再说了,这天下又有几个时安夏!那么鬼精!” 时婉晴有些动摇。 她女儿有一点说对了,这天下又有几个时安夏! 她在邱家主事,随便就能拿捏住后宅那帮人。阴私伎俩再烂,抵不住好用,一用一个准。 唯这次在娘家栽了个大跟斗! 全都因为时安夏堵死了她们每一条出路,每一个出口。 却在这时,时婉晴忽然想起儿子来了。 儿子说,若有来生,愿做一条狗,也不愿再做邱夫人您的儿子。 儿子还说,你错在不该让我熟读圣贤书。因为圣贤书教会我知廉耻,懂荣辱,生出羞耻之心。 时婉晴猛的浑身打个激灵,沉声道,“不行!我不许你做这样的事!”她看着女儿怔愣的脸,柔声道,“茉儿乖,母亲再给你寻更好的亲事。咱不惦记肖长乐了好吗?” 她不能让女儿再去做不知廉耻之事。 儿子的话提醒了她! 人应该有羞耻之心。 她已和王氏结交,若王氏无意结这门亲事,她又为何腆着脸去求人家?为何要让女儿去做那种“生米煮成熟饭”的事情? 她们邱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户,她邱家的女儿断不可如此下作。 可时婉晴的话使得邱紫茉瞬间阴沉了脸,“母亲,我只要肖长乐。” 时婉晴只得安抚女儿,“听话,肖长乐是状元郎,不是咱们可以肖想的人。” “怎么就不能肖想了?咱们已经踏入过肖府一次,就能踏入第二次;能踏入第二次,我就能钻进肖长乐的被窝!”邱紫茉丝毫不觉得这话从一个大户人家闺阁小姐的嘴里说出来,让人多么惊悚。 时婉晴放开了邱紫茉的手,声音淡了下来,“茉儿,我是你母亲。我既说了要重新给你寻合适的人家,你便得死了对肖长乐的心。” 邱紫茉掀眸,似笑非笑看着母亲,“若我不呢?” “那你以后就不必认我这个母亲。”时婉晴板起脸,对上女儿那双眼睛。 她眼皮又跳了一下,总觉得有些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 果然,邱紫茉下一句话就让她魂飞魄散,“那我要不要去问问二叔认不认我这个女儿?” 时婉晴惊得头皮发麻,全身起了战栗,“你,在说什么?” 邱紫茉冷笑,“母亲,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谁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在她只七八岁的时候,无意中目睹了母亲和二叔在房里做羞羞事。 那时候她已是似懂非懂的年纪。听二叔话里话外的意思,她竟然是二叔的女儿。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二叔对她会比旁人要亲近着些? 这些年,她心安理得常悄悄伸手找二叔要银子使,也同二叔很亲近。 邱紫茉见母亲石化的模样,微抬起下巴,继续道,“母亲,你把碧萝从二叔房里强行要出来,不就是因为嫉妒二叔宠爱她吗?可你却没想到,她转头就搭上了哥哥。” “闭嘴!”时婉晴只觉万箭穿心,又羞又恼。 邱紫茉眼里掠过一道狠戾,“不让我说也可以,但母亲不要把自己扮得跟圣女一样高洁。这个世间,没有谁比谁干净。只不过就是看谁幸运,谁又倒霉而已。” 被女儿训得面红耳赤的时婉晴,全身颤抖着,终究没再说出一句话。 她彻底失了作为母亲的底气和尊严。 母女俩沉默不语地回了家,各回各屋,全然不像是一对母女。 肖家。 时安夏一直在想,以时婉晴和邱紫茉的手段,到底会对肖家做出什么事来。 唐楚君就在女儿想事情的时候,三言两语把之前时婉晴母女暗害他儿子参加不了斗试比赛的事吐了出来。 在她想来,王氏不是外人,是她干儿子的母亲,也就是自家人。 自家人还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若是闷在心里,让肖家吃了亏,她才后悔不迭。 她以前经常干后悔的事,现在的她,已经脱胎换骨,再也不干后悔的事了。 她可是亲自长了嘴的人!就,很骄傲。 但当着肖长乐的面,她到底没把邱紫茉差点失贞的事说得太清楚。 只是王氏听了个大概,已然惊得合不拢嘴。 今儿要不是唐氏母女突然到访,她就要吃大亏了啊。 就在这时,时安夏忽然道,“邱紫茉可能想要毁了长乐哥哥的名声。” 第336章 谢妹妹指点 后宅的手段虽层出不穷,但其实总结起来就那么几招。 以邱紫茉的见识,无非是造谣,爬床,污人名声。 反正邱紫茉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在乎名节。 状元郎却是需要爱惜羽毛的,一旦名声不好,在仕途上很难上到高位。 现在正是金榜出炉的高热时期,邱紫茉只需把状元郎板上钉钉与她绑在一起,状元郎为了仕途着想,也会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了这门亲事。 时安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令得在场的人都十分紧张。 尤其是王氏,心里愧疚得不行,“唉,都怪我!我就不该在外招惹上这种人。” 肖长乐经过了惊蛰的事后,已经稳重不少。 尤其是在东羽卫审讯室外,亲眼目睹时安夏是怎么层层抽丝剥茧,将惊蛰剥个干净。他便是学会了“一步一步解析”,学会“看人做事不能偏听偏信”。 他现在做任何事,都会三思而后行。以多角度考虑问题,并懂得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往往你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虚假表象而已。 这都是时安夏手把手教出来的。 其实,他除了想喊时安夏一声“妹妹”,也想喊一声“先生”。 肖长乐便是微微一笑,上前安慰王氏,“母亲,你不必自责。儿子如今心思全在学习为官之道上,根本不会考虑亲事。就算您今日提了这想法,儿子也是不能如您愿答应。” 王氏心有余悸,“往后母亲不会再擅自替你做主,你若有喜欢的姑娘,告诉母亲就行。” 就她这简单脑子,万一搞回来这么个搅家精,日子就不必过了。 啊,好险好险!王氏的心怦怦跳。 唐楚君也安慰着,“现在防范些,还不晚。” 王氏忙点头,“好在长乐很快要离京上任,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了。” 肖长乐道,“那最近几日,加强一下府里的防卫,不能让她们母女俩再上门。” 唐楚君附和,“嗯,实在不行,找我那未来女婿安排些人过来,先把这非常时期过了。等你们离了京,想必就安全了。” 时安夏抬起狡黠的眸子看着肖长乐,“长乐哥哥,若是那邱紫茉追到了济州,你当如何?” 肖长乐:“!!!”这!这么惊悚的吗? 王氏更是吓得脸色惨白,“不,不至,不至于……这么癫吧?” 真就是烧纸引了鬼啊! 时安夏回王氏,“婶婶,她可能比你想象的还癫。” 王氏:“!!!”感觉整个人都在晕眩。 时安夏也想让王氏以后多多反省,便是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她继续发问,“长乐哥哥,若是她在济州,三天两头跑你府上来套近乎,你又当如何?” 肖长乐:“!!!” 总觉得“套近乎”这三个字是妹妹美化过的,恐怕事实远比这几个字来得可怕。 他一介书生,脑子里全是治国之道,圣贤之说,礼义廉耻,哪懂得后宅这些弯弯绕绕。 就,感觉这届题目超出了知识范围。 看来他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求赐教。 王氏更是呆若木鸡,这会子连“不会吧”都说不出来了。因为她知道,有的人真的做得出来把别人名声搞臭的事。 只有唐楚君一听这话,瞬间眼里闪了光,“夏儿,你别卖关子总问你长乐哥哥又当如何,他一个书呆子能如何?” 王氏可算找到知音了,看唐楚君的目光亲近不少。只觉这姐妹长得好看,性子又好,哪哪都好。 她也着急地点着头,“对对对,你长乐哥哥这书呆子要真遇上这种事,怕是束手无策。” 时安夏好愁啊,人生的路,都得靠自己走。 她帮得了一回,还能帮得了一辈子吗? 她耐心引导着肖长乐,“长乐哥哥,你好好想想我刚刚的假设,你应该如何未雨绸缪?” 肖长乐这一瞬间有点像回到了国公府族学,被先生点名抽起来默书或者回答问题。 那会子他多自信啊。随便一个时事,他都能结合当前环境长篇大论一番。 可现在这,倒真是难倒了他这个状元郎,“那,那找人,找人拦着她不许她去济州?” “如何拦?”时安夏追问。 是啊,如何拦?总不能天天找人守着京城的城门口吧?肖长乐愁啊。 他眼巴巴地看着时安夏,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鼓励。 那是“先生”独有的谆谆教诲的眼神。 他以前在国公府族学里,就经常从先生的眼里看到这种眼神。 那是期待和鼓励:你行,你一定行的! 肖长乐猛的一激灵,站直身体,“或许,我应该在离京之前就解决掉这个麻烦。” 时安夏温温笑道,“长乐哥哥说得对。至于如何解决……” “那就要看她出什么招了。”肖长乐忽然想起时安夏做过的很多件事。 算起来,她所做之事,总结起来都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对!肖长乐眼睛亮了,板正着身体,激动得声音颤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时安夏微笑着点点头,“长乐哥哥聪明。” 肖长乐拱手,弯腰深深一揖,“谢妹妹指点。” 王氏:“……” 唐氏:“……” 王氏和唐氏互相对望了片刻,同时发问,“他俩说了什么?” 两人又同时摇头,似乎都没听懂。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说了不就跟没说一样吗? 可肖长乐是真的触类旁通了。 这日起,待唐氏母女走后肖长乐便开始布局。 他故意把各门房的守卫放得宽松,且叮嘱如果看到鬼鬼祟祟的女子要混进来,就让她进,权当没看见。 各门房虽纳闷主子行事莫测高深,但一个个都是人精,猜出主子在守株待兔。 尤其王氏这两日比往天都活跃得多,开始见人了。 为了配合儿子行事,她自己那点子自卑也就忘到了脑后,积极为儿子张罗起亲事来。 如此,虽说权贵世家对状元郎不感兴趣,可他们家也有庶出女儿啊。再有七品官员若是能攀上状元郎,那也是天大的喜事。 总之这几日王氏很忙,便是与各家的正头娘子们打起了交道。或赏花,或吃茶,愉快得很。 肖府各门大开,方便各家就近出入。 有时门房还打个盹儿,府里出去几人进来几人,都没顾上看。 时婉晴还想正正经经努力一把,可帖子递进肖府,就被退回来了。 肖府是彻底拒绝了邱紫茉,要断她的念头。 邱紫茉得知此事,顿时红了眼,终于逮着机会潜进了肖府…… 第337章 时家怎的娶了你这么个媳妇 这日时婉晴眼皮跳得厉害,生怕女儿再做点出格的事情收不了场,便是再三交代门房不能让小姐出府。 谁知傍晚时分,到了饭点,她让赵嬷嬷去叫女儿来吃饭。 赵嬷嬷跑了一趟,方才回来报,说小姐和她的贴身丫环都不见了,根本不在屋里。 时婉晴又急又气,把门房叫来问。 门房一问三不知,说没看到小姐出府。 坏了!茉儿去肖家了。时婉晴只觉一股无力涌上心头。 这感觉如此熟悉!上次大早上起来没找到邱紫茉,她就是这般六神无主。 她收拾了一下,带着赵嬷嬷直奔肖府而去。 马车停在肖府门前时,那里已经整齐停满了马车。 显然肖府今日有宴。 赵嬷嬷刚掀了马车帘,便是有小厮过来迎,“夫人可有邀帖?” 时婉晴一噎,脸上火辣辣。正难为情,便是听到一阵喧闹声,又缓缓来了一辆华丽马车。 小厮立刻扔了她,调转头,脸上堆满了笑去迎别人了。 从华丽马车上下来的,正是唐楚君。 今日她来赴宴,只带了钟嬷嬷和几个得用的丫环。 时婉晴将头探出帘外,瞧着一大堆奴仆簇拥着的唐楚君,眼睛一亮。继而想起对方不待见自己,便是很失望地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偏偏今日的唐楚君异常有亲和力,竟然走到她马车跟前喊她,“婉晴来了?要不要一起进去?” 时婉晴坐在马车里遍体生寒。 唐楚君竟叫她“婉晴”! 事出有异必有妖。 一个人平时不搭理你,现在忽然热情邀请你,难道不是别有居心? 可她万般无奈,鬼使神差应了声,“好。”就这么跟着唐楚君进了肖府。 行走间,唐楚君戏谑地问她,“怎的就你一个人?你女儿呢?” 时婉晴被问得心头一跳,努力控制着自己就要喷发的情绪,冷冷道,“你不也是一个人?” “呵呵。”唐楚君笑起来,笑得让人发毛。 时婉晴嫉妒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无比烦躁。 今日的唐楚君真是美啊,穿着华丽自不必说,发髻挽得别出心裁,是那种介于贵妇和少女之间的样式。 俏丽不失庄重,端方间又透着明媚的模样。她眉目如画,顾盼生辉。 时婉晴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父亲母亲才刚走,你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合适么?” 唐楚君嫣然一笑,“有什么不合适?是你父亲母亲刚走,又不是我父亲母亲刚走。” 时婉晴气得两眼发绿,“时家怎的娶了你这么个媳妇!” 唐楚君傲然地扬了一下头,“你当谁稀罕做时家的媳妇呢!哼!”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都多,就这么进了正厅。 因着时婉晴是唐楚君带进来的,也就没谁再追问她邀帖一事。 只是一进厅里,两人就分开了。 唐楚君自是先去找了王氏。 时婉晴则趁人不备,到处找女儿。 她心里是真的慌,手心莫名发疼,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开席了。 众人入席。 王氏先是感谢大家来肖府做客,继而说儿子肖长乐不日将赴济州上任,无心成亲,恐辜负大家的心意。 肖长乐长得干净清朗,学识过人,往那一站,一杯酒谢罪,便是消了众人心头的怨。 只要大家都不成,那就放心吃酒了。 今日膳食做得丰盛,还有一些稀有的新鲜瓜果。一时,夫人小姐们都吃得十分开怀。 席间,肖长乐许是多喝了几杯,出了趟厅,回了趟屋。 时婉晴全程都注视着肖长乐。 他一消失,时婉晴就坐立不安,生怕发生点惊悚的事。 不过很快,约莫半炷香不到,肖长乐就回来了。 他一回来,时婉晴那颗悬着的心又放下了。 还好,还好,只要肖长乐在眼皮子底下,她女儿就翻不出花儿来。 就在时婉晴已经把心思放在面前那盘清蒸鲈鱼上时,外间乱了。 听得一阵吵闹声,小厮丫环们都在喊,“不好了,不好了”。 时婉晴的眼皮重重一跳,夹着的鱼肚上那块无刺鱼肉就那么落进碗里。 她的筷子扬在空中,豁然站立,“发生了什么事?” 王氏尴尬地笑笑,“没事没事,府上发生点意外,不碍事。” 她说完就匆匆离席,出去了。 唐楚君一瞧,撵着步子跟出去。 时婉晴没来得及多想,也跟着追出去。 只要有了一两个带头看热闹的,膳食哪有八卦香,便是大多人都追着出去了。 如此,便是去了长长一串。除了一些未出阁的闺女们还被强制留在席间。 …… 时安夏这会子正猫在夏时院里绣新嫁衣。 绣娘没日没夜赶工,到最后收尾的时候,时安夏来添个针脚,就算是自己绣的了。 魏采菱陪着她,眉眼笑弯了,“我可算知道夏儿你的短处在哪里了。” 时安夏不好意思地笑问,“针脚很丑?” 魏采菱拿起来看了看,“还好在里头,看不出来。我就说啊,一个人怎么可以厉害成这样?什么都会,什么都难不倒,原来你没学过女红。” 时安夏泄气地把针线往线筐中一扔,“最不爱绣这绣那了。”她掀眸问,“你可别告诉我,你那件嫁衣是你自己绣的啊。” 魏采菱脸红了红,低着头,“我那件比较简单,不像你这个花样子复杂。再说,你贵为公主,规制跟我不同的。” 时安夏还是惊了,“真的是你自己绣的?我以为是绣娘代劳的。” “我闲着也是闲着,就绣了。” “嫂子,你才是冰雪聪明,什么都会。”时安夏由衷道。 两姑嫂正聊得开心,北茴进来报,“姑娘,那边来人说,紫茉姑娘进了肖府,大姑奶奶跟着咱们夫人也进了肖府。” 时安夏点点头,“再探。” 北茴应了一声,退出门去。 魏采菱忧心忡忡,“你说,邱紫茉真会自己送上门去?她一个姑娘家,哪来的勇气?” 时安夏温温道,“自作孽,不可活。采菱姐姐,你是不是觉得如此行事太狠毒了?” 魏采菱默了一瞬,才坚定摇摇头,“不,你说得对!对坏人宽容,就是对自己残忍。总有一天,宽容会害了自己。” 时安夏将针线筐搁到一旁,“拿今日之事举例。邱紫茉悄悄混进肖府躲起来,是她要暗算长乐哥哥。对吗?” 魏采菱点点头。 时安夏又道,“若是我们把她抓住,撵出门去,她肯定很气愤,怀恨在心,便是想着下一次换个别的方法再来害人。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第338章 心中自有明月 魏采菱轻叹口气,“道理我都懂。我就是觉得……唉……” “你是怕她污了建安侯府的名声?还是担心她毁了自己的一生?”时安夏瞧着嫂子紧锁的双眉,不由笑道,“做了当家主母的魏姑娘,原来也有想不通透的一面?” 魏采菱双颊一红,“我,我就怕做不好侯府的当家主母,惹人笑话。” “谁能笑话你?”时安夏道,“心软容易吃亏。嫂子,建安侯府的名声原本就不好,所以你不用太在意这个。还有邱紫茉,她是邱家的人,再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头上。” 其实大家总说,一个家族的某个女儿毁了名节,会影响所有儿女小辈们的亲事。 那只不过是你本身不够强大而已。 一旦有利益驱使,譬如现在的建安侯府,即使会因邱紫茉的名声带来一些负面影响,只要时云起一年后入仕,三年后再参加殿试,建安侯府的声望一样如日中天。 到时来求娶时家女儿的权贵世家得排着队,谁会在乎你一个外嫁女的女儿带来的污点。 如果在乎,那只能说明你实力还不够,不足以抵销污名。 “不过……”时安夏悠悠地说,“我猜,今日这场戏,不会太尽兴。” “为什么?”魏采菱不解,“你是说邱紫茉临阵退缩?” 时安夏拿起桌上的茶杯,放至唇边轻抿一口,才淡声道,“邱紫茉倒不会临阵退缩,应该会是长乐哥哥临阵换了结局。” 魏采菱好奇地问,“为什么?” 时安夏将茶杯放回桌上,淡淡笑道,“因为这阴私的手段,不符合读书人的清风傲骨啊。” 肖长乐是什么人?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少年。心中自有明月,头上自有阳光。 虽说计是好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谁造的孽,谁自个儿受。 可!他清风朗月的心里,容不下半点污秽。 他终是下不去手,要让一个女子的清白,毁在他眼皮子底下。 肖府。 那会子众人还以为有多大个热闹可看呢。 毕竟婵玉公主府闹的动静太大,处处都是让人嚼一年舌根都嚼不完的料,便是以为肖府也如此。 谁知,竟是从草丛里钻出来一条蛇,把丫环婆子们吓得吱哇乱叫。 老花匠不怕,徒手抓蛇,让大家开了回眼界。 众人便是三三两两回了席。 王氏也招呼着众人吃饱喝足,还准备了礼品让大家带走。 宴席办得很成功,肖府终于安静下来。 眼见时婉晴也大摇大摆走人,还顺手接了个礼品,王氏沉下脸来,“邱夫人,留步。” 时婉晴虚惊一场,此时心情不错,以为对方说自己没有邀帖,便是伸手一指唐楚君,“她带我来的。” 王氏也不多话,只嫌恶道,“邱夫人跟我来。” 时婉晴刚放松的心情又提到了嗓子眼,“出什么事了?” “哼!”王氏见儿子改了结局,心里本就不爽,如今得这一问,顿时火冒三丈,“出什么事!带你去见一个四处乱睡的娼妇!” 王氏说话惯来和气温柔,现在的语气,那简直就是轻贱到了极点。 时婉晴的眼皮又开始跳了。 她忘了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反正她现在是眼皮乱跳。 肖长乐站在外头,喊了一声,“母亲!” 王氏气得瞪他一眼,不理他,便是继续往前走。 肖长乐垂头丧气,不敢抬头。 唐楚君低声问他,“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肖长乐羞红了脸,“总,总觉得,总觉得……” 唐楚君轻轻叹口气,“你这孩子啊,就是太正直了。”她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微一笑,“别气馁,想必经过这一遭,肖家与邱家交恶,她们也讹不到你头上了。” 肖长乐没敢回话,只是低垂着头。 几人走到一个屋子前停下。 王氏站在门口,冷冷对时婉晴道,“邱夫人养出这么恶心的东西,想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时婉晴:“!!!”一口血就要吐出来。 可心跳得太快了,快到她根本没有力气与王氏互骂。 因为那一刻,王氏已经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很简陋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个穿着布衣的男子,是花匠的儿子。他正局促地站在床边。 床上睡了个女子,披头散发……时婉晴瞳孔剧震,脱口而出,“茉儿!” 她冲进去,想也没想就揭开了被子,“茉儿,你怎么了!” 床上躺着的正是邱紫茉。她身穿红色肚兜,裸露着肌肤,一副失身的样子。 时婉晴目眦欲裂,“你们!你们到底对茉儿做了什么?” 王氏鄙夷地呸了一口,“我们对这娼妇做了什么?这可是我家下人的房间!她自己钻进下人的房间,脱得干干净净钻进男人被窝!你好意思问我们做了什么!” 那布衣男子局促道,“是她自己脱了衣服缠上来!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把她打晕了,打晕了而已。” 时婉晴不笨,刹那间已经想通了所有事情。 肖家就是故意趁乱放邱紫茉进府,然后肖长乐故意装作喝多了,出了正厅,进了下人的屋,然后再从窗户离开,回到席间。 邱紫茉就以为肖长乐醉在里面,悄悄进了屋,黑灯瞎火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她的丫环在外头故意惊动众人,想要引人来看这一幕。好让肖长乐百口莫辩,就只能不得已娶了她。 谁知被窝里早就换了人,根本不是肖长乐。 那满大厅吃席的,都是证人。 可肖长乐是读书人,终是清风傲骨,玩不得这种阴私手段,便是叮嘱花匠的儿子,到时不能成事,直接将人打晕。 这边又叮嘱花匠弄出点动静来。 花匠平日里就爱养蛇,便是把蛇放出来,再徒手抓住,如此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 王氏道,“也就我儿心善,否则今日夫人们将大饱眼福看你女儿的活春宫。” 时婉晴羞红了脸,被王氏训得半个字都辩解不了。 就在这时,邱紫茉悠悠醒转。第一句话便是,“肖公子……” 时婉晴只觉一种莫大耻辱在脑中炸开,上前对着女儿就是一巴掌。 第339章 老子要休妻 时婉晴那一巴掌打得极狠,把邱紫茉脸都扇得偏向了一边。 刹那间,想起了儿子所说的“羞耻之心”,在这一刻羞耻达到了顶点。 王氏刚才字字凌厉,“带你去见一个四处乱睡的娼妇!” “邱夫人养出这么恶心的东西,想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话反复在她脑中炸开。 她面红耳赤,听到女儿那声荡到了极致的“肖公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时婉晴粗暴地将衣裳套在女儿身上,声音里带着滔天怒气,“你不听话!你为什么不听母亲的话?我说了给你另找婆家!肖家看不上咱们,咱们就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邱紫茉被母亲狂怒的样子吓坏了,便是意识到计划败露。 她掉进了别人的陷阱! 是时安夏! 今日的手段和上次的手法如出一辙。 她眼里闪烁着癫狂之色,猛然撕扯着衣服,大哭,“反正我和肖长乐睡了!他必须娶我!必须娶我!不娶,我就报官!” 听着这么不要脸的话,王氏气得浑身发抖。 一旦报官,儿子哪里还能说得清楚? 儿子实在太菩萨心肠了! 一个状元郎背上这样的污点,仕途就毁了啊! 王氏无助地去看唐楚君,眼泪在眶里打转。 唐楚君拍拍她的手,淡淡开口,“好,报官。” 时婉晴心里咚的一声跳。 她怕唐楚君! 怕唐楚君背后的时安夏! 现在这种认知就像一条绳子锁着她的咽喉。 时婉晴还没开口求情,就听肖长乐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你们可算来了!” 来的,是马楚翼。 太难了!自从认识这帮人,他几乎就没歇过。 这次是私活儿!领不到功劳的那种!纯帮忙! 马楚翼沉沉一声吼,“让让!东羽卫执法!” 随着他一声令下,五六个东羽卫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 马楚翼视线扫过去,见里面姑娘衣衫不整,便把目光移开,“这是谁的屋子?” “是小人的屋子。”花匠的儿子叫谢运强。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马楚翼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 谢运强指着邱紫茉,“这个女子好不讲理,上来就钻被窝。小人没办法,只得把她打晕了。现在她母亲来领她走,她还不肯走,要赖上我主子。说我主子若是不娶她,她就要报官。” 马楚翼凌厉的视线再次落在邱紫茉身上,“你要报官?那就跟我们东羽卫走一趟。私闯民宅,污人名声,这可是要下狱的!” 此话一出,邱紫茉还想张嘴说什么,也只得悻悻闭了嘴。 她原想耍赖,要死要活逼着肖长乐娶了她。 只要肖长乐重名声,就不会愿意报官。 可现在东羽卫来了!还是肖长乐自己报的官。 他摆明了不想捂着这事,根本就不怕污了名声。 邱紫茉心道完了。 时婉晴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来,朝着马楚翼福了一福,才道,“小女有癔症,今日叨扰了大家,还请众位原谅。妾身这就带小女离开,我们不报官,不报官。今日之事跟肖家无关。” 她忙替女儿整理好衣衫,想带着女儿逃之夭夭,再也不要出现在这些人面前。 可惜事与愿违,她刚扯着女儿从屋里绕过东羽卫出来,就撞上一双骇人的眼睛。 那眼睛血红得像是要吃人。 时婉晴错愕地张了张嘴,脑子嗡嗡的,“老,老爷……” 对方顺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你把女儿养成这副德性!我邱家祖宗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他这一巴掌打得极实,想必是受了这么多年的窝囊气,现在全攒在这一巴掌上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时婉晴的丈夫邱宏远。 邱家原先也在京城,邱宏远的父亲邱尚岳当年是诚阳侯。 两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谁知时婉晴刚嫁过去不久,诚阳侯就犯了错,被削爵贬去了汇州。 早几年前诚阳侯的案子被翻出来,查实其只是受了牵连。 明德帝松了口风,让那个案子受牵连官员们的后代可重新进京为官。 邱宏远思绪就活络起来。他是想趁着儿子邱志言上京城赶考的机会,自己也跟着进京谋个小官。 就算在京城做个小官,也比在汇州那地方强。 他想着,如果儿子考了状元,他不也跟着水涨船高? 谁知传回汇州的消息,竟然是他儿子没去考科举,失踪了。 邱宏远心急如焚,马不停蹄上了京城。 他刚敲开建安侯府的大门,就被侯府的当家主母魏氏派人送来了肖府,说是时婉晴母女都在这里。 他打听了一下,这是状元府啊! 邱宏远原本心头一喜,觉得妻子行事妥帖,竟然找了个状元女婿。 谁知刚到肖府门前,就见东羽卫也来了。 他不动声色跟着东羽卫进去,亲耳听到了妻女在京城干的丑事。 早前有多喜悦,现在就有多没脸。那种恨不得把妻女打死的心情,全都汇集在这一巴掌上。 邱紫茉此时灰头土脸,不敢看邱宏远,垂着脑袋喊了一声,“父亲。” 邱宏远正在气头上,顺口一句吼了过去,“我不是你父亲!你也不是我女儿!” 这话!瞬间提醒了邱紫茉。 她原本低垂着的脑袋,缓缓抬起来,双目猩红,开口真就是字正腔圆,口齿清晰,声音亢奋,“对!你说对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父亲,我本来也不是你女儿!我是母亲和二叔的女儿!” 时婉晴:“!!!”万箭穿心! 邱宏远:“!!!”万箭穿心! 在场的所有吃瓜群众:“!!!”还有这事? 邱紫茉一喊出口,就知坏事了。 她就算再没脑子,也知这种事不能瞎嚷嚷。否则她的身份何等尴尬,就不是嫡女了啊? 她眼泪哗啦啦流得好诚恳,“父亲,我胡说的!我胡说的……我是您的女儿,我一直都是您的女儿……” 她不解释还好,邱宏远还能猜是不是说的气话。可这后头补的话,才是真正当头几棒,只叫他头晕目眩,眼前飞的星星全是绿色。 邱宏远目眦欲裂,大喝一声,“老子要休妻!” 当晚,时婉晴就被休了。 被休的原因,是犯了七出的“淫佚”。她和她那个女儿邱紫茉,全都要被彻底赶出邱家。 时婉晴的嫁妆,也一样都别想拿回来。 邱紫茉终于知道闯祸了。 第340章 她不能被休 邱紫茉娇纵惯了。 在家时因着左右逢源,很得长辈们欢心。不是爹疼,就是二叔疼,能不飞扬跋扈吗? 私底下她不止对庶出兄弟姐妹阴狠毒辣,对堂兄弟姐妹一样呼来喝去。 她母亲是建安侯府嫡长女,光这身份,就够她张扬横行,家里没人敢惹她。 在邱紫茉知道了母亲的秘密后,更是肆无忌惮。她早就想过,若是母亲在亲事上不让她如意,她肯定是要用这个秘密拿捏母亲。 只是做梦都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把秘密捅爆了。 邱紫茉彻彻底底知道闯祸了。 她哭着跪到了母亲面前,“女儿错了!母亲,对不起,女儿错了!女儿真的错了!求母亲原谅!” 时婉晴的眼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整个人神思恍惚,“你现在开心了。” 邱紫茉跪着摇脑袋,“我当时气昏了头!母亲,都是女儿的错,您原谅女儿!等女儿嫁了人,女儿一定好好孝敬您。” 时婉晴阴恻恻地看着女儿,“呵呵,你还想嫁人?” 邱紫茉一窒,抬起带泪的眼,“母亲,我不嫁肖长乐了。女儿一切听母亲安排。” 她忽然想起早前母亲替她精打细算,早早筹谋起来。说让她和邱红颜一起嫁到同一家,她为主母,红颜做妾。 她只需要把红颜的孩子拿捏住,以后那些脏事全让红颜一手操办。 母亲是真的为她着想啊!可她却捅了母亲一刀。 邱紫茉悔得肝肠寸断,哭得十分伤心,“母亲,女儿错了。女儿知道母亲一颗心都向着女儿……” 她扑到母亲跟前,“女儿以后听母亲的话好不好?你让红颜跟我嫁同一家吧。像早前您说的那样。以后我在夫家站稳了脚跟,必会报答母亲。” 时婉晴瞧着自说自话的女儿,只觉讽刺至极。 这时候还想着让红颜跟她嫁同一家? 时婉晴不明白自已当时是有多丧心病狂才会这样算计红颜啊!分明红颜也是叫她母亲的。 她是这一刻才发现,如果一个人有了“羞耻之心”,便会反复衡量自己所做之事。 她今夜是被女儿“羞耻”到了。 再想到早前那次,她跟疯了一样和女儿一起想把时云起拖入泥泞。 那真就是羞耻到了极点。 恍惚中,时婉晴耳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儿子在说,不如,你去死吧。 她似乎打了儿子一耳光,“混账!我是你母亲!你叫我去死!你就这么跟母亲说话!” 儿子哈哈笑得苍凉,“你看看你养的女儿,如今是个什么德性?你再看看你的儿子,又是什么德性?” 时婉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回忆,泪流满面。她喃喃的,“言儿,你是要逼死母亲吗?” 她用双手捂着脸颊,泪水汹涌澎湃。 邱紫茉以为母亲是因为被休了才哭,安慰道,“母亲,明日我去求父亲。等他消气了,咱们就能回邱家了。他写的休书还没在官府登记,还有转圜余地。” 时婉晴闻言,怔了一下。 是啊,光是一纸休书,怎能作数? 她不会如他愿的! 她不能被休! 这么想着时,眼泪渐渐止住了。空洞的眼神,也凝了光。 时婉晴伸手摸了摸邱紫茉的脸,语气是无奈的温柔,“茉儿,这话我只说一次,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邱紫茉见母亲情绪好了许多,心里安定下来,“母亲,您说。” 时婉晴道,“其实你是你父亲的女儿,不是你二叔的女儿。” 邱紫茉忙点头,才不管是真是假呢。对她来说,自然希望是父亲的女儿。 二叔嘛,偶尔要点好处便罢了。 时婉晴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进去,“是你二叔误会了。我跟你二叔……在一起,最初是因为你父亲娶小妾。外头进来的女子,我都忍了。可他连我屋里的丫头也不放过,还背着我……我是报复,报复你父亲。可你,真的是你父亲的女儿……” 邱紫茉也不知道母亲说这些有什么用。 这套说辞,就算拿到父亲跟前,难道就有理了? 她心头冷笑,脸上乖巧。 时婉晴说累了,便是站起身去了趟厨房,亲手做了两碗面。 邱紫茉一碗,她自己一碗。 吃完了,邱紫茉就回房睡觉去了。她折腾这一天,又受了大刺激,自然是累了。 时婉晴召集下人们过来。 这宅子小,原本也没几个下人。加上贴身赵嬷嬷,总共也就四个人。 早前那些丫环们,全被她发卖了。 时婉晴道,“我被邱家休了,往后养不活你们。身契都还你们,这月的月钱也一并发了。明日天一亮,你们就收拾东西走,不用来侍候我了。” 这几个下人,并没跟她许久。只赵嬷嬷是她从汇州带来的,十分舍不得,“夫人,老奴……” 时婉晴打断她,“赵嬷嬷,别说了,我意已决。” 赵嬷嬷无奈地叹口气,转身出了屋子,歇着去了。 半夜,时婉晴进了邱紫茉的房间。 她掌灯看了女儿许久,最后终于将绳子套在了女儿颈项上,狠狠一用力…… 次日,赵嬷嬷去给主母告别时,发现其吊死在房中。她大叫一声,便是报了官。 消息传到建安侯府……时婉晴母女双双死于宅中。 魏采菱这个侯府主母感觉好崩溃。 怎的侯府又死人了!她这刚嫁进来几天啊! 本来就因为孝期连成亲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现在又……且,每次都走两个。 唉! 时安夏也没想到事情的走向会是这样。昨夜肖府发生之事,北茴已经回来说过了。 她梳洗停当,便是去了主院找魏采菱,“嫂嫂,你欲如何处理此事?” 魏采菱想了想,“在官府册子上,大姑母还是邱家人。这事恐怕还得邱家出面才好。我已经派人去邱家祖宅通知他们了。夏儿,你说我这么做,对不对?” 时安夏温温道,“别紧张,按你想的办就好。我觉得大姑母寻短见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不想让邱家休了她。” 魏采菱刚嫁进来,人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其中原委,只能茫然点着头。 一大早上,邱宏远还没起床,就接到建安侯府派人送来的消息。 时婉晴和邱紫茉母女死了。邱紫茉是被她母亲勒死,时婉晴是自己吊死的。 他呆愣当场,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就想骂一声这个疯女人,你死也别死在我邱家啊! 他原本还想着早上就要拉时婉晴去官府审定备案呢,结果人没了,非要死在邱家。 下人来报,“老爷,侯府派人来请您去商议后事。” 邱宏远琢磨了一下,才道,“那就走吧,建安侯府现在就没个正经当家的,不用怕……” 第341章 这还要什么证据 邱宏远自汇州远道而来,还处于眼盲耳聋的阶段。偶尔在路上听人说起“海晏公主”或者“云起书院”,那是一点都联想不上建安侯府。 且,有的人是过目不忘;他却是真正达到了言帚忘笤,说东忘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忘我境界。 他还以为是几年前的建安侯府呢,那是一点也没将之放在眼里。 在邱宏远看来,建安侯府跟他家一样,没落了。细究起来,恐怕还不如他家呢。 他家至少还有几个年长的撑着,建安侯府已沦落到由着一帮孩子在主事。 邱宏远打听了一下,为何发妻不住侯府,要住外头? 原来是上面老的没了,中间搬的搬了,散的散了,最后世子头衔落在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身上。 这侯府的当家主母,就是个刚成亲没几天的小娘子。 说白了,门儿都还没认齐呢,要怎么插手这七大姑八大姨的事儿? 这也是他昨夜敢当众休妻的底气。 否则就他们家那破落样儿,就算知道发妻犯了七出,别说没证据,就算有证据,他也不敢得罪这门亲戚。 现在就不同了。那帮孩子肯定镇不住场子,他就不信,他这么大个爷们往侯府里一站,人家还能给他脸子看。 而他休妻的目的,自然是瞅准了发妻那点嫁妆。 要在京中谋职,少不得需着银子铺路。他手头紧,拿什么打点? 正不知从哪下手呢,就递了个借口过来,让他休妻。 他只恨不得连夜就去官府登记在册。 邱宏远一辈子都被发妻用建安侯府的名头压着,早就生了厌烦。他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娶妾室恶心她。 而她变本加厉在家里作威作福。一宅子老少大小,哪个不怕她? 就这种情况,邱宏远要想从时婉晴手里扣出点嫁妆为仕途铺路,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是巴不得他没出息,好衬得她这侯府嫡女高高在上。 邱宏远想过,就算这事不是真的,他都要把这事钉死。 却万万没想到,时婉晴硬朗要强了一辈子,竟这般不堪一击,寻了条死路。 这下子,人死了,反倒不好办了。 邱宏远心里正琢磨着要如何把后事扔回给建安侯府,还能若无其事霸占发妻的嫁妆。 他刚抬脚上了马车,心腹小厮怀宿就气喘吁吁跑来,跟着上了马车。 他道,“爷,打听过了,建安侯府最近风头劲啊。他们家出了个皇上钦封的公主。” “什么?”邱宏远疑心自己听错了,“谁封了公主?” “是夫人的亲侄女儿,也就是如今建安侯府世子的亲妹妹,这月刚封的海晏公主。”怀宿打听到这个不难。 随便一问,就有许多人津津乐道,说起这位海晏公主如何如何了不得。 人家不止成了大儒的先生,还有万人为她证名。据说当时场面十分澎湃,连皇上都亲自到场,还为她传了口谕,意思是,乱传她闲话的,都要砍头。 邱宏远一时半信半疑,“他们家……这般厉害了?” 一时又觉得传言未必能信,京城的东西都玄得很。 就,先去看看吧。 邱宏远知道这些小道消息后,再踏进建安侯府的门楣便已经不如早前松快,多少存了点敬畏之心。 说白了,这也是一个看人下菜碟的主。 邱宏远等人一路被带进了偏厅。 他见侯府的小厮丫环们着装干净整洁,行事利落,心头莫名忐忑起来。 便是在他的忐忑中,迎来了建安侯府世子时云起,以及当家主母魏采菱。 相互见完礼后,时云起坐下开门见山问,“听说昨夜您将我大姑母休了?” 邱宏远观侯府世子约莫十六七岁,看起来比他儿子邱志言还要小上几岁。 他忐忑的心这才安定了些,怒气显现在脸上,“嗯,是,有这回事。” “理由呢?”时云起沉着眉眼。 “七出的‘淫佚’。”邱宏远道。 “证据呢?”时云起再问。 他讨厌大姑母是一回事,但到底大姑母还是他们建安侯府的人。如今死在外头,对方还想撒手不管,连嫁妆都吞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邱宏远张口就来,十分气愤,“这还要什么证据?时氏不守妇道,茉儿亲口说自己不是我女儿,是二弟的女儿,很多人都听到了。” 时云起也不恼,只问,“昨日城郊死了个商户,你们干的吧?” 邱宏远一惊,“你胡说些什么?” 时云起眸色淡淡,面不改色,“难道不是?可外面已经有人在传了。说有几个姓邱的人,见利忘义,抢人银子,顺手把人杀了。” 邱宏远怒了,“岂有此理!红口白牙,凡事要讲证据!” 时云起忽然清冷又轻谩地笑了一声,“这还要什么证据?反正就是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儿。” 邱宏远:“!!!”合着在这敲打我呢!倒是小看了他! 邱宏远正欲发难,就见时云起朝身边小厮示意了一下。 小厮递上一份用鲜血写就的遗书。 邱宏远看得直骂娘。 遗书上说,邱宏远污她名声,以莫须有的罪名休妻,意图霸占她的嫁妆。 她唯有用自己和女儿的生命抗争。 若邱宏远还有点良心,应以主母嫡女礼制将她和女儿葬入邱家祖坟。如此,她名下的嫁妆,将全部归她儿子邱志言所有,其余任何人不得染指。 若邱宏远坚持休妻,希望娘家建安侯府替她把所有嫁妆收回来。且,以欲侵占嫁妆,休妻逼死她们母女的罪名状告邱家。 遗书末尾,特别提到,她这一生愧对建安侯府,尤其愧对世子时云起。若有来生,愿做一个和气慈爱的大姑母。 与遗书放在一起的,是时婉晴一长串的嫁妆单子。哪些她用完了,哪些还存在邱府,都一一注明。 做过主母的人,在最后走的时候,把事情交代得清楚明白,没有丝毫含糊。 字里行间表达着一个意思,她可以死,但嫁妆得拿回来。否则就得以主母规制迎她入邱家祖坟。 如此一来,她就身家清白了。 邱宏远的脸色极为难看,却偏偏不知要如何反驳才好。 若是当面锣对面鼓,他还能跟时婉晴对骂一番。这人都死了,他现在说什么都是往死者身上泼脏水。 因为他没有证据! 就算邱紫茉站他面前,他也没有哪一点证据敢说女儿是他弟弟的女儿。 毕竟,他和他弟弟的长相也有些相似。 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邱宏远气得很,“后事得你们建安侯府操办!” 第342章 侯府这脸面不打算要了 后事需由建安侯府操办……邱宏远说这话是有理由的。 他们邱家远在汇州。如今天气热了,尸身就算运过去也腐烂了。而他回京刚一天,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说一句“人生地不熟”都不为过。 他要怎么操办后事? 这不是在你们建安侯府的地盘吗?她不是你们大姑母吗?你们操办一下后事又怎么了? 时云起闻言,半点不动怒,只淡淡道,“既然邱家是这个态度,那一切便由我建安侯府作主吧。” 邱宏远松了口气,心里又呸了一口。时氏脸真大,还主母规制入邱家祖坟,想什么美事! 但听时云起吩咐下人,“把大姑母和表妹的尸身抬到官府门口去摆着。本世子倒要看看,邱家主母的后事到底该谁管?” 邱宏远目瞪口呆,“等,等等……” 建安侯府现在行事这般不讲究了吗?怪不得时氏都不住在娘家,被赶外头住去了。 他身边的小厮怀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侯府这脸面……呵,也是不打算要了。” 一直没说话的侯府主母魏采菱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发话,“掌嘴!” 她身后的邢妈妈便是利落从主母身后走出来,上前对着怀宿的脸就啪啪两耳光,“主子说话,几时轮得到一个下人插嘴?” 邱宏远平素最宝贝这个怀宿,顿时急了眼,“这又不是你们家的奴仆!建安侯府好大的架子!” 魏采菱这才抬起头来,正色道,“第一,你们如今脚底下踏着的,正是我建安侯府的地盘,自然遵的就是我侯府的规矩;第二,你如今还是我们大姑母的丈夫,算得上我们侯府的亲戚。既然你们不会管教下人,那我也不介意替你管管。” 这便是时安夏教她的“立威”。 邱宏远被两个小辈你一言我一语落了面子,那种被时婉晴压迫的屈辱感又隐隐上头了。 他起伏着胸膛,怒气冲冲,“原本我还想与你们好言相商,如今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魏采菱笑不达眼底,“所谓好言相商,就是侵吞我们大姑母的嫁妆,叫我们为了脸面不要到处言语罢了。大姑父只怕是想多了,这样的好言相商,确实完全没有必要。” 邱宏远豁然起立,“好好好!你们就把尸身抬去官府门前摆着好了!到时看是你们建安侯府丢人,还是我们邱家丢人!这妻,我休定了!” 魏采菱淡淡道,“你要休妻,就得证明你妻子与你二弟苟合。若是查实,没有这回事,你就是诬告,我建安侯府一定不会让你从狱中走出来。” 时云起嫌弃这门亲戚的表情毫不掩饰,“本朝律法,诬告乃重罪,诬陷也是重罪。诬陷导致他人死亡,判绞刑。” 邱宏远呼吸一窒,心颤不已,连同手和脚都抖起来。 他想到自己家如今在京中一点势力都没有。 若侄女真是皇上刚亲封的公主,京中官员哪个不是官官相护,拜高踩低,那他邱家哪里还有一丁点胜算? 又听侯府主母道,“若查实有这回事,许你休妻。行,依照北翼本朝律法,凡和奸者,杖责四十,男女同罪,另,男子处以宫刑。反正我们大姑母已经死了,你二弟活罪难逃。那你最好祈求你们邱家的长辈还能给你留条活路。” 邱宏远心凉到底。 他们邱家老爷子若是知道他觊觎媳妇的嫁妆,拼死休妻,还陪进去个二弟,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他咬了咬后槽牙,败下阵来,“那你们说,要我怎么做?” 时云起冷冷吐出两个字,“厚葬。” 魏采菱接下去,“按大姑母的遗愿,以主母规制入邱家祖坟。你们原先邱家的祖坟又没迁去汇州,本来就在京城。” 邱宏远这才想起,对啊,邱家祖坟原本就在京城。可就这么答应下来,他实在有些不甘心,便是道,“可以厚葬,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建安侯府得替我在京中谋个职……” 时云起偏头问魏采菱,“现在天黑了?” 魏采菱柔声回话,“天没黑,他做白日梦呢。” 邱宏远:“……”他现在非常讨厌跟这样的孩子们打交道,还不如老一辈懂事。 魏采菱道,“若是大姑母没走,你提出这要求,没准我们还能考虑一下。如今嘛,你们邱家最好把后事风风光光办了,否则别说你要在京中谋职,就算要在京中居住,都难有立足之地。与侯府为敌,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 这就不止是立威了,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邱宏远带着一肚子怨气,准备回府操办起来。晦气死了!刚入京就办后事! 他带着小厮穿过游廊准备出去时,竟看到邱红颜满脸泪痕地跑过来喊,“父亲,带女儿回家吧!” “红颜?”他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个女儿,“你怎么在这?” 邱红颜低着头哭唧唧,“父亲,早前女儿打烂了一个很贵的花瓶。那花瓶价值三千两,母亲不愿意赔钱,就把女儿放在侯府做事抵银子了。现在父亲既然来了京城,定然能把这三千两赔了,带女儿回家吧?” 嫡母已死,空口白牙。山高海阔任我飞,三千银两任我吹……父亲,快给钱! 邱宏远仿佛脑袋挨了一记重锤,气个半死,“三千两?一个花瓶!我哪儿有银子替你赔!” “不赔银子女儿就不能跟您回家啊,父亲!女儿想念您,想念姨娘。女儿很快要及笄了,还得议亲嫁人呢。” 邱宏远自踏进侯府,就没顺心过,“你一个姨娘生的女儿还议什么亲!自己犯的错,自己解决!我没有银子,一两都没有!” 赔钱货!滚滚滚!烦死了! “父亲!”邱红颜泪流满面,哽咽道,“您这是要永远把我抵给海晏公主,赔那三千两的花瓶吗?” 邱宏远正在气头上,用手指着她,“你最好是能自己抵了那三千两,我一个子儿也不会为你掏!你们这一个个的,没一个省心!气死我了!” 北茴冷脸递过来一张纸,“大姑老爷,您要是不替红颜还那三千两银子,就把这张契约签了。往后红颜的生死就不用您操心了。” 邱宏远瞧着那张所谓的契约,倒也不是什么身契。只是言明今后邱红颜一切的生老病死以及婚嫁,都一应由海晏公主做主,邱家无权干涉。 三千两和一个庶出女儿相比,自然是三千两更重要。 邱宏远从南雁手中接过毛笔,直接就近找了个石桌,契约一铺,迫不及待画押签名。 生怕人家反悔,再找自己要那三千两。 邱红颜捧着手中那张来之不易的契约,又哭又笑又心酸,泪眼朦胧伤断肠。 第343章 三千银两漏洞百出 邱红颜喜极而泣的同时,还有一种巨大的苍凉和失落朝她席卷而来。 父亲不要她! 那是一点都不带犹豫的啊! 甚至都不问问,什么样的花瓶值那么多银子,怎么失手打碎的? 生怕这祸事就砸他手里了! 那种避之不及,甩包袱似的将她扔出去,深深伤害了她的心。 邱红颜早知父亲一向对他们这些庶出儿女不在意,可真正经历的时候,还是伤心绝望。 红鹊最是懂她,抱着她又是哄又是揉,“别哭了,别哭了!好红颜,以后咱们安安心心跟着姑娘,有的是好日子过。才不要那些把我们丢弃的人呢!” 都是一起淋过雨的人,而且雨还一样大,实在太知道那种伤心的疼痛了。 正是因为知道有多疼,才更知道怎么安慰人,“红颜姑娘,您瞧这是什么?” 她从袖里拿出一包糖霜花生,顺手拈了一粒,塞进邱红颜嘴里,“这是姑娘叫我买的,说只要你一哭,就给你吃一粒。嘴里甜,心里就不会太苦啦。” 红鹊说着说着,自己小嘴也直往下撇……呜呜,她也好苦。 她顺手给自己的嘴里塞了一粒。 吃着吃着,就甜了。 嘴里甜,心里甜,跟着姑娘的日子没有哪一天是不开心的。 邱红颜反手就抱住红鹊,“红鹊,我喜欢你,就像喜欢夏儿姐姐那样喜欢你。” 红鹊笑容暖暖,傻乎乎的,“我也喜欢红颜姑娘,我俩是一对儿嘛。” 北茴和南雁瞧着这俩又哭又笑的小傻瓜,相视而笑。 跟着姑娘的日子,就算是冷冽寒冬,也能过出春暖花开的喜气洋洋来。 此时,春天的阳光已洒落一地。 这头邱宏远出了建安侯府,脸色阴沉得很。 他怀疑邱红颜伙同外人诓骗他这个老子,不是说没有价值三千银两的花瓶,而是他自己的女儿多少清楚一些。 要说邱紫茉毛手毛脚打烂花瓶他是信的,但要说红颜,就不太可能了。 暂不论这么贵的花瓶,怎么会放在一个庶出女儿够得着的地方。就说红颜本身,自小对那些贵的东西都特别小心翼翼。 她在自己家里尚且前怕狼后怕虎,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来嫡母嫡姐的怨气,哪能跑到侯府就粗心马虎? 且,刚才明显人家就是在那侯着他,为的就是让他签那契约。 契约不是卖身契,只是为了保障红颜不受他管束而已。这不是摆明了海晏公主要为红颜谋个好前程吗? 有这好事,邱宏远自然顺势就把邱红颜推出去了。 这于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还正愁找不着门路,让子女高嫁高娶。现在有个人上赶着来帮他忙,他要是还往外推,那也太不识时务了。 邱宏远只需往后多对邱红颜好些,就能拿捏住她。 她若高嫁,就让她的夫君帮他这个老丈人铺路;她若低嫁,他连嫁妆都不用给。 简直进退有度,左右都是他得好处。邱宏远想得开心,心情忽然好起来,脸色也缓和不少。 他想通了,这门亲戚不能丢,既然时氏坚持要入他邱家祖坟,就遂了她的意吧。 这头,邱红颜将那份刚刚墨干的契约小心翼翼放到桌上。 她低垂着头,怕时安夏看到她刚没出息地哭过。 时安夏合上账册,笑道,“怎么了?被父亲扔掉的小可怜儿哭了?” “夏儿姐姐!”邱红颜不好意思地嘟囔了几声,“你笑话人家。” 她说着就在时安夏脚边蹲下,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着。 时安夏怜爱地摸摸邱红颜的小脸,“你看着吧,你父亲不止不会丢弃你,很快就会来找你加深父女感情了。” 邱红颜错愕了一瞬,“可他分明签了契约书,为了三千两银子把我扔了。” 也是,她哪里值三千两,三百两估计都嫌多。唉…… 时安夏道,“你父亲是个人精。他指望着我给你安排高嫁,以后好拿捏你和你的夫君呢。懂吗?” 她故意用三千两来给邱宏远下套,还说是红颜打破了花瓶。 以红颜的身份,一个外嫁女带来侯府的庶女,凭什么有机会接触一个价值三千两的花瓶? 这么贵的花瓶显然不可能随随便便摆在架子上让人随手打破。再说红颜这性子,向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见着好东西都绕道走的人。 这些话里,分明是漏洞百出。 邱宏远急急慌慌签下了契约,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他是真蠢,完全不动猪脑子,就真以为打烂了价值三千两的花瓶。为了不赔这三千两,完全放弃女儿,不管不问。 其二,便是权宜之计,顺水推舟把女儿放在侯府。以后有好处,他就沾;没好处,他就没这个女儿。 时安夏认为,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毕竟都是大宅子里长大的人,心眼子不会太少。 时安夏问,“假设以后你做了谁家的当家主母,你父亲若是寻来,让你给银子花或者帮他办事,你当如何?” 这题我会!邱红颜顺嘴便答,“不可能,我一个庶出女儿,当不了谁家主母!” 时安夏:“……”这只小怂货! 她捏了捏邱红颜的脸,笑,“我说的是假如。” 邱红颜憨憨地靠着时安夏的腿,完全忘了刚才伤痛的心情,“假如啊,那我不给。他都没把我当女儿看,我干嘛要给他银子使?况且,我也没有银子。” 时安夏自然知道有些处事方式不是一蹴而就,可还是不由多说了几句,“一个孝字压下来,他是你父亲。他可以对你不好,但你若是不管他,唾沫星子都得把你淹了。这个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邱红颜睁着茫然的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还有,他若是逼着你,让你夫君帮他做这做那,你夫君生你气,你父亲又骂你不孝,你那时候该如何自处?再有,你父亲若是用你生母的性命相挟,你会妥协吗?妥协到什么程度?” 邱红颜:“……” 人生,真的这么复杂吗? 似乎,人生真的很复杂。大家一同上京,才几个月的时间,哥哥失踪了,嫡母和嫡姐死了。 唯有她,还好端端生活在侯府中。而她甚至跟侯府里的人,都没什么亲缘关系。 邱红颜感激地抬起眼睛去看时安夏,无限孺慕地跑题了,“夏儿姐姐,你真好。” 时安夏:“……” 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第344章 不要让我用圣贤书逼死你就好 曾说过,天黑做她的灯,下雨做她的伞。但时安夏更希望的是,红颜能自己立起来。 做一个在晚上走路不怕黑的女子,做一个下雨无伞也能笑着淋雨跑回家的人。 时安夏将邱红颜拉起来,让她立在自己面前,才道,“红颜,你不是说成日里抢不过北茴南雁她们做事吗?” 跑题的邱红颜眨巴着眼睛点点头,“是啊是啊,夏儿姐姐,她们做事都比我快,还眼里有活儿,我经常找不到要做什么。” 时安夏忍不住笑了,“那今日我布置个任务给你,如此你便不用跟她们抢活儿了。她们也不敢跟你抢。” 有活干的邱红颜眼睛顿时亮了,就怕吃闲饭,没活儿干,“夏儿姐姐,你说,我保证把活儿干得又快又好。” “这可是你说的。”时安夏便是笑着把刚才说的那些假设,用笔写在纸上。 那是一个一个的问答题。 诸如,你父亲若是用你生母的性命相要挟,你会妥协吗?妥协到什么程度? 最后一题是,“若发生以上事件,你会如何反抗?用小故事假设场景,写出你的反抗计划。” 时安夏写完,待墨汁干了,交给邱红颜,“明日早晨这个时候交给我。” 拿着考题的邱红颜,两眼发绿:“……” 父亲带来的悲伤一扫而空。 只觉得还不如做一顿金丝饺来得容易,这要薅掉几撮头发才答得上来吧。 魏采菱推门而入,手里拿着时婉晴的嫁妆单子和遗书,放到时安夏面前,才道,“这是怎么了,瞧把小红颜吓得。” 邱红颜忙向主母行礼问安,然后匆匆告退。 时安夏也站起身向嫂嫂行礼。 魏采菱一把扶住她,“咱们俩,就别来这些虚礼了。” 她将刚才与邱宏远之间的博弈拉扯,讲给时安夏听。 末了,由衷赞道,“夏儿,你真厉害。每一步都踩中他要害。他甚至每个表情,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越相处,她就越觉得自家小姑子非常人所能及。 魏采菱在得到时婉晴自杀身亡的消息时,当真是慌乱得很。 虽说时婉晴现在已算不得侯府之人,但侯府是她娘家,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若是邱家不管,他们侯府也不管,只会让外人看了笑话不说,还会让侯府里心思脆弱的人觉得没有依靠。 且,邱家不给办后事,时婉晴入不了邱家祖坟,这会给子女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 邱志言无论是科举还是入仕,都会背上洗不净的污点。 如今这结局,方是最好结果。也是时婉晴用性命想要换来的最终人生结局。 魏采菱将血色遗书摊开,忍不住叹息,“夏儿,你说大姑母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当初怎的会想出那种蠢办法来害相公?” 时安夏道,“有一种东西叫嫉妒,能蒙蔽人的双眼。她自来享受表哥带给她的荣光,来京城的时候,就是冲着状元来的。在发现表哥和丫环一起厮混时,便是崩溃了。然后我哥哥拿了第一,她儿子连榜都没上,可不得叫人发疯吗?后来的大姑母,心智已经不像一个当家主母了。但凡她理智一点,就不会让邱紫茉干出这些荒唐事。” “那你说,邱紫茉到底是谁的女儿?” 时安夏摇摇头,“她是谁的女儿,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低声道,“大姑母肯定跟他们家二叔有事,否则以大姑母的心性,不至于要用死来扞卫嫁妆。” 只有她死了,才能保证嫁妆落在失踪的儿子头上。 只有她死了,建安侯府才会不记恨她的所作所为,为她奔波,把嫁妆拿回来。 甚至,只有她死了,才不会给儿子脸上抹黑。 所以,时婉晴必定不是被冤枉的,不过邱宏远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这俩都是一丘之貉,只看谁比谁的手段更强。 这一波,她大姑母赢了一场漂亮仗。这才是大姑母真正的实力,否则如何在邱家作威作福十几二十年? 却也输得彻底,大姑母再也看不到儿子的崛起了。 邱宏远说到做到,找了管事的人操办丧仪。 他们邱家还有祖宅没卖,位置偏僻些,年久失修,但到底也比在客栈住着强。 而丧仪第三天,邱志言终于现身了。 他没哭,只是一言不发跪在母亲的棺木前。 邱宏远看着儿子,气得破口大骂,“不是考科举吗?你死哪儿去了?” 他几乎是跳起来要打儿子。 邱志言冷冷睨着他,垂眸盯着那只揪着自己衣领的手,直盯得他慢慢松开手。 邱宏远只觉得儿子就像一个冰冷的行尸走肉般,连眼神都不带鲜活气息。 他不由自主退开两步,然后看见儿子又一言不发跪在了棺木前。 下葬以后,邱志言就拿着母亲的嫁妆单子准备回汇州,直把邱宏远气得骂他儿子的娘。 邱志言回来以后终于说了第一句话,“父亲,希望你好好的,不要让我用圣贤书逼死你就好。” 邱宏远:“……” 他一个字都听不懂,根本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 邱志言目色平淡,毫无波澜,“圣贤书教会我知廉耻,懂荣辱,生出羞耻之心。想必母亲也领悟了这句话,所以走了。也好,省得痛苦。” 邱宏远要被逼疯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邱志言道,“北翼禁止男姬之风,你以为弄个小厮的身份带在身边,旁人就是瞎子?怀宿与我年纪相仿,父亲不觉得羞耻吗?还带到京城来,是不是嫌命太长?” 邱宏远被儿子揭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那,那就,就是个小厮。” 邱志言冷笑一声,再不说话,转头就走。 他回家打理母亲的嫁妆去了。 在城门前,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见他来,微微一笑,对着马车里说了几句话。 马车帘便是被微微撩了起来,探出一张绝美的脸儿。她喊了一声,“志言表哥。” 邱志言走到那人跟前,拱手一揖,“志言见过云起表弟。”又向着马车里的姑娘,行了一礼,“志言见过夏儿表妹。” 分明只短短时日,却像是经历了一生那么长。 邱志言莫名红了眼眶。 时云起眉头微挑,“三年后,殿试见吗?” 邱志言不知怎的,冰凉的心终于裂开一条缝,从缝里缓缓涌出一股暖流。 他于天地间,负手而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时云起淡笑不语。 时安夏如黄莺般的声音萦萦于耳,“志言表哥要不要代表我们云起书院出战?” 第345章 一颗丹心向阳生 邱志言看着面前的表弟表妹,心头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 大家彼此原本应该是亲人,可曾经莫名走到了难以挽回的对立面。 这一切,都是因着母亲的执拗,处处占强。从邱家到侯府,母亲几乎把所有人都推到了对立面,仿佛一切都要以她为中心才算得上对。 邱志言曾以堕落放纵来对抗母亲的控制。 他见母亲和妹妹试图用肮脏手段设计表弟,心里便是生出羞耻之心。 邱志言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那天晚上,我全程都在。” 这话,时云起听不懂。 可时安夏听懂了,“那天晚上,我知你全程都在。” 那日,从母亲和妹妹派奴婢买脏药设计红颜开始,邱志言便是全程有所察觉。 他同时察觉的,还有表妹时安夏和岑鸢的将计就计。 他有无数个机会拯救妹妹邱紫茉,提醒母亲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但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他亲眼看着母亲和妹妹一步一步掉进表妹的圈套和陷阱,心里竟撕裂般开怀。 而那晚,岑鸢早早就告诉了时安夏,邱志言应该是知道他们将计就计。 但时安夏没有取消计划。 她赌邱志言不会通知他母亲和妹妹。 于她而言,她没有损失。 这便是肖长乐曾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有你的计,我用我的梯。 你要害我,我就反送给你。 你若收手,皆大欢喜。 但邱志言竟然选择了沉默。时安夏便知他心如死灰,不会再参加今年的科举考试了。 这些天,她一直知道他在哪。但她从不打扰,只放任着这位表哥自己去想通。 直到大姑母去世,时安夏让人送了消息过去。 她想,作为儿子他终是想去送最后一程的。 邱志言和时安夏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释然,遂淡淡笑开。 他知她睚眦必报的狠辣手段,而她也知他倔强无奈的沉默反抗。 他喜欢她这样的杀伐果断。他若是有她万分之一,便不会活成这副模样。 “难道夏儿表妹又在为云起书院的中榜率奔波?”邱志言悠然失笑。 时安夏下得马车,朝着邱志言行了个万福礼,“还望表哥成全。下一届,我要包揽状元榜眼探花,就要靠哥哥和表哥了。” 邱志言和时云起同时开口问,“还有一个空缺,会是谁?” 这两人四目相对,均是傲然自得:状元是我!谁也别抢!你们分榜眼探花就行了。 无论结果如何,这份自信是必须要永存心间,才能支撑着自己步步前行。 三人就那么在城门外笑开。 能走到这一步,何其不易? 每一个人,都仿佛经历了千山万水,终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与过往的经历和解。 邱志言从袖中拿出两块玉质书签送给表弟表妹。 那是温润细腻的上等白玉,一样的大小。 一块上面刻着“云起”,另一块上面刻着“安夏”。 这是老早以前他就亲自刻好的,因着母亲的关系,一直没机会送出手。 他深深一揖,“待我归家整理好母亲的嫁妆,就上京来云起书院苦读,还望表弟表妹莫要嫌弃。” 时云起笑着回了一揖,“恭候表哥大驾,愿与表哥一起金榜题名。” 时安夏也福了一福,“祝表哥一路顺风,早日归京。” 待几人叙完话,就在邱志言准备告辞时,时安夏朝着马车里喊了一声,“小哭包,别光顾着哭,快把你准备的东西交给你哥哥。” 邱红颜人未见,哭声先飘出来,“呜呜呜呜……哥哥……” 她从马车里一脸泪痕掀帘而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塞到邱志言手中,“哥哥……呜呜呜呜……给你……” 邱志言接过包袱,手里沉甸甸,心里也沉甸甸。 邱红颜擦了擦眼泪,便是介绍起包袱里有什么东西。哪些东西要先吃,哪些东西要后吃。还准备了一些换洗衣裳和银两,吧啦吧啦一串,直把几人听笑了。 邱志言瞧着长高了一小截儿的庶妹,脸上似圆润了不少。 看得出来,红颜在侯府过得不是一般好。 他便想起自己母亲和嫡妹是如何轻贱这位庶妹,心里愧疚不已。 他想伸手摸摸妹妹的脸,可又觉得妹妹已经长大,该有男女大防了。 且,他真是没脸见她的,声音微微哽着,“红颜,哥哥替母亲和紫茉给你道歉。” 说着,他便是退后一步,深深作了个揖。他手中拎着包袱,作揖时便显得有些笨拙。 邱红颜自小在家里最喜欢这位嫡长兄,此时听到这些,哪还忍得住,冲上前就拉起哥哥的袖子擦起眼泪来,“哥哥,你定要早些回京来啊。红颜在这里等哥哥金榜题名。” 邱志言终是没忍住,抬起手,放在邱红颜脑袋上,叮嘱道,“我未回京之际,你都跟着夏儿表妹一处。父亲让你做什么,你通通都不要理。就算他让人来唤你,你都可当耳旁风,不必搭理。等我回京,往后我便是你的后盾。” 邱红颜怔住了。 这是第一次得到嫡长兄亲口承诺。一时,百感交集,头几日被父亲丢弃的沮丧荡然无存。 只觉自己多幸运啊,夏儿姐姐和云起哥哥对她好,嫂子魏采菱也对她好。 她原本已不奢望自己那家人还有谁能护着她,嫡长兄却在这时说了这样的话。 千头万绪,终有一别。 邱志言上了船,站在船头朝岸上挥手。 来时,一大家子人。 走时,只他一个,连个小厮都没带。 青山绿水莫等闲,一颗丹心向阳生。 往后,他想一个人堂堂正正走出一条干净的路来。方能与表弟表妹并肩往前,不负韶华。 时安夏想,三年后,志言表哥卷土重来,与哥哥在殿上一争高下,多有意思啊。 他们都是上辈子错位人生的少年。这一世,终要在悬崖峭壁上开出炫烂夺目的花来。 时安夏等人上了马车,回到侯府时,已暮色四合。 她的嫁妆堆了满院,唐楚君正在院里清点。嫁女儿嘛,做母亲的总归是紧张些,生怕漏了什么,生怕没给够。 给时安夏添箱的实在是多,舅舅和舅母自不必说,大伯和大伯母也是早就抬了好几箱东西过来。 就连三叔四叔,以及族里的各家各房都给时安夏表了心意,有的还拿出了压箱底儿的物件儿,那都是嫡亲孙女才能有的东西。 这一次,时成轩也还像个当爹的样子,实打实为女儿置了嫁妆。 第346章 就一晚都等不了 时成轩这回觉悟了。 早前他把所有产业卖给了唐楚君,后来又把银子还给唐楚君,说不卖产业了。 来回折腾一番后,把这里头的一半产业给了时云起,一半产业给了时安夏作嫁妆。 这些产业里包含了年年亏损的庄子,不赚钱的铺子,不盈利的馆子……总之该给不该给的,他都给了时安夏。 时成轩最近在几个姨娘的撺掇下,学聪明了。 几个姨娘里属邱氏心思最活泛,跟他说,早年这些产业都砸老夫人和温姨娘手里了。 老夫人目光短浅,不擅经营;温姨娘只管中饱私囊,早把这些本该赚钱的产业弄得全成了赔本生意。 这些产业只有落安夏姑娘手头,才能变得值钱。 在邱氏想来,侯府早前有多少产业,落老爷手里有多少值钱的,姑娘心里亮堂堂。 若是把赔本产业都当嫁妆给出去,姑娘心善,总不至于不管他们这一大家子人。 经过这几个月的观察,邱氏觉得姑娘能成事儿。姑娘这聪明果断劲儿,既不随父也不随母,也不知道随了谁。 邱氏就是觉得,信老爷能养活他们,还不如信姑娘呢。 邱氏翻来覆去在时成轩耳边灌输这些车轱辘话,使得蠢笨的时成轩终于把话听进了耳里。 他如今也深知坐吃山空最要不得,他自己又毫无生存技能。 他现在早晨一醒,就觉得一堆人嗷嗷待哺,让人十分头疼。 时成轩这些日子闲在家里,也在认真思考他这几十年的人生。 就,觉得自己被母亲耽误了。 有一天唐楚君骂他窝囊废,他回去反思,觉得自己确实是个窝囊废。 是母亲害他成了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文武都不沾边的窝囊废。 可怎么办呢? 已经这样了。最好的年华和时光,他都耗在了后宅和酒局里。 他现在一把年纪,还能干什么啊! 朝廷不要他了,儿女和前妻赶他回甘州。说得不好听,很快他就要坐吃山空。 前妻仁义,说愿意每年给一千两银子供他生活。可时间久了,万一不给了呢? 所以他靠山靠水都靠不住,还得靠儿女。 产业给了儿女,儿女有本事经营好,总不能看着他这做老子的一家子饿死。 他和后宅那一拨姨娘们天天打着算盘,算来算去,就算成了这样:听儿女话,离得远远的,坐等金山银山。 唐楚君这会子就翻出了时成轩那堆产业地契,似笑非笑,“你全给了起儿和夏儿?就想着等他们经营好了,你再来摘桃子?” 时成轩的心思被揭穿,涨红了脸,“说的什么话?那哪能呢!我是他们父亲,自然事事都得想着他们。” 唐楚君怼,“是事事想着他们,还是事事想靠着他们,你心里有数。我可警告你,产业你给了就是给了。那就是起儿和夏儿的私产,你以后少打主意。” 她一边怼一边翻册子,“啧,这个铺子血亏……这个庄子,养这么多人是干什么的?活儿没人干,领工钱的名册倒是一堆人……我夏儿亏大了啊。” 时成轩听得心烦,“你做主母的时候又不管家,成了这样你没责任?” 唐楚君:“……”嘿,可以啊,还顶嘴了。 她便是问,“我就做了几天当家主母,我有什么责任?你们家是你母亲和温姨娘在管家,管成了这样你赖我?”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郑巧儿赶紧拉住唐楚君低声提醒,“你俩现在都和离了,还吵什么?” 唐楚君这才想起,呀!和离了啊! 她就是见不得时成轩,一见就忍不住怼他,无法控制的那种。一时又想,女儿大婚在即,是不能吵吵闹闹,伤了和气,坏了风水。 说起风水,她便是问,“夏儿,你们准备在哪里成亲?” 如今时安夏是公主,除了幽州有公主府,京城也赐有公主府邸。 按礼制,时安夏是可以住在公主府,让岑鸢上门做驸马的。 可时安夏想来想去,还是希望去住如意街九号。这边离侯府近,且如意街九号的宅子听说是岑鸢亲手布置。 她记不起与他的前世,这一世便不想辜负他的心意。 时安夏温温回话,“如意街九号。” 唐楚君笑道,“九号好九号好,离侯府近,离我那宅子也近。我要来吃个茶,也方便。” 魏采菱大喜过望。她一直以为时安夏要去住公主府。公主府离皇城近,离他们就稍远了。 若是住在如意街,就算晚上宵禁也能偷摸着溜来溜去。 如此,次日时安夏的嫁妆就浩浩荡荡抬去了如意街九号。 嫁妆自然是丰厚得令人咋舌,不过路途过近,也就这附近的邻居围观了一下。 转眼,到了时安夏和岑鸢大婚的日子。这已是孝期规定可以成亲的最后几日了。 岑鸢最近很少来侯府,一直都在忙着筹备亲事。 终于,过了这夜,天一亮,他就可以去迎娶新娘了。 夜,这般漫长。 “少主,您歇会,明日还有得忙。”荆三瞧着自家主子连日来所有事都亲力亲为,真就没见过比他更勤快的新郎官。 岑鸢答应着,回房歇着去了。 他的手心热,脑子热,连带着眼睛也是热的。他忽然想知道,他的新娘子这会在做什么? 可古代的规矩,成亲前几日不能见面,好生惆怅。 他可是几辈子才第一次成亲呢。 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点都睡不着。 每个毛孔都在张扬叫嚣,仿佛都在等那一场风雨迢迢的相遇。 他的小姑娘! 一觉醒来,他就可以去接他的小姑娘回家了。 那种喜悦无法言诉。 这一刻,再也没了委屈。 只有期待,以及万般忐忑。 总疑心晋王那厮会突然出现捣乱。毕竟,那是她上辈子所嫁之人。 宿命这种东西,带了些天道意志。岑鸢忽然害怕起来。 会不会明日早晨去迎娶新娘的时候,侯府的人告诉他,新娘不见了? 晋王手下不全是蠢才,也有不要命的死士。晋王会不会如他一般忽然重生,知道她的好,拼了命来抢亲? 岑鸢坐起身,满头大汗,没法睡了。 他穿好衣袍,如风掠出屋子,惊得荆三差点疑心自己眼花。 “少主,您去哪?”荆三急忙追出去。 岑鸢停下来交代,“你回去休息,我天亮就回来。”说着就跑得无影无踪,消失在夜色里。 荆三大抵猜到了少主去向。 能去哪?还不是去守着新娘子。啧,就一晚都等不了?这是有多钟情海晏公主啊。 岑鸢熟门熟路翻墙进了侯府,踏碎了月光,悄悄站在窗外,第一次听到他家小姑娘用那样鲜活可爱的语气吱哇乱叫,“哎呀,都怪你们天天喂喂喂,都胖了,我都胖成这样了!” 第347章 那是一场杏花春雨 岑鸢听着小姑娘的嘟嘟囔囔,差点笑出声来。 第一次,有了要成亲的真实感。 烟火气,那么重。 他不要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要她时时刻刻举止端庄,连走路睡觉都小心翼翼;更不要她背负着明德帝的生死,和一个国家的兴亡。 他只要她想笑的时候肆意笑,想哭的时候随意哭。 岑鸢甚至想把时安夏当个孩子来养着,蹦跳,嬉笑,顽劣,有血有肉像个被人宠着的最最普通的女子那样活着。 走一步看十步的活法,真的太累了。可是没有这个技能,她又如何能活成如今这模样? 她注定不是普通的女子。 只希望他的小姑娘能活成舒服随性的样子。 这一世,时安夏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他也不是北翼的卫北大将军。 他们只是平凡赶着成亲的一对新人。 以往,时安夏都是云里雾里活在岑鸢的心尖尖上。 轻轻一抬眸,远远一回顾……千百万次在心头描摩她的模样,遥不可及。 这一世不同,她就要做他的新娘了。 过了今夜,只要天一亮,他就会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她过门。 仪式从简不要紧,新娘是她就行了。 为了拐她做新娘,岑鸢将她想不起的那些往事,一点一滴放出钩子,钩着她。 她一问究竟,他便是那句“成了亲就告诉你”。 关于“破皮大鼓”,关于那些脱口而出的对子和诗句。 他说上一句,她便能对出下一句。 分明那些东西都是他从二十一世纪带过来的。不同的时空,醉人的诗句,不一样的文明。 关于他的故乡,他曾经从事的职业,他在上一世都告诉过她。 她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她是他的铜墙铁壁,他是她的万箭齐发。 他对她那么赤诚,从不曾隐瞒。 一如今夜的月光,洁白如银,清辉似雪。 岑鸢就那么守在窗外,听房间里面热热闹闹,吱吱喳喳。 似乎是护国公府当家主母郑巧儿正在为时安夏开脸。 按照北翼风俗,每个姑娘在成亲的头一夜,都要由五福之人进行开脸。 所谓五福,乃长寿,富贵,康定,好德,善终。 早前唐楚君问时安夏,愿意让谁来给她开脸。 时安夏想也没想,便求了大舅母。 郑巧儿得了活儿,喜上眉梢。 她可是外甥女亲口认定的五福之人,能不乐吗? 她性子原就爽朗,这会子喜气洋洋,心头欢喜,嘴里妙语连珠不要钱似的往外蹦,“我家夏儿怎么长的?说一句倾国倾城之姿都不为过。哎呦,这眉眼,这鼻子,这小嘴儿,哪哪都好看……我怎的就没个这样的女儿呢。” 她边说,边用双手绷着两根棉线,在时安夏扑了粉的脸上,绞着脸上的绒毛,轻轻扯断,再修齐额发和鬓角。 才进行到一半,唐楚君喜极而泣,“我儿啊……真好看……” 这么好看的女儿,她竟然弄丢了多年。还好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不是老天有眼,是时成逸有眼,竟然帮她把女儿带回来了。 在女儿出嫁前的夜晚,唐楚君双手合十,祈求上天保佑时成逸和于素君幸福美满,长命百岁。 她泪眼盈盈地瞧着女儿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儿,心头所有的不甘和怨恨便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她的儿子和女儿都有了归宿,她这一生便是圆满。此后的每一天,她都要快快乐乐。 守在一旁的北茴等人,皆是眼眶红红,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只有时安夏偶尔眼睛望向窗外,心里想着,那傻子今夜总不至于在窗外站着吧。 她唇角漾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容,竟然心底涌出微微的甜蜜。 其实时安夏成亲的目的远不如岑鸢单纯。 她成亲,最初是因着“有缘人”,有效杜绝皇太后胡乱指婚。 后来,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明德帝。 她也没想到,几息之间就从侯府嫡女变成郡主,之后又成为公主。 更有甚者,皇太后已经没有了明面上可以拿捏她的实力。 她是完全不必在乎“有缘人”这件事了。 除去元宵节那夜在灯谜闯关时,她和岑鸢联手戏弄了晋王。这一世,她和晋王的交集可说丝毫没有。 到了如今,时安夏原本可以不嫁就能规避风险。 她甚至不用像以前那样找大伯父商量,“我想以后一直留在侯府里,希望大伯父别赶我走。” 事情发展至此,哥哥成了建安侯府掌权的,母亲和离了,无拘无束。她跟着谁,日子都能过得随心所欲。 但她还是想嫁给岑鸢。 抑或是他用那些云里雾里的前世今生勾着她,又或是他每一次的欲言又止,尔后答应她,成亲后就告诉她。 时安夏甚至觉得自己是为了追寻失掉的记忆,才嫁给他。 可真到了这一刻,她才知自己也是满心的悸动。 心跳,一下接一下。 脸红红的,低下眉眼时,眼睫如颤翅的蝴蝶,忽闪忽闪着喜悦。 大约是到了子时,一屋子人忙完才散去。 新娘子要赶紧补觉,因为睡不了多久,寅时就得起床梳妆打扮。 房门一关,时安夏便是轻轻推开了窗户。 月光碎在那人身上,如万千流光,星星点点。他并没站在窗边,而是离窗有几步距离。 窗外是一片桃树,正值花开,竞相怒放。 他便是站在一株桃花树下,微微靠着那树,有一股子慵散微熏的劲儿。 见时安夏开了窗,岑鸢便是心头一跳。 窗里的小姑娘墨发长长垂下,如瀑布一般。她眼里是细碎的光芒,明亮而美丽。 她清凌凌的眸子,欲语含羞看着他。 岑鸢没想着今夜见她的。 他只是担心会出变故,守着会更安心。 就这么见到了,心头眼底流露出的,便是难以掩饰的热烈奔放。 他喊她,“夏夏!” 声音里也是带了热烈和喜悦。 有时候从一个人唤你名字的时候,就能看出他到底喜不喜欢你。 时安夏此时就是这样的感受。她前世今生都没听谁叫她名字叫得这般热烈。 就好似匆匆带着一场杏花春雨而来!兜头兜脸洒落一身,那是满眼欢喜,那是满心雀跃。 时安夏娇嗔的,“你真在!不回去睡觉,明日怎么迎亲?” 第348章 夏时鸢飞青云里 月光中的男子一步一步走近,伸手想要挽住时安夏垂落的墨发。 却在空中,手转了个方向,撑在窗台上,“别管我,你去睡。” “你怕有人对我不利?”时安夏哑然失笑,“你不是在几天前就多加了人手防范吗?还不放心?” 岑鸢默了一瞬,“曾经也是以为幸福唾手可得,近在咫尺……” 却再无见面之日。 若非重来一世,你我便是烟消云散。 他哪里敢赌? 时安夏听出了他的后半句,心里轻轻一疼,淡笑,“不要患得患失。我母亲能活着,肖长乐能活着,顾柏年不会下狱,陆桑榆的母亲已经摆脱了受辱的命运……难道我们就不能走一条全新的路吗?” 她迟疑了一下,伸出玉白的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眉眼,俏皮安慰他,“放心,我有功德护体,谁也伤不了我。” 她嫣然一笑,如月下盛放的桃花,艳丽又纯洁。 岑鸢没忍住,抬手握住她放在自己眉上的柔夷,充满了灼人的力量。 “夏夏,明日我就来迎你。” 时安夏点头,笑着推他离去。 他消失在桃花林深处。 时安夏便是关了窗,且在窗前装了他送的暗器。 如有人强行从窗户入内,会触发毒针喷射。 没有他的解药,人活不过两个时辰。 时安夏脱了外衣躺在床上,却又哪里睡得着。 她美美笑出声,用被子轻轻盖住了脸。被人在意,被人珍重……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怎么办?她也开始盼着天亮呢。 窗外,岑鸢去而复返,安静地守着小姑娘入睡。 他隐在黑暗中,如一个守护神。 寅时一到,整个侯府动起来。 他还是不放心。 越是放松警惕的时候,越是怕人使坏。 其实整个侯府,他里里外外都布置了人。 就连冬喜那头,都让人看住了,动不得手脚。 天终于亮起来。岑鸢迎着曙光,步行回了宅子。 这就是住得近的好处。 荆三一夜未眠,急忙迎上来,“少主,您可算回来了。” 岑鸢点点头,由着下人梳洗妆扮,换上热烈如火的喜服。 他整个人俊美得令人移不开眼,冷白肌肤上的伤痕已淡得看不见。 他丝毫不见疲惫,瞳孔又黑又亮,眉梢眼底都漾着一层喜色。 一道晨光冲破云层,洒向大地。 如意街九号热闹起来。人进人出,喜气洋洋。 轿夫抬着大红花轿等着吉时出发。 一身喜服的俊美新郎骑着高头大马,在喜娘的唱词声中,出门去接新娘子了。 那段去的路,分明很短很短。 岑鸢却觉得很长很长。 这条路,他仿佛走了好几辈子。 围观的百姓笑得不行,“这就是到隔壁街啊,几步路的事儿。” “哎呦,这小郎君长得跟画上的人儿一样。” “也不知新娘得是什么模样,才能不叫新郎衬得没了颜色呢。” “我见过海晏公主的,长得可好看了。配的配的!” 岑鸢翻身下马,就到了侯府门前。 侯府热闹非凡,族人和亲朋好友都来了。 因着婚仪从简,便是取消了那些为难新郎迎亲的环节。 府中。 时安夏头戴凤冠,身披霞帔,一方红盖头遮住了视线,安静等着岑鸢来迎亲。 唐楚君一大早就哭了好几场,“我的儿啊,娘的宝!你可要一生顺遂。母亲不求别的,就求个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只四个字,却该是人活着的最高境界了吧……她已词穷,不知该如何表达对女儿的祝福。 她一遍一遍拉着女儿的手,眼巴巴的,“我儿!我儿!娘的心头宝!” 其实她此时心头已在琢磨着,住得这般近,明儿是不是就可以跟女儿见面? 在这方面,她没什么讲究。 毕竟她女儿和女婿在孝期成亲,加上女儿都未及笄,两人根本不可能同房。她这个岳母出现一下,也不会打扰到新人。 时安夏上一世出嫁时,唐楚君已没了。从不知出嫁时,有母亲的“哭上轿”是这般满满的惆怅和幸福。 她心里酸楚得紧,拉着母亲的手不愿放开。 高堂上,时成轩也红着眼眶,想说点什么话吧,又怕说不好惹人嫌。 这是最后一次与唐楚君一起并肩了,往后余生,再无机会。 想着想着,他就十分伤心地哭出了声。 唐楚君:“……” 她才不信这厮对女儿感情这般深厚!肯定有猫腻! 她瞪了一眼时成轩。 时成轩便是收住了眼泪,只中规中矩说了些祝福吉祥话。 时安夏在丫环的搀扶下,喜娘的唱词中,拜别父母,由哥哥时云起背她上轿。 时云起温暖的声音传入她耳鼓,声音也是哽咽的,“夏儿,若是岑鸢欺负你,你定要告诉哥哥,知道吗?” 时安夏鼻子嗡嗡的,“知道了,哥哥。” 她进了轿子,坐稳,不得挪动分毫。 随着一声起轿,她在喜乐声中被抬进了……隔壁如意街九号。 她下轿时,手被稳稳牵进了一个大手中。 那是岑鸢的手,温热的,有力的。 往后余生,他都要牵着她走吧。 她心砰砰跳,唇角勾起了一丝喜悦。 齐公公带来了皇上贺喜的礼物。 是明德帝亲手所作的字画,上书“夏时鸢飞青云里”。字里行间,隐含着新娘新郎的名字,显然是费了一番功夫。 这竟然还是个连环画。 上幅,画上一只鹰在青云中自由翱翔;下幅,那只鹰落在一个女子手心中。 画中女子笑颜如花,神态娇憨……画得还很传神。模样说不上是像唐楚君,还是像时安夏。 但从服饰发髻上来看,应该是少女时安夏吧……是不是也只能问明德帝了。 拜完堂以后,时安夏被送进了喜房。 除了冬喜和红颜还留在夏时院,北茴几个丫环都是她的陪嫁,全带过来了。 这也就是换了个地方住,丫环们各司其职,忙开了。 岑鸢很快就来了喜房,用称挑开时安夏的盖头。 倒不是他急。他是怕凤冠霞帔太重,压坏了他的小姑娘。 挑开盖头的那一瞬间,两人相视而笑。 正是一笑低头意已倾…… 第349章 我在人间搜寻你 终,尘埃落定。 没有艰难险阻,没有九死一生。 遥望星河度良辰,一人撑伞二人行。 他的小姑娘终于穿上新嫁衣,进了他的门。 从此,他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 誓言昭昭,辞暮尔尔。 当,风雨无阻,并肩而行。 你在人间搜寻光,我在人间搜寻你。 世间万物皆可弃,唯你共我度此生。 岑鸢与时安夏喝下合卺酒,交臂而饮,情意绵长。 饮毕,喜娘将杯盏一正一反掷于床下,意为心心相印,百年好合。 喜娘一脸喜气祝福新人早生贵子。 北茴将手中的银袋子递过去。 喜娘美滋滋接过,又说了不少好话,方退出屋去。 这趟活儿可是赚翻了,别看婚仪从简,可人家给的赏银却不打折扣。 这样的活儿一年要是多来几趟,她可就踏上了喜娘巅峰。 屋子里,岑鸢欲匆匆离去。 时安夏一把拉住他的手,抬起清凌凌的眸子关切地问,“很疼吗?” “什么?” “瞒着我做甚?”时安夏扬声唤人,“北茴西月进来。” 北茴和西月打帘进屋,站得笔直。 时安夏利落吩咐,“北茴给我把凤冠霞帔换下来,西月来给你们姑爷看看伤。” 西月这才瞧过去,发现姑爷额上冒着细密的汗。 他皮肤本就冷白,就算苍白些也看不出来。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他唇色也淡得可怕, 岑鸢挑了挑眉,看着时安夏笑了。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 “小伤,无碍。”他说话的当口,看见她严厉的目光投过来,便是老老实实坐下了。 昨夜其实发生了极其残酷的厮杀,就在寅时,他正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的时候。 他伤在右臂,早晨回府临时包扎了一下,就穿上喜服迎亲去了。 他说过,世间万物都阻挡不了他娶她的决心。别说伤个右臂,就是一箭穿心,他也得爬过去。 好在,顺利成亲了。 鲜血把他亵衣的袖子全染红,还浸出了喜服。 喜服是大红色,不注意倒是不易察觉。 只时安夏在喝合卺酒时,发现岑鸢手臂处喜红变了颜色。且他抬腕,分明吃力。 刚一喝完合卺酒,他就要跑,这不是去处理伤口又是什么? 西月用剪子剪开岑鸢亵衣袖子,不由得惊呼,“这么深的伤口!” 时安夏震惊地看着从手腕处直延伸到肩胛骨的伤口,还正不停往外渗血。 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惨烈状况。 她想详细问问,又顾着今儿是喜庆日子,终究将一连串疑问吞下肚。 岑鸢自已有金创药,西月只管替他清理伤口止了血,上药包扎。 这一通下来,便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 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去,把几个丫环吓坏了。 哪见过这阵势啊! 北茴心思活络,“听那意思,昨夜要不是姑爷守在外头,咱们姑娘……” 南雁也吓得脸色雪白,“是哪个杀千刀的要害我们姑娘!” 红鹊直接嘤嘤哭了,“我就说姑爷是个好的!” 西月走出来,心还在抖,“伤口都看到骨头了,姑爷愣是一声没吭,还跟姑娘说笑。把咱们姑娘气得哟。” 东蓠是个直肠子,没听懂,“姑娘气啥?” 这回,连南雁这么笨的都听懂了,“气啥?气姑爷不先好好包扎伤口呗。这都拖一整天了!” 西月叹口气,“姑爷怕误了迎娶姑娘的吉时。” 红鹊也叹口气,抹了把泪,“我就说姑爷是个好的嘛。” 岑鸢从喜房里出来,嘱她们好生伺候好夫人。 是了,现在不是姑娘,是夫人了。 岑鸢眉眼带笑离去。 伤不痛了。 其实他这一整天都感觉不到痛,是喝完合卺酒时才发现血渗出来。 岑鸢原是不打算让时安夏担心的,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他喊了一声,“晋七。” 眉眼便是凝上一层霜,笑容不在,目色肃杀。 晋七从黑暗中走出来,“少主,都照您的吩咐,清理干净了。” 岑鸢问,“洛英呢?” “回少主,关在了城东宅子的地牢里。”晋七试探着,“可要把洛英关到这里来?” 岑鸢看他一眼,“我不想脏了这栋宅子。” 晋七便是明白,如意街九号与如意街九号里住着的夫人,真真是他们主子的心尖肉。 果然,下一刻,主子便吩咐,“把沈六他们全部调回来保护夫人,不得再有任何差池。” 晋七讶然,利落应下,“是!” 岑鸢把一切安置好,就去了一栋宅子见幽州洛家当家人洛颂扬。 今日洛颂扬本来在如意街九号吃喜酒。 他早前来京的时候,一直就住在九号宅子的客房院子里。 今日吃完喜酒以后,他本以为仍宿在那里。谁知主君不让住了,竟派荆三将他送到了别处。 老爷子这个气啊。这会子正喝茶醒酒,气闷得紧。 但自来对主君的尊重又令他不敢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只得转移了个话题,“主君一意孤行娶建安侯府嫡女,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洛四叔洛晨道,“父亲,主君的心思您莫猜。” “我怎么不猜!”洛颂扬更生气了,“难道将来让一个北翼女子去我们梁国母仪天下?这像话吗?” 洛晨劝道,“父亲,主君的事,不是我们洛家可以插手的,要顾好君臣之礼方是洛家本分。” 洛颂扬长叹一声,自言自语,“我们洛家世代隐世辅佐君王,难道连给主君掌个眼的权利都没有?” 门外传来冷冷一声,“洛老要替我掌什么眼?” 洛颂扬面色大变,忙和洛晨齐齐起身跪迎,“主君大驾,有失远迎。” 岑鸢并不像以往那般亲和,径直走过,坐在上首,居高临下道,“所以洛老这是真把自己当我祖父了?” 一阵夜风吹来,洛颂扬打了个冷颤,“主君息怒。属下不敢。” 哪还需要喝什么醒酒茶?现在简直醒得不能再醒了。 岑鸢淡声问,“不敢?你洛家现在胆子大得很啊,是觉得从龙之功稳妥了,还是觉得……”他缓缓站起,“朕没有你们,就杀不回京城,夺不回皇位了?” 第350章 出动“十二杀”保护新娘 岑鸢对幽州洛家一向礼遇有加。像如今这般疾言厉色,还是第一次。 洛颂扬等人伏在地上汗流浃背,“属下绝不敢有此等想法,还请主君明察。” 岑鸢仍旧穿着喜服,还没来得及换掉。他脸上的怒色却与喜服格格不入。 他起身,冷笑,“明察!只怕察下来,你们洛家脸都不要了。” 城东的宅子,表面开的当铺,地底却有一座深冷地牢。 洛颂扬忐忑跟在岑鸢身后踏进地牢时,就有种不祥预感。 绑在柱子上的女子脑袋耷拉着,头发将脸遮了半边,鲜血滴在她身前,形成了一滩黑渍。 “英儿!”洛颂扬走近了才发现是自家孙女。 绑在柱子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正是洛英。洛颂扬的孙女,洛家长子洛游的次女。 洛英听到动静,睁开肿胀的眼睛,微微唤了声,“祖父……” 她原本长得英气又美艳,擅隐匿,是个矛盾又出众的女子,更是洛家第三代里出类拔萃探听消息的好手。 如今,被折磨成了这样……洛颂扬抬头看向岑鸢,“主君,英儿她犯了什么错?” 岑鸢眸底冰冷,“你问她。” 洛英咬了咬嘴唇,“我没错,我就是要杀了时安……” “夏”字没出口,岑鸢顺手拿起桌上一条带刺的鞭子丝毫不留情地挥了过去。 鲜血四溅!温热的血溅到了洛颂扬脸上。 洛颂扬脸色难看极至,“主君手臂上的伤是被你弄的?” 洛英听到这句问话,泪水一下就涌出来。 她嘶哑着嗓音,十分悲伤,“主君,你为何要拼了命护那女子?你的光复大业迫在眉睫,为了她,值得吗?” 岑鸢的喜服刺痛了她的眼睛。 这亲,终是成了。 岑鸢眸色淡淡,忽然问,“你想知道原因?” 洛英怔愣地看着他,依然带着一份迫切而炽热的仰慕。 岑鸢一字一字,字字诛心,“为她,我可复国;为她,我也可放弃万里江山。” 洛英张了张嘴,忽然尖叫了一声,“不……” 她不信!她不信! 她双眼猩红,流出血泪,伤心欲绝,“主君,你告诉我,你骗我的。” 岑鸢冷漠地不再看她,转身便走。但走了几步,他又顿了足,却不回身,只平淡地说了一句,“为她,我还可与天下为敌。” 这一次,他彻底走出了地牢,任凭洛英在地牢里放声哭泣。 洛英好恨啊。 岑鸢!主君! 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地! 她全心全意喜欢的男子,就那么冷漠离去,再不看她一眼。 这个世间,再没有比她更喜欢他的人了。 从见岑鸢的第一面,洛英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有的人,只需一眼,她就能确定,这就是她想要共同度过一生的人。 当初,洛英见主君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便是深深隐藏了爱意。 看到陈梦娇对主君穷追不舍,而他不为所动,她心中庆幸极了。 她便是知道,决不能叫他发现半点苗头。 洛英隐藏得很好,成为一个知进退的下属。 且为主君办了好几件大事,得了很高的评价,这使她很开心。 喜欢洛英的男子很多,上门提亲的都快把门坎踏破,但她没点头。 她把心思告诉了父母,说想要嫁给主君。 父母惊呆了,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一旦复国成功,洛家从龙之功居首位,有女子进宫很正常。 且女儿容貌武功都是上乘,于主君绝对有助益。 父母允了她,不再逼她接受别人。 就在洛英准备等主君复国成功后顺利入主中宫时,却惊闻主君要和北翼建安侯府嫡女成亲。 这个消息使得她几近崩溃。就有种……瓜熟蒂落的时候,瓜落进了别人的口袋。 洛英觉得这里边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便是亲自来了京城。 那一天,正好是岑鸢和时安夏许亲。 据说成堆成箱的好东西流水似的往侯府里送,她还看见岑鸢脸上露出一种久违的笑容。 她手脚冰凉。 他真的喜欢上了别的女子! 她很想上前去问问他,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心意? 如果知道了她的心意,他会毁了和时安夏的亲事娶她么? 甚至,她还卑微地想过,他如果一定要娶时安夏,那能不能也娶了她? 这个问题,她托了祖父去试探主君的心意。 祖父回话说,主君没有纳妾的打算。 洛英很伤心,故意装作离开京城,然后去而复返,就那么隐匿起来。 她想看看时安夏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使得主君泥足深陷,连光复大业都不顾,非要先娶一个北翼的女子为妻。 如果主君娶妻是有什么筹谋,为了光复大业,她认了。 起初,她的确认为主君娶其为妻是为了光复大业。因为此女从郡主升为了公主,利用价值极大。 因着要娶此女,主君还见了明德帝。 面圣!就算他们洛家举全族之力也做不到可以面见北翼皇上,只需一个海晏公主,主君就面圣了。 洛英放下心来,甚至觉得海晏公主只是个垫脚石而已。 过河,就会拆桥。 待主君复位成功,到那时海晏公主就成了弃子。 洛英想得挺好。 但她忽然发现了晋七等人。 晋七是什么人?是岑鸢的青羽卫“十二杀”。 里面十二个人,都是岑鸢真正的心腹。有时候,比他们洛家还更得岑鸢信任。 晋七一个人出现还没什么,荆三出现也没什么。可青羽卫“十二杀”全部出动就非同一般了。 她去套了凡九的话,得知“十二杀”的任务是保护新娘。 岑鸢竟然出动“十二杀”保护新娘! 这让洛英意识到,岑鸢对时安夏恐怕不是利用,而是……钟情。 这个发现令她痛苦。 带着这份椎心刺骨的痛,她悄悄观察了好几日,终于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岑鸢心里那人,真的是时安夏。 成亲的头一天,洛英向江湖上有名的暗杀组织“倾天鼎”下了定银,要暗杀时安夏。 昨夜,洛英便是利用熟人的身份,趁其不备,先将“十二杀”拖住。 “十二杀”里,至少有十个都在侯府布防,却让侯府处在最惊心动魄的危难中…… 走出地牢的岑鸢心中后怕不已。 他因着放心不下他的小姑娘,通夜守在窗外,才避免了一场惨祸。 除了他,没有人能救下时安夏。 他甚至硬生生用手臂挡下了大刀,只为了不让大刀砍到窗台上,惊了新娘子睡觉。 岑鸢抬头望向明月,声音极淡,吩咐晋七,“‘倾天鼎’可以灭了。” 第351章 灭杀“倾天鼎” 没几日,江湖掀起惊涛骇浪。暗杀组织“倾天鼎”一夜之间被人连老窝都端了。 据说“倾天鼎”当家人死的时候,还在青楼花魁的被窝里,眼睛都没睁开,就被一剑割了咽喉。 到底是谁干的?官府不查,江湖人士不愿插手,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自来朝廷和江湖就界线分明。 当然,更多的是拍手称快。 实在是因为“倾天鼎”手上沾染了太多人命,结下过太多梁子。 真就是黑白两道该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且,两道都有他们的贵客。 “倾天鼎”名声很烂,只认银子不认人。只要银子到位,就算灭门灭族的勾当,他们都肯干。 上至八九十岁的老人,下至几个月大的婴孩,“倾天鼎”都不放过。 朝廷难道不想割了这毒瘤吗?想! 明德帝登基后的第二年,“梁氏灭门案”震荡京城,下手的正是“倾天鼎”。 明德帝一怒之下,命东羽卫肃清“倾天鼎”。 朝廷下了追杀令,掀起腥风血雨。那是第一次朝廷和江湖的交锋。 却,两败俱伤。 第一代东羽卫,几乎全军覆没,令人唏嘘。 尤其是第一代羽卫长宋惊鸿,更是全家被“倾天鼎”报复,杀得一个不留。 他自己也在此次任务中受了重伤。伤愈后,却不愿再为官,从此隐居山林,做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闲人。 据说,宋惊鸿从那以后,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明德帝去看过他几次,终究没能将此人带出山林。 而“倾天鼎”也死伤大半,他们当家的连夜将老巢迁出京城,消停了好多年。 这两年,“倾天鼎”隐有冒头之势。 “倾天鼎”又在京城秘密扎了根,为几年后的祸事埋下伏笔。 明德帝翻着密报,一页一页,看得全身冷汗。 不知不觉,眼眶湿润了。 他想到了宋惊鸿,想到宋惊鸿枉死的全家,更想到了他亲手组建培养的东羽卫。 悲沧的情绪席卷着这位帝王,悠长一声叹息,再悠长一声叹息……终究,还得靠他亲自指婚的女婿岑鸢啊! 没错,明德帝现在可不管岑鸢是梁国幼帝,还是洛家少主,他只认岑鸢是他亲自指婚的女婿。 娃娃亲?不存在的。 反正岑鸢求到了他跟前,请他指婚,那这门亲事就是他亲手指出来的。 几日前,他这女婿同时动用东羽卫和西影卫令牌,要灭杀清缴“倾天鼎”。 当时明德帝极力反对。 他就没想通,刚成亲第二日,这新郎官怎的就不安生呢? 你要灭杀“倾天鼎”,就不能在成亲前灭?或者,咱们从长计议行不行? 万一“倾天鼎”发起疯来,你有考虑过我女儿和我女儿的母亲,以及那一大家子人没有? 明德帝气得很,连夜派了齐公公去把岑鸢找来训话。 中心思想就是,你杀谁也别连累我女儿! 岑鸢当时阴阳他,“划重点,主要别连累你女儿的母亲!” 这话!听得怎的这么怪异?说得好像他和他女儿的母亲有点什么似的……就很脸红好嘛。 明德帝被这女婿气得脑门子疼,太阳穴上的青筋都突突乱跳。 岑鸢就是在那时,用无比坚决的语气向他保证,“我以北翼皇帝的性命担保,此次行动万无一失。” 北翼皇帝的性命……那不就是自己的性命?明德帝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他忽然觉得,他这女婿是个妙人。别看人家一副冷面孔,随时都跟谁欠他钱一样,但其实内里还很有趣。 长得英俊,人有趣……嗯,配得上他的乖女儿。明德帝愣是自己哄着自己,把这位拐走他们北翼至宝的梁国幼帝看顺了眼。 既然阻止不了,他就得问清楚。要怎么才能斩草除根?要怎么才能做到没有漏网之鱼而事后杜绝报复? 岑鸢拿出一份名单,每个人都有详细注解。 年龄,身高,户籍,长相特点,擅长兵器,常出入之地,以及老巢地点,甚至还有“倾天鼎”当家人备下的“狡兔三窟”地址。 明德帝惊呆了。 合着岑鸢这是早就盯上了“倾天鼎”? 事实上,岑鸢确实早就盯上了“倾天鼎”,只是没想到要这么早动手。 因为三年后京城会发生血洗芙蓉楼的“芙蓉楼惨案”。 “倾天鼎”为了报复朝廷当年东羽卫的肃清行动,在元宵佳节人潮最汹涌的芙蓉楼前,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进行了大规模杀戮。 整条长街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长歌当哭,有人只是出门看个灯会,就与亲人生死诀别。 那个元宵佳节成了无数人的梦魇。据说芙蓉楼所在的那条街洗了三天三夜,都没洗尽血腥味。 明德帝心神俱碎,龙颜大怒,下令整个北翼击杀“倾天鼎”。 无论是江湖帮派,还是任何民间组织,只要杀掉一个“倾天鼎”成员,即可向官府领取白银万两。 可见当时明德帝有多愤怒。 饶是这样,江湖上竟然没人敢领这银子。 还是半年后,晋王上奏,说自己已将“倾天鼎”尽数灭杀。 随着奏折一起呈上的,还有“倾天鼎”所有成员及首脑的名单。 那些人的尸首,全部拖到了芙蓉楼外示众。 万千百姓长哭不止。 明德帝亲自带领文武百官在芙蓉楼前祭奠亡灵。 也是那一次,晋王的名声在百姓中传颂。晋王也更进一步在明德帝心中获得了信任。 明德帝听完岑鸢这一通讲述,也不知该骂谁,只得闷闷地问,“所以,那次灭杀‘倾天鼎’也是你的手笔?” 岑鸢只低着眉眼,不回话,倒像个做错事但不肯认错的孩子。 明德帝心头一声国骂。都多余问! 不是他又能是谁? 可更多的是感激。 感激前世的岑鸢为他,为京城百姓报仇雪恨,铲除邪恶。 同时也感激这一世的岑鸢,早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利用自己的先知本领,救万千百姓的性命,维护北翼的安定秩序。 明德帝作为一个帝王,当然也想过,有人在他身边安插亲信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尤其这个人还是别国皇族。 可在这一刻,明德帝觉得自己若是有半点怀疑,都是对昭昭日月的亵渎。 明德帝选择信任岑鸢,更信任自己的直觉。他让东羽卫和西影卫同时协助岑鸢,除恶务尽。 当“倾天鼎”覆灭的奏折真正呈到明德帝跟前时,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而此时的洛家人,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因为,主君动怒了! 第352章 主君动怒了 “倾天鼎”覆灭,别人不知内情,但洛家几位主事的却心知肚明。 正是因为知情,所以内心才更惊恐。 主君动怒了! 主君动怒,他们洛家今后的身份就很尴尬。 他们原本就是梁国人,且是辅佐君王的隐世家族,地位十分超然。 如果主君因为洛英之事,对他们不再信任,甚至将其边缘化,他们又如何自处? 若是主君是个弱的,完全仰仗洛家行事倒还好。至少主君会因为需要依靠洛家而忍气吞声。 但很明显,主君很强。 且,洛家早就知道,主君除了他们,还有别的隐藏力量,并不是非他们不可。 早前洛家也因此有心胸狭隘的恼怒过,但还有更多明事理的,诸如洛风洛晨等人,他们看得很通透。 只有主君强,复位才有望,而他们洛家才能重新成为辅佐君王的隐世大家族。 否则洛家不被梁国重视,又不敢入北翼王朝做官,那算什么呢? 任何有抱负的人,谁不想在有生之年堂堂正正立下一番汗马功劳? 当今梁国墉帝无论是什么原因篡位,逼宫都非正统,并不明正言顺。 最明正言顺的,还是当属主君岑鸢。 他不是太子,他是正儿八经的皇帝! 他复位,绝对正大光明。 洛家人围在一起聊着“倾天鼎”覆灭,一夜之间,一个暗杀组织从头到尾被灭杀得干干净净,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青羽卫“十二杀”终于怒气腾腾亮了杀招。怒气从哪儿来?自然是从洛英那来。 他们把洛英当自己人,所以掉以轻心,差点害了主母的性命。 就算岑鸢不责罚他们,他们自己也很难过得去心里那一关。 “倾天鼎”就成了“十二杀”的宣泄口。 洛风气愤道,“这次就算主君不杀洛英,我们洛家又有什么脸面留下她?” “倾天鼎”是什么恶名昭着的东西?洛英竟然为点儿女私情,找这种暗杀组织去杀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简直是令人发指! 洛晨想了想,道,“主君将洛英还给咱们家,就是想看咱们的态度。父亲,您拿主意吧。” 洛颂扬早没了先前的傲气。 人活久了,容易自大。 他这些年越发狂起来了,尤其主君来到洛家亮了身份,需要他们辅佐重新杀回梁国都城。 主君偶尔会来找他商量要事,态度温和,十分仰仗洛家的样子。 他昨日吃了酒,便是倚老卖老对主君指手画脚起来。 殊不知,这是大忌。 洛家祖训第一条,便是恪守本分,不能干涉主君行事。 洛颂扬此时冷汗涔涔,哪里还能拿什么主意。 洛晨见父亲不言语,只得挺身而出,“儿子倒有个主意。” 洛颂扬脱口而出,“你说!” 显是急了。 能不急吗?惹了主君,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洛晨沉吟片刻,正色道,“主君不杀洛英,却把洛英交回洛家,是要洛家一个态度。这个态度我们得明确……” “你要杀了英儿?”洛颂扬陡然提高了声音。 洛英是他最为看重的后辈。他们洛家不以男子为尊,向来是谁有本事谁就为尊。 而洛英显然是其中佼佼者。 主君需要的很多消息,都是洛英搜集打探而来。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洛晨十分清醒,“在主君面前谈功劳苦劳,恐怕主君会弃了洛家。” 洛风附和道,“就算不杀了英儿,让主君和主母出这口气,也得废了她武功,再不能用她。而且还要把她好好看押起来,至少在主君复位成功前,不能再让英儿恢复自由。” 仅,留她一命。 为什么留她一命,洛风有一种直觉,是主君想留她一命。 至于原因,他说不出来。否则主君当场就把洛英杀了,何必还给洛家这么麻烦。 洛晨点点头,“正是如此。主君不会再用一个对他起了心思的人办事。而我们洛家不拿出点态度来,也会被主君放弃。” 洛颂扬微微点了点头。 洛晨继续道,“儿子以为,主君此人……比咱们想象的强大,并不依附于洛家。而是洛家依附于主君。从龙之功,从来不是那么容易。父亲,您想过没有?洛家若是被放弃,而主君复位成功,到时洛家将何去何从?父亲您到时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洛颂扬坐在这个位置上几十年,也并非鼠目寸光之辈。 他不是不懂识人,而是……飘了。 被儿子们这一分析,顿时心下骇然,“光是废了英儿恐怕难消主君心头之恨啊!” 洛晨和洛风同时点头,“正是!主君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洛晨不敢看洛颂扬的眼睛,“所以父亲,您老了,该颐养天年了。洛家交还给主君,让主君自己安排人来掌洛家之事。” 洛颂扬:“!!!”合着这是让我滚蛋! 他气得吹胡子,想说,没我,主君管得过来洛家吗? 咦,还别说,没他,恐怕还真不碍事。 洛颂扬后知后觉想起来,最近几年在洛家替主君办事的,几乎都是洛晨和洛风。 一时,又是心灰意冷,又是……老怀大慰。 好歹洛家还有两个是主君的心腹。 这次要不是主君成亲明面上需要给侯府面子,都不会让他出来亮相。 他这个名义上的祖父,其实就是个傀儡啊。 是他自己没意识到,还以为自己真是老辈子,可以对主君之事进言了。 终究是他犯了大忌,君臣有别,既然选了主子,就是死,也要跟随到底。 否则,就是灭族的大祸。 洛颂扬长叹一声,“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 洛风和洛晨没想到父亲如此深明大义,还以为要费不少口舌才劝得动他隐退。没想到三言两语,他老人家就想通了。 两人不由齐齐起身跪行大礼,“父亲英明,儿子跪谢。” 他们深信,跟着主君定能登顶。 两人一起去到如意街九号时,岑鸢刚和时安夏用完晚膳在院子里赏花散步。 樱花层层叠叠,将一条条小径包裹起来,仿若朵朵粉色云朵,在头顶炫丽漫开。 她看樱花,他看她。 在一朵樱花落到岑鸢肩上时,时安夏漫不经心问,“还疼吗?” 岑鸢怕媳妇儿担心,便是答,“不疼了。” 哦,不疼了是吧?时安夏似笑非笑看着岑鸢,“那就把账算一算。” 被她眸色凉凉一扫,岑鸢忽然又觉得有点疼了,嘶……真的有点疼了。 第353章 原来她才是他的宝儿 春日斜阳落山时,红了半边天。 岑鸢成亲后的次日就带人灭“倾天鼎”去了,直到今日刚回来同时安夏吃了顿晚饭。 他有一肚子话要说,全是说不出口的相思话。 他看得出来,他的小姑娘也有一肚子要清算他的话要问。 他不示弱不行啊。毕竟,他现在也是亲自有娘子的人了。 其实时安夏这几日心情很好,因为“倾天鼎”覆灭了。 “倾天鼎”自然也是她的一块心病。 时安夏原想着,待成亲后与岑鸢从长计议。 毕竟不将这株祸根拔除,她寝食难安。 谁知岑鸢成亲次日便告知她,要同时动用东羽卫和西影卫围剿“倾天鼎”。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自己家人的安全。 但岑鸢护得很好。 在他将防御方案铺在她眼前时,她就看出了他的用心。 时安夏便是想,前世晋王立功灭杀“倾天鼎”时,他也是这般周全细致吧。 她看着他的手臂,想问,灭杀“倾天鼎”,是否跟你受伤有关? 但终究瞧着他皱起的眉头,把话咽了下去。 他们刚成亲,即使只是名义上的少年夫妻,却也是新婚燕尔,实不宜事事问得详细。 此时,时安夏伸出玉白的手指轻轻按了按他受伤的手臂,问着话,“换药了吗?” “换了。”岑鸢答道,“这几日都是晋七给我换的。” 时安夏仰头装作嗔怒的样子,“到底疼不疼?” 岑鸢皱了皱鼻子,怪委屈的,“时疼,时不疼。” 他人长得太俊美板正,做那种搞怪的表情就特别好笑。 “哦……”时安夏拖着长长的尾音,两腮鼓得像小包子,“时疼时不疼,那就是不疼咯。” 岑鸢很少见时安夏这个模样,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他见得最多的,是她端方温淡或者威严的样子。但她偶尔狡黠,可爱,甚至顽劣,俏皮,就会令他爱到极致。 如此时,她已梳了妇人发髻,却像只可爱的小包子,便是令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宝儿,这几日你独自在家,害怕吗?” 时安夏瞪大了眼睛,惊得出声,“你喊我什么?” 岑鸢从她黑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灼热专注的模样。 这一路啊,他跌跌撞撞奔向她。 他忽然笑起来,轻轻将她往怀中一带,就抱住了她轻盈又娇小的身子。 樱花树下,漫天花雨。 他穿着天青色长袍,她穿着月白色锦衣罗裙。飘带随风胡乱纠缠在一起,解都解不开。 只余他低头抵着她的额,轻声道,“宝儿,你忘记了。你说过等我娶了你,就让我这么叫你。” 前世没实现,今生可算是补齐了。 且是这么早,在她未及笄的时候,就娶了她做妻子。 这一世,谁都别想和他抢。 时安夏在他怀里,仰起头,轻轻扬扬漫出一丝笑意,“真的吗?” 她没有记忆,可她依然喜悦。 她的耳朵贴在岑鸢的胸口,听到他坚硬的胸膛里传来震耳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砰! 那么有力,那么热烈。 她被他深深感染着,慢慢伸出双手,去环他的劲腰。 时安夏忽然想起,怪不得早前他叫夜宝儿的时候,就总盯着她似笑非笑叫“宝儿”。 原来,她才是他的宝儿……这个念头令她在他怀里悄悄抿嘴偷笑了好久。 荆三正欲来报,说洛家二爷四爷求见。 一抬头,瞧着四月樱花中的小娘子,嗔中带笑,眸子里漾着一层水润,当真是人间绝色。 暮色霞光,微风吹来,樱花纷纷扬扬落了小娘子一身。 再瞧他家平时刻板的主子,嘴角噙着笑,眉梢眼底皆是温存,正伸手细细拿掉小娘子头上的花瓣。 也不知两人在说什么,一个仰头,一个低头;一个嗔着,一个宠着,真真儿是新婚燕尔,琴瑟和鸣。 忽然,他家主子就那么抱上了小娘子……哎呀,这是他能看的吗? 荆三捂眼睛,从手指缝里又偷看了几眼。他这一脚便踏不过去,生生收了回来。 就,感觉自己很多余。还感觉自己若是没眼力见,这一脚啪哒踏过去扰了他主子的好事,主子会吃人。 还是撤吧。 荆三一猫腰,捂着眼睛溜走,然后撞到了树上,脑袋撞了个包。 果然,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是要撞大包的。 荆三自作主张回了洛家二爷四爷,说主君这会忙着,没空。 他可是一点都没撒谎。 洛风和洛晨相视一眼,心头暗暗叫苦。 洛晨试探着问,“荆三,少主是在生气吗?”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真就是让荆三气不打一处来。 荆三也是“十二杀”之一。他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主君说他长得有小厮相,适合镇宅,所以出事当晚他主要负责如意街九号宅子的安全,并不在侯府布防。 可“十二杀”因为被洛英摆了一道,出了纰漏,害主君受伤。就算他不在场,也脸上无光。 这便沉下脸来,“你说呢?你们洛家当真是好大的算计,算来算去,算到少主头上。要我说,还是少主往日太纵着你们洛家了,纵着纵着就忘了谁才是主子。” 洛风和洛晨被怼得一时下不来台,只觉得一巴掌呼在脸上,火辣辣的。 连平日最闲散不爱管事的荆三都这么说,更遑论主君。 洛风好容易挤了个笑容出来,“都是我们洛家的错。是我们洛家教女无方。” 荆三懒洋洋瞥了一眼对方,“那倒也不是,十个指头还不齐呢。你们家洛冰就不错,至少她……咳……” 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他赶紧打住。 他倒是打住了,可洛风和洛晨吓个半死。 啥啥啥?洛冰?洛冰也喜欢上了主君? 洛风和洛晨这会子总算后知后觉想明白,洛冰十八岁还不肯嫁人,原来心里也有主君。 洛晨尤其脸色不好,因为洛冰是他的长女啊。 他这做老子的,竟然不知道自己女儿起了这心思。 但说起来,还真不怪他们洛家姑娘春心荡漾。见过主君那样容貌的男子,眼里还看得上谁? 加之又是那样的身份,往后复位成功,后宫位置多的是。 洛家有从龙之功,往宫里送几个人,应该不是问题。想必洛家的姑娘们都是这么想的…… 第354章 我能对主母做什么 洛二爷和洛四爷忽然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可不是洛家个别姑娘的心思啊!把那几个到了年纪各种推拒不议亲的姑娘挨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洛风和洛晨惊得满额是汗。 今日不见主君也好,回去还得再议。他们要先把自家的姑娘们管束好,方能向主君表忠心。 否则一个个都打着给主君投怀送抱的主意,他们洛家得被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们拖死。 这会子荆三挤在宅子门口撵人,瞧着洛二爷和洛四爷惊呆的样子,正要说点什么,忽然瞳孔一震。 洛冰!洛冰来了! 真是说谁,谁就到! 洛风和洛晨顺着荆三的视线一瞧,顿时也呆住了,齐齐唤一声,“冰儿!” 洛冰正从刚停稳的马车上下来,身边跟着两个丫环。她诧异的,“父亲,二伯,你们也在这?” 洛晨只觉得头疼,“冰儿,你来找主……少主?”他们在外面一向称呼少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洛冰点点头,“不然呢?不找少主来这做甚?” 洛晨一把拉过她,“先跟我回去,迟点再说。” 洛冰摇摇头,“父亲,少主大婚,我有礼物要送他。”说着,朝荆三笑道,“荆三爷,烦你替我通传一声,就说我带了少主让霍爷找的东西来了。” 听说是主君让霍爷找的东西,荆三不敢耽误,忙去禀报主君。 片刻,荆三出来了,“洛冰姑娘,少主有请。” 洛风和洛晨眼巴巴的也不敢问,终究没跟进去。 但洛晨想了想,忙将洛冰拉到边上叮嘱,“冰儿,做人要有分寸,跟少主和少主夫人说话要记得分清尊卑。” 洛冰还不知道洛英惹下的祸事,便是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奇怪。 心里暗暗嘀咕,难道是最近自己长胖了?这么一想,不由得暗暗吸了口气,挺胸收腹抬头,感觉这样会瘦点。 临风阁里,岑鸢和时安夏分坐主位。中间隔着一张楠木雕花小桌,桌上放着一套金丝琳琅盖碗茶具。 地上铺了厚厚的织花地毯,燃了烛灯,满室通明。 洛冰匍匐问安,“洛冰见过少主,见过少主夫人。” 岑鸢沉默着,看了一眼时安夏。 时安夏才温温道,“起吧,坐。” 洛冰谢了主母恩,轻轻侧坐在椅上,抬头用余光看过去。 她很好奇,什么样子的姑娘能做他们主母?能配得上主君? 且,她听说是主君费了很大功夫才娶到这位时姑娘。人家还在孝期,主君就迫不及待生怕新娘子跑了一样,求着娶进门。 这一看过去……咦?不是那个木质娃娃吗? 原来,真有人长这样啊? 难怪了!她一直以为木质娃娃是主君想象出来的样子呢。 上次她和弟弟洛林闯进小屋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主君雕刻的娃娃。 洛林刚拿着木质娃娃在手里把玩,就被主君一脚踹出屋去了。 从那时起,洛冰就知道主君脾气相当不好。 她原先还挺喜欢主君的,从那之后就歇了心思。感觉随时都会被暴打一顿,就有点害怕。 此时洛冰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时安夏。 时安夏也在观察洛冰。 那是个眸色十分干净的女子,秀美容貌中透着英气,倒是很合眼缘。 时安夏微微一笑,问,“我样子很凶?还是你以前见过我?” 洛冰方觉自己失态,忙行了个万福礼,“少主夫人恕罪,属下没,没见过。属下今日是来送东西的。” 她说着从身后丫环手里拿了两个盒子呈上。 一个盒子十分精美,里面装着一颗硕大夜明珠。 那颗夜明珠闪闪生辉,把一屋子的烛火衬得幽幽灰暗。 洛冰见主母眼里有光,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忙祝两人百年好合。 时安夏识货,知这颗夜明珠极其珍稀。当真有种白昼如星光闪耀,夜晚如明月高悬的意境。 洛冰瞧着主母高兴,心里也欢喜。 她将另一个装有羊皮舆图的盒子呈给主君后,就靠到了时安夏这边,“少主夫人,您觉得好看吗?” 时安夏点点头,弯起眉眼,“好看,谢谢你哦,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她说着就用手捧起了夜明珠,那光照得她的小脸越发瓷腻。 洛冰瞧着主母那样子吧……莫名心软软的。 她比时安夏年纪大,见时安夏那模样十分可爱就欢喜;可时安夏是她的主母,地位上又比她高,使得她不能造次。 忽然就无法自处了。 耳边听到时安夏问,“我们院子里有很好看的樱花,用这个夜明珠一照,一定美极了。你要去看看樱花吗?” 洛冰一怔,点头,悄悄问,“可以吗?” 她往日在主君面前是不自在的,尤其是洛林上次惹了主君不高兴,使她心生怯意后就更不自在。 她是打算送完礼物就走人的,没准她父亲还在外头等她呢。 可主母邀她赏花,她不能不给面子啊。 时安夏便是笑着跟岑鸢道,“夫君你自己看舆图,我带着洛冰姑娘去赏花了。” 岑鸢唇角噙着淡淡宠意,鼻子逸出个“嗯”字来。 洛冰心道,稀奇,原来主君会笑啊? 她从来没见过主君笑,连话都很少听到他说。 洛冰福身告退,兴高采烈陪主母拿着夜明珠赏花去了。 她这才发现,这府里种了好多好多樱花,粉的白的,一丛一丛,层层叠叠。 樱花在北翼算是很稀有的花,整个京城估计也就这一处了。 它稀有却不名贵,主要是因着京城人更爱梅花牡丹芍药,以及桃、杏、李、梨等有特色的花卉。 反而樱花的形状显得单薄不起眼,殊不知大片樱花开起来,一簇簇,一团团,红红白白压枝俏。 落樱缤纷,如云如霞。 夜明珠的光在黑夜里当真是似明月清辉,将樱花照得白雾雾一片。 北茴等人也是第一次见这美景,齐齐惊叹起来。 待洛冰尽兴赏完花离开时,月亮已悄悄爬上树梢。要不是马上宵禁了,她还不想走呢。 她觉得主母是个十分温和的人。 洛冰刚出去,就被父亲逮了个正着。 洛晨黑着脸问,“你可对主母做了什么?” 洛冰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能对主母做什么?” 陪主母赏花算吗? 明显主母赏花比她还赏得开心啊! 洛冰从父亲口中得知洛英竟然请了“倾天鼎”的杀手来杀主母,直听得瞠目结舌。 不会这么癫吧!我的天! 第355章 她所爱的是主君炽热的爱 洛家是个庞大家族,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家族底细,更不一定知道自己的根其实在梁国。 所以知情圈层,范围不大。简而言之,洛家是梁国隐世家族这件事乃机密,非常人所能知。 细数一下,也就洛颂扬以及他几个嫡出兄弟这几脉表现优异者,才能触及核心。 当然,也有表现特别突出的旁系,会被挑选出来重点培养,为家族大业做贡献。 其中不乏女子,洛英和洛冰就是嫡系里最出众的女子代表。两人各有所长,极受重视。 洛英擅搜集信息,洛冰擅分析和解密信息。两人在不同领域,都属佼佼者。 像她们这类人,在家族中本来就不以嫁人为目标,是以十七八岁以上不嫁人的姑娘并不稀奇。 若是要嫁人的,还得挑稳妥可靠且能掌控的人家,经由洛家的家主考查同意后,方能成亲。否则就会被施以家法,以秘制药物使其被迫变得痴愚。 是以情爱对洛家有能力的女子尤为苛刻。 光洛冰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年纪相仿的洛家姐妹,都是第一次见到主君便暗暗喜欢上了。 可哪个不是尽力隐藏心事,生怕被主君知道。 洛英倒好,竟然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洛冰就纳闷了。往日几个姐妹脸红说起主君的时候,洛英不是表现出一副就她不喜欢主君的样子么? 洛英还说,主君有什么好?又不爱说话又不爱笑,此生若是跟他在一起定然好生无趣。 这就好比吃拔霞供,她使劲说里面肉类不好吃,素菜最好吃。然后大家都夹素菜吃,她一个人吃肉。 我的娘呀!洛英好阴险! 洛冰越想越生气,感觉自己受了巨大欺骗。只是细想之,她真看不出洛英也喜欢主君吗? 那倒未必。她其实心里是有所感知的,但她无法知道的是,洛英胆子这么大,心这么狠,一出手就是杀招。 怪不得刚才主君连话都不爱跟她说一句呢,是怕沾染洛家女不好跟主母交代吧? 啊啊啊啊啊……好羞耻!好丢脸! 洛冰怒气冲冲去见了洛英,本来有一肚子话要骂人,在看到对方后就骂不出口了。 洛英穿着干净整洁的锦衣罗裙,安静坐在椅上。 远远看着,倒与常人无异。 可走近一瞧,就能发现洛英目中迷茫。 她看见洛冰走近,咧着嘴笑。一笑,口水就流出来了。 洛冰心头发酸,哪里还骂得出半个字来。 她叹了口气,拿出帕子替洛英擦净口水,轻声道,“傻姑娘,值得吗?” 洛英脸上还有伤,眼角青紫,伤痕累累。她笑起来,伸手抓洛冰的衣袖,“姐,姐姐……” 洛冰拉起她的手,嗔道,“你比我还大,不许叫姐姐。快叫我洛冰妹妹!” 洛英只是笑,“姐姐,姐姐……” 洛冰替她整理衣领,轻轻摩挲着她的头顶,像安抚个孩子,“洛英姐姐,你真的做错了。你不该沾‘倾天鼎’的。” 洛英目色仍旧迷茫,似乎并没有听她说话。 但洛冰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倾天鼎’被主君一锅端了。谁能想到,恶名昭着的‘倾天鼎’令人谈之色变,却一夜之间覆灭?他们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而你,也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她们洛家女子,爱了不该爱的人啊! 洛英摇着她衣袖,“姐姐,糖糖……给我糖糖……” 洛冰让人拿来几块糖果,温柔哄着她,“乖哦,少吃糖。糖吃多了要烂牙的。” 她亲自拿起一块糖放进洛英嘴里,继续说道,“看得出来,主君很爱主母。主君用木料刻了那么多娃娃,竟然全是主母的样子。可见主君喜欢主母很久了。” 洛英认真吃着糖果,咬着咬着,就会口水流出来。 洛冰又用手帕给她擦干净。 她边擦边自言自语,“主母很精明,虽然年纪小,但我知道,那是个极有成算的女子。你信不信,就算我们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洛冰是做解析密报的,有些人,有些事,只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来。 她有时候喜欢装得傻傻的,一副脑子不灵光的样子。其实就在别人大意之间,她就能观人读心。 在她的领域,她有足够的自信,“这场情爱中,很显然是咱们主君一脑子热情扎在里面。” 洛冰觉得主君热爱主母,比热爱万里江山复国大业热情多了。 哪怕刚才主君全程没说话,只最后一个淡淡的“嗯”,就足以让洛冰这样敏锐的人解析到他的整个内心活动。 至于主母,那是个十分清醒的姑娘。她到底有几分喜欢主君……也很难说。 洛冰甚至有种奇怪的错觉,就觉得主母的甜蜜浮于表面,更多的也许是被感动。 说主母伪装,倒也不恰当。 只不过洛冰从主母身上感受不到一个女子热爱夫君的气息。她觉得主母所爱的,更多的是“主君炽热的爱”。 她甚至觉得主母来到主君身边,更像是为了寻找什么答案。当然,这只是她的推断,不一定准确。 无论如何,主君都是那个主动索爱的人。 一切不顾死活扑向主君的女子,最后都只能惨淡收场。洛冰只庆幸自己最爱的还是自己。 她这夜给洛英说了许多许多,关于夜明珠,关于樱花,关于樱花下温温淡笑的主母。 她是说给洛英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她是在警醒自己,切不可走洛英的老路。 洛英今后只能关在一方狭窄天地中,再也无法如一只自由的鸟飞翔于天地间。 为了个男子,何苦呢?她洛冰这一生,可是要活得精彩纷呈,比男儿更有魄力才好。 女子哪里不如男儿了? 洛冰离开洛英的时候,深深看了一眼她痴傻的模样,轻轻一摇头,走了。 她回去就跟父亲保证,“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主君一个男子,放心吧,我无心成亲,不是因为主君。” 洛晨问,“那是因为什么?” 洛冰默了一瞬才道,“等我有一天,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可以在家绣绣花,看看书,听个曲儿的时候,方有资格嫁人。否则我要瞒着夫君行事,或将儿女们都陷入危险境地,又于心何安?” 洛晨听得心里泛疼。 洛冰忽的惨然一笑,“还是别去害人了吧。一个人,来去无牵挂,死了也不用连累谁。” 皇位争夺,从来都是尸骨堆出来的道路……她若是早知这条路的艰难,不知道还会不会展露自己敏锐的天分。 尤其,这个主君似乎对皇权并不热衷。 第356章 姑娘和姑爷回门啦 岑鸢昨夜与人在书房研究霍爷送来的舆图,几乎快天亮了才睡。 他就近歇在书房,没回自个儿房间。 时安夏今日一早过去寻他,便扑了个空。 小厮路过,忙说少主歇在了书房。 时安夏便知这人昨夜没睡好,又将归宁的时间推迟了一个时辰。 原本成亲第三日就要归宁,可岑鸢跟“倾天鼎”杠上,直接次日就把她送去了母亲唐楚君那里住了几日,昨儿才回来。 但到底归宁是归定,过场总得走一下。说白了,就是带着岑鸢回娘家蹭吃蹭喝。 今日艳阳天,日光早早就刺眼了。 时安夏坐在椅上看她爹给的那堆亏本破烂嫁妆,边看边做了记号,然后吩咐北茴安排人先去把庄子铺子馆子一一收回来。至于后头要做什么,再做打算。 北茴应下时,岑鸢就来了。 他人很高,往门口一站,就挡住了大片洒进屋子的阳光。 整个房间都暗了下来。 时安夏展颜一笑,“青羽,可睡好了?” 这称呼总是冲口而出,其实她是想叫“夫君”的。 “怎的不叫醒我?说好了今日归宁,都误了时辰。”岑鸢有些歉意,“是我睡过头了。” 他平时很少会这样,实因追击“倾天鼎”几天几夜没合眼,困了只偶尔打个盹儿。 一回到家,想到离时安夏这么近,忽然就放下心来,才睡实了过去。 “我母亲也要从她的宅子赶回侯府,说不定还没到呢。”时安夏合上账本,“不急,厨房做了汤圆,你吃一碗再走。” “不吃了。”岑鸢今日换了一身藏青色长袍,袍上绣有玉树仙鹤,衬得他整个人说不出的温雅俊秀。 时安夏想着就几步路,回侯府吃也是一样,便起身道,“那走吧。” 岑鸢嘴上应着,却站着不动,垂下眼看她。 小姑娘容颜极盛,穿着浅绿碎花的襦裙,更显得春意媚人。 她水漾眸色,朱唇薄而饱满。若非姿态端方雅致,压下了这方春色美艳,恐怕就成了文人笔下祸国怏民的红颜祸水。 时安夏见男子盯着自己,忙低下头自省,“怎么了?我这身衣服不妥?” 岑鸢这才红着脸别开眼,“倒无不妥。” “那你看什么?”时安夏脱口而出后,小脸立时也红了。 看你好看……岑鸢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只岔开话题,“你去看下我备的礼,够不够?” “不必看,只多不少。”时安夏温温然笑着,走近他,拿出一个荷包递过去,“给你。” 岑鸢眼睛一亮,“你绣的?” 他可是最知她不爱女红,能写一手好字,针在她手里却不听使唤。 时安夏递过去又缩回手,有些气馁,“算了,你会嫌弃的。还是等我练练手艺,再给你缝一个。” 岑鸢眼疾手快从她手里抢过来,“说好了给我的,怎的还能拿回去?” 他拿在手中看,荷包上是两只鱼,头挨着头。一只长,一只短。织的线条很简陋,针线走势也歪歪扭扭。 但他很喜欢,顺势就挂在了腰间。 岑鸢眸底一片湿意。 前世出征前,她也绣了个荷包给他。 同是双鱼。一条长的,一条短的,头挨着头。 那荷包陪着他直到生命结束。 时安夏小心翼翼地问,“前世,我是不是也绣过荷包给你?” 岑鸢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 他不想再提前世。 今生他娶了她为妻,一切都是好的。 何必再告诉她那些令人伤痛的过往? 他牵起她的手,步行去侯府。 马车装满了回门礼,跟在他们身后。 侯府门房早早就喊开了,“来了来了来了,姑娘和姑爷回门啦!” 魏采菱得到消息,喜气洋洋迎出来,“夏儿你可来了!”又对岑鸢道,“妹夫,这里你比我熟悉,随意就好。” 岑鸢行了一礼,“见过嫂子。” 魏采菱听着这声“嫂子”,脸一红,微微一福,“妹夫不必多礼。” 时安夏问,“咦,我哥哥呢?” “他啊,在书院呢。一早就去了,说会早些回来。”两个姑娘碰在一起,说不完的话。 岑鸢也不觉得别扭,默默在一旁跟着。 忽然听得一声震天吼的狗叫声,便是夜宝儿一阵风似的刮过来,直往时安夏身上扑。 还好岑鸢眼明手快,一个手势指着它,“定!” 狗子成精了,竟真的生生刹住了脚。却是很不满,汪汪汪汪狂叫。 时安夏忙去摸它的头,“一会儿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狗子顺势一个翻身倒在地上,求抚摸。 时安夏笑,“我家宝儿……”忽然“宝儿”两个字就卡在喉咙里。 想起了他也喊她“宝儿”! 哎呦,这人! 时安夏脸红耳热,清咳一声,微蹲着逗了一会儿夜宝儿,就一起去了漫花厅。 漫花厅里,唐楚君也刚到,正和韩素素把云舒逗得咯咯笑。 她已经不住在侯府了,住去了福双路的宅子。 但海棠院一切如旧,还保留着原样。 见女儿女婿来了,唐楚君不由得端起丈母娘的架子,“岑鸢你来,我和你说,这成亲第二天你就跑了,是怎么个意思?你可要搞清楚啊,就算你们住到了如意街去,你也是入赘的!这可是咱们当初说好的!” 岑鸢惶恐,“是,母亲。” “是什么是?一跑就是好几日,你瞧我女儿都被气瘦……”唐楚君抬头一看女儿那张比之前更加珠圆玉润的脸,忽然噗呲笑了,没稳住,“算了算了,都坐吧,不为难你了。” 岑鸢这才有机会和时安夏一起,给这位岳母大人行礼。 韩素素就是原先的韩姨娘,抱着时云舒过来问安。 她现在一直跟唐楚君住在一起,一是带孩子,二是管账。如今是过得通体舒畅,再也不用侍候讨好狗男人时成轩了。 但同时她也感谢时成轩,要不是他,她又如何得以认识唐楚君呢? 一屋子人其乐融融。很快,大房三房四房以及族老们都来了。 今日是时安夏归宁,也是侯府团聚的日子。 不过时成轩带着他庞大的后宅去了甘州,这时候正在路上。 魏采菱第一次以侯府当家主母的身份宴请族人,着实有些紧张。 唐楚君特别满意这儿媳妇,“怕什么?这里的老辈子们都很好,你就按正常座位安排就好了。” 魏采菱点点头,“是,母亲。” 正在这时,下人来报,护国公唐颂林来了。 唐楚君知道和离的事瞒不住了。她老爹来清算她了…… 第357章 护国公杀气腾腾来了 护国公唐颂林自时云起兄妹俩在京城名声大噪后,就一直十分关注侯府动态。 隔三岔五就要招来长子唐楚煜和长媳郑巧儿问问侯府这头的情况。 那两人要么是一问三不知,要么就捡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不说。 把唐颂林气得牙痒痒,就觉得那两口子靠不上,还得他自己筹谋一番。 他早前一直想插手外孙和外孙女的亲事,当时还庆幸老侯爷关键时刻走得及时,如此可以拖一拖。 拖它个一年半载,很多事可能就不同了。他再从中运作一下,也许外孙就不会和魏家女成亲,外孙女就不会嫁给一个幽州不起眼的望族。 总之在他眼里,不是京圈本土的权贵世家,就算洛家再有钱,也上不得台面,入不得他眼。 唐颂林想给他们搅和了,狠狠搅乱,将他们的未来牢牢掌控在手中。 尤其侯府这边老的没了,这个辈份的可不就是他说了算?就算倚老卖老,不也得给他个面子? 结果他一个人在护国公府暗自使劲,自己想得挺完美,一点都阻止不了人家迫切成亲的决心。 两个小的急急慌慌要赶在热孝期成亲!天爷啊!怎么想的?他外孙还没满十七岁,他外孙女都还未及笄,就算守孝一年也没什么等不得吧? 结果一帮人脑子全坏了,就是等不得。 唐颂林急啊。 他找过女儿唐楚君,也找过外孙和外孙女,没一个人听他的。 他来侯府祭奠老侯爷夫妇的时候,拎着那会子的世子爷时成逸推心置腹说了自己的想法,无比真诚地表达了他也是希望他的外孙和外孙女将来过得更好。 所以希望时成逸站在他一边,去干涉一下亲事。 谁知那时成逸也是个坏的,表面应付他,转过头就把世子之位给了他外孙,然后搬出府自己单过去了。 合着他都白说了! 如今这亲事也成了,尘埃落定,他没得机会指手画脚了。为这事,他是生生气病了,焦头烂额。 唯一令他有点安慰的,是两桩亲事虽然不合他意,也一切从简,但好在都有明德帝祝福加持。 这也算是唯一拿得出手,可以出去吹牛炫耀的东西了。 今日上早朝时,大家都在讨论“倾天鼎”覆灭的话题,有两个官员开小差,悄悄聊起了建安侯府。 一个说,建安侯府今年简直邪门儿,老的急急忙忙死,小的急急忙忙婚,都跟被鬼撵着跑似的。 另一个说,那家二房等小的们一成亲完就拖家带口去了甘州。 唐颂林听了一耳朵,就很纳闷。女儿女婿去了甘州?怎的没听说啊? 要离京,难道不该跟他这个父亲告个别吗? 他深深感觉被女儿一家遗忘了。且早前他提出选个吉日修造族谱,结果他外孙时云起说要缓缓,不急,先办家里老人的丧事。 丧事办完,还是说不急,要先办完喜事。 喜事办完,人还是说不急,实在没空。因为刚成了世子,接手了侯府,有诸多事宜要办。 办办办,难道他们唐家修造族谱不重要?唐颂林是忍了一肚子气。 要说以前是真的不重要。但现在,迫在眉睫啊! 要知世家族谱里有能耐的女儿,占据族谱的分量有时候比儿子重。 譬如家里若是一不小心出了个皇后,那这个世家可是皇后的母族。那不就是这个世家最辉煌的闪光点吗? 如今在唐颂林看起来,很显然他的外孙和外孙女是有大出息的,那页族谱恐怕要加好几页出来才够记录辉煌。 他的外孙时云起这次没考殿试,可三年后是直接参加殿试的人选,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大前途。 还有他外孙女时安夏,得封“海晏公主”,一跃成了皇亲国戚。 那他呢他呢他呢?他作为海晏公主的外祖父,难道不该受到更高的礼遇吗? 唐颂林觉得侯府这家人为人处事不太行,有这些好事,从来想不起让他这个外祖父沾点光。 然后他就叫来唐楚煜问,“你妹妹和妹夫去甘州了?” 唐楚煜脸上有一刹那的不自在,“时成轩去了,我妹妹没去。” 这可就奇怪了,女婿去了,女儿没去。他打算亲自去侯府问个究竟。 眼看瞒不住了,唐楚煜没办法,只得老实交代,“妹妹和离了。” 唐颂林在听到这个噩耗时,只觉得脑门子都被雷劈焦了。 脑子嗡嗡的,猛地朝儿子吼一声,“谁允许她和离?谁允许她和离的?我护国公府的嫡长女怎么可以和离?和离难道不需要经过族长族老们同意吗?他们自己就和离了?怎的这般儿戏?我不同意!我绝对不能同意!荒唐!荒唐啊!” 这不就风风火火杀来了侯府! 唐颂林的马车在前头跑,唐楚煜的马车在后头追。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侯府。 这边一路在喊,“父亲,您冷静一下。” 那头门房跑得风一样快,“不好啦不好啦不好啦,护国公来了!” 但凡门房能认几个字,能读点书,指定还会在“护国公来了”中间加一个词:杀气腾腾! 那真就是护国公杀气腾腾来了! 他铁青着一张脸,就像借了他米,还了他糠的那种。 唐楚君知道和离的事瞒不住了。她老爹来清算她了……那是一种来自血脉的压制,她立马吓白了脸。 虽然最近她春风得意,尤其在时成轩面前性格已经很强势了。可碰上自个儿从小害怕的父亲,她还是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冷颤。 她害怕! 魏采菱忙握住唐楚君的左手,“母亲,别害怕。” 唐楚君那颗颤抖的心就那么甜了一下。哎哟,我的乖儿媳妇!不怕不怕我不怕。 时安夏握住了唐楚君的右手,“母亲,有我呢。” 唐楚君颤栗的身体不再继续颤了。 对啊,天塌下来有我家夏儿顶着呢!我家夏儿头上还有她那高个儿夫君顶着呢。 这念头一起,便瞧见岑鸢已经高大挺拔地站在了女儿一侧。 唐楚君便是想,咦,我儿云起哪去了? 刚一想,时云起就匆匆迎面跑来了。跑来的时候,还挤了一下他外祖父唐颂林,冲到她面前,“母亲,儿子来迟了。” 唐楚君终于笑出了花枝乱颤的狂妄,“不迟不迟!你外祖父年迈,行动迟缓,还没杀到呢。” 已经杀到,却年迈而行动迟缓的唐颂林:“……” 已经追到的唐楚煜:“……”妹妹,你这是老虎嘴里拔牙啊。 第358章 这个女儿就是来讨债的 和离这事迟早会爆,唐楚君原就做了思想准备。只是事出突然,一下慌了神。 如今四大护法在身侧,她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和离过程,当时她逼着时成轩写了和离书,几个时家族老都在砀。 按理说,她这样家世的和离,唐家也需要他父母族老在场。但那会时老夫人倒下了,老侯爷也倒下了,剩下的全是唐楚君的自己人,谁还会多生枝节去找唐家人? 所以唐楚君找唐楚煜走后门,直接办理和离登记。 总而言之,就是她唐楚君自己的生活自己作主,自己作不了主的由儿女作主。 反正前半生既然父亲没有关心过她,那后半生也不用假惺惺来摆父亲的谱。 思及此,唐楚君气场全开站在正厅门前,端方笑着,进退有度,“给父亲请安。父亲怎的忽然有空来?” 她眼神不躲不避,目光澄澈,没有一丝怯意。 唐颂林目光投得远了些,视线扫过正厅里人来人往正在由仆人引领找席位的时家族老,沉声问,“我听说,你和离了。是真是假?” 唐楚君微沉了眉眼,“是真的。” 唐颂林的怒气在脑袋顶上盘旋,显是气极了,字字如雷灌耳,“你胆子不小。” 唐楚君默了一瞬,吩咐下去,“菱儿,你带着夏儿他们先去招呼族老们,别怠慢了。” 魏采菱十分忧心地看着婆母,在见到婆母眼里那抹坚定,忽然就定下心来。 她应着,“是。” 唐楚君又对唐颂林道,“父亲请跟我来,我这就给你一个合理的交代。” 说完,她径直去了海棠院的漫花厅。 钟嬷嬷忙跟了上去。 时安夏道,“哥哥,嫂嫂,你们先去招呼着,我和岑鸢跟着去看看。” 时云起和魏采菱应下,两对分头行事。 时安夏在漫花厅门外就听到里面外祖父唐颂林单方面骂人,简直震天吼,显然怒极。 “不知所谓!越来越不像话!” “你看看你像个护国公府嫡女的样子吗?” “一点规矩都没有!” “起儿和夏儿就是被你这么带偏了的!才搞得一个娶低门小户的女儿,一个嫁外地不知什么鬼地方的子弟!” “他们都是被你这个不知所谓的母亲给害了!” “你母亲还好不在世了!若是在世,得被你这样的女儿给活活气死!” 唐楚君就那么让父亲敞开了怀指责。她就想听听她这个父亲到底能说出什么话来。 她终于听到了关于她母亲明贞的话,便是轻轻笑出了声,“父亲,如果时光倒流,我母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择坚决不嫁进护国公府。” “你!”唐颂林面如猪肝色,“放肆!” 唐楚君这一段已经默过好几遍,都熟得很了。 她不吵不闹,只静静陈述事实,“当时世子爷不是您,而是大伯唐颂义。可唐颂义滥赌,把护国公府的主宅都输了出去,还欠下巨额赌债。就在护国公府一筹莫展时,明家愿意与护国公府联姻,把我母亲嫁给父亲您。” 唐颂林最不愿意有人提起这段往事。 但唐楚君偏要提,“我外祖家不止帮国公府还清赌债,还赔进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他们所求不多,只希望国公府能帮扶一下明家,在适当的时候,使明家有机会实现阶层跨跃,像如今的富国男爵陈家那样。” 这是时安夏教唐楚君的招数,转移话题。 唐楚君想起当时女儿说,“若是外祖父清算你和离之事,你就把外祖母搬出来清算他。” 她现在就是用这招来清算父亲了。 此时唐颂林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堪的事。 他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竟然娶了商贾家的女儿! 他恨极了! 因为恨,因为心头鄙夷,便是从未对明贞有过好脸色。 唐楚君此时也是很鄙夷地看着父亲,声音仍是不疾不徐,“大伯原是世子,因着滥赌,被祖父上奏先帝给废了。而您因着娶我母亲为护国公府立了大功,祖父便为您请封了世子。” 唐颂林气息乱了,正要厉声反驳,又听到女儿用一种陌生而轻谩的语气嘲笑他。 “父亲,您可不要跟我说什么您是那一辈人品最俊秀,才学最出挑的儿郎。您几斤几两,做女儿的清楚得很。别忘了,当时还有个二伯唐颂月!二伯当年可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您要不要仔细想想,您是什么?状元榜眼探花?您金榜题名过吗?您有胆子去考科举吗?您那一辈,其实就属您最平庸。可那时候二伯已娶了正妻,明家不得已才选了您啊。但凡有个选择,您看看像我母亲那样的大美人能正眼看看您吗?” 唐颂林忍无可忍,抬手就是一耳光打过去。 唐楚君不躲,硬生生地受了。 这一耳光越响,她对父亲的敬意就越淡,诛心的时候就越没有心理负担。 她抬眸,直视着怒火中烧的父亲,心里一阵痛快。 唐楚君调整了一下语速,女儿说越诛心的话说得稍慢才越有杀伤力,吼天吼地是不行的。 她便是继续淡淡道,“父亲您成了世子。二伯气得远走他乡,宁可在外地为官,也不愿回京。您因为明家成了最大赢家,却嫌弃我母亲商贾出身。用着她的银子,却这看不起她,那看不起她。” 唐颂林已然气得快要窒息。 但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唐楚君便是要说下去,“那一年,洪江决堤,国库空虚,朝廷无奈募捐。您游说我母亲找明家出银子,说事成之后会为明家请功上奏,到时皇上肯定会给明家封赏爵位。” “别说了!”唐颂林暴怒打断,“不许说了!不许说了!” 唐楚君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继续道,“明家信以为真,豪捐家产给朝廷救灾。可您求祖父上折子的时候,把这份功劳全部算在护国公府上,只字未提明家!” 唐颂林眼中猩红一片,恨不得手撕了女儿。 这个女儿就是来讨债的! 唐楚君稳稳退后一步,继续温淡又平静的语气诛心,“尔后,皇上看在这份功劳上,允你袭爵时继续沿袭护国公不降爵。父亲,您的护国公是用明家的银子换来的!” 唐颂林暴怒踏前一步,抬手就要挥过去……漫花厅的门被一脚踢开。 第359章 她确实没有证据 漫花厅的门被一脚大力踢开。 唐楚煜领头站在门口,目中燃起熊熊怒火。他身后是高大的岑鸢,和面色平静的时安夏。 唐颂林被吓了一跳,挥着的手就那么举在空中,打不下去了。 唐楚君原本战斗力很强地对抗父亲,可一见进来的几人,精气神立刻垮了,就跟刚才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她人本来长得白,唐颂林早前一巴掌打下去,那张脸就红了半边。这会子眼圈一红,就显得更可怜了。 唐楚煜大步走近,伸手就把妹妹拉到了身后,目光盯着父亲那只打人的手,一直盯到对方缓缓放下,才冷冷道,“父亲这是恼羞成怒,还是狗急跳墙?” 唐颂林几时被儿女如此拿捏羞辱过,简直暴跳如雷,“反了反了!你们都反了!一个个的,不尊孝道,不懂礼数!这就是我国公府教出来的好儿女!” 唐楚煜毕竟是遵着孝道思想长大的人,做事自来一板一眼,“父亲,妹妹说的可是真的?” 唐颂林被儿子盯得脸上火辣辣,“听她胡说!” 有些事,只要他不承认,就无从查起。他怒瞪着儿子:“传出去,你不重孝道,不敬父母,我看你如何为官!” 唐楚煜从来不知道外祖家这么委屈。 自小父亲就不让他跟明家来往,说明家看到他和妹妹会伤心,会想起死去的女儿,叫他们不要给明家徒增伤悲。 他信了。也因着自小跟明家没有往来,感情不深,便没过多关注。 今天听到这些,他内疚极了,就觉得愧对明家。 他必须弄清事实真相。 唐楚煜沉声道,“如果妹妹说的话属实,我就要查到底。哪怕降职,哪怕辞官,我都要还外祖、还明家一个公道!” 唐颂林听得心肝抖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少无中生有!你们的母亲离世已久,你们这些不孝子别去惊扰她。还有你们外祖,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 唐楚君从唐楚煜身后探出个头,悠悠地问,“有没有可能,我外祖其实这辈子都在等一个交代呢?” “闭嘴!”唐颂林恼怒地看着唐楚君,“你从哪里道听途说来这些没有根据的谣言!还拿来污蔑自己的父亲!这就是你的孝道吗?” 孝道!孝道!就会这两个字!唐楚君心头虽有气,但同时也心虚。 因为刚才那些话都是女儿时安夏教她说的,还写下来,让她记熟背牢。 至于时安夏从哪儿听来的,她哪里知道? 唐楚君只知道女儿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没错。反正女儿最聪明,身边能人异士多,没准就是阳玄先生掐指算出来的呢。 别人信不信她不管,总之她是信的。可要拿出证据来,却是比登天还难。实在是因为事情过去太久远了。 唐颂林一瞧女儿那个样子,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没有证据! 只要自己咬死不承认,这双儿女就拿他没有办法。 且,这一刻他内心十分抗拒他们。世子之位不能给唐楚煜! 他脑子里已经在转悠别的念头,看看还有没有更听话的儿子可以当世子。 不听话的,都滚蛋! 时安夏从唐楚煜身后站出来,温温问道,“外祖父,您想清楚了,真的要不见棺材不掉泪?”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唐颂林立刻就知道,素来糊涂温吞的女儿到底为什么会忽然从鹌鹑变成鹰。 可算找到源头了! 他负手而立,怒目而视,冷哼一声,“你有证据?” 时安夏乖巧地摇了摇头。 唐颂林哈哈大笑几声,又狂妄又舒心又无耻,“那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 时安夏将视线投向窗外的蓝天,轻声道,“人在做,天在看啊,外祖父!您能摸着良心说,刚才我母亲说的话不是真的?” 唐颂林笑得更狂妄,“那些没有根据的话,从何处听来的,我就不追究了。不要因为一些道听途说,就坏了一家人的感情。” 他这会子回过神来了,关系不能弄太僵。毕竟时云起兄妹俩前途不可限量,还得谈感情。 眼前这讨厌的外孙女是皇帝钦封的公主! 他必须表现得十分大度,才能把这茬揭过去。 但显然时安夏不乐意揭过去,“人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真要找证据,未必找不到呢。外祖父,您只要承认了,把明家的银子还了,这事儿就能揭过去。何必闹得那么难看?” 她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明家拿了银子给护国公府去捐给国家救灾。 上辈子也是成了护国公的唐楚煜偶然遇到了明家人,便是听明家人说起往事,才知道事情真相。 明家老太爷临死都闭不下眼,还指望唐颂林哪天良心发现,来看看明家。 就算不还银子,不给爵位,至少得有句话承认明家当年确实给国家作了贡献。 可是不止没等来唐颂林这句话,连他们上门也被人赶出来。唐颂林还派人威胁明家,若是在外乱说话,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贵为皇太后的时安夏在得知这件事后,以别的名目为由,封了明家爵位,实现了明家的阶层跨越。 因为明家子弟在国难当头的时候,跟着唐星河上了战场,几乎打掉了大半明家男儿。哪怕活着回来的,也没几个肢体健全。 但当年募捐银子的事,没证据确实就没证据。除非……唐颂林自己能承认一切。 时安夏看着唐颂林的眼睛,“外祖父,您知道为何继外祖母最近总往侯府送东西吗?” 唐颂林皱眉,“朱氏给你们送东西?”心头没来由一跳,总有不祥的预感。 实在是因着他太了解朱氏这人了,拿进来容易,要叫她拿出去,那真是比登天还难。 小气得很! 所以能让朱氏往侯府送东西,就很诡异。 “那是她当初昧下外祖母留给我母亲的嫁妆,我责令她一个月内还清。有几样东西被她送人,现在还追不回来,我宽限了她时日,让她必须给我追回来。”时安夏抬眸望着唐颂林,“外祖父可知为何继外祖母忽然变得听话了吗?” 唐颂林被外孙女那一汪幽深如古井的眸光瞧得浑身一震,情不自禁问,“为什么?” “因为……”时安夏拖长了尾音,“最近我外祖母总来找她,让她还嫁妆啊。” 第360章 欺君之罪要杀头 时安夏又在讲鬼故事了。 但唐颂林是个男人,自然比女子胆子大,冷笑一声,“小把戏!你们对你继外祖母做了什么?” 时安夏也不瞒着,有问必答,乖巧得很,“也没做什么啊,就是半夜让人扮成我外祖母的样子找她要嫁妆。她心虚,自然害怕,就把嫁妆全还回来了。” 唐颂林:“!!!” 又听时安夏道,“哦,还有,她下‘碎骨香’害了我大舅母腹中的胎儿,我就让她也吃下‘碎骨香’。您瞧她最近是不是总骨头疼?” 唐颂林脚底忽然窜上一股凉气。 他惊恐的,不是朱氏遭受的这些折磨本身,而是外孙女用天真乖巧的语气,说着残忍毁人的手段。 他更惊恐的是,她还毫不避讳地把一切说出来。这说明什么? 说明类似的手段她都不屑再用,她有更可怖的安排在等着他。 没错,时安夏决定趁今日人都在,把这事给办清楚办利落。但办这事,还得有个得力的人在。 她就那么往旁边一瞧,发现岑鸢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微微笑起来,就觉得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不用说明,就能和她想到一块去,是多不容易啊。 前世,他们定然也是这样配合默契。 看来提早成亲这一步是走对了,以后他们可以常常走在一起不避嫌。办事方便,多好。 “外祖父,您先坐会。”时安夏吩咐下去,“南雁,上茶。” 这操作不止唐颂林没看懂,就连唐楚煜和唐楚君都没看懂。 几人一头雾水坐下,各怀心思,默契的谁也没再提明家银子的事。 唐颂林沉郁地坐下喝茶,忽然想起自己来这的目的,是问清女儿和离的事,怎的就扯出了明家的银子? 但这会子他心情有些燥,没心思清算女儿了。他在想,外孙女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唐楚煜兄妹俩都相信时安夏有安排,也就没有追问,只闷头喝茶。 倒是时安夏自己交了个底儿,“先歇会子,咱们等个人来,夫君请人去了。” 唐楚君顺口问,“谁啊?” 时安夏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那肯定是说得上话的。” 能跟护国公说得上话的……唐楚君吓一跳,“你要惊动定国公府?” 唐颂林心头冷笑。他可不怕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的女儿还在他们护国公府呢!谁怕谁! 唐楚君认定是定国公府,也就没深想,转眼就在老爹眼皮子底下挤到了女儿身边坐下,悄声问,“你刚才一直在外面听?” 时安夏看了一眼外祖父,笑了一下,把人家笑得发毛,这才点点头,“发挥很好,背得很熟。” 唐楚君有些懊恼,“还忘了几句有气势的话呢!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背得更好更全。” 时安夏瞧着越来越孩子心性的母亲,心头一片柔软,哄着她,“已经很全了,但你不该让外祖父打你耳光。” 她伸出手,摸了摸母亲的脸,心疼得紧。 唐楚君握住女儿的手,娇娇的,“不要紧,打就打,也没多疼……”这话刚一落,眼圈就红了。 委屈的哦! 唐颂林:“……” 虽然听不到那母女俩说什么,但他确定女儿在向外孙女告状。 搞得他莫名有点紧张……紧张个屁!我是父亲,想打就打,打死了又能怎样? 就在他第九次偷瞄窃窃私语的那对母女时,岑鸢回来了。 样子还挺神秘,进来先遣走了侍候的丫环,又跟时安夏对视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再看一眼岳母唐楚君,还走过去附耳跟唐楚煜说了几句话。 唐楚煜本来坐着,听了几句话后,哗的起身,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岑鸢倒是云淡风轻的,转身出去了。 再进来时,他站在门边,然后让另外两个人先进屋,接着指挥几个人守门,才砰的一声关门。 他刚一关门,那头唐楚煜就跪下压低声音喊,“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臣罪该万死!” 时安夏扶着不知所措的唐楚君也跪下请安,“儿臣恭迎父皇。” 唐楚君是万万想不到,女儿女婿竟然把皇上请来了。他这是微服私访吗? 她这么想的时候,就悄悄抬起头想看看皇上穿的什么衣服,结果视线就那么正正地和皇上的视线撞上了。 啊!吓死!皇上在看我! 唐楚君什么都没看清,就一下埋了头,“臣女见过皇上!” 如今她是和离之身,理应恢复“臣女”,不是“臣妇”了。 她说得爽,明德帝听得爽。 明德帝轻轻紧了一下手指,手心竟出了汗。这天气是变热了,都五月了呢。 只唐颂林呆怔着,有种五雷轰顶的惶恐。不过,就算五雷真轰到顶上,他也得跪下请安,“臣不知皇上微服私访,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明德帝将深沉的目光从唐楚君的头顶收回来,淡淡道,“起吧。” 随后坐在椅上,才道,“护国公前来回话。” 别看唐颂林贵为国公爷,其实能见着皇上的机会甚少。 他早前几乎都是混在朝中官员里划水,就是凑个人头,还是上朝时排在前面的人头。 文的,他不行;武的,他更不行。正如唐楚君所说,唐颂林是唐家那一辈中最平庸的一个。 如此,唐颂林十分畏惧明德帝。就怕明德帝盯着他,说他光领俸禄吃闲饭不干活儿。 结果明德帝果然盯上他,觉得他占位置挡视线,妨碍臣子们发言,就让他不必上朝了。 好在俸禄照领,也没削爵,还让他继续享受着护国公的尊荣。 有同僚阴阳他,说“你算是养了个好儿子”。言下之意,他这个护国公是靠着儿子唐楚煜的能力才能坐稳。 尤其唐楚煜年纪轻轻就成了户部尚书,这可是北翼头一份殊荣。 但唐颂林绝对不承认这一点。 现在,明德帝点名问话,直吓得刚站起身的唐颂林膝盖一软,就跪下了,“臣,臣在!” 明德帝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问,“朕听说,当年洪江决堤,救灾的银子是明家给护国公府的?” 唐颂林恨啊! 好恨外孙女这帮人! 家里的事,为什么要扯到明德帝那里去? 唐颂林正要惯性开口否认,又听明德帝道,“想好了再回话,否则欺君之罪要杀头!立斩!” 随着“立斩”二字落下,唐颂林全身一瘫,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 第361章 祈祷明德帝万寿无疆 明德帝驾临,唐颂林本来就吓得魂都飞了。 一句“欺君之罪要杀头”,一句“立斩”,简直要了唐颂林的老命。 越平庸的人越怕死,他哪里经得起这么吓。 唐颂林全身无力地瘫在地上,差点忘了呼吸,一个劲儿哆嗦。 明德帝就瞧不上这副软骨头的样子。 原本他也不想吓唬老国公。 像这些老牌世家,在北翼虽然谈不上贡献,但因家族庞大,底蕴深厚,族中总能出各种子弟成为北翼栋梁。 比如眼前的唐楚煜,就是个办事踏实的。 唐家还有好些人,都在朝中行走办事。 虽不说都能干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只要做好本分,就是好官。 盛世中求稳,方是上策。只有乱世才出英雄。所以明德帝如今更需要的,是心性稳定,办事踏实的官员。 护好老牌世家的根基,该给的面子得给足,便是作为一个帝王考量的关键。自然不能听风就是雨,想责罚就责罚。 但今日不同,是唐家自己人要拨乱反正。 且,刚才唐楚君抬头看他的刹那,他瞧见她半边脸都是红肿的,显然是被打了。 出手打她的,不必想,就是护国公唐颂林了。 就会窝里横!明德帝心里莫名来了火,是以一开口就是吓唬。 这会子更是严厉,“护国公起来回话!一副软骨头像什么样子!” 这要是被俘了,怕是还没等敌人用刑,就举着双手喊,“招,我招!我全招了!” 这一联想,明德帝看护国公就更不顺眼。他北翼子民的脊梁就这么软嘛! 唐颂林脊梁软,软得全身乏力抬不起头来。 唐楚煜只得过去把父亲扶好,低声提醒,“父亲,好好回皇上的话,把真相说出来,勿要再想着狡辩隐藏。” 屋子就这么大,声音再小,明德帝的耳朵动一动也听见了,“呵!狡辩隐藏罪加一等!别想着过了太久查不到,朕的西影卫可不是吃素的!更不要逼朕单单为了你一个护国公府,弄个西影卫和东羽卫联合查案,到时查起来可就难看了。” 唐颂林吓得面色全无,哆嗦得更厉害了。 唐楚君却在想,咦,都说皇上金口玉言,惜字如金。其实不然啊,看吾皇还挺爱说话的,大段大段往外飙。吾皇果然英明,果然亲民!怪不得能成为我女儿的父皇呢! 这么一想的时候,忽然心里莫名起了异样。 皇上是女儿的父皇,我是女儿的母亲……这这这,听起来怎的这么怪! 哎呀,不能想不能想不能瞎想,会被砍头的!我佛慈悲,快涤净我的心灵和脑子,切不可胡思乱想了。 唐楚君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然后偷偷朝明德帝望去。 但见那人穿着黑色贡缎常服,十分简洁利落。他肩宽背阔,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 他目光内敛,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深邃。 或许因为知他是帝王,就不由自主心里生出敬意。觉得作为子民,能生活在他的国土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全感。 唐楚君此时全心全意祈祷明德帝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这会子明德帝坐着,唐颂林跪着,其余人分站在两侧。 如此明德帝正好用余光捕捉到唐楚君低头皱眉,又是摇头,嘴里好像还念念有词。 他就很想问一句,“你在说什么?” 可否说给朕也听一听? 明德帝到底没好意思多开小差,只得收起旖旎心思,将视线移向了唐楚君……的老爹。 唐楚君的老爹这会子心里是真的苦。 被吓坏了! 却还不知道怎么回话。 因为他无论怎么回话,都是欺君。 如果承认救灾的银子是明家的银子,他们护国公府欺的是先帝。 如果不承认救灾的银子是明家的银子,那他欺的就是当今明德帝。 好难啊!唐颂林跪伏在地,老泪纵横,“臣有罪,求皇上责罚。” 在欺先帝还是欺明德帝之间,唐颂林果断选择欺先帝。就算先帝要收拾他,也得等他上了牌位才能收拾。 可明德帝就不一样了。 明德帝能主宰他现在的生死荣辱,唐颂林权衡之后,决定结结巴巴吐点实话,“当年臣和臣的父亲见国家有难,募集灾银,便想着,想着臣的岳父家,有,有银子,就,就,就跟,跟他们说,明,明家若若若,若是能出足,足够银两救灾,就,就能有,大前途……” 当时确实这么说的。封赏爵位也是看皇帝心情,护国公府可不敢保证一定能实现阶层跨越。 其实明家并不贪。且明家有一些人很有大义,为救灾捐银捐物一点不迟疑。反正他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既然护国公府出面说起捐银,那就捐吧。反正做善事同时挣名声,这本就不矛盾。 只是万万没想到,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打水漂还能听个响,这是一点响声都没听见。 最后银子被护国公府用自己的名义捐了……这就很难让人接受。 明贞郁结与此不无关系,觉得愧对明家。因为也是她回家游说了父亲,促成的这件事。 当时她肚子里还怀着唐楚君,抑郁着到了生孩子的时候,又遇上难产更没了生存意志,就此撒手人寰。 明老爷子在得知女儿的死讯后,深深后悔。 作为一个商人,计算得失是本能。 子孙的亲事自然是看中利益,为家族助益。能两情相悦最好,不能也只能将就着过。 明家哪个不是如此?包括明老爷子自己娶妻,也是娶的江南富贾的女儿,一样是联姻。 明家与护国公府搭上线,是因为明贞的姑姑吹嘘护国公府如何如何好。 其实护国公府一地鸡毛,一屁股烂账。唯一能看的,也就是爵位和京城世家的身份了。 所以明贞的姑姑撺掇亲哥哥把侄女嫁去护国公府时就说,明家已经很有钱了,缺的就是身份地位。 如此明家和护国公府各取所需,都不亏啊。 明老爷子听信了自家妹子的话,又以为唐颂月都名满京城,唐颂林能差了吗? 明贞在明家虽然算不得掌上明珠,但明老爷子也是认真考量后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算高嫁,他希望能通过女儿搭上权贵,实现阶层跨越的同时,又盼着两人能琴瑟和鸣,和和美美。 这也许是明老爷子这一生做过最心痛且后悔的决定。 第362章 她要赶他离开京城 唐楚君激动得眼含热泪。 承认了!承认了!她心中涌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欣喜,明家终于有望了。 这是不可想象的,毕竟没有证据,像她父亲那种把钱和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怎么可能会承认当年的事。 可如今真的承认了!护国公唐颂林亲口承认了捐赠的是明家的银子。 明德帝对着唐颂林冷哼一声,“结果你们父子俩厚颜无耻,把明家的银子算作是护国公府的银子,占尽了所有功劳。如果朕没记错,你原本袭爵应该是侯爷。就因为这次的功劳,才承袭了护国公爵位。朕没说错吧。” 唐颂林老脸通红,不敢答话,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这件事本身不复杂,难就难在旁人没有证据证明银子是明家的,被护国公府占了功劳。 现在由唐颂林亲口讲出来,那就是铁证如山了。且,如今还是在建安侯府秘审,甚至连审都算不上,只是连哄带吓,就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了。 唐楚煜兄妹俩被父亲和祖父的无耻气得双目通红,更为多年来没有跟明家来往愧疚。 他们的母亲当年是带着多大的遗憾,才憋屈离世的啊! 唐楚君没忍住,嘤嘤哭出了声。 明德帝听着细碎的哭声,手又紧了好几下。 他紧皱眉头,想着要怎么解决这件棘手之事。既要保住护国公府,又要还明家公道。 他略一沉吟,目光投过去,“夏儿,依你说,这事应该怎么处理?” 唐颂林一听这话,真就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这是他外孙女,总不至于真要拿他开刀;忧的是,外孙女摆明了向着明家。 听得外孙女字正腔圆地回,“父皇,您既问了儿臣的意思,那儿臣可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明德帝脸上终于露了一点笑容,“但说无妨。” 时安夏正色道,“首先……” 唐颂林一听这两字儿,心头就气,简直气得都忘了哆嗦。 明德帝一个眼刀杀过去,他又哆嗦起来了。 “俗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护国公府欺骗明家,当以同等货币补偿。但明家不缺银子,所以护国公府这笔银子应当暂时由父皇您保管。等有灾情需要时,这笔银子就能以明家的名义捐出去救灾。到时,父皇您再酌情封赏明家爵位。” 明德帝听得瞳孔发亮。呀,果然是朕的好女儿,随时随地都能想得起朕。 瞧瞧,银子都由朕来保管,多信任朕啊! 明德帝连连点头,“可!” 好处都是朕和朝廷得了,有何不可? 时安夏继续道,“其次,护国公的爵位是唐家一代又一代的先祖用生命用热血拼回来的。虽然到了这两代着实丢了先祖的脸面,堕了先祖的风骨。但我舅舅绝对有着唐家先祖的传承,可为北翼栋梁。” 唐楚煜震惊地看着时安夏。他已经隐隐猜到外甥女的意图,就像上次她说,“舅舅,这次是您为朝廷立功的好机会。” 她在为他筹谋,她一直在为他筹谋。 果然,就听外甥女说,“我外祖父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求父皇看在他年迈的份上,允他带着我继外祖母回乡安度晚年。” 唐颂林猛地抬起头,恨不得撕了这可恨的外孙女。 她说什么?她要赶他出护国公府!她要赶他离开京城!她要让他去乡下生活! 不!不不不!不行!绝对不行!他不走!他死都不去! 皇上不会同意的! 皇上不会这么糊涂,让一个护国公去乡下!这传出去,只会让人质疑皇上的英明! “可!”明德帝重重一个字落下。 唐颂林刹那间精气神被抽走,连呼吸都似乎停止了。一口血就那么堵在喉头,仿佛下一刻就要喷出来。 时安夏在还没气死外祖父前,继续道,“虽然北翼还没有国公爷在世就让儿子袭爵的先例,但凡事都有开头。” 她说着恭敬跪下,“父皇,儿臣斗胆求父皇允我舅舅直接袭爵。” 唐颂林:“!!!” 你干脆扮鬼来吓死我还痛快些!这外孙女看着娇娇俏俏,温温婉婉的,其实手段比男子狠多了啊! 他刚才还在想着把世子之位给其他儿子,这边干脆一步到位,直接袭爵。 唐颂林喉头那口血,终于吐出来了。 明德帝皱着眉头,“护国公,你这真要吐血而亡,朕就不用开先例,你儿子就能名正言顺袭爵了。” 唐颂林:“!!!” 皇上您是逼着老臣把这口血吞回去吗? 他恨啊!他好恨!恨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好好的在家歇着不好,为什么非得跑建安侯府来讨没趣儿? 一直苟在一旁不出声的齐公公,实在没忍住,上前劝慰道,“国公爷,心放宽些。那乡下有什么不好?有山有水有人家,乡下的狗都养得要壮些。再说了,袭爵的是唐大人,那不还是您儿子吗?” 唐颂林心如死灰,不想听这些废话。 齐公公继续道,“按理说,护国公府犯的可是欺君之罪,理当斩首。也就咱们皇上仁慈,又看在唐大人和海晏公主的面子上,才费尽心思保住你们唐家的荣光。否则啊……” 明德帝淡淡道,“佑恩,你跟他废什么话?就他这背信弃义的品质,根本不配为我北翼的护国公。护的什么国!简直不知所谓!你还劝他,他有什么可劝的!活了这大把年纪,正事没做一件,连女儿的亲事都不上心!还……” 齐公公好急:我的皇上主子喂!再说下去,您就要暴露啦! 明德帝清咳一声,“就按夏儿说的办,唐楚煜明日得封世子,后日就袭爵。因为玉城救灾有功,仍旧沿袭原有爵位。” 唐楚煜忙跪下谢恩。 明德帝意味深长道,“你啊,有个好妹妹,有个好外甥,还有个好外甥女,你可要好好对待。” 唐楚煜忙道,“他们都是臣的亲人,臣自会好生相待。” 明德帝摇摇头,“这个世上啊,也许伤害最深的,就是亲人。做人,需得永远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唐楚煜跪下叩头,“臣谨记吾皇教诲。” 明德帝亲手扶起唐楚煜,“爱卿,护国公府交到你手中,恐怕已是一穷二白。你可有怨言?” 唐楚煜心头默了一下,便道,“护国公府本就被输得精光,是靠了我外祖家才能有今日的积累。这些钱财若能给我外祖家换个爵位,我外祖父定然欣慰。我母亲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 唐楚君见女儿和哥哥都跪在明德帝面前,一时茫然,不知怎的,也跪在了旁边。 或许是因着激动,想感谢皇上还明家公道,莫名蹦出了一句话,“皇,皇上,您用膳了吗?” 第363章 臣女恭送皇上回宫 皇上,您用膳了吗? 唐楚君一开口就差点咬了舌头。你当这是谁都可以随口问的呢? 正当她希望那句话是自己心里想的,根本没说出口,就听明德帝回答她,“没有,朕饿着就出宫了。” 齐公公:“???” 主子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刚才是谁说吃撑了的? 岑鸢:呵呵…… 我家小姑娘肯定不能同意。你后宫那么多人,还想招惹我岳母? 想啥呢!自己悄摸着喜欢不好吗?还用膳,用着用着是不是就得留个宿? 敢不敢像我一样,把身家搞清白了再来招惹?岑鸢转瞬一想到成亲头一天,小姑娘还差点被洛英害了呢,顿时就没了底气。 真就是一点都大意不得啊!防不胜防! 他决定以后认真清理一下身边的烂桃花,务必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省得酿成大错。 不不不,最好连花丛都不要经过。 毕竟他也是成了亲的人。恪守男德,当为首要任务。 莫名美滋滋,可以为一个人守男德,也是一种幸福。 明德帝,这种幸福你不会有。 时安夏此时面色不改半分,心里却掀起了惊天巨浪。 父皇!母亲! 我的天,不是吧!就说早前怎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原来是明德帝总泛着一副慈父的光辉。 她一直还以为是自己长得可爱,又全心全意为明德帝着想换来的呢。 合着这是个误会? 搞半天因为自己的母亲是唐楚君?不是吧?不是吧!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时安夏没看唐楚君,但心里却嘀咕上了。 不行!母亲刚逃出虎口,绝不能再进狼窝! 明德帝人很好,一心为国为民,还重情重义。可他是帝王,根本不可能如普通人一样按照自己的心意与谁恩爱过日子。 况且母亲还是和离之身,有儿有女。一旦母亲跟明德帝牵扯上,不知道会引来多少灾祸。 靠明德帝护着吗?不,根本护不住的。他自己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靠他护母亲,那不是两人一起遭殃? 如果明德帝要把母亲纳入宫,就更不可行。 后宫还有谁比她更熟吗?那可是吃人的地方。上至皇太后,下至宫女太监,没有一个简单的。 且,帝王之爱最是薄情,谁知道能热乎几天? 她母亲是只小白兔,估计一进宫就被人活剐了下拔霞供。 帝王护不住!根本护不住! 就这么眨眼功夫,时安夏脑子里已经从话本子的开篇想到了结局。 她决定了,就三个字:不同意! 如果明德帝真要留下来用膳,她会立刻亲自送他回宫。 她不能让母亲成为明德帝的软肋。 时安夏这么想的时候,就朝母亲望过去。 这会子的唐楚君:“???” 我就一带口话,这是要怎的,难不成还要留下用个膳? 大可不必吧,侯府的东西万一吃坏了皇上的肚子,那可是要命的。 这飞天横祸,咱们肩膀弱,扛不起。 唐楚君想好了怎么说,尽力稳住心神,得体的笑容盛在脸上,“那就不耽误皇上了,臣女恭送皇上回宫。” 时安夏生怕明德帝赖着不走,赶紧顺势跟上,“儿臣恭送父皇回宫。” 她语气跟平时那种又缓又稳完全不同,带着一种被狗撵了一样的急促和尖厉。 岑鸢忍着笑,“下婿恭送皇上回宫,请吧。” 唐楚煜完全没意识到这几人脑子里早就转了八百圈。他还有点诚惶诚恐,怕饿着了皇上,“臣恭送皇上回宫。” 唐颂林更是不想再看到明德帝,不然骨头又要软下去了。他擦净嘴上的血,颤颤巍巍爬起来,“臣,恭送皇上回宫。” 明德帝:“!!!” 不留朕用个膳吗? 为明家办了这么大的事,就让朕饿着肚子回宫?尤其是岑鸢,求着朕来办事的时候可不是这态度。 过完河就拆桥吗? 屋子里,死一般沉静。 片刻,明德帝哑然失笑,“好。既然你们一个个这么诚心恭送朕回宫,那就摆驾回宫吧。” 随着他“回宫”两字一落,屋子里的气氛更怪异了。谁都听得出皇上语气里的失落。 齐公公十万分同情地瞧着自家主子。哎呦,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宫喽。 唐楚君低着头,恨自己多嘴。这下是不是得罪了明德帝? 人家大驾光临,饭都不留人吃一口。 好在明德帝并未有生气的征兆,只抬手指了指唐颂林,“赶紧把银子凑齐,朕会派人来收。还有,管好你府里那些喜欢生事的人,若朕听到半句流言,说唐爱卿的爵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朕就不会如今日这般客气了。” 齐公公忙补刀,“护国公,这可能是咱家最后叫您一次护国公了。您要懂得感恩,皇上对您已经仁至义尽了。” 唐颂林忍着心头那口又要喷出来的血,垂头丧气道,“臣,谢主隆恩。” 明德帝起身离去时,余光掠过唐楚君,心头浮出一丝怅惘。 和离的女子会比旁人走得更艰难。尤其没有娘家人护着,日子会过得很辛苦。 他今日破了先例,让唐楚煜袭了爵位,想必以后会护着她些。 他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些了。 他已过了毛头小伙不顾一切的年纪,其实就算他在毛头小伙的年纪也从没为情所困过,又何况如今呢? 他和她的距离,终究只能是一声叹息,两处闲愁。算了,还是别让她知道,省得给她平添烦恼。 朕倾心于你,却与你无关……明德帝出了侯府,上了马车,许久都没说话。 直到走到岔路口,明德帝才出声,“拐去南阳山看看子信吧。” 齐公公应下,吩咐车夫改了道。 这头唐楚君还拽着女儿问,“啊,吓死了。夏儿,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时安夏忍着笑意,温温道,“没有,母亲您做得很好。” 她母亲是个单纯的,丝毫没感受到帝王心思呢。 唐楚君轻轻拍了拍胸口,“我当时脑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顺嘴就问他了!啊哈,还好我反应快,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她说得起劲,忽然抬眼就看见父亲瞪着自己,不由冷笑一声翻个白眼,“您快回府准备银子吧,总不好让皇上亲自来催债。” 唐颂林仇恨地望着这一屋子人,“你们!翅膀硬了!翅膀硬了!大的小的都这么算计我!” 时安夏平静的目光里,不起一丝波澜,“欠下的,终究要还。不是活着还,就是死了以后还。外祖父,以后多吃斋念佛,修养身心。否则余生不多,晚年难安。我外祖母总会到你梦里来,找你聊聊的。” 唐颂林:“!!!” 他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跟外孙女说。 他走出漫花厅的时候,佝偻着腰背。似乎今日来的时候,还风风火火,走路带风。 这一来一回,人生境遇已大是不同。 第364章 白印居士 南阳山,行宫。 明德帝见到了在此养伤的祝凌修。 此时的祝凌修,已经不是当日从地宫里抬出来的模样。 他依然瘦削,却难掩绝色。他的容貌得天独厚,却也成了苦难生活的源头。 祝凌修想要爬起来行礼,被明德帝制止了,“子信,你如今还未好全,虚礼就不必了。” 祝凌修苦笑,“皇上怕是等不到子信好全的那一天了。” 明德帝沉声道,“朕说你可以好起来,那就一定能好起来。朕会给你找天下最好的大夫。” 祝凌修正要说话,从外头进来一个妇人。 那妇人穿着很贵气,发已花白,愁容满面。她走到明德帝面前跪下行礼,“臣妇给皇上请安。” 明德帝温和出声,“祝夫人请起,朕来看看子信的身体。” 妇人正是祝凌修的母亲赵氏。 这个赵氏的身份说来有些复杂。她除了是祝凌修的亲生母亲,还是死了的贵妃李清慧的姨母,以及死了的梅秀居士的亲妹妹。 祝夫人因命格不好,自小养在外地,及笄后才回的京,与家里人都不太亲近。 而她之所以得以回京,完全是因为早年祝家的家世平平无奇,却与赵家有老一辈定下的儿女亲事。 这个亲事原是该梅秀居士去完成的,但梅秀居士不愿意嫁到祝家,才央了父母把妹妹接回来替嫁,算是没毁亲。 而梅秀居士自己则嫁得如意郎君李仕新,生了个女儿就是李清慧。 祝夫人替嫁到祝家后,与夫君祝誉一见钟情,生下了儿子祝凌修,日子倒也过得美满。 尤其祝誉争气,以探花郎身份入仕,离京为官做出了成绩。待调回京城时,便已经小有成就。 一次宫宴上,还是皇子的明德帝看到了祝凌修,就跟先帝要了他当伴读。 祝凌修自然不止是长得美貌,其实也是很内秀的人。他自小得祝夫人亲自指点,在绘画技艺上小有心得。 为何得祝夫人指点,便能事半功倍呢? 其实祝夫人还有一个隐藏的身份,那便是惊艳列国的绘画大家白印居士。 北翼只知有白印居士,却鲜少有人知道谁是白印居士。 北翼有名的女画家有四个,四个里面赵家占了三个。一个是白印居士祝夫人,一个是梅秀居士李夫人,还有一个是清音大家李清慧。 但祝夫人为人低调,从来不像梅秀居士沾沾自喜,好为人师,把一点点成就挂在嘴上。 她的作品都是秘密送出去,从来不让外人知道她就是白印居士。 且她在绘画成就上远超梅秀居士和清音大家,彼此根本不在一个层级。 早前梅秀居士还不太有名的时候,就总是请人把自己的作品和白印居士的作品绑在一起说,误导了许多不懂画的人,以为梅秀居士和白印居士两人技艺不相上下。 不过梅秀居士到死都不知道,她拉踩、嫉妒、贬低的白印居士,竟然是自己那个从小养在外地的亲妹妹。 祝夫人是个十分开明的母亲。虽然她自己和赵家人感情薄,但儿子祝凌修喜欢上了姐姐的女儿李清慧,她也没有极力反对。 她以为放手让儿子寻找真爱,就是对儿子人生最好的安排。 可她后悔极了! 她没想到,姐姐一家竟是这样人面兽心的人。 李清慧母女把她儿子害得生不如死,而她自己却还得瞒着儿子,不让他知道李清慧的真面目。 祝夫人在行宫陪伴儿子这么久,一直瞒着李清慧被蜜蜂蜇死的消息。 她深深知道,皇上吩咐她保密,是为了儿子好。 但她觉得,是时候让儿子知道真相了。 祝夫人依然跪着不起,“臣妇斗胆请皇上移步,臣妇有话要说。” 祝凌修十分敏感,立时道,“母亲,您想跟皇上说什么?别给皇上添麻烦,儿子一切都好。” 他是害怕母亲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让明德帝为难。 祝夫人见儿子永远都是先想着别人,不由得泪水滑落下来。 她擦掉眼泪,努力笑了笑,“儿子,母亲不会跟皇上提要求。母亲只是想跟皇上说说话而已。” 祝凌修半信半疑,“是吗?” 明德帝从祝夫人眼里看到了一抹坚定之色。 他便知,祝夫人不愿意瞒下去了。 他很少见到一个母亲能像祝夫人一样心志坚定,愿意以伤害儿子为代价,让儿子明事理,明真相。 明德帝沉吟片刻,“祝夫人,您先起来。今日朕便是来跟子信说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祝夫人眼睛一亮,便是深深一拜,“臣妇谢皇上。” 明德帝问,“您不担心他听了受不住吗?” 祝夫人摇摇头,“他前半生,就是因为看不清一个人的真伪;这后半生,若是还活得不清醒,岂非可悲?” 她见明德帝没说话,又道,“长痛不如短痛,如壮士断腕,挖掉了腐肉,才能新生。” 明德帝点点头,让人把祝凌修抬到椅子上。 两人坐在斜阳满天的花园里,一时沉默不语,不知从何说起。 祝夫人看着两人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她没说的是,她儿子甚至以为明德帝爱上了那个毒妇。 若是再不让儿子知道真相,她担心日子久了儿子会对明德帝生怨。 若是有一天,儿子变成那样的人,她这个做母亲的,才是真正没脸见皇上。 花园里。 明德帝和祝凌修同时开口。 一个喊:“子信。” 一个喊:“允德。” 两人便是同时笑起来,如少时一般。 “你先说。” “你先说。” 又是同时开口。 明德帝哑然失笑,“那朕先说吧。朕爱上了一个女子,方知人生除了江山,还应有美人。” 祝凌修不能动,却是眼皮跳了一下,苦涩道,“皇上终于明白世间情爱的滋味,想必那个女子很开心。” 明德帝沉吟片刻,摇摇头,“那个女子并不知朕已倾心于她。朕也不打算让她知道,因为朕的后宫已经被塞了太多人,耽误了太多人的人生。” 祝凌修的心沉了下去,“或许,皇上您应该跟她说清楚,如此便能与她双宿双栖。想必,这世间,没有人能拒绝得了皇上您。” 明德帝缓缓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子信难道以为朕说的那个女子是李清慧?” 第365章 她死一百次都难消朕的心头之恨 终是到了坦诚相见的时候,有些人,有些事,不是瞒着就好。 祝凌修其实已经做好了明德帝爱上李清慧的心理准备。 在他心里,李清慧才貌双全,任何有眼睛的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倾心。 就算早年明德帝没有想法,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个是帝王,一个是后宫妃子。 无论是什么原因成就一段姻缘,两人在一起十几年,日久生情也能理解。 祝凌修自己本来际遇已经糟糕透顶,早已没了心思再让李清慧回到身边。 从被设计跟婵玉公主苟合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不配再爱。 祝凌修只是想听明德帝亲口承认而已,如此,他便没有了任何遗憾。 世间,本应赤诚美好。 一个是他的挚友,一个是他的白月光。 他诚心诚意希望两人相守到老。 明德帝见对方怔愣看着自己,缓缓收摄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厌恶之色,声音也不由自主凌厉了几分,重复问了一遍,“难道子信真以为朕喜欢的女子是李清慧?” 祝凌修愕然,“难道不是?” 明德帝怅然且讽刺地冷笑一声,不再看祝凌修,目光投向天边暗淡下去的夕阳。 …… 两人谈了许久。 明德帝说,祝凌修听。 明德帝所讲述的,是经过这么多天,他结合时安夏提供的线索,以及让西影卫彻查西佑宫,循着宫女们提供的线索,再彻查李清慧以往的生活轨迹,长久思考揣测总结出来的所有事实真相。 其中包括李清慧从一开始就利用祝凌修处心积虑接近他这个皇子,尔后又因各种原因,勾结婵玉公主设计祝凌修。 这里面甚至涉及到虞阳长公主因为挑选了白印居士的《寿丰华年》贺寿,而放弃了李清慧的《兰芝图》,从而导致李清慧迁怒虞阳长公主。 是李清慧使的计,让婵玉公主在虞阳长公主婆母的寿宴上暗害祝凌修…… 所有细节,有的是西影卫查出来的,有的是明德帝自己推测出来,但无论什么途径得来的信息,都无比接近真相。 李清慧亵渎了祝凌修纯洁的感情,更恶心了明德帝十几年。 明德帝虽然已将李清慧从后宫册子上剔除,但那十几年的光阴,他护过她。她在他面前惺惺作态掉过的眼泪,都让他无比恶心。 有的人死了,但她的臭味无法消散。这就是明德帝对李清慧的评价。 他也是这么直白跟祝凌修说的,“李清慧死了。若她没死,朕也要杀了她为你,为朕的长姐一家报仇雪恨。” “她就是再死一百次,都难消朕的心头之恨。” 夕阳渐渐被黑暗吞噬,山风乍起,细雨绵绵,便有些凉下来了。 明德帝离开行宫的时候,祝凌修忽然悲怆地哭出声来,“允德,对不起……是臣眼拙……” 明德帝默了一瞬,缓缓道,“眼拙不要紧,朕最怕你知道真相后还钻牛角尖。子信,朕给你时间想通,理顺。希望下一次朕见到子信时,子信依然相信世间美好,草木有情。” 他走了几步,顿足叹息一声,“你有一个明事理的母亲,是你的人生之幸。” 明德帝走出行宫,上了回宫的马车。 他卸下心中的石头,同时心里想到那个问他是否用过膳的女子,嘴角清清浅浅漫出一丝又酸又甜的笑来。 喜欢一个人,是这样隐秘的欢喜,带着酸涩的疼痛。他撩开马车帘幔,看到山雨绵绵,无端生出绵长的思念。 回到宫里时,已是万籁俱寂。 明德帝刚进朝阳殿歇了不到一刻钟,敬事房的刘公公照例端着翻牌的案盘跪下,让他挑选今夜宠幸的妃子。 案盘上整齐排放着名贵物料铸成的绿牌子,牌子上除了刻有后宫嫔妃的名字,还镶嵌着莹莹生辉的宝石。 每一个牌子后面,都代表着一个庞大的权贵世家。北翼之所以能安定繁荣,跟这些权贵世家互相平衡,互相牵制有很大关系。 充盈后宫,繁衍子嗣,是他做帝王的一部分责任。以前他翻牌子翻得理所当然,如同完成一个政务。 可现在牌子千斤重,竟然翻不下去了。一股苍凉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算什么呢? 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往常还有个李贵妃的西佑宫可以去挂羊头卖狗肉,现在连打幌子的人都没了,好生难堪。 这也许是明德帝想起李清慧唯一的用处了。 其实明德帝已经很久没有翻过牌子,这让敬事房的公公们压力很大。 活儿越来越不好干了啊。 这次明德帝又是和往常一样,“退下吧,朕今日累了。” 刘公公可怜巴巴地抬起脑袋,“皇上,您就随便盲翻一个牌子吧,累了正好和娘娘们说说话。” 明德帝心道,你确定只是说说话?每次一去到谁的寝宫,一个个眼睛都绿了,恨不得把他拆骨入腹。 他一想起就心烦,“撤了吧,朕……”他顿了一下,转了个弯,“朕身体抱恙,需要找太医来。” 刘公公:“???” 明德帝懒得理他,径直喊了一声,“佑恩,去把申大夫给朕叫来。” 齐公公多机灵的人,“是,老奴这就去。想必刚才绵绵细雨,皇上不小心淋着雨了。” 刘公公灰溜溜捧着盘子出去,走到门口,悄悄问齐公公,“皇上最近怎的完全不翻牌子了?” 往日或多或少一个月还是要翻那么几次啊。 齐公公道,“帝王的心思你莫猜,猜多了得掉脑袋。” 刘公公叹口气,向齐公公告了别。 他琢磨着,看看哪还有空缺,调过去当值吧,每次捧着盘子跪在明德帝面前就感觉万分压迫。 都说他们这活儿最好,得的打赏也多。尤其明德帝这种十分节制的皇帝,本来行房次数就少,每次被宠幸的妃子便是挤破了脑袋打赏他们敬事房。 唉,现在不是少,是没有。 没多久,宫里便传出明德帝有隐疾的消息,敬事房是彻底不用干活儿了。 但装病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且,他觉得是时候该削减后宫开支,以备战雨季洪灾。 缩减开支的根本,在于减人。 明德帝就把新晋女婿提拎过来问话,“有什么办法能名正言顺清理后宫?” 第366章 凤女的气运 清理后宫,这个问题甚合岑鸢的心意。 后宫清理得越干净,明德帝被害的可能性就越小。他跟时安夏讨论过,万一下毒之人不是李清慧,那就还潜藏着别的危险。 毕竟,上一世没有真相的事,只能靠猜测和推断。 一旦推断有误,那就是致命的。 换句话说,明德帝的生死始终是他们最关心的。 其次,清理后宫还能乱了皇太后的阵脚。只要让皇太后发现明德帝有大动作,便会加速她起事的节奏。 岑鸢问,“你真舍得放嫔妃自由?” 明德帝皱眉,“有何不舍?那些女子十几岁被送进宫,关在这一方天地里直到老死,实在是可惜。她们应该有更好的人生,谁的命不是命?” 岑鸢心想,怪不得上一世明德帝死后叮嘱遣散后宫,不让任何人陪葬。原来是从很早前,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不得不说,越接触明德帝,便是越喜欢这位帝王。 古代明君能做到他这样的,已经不多见了。 岑鸢道,“肃州淮州汾州那边已经接二连三出现水患灾害。只要让钦天监上书,说后宫和皇陵女子聚集过多,致使阴气郁积,水灾就是因她们而起。皇上您就有借口先遣散宫女,后遣散愿意出宫的嫔妃。” 他这可不是胡乱出主意,在他故乡那个空间维度的历史长河里,就有过类似的事件。 听来虽荒诞,却有用。至于遣散后依然有水患,那又怎样呢? 这其中说白了,就是权力的较量。 明德帝若还是像刚登基的时候孤立无援,那是什么都干不了。 现在嘛,有以唐楚煜为首的臣子支持,局面自然又是另当别论了。 明德帝听着岑鸢的分析连连点头,只觉对方不止脑子转得快,还见多识广。 又想,还好是友非敌,否则他是真的对其心生惧意。 其实早年间,就有言官进言,说后宫开支庞大,尤其是守皇陵的宫女,人数众多,无所事事。 每年花费在这些宫女身上的银子,就可以解决一座城池的水患问题。 但以皇太后为首的老牌臣子们极力反对,说那是皇家的脸面,不能动。 如今,是时候动起来了。 这日在朝堂上,钦天监按照套好的说辞,向明德帝进言:皇城阴气过重,当遣散后宫及皇陵的宫女。 果不其然,那堆老牌臣子一如既往反对。有的人还要血溅金銮殿的柱子,以死相谏。 户部尚书唐楚煜便是出列,列举了一大串数字,还当场命人拿上记录账薄,将数字公开。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怪不得国库总空虚,户部官员天天都在闹没银子。这庞大的开销,再多的银子也不经造啊。 陆续有官员加入此列,请皇上节流减员。 呼声渐渐高过了老牌臣子。 老牌臣子们这才心惊起来,什么时候朝中已有这么多官员与他们分庭抗礼? 分明早几年,他们一开口,明德帝就是再不情愿也得忍气吞声。 唐楚煜正值年华,就得居高位。他声势如虹,一句话就几乎带动了整个朝堂。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唐楚煜怎么就成了户部尚书?又怎么就开了先例,在老国公爷没死就能袭爵?且袭爵还不降级。 这就……怪了! 老牌臣子中有知情的,这才真正心惊肉跳:凤女! 是凤女的气运! 唐楚煜的外甥女是凤女啊! 由他们这一梳理,更可怕的一件事浮出了水面。 凤女嫁的那个郎君,幽州洛家的少主……那不得谋反? 得凤女者,得天下。 这世间,谁逃得过权力的诱惑? 明德帝可不知老牌臣子们内心里正咆哮着什么,先是将后宫的宫女大批遣散出宫,尔后遣散守陵的宫女。 再接下来,便是未曾侍寝的后宫嫔妃。许多女子进宫十几年,都没见过明德帝。 礼部忙得四脚朝天,就是在对所有遣散出宫的人进行妥善安置和补偿。 后宫里人心惶惶的同时,也有人窃喜。 终于,可以出宫见天日了。 吾皇英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福双路的宅子里,几个妇人正在聊起后宫减人的话题。 今日唐楚君请闺蜜们过来聚聚,也算是为肖长乐的母亲王氏饯行。 一群妇人吃着瓜子儿聊着瓜。甭管是说的还是听的,个个眼睛亮晶晶。 再加上各自的婢女们,一个小厅里满满当当全是人。 外头正下着大雨,哗哗啦啦。 此时说话的,是郑巧儿。 她算是这圈层里地位最高,信息路子最广的,“听说这次后宫遣散的不止是宫女,还有妃子,人数多达几百人。” 身着绿衫的,是谢将军的夫人,“也不知为何忽然遣散这么多人?” “听说……”赵立仁的夫人十分神秘,“有三个原因。” 于素君来了兴趣,“哪三个原因?” 王氏今日是最后一次来聚会,性子比往常开朗多了,“想必其中一个原因是缺银子吧。” 唐楚君顺嘴接话,“看来皇上不容易,家大业大,但养的人也多,耗银子得很呢。” 这事她懂啊,瞧时成轩后宅那一堆,就特别耗银子,更别提明德帝那个大后宫了。 赵夫人点点头,“说对了,咱们皇上想把银子省出来修桥修路迁城。还有边防士兵太苦了,冬天有的还两人共用一套棉衣。皇上说了,从他做起,节省开支,现在就为士兵们赶制冬衣,做到人人穿得暖,吃得饱,才有力气保家卫国。” 谢夫人深有感触,“你们是不知道边防士兵有多苦,冬日冰天雪地,夏季酷暑难耐。冷会冷死人,热会热死人。唉!其中有一处防线,地势陡峭,道路艰险,人称‘破天关’。那里来回全靠绳索攀爬。” 众人皆唏嘘感叹一番。 “这第二个原因嘛,”赵夫人道,“钦天监算出皇城阴气重。说是女子聚得太多,导致阴气郁积。所以要遣散一些。”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这种事嘛,信则有,不信则无。 明德帝选择信,那便是他想遣散。如果他不想遣散,自然就不会信这套了。 唐楚君心头想,没准钦辞都是明德帝安排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就觉得那天“没用膳”的明德帝又精明又善解人意,几句话就把一个天大的难题解决了。 这样的人,就不太可能被如此说辞左右。那唯有一种可能,这是他自己想要的结果,便和钦天监套好了。 正说着,赵夫人语气有点低沉,“听说皇上落了隐疾,这就是遣散后宫的第三个原因。” “隐疾?”于素君皱着眉头。 唐楚君刚见过明德帝不久,自然记得他那神采奕奕的样子,哪里像是有隐疾的人? 第367章 愿你从此天高海阔 唐楚君没多深想,其余妇人也都聪明地闭了嘴。 这种话题再聊下去,怕是要聊到皇帝的床笫之私上去了。 若是换个臣子,诸如李长影李长德之类的,大家笑一把也就笑个乐呵 可现在说的是他们北翼的皇上,那可是爱国爱民的好皇帝。 不能说不能说啊!有的瓜好吃,有的瓜涩嘴。 妇人们不乐意做任何对皇上不敬的事,更不愿意亵渎好皇帝。 倒是由唐楚君起了个头,双手合十祈福,佑吾皇身体康健。 …… 如意街九号。 肖长乐已经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愣没勇气敲开那扇门。 终于,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从车里下来个人。 那人藏青色利落长袍,脚蹬羊皮靴,腰间挂着一个和他那身穿着不太相配的荷包。 荷包上歪歪扭扭绣着两条鱼。 肖长乐一瞧见他,便上前行礼,“见过岑少主。” 来人正是回家的岑鸢,“状元郎?”他顿了一下,问,“来找你妹妹?” 肖长乐默了一瞬,摇头,“不找了,我无颜见妹妹。”他拱手一揖,“告辞。” 他是独自步行来的,身边没带小厮,他转身而去时,背影有些寂寥。 岑鸢站在原地默了一瞬,喊了声,“状元郎,既不见她,那我请你喝一杯。” 肖长乐回过头,讷讷的书呆子模样,“可我不会饮酒。” 岑鸢上前半拎着他就上了马车,“饮酒这种事,不是非要喝进嘴里。” 两人来到一个酒馆,临窗而坐。 小二上来问,“两位公子要点什么?” 岑鸢点了三荤两素,外加下酒的花生米子,又要了一壶酒。 肖长乐只觉成亲后的岑少主行事与早前大不相同。 以前别说请他喝酒了,就是开口说句话都难。 酒菜上桌,窗外又下起雨来。 岑鸢也不急着动筷子,随口问道,“若我是你辖内想结交的富贾,你欲让我捐银子修路修桥,或者办学。可我作为商贾,就想和你喝顿酒。酒喝好了什么都好说,你待如何?” 肖长乐愣着,一时哪知如何?憋了半天才道,“若是非要喝,那就舍命陪君子?” 怎的比殿试还吓人?他手心都出汗了。 莫名在岑鸢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威压。那种熟悉程度……上邪!不就是殿试的时候,在明德帝身上感受到的? 岑鸢不知对方脑子里胡乱转着些什么念头,只耐心解惑,“你是官,他是民。他请你喝酒,无非是要你一个态度。” 肖长乐乖巧地点点头,认真听讲。 “你人到了,喝不了可直言不擅饮酒。知进退的不会为难你;若为难你的,也不是真心要捐银子的人。”岑鸢指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无一下轻叩桌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捐了银子,后续也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 肖长乐听得连连点头,“受教了。” 他虽是状元,但自来埋头苦读,于人际交往完全是一片空白。 但他聪明,一点就通,“所以我也偶尔可以宴请别人,在酒桌上看人品,即知哪一个值得交往,哪一个需要远离。” 岑鸢露出淡淡的笑,“理论上是如此,往后你需得多留个心眼,体会人情世故。不是让你用心眼子使计害人,而是让你有心眼子不至于被别人害。” 他家小姑娘总能逆境中翻盘,不就是靠着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吗? 肖长乐举起一旁的茶杯,“长乐以茶代酒,敬岑少主。” 岑鸢拿起酒杯,“敬状元郎,愿你从此天高海阔,做你想做的事,护你想护的人,走你想走的路。” 肖长乐一杯茶饮完,眼睛有了湿意。 他是真正感受到了岑鸢外冷内热的柔软,这是把他当家人了啊。 心里塞满了感动,就听岑鸢道,“你也别自我陶醉,我就是看你离得远了,心里舒坦。” 刚刚还满满激情的肖长乐:“!!!” 眼眶的湿意顿时没了。 肖长乐闷闷的,“你讨厌我?” 岑鸢抬眸问,“你说呢?那么大个人了,还不擅解决自己的事,排着队等着我家小姑娘出谋划策。” 他郁闷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永远都排在这些人这些事之后。 前世,今生,无一例外。 肖长乐知岑鸢来清算自己了,忙告饶,“我当时实在过不了心里那一关。虽然是邱姑娘自己设下的陷阱,却是发生在我们肖府。”他叹口气,“终究是费了妹妹一番心血。” “那倒没有。”岑鸢道,“你妹妹反而很欢喜。她说,为官者,正该有长乐兄这样的胸襟和正义。不过她也说了,正义该有度,过于拘泥即为迂腐,会吃亏上当,甚至会导致冤案发生。如果不能明辨是非,一味同情弱者,绝不是个好官。” 肖长乐不知不觉已坐得笔直。 岑鸢拿起筷子,“吃菜!” 肖长乐苦着脸,听话地拿起筷子夹了菜吃,咽完以后才小心翼翼道,“还想听少主给在下多讲讲,让在下少走弯路。” 岑鸢挑了挑眉,“真想听?” 肖长乐肃然起敬,“总听云起书院那几个小子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在下深以为然。” 岑鸢想了想,讲了个故事。 有个长得娇弱的小娘子击鼓喊冤,说丈夫赵顺毒打她,还要杀了她。官爷瞧她柔弱,身上又有伤口,再瞧赵顺魁梧,心里认定小娘子所说属实。 官爷先入为主,调查一番后就判定赵顺有罪。 事实上呢,这个小娘子早就跟隔壁老王勾搭上了,伤口也是他们自己弄出来陷害赵顺,只是官爷不知道内幕而已。 肖长乐紧张地问,“那后来呢?” 岑鸢淡淡道,“后来?后来赵顺下了狱,家里的财产都被小娘子和老王侵占了,还把公婆撵出门。等赵顺出狱后,才知自己爹娘冻死在街头。据说死的时候,饿得只剩下皮包骨。” 肖长乐气愤无比,“官爷害了这一家子人!” 岑鸢道,“当时官爷同情弱者,加上这女子太能装,早早就打点了银两给左邻右舍。在官爷去取证的时候,都众口一词,说时常听到那家屋里传出惨叫声,又说赵家媳妇儿非常可怜。” 肖长乐道,“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啊。后来呢?赵顺把财产要回来了吗?” 岑鸢眼里一片阴戾,“上哪儿要去?那妇人和她相好的,连屋都卖了,老早就不见了人影。” 第368章 那是他一生的污点 肖长乐听得胸口发闷。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肯定不是编出来的故事,“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赵顺是不能就这么算了,当即去衙门敲鼓申冤。受理案子的,还是这个官爷。”岑鸢垂眸,喝酒,抬起头来时,发现肖长乐把筷子都放下了,竖着耳朵听讲呢。 他便继续讲下去,“官爷又调查了一次,发现这是个冤假错案,是他间接害死了赵顺的父母。他十分愧疚,可又有什么用呢?人还是死了。” 肖长乐不由得全身紧绷。他自问,以他的性格,也许不会比这官爷做得更好。 他问,“后来呢?” 岑鸢淡淡道,“后来这个官爷因为内疚,就辞官回家种地了。” 他没说的是,北翼危时,那官爷扔了锄头就上战场,与赵顺在他的青羽军遇上了。 大敌当前,两人放下私怨,共同对敌。 在“鹿北之战”中,北翼第一次以十万兵力胜了三十万联军,是北翼史上最有纪念意义的一战。 也是在那一战,卫北大将军死遁回了梁国。 在那一战中,赵顺是扛着死去官爷的残躯回来的。 那官爷全身都是污血,被砍断了一只手,肩膀的断口处已发黑发烂。 他的双腿不知被砍了多少刀,一只脚没了,身上皮肉无一处完好。 一只箭矢穿透他的身体,那一处是致命伤,正中心脏。 赵顺哭着一直重复一句话,“是钟祥救了我!是钟祥救了我!” 那官爷姓钟,名祥,余河人氏,死时三十九岁。 他一生立志做清正廉洁的父母官,为北翼百姓谋福利。可在他手上,竟然出了个重大冤假错案。 他被一个女子给骗了! 那是他一生的污点。 当一只箭直奔赵顺而去时,钟祥用剩余的那只手狠狠将赵顺推开,被一箭穿心。 他死时,是笑着走的。他说,“顺儿,对不住了……我先下去给你父母请罪……” 赵顺跪在钟祥的尸首边,久久不肯起来。 重生回来后,岑鸢便顺手搅了赵顺这段姻缘,不让他娶那个坏女人。 岑鸢抬眸看向肖长乐,“希望你不要像这官爷一样,有时候做人断案,不能太一板一眼,凡事多动脑子。” 肖长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向他深深一揖,“少主,受教了。” 两人分别之际,岑鸢拿出一封信,“你妹妹给你的,回去看吧。” 早几天前,时安夏就猜到肖长乐不好意思来见她,便写了信让岑鸢在肖长乐离京时转交。 肖长乐珍而重之接过,放入袖中,才道,“明日一别,不知何时能见。长乐愿少主和我妹妹恩爱到白头,一生皆无忧。” 岑鸢也深深一揖,回了一礼,“借你吉言。” 两人分别时,雨停风歇。 岑鸢回到家,差不多刚好宵禁时分。 这栋宅子是个四进院落。 宅子很大,却没住几个人。是以考虑出行方便,就把主院设在了第二进院落。如今第三进和第四进院子都还空着。 穿过第一进院,出了月洞门便是抄手游廊衔接着垂花门,拐个弯就到了主院。 他这才刚踏进院,北茴等人便是雀跃起来,边往里跑边喊,“快快快快,姑爷回来了。南雁,去厨房把莲子羹热一热,让姑爷暖暖胃。” 南雁声音轻快,“是。” 消息已经传了进去,红鹊忙着打热水拧了湿帕子,给姑爷净脸。 一众丫环们想着姑娘和姑爷成亲不能洞房,怕姑爷心头有想法,有怨气,遂奔忙讨好,至少在生活上要把姑爷照顾妥帖。 时安夏听到外面喳闹声,知岑鸢回来了,便是起身从正屋走出来。 这里是听蓝院,也是整个宅子的主院。 她穿着月白色锦服,亭亭立在廊下笑着迎他,“夫君回来了。” 岑鸢但觉心头一暖。 喜欢听她温温道一声“夫君回来了”,喜欢看她安静站在廊下笑颜如花的模样。 这就是他想了千百个日夜的画面,如今就在眼前。便是冲她温存笑了笑,“本来早就回来了,还想着和你一起用晚膳。谁知在门口遇上了肖长乐,就同他出去喝了顿酒。” 他那会出去时,给门房留了话,是以并不担心时安夏等他。 时安夏走上前,从红鹊手上接过湿帕子递过去,让他净面。 岑鸢接过帕子抹了把脸,将帕子顺手递给了红鹊。 他退远了一步,“我喝了酒,身上有酒味儿。” 时安夏却是伸手笑着拽他,“我沏了茶,正好给你解酒。” 正屋里如今没住人,两人各自居住在东西厢房。 正屋坐北朝南,里面布置也很是别致。 白玉铺地,上面还铺有厚厚的金丝玉绒地毯。檀木几上一盏精致香炉里,正飘着沉香云雾。 香炉旁,摆放着一套碧玉茶盏。 茶香四溢,连空气都透着清香。 两人相对而坐。 时安夏默了默,开门见山,“夫君,我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她边说边为岑鸢倒了一杯茶,放置在他面前。 “你说。”岑鸢顺手拿起杯盏轻抿一口。喝了酒,倒真有些口干舌燥。 时安夏道,“我今日逛了会院子,发现三进四进的院子全都布置得很好,空着有些浪费。我就想……” “你想把母亲接来同住?”岑鸢其实也早在考虑这个问题。 一旦和皇太后矛盾加剧,岳母住在福双路就不太安全了。 虽说离得不远,但到底鞭长莫及,怎有这里安全? 时安夏却把不准岑鸢的意思,“我这要求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哪个女婿愿意跟岳母住一个屋檐下啊,还真当人家入赘呢。 岑鸢却笑,“我是入赘的,明儿我就去接母亲过来住。只是刚搬去的东西,又要使人往这头搬了。” 这应该是自带豪宅入赘第一人。 时安夏眼睛亮晶晶,“你同意了?” 岑鸢点头,“原本我也有这个打算。” 时安夏重重舒了口气,今儿还打了一堆腹稿,想着怎么起头跟他商量,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便是听岑鸢道,“以后,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不用为难。” 她抬起清凌凌的眸子,朝他点头,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知道啦!我以为你会不高兴呢。” “你很在意我高不高兴?”岑鸢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的瞳孔里,跳动着烛光与他的影像,“你是我夫君,自然是在意的。你不问问我为何要接母亲过来同住?” 岑鸢道,“你担心不安全?” 时安夏默了一瞬,“这是一方面;但现在我更担心另一方面……” “明德帝!”岑鸢脱口而出。 这会子正在批阅奏章的明德帝猛地打了个喷嚏,眉头皱了起来:总有刁民想害朕……到底是谁在打朕的主意? 第369章 不能成为帝王的软肋 沉香袅袅。 岑鸢透过轻烟与茶的腾腾热气瞧着小姑娘一脸愁容,“那日明德帝的小心思被你发现了?” 时安夏忧心忡忡,“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皇上对母亲起了心思?” 岑鸢垂下眸子,默了一瞬,“兄长参与斗试期间,明德帝就让西影卫在收集母亲的信息。想必就是那会儿……” 他想说“见色起意”,后来想想那是他的亲岳母,便是把话吞了下去。 时安夏正色道,“切不可让母亲发现端倪。母亲那人,心思单纯,最容易一头扎下去。” 明德帝容貌周正,行事公允,还是尊贵的皇帝。试问有哪个单身女子知道这样的人喜欢自己不心动的? 她敢说,也就是母亲蒙在鼓里。一旦知道真相,肯定半夜都睡不着觉。 唉,作孽啊! 岑鸢却是另有想法。 岳母才三十多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尤其年纪轻轻就生了一双儿女,以后该为自己而活了。 在他穿越前的故乡,这个年纪没成家的女子一抓一大把。正是花样年华,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让她孤独终老? 这方面,他是不赞成的。 他道,“母亲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 时安夏摇摇头,“我不是想拘着母亲,但那个人绝对不能是明德帝啊。” 岑鸢知时安夏忌惮明德帝后宫人多,且岳母那性子实在不适合在后宫里生活,“我看明德帝并不想把岳母拘进后宫中。” “外室就更不行了,那我母亲得多憋屈。”时安夏托着腮叹了口气。 她母亲上一世去得早,生前一直郁郁寡欢;这一世,好容易扔掉束缚,做回自己,正是有钱有闲有儿有女什么都不愁的模样。 时安夏希望母亲能过得舒心一些,快乐一些。如果母亲和明德帝之间捅破那层窗户纸,母亲就算能短暂欢愉片刻,以后绝对是日日以泪洗面的结局。 母亲实不宜与这样的人牵扯上感情,否则后患无穷。 岑鸢伸手越过桌子,揉了揉小姑娘的额发,“放心吧,明德帝有分寸,一时半会不会动真格。至少在危机解除前,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心思,否则岳母就危险了。” 帝王的软肋,才是众矢之的。不说皇太后,就说后宫那些争宠的嫔妃都不会放过他岳母。 这一想,他就觉得应该抽个空提醒一下明德帝。 收敛些,别露白。自己悄悄喜欢就行了,实在想得狠了,他可以教明德帝刻俄罗斯套娃玩。 时安夏也是无可奈何,“他最好懂克制。” 明德帝是皇帝,也是男人。北翼都是他的,何况他想要个女人? 就说怎的忽然起了放人出宫的心思,可别这头放人出宫,那头再把她母亲塞进宫。 那可是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宫里,明德帝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只得合上奏折,用手捏了捏眉心。 心里无端乱得很,眼前总晃动着唐楚君笑颜如花的样子。 最是那惊鸿一瞥,久久挥散不去。 他就那么闭着眼睛,沉思着。心里像有一头咆哮的巨兽,在嘶吼,在咬噬。 他就纳闷了,前后也只见过几面。甚至每一面都是匆匆一瞥,因着心思不可告人,他连正眼都不敢瞧她。 又是哪里来的刻骨铭心? 如同欲的毒,在心中蔓延。原本只一点星火,现在却是越压制,燃得越旺。 齐公公小心翼翼担忧地问,“皇上可是凉着了?” 明德帝这才睁开眼睛,摇了摇头,“不是凉着,只是……唉,算了。” 齐公公忽然就懂了。 主子在想唐氏啊!作孽! 他见主子愁,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皇上,既然心生欢喜,就纳入宫来吧。” 明德帝一惊,“!!!” 朕这般明显? 他装蒙,“你在说什么?朕忧心的是玉城重建,汾州水患,何来的心生欢喜?” 齐公公:“……”我信了你的邪! 皇上既不承认,他做奴才的自然也就不好往下说了,“那是老奴理解错了!还请皇上饶恕老奴。” 其实明德帝好想有个人聊聊。原本可以找他的新晋女婿聊,可女婿不贴心,不是怼他,就是警告他,或者威胁他。 唉,真是不贴心! 还是佑恩最好。 人家佑恩都把谜底揭出来了,他却想临时改谜面,是有点不地道啊。他这么瞒着佑恩,完全没必要吧。 明德帝又自己把自己说服了,“佑恩,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齐万事通好慌,总觉得脑袋要掉了,“皇上,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啊,一点都不知道。” 伴君如伴虎,嘴快是大忌。 明德帝安抚他,“不用怕,朕恕你无罪。说吧,你什么时候发现朕这心思的?” 齐公公默了默,“皇上,真要老奴说?” “说!” “说了不掉脑袋?” “掉什么脑袋?”明德帝不满,“朕是那种残暴的皇帝吗?不过,你必须保密,烂在肚子里,绝对不能外泄。” 齐万事通点点头,向天启誓,“老奴有任何事都绝对烂在肚子里,皇上请放心。” 明德帝好奇地问,“朕自问没说过什么,你怎的就发现了?” 齐万事通打了腹稿,才温言道,“云起书院对战国公府书院,时云起碾压裴钰那一场斗试,皇上您也去了现场。当时,唐氏就在后面几排座位,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忽然她就笑了。您当时扭过去看她的时候,足足瞧了半炷香。老奴可是瞅得真真儿的。” 有那么明显?明德帝尴尬地看着齐公公,忽然一拍桌子,“坏了!” “怎的?”齐公公被明德帝的一惊一乍吓得小心肝砰砰跳。 “夏儿肯定知道了。”明德帝摸了摸耳朵,“怪不得今晚总觉得耳朵发热,肯定是那小两口在说朕的坏话。” 如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他清醒了,“夏儿定以为朕节流减员是为了把她母亲拘进宫里来。” 齐公公不解,“那不是好事吗?她母亲成了娘娘,多荣耀的事儿啊。” 明德帝缓缓摇头。 不,谁能比时安夏更懂宫里的水深火热? 她不会允许她的母亲进宫,更不会允许他这个皇帝接近她的母亲。 她不会让她母亲成为帝王的软肋。 忽如一个少年,被心上人的家人嫌弃了,心里涌起一丝难以言状的委屈。 第370章 他才是个心怀大义的男子 罢了,朕原本也没打算奢求什么。刹那间,明德帝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对了,朕节流减员,外头可有人说什么闲话?” 齐公公见明德帝转了话题,心里掠过一丝心疼。 主子真的太难了。 好容易遇上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却又顾忌这顾忌那。若是换个皇帝,想尽办法也要弄进宫。 这北翼的天下,谁不是他主子的?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老老实实尽着齐万事通的职责,“近来外头说皇上的闲话,倒还真不少。全是因着‘节流减员’造成,说宫女就算了,怎的妃子也赶出宫,分明是皇上您始乱终弃。” 明德帝未有丝毫情绪波动,早就预料会如此,“当年皇太后一而再,再而三往后宫塞人,朕无法阻挡。许多人,朕都没见过。如今朕说了算,是时候放她们出宫了。” “吾皇英明!”齐公公诚心诚意道,“大部分选择回家的女子,都是母族没有根基的。” 明德帝叮嘱道,“让人盯着点礼部,安置过程勿要出岔子。这些女子都是朕和皇太后斗法的牺牲品,说来实在可怜。还要派人定时去看看她们过得好不好,若是母家容不下的,都把名单报上来。” 报上来,施个压下去,自然就老实了。 齐公公应道,“老奴记下了。” 明德帝又开始批阅折子,这次注意力集中多了。 人的一生,总要有那么一个人适合放在心里。彼此不打扰,也是一种美好。 明德帝自己又把自己哄好了,美滋滋,感觉自己的情爱观得到了升华。 这头,南雁端了莲子羹过来,给姑娘和姑爷一人一碗,放在他们各自面前,还不忘叮嘱一声,“姑娘,姑爷,趁热吃啊。” 似乎怕两人应付,就那么站在一旁监督着。 时安夏和岑鸢相视而笑,只得同时应了声“好”,惹得南雁笑容满面。 只觉得他们姑娘和姑爷这段姻缘着实圆满,瞧这大的宅子里头,都没什么杂七杂八的人。 想想半年前,侯府上下乌烟瘴气……呔!想那干啥,晦气! 待两人吃完,她收拾了玉碗才笑盈盈退出门去。 岑鸢吃完莲子羹,酒意就全散了。 他见小姑娘眉头还皱着,便是安慰她,“等北翼危机一解除,咱们就带着岳母周游列国,最后去梁国。山高皇帝远,就算他是明德帝,也不是伸手就能够得着的。” 去梁国?时安夏这才想起面前这位也是帝王啊,还是个逃亡在外被逼宫的帝王。 说实话,这个更烫手。 原本在成亲前,他向她坦白是梁国幼帝的时候,她完全可以拒绝成亲,至少是可以推后一年成亲。 可她莫名不忍心,心里有一种力量,就觉得自己“应该”早点嫁给他才对。 时安夏像只小狐狸一样看着岑鸢,忽然问,“你准备夺回梁国?什么时候开始?” 这一世幽州洛家出动,说明他会主动出击。 岑鸢道,“如果遵循上一世的轨迹,八年后是最合适的契机。” 八年后,他可以兵不血刃,以最小代价夺回皇位。 若是现在,他就算有信心攻入都城,重登帝位,那一定也是血流成河。 最遭殃的,还是京城百姓。改朝换代,从来都是踩着人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即使当年墉帝逼宫恒帝,也是鲜血染红了大半个京城。 时安夏喃喃自语,“八年……” 她懂了。 她抬眸重新审视对面坐着的岑鸢,忽然动容。 他才是个心怀大义的男子啊! 她真的懂了,“这八年里,墉帝还算是个好皇帝,轻徭薄赋,休养生息,老百姓安居乐业。” 岑鸢点头,“正是。墉帝上台后,出台了一系列有利于百姓的措施,使得梁国在他手上比在……我手上好很多。” 当然,这也怪不着岑鸢本尊。那时候他只是幼帝,是没有权利的傀儡。 他当时更没有治国之能,朝政被太后和朝臣把持,百姓水深火热。 墉帝上位,反而对百姓来说是一件好事。 要说起名正言顺来,墉帝也是有资格的。他本就是英太子的儿子。 如果不是无耻的隆帝陷害了英太子,那么梁国历史上就不会出现短命的恒帝。 岑鸢放在第一位的,是百姓,是人命,而不是无上的权利。 他就算继承了原身的记忆,也一样对梁国没有归属感。 更何况,原身还是墉帝的亲生儿子。 这就是岑鸢曾经宁可逃亡,宁可留在时安夏身边也从未想过要夺回皇位的原因。 回去争权夺利做什么呢?父子争斗,两败俱伤。 最后遭殃的,不还是百姓? 时安夏忽然懂了岑鸢为何一直留在北翼。 不是因为他为情所困,而是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夺回皇位,将百姓推向烈火深渊。 只是八年后,梁国就乱了。 她伸出手轻轻盖在他的手上,抬起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英俊的眉眼,“虽然我不记得你了,可是……如果不是你死遁回梁国。我就是再有本事,北翼也亡了。” 她没有记忆。 但每次想到那两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心里就会异常难过,泪盈满眶。 是他啊! 是他救了整个北翼! 一个不想当皇帝的人,为了北翼山河,杀回去了! 她若不嫁这样一个人,又嫁谁呢? 烛光中的岑鸢目光那么热烈,大手轻轻盖在她的小手上。 他看到她泪眼朦胧,便是温存地笑了,“夏夏别哭,我是为了北翼去的梁国,也是为了梁国的百姓,去履行我的职责。” 战争对于梁国来说,一样是水深火热。 强制征兵,有的人在街上走路,都会被官兵抓去打仗。 百姓终日惶恐,不知道下一刻还能不能见到亲人。 上位者的野心,从来不管百姓的死活。 时安夏问,“八年后,墉帝怎么了?把国家搞得那么糟糕?” “他!”岑鸢冷笑,“那人当皇帝已经不满足了,要追求长生不老。” 八年后,墉帝开始走上追求长生不老的道路。机缘巧合下,他认识一个方士,知道了一些关于仙境的秘事。 墉帝很感兴趣,十分宠信这位方士,不止赏赐良田万亩,金银珠宝无数,还把其中一个公主嫁给了方士。 也就是说,八年后,墉帝不管事了,梁国开始乱起来。 那方士得宠,常常干政。渐渐的,梁国便落入了方士之手。 百姓民不聊生。 梁国的忠臣被方士下狱的下狱,砍头的砍头,剩下一帮奸臣当道。 重生回来,岑鸢不想再走上一世被动的老路。 他要主动夺回帝位,救梁国百姓于水火,避免战争爆发。 可他怕夺位之争伤及无辜,想要把损失降到最低。所以会选择八年后的时间节点。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其实已经筹谋了两年多。 他要在墉帝刚刚走错路的时候,就果断夺回梁国。 他眉眼灼灼,“夏夏,待我夺回梁国,做我皇后可好?” 第371章 做我皇后可好 我叫你入赘,你却让我当皇后……时安夏哑然失笑。 她故意板起脸,扬着骄傲的小下巴,“我是你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妻子,我不当皇后,你还想让谁当你皇后?” 岑鸢笑得意味深长,忙起身作揖,“娘子饶我。” 他身长玉立,影子映在墙上。 时安夏陡然心一跳,缓缓起身站在他对面,也弯下腰去作揖。 她没再说话,只好奇地偏头看他,又看墙上的影子。 墙上的影子相互作揖,头碰着头。 那正是孤灯挂壁,二人作揖四低腰。 时安夏脑中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令她视线都模糊起来。 疼痛在她脑中绽开,随之而来的是记忆也绽开。 她想起来了,这是上一世卫北大将军出征前,她和他私订终身的场景。 那时,她是死了丈夫的惠正皇太后;他是从未成亲的卫北大将军。 他们以百姓为盟,以江山为誓,星辰做媒,天地作证,订下了爱的契约。 他们低腰对拜,头挨着头,影子就这么被照在墙上。 她要守护北翼万千子民,他便去替她夺梁国皇位退兵。 他当时便是说了这句,“夏夏,待我夺回梁国,你做我皇后可好?” 她答应他,待北翼山河稳固,定穿上凤冠霞帔嫁他为妻。 时安夏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句是上一世他曾问过她的话。 这句话跨越了前世今生,经历千山万水,终于又兜兜转转自他口,问她心。 做我皇后可好? 时安夏脸上浅浅染上了笑意,低低应他,“青羽,我终于嫁给你了。” 一切都仿佛接上了,不再是私订终身,这次是真的穿上凤冠霞帔嫁他为妻,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时安夏抬起头,仰望岑鸢如玉的面容。 他正低头,眸光里跳动的火焰灼灼生辉。 四目交汇,分不清前世今生。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 她的脸可真小啊。 呵,他的小姑娘还没及笄呢。 他就那么看着她,都舍不得碰一下,害怕把她碰坏了。 便是轻轻一带,将她搂入怀中。 时安夏偷偷笑着,伸手环住他的腰,耳朵贴在他宽阔的胸膛,听他有力的心跳。 她不由自主轻轻闭上眼睛,鼻端处是他身上混着药香的清越味道。 她轻轻唤,“青羽。” 岑鸢轻轻“嗯”了一声。 “后来,为什么,我没能成为你的皇后?”她问的时候,已经很明显呼吸急促。 她脑子里一阵一阵针扎般的刺痛袭来,让她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睁开眼时,视线更加模糊。 岑鸢身体一僵,察觉有异,慌忙低下头,“夏夏?” 他看到她小脸变得赤红,就像一条绳索勒住了脖子。 她的眼睛,也变得血红,瞳孔涣散。 岑鸢面色大变,将她抱紧,“夏夏,你怎么了?” 她已无法应他,晕倒在他的怀里。 …… 整个听蓝院气氛无比紧张,但没有人慌乱,都各司其职。 岑鸢在宵禁时分,拿着西影卫的令牌,骑着高头大马在长街上狂奔。 他把申思远从被窝里拎出来,抓起他的外衫往他身上一套,就拖走了。 申思远第一次被一个男子搂在怀里骑马,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到底什么事?” “我娘子晕倒了。”岑鸢说着话,大力一夹马腹,狂奔回府。 马未刹住脚,岑鸢就伸手把申思远从马背上带下来。马绳顺手扔给了等候的荆三,便拎着申思远奔至听蓝院。 他迎面就问北茴,“娘子可醒了?” 北茴泪眼盈盈,却还是利落回话,“没醒。” 那会子,时安夏安静地躺在西厢房里。 岑鸢面色凝重地把申大夫请进去。 申大夫探脉观色后,脸色也十分难看。 因为这很像是强行冲破祝由术桎梏的征兆。 若是平时,他不会这么快就联想到祝由术。可时安夏上次才问过他,这就不得不想了。 他问岑鸢,“海晏公主到底什么时候中过祝由术?” 岑鸢被问得一愣,“什么是祝由术?” 申思远见他一脸茫然,只得一边拿出银针来给时安夏针灸,一边敷衍他,“祝由术就是祝由术,给你说不清楚。” 岑鸢默了一瞬,等申思远行完针以后才开口道,“我娘子让我的人去找黎姑娘,想必应该在来京城的路上了。” 申思远眼皮跳了跳,大喜,“真的?” 岑鸢心想,只要方向没错,总能找得到,便是理直气壮应他,“自然是真的。” 诓他没负担,反正路途遥远得要些时日。大不了他再加派人手找人。 申思远喜滋滋,“多谢岑少主。” 岑鸢清咳一声,“什么是祝由术?” 这回申思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祝由术的由来。脉络,原理,巫识等都讲了一遍。 总而言之,就是祝由师用特定的五行符号配上特定的中草药,再与符咒符水结合,再配以宫商角徵羽五行节律来导引阴阳失衡的脏腑。 岑鸢听着听着就明白了。 祝由术!这不就是现代的心理疗愈?通过一些特殊的介入方式,寻找内心卡点并消除达到解决人内在障碍的过程。 它着重清理生命的痕迹,通过能量链接消除内心障碍。 怪不得他的小姑娘不记得他了! 他曾追问她,为什么你记得所有人,就是不记得我? 他还问她:我呢?你把我丢哪儿去了? 原来是这样!他的小姑娘中了祝由术。 一股内疚的情绪将岑鸢淹没。 他曾经是多么怨她啊! 站得远远的独自生她气,又离不得她,才要混成府卫来盯紧她。 他都想好了,要是她还敢跟晋王好,他就宰了晋王! 不不不,不止是晋王! 她跟谁好,就宰了谁! 那时候,他脑子里全是这些疯狂的念头。 元宵的时候,时安夏非要去报国寺。 他以为她是去偶遇晋王,全程气鼓鼓,直到她让他去换灯谜的谜面,他才恍然大悟。 她哪是去偶遇晋王? 她分明倔强,只是为了打破宿命而已。 他暗戳戳地买了老妇面具和老翁面具,想要和她白头到老。 从那时起,他才从前世的怨恨中解脱出来。 原来她是因为中了祝由术才忘了他!记得所有人,独独忘了他。 申思远问,“今日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她强行冲破桎梏?” 第372章 时安夏陷入了梦魇 申思远这一问,把岑鸢问得面色陡然一红。 是因为他说,夏夏,待我夺回梁国,你做我皇后可好? 他心里多少是有点想唤醒她前世记忆的。 心里憋着一口气,就觉得没道理他的小姑娘记得所有人,连申思远、顾柏年、陆桑榆等人都记得,就是不记得他啊。 他是较了点劲。 可他不知道她中了祝由术。 如果知道,他绝对不会故意拿这话来提醒她。 岑鸢坐在椅子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以后不会再刺激她了。” 申思远探究的目光落在岑鸢身上,然后将银针从时安夏脑袋上缓缓拔出来,“以后不要刺激她。强行冲破桎梏,会祸及性命。” 岑鸢听得脸色发白,“知道了。” 他怕了! 他再也不会强迫她想起任何事情了,没有什么比她在他身边更重要。 她一个大活人在面前,为何要执着于让她与自己有一段共同的记忆? 他到底是执着了些。 “那现在要怎么办?”岑鸢心急如焚。 申思远道,“等她醒。” 岑鸢想问,那要是不醒呢? 他想完就在心里呸了一口。一定会醒!当然会醒! 他们才刚刚成亲呢。 此时,时安夏深深陷入了梦魇里。 锣鼓喧天的城门外,她为卫北大将军送行。 她披着披风站在城门上,顶着烈烈寒风,已经看不到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背影,仍旧不愿离开。 北茴那时已不能说话,嗓子哑了,只默默站在她身边抹泪。 她看着北茴通红的眼睛说,“别哭,他会好好的。安安心心等着他的好消息。” 北茴哽咽着点头。 时安夏望着京城灰败的天空,眼里是断肠的离愁。 …… 鹿北之战赢了! 那是北翼在开战以来,取得的第一场胜利。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可是,他们的卫北大将军战死沙场。 整个京城哭声一片,连打了胜仗的欢喜都弱了几分。 可时安夏却在宫殿里走来走去,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 赢了!她的青羽赢了! 她乐得像个孩子,抱着北茴又哭又笑,“北茴,好北茴!卫北大将军赢了!” 北茴也哭,点着头,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她流着泪,用口型说,成亲!成亲! 时安夏便是点头,喜极而泣,“嗯嗯,等他夺回梁国,他说会回来接我呢。” 北茴拼命点着头。 …… 时安夏煎熬地等着梁国易主,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等来了梁国退兵的消息。 她狂喜着。她知道青羽复位成功了。 青羽曾说,“待我夺回梁国,你做我皇后可好?” 她等着他来迎娶,可她在迷雾荒原中找不到方向了。 她慌乱极了,使劲喊,“青羽!青羽!” 没有人应答她,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时安夏好急啊,她分明马上要嫁人了。 天一亮,八抬大轿就要来了。 她还没开脸呢!还有好多事要做! 母亲呢?哥哥嫂嫂呢?北茴南雁东蓠西月红鹊呢?都去哪了? 连夜宝儿都不在了! 她的凤冠霞帔呢?她的红盖头呢? 她六神无主,惊慌失措,使劲挥舞着双手,试图拨开迷雾。 忽然,她的手被人用力抓住。 那人唤她,“夏夏!醒来!夏夏!快醒来,别睡了!” 时安夏睁开眼睛,看到屋子里全是人。 她母亲唐楚君坐在床那头的椅子上抹泪,眼睛通红。 见她醒来,一时屋子里热闹起来。 时云起夫妇重重松口气。 时云起道,“妹妹,你真的要吓死我们了。” 唐楚君瞪儿子,“什么死不死的?快呸走快呸走!” 时云起只得依言象征性地呸一口,和夫人魏采菱无奈地相视一笑。 岑鸢跪在床边,见时安夏迷茫醒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用力抓着她的手腕。 直到她皱着眉,娇娇喊一声,“你捏疼我啦。” 他慌忙松开手。 她这才看清他憔悴的脸上,已长了胡茬。 她皱着眉头,新郎官怎么可以这么邋遢? 她看着屋子里的陈设,忽然意识到,呀,这不是夏时院? 时安夏想起来了。 她分明已经和岑鸢成过亲了呀! 她挣扎着爬起来,看了看岑鸢,朝着正向自己偎过来的唐楚君就扑了过去,“母亲……” 唐楚君将女儿抱了个满怀,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娘的小乖乖啊!怎的睡了这么久?” “我睡了多久?”时安夏看的是岑鸢,问的也是岑鸢。 可回答她的,却是一屋子人,“六天了!” 北茴等人都是又哭又笑,就连夜宝儿都摇着尾巴大声汪汪开了。 这几日,它可是一声都没“汪”过,一直趴在时安夏床边守着。 邱红颜也来了。但她没上前,只默默跟北茴她们站在一起。 夏儿姐姐醒来,她很开心,可同时她又深深难过了。 因为夏儿姐姐在梦里谁的名字都喊了,连夜宝儿的名字都喊了,可就是没喊她的名字。 嘤嘤嘤……还是去厨房看看燕窝炖好了没有,夏儿姐姐醒了身子弱,得补补。 她正准备悄悄退出去,就听到时安夏叫她,“红颜……” 邱红颜猛然扭脸,眼睛亮了,“夏儿姐姐你叫我?” 时安夏退出了母亲怀抱,拍了拍床沿,“过来坐。” 邱红颜立刻就被哄好了,心里不难过,眉眼就弯起来,小碎步跑过去蹲在床边,吱吱喳喳说开了。 “夏儿姐姐,你睡了六天都不醒,我们好急呀。” “夏儿姐姐,你再不醒,姐夫哥哥都快把申大夫供牌位上啦!” “姐夫哥哥把舅母接来住了,我也想过来住,夜宝儿都过来了,我也来。” 唐楚君不乐意,瞥她一眼,“谁是你舅母?好好说话!不然我要生气了!” 邱红颜吓得捂嘴,“前舅母也是舅母啊!不然叫什么?” 唐楚君想了想,笑,“叫婶婶吧。” “好,婶婶!”邱红颜立刻打蛇上棍,“好婶婶,莫生气,一会儿炖的燕窝你多吃一碗。” 唐楚君又好气又好笑,她是缺燕窝的人吗? 时安夏瞧着一屋子人脸色虽憔悴,可都神采奕奕,一时放下心来。 看来,她沉睡的这些天,府里有了变化。岑鸢一点没闲着,把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了。 她忽然想起件大事来,“哎呀,今儿五月几号了?完了!我失约了!” “ 第373章 官方国书字体 时安夏对“和书”字体的热爱者们失约了。 早前在静安茶馆与黄思凝起争端的时候,时安夏先预热推广了一波“和书”字体第一课。 那会子在场的,不是教谕就是学子们的亲朋好友,都很期待那第一课的到来。 那时候,时安夏说的是“待斗试结束”。 但时安夏并没有真正打算在“斗试结束”就开课,而是选择于人们口口相传后暂时搁置。 因为知道“和书”字体的人数还远远不够,甚至有人听一耳朵不当一回事就略过了。 后来为霍十五向文苍书院追责的时候,时安夏在贡院门口秀了一把“和书字体”,震慑了一些书法名家。 由书法名家再把“和书字体”口口相传出去,让期待值不断提升。 那时候就有人问,不是说斗试结束就开“和书字体”第一课吗? 她风轻云淡,继续搁置。 黄万千虽疑惑,却从不质疑先生的安排,只一心一意做着准备。他全心全意信任先生是要认真推广“和书字体”。 终于,和书字体入了明德帝的眼。 时安夏没有用私下关系在明德帝面前硬推和书字体,甚至只字未提。 但明德帝在贡院门口时就看到了字。他自己本身的鉴赏能力就很高,不需要别人多说好话。 他回宫后宣了黄万千进宫询问,再观摩研读黄家和书字体孤本,了解渊源。 他还组织了翰林院和中书省的官员集体研读孤本,甚至将时安夏当初为见黄万千所誊写的手稿一一展示。 最后一致认为,和书字体堪为北翼国书字体。 既堪为国书字体,那就不能跟早前那样,随便搭个草台班子就把“和书”第一课开了,而是要重新郑重拟定开课时间和地点。 地点是明德帝定的,设在贡院东楼。 设在这里,就基本表达了朝廷的立场。这是官方的,不是黄家和时安夏自己吹嘘出来的国书字体。 选定的听课人也有讲究。 听课人并不都是书法名家,除了黄万千方瑜初这些有内部票的人,其余黄家也只给了十个名额。 朝廷官员总共十个名额,光翰林院就占了五个。 分下去的名额靠抽签获取,这里头翰林院比较有意思。 众所周知,翰林院的朱羽贤等人本来就兼着云起书院的教谕,而云起书院是时安夏兄妹俩的书院。 这就好比你自己在家里就能吃饱饭,却还要跑外头来跟我们抢粥喝。 于是在抽签前,就有人来跟朱羽贤等人商量说,要不你们就别参与抽签了吧,把机会让给有需要的人。 朱羽贤年长些,性子沉稳,沉默似金,只摇了摇头,表示不行。 黄醒月本就是个听风即是雨的性子,顿时不干了,跳起脚脚吼,“我们也需要这个机会啊!学习‘和书’,人人有责。” 众人也不敢惹他。 因为一篇记录时云起斗试的文章在明德帝面前红了。明德帝就升了他的职位和品级,还调他去主管修订编撰北翼历史山川文书。 且他写煽情的文章写得好,礼部也急需这样的人才。 所以他最近有点飘,走路嚣张,丝毫不慌,根本不买谁的账。 哪怕来找他商量的,是个老翰林。 结果就是这么巧,五个名额,他们这几个教谕中了两个,一个是朱羽贤,一个是黄醒月。 有人知道黄醒月手头拮据,便是许了银子来买这个听课名额。 黄醒月仰起鼻孔看天,“此等黄白俗物,买不了我这等清流的志向。” 朱羽贤都听不下去了,过来劝他,不卖就不卖,何必口出狂言?好似全天下就你一个清流,别人都俗不可耐。 黄醒月不买别人的账,但朱羽贤的话要听,主要是他怕朱羽贤去时安夏和时云起面前告状。 怎么说呢,他现在就服两个人。 才华他服时云起,胆识谋略他服时安夏。 所以时安夏第一次开课,他是肯定要去捧场的。只是他没想到,一票难求。 如今上天眷顾,让他抽签抽到票。他就是再缺钱,也不会把票拿去换银子。 除此之外的名额,还有儒士名流十个,学子二十个,教谕二十个,再加上零散补漏的五个,总共七十几个人。 和书字体课一推再推,再经过严选听课人,早前那些质疑声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期待。 尤其已经有人透了风,说“和书字体”有望成为北翼国书字体,更是让人肃然起敬。 人们从一开始嘲笑质疑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懂什么”,到因得到一个听课名额而倍感荣耀。 小姑娘的课,不是你想听就能听的,先生不是你想叫就能叫的。 科举结束的学子大部分没有立刻离京,也是因着想留下一睹“和书”字体风采。 更是因着“和书”字体的原因,当“以吾之名”成为惊涛骇浪席卷整个京兆府门外的行刑广场时,学子们心中的正义被点燃。 且,在他们心中,时安夏已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她是能给大儒讲课的女子,心中的敬仰非同一般。 有个别心思狭隘且龌龊之人,不怀好意地私下议论,一个姑娘家的清白由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证明,难道不是更不清白? 要不是明德帝有言,凡散布关于海晏公主谣言者,一律处以极刑。这些人会大肆传播这样的言论。 如今他们只敢悄悄诋毁,即便这样,也会有大批学子将其围住,群起而攻之。 “你以为证的真是海晏公主的清白之名?” “我们证的是天地间的浩然正气!证的是人心坦荡,更证的是邪恶之风必被正义驱赶,不会长存!” “你这样的人,心思真龌龊!” “我劝你善良!事情没落你头上,你就阴阳怪气!等哪一天,你也被邪恶之风刮跑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世人最珍贵的是良心和善意。” 如此,当大多数人都在为肃清社会风气努力时,由时安夏主讲的“和书字体”就更加被推上了新高潮。 有人心里便会自我感动地想,曾经被我用正气和善意守护过的姑娘,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在贡院东楼开课,给那么多大儒讲‘和书’字体? 第374章 朕的南瓜公主醒了吗 和书字体课名额有限。若是往日,很多学子定会心里抱怨:说好的抽签,还不是内定的名额!天下乌鸦一般黑! 但如今大多数人已不会这般揣测,只会想,有第一课就有第二课,总会轮到我们去亲自听听先生的课。 没错,许多人把时安夏不叫“海晏公主”,只叫她“先生”。 在这样的氛围下,开课时间又是一推再推。 推迟的原因是,建安侯府走了老人,时安夏又赶在孝期成了亲。 终于,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后,礼部最终把时间敲定下来,正是五月十六日。 而五月十六日,教和书字体的先生时安夏还在昏睡中醒不来。 明德帝急坏了,派齐公公一日跑三趟,几乎把整个太医院都快搬到如意街九号了。 时安夏醒来时,已是五月十七日。 她懊恼万分,“完了,我失约了,错过了和书字体开课时间!” 那么多人在等着她呢!用翘首企盼来形容都不为过。 唐楚君心疼得要命,“错过就错过吧,你身体要紧。把身体养好再说。” 时安夏固执摇摇头,问岑鸢,“咱们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岑鸢点点头,“好了。” 她让办的事,哪件能马虎?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更如此。 他宠爱地看着她,“我已经跟礼部沟通好了,时间再定。” “那就明日吧。”时安夏道,“我身体已经好了,没有大碍。” 时云起看了看岑鸢,“你照顾我妹妹,礼部那边,我去沟通。是找姜大人吗?” 岑鸢点头,“对,找姜大人。他在负责课时安排。” 时云起笑,“那我这就去办。” 姜大人我熟啊,好几场斗试,都是他担任监督官。这还不止,姜大人可是我夫人的干爹,这样算下来就是我干爹。 这就找干爹去!时云起拉着夫人跟各位道了别,迈着轻松愉快的步伐走了。 这头,齐公公跑出了少年人才有的英姿,“皇上皇上皇上……” 一进御书房,傻眼了,发现里面站了好几位中书省的官员。 所有人全都转头看着他。 齐公公很少这么失礼,今儿确实是因为太激动了:海晏公主醒啦!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可不能透露皇上如此看重海晏公主,便是脑子灵光一闪,眼珠子滴溜一转,“启禀皇上,您让老奴去看御膳房有没有肃州南瓜运来,御膳房回话说,南瓜刚到,还水灵着呢。” 明德帝忍着笑,一本正经点点头,“朕知道了。” 待中书省官员议完事退出去后,就全都知道他们的明德帝喜欢吃肃州南瓜。 官员甲的老家正是肃州,顿时与有荣焉笑呵呵,“我们老家的南瓜味道确实不错,吃起来跟吃板栗一个味道。” 官员乙不信,“南瓜就是南瓜,味道怎么可能跟板栗一个样?” 官员甲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不信算了!我们肃州南瓜蒸出来就是跟吃板栗差不多。今儿我就回家吃去,还好我老娘月初给我带了些过来。” 官员乙追着就去了,“那我跟你回家蹭顿饭,看你是不是吹牛!” 御书房里,明德帝笑问,“朕的南瓜公主醒了吗?” 齐公公抹了抹额头的汗,“奴才也是一时高兴,忘了礼数,还请皇上治罪。” 明德帝指了指他,“这点子事治什么罪?不过你也算机灵,反应够快。” 齐公公道,“老奴确实顺路去御膳房问了肃州南瓜,这不是瞧着皇上您爱吃么?”他言归正传,“听说南瓜公主……哦,不是,海晏公主醒了,无大碍了。礼部那边又在筹备十八日的‘和书’课。” 明德帝放下心来,“刚醒就开课?哪里用得着这么急?先把身体顾好才是正理。” 这几日真是吃不好睡不好,虽然他没去探望,但这颗心是时刻惦记,生怕小姑娘就这么长睡不醒了。 不知不觉,他对她有了依赖。 总觉得她在,就能护他周全,护北翼周全。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小姑娘成了他的定海神针。 他不知道的是,上一个有这感觉的,正是他钦定的状元郎肖长乐。 齐公公附和道,“可不嘛,刚醒来她就说自己失约了,那是一心惦着正事儿呢。” 明德帝吩咐道,“佑恩,你让人送些肃州南瓜到朕的南瓜公主府上,让她也尝一尝。” 齐大机灵嘴上应着“是”,心里却在琢磨,你到底是送给南瓜公主吃,还是送给南瓜公主的娘亲吃?嘿嘿,不能琢磨不能琢磨,一琢磨就忍不住乐。 明德帝一个锐利的眼刀子飞过去,“佑恩,你鬼鬼祟祟笑什么?” “冤枉!老奴没有啊!” “你有!”明德帝瞪他一眼,“朕还不知道你?你蹶一下腚,朕都知道你要放什么形状的屁!” 齐尴尬:“!!!” 皇上您变了!您怎么能说话这么粗俗呢!哎呦,老奴这颗心脏,真的要受不了! 忽然听明德帝放声大笑,好久没笑这么开心了。 齐舒心:“……” 您开心就好,能成为皇上的一个乐子,老奴这辈子没白活,指定得多琢磨几个形状好看的……嗯哼,老奴要学会优雅,不能说这些粗俗的话。 他退出去,兴高采烈安排南瓜去了。 据说这一年,肃州南瓜大卖,京城乃至各州各城各县,都流行吃板栗一样的南瓜。 就连小孩子都喜欢当零食吃。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反正该表不该表的都表完了。 五月十八日,大早上的,马楚翼就带着东羽卫接人来了。 东羽卫穿着统一的官服,就那么整齐站在如意街九号的大门口,使得凡是过路的人都不得不瞄几眼。 有那好事的,探着脑袋问,“这是在干什么啊?” 大多数老百姓哪知道这些?纷纷摇头。 倒是街头挑担子卖五香麻辣兔头的老头子消息灵通,“听说啊,‘和书字体’第一课在贡院东楼开讲,东羽卫是来接先生的。” 有人笑了,“小老头,你还懂得多呢!你咋知道这么清楚?” 老头子这就傲娇了,“有几个学子最爱吃老汉我做的兔头,每日都要来买几个去吃。他们在这说,我自然听到了啊。” 另一人也笑,“你知道啥是‘和书’字体吗?” 第375章 只有师生没有君臣 老头子想了想,认真答,“我虽然不认字儿,但我佩服有学问的人。我虽不知道‘和书’字体是个啥,但既然要推广成国书字体,必然是很厉害的东西。总之啊,咱们北翼,还得靠这些有学问,有抱负的人才能强大。” 一个看起来鹤发童颜的老者呵呵笑道,“老人家,你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啊!” “和您比起来,我还算小的。您有多大年纪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我不能告诉你。”鹤发童颜老者心情好,打包了一堆五香兔头,“老人家,祝你生意兴隆啊。北翼也因为有你这样的人,社会风气才好。” 两个老头子互相恭维了一番,一个给银子,一个给油纸包好的兔头。 真就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啊。 鹤发童颜的老者到了如意街九号,正好看到时安夏的马车从里面缓缓出来。他也忙上了马车,“跟上跟上,咱们不能比先生去得还晚。” 黄皓清坐在马车里,见祖父越活越孩子心性,不禁哑然失笑。 他们黄家十个人,共三辆马车,分明可以从南路直接去贡院。 他祖父非要绕到如意街来,亲眼看着先生出门才放心。这会子又心急落在先生后头了。 这日通往贡院的会元长街上,人潮涌动。 东羽卫开道,卫皇司维持秩序。 时安夏的马车缓缓进入会元街。 一个英俊无匹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护在马车旁边。 人群中便是有人认出来,“那个是驸马!” “这模样!确实有资格做驸马啊!我要长这样,我也能尚公主。” “这种长相的,整个京城都难找出一个!你就别做梦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京城还有个时云起?” 再谈时云起,就好像已匆匆过了数年。 分明还是头几个月的事,而时云起已从一个少年成了别人的夫君。 那个叫魏采菱的女子,也不知道祖坟葬在哪里,烧了这等高香。 唉,就好羡慕啊。人群里女扮男装出来看热闹的闺阁小姐们忽然眼睛一亮,来了来了,云起书院的人也来了。 他们穿着云起书院的院服,队列整齐地步行在时安夏的马车后面。 乌央央一片,至少得有五六十人的队伍。 这么多人没门票,来做什么? 其实就来亮个相,一会儿就回去。 霍十五的馊主意,唐星河起的头,马楚阳办的事。三个祸头子整一块,没一天消停的。 妹妹今儿第一次当先生,他们云起书院肯定要来造势。 这么好的机会,天然优势,可不能放过了。 云起书院这几月的学子人数暴涨,已不是往日全数出马都只有十几个人的惨淡景象。 现在出行,代表的是云起书院的脸面,得挑长相举止皆优者。 霍十五几人还制作了“云起书院”的牌子,让人举着游行。 坐在马车里压轴出行的时云起刚掀帘探头去看云起书院的队伍,就听不知哪里喊了一句“时云起”,然后长街上此起彼伏的人喊着“时云起”。 声音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时云起虽不是状元,可他已经是万千学子仰望的传奇。 只要他一出现,那场碾压斗试就会点燃万千学子的热血。 事隔几月,就连嫉妒他的人也渐渐消了声。 他,就是人们心目中认定的状元郎。 正在赶路的肖长乐如果看到这场景,心里必定会想:终究我只是个捡漏的状元郎啊! 时云起今日是和夫人魏采菱一起来的,他们用的是关系户名额。 魏采菱着了男装,来看小姑子开课,心情激动,无以言表。 真是恍如隔世啊! 她早前还做梦被人逼死,短短几个月,她不止嫁得如意郎君,成了建安侯府的当家主母,还出入贡院好几回了。 她能有这样的生活,全靠着小姑子时安夏。 这会子时安夏的马车从贡院的特殊通道进入,隔绝了长街上的喧嚣。 一身书童打扮的北茴从马车上下来,撩起帘子,“姑娘,到了。” 时安夏轻轻“嗯”一声,将手放在北茴手里,轻巧下了马车。 她今日为了出行方便,特意穿了男装,打扮得十分利落干净。 她脂粉未施,瓷白细腻的肌肤看起来水润通透。 岑鸢吩咐荆三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一起去了东楼。 离开课还有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东楼里已经坐满了人。 位置是事先礼部就排好的。 前排是黄家人;后面是大儒,再后面是官员,教谕和学子,最后面就是关系户了。 比如时云起夫妇,陆桑榆,时云清等人都是走后门进来听课的。 所有人席地而坐,面前放着一个矮几。 岑鸢带着荆三进了东楼,和时云起一起把他带来的东西分发下去。 那是一摞册子,每人发一本。 册子上,是时安夏用“和书字体”誊抄明德帝少时所写的《北望》一文。 在此之前,北翼更多的是用拓印印刷术或者雕版印刷术。这一次,岑鸢使用了活字印刷术。 册子发完,最后一排便是又来了个特殊关系户。 他一来,所有人扭头一瞧之下,都赶紧起身准备跪迎。 那个特殊关系户自然是明德帝了。 明德帝抬手制止,“都坐回座位去。今日只有师生,没有君臣。我也是来当学生的。” 他用的是“我”,不是朕。 所有人都激动得发抖。 除了是刚才看到“和书”字体的激动,还有能跟明德帝成为同窗的激动。 明德帝也激动啊,翻着手里册子。 那是他的《北望》! 那每一个字,都是他的青春和热血! 如今,他的南瓜……不是,他的海晏公主竟然誊写了他的《北望》。 就,很骄傲! 从这字里行间里,他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一如正走进来身着男装的时安夏! 那样小小一个人儿,聪明,谦逊,心有大爱。 这要是他的亲生女儿得多让人高兴啊! 在时安夏走进东楼院室时,席地而坐的人全都肃然起立,纷纷抱拳至额头,躬身行礼,“先生好。” 每个人心中都不能平静,澎湃着一种久违的庄严肃穆。 时安夏也抱拳至额头,躬身回礼,“请坐。” 众人看得清楚,先生回的不是先生揖礼,同样是学生对老师的礼仪。 第376章 田白大将军 在北翼,师生礼仪很复杂。 但今日这堂课十分特殊,礼部特地跟在座师生都确认过,礼仪以最简为宜。 是以学生以抱拳至额作揖行礼,先生抱拳至胸口以下作揖还礼。 只是时安夏仍旧选择了学生礼,放弃了先生礼。 她行完礼,待众人落座,这才微微一笑也盘腿而坐,“今日要论和书字体,还不能单论和书字体,得从北翼元和帝时期的怀勇大将军说起。” 她檀口一启,配上通身大气端方的气质,便是令人收摄起散漫的心思,都凝神静气听她讲话。 她字正腔圆,又故意压低了声线,使声音没那么纤柔稚气,“都道黄万千老先生家学渊源,祖上也是名流雅士,大儒云集。却鲜少有人知道,这位怀勇大将军其实也是黄家儿郎。” 短短几句话,旁人倒没什么震惊的感受,可黄家一众人却个个眼眶湿润。 尽管这些信息早就从孤本里知道了,但由先生的嘴说出来,让世人皆知,那种激荡的心情无以言表。 他们黄家祖上也是出过武将,出过大将军的! 时安夏继续讲述,“怀勇大将军原本姓黄,名皑承,字明锐。” 仿佛是知道下面人的反应,她便停顿下来。 果然有人举手表示疑问,那人是黄醒月。 他最近正在编撰历史山川文书,正好在史料上看过这位怀勇大将军,跟时安夏讲的完全不一样。 时安夏便是笑道,“黄大人请讲。” 黄醒月慌忙站起身。 人家叫他“黄大人”,他可不敢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大人”了。 时安夏却是微微笑道,“黄大人请坐下说吧,您挡着后面某位大人了。” 黄醒月下意识扭头一瞧,正好看到明德帝在那笑,吓得赶紧盘膝而坐。 时安夏这才道,“今日论‘和书’,乃是我与各位之间互相学习。我之所以坐在上首,是因为我碰巧知道得比各位多一点。大家不必拘礼,黄大人请讲出您的疑惑。” 对方的谦逊有礼,让那些心里仍有点端着的官员大儒们顿时羞愧起来。 此时,气氛已达融洽。 黄醒月开口道,“元和帝时期的怀勇大将军姓田,名白。” 时安夏点点头,“黄大人说得很对,田白大将军,也就是怀勇大将军,正是今日的主角黄皑承。” 接下来,她简要讲述了黄皑承为何成了田白大将军。 黄皑承自幼热爱习武,总想做一个救百姓于危难的盖世英雄。这在孤本里有明确表述。 但元和帝时期,重文轻武。黄家又世代是文人清流,自不能容弃笔从戎者。 黄皑承被逼着习文,苦恼万分,一气之下,跑了,誓要混出个人样再回黄家。 他化名田白从军,加入了陈原大将军的队伍,从一个无名小卒做起。 陈原大将军早年转战各大城池要塞,最后驻守天围边防重镇。 黄皑承在他麾下屡立战功,花了十五年时间,升为怀勇大将军。 在离家过程中,他没有一天不在学习,绝对堪称武将里学识最渊博之人。 且他最擅长的是书法,早年受黄家和外祖徐家的书法影响颇深。 后来的经历,使他见多识广,广采各家之长,融会贯通后,形成了棱角分明,风姿卓绝的独特风格。 黄皑承随着年纪增长,加上也不是一事无成,开始准备衣锦还乡了。 他写了封书信回家探路,却并未表明他就是当朝赫赫有名的怀勇大将军。 他在信里说,这是他自创字体,请家人品鉴。如果可行,他想为此字体取名为“和书”字体。 取名“和书”字体,是因为他征战半生,方知和平最为可贵。 黄家人收到信后喜极而泣,且因那字体大气磅礴,线条精妙,使得黄家人认为,这字体堪为国书字体推而广之。 其实黄家人一直在为北翼的书法艺术发展和文化传承世代努力,如今见到“和书”字体,欣喜若狂,便是等着黄皑承赶紧归家。 可黄家人等了一年又一年,都再没等到黄皑承的只言片语,更没等到他衣锦还乡。 因为自黄皑承寄回第一封家书后,就爆发了“天围之乱”。他和陈原大将军同时在那一役阵亡。 黄家当时还有人陆续写诗文缅怀“天围之乱”阵亡的英雄,甚至点名道姓赞扬田白大将军被敌人以数万大军围攻于天炉山上,却视死如归,寸步不让,为北翼反攻赢得宝贵时间。 但黄家人做梦都没想到,那个田白大将军正是他们黄家苦等多年的儿郎黄皑承。 至于孤本是如何流落在外,差点成了废书,不得而知。还好孤本到处流浪,最终落到了时安夏手中。 那是黄皑承的亲笔手稿,里面有对和书字体的认真讲解,心得体会,也有对过往经历的描述。 但他从没明确在孤本里指出,黄家就是每朝每代最着名清流世家的黄家,是以也无人联想至此。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 时安夏前世闲来无聊拿孤本来学着练字,后来练着练着上了瘾,便常研究。 她成为惠正皇太后的时候,在一次宫宴上露了一手,使得黄家后人认出那是“和书”字体。 她才知那本孤本正是田白大将军也就是黄皑承所写,有黄皑承给黄家的书信为证。 两相一对应,得出了真相。只可惜黄万千老先生毕生研究和书字体,却没见到孤本。 她这一世还黄家孤本,比上一世提前了很多年,也算了却黄老先生的愿望。 接下来,她讲述了和书字体的精髓所在,以及她自己的心得体会。 黄万千眼含热泪,沉默许久之后,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其实先生所写之‘和书’字体,已跟我先祖的字体有了很大出入,且形成更精妙的笔法走向,完全可以作为开山鼻祖,自成一派。” 那就是更高的成就了,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巨大诱惑。 时安夏却是想起黄家那些后起之秀上一世是如何与她一起探讨研究。 如今更加精妙的笔法走向,又哪里是她一个人的成果?这里面一样有黄家人的心血。 就现在坐在下面的,有好几位都是以后书法界的名家,以宣传和推广“和书”字体为己任。 时安夏眉目沉静,淡淡一笑,“若重新命名,我还是会叫它‘和书’,因为我也热爱和平;若在北翼问我‘和书’字体的渊源,我会回答,它出自黄家;若列国问我‘和书’字体的渊源,我会回答,它出自北翼。” 第377章 静安茶馆易主 明德帝不由自主站起身。 他一起身,所有人都跟着站立。 时安夏也缓缓站起来。 明德帝负手而立,目露赞赏,“好孩子,不忘初心,难能可贵!朕自问少时也做不到这样无私。” 明德帝目光深沉,朝时安夏行了个学生礼。 当“和书”字体成为北翼国书字体,他这个做皇帝的,自然要带头学起来。 以后恐怕找时安夏指正的时候很多,这个“先生”她当得起。 时安夏则回了个晚辈礼。 所有人也是对时安夏那番话肃然起敬,齐齐行学生礼。 时安夏仍旧回了个学生礼,意为互相学习,互相交流。 她从未想过真的要以“先生”自居。只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作为“和书”字体的传承发扬以及推广者,她也当得起这个“先生”。 众人又齐齐坐回原位,恢复了课堂秩序。 黄万千及黄家在场之人却没忍住,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只因在此之前,他们有些人还是过于狭隘了。 有人曾担心时安夏利用黄家的号召力,最后却将“和书”字体占为己有。 因为和书字体没有人比她写得更好了。 但见先生目光坦荡澄澈,整个人坐在上方,如一座玉观音,宝相光华。 她分明娇小,却让人感觉她身上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光芒万丈。 接下来,时安夏用和书字体现场誊抄诗文。 她每写一帖字,都会让北茴将字举起来给大家看,并着重讲和书字体的骨架、神韵美感以及精华所在。 黄万千看着看着,忽然提笔挥墨。 他写完,却终究觉得差了哪里。 一张老脸垮下来,时而看刚发的字帖,时而看先生现场书写的字。 时安夏起身至他身旁,默不作声,看着他继续写。 只一眼,她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她便娓娓指出问题,甚至亲自示范。 黄家人都是在黄万千的指导下,修习过和书字体少则十年,多则几十年。 他们全都围了过来,将黄万千周围堵得水泄不通。 如此一听,一看,一想,均都醍醐灌顶,全部回到座位上开始习字。 黄万千怔了片刻后,也再次提笔挥墨。 他懂了!他懂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写的和书字体永远是形在而神不在! 他向着时安夏行稽首礼,头手至地,深深拜谢。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黄家人见状,均行稽首礼。 时安夏待他们起身,便也回了自己座位,回了个稽首礼。 现场一片热烈。 许多名家大儒,本就在书法界占有一席之地。 他们今日过来听课,倒不像黄家人那样是为了学习“和书”字体。 他们的任务是过来鉴别“和书”字体,到底有没有资格成为北翼国书字体。 其中有人提了许多古怪问题刁难,都被时安夏从容不迫化解了。 当天,明德帝回宫就下旨,将“和书”字体正式定为北翼国书字体。且将“和书”字体的由来,令黄醒月整理成册,广为散发流传。 至此,怀勇大将军田白的真实身份被公开,一时传为美谈。 他是史上最英勇的将领之一;他也是清流世家黄家唯一一个武将,更是“和书”字体的真正创造者。 “和书”字体带着瑰丽的光芒,千呼万唤终于出现在世人面前。 它背后的故事,让人津津乐道。 故事里虽只字未提海晏公主,却处处都有人说起海晏公主。 海晏公主无私奉献,不忘初心的美名流传开来。 但时安夏不太开心,起因跟静安茶馆有关。 静安茶馆的东家原本是谢夫人赵若澜那小表叔沐枫,谁知最近易了主。 早先时安夏在静安茶馆跟黄思凝起了争执,轰动一时。 沐枫趁热把她订的那个雅间取名为“云起书院”,并派人递了帖子上门说明,还承诺以后时安夏可以长期免费使用这个雅间。 时安夏就觉得沐枫这样的生意人,给人的感觉特别好,机灵,人又讨喜。 他懂得争取,却又不是单纯想来巴结,或者是占人便宜。 时安夏将沐枫介绍给了黄老夫子,让他俩去谈和书字体开课的场地,相当于带着沐枫赚钱。 可计划不如变化快,时安夏万万没想到明德帝这么给面子,会直接把场地设在贡院。 贡院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考科举的地儿。 所以沐枫这边只能取消了。 其实原本日子没定,沐枫也损失不了什么,因为根本还没开始布置。 无非就是少了一个机会而已。 时安夏也不想让沐枫太失望,就琢磨着上完课,请大儒们隔三岔五到静安茶馆进行文化交流,也是变相做个宣传。 谁知派了北茴去静安茶馆找沐枫,回来竟然说换了东家。 北茴说,起初那东家吱吱唔唔,一会儿说沐枫回了老家,一会儿又说沐枫病了。总之眼神闪烁,明言有事找他就行。 北茴觉得事有蹊跷,敷衍几句就回来禀报了姑娘。 时安夏便是派人直接去找了赵若澜,一问,才知她小表叔被人夺了茶馆。 赵若澜道,“这事我原本该早些告诉你,但想着你们家那会正在办红白喜事,就不好拿这种事来烦你。” 原来,赵若澜的姨祖母,也就是她亲祖母的妹子,是沐家三房的主母。 沐家早年就分了家,当时分家的时候,大房二房三房都分了些庄子铺子。 大房素来占强,净霸着生意好的铺子不说,还见不得二房三房得了正街上位置偏一些的铺子。 当时三房分到手头,有一间荣福街的铺子算是好的,就被大房看上了。 他们三房中,唯一一个主母出自官家,就是大房主母周氏。 周氏各种作妖,三天两头以长嫂的身份施压,又连哄带吓,让他们把铺子换一换。 赵若澜的姨祖母徐氏本是商贾之女,身份上要低一些,加之三房的老爷性子也不强。 为了耳朵清静,他们就应了。 周氏拿了自己嫁妆单子里的一个破茶馆,来换了他们荣福街上的铺子。 当初,那茶馆地处偏僻,只有三年一次的科举才能收些银子回来。 平时,路过的人都没几个。 沐枫接手后,靠着灵活的头脑,以及超高的审美,把静安茶馆打造得古朴大气,清新雅致。 时安夏当初订茶馆的时候,是一眼就相中这间。 这些年,福荣街的铺子因着东口被封堵,生意一落千丈;而静安茶馆在沐枫的精心经营下,却渐渐有了起色。 尤其沐枫与海晏公主搭上线,要承接“和书”字体第一课的消息传出,大房那边就坐不住了。 第378章 你这么无趣我表妹知道吗 世人为利,总是暴露出丑陋嘴脸。周氏以静安茶馆是她当初的嫁妆为由,又要把铺子再次换回去。 沐枫肯定不乐意,花了那么多心血在静安茶馆上面,好不容易打出点名气来,便是一口拒绝了。 谁知周氏比早年间更加无耻强势,拿出嫁妆单子往桌上一拍,说要去官府告状,告他们三房侵占她的嫁妆。 而当初更换铺子的时候分明写过一张契约,说明两个铺子是什么原因换了。 可稀奇的是,徐氏翻遍所有柜子箱子盒子,竟然找不到那张契约了。 找不到契约不要紧,官府那里有登记。 沐枫便是亲自去了一趟衙门,想要查一查记录。 谁知官爷打开记录一瞧,上面的记录,静安茶馆仍是周氏的嫁妆,属大房的。 沐枫求告无门,只得把铺子拱手让给了堂哥沐贵。 所以那日北茴去静安茶馆见到的人,正是现在的东家沐贵。 沐贵接手静安茶馆,以为走上了康庄大道,认真等着“和书”字体开课,好赚个盆满钵满呢。 谁知晴天霹雳,人家不在茶馆里开课,地点改成贡院了。 他也不敢去找时安夏或者黄万千质问,便只能把火发在了沐枫身上。 这几天和书字体成了国书字体,整个京城都在议论纷纷,火热得很。 静安茶馆愣没沾上一点边,沐贵那叫一个气啊,吱哇乱叫带着人,气势汹汹跑到沐家三房宅子里叫人家给补偿。 好在赵若澜也不是吃素的,且是将军夫人,名头在那摆着,这才把大房的人给轰走了。 结果周氏见儿子吃了瘪,当天晚上就打上门来,搞得沐枫一家鸡犬不宁。 最后还是靠着赵若澜的将军夫人身份,这才把人吓走。 时安夏听赵若澜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便是问,“周氏的父亲到底什么来头,养出这么强势的女儿?” 赵若澜回话,“其实也就是个户部主事。”她顿了一下又道,“这就是官与商之间,难以跨越的沟壑。” 户部主事再小也是京官,对商户来说,就很尊贵了。再加上周氏又是长房大嫂,常年对各房指手画脚,就算分家了,也要隔三岔五把人召集到一起训斥。 这就是不给大家发份例,却还要立规矩。 若是称病不去,那更不得安宁,周氏会闹得你日日家宅难安。 赵若澜也很忧虑,“我又不能长年待在姨祖母家里镇宅,生完孩子就得去边关了。” 她想说,往后还请时安夏能照看姨祖母家一二,终究没说出口。 有些情分,一开口,就越用越薄。 时安夏心里是明白的。且没有赵若澜,她也是打算管一管。 毕竟当初是她把沐枫介绍给黄万千,就算没有这层关系,她也听不得谁这般欺负人。 虽说世间万千事,她管不过来。这会子闲着也是闲着不是?自然是要管的。 从哪儿管起呢?那自然还得从源头管。 这不是巧了吗?周氏的父亲周运祥是户部主事,正好是时安夏舅舅的管辖范围。 时安夏决定找舅舅了解一下周氏父亲的品行。 这日,时安夏带着夫君,与母亲以及哥哥嫂嫂一同回了护国公府。 如今的护国公府好啊,处处都透着生机。 曾经的老护国公带着他的老妻朱樱樱回乡下过好日子去了。 郑巧儿总算熬出头。从早上接到北茴的信儿,就盼着小姑子一家赶紧来呢。 玉嬷嬷喜滋滋地进来报,“来啦来啦,夫人,姑奶奶一家到门口啦!” 郑巧儿忙整了整衣裙,老远就迎出来。人未到声先到,笑出了一种举国同庆的喜悦,“哈哈哈哈哈,楚君,起儿,夏儿,还有起儿家的美娇娘,夏儿这位俏郎君,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唐楚君瞧着自家嫂嫂那样儿,也不由莞尔,上前行了个万福礼,“见过嫂嫂。” 郑巧儿一把扶住唐楚君,“回自己家里,没得这些虚礼。” 她扶得住这个,扶不住那个。 就见时云起和魏采菱双双向她向礼,“见过舅母。” 郑巧儿只觉眼前这一双壁人,养眼得很。 想到自家外甥受了那么多年苦,如今苦尽甘来,娶得美娇妻,往后便是甜出蜜来的日子。郑巧儿不由得心花怒放,好话不要钱的往外蹦,直把魏采菱说得羞红了脸。 这边岑鸢和时安夏也双双向她行礼,“见过舅母。” 郑巧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好好!”越看眼前这对玉人儿越欢喜,“哎呦,原先还没发现,咱们夏儿这夫君,模样长得是真好啊。配得上咱夏儿,好好好。比我那狗儿子强多了!” 岑鸢站在那里,耳根子红了一片。 时安夏笑问,“舅舅呢?表哥呢?还有表弟们呢?” 郑巧儿道,“你舅舅出去办事了,一会儿就回来。你们留在这里用晚膳,晚上也别回去了,就住这。院子都给你们打扫出来了。” 现在可是她当家做主,想留人就留人,再不用看谁脸色过日子了。 几人说说笑笑往里去,郑巧儿边走边转头交代下去,“玉嬷嬷,快去把那些猴崽子们全给我赶过来,就说他们姑母和表哥表嫂,表姐表姐夫都来了。” 玉嬷嬷长得本就慈祥,一笑,眯了眼,“是,夫人,老奴这就去。” 时安夏看着玉嬷嬷,就想起曾妈妈。 曾妈妈要是知道自己力荐的侄女儿冬喜背了主,不知得多伤心。 没过一会儿,唐星河一阵风刮过来了。在主院的院子里,抓住岑鸢就勾肩搭背,“表妹夫,走,我带你玩去。” 岑鸢唇角逸出一丝不易察的笑,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负手而立,如一个夫子般问,“今日我是来抽查功课的,马上就要进行武举大比了,你准备好了?” 唐星河立刻垮了脸,“呀,表妹夫,你这么无趣,我表妹知道吗?” 时安夏抬起清凌凌的眸子,笑弯了眉,“我知道的呀,星河表哥,你准备好拿武举状元了吗?”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俩都无趣得很!”唐星河扬了扬脑袋,“重在参与,谁说武举一定要当状元郎的?你自己哥哥错过了状元郎,你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时安夏傲娇得很,“肖长乐也是我自己哥哥啊!” “是是是!”唐星河撇了撇嘴,忽然一个抬腿踢向岑鸢。 第379章 日月如梭 唐星河用的是岑鸢教的散打术,一个侧踹腿扫来。 岑鸢轻轻一个移步,不紧不慢躲过他的偷袭,凉凉瞥他,“就这?那你确实拿不下状元。” 唐星河大受打击,挺了挺胸,连续出拳朝岑鸢面门上攻去。 吓得郑巧儿花容失色,“这死小子!快住手!” 时安夏笑着挽住她,“放心,舅母。您不知道,平时岑鸢在书院里做他们教谕的,星河表哥这是在交功课呢。” 郑巧儿这才放下心来。 又见时安夏笑眯眯挑衅,“星河表哥连我夫君的衣角都碰不到,看来果真拿不到状元。” 唐星河气呼呼瞪一眼表妹,就这一恍神,也不知道岑鸢怎么出的手,一下把他撂翻在地。 唐星河气得吱哇乱叫,“你趁我不备搞偷袭!” 他是一点不记得刚才自己搞偷袭了。 岑鸢垂着眉眼,居高临下看他耍赖,“武举场上,你能跟谁叫屈?不合格。还得练!” 唐星河躺在地上撒娇,“那我要你陪我练!” 郑巧儿简直没眼看,上邪!出去千万别说是我儿!丢死人了呀! 时安夏等人笑得直不起腰。 岑鸢伸手一扯,把他拖起来,“要我陪练?我怕你到武举那天都起不来。” 他话刚落,一群少年爆发出阵阵喝彩,群拥而上,“表姐夫表姐夫!教教我呀!教教我们呀!” 这里头有两个是唐星河的亲弟弟,一个叫唐星辰,一个叫唐星海。 另外几个,是唐星河的表弟们,今日都在护国公府玩耍。 男孩子慕强。 尤其唐星河平时爱显摆,各种花式炫,把这些个弟弟们看得眼花缭乱。 结果岑鸢只一招,就把他们认为很厉害的哥哥撂翻在地,顿时就炸了锅。 郑巧儿见岑鸢虽是看着冷冰冰,其实就是个孩子王,顿时放下心来,带着唐楚君等人进屋去了。 时安夏进屋前,站在廊下笑着喊一句,“夫君,你跟他们玩累了就来啊。” 岑鸢抬起头,看见小姑娘笑颜如花的模样,手指尖莫名酥了一下。 他弯起了唇角,“好。” 再次有了成亲的真实感,这不是他想象出来的场景。 唐星河嫌弃的,“啧,你俩要不要一副牛郎织女遥望星河的模样?” 他话刚落,众人爆发出一阵笑声。 唐星辰指着岑鸢,又指着时安夏,“牛郎,织女……”最后指着唐星河,“遥望星河!” 唐星河拍拍身上的灰尘,转个圈圈,“来来来,你俩别互相看了,你们看看我行不行?” 岑鸢和时安夏异口同声,“你有什么好看的?” 唐星河怪叫,大声吼,“母亲!母亲!他们说我不好看!人都说我随了您,我不好看,就是您不好看!” 郑巧儿就那么从屋子里跑出来,“滚滚滚!皮猴子,你不好看那也是你爹的责任!” 唐楚煜正从外面回来,笑着接话道,“什么又是我的责任?” 唐星河一瞅老爹来了,拉着岑鸢就跑。后面跟着一堆吱吱闹的小孩子们,“表姐夫!表姐夫……” 过月洞门的时候,唐星河其中一个表弟,叫郑寒潇的孩子跑前面,迎面撞了个女子。 那女子便是高声怒斥起来,“走路不看路,眼睛瞎了吗?” 郑寒潇的额头撞到女子竖抱着的古琴上,眼睛还冒着星星,却也知是自己先撞了人,便捂着脑袋鞠一躬,“对不起,是我没看见。” 那女子本来心情就烦躁,听到孩子的道歉,声音便更加尖厉起来,“没看见没看见,我看你不是眼睛瞎了,而是根本没长狗眼。” 唐星河一听那声音就不高兴,几步跨前把表弟护在身后,“小姑姑,表弟又不是故意的,你用得着对一个孩子恶意这么大吗?” “我恶意大?”那女子叫唐楚月,年纪虽不大,确实也算唐星河的小姑姑。她母亲就是已经被折磨得只吊着一口气的朱樱樱,“他撞了我的古琴!他赔得起吗?” 唐星河护弟心切,脸红耳赤吧啦吧啦一大堆没用的,没一句说到点子上,使得那女子气焰更高。 便是这时候,岑鸢从月洞门跨出来,微垂着眉眼,面上明显不耐的情绪,“定国公府别说赔一把古琴,就是赔十把也赔得起。” 唐星河顿时点头如鸡啄米,对对对,怎的他就想不起这句? 唐楚月扬了扬头,“你是谁?” 岑鸢根本不搭理她,只淡淡道,“且这古琴本来也不是你的。” 唐楚月被岑鸢一语道破,顿时羞恼,“你怎知古琴不是我的?” 如果岑鸢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唐星河还不知道接下去,那他指定就是个棒锤。 他是棒锤吗?那肯定不能是。 他得心应手接下去,“这古琴说来应该是我亲姑姑的嫁妆,结果被你那黑心肝的娘昧下了。现在你娘交代你把古琴还给我姑姑,我姑姑的东西就是我表妹的东西,我表妹的东西就是我表妹夫的东西。简而言之,我这位表妹夫就是这古琴的主人!” 他说完这句话,手一伸,便把古琴抢过来,对着唐楚月做了个鬼脸,“略略略,你的古琴!做梦!” 他一做鬼脸,那一群孩子都对着唐楚月“略略略”做鬼脸。 气得唐楚月狠狠一跺脚,幽怨地瞪了一眼岑鸢,哭着跑了。 唐星河可高兴了,抱着古琴飞快送到唐楚君手里,又飞快跑去追岑鸢等人。 郑巧儿瞧着那皮猴子样儿,不由得笑骂,“你说这狗东西没用吧,他有时候又有点用;你说他有用吧,但用处又不大。” 唐楚君一边抚摸着古琴,一边道,“我看星河就挺好,这都是父母做得好,才能让孩子无忧无虑。不像我们家……” 郑巧儿意识到戳了小姑子的心窝子,正想说什么安慰一下,便是听到时云起说,“母亲,不用自责,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现在挺好的。” 时安夏也温温道,“母亲,我也挺好的。” “好孩子们!”唐楚君压下心头那抹愧意,由衷笑起来,“这古琴共有两把,一把叫‘日梭’,一把叫‘月梭’。我手上这把就是月梭。日梭给菱儿,月梭给夏儿,可好?” 魏采菱和时安夏齐齐起来道谢。 唐楚君心有所感,眸色黑亮,“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你们都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唐楚煜静静地看着妹妹,就觉得她好像重新焕发了新生命。 他便是想,妹妹还这么年轻,该找个什么样的人才不委屈呢? 第380章 我们夏儿是个好姑娘 用完晚膳,时安夏道,“舅舅,我想找您了解个人。” “谁?”唐楚煜诧异地问。 他现在有个认知,就觉得外甥女只要一打探谁,准有大事发生。 时安夏明显感觉舅舅心头一震,不由得好笑,“就是你们户部一个叫周运祥的官员。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唐楚煜真怕哪里又出个灭城之灾,“那就好。不是大事就好。你跟我来书房。” 进了书房,时安夏把沐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才道,“周氏这么猖狂,我就想看看她父亲到底是何方神圣。” 唐楚煜道,“周运祥行事中规中矩,属于办事不出错,但也不出挑的类型。以他的学识和办事能力,户部主事就到头了。且他年岁已大,离致仕也不远了。” “他夫人娘家可显贵?” “想必也不算显贵。”唐楚煜分析,“如果真显贵,早助他平步青云了吧。” “那可不一定。”时安夏悠悠道,“像我母亲就不乐意管我父亲的事,只觉银子砸他身上都是浪费。” 唐楚煜笑笑,“也是。待我明日去打听一二便知。” 时安夏又问了几个问题,唐楚煜都一一做了解答。 然后就轮到唐楚煜问她了,“其实你原本是想弄死朱氏的?” 时安夏愣了一下,反问,“舅舅可是觉得夏儿手段狠辣?” 唐楚煜摇摇头,“不,我是觉得自己没用而已。”他顿了一下,又道,“是我性子软弱了些,总忧这忧那,怕前怕后,结果妹妹没护住,妻子也没护好。” 其实又何止呢? 外甥和外甥女,还有他自己的孩子,哪一个他都没护好。如今再思之,真是惭愧得紧。 时安夏笑着安慰,“人无完人,舅舅,不用自责。一切都得向前看。其实您说对了,要不是担心朱氏死了,您还得丁忧三年,我真不愿意让她再活下去。” “可你还是个小姑娘,手上不该沾染鲜血。”唐楚煜怕因果报应,会让外甥女遭遇不好的事。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谁都想一生平安到老,有人宠着,有人爱着,可偏偏事与愿违。”时安夏没有半分悲苦,眼神坚定,“正因为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命运就对我不公。我不服啊!我自己不争取,我就是团泥,永远被人踩在脚下。” 唐楚煜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脑袋上,“我们夏儿是个好姑娘。” 谢谢你,谢你护我家宅平安,谢你护我前程似锦,更谢你为我死去的儿子报仇。 若他日用得上,哪怕倾尽护国公府所有力量,他也会护她周全。 他再也不做那个畏首畏尾的唐楚煜了。 他媳妇儿有一次哭着骂他,还不如外甥女手段果决。 是啊,他一个大男人,有时候行事真不如一个小姑娘。 时安夏从书房出来时,月亮刚升起。 岑鸢靠着书房门前那棵槐树,懒懒的样子,月光洒了他一身。 看到时安夏,他便是站直了身,迎上去,“谈完了?” “嗯。”时安夏仰起头看他,“你怎的不在屋里等我?” “我带你去沐家看热闹。”岑鸢牵起她,唇角扬起一抹宠溺的温存,“走,马车在后门等着。” 时安夏的手被握着,心里暖洋洋的,“瞧,成亲了就是方便。不然你还得鬼鬼祟祟躲树……” “树上”两个字没说完,树上就鬼鬼祟祟跳下来一个人,“我也要去。” 唐星河笑嘻嘻,“你俩去看热闹,怎能不带我?” 岑鸢一个眼刀杀过去。 唐星河直接无视,只赖皮跟上,“你俩又不是做羞羞事,干嘛怕我们跟!” 时安夏诧异的,“我们?” 马楚阳从阴影中走出来,“嘿嘿,我也去。” 如此几人带上北茴一起去了沐家。 两辆马车停在沐家门口。 北茴递了拜帖,约见谢夫人。 门房一瞧,脸上有些难色。但瞧着是海晏公主的帖子,又不敢拒了,只得让另一个门房飞奔去禀报主家。 造孽,里头正闹得乌烟瘴气,要怎么待客? 听闻海晏公主驾到,沐家一群人涌到门口,跪了一地。 前面那辆马车上便是先下来一个男子,然后伸手牵下一个女子。 男子英俊贵气,女子美貌端方。 赵若澜走上来,向两人行了个万福礼,“给海晏公主请安,给驸马爷请安。” 身后跪着的人便是齐声喊,“给海晏公主请安,给驸马爷请安。” 时安夏温温道,“都起吧,不必多礼。” 她话刚落,就见后头那辆马车里的唐星河和马楚阳走过来。 她介绍道,“若澜姐姐,这两位,一位是护国公府嫡长子,也是我表哥唐星河。另一位是马大将军的嫡次子马楚阳。” 唐星河与马楚阳拱手作揖,“小子见过谢夫人。” 赵若澜微笑欠了欠身,“欢迎唐公子和马公子来沐家做客。” 时安夏待双方打完招呼,才道,“若澜姐姐,我们一行人深夜到访,多有打扰。” “不打扰。”赵若澜知时安夏给姨祖母和小表叔撑腰来了,便是给身后的老头老妇介绍起来,“公主,这是我姨祖父,这是我姨祖母。” 老头老妇忙上前行礼,“海晏公主吉祥。” 时安夏受了礼,才又行了个晚辈礼,“早就想来拜访沐老先生和沐老夫人,因杂事过多,耽误了。” 那两人忙侧了身子,不敢受实了公主的礼,“公主驸马府里请。” 一行人就这么进了沐府。 那跪着请安的人群里,大房的周氏和其子沐贵都在。 此刻正目瞪口呆望着海晏公主等人往里走,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跟进去。 沐枫讥诮道,“大伯母,大表哥,请吧。既然公主都到府上了,你们不是要赔偿吗?你们找她要去啊!” 周氏心头一颤,自来强势惯了,并不想低头,“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沐贵将一把钥匙硬塞进沐枫手里,恶狠狠道,“咱们明日就把铺子换回来,另外你给我五百两就行了。” 沐枫呲了一声,“你怕不是做梦!五百两!”他转过身就走,顺手把钥匙从前往后扔,正好砸在沐贵头上,“我就算把荣福街的铺子送给海晏公主,也不会跟你换回来!” 沐贵阴鹭的眼神瞪着沐枫远去的背影,“母亲,看来他们真的和海晏公主关系很好,怎么办?” 第381章 这个公主肯定是假的 周氏母子早前认为被沐枫骗了,其目的是想要把铺子换回来,所以故意传出跟黄老夫子和海晏公主搭上了线。 待他们大房用了手段把铺子换回来以后,和书字体第一课根本就不在静安茶馆进行。 周氏阴沉着脸色,“沐枫定是察觉荣吉是咱们的人,所以故意放消息让荣吉引咱们上钩。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 沐贵长得十分敦实,肚子挺得跟孕娘一般,摇了摇头,“母亲,早前儿子也这么想,可现在不这么想了。您看到了吗?刚才有个丫头,就是上次来茶馆找沐枫的。” 他原本以为沐枫故意找个人冒充海晏公主身边的丫环,如今一瞧,那真是海晏公主的人,心里便忐忑起来。 周氏想法十分大胆,冷笑一声,“唱戏唱全套,丫环能是假的,公主驸马就不能是假的?” 沐贵惊得目瞪口呆,“不,不至于这么荒谬吧?” 母子二人都从没见过海晏公主的样子,这会子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周氏一向瞧不起二房和三房,根本不信贵为公主的人,会大半夜来沐府拜访。 沐家世代行商,近年已经举步维艰,几条线的商路都渐渐荒废。 如今之计,就是把手里的财富先握实了。 她对每个能赚钱有前景的铺子庄子,都十分看重,想尽办法都要得到,为儿女们铺路。 她心思飞快转着,觉得公主半夜来访,只有一个原因,这公主是假的。绝对是沐枫请的戏班子搭台来唱戏,迷惑他们母子的眼。 不然怎的这么巧?会在他们母子上门来讨要赔偿的时候忽然出现? 周氏虽害怕赵若澜,其实打心里看不上她。 因着赵若澜本身也出自商贾,且还是以二嫁的身份嫁给谢将军。 周氏觉得他们长久不了,甚至认为内里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猫腻。 想到这,她倒要看看,这个假公主到底要怎么唱这台戏。 周氏母子再次踏入了三房的宅子,走近正厅时,老远就听到里面欢声笑语。 听,怎么可能!哪有公主这么亲民的? 肯定是个假的! 她心里的想法更坚定了些。 便是听到里头海晏公主的声音传出,“还请沐老夫人勿要推辞,我与若澜姐姐一见如故,早就想来拜访您老人家了。” 沐老夫人心里感激不尽,“人参这般贵重,怎么好意思收公主的礼物。” 赵若澜知时安夏在给沐家做脸,便是想着先把礼物收下,过后再加倍送还,便是劝了姨祖母收下。 沐老夫人这才收下厚礼,谢了又谢。 时安夏遂提起静安茶馆,跟沐枫道,“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和书开课地点改成由皇上钦定的贡院,让静安茶馆白白准备了那么久。这里头有多少损失,请沐老板报给本公主,由本公主一力承担。” 外头的沐贵大喜,这就准备进去要赔偿了。 他刚一抬脚,就被周氏拖住。 周氏摇摇头,更加确定里头的公主是假的。 公主越大方,可信性就越低。 便是听沐枫回话,“在贡院开课更好,且静安茶馆被人强取豪夺,已不是我沐家三房的产业,就更谈不上损失了。” “哦?”时安夏假装不解,“怎的就被人强取豪夺了?” 沐枫心里那股怨气早就爆了,根本不管自己娘老子不停打眼色,让他别说。 他偏要说出来,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了个透。末了,他道,“公主仁义,还记得我沐枫。可那里已不是您先前看到的静安茶馆了。” 时安夏听了也不动气,只道,“这样啊!那好办。荣福街的铺子有静安茶馆那么大吗?” “回公主的话,大小差不多。” 大小虽差不多,可地段大不同。荣福街可是比静安茶馆这边街的人流量大多了。 就算东口被堵了,也一样人来人往。 时安夏便是又问,“荣福街的铺子可在官府登记在册,确定是你们沐家三房的产业?” 提起这个,沐枫就更气了,“如今去查,荣福街的铺子绝对在我们名下。可明天就不一定了,毕竟有的人神通广大,连官府记录都敢让人随意篡改。” 周氏闻言脸色骤变。 就算认定里头坐着的是假公主,可万一是真的呢? 时安夏便是淡淡一笑,“若真有人敢在衙门篡改登记记录,怕也是活到头了。不急,那个慢慢来。” 周氏被那句“怕也是活到头了”,吓得全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拼命告诉自己,假的!公主是假的!假公主说话当不得真。 又听时安夏道,“荣福街的铺子既和静安茶馆差不多大,那不如本公主与沐老板做桩生意可好?” 沐枫何等精明之人,“愿为公主效力!这间铺子小人斗胆做主,送与公主。” 今晚海晏公主驾临沐府,他就猜到是来给他家撑腰的。 但如何撑腰,他不知道,此时心里已经亮堂起来。 时安夏赞赏地看了一眼沐枫,丝毫不推辞,“既然沐老板如此诚心,那本公主便收下了,明日就去官府登记在册吧。” 铺子放她名下,看谁还敢要回去!她更想看看,谁还敢在衙门里篡改文书? 她看向沐老爷子和沐老夫人,“不知二位可有异议?” 沐家二老都说“无异议”,实在是因为这么一个破铺子搅得家宅不安,早已身心俱疲。 以后大房要闹,就让她去找公主闹好了。他们治不住的人,公主治得住。 这么一想,哪有什么不同意的?烫手的山芋赶紧扔出去才好。 时安夏观察下来,认定沐家三房除了人软弱一些,都是比较老实本分之人,“这样吧,本公主也不占沐家便宜。我用手头一个铺子,拿来跟你们换。” 再这么倒腾几手,大房那头就更没理由来找茬了。 沐枫不知怎的,眼眶有些微热。 他们三房,主要打理事务的,是他大哥和三哥,还有他自己。 他早年跟着哥哥们走南闯北行商,见惯了达官贵人的贪婪嘴脸。 是以铺子被大房夺了之后,沐枫从未兴起过要找海晏公主诉苦帮忙的想法。 就算刚才他把铺子送给海晏公主,也只是单纯赌气,不想让大房得了便宜,到时还要换回去。 可公主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心胸终是狭隘了,人家半点不想占他沐家的便宜。 尤其时安夏还说,“本公主想用荣福街这间铺子,打造一个‘和书’字体交流茶馆,就直接命名为‘和书’茶馆吧。沐老板可愿为本公主打理这间茶馆?利润五五分账即可。” 她话刚落,一个胖墩儿跟球一样滚进来跪在当前,“公主殿下,静安茶馆也可以用作交流茶馆,小人全凭公主差遣。” 第382章 本公主必须一查到底 饼实在太香了! 沐贵这个没脑子的忍不住,哪还管他母亲周氏怎么想,甩开膀子,一咕噜跑进屋里来,跪在时安夏面前表忠心。 要搞什么茶馆交流会,我那静安茶馆不是现成的吗? 他急了。好铺换差铺就亏很多了,现在不在他那里开课,他真的不知道拿那铺子可以干什么用。 现在听到人家要用荣福街的铺子来做“和书”字体的交流茶馆,顿时觉得自己这边的茶馆也有了出路。 时安夏却是皱眉问,“沐枫,你沐家的下人这般不懂规矩?” 周氏听得脸都绿了,不等沐家三房的人答话,三两下跨进屋来,抬头一望,惊了。 座上姑娘竟是这般标致明艳! 刚才灯笼光线昏暗,她又离得远,看不清,就以为沐枫等人随便找个人来糊弄她。 京城美人并不少见,但能美得如此端方出挑且大气从容的却从未见过。 姑娘坐在富丽堂皇的正厅内,满屋奢华全都成了她的点缀。 周氏擅讨好,早年巴结权贵夫人,跟着出入也算见过些世面,便知如此端方之姿怕是得宫里的教养嬷嬷亲自指点训练。 她原本鄙夷的目光,渐渐收敛起来。却也仍旧迟疑着,是不是要向所谓的海晏公主拜行跪礼。 只是行动永远比脑子快,她扑通就跪在了时安夏面前,“给海晏公主请安。” 时安夏看都不看她一眼,素手揭开茶盏的盖儿,微微翘起兰花指,对着那碧绿的茶汤用茶盖拂啊拂,拂了半天她也不喝。 一时厅内掉根针都听得见。 沐老夫人上前打破尴尬,解释道,“公主,这二人不是府上奴仆。” “哦?”时安夏视线落在周氏和沐贵身上。 听沐老夫人介绍道,“这是我们沐家大房主母周氏和大房嫡长子沐贵。” 时安夏恍然大悟,却不让人起来。 既然要闯进来,就跪着吧。 时安夏淡淡开口,“所以静安茶馆就是被你们大房强行换走了?” 沐贵急了,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不,不是!” 周氏冷静得多,“海晏公主,您不能偏听偏信,三房说什么就是什么,其实内里还有隐情。” “好。”时安夏爽快应下,“本公主就听你狡辩一二。” 周氏:“!!!” 本来攒了一肚子的词儿,听到“狡辩”两字儿后,忽然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说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是狡辩! 却是这时,时安夏道,“其实你们家的家务事,本公主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欲插手。” 沐贵顿时放了心,总觉得公主人美心善是个冤大头。 周氏可不这么认为。往往这句话过后,都有个转折。 果然,时安夏道,“但是,篡改衙门文书记录,本公主必须一查到底。” 周氏闻言大惊,一时控制不住的颤抖。 她儿沐贵更是吓得软倒在地,连声喊娘。 时安夏目色凝重,沉沉盯着周氏,“是你自己招,还是本公主让东羽卫亲自来查?” 周氏心虚慌了神,惨叫一声,忽然晕了过去。 时安夏沉声道,“这么爱晕,去拿开水来浇!本公主就不信,烫不醒这人!” 周氏听得心肝儿都在抖,只得佝偻着身躯,嘤嘤哭泣着爬起来,转身抱住沐老夫人,“三弟妹,救救我!我不要铺子了,都给你!全都给你!” 她爬向沐枫猛磕头,“枫儿,大伯母错了!大伯母再也不会来找你要铺子了。也不要补偿了,你替大伯母跟公主求求情行不行?” 她又跪着爬到时安夏面前哭泣道,“求海晏公主高抬贵手,饶了老妇这一回。” 一旦查下来……她不敢想! 时安夏冷笑道,“往大了说,篡改文书是破坏朝纲;往小了说,这就是欺诈行为。北翼律法明文规定,损害他人利益,破坏社会秩序,将受到罚金,杖责,流放等处罚。情节严重者,相关人等处以死刑。” 周氏一个内宅妇人哪里想到换两个铺子能这么严重,一时哭得鼻涕眼泪乱飞,“公主!求公主明察,那铺子本来就是民妇的嫁妆!几十年前就是民妇的嫁妆啊!” 时安夏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我说过,我对你们宅内事务不感兴趣。我身为一国公主,有责任维护北翼律法的庄严和神圣。如果明册上的记录与历史档案册不相符,本公主将依法向大理寺呈交此案,彻查到底。” 这样的案子看起来不起眼,许是某个官爷随手改一行字,甚至是某个师爷收受好处作弊,却是真真切切损害着百姓利益。 她就是重点来整顿这股风气的,“既然不说,那本公主就叫东羽卫来拿人了。”她转头唤,“表哥!” 真表哥唐星河跟假表哥马楚阳同时站起身,异口同声,“在!” 时安夏忍着笑意,“去通知马羽前司来拿人吧。” 两个好伙伴应了声,大步跨出沐府而去。 这下子,周氏是彻彻底底相信,眼前贵女是真正的海晏公主,绝非虚假。 她哭求着,忽然扑倒在地,肢体抽搐,口吐涎沫,双目上视翻白,且口中发出阵阵怪叫。 沐老夫人心头一沉,“大嫂痫症发作,快叫府医!” 沐贵却一把将沐老夫人推了个踉跄,“谁叫你假好心!我母亲搞成这样,都是你们三房害的!都是你们三房害的!我母亲若是被害死,看你们怎么去见沐家的列祖列宗!” 时安夏冷冷看着沐贵。 世上不懂是非曲直的人,最是令人厌恶。自己做错了事,从来不反省。好似所有人都要围着他转。 她淡漠道,“今日这事,跟沐枫一家无关。有什么事,本公主一力承担。” 沐贵再横,也不敢在公主面前横,还委屈得很,觉得公主处事不公。 府医匆匆赶到,将周氏控制好再行用药。 待马楚翼来拿人的时候,周氏已然清醒。 马楚翼不由得问一直坐在旁边喝茶的驸马爷,“这点小事儿你媳妇儿也动用我们东羽卫?找衙门不是更好?” 驸马爷轻轻一笑,“用东羽卫顺手啊。” 马楚翼:“!!!” 驸马爷又道,“衙门没你们东羽卫跑得快。” 马楚翼简直服了,“我们是办突发大案的,哥!” 时安夏闻言笑了,“这就是突发!到底是不是大案,本公主也不知道啊,这不得查了才知?若是不通知你,你不是又错过立功机会了么?” 第383章 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还别说,这次东羽卫是真的跑了空趟。 三天后,周氏和沐贵各被打二十杖,且罚金一百两就放出来了。 而衙门有个师爷孙龙,是周运祥下属妻子的妹夫,却遭了殃。 不止被杖责了二十大板,罚金一百两,还被赶出了官衙。 好在这师爷没真的篡改官府记录,只是因为人情帮周氏的忙,自己制作了一张假的官衙记录糊弄沐枫。 而真记录上面,仍然登记着静安茶馆属于沐家三房,荣福街的铺子属于沐家大房。 周氏一直以为孙龙是真改了衙门记录,惊恐之下,引发了痫症。 孙龙没篡改官衙记录救了自己一条命,还救了周氏母子的性命。 衙门查清来龙去脉后,又问过沐枫的意见,强制判定两处铺子易主。 静安茶馆这回是真真切切落沐贵手里,而荣福街那处铺子最后落在时安夏名下。 时安夏又按照说好的,给了一处铺子补偿沐枫。铺子按市价估算,与荣福街那处相当,没让沐家吃一点亏。 至此,这案子就算了结。且因铺子易主,沐家大房再也没理由来找三房的麻烦。 周氏回去后,痫症又发了好几回,加上被打了二十杖,如今躺着奄奄一息,没力气跟往常一样耀武扬威了。 周氏的父亲得知女儿所作所为,多年打着自己的名义,让周边的人办这办那,一时羞愤便也递了辞呈,告老还乡。 周氏再也不能在沐家自称是官家女儿,看不上人家商贾之女。 而经此一着,沐家三房尤其是沐枫,彻底踏实地开始为时安夏办事。 时安夏也是个大方的主,自不会在银钱上克扣沐家。她深知,要想让马儿跑得快,必须得喂饱。 她看中沐枫办事玲珑且令人如沐春风的风格,这样的人往往会在一些大事上显现出超人的智慧。且她观察下来,沐家三房倒多是商贾中真正踏实重义之人。 “和书”茶馆在荣福街正式开张后,因着时安夏和时云起的号召力,再加上布置得风雅别致,深合大儒们的心思。一传十,十传百,茶馆生意无比兴隆。 时安夏与沐枫五五分账,双方合作得十分愉快。 而另一头,静安茶馆因经营不善是彻底关门大吉了。 沐贵欲扔掉累赘,也没问过周氏意见,便打出了贱卖的牌子,以五十两银子的价格成交。 等周氏知道的时候,静安茶馆已变成了“和书”茶馆的分馆。 东家依然是海晏公主时安夏。 周氏见往日门可罗雀的茶馆,如今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心里那叫一个难受。 可再难受,她都不敢找时安夏要回茶馆,也不敢随意去三房闹了。 只是眼瞧着三房还带着二房,全都投靠了海晏公主,心头嫉妒愤怒的情绪时时作祟,便是时时发着痫症,使得儿孙嫌,老爷也嫌,没多久就闭了眼,彻底消了。 这是后话。 却说时安夏那晚把周氏母子交到了东羽卫手里后,就与岑鸢回了护国公府。 她舅母对她们一家是真正用了心,准备了三个院子。 一个院子是唐楚君的,还按照她当初未出嫁时的样子布置起来。 为这事,郑巧儿专门找了钟嬷嬷悄悄问询,梳妆台摆哪里,桌几又摆哪里,尽量一一还原。 对他们两对新人更是贴心,一个院子置了两处卧房,都是精挑细选的上好家具。 几人住在护国公府,真正做到了舒服自在,其乐融融。 唐楚君这次来护国公府的目的,主要是送钱送物。 她知护国公府为了补偿明家,将大部分银子上交给明德帝。所以唐楚煜相当于接了个护国公府的空壳。 唐楚君便将自己手上的产业,毫不犹豫分了一半给兄长。 郑巧儿自是推拒,说她的嫁妆丰厚,完全可以支撑起护国公府,“都说嫁妆是女子的底气,不过你哥哥又不纳妾,又不作妖,我的嫁妆贴补护国公府,我乐意。” 她那话说得甜甜蜜蜜,发自肺腑。夫妻俩成亲将近二十年,除了早前在朱氏那里受了点气,单二人来说,却是一直过得蜜里调油。 唐楚煜一颗心都在郑巧儿身上,从未与别的女子眉来眼去。这是郑巧儿最放心的,是以拿嫁妆贴补护国公府心甘情愿。 唐楚君摇头道,“当初母亲留下的东西,哥哥大部分都给了我。其实我一个人,哪用得上这么多?尤其你知道我那个夏儿,有多会赚银子,你还怕我吃穿不够吗?嫂嫂,你就拿着吧,别跟我客气。再客气,我下回就不好意思回来住了。” 郑巧儿实在推托不过,这才收下了小姑子的好意,“楚君,谢谢你啊。往后你若是想回来住,护国公府永远都欢迎你,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唐楚君看着郑巧儿真挚的眼睛,听着暖心的话,就感觉人生忽然变了坦途。 都说妇人和离后日子过得艰难,而她恰恰相反,说不出来的美满。 其实嫂嫂一直对她很好,早前有好吃的好穿的,一水的往侯府里送。 是她自己忽略了身边人的好,“嫂嫂,那我以后常回来住,你别嫌我烦啊。” “那哪能!我巴不得你回来住。咱们姑嫂两人闲来逛个街看个戏,多少有个伴。你哥哥那人,忙!” “官职越大就越忙。” 郑巧儿试探着问,“楚君,难道你就打算一个人这么过一辈子?” 唐楚君笑道,“我哪里是一个人?我这不是一大家子吗?” 郑巧儿也笑着白了她一眼,“你别和我打马虎眼,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她俯过身,挨着小姑子,“你心里还有时成逸吗?” 唐楚君闻言,既无波动也不怔愣,只是淡淡摇了摇头,“过去的都过去了。其实就算早前,我和他也没见过几次,只是觉得男儿该当如此,光风霁月。” 郑巧儿有些不满,“我倒不是说于素君的坏话啊,素君这人是好的,时成逸这人吧,也是好的。但不知怎的,我就觉得这两人凑一起分明扎心。天大地大,哪个女人不能找,哪个男人不能找,为什么他俩非得在一块,还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 这不是膈应人嘛! 唐楚君看着窗外满园开得正艳的月季,云淡风轻笑笑,“缘份吧。有缘的人怎么都能在一起,无缘的人,就算站在对面,你都够不着。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第384章 你不是对黄醒月有意了吧 做点自己想做的事……郑巧儿眼睛一亮,“我看过你小时候写的诗文,画的画作,真是不错。我们楚君其实是个才女呢。” 唐楚君有些不好意思,“才女谈不上。”她从袖中拿出一册手稿,“嫂嫂,你帮我看看?” 郑巧儿狐疑地接过,这一看,就看到了用膳时,都不想动。 那是唐楚君写的小故事。故事艳俗,但好看。 在郑巧儿眼里,比那些酸诗腐文有趣多了。 她几乎每看一段文字,就要感叹几句:“哎呦,我的娘,这女的好手段啊!” “上邪!这男的蠢死!心眼子是长到了狗身上吗?” “哈哈哈哈!楚君,你怎么想出来这么惹人笑的故事?我的天,这女的其实是想给老的做妾,结果小的把她看上了呀?” “呸!这男的才不是个东西!后宅里那么多人!” “啊哈哈哈,这个设计得妙,这女的回趟娘家都能给男的戴绿帽子!生个儿子还是外头男人的种!” 郑巧儿看得津津有味,“这正室不错,儿女双全,儿子听话好学,女儿冰雪聪明。他们母子三人好有爱啊!这正室也算是有手段的,带着儿女过得好好的,不理那狗男……人……” 她抬起头,忽然发现小姑子已是泪流满面。 她慌了,“怎么了呀,楚君。你哭什么?” 唐楚君扑在郑巧儿怀里,呜呜哭起来。 郑巧儿忽然想起来,天哪,这故事莫非写的是温姨娘? 而这寥寥几笔的正室,不就是唐楚君自己? 儿女双全,健康长大,这都是唐楚君想象出来的。 怪不得哭得这么伤心呢! 郑巧儿抱着小姑子,像哄个小姑娘一样哄着,“好了好了,楚君最好,不哭了!” “我是真没用啊,嫂嫂!”唐楚君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她一直在人前表现得开开心心,其实又有谁知,午夜梦回时,醒来一脸泪水。 儿女受过的苦,都是母亲心上的伤。结了疤不能碰,一碰就痛到窒息。 每次痛到呼吸困难时,她就爬起来写小故事。 郑巧儿继续拍着小姑子的背,温言宽慰:“现在结局好就行。咱们起儿要不是丁忧,指定是状元郎。如今娶了魏姑娘,我瞧着那姑娘是真好啊,满心满眼都是起儿。说起这个,你那女婿更是明显。恨不得把咱们夏儿捧在手心里。” “楚君,日子要往前看,现在一切都是最好的开始。” 唐楚君止住了哭,从郑巧儿怀里退出来,低着头,“嫂嫂,让你见笑了。” “笑什么笑!哦,不对,是真好笑。”郑巧儿道,“你这故事写得好看,比那些话本子好看多了。要不咱们把这故事拿出去卖钱吧。我有路子。” “啊,我就是闲得无事写着玩。”唐楚君擦干眼泪,“最近总看黄醒月写的东西,尤其他写的起儿和裴钰那场对决,我是天天看都看不腻。” “哈,说起这个,礼部和户部联手印刷了好些黄醒月写的文章,都卖得很好。户部进银子了,高兴得很。”郑巧儿后知后觉想起来,“咦,楚君,你不是对黄醒月有意了吧?他好像还未婚配呢。” 唐楚君一怔,被郑巧儿这个清奇想法都气笑了,“嫂嫂!你说的什么啊!我只是喜欢他写的文章而已。” 郑巧儿倒也只是随口一说。这个黄醒月是个狗脾气,谁要说他水了字数,或者说他哪句写得不好,他准得翻个白眼回一句,“要不你来写?” 这样的人只可欣赏,不可朝夕相伴。否则生活一地鸡毛时,他准得怪你耽误了他的前程。 唉,什么人才能配得上她家楚君的美貌呢?郑巧儿脑子里把知道的人过了一遍,甚至连自家亲戚都过了一遍。 小的太小,老的太老,年纪相仿的都有妻妾,就真没有一个合适的。 两人正说着话,玉嬷嬷进来请,“两位主子移步用膳吧,都备好了。” 待两人过去膳厅坐下时,一群小的们也过来了,独独缺了岑鸢和时安夏。 郑巧儿好奇地问唐星河,“你表妹和表妹夫呢?” 唐星河大大咧咧回答,“马惊了,表妹夫带着表妹骑着马跑了。” “什么!”郑巧儿和唐楚君同时惊得一跳。 郑巧儿瞪着唐星河,“那不赶紧去找?你还有心思用膳?” 坐在一旁的马楚阳笑,“婶婶,不用担心。有表妹夫在,出不了事。” 唐星河也笑,“您现在应该担心咱家的马会不会跑坏了!” 郑巧儿:“!!!” 就见不得自家儿子那皮猴样儿,笑起来很讨打!还有那马楚阳,叫表妹夫怎的叫得那么顺口? 马楚阳现在天天跟唐星河裹一块,住一个院子,都不爱回自己家。 就差叫她一声“母亲”了!郑巧儿抚额,俩皮猴儿在一块,护国公府地动山摇。 那俩却头碰头在碎嘴,“母亲真的担心马被表妹夫跑坏了!哈哈哈……” 却说岑鸢带着时安夏跑出了护国公府跑马场的后山,那马儿受了惊是真的,但很快就被岑鸢掌控住了。 马儿一路跑到天女池才停下来。 天女池的泉水是从无妄山上流下来,清澈如翡翠一般。 时安夏惊呼出声,“哇,这么好看的泉水!” “你要去洗把脸吗?”岑鸢黑亮的瞳孔里满是笑意。 时安夏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可以吗?” 她这一路被风吹得发丝凌乱,灰尘都扑到了脸上,是该洗把脸。 岑鸢勒紧缰绳,让马儿驻了足,“这有什么不可以?” 他搂着她的腰,轻巧跃下马背,才轻轻将她放在地上,然后一手牵着马,一手牵起她的手,向泉水边走去。 天女池的水碧绿无痕,倒映着蓝天白云。 阳光金灿灿洒在水面上,时安夏从水里看到自己和岑鸢亲密的倒影。 她俯下身,伸手试探了一下水温,不凉也不热。 她掬起一捧水,却听岑鸢喊一声“夏夏”。 她侧过脸去看他。 忽然迎面被一捧水浇了一头一脸,时安夏骤然娇笑着将手里捧着的水向岑鸢泼去。 但那点水,在半路就洒光了,只有几滴落在岑鸢脸上。 她蹲下身子,脸红彤彤的,用手拍打着水面,浇在他满面的笑容上。 她哈哈大笑,从未笑得那么灿烂过,“夫君!你笨死了,怎的不躲!” 第385章 在该笑的年纪笑 岑鸢看得呆了,就那么任水迎面洒过来。 他很少见到时安夏这个样子,像个孩子般哈哈大笑。 她在任何人面前,都是端方庄重的模样。即便是笑,也温温雅雅,手绢半掩了面,又或笑不露齿。 即使上一世,他见到她最多的,也是忧心忡忡。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事,永远都带着厚重的防备心。 因为不带防备心,她早就死无全尸了。 此时,小姑娘歪着头,明眸皓齿,眼里仿佛装着万千星辰。 这才是十四五岁应有的样子啊。 他就是想要她卸下身上沉重的负担。 在该笑的年纪笑,在该哭的时候哭。 肆意,张扬,还幼稚。 岑鸢兴起,如一个少年般与时安夏嬉戏打闹。 他们互相用手拍着水,朝对方泼过去。 看清澈的泉水打湿她繁复的发髻,水珠凝在她瓷白的脸上,亮晶晶,明艳艳。 自从成了亲,小姑娘就挽了发。好看是好看,但和她那张稚嫩的脸有点不搭。 如果不看那双沉静的眼,她真的是看着好小好小啊,还不满十五岁呢! 十五岁的年纪,在他的家乡,那些女孩子们才上中学,属于未成年。 岑鸢心头说不出的愧疚,怕浪费时光,怕陡生变故,怕夜长梦多,就这么急急慌慌把小姑娘拐来当媳妇儿。 但他会耐心等着她长大,不急,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们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一起走下去。 他们互相泼湿了对方的眉眼和衣裳,笑声混合在一起,惊飞了树上的鸟儿。 两人玩累了,齐齐停了手,彼此都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开心的模样。 时安夏惊讶地捂住了嘴。 呀!那是她吗?笑得肆意而张狂。她从来不会那样笑的啊! 她赶紧收摄起笑容,带着一丝腼腆,仿佛刚才那个泼人水的姑娘不是她一样。 入目处的男子,穿着深蓝色衣袍,暗纹华丽典雅。腰间佩戴着一块玉饰和一个双鱼荷包。 他腰背尤其笔挺,让人不由自主想起一把锋芒微敛的剑。一旦剑出鞘,就会光芒大盛。 他是极受女子喜爱的那种长相,有着白晰柔和的细腻;也有健康阳刚的热烈奔放;不说话的时候,还带了些傲慢孤独和冷冽。 可时安夏还是最喜欢岑鸢笑起来的样子。 如此时,阳光照在他那张英俊无匹的脸上,连笑容都是金灿灿的。 岑鸢伸出手,将时安夏扯近了些,把她打湿的发髻散开垂下。 “别动。”他小心翼翼收好她头上的珠花和头钗,放入袖袋中。 墨黑长发垂下,如瀑布般。 她的头发浓密又轻软,在他手中用手帕绞干。 时安夏背靠着岑鸢,乖乖不动,“手帕那么小,绞得干头发么?” “擦一擦水珠,阳光一照就干了。”岑鸢熟练地给她擦拭头发。 她便是小心翼翼地问,“你,以前也给我擦过头发?” 岑鸢手一顿,扳过她身子,温软了声儿,“咱们商量一下,从此不提以前,只谈以后,可好?” 她垂下眸子,细密的长睫如蝴蝶的薄翼,“可我,很想很想知道我们以前的事。” 仿佛是想不起来,就没法正常开始一般。 她有时候抓心挠肺,努力去想,却越努力越想不起来。 小姑娘纠结成了一只小包子,他便用手轻轻抚开她眉心,声音沉沉提醒她,“你上次晕了六日。” 六日!他怕极了。 他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他们才刚刚成亲啊! 他那时候就在想,如果她醒来,他再也不会跟她提以前。 他们应该说“以后”,很多很多“以后”。 以前的事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时安夏看着他眼里深得化不开的担忧,终于不情不愿点点头,很不甘心,“可你说成亲以后就全告诉我的啊。” 岑鸢想了想,“那我跟你说一些好玩的东西吧?你肯定没听过。” 时安夏便是乖乖点了点头。 远处是草地,山花遍野。几棵参天大树,枝叶繁茂。群山墨绿环绕,如一条华丽的腰带,蜿蜒妖娆。 竟是个世外桃源,没有车马喧嚣,没有尔虞我诈。 岑鸢一手牵马,一手牵着时安夏的手过去。 他将马绳拴在树上,走过来席地而坐,然后躺下。 他伸长了那条未受伤的手臂,拍了拍,然后将她拉着倒下来。 她便枕着他的手臂躺下,地为床,天为被,日月为灯,山河作伴。 她闭上眼睛,羞红了脸。 第一次与他这么亲密。 她的耳边传来他清越如低沉古琴的声音,“有一个地方,跟北翼很不同。” “哪个地方?” “很远的地方。那里的灯,很亮很亮。” “是很亮的蜡烛吗?” 岑鸢闭着眼睛摇摇头,“不是,比蜡烛亮很多。”他继续道,“那里的交通工具很快,从京城可以半个时辰就到达玉城。” “那怎么可能?”时安夏不由自主偎近了些,抬起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颚。 他似是察觉到了,唇角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夏夏,可能的,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就好比一辆马车生出两个翅膀在天上飞,你能想象吗?” 时安夏终于咯咯笑出了声,“坏人,原来你在编故事逗我。” 岑鸢也不反驳,长臂环过来,圈住她,也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什么。 关于现代文明,他有一句,没一句,确实像极了胡扯糊弄她。 他说几句,她嗯一声。 后来就不“嗯”了,竟然睡着了。 他看着她睡去。 她竟然是毫无防备的。 岑鸢哑然失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话唠。 他伤口隐隐有些疼起来,却也不愿把小姑娘叫醒。 只是看着湛蓝的天空上漂了几朵厚厚的云,他忧心要下雨了。 小姑娘眯了一会儿,忽然像是从睡梦中醒过来,又问,“咦,不是在说很亮很亮的蜡烛吗?然后呢?” “然后咱们就该回家了。”岑鸢悠悠地说。 时安夏坐起来,长发散了满背。她抬头看着远山泉水,绿草红花,依依不舍,“咱们在这搭间屋子住也挺好。” 竟生出留恋的心思,仿佛一离开这里,便是无穷无尽的争斗和算计,连走路都要走得小心翼翼。 两人回到护国公府后山的时候,天色已暗下来。 他们骑马跑得快,一路跑,雨就一路追。 守在跑马场等他们回来的唐星河一行人,见两人可算骑马回来了,顿时吱哇乱叫,“你俩跑哪儿玩去了?不带我们!” 第386章 嫂子就这么容不下我 下雨了。 岑鸢利落抱着时安夏跳下马背,顺手将马绳扔给了马夫。 北茴等人撑伞迎上来,“姑娘,您还好吗?看着天色黑沉沉,就估摸着要下雨了。” 其实不用问,她们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分明好得很。只是头发散开着,这这这……是个什么情况? 时安夏抿嘴,“好着呢。” “表妹,表妹夫,好在哪?你们去哪了?”唐星河笑嘻嘻地追问。 岑鸢懒得搭理唐星河,吩咐道,“快带你们姑娘回院里去换衣服,被雨淋了小心风寒。” 北茴等人应着。 时安夏被人簇拥着走的时候,伸手一把拉过岑鸢,“你也回去换衣服,伤口裂了,赶紧换药。” 岑鸢只得接过北茴手里的伞,护着时安夏回去。 北茴等人便是撑着伞跟在后头。 唐星河和马楚阳也吱吱喳喳跟着,不死心地问,“表妹,你们去哪玩了?” 时安夏眉眼带笑,扭头回话,“后山那边有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景色也美。” 唐星河与马楚阳对视一眼,“她不会说的是天女池那里吧?” 眼里是说不出的失望:表妹真是没见过世面。 “你去过啊?”时安夏瞧着他那眼神,“那里不是很好吗?” 唐星河无限同情地拍了拍岑鸢的肩膀,“表妹夫,你得多带我表妹开开眼界。不然她以为天女池已经是整个天下了。” 岑鸢垂着眉眼,“我也觉得天女池挺好。” 唐星河:“……” 合着俩都是没见过世面的! 红鹊因常在云起书院里帮忙,跟唐星河与马楚阳已经很熟了,忙把自己手中的伞递过去,“表少爷,马少爷,你俩快别淋雨了。” 唐星河把伞推了回去,“小红鹊,你才是别淋着雨了!我俩大老爷们怕啥雨!” 岑鸢呲他,“多大点的大老爷们!” “多大点也是大老爷们,哈哈哈!”俩祸头子异口同声。 几人说说笑笑淋着雨回了院子。 岑鸢撑的伞几乎全遮了时安夏,自己大半身子都湿透了。 丫环们忙得团团转,烧水,准备衣物让主子们沐浴更衣;沏茶,给主子们去寒。 唐星河跟马楚阳两人跟进了院子,觉得没趣,又出去时,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背影。 马楚阳微眯着眼睛,“那人是不是你小姑姑?” 唐星河点点头,“她刚躲在表妹院子外头做什么?” 马楚阳一副很自信的样儿,“还能干什么?她定是看上了本少爷我,想让我给你当小姑父呢。” 唐星河上下打量了马楚阳一番,呵呵冷笑两声,“你赖在我们家多久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她要对你下手,早下手了。” 他看了看时安夏住的院子,又看了看唐楚月消失的方向,以他常年毁坏十座庙,还毁十桩亲的经验来看,他觉得,“怕不是对岑鸢有想法吧?” 马楚阳一听,顿时点头,“肯定是!我要是个姑娘,我也对岑少主有想法。” 唐星河顺手拍了一下马楚阳的脑袋,“想法你个头!这样,你牺牲一下,去吸引唐楚月的注意力,别让她给我表妹添堵。” 马楚阳顿时跳脚,“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好儿郎!我拿什么去吸引唐楚月的注意力?” 唐星河深以为然,“你确实没什么亮点,可以吸引唐楚月的注意力。你说你有什么用?” 他说着,就往主院跑。 马楚阳在后面追,“喂喂喂,你去哪?” “我去告状啊。”唐星河觉得,这种后宅之事,最好让他母亲知道。他们这些清白儿郎还是不要沾手为好,毕竟他可是要脸面的。 不要脸面的郑巧儿听唐星河告状,说唐楚月鬼鬼祟祟躲在表妹的院子外面,一见他们出来,就跑了,定是对表妹夫有所图。 郑巧儿顿时脸色沉下来。 这几日她正在等唐楚月议亲。 老国公唐颂林走之前,已经把几房分了家,分了府。 只有这个唐楚月到了议亲年纪,唯有从护国公府出去身份才能高些。 当时唐颂林说了,既然护国公府交到了他们手上,他们就有责任把妹妹好好嫁出去。 至于嫁妆嘛,很单薄。 护国公府都空了,哪还有多余的银子备体面嫁妆?朱氏自己的嫁妆老早就被两个儿子分得差不多了,分到唐楚月手上的,还真不多。 如今朱氏脑子时清醒时糊涂,是一点顾不上女儿的亲事了。 要指望郑巧儿拿自己嫁妆给朱氏的女儿添妆,那肯定是想太多了。 郑巧儿就是扔了喂狗,也不干这种傻事。 但她到底应承下来了。毕竟唐楚月的确是护国公府嫡小姐,且上一辈的恩怨,也不该落到下一辈身上来。 唐楚月要从护国公府出嫁,也是理所应当。 她当时跟公公说得清楚,议嫁过程她不参与,让唐楚月两个亲嫂嫂做主去。 最近一段时间,郑巧儿把马楚阳尤其看得紧,生怕这个缺心眼的外姓儿子被唐楚月摆一道。 到时逼得马楚阳不得不娶唐楚月,那就糟心透顶了。 她完全忘记了岑鸢。 实在是因为岑鸢已经成亲了,她没想起这茬来。万一在她护国公府,岑鸢被缠上,传出什么丑闻,她怎对得起小姑子一家? 郑巧儿叫来玉嬷嬷,“你盯着点唐楚月那边,别让她靠近表小姐的院子,更别让她靠近表姑爷。” 玉嬷嬷得令而去。 不过千日防贼,总不是个办法。在唐楚君提出要回去了,郑巧儿也就不再挽留。 她怕一挽留,留出个祸根来可怎么办? 待次日,唐楚君等人浩浩荡荡走了以后,郑巧儿才把唐楚月叫过来问,“你两个嫂嫂可给你相看了哪户人家?” 唐楚月憋了一肚子火,阴阳怪气反问,“嫂子就这么容不下我?” 郑巧儿气笑了,可不惯着她,“是啊,本来就容不下。你吃我护国公府的,住我护国公府的,买这买那不要银子?” 唐楚月眼里包着泪,“护国公府也是我的家!” 郑巧儿抬头冷笑看她,“你的家?那你喊一声,看它答应你吗?你老老实实的,我不介意多养一口人,当做善事积德把你从我护国公府嫁出去,好抬你身价。你要是这么不老实,就给我滚出去,找你爹你娘你哥嫂去!站在我的地盘上,质问我容不容得下你,你是哪里来的脸!” 唐楚月本来就是个牙尖嘴利的主,自小也是飞扬跋扈惯了。 在父母离京去庄子里生活后,她已经忍气吞声多时,这会子实在没忍住,“你就不怕你的名声会影响大哥的仕途?你一个当家主母,容不下小姑子,传出去就是你失德!” 第387章 她想散播时安夏的艳事 时安夏离开的时候,就觉得舅母情绪不对,便是哄了母亲跟哥嫂先回府,自己又和岑鸢悄然折返回了护国公府。 玉嬷嬷见表小姐和表姑爷又回来了,也没阻拦。 这会子时安夏和岑鸢就在门外,听着舅母与唐楚月的激烈争吵。 但听她舅母冷笑一声,“好啊,唐楚月,那你去外头嚷嚷吧!最好嚷大声点,就说你母亲害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你还要逼我以德报怨,养着你不行,还得把你捧在手心当个宝!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跋扈破落性子,能给谁当宝!我看你是宝气的宝!” 唐楚月被骂得脸都绿了。 她知道自己不受大嫂待见,但从没想过大嫂能当面骂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只是有一点,她母亲害了大嫂肚子里的孩子,这事她是知道的。 她是后来不小心听母亲和别人聊天的时候,说起过“碎骨香”这种害人的脏东西。 唐楚月被怼得无话可说,平时尖牙利嘴,此时是一个字都没敢往外蹦。 郑巧儿还没骂完呢,“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家不尊长嫂,不敬当家主母,就差指着我鼻子骂我容不下你了!我倒要看看,哪个瞎了眼的权贵世家,会娶你这么个东西做当家主母!娶妻不贤毁三代!我就看谁敢娶你去毁三代!” 唐楚月被郑巧儿骂得眼泪哗哗流。她是真不知道她这位大嫂的口才这么好,以前没见这么利索啊! 终究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抽了抽鼻子,“大嫂,我也没真的要去外头说你不好!你用得着这么说我吗?” 她必须服软,因为她还得从护国公府嫁出去。 如果她被撵出护国公府,她的人生将晦暗无比。 她不能被赶走! 以前她不会服软,是因为她母亲掌权。 现在她母亲不知道怎的变得不管事,还失心疯一样要把那么多东西全部搬去给大姐。 郑巧儿见她低眉顺眼起来,哪还不知道她的心思。 她今日就是要搞明白,这货到底在暗戳戳搞什么鬼,“你在我外甥女的院子外头鬼鬼祟祟打歪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整个护国公府都是我的,你在这里面做的任何事,都逃不开我的眼。你最好老实交代,到底起了什么心思?” 唐楚月这才知道,大嫂把自己叫过来的原因,是因为这个。 她眼神躲闪地低下头,“没,我就是路过。” 她以前趾高气扬惯了,还学不会如何遮掩自己。她那些小动作落在郑巧儿眼里,简直就是实锤。 郑巧儿气得猛拍了一下桌子,“唐楚月,你可别告诉我,你把主意打到我外甥女婿身上了。” 唐楚月被这一拍给拍醒了,“……” 误会了! 她确实在打主意,但打的绝对不是那个傲慢男的主意。 早在一年前,唐楚月见到时安夏的时候,还是高高在上,特别有优越感。 她是护国公府嫡女,还是时安夏的小姨,在身份上简直把对方碾压得渣都不剩。 而时安夏只是个侯府嫡孙女,且自小流落在外,其母又是个不中用的,哪里能跟她比? 她俩原是云泥之别! 可曾几何时,这云泥之别就倒了个儿! 时安夏如今贵为公主,还给大儒讲课,听说皇上都到场了。 更可气的,是时安夏还有个叫时云起的哥哥,真是走到哪里都呼声四起,一呼百应。 再看她的那两个哥哥,草包就算了,还惧内!惧内就算了,还养外室!养外室就算了,还被嫂子们活捉了! 这已经影响到她议亲了。 据她闺蜜说,原本宣平侯的夫人已经相中了她。 可一听说她是唐楚瑞的妹妹,立刻就歇了心思,直言血统不正,不是真正的嫡系,教养不行。 什么叫血统不正?不是真正的嫡系?她母亲分明是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 就算是继室,那也是正妻啊!她唐楚月怎么就血统不正,不是真正的嫡系了? 宣平侯夫人不要她就算了,还顺嘴抬了唐楚煜一家。说你看正室的子女就不同,户部尚书那两兄妹多稳定,多睿智,生出来的儿女多出挑。 就连唐星河那纨绔竟然都成了人家嘴里“出挑”的存在。 但这些还不是最气的,最气愤的是她母亲勒令她把名为“月梭”的古琴找回来,还给唐楚君。 她母亲怕不是被夺舍了啊! 也不知道被时安夏下了什么蛊毒,就跟失了魂一样,四处搜寻早年昧下的唐楚君的嫁妆。 那把名为“月梭”的古琴,都已经被她大方送给闺蜜宁阳郡主了,现在又叫她必须找回来。 难道她不要脸面的吗? 在母亲离京的时候,特别交代她,一定要把古琴还给唐楚君,否则就要倒大霉。还说先夫人每天晚上都给她托梦,如果不还回来,就要她几个子女的性命。 这不是被夺舍,就是失心疯! 唐楚月确实也怕倒大霉,终究厚着脸皮从宁阳郡主那里把古琴要回来了。 宁阳郡主因此和她闹掰了,说,我原本就没怎么看得上你这古琴,送我,我还得找地方搁置。现在你送出去的东西竟然还找我索要回去,真就是没脸没皮。我跟你这样的人做手帕交,真是当初瞎了眼。 为这么一把破琴,她竟然把宁阳郡主得罪了。 那日唐楚月抱着古琴回来,本就一肚子气,结果还被时安夏的夫君奚落一通,心里怀恨不已。 得知时安夏一家子要在护国公府住几日,唐楚月留了个心眼,便偷偷跟着他们,想发现一点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知,还真被她发现了。 她怀疑时安夏与其夫君孝期行苟且之事,且是在天女池那种露天野外。 因为时安夏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头发是散开的,且脸上染着红晕。 这还不止,时安夏当时一回来就叫她夫君换衣服,说伤口裂了。 我的天,现场得是有多激烈,才能出现伤口裂了的情况? 最近唐楚月因为在为议嫁做准备,她有些已经出嫁的手帕交们就塞了不少小册子给她看。 她虽未经人事,可已算理论上十分丰富的人了。也就唐星河这些愣头包,一点音儿都没听出来。 唐楚月是打算私下散播时安夏的艳事,当笑料而已。 未及笄,孝期,野外,伤口开裂……这些关键词哪一个不让人听得脸红耳热? 第388章 你哪里有丁点权贵世家嫡女的风采 唐楚月只单单把时安夏所谓的艳事当成笑料吗? 当然不是。 她只是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时安夏流浪在外多年,根本不具备贵女才有的操守和德行。 明德帝下令严禁传时安夏儿时流浪的闲话,她就换个角度传。 反正这种事情,就是有嘴也说不清。 但唐楚月并没想过这么快就说出去,她如今还没议嫁成功呢。 她要等嫁人了以后,和手帕交们私下议论。等议论多了,法不责众,谁知道是谁最先说的? 再说,这种事又怎么解释得清楚? 难道扯着别人说,我们在野外没做? 谁信哪? 唐楚月自以为天衣无缝,计划周全,连关键词都提取了。谁知只是脑子里转了一下,就被郑巧儿逮过来骂半天。 她觉得自己快冤死了! 郑巧儿瞧着唐楚月一直埋着头,也不回话,也不顶嘴,就以为自己猜对了。 她气得站起身,“我是管不了你,今日你就找你亲哥去!” 唐楚月闻言吓一跳,脸色仓皇,刚停了的哭泣又开始呜呜了,“大嫂!天地良心,我真没想过觊觎外甥女婿!我和他还差着辈儿呢,怎么可能想这些?” 郑巧儿在气头上,压根就不信,只觉得唐楚月在糊弄自己。 这时,玉嬷嬷进来禀报,说表小姐和表姑爷在门外求见。 郑巧儿诧异地问,“夏儿?他俩又回来了?” 玉嬷嬷点头,“他俩来了有一会儿了,在外厅里坐着呢。” 唐楚月听了脸臊得慌,只觉少女的那点自尊心被别人踩在脚底下凌虐,呜咽一声又哭出来。 郑巧儿瞪她一眼。 还好意思哭! 转头就吩咐玉嬷嬷,“去把她两个亲嫂子请过来领人,别污了我护国公府!” 玉嬷嬷应了一声,就准备去了。 唐楚月慌了,一把拉住玉嬷嬷,“嬷嬷别去!大嫂,别赶我走!我以后听您的话,再也不作妖了!我发誓,我从没肖想过外甥女婿。真的!” “我信你。”时安夏推门而入,亭亭而立在门边。 她走进来,先向郑巧儿请了安,才转向唐楚月,“我信你不是看上了我夫婿,那你说说,想对我做什么?今日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这后半辈子就不用嫁人了。” 唐楚月抬头看向外甥女那双平静幽深的双眸,莫名打了个颤。 她想起母亲说,外甥女是只镇宅鬼,根本不是人。 人做什么,鬼都会知道。 唐楚月以前不信,权当听个笑话。可如今与时安夏一对上眼,竟然起了鸡皮疙瘩,感觉无所遁形。 唐楚月踉跄着退了两步,不敢去看时安夏的眼睛,“夏,夏儿,我,我真的,没想,做什么来着。” 时安夏淡淡开口,“玉嬷嬷,燃香。” 玉嬷嬷应一声,立刻燃了一支香。 时安夏看着唐楚月,“半炷香时间,过时不候。” 唐楚月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哭得眼泪哗哗,“欺负人!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 郑巧儿看了时安夏一眼,淡淡吩咐道,“玉嬷嬷,让她两个亲嫂嫂来领人。” 唐楚月一把抱住玉嬷嬷的腿不放,摇着脑袋哭道,“大嫂,夏儿,别这么对我……我很可怜了,我真的已经很可怜了。我原可以护国公府嫡女身份议嫁的,可现在,可现在,我身份多尴尬啊,所有人都在笑话我。说我父亲没死,就没了爵位。这在历朝历代都没有先例。” “所以你准备替你父亲抱不平?帮他争取一下爵位,让他重新回京?”时安夏讽刺地反问,“那本公主可以认为,你在质疑我父皇的决定!” 唐楚月只觉得这外甥女就像只恶鬼,一旦被她抓在手里,她就会把你一层一层剥皮拆骨,整个吞下。 她竟然忘了时安夏还是海晏公主! 她竟然真的只把她当个外甥女来看! 她错了! 唐楚月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扑到时安夏腿边,哭成了一团,“夏儿,以前咱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啊,你饶了我,好不好?” “我和你是没有深仇大恨。可是,我和你母亲有仇。”时安夏伸出手,看着洁白匀称的手指,“尽管我和你母亲有仇,但我也没想过要对付你。不过你既要害我,我为何要对你手下留情?” “可我压根还什么都没做啊!”唐楚月崩溃地喊。 时安夏便是弯了腰,将脸怼到唐楚月的面前,缓缓开口,“那我这半生不熟的小姨,原本准备怎么害我啊?” 她声音平静,甚至带了几许温柔。 可越温柔,就越阴森,越让唐楚月害怕。 唐楚月没顶住如金钟罩一般的压迫,哇的一声边哭边把自己的想法,该吐不该吐的,全吐出来了。 郑巧儿听得脑瓜子嗡嗡的,一气之下伸手就在她脸上打了一耳光,“下作东西!真是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教出什么样的女儿!” 唐楚月捂着脸,连哭都不敢哭出声了,只小心翼翼去瞄时安夏。 她以为时安夏听了会面色大变,谁知人家云淡风轻坐在那里,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好似她所说的话,丝毫影响不了时安夏。 也确实,时安夏前世一生都在那些流言蜚语中度过,比之更难听的都听过,又何况是这点? 好歹岑鸢还是她成过亲的夫婿呢。 时安夏待舅母出够了气,才淡淡启唇,如同一个长辈的口吻,“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安安稳稳待嫁。希望你嫁了人,能体会女子的不易。” 唐楚月呆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外甥女在听完她的手段后,怎么还能这么平静,怎么还能娓娓说出这么大气的话来? 时安夏话还没说完,“别以为拿自己家里的事图个乐,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会觉得你傻。你嫁了人后,便是知道,一个女子有个强盛的娘家有多安稳。” 唐楚月听得愣住了,这是她母亲都从来不曾跟她说过的话。 又听时安夏说,“哪怕是我,尽管并不想认你,我们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机会来往。但你以后的婆家,只要知道你有个沾亲带故名义上的外甥女是皇上钦封的公主,他们就绝对不敢给你小鞋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都不懂?还口口声声护国公府嫡女!你哪里有丁点权贵世家嫡女的风采?” 唐楚月彻底呆住了。这一次,流下的眼泪,很认真。 第389章 夏儿就是手心里的宝呗 早前唐楚月的眼泪不值钱,只是为了博取同情好蒙混过关。 经时安夏不厌其烦的点拨,她这会子是彻底醒悟过来了。 是啊,母亲害了大嫂肚子里的孩子,但大嫂还是允她从护国公府出嫁。换了是她,肯定要落井下石。 而时安夏听了她那一堆令人发指的臆想,却还愿意坐在这跟她语重心长讲道理,着实让人意外。 但见时安夏站起身,居高临下摇摇头,“朱氏连自己儿女都毁,这样的人又怎堪为护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怪不得护国公府一派衰败之相。” 说完,她向着舅母行了个礼,和舅母辞行。 郑巧儿十分愧疚,“夏儿,出了这事,我也有责任。下次等夏儿过来,还要多住几日才好。” 时安夏正色道,“舅母哪里话,别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她既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养的。她要听话,可从你护国公府嫁出去;不听话,就撵出去。她往后嫁不嫁得好,也同你没关系。再说了,以她的心性,嫁好了怕是得踩你几脚;嫁不好,还得怨你一生。这样的人,你莫沾染。” 刚还被外甥女一堆大道理感动的唐楚月:“!!!” 每一条路都堵死了啊啊啊啊啊!每个字都在凌迟。 坏姑娘!这个坏姑娘啊!她敷衍的眼泪又流了满脸,却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倒是郑巧儿被时安夏几句话给治愈了,顿时就收起了愁苦,一脸破冰向阳的笑容,走上去把外甥女抱个满怀,“舅母的小乖儿,我真是嫉妒楚君有你这样的女儿,这小棉袄才是真正暖和的小棉袄。” 总感觉自己被点了的唐楚月:“……” 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怎的有人那么讨人喜欢,而她……她一直以为自己也讨人喜欢的。 不喜欢她的人都是瞎了眼。 耳边便是嗡嗡响起刚才大嫂骂过她的话:“养着你不行,还得把你捧在手心里当个宝!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跋扈破落性子,能给谁当宝!我看你是宝气的宝!” 唐楚月认真的眼泪啪哒啪哒掉下来,抽抽哒哒在那哭。 呜呜呜,夏儿就是手心里的宝呗!她就是宝气的宝呗! 时安夏和舅母又腻歪了一番,且说好了,等把某些人嫁出去以后,她再回来小住。 郑巧儿道,“那间院子以后都给我家夏儿留着,舅母只盼着夏儿来教教我治家之道。” 她这话倒是实话。 其实她早就觉得时安夏的行事风格深合她意,想找时安夏学习学习。 时安夏笑道,“我哪里会什么治家之道,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别人怎么害我,我就怎么还给他。自己不害人,却也要防着别人使坏。整日琢磨着害人的,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又觉得被镇宅鬼点了的唐楚月麻木了:“……” 这回不管认真还是敷衍的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心里只余害怕。 她现在得乖,才能从护国公府风光嫁出去。 至于以后……她认同了时安夏说的话,有护国公府做娘家人,还能远距离沾点海晏公主的光,她的夫家就不敢拿捏她。 所以她应该讨好大嫂,就算不讨好,至少不能给大嫂添堵。 唐楚月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重新有了规划。 时安夏敲打完唐楚月,与岑鸢坐着马车回去了。 马车很宽大,足足能坐下五六个人的样子。里头铺着厚软的金丝海绒地毯,上面摆了张精致楠木桌案。 面板做得十分巧思,用防水的相思木做成两头大格小格的凹槽,每个槽子里都放着不同品种的小点心,果脯,瓜子以及洗干净的当季水果。 茶杯茶壶也有相应的卡槽固定,防止突发意外时,水洒到人的身上。 最边上的卡槽里放着个香炉,熏香就从里袅袅燃起。 这是岑鸢专门为时安夏定制的马车,连坐榻都比普通马车软和。 两人相对而坐。 岑鸢问,“这个唐楚月是不是嫁给了昌平王爷的儿子,后来差点被打死?” 时安夏点点头,“没错,就是她。” 上一世朱氏精明,眼见时安夏成了晋王侧妃,且极得皇太后看重,便是想要借这股力,让女儿高嫁。 她压着唐楚月的亲事,一直拖到了十八岁,最后嫁给了昌平王爷的儿子萧荣。 后来唐颂林与朱氏相继离世,在时安夏的努力下,唐楚煜成了护国公。 待时安夏失势入冷宫时,唐楚煜也跟着被帝王嫌弃,简直如履薄冰。 朱氏生的那两个儿子怕死,便果断自行分出府单过去了。 可没多久,时安夏又强势从冷宫出来,且还升了位份。 护国公府的荣光又回来了。 那两个分出府单过的兄弟再想回来,就不可能了。 就是在这种情势下,唐楚月差点死于萧荣之手。 唐楚月嫁过去后一直无所出,后宅的姨娘们却一个接一个的生。 那昌平王妃也就是唐楚月的婆母,待人十分苛刻,便是时常磋磨唐楚月这个不讨喜的媳妇,骂她空占着位置不下蛋。 萧荣暴力成性,且自来轻谩她,嫌她是继室生的女儿,不算正统,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不给她这个正室。 唐楚月在娘家养成了跋扈的性子,哪受得了这对母子的气,便是时时顶撞,常惹来萧荣毒打。 可宠着她的父亲母亲不在人世了,亲哥哥撑不起场面,没有底气。而往日她又跟大哥唐楚煜不亲近,还捉弄过大嫂郑巧儿,哪里有脸去护国公府搬救兵。 唐楚月就日复一日忍受着萧荣的摧残。直到一日因着妾室来挑衅,她顺手打了妾室的脸。 这下把萧荣彻底惹毛了,对她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鼻青脸肿剩下一口气吊着。 唐楚月那贴身丫环莺儿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偷跑出王府为她去娘家求救。 莺儿先是去了唐楚月那两个亲哥哥的府邸,人家一听原委,哪敢得罪昌平王爷,纷纷甩手不管。 最后还是唐楚煜这个大哥亲自去了趟王府,才把小妹子救出来。 据说救出来的时候,眼珠子都被打爆了,后来也没治好。 时安夏当时本来也要收拾昌平王,就以这个借口向昌平王爷发难。 荣光帝那个蠢的,一旦想求着时安夏办事,便是对她的要求一应满足。 于是下旨斥责昌平王并以萧荣残暴为由废了他的世子身份,大笔一挥:和离! 第390章 唐楚月恨知事太晚 荣光帝大笔一挥,圣旨就下了。不止让唐楚月和离,当初带去的嫁妆也全部拿回来,还让王府赔了好大一笔银子。 这算是荣光帝做过少有的好事了。 唐楚月带着丰厚的嫁妆以及大笔银子,自己开了府单过。 谁知她亲哥哥嫂嫂们却三天两头想要占了她的钱财,说是帮她保管,省得她一个单身女子被人骗了。 唐楚月是个精明的,转头就求到了大嫂郑巧儿跟前去,希望能让她住回护国公府,同时还奉上千两银票。 郑巧儿见她可怜,又瞎了一只眼睛,便没要她的银票,就让她住回去了。 唐楚月遭此一劫,就像换了个人,住在护国公府里悄无声息,后来还从慈幼局收养了个孩子,取名唐恨晚。 恨知事太晚,恨早年跋扈,恨母亲害了大哥大嫂的孩子。 唐恨晚也成器,不止功课好,还学了些拳脚功夫,说长大了要保护母亲。 他听人说母亲的眼睛是被萧荣打瞎的,便找人埋伏在其必经路上,想将萧荣打一顿。 谁知尺度没掌握好,错手把人给杀死了。手忙脚乱中,又让萧荣的小厮跑掉了。 唐恨晚因杀人下了狱,按律当斩。 昌平王妃大闹护国公府,恨不得剥了唐楚月的皮。 唐楚月却在那时为了唐恨晚给前婆母跪下,求她饶了唐恨晚。 昌平王妃哪里肯依,放下话来,谁保唐恨晚,她就跟谁拼命。 唐楚月差点把另一只眼睛也哭瞎了。 好在当时唐楚煜收集到了昌平王谋反的确凿证据,呈给了荣光帝。 荣光帝最是怕死,忙密诏卫北大将军回京护驾。 如此,唐恨晚反而杀死叛党有功,出狱与母亲相聚。 后来唐星河带着一帮纨绔们上战场时,唐恨晚跟着去了。 那会惠正皇太后缺银子打仗,唐楚月也几乎捐了大半家当。 那次,唐楚月还真让时安夏高看了一眼。 唐楚月说,我只希望捐了银子,能让我儿子顺利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缺胳膊少腿都没所谓,只要活着就行。 那个儿子是她一生的依靠,一生的寄托。 可终究,唐星河没能把唐恨晚带回来。 唐恨晚死在了战场上,据说是因为发现敌军准备烧己方粮草。 守粮草的士兵已悄然被杀死,他来不及回去禀报,赤手空拳就与敌人干上了。 终因寡不敌众,惨死在敌人刀下。 可也因为动静太大,惊动了旁人,敌人没来得及放火就跑了。 唐恨晚以一人之力保住了珍贵的粮草。 这也许是千千万万个为国捐躯的北翼战士中普通的一员,但他却是唐楚月生活的全部。 儿子死了,唐楚月也没了盼头,在接到朝廷对她儿子的封赏后,安静离世了。 这一世回来,时安夏原就只打算清理朱氏。 有仇报仇,有冤申冤,根本就没准备动唐楚月。 甚至因着一系列与前世不同的改变,时安夏想着,唐楚月这一世不用嫁给昌平王爷的儿子,想必应有另一番光景。 只是唐楚月这性子不磨一磨,前半生还得吃大亏。 早前时安夏还特地打听了,知道护国公府分家时,单单留下了唐楚月。 以她舅母大气容人的性子,肯定不会为难唐楚月。如此,时安夏便是静观唐楚月的人生便可。 今日大道理掰碎了讲,也不知唐楚月能听进去几分。 倘若听不进去,前半生的亏怕是还得吃上一遍,她也没有办法。 她又不是救世主。 岑鸢耐心听小姑娘碎碎讲了一路,说唐楚月就是小时候苦头吃得太少,又有那样一个母亲言传身教,把好好一个小姑娘给教歪了。 小姑娘说小姑娘,就很有意思。 他听得津津有味。 “嘴上说不当救世主,我看你指定还要插手她的亲事。就她那性子,嫁过去也是祸害别人家。” 时安夏小口吃着点心,咽下去,才回应道,“我不插手她的亲事,但悄悄帮着看看,还是可以的啊。她那些亲哥哥嫂嫂指不定坑她呢。” 岑鸢早知她平日里嘴上不饶人,其实最是悲天悯人。不然他也不会在弄得一身伤后,又带着死里逃生的夜宝儿来找她。 那时候,他就拿捏了她的软肋。 岑鸢不爱吃甜点,这会子给她拿一块,自己也会顺便吃一块。 甜啊! 途经一处闹市,外面熙熙攘攘。 时安夏挑开帘子,看见夜市开了。 灯火缭绕中,飘来阵阵香味。 吆喝声四起,卖糖油果子,卖冰糖葫芦,卖勾魂面……声声入耳。 小姑娘抬起清凌凌的眸子问,“什么是勾魂面?” “想吃?”岑鸢唇角噙着笑。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没听说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岑鸢叫停了马车,先下去,才抬手牵着小姑娘,“小心些。” 小姑娘一跃就跳下了马车,身姿轻盈,和心情一样雀跃。 两人走进夜市中,寻着声儿去找勾魂面。 几张简陋桌子上,已坐了好些人。 他俩一过来,显得格格不入。 衣饰华丽,仙儿一样的人物,使得整个小棚子都特别拥挤。 卖面的老汉慌忙让老婆子去招待,老婆子哪见过这阵势,顿时说话都不利索了,“二,二位……没座儿了。” 时安夏指了指空位,“那不是有吗?” 老婆子结结巴巴,“可,可是……” 那张桌子上本来坐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许是带孙女儿出来吃面,自己没舍得吃,只给孙女儿买了一碗。 他见时安夏指了自己所在的这张桌子,便是十分惶恐地站起身,“我,我们会很快吃完的。我可以不坐。” 时安夏温温道,“这么大个桌子,我们可以一起坐啊。” 她说话的同时,岑鸢已经替她拉开了条凳。 凳子虽简陋,但很平滑,一看就是用了几十年的物什,坐都坐玉了。 时安夏稳稳靠边坐下,拍拍凳子,让岑鸢挨着自己坐,笑道,“婆婆,这样就可以了。” 老婆子见贵女平易近人,也放下心来,“哎,姑娘人美心善。” 时安夏又向那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该放哪里的男子说,“你也坐,影响不了我们。” 两碗勾魂面上桌,好不好吃不知道,但是真好看啊。 绿色小葱,混着花生米碎和芽菜碎,洒在热气腾腾的面条上。 时安夏深深闻了一下:“好香啊。”她侧过脸,看着岑鸢的眼睛笑,低声说,“是挺勾魂的。” 岑鸢微挑着眉头,心头分不清前世今生。 一样的表情,一样的话,一样的勾魂面…… 第391章 三更叶家要活埋了她 小姑娘埋着脑袋,津津有味吃着面。 一个身着绸衫的男子走过来,喊了一声,“刘老汉,来碗甜辣开口饺。” “好嘞!”店家应着,“您坐。” 绸衫男子便在旁边桌子空着的位置坐下等候。 时安夏却是听到“甜辣开口饺”几个字,顿时全身一僵,手指忍不住颤了一下。 有人忍不住问店家,“甜辣开口饺是什么?饺子么?饺子怎么开口,一开不就散了?” 店家笑应,“您来一碗尝尝就知道了,只是比寻常面条要贵上一文钱,里头包的料足的嘞。” “那不要了,贵一文钱呢。” 岑鸢知时安夏许是想起了关州往事,默了一瞬,体贴地低声问,“想吃么?” 时安夏抿着嘴儿点点头,“咱们来一碗,一起吃?” “好。”岑鸢提醒她,“那你勾魂面少吃几口。” “我吃得下。”时安夏低头就是一口面,听到岑鸢说“店家,也给我们来一碗甜辣开口饺”时,心里便是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久远的贵人。 绸衫男子一听有人跟着他喊“甜辣开口饺”,立刻来了精神,话就多起来,“他们家这甜辣开口饺才是一绝啊!我就好这口。刘老汉,你看我就说会有人喜欢吧。” 刘老汉扭头笑,“开口饺里头包的多是肉,贵,吃的人少,我也不敢多包,放坏了可惜。客官们,要等一会儿,我老婆子得现包。” 时安夏扭头一瞧,老婆子已经开始包了。 她一眨不眨地远远盯着。 “你可以过去看着她包。”岑鸢提醒她。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拿手帕攒了攒嘴角,“那我去啦?” “去吧。”岑鸢看着她走过去,那背影坚定又孤单。 他想起上一世她说,我阿娘会包开口饺,做得可好吃了。 那时他们寻遍京城所有角落,都没找到有卖开口饺的店家。 岑鸢甚至也跟旁人一样,觉得饺子开了口,一煮就散开了。别说开了口的饺子会散开,就是没开口的饺子有时候也会破皮散开。 后来时安夏便是在深宫里为他做了顿开口饺……然后散了一锅,煮成了皮是皮,馅是馅。 他还是把皮是皮、馅是馅的东西全吃光了,只因那是她亲手做的。 一国皇太后,亲手为他做饺子呢。 时安夏站在那里看着老婆子包饺子,用一种厚薄适中且柔软的面皮,去掉四个角,切成圆形。在上面放置馅料,然后如包月牙饺子一样的包法,只包到一半,开成开口即可。 “店家,一会儿下锅这不会散开?”岑鸢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时安夏身旁。 老婆子笑着摇头,“公子,这您就不知道了。开口饺呀不下锅煮,是要放在蒸笼上大火蒸的。”她说着就将包好的开口饺放入蒸笼里。 时安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煮的啊!”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哪煮过,煮散开了。皮是皮,馅是馅,估计都没人吃。 她没细想,开口问,“婆婆,这馅料是用什么做的?” “主要是猪肉混着鱼肉,再加少许蔬菜碎和作料就成了。” 时安夏看着热气腾腾的蒸笼,“老人家,你们是关州人吧?” 老婆子惊喜应着,“姑娘好见识,认出了开口饺是我们关州名小吃吗?” 时安夏轻轻回道,“小时,去过。” 她对关州印象并不好,小时一切不好的回忆全在关州。 可那里也有一个人,让她无限怀念,苦苦寻找。 这一世她重生回来,在忙着对付温姨娘和祖母的同时,也早早就求了大伯父和舅舅找熟人给关州衙门托了信,让那边帮忙悄悄寻找这个人的踪迹。 另外,她还花了重金请江湖上的“四海堂”,为她暗里寻人。 最后,在成亲前知道岑鸢是梁国恒帝后,又让他派出暗卫去寻。 却,至今没有音讯。 那个人,是时安夏曾唤过的“阿娘”…… 阿娘亲自为她包饺子,包的就是这种开口饺。 她吃得很开心,看在阿娘眼里却是泪汪汪。 那天,时安夏就站在一旁,看阿娘包饺子,“阿娘,你包的饺子有小嘴巴哩。” “那我们小叶子喜不喜欢吃有小嘴巴的饺子呢?”阿娘温柔笑着,眼含热泪,像是要把她的小模样深深刻在脑子里。 “喜欢的呀。”小叶子乖乖答话。 “喜欢就……多吃点。”阿娘没忍住,哭出声来。 小叶子抹去阿娘的眼泪,“阿娘不哭,小叶子喜欢吃阿娘包的饺子,有小嘴巴的饺子。” 阿娘便是努力笑起来,“小叶子啊,以后如果你离开叶家,还想得起阿娘吗?” 小叶子眨巴着眼睛,把小手放在胸口上,“放阿娘在小叶子这里,小叶子永远记住阿娘。可是小叶子为什么要离开叶家啊?” 阿娘四处张望片刻,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全跟时安夏讲了。 时安夏虽小,却是真的听懂了。 她惊恐万状。 那夜,叶家要活埋了她。 阿娘跪着求了叶家家主很久,才求得一次亲自为她包开口饺子的机会。 她哭着说,“父亲,最后一顿,您就让我给她包最后一顿饺子吧。” 甚至她说,“父亲,也许这最后一顿饺子,会让小叶子记得咱们家对她好过……” 叶家家主这才同意了。 吃完这一顿,一到三更,叶家就要活埋了她。 原来,叶家从一开始买下时安夏养起来,就是有目的的。 叶家祖上官至权臣,之后一代不如一代,中间有人犯了错,被贬出京城后,与仕途再无缘。 于是叶家开始行商,最初行商也很顺,积攒了不少财富。可三代之后就不行了,事事不顺,真就是卖棉花赔棉花,卖古董赔古董,卖瓷器赔瓷器。 叶家家主急了,寻了个叫津阳子的风水师来看祖宅风水。 津阳子看完以后,说了问题所在:叶家祖宅缺个镇宅鬼。 叶家家主花了大价钱,请津阳子化解。 津阳子眼望着白花花的银子,却是摇摇头,说镇宅鬼难找。 叶家家主追问,难在哪里? 津阳子说,要找一个宝相庄严,天庭饱满,耳有垂珠,且珠上有痣,天中隐痣,脖后也有痣的小姑娘回来做鬼胚,年龄越小越好。 这种面相的小姑娘,要么是阴中恶煞,要么是阳中龙凤。 叶家家主就派出所有叶家人,到外面按照这个特征找人。 还别说,竟然真被叶家人找到了。 叶家人花高价买下了这个叫“楚君”的小姑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叶子”。 津阳子说,先把这小姑娘用红衣服温养起来。 养到八岁,把她活埋到祖宅的槐树下。这样她化为一只镇宅鬼,从此叶家就能运势高走。 第392章 他见不得她哭 津阳子还说,在这期间,需把小叶子养在继承人名下。而继承人的正室必须将小叶子视为己出,且不能生养自己的孩子。 同时,叶家人都需要待小叶子好,让她把每一个叶家人都当成亲人对待。 如此就算她变成镇宅鬼后有怨气,也会看在活着时候的温情护佑叶家。 从此,小叶子就是养在关州叶家的小娇娇。 她从来没穿过红色以外的衣裙。 她唤叶家嫡长子为阿爹,唤嫡长子的夫人为阿娘。 她的阿娘那年为了她,被迫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后来伤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可阿娘没有把怨气出在她这个孩子身上,反而是真正把所有的慈母之情全给了她。 她的阿娘在将近六年时光里,与丈夫形同陌路,却唯独对她好。 可以说,阿娘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可阿娘为小叶子包饺子的那日却问她,“小叶子,你记得你刚来叶家的时候,说自己叫什么吗?” 小叶子想了想,“楚君,我叫唐楚君。” “对,你叫唐楚君。”阿娘说话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低,“你不叫小叶子,你叫唐楚君。记得了?” 小叶子点点头,“记,记住了,阿娘。” 阿娘便是一把抱住软软的小姑娘,泪流满面,“小叶子啊,阿娘不舍得你,可阿娘护不住你。阿娘没本事,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那晚,阿娘带她出逃。 逃到江边的时候,阿娘把她塞进一辆装粮食的马车,给了马车夫十两银子,求他把小姑娘送走。 阿娘拿了个包袱给她,叮嘱她,“跑得越远越好,只要离关州远远的,跑哪儿都行。” 然后,阿娘毅然决然故意上了一艘大船。 时安夏那是第二次离了娘。 第一次是离了亲娘,可两岁的记忆已然模糊。她除了记得“唐楚君”这几个字,已经完全记不得别的。 这一次,她离了阿娘,已懂得伤心,更懂得阿娘是用自己的命在换她的命。 阿娘早晚会被叶家抓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但八岁的她已经懂得权衡利弊,更懂得珍惜生存的机会。 她不能回去找阿娘。如果她回去了,阿娘的心血就白费了;如果她回去了,遭殃的就是两个人。 时安夏没有别的退路可走。 可世间人心多险恶啊! 那个运粮的马车夫,竟然将小小年纪的时安夏扔在荒山野岭的半道上。 她阿娘给她的包袱和银子,全被马车夫昧下了。 时安夏一个人从荒山野岭顺着小路大路,一路走到关州葡城。 她走破了鞋,衣衫褴褛,像个小叫化子,可怜巴巴站在一个包子摊边上等包子熟。 那热气腾腾的包子呀,看得人眼热。 包子终于熟了,可她没有银子。 店家一句“晦气”,就让她滚。 时安夏眨巴着带泪的眼睛,撇着小嘴儿说,“大叔,我饿,求求你给我一个包子吧。” 那卖包子的男人上前就是一脚,把她踹在地上,“滚滚滚!小叫花子!影响老子生意!” 她一瘸一拐走出老远,便是有个女人叫她,“小叫花子,来吃饺子。” 吃的便是这种开口饺,又甜又辣,里头的馅料跟她阿娘做的一个味道。 她饿,囫囵吞枣吃了好大一碗。 那女人很好心,还给她洗了脸,又让她坐会,说会带她去吃好吃的,还说要给她换身新衣服。 经历过人间诸多险恶的时安夏已有了察言观色的本领,总觉得女人看她的目光有种像看货物的感觉,便是不动声色坐在那里。 待女人一进后院,她就悄悄跟了过去。 她听到那女人正在跟另一个男人说,“是个好胚子,能卖个好价钱。” 时安夏那会已不会因为听到这样的话而害怕,只是眼珠子咕噜一转,将厨房里的馒头包子一手几个全带走跑了。 后来时安夏几经周折,成了北翼最尊贵的女子时,那个被她唤作“阿娘”的女子已然命赴黄泉。 据说,叶家把她阿娘抓回去后,逼问小叶子去了哪。甚至连私刑都用上了,愣没撬开阿娘的嘴。 她阿娘被折磨疯了,关在地下室多年。后来没人管,是活活饿死在地下室的。 惠正皇太后凤颜大怒,派卫皇司抓了叶家一百五十四口人。 凡是涉及且经手过“镇宅鬼”的叶家人,全部处斩。那里面,也有曾经对她“好”的人。 但她知道,那种“好”跟阿娘的好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只是因为她是“鬼胚”,才对她好。只有阿娘是全心全意待她好的人。 而害人的风水先生津阳子,在知道鬼胚跑了以后,就意识到不妙,火速遁了,隐姓埋名,再也没出现在江湖上。 因为津阳子已经算出,他会遭到“鬼胚”的反噬。那是要命的反噬啊! 最后津阳子是被阳玄先生给亲手揪出来的。津阳子正是阳玄先生那个被逐出师门的师弟。 津阳子心术不正,害人不止一次,被惠正皇太后处以极刑。 这一世,时安夏照样不会放过他,已经让阳玄先生带着官差去抓人了。 很快,她就要清算叶家了。 时安夏只是没想到,今日竟然还能吃到开口饺子,让她思绪翻滚不能自已。 一只温热的大手悄然握住了时安夏冰凉的手,声音也轻柔温存,“娘子,开口饺子好了,去吃点?” 时安夏“嗯”了一声,坐回座位。 那开口饺子啊,真就是有小嘴巴的饺子。时安夏吃着,每咬一口,心里就痛一下。 她想她阿娘了…… 直到他们上了马车回到家中,时安夏的眼泪还包在眼里,既没滑落,也没隐去。 岑鸢忍不住将小姑娘搂进怀里,下颚轻轻抵在她的发心,哑声道,“宝儿,你要找的人,有眉目了。” 其实早就有眉目了,他没忍心告诉小姑娘而已。 那个阿娘被折磨得十指俱废,双腿不能走路,连耳朵都被削去一只。 可见当时叶家人对阿娘有多狠。 这样子的阿娘,他又如何能带到小姑娘面前? 他见不得她哭。 可小姑娘现在隐忍的眼泪,还是让他冲动地想告诉她了。 至少,她还能奉养她的阿娘啊…… 果然,小姑娘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滑落下来,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当真?” 岑鸢不敢看小姑娘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小姑娘立刻就明白了,心就那样坠下去,坠到谷底,声音沉沉,“是不是……阿娘不太好?” 第393章 午夜梦回辗转盘旋在胸口的那个字 是不是阿娘不太好? 时安夏问这句话时,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其实不用问,她也该知道阿娘受了多大的苦。 上辈子她一回到侯府,也是极力寻过阿娘的。但那时她势单力薄,且如履薄冰,根本无从下手。 大伯和舅舅亲自去关州寻人,不止没寻到,还打草惊了蛇。 叶家得知京城有人在找姚氏,又得津阳子提醒说要大祸临头了,便四处分散,离了祖宅。 待时安夏认识晋王的时候,起初不好意思让他帮忙找人。待她嫁了以后,发现晋王是个蠢的,更歇了心思。 她曾问岑鸢。“上辈子我有没有求你去找过我阿娘?” 岑鸢点点头,“去过,无果。” 天下之大,又上哪里去找隐姓埋名的叶家人?他到底也不是无所不能。 时安夏花了许多年的时间,四处抓叶家人。几乎所有的叶家人都不知道姚氏在哪,无论怎么拷问都找不到。 直到她成了惠正皇太后,才得到消息,叶家家主叶启明和她当年名义上的阿爹叶崇江其实就躲在京城。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人家在她眼皮子底下生活了数年,而她却派人在外头寻找。 在抓到叶启明和叶崇江后,经过严刑拷打,对方吐露姚氏被关在关州古阳城里一套宅子的地下室里。 时安夏按照所说的地点派人去找,却已迟了。 据守在那里的一个叶家旁支叶崇辉说,姚氏双手双腿俱废,耳朵也被削去一只。 整个人疯疯癫癫,时不时念叨,“小叶子,吃饺子,欢欢喜喜乐吱吱。” 最初的时候,叶崇江还给了点银子,让他时不时去地下室送吃的喝的。 后来叶崇江断了消息,叶崇辉也就懒得管姚氏了,经常三五七天才下去扔个冷硬馒头。 久了,就忘了。 忘了,姚氏就饿死了。 等叶崇辉想起去看看的时候,整个地下室都臭了。他一害怕就跑了…… 此时,时安夏在听到有了阿娘的消息,仍旧被一种近乎窒息的疼痛席卷,却又努力平复好情绪,“无论如何,我阿娘还活着就好。” 岑鸢便知,小姑娘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他沉痛道,“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赶去救阿娘,可是……还是晚了一步。” 他自然不是最近受她所托才去寻找姚氏。 早在三年前,他刚重生回来不久,还没组建“十二杀”时就去了。 他记得姚氏前世是死在关州古阳城,便单身匹马去了。 过程很顺利,人救出来了。 可去晚了,姚氏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岑鸢找了最好的大夫替她医治,三年来,收效甚微。 姚氏活着的意志力并不强,且时时神志不清。 这就是时安夏派人去古阳城找不到人的原因。但她以为姚氏也许最开始是关在别的地方,最后才转去古阳城。 岑鸢原本不想把这样的阿娘带到时安夏面前,至少要等阿娘伤势再好一点点才告诉她。 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也许小姑娘才是让阿娘好起来的动力。 岑鸢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紧了紧手指,“她,就在府里。” 时安夏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在府里?”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又惊喜,又害怕。 竟然就在府里,他早前都不愿告诉她,说明……阿娘真的很不好。 咫尺,天涯。 她稳了稳心神,迫切的声音,一刻都等不了,“带我去见阿娘。” 岑鸢点点头,牵起她的手,往最里面的四进院走去。 经过三进院的时候,碰上了正出来找他们的唐楚君,时安夏下意识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 却还是没能逃过唐楚君的眼睛,心头一跳,“咦,夏儿,你怎的哭了?” 女儿向来沉稳,就算上次侯府差点倾覆都没让她皱一下眉头。 这会子竟然哭了,那定然是大事无疑。 时安夏看着母亲,一时百感交集。 从内心来讲,她并不想让母亲知道阿娘在府里。 原因很简单,母亲表面上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开朗,其实仍是敏感纤细的人。 若让母亲知道她当年曾经做过“鬼胚”,不知会心痛自责成什么样子。 母亲早前也问起过,她只避重就轻地答,说在杂技团里当小霸王,无人敢惹她。 可瞒着,真的好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被母亲无意中知道了,恐怕冲击力更大。 时安夏心思急转,脑子里转出了无数个想法,比如给阿娘重新置办一所宅子,再比如……可终究,她还是咬了咬嘴唇,“母亲,您先回去。我先去见一个人,等晚些时分,我再来跟您解释可好?” 说完就拉着岑鸢急冲冲走了。 唐楚君瞧着二人跟被狗撵了的背影,犯了嘀咕:能让夏儿眼睛哭成桃子的人,除了岑鸢还有谁? 呀,莫不是刚成亲,这女婿就靠不住了?没能洞房,就要纳妾了? 不能吧?不能!肯定不能! 她女婿眼神清澈得很,一看就不是那种色欲熏心之人。 唐楚君想是这么想,可还是忧心忡忡回了屋。 她那晚没有胃口,只吃了几口就歇了筷子。 心跳得砰砰的,怎么压都压不下来。 她等啊等,等到月上柳梢也没等来女儿和女婿。 那头,四进院的一个厢房里。 时安夏终于又见到了她的阿娘。 床榻上蜷缩着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女子,瘦瘦小小一团,如纸片一般。 被子盖在她身上,无甚起伏。 室内安静极了。 时安夏张了张嘴,未语,泪先流。 她站在离床一步之遥的地方,竟不敢靠近。 她的阿娘其实才三十几岁啊,当年也是容貌盛极一时的女子。如今为她老成了这样,像个六七十岁的阿婆。 时安夏膝盖一屈,就跪下了,深深匍匐,头手着地,行磕头大礼。 阿娘是她的贵人。 没有阿娘,她早已成了一抔黄土,一把白骨。 时安夏抬起头的时候,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一声,“娘……” 午夜梦回辗转盘旋在胸口的那个字,前世今生铭刻在心的那个字。 她在马车上,看着阿娘头也不回仓皇跑走,撕心裂肺不敢喊出口的那个字啊! 她贵为皇太后亲自监斩叶家和津阳子,一声狂怒的“杀”字后,一众人头落地,可再多的鲜血也换不回的那个字啊! 第394章 放阿娘在小叶子这里 一声“娘”出口,也惊动不了床榻上的女人。 时安夏跪着上前,伸出颤抖的手,如儿时阿娘抚摸自己的脸一样,伸手轻轻抚在了阿娘的脸上。 那张脸颧骨高耸,脸皮纤薄冰凉。 阿娘闭着眼睛,皱纹很深。 她是侧卧蜷缩的姿势,头发散乱地耷拉着。可头发太稀疏了,仍是没遮住耳朵被割去的伤疤。 那伤疤扭曲而狰狞,记录着当年阿娘受过的酷刑和逼问。 那时的阿娘,是存了必死的决心吧。 时安夏泪如雨下。 她忽然感觉到阿娘动了一下,尔后便如惊惶的小兔子一般发出碎碎的咝咝声。 阿娘睁开了眼,眼睛灰暗。 阿娘看着她,她也看着阿娘。 双方都没说话,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 “娘……”时安夏石破天惊的一声,将阿娘惊得震耳欲聋。 阿娘闭了眼睛,全身都颤抖起来。 她碎碎着重复一句,“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她便换了一句喃喃念叨,轻轻柔柔的,是当娘才有的那种温存。 时安夏将耳朵贴近,听到那句话是,“小叶子,吃饺子,欢欢喜喜乐吱吱。” 念着念着,阿娘的眼泪湿了满枕。 时安夏握着她皮包骨的手,“娘,您的小叶子终于找到您了……” 她见阿娘睁开了眼睛,便将右手放在自己胸口,左手压在右手上,哭着说,“放阿娘在小叶子这里,小叶子永远记住阿娘。小叶子……一刻也不敢忘啊……娘……” 阿娘的眼泪,从灰暗的眼里落下。 她没疯,她从来就没疯。 疯的是人间,疯的从来都是那些利欲熏心,没有道德良知,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她抬起手,不可置信伸向前。是梦吧? 她觉得自己在做梦。 也许她要死了,死前梦到女儿来找她了。 可下一刻,一双温暖的手就那么握住了她的手,把自己的小脸贴在她的手心里,“娘……” 千言万语,化成这一个字。 哽在心头的痛,不敢触碰的痛,全都在这一个字里。 岑鸢悄然退了出去。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早该带她来见阿娘的。 很明显,阿娘并没疯。 她要么是一直装疯,要么就是唯一的良药是他的小姑娘。 那夜,时安夏宿在了阿娘的房里。 如儿时一般,抱着阿娘睡觉。 只是那时,是她偎在阿娘怀里。 如今,是阿娘偎在她的怀里。 少时,阿娘为她遮风挡雨。 多年后,她长大了,有足够能力为阿娘遮挡风雨。 那夜,母女俩说了很多很多话。 阿娘说话经常颠三倒四,可不妨碍时安夏听懂。 阿娘说,有一次,她梦到她的小叶子长大了,成了人上人,所有人都要听她号令。 她还梦到自己饿死了,而她的小叶子来找她,只找到了一把白骨。 她说她好害怕呀,怕她的小叶子会哭得太伤心。 阿娘一直说话,一直说话,不敢睡去。 她怕一闭眼,这仍旧是一场梦。 如果这是一场梦,她希望能永远梦下去。 至少在梦里,她的小叶子又抱着她了。 时安夏的眼泪湿了满枕,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开口,就只有那个“娘”字,再无其他。 这一刻,她多感激岑鸢啊。 她更加抱紧了阿娘,终于找到话说了,“那个来救你的人,就是我的夫君。阿娘,你觉得他好不好?” 她又补充说,“那是您的女婿呢。” 可阿娘还在说别的,根本听不到她说的话。因为她坏了一只耳朵,听声儿很弱。 时安夏心疼地抱着阿娘,直到天亮。 次日起床时,阿娘睡着了,却像个孩子般抱着她不肯撒手。 时安夏一动。阿娘就醒了。 时安夏贴着阿娘那只可以听声儿的耳朵,轻轻哄着,“阿娘再睡会,我一会儿就回来陪您。” 阿娘惊恐地看着她,忽然用力推,“你跑远远的,只要离开关州,去哪儿都好。别回来了,听到了?” 时安夏倾身将阿娘抱了个满怀,“阿娘,我哪里都不去,就守着您。等我把叶启明和叶崇江杀了给您报仇。” 阿娘使劲摇头,“不不不,你离得远远的,他们坏!你别惹他们!你斗不过他们的。” 时安夏已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和幽冷,“阿娘放心,我已经长大了。他们再不是我的对手,我弄死他们,不过是捏死只蚂蚁。” 当日,时安夏进宫面圣。 她懒得自己动手染了鲜血,跑明德帝面前告状去了。 从她两岁入叶家成为鬼胚,八岁逃离,一路艰辛,阿娘如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一五一十跟明德帝全说了。 她道,“父皇,我要叶启明和叶崇江的命。” 明德帝早就听得怒火中烧,宣马楚翼觐见,“立刻去关州抓人,把叶家所有人全部抓回来审!” 马楚翼领命而去。 事关海晏公主小时候的遭遇,他听得毛骨悚然。 他去见了岑鸢,了解完相关情况,当日就带着东羽卫出发去关州了。 也是这一日,太阳落山,唐楚君终于见到了女儿。 时安夏眼下乌青,唐楚君也没好到哪里去。 母女俩坐在院子里喝茶,面对面坐着。 一杯又一杯茶喝下肚,时安夏都不知从哪里说起。 唐楚君少有的镇定,吸了口气,“夏儿,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时安夏抬起眼眸,看着依然年轻如花美貌的母亲,想起她那受尽折磨的阿娘,便是渐渐又垂下头去,“母亲,我还有个阿娘。” “阿娘?”唐楚君心头陡然一跳。 她昨晚就想过,是不是跟女儿早年失踪有关。 时安夏点点头,然后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了。 夕阳下,岑鸢大步走近,“夏夏,你去陪阿娘,我来跟母亲说。” 他拉开时安夏身旁的椅子坐下,沉敛着眉眼。 唐楚君愕然看着女儿女婿凝重的表情,一时忐忑不安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时安夏默了一瞬,看着岑鸢侧颜如剪,撞在夕阳照过来的红光里,异常令人安心,一时勇气大增,“母亲,我八岁之前住在关州叶家。” 唐楚君握着茶杯的手指泛着白,颤声问,“然后呢?” 时安夏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出口之语,震耳欲聋,“我是叶家豢养的鬼胚!” 第395章 但凭姑娘差遣 唐楚君瞳孔剧震。 她到底听到了什么鬼故事啊?鬼胚!红衣!活埋!镇宅鬼! 这每一个字都像是话本里头为了吸引看客眼球才用到的词。 唐楚君呼吸有一瞬的窒息,喘不上气来。 可这不是话本,是她女儿两岁被温姨娘卖掉后的经历。 她女儿是关州叶家豢养的鬼胚,八岁就要被活埋变成镇宅鬼! 这分明是天杀的术士想出来骗钱的招数,为什么有人丧尽天良真的要活埋她的女儿? 唐楚君眼前一片模糊,眼泪簌簌落下,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手,“夏儿,我可怜的夏儿!都是母亲不好,是母亲太蠢了,才把你弄丢……让你经历了这些……” 时安夏哽了哽,“母亲,都过去了。早前不让您知道,是因为怕您伤心呢。您看,您还是伤心了。” 唐楚君自责得无以复加,她的夏儿当年得有多绝望啊。 她心里无比感激那个女子,语气是那样的迫不及待,“你阿娘如今在府里?带我去见见她可好?我得当面去谢谢她的大恩大德。” 时安夏低垂着头,无声泪落,“等等吧,母亲。阿娘有些不太好,她……” 说不下去了,心如刀割。 岑鸢递了张手帕给她,柔声道,“已经很好了。早前一直是疯癫状态,不认人的。如今看来,或许她一直在装疯,装着装着,时间久了,就成那样了。” 昨日阿娘见到时安夏时,分明是认人的。 其实过了五六年之久,女子样貌变化极大。时安夏早已不是儿时的样子,尤其如今嫁作人妇,挽了发髻,施了粉黛,穿着华贵锦衣,已成了另一番模样。 可阿娘只怔愣了一瞬,就认出她了。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思念。 三人谈了许久姚氏的伤势,气氛凝重。 唐楚君红着眼眶道,“夏儿,母亲还是决定去瞧瞧你阿娘。她是你的贵人,更是我的贵人。往后,母亲当与她以姐妹相称,生活在一处。我会照顾她起居,夏儿不必忧心。” 时安夏愕然抬起头,“母亲要和阿娘住一处?” 唐楚君道,“有何不可?你大了,有夫君作伴,以后还会有儿女。你多陪陪她自是好,但她平时也需要伴。你瞧我和离了,不也是一个人?正好与她过在一处。” 时安夏心头有些动容,只觉自己其实是何等幸运。 母亲单纯善良,阿娘大义慈悲。 母亲说的有一点是对的,她成了家,有很多事要做,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阿娘。 她不在的时候,阿娘会孤单吗?会害怕吗?会胡思乱想,会暗自流泪吗? 若是有母亲陪着,想必会好很多吧? 时安夏内心一阵激荡,却又怕阿娘见到母亲会觉得自己是外人。 尤其阿娘看见母亲美若繁花,万一会自卑会难受呢? 时安夏从来没对任何一件事这么纠结过,一时彷徨,一时忐忑。 她迟疑片刻,才看着唐楚君道,“母亲,你等我去问问阿娘的意思可好?” 唐楚君立刻道,“好,我这头不急。我先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等她愿意了,就搬过来住。她住东厢房,我住西厢房,正好有伴。” 在北翼,东为尊。唐楚君可算是诚意满满。 她原是住三进院主屋的,现在肯搬进西厢房,真的是打从心里想要与那未见面的阿娘一起过日子。 时安夏应下了,回屋就叫来北茴几个得力丫头到跟前说话。 一室屏气凝息,北茴等人从未见姑娘如此失态。 她们姑娘端坐在桌前,拿着茶杯的手都微微颤抖着。 姑娘一说话,声儿便带了些沉重,“我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需要倾力照顾,一丝都不能马虎的那种照顾。” 丫头们没有一个交头接耳,只站得笔直,听着姑娘安排。 姑娘又说,“照顾她,需得像照顾我一样尽心。不,比照顾我要更加尽心。” 姑娘说着就从她们身上,一个一个看过去,“那人,是我的养母,我唤她‘阿娘’。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往后余生,我去哪,她就去哪。所以你们得把她当主子,当自己的命……你们谁愿去侍候她?” 北茴等人听姑娘话落,心头都是齐齐一震。下一刻,所有人同时往前一步,“但凭姑娘差遣,奴婢愿意。” 时安夏眼眶蓦然一红,笑了,“好,很好。” 她的视线再扫了一遍几人,心里已有计较,缓缓开口,“西月,南雁,你俩去。” 西月学医,普通症状能比一般人观察得更仔细,侍候起来也更得心应手。 南雁细心,且话多活泼。既能侍候阿娘起居,还能当一朵解语花,说说贴心话。 西月南雁齐齐答,“奴婢定当尽心侍候。” 这边正安排着,唐楚君又风风火火过来了。 她捧了一支人参,拿给时安夏,“给你阿娘补补身,还有,搬院子的事儿,你先别急着告诉她。等她对我熟悉些,肯接纳我的时候,咱们再说。可好?” 时安夏点点头,请了唐楚君坐下,又对丫头们道,“这个家是少主的家,以后不可再唤我‘姑娘’,得称‘少主夫人’,可记得了?” 丫头们齐齐应了声“记住了”,又听时安夏道,“咱们是洛家少主府,我母亲与我另一个‘阿娘’,她们俩都是咱们府上的老夫人,以后可称我母亲为唐老夫人,称我阿娘为姚老夫人,可记得了?” “记住了。”北茴等人应下,便退下做准备去了。 门外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晃动,见里面有人出来,立刻探了个脑袋,小心翼翼喊,“夏儿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时安夏朝邱红颜招招手。 邱红颜立刻迈着小碎步跑了进来,旁边还跟着四脚颠颠尾巴摇得快断了的夜宝儿。 夜宝儿蹦到时安夏身边一躺,四脚朝天求抚摸。 时安夏终于在这一刻,心情得到了一丝柔软的平复。 她伸手摸了摸夜宝儿的肚子,夜宝儿开心地蹬着四只脚,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邱红颜先给唐楚君请了安,这才细细声声问,“夏儿姐姐,要不,我也跟着西月姐姐她们去侍候那位姚老夫人?” “你?”时安夏心头一动。 怎的把她忘了,这姑娘心思可爱,放到阿娘屋里也热闹啊。 时安夏遂点头,“好。”这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去了阿娘院里。 原本空空荡荡的院子里,一下就拥挤热闹起来,就连花草树木都比往常精神许多。 阿娘便是在屋里喊,“楚君。” 唐楚君一个激灵…… 第396章 我再也不会放开您的手 阿娘清醒了半日。 这半日她想了很多,“小叶子”这个名字对女儿来说不吉利,不能用了。 她以为女儿真名叫“唐楚君”,一听到院外有了动静,便喊出了声。 被点了名的唐楚君吓得一激灵,立刻挺直了背脊,方想起女儿小时候怕忘记她,才一直用了“唐楚君”这名字,一时泪意盈了满眶。 时安夏拍了拍母亲的手,低声道,“母亲先去厅中坐坐,我去见了阿娘,再让你们见面,可好?” 唐楚君点点头,“当然好。”顿了一下,她又道,“若你阿娘不愿意见生人,你也不要坚持。母亲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日子还长,母亲等得。” 时安夏只觉心里又酸又涩,伸手抱了抱母亲,亲昵的,“母亲,夏儿觉得很幸福。” 是啊,母亲通情达理,阿娘情深意重,夫君更是在三年前就想她所想,前去救人。 她忽然心头充满力量。 走进屋里,见有婢女正在给阿娘擦手,便是甜甜唤一声,“阿娘,我来啦。” 姚氏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许是觉得自己太过依赖,还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目光,不敢正眼看女儿。 可唇角的笑意又哪里压得住? 时安夏坐在床边,顺手接过婢女手上的湿帕,亲自给阿娘擦起手来。 阿娘的十指被竹棍夹断过,当时没得到及时治疗。待岑鸢将她接出来后,骨头已经自然愈合,手指只能弯曲着,不能使力。 时安夏认真仔细地将阿娘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擦干净,抬起头问婢女,“你叫什么?” 那婢女忙道,“回少主夫人,奴婢叫莺歌,已经侍候老夫人一年多了。” 时安夏点点头,“莺歌,去把侍候老夫人的下人们都叫过来。” 莺歌顺从道,“是。” 片刻,莺歌领着人进来,共有四女两男。 莺歌道,“少主夫人,人都齐了。” 时安夏缓缓抬起头,打量几人,才问,“你们的身契是在洛家?” 众人答,“是。” 时安夏又道,“今日我且问你们,谁愿意把身契转到老夫人手上?” 这个问题……实在太犀利了。 忠于洛家,也许忠于少主和少主夫人,可未必忠于他们侍候的老夫人。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这个老夫人是从外头救回来的,不是正经主子。 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更何况是下人? 莺歌一时拿不准,“少主夫人可是觉得奴婢们侍候得不周?” 时安夏默了一瞬,反问,“你觉得你们侍候得好吗?” 这…… 下人们齐齐跪下,“请少主夫人明示。” 明示?时安夏便是抬起阿娘弯曲的手指,淡声道,“我阿娘交到你们手里,因着主子久未过来探询,你们连指甲都不给她剪了。昨日我摸她手,指甲已经长弯了。” 四个丫头脸色变了。 又听少主夫人继续道,“是你们不知道要做这些吗?不,因着我今日要过来,你们急了,才急着剪指甲。瞧这新的断口,正是刚剪的吧。所以这算尽心?” 莺歌忙跪着喊冤,“少主夫人,老夫人平日里疯……不是,神志不清,根本不让近身,奴婢们也是没有办法。今日老夫人十分配合,奴婢们才能给她修剪指甲。” 时安夏点点头,倒也不真责怪这几人。只是她需要阿娘身边有更好更贴心的人,“都起来回话,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 众人瞧见少主夫人神色淡淡,这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时安夏便是问,“以前的事,我且不管。以后,便是有两件事。第一,你们谁的身契肯交到老夫人手里?第二,如果让你们选,少主房里,你们曾经侍候的主子原处,以及老夫人这里,你们各自选哪里?” 两个小厮两个婢子选了原处,另两个婢子选了少主房里,就是没人选老夫人这里。 且,无一人愿意把身契交到老夫人手上。 时安夏淡淡道,“好,我知道了。”她抬头跟北茴示意。 北茴拿了几个钱袋子赏赐下去。 众人接过赏赐谢了恩,心里的大石总算落地。 既有赏赐,说明主子并没有为难的意思。他们就算回了原处,也不会被责罚。 时安夏这才道,“你们且先退下,都收拾一下东西,一会儿便有人送你们回原先的洛家。” 选择去少主房里的婢子是莺歌和燕语,听到少主夫人这话便是齐齐一愣。 时安夏当没看见,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开什么玩笑!去少主房里!要不要直接给你抬妾室算了? 这心思! 时安夏对几个下人的态度很明确。 既不愿侍候老夫人,说明并非想主子所想,只求不出错而已。 但说到尽心尽力,是真不算合格。 她也不想调教不熟且身契不在自己手头的人。 其实若想要他们的身契,也就一句话的事。 可她的阿娘需要的,不仅仅是侍候。 待几人走后,时安夏才对姚氏道,“阿娘,我有几件事和您说。” “嗯?你说。”姚氏瞧着女儿做事张弛有度,言谈之间非尖刻,却威严;处事公允,却不轻信,心里十分慰贴。 她自己是做过主母的人,也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自是看得明白。 对待下人,因着要求不同,处理方式也不同。一个主母能得人心,靠的绝非手段毒辣,杀伐果断。 那几个下人被调过来侍候她这样的废人,心里肯定是不甘的,谁也没拿她当主子对待。只是因着在这领的月钱要高些,且不敢违背主子意愿,才勉强做着活计。 这就是女儿问“谁愿意把身契转到老夫人手里”的原因。愿意的当她是主子侍候;不愿意的,则当她是主子派的活计。 这里头区别很大。 平日里那几个人以为她疯癫,聊天也没背着她,时时便是道,“也不知在这侍候,什么时候是个头?” 可见想走的心思很明显,却也不难理解。是以女儿赏了,却又让他们走了,便是处事十分公允。 时安夏微微一笑,“第一件事嘛,阿娘,我想跟您澄清一下,楚君是我母亲的名字。我姓时,名安夏。您可以叫我夏儿,也可以继续叫我小叶子。” 姚氏怔愣,“夏儿……” 合着唐楚君不是女儿的名字啊。 时安夏解释道,“我小时候怕久了会忘记母亲的名字,所以一直在心里反复默念‘唐楚君’几个字。有人问起,我也说自己叫‘唐楚君’。就是凭这个名字,我才被家人领回侯府的。” 她便是向阿娘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说起一些过往。 姚氏这才知,她捧在手心的女儿,其实是侯府贵女,外家更是护国公府。 一时情怯,下意识要把手缩回去,却被女儿握得更紧。 女儿的眼睛仍跟小时候一样明亮,“阿娘,小叶子再也不会放开您的手……” 第397章 一点不拿阿娘当外人 再也不会放开阿娘的手! 一放开,阿娘就跑了。 时安夏永远记得在运粮食的马车上,连喊都不敢喊出声,只是睁大眼睛,泪流满面,眼睁睁看着阿娘跑远。 那一跑,就是一生。 她曾经一生都在寻找阿娘啊。 时安夏紧紧握着阿娘的手,眸里闪烁着温暖细碎的光芒,“阿娘,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您都是我的阿娘。” 姚氏心头微热,只觉这些年的坚持,忽然有了回报。 她不求回报,却有了回报。那些受过的苦,遭过的难,撕心裂肺的过往,全都不值一提。 时安夏一边轻揉着姚氏的手,一边笑道,“阿娘,您是不是以为叫我‘小叶子’,会让我想起自己做过叶家的鬼胚?” 姚氏点点头。 时安夏却是摇头,“不,阿娘。我对‘小叶子’这个称呼不介意。因为那六年里,我生活得很幸福。我不是叶家的‘小叶子’,我是阿娘的小叶子啊。” 就好像有过她这样经历的人,一定对红色很畏惧。可她不同,红色总让她想起阿娘对她的好,以及被阿娘捧在手心里的温暖日子。 她这样的人,脑子多少长得跟别人是不同的。比如有人会觉得重生一世,为了避免麻烦,必须要避开报国寺与晋王的相遇,方是坦途。 她却偏不。 守住本心,才是打破宿命的正确方式。逃避从来不是强者该做的事。 时安夏拿起锉刀给阿娘修指甲,一边修一边道,“第二件事呢,我母亲想要见一见阿娘,您愿意吗?” 姚氏的手又是一颤。 时安夏抬头看着姚氏,“阿娘,以后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您是我阿娘,她是我母亲,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您若是现在不想见,也没关系。往后……” “见。”姚氏轻轻吐了口。 她想看看能生出女儿这么好的宝贝,会是什么样子的女子? 唐楚君得到召唤,忐忑不安走进屋里,心里竟有一种面见长辈,需要得到认可别挨骂的复杂情绪。 她来到姚氏面前,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正见到瘦骨嶙峋且老态的女子时,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但她掩饰得很好,带着一种厚重且庄严的敬畏心,进来就跪下,头首伏地,匍匐行了个大礼。 时安夏连忙侧身让了让。她也没想到母亲能如此放得下身段。 姚氏更是惊了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楚君抬起脸时,已是泪如雨下,“贵人的大恩大德,楚君无以为报。” 别说是给姚氏磕一个头,就是磕十个,也是她应该的。 她无比愧疚,“我是夏儿的母亲。可我不称职,弄丢了女儿,才害她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可夏儿又是幸运的,她有你这样的阿娘,陪她度过一生中最需要呵护的时光。” 时安夏忙起身,扶起唐楚君,柔声道,“母亲,快来坐。” 唐楚君这才坐到了床边的圆凳上,忐忑不安地准备接受姚氏的批评。 姚氏盯着唐楚君看了半晌,忽然道,“像,像极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还纳闷呢,仅凭一个名字就被领回侯府了? 时安夏解释道,“当初我刚回侯府的时候,其实也没有这么像。我又瘦又小,看不出多少轮廓来。祖母和姨娘都说我长得不像……” “呸!她们懂什么?她们当然是见不得我好!”唐楚君反驳,声量立时就高了。 可想到要给姚氏留个好印象,立马又低眉顺眼着,“咳,姐姐别见怪,你可不知侯府那个老妖婆,和那姨娘做的事……” 这便拉着姚氏的手说开了。 其实唐楚君这人属于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投机就是话痨型的人。她毫不掩饰把自己往日多蠢,让一个姨娘钻了空子卖了女儿的事说出来了。 自然里头有些私事还不方便说,但以她的个性,也保不住多久就得吐个干净。 这又把亲生儿子被换了的事说了一遍,直把姚氏听得目瞪口呆。 就觉得……这怕不是在跟我摆话本子吧? 哪里能有这么笨的主母呐?不是护国公府嫡长女么?怎的就能让儿子被换了,女儿被卖了? 时安夏悄悄捂脸,却又觉得母亲单纯可爱,一点不拿阿娘当外人……看得出,这俩能处。 她在两人跟前打断了好几次,愣没把话题岔开。 一个想听,一个想说,总之就是分不开。 末了,唐楚君还说,“夏儿,我和你阿娘一见如故,你先忙你的去,别打扰我和你阿娘聊天。” 时安夏哭笑不得,“母亲,聊天来日方长,您耽误我做正事哩。” 唐楚君这人主打一个听话。闻言便是坐在边上,“那你先做正事,做完我再聊。我和你阿娘还有说不完的话呢。” 其实要说她完全没小心思?她还是有的。 她就是想坦诚把自己摆在姚氏面前,得她体谅,拉近关系,以后两人处好了,她的夏儿才不会有那么多忧心事。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是希望姚氏能说一说女儿两岁到八岁的成长过程,有什么趣事? 她错过的时光,姚氏能给她补上。 姚氏也挺喜欢唐楚君,“我姓姚,单名一个笙。” “姚笙?”唐楚君赞了一个,“好雅致的名字。” 姚笙笑了笑。她如今瘦,笑起来一把褶子。 唐楚君愣从这把褶子中看出人家的善意和温暖,“我叫唐楚君。刚在外头,听你叫我名字,我还吓一跳呢。” 两个女子相视一笑,眼眶都通红。 眼看又要聊上了,时安夏忙把西月和南雁叫进来。 她道,“阿娘,这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您放心用。” 西月乖巧上前行礼,“姚老夫人,奴婢叫西月,是姑娘赐的名儿。奴婢懂一点医理,往后奴婢会负责照顾您的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您定要告诉奴婢。” 南雁待西月说完,也上前行礼,“姚老夫人,奴婢叫南雁,也是姑娘赐的名儿。您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招呼,南雁必当尽心尽力在您跟前侍候。” 两个丫头说完,便是利落开始收拾屋子。 她们收拾屋子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又整洁又迅速。 看得唐楚君都眼热,“这样伶俐又不起心思的丫头,夏儿真是会调教。” 时安夏道,“母亲不要忘记了,这些丫头都是我刚回府时,您替我安排的。不过,我还得找大伯母要个叫木蓝的丫头过来,要不母亲您替我找大伯母开个口?” 第398章 姚笙看见了一束光 “木蓝?”唐楚君一时没想起是哪一个。 时安夏点点头,“对,她叫木蓝,年纪不大,是大伯母房里的丫头。” 那是个忠心的。能为时安心受那么大折磨,还要带着满身的伤回来为小姐翻案。 这样的丫环着实不多。时安夏倒不是想夺大伯母所爱。 木蓝在大伯母手里并未受重用,如今也还只是个二等丫头。 想来是那种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的存在。 时安夏想着正好趁此机会寻个由头,在别的方面补偿大伯父一家。 唐楚君笑道,“那我赶明儿就去找你大伯母要过来。不过,我以为你会要严妈妈。” “都要。不过您得先问问严妈妈愿不愿意过来,她可是侯府的家生子。”时安夏确实希望有个年纪大些的嬷嬷坐镇。 唐楚君倒不担心这个,“我离开侯府的时候,严妈妈哭得不行,还想跟我去福双路的宅子。我没允她。你要是把她调这边来,她肯定是愿意的。” “那敢情好。”时安夏心里盘算着。 却听阿娘道,“不必为我太费心。我只要这辈子还能再见一面女儿,就知足了。别的……” “这是哪里话!”唐楚君打断她,“姐姐,你身子且得养好,咱们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可别灰心丧气,好好治病安养,该享福的时候要享福。你好好的,咱们夏儿这辈子才能过得幸福如意。” 姚氏一生都在亲情淡薄中度过,第一次遇到像唐楚君这么热情单纯的贵女,一时说不出的惊诧,也说不出的温暖。 她娘家是肃州姚家,世代行商。 母亲一辈子就一个愿望,生儿子。 除了长姐因为是长女稍微受宠外,后边生下的女儿们,全都被嫌弃。 而她是母亲最后的希望,结果生出来还是个女儿。 可想而知,母亲有多厌烦她。 姚笙在姚家常受苛待冷遇,有时过得还不如长姐的贴身丫环。 姚笙懂事得早,一心想嫁人脱离姚家。 叶姚两家早年就认识,但叶家已呈颓势。 姚家为了维护住两家淡薄的情谊,就准备随便选个女儿嫁过去。 结果是叶崇江自己看中了貌美的姚笙。 姚笙见叶崇江长得一表人才,也就点了头。 初时,她年少看不懂人心,以为自己嫁对了人,着实过了一段甜蜜日子。 在她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后,叶崇江竟给她喝了一碗堕胎药。 最早的时候,她以为是自己没保住孩子,对丈夫还心怀愧意。 谁知转天叶崇江就领了个小姑娘回来,说是让她当亲生女儿养着。 她起初是感激的,琢磨丈夫怜恤自己流了胎,才领了个小姑娘回来安她的心。 小姑娘长得实在太可爱,跟玉人儿一般。她是一眼就喜欢上了。 当时丈夫也的确是这么说的,“你每天给她穿着红色衣服,她能护佑叶家以后的孩子。” 当时姚笙满心欢喜,根本没听出这话里竟然隐藏着多么可怕的阴谋。 她将对肚子里孩子的思念,全部倾注到红衣小姑娘小叶子身上。她把一个女子所能倾尽的母爱,一股脑都给了玉一般的小姑娘。 可以说,她除了没生小叶子,其余跟生母是一样的。 就在姚笙忙着养女儿时,得知丈夫背着她纳了好几个妾。 她找丈夫质问。丈夫跟她解释,说自己是叶家继承人,必须要多多开枝散叶。 而她……已无法生育。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姚笙心神俱碎。 然而丈夫没有来安慰她,而是在别的女子房里欢好。只有那玉人儿一般的小姑娘替她擦眼泪,“阿娘,别哭哦,给你吃糖糖。多吃糖,心里就甜。” 她抱着小姑娘哭了一场,伤痛欲绝认命了。 可在姚笙认命后,却无意间得知自己的胎儿是被丈夫下堕胎药才流掉,身子也是流胎的时候亏损的。 她恨叶崇江,从此不再让他踏入自己屋中半步。 后宅妾室的孩子一个一个出生,而她与丈夫形同陌路。 有一次,姚笙给小叶子换了别种颜色的衣服。 久未露面的叶崇江当晚就来找她算账,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还说要把小叶子带走给别人养。 姚笙慌了,小叶子也哭得伤心。 叶崇江指着她恶狠狠道,“你若是再给小叶子换别种颜色的衣裳,你就别想养着她了。” 姚笙不敢忤逆,怕人抢走女儿,捂着脸屈辱做了保证。 叶崇江这才满意地扬长而去。 想到丈夫冷漠的嘴脸,她寒心极了。她甚至想过,也许小叶子是丈夫与别的女子生下的孩子,故意放在她跟前养。 为了让小叶子名正言顺成为嫡长女,大小姐,才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尤其姚笙发现叶家所有人,都对小叶子有着一种天然畏惧。这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小叶子一定是叶崇江在外生下的女儿。 她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心如死灰,却已经无法对小叶子收回母爱。 就算如此,孩子又有什么错呢?尤其小叶子那么依赖她,一口一个“阿娘”,把她心都喊化了。 姚笙再次认了命,却也生了个心眼。 为什么叶崇江不让女儿换别种颜色的衣服? 这里面有什么阴谋? 终于有一日,她发现了惊天大秘密。 那时候,小叶子已在她膝下养了整整六年。 那一年,整个叶家像是要进行什么大事,所有人都行色匆匆,面色诡异,又带着兴奋。 甚至有人说,“要改运了!马上就等来改运的时机了!” “温养了六年的鬼胚,终于成型了。” “以前老子押大开小,押小开大,真的背运得很。以后有镇宅鬼保佑着,定能把把押中,哈哈哈哈……” 整个叶家进入了一种欢庆疯狂的倒计时。 一个个看着穿着红色衣裳的小叶子,目光中都充满了渴盼,讨好,敬畏以及癫狂…… 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姚笙冰凉的手,“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阿娘,阿娘,你醒醒!” 是唐楚君温柔又急促的声音响在耳边,是小叶子惊惶又痛楚的呼唤钻进耳鼓……姚笙才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日夜梳理的往事黑洞中。 黑洞中,有一束光照进来。 她看见光了。 是女儿! 是她的小叶子! 她的女儿小叶子来接她出黑洞了……姚笙的眼泪,从满是血丝的眼眶里簌簌落下,“小叶子,阿娘不是在做梦吧?” 第399章 不顾你,我顾谁 “阿娘不是在做梦!”时安夏倾身过去抱住阿娘的同时,唐楚君也伸出双手抱住了女儿和恩人。 三人的脑袋碰在一起,没有一个是多余的。 这一刻,两个母亲的心灵相通了。她们都爱女儿,同时都愿意为女儿付出性命。 这一刻,母女们的心灵也相通了。她们想要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离。 人间的悲欢离合,挫折磨难,都过去了。 往后余生,她们要和睦、快乐,做一辈子的家人。彼此是依靠,是力量,是美好生活的那束光。 “姐姐,跟我住一个院吧?”唐楚君原本想再等等,等到两人感情好一点,再熟悉一点,说出来没那么突兀。 可现在忍不住,甚至带了些急迫,“姐姐,我和夏儿她父亲和离了,孤单得紧。你要是能来陪我,我这后半辈子也有个人说话。咱们都是夏儿的母亲,都是夏儿的阿娘,不分彼此,可好?” 这会子,谁还能说唐楚君笨呢?她分明是想要陪伴姚笙,却是请求姚笙来陪伴自己。 姚笙的眼泪止不住,“楚君!你真好!” 她叫这个名字,就像叫一个亲人。 在十指被夹断时,她心里喊着“小叶子”,喊着“楚君”;在双腿被打断时,她心里喊着“小叶子”,喊着“楚君”;在耳朵被削下来,痛得几乎死过去时,还是“小叶子”和“楚君”这两个名字支撑着她活下来。 她想活着再见一面小叶子,她想“楚君”万一会来接她呢? 只是想不到,“楚君”是另有其人。 她和“楚君”分明有着深厚的缘分。 姚笙哭道,“可我,我是个废人啊!我会拖累你们的。” 唐楚君也哭着摇头,“不不不,哪里是拖累?姐姐勿要说这样的话。夏儿会伤心的,我也会伤心。” 当天得了姚笙的同意,唐楚君那本来安静的院子就忽然热闹起来。 三进院里的屋子原就比其他院的多。 如今不止姚笙,西月和南雁住了过去,还有红颜本来也住在三进院里挨着唐楚君,再加上夜宝儿时不时一声汪汪叫。人声狗吠将原本空落落的院子填满欢声笑语。 唐楚君把院子取名“余生阁”,寓意不言而喻。 时安夏和岑鸢晚上来余生阁蹭饭,连最好的厨子都派过来了。 时安夏笑,“以后我们天天都在余生阁里用膳,还请二位母亲不要嫌烦。” 姚笙等唐楚君先说话,唐楚君又等姚笙先说话,结果两人都没开口。 时安夏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用从前没有过的一种欢快又夸张的语气嚷嚷起来,“天哪,夫君,你看,母亲们这是已经开始嫌我们烦了么?” 岑鸢但笑不语。 姚笙和唐楚君却异口同声,“那没有!”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一笑之后,那层分了彼此的隔膜就破了,再分不出彼此。 一家人! 这是真正的一家人! 岑鸢爱极了眼前这个氛围和场景。他在古代异世过了两世,再没体会过现代文明那种不分等级的家庭关系。 今日,是第一回。 一桌人其乐融融,老的笑,小的闹。 没有食不言,寝不语。 他的小姑娘也真正如十几岁的少女在母亲面前撒着娇,一口一个母亲,一口一个阿娘。 岑鸢眸光带着笑,安静看着。 姚笙的手不方便,南雁和西月就轮流细心喂她吃饭。 姚笙的腿不方便,岑鸢就找人做了把轮椅,让人推着走。 时安夏夫妻俩流连在余生阁不肯走,主要是时安夏赖着不肯走,岑鸢随娘子。 他不爱说话,就远远坐着喝茶,想自己的事。偶尔,他抬起头,看到时安夏眉眼弯弯说着什么,心头便是思绪万千。 前世的她,在他眼里是镜中花,水中月。他穷尽一生,等候了一场黄粱美梦。 可这一世……小姑娘还未及笄,就成了他娘子,实在忍不住又笑了。 时安夏不由侧目,“夫君,你笑什么?” 岑鸢清咳一声,“花好月圆啊,不该笑么?” 仿佛是为了应他这句话,一个惊雷砸下来,夜宝儿汪汪狂叫转着圈圈。 岑鸢:“……” 向窗外一望,黑洞洞的,哪来的月圆? 惊雷之后,大雨瓢泼。 时安夏这才发现夜已深,“母亲,阿娘,都歇了吧。我和夫君回听蓝院去,明儿早上过来请安。” 北茴拿着雨伞等在廊下,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岑鸢接过伞,护着时安夏回了听蓝院。 廊下的灯笼被雨打熄了,红鹊提了烛灯出来迎。 时安夏望一眼岑鸢湿透的衣裳,嗔道,“你怎的把伞全顾了我?” 岑鸢收起伞,递给身后的北茴,这才应她,“不顾你,我顾谁?” 他眉眼本就俊挺,烛光将他侧颜映在壁上,如剪纸一般。 时安夏羞得脸儿通红,“以后,你也要多顾着些你自己。夫妻一体,你生病了,我也不好过。况且你伤势未好,打湿了伤口该发高热了。” 岑鸢伸手拍了拍衣服上的水渍,“知道了。” 时安夏吩咐红鹊,“给少主准备热水沐浴更衣。” 红鹊应声去了。 时安夏回房被伺候着洗漱完毕,换了衣裳,将挽发放下,问北茴,“看到荆三了吗? 北茴答道,“听说荆三替少主办事去了,这两日都不在府里。” 时安夏“嗯”一声,隔了好一阵,估摸着岑鸢应该沐浴完了,才迟疑着去了耳房敲门,“夫君,需要我给你上药吗?” 正在用一只手穿衣裳的岑鸢,手顿在空中,脑子里想说“不用了”,可嘴更诚实,利落应下,“好。” 他走过去打开耳房插销,拉开房门。 衣衫松松垮垮套在他身上,露出精壮的胸腹。沐浴后的清香,混着飘摇风雨的湿气,一股脑钻进小姑娘的鼻翼中。 时安夏没想到他衣服还没穿好就来开门,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以她身子的高度,视线可不正好落在他胸口上吗? 她赶紧抬头,却又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颚。 砰!砰!砰!屋外仍是一个接一个的雷,砸在院子上空。 时安夏猛打了个颤,一时视线都不知道该投向哪里。 岑鸢侧开了身,“不进来吗?” 第400章 你是我娘子 时安夏红着脸进了耳房,见桌上放着布帛和药膏药粉。许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囧相,不由得提高了声量,“你过来坐好。” 岑鸢这会儿挺乖,依言坐在桌前的圆凳上。 他从雾气袅袅中,看到小姑娘的耳朵红了。 惊雷仍旧一个一个砸下。 砰砰砰!如心跳! 小姑娘随之又打了个颤。 岑鸢忍不住伸手拉她靠近自己,“你还是怕打雷。” 时安夏羞得满面通红,“那是天生的,哪能改?” 她离他很近,立在他双腿之间。 他单臂松松环着她的纤腰,“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时安夏离他很近,视线都不敢触及他的眸光。 不怕归不怕,可这姿势,多冒昧啊…… 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响在耳鼓,带着一丝暗哑的叹息,“宝儿,我们已经成亲了。” 对哦!时安夏这才想起来,都成亲了呢,好像也不算太冒昧啊。 见她怔愣,他不由得笑出了声儿,“你到底要不要给我上药?” 时安夏听出他笑声中的戏谑,咬着唇瓣,瞪他一眼,“要!不然我进来做甚?” “哦。”岑鸢拖长了尾音,坐正身体敛了笑。 他穿着白色里衣,带子还没系。里裤也是白色的,腰带松松系在髋骨上。 时安夏替他脱了一边衣服,另一边就挂在肩头。 男人的胸腹肌理分明,坐着都无一丝赘肉。 他生得白,身上的疤痕纵横交错,就显得尤其明显。特别是肩胛骨处的新伤,未好全,还泛着鲜红色。 时安夏不由得皱眉,“你最近多歇着,伤还没好,你这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好全?” 一截伤处,又裂开了。 “不碍事。”岑鸢道,“马上要武举了,得陪你星河表哥他们练起来。” 时安夏净了手,才拿起药膏细致抹在他伤处,“你让他们自己练,武举不比文举,临时抱佛脚没用。” 还真有用!岑鸢却没反驳,知小姑娘心疼他,出口便是温存的应声,“嗯,知道了。” 时安夏见过西月为岑鸢上药,知药膏抹完,还得洒药粉。药粉又有三种,依次涂完,再用布帛包好伤口。 她上辈子御驾亲征时,跟医官学过包扎。 后来还真派上过用场,伤员太多,医官不够用。不止她亲自上场,她身边的随侍,文官,全都为伤员包扎过伤口。 因时间太久远,她初时还有些生涩,布帛包了一圈便是唤醒了手上记忆。 她熟门熟路,包扎得很是像样。动作轻柔,力度适中, 岑鸢瞧着小姑娘渐渐娴熟的包扎技术,心头泛起一丝疼痛。想说,可惜你御驾亲征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 到底担心她又联想起关于他的空白记忆,终是没说出口。 最近岑鸢找了许多关于祝由术的书来看,越看越心惊,更不敢轻举妄动。 时安夏包扎完,替他穿上里衣的另一只袖子。 白色布帛和里衣衬得他本就冷白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清贵的玉色。 她的视线落在他线条分明的锁骨处,只觉那里带着一种惑人的魅意,惹得她移不开眼。 这般想着,脑子一热,手指便搭了上去。 岑鸢眸色深了一层,心头泛起一片涟漪。 时安夏却像烫了手,赶紧缩回去,“我先回房了。” 他却不让,伸手将她拉进了怀里。 时安夏没站稳,一下坐在他腿上。脸更红了,杏眼圆瞪,“你!” “我就抱抱。”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蛊惑。双臂圈着她娇小的身子,下巴搁在她肩头。 她不敢动,怕挤着了他的伤口,半天才结结巴巴说出一句,“北茴她们守在外头呢。” “你是我娘子。”岑鸢低垂着眉眼,眸色并未起欲。 他只是单纯地想抱抱她…… 初时,时安夏拘谨,一动不动。 后来见他真的只是双手圈着她,老实得很,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时安夏靠在他宽阔的怀里,只觉一阵一阵属于他独有的体香和药香钻入她鼻息,害她呼吸乱了,心跳加速着。 想着刚才看到过的腰腹肌理,强壮且精瘦,是男子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年少时,身子太单薄纤瘦;再年长一些,肩背宽厚是宽厚了,赘肉却多了。 此时,才是最好的模样……上邪!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好在岑鸢并未抱她很久,便放开了她。 时安夏站起身,红着脸替他将里衣的带子系好,又将外衫为他穿上。 两人开门出去,果然看见北茴等人守在外头。 时安夏脸色更红了。 岑鸢脸上却无异色,牵起她的手,直将她送进西厢房。 他站在门口,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去睡吧。” 她答应一声,走了几步,回头见他还站在门口没动,“你也回去睡啊。” 岑鸢嘴上应着“好”,却仍是未动半步。 时安夏便是抬起清凌凌的眸子问,“夫君可是要进来坐坐?” “咳,不了。”岑鸢耳根子一红,抬脚转头走了。 时安夏站在烛光中,渐渐弯了眉眼。 次日早晨,夫妻二人先去余生阁给两位年轻的老夫人请安,然后便是一起进了云起书院。 五月的最后一日,便是武举,还有两日便到了。 武举早前是五年一次选拔。明德帝上位后,意在收复曾经失掉的城池,更想在战力上能上几个台阶,便将五年一考改成了两年一次选拔。 武举也分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和文举一样,权贵世家子并不需要参加前面的考试,便可直接参加会试。 唐星河等人就是这种情况。 云起书院共有十三人参加武举,其中五个权贵子弟直接参考,包括唐星河,马楚阳,霍十五和冯免。还有一个是兴安伯府的大公子,也是前世这届的武探花赵椎。 另外还有八人,是考过童试和乡试的举子。其中一位,是魏采菱的哥哥魏屿直;另一位正是傅将军夫人的远房侄子,也是前世这届的武榜眼吴起程。 倒非时安夏开金手指,专门捡便宜。 赵椎和吴起程都是慕名而来,一门心思要代表云起书院出战。 谁不想复制文举的传奇啊! 云起书院如今势头挡都挡不住,远非曾经寂寂无名时可比。 而前世的武状元岑鸢正站在时安夏身边。这届,他是云起书院当仁不让的教谕。 第401章 吃软饭的驸马误人子弟 众人慕名而来云起书院,总觉得里面一定有高深莫测的教谕。 上次文举的时候,不就有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坐镇么?还有翰林院的几位官员来做了教谕。 大获全胜,风光无限。 想必武举也如此,定有厉害的武将坐镇。 谁知,这次云起书院剑走偏锋。不止没请京城内的将军们来挂个名头,就连武行出名的教头都没舍得花钱请一个。 教谕竟然是个冷白皮肤的小生,长得不够武,生得不够黑。 就这,怎堪做教谕? 起初就有人不服岑鸢,还有人揣测云起书院重文轻武。尤其时姓族人里,没有一个报武举。 凉了呀!进了云起书院的举子们,实在有些灰心。 唐星河跟马楚阳,外加一个霍斯梧,三人一碰头捂嘴笑坏了,就撺掇不服气的去挑衅岑鸢。 没道理他们挨了打,人家不挨打是不是? 要挨打大家一起挨打,这样才不会互相笑话。比如他们仨,就不存在谁笑话谁的问题,反正都是被人家一招打趴下起不来。 结果还真有人不信邪,要挑战教谕。 岑鸢一向不爱废话,战! 男人之间,最好的友谊就是战。 武科举子之间,最好的对抗也是战。 学子教谕之间,最好的尊重方式,更是战。 作为教谕的岑鸢一招制敌,连眼神都没给一个,只问,“服不服!” 不服就再来! 服!服!服! 一招就趴了,还不服,是想死吗? 这也是时安夏迷惑外界的手段。她从没想过武举的时候请武将挂名。 其实京中好几位将军,她都能请动。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马楚翼和马楚阳的老爹淮安将军马立扬,只要她开口,人家肯定是要来支持儿子所在的学院。 还有忠武将军傅传意,在玉城雪灾的时候,跟大伯父和舅舅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想必要请过来也不难。 可时安夏有自己的想法。 她夫君岑鸢除了是前世武状元,还是卫北大将军,更是梁国皇帝。 试问,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做教谕? 他是武状元,熟悉考场,熟悉流程,熟悉考题; 他是卫北大将军,精通战略谋略,排兵布阵信手拈来,更知道引导举子如何进行策论的考核; 他是梁国皇帝,拥有帝王的头脑,非常清楚一个国家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站上过顶端的人,考虑问题跟普通人不同,因为他们更具战略眼光。他教学的时候,绝对会有一些观点是常规教谕无法企及的高度。 那才真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策论的立意都非常人所能及。 最妙的是,岑鸢是白丁,是庶人,是吃软饭的驸马,是从未斩露头角且几个月前还是以学子身份现身之人。 如今提到他,大多是“长得俊挺”、“海晏公主的驸马”、“幽州洛家的少主”,甚至是“建安侯府的府卫”这样的定义。 结果摇身一变,成了教谕。 这不是走后门是什么? 外界已经传得纷纷扬扬,说海晏公主的驸马利用吹枕头风的机会,当了云起书院的教谕。 啧啧,误人子弟啊!绝对的误人子弟!云起书院刚博出来的美名,就要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驸马给耽误了。 甚至诸如春山书院的教谕都在为云起书院惋惜。原本一些小书院正在跟云起书院谈合并事宜,因着武举教谕是驸马,目前也暂时搁置了。 唯有云起书院内的人,对他们的教谕心里有数。 一个个猫在书院的较场里练习,白天练,晚上练,生怕一不小心被教谕看见偷懒会挨骂。 尤其唐星河之流,平日嘴里喊着“表妹夫”,其实内心对岑鸢又爱又恨又怕。 哪个正经儿郎不慕强? 哪个少年心中没有英雄梦? 岑鸢在他们心中,已是最完美的教谕。武艺能打,策论能议,文武双全。 有一次上策论课,唐星河都听不下去了,直接提议,“表妹夫,要不你也来参加武举得了。至少保证武状元是咱们云起书院的。” 岑鸢便是淡淡回他,“你对自己没信心?你不是冲着武状元去的?” 唐星河顿时跳起老高,“表妹夫,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我那就是喊个口号,打打气,你以为我真能拿武状元呢!开什么玩笑!” 岑鸢一个凌厉眼神扫过去,“这就怂了?晚上留下,我陪你单练。” 据说,唐星河那晚开了小灶,开得三天起不来床。 你以为三天起不来床就完事儿了?那三天他可以不练骑射,不练臂力,不练反应,可他不能不看兵书。 看完兵书,人家教谕要抽查,答不上来会挨揍。 总之云起书院这个教谕,成了他们共同的秘密。谁也不往外吐露实情。 问,就是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越是低调,越不被人看好,就越容易创造奇迹,惊艳世人。 谁都希望自己是艳惊四座的风云人物! 是以现在陪着夫人来视察教学工作的岑鸢甫一露面,一群正在嘻哈打笑的武举学子们,全都跟鹌鹑一样屏息凝神,站得笔直,等候检阅。 时安夏很满意,“这届的举子们,都很守规矩啊。” 这届的举子们:“……” 不守规矩会挨你夫君揍,你要不要管管? 时安夏还在孝期,今日便是身穿黑色骑装,墨黑乌发扎成马尾高高束起。只在上面缠了条红丝带,代表喜庆。 她英姿飒爽走上较场中间的高台,看着一群朝气蓬勃的举子们,作了一番激励总结,“心正之,方成大器;勤练之,方为捷径;赢得起,也要输得起,不因幸运而固步自封,不因厄运而一蹶不振。” 举子们握拳挥臂,“战!战!战!” 时安夏微微一笑,“我祝云起书院的各位学子们,一飞冲天,前程似锦,战出风采!” 举子们豪气冲天,抱拳于胸:“谢海晏公主!战!战!战!” 语毕,岑鸢一伸手,时安夏便将小手放进他的掌心,然后就着他的臂力利落从高台跳下。 唐星河起哄,“哇哇哇……外面都传表妹夫你吃软饭,你有没有什么感言要当众发表?” 岑鸢的视线淡淡扫过他,“有,你那吃软饭的表妹夫一会儿要检查功课!半炷香后,集合!” 众人齐齐打了一个颤。 第402章 列国下战书 武举分内外场考试。 内场考策论兵书,军事谋略。共三题,试策两题,默写武经一题。 外场考骑射、步射、马枪、举重、比武五个项目。 时安夏这一整日都在云起书院的较场上监考。初时,还有人因她是女子在场不自在;但过不了多久,学子们就进入忘我状态,积极投入各项评分考试。 岑鸢将之称为“模拟考”,所有项目跟科举设置一样,采取评分制。 例如步射分五十步和一百步距离。五十步射中一环积一分,射中十环积十分;一百步射中一环,积两分,射中十环,积二十分,以此类推。 各项考核均有分值。 外场考核的各项分值,加上内场考试的分值,就是总分。 今日模拟考试,精彩纷呈。拔得头筹的竟是魏屿直,第二名则是唐星河,第三名是马楚阳。 而上届榜眼吴起程只排到了第四,探花赵椎排第五。 时安夏不动声色地看着手中的结果,感受着人生的奇妙变化。 只需做出一点改变,所有人的际遇已是大不同。 上一世魏家因魏采菱母女离世,仓促离京,而魏屿直未参考,朝廷错过了如此优秀的人才。 而唐星河和马楚阳整天招猫斗狗,一身技艺无处使,钻在文举圈子里天天挨骂受嫌弃。 只改了个赛道,两人就能大放异彩。 吴起程和赵椎并非不优秀,可如今有更优秀的人排在前面,这届恐怕是拿不下榜眼和探花了。 却又有什么关系?北翼人才辈出,而吴起程和赵椎也不会早死,这就足够了。 余生阁里,其乐融融。 唐楚君跟姚笙说起时安夏和岑鸢正在忙着准备马上就要来到的武举,其中有些什么看头和乐子。 少不得提到侄儿唐星河这个祸头子,以及长媳魏采菱的亲哥哥。 由此便是讲述起几个月前文举的盛况。从她俩的女儿时安夏开办云起书院说起,一直说到儿子时云起名噪京城。 讲到兴奋处,唐楚君还喜滋滋捧着黄醒月写的斗试记录当话本子读给姚笙听。 那记录本就跟普通话本子不同,语言通俗易懂,心理描写偏颇,极具煽动性。 寥寥几笔,就呈现了当时的盛况。 与黄醒月的官方记录配套的,还有一些旁人所写的周边八卦卖得也火热。 唐楚君全都买回来看过,挑了几本最有意思的,绘声绘色读给姚笙听。 比如有记录外场呼声如何排山倒海,也有记录时云起曾经在书店只看不买。 据说那本来面临关门的书店如今生意红火,东家专门设立了一个角落叫“云起书角”,纪念当朝惊才绝艳的才子时云起。 那是时云起少时常去的书店。那里有他看过的书,蹲过的角落,踏过的门槛,走过的路,吹过的晚风。 少女们争先恐后去走时云起走过的路,踏过的门槛,吹时云起吹过的晚风。 学子们去看时云起看过的书,蹲时云起蹲过的角落。 总之,书店活过来了。 姚笙被精彩纷呈的比赛吸引,更被京城做生意的手段和情怀惊得目瞪口呆。 姚家也是行商的,她从小耳闻目睹都是生意经。可从来不知道生意还能这么做,一个学子愣是把一个濒临绝境的书店给盘活了。 姚笙被新鲜事物填满了时光,再想不起悲苦的过去。只是笑,笑完感叹,感叹完再笑。 已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只觉岁月静好,隔花重见,人间甚美啊! 就在这种情况下,时云起带着夫人魏采菱过来给阿娘磕头请安来了。 因为大清早的,唐楚君就抽空写了封信让钟嬷嬷送去了侯府。 魏采菱边看边哭,忙派人去把刚给学子们上完课的世子时云起喊回家来。 两人一商量,不敢耽搁,就直奔余生阁去了。 夫妻二人伏在地上感恩磕头,拜谢阿娘大义救了妹妹,也就是间接救了他俩。 这份恩情实在太大,魏采菱道,“阿娘若是不弃,以后您也是我们夫妻二人的阿娘。” 姚笙又红了眼睛,连说“使不得,快起快起。” 唐楚君对儿子儿媳的上道十分满意。 姚笙刚听唐楚君读完斗试经典场面,再去看时云起就跟看陌生人不一样了。 只觉眼前的俊美儿郎自带光芒,他媳妇也是美得大气明艳。 几人融成一家人的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想象。待时安夏和岑鸢在云起书院忙完正准备回余生阁蹭饭时,就见邱红颜带着夜宝儿过来了。 邱红颜远远就在喊,“姐姐,姐夫,世子夫人请阿娘到侯府做客,叫咱们都去用膳。” 霍斯梧笑眯眯道,“小红颜,我也要去!” 邱红颜走近他问,“十五哥哥,你眼睛好了?” “好了,今儿我还模拟考试了呢。” “那你排名第几?”邱红颜顺嘴问。 霍斯梧顿时脸色就不好了,“小红颜,你怎么也是那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动不动就问名次!那我也要问你多大年纪了,你能告诉我吗?” 邱红颜歪着脑袋,“能呀,我年末就及笄了呢。” 霍斯梧只觉这姑娘简直少根筋,“姑娘的年纪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笨蛋!” 邱红颜眨巴着眼睛,“你又不是别人!你不是夏儿姐姐的哥哥吗?这怎么能是随便呢?” 说完她就跑走了,带着夜宝儿齐齐蹦出了欢快的步伐。 皇宫中,齐公公也是热情高涨,满殿乱窜,乐的! 又有科举考试了! 又要开盘押注了! 这次是武举,看点更多,又要赚银子了。 外界都不看好云起书院,就因为里头的教谕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驸马爷,学子又是以唐星河为首的纨绔。 这怎么看都不像能重现文举辉煌的样子。越是如此,赚银子才越容易。 齐公公可是知道点内情的,驸马爷了不得哦! 至于参考学子嘛,不重要不重要!总觉得海晏公主的云起书院又要搞大事。 可万岁爷明德帝这会子眉头紧皱,遇到了棘手的难题。 宛国以切磋为名,广邀列国,不日就组团到北翼来进行武艺及战力比拼。 换句话说,就是下战书来了。从一定程度上来讲,武艺及战力比拼的成绩,代表着国家战力水平。 这刚好撞上武举,怎生是好? 宛国人自小生长在马背上,凶悍得很。要不是他们人少,早就打过来了。 明德帝总觉得来者不善,也不知道他家海宴公主的梦里,这场列国切磋是个什么战况? 他当即召唤公主和驸马进宫觐见。 时安夏和岑鸢看完宛国的国书,相视一眼,才回复明德帝,“父皇,儿臣的梦里根本没有列国战力切磋一事。” 第403章 弱就要挨打 上一世武举期间,列国根本没下过战书要进行武艺切磋。 岑鸢道,“看来皇太后动起来了。” 时安夏深以为然,“她急了。” 明德帝给二人赐了座,心情无比沉重。 将吉庆皇太后放回宫,他确实是在钓鱼。但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吉庆皇太后悬崖勒马。 倒非他心软,关起门来怎么打都可以。但一国太后通敌卖国,置万民于水火,甘当亡国奴,这才是真正无底线。 明德帝杀意骤起,“战书都下到朕的御案台上来了,那就战!” 岑鸢和时安夏齐齐起身行礼,心头也是燃起熊熊战意,“父皇圣明!” 时安夏察觉到了明德帝心里的难过,安慰道,“父皇无需为此等黑心烂肺之人伤神。” 明德帝摇摇头,“朕……只是觉得这些年的手段还是留了余地。朕念她养育一场,事事予她尊重。殊不知是朕埋下了祸根。” 时安夏知明德帝除了是个好皇帝,还真正是个仁义的孝子。只可惜,吉庆皇太后并没有珍惜。 她温温道,“孝道乃善行之首。一国之君,自是要以身作则。父皇您没错,错的是皇太后。” 明德帝摆摆手,捏了捏眉心。 当晚二人与明德帝在御书房商议许久才出宫。尔后,又接连有几位在京的将军秘密面圣。 次日便是从朝廷传出确切消息,武举大比,胜出者可与列国强者一较高下。 小道消息却是,列国组团给北翼下战书来了! 全京城炸了锅。 本来武举在即,四海八方汇聚一堂,就连江湖上有本事的人都赶来看热闹。 京城客栈几乎客满,所有人都在议论列国来京之事,反倒武举成了陪衬。 但武举终究不可能是陪衬,因为宫里有消息传出,明德帝会亲临现场观看考试。 这里头透露了几个消息。 一是明德帝重武,北翼未来的大方向不是文官居重,而是会大量重用武将; 二是明德帝对列国所下战书十分重视。 在自己国家的领土上,一旦比武输给列国,将会引发列国对北翼战力武力的轻视,从而导致列国瓜分北翼领土。 弱,就要挨打! 对时势敏感的官员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列国这一趟来北翼,只怕是个试探。 这次明德帝可能不止比武,还要向列国展示北翼的武器和战力,以达到震慑目的。 余生阁里,郑巧儿今日原本是过来找时安夏探探她儿子唐星河的底,就这么顺藤认识了姚笙。 虽然郑巧儿不至于跟其他人一样匍匐跪地拜谢姚笙,却也是千恩万谢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几人正说着话,于素君就送木蓝过来了。 于是便也知道她的楚君姐姐又有了亲闺蜜,还是有过命交情的亲闺蜜。 怎么说呢?嫉妒是嫉妒了点,可在知道事情背后的惊天真相后,她泪目了。 她自问自己做不到姚笙这一步。代入一下养了多年的时安心,让自己付出一切去救养女的命,她……也许是做不到的。 几个女子很快组了小团体。 郑巧儿亲热地抱了抱姚笙,“姐姐,以后咱们是一家人,赶明儿就请你去护国公府做客。你可别不来。” 于素君也道,“姐姐,空了去我家做客。” 其实在这几个女人之中,姚笙年纪最小。 郑巧儿等人根本不问年纪,称呼“姐姐”纯粹只是为了表达敬意而已。 姚笙早前怕见生人,在见到几人都不是阴阳怪气的性子,又有女儿和楚君陪着,这才从紧张的心情中缓解出来,“谢谢,谢谢你们邀请我。” 她自小就没什么闺蜜,因着长得貌美,被自家姐姐们排挤,尤其被长姐欺负得最厉害。 后来嫁去叶家,在知道丈夫的真面目后,再不跟叶家任何人来往,都是自己独自养着女儿过。 如今骤然多了这么些姐妹,一时心里又是温暖又是感激。 于素君招了招手,“来来,木蓝,来见过你主子。”说着,她就把木蓝的身契直接交给了唐楚君保管。 唐楚君接了身契,看了看,“姐姐,我先替你收着,一会儿再放进你的柜子里锁起来。” 姚笙看着长相乖巧的木蓝,心下欢喜。 木蓝年纪小,和红鹊不相上下,也是个手脚利落机灵的。她在于素君手下,一向干的是二等丫头的活儿,既不受苛待,也不受重视。 如今被时安夏亲自点名要过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祖坟啥时候冒的青烟。 刚才时安夏还私下找木蓝谈过话,承诺她只要尽心侍候好老夫人,以后就和北茴等人的待遇一样。会给她找个好婆家,会让她永远衣食无忧,甚至家生子有的,她也有。 木蓝忙磕头表忠心,“是,少主夫人。奴婢一定忠心耿耿。” 她想法不多,只是想要从二等丫头升为一等丫头。以后有机会升为管事嬷嬷,工钱多一些,她便有银子供弟弟读书。 时安夏将她调过来就直接升了一等丫头,工钱多了不少;又说要把她弟弟安排进云起书院免费读书,直把木蓝喜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她才问,“少主夫人,您为何对奴婢这么好?” 时安夏笑笑,“因为你乖啊。” 木蓝顿时心都融化在了少主夫人温暖的目光中,就觉得自己以后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 这会子木蓝就跪在姚笙面前,乖乖巧巧喊,“老夫人,奴婢叫木蓝,以后奴婢会好好侍候您。” 如此木蓝就正式跟了姚笙贴身侍候。 姚笙抿了抿嘴,“时夫人,这怎么好意思?” 于素君爽朗笑起来,“姐姐叫我素君就成,都是一家人,这不过是东院调西院的事儿,顺手!” 郑巧儿瞧着于素君行事敞亮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理解唐楚君一直未曾疏远于素君的原因。 倒是她狭隘了,便是微微一笑,“素君下次也和姚姐姐一起到护国公府做客啊。” 于素君其实知道护国公府这位当家主母不太喜欢自己,听了这邀约,心头微跳,脸上染了个得体的笑,“谢唐夫人。” 郑巧儿道,“你是夏儿的大伯母,我是夏儿的大舅母,也算得上是缘分。往后,多来往才好。” 于素君巴巴朝唐楚君看去。 唐楚君伸手一指她额头,“我大嫂又不会吃了你,你这眼神是怎么回事?” 于素君喃喃的,“我……” 郑巧儿快人快语,“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楚君已和我说清楚了,往日是我对你有误会,我在这给妹妹道个歉。” “哪,哪里!人之常情!”于素君低着头。 姚笙便知,这几人之间肯定有扯不清的纠缠。却还能好成这样,可见胸襟不是普通女子所能及。 此时,郑巧儿说回了正题,“夏儿,你说你星河表哥能金榜题名么?” 时安夏笑,“舅母,你希望星河表哥走到哪一步?” 第404章 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哪一步? 郑巧儿愣了一下,抒发亲娘的肺腑之言,“那狗东西能少招猫斗狗,收了心思别惹祸就不错了。还哪一步?金榜题名……是我想多了。” 时安夏眉眼弯弯,双手合十,“天神护佑我星河表哥,给他母亲挣个武状元回来荣耀一番吧。” 郑巧儿苦笑,“夏儿你别拿舅母开玩笑。” 时安夏这才敛了笑意,正色道,“舅母,星河表哥是属于天赋过人那一类。” 早前唐星河总跟着马楚阳混,有时候就宿在马家。 马家的府卫大多是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有的还曾是将军。看见两个小子骨骼清奇,都手痒,想要教导一番。 是以这些年,唐星河虽然不勤奋练习,却架不住天资聪颖,得了好些将士的指点,打下深厚坚实的基础。 如今唐星河又得岑鸢教导几月,再经过喊爹叫娘地狱式训练,如今隐隐是要挑大梁了。 唐星河的步射和骑射都极有准头,要拿高分十分容易;其马枪也不错,自有章法,常有出奇不意的招式。 不过唐星河最大的毛病是轻敌,嘴上花花不断。若是遇上比武,对方只要稍微用点诡计,这货指定上当。 岑鸢和唐星河对打数次,次次用同一招赢他,他都不长记性。 是以唐星河变数极大,稳定发挥即是状元;不稳定发挥,就是个棒槌。 除此之外,还有两项略吃亏,一是举重,二是样貌。 举重包括翘关和负重,都靠的是体力。他这京城纨绔最爱睡懒觉,穿衣吃饭都要人伺候的主,力气自不如莽夫。 最近岑鸢就是主要训练他的力气,枯燥乏味,直把唐星河训得扯着表妹夫的衣襟抹眼泪儿。 关于样貌吧,唐星河长得可算是跟他名字十分匹配。 目若星河,唇红齿白,集唐楚煜和郑巧儿五官的所有优点于一身。他算是护国公府的孩子里头,长得最俊美的一个。 且身材颀长,正是话本子写的那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这样的身形长相,做武官就差点意思了。穿个盔甲上身,别人都以为他是去唱戏,而不是带兵上战场。 不过好在当今明德帝不以貌取人,只重才重技。唐星河也算是适逢其时,生在了好时候。 经时安夏这么一分析,郑巧儿是又欢喜又忐忑。 一时怨自己没早些打听打听,早知如此,就得督促那狗东西多吃两碗饭,把身形吃魁伟些。 一时又想着自家儿子穿上盔甲的英伟模样,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得盯上她儿子。 天哪,她是不是也要当婆婆了?瞧瞧小姑子,这怕是最年轻的“老夫人”吧? 这这这!她都还没做好思想准备呐!好紧张! 郑巧儿那风风火火的劲儿又上来了,“这狗东西!我得回去再拎着耳朵跟他督促一遍。长心眼!多吃饭!如此才能金榜题名!” 经外甥女这么一分析,她第一次觉得武状元跟她护国公府有点关系了。 原本她想着,只要能上榜,她就得烧大香拜大佛。 她说着就要起身回府。 唐楚君忽然一拍掌,“不行,咱们得给星河造个势!” 她可是知道侄子的性子,就是人来疯。越疯,他发挥越稳定。 郑巧儿一愣,“怎么造?” “我女婿有门路印好多册子。我写个星河的话本子,把他塑造成一个爱国少年郎,从小有个武将梦,背着家里人跟着将军勤学苦练。” “对,把他个狗东西架上去,戴顶高帽子,他就得认真考试了。”郑巧儿笑弯了眉,“还得是我小姑子厉害!楚君,你那笔力我喜欢!给我把故事写好看些,把他长相写得人模狗样一点。还有,别把他写成话唠。对了,按你那宝贝女婿的性子来写就成。” “我那女婿?”唐楚君笑眯了眼。 我女婿天下仅此一个,嘿嘿……那是侄儿也越不过去。唯有一种可能会把女婿写成个棒槌,那就是女婿负了女儿。 笔在我手,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小鸢鸢,可别惹你岳母大人不高兴啊!唐楚君莫名找到了乐子,高兴得眉目生花。 众人哪知道唐楚君思绪已经飞到天上去了,还正讨论激烈。 于素君小心翼翼问,“楚君姐姐,你话本子需要配插图吗?我白描还行呢。” 唐楚君热火朝天,“要要要!你那白描怎么叫还行,明明是很好。等我把话本子写出来,你就按我剧情来画。要不,你先画一个给我大嫂瞧瞧,省得她担心你把她儿子画丑了。” 于素君眼睛亮晶晶,“那不能,我怎么也要画个风流倜傥少年郎出来。不过是得练练手,好久没提笔了。” 唐楚君叫人安排笔墨,于素君提笔作画。 几笔一勾,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跃然纸上。那少年拉弓射箭,模样桀骜,俊美不凡。 郑巧儿捧着画作就爱啊,“这这这,这是我那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狗东西吗?哈哈哈……像像像,越看越像。素君,你还有这一手!没看出来啊!” 于素君得了夸奖,颊上飞起两朵红云,“唐夫人喜欢就好。” “什么唐夫人?叫姐姐!”郑巧儿乐呵呵,继而又忍不住抚额,“这没点才艺都不好意思跟你们聚会了。” 姚笙想的却是,“趁着这股风,多印些出来。人手一本,得赚多少银子?” 时安夏瞧着这小团体热闹红火,心思也动起来。若是母亲因此赚了银子,恐怕更有劲了。 任何才华只有变成真金白银,于作者本身才有动力和价值。 许多文人的诗作千古流传,可本人却两袖清风,三餐都困难。这本身就不合理。 时安夏把主意打到了岑鸢的“活字印刷”上,只有大量印发,银子才能如流水般流进腰包。 这便能养活好几个环节的人,除去作者,还有付梓环节,发行环节。 其中发行环节里,还包括底层书店。这又能盘活多少书店,让多少百姓改善生存环境? 时安夏觉得可行,便是鼓励唐楚君,“母亲您可以先写着,后期再发,效果更好。” 前期她还想利用众人小瞧云起书院的心思,打一场翻身仗。 待参考十三人全部过了步射,骑射,马枪,举重,最后进入比武时,再惊艳亮相。 配着坊间的小话本子,云起书院若无意外,拿下前三甲便能再创辉煌,谱写神话般的传奇。 时安夏继续规划,“等明日开考,我想办法带你们进武场现场观看。到时母亲看完以后,还可以写当日赛况,以及赛况背后的故事。每日都‘且听下回分解’,大家就每日抓心挠肺盼着,看你又写了什么。” 唐楚君被女儿的话惊呆了:“怎么感觉在抢黄大人的饭碗?” 第405章 表妹夫,鸡汤香不香 时安夏一愣之下,笑了,“母亲,你抢不了黄大人的饭碗。有很多东西他不能写,但你能写。有的银子,他赚不了,但你能赚。” 郑巧儿立时会意,“对,这就好比写正史的必须下笔有据,写野史的大都道听途说。” 于素君嘴快,“楚君姐姐,你这全靠一个编,想怎么编就怎么编,好看即可。黄大人吃不了这口饭。” 女子们笑成一团。 郑巧儿生怕姚笙不知道黄大人是谁,还专门给她介绍了一下。 姚笙腼腆道,“我知道那个人。他写起儿和裴钰的对抗斗试,很好看。就感觉身临其境。” “哎哟,姐姐啥都知道呢。”郑巧儿乐滋滋捧场。 姚笙更不好意思了,“楚君念给我听的,还逐字逐句讲解。楚君确实是绘声绘色讲得一手好故事。楚君,我很期待你写的,你要好好写啊。” 唐楚君笑弯了眉眼,“姐姐说我能写,我肯定就能写,等赚了银子请姐姐吃茶。” 郑巧儿和于素君立刻都摆出生气的面孔。 一个说,“怎的,姐姐说的话是话,我说的话就不是话呗。” 另一个说,“啊,我不够格儿吃你的茶呗。” 唐楚君这才起身笑着行个万福礼,“哎呀,各位姐妹饶了我这张嘴儿……” 时安夏安静坐在一旁,嘴角噙着笑意。 她心里想的是,母亲的野路子话本配上黄大人的官方记录,必掀起武举热潮。 到那时,全京城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列国使团看到的北翼,再非往日重文轻武的局面。 全民崇武,迎列国来战,要让他们趾高气扬来,灰头土脸走。 至少十年内不敢来犯! 时安夏在余生阁用了晚膳才回听蓝院。走的时候,她母亲和阿娘一个都不留她,一副赶紧打发了她,才好猫着编故事去的样儿。 北茴一手拎着灯笼照路,一手虚扶着时安夏,“夫人,刚少主遣人回来说,今夜歇在书院那边。” “嗯,知道了。”时安夏抬眼见夜色朦胧,喃喃道,“似乎还早。” 北茴抿嘴乐,“夫人可是想给少主送些鸡汤补身?” 时安夏转眸淡笑看她,“北茴姐姐也会读心?” “奴婢只读得懂夫人的心。”北茴垂眉低首。 时安夏心头微暖,“北茴姐姐,你可知,我从未当你是婢女。” 就连身契也撕了,官府那里还销了奴籍。 北茴曾问她,“姑娘为何如此信任奴婢,就不怕奴婢做出背主的事来?” 时安夏当时的回答是,别人可能会背主,但你不会。 北茴想起这些,泪意莫名涌上眼眶。 好在听蓝院已经到了,她忙吩咐红鹊去余生阁那边的厨房盛一罐鸡汤。 时安夏叫住红鹊,“多盛几罐,要够十几个人喝。” 红鹊应声去了,回来时,喜滋滋问,“夫人,奴婢也能跟您去书院看看吗?” 时安夏点点头,“好,你想给谁鼓劲儿?” 红鹊在书院干了挺长一段时日的活儿,跟武学那边人很熟,笑眯眯回话,“都鼓!都鼓!红鹊希望他们所有人都上榜!” 时安夏便是带着人浩浩荡荡往书院而去,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年初的时候,她又把书院旁边的大院子也买下,扩充了不少。 如今的书院,比旁边侯府还大得多。 里头舍院林立,分片分区,都做了详细规划隔离。有的地方还在修葺中,有的屋舍已经开始使用。 时安夏一路去到较场,看见岑鸢还在给学生们进行训练。 训练的科目是明日要考的马枪。 她就远远站着等他,也不打扰。 直到他看见她了,喊一声,“你们先练着。”尔后,就那么跑向她。 身后是一群少年起哄的笑声,个个都在喊,“表妹夫,你慢点跑!表妹夫,你慢点跑!” 岑鸢原本冷肃的脸,忽然就染上了笑意。 他的眼睛灼灼生辉,“夏夏,你怎的来了?” “我给你……们送鸡汤。”时安夏看了看周围,左侧有石桌石椅,供人暂时休憩, 她拉他过去坐下,吩咐红鹊等人给其他人盛汤喝。 这才打开汤灌盖子,拿出玉碗,亲自盛了大半碗递到他手上,“温热的,刚好。” 岑鸢依言喝着鸡汤,嘴角微弯。有媳妇儿的日子,原来是这样的啊。 时安夏偏着头,看他,问他,“香吗?” “香。”他几世都没喝过这么香的鸡汤,竟喝出了甜味儿。 北茴等人走得老远,都听到少主说“香”,笑麻了。就觉得少主和少主夫人可真恩爱呀,要不是孝期就得圆房了吧。 几个丫头虽然未成亲,在主子出嫁前可是得了钟嬷嬷挨个教导的,对圆房之事略懂皮毛。 后知后觉又想起,不对不对,她们夫人还未及笄,圆房太早会亏损了身子。 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圆房,还是不该圆房,操心的哟。 时安夏拿手帕替岑鸢擦了擦额上的汗,柔声问,“你明日要直接去贡院?” “嗯。”他从鼻端轻轻逸了一个字。 “几步路,为何要宿在书院?”时安夏忍不住问。 岑鸢掀眸,视线与她撞在一起,耳根便是红了,“怕扰你眠。” “我不怕扰。”时安夏冲口而出,方觉自己过于直白,“我是说,我睡得沉,你扰不了我。忙完还是回家来住,这里睡不好,明天不是要忙一整天么?” 岑鸢默了一瞬,随着一个“好”字落下,眸底也悄悄染了甜蜜的喜悦。 时安夏见岑鸢把一碗汤喝完,又再添了一碗递过去。 碗小,两碗鸡汤刚好。 两人坐在一处,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岑鸢喝汤喝得极慢,那头唐星河等人都喝完了,他还没喝完。 终于,他仰头喝了个精光,将玉碗收进食盒,“我送你回去。” “这才几步路,你忙你的。”时安夏叫人来提食盒回去。 岑鸢不由分说还是牵起她的手,从书院后门出去,往如意街走。 两人说说话,也就到了。 时安夏亭亭立在门口的灯笼下,嘱他,“你忙完就早些回家。” 岑鸢看两人影子重叠,一个“好”字里生出依依不舍。便是在想,上一世是如何忍得住经年累月在边关不回京见她? 原来成亲和不成亲,就是这样的区别。 他回到书院时,月上柳梢。 唐星河分明正在认真练习,一见他回来,却立时扬了嗓音,“表妹夫,鸡汤香不香?” 所有人笑着答,“香……” 这夜的风都是香的。 第406章 翼京周报 这头,唐楚君沐浴更衣后,开始写小故事。 思路一打开,需要造势的人就多了。除了唐星河,她儿媳妇的兄长魏屿直也在参考。 还有马楚阳经常一口一个婶婶,嘴甜得很。再就是霍斯梧,她早前还说要收来当儿子的呢。 哪一个不需要造势?都写,都得写。 这几个都写了,那云起书院别的人呢?不都是自己人? 唐楚君写着写着,写成了云起书院群像故事。 她的第一个读者就是姚笙。 夜了,姚笙眼睛不好,看不清。唐楚君就念给她听。 姚笙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提些意见。 唐楚君也是个听得进去话的,按照姚笙的意思一改,果然有趣多了。 姐儿俩兴奋得很,睡不着觉。天蒙蒙亮,就让南雁把稿子送去了时安夏屋里。 南雁带着夜宝儿,一人一狗熟门熟路进了听蓝院。 她将稿子递给正在廊下忙着的北茴,“姐姐,老夫人们交待,等少主夫人起床了再给她看。” 北茴诧异,“老夫人们?” 南雁笑,“是啊,两位老夫人昨夜忙了一宿。大半夜又是说又是笑。” 时安夏已经起床,闻声便是打帘出来,“南雁,她俩昨晚没睡?” 南雁回话,“刚睡下,俩挤一个屋睡呢。奴婢估计她们这会子正在兴头上,还在说话。” 时安夏哑然失笑。 以为母亲和离了孤单,人家现在自有乐子。又以为阿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融入,结果这才短短时日,就和母亲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 果然好的亲人才是治愈伤口的最佳良药。就忽然坏心地想,还好母亲扔了蠢爹那个包袱。 时安夏叮嘱道,“南雁,多注意我阿娘的身体,先让她养胖些,我再找大夫想法子治伤。” 南雁应下,正要走。 又听姑娘问,“南雁,在余生阁侍候可还习惯?” 南雁笑着回话,“习惯,两位老夫人都是宽厚之人。少主夫人又日日都在余生阁用膳,南雁能见着您,便是去了心头这份思念,其实跟在听蓝院侍候是一样的。” 时安夏心中宽慰,“好南雁,难得你能这么想。去吧。” 南雁告退,步履轻快地走了。 时安夏洗漱完,翻开稿子看起来。 她看的时候,嘴角弯弯,笑容落不下去。 她是真不知道母亲还有这般笔力,把每一个人物都写得栩栩如生。 尤其是表哥唐星河,那皮猴劲儿跃然纸上。 时安夏原是想让母亲打发时间,写出来的东西若是不行,让人润润色也能用,权当哄母亲开心。 如今看来,是她小看了母亲。 听得屋外传来岑鸢问话,“北茴,你们姑娘起了吗?” 北茴答,“回少主,夫人起了有一会了。” 岑鸢这才打帘进了屋,看见时安夏坐在桌前,“怎的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今日武举开考,还有点子兴奋。”时安夏朝他招了招手,“夫君快来看,母亲写的稿子很有意思呢。” 岑鸢走过去,在她边上坐下,拿过稿子一瞧,微微笑了,“母亲这是要做文人墨客?” “有何不可?”时安夏托着下巴,“只要她高兴,做什么都行。咱们护着她点就成。” 岑鸢淡笑,“楚笙先生……” 这是连笔名都取好了,幸亏没叫什么居士。自从出了梅秀居士的丑闻,再无人愿意自己的名字与“居士”沾边。 那些本来就叫什么“居士”的,也纷纷骂人,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时安夏道,“想必许多人都当‘楚笙先生’是个男子,也好,省去母亲许多麻烦。印刷发行是谁在做?” 岑鸢边看稿子边回应,“如今是洛四叔负责。”顿了一下,又道,“本来还有个惊喜要给你,那就这会说了吧。今日会发行一份《翼京周报》,已经跟明德帝说好了,也和户部礼部沟通过了。” “《翼京周报》?”时安夏听得稀奇。 岑鸢放下稿子,耐心解释,“就跟现在的邸报一样。不同之处在于,邸报只在朝廷和各地官府之间内部发行传阅。《翼京周报》就不同了,在民间发行。上至朝廷官员,下至贩夫走卒,只要花银子就能买来看。” 这就要求印刷速度跟得上,活字印刷起了重大作用。 时安夏最先想到的是,“那《翼京周报》算民间的,还是算朝廷的?” “如今是半官半民。”岑鸢深知信息的重要性。这就是他给列国泼出的第一桶冷水,让其直观感受北翼的文明。 试想当京城百姓满街满巷都在争相传阅购买报纸,信息如此发达,如此公开,会对列国使臣造成多大影响。 从心理上,令其未战先怯,便是输了一成。 他们会认为,北翼深不可测。 就算哪日想不开要开战,也要掂量一下本国信息传递速度能不能比得过北翼这样的文明。 因为列国来得突然,他原本要在半年以后才会发行的报纸,提前到了现在。 岑鸢跟明德帝沟通后,所有官方手续流程,都是从简从快,还有专门的官员替他办理。 时安夏听得心惊,“还好是明德帝,要换个皇帝……” 岑鸢死定了! 哪个皇帝能放这么个人去别国?不能为自己所用,宁可杀了也不会让他走。 光是“活字印刷术”就够惊天动地了。但岑鸢说,“活字印刷”不是他想出来的,是一个叫毕昇的先生所发明。 其实岑鸢上辈子就没做过这事。诚如时安夏所说,换成荣光帝,随时都会因此杀了他。 为了这份报纸,岑鸢准备了将近三年,才秘密让洛家用铜制作好足够多的活字。 如今,想要办一份报纸,立刻就能办出来。 岑鸢又给时安夏大致说了一下关于《翼京周报》的内容和布局。 时安夏越听越新奇,“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想出来这些的?” 岑鸢苦笑。若是让她知道从北翼到梁国的距离,只需要一台电脑或一部手机,秒秒就能传递信息,那才叫惊奇。 他是希望把利于社会发展的东西带到如今生存的古代,更带到他的小姑娘所热爱的北翼。 不过,他给洛四叔下了死命令,“活字印刷”必不能外传,要坚决保密。至少在他没松口前,外界不能对此有半分了解。 岑鸢将稿子放在一边,“母亲写的这些故事,可以再修改一二就能发了。明后日做个‘武举特刊’,以母亲这文为例,再搞个‘武举征文’,发动文人雅士参与进来。” 吟诗的吟诗,讲故事的讲故事,形成一片崇武之风。 两人用完早膳,岑鸢便先行了一步。 今日武举开考,由兵部主持。 京城贡院文武考场兼备,武场在文场东侧。 同时,今日也是北翼第一份民办报纸《翼京周报》诞生的日子。上有明德帝题词: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那份报纸摆在明德帝御桌上时,明德帝再次一声叹息,还好这是朕的女婿…… 第407章 时云起你倒是起来管管 明德帝对于岑鸢的超凡能力和超卓见识震惊异常。 同时,他也没见过谁拿出这样足以站在列国之巅的发明,还能谦虚承认,“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这是毕昇先生的发明。” 活字印刷!闻所未闻。他可以断定,这项发明一经问世,一旦推广开来,必是影响深远的存在,定会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瑰丽的光芒。 毕昇先生是谁?何方人士?哪国人?哪本典籍记载过?岑鸢是如何知道的?明德帝自问也是才高八斗、见识甚广之流,在岑鸢面前却如同目不识丁。 他懊恼之时,也生出过强烈的占有欲,觉得应该将岑鸢这样的人才永远留在北翼的土地上。 有时候头脑里的宝藏比金矿对一个国家的影响更加重大。 他不该让拥有宝藏的人离开北翼,尤其这个人还是梁国曾经的国君。 头一阵,岑鸢认真讲解活字印刷时,明德帝这思绪一掠而过,当时就被岑鸢捕捉到了。 岑鸢冷睨着他,“不用想太多,你拦不住我!” 明德帝挑眉,“若朕扣下你妻子、你岳母和你妻舅一家,又当如何?” 岑鸢目光坚定,“你不会。” “何以见得?”明德帝笑了,有种被信任的骄傲。 岑鸢默了一瞬,答,“那我也不能承认我家小姑娘眼瞎。” 明德帝:“……” 能这么说话的,真就只有你啊! 岑鸢道,“也许千百年后,没有北翼,也没有梁国,而是合并成一个更加强大的国家。那时的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强盛不受外敌欺侮。你,我,不过都是历史的尘埃而已。” 明德帝内心被深深震撼。 眼前的男子只十八九岁而已,可为何他的想法如此超脱,仿佛凌驾于历史之上。 他真的对权利一点也不在意啊! 明德帝想过,若换作自己,肯定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放弃江山,一辈子甘愿站在女子身后。 就算少时遇上唐楚君……恐怕也不行。男人嘛,就要建功立业! 一个对权势无欲的男人,才是真正最可怕的存在。自己在他面前,连隐藏于心灵最深处的一小丝贪婪都无所遁形。 明德帝再无心开玩笑,只正色回应,“所以我们做好眼前事即可。历史自有历史的轨道。我们只能尽力使眼前的黎民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不受亡国之祸。” 岑鸢点头,“自当如此。你的确是个好皇帝,我家小姑娘没眼瞎。她看准的人,的确有理想有抱负。帝王就该是如此模样。” 明德帝莫名挺直了腰板,被肯定,被表扬,多少年没有过了? 此时,他拿起桌上的《翼京周报》认真看起来,上面有对武举历史发源详述,也有对武举科目的解说,更有武举的时间场次表。 这也许是百姓大众第一次离武举这么近,早前都靠问,靠猜,一知半解。 报纸上大篇幅报道了武举。首日考步射,骑射,马枪和举重。 早前武举的这几个项目分两天进行,但这次,时间紧,任务重,全部集中在同一天。 且四个项目同时开始,非对抗赛项目,只算积分。相当于每个学子刷满四个项目即算考完,积分所加就是今日总成绩。 参赛队伍以学院为方阵,有国子监,国公府族学,文苍书院,云起书院,仲夏书院,春山书院,北鸣书院等等,外加一个散人举子方阵,即无学院的人组成一队。 各自方阵的领队教谕在昨日就进行了抽签。如云起书院的领队是岑鸢,抽到的顺序为:举重,步射,马枪,骑射。 那么云起书院最先考举重……这些信息都在报纸上一一公布。 明德帝看完报纸,带着齐公公到达贡院武场……的马枪场。 他原本要去举重场,可听礼部的姜大人来回禀说,举重场人满为患。 明德帝忍不住问,“你们礼部和户部的票售空了?” 提到这个,姜大人笑意深深,“空了!空了!昨日就售空了。东羽卫还抓了一波倒卖入场票的黄牛党,据说票价都炒到二十两一张了。” 明德帝笑,“朕看你们礼部和户部如鱼得水啊,恨不得每年来一次武举。” 礼部姜大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皇上说笑了,臣等也是希望朝廷广纳人才。” 他见皇上想去举重场,便是提议,“皇上,您还是去马枪场吧。那里人少,于龙体有益。”说完又补充一句,“国子监第一场就是马枪。” 国子监是朝廷官方最高学府,按理应该是最出人才的地方。 可明德帝上位后,国子监被太后的人把持渗透,深深影响着北翼的人才教育。 于是他干脆将教育放开,鼓励世家族学和民间学府百花齐放。 早前春山书院刚开办的时候,手续被某官员卡着不给办,明德帝直接将这官员斩首示众。 后来便是再也没人敢在教育上动手脚。只要达到办学标准的学府递交了申请,都是特事特办。 历经数年后,尤其这一界效果十分明显。国子监各方面都呈颓势,文举连前十都没进一个。 这次武举,国子监显然急了。 明德帝根本不想看国子监,只想看云起书院。 想想那场面,时云起肯定在看台上观战。有时云起在的地方,必是风起云涌;当然,有时云起的地方,就有时安夏,有这两兄妹的地方,他们的娘还能不在吗? 咳,想得太多了!明德帝脸上情绪不显,但心里抓心挠肺地应道,“好。” 这便朝马枪场去了。 他所到之处,当然又是好生无趣地跪了一片,那“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听在耳里都显得生硬无比。 明德帝挥了挥手,便坐下了。 在兵部郎中吴大人的激情致辞中,武举马枪场正式拉开帷幕。 马枪场座位上,也坐了些人,但不太多。想必都是国子监学子的亲朋好友,教谕等等……果然是人少啊。 而另一边举重场内,兵部侍郎孟大人准备致辞,但场上实在太热闹了,根本没法致。 此起彼伏的人在喊“时云起时云起”,这分明是武举场,喊“时云起”是几个意思? 时云起本人坐在看台上,抚着额,捂着脸,都快缩进壳里去了,也没能让“时云起”的呼声弱下来一点。 孟大人几次双手往下按,让人肃静无果,终于忍无可忍吼一声,“时云起,你倒是起来管管!” 第408章 唐星河这蠢货又当耳边风了 时云起被点了名,躲不下去了。只得整了整衣袍,站起身。 但见他依然一身蓝袍白边的书院院服,束发而冠,长身玉立,从内到外都透着温润雅致的书生气。 只是日子过得舒心,这阵子又窜高了一截,脸也圆润了,整个人更俊美更明媚了些。 时云起站在位置上,转身朝看台里所有人微笑作揖,然后伸出双手,往下一压。 整个会场顿时肃穆安静。 时云起这才转回身,又向孟大人作了一揖,“孟大人请。” 孟大人脸色渐缓,心下有点可惜时云起早早就成亲了。他家里还有个女儿整天花痴得很,没事就到一个书店去转悠。 起初他还以为女儿是去看书,结果人家是去走路吹风的。孟大人知道真相后,脸都黑了。 这会子,他终于可以大声致辞。 被姐姐抱着进场的魏娉婷,无限崇拜地看着姐夫,小手拉着姐夫哥哥的袖子,小小声,“哇,姐夫哥哥好厉害!这可是娉娉婷婷的亲亲姐夫哥哥呢。” 时云起坐下后,就将小娉婷从魏采菱身上抱到了自己腿上,宠溺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嘘,听台上伯伯讲话,小娉婷不可以吵闹啊。” 魏娉婷的眼睛又黑又亮,伸出手指放在唇边,缩着小脑袋做了个“嘘”的手势。 魏采菱侧眸一笑,与夫君对视一眼,便有些移不开眼了。 她夫君真是温润如玉啊,不笑时温柔极了。一笑,如同烈日光芒,耀眼灼人。 后边有人看到前头这二位相视而笑的场面,恨不得当场铺开画纸,把所见情景画出来。 就连于素君都有动笔的冲动,她侧头一瞧自己兴奋的儿子,心里默念,长开就好了,长开就好了,长开就能跟他云起哥哥长得一样好看了。 郑巧儿却是全程盯着正在候场的狗儿子看,“唐星河那狗东西,跟个猴儿似的,候场都不老实。看看看,哎呦,又趁人不备去打人家一锤,还你跑我追……我的天,兵部那几位大人盯上他了!东羽卫这是第几次警告他了?啊啊啊!他不会被直接驱逐出场吧!” 唐楚君拍拍郑巧儿,安慰着,“马上就开始了,别怕!星河知道轻重。” “他知道个棒锤!”郑巧儿咬牙切齿,伸手一拉时安夏,“快让你夫君火力压制一下这蠢猴儿!” 时安夏笑,“舅母,星河表哥很放松,一会儿肯定考得好。你看,那些站得笔直的,腿都在打颤,脸色也不好。唯有星河表哥和马楚阳,霍斯梧几个嬉笑打闹,说明他们成竹在胸,不用担心。” 她这话音刚落,就听到正在致辞的孟大人点名批评,“那边追逐打闹的学子,每人扣一分以示警告;若再犯,直接离场。” 时安夏:“……” 我夫君呢?怎的不管管这几只? 郑巧儿:“……” 我外甥女婿呢?怎的不把这狗东西给我直接揍老实? 出去找西影卫龙江办事且刚回考场的岑鸢:“……” 合着我刚说的话,唐星河这蠢货又当耳边风了?心累! 唐星河等人终于老实了。未考先扣一分,创了历史记录。 唐星河低头笑,“嘿!不管是啥记录,反正是记录就行!还得是我!厉害了!” 马楚阳低头闷笑,“我的哥!怪不得你是我哥!扣分都让你品出喜悦来!” 霍斯梧低头笑出声,“闭嘴闭嘴,别说话了!表妹夫来了来了!他向我们走来了,他来修理我们了!” 岑鸢凝眸走过来,下死命令,“你们仨!把剩余九分拿满!否则接下来的考试,你们不用参加了。” “是!表妹夫!”三人低眉顺眼回答。 表妹夫想的却是,没准扣这一分还扣好了,毕竟这三只训练的时候,很少能举得起三百斤重的石担。 待孟大人致辞完,举重考核正式开始。 举重考核分两项。一是举石担,二是背米。这就是实实在在考举子的力量和耐力。 举石担其实是从翘关演变而来。 所谓翘关,就是举起关城门用的大门栓。 武将考这项,是有原因的。相传史上有位将军天生神力,在一次与敌国交战中,误入敌军陷阱。 大批将士涌进城门后,这位将军发现敌军欲关城门,企图围而歼之。 危机时刻,将军用手撑起千斤重的悬门,命令将士们立刻撤退,才避免了重大伤亡。 后来北翼有了武举后,翘关便成了必考科目。 发展至今,翘关换成了举石担。 每种分值不同,越重分值越高。 共分三种,举起两百斤石担得一分;举起两百五十斤石担得两分;举起三百斤石担得三分。 总共十二个方阵参考,正好每个考场三个队伍。 考试先后又由抽签决定,云起书院最先考,其次是北鸣书院,最后是散人举子方阵。 主考官一声令下……还没喊开始,就见一队六人的西影卫身着专属官服,面罩黑布上台,朝他举手示意暂停。 主考官忙走上前询问,“不知影卫大人所来为何?” 龙江仅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西影卫办案,要求封存场上所有石担。” 主考官愕然,手心里全是汗。 这这这!会误了吉时啊! 误了一刻,便会误了所有时刻。 他一时不知所措。 坐在位上的兵部考官们齐齐站起了身,脸上带着愠怒。 兵部侍郎郑大人沉着脸色走出来,“科举庄严神圣,一切待科考完再议。” 他本来心情不好,从文举斗试开始出现“时云起热”时,就再三上奏请求关闭武举科考观战。 奈何礼部和户部疯了一样,不止赞成百姓购票观战,还将观众席位一扩再扩。 就刚才,一个连殿试都没参加的学子一个手势就压住了场上声势。反观他们兵部官员根本无法控场。 这让他无比愤怒。 现在连西影卫也要来干涉他们兵部的事,简直岂有此理! 龙江冷冷道,“本官接到举报,场上考试器材有异。若查出问题,请问是郑大人一力承担吗?” 郑大人:“!!!” 他愤然……回座。不想说话了,动不动就一力承担,凭什么! 龙江指挥人封存现场所有考试石担,又命人陪着兵部官员去贡院库房取备用器材。 同时,太医院以申大夫为首的太医也进了场,准备现场查验场上考试器材。 岑鸢嘴角微微勾起,与龙江的眼神一撞而过。 没错,正是岑鸢举报器材有异。 第409章 唐星河的主场 岑鸢举报了石担有异。 上一世,在举起三百斤石担时,他就发现石担上有问题。但因他体质特殊,受影响不大,所以最终还是举起来了。 而分列榜眼探花的吴起程和赵椎就没这么幸运了,两人都栽在三百斤石担上。 后来岑鸢曾私下问过两人,有没有察觉三百斤石担有何异样? 两人均表示,平时三百斤石担都可举起。那天不知怎的,手握住石担后,只抬到一半,手就麻了,再也举不上去。 岑鸢当时查过,但因时间过去久了,且经手人太多,早就没了证据,也就不了了之。 这一世,他得把石担上的古怪按死在场上,让西影卫自己去查。 其实他知道跟谁有关,目前需要的就是证据。 上一世跟他一样举起三百斤石担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国子监的应良辰。 当时应良辰位列第四,后来是卫南大将军,与裴钰等人同流合污,祸国殃民。 此人也是留不得。 如今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看看哪些官员想不开,要自掘坟墓。 自来科举作弊,都是掉脑袋的事。 很快,新的石担搬上考场。 主考官一声令下,考试开始。 云起书院的学子刚上场,便引来观众席上一阵阵喊叫:“时云起!时云起!” 时云起:“……” 别喊了啊,再喊主考官驱赶的就是我了! 唐星河脸皮厚惯了,管你喊谁,只要我上前一步行礼,那就是为我助威。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 但见少年剑眉星目,一身云起书院的蓝袍白边院服,说不出的干净清朗。他上前一步,冲着观众席作揖,笑得灿烂夺目,“多谢!多谢!” 他一作揖,马楚阳和霍斯梧也上前一步跟着作揖:“多谢!多谢!” 他们仨一作揖,云起书院的所有人都跟着上前一步作揖,齐声回礼,“多谢多谢”。 主考官麻了:你们还怪有礼貌的呢,想扣分都下不去手。 所谓礼多人不怪,场上场下一片和谐,从喊“时云起”变成了“云起”。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唐星河!” 全场就成了“唐星河”的主场。 考官席上的郑大人全程黑脸,将手中毛笔往案桌上一扔,活儿都不想干了。 这都什么鬼风气? 他问旁边的蒋大人,“这小子是谁?” 蒋大人答,“你不知道?看来郑大人不太关心时事行情啊。这就是户部尚书唐大人之嫡长子唐星河。” 听说是户部尚书的儿子,郑大人又默默从案桌上把扔掉的毛笔拿起来,脸色也不敢太黑了,还努力挤了个看起来得体的笑容在脸上。 嗯,这么一看,这公子也不是那么讨厌嘛。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唐星河却是对现场“唐星河”的呼喊声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没白作揖答谢,不错不错。 待场边辅考官王大人喊出“唐星河”名字的时候,唐星河呲着小白牙一笑,“大人,您也这么客气为我鼓劲助威?下来我请您吃饭啊!” 王大人脸都黑了,“考试场上严禁喧哗,严禁说题外话!唐星河,上场!” 哦,是喊他上场考试呢!唐星河笑眯眯一拱手,“误会误会!但饭还是要吃的,大人,下来约啊。” 王大人继续脸黑。但人家要请他吃饭,他总不好意思扣分,否则以后谁还愿意请他吃饭呢? 就在这一恍神间,唐星河迈着京城纨绔子弟特有的六亲不认步伐走上台去,站在石担前做着准备。 只见他左跳跳,右跳跳,甩手甩手再甩手,脖子扭扭,蹶臀晃腰,直把一整套作妖动作搞了个遍,才弯下腰去。 不过唐星河作妖归作妖,举二百斤石担倒没含糊,举过头顶停顿了一息才放下。 一分到手! 唐星河平时举这二百斤就挺吃力,不知怎的,今天还很轻松。 他觉得自己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 咬着这口气儿,他又做了一整套作妖动作,遂举起了两百五十斤石担! 观众席上一片掌声,“唐星河”的呼声越来越响亮。 两分到手! 三百斤的石担来了! 唐星河平时基本举不起这项,有一次是被表妹夫踹狠了,又把他骂得一无是处,还说不想做他教谕了。这才使得他一跺脚,一闭眼,一横心,勉强把三百斤举到胸前就没力气了。 可今日未考先扣一分,如果再失掉这三分,那他真的是无颜见表妹夫呀。 一抬头,瞧见远处的表妹夫双手抱胸,正鼓励地朝他点点头。 我的天!他竟然从表妹夫那张冰山脸上看到了一丝温情!这简直让人感动得想哭。 唐星河经常怀疑表妹迟早要挨表妹夫的打!实在是表妹夫太冷酷了,话不投机就开踹。 在表妹夫温情的注视中,在全场观众热情高喊“唐星河”的时候,在他视线忽然掠过眼含热泪的母亲时,心头有一根弦忽然绷直拉满。 他好像从未让母亲有过骄傲的时刻呢! 在国公府族学时,母亲经常被喊到族学去,不是这个夫子告状,就是那个教谕愤然出言说“要是再这样,我就算离了国公府族学,也不愿再教这不听话的皮猴!” 母亲自来陪着笑脸道歉,服软,求情,保证“回家一定好好责罚”。 他真的从来没让母亲在族学里挺直过腰杆。 热血忽然上涌,情绪忽然奔腾,甚至眼睛忽然泪意翻滚……唐星河深吸一口气,稳稳举起三百斤石担,停了足够长久的时间才放下。 王大人举手示意得分。 三分到手! 唐星河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能把三百斤石担举这么长久。 他当时心里想的就是,让母亲多看看!看看他也很努力呢! 显然,郑巧儿看到了,站起身直朝他挥手,热泪盈在眶里,笑容溢在脸上,“狗东西举起来了!举起来了!我家皮猴发挥不错啊!他到底哪来的力气?平时吃饭拿个筷子还东倒西歪呢。” 时安夏拉舅母坐下,丝毫不意外,“表哥就是很厉害!现在舅母总该相信我了吧?” 郑巧儿一把握住时安夏的手,“好夏儿!舅母最幸运的就是有你这个外甥女!要不是你啊,我总以为我那蠢儿子一无是处!” 时安夏淡笑不语,视线落在玉树临风的表哥身上。 她记得《北翼山河记》里,就记载了唐将军臂力超群,独自顶着巨重门栓的事迹。 其中有一句是这样写的:曾经连吃饭用筷子都嫌累的京城公子哥儿,以己之力,抬起城防门栓。 他双手抬起的,何止是城防门栓?他抬起的,分明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是一整个北翼!是北翼的大好河山! 第410章 这八分我要定了 唐星河带着京城纨绔们上战场,可不止是在指挥营里坐等消息。 那是实打实的身先士卒,带过先锋营,做过斥候,更做过后军殿后。 正是因为事事亲力亲为,唐将军作为将领才不会是纸上谈兵。 每进入一座城,唐星河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翘关。 他派去守城门的士兵,一定是可以自如控制城门不至于手忙脚乱。 他派出的斥候,一定是沉着冷静,眼神如炬,逻辑缜密,绝非听风就是雨的人。 因为他明白,斥候打探回来的消息,一旦不实,甚至是敌人故布疑阵,那就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他们北翼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伤亡。所以每一步,都是唐星河用心丈量的结果。 在收复黑水城一战中,唐星河带少量亲兵提前混进城中。他夜晚潜入城门,趁亲兵和守门士兵厮杀时,以一人之力,抬起城防门栓,打开城门让城外事先埋伏好的士兵入城。 他凭着优秀的指挥才能,收复了沦陷已久的黑水城。 那一战,吹响了北翼的反攻号角。唐将军在史上光芒万丈,永垂不朽。 谁又能想得到,唐将军年少时,是这样顽皮有趣,这样让人头疼的少年? 此时,唐星河考背米袋去了。 背米袋是举重类考体力耐力的另一个项目,米袋装米五百升,相当于七百五十斤。 将米袋背在背上,行十步,得两分;继续再行十步,又得两分。这个项目的总分就是四分。 这也是唐星河训练时的最难科目。 但此时唐星河正在兴头上,一面给后边云起书院的学子打气,一面蹦蹦跳跳跑到米袋前做准备。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反反复复。辅考官钟大人气得直翻白眼,“你到底考不考?再折腾,我判定你零分了。” 唐星河笑嘻嘻,“钟叔,你判定我零分,我就把你前几日偷喝花酒的事儿传得满京城都知道,嘻嘻!” 钟大人气得……脸色缓和了一下,“你快点!都看着呢。” 唐星河又嘻皮笑脸说了几句笑话,才整了整衣衫,重新吸气呼气,吸……呼……吸……啊! 唐星河感觉那米袋要把他压扁了,两眼冒金星。 就在这时,看台上时云起忽然喊起来,“表哥!挺住!表哥!挺住!” 满看台的人都跟着喊“表哥挺住”! 从这一刻起,唐星河正式成为大家的“表哥”。 表哥慢慢直起了身,一步,一步,又一步。 随着“表哥挺住”的呼喊声……明德帝在那边考场都听到了,实在没忍住,皱着眉头对齐公公道,“走,举重场去。” 两人进场时,东羽卫愣是没看见皇上驾到。 所有人都盯着场中的唐星河。 此时的唐星河已走出了八步,这已经是他的极限。 但是,只要再走两步,他就能拿下两分。 不能放弃啊! 绝对不能放弃! 表妹夫说了要拿下九分,可他连八分都拿不下! 唐星河两眼模糊,咬紧牙关,双腿颤抖着又迈出了一步。 郑巧儿看不下去了,眼泪一下就夺眶而出,“我儿!我儿力气那么小,怎背得动这么重的米袋啊!你看他身子多单薄,那米袋真的要把他压扁了。” 一直戴着帷帽的姚笙久不说话,直到此刻也泪如泉涌,“好孩子!星河真是个好孩子啊!” 随着姚笙那句“好孩子”落下,唐星河迈出了第十步。站定,然后轰然倒下,被米袋压在地上。 钟大人高喊记两分。 岑鸢大步奔向唐星河,将米袋挪开,“星河!” 唐星河嘴皮干裂,口吐白沫。米袋挪开的瞬间,但觉身体一轻,胸口那股气顺了。 他趴在地上,抬起头,朝岑鸢笑得比哭还难看,“表妹夫,我拿不到九分……呜呜呜……” 到底是个少年,承受不了失败的打击。自尊心可受伤了呢! 岑鸢面色未变,居高临下看他,“你在举重场能拿下八分,就是你的高光时刻!还嚎什么?赶紧滚起来!” 唐星河立刻抱着表妹夫的腿,笑嘻嘻撒娇,“拉我!” 岑鸢没好气地伸出手,拉他一把。 他顺势而起。 这时,主考官公布唐星河举重场的总分,七分! 唐星河与岑鸢同时一愣。 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 不对啊,六分加两分,难道不该是八分? 岑鸢朝主考官走去,拱手一揖,“孟大人,分数您计错了。我院学子唐星河应该得八分。” 孟大人桀骜一瞪,“本官说过,不遵守秩序者,扣一分,难道本官说话不算话?” 岑鸢抬起眉眼问,“敢问孟大人,举重场一共多少分?” “十分。”明摆着的,这还用问? “那孟大人您扣掉一分,还有多少分?”岑鸢追问。 孟大人觉得这小子在嘲笑自己是个大老粗,“当然是九分。” “所以啊!”岑鸢清冷的眉目逸出一丝淡笑,“我们就是在这九分里拼博,拼得了八分。” 孟大人目瞪口呆。这人!简直胡搅蛮缠! 岑鸢语重心长道,“学子考试不易,有时一分定胜负。唐星河是顽皮了些,但他并没有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孟大人,还请高抬贵手。” “你当考场是什么?”孟大人也知自己的确有些小题大做,但官威不能灭,“哼!这分扣了便扣了!让他长长记性。” 岑鸢垂下眉目,声音平静:“孟大人,这八分我要定了!就是申诉到皇上那儿,我也一定要申诉。列国战书已经下到了家门口,孟大人还在这逞官威,想必孟大人是做好了迎战列国的准备!” 孟大人:“!!!” 先搬皇上来吓唬我,又搬列国来压迫我。 他在兵部做的是整编兵籍、军械、军令之政的事务,已经多久没上场跟谁交手了? 让他去迎战列国,那岂非是鸡蛋碰石头? 岑鸢保持着低姿态,“孟大人,学子是北翼的栋梁,咱们要爱护。” 孟大人一甩袖,“哼!”找几位考官共同商量去了。 这也就是走个过场,找个台阶下而已。 待云起书院学子全部考完,重新宣布:唐星河,积八分;马楚阳,积八分;霍斯梧,积八分;魏屿直,积十分;赵椎,积十分;吴起程,积十分;邢明月,积十分;冯免,积六分……云起书院最差的就是六分。 这时候,轮到春山书院登场。 同一时刻,以申大夫为首的太医院有了结论:考试器材三百斤石担上有毒…… 第411章 魏一箭的箭 三百斤石担上有一种叫“软肌散”的毒。无色无味,一旦与肌肉摩擦,产生热度,就会使人产生短暂的泄劲儿,俗称无力。 体质敏感的,还会轻微发麻。 这种药因为不易让人察觉,防不胜防,成本很高。但因平时作用不太大,很少会有人用。 岑鸢却是知道,这药在古代听来古怪,其实就是一种专门麻痹神经的药,里面应该有麻醉一类的东西。 在申大夫眼里,这药很平常,算不得稀奇。在其他几位太医院的太医眼里,虽然不算平常,但用特殊方法一验就能验出来。 这是整个太医院的结论。 考试还在继续,但有毒的石担被西影卫带走封存。 这件事必不能善了,考试作弊,毒害国家栋梁,这哪一项都是死罪。 整个兵部都笼罩在阴影之中。因为器材全是由兵部负责,也就是说,犯案的是兵部一员。 兵部尚书在得到消息后,勃然大怒下令,“兵部自查!必须赶在西影卫之前把人揪出来!岂有此理!” 搞不好,他这个兵部尚书的官帽都保不住。 这事有专人处理,岑鸢就不再插手,而是带着云起书院学子赶去了步射场。 云起书院一离场,看台上的观众大半随之离场。 举重场……几乎空了。 刚才还觉得全场闹轰轰的孟大人有些不是滋味,心里空落落的。怎的就走了?不再继续看看? 出了器材涂毒事件,本来就心情不好,现在心情更不好了。 原本提倡严肃考试,严禁观看的郑大人也皱起了眉头,“这些人简直……不知所谓!看谁不是看,怎的就全跑了?” 蒋大人笑笑,“人家是来看时云起,来看时云起所在的云起书院的,又不是来看你我这些糟老头子。” 郑糟老头子:“……” 话不投机就闭嘴! 观众席上依然拥堵着,人群向外移动缓慢。 “前面的快走呀,不然看不全了!” “吵什么?谁不想快点,这不堵着吗?显得你能是怎么的?” 眼看就要吵起来,有和事佬劝架,“别急别急,大家都别急。步射场空得很。听说正在考试的是仲夏书院,人很少。” “那也得快点,人满就进不去了。” 东羽卫和卫皇司都在维持秩序,“一个一个进,赛票拿在手里,等待检票入场,严禁喧哗,严禁打闹。” 人群中,魏采菱有些发愁,踮着脚尖往兄长魏屿直的方向看过去。 她知道,兄长心里憋着一股气劲儿。 自从知道时安夏订了娃娃亲开始,魏屿直就变得越来越沉默。 整日不说一句话,只顾埋头练武。这次武举,就像是拼了命一样。 原本岑鸢也是书院中的一员,魏屿直就打定了主意要在武举场上与其见真章。 谁知人家摇身一变成了教谕,魏屿直有苦说不出,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魏采菱知兄长对时安夏有很深的心思,可怎么办呢?就算时安夏如今没有成亲,也不可能跟兄长有什么交集。 魏采菱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时安夏,见小姑子小心扶着阿娘的木质轮椅,正小声说着刚才考试场上好笑的事。 时云起悄然伸手过来牵她的手,低声问,“娘子,有心事?” “没,没有。”魏采菱摇摇头。 时云起笑道,“放心吧,兄长一向沉稳,不会失了准头。” 他说着话,便是看向远处的魏屿直,正好瞧见岑鸢走过去。 岑鸢大步走到魏屿直身边,沉声道,“魏屿直,放松些,你这个状态会影响步射发挥。” 魏屿直压抑着情绪问,“我什么状态?” 岑鸢皱着眉头,“你什么状态还用我说?” 魏屿直负气朝前走,“别拿你的想法强加于我!也别随意揣度我!你不是神!” 岑鸢瞧着随时都要爆炸的魏屿直,不由得微眯了眼。 这状态可以拿下举重场的满分,因为全靠一身蛮力就能达到。但像步射骑射这种考验心性和技巧的科目,稍有差池,就是天差地别。 步射即远距离徒步射箭,总分值共计十五分。 举子在五十步外,用一石弓射出五箭。 以十羽为一分计算,一环为一羽,最终四舍五入羽数计分。譬如一人总共得了四十二羽,即只能记四分;若是四十七羽,那就是满值五分,以此类推。 一百步外,弓不作要求,也是射出五箭。 这里的十羽依然为一分计算,一环为两羽,满分为十分。 观众席上已坐满了人。 时云起一直站着配合东羽卫和卫皇司维持秩序,直到大家都安静坐下,他才坐到了魏采菱身边。 时安夏正在给阿娘详细解说步射规则,以及云起书院学子的情况。 姚笙原先是不想来的,说自己反正看不懂。 是几个孩子坚持要带她出来见世面,时云起说,“您去见证一下我大舅子和我表弟的风光时刻,这些人可都是您的亲戚。” 是啊,她现在竟然也儿女双全,且还有了儿媳妇,有了女婿,再不是那扔在地下室等死之人。 她不想孩子们失望,就来了。想不到这么有意思,比看戏都有劲儿。 尤其女儿一直围着她转,就担心她有一点点不适。 姚笙柔声道,“夏儿,阿娘知道了。你不必太小心我的情绪。我现在很好,你还有谁要招呼的,尽管去招呼。” 时安夏笑着,“阿娘,都招呼好了。”说着,她探头越过唐楚君,看向魏采菱,“嫂子,别忧心啊,魏哥哥会考好的。” 魏采菱心头暗暗叹气,脸上却不显,“我哥哥那人粗心得很,举重能拿满分,步射骑射可不一定。希望他超常发挥。” 时安夏摇摇头,“我上次见过魏哥哥步射,又稳又准,不错的。” 其实何止不错,那就是个神箭手。 上一世,国破家亡时,魏家最终摒弃前嫌,让魏屿直带着魏家有识之士上了战场。 他不要朝廷官职,也不受将军调配,却常出其不意改变战场结局。 凭的是什么?正是手中一把弓,背上一筒箭。 他穿梭在山林,他栖身于树梢,他隐藏在草丛,出其不意就能将对方将领射杀于马背上,或者城楼上。 江湖上人称“魏一箭”,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 在惠正皇太后大胜回朝,刚进城门时,一箭从她耳边刮过……正是魏一箭的箭。 第412章 你这考试难道是为我考 魏一箭的箭,从惠正皇太后的耳边刮过,还刮断了她鬓边墨发。 那箭直直插进城墙,箭端上有一封血书。 血书上无字,只有两幅画。 一幅画的是魏采菱自尽,另一幅画的是魏母撞棺而亡。 血海深仇,从不敢忘!这是他们时家欠魏家的。 臣子们见此纷纷上奏,要求皇太后拿下魏家,以儆效尤。 惠正皇太后却下旨封了魏屿直为安州守将,可魏家人从此失了踪影,隐姓埋名,再无音讯。 想必是因着惠正皇太后已成了北翼支柱,魏家若是再下毒手,北翼就会乱,敌军还会趁乱反攻。 他魏家,必成千古罪人。 大仇不能报,还要做仇人的子民,这让魏家情何以堪?魏屿直无颜见死去的母亲和两个妹妹,更无颜见魏家列祖列宗,索性改了姓,一生过得悲苦。 时安夏思绪纷乱时,云起书院的步射就在辅考官的高声唱名中开始了:“云起书院,魏屿直准备。” 顺序是抽签决定,魏屿直抽了个第一。 他出列,迈开长腿站到弓前,高声道,“云起书院,魏屿直!” 一声鼓响,示意五十步步射开始。 魏屿直随手拿起一旁的弓,挑选五支箭插入身边的箭筒中。又在右手的拇指套上扳指,摩挲片刻才缓缓搭弦拉弓。 但他注视的不是对面靶心,而是场边的岑鸢。 两个男子四目相对。 一个不甘,一个平静。 时安夏没看懂,这两人难不成平时有仇?怎的在考试场上会出现这样奇怪的对视? “嗖!”箭离弦而去。 正中靶心! 拉弓者竟然不瞄准就射中靶心,场上一片震动。 尤其抢先入场的明德帝更是激动万分,“佑恩,去查一查这人是谁?好像姓魏,怎的以前没听过?” 齐万事通根本无需查,了然于胸,“皇上您可能不知道他,但您不能不知道他妹妹,就是前阵子刚与时云起成亲的新娘子。” 明德帝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你说这优秀的人怎的都奔一家去了?” 齐解语花答道,“再优秀,那也是皇上您的子民!皇上有福啊!列国来挑战,咱们有人可上了。” 明德帝自恃稳重,“结论不能下得太早,先看看。” 场上鼓声响了十下,记录官员宣布:第一箭,十羽! 魏屿直缓缓将挑衅的目光从岑鸢脸上收回,再次拿起一支箭…… 嗖!十羽! 嗖!十羽! 十羽! 十羽! 云起书院开门红,第一个上场的五十步步射,就拿了满分。 场上一片欢呼,此起彼伏喊“云起”。那是云起书院的“云起”,已不是时云起的“云起”。 魏屿直面无表情,毫无满分的激动。只是当视线投到看台上那姑娘时,心头忽然一酸,差点难过得掉下眼泪来。 他是想着等武举完再向她提亲。 他满心欢喜着,等来的却是她与旁人迫不及待成亲。 就那么急吗?一年都等不得? 分明还未及笄,却急着嫁人。为什么?就因为那人是岑鸢? 他承认岑鸢是厉害的。 可…… 思绪翻滚着,心里生出个小小期待,那姑娘此刻也是为我骄傲的吧? 悲壮的情绪充满了胸腔,魏屿直退到箭靶百步之外。 他选了一只弓,顺手拿了五只箭。 这一次,他依然没看箭靶,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了看台上的姑娘。 候场的唐星河皱着眉头问马楚阳,“你说这魏屿直是怎么了?像是在挑衅我表妹夫?” 马楚阳笑得没心没肺,“他打不过你表妹夫,心里憋着气儿呢。” “他打不过我表妹夫不是很正常?这有什么可气的?哼!我也打不过我表妹夫,我就不气!”唐星河骄傲得很,“我表妹夫可是最厉害的!” “啧!你是怎么把输人输阵说得这么骄傲的?又不是什么光荣事?”马楚阳捂脸。 “怎么不光荣了!我打不过我表妹夫我高兴!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以后被人欺负了,我表妹夫能给我撑腰!我有性命危险,我表妹夫能救我!略略略!你没有表妹夫你不懂!” 马楚阳扬了扬头,“呲!谁说我没有!你表妹夫就是我表妹夫!” “你不要脸!”唐星河气结。 “脸要来做甚!”马楚阳顺手拖过霍斯梧,勾肩搭背,“你说,你要脸吗?” 霍斯梧拍了拍自己的脸皮,又把脸皮往外拉,“脸是什么?咱没有。” 三个不要脸的少年笑成一团。 就在他们的笑声中,一支箭从风中穿过,稳稳扎在靶心中。 全场沸腾! 牛!太牛了! 百步啊!那可是百步! 岑鸢的心微微放下了。 魏采菱也几乎尖叫出声,心跳都差点停止。 坐在另一头的魏母喜极而泣。 鼓声响彻靶场,咚咚咚咚咚……十羽! 一支箭! 又一支箭! 再一支箭! 十羽!十羽!十羽! 全场欢呼! 明德帝猛拍齐公公大腿,“厉害!厉害!我北翼出人才啊!” 列国战书算个屁!来啊!来…… 这心理活动还没激动完呢,魏屿直的最后一支箭竟然失了准头,不止偏离了靶心,甚至连靶的距离都够不到。 这!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全场都蒙了。 魏采菱蒙了! 时安夏蒙了! 所有看好魏屿直的人全都蒙了。 场上,魏屿直挑衅地看着岑鸢,向辅考官报告,“云起书院举子魏屿直,步射完毕。” 岑鸢懒得看他,只深深闭了一下眼睛。这货到底拿谁的前程在开玩笑? 他看出魏屿直是故意的! 有一瞬间,他有些懊恼自己开场前的多言。作为教谕,他早前三番五次找魏屿直开诚布公谈话,想让他放下包袱,努力搏个好的前程。 后来他发现魏屿直还算稳定,就不再关注,有些放任。 刚才在举重场上,岑鸢看出了魏屿直情绪不对,这才没忍住出言提醒,却没想到起了反效果。 这是激起了对方的逆反心理!可你这考试难道是为我考? 不珍惜机会的人,永远不用为他可惜。岑鸢双手抱胸,平静地看向下一个步射考试的唐星河。 他丝毫不因谁的故意挑衅而有半分波动,就仿佛魏屿直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这个世界离了谁地球不转?太把自己当回事的人,注定要栽大跟斗。 魏屿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一时任性,带来了什么后果。 绝对不仅仅是失掉两分,而是所有人对他的失望,包括看台上他喜欢的姑娘。 他更加没想到的是,明德帝也是说不出的失望,“果然还得看看……有时候心性更重要。这人,心性过于幼稚,还得磨炼才能成事。” 第413章 我星河哥要炫技了 魏屿直双目充满了悔恨的泪水,然而已鲜少人再关注他。刚才还为他叹惋的看客忘性太大,现在已振奋地喊着“表弟冲呀!” 下一位步射举子就位:“云起书院,唐星河!” 唐星河一改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皱着眉头,凤目微沉。 他讨厌魏屿直! 原本不讨厌的,可他看出魏屿直在和表妹夫作对,就讨厌人家了。 我都不敢给表妹夫气受,凭什么你一个外人敢给我表妹夫气受?我表妹夫欠你的嘛! 我表妹夫带伤当教谕,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求你感恩,你还甩脸子! 哼!母亲常骂我是狗东西,我看你这个姓魏的才是狗东西! 我以后绝对不要和你玩! 唐星河打定主意要给表妹夫争光,要给云起书院争光,这会子是铆足了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灼烈。 少年要崛起了! 他双腿迈开,搭弓拉弦,一只眼瞄准。 嗖!正中靶心! 全场虽然嘴上喊着“表弟冲呀”,可心思还沉寂在魏屿直大失水准的悲伤中。 表弟这支箭哪里射中的是靶心,分明射中的是他们低落的情绪。 那支箭就像星火,最初只有一点火焰,忽然就点燃了干柴。 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这火焰燃烧起来,越烧越旺。 全场都在高喊“唐星河”,魏屿直终成过去。 原本魏屿直可以是个神话,终究他变成了个笑话。神坛都还没爬上去,就跌落下来。 魏屿直满心苦涩,退到了一旁。 魏采菱远远看着哥哥失落的身影,眼中热泪哗然而落。 她一早就预料到了,可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仍是忍不住难过。 身旁的人此时都聚精会神在看唐星河射箭,已无人关心魏屿直到底是什么原因会出现如此重大失误。 自己不爱惜羽毛,谁又会来替你梳理呢?魏采菱轻轻叹了口气。 时云起握住她的手,“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必太在意得失。他还有机会。” 魏采菱擦干眼泪,努力笑了笑,“夫君不必安慰我。兄长如果过不了心里那关,他后面也不必再考了。” 时云起若有所思。 时安夏微笑盯着场上的唐星河,耳朵听着嫂子说的话,也若有所思。 难道……她不欲往下想。有的窗户纸没戳破,大家还能做亲友;一旦戳破了,见面也是尴尬,反而不美。 她低下头,笑着对姚笙说,“阿娘,星河表哥射箭才是强项。他喜欢用巧劲儿。” 姚笙特别喜欢唐星河那样爱跳爱闹的孩子,不住点头,“星河最好!星河在哪,哪就热闹。” 时云起偏过头来笑,“阿娘,你要这么说,我可就有意见了啊。” 姚笙忙笑着改口,“你们也好,你们都好。” 时云起与时安夏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阿娘偏心星河表弟(表哥)了。” 两人话音刚落,唐星河就连发四箭,箭箭正中靶心。 场上一片片欢呼,就连岑鸢都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五十步步射,五分拿满。唐星河又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还挑了挑眉,挤了挤眼,朝看台作揖,更指挥大家齐声喊“星河星河,云起星河”。 辅考官知这是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倒也没有疾言厉色,只是皱着眉头提醒,“差不多得了,别一直在那晃荡。该弃考弃考,该继续继续。” “弃考?”唐星河笑嘻嘻,“我为什么要弃考?我不止要考,还要考出朵花儿来。” 马楚阳一听,嘴都撇成瓢了,“完蛋,我星河哥要炫技了,一会儿我炫不成了。” “什么技?”霍斯梧没听懂。 “你自己瞧呗。他一直捏在手里的绝技,藏得深深的,就想艳惊四座。” 两人说话间,唐星河已经大步来到百步外的弓箭旁。 桌上摆着好几把弓任人挑选,唐星河掂了掂,选了一把趁手的弓,又从箭筒中挑了五支箭。 一切看起来都很寻常,只是当他将五支箭同时搭在弦上,闭着一只眼,安静而专注地盯着靶心时,少年变得闪闪发光。 霍斯梧顿时跳起来,“他他他他!他要做什么?不会吧?不会五支箭同时射吧?” 马楚阳眼睛都绿了,“这货好阴险!他好阴险!说好炫三支,他竟然炫了五支!他背着我练五支箭同时开弓!” 呜……他还想着用四支箭压人家一头!他只会四支箭同时开弓,还不保证命中率啊! 呜!狗星河太坏了!什么事都要占个强! 看台上也炸了锅。 尤其郑巧儿眼花缭乱心很急,“那狗东西又要做什么啊?天哪,皮猴儿不会是想五箭齐发吧?这是要一口吃个大胖子!一口一口吃不好吗?” 时安夏却是一点不慌,“舅母,你平静一下。星河表哥会的东西还很多,他要一点一点给你惊喜。” 郑巧儿拍着胸口,“他不惊吓我就不错了!上邪!我这心快蹦出来了!” 全场齐喊“唐星河”! 所有人的心都快蹦出来!又何止是郑巧儿这个做母亲的。 五箭齐发在北翼这种重文轻武的国度里,也就是历史上曾出现过一位将军会使,且记载还不确切。 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好事者编撰出来,都不可考。 但眼前这位少年,是实打实拿着五支箭在比划。 别说全中靶心了,只要中靶都不得了。 欢呼声渐渐弱下来,直至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人屏息凝神,生怕一个呼吸就影响了箭的轨迹。 少年身姿挺拔,收摄起笑容,多指勾弦,专注瞄准靶心。 风起,五支箭追风而去。 箭花破开长风,齐齐挤在箭靶红心之中。 死一般沉寂! 咚!一声鼓响!靶心命中! 全场仿佛又活过来,尖叫声,欢呼声,甚至哭声混在风声之中,宛若一首历史长歌,荡气回肠。 接下来,是鼓声!报喜的鼓声,密集的鼓声! 五十下!要整整敲五十下! 敲鼓的小吏敲鼓敲得手都疼了,可还是眉眼舒展,喜悦由心,甚至边舞边鼓。 唐星河缓缓走到场中央,朝看台上的人翩翩作揖。 他看起来是那样温润如玉,温文有礼。 郑巧儿哭得眼睛都疼了,“这皮猴儿出息了啊!我怎么不知道他这么有本事的?什么时候练成了这样?怪不得他手指经常磨出血泡,手上也是茧。可我一直以为,那是他在外头惹祸生事造成的,还骂他!他是被我从小骂到大的啊!” 已在步射场门口站了许久的户部尚书大人唐楚煜,也是湿意满眶。 他护国公府终于又出了个武将! 场上五箭齐发的,是他儿子! 那是他唐楚煜的儿子! 第414章 战列国你敢不敢 刹那间,唐楚煜愧意上涌。 他对这个儿子实在不太上心,一直觉得儿子出息不大,能不给他惹祸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争脸,光耀门楣? 从唐星河进国公府族学开始,夫子但凡让父母到场,准没好事。 起初,唐楚煜也是亲自去族学里见过夫子的。 几乎从头到尾,听到的都是夫子对唐星河的抱怨和指责,说他不听话,不爱看书,惹是生非,十处祸事九处半都是他起的头。 总之,此子不可教也! 唐楚煜听完夫子的话,回家就要把儿子狠揍一顿。 唐星河可不会站在原地乖乖挨揍,会上蹿下跳挑衅他,“父亲,来追我!追到就让你打!” “父亲,你不行啊,这么一会儿就追累了?” “嘻嘻,父亲,我站着让你打,你来你来……嘻,我逗你的,父亲,你老了,腿脚不灵便吗?” 别说夫子被这小子气得当场吐血,就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气得想将他塞回夫人的肚子里重造。 他就觉得,自己从小也算听话的。功课样样不落,虽不说拔尖,但也不垫底啊。怎的生个儿子,就这么……人嫌狗厌。 后来夫子再喊“唐星河的父亲”去族学,他是打死都不肯去丢人现眼。 他就一个想法,不想上学就滚回家,不惹事儿就行。 但他夫人郑巧儿不这么想,总盼着儿子哪天忽然开窍,忽然醍醐灌顶。 她说,“万一哪天咱们星河一下就勤奋读书了呢?提早放弃不就可惜了?” 从此,夫子再喊父母到场,那就基本是郑巧儿出面了。 每次郑巧儿从夫子那里回来都暴跳如雷,和他往常一样,拿着戒尺满园追着唐星河打。 夫妻俩有这么个儿子,都感到深深无力。 甚至唐楚煜都想好了,以后让唐星辰和唐星海来撑门楣。至于长子嘛,给他备下足够的财富,让两个小儿子护着点,只要不犯大错,估计也能平安过一辈子。 他对唐星河的要求,真就只有一点:别惹祸就行。 就连今日郑巧儿求他一起来为儿子助威鼓劲儿,他都是推托公务繁忙,没空到场。 还好,他来了。 否则这样热烈的场面没亲眼看到,当是人生一大憾事。 就在此时,郑巧儿朝唐楚煜的方向看来。 她惊愕了一瞬,眼睛红红的,立刻朝他怒瞪了几眼,然后高扬着脑袋转过去,懒得理他。 哼!叫你你不来!这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了!你别想来沾光!沾一点都不行! 平时叫你管管儿子,你就推托公务繁忙;待我儿子出息,你又想来当爹了!哪有这么好的事! 唐楚煜更加愧疚,知道回家得睡好一阵书房了。 时安夏却知,她表哥唐星河的能力远不止这一点。举重是弱项,射箭是强项,可他最着名的却是一个将领的指挥头脑。 假以时日,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会是北翼最出色的风云人物。 《北翼山河记》最后对唐星河的总结,与现在少年的模样大相径庭。 原文是这样的:唐将军沉着冷静,心思缜密,用兵常出人意料。在波谲云诡的战场上,敌军将领宁可打一场硬仗,也不愿碰上神出鬼没的“唐家军”。 后来惠正皇太后召见唐将军,问他,“你是如何做到用兵如神,以最少的兵力,打最大的胜仗?” 唐将军苦笑,“哪里是臣用兵如神,臣是没有办法。手里兵太少,且许多人曾经都是京中纨绔,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臣只能绞尽脑汁出巧思,让这些愿意跟我上战场的纨绔们尽力活着,而不至于一上场就被人杀死以血喂刀。臣,难啊!” 那时的唐将军才到中年,却已两鬓斑白,满身是伤。每到天寒起风时,他双腿双手,几乎每个关节都疼得不能动弹。 他甚至需要用药物才能控制自己不因疼痛而选择自尽。他九死一生!可那些上过战场的儿郎哪个不是九死一生? 唐将军常谦虚告诫写书之人,“不要把功劳全部算在我身上,更不要过度夸张渲染。我唐家军只是北翼的一份子;而我唐星河,只是唐家军的一份子。北翼的胜利,是每一个北翼人民的胜利!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可用。” 北翼胜,是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结果。唐将军是多么谦虚低调的人啊! 可此时,场上的唐星河根本不懂什么叫谦虚,连报告的声音里都充满着得意,“云起书院五箭同时开弓且正中靶心的举子唐星河,步射完毕。” 他是真会给自己添光增彩的,生怕别人总结不到位,漏了一点他的光辉。 场上是连绵起伏的掌声。 就连明德帝都失态了,热泪盈眶,心情激荡。他现在想跟唐大人抢儿子,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齐公公哪有不知他心思的道理?一再宽慰着,“子民!都是您的子民!咱们北翼少年人才辈出,何惧列国来战!” 明德帝忽然一拍专座扶手,长笑一声站起身,“自古英雄出少年!云起书院五箭同时开弓且正中靶心的举子唐星河,朕今日问你,拉长弓,破长风,战列国,你敢不敢?” 众人这才发现,明德帝竟然也在场。 可所有人似乎都忘了要跟帝王行礼,就等着场中的唐星河回话。 唐星河此时独自站在巨大的靶场中央,鲜衣怒马少年郎,白边蓝袍,玉树临风,神采飞扬,万丈光芒。 少年本就兴奋,听到帝王如此询问,非但没有害怕,反倒激起了心中豪情。 哪个少年不做梦? 哪个少年不梦想成为救国救民的大英雄? 唐星河飞身一跃,悬空转了大半圈,转到面向明德帝的方向。后顺势单腿跪地,单手握拳触地,少年头颅高昂,声音更加高昂,“长弓满,长风破,羽翼正,箭在弦,星河愿迎列国来战!” 他振臂高呼,“战!战!战!” 候场的所有举子,无论是不是云起书院的,心头全都激荡着万千豪情,齐齐挥臂疾呼,“战!战!战!” 战声整齐洪亮,如同一首战歌唱响,如同一点星火燎原,全场所有男子都起身挥臂狂吼“战!战!战!” 胸腔里沸腾着滚烫的战意! 列国来啊!战啊! 谁怕谁? 我们有万千星河,我们有无畏少年! 场中所有女子都泪流满面,被男儿们的豪情激荡着,被少年的无畏震撼着。 就忽然觉得,生长在这样的国度中,自己是多么幸福多么安全啊! 明德帝挥手让全场安静,问岑鸢,“云起书院这位教谕,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第415章 愿你归来仍是少年 岑鸢被点到名,侧头对上明德帝的双眸,微微一笑,大步走进空旷的步射场中,与唐星河并肩而立。 他穿着与唐星河一样的云起书院院服,挺拔如松,风姿绰绝。 他是教谕,也是学子。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步射场,他所说的那段话后来被记入北翼史册。 他从容提了一口气在胸腔,缓缓道,“借用一位梁先生的话,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看台上文人至少占了一半,闻言大为震撼。互相看一眼,都似乎在问,谁是梁先生? 岑鸢低沉又激越的声音继续响起,“今日之少年,在我想来,与年纪无关。少年是什么?少年应是一种品质,是勇气,是无畏,是坚持!” 时安夏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想起前世北翼儿郎前仆后继,为国捐躯。 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勇气、无畏和坚持吗?除此之外,还有…… 她不由自主缓缓站起身,与岑鸢遥遥对望,“少年也是赤诚,是热烈,是忠贞!” 她的声音不大,可目光坚定。 整个步射场安静得震耳欲聋。 不知不觉,所有考场上的举子都走入场内,不分书院,不分彼此,站在唐星河与岑鸢身后。 他们神色肃穆,就连随时打闹不休的霍斯梧和马楚阳都一脸正色。 文举榜眼陆桑榆看着这幅动人画面,朗声接下去,“少年是克制,是隐忍,更是张扬!” 考场上正记录考试盛况的黄醒月朗声续,“少年是旭旭朝阳,是灼灼烈日,是皎皎明月。” 不知看台上谁说了一句,“少年是清风急雨,是锋芒乍现,是长剑出鞘!” 然后时安夏少女独有的音色响起,“若你正彷徨迷失,愿你不忘初心;若你身陷泥泞,愿你洗净一身污浊;若你误入歧途,愿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尽管已在做局,布下了天罗地网;尽管请君入瓮,要杀他个片甲不留;尽管一切尽在掌握,可仍旧避免不了伤亡。 时安夏还是希望有人能迷途知返。 就算放下屠刀,不能立地成佛;至少不要扛起大刀,对准你的同胞和你的家人,不要将你出生的土地用鲜血染红。 岑鸢望着少女发亮的眼睛,微微一笑,遥遥相望,“愿你,归来仍是少年。” 迷途知返,归来仍是少年。 尽管知道这些话对许多丧尽天良的人来说,没有一点意义。 可他知,他的小姑娘依旧一片赤诚,心怀美好。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如同一场山呼海啸轰轰烈烈的洗礼……我们都是少年。 整个步射场人满为患。因为外场的人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也纷纷跑到这边来看。 连东羽卫和卫皇司都撤了防,让人涌进步射场观看这场突如其来的华丽洗礼。 此时,场内已是人山人海,走廊上,过道上,一直延伸到门外,全都是人。 他们一脸茫然,只知明德帝也在里面。 “这里在做什么?不是步射场吗?为什么我感觉里面在举办诗会?” “不知道啊!我来的时候就听到里面在说什么‘少年’。” 终于有人来解说了,“好像是户部尚书之子五箭同时开弓射中靶心,皇上就问他,敢不敢迎战列国,他说敢。” “哈哈,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别的不说,就说宛国那些蛮夷,马背上长大,还没开化呢。但人家厉害啊,一只手就能举起一头牛。户部尚书之子……估计不够人家一只手撕的。” “照你这个说法,那不用战,直接投降好了。呲!” “现实一点,确实打不赢嘛。尤其京城这些公子哥儿,有几个能打能战?他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些人净手脱个裤子还要小厮侍候呢!” 在众人议论纷纷中,时云起忽然大步从看台上奔向岑鸢,在他身边立定,转身一抬手,全场安静。 他深吸一口气,用文人独有的音调朗声诵道,“少年智,则国智。” 他一个手势,全场默契跟上:“少年智,则国智。” “少年富,则国富。” “少年富,则国富。” 时云起与岑鸢相视而笑,“少年强,则国强! 全场沸腾:“少年强,则国强!” 已无需谁领诵,全场连诵三遍。 明德帝在子民们诵读的“少年说”里,沉醉不知归路。 那像是在月光下温一壶酒,越喝越上头。 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信心十足,要让列国雄赳赳来,灰溜溜走。 直到回宫,明德帝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沸腾中无法自拔。 黄醒月的现场记录连夜送达,明德帝将步射场唐星河这段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意气风发如少年的自己,“朕今日问你,拉长弓,破长风,战列国,你敢不敢?” 也从行云流水的文字中,看到了张扬肆意,初生牛犊的少年唐星河,“长弓满,长风破,羽翼正,箭在弦,星河愿迎列国来战!” 更看到了岑鸢! 那是个胸襟开阔,目光长远的澄澈少年。一个梁国幼帝,在北翼的国土上,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本国百姓。 明德帝从岑鸢的眼里和每句话里,都读到了他对北翼这片土地深沉的爱意。 明德帝想起岑鸢说,“我不热爱北翼,我只热爱时安夏一个人。” 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个嘴硬的少年!也是这般桀骜不驯! 只因这里,有他心爱的姑娘,有他心爱姑娘的家人。于是他也愿意把北翼当成他自己的国家来爱。 否则他如何是这般费尽心思护山护水护帝王安危?否则他何必开口就以“少年说”燃起北翼斗志? 尽管有人还在唱衰北翼,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那几句关于“少年”的讨论,已在文人圈里发酵。 许多人都在问梁先生是谁? 梁先生只是个传说,但“少年说”却让文人们心中激荡,奋笔疾书。 明德帝有一个预感,觉得北翼真正的盛世即将到来。文武百花齐放,百姓安居乐业,那些企图将北翼拖入泥泞的奸佞终将灭亡。 他连夜宣了礼部尚书觐见,“今日步射场的记录看了吗?” 第416章 武举你就别考了 礼部尚书彭大人忙了一天,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被召入宫面圣。 幸亏步射场主考官是他好友,不止连比带划跟他讲述了今日激动人心的场面,还兴奋地塞了一份黄醒月写的记录给他看。 论人脉的重要性……彭大人低头道,“回皇上,臣看了,还看了很多遍。” 他忙,那是唯一看过的一场记录。还好是看过了,否则一问三不知,情何以堪? 明德帝心情很好,笑问,“有什么感想?” 彭大人心头一跳,感想!什么感想?不就是很激动?还要有什么感想? 皇上问这话到底何意? 看他额头冒汗,明德帝就知道这人看是看了,就只看个热闹,没看出多少名堂,“以后你们礼部筹备什么节庆仪式,都可以按今日步射场这个标准来办。” 彭大人:“……” 皇上啊,您要不要听听您在说些什么? 步射场这个标准! 百年难遇的名场面,要说他们没排练过我都不信! 首先我得有个控扬的时云起,其次我得有个五箭同开弓的唐星河,最后我还得有个学识量储备极大的海晏驸马! 到现在我连梁先生是谁都不知道,皇上您竟然让我以后按这个标准来? 腹诽一大圈,差点老泪纵横的彭大人拱手一礼,“是,臣遵旨!” 标准太高,活儿不好干哪!彭大人觉得自己提前老迈,是时候回老家颐养天年了。 魏家。 魏家无祠堂,只有一间专门放祖宗牌位的屋子。 此时魏屿直裸露着上身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垂头耷脑,面色凝重。 他今日总体来说考得不错。举重十分,步射十三分,骑射十分,马枪十分。 这个成绩可说是冠傲全场,数一数二了。放在任何一个学子身上,回家都是被父母供着,生怕他累了伤了病了,得好生安抚。 可魏忠实却请了家法,一鞭子抽向儿子。 那鞭子很细,抽在身上使人疼得细密难耐。 魏屿直只哆嗦了一下,却未哼一声。 魏忠实不停手,又连抽九鞭,才问,“你可知错?” 魏屿直已是满背伤痕纵横交错,额头冒汗,双拳紧握,显是忍得极为辛苦。 他低着头回话,“儿子知错。” “知错?”魏忠实居高临下看着儿子,“那你说说,你错哪儿了?” “儿子……不该恍神,失了水准。”魏屿直不敢看父亲逼视的眼睛。 魏忠实沧然笑一声,又是一鞭抽在儿子的背上,“满口谎言!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糊弄过关!我为你取名‘直’,就是希望你做一个正直的人。结果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配得上这个名字吗?” 魏屿直只觉最后这一鞭不是抽在背上,而是抽在脸上。 魏忠实满眼失望,“明知你接下来还有武举考试,为父还是要请家法,你可知这又是为何?” 魏屿直不敢吭声回话。 听父亲继续说下去,“就你这心性,若是武举高中,让你当了将军带兵,只会祸国殃民。你连自己的前程都能拿来开玩笑,对士兵的性命和国家的安危就不会有敬畏心。接下来的武举,你别考了,省得我魏家成了千古罪人!” 魏屿直大惊,抬起慌张的眼眸,眸里蓄满泪水,颤声请求,“父亲开恩!儿子……知错!儿子真的知错了!” 魏忠实抽了两鞭子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那为父再问你一次,你错哪儿了?” 魏屿直咬了咬嘴唇,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儿子心悦海晏公主,可她未等儿子金榜题名就成了亲。儿子不服,想要与她夫婿一较高下。可她夫婿不考武举,反倒成了教谕。儿子……这口气,憋在心里很久了。” 终于,说出来了。 心里的阴暗,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终于以最不堪的方式暴露于人前。 他面红耳赤,恨不得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魏忠实不怒反笑,“所以你就作贱自己?你毁了自己的前程,就对海晏驸马造成伤害和打击了?” 气啊!气得脑子嗡嗡的!真是气得胸腔都要爆了! 一直以为儿子还算正直,还算忠厚,还算赤诚,结果!就这! 他几乎是指着魏屿直的鼻子,“我问你,赤手空拳,你有几分把握胜得了驸马?” 魏屿直不作思考就答了,“没有。” 他想起岑鸢教他们格斗,那是赤手空拳近距离最有效的招式。 他们交过手,岑鸢一招就将他撂翻在地。 他都没看清对方怎么动的手,就躺了。 魏忠实简直气极了,“没有!好,好得很!”他又问,“射箭,你赢得了驸马?” 魏屿直的头更低了,“赢不了。” 今日在步射场上,他听马楚阳问唐星河,“你怎么练成的五箭同时开弓?” 唐星河说,“我表妹夫指导的,我表妹夫超级厉害,射箭是高手。” 魏屿直推断,岑鸢的箭术应在唐星河之上。而他,不如唐星河。 魏忠实气得已经不知说什么了,“所以,你哪哪都不如驸马,就只能伤害自己?魏屿直啊魏屿直,你叫为父说你什么好?先不谈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就说你各方面都不如人,凭什么就有脸给人添堵呢?” 一句句的质问,如同冷水一盆盆浇下来。兜头兜脸,羞愧难当。 魏夫人看得心疼极了,眼含泪花,却知慈母多败儿,不能心软。 她将大门重重关上,才沉痛道,“我早知你钟情于海晏公主,但当初你未道破,我还当你知事懂事。” 先不谈两情相悦,就这门第,他们家如何配得上显赫权贵世家的侯府? 若说自己女儿高嫁,那也是她女婿一心低娶,认定了她女儿才促成的这门亲事。 京中多少风言风语,说他们魏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才攀附上权贵。 难听的话可以当耳旁风,可她女儿成亲当夜就遭了毒手。要不是海晏公主机敏聪颖,这会子她女儿都成了冤死鬼。 门不当,户不对啊! 可自己这儿子竟然还在肖想海晏公主!分明海晏公主对她儿子根本没有任何情谊,完全是儿子剃头挑子一头热。 魏夫人道,“你喜欢的姑娘已成亲,她夫婿还是你的教谕!是我们做父母的没教你礼义廉耻,还是没教你尊师重道?” 魏屿直咬紧后槽牙,心头酸楚,却不敢辩驳一个字。 魏忠实气愤难当,“你如此行径,与那无耻的时云兴相比,又能强到哪里去?当日你口口声声骂时云兴是个混账,你这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第417章 他就是忘了初心 魏屿直狠狠一闭眼,滚烫的泪水滑落双颊。他匍匐在地,哽咽着,万分悔恨。 父亲竟然拿他和时云兴那厮相提并论,可见是真的对他失望至极。 他对自己何尝不失望呢? 在唐星河五箭齐发时,在明德帝问唐星河敢不敢迎战列国时,在岑鸢说“少年强则国强”时,他就幡然悔悟了。 他想起岑鸢从容不迫站在场边,不为他的故意失分恼怒半分,也不因唐星河的光芒四射而失态半分。 魏屿直知道自己彻底输了。不止在箭道上输了,连人品心性都输了好大一截。 魏夫人双目通红,“儿子,你堂堂正正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若能两情相悦,你钟情的姑娘正好也钟情你,就算门第有别,我也会想办法去为你试一试,不让你有遗憾。” 可事实呢?海晏公主跟那驸马分明情投意合,从没在意过她这傻儿子啊! 她温言细语,“公主既对你无意,你最起码要做到不污了自己这份心意。此,方配得上一个‘情’字。” 魏屿直低垂着头,羞愧难当。 魏忠实冷眉瞧着儿子,“你今日的举动,不止是伤了教谕对你的一片赤诚,更是伤了自己。为父望你金榜题名,却不愿你心怀怨愤。没有人欠你,海晏公主不欠你,海晏公主的驸马更不欠你。” 魏夫人语重心长,“我们痛惜的,不是你失了那两分。而是你失了为人的坦荡,更失了做人的尊严。” 魏屿直轻轻闭了眼,他,还失了少年的赤诚。 若你正彷徨迷失,愿你不忘初心。 他就是忘了初心啊。 他在烈日炎炎下练箭,他在冰雪皑皑中骑马练枪,难道当初不是想着凭本事平步青云,光耀门楣,保家卫国吗? 魏忠实问,“今日为父请了家法,你服不服?” 魏屿直终于挺直了腰板,“儿子服!” “那你这就去跟你的教谕认错请罪,他不原谅你,你明日就不必去参加武举考试了。” 魏屿直恭敬朝列祖列宗磕头,又朝父母磕头,“儿子这就认错请罪去。”说着,他站起身朝外走去。 魏母热泪滑下,“等等。” 她命人拿了药膏来,仔细替儿子清洗伤口,然后上药。 末了,她为儿子认真整理好衣冠,“去吧。咱们魏家人,做什么都须得清清白白。你武举考不考得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失了风骨。懂吗,儿子?” 魏屿直忍着酸涩的泪意,“母亲,儿子知错了。” 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向着如意街而去。 余生阁的花园里此时欢声笑语。 长桌上摆着精致点心茶果,烛灯绕了一圈,灯火通明。 夕阳最后一丝金边被夜色吞没。微风拂过檐下风铃,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唐楚君兴致勃勃问,“咦,夏儿,你夫君刚说那叫什么‘剧’来着?” “‘话剧’。”时安夏看着黄醒月的记录,又对比唐楚君写的小故事,品得津津有味。 姚笙十分困惑,“闻所未闻,什么是‘话剧’?” 时安夏摇摇头,“我也不懂。我夫君那人,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意思那词儿是你们早前就套好的?”姚笙惊讶极了。 时安夏笑道,“是呀,阿娘。少年强则国强,那几段都是他们秘密演练了许久。我说的词儿,也是早先就写好的呀。” 姚笙更惊讶了,“你们怎么就知道皇上会问星河那孩子呢?” 在她想来,皇上不问星河,就不会让岑鸢上台讲话,不讲话,哪来的这个剧? 时安夏将稿子放在一边,揭了茶盖,微笑着拂了拂茶汤,“阿娘,我们不知道皇上会问。这真是个意外,我星河表哥实在太耀眼了。原本这个‘话剧’是要留在武举比完了以后,无论谁拿了状元,云起书院都会把这段演出来,以达到将崇武爱国的风尚推向更高的目的。” 岑鸢迎着烛光笑着走来,“谁知皇上点了我的名。我就将计就计,把兄长那段先念了。” 时云起也笑,“你作为教谕说出来,自然比我来得妙。” 岑鸢坐下,拿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才道,“那倒不尽然。兄长你如今在北翼文人圈里的影响力是一呼百应,谁能跟你比?” 当初正是因为看中这一点,他才着手写“少年强则国强”的简单剧本,排了一出所谓的“话剧”。 编写话剧不是岑鸢的强项。 所以这里面,他提供了梁先生的“少年说”,然后耐心跟时云起兄妹俩讲解以对白或是独白为主的“话剧”形式,再由他俩自己去编写场景和台词。 只是没想到,明德帝会在武举第一天就忽然点名让他讲话。他顺水推舟,在最热烈的时候,把“少年说”给推到了人前。 事实证明,效果不错。到时再以此为题出一版武举专题的报纸,等列国到达京城时,整个京城的崇武爱国氛围将达到顶点。 列国再看北翼,将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夫。而是少年人才辈出,文武百花齐放的局面。 有文明,也有武力,才是最可怕的存在。 唐楚君见孩子们都各自谦虚,眉眼更弯了几分,“都厉害,你们都厉害。姐姐你说是吧?” 姚笙笑道,“是,孩子们都厉害。星河更厉害!就是……起儿你那大舅哥,今儿是怎么回事?我看他也挺厉害,要不是那一箭,今日就是满分,真可惜。” 魏采菱倒是不觉得尴尬,有人提出来,总比大家背着她议论的好。 她并未刻意去看小姑子,而是尽量自然地对上阿娘的目光,轻声回应,“许是我兄长有些事儿没想通。”她转头起身对岑鸢轻轻一福,“妹夫,你别放心上,在这我替兄长给你道个歉。” 岑鸢淡淡避开,“那倒不必。他是他,你是你。况且他所做之事,只有碍他本人的前程,于我并无半点伤害。” 话是这么说,听起来也有理。但魏采菱还是听出了这妹夫的疏离之意。 她深深叹口气,正要说话,就听门房来报,说魏公子求见少主。 岑鸢回了听蓝院,在正厅见到彷徨不安的魏屿直。 两人四目相对,一瞬又错过。 岑鸢是不愿意用视线压迫对方,魏屿直是羞愧难当。 魏屿直忽然单腿跪地,“先生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岑鸢负手而立,垂下眉眼,“这就想通了?” 魏屿直抬起头,只觉对方如灼灼烈日,耀目异常,“学生羞愧,还望先生海涵。” 岑鸢淡淡道,“行了,明日还要考笔试。回去好生休息。” 魏屿直定定望着岑鸢,迟疑片刻,终究说出了口,“学生还有一事求先生解惑。” 第418章 此女模样肖似少主夫人 岑鸢看了魏屿直一眼,率先坐下,声音仍是平淡,“起来说,坐。” 魏屿直也不扭捏,便是站起身,却不坐,只站在岑鸢面前低着头问,“若是……” 他拳头紧握,“若是”了半晌,也没若是出口。 倒是岑鸢一如既往平淡的声音如雷贯耳,“若是我心悦她时,她已嫁作人妇。我不会扰她,也不会让她为难。” 魏屿直瞪大了双眼,惊讶于先生一下就猜到他要问什么,更惊讶于先生竟然还回答了他这么无聊的问题。 先生原本少话,今天倒是多说了些,“若她行得步步惊心,我会为她排除障碍;若她心有抱负无法施展,我会替她一一实现;若她在高墙内只能仰望四方天井,我会替她在高墙外海阔天空;若她……” 后头两句,他戛然而止。 应是,若她需要有人保家卫国,他愿为她奔赴战场,抛头颅,洒热血; 若她需要有人回国退兵,他愿为她穿上龙袍,发号施令。 她是他的铜墙铁壁,他是她的万箭齐发。 魏屿直仓皇离去时,耳边还响彻着先生平静的声音。 那每个字仿佛都是在针对他,可那每个字又仿佛也是先生的肺腑之言。 就好像先生亲身经历过……魏屿直出了如意街九号,失了魂一般游走在大街小巷。 就在他拐过街角准备回家时,忽然从暗处跑出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子,撞在他的胸口。 她“哎呦”一声,待看清是个壮年男子时,立刻惊呼着“公子救命”。 她话音刚落,身后就窜出来两个大汉,大喝一声,“看你往哪里跑!” 魏屿直心情本来很沮丧,可视线落在那女子脸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他心神一抖,将女子护在身后,微凝了眉眼。 此时,两个大汉凶神恶煞逼过来,“少管闲事!让开!” 魏屿直不动分毫,只问女子,“他们为何抓你?” 女子泫然而泣,“我兄长赌输了,将我抵了赌债。可是,可是我已许过亲,不日就要嫁人……我……” 魏屿直心弦又是一颤。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岑鸢说的话:若她行得步步惊心,我会为她排除障碍。 他开口问,“欠了多少赌债?” 两个壮汉异口同声,“十两。” 魏屿直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扔过去,“滚!” 说实话,也亏得是十两,再多就没有了。这还是父亲给他考试租赁马匹用的。 考骑射和马枪时,所骑的马都是考生自己提供。他之所以没花银子,是因为云起书院一应供了。 两个壮汉得了银子自然也不再纠缠,跑了。 那女子当街就跪在魏屿直面前磕头,“公子救命之恩,奴家感激不尽。” 她说着仰起带泪的脸……那张脸,让魏屿直眸色又深了一层。 那模样至少像了七分,圆圆的小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挺翘的鼻子,微张的小嘴。若不是穿着打了补丁的布衣,他都以为是那个姑娘了。 他不禁想,那个姑娘当年流浪在外吃了许多苦,是否就是眼前这副模样? 思绪翻滚着,嘴上却是淡然,“起吧,小事。”说着就要往家去。 女子仓促中抓了他衣角,“公子留步……” 魏屿直扭头,居高临下,“还有事?” 女子忙松开衣角,“没,没事。奴家想问公子姓甚名谁,日后奴家……。” 魏屿直又瞧了那张脸一瞬,不再说话,大步离开。 听蓝院,荆三回来报,“少主,魏公子回府了。” 岑鸢淡淡点头,“看紧他,别让人有可乘之机。” 在一个人失意之时,又是这样敏感的身份。有人要将主意打到魏屿直身上,实非意外。 荆三道,“还真有人在打魏公子的主意。” “嗯?”岑鸢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哪头的?” 荆三迟疑片刻,“哪头的还没查到,不过此女……模样肖似少主夫人。” 岑鸢敛下微沉的眉眼,“这是要替我考验学生的心性?有几分相似?” “六七分相似。只那女子看着悲苦得很,与少主夫人这种沉静高贵完全不同。”荆三问,“可要处理了?” 岑鸢摇头,“不必,放任不管,盯着就行了。查查是谁派来的。” 荆三领命而去。 时安夏这才款款进了屋来,瞧着岑鸢眉间十分沉郁,便是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岑鸢屏退屋内侍候的,“小事,就怕你听了犯膈应。” 时安夏坐在岑鸢身侧的椅上,淡笑,“犯膈应的事还少吗?不在乎多这一件。” 岑鸢却是问,“你可知魏屿直为何今日与我斗气而失了两分?” 原本魏屿直是最先入明德帝眼的人,谁知他自己一手搅了所有辉煌。 临门一脚,输在了一个“蠢”字上。 时安夏沉吟半晌,却还是道,“想必,因着你是我夫君?” 岑鸢侧目而视,“你知道?” “刚知道。”时安夏心思虽玲珑,在感情上却是个十分迟钝的人。更不会自以为是认为谁都钟情于她,否则当初就不会一度揣测岑鸢是为红鹊来的侯府了。 她的坦荡倒使得岑鸢心头舒了半分,“刚有个与你长相肖似的女子,故意接近魏屿直。” 时安夏皱眉,“肖似?” 这可真有点膈应。 “然后呢?”如果魏屿直和这女子发生点什么,不止会将魏家拖累,到时大家就不好见面了。她嫂子夹在中间更是为难。 “没有然后,魏屿直回家了。”岑鸢并未瞒着,“放心,我会找人盯着。” 次日,武举文考。 所谓文考,就是默武经。 参加武举考试的学子大多学识不多,能把几本经典兵法着作里的经典句子默写出来,已经算得上很不错了。 往年武举也基本走的这个套路。且举子今日上了考场,也以为跟往常一样。 不料,今年不同了。 直到进入考场,举子们才知除了正常默武经外,还有加试项目,包括兵法策略,地理常识以及模拟作战。 这是明德帝亲自下的命令,亲自出的考题。 消息一出,将举子们打得措手不及。 待考题发下来,不止其他书院的举子蒙了,就连云起书院的举子也蒙了。 这这这……他们云起书院的教谕不是教过? 第419章 何以见得不是顺风 岑鸢并不知道明德帝今年会加试。 因他做了云起书院的武举教谕,明德帝防的就是他,捂得严严实实,一点口风都没露。 但岑鸢讲课的时候,想着这些人以后都是带兵行军的武将,是以并不以考试为目的讲学,而是从实用的角度,全面细致把北翼地理常识和常用兵法策略梳理了好几遍。 至于模拟作战,就更简单了。他前世在边关,对着最多的就是沙盘。 他脑子里的沙盘地形图,恐怕比兵部的还多。 尤其是鹿北一带,他曾深入研究过地形环境,否则也不能打出北翼以少胜多最漂亮的一仗。 举子们进了考场,岑鸢在外场等候。 齐公公急匆匆行来,“驸马爷,皇上有请。” 岑鸢起身跟着齐公公去了贡院的才子楼,看见明德帝好整以暇坐在栏边喝茶,面前摆了棋盘。 他向明德帝行过礼,便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明德帝屏退旁人,指着对面的位置,笑道,“坐。” 岑鸢依言坐下。 明德帝心情极好,声音也变得轻快,“你这般守规矩,朕还有些不习惯。” 岑鸢平静答道,“既是入赘北翼的女婿,自当入乡随俗。父皇,您说是吗?” 明德帝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入赘北翼,朕的好女婿!今日天气甚好,不如……来一局?” 岑鸢听他没用“手谈”二字,便知对方要边下棋边聊天,伸手执了白子,先行为敬。 在北翼,白子为卑,代表平民白丁;而黑子为尊,代表显贵。 让平民先行,是北翼权贵彰显身份气度的作法。他主动先落一子,也代表着对明德帝心存敬意。 明德帝手拈黑子落盘,“拿出你的实力来,莫要因为是朕,就束手束脚。” 岑鸢垂着眉眼,从容落子,“若是小婿不小心赢了父皇,岂非冒犯?” “嗯?”明德帝笑着摇头,“你也太小看朕的心胸了。再说,朕自小没输过,赢你,不在话下。” 岑鸢眉眼微挑,“那倒未必,凡事有起始,父皇认真些。” 明德帝又哈哈笑了两声,就喜欢他女婿这不卑不亢的劲儿。 说话间,两人你来我往,黑白子纵横交错。 岑鸢再落一子,抬头笑道,“父皇猝不及防加试,到底是在考举子呢?还是在考小婿这个教谕?” 明德帝那点小心思被戳破,也不恼,黑子落在一颗白子旁边,“作为一个教谕,难道不该方方面面都教给学生吗?合着你也是照本宣科,教学生死记硬背那一套?” 岑鸢掀眸瞧着明德帝那眉飞色舞的模样,轻落一子,“所以父皇今日不止要在棋盘上赢了小婿,还要在考场上赢了小婿?” 明德帝抬眸与岑鸢对视,“那就要看你和你的学生能不能逆风翻盘了。” 他得意落下一粒黑子,整个棋局变得波谲云诡,白子举步维艰。 “那……”岑鸢淡淡垂眸,纤长好看的手指捏着白子,悬在空中,“何以见得不是顺风?” 语毕,他将白子那么一扣,便落入黑子之间。 明德帝笑容凝在脸上,眼见刚才还尽在掌握的棋局成了另一番模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落下一黑子。 仿佛怕这帝王玩赖悔棋一般,岑鸢利落再扣下一子,如尖刀一般,将左右黑子生生切开。 明德帝面色微变,半晌才惊叹道,“妙!妙啊!小鸢鸢,你真是个人才!” 原本淡定自如的岑鸢被那句“小鸢鸢”给整破防了,握着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一声,“咱能不搞心态吗?” 明德帝伸手就是一捶,捶在岑鸢的胸口,“哈哈哈!好小子!” 几个来回间,明德帝输了,无力回天,“怪了!朕还是第一次输棋!就连上次输给先帝,还是朕故意落败。” 岑鸢往身后一靠,正色道,“我先申明,以后不许动不动就叫齐公公来宣我入宫陪下棋。” 明德帝:“!!!”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宣你入宫陪下棋,那不是你的荣幸?多少官员做梦都想要的机会,到了你嘴里就这么嫌弃? 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岑鸢抿着笑意,眸里荡漾着细碎波光,“我要陪媳妇儿的,不要扰我。” 明德帝气了个倒仰,“陪媳妇儿!朕能耽误你多少时光?” 岑鸢挑眉,“你也可以陪媳妇儿,你后宫那么多女子。” 明德帝:“……” 话不投机半句都多,还有半句是这样,“朕可以微服出访去你屋里下棋。” “你确定不是去看我岳母?”岑鸢极力忍住笑,但是忍不住啊,看皇帝吃瘪原来是这般乐趣。 明德帝竟然耳根子都红了,清咳一声,“死小子,朕只是想下棋。” “总之少打我岳母主意,否则我家小姑娘要防贼了。”岑鸢伸手将白子一粒一粒收起。 明德帝看着傲慢的黑子遍布棋盘,叹口气,闷闷的,“放心,朕不会打扰。” 他想起那日,时安夏生怕他留下来用膳,跟狗撵了似的恭送他回宫,便知小姑娘的立场。 她是不会准许她天真单纯的母亲去过步步惊心的日子,当然,他也不会令他喜欢的女子陷入那样的境地。 有些人,放在心里就好。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么说了。 每一次,都像是下决心和对自己的警示。 岑鸢这才抬起头,淡淡解释,“我岳母,死得很早,过得很苦。年少时被继母算计,后来嫁入侯府被婆母和妾室算计。儿子死了,女儿丢了,一生郁郁寡欢,早早就没了。” 明德帝瞳孔剧震,知对方说的是小姑娘的梦里,更是他们曾经历过的前世。 原来,她也早逝了啊。 他心里说不出的压抑和难过。 岑鸢目光坚定,声音里注满了感情,“所以小姑娘想让她母亲过得开心些,更想让你……活得长久些。如此,北翼好,所有人都好。” 明德帝心头湿了一片。 这就是他喜欢和岑鸢呆在一处的原因。 此子赤诚,哪怕是别国曾经的皇帝,哪怕强大到可怕,他也愿意全心全意交付信任。 他淡淡道,“朕知道了,你不必担心。”说着,他又恢复了挑衅,“那你认为,你的学生能答对几题?” 第420章 文的捡完捡武的 你认为,你的学生能答对几题? 岑鸢没有正面回答明德帝,只是道,“我建议你加试部分的分值不计入成绩,否则对其他举子不公平。” 明德帝大为惊讶,“你就这么确定你的学生能答对?” “学生能不能答对,那是用不用心的问题。但他们肯定都见过你出的题,换句话说,我押的题有可能全中。” 明德帝不服气,“那你猜,朕的沙盘用的是哪里的地形?” 岑鸢一瞧明德帝那副“让你猜不着”的样子,不由得微敛了眉眼,不忍看他表情,“邬城。” 明德帝:“……” 他怀疑岑鸢昨夜潜进了兵部偷题。为防漏题,他特意到昨晚才透露今日加试,那些知情的官员,昨夜都没离开过兵部。 岑鸢解释道,“邬城就在鹿北一带。鹿北地形是我用来专门讲战略部署的沙盘图。我的学生闭着眼睛,都能给你重新造一个鹿北沙盘出来。所以,你要考他们什么?” “那你如何知道朕用了邬城地形出题?”明德帝纳闷极了。 “我和我家小姑娘只跟你提过‘邬城黑色惨案’,你不用邬城能用哪里?” 明德帝:“……” 朕的心思就这么好被拿捏? 岑鸢继续道,“因为是第一次加试,你怕打击到举子们的心态,所以又故意出了相对简单的题,对吧?” 那你不是送分是什么?这就好比,我的学生已经学到微积分,你出题考了个一加一等于几。 明德帝彻底不想说话了,就算说话也是气鼓鼓,“你走你走,陪你媳妇儿去!” 岑鸢便是高高兴兴走了。 齐公公好奇地问,“驸马爷,什么事让您这么高兴呀?” 驸马爷道,“把咱们皇上哄高兴了,我能不高兴吗?” 齐公公笑眯了眼,“驸马爷您真是我见过最能讨皇上欢心的人了。” 驸马爷敛了笑,“咱们皇上心思难测,没准儿他现在最讨厌看见的就是我。你快去哄哄他。” 齐公公滋溜跑到明德帝跟前,见一棋盘的黑子,白子全没了,笑道,“皇上,您也不必沮丧。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样的天赋,站在顶端求败的人寂寞了些,皇上您要适应。” 明德帝没好气,“朕输了。” 齐公公没回过神来,“啊?” “朕今日下棋输给了那臭小子,啊什么啊!不止下棋输了,连出题都输了……” 他原本就是存了心思要为难岑鸢这个教谕,谁知撞在了马腿上。 武举文试结束,别的书院举子们垂头丧气;云起书院举子们一片欢呼,答对了,全答对了。 很快,兵部出了告示,加试部分的分值不计入成绩。 别的书院举子们顿时欢呼起来。 云起书院的全体举子们:“……” 合着兵部逗我们玩呢? 兵部:“……” 我们也有口难言,全凭皇上一个喜好。 皇上:“……” 不关朕事,是你们教谕自己的提议。 云起书院教谕,其实也就那一个:“高处不胜寒啊!” 如此下来,武举便只剩下明日的比武。这项分值才是重中之重。 到此,具有比武资格的原本只三十五个。因着明德帝对武举加强了重视,又放宽了下限,多取了十一人。 也就是说,明日比武者有四十六人。而其中,云起书院又是独占鳌头。 十三人中竟然进了六个人,包括魏屿直,唐星河,马楚阳,吴起程,赵椎,以及邢明月。 且六人个个以高分成绩鹤立鸡群,云起书院出尽风头。 海晏驸马这个教谕也因此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说什么的都有,“驸马运气真好,捡到的学生全是好苗子!” “有没有可能,驸马确实有本事?” “有什么本事?驸马当教谕才几天?能教出什么来?那唐星河和马楚阳原本就在国公府族学待了好多年,要学,也是从国公府族学学到的本事。” “马家更是不止上有马老将军,下有马小将军,他们家府卫里都有好些个退下来的将军呢。说白了,驸马就是会捡漏。” “说来奇怪啊,云起书院真就会捡漏,文的捡完捡武的……啧……” 无论外界怎么传,都影响不了云起书院的尊师重道。所有学子自经历了加试后,对他们教谕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心服口服。 就连霍斯梧这种提前落榜的,都对岑鸢无二话。听到外头说他们教谕不好,他还要跳出去骂上几句。 要说霍斯梧因何落榜? 他主要弱在步射和骑射上。他在步射上,只拿到了两分,还是靠运气拿到的。骑射就更惨淡,零分收场。 他上次眼睛被打坏以后,看东西一直很模糊。在训练的时候,步射和骑射就常垫底,所以落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霍斯梧还是一直坚持练,也坚持参加武举。他可不管落榜会丢了谁的脸! 他的脸是他的脸,淮阳伯府的脸与他无关。 至今,他一次都没回过家,也没喊过一声父母,气性大着呢。 武举这种事,重在参与嘛。不参与他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其余落榜的人,无一例外折在步射骑射上,马枪也很难。总之这结果,跟岑鸢预料的情形几乎一样。 岑鸢回听蓝院的时候,听见一个妇人的声音在谢恩,“多谢姑娘,多谢少主夫人。要不是您,老奴的侄儿哪里有这般造化?” 时安夏笑道,“邢妈妈,起来说话。” 那邢妈妈正是侯府的老奴,往日在时老夫人手下办事。 时安夏重生以后,知这嬷嬷算得上正直能干,也没有做过特别昧良心的事,便以帮她名义上的侄儿邢明月入仕为条件,拉拢她为自己办事。 邢妈妈卖身为奴进侯府之前还是个孩子时,曾流落至洪县邢家村。 她原本无依无靠,到了邢家村后,遇上个好心人收留了她,还让她也跟着姓了邢。 那人就是邢明月的祖母谢氏。当时邢家也很穷,可就那样,谢氏还是给了她一口饭吃。 谁知好景不长,谢氏得了重病,无钱医治。 邢妈妈就自作主张把自己卖身为奴,换了银钱给谢氏治病。 谢氏病好后,想让邢妈妈嫁给自己儿子。其实邢妈妈自己也很钟意她名义上的大哥。 可她知道,她那大哥早有心上人。她也不愿挟恩图报,谎称侯府主母对自己的亲事另有安排,从而成全了大哥。 这个邢明月就是她名义上大哥和心上人的儿子……邢妈妈自己一生未嫁,其实也就把邢明月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疼了。 第421章 误以为应良辰是恩人 外头不知怎的阴了下来,天空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邢妈妈从屋里出来,看见廊下站着愈发贵气逼人的姑爷,便是上前问安。想起北茴的叮嘱,生生将快要脱口而出的“姑爷”换成了“少主”。 岑鸢微微点了一下头,正要抬步进屋,却见邢妈妈匍匐跪地,“老奴谢少主搭救之恩。” 她已听姑娘说了,侄儿邢明月从牢狱里出来还能参加武举,全是姑爷在上下奔走。 岑鸢负手回头,“起吧。是明月自己争气,他今后有大好前程,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邢妈妈连说“多谢少主”,目送人进了屋,才收回视线。 北茴笑道,“邢妈妈且安心,少主说您侄儿有大好前程,那就必有大好前程。” 邢妈妈无限感慨,“诶。少主和少主夫人于我邢家有再生之恩哪。”她应声完以后,没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也不求明月有大好前程,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就成。” 她侄儿邢明月原本是崎州洪县武举院试案首,乡试解元,就在全家都为其高兴时,祸事来了。 邢明月的同窗习武好友谢仓平忽称丢失了一块玉佩乃祖传之物,随即去衙门报了案。 官爷派人来寻,最后在邢明月的包袱里找到了。为此,邢明月下了狱。 那玉佩水头甚好,极为昂贵,远远超过死刑的判罚。县官老爷大笔一挥,杀! 就这么前途一片大好的邢明月被判了死刑。邢家人上下奔走喊冤,皆无果。 不止如此,邢家人原要上京求在侯府办差的邢妈妈帮忙,还没出崎州地界,就被官爷拿住了。 是以邢妈妈当时完全不知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还乐滋滋等着侄儿上京参加武举。 时安夏透过水晶门帘儿,瞧着邢妈妈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敛下一声叹息。 就觉得天下之大,也不知有多少人还正在经历苦难折磨。又有多少人能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呢? 岑鸢看着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总是有操心不完的大事,“世间自有规则,生死也自有因果。谁知道这一生干过的坏事,不会成为下一世的报应?” 时安夏悠悠叹口气,“话是这么说……” 其实她倒不真是为了拉拢邢妈妈,才出手帮邢明月。 早在她计划把陆桑榆和顾柏年捡进云起书院时,就已经着手在助邢明月脱狱了。 邢明月最早出现在云起书院时,是在头几月斗试期间,差不多是跟霍斯梧同时进的书院。 要将一个下狱的人弄到京城参加武举考试,很复杂吗? 说复杂也并不复杂。 因为邢明月的案子根本是个局,害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国子监的应良辰。 应良辰与邢明月有着很深的渊源,两人同是崎州洪县人。一个是崎州洪县院试乡试第一名,一个是崎州洪县院试乡试第二名。 应家在当地是个大户,属于“京中有人”那一类。明德帝后宫里的应昭仪,便是应良辰拐弯抹角的远房姑姑。 崎州应家,只是京城应家一个远房分支。 应昭仪的父亲应孝山是垂南大将军,手握十万大军,镇守江州边陲。 这也是明德帝和时安夏迟迟不能真动太后的原因,因为应孝山就是太后党羽。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让太后死容易,但如何将应孝山控制好是个大问题。否则动乱起来,遭殃的还是江州百姓。 崎州应家之所以能得应家主支看中,完全是因为他们会搂银子。 应家每年需要花费大量银子在江州屯养私兵,银子从哪里来?除了太后予以补给,崎州应家同样是重要来源。 这也是应良辰能在崎州只手遮天的原因,京城有人啊! 最初,应良辰只是出于嫉妒邢明月案首和解元的身份。他买通当地官吏,都没能压住邢明月成为案首解元的势头。 实在是实力相差甚远,当时又有京中官员在场监考,是以应良辰作弊都只能得第二。 没办法,武举跟文举还不同,那箭射中就是射中,射不中就真的是射不中。 如此一来,铲除邢明月这个挡道的,成了应家头等大事。 应良辰买通了邢明月好友谢仓平,拿一块昂贵的玉佩,令其栽赃陷害。 再买通县衙县官汪大人,将邢明月捉拿归案,秘密判处死刑。 没错,关键就在这“秘密判处死刑”上。 因着邢明月身份特殊,毕竟是在朝廷落了名的案首解元,他们只能秘密进行,不让上面知道。 每年弃考的不计其数,倒也不差邢明月一个。可若是邢明月犯案判了死刑,传到京城,朝廷肯定会派官员下来查。 应家担心节外生枝,便是让县官汪大人秘密进行。简而言之,就是此事没有上册,更不会传到京城,属“私刑”。 也就是说,邢明月只要能见天日,一样有资格参加武举考试。 但邢家人不知道这事儿,准备上京求着在侯府里办差的邢妈妈想办法,看能不能救刑明月出来。 应家哪能让邢家人把这事捅出去,派人在路上拦了邢家人,更是把邢明月的父亲打个半死,将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 上一世,应良辰在一番操作之下,拿下武举第四名。 可他这个第四名的含金量不是一般高,待晋王继位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卫南大将军。 这时飞黄腾达的应良辰,手下便需要办事得力的人了。他想起被秘密关押的邢明月,以恩人之姿出现,将其从牢里捞出来。 应良辰还为邢明月改头换面,连名字都换了,就这么收来当属下。 邢明月单纯,误以为应良辰是贵人,是恩人,一生兢兢业业为其办事。 又担心自己身份败露,还主动当起了隐形人,在军中无任何职位。 不过,应良辰知邢明月此人正直,倒也不敢把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烂事交给邢明月去办。 只是最后,邢明月还是知道了应良辰与裴钰勾结,贪军饷,与海盗勾结大肆敛财,欺男霸女,坏事做尽。 若只是以上行为,邢明月还仅止是冒死出言规劝。可他发现了应良辰和裴钰卖国,不顾百姓生死,简直丧尽天良,毫无底线。 他忍不了,就开始秘密收集应良辰的卖国证据。 谁知这一留意不得了,竟被他无意间得知了当年自己下狱的真相。 第422章 心如昭昭明月 得知真相的邢明月如坠冰窖,恍然大悟,这哪里是恩人,分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时,他已收集好了应良辰的卖国铁证,却犯了难,这些东西要交到谁手里才有用? 思来想去,他交给了当地知府。 那知府大人表面上应承着他,转过身就把他卖了。 还好邢明月机灵,发现得早,在应良辰派人来抓他之际,提前破窗跑了。 邢明月留了后手,罪证不止一份。他决定上京,再想门路。 他就不信这昭昭日月的北翼,没个清白之人! 这让应良辰勃然大怒,为了阻止邢明月上京,派出大量杀手,要置他于死地。 邢明月一路逃命,写下了自己的遭遇,跌跌撞撞来到京城,打听到建安侯爷时成逸为人正直,又能在心有大义的惠正皇太后面前说得起话。 他悄悄将证据送到建安侯爷时成逸手里。 可时成逸还没来得及对其进行安置,邢明月就被应良辰的人杀死在了客栈。 时成逸悲痛万分,连夜进宫将手稿和证据交给了惠正皇太后。 惠正皇太后看过手稿,得知邢明月早年的遭遇。 因着手中的证据,惠正皇太后派人去捉拿应良辰归案。 却已经晚了,应良辰丧尽天良,做了卖国贼,将好几个要塞城池都卖给了宛国。 北翼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他是重犯。 这就是时安夏为何要提早出手挽救邢明月的原因。 邢明月,跟他名字一样,心如昭昭明月,坦荡且大义。 崎州洪县根本没有关于邢明月的下狱记录。时安夏让岑鸢秘密带人先把邢明月救出来,后来又让东羽卫去拿住相关证人。 同时,时安夏不可能放任应良辰在武举道路上走得顺畅。待武举结束,他榜上有名时,再将邢明月的案子翻出来压死他。 如此,方能提早避免北翼的危机。 城南应府里,气氛比往日紧张。。 应良辰是在昨日武举时,方知邢明月也来了,简直如坐针毡,大惊失色。 他不明白为什么邢明月能出现在京城,派人打听才知对方已在云起书院好几个月了。 应良辰方寸大乱。可笑的是,他还不敢把这事说给李家人听,更不敢告知京城应家人。 京城应家人是十分爱惜羽毛的,轻易不会做下费力无益的事。仅仅是嫉妒,就出手暗害举子,在京城应家看来十分愚蠢。 因着举重场率先查出石担器材有问题,别的场次布置的作弊手段,全都被紧急撤回。 不过应良辰也不是完全不行。成绩虽离榜首差得远,但在太后余党以及国子监的运作下,他还是堪堪挤进了四十六人中垫底,可参与下一场比武考试。 一个惊雷砸下,使得应良辰情绪失控打翻了茶水,杯子掉在地上,碎了。 应良辰看着屋外滂沱大雨,心情烦躁地在屋中踱步。末了,召来随侍问,“可查到了行踪?” 随侍点头,“回公子,那邢妈妈就是邢明月名义上的姑姑,在建安侯府中给主母当差。今日刚去了海晏公主府上,这会子正前往沿锣巷的宅子,应家人都住在那里。” 应良辰看着满地碎渣,眼里翻滚着阴毒,“也好,全抓了。我就不信邢明月能不顾及家人的性命。” 随侍有些疑惑,“公子想要邢明月不能考好?” 应良辰冷笑一声,“光他考不好有什么用?得云起书院全员不能参考才好。” 随侍自小侍候应良辰,听懂了主子的意图。 先抓邢明月的家人,以之威胁邢明月就范,让他在云起书院学子的饭食或水里下毒药。轻则伤及脏器,成为废人;重则当场一命呜呼。 尔后再以其家人威胁邢明月,做成畏罪自杀的假象,让邢明月扛下所有罪责。 随侍有点害怕,“邢明月是云起书院的人。云起书院可是海晏公主所办。若是出了差池,惊动了皇上……要不,先跟李家和京城应家商量商量?” 应良辰恼羞成怒,“商什么量?若让李家和京城应家知道我敢动举子,怕是得骂死我!” 说白了,他现在不止担心自己考不好,更担心邢明月下狱之事被捅出来。 随侍无奈,出去办事了。 听蓝院里,时安夏屏退侍候的丫头,亲自为岑鸢换了药。 她重金为岑鸢寻来生肉效果极好的新药,这几日都是换的这药。 她边为他包扎,边问,“晚上还疼得厉害吗?” 岑鸢眸里漾着暖光,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胡说。”时安夏嗔怪着,“头几日还溢着血呢,一点不爱惜自己。” “这不是有你吗?”岑鸢随手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抬手拎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自从你亲自给我包扎伤口,真的就再也没疼过。” 小姑娘轻手轻脚的,比荆三那大老粗换药强多了。 时安夏闻言,耳朵根子都红了,轻咬了一下唇瓣,“你这人!” 岑鸢见小姑娘害羞,心里莫名一酥。他放茶杯在桌上,手指正好触到她放剪子的手。 但见素手玉白纤长,真真儿是肤如凝脂。她手指并不干瘦,而是恰到好处的饱满。 为了给他上药,她的指甲也修剪得利落干净。 岑鸢没忍住,大手覆盖在她的小手上,手指勾住,瞬间成了十指紧扣。 时安夏没站稳,往后一个踉跄,倒退进岑鸢怀里。这会子脸更红了,挣扎着要站起来。 岑鸢紧了紧手臂,软玉温香,顺势抱她坐在自己腿上,在她耳边温言道,“陪我说说话。” “说!说话!你让我坐边上去说。”时安夏结结巴巴。 岑鸢感觉到小姑娘全身紧绷,安抚地抱紧了些,“别动,再动刚包好的伤口可要裂了。” 时安夏闻言没再敢动,只觉一种新奇又恍若熟悉的感觉直冲脑海。 她又想问,你上一世也这般抱过我? 耳边已传来岑鸢十分正经转移她注意力的声音,“以邢明月的实力,进前五没问题。” 这一打岔,时安夏原本紧张的身体果然就放松下来,也不挣扎了,还能自如回答他,“案首解元的实力摆在那,上一世也是被坏人埋没了。” 岑鸢小计得逞,淡笑,“你这重生,合着是来补漏的?” 手中纤腰在握,嘴上谈着这么正经的话题,岑鸢觉得自己简直是柳下惠转世。 第423章 他早就在心里认主了 岑鸢长臂圈着时安夏。 他臂长,她娇小。圈着她,他还能伸手在桌上将茶杯续满,又另翻了一只杯子,也倒满,然后递给她喝。 她伸手接过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已适应了坐在他腿上。 她侧身,微靠着他。 窗外依然下着滂沱大雨,光线也暗下来。 分明还是午后光景,却已似暮色四合。 两人说着话,就听外头荆三问,“北茴,少主在里头吗?” 北茴有些为难,“在是在……” 俩主子好容易有点空闲在一处说说话,怎的不是这个来,就是那个来? 时安夏吓得一个激灵从岑鸢腿上利落跳下,如一只轻盈的小兔子。小兔子圆瞪着眼睛看他,小声嗔道,“下回别光天白日的……” 岑鸢瞧着小姑娘惊慌失措,不由得有些好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你的意思是,我晚上再来?” 时安夏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岑鸢声音软了些,“你是不是忘了?你不是惠正皇太后,我也不是卫北大将军。你现在是我的娘子,合情合理,合法合规。就算孝期不能同房,也没说不准夫妻俩说说话吧?” “咦,我怎么才知道你说话这么利索?”时安夏坐回一旁的椅子,又恢复了端庄温雅,扬声道,“进来,你们少主在呢。” 荆三得了令,这才往屋里迈步。 他瞧着屋里气氛有些怪异,但却不知怪在哪。反正他家少主脸色不怎么好,倒是少主夫人脸红红的,不过神色无异。 他没来得及细想,上前禀报,“应良辰的手下带着人往沿锣巷去了,看来是要抓了邢明月的家人。少主,少主夫人,咱们……要出手干预吗?” 岑鸢一双眼黑沉沉的,“不必,等他坐实绑架再清算。盯着点,别出了岔子。” 荆三应了一声,欲走。 岑鸢又叫住了他,“去通知邢明月,让他不管听到什么都先答应下来。” 待荆三走远,时安夏皱眉道,“应良辰想赢想疯了吧?没有邢明月,他也赢不过云起书院旁的人啊。” “那如果,他想利用邢明月弄死云起书院旁的人呢?” 时安夏面色一沉,“怪不得……你要提醒邢明月。” 岑鸢淡淡道,“不要用亲情去考验一个少年的人性,万一,他一时脑热,做了让人失望的选择。你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时安夏心头有些热,温温笑了,“你比我想象的心软。” “我只是不给自己添堵的机会。”岑鸢将桌上那杯凉茶一饮入喉,“应良辰的目标若是云起书院的其他举子,那就留不得了。” 留来留去留成祸。 时安夏也微沉了眉眼,“既然暂时动不得太后的人,就先拿应良辰开刀。” 岑鸢点头,“虽然此人还未做下更恶之事,但栽赃邢明月,绑架邢明月的家人,也是足够他把牢底坐穿。只是……” 时安夏知他想说什么,“只是此人狡诈,定会把一切事都推在旁人身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 云起书院。 荆三冒着大雨匆匆找到邢明月,将少主的话带到就走了,空留邢明月一人怔在原地。 他脑子嗡嗡的,他的家人在应良辰手里! 他都还没找应良辰算账,应良辰又来害他。 邢明月狠狠一捏拳头,入仕为将的想法更加强烈。 人善被人欺!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永远都将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视为蝼蚁。 他们的命在那些人手里,简直不值一提。 邢明月只觉血脉偾张,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燃着一团火,整个人要爆开了。 正在这时,书院里的小厮匆匆行来,递给他一封信。 邢明月将信打开,上面一行狗爬字:若要你家人安全,独自前往福源茶楼。 他拿着信,反而冷静下来。 胸口压着的大石忽然像是被搬开,燃着的那团火也瞬间熄灭了。 他怕什么? 云起书院是他的家,少主既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教谕。 他早就在心里认主了。 既然少主派人来通知他,说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又需要怕什么呢? 在心里梳理完一切,邢明月如约来到福源茶楼。 他刚一到门口,就有人上前来迎,“这边走。” 一路上了楼,走进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一个中年妇人被绑在屋中央的椅子上,嘴里塞着布条,正是邢明月的姑母邢妈妈。 邢明月心头一疼,大步上前,“姑母!” “唔唔……”邢妈妈瞧见侄儿前来,心凉了半截。她使劲摇头,示意他走。 邢明月瞥见屋中坐在一侧的男子并不阻止他走近姑母,便顺势拿掉了姑母嘴里的布条。 邢妈妈急道,“明月,不用管我!你不要上这些人的当!” 邢明月恍若未闻,只道,“姑母莫怕,一切有侄儿担着。” 他一边缓缓解开姑母手上的绑绳,一边沉声道,“应家这么看得起我?先是让我下狱,后绑我家人!这是天子脚下,还以为在崎州洪县,任你们一手遮天?” 那人丝毫不阻止对方解开邢妈妈身上的绳索,好整以暇地拍拍衣衫上不存在的灰尘,微微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上了一趟京,说话是硬气了不少。” 邢妈妈得了自由,害怕地扯着侄儿的衣襟,想拽他离开此地。 邢明月不动分毫,冷声问道,“我祖母还有我爹娘及弟弟妹妹呢?” 那人正是应良辰的贴身随侍杨关,平日替主子办事威风惯了,上哪儿都摆排场。 他咂了一口茶,慢条斯理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这就是我今日要跟你谈的交易。” 邢明月冷眉横挑,依言坐下。 对方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推过去,“把这包药下进云起书院举子的饭食里,你和那几个明日参加比武的举子一起吃下去。” “一起吃?”邢明月一下就明白了,“你们这是让我背黑锅!” 那人摇摇头,“也谈不上背黑锅。你自己也死了,别人就怀疑不到你头上。” “明月,使不得!”邢妈妈连忙阻止,转头出口骂道,“畜生!你们不得好……” “死”字未出口,一把匕首自杨关手里扔出,从邢妈妈耳边擦过,直直插进屋壁。 邢妈妈吓得瘫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她张了张嘴,再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杨关微眯着的眼里绽出一道精光,“你和那几个举子一起死了,你家的人,我会全部安然无恙放回去。否则……” 第424章 你们国子监的应良辰尿裤子了 邢明月忙扶起姑母,疾颜厉色,“你们!简直目无王法!” 杨关也不急,仍旧慢条斯理吃茶。他看着邢明月双目变得猩红,手上暴着青筋,心里很满意。 他就喜欢享受这些蝼蚁生死被他掌握的快感。 他笑得邪恶,“你可以不答应!到时,我会把你弟弟砍去双足用缸装起来养着,让他日日疼痛又死不了。你妹妹长得不错,怪水灵的,把她扔给我手下那群兄弟们,想来……” 邢明月爆喝,“别说了!”他一握拳,然后再松开,“我答应你!可我怎么信你?” 杨关阴冷道,“你别无选择,只能信我。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照做,你的家人我不会动。我也怕你阴魂不散来缠着我,做我们这行,信邪。” 像是为了宽对方的心,杨关又道,“你现在就可以把你姑母带走。” 邢明月强硬出声,“在晚膳前,你让我妹妹来找我。” 杨关听到这话,知对方答应了。 他做事也爽快,“行!不过,你别想耍花样!你爹娘,你祖母,你弟弟的命,都在我手上;还有你姑母和妹妹,我能放,就能再抓回来。” 邢明月不发一语将桌上那包药粉揣进怀里,再扶着邢妈妈往门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扭过头,仇恨地盯着杨关看了半晌,“我记住你了!你若言而无信,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杨关被那眼神吓得心头突突了两下,头皮发麻。 惊雷未歇,倾盆大雨将京城笼罩在灰暗之中。 傍晚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跑到云起书院找哥哥邢明月,被邢妈妈领走了。 当晚,也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说云起书院明日参加比武的举子们全部中毒身亡,疑是吃了什么毒物。 应良辰派出人去云起书院打探实情,去的人回来禀报,说云起书院现在乱成一团,似是出了大事。 成了!应良辰那颗不安的心,总算是跳得平稳了些。 他如今最怕的就是邢明月下狱之事被翻出来,现在人死了,一切都好办。 他吩咐杨关,“把邢家人放回去,让他们封口。乱说话只会死路一条。” 杨关总觉得一切来得太容易,思来想去,见主子正在兴头上,忍了又忍,终是没开口。 他带人去到关押邢家人的宅子时,刚入内,就被直接绑了。 对方的身手远不是他们能敌。再定睛一看,那不是邢明月又是谁? 邢明月也是个狠的,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削下杨关一只耳朵。 杨关疼得如杀猪般嚎叫。 他知,这次主子踢到了铁板,惨了。他自己,也惨了。 杨关一夜未归,应良辰并不在意。 因着往日也是这样,杨关在外替他办事,几日不见,实属常事。 次日,应良辰起得很早,还兴致勃勃练了一套拳法。他穿上黑色习武常服,信心百倍去了贡院考场。 今日的比武,首轮是举子们与兵部抽调的人擂比。 抽调的,自然都是兵部身手好的人。 第一轮,举子们在三十回合内没被打下台,就算是过关。 被打下台的举子,止步于此。通过的举子即可参加殿试。 实在是武举人数过少,北翼又急需人才培养,朝廷才放宽了条件。 第二轮,由晋级的所有举子抽签再两两擂比,如人数为单,抽到空签者直接算胜。之后继续两两擂比,直至最后一人胜出,决出名次。 贡院门前,已聚集了许多穿着习武常服的举子。 应良辰在四十六人中只算垫底,鲜少有人注意他。这让一向被人仰望被人众星捧月的他暗暗下决心,定要在后面的场次中,惊艳全场。 毕竟,挡道的人都消失了,也不会再有人来翻举子下狱之事。 应良辰一身轻松。 国子监领队的是国子监司业吴大人,见他来了,便跟他絮叨一些注意事项。 末了,吴大人低声道,“首轮兵部那边已打好招呼了,但做得不能太明显,你自己还是要好好努力。” 应良辰最不喜欢国子监的人对他指手画脚,但想着要借国子监的势上到高的位置,便忍了下来。 又听吴大人道,“次轮抽签,万一对上云起书院……” 应良辰脱口而出,“云起书院的举子不是都死了吗?”他说这话时,一抬头就对上云起书院教谕岑鸢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这都不是最惊悚的,最惊悚的是,围绕在岑鸢身旁的那群少年…… 应良辰猛地全身冰凉,如同见鬼了一般。 他看到了什么? 一群白色习武常服的少年郎,正意气风发等候比武入场。 吴大人在他耳边又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群本应死了的人。 不!不可能! 他分明昨晚打听得清清楚楚,怎会有假?可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大意了。 一个大意,就是致命的。 他以为京城也跟崎州一样,任他胡作非为。要弄死一个人,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吴大人见应良辰直勾勾看着云起书院那群人,只当其在盘算若是对上,应该用什么策略打法。 吴大人懒得管这关系户,去到另一个举子身边。那个才是他们国子监自己培养的人才。 邢明月看见应良辰落了单,露出个轻蔑的笑,然后直直朝他走过来。 站定,那轻蔑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脸上的森冷,“畜生应良辰,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你准备好给自己收尸了吗?” 转眼,云起书院那群应该死去的少年全部笑笑闹闹涌过来,围在他的身边。 那些笑容,俱都一点点冷凝下来,如同索魂的厉鬼般。 “应良辰,找死找到你星河爷爷头上,你也算独一份!”唐星河将小厮手里端着的杯子接过,佯装喝了一口,一个失手将杯子里的水泼在对方裤子上。 马楚阳也不示弱,“乖孙子,你马小祖宗还没收拾你,你就跑这地界来撒野!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有你嚣张的份吗?” 国子监司业吴大人见云起书院的人围过去,顿感不妙,一声厉喝,“你们在干什么?” 云起书院的举子们一哄而散。 是唐星河的声音,“你们国子监的应良辰尿裤子了!哈哈哈!” 是马楚阳的声音,“应良辰,还没打就尿裤子,你行不行啊!” 这俩声音特别大,引得来来往往的举子都往应良辰身上看。 只见应良辰脚下和裤子上已是湿了一滩…… 第425章 断他仕途 在云起书院众人带头大声嘲笑下,应良辰百口莫辩。 说那只是水,不是尿!不是尿! 又不能叫人家来闻一下! 他自小在应家是集所有资源娇惯长大的公子哥儿,在崎州也是横着走。从来说一不二,欺男霸女,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他太自负了,连唐星河等人的来历都没打听清楚,就以为事儿办好了。 其实不是没打听清楚,而是在崎州横行惯了,以为京城也是他呼风唤雨的地方。 他想要谁死,那人就不能活! 应良辰站在那里,又惊又怒,全身剧烈颤抖。第一次在世间感受到天大的侮辱,更是第一次慌张察觉到事情超出了可控范围。 唐星河和马楚阳,外加一个不考试来观战的霍斯梧可不管他是个什么鬼东西。从昨夜知道了邢明月的遭遇后,几人觉都没睡,就在嘀咕要怎么恶心人。 今儿早上特意准备了一满杯水,就等着让应良辰出丑。 几人你追我赶,绕着应良辰嘻哈打闹。 “应良辰应良辰,尿裤子的应良辰!” “略略略……吓尿的胆小鬼!” “吴大人,你不给你们国子监的举子换裤子吗?哈哈哈哈哈……” 应良辰双目暴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打死这些人! 他愤恨地看着笑得最大声的唐星河,重拳朝着对方面门打过去。 他这一拳用了全力,若是对上邢明月或是魏屿直这种硬杠的,在出奇不意之下,也许还真能得逞。 偏偏,他运气不好。他选择的目标是唐星河。 此子从小躲他爹娘的打是刻在骨子里的滑溜,具有比常人对危险事物更敏锐的嗅觉。再加上这段日子岑鸢根据他之所长专门设计和训练过闪避,就那么轻轻巧巧躲开了应良辰的暴力一击。 他一躲过,就将两个小伙伴拉离了应良辰,再顺势一嚎,“应良辰打人啦!国子监打人啦!所有人都是人证!东羽卫!卫皇司!我要告状!” 东羽卫和卫皇司的人都在现场,眼也不瞎,从刚才亲眼目睹应良辰“尿裤子”开始,就一直紧盯着这边看。那是眼也不眨地看到应良辰率先出手打人…… 很快,东羽卫来拿人了。 卫皇司也来拿人了。 双方都要带走应良辰,互不相让。 这里面的猫腻可就大了。东羽卫是明德帝的东羽卫;卫皇司表面是明德帝的,可内里是谁的还不好说。 就在众人相持不下之时,不知谁喊了句“皇上来了”,紧接着就是齐公公那特有的尖细嗓音高喊“皇上驾到”。 整个贡院门口顿时肃穆安静,跪了一片。 明德帝阴沉着脸,目光扫视众人。 他不说“平身”,谁也不敢起身。 帝王的威压,如一座山压下来,所有人连呼吸都停止了。 应良辰更是如此。 他不知天高地厚,是因着没见过太多世面;在崎州,朝廷命官都要对他点头哈腰几分,让他误以为在京城也是一样。 在不怒自威的明德帝现身时,应良辰双腿就软了,扑通跪在了那摊水里。 此时,他就听到明德帝不悦地问,“什么事如此喧哗?” 回话的,正是歇了几月官复原职的卫皇司司长刘翰林,“回皇上的话,是云起书院的举子唐星河与国子监的举子应良辰起了摩擦。两人……” 他话没说完,就被东羽卫的羽卫长楼羽霄打断,“刘大人避重就轻是何居心?分明是国子监的举子应良辰先院前失仪,尿了裤子,再无故打人!” 随着那句“尿了裤子”落下,明德帝的视线就落在应良辰身下的那滩水渍上。 别的都不重要了,就“尿裤子”这一项,已经让明德帝嫌弃得不行。 试想要是在列国来战时,此子尿在了台上,他北翼的脸面何存?他明德帝的脸还要不要? 刘翰林气愤万分。他其实十分冤枉,因着女儿给晋王泄露了灯谜答案,被强制勒令休息自省。 这刚回来重新接手卫皇司,正胸口憋着一股气要干一番大事来证明自己。 他啰里八嗦自然不是要包庇应良辰,现在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让他徇私。他就是单纯想将此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给皇上详细报告清楚。 可狡诈的东羽卫,掐头去尾,光捡“重点”说,抢了他的话。 他气啊!气个半死也还得附和一句,“臣想禀报的,也是国子监举子应良辰院前失仪在先,无故打人在后。” 楼羽霄鼻子里逸出一丝冷笑,分明是嘲笑刘翰林想为人开脱。 刘翰林面红耳赤,气的! 明德帝缓缓开口,“举子心性不稳,院前失仪,无故打人,取消武举资格,终身不得再考。” 众人内心哗然,这已是完全断了应良辰的仕途。 应良辰更是脸色苍白,站起来就要往明德帝方向冲去求帝王开恩。 谁知他一站起,众人以为他要袭击明德帝。 这还得了! 无论是卫皇司,还是东羽卫,甚至是站在明德帝身后一言不发的一个不起眼的随侍西影卫韦行舟,全部动了。 应良辰被三方人踩在脚下,又多了一项疑似“弑君”的罪名。 他狂哭大喊,“冤枉!皇上,我……草民冤枉!” “我”字冲口而出时,连在家里父亲叮嘱他在皇上面前定要自称“草民”的事都忽然记起来了。 他知生死悬于一线!此时不是逞强之时。 应良辰绝望极了,“是唐星河陷害草民!草民没有院前失仪!皇上,草民没有打人!” 三项辩驳都苍白无力。 唐星河无论是身份还是成绩都比应良辰高不知多少倍,有什么必要陷害他? 那滩水……谁会去查到底是水还是尿? 他打人,所有人都亲眼目睹。 所有人都知此子完了! 明德帝厌恶地看着如今还是少年的应良辰,想着此子在海晏公主那个梦里,竟是害得北翼四面楚歌,万民流离失所的千古罪人,杀意在瞳孔里愈渐浓烈。 没错,他的万能驸马昨夜秘密进宫,向他报告了应良辰的罪状,令他一夜无眠。这会子两眼还是乌青的。 他今日就是专门来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成为“卫南大将军”,能把北翼搅得天翻地覆? 但见邢明月上前一步跪在明德帝面前,“举子邢明月,身负不共戴天之仇求皇上做主!” 第426章 供词不实者杀无赦 随着邢明月身负不共戴天之仇求皇上做主,时安夏带着一群人由远而近,缓缓走来。 她眉目肃冷,每一步都行得端庄威严。 她身后的人,有普通百姓,有朝廷官员,有受害者,也有施害者。 应良辰看见那群人,心知真的完了。绝望涌上心头,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席卷而来。 时安夏带领着这群人行到明德帝面前跪下,仰头朗声道,“父皇,儿臣代云起书院举子邢明月求父皇明察始末。” 这阵势! 兵部礼部好急,时辰要到了,这武举比武试到底还要不要开始? 仿佛是知道他们的心思,明德帝发话,“比武推后一个时辰,朕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下,到底有何不共戴天之仇!” 此时贡院门口已是围得水泄不通,东羽卫和卫皇司都加派了人手维护秩序。 齐公公担心皇上累着,“皇上,不如移步贡院内?” 明德帝摇头,“不,朕就要在这,当着百姓的面,和百姓一起听听一个举子到底有何不共戴天的仇恨和冤屈。” 他声音刻意提高,使站得近的百姓心情激动,高喊“皇上英明”。 要是进了贡院,这等大瓜平民百姓就吃不成了。 前排一喊,后排跟着喊;一层传一层,“皇上英明”的呼声响彻贡院门口的广场。 礼部的人抬了椅子出来,明德帝坐下,沉声压下百姓赞美之声,“现在可以开始了,勿要信口开河,必须铁证如山。” 时安夏应下,“儿臣遵旨。” 她遵的是明德帝的旨,却是向着百姓在介绍,“邢明月来我云起书院前,曾是崎州洪县院试案首,乡试解元……” 此话一出,百姓们当即一片哗然。 “我就说云起书院会捡漏嘛。这成绩放在哪个书院不得是金榜题名?” “邢明月!好名字!” “你看那邢明月长得是浓眉大眼,一看就是状元之相。” 此时明德帝也在观察邢明月。 但见此子身高八尺,躯干雄伟。眉目坚毅,目色澄澈,的确是将帅之相。 这样的好苗子,竟然被奸人所害,悲惨一生……真叫明德帝说不出的难过。 他想,那是一场梦。现实与梦境相反。 再看那被压跪在地的应良辰,贼眉鼠眼,面相奸邪,就这么个玩意儿,前世是怎么混到第四名的? 且是发生在他在位之时! 肯定是兵部有人作弊!这么一想,就瞪了一眼站在一旁侯着的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本来就因石担器材出了问题忐忑不安,如今被明德帝一瞪,不由得打了个抖。 但他没来得及细想明德帝瞪他的原因,就听到了关于邢明月在崎州被“秘密判处死刑”。 那个栽赃陷害的落考举子谢仓平正颤抖如鸡地跪在地上,指证有人买通他。 他指证之人,正是杨关。 那块玉佩也不是谢家祖传之物,而是杨关交给谢仓平,让他把玉佩放在邢明月的包袱里。 如今被削了一只耳朵的杨关恐惧万分,看着失势的主子自身难保,更别说保下他了。 另一个证人,则是洪县父母官汪大人。 是他将邢明月捉拿归案,也是他秘密判处邢明月死刑。 徇私舞弊!暗害举子!私设刑罚,罪加一等!死罪逃不脱了。要不是废除了株连制,他全家都得死。 汪大人痛哭流涕,“皇上,下官也是没有办法!应家在崎州一手遮天!应家让下官抓人,下官不得不照做;下官若是不照做,死的就是下官和下官的家人!” 明德帝听得气愤。这就是他北翼的父母官啊! 有这样的父母官,哪个百姓能过得安稳? 明德帝十分自责。自责的同时,狠瞪了一眼兵部尚书旁边的吏部尚书。 拿着朝廷的俸禄,就是这么考核官员的!好好好,吏部也该自省了。 吏部尚书原本只是来明德帝面前凑个热闹,谁能想到还能被波及? 他被明德帝那一眼瞪得心头一抖,感觉脑袋上的官帽歪了。 但听明德帝略显悲沧的声音响起,“应家一手遮天!朕还不知道这崎州原来是应家的天下!” 京城应家耳目迅速退出人群,一溜烟跑了,得快快回去报告主子,要被崎州应家害死了。 其实哪里需要跑去报告?京城应家本来就有人在场,此时已是脸色铁青,感觉大祸临头。 那汪大人哪里敢隐瞒分毫,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以及收受的贿赂,全部供认出来。 邢明月被冤枉下狱的案子,水落石出,脉络分明。人证物证,连那块栽赃的玉佩都一并呈上,由大理寺接管下去。 还没完,邢明月的祖母,爹娘,弟弟妹妹,以及姑母齐齐跪到了明德帝面前。 邢明月呈上那张狗爬字写出来的“若要你家人安全,独自前往福源茶楼”的字条,以及那包致人于死地的药粉。 邢明月朗声指证杨关,“此人要草民下毒杀害包括草民在内的六名举子,分别是户部尚书唐大人之嫡长子唐星河,马大将军之嫡次子马楚阳……” 他把其余五名举子的身份一一罗列出来,令得明德帝再次震怒。 哪怕昨夜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但再听一次,依然令他恨不得把应良辰碎尸万段。 这贼子要害的,可是他北翼的栋梁之才! 但凡邢明月为了家人安危走上歧途,唐星河等人必死无疑。 有福源茶楼伙计作证,杨关昨日带着被绑了手脚的妇人在雅间等着邢明月。 这么明目张胆在天子脚下犯事,真是令人咋舌。就算京城权贵要干什么勾当,哪个不是背地里偷偷摸摸进行? 这是生怕别人不知他要干坏事吗?同时,也从侧面说明了,应家在崎州就是这么横行霸道行事。 至此,绑架案也坐实了。 却是在这时,应良辰喊道,“这些事草民一概不知!定是杨关这狗东西背着草民行事!” 这是打算推得干干净净了。 而杨关在迟疑了一瞬,正想将所有罪责揽下时,就听明德帝又缓又沉的声音如大石压下,“凡撒谎,供词不实者,株连九族!杀无赦!” 第427章 从未见过青天白日 株连九族!杀无赦!一向憎恶连坐的明德帝更憎恶的是谎话连篇。 他一瞧那两人的眉眼官司,就知双方达成意向。由杨关扛下所有,应良辰替他善后照顾家人。 暴怒之下,明德帝杀意大盛。 打定主意的杨关闻言脸色一变,垂死挣扎的应良辰更是面如蜡色。 人群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吓哭了。她一哭,孩子也哇哇哭。 那女子正是杨关的发妻,孩子是杨关的儿子。 母子俩跟着杨关刚从崎州洪县来京城落脚没几日,丈夫昨儿彻夜未归,她便想着今日早晨总能在贡院门前见着他。 谁知,见是见了,可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见法。 杨关被熟悉的孩童哭泣吸引了视线,遥遥四目相对,心神俱碎。 此人虽恶事做尽,但唯独对妻儿极好。夫妻俩感情也不错。虽然杨关免不了在外寻花问柳,逢场作戏。但家用是一样不少,赚来的银子也大多交给了妻子保管。 头两日他还说,最近要干票大的,主家赏银很多,到时在京城给他们母子买个宅子安心落脚。 他妻子回应他,“你若是在京城,我们倒也能安下心在京城生根。你若不在,我害怕。” 杨关便道,“怕什么?我得帮主子在外头跑营生,哪里能定在一个窝里?” 其实他擅长的,不是干这种杀人放火绑架的勾当,而是搂银子。 应家见他机灵,极信任他,才让他跟着进京城。万没想到,在京城干的第一票活儿就栽了。 杨关原想着自己一个人扛下来,应家该不会亏待他妻儿。 可明德帝堵死了他的退路。 株连制的废除,原本令他心头无忧。可…… 妻儿和主家,杨关毫不犹豫选择了妻儿。 这几乎不需要挣扎,实在是应良辰这个人也不是个多好的主子。 杨关左手只有四指,尾指便是被应良辰惩罚丢的。 他匍匐在地,将所有关于对邢明月做过的恶事和盘托出。 他自知死罪难逃。是以说出真相的时候,举着四指发誓自己没有撒谎。 其实也是在跟妻子示意:有危险,带着儿子跑。 他早已安排下退路,当时是怕应家翻脸,祸及妻儿。便与妻子约定,他举四指发誓时,就是在向她发出警示,让她按照他所作的安排跑路。 那女子看到他四指举在空中,泪流满面。 待杨关再次把视线若有若无投向人群时,已没了妻儿踪迹。 应良辰的恶行坐实。 时安夏身后一个老汉上前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指控应良辰见他孙女模样水灵,便光天化日之下将其强行带走。 他儿子媳妇追去苦苦哀求,被应良辰的人活活打死在大街上。 孙女在失了清白后,回家方知爹娘因她而死,当晚就投了井。 老汉老泪纵横,混浊的眼里满是恨意。 准备接手案子的大理寺卿看着明德帝满面的怒气,忙代问,“老人家,可有证据?” 老汉早存了死志,被京城官爷问话也丝毫不惧,“满街百姓皆是人证,我儿子和儿媳妇全都是在众目睽睽下被活活打死!” 一个又一个人上前,与老汉一般哭诉自己的遭遇。 有倾家荡产的,有家破人亡的,有把男子害得四肢不全的,更有把女子逼得走投无路的。 罪行罄竹难书,案子千奇百怪。 但无一例外都惨,且有些跟应良辰无关,却跟崎州应家旁人有关。 总而言之,崎州洪县的应家,只手遮天,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土皇帝。 有人跪地痛哭,“皇上!皇上您去看看洪县的天,是黑的啊!草民们从未见过青天白日!” “皇上,县衙老爷听命于应家,百姓上告无门。但凡有人想出洪县告状,都会被活活打死。” “应家还扬言,我应家就是洪县律法!” “皇上!洪县如人间炼狱,百姓苦不堪言,生不如死!” 那每一个字都是对明德帝的凌迟。 他自以为北翼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他自以为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北翼头顶一片青天。 现在,百姓却字字泣血告诉他:天是黑的,如人间炼狱! 户部尚书唐楚煜面色凝重,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臣请皇上下旨斩杀应良辰!” 淮安将军马立扬也从人群中大步上前,单腿跪地,“末将恳请皇上下旨斩杀应良辰!” 人群中的赵立仁抬起头看着天边乌云黑卷,缓缓移至头顶。他心情十分烦躁,上前跪在唐楚煜身后,“臣请皇上下旨斩杀应良辰!” 官员们齐齐附议。 百姓们齐呼“杀了应良辰”! 明德帝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沉声道,“赵立仁!” 赵立仁心头一抖,完!感觉自己要离开娇妻去洪县查应家了。 他这念头刚在脑子里一转,嘴里吐出俩字儿:“臣在。” 就听到明德帝封他为钦差大臣,与马立扬将军立刻启程前往洪县查实并拿人。 这可能是北翼首次出现,直接派兵跟着钦差大臣去外省查人拿人的现象。 明德帝命令一下,由岑鸢的属下从洪县带出来的百姓百感交集。 皇上英明啊! 皇上要清理洪县了! 洪县的天要亮了! 赵立仁向来是个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懒人。他如今被外派为钦差大臣,心头沉重,微敛眉头,“臣遵旨。” 时安夏站在一侧,安静看着一切。心里十分欣慰,明德帝并未只听她和岑鸢片面之词,就妄下结论。 否则,帝王心思难测,今日能信你,明日便能疑你。 唯事事求铁证,样样寻祸端源头。这样的人,方算得上真正的好皇帝。 水不是一下就能变得清澈,但上有皇帝英明的决断,下有官员务实的态度,相信北翼再也不会走上前世山河破碎的道路。 这,便是她重生的使命。没有哪一刻,她如此刻清醒。 随着明德帝对应良辰一声“斩立决”落下,黑云散开,武举比武试开始。 举子们迈着步子进入贡院,以为这下能如约举行比武试了吧。 不!武举又出了异常。 兵部抽调出来对举子们考核的四十六个擂比的人,竟足足有十几个之多,向吏部举报有人在比武前用银子等贿赂他们放水作弊。 这都是被比武前广场上那一幕给吓的! 第428章 驸马提议甚合朕心 应良辰的“斩立决”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那段步射场传出来的话,也像魔音绕梁:若正误入歧途,愿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他们不想死。 回头是岸!必须回头是岸! 一旦被查出来收受过贿赂,无论其在比武台上如何表现,都会被诟病。 其实比武这事,确实水分极大,往年就不好把控。 举子要在他们兵部的人手中走三十个回合不被打出局。这里头,既要求举子实力过硬,同时也要求兵部的人控制好力度,不能出全力,也不能放水。 这其中的奥妙就深了,可做的文章也大。到底是使了五成力,还是使了七成力,都不好说。 吏部赶紧向明德帝汇报了情况,比武试又紧急往后推了一个时辰。 武举神圣,不容玷污。 大理寺迅速插手此事,忙得四脚朝天。 明德帝在贡院才子楼里召集相关官员紧急议事。 岑鸢也被叫去了。 明德帝问的就是岑鸢,“你怎么看?” 岑鸢道,“不如,抢擂主。” 此言一出,兵部尚书皱眉,“如何抢?擂主车轮战?” 岑鸢点头,“对,车轮战。” 兵部尚书道,“擂主得不到休息,那岂非不公平?驸马是想比武试持续个十天半月?” 岑鸢道,“十天半月倒也不必,不过慢慢打,就慢慢等列国入京,倒是一桩美事。” 明德帝此时已经明白岑鸢的想法,“驸马提议甚合朕心,那就由成绩最好的六位开擂。” 兵部尚书麻了。皇上您直接说让云起书院的人开擂不就行了? 成绩排行榜前六名,目前分别是:邢明月和吴起程并列第一,赵椎第二,魏屿直和唐星河、马楚阳并列第三。 云起书院一骑绝尘,霸榜。由他们开六个赛台,其余举子自行选择上台挑战,将擂主打下来,自己就成了擂主。 如此,透明,公开,杜绝一切贿赂作弊现象。 且,明德帝已经明白岑鸢的想法,淘汰掉一些弱的,留到最后的擂主除了参加殿试外,还可继续向外召唤挑战者。 岑鸢讲述着自己的构想,“无论是军中,还是江湖上,都可入贡院抢擂。” 配上一系列周边,例如报纸,茶馆说书,乃至戏剧,话剧,就能让全民参与进来。 户部尚书唐大人的眼睛亮了:户部口袋又要进钱了!利国利民利兴盛! 礼部尚书彭大人的眼睛亮了:礼部口袋又要进钱了!所办赛事有三分之一的银子都进了他们礼部。办起事来,也不用样样向户部伸手要银子。 每次要银子,户部就东缩西减,抠抠搜搜!恨不得他们礼部不要银子也能办事。 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 驸马是个好驸马啊!能想得出这样赚钱的机会。 齐公公眼睛亮了:又要开盘!我得准备银子买云起书院买到死! 唯吏部和兵部不太高兴,总觉得这次武举不太正经,不太严肃。 明德帝很能接受新事物,对“全民崇武”的概念十分认同。且文人有事干,百姓也有乐子。 至此,明德帝便顺理成章现场修改规则,摈弃掉首轮环节,直接由举子开擂,无需朝堂再议。 李家,京城应家,老牌大臣,各方盘根错节准备在武举安插人的势力,得到消息时,比武试已经开始,无力回天。 “皇上中了蛊!什么都听驸马爷的!” “如此下去,北翼肯定要衰败。荒唐!荒唐啊!” “这算什么?皇上前头律法规定废除连坐,今日早晨就随口威胁要‘株连九族’!” “金口玉言!金口玉言!如此朝令夕改,国将不国!” “朝纲何在?秩序何在!”老臣们不顾阻挡,一个个涌进贡院要以头颅热血劝诫皇上不可胡来。 齐公公附在皇上耳边,轻声禀报。 明德帝微敛了眉眼,吩咐下去,“把那些老古板们都请过来,让他们看完擂战,想死的再死!” 给老臣子们安排的座位,全部是视野极好的位置。省得他们老眼昏花,看不清楚。 老臣子们无奈纷纷就座,满心愤慨。 鼓声扬,武举比武试开擂。 六大擂台,擂主全是云起书院的举子。 在贡院最大的武场进行,周围都是看客,六大擂场尽收眼底。 第一擂场。 举子邢明月主擂。因着今早之事,他已名声在外。 但也有人认为,区区崎州洪县的案首解元,含金量不高。 若是自行选择擂主,这个应该是几个擂主中最好拿捏的。 但也有人认为,“不要忘了,邢明月前几场成绩总分排列榜首,他也许最强。” “不,最强的应该是唐星河!”五箭齐发已成传奇,让人心生怯意。 “我觉得最强的应该是吴起程,他各方面都很稳。” “各方面稳的,才是最弱的。比武就有可能不是强项,就算是强项,也不会特别出挑。” 众说纷纭。 原本由排名倒数第一的人率先选择擂主。可应良辰已落马。 这会子便是由排名倒数第二的人上台。那人是个散人举子,权衡再三,果然选了邢明月。 散人举子上台。 “胡为!”举子抱拳:“请指教!” “云起书院,邢明月!请指教!”邢明月那会想的是,什么鬼名字?胡为?胡作非为?那不能让他好过。 咚一声!比武试开始! 咚一声!比武试结束! 瞬息之间,胡为捂着胸口,跌下了台。 胡为:我!你! 是他先出的手!他可以肯定。但他没触到对方衣角,就跌下台了。 邢明月:“……” 你是纸片人吗?我还未出全力!你就飞! 他跳下擂台,扶起胡为,“把你捶痛了?” 胡为:“……” 痛不痛咱先不说,我心跳得厉害!明月真的好强! 他抓着邢明月的衣襟,“五湖四海皆友人,天涯海角共知音。明月……” 邢明月:“……” 脸都黑了,迅速放开胡为,一个纵身上了擂台。 全场这才恍过神来,“就,结束了?” 邢明月当真恐怖如斯,还是那散人举子太弱? 无论是什么情况,接下来至少十个人内,没人敢挑战邢明月。 第二个,是春山书院的岳丛。 春山书院自年初就在和云起书院谈合并事宜,双方举子之间相对比较熟悉,也进行过友好切磋。 所以岳丛十分识时务地选择了不知底细的赵椎。因为其余几人除了吴起程没交过手,旁的都打不过。 而能在唐星河和马楚阳手里走五十回合,完全是因为这俩货喜欢打闹玩逗。 就跟猫逗老鼠那种打法,让你生,又堵你去路;让你死,又不让你死透,便是生不如死。 于举子们而言,这种打法,尤其众目睽睽下,完全是凌迟。 岳丛打死也不会选这俩货。 擂台上。 岳丛抱拳:“春山书院,岳丛!” 赵椎抱拳:“云起书院,赵椎!” 第429章 前世武探花赵椎 赵椎乃前世武探花,兴安伯府的大公子。 都说探花郎得是相貌最好的,可赵椎长得虽不丑,样子却也绝不出挑。 就这样,明德帝还是钦点了他为探花郎。可见此人正是那种初见不惊艳,细品方知独具匠心的人。 此人死得早,可他对北翼却是影响深远。 此刻擂台上由于之前胡为的前车之鉴,岳丛不敢妄动。他先是稳住下盘,以确保不被一拳打下台。 然后就这么看了赵椎好一会儿。 赵椎皱眉,“你怎的不动手?” 岳丛更加肯定,先动手肯定没好果子吃,炯炯看着对方,“你先请。” 赵椎也不想动。 他拳脚不是太强,擅长机关。 擅长机关,就擅长发现对手漏洞。 对手都不动,他哪知道漏洞在哪里? 一时,擂台上陷入了僵局。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愣是没人率先动手。 看台上议论纷纷。 “是我眼睛出问题了?他俩怎么站着不动?” “这是什么打法?是要把对方盯出一个洞来吗?” 还别说,赵椎就是想把对方盯出一个洞来。 他观其腿脚站姿,观其手势习惯,再观其身体倾斜程度和方向,发现对方是个左撇子。 心下有了计较,却还是耐着不动。 岳丛自然也是打的这个主意。知他是左撇子的人很少,平日练武常练右手,左手则蓄力,即能出其不意袭击对手。 场上鼓响,二次催促双方开始。 这一次,两人几乎同时动手,缠打得难分难舍。 赵椎以常规攻法,与其缠斗数招。 岳丛也渐渐发现,此子不以力道取胜,手脚功夫只能算普通。心下大喜,逐渐加强自身攻势。 一时场面上,倒是岳丛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上风。 看台上观众情绪高昂,举子们情绪也被点燃了。 岳丛如果胜了,意义非同凡响。他打破了云起书院全擂主的神话,同时说明云起书院并非是无法被打败的存在。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岳丛必胜”,一时场上都在喊“岳丛必胜”。 这是第一次,云起书院在观战台的声势落下风。 若时云起这时候站起身,带头助威赵椎,估计会换风向。 可时云起坐在看台上,丝毫不动,脸色也未有半分改变。再看他身旁的时安夏,也是一派从容,甚至嘴角还溢着隐隐的笑。 明德帝问坐在身旁的岑鸢,“你就不担心?” 岑鸢反倒安慰明德帝,“都是父皇您的子民,您心里要一碗水端平,切莫偏向云起书院。” 明德帝被噎了,“……”想打这坏小子!这是说朕格局不够? 子民当然是朕的子民!但朕也是人,也有偏爱嘛。 一旁的齐公公也好气。不是说驸马爷话少吗?怎的越来越话多了,还抢他的词儿! 活儿没法干了啊! 随着台下热烈的“岳丛”呼声,岳丛的手法更加凌厉了几分,脚步换位也更加娴熟。 他在蓄力,蓄左手之力。 一旦有机可乘,他便会以左手为主攻,一击即中。 这是他的秘密,往日在与云起书院学子的切磋中,他宁可落败,都从未显过真本事。 可直到现在,岳丛也未曾在赵椎身上找到任何可乘之机。 无论他如何疾风暴雨,对方似乎都风轻云淡,见招拆招。 赵椎的打法确实不出彩,可对手再出彩,再占上风,却也没占丝毫便宜。 直到拆了三五十招,明德帝才看出点门道,“合着你这学生是耐扛型的?” 岑鸢但笑不语,讳莫如深,眉眼间还带了丝得意。 明德帝就见不得他高深莫测,“照这个打法,太阳下山都结束不了。” 岑鸢提醒他,“父皇,外头在下雨。” 明德帝气结,又将目光投向场上。这种比武怎么说呢,就是无论你转头说话,还是出恭一趟再回来,都不影响观看。 反正就是你来我往过招,没有胜负,没有惊险,看得人昏昏欲睡。 起初台下还在喊“岳丛必胜”,喊着喊着没劲儿了。大家都停了下来,实在是没看到“必胜”的希望,当然也没看到落败的风向。 总感觉差那么一口气儿! 岳丛你是早上没吃饭吗?为什么每一拳打出去,看着猛,就是打不到点子上? 岳丛自己也暗暗着急。 尤其看到赵椎从头到尾就没变过脸色,甚至气儿都不怎么喘,心态就有些崩了。 他自己可是已经后劲不足,心头愈发焦急。每次自己那左手就要出招的时候,赵椎就能稳稳当当换个更好的站位,让他左手无法顺利出击,只得继续用右手主攻。 但他右手只是点缀,无法一招制敌,更不可能如邢明月那样一拳将人打下台。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两炷香时间过去了……五炷香时间过去了。 场上计时的沙子快要漏光了。 岳丛所习招式也都悉数展示。 赵椎却永远都是那两招,看着平平无奇,毫无亮点。 可就在沙子漏光的前一刻,岳丛似乎找到了可乘之机,左手强势击出。 赵椎毫无意外,准确闪避……不,他不是闪避。他只是一个虚假招式骗过对手,然后抬起一脚全力踢出。 那踢出的一脚,也是平平无奇。可力道奇大,岳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踢下擂台。 就好似这一整场打下来,赵椎可能只真正亮了这一招。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甚至看台上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这种没反应过来的感觉,跟第一场胡为被邢明月一拳打下场如出一辙。 咚!没了! 赵椎仿佛是散了个步,拍拍衣角,向着台下的岳丛一抱拳:“承让!” 岳丛目瞪口呆。合着他占上风占这么久是白占了? 明德帝问岑鸢,“你这学生是故意逗人的吧?” 岑鸢摇摇头,“他拳脚功夫不行。” 明德帝:“……” 就,不知道要怎么问话了。 岑鸢笃定道,“你会喜欢他的。” 他可是你钦点的探花郎啊! 因为把精力都花在了别的方面,所以拳脚功夫只学了两三式。 练也只练这两三式。 但这扎实的两三式,可应对所有人。包括邢明月和魏屿直这类力量型的,都没在赵椎手里讨得了便宜。 更何况岳丛? 但赵椎的招式过于普通,场下举子都觉得自己尚有一战之力。是以接下来好几个人,都在挑战赵椎。 第430章 楚笙先生是谁 真就是忙的忙死,闲的闲死。 唐星河在自己擂台上都睡下了,补个眠。因为他知道,赵椎一打就是许久。 反正最后都能赢,没什么看头。 赵椎连打五场,被主考官冷冻了。 至少今日,不得再有举子挑战赵椎。不然铁打的人,也累死了啊。 可赵椎不累,仅仅只是热了,冒点汗。 问题是连续几个举子都以占上风的优势折在他手里,这就让人心生惧意了。 这一日,总共考了十五场。赵椎一个人就包了五场。 其余的,邢明月赢了一场;魏屿直赢了一场;吴起程赢了三场;唐星河赢了两场,马楚阳赢了三场。 云起书院书写不败战绩。 次日,《翼京周报》出了一期特刊,专门报道武举轶事。 报纸一出,就被一抢而空。 报纸上大篇幅报道了应良辰以及崎州应家所做下丧尽天良之事。与此同时,邢明月很可能成为状元郎的消息也在坊间不胫而走。 这!有可能吗? 邢明月没有背景,家里世代务农。这要是当了状元,那简直就是破了天荒。 谁不知道状元要看家世背景的? 一时间,京城人士,言必聊武举。 茶余饭后,行走间碰上个熟人,大家也从“饭否”,改成了“今日看举子比武吗?”又或是“你押的谁?可有赢面?” 总之,北翼武风盛行。 而报纸的发行,让文人辗转反侧。 原来,除了写那些高深莫测的文章,还可以写这样有趣的小故事啊! 其中有几则由“楚笙先生”写的小故事,尤其让人爱看。 那笔力不似正经文人那种繁复,读来晦涩。 “楚笙先生”几乎都是以白描的方式,就像在跟你说话一般,娓娓道来,风趣而幽默,却让人爱看。 里面有几则写唐星河的趣事,写他如何把国公府族学夫子气得跳脚,遭人嫌弃;写他如何被爹娘追着满院子打;写他其实刻苦练箭,却被母亲误以为在外贪玩惹事。 那样鲜活一个纨绔子弟啊,让人又爱又恨的唐星河!原来也有刻苦的时候。 怪不得能五箭齐发! 怪不得初生牛犊不怕虎,敢应明德帝的约,高喊“星河愿迎列国来战”。 国公府族学的夫子们以及山长已是悔得肝肠寸断了。这么好个苗子,当初怎的没想过把他换成武举学子来培养? 如果唐星河和马楚阳现在还在国公府族学,何至于他们国公府族学在武举没有一席之地? 这头,黄醒月问朱羽贤:“楚笙先生是谁?” 朱羽贤愕然,“你这是贼喊捉贼啊?不是你自己吗?” 黄醒月怒了,“我也希望是我!” 润笔可观啊! 他觉得自己若是有空挖掘这么多举子背后的故事,也能写得这么好看。 不止朱羽贤认为“楚笙先生”是黄醒月,连明德帝都以为“楚笙先生”是黄醒月。 明德帝心情不畅,皱紧着眉头。 齐公公最近赢了些银子,但不多,毕竟大家都押云起书院嘛。 唉,红利只能吃一回,大家都学精了。 他见明德帝眉头紧锁,不由担心地问,“皇上,可是有烦心事?” 明德帝闷闷道,“这倒没有。” 齐解语花可不信,烦心事都写您脸上了,还说没有! 他麻着胆儿正准备说点知心话,就听明德帝问,“那黄醒月可有婚配?” 这可问对了人,齐万事通知道实情,“那没有。黄大人父母皆亡,也没有乱七八糟的表姐表妹,更没有通房丫头。他屋里干净得连母蚊子都找不着一个。” 明德帝更郁闷了,悠悠道,“到现在也不成亲,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这一回,齐万事通也不通了,“这……许是他喜欢的姑娘身份特殊?” 明德帝一拍桌子,“朕不同意!” 齐万事通心儿一抖,视线朝放在御桌上的报纸一瞅,恰好看到“楚笙先生”的名字。 报纸他是看过的,小故事是读过的,小故事是“楚笙先生”写的,他也以为“楚笙先生”是黄醒月。 可他没联想过。 他多机灵的人哪!现在前后一联想,嘴都惊得合不拢。天爷啊,黄醒月爱慕的是唐楚君? 不然为什么取个笔名叫“楚笙先生”? 这这这!这可怎生是好? 他硬着头皮劝解,“误会,肯定是误会。黄大人他……” 他编不下去了。 齐公公是最知道明德帝心思的人。他知明德帝要把唐楚君放在心里,不会将其纳入后宫。 就是这样的感情才最珍贵……人家是打算放在心里不假,但作为一个帝王,又怎可能让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心上人有牵连? 再说,唐氏若再嫁,也是合情合理,合规合法。他主子也不能阻止啊。 明德帝只失态了一瞬,很快就调整过来,重重叹口气,“罢了!” 处理完紧急折子,他带着齐公公又去了贡院。 今日继续有擂试,不能错过。 明德帝刚一进场就见黄醒月正朝唐楚君走过去,刚抚平的心情又不好了,顿时脸色阴沉得紧。 齐公公大气不敢出,又是心疼主子的一天。唉……那个黄大人也是,看着人模狗样的,怎还想着一步登天呢? 黄大人想做海晏公主的继父……在这个层面上,那不就跟他主子一个级别了吗? 这奸诈的狗贼! 此时奸诈狗贼黄醒月朝时安夏等人的座位走过去,是因为他看到了岑鸢。 此时岑鸢和时安夏正说着话,而唐楚君就坐在时安夏另一边。 黄醒月是个急性子,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岑少主,楚笙先生是谁?” 唐楚君听黄大人有此一问,眼睛一亮,抬头问,“黄大人觉得楚笙先生写得如何?” 黄醒月便挨着岑鸢坐下,中间隔着岑鸢和时安夏,回答唐楚君的话,“甚好,读来有趣,百姓喜欢读的,就是这类文章。” 得到了黄醒月的肯定,唐楚君乐啊! 明德帝转过头来,就瞧着这俩中间隔着两人打得火热。眉眼沉下来,气鼓鼓转回去,不看了,不爱看。 齐公公抚额,这贼人黄醒月啊!也就是他主子不滥杀无辜,否则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贼人黄醒月丝毫没反应过来“楚笙先生”就是唐楚君,甚至他都没想过“楚笙先生”会是个妇人。 他还是一板一眼地问,“岑少主,楚笙先生到底是谁?可否引荐一下?” 岑鸢挑眉,“你想认识楚笙先生?” 第431章 楚笙先生定是个有趣之人 不得不说,黄醒月骨子里就是很狂的,“我是得认识认识!他虽写得不错,可我总觉得他在模仿我的笔法。” 不然为什么好几个人都来问,是不是他写的? 唐楚君:“……” 就,有些心虚。 她保证没有刻意模仿,但因为写的时候,读了多次黄大人写时云起的斗试记录。又觉得人家那写法很好看,全是白描手法,没有繁复的词语堆砌。 读着读着,下笔的时候,就成了这样。 却听后排的陆桑榆忽然插话,“黄夫子可曾写过唐星河的故事?” “那倒没有。”黄醒月断然摇头。 “黄夫子可曾写过类似别人的故事?”陆桑榆追问。 “那也没有。”黄醒月果断否认。就在他以为陆桑榆还要继续追问什么时,人家换了口风。 “我记得黄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浮生录》,写得相当优美有趣。”陆桑榆微微一笑,“学生有幸拜读,深觉先生笔力了得。” 猛地被人一夸,黄醒月还有些不好意思,“嘿嘿!那都是少时写的东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可陆桑榆话锋一转,“当时学生读到《浮生录》时,就忽然想起宿妄大家的《永逸录》。” 黄醒月大惊之后便是大喜,“你也读过宿妄大家的《永逸录》?哈哈,吾辈中人!知音!知音哪!极少有人读过《永逸录》,我问了一圈,都说没看过。” 陆桑榆道,“怪不得《浮生录》有《永逸录》的影子。想来黄夫子早年借鉴过宿妄大家的笔风?” 黄醒月其实不是个有心机的人,还以为这学生就是单纯跟他讨论,便是脱口而出,“那是!看名流笔法,习名流笔风,当是每一个学子的必经阶段。” 陆桑榆便是深深一鞠,“恕学生冒昧,学生以为‘楚笙先生’也当是这般情况。他定是读先生的文章,深为喜爱,是以渐渐就形成了这般笔法。假以时日,他也定会形成属于他自己的文风。” 唐楚君要不是端着女子的矜持,早就使劲点头了。她现在看陆桑榆尤其顺眼,不愧是咱们云起书院的自己人。 黄醒月认真思索了一下陆桑榆的话,竟然十分认同,“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其实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就是觉得此人笔风跟我很像,又知唐星河生活中的趣事,当是认识的圈内人。” 他还有点小小的害羞和好强,“要是我也知道这些趣事,写出来定能比楚笙先生写得好看……哈哈哈,他还得多练笔,方能成事儿。经你这么一说,我还想亲自指导一下呢,省得他走我走过的弯路。” 唐楚君要不是需得刻意隐瞒“楚笙先生”的身份,早已站起来拜师了。 她是真心喜欢黄大人的笔风。若得他指点,岂非事半功倍?” 岑鸢看出岳母的蠢蠢欲动,不由得微微点了个头,“想必,总有机会认识的。” 黄醒月还想口无遮拦问点什么,齐公公走了过来,“黄大人,皇上召您问话呢。” 黄醒月就高高兴兴跟着过去了,行完礼才问,“皇上,您找臣有事儿?” 明德帝拿着一份记录递到他面前,“这是你写的?糊弄谁呢?” 黄醒月接过来一看,正是第一场邢明月对战胡为。 全篇只有两句话:咚一声,比武试开始!咚一声,比武试结束! 黄醒月摸了摸官帽,露出一抹狡辩的笑,“臣,臣不是怕皇上您又说我水字数嘛。这不是挺好?简洁干净,行文利落。” 明德帝没好气地盯他一眼,“你是说,朕眼瞎?行文利落!还自己夸上了!” 黄醒月其实并不怕明德帝,相反还有种知遇之恩,孺慕之情,“那,实在不行,皇上您削减臣的俸禄吧。” 明德帝淡淡道,“你有几个俸禄可以被削减的?减了你是不是还得去云起书院蹭饭?” 黄醒月大惊,“吾皇英明至此,乃北翼之幸啊!什么都瞒不过皇上您。” 明德帝转了个话题,“《翼京周报》付了你多少润笔?” 黄醒月笑,“嘿,皇上,您也误会‘楚笙先生’是臣?臣就说嘛,他模仿臣的痕迹有点重。不过,这不是坏事,不是坏事啊!假以时日,他定能比臣强。” “不是你?”明德帝以肉眼可见的目光把黄醒月看顺眼了。 “不是不是。”黄醒月摇头否认,“刚才臣就是过去求证,还被您钦点的榜眼陆桑榆给呲了一顿。哈哈!他以为臣是去找麻烦,其实臣只是好奇‘楚笙先生’是谁而已。” 明德帝听着这吧啦吧啦一堆解释,脑子里电光火石滋滋响。 楚笙先生不是黄醒月? 那是谁? 唐楚君?姚笙? 这不是“楚笙先生”是谁? 明德帝朝黄醒月挥了挥手,“你退下吧,做事不要敷衍。” “那臣这就去好好把这两句扩展一下?” “那倒不必!”明德帝道,“行文利落,还行。就这样吧。” 黄醒月告退后,嘀咕开了,皇上到底是几个意思?我这是改还是不改呢? 明德帝拿着《翼京周报》又看了一遍,笑道,“这楚笙先生定是个有趣之人。” 齐公公还没翻篇,停在原来的台阶上呢,“老奴觉得看多了也就那样,不新鲜了。” “胡说!”明德帝小心翼翼合上报纸,“以后把楚笙先生写的文章给朕单独留出来。” 齐公公:“……”世事变化这么快?老奴追不上啊。 咚的一声,第三十名举子,来自文苍书院的刘武,选择的擂主是马楚阳。 “文苍书院,刘武。”他抱拳,“请指教。” “云起书院,马楚阳,请指教。” 两人刚互通姓名把流程走完,就见门外匆匆行来一人,正是被派去捉拿叶家人的马楚翼。 他刚回京城,就听说自己弟弟今日守擂,便匆匆赶来了。 岑鸢扭头看到他,发现四周座无虚席,即朝他打了个手势。 马楚翼完美融进了岑鸢这片儿,低声问,“那臭小子什么时候混到前六的好成绩了?不会是作弊进的吧?我这刚回来,父亲就要求我来给他助威,还不给我留个位置。” 岑鸢但笑不语。 刘武,人如其名,孔武有力,肌肉发达,身材魁梧。 他往那一站,让人无端觉得擂台都倾斜了几分。 实在是马楚阳站在刘武面前,太亭亭玉立了些。 第432章 逮着老鼠就是好猫 马楚阳站在刘武面前,纤细得跟女子一般。 且他自来就长得一副女相。 分明跟马楚翼是同一张脸,不明白为什么人家马楚翼就能一脸正色,脸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凌厉肃冷。 到了马楚阳这里就变了样,真就是唇红齿白,细皮嫩肉。 最早时,许多人都怀疑马夫人生了一对龙凤胎。 那马夫人也是彪悍,早年逢人就展示一下儿子是个带把的。这事儿让马楚阳怨了母亲许多年,说她不顾他的羞耻,让人看了他的隐私。 他母亲不以为然,“那会儿你才两三岁,要什么羞耻?也是你自己不争气,你要是个闺女多好。为娘也不用羡慕人家的小棉袄。” 此时,马夫人也在看台上,正捂着眼睛半看不看,“完了完了,碰上个硬茬。我闺……不是,我儿子怎是他的对手!唉!” 儿子输了事小,破了云起书院不败神话事大。 此时,台上两人蓄势已久。 就见刘武十分轻蔑地看了马楚阳一眼,意思很明显,长得跟个娘们似的!能走到现在,都是运气。 他昨天看了马楚阳三场比赛,无一例外都是对手太弱,才让马楚阳守擂成功。 他早就跃跃欲试了。 马楚阳不乐意,“咦,怎么个意思?瞅你这眼神儿是看不起谁呢?” 他就是那种有什么疑问就要当场问出来的人,憋着没法活。 刘武呲笑一声,没回话,只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做了个捏死他的动作。 那马楚阳不能落后啊,也伸出个大拇指朝下。 如此,两人你来我往,用眼神,用手势,用表情已经对战了一番,谁也不服谁。 主考官没忍住,“你俩到底还打不打了!“ 咚一声鼓响,二次催促擂赛开始。 看台上的人也议论纷纷,“感觉马楚阳要完,不是一个等级。” “云起书院收人是不是都看长相啊?我刚发现马楚阳也长得好。” “他确实长得好,要不是平时跟个猴儿似的,他这长相参加后宫选秀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其实云起书院的赵椎也长得不差,昨儿我看了五场,越看越觉得他耐看。” 在一片跑题的议论声中,台上二人齐齐动了。 确切地说,是刘武上来就以雷霆之势发动了进攻。而马楚阳……开跑。 台上形成了你追我跑,嘻哈打笑的场面。 众人:“……” 马夫人怒了,“你儿子在搞什么?” 马将军尽力绷住,“战略。” “屁!他就是打不赢才跑。”马夫人抚额。 原本马将军昨儿就要起程去崎州配合赵大人捉拿应家,想着儿子还有比武,特请奏让先峰军先行,他看完儿子今天的比武就赶去。 马将军叹了口气,“昨儿晚上,你儿子缠着我打了两场。我把他打伤了。” 马夫人:“……” 心,梗。你可真是亲爹! 比这更让人心梗的,是台上马楚阳凄厉的惨叫。边跑边惊声尖叫,让人看不出这是一场擂台赛。 刘武也很气,一边抓人,一边吼,“你鬼叫什么?老子都还没打到你!” 马楚阳扭头笑,“略略略!等你打到我再叫,还来得及吗?” 刘武继续吼,“你停下!好好打一场啊!” “我不!”马楚阳继续跑。 刘武气得全身发抖,感觉自己被戏弄,不被尊重。他正要说话,就见对面马楚阳那张原本娇艳如花的脸骤然冷了下来。 那双凤目中满是鄙夷。 仿佛是一种错觉,马楚阳又笑着扭头继续跑。 刘武无奈,只得继续追。 他出自文苍书院。整个文苍书院都憋了一口气,要雪耻! 文举时,文苍书院被处罚,成了圈内一大笑话。如今一提起他们,大家都还说的是“那个输不起就打人的书院”。 这一次,他们派出了刘武,就是必须要在比武试上打赢云起书院。 拿不拿状元无所谓,毕竟刘武步射和骑射都是弱项,拿不了多少分。看如今排名第三十,就知道他的水平。 但比武是他的强项,务必要赢。是以刘武一上来,就是泰山压顶的气势。 其实擂台不大,按理这么个追法早就该抓到人了。可奇怪的是,刘武追不到。 刘武像一座山行走,每踏一步,擂台就地动山摇。 马楚阳却像老鼠,滋溜跑走,轻盈,可恶,让人无计可施。 刘武目眦欲裂,“到底打不打了!不打你就认输!” 马楚阳还没回话呢,另一个擂台上看热闹的唐星河高声回他,“凭什么认输?要认输你认!” 主考官气得瞪眼,“唐星河肃静!” “哦!”唐星河盘腿坐在自己擂台上,朝马楚阳比了个向上的大拇指,又朝刘武比了个向下的大拇指。 马楚翼问岑鸢,“这就是你教的战术?” 岑鸢道,“他自创的,我可没教他跑。你以为跑不费体力?” 马楚翼揉了揉眉心,“我马家哪个不是堂堂正正要赢就赢,要输就输,怎的出了这么个……” 投机取巧的! 岑鸢不以为然,“白猫黑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没谁规定不能在擂台上跑,擂台就那么大点,能让人一点衣角都摸不着,那也是种本事。” 马楚翼惊了,生生从岑鸢的话里和表情上嗅到了一丝宠溺。 此时,三炷香时间过去了。 刘武心里很清楚,这种打法跟赵椎的打法如出一辙。就是耗体力和耐性,耗到有人心烦气躁时,再来个出其不意。 他更瞧不起这个娘们兮兮的人了,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似还在追,其实已放慢了速度,观察马楚阳的步伐和走位,还真看出点苗头来。 下一刻,他预判了对方的走位,先一步踏在那位置上。 马楚阳正得意呢,砰一声,只觉眼前一黑,撞在刘武硬如坚石的胸口上。 刘武顺势一拳击出,直奔马楚阳的面门。 马楚阳一侧头躲过,可躲得了脸,却躲不过肩膀。 人如风筝般跌飞出去,眼看就要飞出擂台,马楚阳愣是用手和脚在地上摩擦出划痕。 小半个身子挂在擂台外,大半个身子在擂台上。 还没掉下去,就不算输。 可刘武那座行走的山已过来了,抬起拳头,就准备捶死这个娘们兮兮的狗东西。 不好好打,害他满擂台跑,累得要死。 他必须火速结束这局。 那拳头朝着对方肚子狠狠砸下,却不料马楚阳那双葱白好看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粗壮的手腕。 第433章 他们互为对方的影子 周围看客全体起立,惊叫声堵在嗓子眼里。 马夫人捂着嘴,揪着心,掉了眼泪。 马将军锐目紧盯着看台,拳头紧握。 但见那双葱白好看的手突然握住刘武粗壮的手腕,生生阻止了对方的重拳袭击。 不止,马楚阳还借其手腕起身,抬腿屈膝向刘武胸口撞去。 这一撞用了六分力道,出其不意之下,撞得刘武弓身后退一步。 就是这一步,使得刘武差点掉下擂台。 他堪堪稳住身形,正想调整站姿,又见眼前一花,马楚阳竟然二次借他手腕跃起,身悬于空,长腿横扫。 这一次,腿部力量用了个十足十。 “砰!” 本来就在擂台边缘的刘武彻底掉了下去,脑子嗡嗡响,开口就是一声国骂。 一抬眼,看到马楚阳趴在擂台边缘上,托着腮,撑着个笑嘻嘻的脑袋,“承让!” 刘武直接黑脸,举手,“主考官大人,我要申诉!马楚阳作弊!” 唐星河立马闹开了,“哦哟哦,输不起学院又出个输不起学子!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主考官和辅考官同时喊,“唐星河肃静!” “好嘞!”唐星河也学着马楚阳的样子,跑到擂台边趴着,托着腮,顶着个笑嘻嘻的脑袋。 两人在各自的擂台上遥遥相望,像两个金玉童子。 马夫人捂脸,“我怎么感觉像偷了唐家的儿子?” 唐楚君和郑巧儿探头去看马楚翼,均摇头。 不像不像! 郑巧儿道,“台上那俩猴子才是双生子吧?我怎么感觉像偷了马家的儿子?” 姚笙应一句,“都是好孩子,哪管是谁家的!” 唐楚君和郑巧儿齐齐笑倒在姚笙肩头。 郑巧儿赞,“还是姐姐格局最大。一会儿我就去问问那小马要不要来叫一声‘阿娘’?” 时安夏侧头瞧过来,笑道,“不用问,头两日马楚阳还说了等考个好成绩,再过来认‘阿娘’,武举成绩就算见面礼。” 姚笙一颗冰冻的心融成碧波荡漾,就连她的头发都渐渐由白变黑了。 她笑起来,笑得眼睛润了。 时安夏的眼睛也润了,面上不显,还盈着笑,鼻子却酸得不行。 马楚阳! 这是她特别不愿意回忆起的一个人。可记忆在这时却蜂拥而至,无法抵挡。 马楚阳和表哥唐星河少时并肩做游手好闲的京城纨绔子弟,不求功名不娶妻。又因为家中母亲纵容,当闺女在养,真是娇生惯养了半辈子。 前世时安夏听得最多舅母的埋怨,“那个马楚阳啊!怎的生了个男儿身?你说他要真是个女子该多好,和咱家星河也能配一对儿。这下可好,俩惹祸头子天天裹一块,都这么单着。” 言下之意,这俩有龙阳之好。 不止他舅母以为,外头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定,两人有超乎寻常的关系。 毕竟哪家的公子成年以后不娶妻?俩好的穿一条裤子,不是你住我家,就是我住你家。 两人互相还护得紧,谁要是被欺负了,另一个当晚不睡觉都得去把场子找回来。 马楚阳和唐星河其实都是天赋超群的人。平时嘻哈打笑不假,但家学渊源,耳闻目睹,甚至人家学半个月才能勉强学会的招式,他俩瞄一眼也能三拳两脚打个大概,还能自我创新。 你改一点招,我修一点式,两人互相喂招,能把一套原来经典的拳法改得乱七八糟,估计连祖师爷都认不出那是他原先的拳法。 众人都觉得两人是废物,毕竟不是那种乖孩子,教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 唐星河上战场,马楚阳自然也是跟着去的。 唐星河是将军,马楚阳是唐将军的护卫。 两人住一个帐篷,粮食少的时候分吃一个馒头。 他们并肩作战收回了一座又一座城池,眼看胜利在望,在攻打晋阳城时,马楚阳临时打探到一个重要情报,关乎邻城数万百姓的生死存亡。 他没来得及告知唐星河,单枪匹马传递消息去了。 消息是传递到了,百姓也得救了。可在回来的路上,马楚阳中了敌军埋伏,被俘。 敌军将领把马楚阳赤条条高挂在城墙上,逼唐星河投降。 马楚阳的衣裤被剥,尊严被践踏,全身血痕交错。 两人就那么遥遥相望。 唐星河痛哭流涕,万箭穿心。 马楚阳在看到唐星河的刹那间,就从半昏迷状态彻底清醒过来。 他怕唐星河为了他走错路,用他俩才懂的手势说,你投降,我会恨你!是我兄弟,就赶紧走! 唐星河边哭边带领将士撤离了晋阳城。他不能拿别人的命去送死,更不能让他的马护卫恨他。 后来,唐星河再次攻进晋阳城时,马楚阳失踪了。 唐将军找他的马护卫找了许多年,最后终于在宛国边境一个小镇上的监狱里找到了。 找到的时候,马楚阳已经只能算一个能喘气儿的活物。 他受过膑刑,膝盖骨被剔掉了。 他鼻耳曾被铁链贯穿过;他身上还受过烙刑。 他手脚筋被挑断。 唐将军把马护卫带回京城时,马护卫在说完那句“哥,我终于回来了”,就再也撑不下去。 马楚阳死了。他一直强撑着不死在他国,撑着回北翼看一眼他的故土,他的亲人,他的星河哥。 马夫人痛失丈夫,又痛失两个儿子,尤其在亲眼见到自己娇惯着长大的儿子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后,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马夫人被朝廷封为锦国夫人,也只是在她伤痛的心灵上开了朵带血的花儿。 再大的荣光,她已留恋不起。 在马夫人最后的几个月里,是唐将军如儿子般为她送终。 唐将军为马夫人办理了后事,常与马楚阳的画像聊天。 一次,他聊天的内容,被郑巧儿听见了。 郑巧儿便进宫说给时安夏听,“我一直以为星河与楚阳有让人难以启齿的关系,其实不是……他们只是像兄弟那样要好。他们,互为对方的影子。” 所以,影子没了,人也不会活得太久。 唐将军没多久也离世了。 时安夏想得出神,看着前面那俩鲜活的活宝,就觉得世间一切都美好,连风都是自由而清甜的。 第434章 战马出笼惊起千层雪 岑鸢见时安夏怔愣的样子,知她又想起了眼前这些人的结局。 他不太清楚唐星河跟马楚阳最后到底如何,因为那时他已离开了北翼,再也没回来过。 而他自己的结局……不提也罢。 其实还有很多人他都不认识,更不知其人生轨迹如何。他只想着一点,替他的小姑娘守好明德帝,那么所有人都能活得安稳快乐。 他重生回来,或许有疏漏,没来得及去救太多人,但他在明德帝身上下了大量的功夫。其实不止西影卫有他的人,连卫皇司都有他的人。 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保明德帝不死,这样便能护住所有时安夏想护住的人。 时安夏若有所感,转过脸来看着岑鸢,微微一笑,悄悄伸出手,去勾他的手指。 他便将她的小手握在温热的掌心中。 长袖盖住他们十指紧扣的手,前世的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走好每一步,才是最关键。 台前,刘武还在申诉,说马楚阳胜之不武。他不服! 主考官正要宣布擂试有效,马楚阳胜出。就见马楚阳从擂台上爬起来,向着台下的刘武宣战:“不服再战!” 主考官沉了脸,“这不是你马家的后院,说战就战!再胡搅蛮缠,取消武举资格!” 马楚阳耸耸肩,“刘武,我尽力了!” 刘武就觉得他在装腔作势,冷笑,“绣花枕头!” 马楚阳告状:“主考官大人,他骂我!忍不了,必须再战!” 唐星河托着腮回了个冷笑,“绣花枕头也能把你踢下台,你多有脸呢!输!不!起!” 马楚阳不高兴,“哥,我不要当绣花枕头!” 唐星河随意挥了挥手,隔空抚摸顺毛,“乖,你不是绣花枕头!再战!” 主考官看向明德帝的时候,见后者点点头。这才想起,今日之试又哪里是武举考试,分明是在为战列国挑选苗子。 他沉吟片刻,维护着主考官的尊严,“待今日比武试结束,你俩再战!” 刘武大喜,忍不住确认,“那这次结果不算?” 马楚阳嫌弃地摆摆手,“不算不算,瞧你那小里小气的样子,啧!” 今日又考了十五场。其中马楚阳被车轮战连轴打了五场。 主考官及时冷冻了他,不允旁人再挑选他打擂赛。 另外,邢明月等五人各赢两场后,便是到了马楚阳和刘武复考的环节。 原本马将军在儿子第一场考完就要去追先锋军的,结果生生挨到了最后。 所有人都留在座位上没有退席,等着这场复考。 其实大家心里明白,按规则来讲,马楚阳本来就赢了。只要把人踹下擂台,就算赢。 偏偏还要来一场加试赛,无论输赢,文苍书院“输不起”的名声已是在外。 且今日马楚阳已经打了五场。这五场中,除第一场和刘武的比试外,另外三场都是来自文苍书院的挑战,还有一场是来自宿敌国子监。 换句话说,文苍书院很卑鄙,轮番挑战马楚阳;刘武在台下又观摩了四场马楚阳的比赛。 且今日马楚阳打满五场,体力耗尽,怎么算都是吃亏的一方。 咚一声,复考开始。 刘武狠狠踏在擂台上,踏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势。 马楚阳阴柔邪魅地勾起了唇,“做那鬼样子吓唬谁呢?手下败将!” “谁是手下败将?”刘武怒目而视。 马楚阳双手一捏骨节,发出喀喀的声音,“谁掉下擂台谁就是手下败将!” 台下唐星河跟霍斯梧领头,云起书院齐喊“手下败将”,然后是震耳欲聋的“战!战!战!”,战意盎然。 看台上的马楚翼牙都痒了,“反派死于话多!” “谁是反派?”岑鸢忍不住问。 “马小妹啊!”马楚翼揉了揉眉心,想着已经多久没叫过“马小妹”这个称呼了,不由得好笑。 要是被那臭小子听到,指定要跳起来撒泼打滚,还哭唧唧。他埋怨,“逞强做什么!明明赢了,非要再来一场。” 岑鸢悠然笑道,“你不懂,这叫加戏。” 此时,双方互道姓名,随着那声“请指教”落下,马楚阳率先踏地掠出。 招招凌厉,式式夺人。 马将军豁然起立,马家拳! 马楚翼猛然站起,马家拳! 马楚阳原本跟唐星河一样,走的是轻盈路线,动脑比动手多。但不代表他不会马家拳。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第一式,马嘶啼急。 快攻。战马出笼,惊起千层雪。 一改逃跑散漫的打法,这是马楚阳不擅长的部分,却同时又是他的秘密武器。 突如其来的攻法,让人眼花缭乱。 要不是马楚阳平时不怎么练,且力气不足,就刘武这种初出茅庐的学子,根本招架不住。 但此时,刘武倒也只是连连后退了几步而已。 又惊又怒之下,刘武开始反攻。 他一反攻,正中马楚阳下怀。 马楚阳疾步后退,直退到擂台边缘。但手上动作仍旧凌厉,见招拆招,且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招式诡异,频频向刘武进攻。 这时,已非“马嘶啼急”。 马楚阳当时和唐星河一起“玩”这式的时候,就觉得马家拳太刚,只知一味进攻,不知后退引敌入瓮。 殊不知,这一招若是马楚翼上手,是不需要后退的。只有他俩这种玩赖玩惯的人,才会总想着引敌入瓮,关门打狗。 巧的是,这种打法正巧适合刚经历过车轮战的马楚阳。 不过刘武不傻,上一场才被不经意间引到擂台边缘,这一场尤其谨慎,不可能犯同样的错误。 他迅速撤回到安全地带,防止又被一脚出其不意给扫下台。 刘武倒是撤回去了,可手上招式力道也自然变弱,脚步凌乱起来。 他本来就不是以灵活取胜的人,现在脑子里得防着对方的阴谋诡计,手脚的协调性远不如利落进攻之时。 瞬息之间,马楚阳打出了马家拳第二式。 马迹蛛丝。 这一招寻的是对手破绽。拳脚之间,引对方露出瑕处。 可刘武还用引吗?心思不纯,又防范心过重,发挥不出平时武力的十分之一。 马楚阳越打越盛,越打越顺。不熟练的招式在这种情况下,竟然给他练熟了。 “砰!”马楚阳重重一拳打在刘武的胸口。这一拳用足了力道,直打得刘武心口翻江倒海。 刘武见势不妙,开跑! 马楚阳撒丫子,追! 众人:“……”这画面如此熟悉,却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第435章 鲜衣怒马,春棠年少 是啊,到底有哪里不对?无非跑的人和追的人互换了。 马楚阳学着刘武的语气吼,“你停下,好好打一场啊!” 刘武却没法像他那么不要脸,理直气壮回一句,“我不!” 可刘武不擅长跑啊,大块头哪有马楚阳灵活。 马楚阳预判了刘武的走位,如鬼魅般闪到他前面,双手抱胸,笑得邪妄,拦住他去路。 刘武大惊,猛收脚,却没收住。 马楚阳又鬼魅般让开了,导致刘武收势过猛,站不稳,怦然倒地。 还是脸着地那种! 鼻血流出来,糊了满脸。 马楚阳居高临下问,“还打吗?” 刘武面红耳赤,在鼻血的映衬下不显。 他不回话,却支撑着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鼻血,哑声道,“再战!” 马楚阳这才收起笑容,“你先去收拾干净,我等你。” 刘武怂头耷脑走到场边,从相熟的同窗手中接过手帕擦了血迹,又一言不发喝了水,磨蹭半晌,才仰头向主考官颓然道,“主考官大人,我输了。” 他输了。 输的不止是武学,还有人品。 换作是他,必乘胜追击,不会让对方有一丝喘息机会,更不会让对方下台擦拭血迹,休整重战。 如第一场,马楚阳被他打到擂台边上,他就会狠狠一拳砸下。 全场安静。 主考官缓缓宣布,“胜出者,马楚阳!” 掌声雷动。 马楚阳意气风发少年郎,站在台上,“芜湖”一声,张狂肆意,凌空旋转腾起,单腿跪地,单手握拳触地,向着明德帝的方向朗声道,“春风向北,马嘶蹄急!皇上,马楚阳请战列国!” 明德帝大笑着站起身,“哈哈哈!马将军!恭喜你养了两个好儿子啊!” 马将军热泪盈眶,忙出列单腿跪地,“谢皇上金口玉言!” 他是第一次因着马楚阳这混小子得了赞美,谁懂他这颗老父亲的心啊! 况且是来自皇上的赞美,多不容易。 大儿子马楚翼带来的荣耀,他都麻了。就这小儿子,不惹祸就不错了,哪知还能有这惊喜? 又听明德帝对着看台上道,“马楚翼,你弟弟不输你啊,你要努力了!” 马楚翼唇角带笑,起立抱拳行礼,“臣一日不敢懈怠!” 谁知台上那马楚阳不乐意,噘着嘴儿,委屈上了,“皇上,您今日都不问我,战列国,敢不敢?” 明德帝那颗堪比老父亲的心啊,被少年哄得软成一湖春水,就觉得这些好儿郎怎的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这血脉似乎不太好? 想想晋王那狗东西,呔!晦气!不能想,一想就来火! 齐解语花适时低声肯定,“子民!都是您的子民!” 明德帝又被齐公公劝舒坦了,郎声笑出一种宠溺的味道,“问问问!”他清了清嗓音,脑子里默了一瞬好词儿,沉声开口,郑重且庄严,“鲜衣怒马,春棠年少!云起书院举子马楚阳,今日朕且问你,战列国,你敢不敢?” 马楚阳光芒四射,仍旧单腿跪地,向着唐星河的方向挑了挑眉,才高昂着头颅,大声回答,“春风向北,马嘶蹄急,楚阳愿迎列国来战!” 他振臂高呼,“战!战!战!” 全场齐呼,“战!战!战!” 迎列国来战! 我们有璀璨星河,我们有烈烈骄阳,我们有无畏少年! 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少年说》响彻长空。 明德帝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少年强则国强”声中,美滋滋回了宫。 他长长伸了个懒腰坐下,笑容收不住,“佑恩,你说岑鸢这小子最适合什么部门?” 齐公公猛被提问,还有些把不准圣意,“这……老奴觉得,他做驸马爷最合适。瞧他对咱们海晏公主那个劲儿,眼里的爱意遮不住啊。” “那是他的本分。”明德帝骄傲着呢,“咱们海晏公主值得他惦记。” “那……”齐公公想不出皇上问的问题应该如何回答。一个不好,他就干政了。 其实明德帝并不真需要他回答,叹了口气,“朕就是觉得,这岑鸢去做礼部尚书的位置可太适合了。也不知道他从什么书上看来的‘话剧’,搞了那么一出后,现场那个劲儿啊,动不动就燃炸。” 齐公公忙点头附和,“对对对,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背‘少年说’,还有人编了曲,在茶馆唱呢。” “所以啊,朕就说岑鸢适合礼部嘛。这种斗志,哪个国家不害怕?铁骑强弩能占一时上风,可终究干不过人心民意。”明德帝深深叹息,“一国齐心,胜百万雄狮。” 另一头,马楚阳和唐星河,外加一个霍斯梧在贡院外围着刘武。 刘武警惕心大作,“你们要干什么?” 几个顽皮少年邪笑着收紧圈子,才爽朗地哈哈笑出声。 霍斯梧抬手搭在刘武肩上,“紧张个啥,又不吃了你!刘武,你父亲是埠州烟城守将刘正浩将军对吧?你说你父亲要是知道文苍书院整天灌输你仇恨无关紧要之人,会怎么想?” 马楚阳也抬手搭在他肩膀上,“擂台输赢本也不稀奇,但你我之间没仇恨吧?” 唐星河笑笑,拿下马楚阳和霍斯梧放在人家肩膀上的手,“你自己好好想想,无论谁赢,其实都是北翼赢。这个道理文苍书院不教你,你自己琢磨。” 三人勾肩搭背走了,一路笑笑闹闹,是少年最好的情谊,是少年最好的时光。 身后传来马楚翼的声音,“马小……弟!” 马楚阳被他哥那声“马小”吓出一身冷汗,以为又要被喊“马小妹”了,还好他哥改口快,否则一定哭给他哥看,然后再找母亲告状。 哼,小样儿,还治不了你咋的? 马楚阳转过身,怂耷耷的,“哥……” 马楚翼负手行来,“马家拳练得不错,不过有些招式你用错了。待我处理完公务,回来陪你练。” 马楚阳侧头朝另外两只使了个眼色,喊一声“跑”,几人转头发足狂奔。 马楚翼远远听到弟弟回了一句“我不”,似是意犹未尽,后面又跟了一长串,“我不我不我偏不……” 他不由得……揉了揉眉心,手痒,又想把这货拎起来揍一顿。 第436章 他馋岑鸢的脑子 岑鸢从贡院里出来,目送时安夏的马车远去,才走近马楚翼道,“要想育人,很简单,来我云起书院任个教谕,如何?” 马楚翼顺口答,“好啊,你教我,我教学子,也无不可!” “成交!”三言两语,搞定个好教谕,岑鸢心情愉悦,“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跟我回书院看看场地,还有你平日休息的地方。” 马楚翼挑眉,“合着驸马爷早就算计上我了?” “那当然。”岑鸢笑,“我太忙,没空管那些小猴子。” 两人说笑着上了马车。 马楚翼想起自家那只小猴子,“你刚才说马小妹是自己加戏?什么意思?” 岑鸢道,“他前日在步射场上没来得及发光,被唐星河五箭齐发压着四箭出不来,憋着劲儿呢。就打算……” “等等。”马楚翼惊讶地问,“你说我弟弟四箭出不来,意思是他能四箭齐发?” “你对你弟弟关心太少啊。”岑鸢淡笑,“他会的东西太多了。皇上那日问唐星河愿不愿出战,可把你弟弟羡慕坏了……” 马楚阳跟唐星河形影不离,见小伙伴出了风头,憋着股劲儿要让明德帝问自己呢。 人家连词儿都设计好了:春风向北,马嘶蹄急。这词儿还是找时云起给想出来的,就等着今日一战。 可这一战,马楚阳被刘武打得太窝囊,没达到效果。是以刘武要重试再战,马楚阳顺水推舟。无非是想堂堂正正打一场,好让明德帝看清楚,北翼除了有个星河,还有个骄阳。 谁知皇上还是不问,他急了。皇上不问,他自己去问,就有了那一幕。 马楚翼听岑鸢说起来龙去脉,忽然抚额笑了,“这脸皮……我是望尘莫及。” “这才是娇惯出来的权贵子弟最好的样子。” 两人去了云起书院,四处走了走,交代妥当,马楚翼就回东羽卫复命去了。 红鹊来禀岑鸢,“少主,少主夫人和老夫人在余生阁等您用晚膳呢。” 岑鸢这才发现,天色已暗了下来。正要说“马上回去”,就见龙江来了。 原来是明德帝传唤驸马觐见。 岑鸢只得又急急赶去宫里,行过礼,见旁人都退到了殿外,才埋怨道,“又什么事儿这么着急?我忙着呢。” “好事儿!”明德帝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看你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岑鸢垂眼,坐下,“我还没吃晚饭。” “那朕让人摆膳?”明德帝已经多年没听到谁这么轻松自如和他说话了。 哪怕早前岑鸢与他开玩笑的时候,也把持着一个度。不像现在,就像普通百姓家里那种被娇惯的儿子跟老子说话的态度,让人听来十分舒坦。 他这女婿是真把他当父亲了啊! 岑鸢满脸拒绝,“不吃。有事儿说事儿,我还得赶回家吃饭。我娘子……”他顿了一下,抬头勾了勾唇角,促狭道,“和我娘子的母亲们,都在等我回家吃饭。” 明德帝:“……”可以不用说得这么详细。 岑鸢怼了明德帝,心情就舒畅了,“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德帝道,“朕就是忽然想着,可以新立一个专门管理《翼京周报》的部门,独立于六部之外。由你来做尚书,如何?” 岑鸢抬眸,淡淡看着明德帝,“还说不是看中了我的活字印刷?” 明德帝清咳一声,不敢看岑鸢的眼睛,“不要说得这么见外嘛!你是朕的女婿,一家人!‘活字’印刷技术早晚都要交出来的,是不是?” 岑鸢微微挑眉,“怕我跑了?” 明德帝叹口气,“朕……还真怕你跑了。” 岑鸢默了一瞬,心莫名有些软,“跑不了,你的海晏公主是我娘子。北翼是她的家,也就是我的家。只要你别多心疑我,我总归是盼着北翼能强盛的。” 明德帝道,“你这是被人疑怕了啊。” 岑鸢淡淡道,“坐在高位的人总担心有能力的人反了自己……我现在家大业大的,你说我怕不怕?” 明德帝伸手拍了拍岑鸢的肩膀,“行了,好小子!朕,信你。朕只是想着,如何能让你名正言顺做事,所以想要专门给你开个部门。” 岑鸢开诚布公道,“我手下做事的人,有一大半是梁国人,你不担心?” 明德帝早就想过这问题,“你若能控制得好,朕自然不担心。” 岑鸢沉吟半晌,应道,“也好,立一个独立于朝廷外的宣传部门。我的人,不参与朝廷议事,也不属于朝廷官员。你可名面上借调一些官员过来任职,以后正好接手《翼京周报》这摊子事。” “你要哪些人?可以给朕草拟一份名单。”明德帝心愿达成,心里隐隐跳动着欣喜。 “可以不离开原部门,只过来兼职即可。”岑鸢随手列了一串名单递交过去。 明德帝一瞧,心下有了底:这些人可都是经受住考验的忠臣啊! 他小心翼翼将名单收起来,如获珍宝。 其实明德帝成立这个部门有私心不假。他想要把“活字”印刷的精髓永远留住,更想让岑鸢那满脑子天马行空的丰富宝藏能顺理成章落地北翼。 毕竟,那是梁国的帝君! 总有一天,岑鸢会离开北翼,去发展他自己的梁国……明德帝只要一想起这茬,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多希望此子真是他的子民,为他所用。他多希望此子能安安稳稳在北翼生根发芽啊! 没有人能理解他作为皇帝的复杂心情。说白了,他馋岑鸢的脑子。 若是以往任何一任皇帝处在他的位置上,或许都会想,此子既不能为我所用,那必杀之。 可他明德帝不能这么干! 人家护他性命,他却想要人家的性命! 这还是人吗? 恩将仇报,又如何能是一国明君? 当晚,明德帝就宣了几位尚书,及中书省的官员过来议事,宣布要成立个“北宣部”。 北宣部的尚书为海晏公主驸马岑鸢。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一番,没有人反对。当然,反对也无效。 次日,明德帝上朝时即下旨北宣部成立,将离翰林院不远的一处院子拨来做了办公场所。 北翼的翰林院及北宣部与皇宫一街之隔,离得很近。 其中有陆桑榆、黄醒月、朱羽贤、吴长林等十个官员暂调入北宣部主理常务。 其中有一个人比较有意思,竟然是只参加斗试,未参加科举的中书省官员晏星辰。 时安夏看着一串名单,目光落在这个名字上,笑了,“晏星辰,挺好。” 这可是《北翼山河记》的作者啊…… 第437章 吉祥之光普照大地 晏星辰,这是个妙人。 先不提其一生的传奇故事。只说一样,就凭他是《北翼山河记》的作者,就知此人为了记录北翼之兴衰历史,以及记录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付出了多大代价。 晏星辰一生未结良缘,一腔热血全部奉献给了北翼。 他步履薄冰,小心翼翼,拒人于千里之外,不与任何人交好。 孤独地来,孤独地去。 他是惠正皇太后钦点的史官,随多位将军深入过战场腹地,也曾随皇太后御驾亲征,九死一生。 他曾亲自用手刨过尸骨,也曾亲自背着将军的尸体穿越丛林。 最重要的,他其实不是他,而是她。 这就是晏星辰之所以放弃了真正科举之路的原因。她只参加斗试,一路杀进金銮试,继而有了进中书省的资格。 因为参加科举,不止要被搜身脱鞋,还得脱光衣服裸身检查。如此她是万万躲不过,只能钻了斗试的空子。 时安夏手里那块免死金牌,就是为晏星辰所准备,防着时安柔哪日发了疯,想起来揭露其是女儿身。 不过,时安柔在科举期间都不曾想起晏星辰是哪号人物来,想必以后也想不起了。 这会子时安柔正在津津有味看《翼京周报》,看得乐滋滋。 太后发话了,让李家善待她,留着有用。 时安夏这头也派人在保护她,使她没有生命危险。 她现在越来越适应这样的日子,感觉自己过上了想要的生活,“蔓柳,给我再来一份土豆饼。” “姑娘,您这都吃第六份了。”蔓柳提醒道。 时安柔缓缓从报纸里抬起一张愈渐圆润的脸,“怎的,把你们李府吃穷了?要不要把我撵出去啊?” 蔓柳忍气吞声,“奴婢这就去厨房给您取。” 她出去的时候碰上了李长风父子,就顺便告了个状。 李长风父子厌恶地挥了挥手,让她照办。 待蔓柳走远,李天华道,“父亲,难道就这么养着她?她把妹妹害成那样!也不知皇太后她老人家怎么想的,非要把她当吉祥物留着。” 李长风抬头阴戾地看了那个院子一眼,无话。 李天华继续埋怨道,“她要真吉祥也就罢了,供着她也就供着她,可事实呢?如今那些个老东西听了一出什么所谓的‘话剧’,都不听话了。一个个都要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呵呵……” 李长风没理儿子的牢骚,却是问,“你费了半天劲儿,拿下了海晏公主身边的丫头,结果什么用处都没有,现在如何了?” “这……”李天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自海晏公主成亲后,就只带走了原先的几个丫头。那,那个,被留在侯府里去了洗衣房,哪儿还能有什么用处?” 李长风冷哼一声,“废物!偏偏挑了一个不中用的!” 李天华顿感冤枉。是他想挑个不中用的吗? 他分明先是看中了那个叫“红鹊”的丫头,那丫头长得美艳,还是海晏公主的心腹,可人家不上钩啊! 既不贪财,也不想攀高枝,更不待见男色,他要怎么下手? 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丫头,宁可一辈子为奴,也不想换主。 李天华拿红鹊无法,才找的冬喜。 冬喜倒是上道,可不中用……他已是好长时间懒得去约好的地点与她会面。 两人正聊得不愉快,就听见外头有人匆匆行来,手里拿着最新的《翼京周报》之《武举专刊》最新版,“李大人,朝廷新成立了个‘北宣部’,尚书是海晏附马,还抽调了朝廷数人入驻,没有咱们的人。” 因着婵玉公主府的案子,如今的李家没有一个能正常上朝议事。朝上与其一条阵线的官员,要么“回头是岸”称病赋闲在家;要么“耳聋眼瞎”被排挤在外,根本接触不到核心消息。 李长风便是问来人,“消息属实吗?会不会是空穴来风?” 那人是李府养的一个幕僚,将手上最新刊物双手递上,“都上了新版报纸了,怎能不实?” 李长风眼神阴戾极了,接过报纸,一目十行看过去,“好,很好!这么大的事,我李家竟然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呵呵,好得很!” 李天华探头过去同看,“‘北宣部’是个什么鬼东西?” “别管是个什么,皇上这是变着法子给驸马议事权。”说到后来,他更是不耐地将眼神投了一下时安柔住的院子,“冒牌货就是冒牌货!自打她来了,咱们是一样不顺。反观那个真凤女,自与驸马成亲,驸马底气就足了,做事也顺当,更受了皇上重用。” 李天华附和道,“哼,这位除了吃吃喝喝,什么事都不干!我李家也不知造了什么孽,要把假货供起来。” 正说着呢,就见假货从院子里出来,那肚子是吃得鼓鼓囔囔,脸儿也吃圆了,容光焕发的,“咦,几位大人怎的站在这儿说话?” 李长风抬起冰冷的眸,“你去哪儿?” 时安柔笑笑,“早上吃多了些,出来透透气儿,走走,消消食儿。听说海棠花开了,我看看去。”说着行了个礼,朝着海棠林而去。 李长风等人:“……”这熟门熟路的,你还真当是你家了。 丫头蔓柳跟在时安柔身后翻了好几个白眼,心道,你那只是吃多了些吗?一早上吃了六个土豆饼,撑不死你! 时安柔走了几步,又倒回来,从李长风手里,把报纸拿走,“是不是来了新报纸?给我看看。皇太后说了,让我及时掌握事态动向,才能更好的发光发热,吉祥之光,普照大地。” 李长风:“!!!” 普照你个奶奶的熊! 李天华:“!!!” 普照你个奶奶的腿! 幕僚:“!!!” 普照你个……我都不好意思说,一个姑娘家,你长肥了! 三人齐齐……不想说话,看着时安柔笨重走远。 好半晌,李长风才道,“今日派人进宫,务必要见到皇太后,看看到底要拿这冒牌货做什么。我一天都不想再看见她!” 李天华更是咬牙切齿,“但凡皇太后松口,我弄不死她!” 幕僚劝慰道,“李大人息怒,李公子息怒。当初皇太后接触此女,也是费了多番周章,想必有其深意,切勿乱了阵脚。” 父子俩齐齐甩袖欲走,又被幕僚叫住,“李大人留步,那新报章上还有一则消息,属下以为要引起重视……” 第438章 春风向北山河行 让幕僚心焦的,是新报章上另一条惊人的消息。 这是新成立的北宣部与翰林院联合推出的“春风向北山河行”征文。以热爱北翼为主题,歌颂北翼大好河山。 吟诗作画,体裁不限。 由黄万千为首的大儒为评定者,将评出诗作前十名,画作前十名。 前三名的奖励是……可入仕北宣部和翰林院。 这!岂非相当于又一次科举? 所有留在京城的学子都炸了! 他们的诗文画作,有机会被黄万千等大儒看见。如果入了文坛泰山北斗的法眼,这辈子还愁什么? 李长风越听越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疾步而去。 他想到了什么?自然是想到了近日的筹谋……也是要利用学子之口掀起风浪。可眼下学子的热情全用在诗画上,哪还有心思管别的? 听蓝院里,时安夏收起报纸,吩咐北茴,“叫外头人手脚轻些,别扰了少主休息。他一晚上没睡,这会子要抓紧时间补眠。” 北茴应着,“夫人放心,都轻着呢。只是……” “什么?”时安夏抬眸看过来,“别吞吞吐吐的。” “只是那冬喜又来了,还求着奴婢为她美言几句,想进听蓝院侍候。”北茴掩下目中厌恶,“这等背主之人,可要奴婢将她收拾了?” 时安夏温温笑道,“不必污了手。让人一点点绝望下去,看清现实,比活剐了她都难受。且,她一直认为旁人都是傻的,就她聪明。倒看看她是如何聪明反被聪明误。” 北茴叹息一声,到侧门口见冬喜,“你回去吧,少主和少主夫人正忙着。你的话,我都带到了,回去等消息。” 冬喜眼里顿时闪了光芒,伸手拉住北茴的手,“谢谢北茴姐姐。” 北茴疏离地抽回了手,垂下眉眼,“我还有活儿要忙,就进去了。”说着跨进了门槛。 这是少主府的侧门,一样的金边朱漆高门,门上整齐镶嵌着铜钉,铜质狮头门环彰显着富贵。 北翼开国时,朱门还有等级约束,不是所有门户都可以用。后来随着国力强盛,天子开明,渐渐就放开了。 只是朱漆昂贵,普通人家也用不起。是以这就成了富贵豪门的象征。 冬喜站在朱门下,仰望着逼人的贵气,眼都红了。 她原本央求她姑母来求少主夫人,允她过府侍候。 谁知她姑母那个见识短的,竟然说少主夫人既留她在侯府,那必是有留下的理由。只要好好干,别挑活儿,总有出头之日。 啧,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机会从来都是自己争取的。 冬喜悻悻离去,又到与李公子约好的地方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终究没等到人,只得回了侯府。 她今日找管事嬷嬷告了假,说出门寻少主夫人有事。 管事嬷嬷一听,就放行了。这会子见她回来,立刻派了活儿下去,“手脚要快,你都耽误一早上了。” 冬喜忿然,想着以后若是入了李府,定要这些狗奴才好看。 一个个拜高踩低!早前见她是夏时院侍候的,哪个见了不笑脸相迎?如今倒好,谁都能呲她一嘴。 她洗着全府下人的衣裳,抬头看天,发现已是艳阳高照。 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冬喜想着想着,眼泪掉进了木盆里,与水融为一体。 她今日来了癸水,腰酸背痛。往日在夏时院干活儿,都有人抢着做,叫她去歇息,养身子。说这几日最是要注意,少用凉水,谨防落下病根。 如今……管事嬷嬷一脸凶相,“磨磨蹭蹭,几件衣服你是打算洗到天黑吗?这边还有一堆!” 冬喜想甩手不干了。 可不干了……她又能干什么?想起以前在上个主家的经历,还是干吧。 今日是最后一天武举的擂赛。看台上,已陆续坐了人。 有显摆的,手上都拿着最新的报纸。 看报,尤其是看第一手《翼京周报》已成权贵身份的象征。 这不是有钱就能行,还得看买不买得到。 有人问,“莫瓷是什么?” “好像是安瓷中的一种吧?看报纸上说,这次的征文就是这个‘莫瓷’冠名赞助的。” “什么叫冠名赞助?” “我也不太懂,我猜的。你看上面写着明玉莫瓷杯征文,‘春风向北山河行’……明玉又是什么?我怎么觉得很眼熟?” “当然眼熟,东市三堂街口那里不是有个‘明玉安瓷’的铺子?关了好久了。” “好像最近里头动静大着呢,估计要重新开业了。” “那就是建安侯府的铺子,驸马又是‘北宣部’的尚书大人,我的天,他们家有大动作啊!” 在众人热烈新奇的讨论中,迎来了热烈激荡的擂赛。 云起书院继续书写不败神话。 第十五名杨铠甲挑战赵椎,赵椎胜。 第十四名冯雷挑战唐星河,唐星河胜。 …… 第十名周卫疆,挑战魏屿直。 “国子监,周卫疆,请指教。” “云起书院,魏屿直,请指教。” 擂赛开始,双方同时出手。 周卫疆是有点真本事的,一出手就凌厉异常,招招直指要害。 那魏屿直也是拼了命,不躲不闪,上前就是硬杠。你指我肾,我就挖你肝。 双方在台上寸步不让,都不挪步,就那么站在原地对招。 招式之快,让人眼花缭乱。 没点真功夫,光站在那里都会被掌风残影呼得倒下。 数招之后,周卫疆忍不住低声提醒,“魏屿直,你不要忘了答应过半夏什么。” 魏屿直嘴角勾起一抹傲慢的阴冷,“谁是半夏?” 周卫疆闻言,眸色一深,招法乱了几分。 魏屿直攻势更猛,直将周卫疆逼入角落。 待将其逼入角落时,他就攻势放缓。 周卫疆心头一喜,以为对方回心转意,立刻精神一震,回攻利落,反将魏屿直连连逼退。 仿佛是逗着他玩,魏屿直在让其看到胜利曙光时,又一轮进攻,再将周卫疆逼退。 如此,来往数回合。 连看台上的人都发现了,“咦,魏屿直好像在故意拉扯回合!” “对,我也看出来了,跟唐星河马楚阳玩的一个套路,只是这个比较隐蔽。” “没点实力都不敢这么玩。” 唐星河跟马楚阳一对视,再跟台下的霍斯梧递了个眼神,三个顿时带头喊,“魏屿直!魏屿直!” 甭管先前怎么讨厌魏屿直,唐星河的逻辑是,那都属于院内矛盾。对外,咱还是一条线!还是一个阵营! 全场跟着高喊“魏屿直”!气氛掀到了最高点! “砰”!周卫疆被魏屿直一拳打下台。 还没等周卫疆起身,看台上的呼声也未停,魏屿直举手示意,“主考官大人,我举报周卫疆赛前作弊,扰乱武举!” 第439章 好一个清清白白 魏屿直是真直。 分明已经赢了,还来这么一出。 被打下台的周卫疆赛前也是武举热门,其父是兆州姜城守将周衡。 他原本有大好前途,现在这么一闹,恐失武举资格,不由大急,“你血口喷人!” 主考官皱眉,沉声问,“魏屿直,你可有证据?” 魏屿直桀骜回应,“也可以没有!” 主考官:“……” 你这么回话,到底有还是没有? 全场:“……” 这届举子还真妖娆啊!为了出风头也是拼了! 所有人都认为魏屿直搞这么一出,跟马楚阳一样是为了向明德帝请战列国。 连明德帝自己都心里默想,一会儿被问到该怎么三个字儿或者四个字儿往外蹦词儿才显得激情四射。 毕竟作为一个刚成立了北宣部的帝王,现在已经很习惯高燃仪式感。 国子监和李长风却是脸都气青了,因为这一闹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李家一直想在云起书院安插个人。早在云起书院广收学子时,他们便找了人混进去。 可云起书院就跟长了火眼金睛似的,把他们的人全给刷出去了,说资质差,不收。 后来他们主意打到了赵椎和吴起程身上,却没找到对方的薄弱之处下手。 最后,他们发现了魏屿直的秘密。 原来,魏家这儿子喜欢的是海晏公主,而海晏公主却已成亲。想必是很不甘的……果然,武举的时候,就暴露出来了。 李长风认为,准备的棋子是时候上场了。 于是就有了那夜英雄救美的一场戏,使得叫戚半夏的女子与魏屿直有了交集。 在魏屿直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戚半夏顶着酷似时安夏的脸接近他,几乎不用想都能成功。 戚半夏次日就找上门去了,说感谢魏公子的救命之恩,愿为奴为婢。 当时魏忠实夫妇见到此女的模样,简直大为吃惊。 魏屿直却将女子带了出去,直言举手之劳,无需偿还什么恩情。 戚半夏却盈盈哭着说出了原委。坦言自己说许过亲是骗他的,其实她是被嗜赌的兄长抵了债,输给了周卫疆。 当时她就跪下了,说自己不愿嫁给周卫疆,愿给魏公子当牛作马,哪怕做个通房也好。 就凭她那张脸,就不信魏屿直拒绝得了。 魏屿直默了一瞬,果然应了,约周卫疆出来谈判。 那周卫疆倒也不为难,只提出一点,擂试上他要赢。 他也没直说要魏屿直让,毕竟是有真功夫在身,只是确保万一而已。 周卫疆态度很明朗,只要他赢,就退了戚半夏,不与她为难。 魏屿直当时的态度是默允了。 李长风的计划就成了一半。 其实李家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擂试,而是一旦魏屿直应了周卫疆,输了这场比赛,就有把柄掌握在李家手里。 往后他们推行计划时,就能以此利用魏屿直为其办事。 毕竟魏屿直的身份摆在那,既是云起书院的学子,又是建安侯府当家主母的娘家亲兄长。 行起事来,不费吹灰之力。 就在他们以为计划稳妥时,魏屿直竟然擂试赢了。 不止赢了,还当众举报。 这如何不让李家难堪? 此时周卫疆见魏屿直出尔反尔,正要跳起八丈高,就听对方道:“你也别蹦!我敢举报,就自有证据!你要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魏屿直奉陪到底!之所以说也可以没有证据,是因为不想看你白白失了武举资格。如今列国来战,我们应该团结,而不是内讧。” 主考官肃穆且动容,正要出口警告的话一下卡在喉咙里。 这么正直的少年,不舍得打击狠了啊。 明德帝本来低着头,此时也抬起头来。 主考官问,“既然如此,你举报的目的是什么?” 魏屿直站在台上,傲然笑道,“有人设下连环计,想要收买我做坏事!我岂能如他愿!”他视线扫过看台上的李家人和国子监官员,“天子脚下,万民备战列国挑战,却有人如阴沟里的老鼠,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长风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魏屿直的用词,狠狠打在他的脸上。 他想起身出去,却不敢动弹。 他一动,就说明李家与此事有关。他不能动,不止不能动,还得保持冷静继续看下去。 魏屿直抱拳道,“各位,今日我口头举报周卫疆,还请各位做个见证。他日若有人拿此事要挟,众位都是魏某的证人。我魏屿直绝不作弊,绝不妥协。” 他又向着明德帝的方向单腿跪下,“皇上,请您今日也给学子魏屿直做个见证!” 明德帝心思电转,面上却不显,倒是一副乐呵呵的慈祥模样,“朕还以为你也要来追问朕为何不问你‘战列国,敢不敢’呢。” 魏屿直朗声道,“学子敢,所以不用问。任何时候,国有战,召必上,上必战,战必胜!时刻准备着!” 明德帝缓缓站起身来,向后望去,“魏屿直的父亲来了吗?” 魏忠实心头一抖,忙出列,走上前跪在明德帝面前,“下官在。” 明德帝温和地笑道,“魏大人家风甚好啊!” 魏忠实却是垂着头,“下官惭愧。”儿子刚在步射场闹出那么大的事,哪里能称得上好? 他满脸羞容,却又为儿子今天的表现感到欣慰。 魏屿直仍旧单腿跪地,这次却是对魏忠实说的,“儿子屿直曾失过为人的坦荡,更失过做人的尊严!儿子谨记父亲母亲的教诲,做什么都须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才好。” 看台上的魏夫人已经泣不成声。 明德帝点头赞道,“好一个清清白白!好一个堂堂正正!起吧,都起来。” 待魏忠实和魏屿直都起了身,明德帝才缓步走到台上,面向所有看台上的人,威严出声,“自武举以来,朕几乎每日都与各位一样在观战。朕观什么?观能力,更观人品。” 场上安静得似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这是第一次,明德帝对百姓百官们如此推心置腹,“武举过后,场上举子们或入兵部拣选,或入军营历练。要不了三五年,举子们将成为我北翼不可或缺的武官武将,为北翼的百姓撑起一片晴天。是以,人品又比能力更重要。因为人品不好的武将,带给百姓的只有灾难。” 周卫疆面如土色,头低垂着,拳头紧握。 明德帝继续道,“瑞庆七年,锦州守将朱颂国纵容儿子以剿匪为名,四处烧杀抢掠,终酿成‘锦州之乱’;吉丰三年,誉州守将王乙大肆敛财,屯养私兵谋反,长达三年与朝廷对峙,最终以血流成河收场。苦的是谁?还是百姓啊!朕以为,心正方为挑选官员的第一准则。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心正才能保官正。” 就在大家沉浸在明德帝长篇大论中时,忽然听他话音一转,“周卫疆,朕且问你,武举作弊一事,你有还是没有?” 第440章 周将军守住了百姓的心城 来自帝王的威压,差点将周卫疆的身子压垮。 他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哪经得起这么吓唬?当即慌了神,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嘴里颤颤巍巍吐出一个字,“有……” 全场内心哗然,却不敢宣之于口。 魏屿直心头大急。 他举报归举报,却不想把这事扯得过于明白。 只因那女子肖似时安夏,于时安夏的名声有损是其一;更不能让人知道他隐藏的心思,否则以后要如何自处?这才是他举报又不拿出证据来的真正原因。 正在这时,从看台最后一排缓缓站起一个人。 那人踏着沉重的步伐行来,跪在明德帝面前。 他风尘仆仆,倦色满面,正是回京述职的兆州姜城守将周衡,也就是周卫疆的父亲。 周衡早上到达京城,听闻儿子今日擂试,来不及在驿馆整理仪容,就直奔贡院而来。 他还是花了高价买来的票进场,知道儿子排名第十的成绩,已是很高兴。 周衡兴致勃勃观看擂试,见儿子被打下台,其实也并不惋惜。 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哪能处处赢?年少的时候多受些挫折,多吃点苦头,没什么不好。 他作为守将,目力见识自然不差。他看得出自己儿子和那举子之间存在一定差距。可万万想不到,那举子直接举报了他儿子。 周衡一直没现身,便是想看一看事态的发展。 他当然不信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他周家世代忠良,没道理到了他这代,生出个这般窝囊的儿子,还需要靠作弊来赢。 直到儿子沉沉落下一个“有”字,他心里的那根弦断了。 周将军像是瞬间老了十岁,跪在明德帝面前,“末将教子无方,还请皇上责罚。” 岑鸢和时安夏对视一眼,又淡淡转向了前方。 周将军终于赶回来看到了这一幕,没有白费他们的心血。 对于周将军和周卫疆,时安夏是准备施以援手的。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周家世代忠良沦为李家的棋子。 从这一世来看,周卫疆行差踏错一步,今后将受制于李家。 就以今日这场武举作弊来说,要不是魏屿直一个举报破了全局,受制的将是双方。 李家既能要挟魏屿直,也能要挟周卫疆。 那周卫疆虽只是个懵懂少年,可他父亲周衡却是身居要职,手握兵权。 姜城是兆州的屏障,兆州又是北翼南部的屏障。 简而言之,如果太后与宛国勾结,要想下手,就得首先撕开兆州的口子。要撕开兆州的口子,那就首先得撕开姜城的口子。 姜城的口子是谁,自然就是周衡了。 从上一世来看,周衡父子俩也是令人敬佩的。 先说周衡,初任姜城守将,就将地方犯罪豪强以铁血手腕依法处死,深得百姓拥护爱戴。 当地百姓可以不知天子,却不能不知周将军。 如此名声显赫,在明德帝在世期间倒是件好事。 毕竟明君爱才,又慧眼识珠,更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可等荣光帝上位就不一样了。这厮听信奸臣之言,认为周衡有谋反之心,遂将其下了狱,欲处死。 时安夏那时候虽然还只是一个热衷于保命保位的普通后妃,可曾经从明德帝的手稿中看到过他是如何爱才,如何忧国忧民,心中不免打开了与以往不同的格局。 她不能干政,却知可去找皇太后商议。 她那时曾以为皇太后喜爱她,才会听她一言,现在才知,人家是把她当凤女吉祥物呢。 既然是吉祥物说的话,皇太后不得不思量。 后来周衡从死刑改成了下狱,留了性命。而周家上下全部被流放出京。 再后来景德皇后帮着荣光帝处理政务时,提出将周衡官复原职,惹得荣光帝大怒。 景德皇后因此还进了冷宫。 待到惠正皇太后甫一掌权,就派人接了周将军出狱,令他官复原职,再次成为姜城守将。 周将军的妻儿也从流放之地跟着去了姜城。 直到“邬城黑色惨案”发生,姜城腹背受敌。 缺人,缺粮,缺水,还缺武器,这就是周将军面临的困苦之境。 而周将军的儿子周卫疆单枪匹马四处求援借兵借粮,均遭拒绝。 附近城池的守军将领或是父母官皆相继投降,甚至还有人设计将周卫疆抓住,以此作为投名状献给敌军。 周卫疆机智逃出生天时,姜城还在他父亲带领下以微弱兵力苦苦支撑。 父子俩都存了必死的决心。 待朝廷的援军到达时,姜城已破。 据说,周将军死不瞑目。 他眼睁睁看着城门被撞开,看着将士和百姓一个个倒下。 他手提大刀,冲下城墙,狂吼着与敌军厮杀,身中数刀。最后那一刀,是他自己割颈而亡。 他不能死在敌人手里,要死,也得是自己动手。 而周将军的儿子周卫疆,面中八箭,身上插了数箭不倒。 敌军竟以为那是个稻草人。 这在《北翼山河记》里有详尽的描述,是晏星辰经过走访侥幸活下来的百姓亲口所言。 《北翼山河记》最后这样写道,周将军每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朝廷不会放弃姜城!朝廷的援兵很快就到。 周将军的儿子周卫疆四处碰壁,一个人默默承受了他本不该承受的委屈。 周氏父子,永远是姜城百姓心中的伟大守将。他们虽然没有守住姜城,但牢牢守住了百姓的心城。 因为百姓心中坚信,朝廷不会放弃他们!朝廷一定会派兵来救他们。 对于姜城的失守,时安夏心中无比愧疚。 但那时没有办法,朝廷太需要一场胜利来安定民心。她必须保证鹿北之战的兵力,粮食,各方面都不能出差错。 鹿北的胜利,和姜城被破的消息几乎是一前一后传进宫中,时安夏心中大恸。 手心手背都是肉!胜利的喜悦让她流下激动的眼泪;失了姜城失了周将军这些可歌可泣战至最后一刻的人,她泪如雨下。 如果重来一次……时安夏也许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保证鹿北的胜利,才是拯救北翼的关键。 可如今的光景真好啊!这才是真正的重来一次。 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重生,是北翼山河的重生,是忠臣良将的重生,更是万千百姓的重生。 这,才是凤女的使命,重生的意义。 这一世,不用做什么选择,时安夏只需站起身,与夫君携手一起缓缓向着明德帝而去,跪下求情,“父皇,儿臣愿为国子监周卫疆求个恩典……” 第441章 我那万能的梁国女婿啊 时安夏开口为周卫疆求恩典,免于科举除名的责罚,出乎全场预料。 唯明德帝立时会意,周卫疆是个好的。以他听故事的经验,只怕周家父子在那个梦里有感天动地的壮举。 想听,想知道,又是想做梦的一天。 与此同时,他想到了另一点,周卫疆恐被国子监利用了。 一想到北翼最高学府不好好教书育人,不好好为朝廷培养可用之才,却利用手中权利对学子施压,教坏他的子民。明德帝心里暴怒,面色却不显,“海晏公主心慈,他害你云起书院的学子,你却为国子监的学子求恩典。可见,你也是爱才之人。” 时安夏道,“借用魏公子的话说,如今列国来战,我们应该团结,而不是内讧。且周将军常年驻守姜城,不在京中,疏于教导。周公子一时误入歧途,就算要追责,也是追国子监的责。” 国子监几位在场的官员脸色骤变,齐喊冤枉。 明德帝下令,“大理寺听令,彻查国子监!冤不冤枉,好好查查就知道了。” 大理寺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忙接了案。 李长风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如芒在背。他一心想要把李家从魏屿直这件事里摘出来,是以没有第一时间为国子监求情。 他不动,他阵营里的其他人也不动。 他们都不动,国子监的官员就觉得自己已经被李家所放弃,一时心如死灰。 这段插曲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又继续进行擂试。 场场精彩纷呈,没再出意外。 云起书院是最大的赢家,举子一骑绝尘,引领风骚。 不过还是有人议论,“海晏公主其实也是利用学子想搞垮国子监。” “听你这么一说,我醍醐灌顶。云起书院是不是要取代国子监?” “不会这么癫吧?国子监毕竟是北翼最高学府。” “最高学府又如何?你看国子监近年培养的人,有几个金榜题名的?前三没戏,连前十都难。文举没有拿得出手的,武举只想走偏门,如何担得起最高学府的盛名?” 有人听闻此番言论,深以为然,“说得对。皇上大兴族学,想必也是发现了国子监难当大任。” “你们没察觉吗?国子监的人与谁走得近?”有人一语道破天机。 众人齐齐闭了嘴,恐惹杀身之祸。但云起书院将取代国子监的谣言却渐渐传播开来。 时安夏看完今日擂赛,从特别通道先行一步,正要上马车,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海晏公主请留步。” 时安夏循声回头,看见周将军大步走来,忙从脚凳上落地,端端站好,脸上泛了笑意,“周将军。” 周将军抱拳行礼,“多谢海晏公主为犬子求情。” 他刚才已找熟人了解过海晏公主的来历,知今日若不是她,儿子恐会被永远取消科举资格。 时安夏也不客套,只是道,“令郎不在将军身边,想必听的都是将军夫人的话。” 周衡愕然。这是什么意思?此事跟夫人有关? 时安夏只能提醒至此,朝对方点一下头,转身上了马车。 这还没坐稳,齐公公就从贡院里头一阵风卷出来,尖细着嗓音压低声量在马车旁道,“海晏公主,皇上召您叙话。” 时安夏忍不住笑了。 明德帝的好奇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强,这是赶着听周家的故事呢。 她撩起华丽的车帏,露出一张瓷白如玉的脸儿,温温笑道,“齐公公,我这就往宫里去。” 齐公公笑出了褶子,有些难为情,“诶!皇,皇上的意思是,您,您先回家,他,他随后就到。” 时安夏眉儿微挑,随即就笑开了,“齐公公,我已许久没回过侯府。您跟皇上说,一会儿来侯府叙话吧。” 齐公公:“……” 这!难道海晏公主真看出什么来了? 他长叹一声回话去。 明德帝倒也不纠结,“侯府就侯府吧,朕不过是觉得,既然都出了宫,再叫她进宫,未免过于麻烦。” 齐公公不回话,愁眉苦脸。 您跟老奴解释不着啊!毕竟受相思之苦的人是您,哪怕看一眼也是慰藉。唉…… 明德帝这一路也在想这个问题,并从时安夏的态度里发现了端倪。 她不希望他与她母亲发生任何纠葛。明德帝苦笑一下,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他不过是想远远看一眼而已……想必时安夏是不信的。 皇帝出宫,隐蔽措施做得极好。 他所乘的马车十分低调,看起来就是一辆王公贵族所用的普通马车。实则内里打造得非常结实,普通刀剑或箭矢很难穿透。 这是岑鸢特地为明德帝所打造,用的材质与时安夏那辆是一样的。 明德帝坐在这样的马车中,就感叹开了。 他这梁国女婿是真万能啊。有做梦的本事,能搞什么“说话的剧”,手里有活字印刷,更能替他造刀枪不入的马车。这会子还得伪装成他坐马车回宫……万能啊!太万能了。 明德帝这么一想,就觉得六部再加个北宣部,任何尚书的位置都塞不下这万能的女婿了。 梁国将会有一个万能的皇帝啊……太羡慕了。 他忽然就生出一种若是两国并为一国,百姓会不会过得更好的想法? 北翼和西梁,原先的原先,本就该是一国,后来因先祖们分功才强行划隔开来。 现在都还有许多边境上的北翼百姓,家谱上籍贯记载的地方,其实就是属于梁国的城池;反之亦然。 甚至有更离谱的,一些人家大房一脉在梁国,二房一脉在北翼。 两家隔着边境线,还能隔河聊个家常,却互相都不敢跨越,怕引来不必要的争端。 明德帝思绪万千,想得出神。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侯府。 时安夏交代了侯府下人避退,在峥庆园挑了一处亭子,备了茶等着明德帝。 四周潺潺水声,是用了竹器引流,用各种样式的陶罐和粗砺水缸衔接环绕,最后汇到一处鱼塘。再从鱼塘用竹器引水出来,如此往复,形成自然活水。 明德帝一路欣赏美景,往亭中去,见到时安夏便是夸赞,“你们侯府这处园子倒是雅致,尤其那个活水设计得十分新奇,也不知是哪个能工巧匠想出来的?” “是我母亲的设计。” 第442章 父皇您是个很好的人 是我母亲的设计……这话使得明德帝的心“咚”地跳了一下,才在时安夏对面坐下来。 时安夏也不像平时那样起身跪地迎他,只巧手在茶盘上熟练烹煮,笑着解释,“还不错吧?是我母亲的想法,也是她出的银子,找了巧匠来做的。” 明德帝没应声。 时安夏却自顾自讲下去,“我母亲那人,别看没有世家嫡女的手段和心智,其实最是有意思。只要没人拘着,她心思就活络了,真就是满身的才华。随便动手写个小故事吧,连陆大才子都赞不绝口。” “陆桑榆?”明德帝忍不住问。 时安夏点头,“是啊,陆桑榆头两日还为了‘楚笙先生’阴阳了黄大人一嘴呢。” “所以‘楚笙先生’确实是你母亲?” “自然是她。”时安夏将冲泡过茶叶的水轻轻倒入茶盘,空气中就盈满了茶香,令人身心松快,“尽管她的笔法不同于传统笔法,可写出来的文字如同咱们平时说话一样,浅显易懂,让普通百姓都能听明白。” 如今许多巷子口便有书生买了报纸,以读报为生,给那些想看报却不认字儿的百姓读报。挣个两三子儿,报纸钱就回来了。 明德帝淡淡道,“不止百姓喜欢看,朕,也喜欢看。” 时安夏点头,“不奇怪,就连我夫君也说我母亲比许多人写的故事都有意思。”她忍不住哑然失笑,“我母亲现在可得意了呢。” 明德帝便是在脑中想象出那女子笑得又得意又可爱的样子,沉吟半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驸马告诉你的?” 时安夏抬起笑盈盈的眉眼,亲自将一杯热茶放到明德帝面前,“父皇,您是觉得儿臣眼瞎吗?还用驸马告诉儿臣?” 明德帝喝了一口茶,闷闷的,“朕……没想过扰你母亲,你大可放心,不必如临大敌。” 时安夏要的就是这句准话,殷勤地给他添杯,“那儿臣就放心了。” 明德帝:“……” 果然女儿不是亲的,就不贴心啊。当然,亲的,也没有谁是贴心的。 这人生,实在寂寞得紧。 时安夏透过袅袅水气,茶润了喉,说出的话也格外温润,“父皇,您是个很好的人。” 来了,先给一颗糖……明德帝对这套路太熟了。 这不是平时他对臣子的手段?万没想到有一天,还有人把这套把戏用到他头上。 又听时安夏继续道,“若您只是普通官员,或者只是商贾,我都乐见其成,愿您和我母亲能喜结良缘,欢欢喜喜过日子去。可您是北翼的皇上啊!” 明德帝垂着眉眼,闷闷喝茶。 所以皇上就不是人呗! 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时安夏就回应了,“皇上不是人……” “嗯?” “那是神!神祗一般的人啊!” “哦。”明德帝抬眸瞧过去,“那就还是人。” 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贪念嗔痴,更有生老病死。 时安夏再为他添杯,还将一旁碟子里的小点心往那边推了推,“父皇,我母亲性子单纯,应付不来那些阴谋诡计。您但凡透露一点想法,我母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若是往常,明德帝必一口保证,没想过要与唐楚君发展出更多的交集来。 可自经历过以为黄醒月喜欢上唐楚君的事后,明德帝的心思实则起了变化,有些话不吐不快,“所以你要拘着她,再不让她有自己的家?” 时安夏一愣,忙表态,“不会。母亲若有情投意合之人,我欢喜还来不及。” 可朕不欢喜!明德帝到底没说出口。 “我说了,我母亲不该是被拘着的人。”时安夏就差说,您那后宫就是枷锁,不适合我母亲。 明德帝沉默半晌后,方道,“朕有分寸,你不必忧心。朕今日是来听周家父子的故事。” “父皇您是把儿臣当《北翼大典》了吗?”说着,时安夏笑。 明德帝也笑了,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儿,与唐楚君如出一辙的眉眼。 他才不想听驸马讲故事呢。 他问,那人在梦里怎样了? 驸马答:死了。 怎么死的? 驸马答,怎么死的有什么重要,反正死了都一样。 这!听听这优越感! 他但凡会做梦,还用得着看女婿脸色? 明德帝催促道,“快说,朕想知道你今日为何要为一个作弊者求情。” 时安夏也没瞒着,就开始讲了。 她讲故事的时候,声音里还带着小姑娘天生的稚音,语气却是历尽千帆才有的沉淀和老练。 她是个很好的讲述者,话语之间便勾勒出一卷沉痛的历史。 四面楚歌,求救无门,苦苦守城,却盼不来援兵。 四周城池全是投降的将领,最重要的是,卫南大将军应良辰所辖之区,便是除了江州,岳州,翼州,林州之外,还有兆州。 尤其说到周卫疆成了敌人眼中的稻草人,明德帝心中大恸。 在潺潺水流中,两个都在高位上坐过的人,这一刻有了奇妙的共鸣。 明德帝胸口像被箭贯穿了一般疼痛,他的子民竟然这般惨烈! 两人都是极克制的人,不知不觉,说者泪水盈了满眶,听者湿了满眼,却都没有对此再作评判。 因为如今,还有重来的机会。 明德帝忽然升起万丈豪情,“朕不能死!” 时安夏认同,“父皇您必须康健,活得长长久久。” 这刚达成共识呢,龙江就来了。 龙江看了一眼时安夏,见明德帝没有让其回避的意思,便禀报道,“刚才移驾回宫的马车遇袭,刺客死了三人,逃了一人。”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是驸马扮您的那辆坐驾。” 明德帝这几日出宫观赛,至少有七辆相同马车从不同宫门出宫前往贡院,便是为了以防万一。 今日果然防着了。 时安夏心一沉,“驸马受伤了?” 龙江恭敬回话,“回海晏公主,驸马受了点轻伤,绕道回府了。” 时安夏放下心来,“父皇,天色已晚,您回宫吧。儿臣要回去等驸马。” 明德帝这会子也不好计较她一听驸马受伤就急着赶他走,这普通人家的烟火气,不容易啊,他得接着。 龙江也确实是专门来接明德帝回宫,怕再遇险,便是匆匆与明德帝一起离去了。 时安夏回到听蓝院,老远就问,“红鹊,少主回来了吗?” 第443章 圆房之前我们谈恋爱吧 回应时安夏的,是一个毛茸茸的黑影,蹬脚就跑出来迎。 夜宝儿肉眼可见的大了一圈,腿上尤其有力。跑过来就往地上一躺,四脚朝天求抚摸。 时安夏无奈地笑了,蹲下身子摸它的肚皮,“狗宝儿,你主子呢?” 夜宝儿哼哼唧唧躺在地上,歪着脑袋,把身子折成个半圆,睁着宝石般的眼珠子瞧着她,直把人心都瞧化了。 红鹊追着出来时,笑道,“夜宝宝,又耍赖,快起来。”她上前摸了摸狗脑袋,这才道,“夫人,少主在屋里歇着呢。” 时安夏站起身,“我去瞧瞧。” 她径直走去东厢房,夜宝儿嗖的跟上,先挤进了屋。 屋里微暗,窗帘子全放下来,挡着光线。 岑鸢在榻椅半躺睡着了。 时安夏坐在榻边的椅子上,脚边趴着夜宝儿,一人一狗,安安静静。 坐了小半会,视线适应了暮色。 她目光落在岑鸢棱角分明的脸上,优美的下颚线起伏勾勒出完美的轮廓。 时安夏不由自主抬手去描摩他的眉眼,想起他说“你要真便真,要假便假。” 这一刻,她的心绪是平静的,想着,真,也没什么不好。 手腕蓦然被一只手捉住,她不由轻颤了一下,对上一双安静的眼。 那双眼在愈渐变暗的暮色中,黑沉沉的,深邃又迷离。 她柔了声儿,“吵醒你了?” 岑鸢摇摇头,声音带了些慵懒和暗哑,“也没睡实。” “伤哪儿了?我看看。” 岑鸢抬起手背,“擦破点皮。” 时安夏看着手背上的伤痕,放下心来,“还没上药?我去拿药膏来。” 她刚起身,就被岑鸢拉住。他往里去了些,拍了拍榻沿,“小伤不碍事儿,你上来躺会,我就好全了。” 时安夏嗔他一眼,“胡说什么?” “真的。”他眼里带了些可怜巴巴的狡黠,跟脚边那只夜宝儿神情如出一辙。 时安夏本来要拒绝的,可鬼使神差却半推半就上了榻。 就感觉前世好像也有这么一刻,他受了伤,她来看他。也是这般安静地坐在他的榻前,然后他醒了,问她,“上来躺会?” 榻很宽大,足够挤下两人。 陡然,两人的腿沉了一下。一只大黑影窜上榻来,还使劲挤他们。 岑鸢咬牙切齿:“宝儿,你下去!” 时安夏没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你叫哪个宝儿下去?” 岑鸢圈着她,抖了一下腿,愣没把腿上那货蹬掉,只能放之任之。 黑暗中,夜宝儿得意地摇起了尾巴,把脑袋枕在时安夏腿上,大半个沉重的身子扑在岑鸢的腿上。 两人一狗,再度安静下来。 时安夏轻轻枕着岑鸢的左臂,小小的身子窝在他宽大的怀里。 两人面向的,是同一个方向。 都侧着身,曲成了一样的弧度。 他大手搂着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只是心里在想,如果在他的故乡,这么抱着个十四岁的少女躺着,估计得被少女的父母满街追着打。 想着那画面,就不由笑出了声。 时安夏诧异地问,“你笑什么?” “笑……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他低沉又好听的声音在她脑袋上方响起。 她羞红了脸,却也老老实实回答他,“快了,我十月的生辰,就快及笄了。” 岑鸢摸了摸她的脑袋,“及笄不算长大,还要再等几年。等你到了十八岁,才算真正成年。” “十八岁?”她皱着眉头,莫名问了一句,“你要等我十八岁才圆房啊?” 问完就脸红了,显得她对这事儿多急似的。 但她不真是什么情事都不懂的少女,早已做好了热孝期满就圆房的准备。 要真便真,要假便假,她自然不能不知好歹。 况且,她最近每次看着岑鸢那张俊美的脸,就想着要是能生个他的孩子,应该也很好看。 前世时安夏是没孩子的,无子嗣缘分。 她膝下倒是养着一群死了母妃的孩子,但没一个真当她是母亲。 时安夏自问养着那些孩子的时候,也是极力对他们好。 她得势时,他们亲近她;她失势时,他们就远离她。 他们比她更懂趋利避害,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到后来,她就失了真心,看淡了。 她从来不是一个能单方面无怨无悔付出的人。 时安夏想得出神,便觉身子被微微搂紧了些,听到岑鸢带了些甜蜜的嗓音说,“圆房之前,我们谈恋爱吧。” “什么是谈恋爱?”时安夏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词儿。 “就是……”岑鸢忽然难住了。 他以前也没谈过恋爱啊,要怎么回答? 他低低地笑了,“就是一起做喜欢做的事。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嗯?”时安夏认真想了想,“去庄子上查帐算吗?” 岑鸢嘴角的笑更深了,鼻音里有一种宠溺的味道,“也算……吧。” “听着好勉强呢。”时安夏一时想不到要做什么,便反问,“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 岑鸢倒是认真想了想,才回她,“可多了。比如,我想带你去山顶看日出。” 前世他也说过要带她去山顶看日出。 可那时候,他们哪有空? 一个有处理不完的国事政务,一个要准备带兵出发打仗。 他们曾相约,待北翼山河稳固,他们一起看日出。 这个约定,上辈子失了约,他这辈子总要实现的。 时安夏幽幽地问,“以前咱们没看成日出吗?” 岑鸢用温热的手捂她的双眼,“不许想,也别问。一切向前看,好吗?” 她知自己又犯了执拗,在脑子微微刺痛之时,鼻子轻轻逸出一个字,“嗯。” 随着这个“嗯”字,她反过身来,与他相对。 她拿开他的手,抬眼只能看到他优美的下颚线,“青羽,你什么时候要带我看日出?” “你想看吗?”他问。 她在他怀里乖巧点头,“想的。” 如果上辈子没实现,那就这辈子来实现吧。 毕竟,她是他的妻啊! 这么想着,时安夏便窝在岑鸢怀里,轻轻闭了双眼。 心头,一片宁静。 听到他说,“我来安排。雁行山上看日出就很好。” “好啊,正好可以察看一下温泉所在的位置,就可以找人来开挖了。” 岑鸢哑然失笑,“恋爱第一要诀,必须专心,别总想着国事,也别总想着赚钱。那些俗事等别人去做……” 第444章 鸢儿怕是来头不小啊 时安夏伏在岑鸢怀里笑,“那不是顺便嘛,去都去了,总要看看。要不我画图给你,你找人去开采?” “可。”岑鸢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专心谈恋爱就可以了。” “哦。”时安夏还是没明白谈恋爱是个什么东西,就觉得她夫君懂得好多。 活字印刷,会说话的剧,谈恋爱,都是她没听说过的。难道这是梁国的东西? 难道梁国比北翼先进这么多吗? 门外,传来北茴小心翼翼的声音,“少主,夫人,要摆膳吗?老夫人交代,今日不必过去了,她们用膳用得早,就不等你们了。” 时安夏扬声回话,“好,这就来。” 余生阁那头,姚笙惦记着,“也不知他们吃上了没有?” 唐楚君道,“姐姐不必忧心他们。岑鸢是个懂事的,不会饿着咱们夏儿。还是姐姐想得周到,那俩本来就忙天忙地,忙得脚不沾地,还成日里跑咱们这儿来请安用膳,的确没什么机会培养感情。以后,他们偶尔来一两天陪咱们用膳就行了。” “是啊。”提出分开用膳是姚笙的主意。 她问过了,以前各院都是分膳的。是因为她来了,女儿女婿怕她心里有想法,也怕她不习惯,所以总在这边用膳。 她不想成为他们的拖累,有时候人得知足,能被人惦记就很好了。 她只担心一点,“楚君,你说……鸢儿他,忍得住不圆房吗?” 其实热孝期不圆房的规矩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只要不是在热孝期怀了孩子,都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关起门来的事儿,谁知道呢? 但姚笙担心的是女儿太小,都没及笄,行房事于身体有损。 她可是听过的,年前女儿才落了水浸了寒,到现在还在吃着药调理身子呢。 提起这个话题,唐楚君就话多了。 她屏退侍候的丫头,这才跟姚笙说道,“这方面你就放心吧。早先我也担心男子没轻没重,不懂怜惜。我还把鸢儿专门叫过来叮嘱过,一定要等及笄和孝期后才能圆房。你猜人家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姚笙好奇地问。 唐楚君笑开了花儿,“那孩子一本正经跟我说,不行,得等十八岁之后。” “什么?十八岁之后?”姚笙也是吃了一惊。 唐楚君点头,“起儿还跟我说,鸢儿专门找他聊过这事儿。说这么多女子年纪轻轻就死了,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女子十八岁之前,身体没完全长好,就承受了男女之事;第二就是生孩子,那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有的人能过,有的人却不能过。” 姚笙惊了,“鸢儿还跟起儿说这些?他怎么懂的?” 唐楚君迷之信任女婿,“鸢儿什么都懂,别看他也年纪不大,但我有时候和他说话,就感觉他可老到着呢。该懂不该懂的,他都懂。我跟你讲,咱们周围远的不说,就说老侯爷原配夫人,还有夏儿她大伯的原配夫人,对了,还有我母亲,哪个不是因为生孩子走的?” 姚笙连连称是,说起了自己以前认识的人里,也有不少女子年纪轻轻就死在生孩子这道坎上。 这颗忐忑的心便是彻底放下了,“鸢儿真是个好孩子。” 唐楚君点头,“姐姐,你想啊,我早前犯过多大的糊涂?儿子被换了,女儿被卖了,好不容易熬到儿子女儿都好好的,要不是鸢儿足够好,我能胡乱答应这门亲事吗?为这事儿,我还到处扯谎,骗这个哄那个,说他们是娃娃亲。天晓得,哪来见了鬼的娃娃亲!” 姚笙刚知道有这茬儿,忙问了个究竟,听到后来,讷讷道,“这……鸢儿怕是来头不小啊!” 唐楚君抚额笑,“你不知道,最早我问他,夏儿跟着你有危险吗?你猜他怎么答的?” 姚笙满眼好奇。 唐楚君手肘撑在桌上,捂着眼睛说,“他回答我,‘我活着,她活着;我死,她也活着。’……我的天,姐姐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我就随口跟他聊个天啊,他跟我说这种要死要活的话,吓得我!” “可你这个岳母还是应了。”姚笙笑起来。 唐楚君便是附在姚笙耳边悄悄说了一件事,“你说,我能不应吗?” 姚笙惊出一身冷汗。 她听到了什么?天生凤命!有缘人! 姚笙的脸唰的一白。她是恨透了胡说八道的江湖术士,随便编些骗人的话,就能祸害无辜的人一生。 她们的夏儿先是做“鬼胚”,后又被钉上“凤女”的命格。 还好,岑鸢帮夏儿破了这宿命……两个母亲都很欣慰,却不知无非是这个轨道上的凤命换到了那个轨道上而已。 这时候,南雁在帘外报,“老夫人,少主和夫人来了。” 唐楚君扬声道,“进来吧。” 岑鸢掀帘,让时安夏先进了屋子,自己才紧随其后,向两位岳母问了安。 经过刚才一番讨论,两个母亲对岑鸢更是满意。 这会子便是多看了女婿几眼,但觉真是说不出的温润有礼。 姚笙问,“你们用完晚膳了?” 时安夏笑道,“随便吃了些,自然是没有在余生阁里吃得好。” “又说好听话哄我!”姚笙笑,“快来坐吧。” 两人纷纷落座。 岑鸢道,“这外头还有几人要进来拜见阿娘,要给阿娘敬茶。阿娘可要多收几个儿子?” 姚笙还没说话呢,外头几人就中气十足喊起来,“阿娘好!” 姚笙最先听出了唐星河的声音,惊了一瞬,“真,真要这般?那怎么使得?” 她一个商贾出生的女子,哪里担得起护国公府嫡子的“阿娘”,这不是开玩笑吗? 她先前一直当他们说笑的,没当真。 唐楚君却是道,“怎么就使不得?他们啊,护着夏儿这个妹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阿娘这么爱夏儿,他们自然也爱阿娘。姐姐不用推辞,这几个皮猴儿想认就认吧,以后让他们给你养老。” 几人说话间,就进来四个少年。 都穿着蓝底白边的院服,都蓬勃着少年朝气,如出一辙的猎猎风姿。 几人一进门,齐齐跪在姚笙面前磕头,“阿娘好。” 姚笙喜悦的眼泪花儿包在眼眶里,笑着喊,“快起快起,别跪着,都找椅子坐下。” 唐星河笑嘻嘻,“快,南雁备茶备茶,我先给阿娘敬茶。” 另外三个人齐齐上前把他挤到身后,“凭什么你先?我先!” 第445章 阿娘在上受儿子一拜 几个少年谁也不让谁,但十分有默契地先把唐星河排挤在外。 唐星河吱哇乱叫,“你们几个过分了!为什么这么对我?” 霍斯梧冷哼一声,双手抱胸,十分郑重,“认表妹已经让你先了,怎的认‘阿娘’你也要先?” 饶是唐星河善于狡辩,也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理由,“……” 投胎投得好也有错?这就被人孤立了? 这几个臭不要脸的小伙伴,不能要了啊! 把唐星河排挤掉,那三个又起了内讧。 “我先!” “不行,我先!” “要不咱们打一架吧,谁赢谁先,谁先谁是大哥。”这是魏屿直。 霍斯梧和马楚阳齐齐开口,“不行!不打!谁要跟你打!” 唐星河顿时又恢复了战斗力,唯恐天下不乱:“我看行,你们打一架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岑鸢被吱吱喳喳吵得脑袋疼,慢条斯理道,“好啊!要不你们跟我打,谁赢了谁先!” 四人猛然往后退一步,异口同声,“不行!谁要跟你打!” 唐楚君和阿娘笑得乐开了花。 孩子们围在跟前打打闹闹,拌嘴耍赖,才是天伦之乐……姚笙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是喜欢热闹的。 她以前带着小叶子,从不与人来往。关在那方天井般的院子里,几乎足不出户。 她以为自己本来就喜静。原来是因为叶家那些热闹与她无关,全是阴谋陷阱,才让她喜静。 当热闹与她有关时,方知生活之美如繁花绽放。心中喜悦,眼中欢喜。 时安夏也笑,“你们这是在演‘话剧’吗?” “人生处处是说话的剧。”唐星河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来,“哼!表妹,你必须管管你夫君!他最奸邪狡诈!” 时安夏看了一眼岑鸢板正的教谕脸,堪堪敛住笑,“他怎么你们了?” 唐星河“嗷呜”一声就红了眼睛,跟阿娘告状,“阿娘,我们可委屈了!您知道您这女婿干了什么吗?” 阿娘也好奇,但主要是捧场,“我女婿干了什么?” 马楚阳嘴儿都撇成瓢儿了,“表妹夫缺德!我们也是刚发现,书院里两百斤的石担器材其实是两百五十斤的。二百五的是三百,三百的根本不知道是多少斤的。” 岑鸢答,“三百二!” 四个大冤种:“……” 嘿!他还敢承认! 怪不得举一次下来,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唐楚君已经笑得牙酸,阿娘眼里满是同情。 只时安夏问,“那你们先生自己举起过吗?” 这一问,四人都愣了一下,随即颓然低下头,“举起过。” 时安夏笑着看岑鸢,眼里全是星星,“夫君你好厉害。” 四人目瞪口呆:“……” 哎呀,厉害是重点吗? 岑鸢十分谦虚,清咳一声,敛着笑,“娘子谬赞。” 四人:“……” 饱了!夜宵都不用吃了。 阿娘不忍,和稀泥,“你们也很厉害了!毕竟你们年纪还小,假以时日……” 抬眼一瞧,这几个其实跟女婿也差不多大。 魏屿直更是红了脸,“阿娘,我比先生好像还大一岁。” 阿娘圆不下去了,“啊,是吗?呵,不重要!不重要!莫以年纪论英雄。” 魏屿直:“……”似乎没被安慰到,更心梗了。 唐楚君笑得直不起腰,真诚发问,“那你们还告状吗?” 四人拨浪鼓般摇头,“算了,不告了!” 你女婿天赋异禀,比不过!比不过! 岑鸢又问,“这茶到底还敬不敬?” “敬!”四人这会子就乖多了,你谦我让,最后决定按年龄排序。 最大的是魏屿直,“阿娘,我妹妹是魏采菱,我叫魏屿直。出门时,我母亲叮嘱我说,阿娘大义,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今日屿直给您敬了茶,就是您的儿子。以后有事儿您吩咐儿子;儿子做错事,走错路,阿娘也需教导儿子做人。儿子愿意给阿娘养老。” 他说完就磕头,然后恭敬敬茶。 南雁小心喂茶给姚笙喝。 姚笙喝完,唐楚君让钟嬷嬷备了红包,替姚笙给了见面礼。 姚笙泪水流下了脸庞,却努力笑着,“好孩子……我这命,真好。” 其次是唐星河,马楚阳,最后是霍斯梧。 待唐星河敬完茶,轮到马楚阳的时候,唐楚君问,“小马儿,拜阿娘这事,你可有跟你爹娘商量过?” 马楚阳唇红齿白咧嘴一笑,“婶婶放心,都详细报备过了。我父亲到崎州拿人去了,家里由母亲做主。我母亲说,让我千万不能落于人后,先敬完茶再说别的。她改日就亲自登门认姐妹,往后便是一家人。我们马家以后也是阿娘的后盾,儿子愿为阿娘养老。” 说完就拜了下去。 轮到霍斯梧……不等唐楚君问话,他就嚎上了。 “阿娘,十五最苦最惨,十五没娘疼……呜呜呜……阿娘要疼我……”就那么软骨头一样跪在了姚笙腿边。 姚笙纳闷得很。 她分明这几天看到淮阳伯府的人,浩浩荡荡来贡院支持霍斯梧。 就算霍斯梧没考好,淮阳伯府的人还是为他喝彩。 那个女子每次边哭边看,边看边哭。当时姚笙还特意问唐楚君,那是谁? 唐楚君回答她,说那是霍斯梧的母亲,淮阳伯府的当家主母。 为什么这会子又说没娘疼呢? 霍斯梧原就是个碎嘴子,说话利索得很,三言两语就把自家的奇葩事儿抖落个干净。反正在场的,基本都知道他的情况,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 姚笙听了原委,心疼得紧。 霍斯梧又不是个矜持的,眼巴巴地问,“阿娘,您这些儿子中,属我最不中用。我文不行,武也不中用,还有眼疾,到现在看人还模糊着呢。您……会不会嫌弃我啊?” 姚笙哪听得这个,恨不得一颗丹心挖出来看,“不会不会,阿娘会最疼你。” 魏屿直:“……” 比惨我是比不赢! 马楚阳:“……” 狗十五,你个阴险小人确实会争宠!我以为撒娇我在行,万万想不到你才是高手。 唐星河:“……” 我以为我已算脸皮厚的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子自愧不如你个十五棒槌! 礼成。 时安夏和岑鸢跪在姚笙面前,“阿娘在上,受女儿(女婿)一拜!” 时云起在关键时刻赶过来了,混在四人之中,齐跪于后,“阿娘在上,受儿子一拜。” 第446章 红衣修罗鬼胚索命 姚笙泪流满面,说不出更多好听的话来,只喃喃着,“好孩子,好孩子们!都快起来。” 唐楚君握着姚笙的手,用手帕拭掉她的眼泪,“姐姐,你现在儿女都有了,这就是人生最好的光景!往后,再无人敢欺你害你。” 掰着指头一算,这个阵营很吓人啊。 唐楚君闲得无事就给姚笙一一数起来,正式介绍,“一个心思缜密的公主女儿,一个无所不能的驸马女婿。一个出行能号令全场的文人才子,三个敢战列国的儿郎,将来迟早是北翼的大将军们。还有一个……” 最后这个不太好介绍,想介绍多点,没词儿。介绍少点,又担心这小子心里难过。 霍斯梧可一点都不难过,负手出列,眉飞色舞,“妹妹曾经这么评价过儿子,她说儿子是‘心有丘壑,目存山河’之人。” 唐星河跟马楚阳齐齐“呸”了一口。 霍斯梧怒了,一指时安夏,“妹妹,你来说,是不是有这事儿?” 时安夏只想捂脸,模棱两可作证,“嗯,对!我云起书院的学子们都应‘心有丘壑,目存山河’。” 霍斯梧一副“你看你看你看”的样子,“我没说错吧。” 姚笙就这么瞧着孩子们笑着闹着,也跟着笑,白发又似乎黑了一点。 她最近养得好,本就是年纪不大的女子,又没生养过,肌肤焕发了新的生机。 皱纹仍旧有,但不是很苦的皱纹,是整天笑出来的。 她原本容貌就生得美,在唐楚君的精心呵护下,南雁和西月等人的耐心侍候下,如今打扮一番,已恢复了往日三分模样。 见时机差不多了,时安夏浑身散发出一种狂妄的肃杀之气,“阿娘您等着,孩儿们这就替您报仇去。” 黑夜沉沉,又要下大雨了。 从如意街九号一前一后出去了两辆马车,一辆是时安夏和岑鸢的马车,上面挂了公主出行标志;另一辆是唐星河等五人乘坐的马车,上面挂了东羽卫执法的标志。 执守宵禁的金吾卫街使上前拦了公主马车,待岑鸢亮了明德帝御赐随意出行的腰牌才放行。 两辆马车驶向东羽卫的地牢,马楚翼早已在门口等候。 待看到自家弟弟从后头马车上下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问的却是岑鸢,“他来做甚?” 岑鸢一边伸手扶着时安夏下马车,一边应道,“一是见世面,二是为他阿娘报仇。” “阿娘?”马楚翼挑眉。 马楚阳也挑眉,“你现在不许欺负我!我可是有阿娘的人了。” 马楚翼手心有点痒,一见这小子那京中纨绔轻佻的模样,就忍不住想揍人。 马楚阳立马跳到岑鸢身后告状,“妹夫,这人想打我!” 马楚翼后槽牙都痒了:这帮人的称呼是越来越乱,也不知道岑鸢是如何容忍下来的? 一行人进了监牢,神色都凝重起来。 东羽卫只有地牢,关的都是重犯。 从地面下去,有一条石头砌成的狭窄幽暗通道。 马楚翼走在最前面带路,边走边介绍,“已经分开审过,叶家人也指认画押。是叶启明和叶崇江下令逼问虐待姚笙,由管家叶石动的手。” 无人回应他,只是所有人的呼吸都变重了。 就连唐星河等人脑子里都浮现出阿娘遭遇酷刑的样子,虽然她刻意用头发遮盖,但还是露出了耳朵被削掉的疤痕。 他们的阿娘不能走路,连喝他们敬的茶都需要南雁帮忙。 他们眼前这个妹妹,竟然被叶家养成“鬼胚”! 所有人心里的怒火都熊熊燃烧起来。 穿过潮湿的通道,时安夏高贵而冷漠地站在一个牢房前。 她身侧是夫君,身后是五个哥哥,全都收敛了往日的嬉笑模样。 强大可怕的气场扑面而来。 里头那人显然也感觉到了,本来蓬头垢面蜷缩在角落,此时惊恐地抬起头向着牢房门看过去。 外头黑压压站着一排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个小姑娘。 是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姑娘。 她艳如鬼魅,从上到下,全是红色,连头上的珠钗都镶嵌了红宝石。 红艳艳的,猎猎似火,仿佛随时都会将一切烧成灰烬。 她面色沉静,那双寒潭古井般的眼睛里,正酝酿着疾风骤雨。 天空一个惊雷砸下,整个地牢都似晃动了一下。 红衣小姑娘温淡的声音也如惊雷砸开,“祖父,好久不见。” “小叶子!”叶启明瞳孔放大,“你……” “你养的鬼胚成形,来索命了。”还是那样温淡的语气,每个字都让人起了鸡皮疙瘩。 叶启明手脚都被铁制镣铐锁着,一动,就发出了哗哗的响声。 他口干舌燥,“小叶子,救救祖父!你不要被姚笙那贱人骗了,她……啊!” 长长一声惨叫响彻地牢,是岑鸢的飞镖扎在了他的脚背上,顿时血流如注。 岑鸢拿出洁白的帕子擦手,垂着眉眼,“不要诋毁我岳母。” 叶启明惨叫声不停,叫声中全是颤音。 惨叫传出去,惊动了所有牢房里的犯人,里头大多都是叶家人。 他们听出了这是家主叶启明的声音,一时哭声绵延不绝,汇成一首惊悚的哀歌。 他们知道,镇宅鬼来了。 刚才掠过门前的那抹刺眼的红,真的是镇宅鬼。 像血一般红! 当初有多期盼镇宅鬼的诞生,现在就有多恐惧。 时安夏丝毫未受哀声哭音影响,只淡声陈述,“我不想手上沾血。” 这话使得叶启明看到了生的希望。 他停止了哀嚎,顾不得脚疼,扑倒在地连连磕头。 就在他以为自己尚能保住一条狗命时,就听见东羽卫打开牢门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厉喝,“叶崇江出来!” 又是一声厉喝,“叶石出来!” 紧接着是两人被打的惨叫声,以及铁链移动的哗哗声。 很快,叶崇江和叶石被送进了叶启明的牢房。 叶崇江一步一回头,盯着明艳如火的时安夏看。 这,是小叶子? 端方威仪,清贵冷峻。 原来,他们真的惹到了权势滔天的贵女?也不知是几品大员的女儿? 仿佛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时安夏道,“我乃当朝海晏公主。叶崇江,你当得起我叫你一声‘阿爹’吗?” 叶崇江最后那点力气也被恐惧淹没。 完了!一点生路都没有了! 就算他不通律法,也知残害皇室的罪行当诛。 时安夏唇角勾起一丝阴冷残酷的笑,配着那身红衣,真正如地狱修罗。 偏生她的声音却异常平静,“我阿娘被削了一只耳朵,你们三人商量一下,谁交出一只耳朵来?” 第447章 好个父慈子孝啊 霍斯梧一听,气咻咻的,“一只耳朵怎么够还债,我看每人一只才够!” 时安夏温淡答他,“哥哥,上天有好生之德,就一只吧。让他们自己动手,割谁的都行。” 牢里三人刚开始在发愣,听外头你一言我一语,就明白过来,动作慢了被割掉的就是自己的耳朵。 刹那间,叶崇江先动了。 他扑到父亲叶启明跟前,一把拔出还扎在对方脚背上的匕首,朝管家叶石扑去。 可叶崇江长年养尊处优,哪是叶石的对手。加上手脚上有镣铐,动作也不够敏捷。 第一扑被对方躲过的同时,又被叶石一脚踢中要害。 惨叫一声,匕首脱手。 叶石顺手捡起匕首就朝正捂着流血脚背哀嚎的叶启明扑去。 手起,刀划过,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捏在他手里。 叶启明惊恐之下,惨叫都忘了,望着叶石手里的耳朵,一摸自己的脸侧,一手血。 下一刻,剧痛才席卷而来。 他狂吼一声,“叶石你个狗奴才……啊!” 痛楚令他全身颤抖,歪倒在地。 叶石跪倒,将匕首扔在地上,双手捧着耳朵朝着时安夏磕头,“公主饶命!小的都是奉命行事,公主饶命啊!” 时安夏看着那血淋淋的耳朵,眸色淡然。 唐星河等五人虽强自镇定,心里却翻江倒海,差点吐了。 时安夏问唐星河,“你们要不要先出去?” 几个倔强的哥哥齐齐应声,“不要!” 总不能胆子比不过妹夫,连妹妹都比不过吧。 几人深吸一口气,却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 最先没忍住的,是马楚阳,扑到一边直接吐了,吐得那张小脸在地牢幽暗的烛光映衬下更显青白。 马楚翼皱着眉头来到弟弟身边,一边拍他背,一边拎着他的后颈窝,“我送你出去。” 马楚阳吐完,用帕子擦了嘴,摆了摆手,挣脱自家哥哥,“不!我好了!这才哪到哪!” 说好了大家一起见世面,他一个人出去多亏,必须坚持,否则会被嘲笑一辈子的。 就听时安夏依然平静的语气陈述,“我阿娘的手筋脚筋被挑断了。” 这一次,无需她再多说什么,叶石将耳朵扔在地上,立马调转头准备捡起匕首刺向叶启明。 可他没想到,叶崇江早已捡了那把匕首爬到了叶启明身边。 叶家人都是老奸巨滑之辈,从割耳朵开始就预料到了。 两人齐齐动了,一人撞向叶石,一人拿匕首狠狠扎进叶石的腹部,又抽出来。 叶石不可置信地捂着流血的腹部,恍神间,叶崇江的匕首又来了。 叶石用头狠狠一顶,将叶崇江顶得坐在了地上。 匕首也随之脱手。 叶石正要捡起,却又慢了一步。 叶启明比叶崇江手稳多了,又加上刚才的割耳之仇,捡起匕首就朝叶石连刺数下。 叶石全身是血。 叶启明疯了一般,不肯停手。 直到刺得叶石不再动弹,他才挑断了对方的脚筋手筋。 叶启明筋疲力尽地带着一丝讨好,向着时安夏磕头,“小……公主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他是指望一切一笔勾销,就这么算了。 外头唐星河没忍住,也跑边上吐了,吐完回来继续看。 后头这一排来见世面的,面色都不怎么好。 唯岑鸢和时安夏神色不变。 时安夏连说话的语速都和刚才一样,冷静得可怕,“指望本公主放了你们?” 叶家父子俩齐齐磕头,“求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 时安夏淡淡一笑,“好啊!” 父子俩均心头一松,又听来自地狱的红色修罗残忍地说,“你俩只能活一个,选吧。” 二人脸色齐齐一变。 死一般的沉寂。 整个地牢都不再有声音。 每个地牢里的叶家人,都竖着耳朵在听这头发生的事。 每当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抖。 再没人喊“饶命”,绝望至极。 叶家曾经养的鬼胚长大了,来收拾他们了。 这头的地牢里,叶崇江和叶启明对视了片刻。 叶崇江忽然跪倒在叶启明面前,“父亲在上,请受儿子一拜。儿子的命是父亲给的,理应由儿子去死。” 叶启明听得老泪纵横,伸手抚摸儿子的脸庞,“父亲老了,原也活不了多久。往后,若是小叶子……不,若是公主肯金口玉言放了你,你再莫做错事了。” 叶崇江哭了,摇头,“父亲莫要说这话,儿子死后,您一定要保重身体。”说着就朝叶启明再次深深磕头。 他再抬起头时,朝着父亲伸出了手,索要那把匕首。 叶启明脑子也不知在想什么,迟疑了一瞬,还是将匕首递过去。 一时父慈子孝的画面,很是感人。 叶崇江缓缓抬起匕首,抵在了自己颈间。 手腕一抬,变故发生了。 那匕首忽然就向着叶启明而去,准确有力划过对方的颈处。 叶启明瞪着不甘的双眼,砰的倒地:“你!” 叶崇江眼里划过一丝狠戾,“父亲莫怪!儿子来世再给您尽孝。” 时安夏清脆的一声嘲笑,“好个父慈子孝啊!叶崇江,你果然是个人才,上能杀父,下能杀子,绝不手软。” 叶崇江脸色涨成猪肝色,“公主,我父亲该死。养鬼胚的事,是我父亲一手搞出来的。要不是他和那臭道士,我是绝计不会对您这般丧心病狂。求公主饶命!” 饶命吗?时安夏从踏进地牢那一刻开始,就从来没想过要饶过他。 害了阿娘一生的人,有什么资格活着? 她淡淡对马楚翼道,“这人,于明日午时当众斩首!” 马楚翼上前应话,“是,海晏公主。” 叶崇江脸色骤变,“你说话不算话!” 时安夏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对啊!我说话从来就不算话。” 说完她带着一群人往外走去。 她走得慢,每走一步,视线便朝牢里的叶家人身上凌迟掠过。 那一抹刺眼的红,如烈焰烧灼,要将世间邪恶涤荡成灰烬。 次日,叶家罪行首次展露于人前。 没有直言点明鬼胚是海晏公主,百姓只知叶家养了个小姑娘,要在其八岁时活埋做镇宅鬼…… 午时,随着马楚翼一声厉喝,“行刑!” 叶家凡是实质参与过豢养“鬼胚”之人,人头落地。 除去幼小孩童送去了慈幼局,其余人也不无辜,全部毒哑打残后流放至苦绝之地,死生由命。 叶家,彻底毁灭。 第448章 她不是好的属下 这夜,时安夏又去拱阿娘的被窝了。 她紧紧搂着阿娘,像小时候一样把脑袋埋在阿娘温暖的怀里,听着阿娘的心跳,软软糯糯地说,“阿娘,叶家坏人都死啦,以后咱们再也不用害怕了。” 姚笙也没想到,处决叶家人能这么快。 她用下巴挨了挨女儿的头顶,心头酸楚不已。 想起曾梦到自己被饿死在地下室,就觉得梦和现实真的都是反的。 时安夏心疼地握着姚笙的手道,“阿娘,您能不能为我再忍一次疼啊?太医院有个太医,接骨很厉害。我找他问了,他说,只要能找到好的续骨膏,就能重新替您接骨。” 姚笙愕然,“能行吗?” “要不试试?”时安夏热切的,“之前夫君就说,你手脚筋是好的,只是骨头自行愈合的时候长歪错骨了。等太医来了,给您看看?” 姚笙忐忑地问,“会不会麻烦太医?” “那怕什么麻烦?”时安夏重重叹口气,“我只怕阿娘您疼。听说重新接骨,需要把骨头再打断一次。我这心,揪得疼。” 姚笙心里暖烘烘的,“傻闺女,阿娘不怕疼。” 这世上,哪有不怕疼的人?时安夏鼻子酸酸的。 母女俩聊到很晚才睡着,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时安夏很少会这么晚起床。 北茴和南雁进来侍候的时候,红鹊带着夜宝儿蹦进来了。 红鹊道,“马夫人跟唐老夫人在园子里吃茶说话,唐老夫人说,等姚老夫人起了,就过去一起吃茶。” 姚笙脸一红,“失礼了,还让她们等我。” 时安夏摸着狗脑袋笑笑,“不急着这一会儿,都是我扯着阿娘说话才起晚的。” 待收拾停当,匆忙用了早膳,时安夏亲自推着坐轮椅的姚笙过去。 她请了安,问过好,视线一扫方发现,这怕是京城最年轻的“老夫人”聚会了。 那马夫人上头也是没婆婆压着,一身轻松。 只待马楚翼一娶妻,她就是“老夫人”了。 几个女子就着“老夫人”的话题,说说笑笑,互相打趣儿。 时安夏告退后,回了听蓝院。 她到的时候,正好瞧见洛二爷和洛四爷从正厅里走出来,显是见了他们少主,议完事,要离开了。 二人见着时安夏,都恭敬地行礼问了安。 待二人走后,时安夏抬步跨进正厅,见桌上堆满了册子,岑鸢正埋头看着什么。 岑鸢听到声音,抬起头淡淡一笑,“起了?” 时安夏“嗯”一声,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夫君,我怎么感觉洛家这两位今日有些不对劲儿?” 岑鸢的手顿在册子上,“哪儿不对劲儿?” “就觉得这两人……今日特别恭敬。” “恭敬不好吗?”岑鸢合上了册子,“往日是我对洛家太宽容了些。” 时安夏挑了挑眉,不吐不快,“所以,成亲那夜你受的伤,除了跟‘倾天鼎’有关,还跟洛家有关。”她停了一瞬,“若是没猜错,应该是跟洛家女有关,对吗?” “何以见得?” “猜的。”时安夏道,“‘倾天鼎’从不干赔本的买卖,能到侯府来行凶杀人,说明是有人给了银子。” 论娶一个心思玲珑的妻子是什么感受?岑鸢算是真正体会到了,“还有呢?” 时安夏看着岑鸢的眼睛,“成亲那晚,你不睡觉都要跑来看我,想必也不全是想念,毕竟咱们次日就要成亲了。想来是你担心我会出意外,我猜侯府里除了明面上巡逻的府卫,你还安排了暗卫。那些暗卫,身手都不差吧?” 岑鸢揉了揉眉心,“嗯。” “身手不差的暗卫,竟然能让主子受伤,一定是被别的事儿给绊住了。想必能绊住他们的,只有熟人,且是十分信任的熟人。” 岑鸢沉默着。 作为一个现代人,没有滥杀的习惯。 对待每一个人的生命,其实都有着敬畏心。 前世在边关的时候,他也犯过类似的错,一念之差,差点被人暗害。 重活一世,岑鸢已是尽最大努力做到杀伐果断。 可对于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他更多的是怀着对待“同事”的心情给予尊重。 只可惜,人心从来不满足。有的人,实在不配得到尊重。 作为一个要准备重夺皇权的人,若是做不到心狠,便保护不了要保护的人。 又听小姑娘继续分析,“我听说原先洛老先生是住在这里的,结果我们一成亲,洛老爷子就被赶到外面住去了。想必也和这件事有关。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洛家女想嫁你,爱而不得,急了,便对我痛下杀手。” “洛英。”岑鸢淡淡吐出这个名字。 “她很厉害?”时安夏好奇地问。 “她能从梁国深宫打探绝密情报,在墉帝的暗卫追杀下全身而退。光这一点,就是许多人做不到的。”岑鸢虽然讨厌这个人,但还是做出了客观描述。 他没说的是,之所以留了洛英一条命,是因为前世他身中剧毒,是洛英等人护在他身侧。 时安夏惋惜,“你损失了一个优秀的属下,可惜了。只是,”她话锋一转,“她不是好的属下。这样的人,绝对不能放在身边。” 她现在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人,倘若夫君御下不严,后患无穷。 她可不想重来一世,再卷进这些令人胆颤心惊的漩涡里。 斗天斗地与人斗,她不怕。她只怕酿成无可挽回的祸事。 且岑鸢这些属下,动辄收买“倾天鼎”一类的杀手组织,可见人一旦狠起心来,真就是血流成河。 如今他们凭着明德帝的宠爱,令得梁国人也能在北翼行走自如。 倘若……时安夏面色一变,“你的人如果暗杀明德帝,你又待如何?” 不是没有可能,尤其列国来战,混水摸鱼之下,要搞乱北翼,唯有最不可能的人才能得手。 岑鸢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个问题,“洛英已被洛家处置了。刚才我让洛家把活字印刷技术全数交给陆桑榆等人,然后准备让整个洛家全部撤回幽州待命。其他人……你放心,我会小心处理。” 时安夏不放心地追问,“那若是洛二爷和洛四爷表面应承,实则背地里安放了人在京城呢?” “杀无赦。”岑鸢眸里冷光一掠而过,喊了一声,“荆三,出来。” 荆三忙进屋,听见少主吩咐,“令‘十二杀’所有成员全部来见。” 在时安夏看到“十二杀”其中一人时,眸色顿深,手指不由自主紧了一下。 第449章 难道她是背信弃义之人 “十二杀”是按照数字来编排名字。 第一个字有可能是姓,比如荆三,沈六,晋七。 也有人生来不知道姓甚名谁,随意用了个字,比如凡九。 十二个人里这个叫晋七的,时安夏前世就见过。 此子长得不高,容貌更是平平无奇,扔人堆里,都引不起谁注意。 就是此人,曾在金銮大殿上将惠正皇太后刺伤。 被擒后,他嘴里大骂她“忘恩负义”,“背信弃义”,尔后吞毒自尽。 这是来时就已存了必死之心。 惠正皇太后查了许久,也没查到这个人是谁,为何这般骂她,最后不了了之。 谁知兜兜转转,竟在自己家里又见到了。 原来,他是岑鸢“十二杀”里的晋七。 时安夏很快恢复了平静,视线一一扫过这十二个人,将名字和模样都记下了。 待十二杀离开后,她淡淡问岑鸢,“你如何就相信他们不会背叛?” 岑鸢沉默了一瞬,才答,“就像你可以放心相信北茴红鹊,相信陆桑榆顾柏年那样。” 经他这么一说,时安夏就明白了。 上一世,这些人一生忠心跟着岑鸢,从北翼到梁国。 由上一世反推回来,就可足够信任。 所以晋七是为了岑鸢来杀她? 她背弃了梁国这位皇帝,所以晋七来找她算账了。 时安夏垂下眉眼,将晋七的事放在一旁,敏锐地问,“那洛英呢?她上一世值得信任吗?” 想必是值得信任的,否则这一世早就处理了。 她问他,却不需要回答,转身而去。 两人第一次不欢而散。 岑鸢看出来了,时安夏不信他。 也许不是不信他,而是不信他手下的人。 不止他感觉出来了,连十二杀里许多人都敏锐察觉出来。 十二杀分开回到城中一处歇脚的宅子,都安静沉默坐着。 率先开口的,是鸣一。 他年纪最大,也是十二杀里唯一一个娶妻生子的人。 他是北翼海州人氏,妻儿的命都是岑鸢所救。 如今妻儿只知他跟着主家走南闯北行商,并不知实情。 鸣一每年都会拿银子回家,妻儿过得惬意,他在外做事也安心。 他问荆三,“你不是说少主夫人很平易近人吗?” 荆三没好气,“少主夫人原本是平易近人啊,可十二杀失职,差点让她丧命。就算她现在没事,可少主有事,你还指望人家有什么好脸色?” 凡九作证,“我暗处保护过夫人,她确实是平易近人。却也……狠戾无情,行事不输少主。” 有时,他甚至觉得夫人比少主的心都狠一些。 晋七说话嗡嗡的,“她在怪我们,想必以后不乐意让我们保护了。” 鸣一沉吟道,“如果是这个原因,那确实是我们的责任。” 十二杀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而是静坐着,垂着头。 每个人都在心里梳理那晚失职的前因后果。 “倾天鼎”的覆灭,也洗刷不了十二杀的耻辱。 晋七忍不住“呸”了一口,“这狗日的洛英,把我们十二杀害惨了。” 他话音刚落,岑鸢便大步从外进来,“不,这是你们自己的责任。昨日有洛英,今日明日还会有谁能干扰到你们?” 十二杀齐齐起身恭迎主君。 岑鸢负手而立,视线扫过众人的脸,“从今日起,尔等撤出京城。” 十二杀大惊。 这头时安夏看了半天账册,翻了好几页,一个字没看进去,索性合上册子,合衣躺在软榻上梳理前世今生的事。 从岑鸢早前一再提起的“委屈”,以及今日所见的晋七,再结合上一世她和岑鸢的结局,可以推断出她背叛了梁国这位帝王。 她忽然明白了晋七为何骂她“忘恩负义”,骂她“背信弃义”。 难道她真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 她为了北翼的江山,为了手中的权利,放弃了曾许诺过的爱人? 时安夏摇摇头。 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这人热爱权势不假。尤其幼年时遭遇过叶家的对待,后来四处流浪,尝尽世间冷暖,最是知道金钱权势的重要。 这也是她对晋王一见钟情里所包含的东西。 时安夏太渴望权势来改变自己一塌糊涂的命运! 可等到她成为惠正皇太后时,分明已看淡了所有。 经历过山河破碎,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她已经不贪恋权势了,她只想北翼强大起来。 她又怎可能背信弃义? 头痛欲裂。 如针扎般。 是北茴在疾呼,“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是红鹊的哭泣声,“夫人!您醒醒,您别吓奴婢!” 是岑鸢仓皇抱起了她,双臂紧紧裹起她又小又轻盈的身子,“夏夏……” 是申大夫来为她扎针了。 …… 外界发生的一切,时安夏都知道,但醒不过来。 她张嘴回应。可大家似乎都听不到她说话。 时安夏心里便是明白,自己正在冲击祝由术的禁锢。 时安夏刻意停下来,平心静气的,以极大克制力将思绪一点一点收回来。 不去想莫名失落的记忆,更不去想她是不是背叛了岑鸢。 一切都重来了,她有一个崭新的人生。很快,脑中的刺痛就渐渐退去。 这一次,她只昏迷了小半日。 时安夏似乎找到了窍门。 她睁眼时,已是半夜。岑鸢在床前守着她,睡着了。 他冷白的脸上竟长出了胡茬,显得憔悴极了。 她一动,他就醒了。 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 隔了许久,两人同时轻轻笑开了。 这一笑,早前的不愉快随即烟消云散。 岑鸢没责怪时安夏怎的又胡思乱想,时安夏也不再质疑他的下属是不是可信。 他只问她,“饿吗?” 她乖乖地点头,“饿,可我想沐浴。” 他轻轻揉了揉她的额发,“好。” 岑鸢出去吩咐北茴请暂时住在府里的申大夫来,又让红鹊去余生阁报信,再叫东蓠去让厨房准备清淡的膳食和沐浴的热水。 他有条不紊交代下去。 片刻,申大夫来了,探过时安夏的脉,责怪得阴阳怪气,“哼!夫人现在是能干了!收放自如!” 时安夏闷头挨骂,也不敢还嘴,跟个鹌鹑似的。 申大夫碎碎念,“自己不清楚自己的情况?你们这些心眼子多的人,整天想七想八。” 岑鸢一掌把申大夫的肩膀给拍斜,“行了,治病就治病,别念叨。” 申大夫甩开岑鸢的手,气呼呼的,“不听我话,以后别再找我!” “我请你喝酒!” “不喝!” “到肃州了。” 申大夫眼睛一亮,清咳一声,“行吧,空了你喊我喝酒。我请。” 等申大夫走后,时安夏问,“你俩什么时候好成这样了?” 第450章 她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 岑鸢默了一瞬,“你信任的人,我也乐于与之交好。” 时安夏垂下眉眼,“抱歉,我应该信任你的人。可我……不能让我的家人出一点差错。” 岑鸢揉了揉她的脑袋,“傻瓜,不用说抱歉。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他看着她,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 不知为什么? 他感觉他们之间不像爱人,不像夫妻,倒像……同事。 这让他十分憋闷。 分明已经成了亲,分明有时他也感觉她很喜欢他。 就像现在,她拉了他的手,柔声道,“夫君,我知你心里是向着我,向着北翼的。” 他努力弯了弯唇角,伸手轻轻抱着她,心想,也许等她长大一些就好了。 时安夏终究还是没把见过晋七的事告诉岑鸢。 可岑鸢自己已经想到了。前世晋七失踪,听说死在了北翼京城的金銮殿上。 他知晋七为他报仇去了,待凡九去阻止时,人已经死了。 那时他自己又何尝不恨她? 就算刚重生回来时,他也是恨她的。 岑鸢甚至想过千百种方法要找她报仇,才能消了心头这股郁气。 可终究他还是提前替她去救回了阿娘。 那时他想,救下阿娘,就有了威胁她的筹码。 只要阿娘在他手上,她就不得不妥协。 妥协什么?他没想好,也不愿意去想。 后来岑鸢没忍住,赶在时安夏和晋王相遇之前,带着受伤的夜宝儿来做她的府卫。 他想着,只要他守在她身边,她就别想好过。 若是她再敢跟晋王一见钟情,他就打断她的腿,然后杀了晋王以绝后患。 岑鸢带着万千恨意的柔情再次出现在时安夏面前,方知她也重生了。 她记得所有人,唯独不记得他。 起初,他觉得她是装的。 可后来他发现,时安夏是真的不记得他了。 这个坏姑娘把他弄丢了。 在元宵节那万千灯火中,他恨意滔天的城墙塌得稀碎。 她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他依然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从那时起,他自己又把自己哄好了。对自己说,前世一定是个误会。 就算不是误会,这辈子他也要娶她为妻。 哪怕禁锢她,也在所不惜。 要真便真,要假便假,都无所谓,只要她是他的妻就好。 他分明早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如今成亲了,他又想要更多。 想要对等的热烈和钟情,想要她与他一条心。 终究是他太贪心了。 她还那么小,他应该有足够的耐心等她长大。 等时安夏沐浴完,吃了清粥,岑鸢再次出现时,已恢复如常。 那会子天还没亮,他问她,“可要再睡会儿?” 时安夏摇摇头,“我想去园子里散散步,你陪我?” “好。”岑鸢接过北茴手中的轻薄披风,替她披上,认真系好带子。 二人说说笑笑,在园子里散步。 红鹊笑着打了个呵欠,“少主对夫人可真好。” 北茴却忧虑地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她虽然没成过亲,也没有喜欢的人,可她知道真正夫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每次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过来的时候,她都在悄悄观察。 那两人是真的情浓,举手投足,眉目之间,光是看着都觉得幸福。 不像他们少主和夫人之间看起来也甜蜜,却像是都在努力甜蜜着。 他们夫人似乎更像是要从少主身上找到某个答案……北茴不敢深想,只觉夫人年纪还小,兴许及笄以后就好了。 岑鸢也是这么想的,兴许他的小娘子及笄就好了。 他鼻间萦着娘子特有的香甜。 他惯来不喜香,尤其不喜欢女子身上甜腻的馨香。 但他喜欢时安夏,便喜欢时安夏身上的香甜味了,“可消食了?” “消了。”时安夏也觉走几步就有些乏。 “那回去补眠。”他蹲在她面前,“上来,我背你回去。” 时安夏红了脸,还是默默趴上了他宽大的背。 他背着她,一步步走回房。 北茴看见两人说说笑笑回来,少主还背着夫人,画面十分温馨,又觉得恐是自己想多了。 她这俩主子分明甜甜蜜蜜。 等时安夏睡下,岑鸢准备回房。 时安夏又伸手拉住了他,拍了拍床榻,“你上来。” 岑鸢眸色微深,就乖乖合衣躺在了她的身边。 他心如战鼓,她的心却缓慢平静地跳动着。 她在黑暗中,伸手抱住了他,将被子扯过去,盖住了他的身子。 时安夏轻轻巧巧拱进了他的臂弯之中,闭上眼睛,将一切情绪隐入黑暗。 岑鸢是天亮前走的,走的时候,怕惊醒了时安夏。 他将胳膊从她颈下抽出来时,还塞了一只扫尾子软枕进她的怀中。 她睡得恬静,呼吸轻匀。 待他一走,她就睁了眼,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 直到彻底看不见了,她才再次轻轻闭着眼睛,无声地在黑暗中哭泣。 其实早在上次昏迷六天之后,申大夫就曾告诉过她,祝由术有可能与绝情蛊同时进行。 换句话说,她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当时跟申大夫解释说,她曾经对岑鸢也欢喜雀跃过,也曾心动不已。 在他为她剥糖炒板栗时,她分明也感受过甜蜜的味道。 申大夫说,那是假象。 甚至是记忆的痕迹,你觉得你甜蜜而已。 正如一个人遇到一件事时,明明是不想做,却又鬼使神差地做了。 那便是记忆留下的痕迹。 时安夏想到初见岑鸢,把他送到医馆去时,就不想与他再有纠葛。 再次见面,他一身落魄黑衣,不言不语带着受伤的夜宝儿站在侯府门口好几日。 她心里分明也是抗拒的。 她不会允许自己身边有来路不明的人出现,那是危险的信号。 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妥协了。 在岑鸢进了侯府以后,行事乖张傲慢,甚至偶尔还带了些敌意,时安夏竟然将他放在哥哥时云起身边去贴身保护。 她莫名其妙信任一个人,毫无道理地信任一个人。 原来,这一切只是记忆留下的痕迹。 她期待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为他心跳,为他钟情,甚至为他癫狂……而她,却已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 黑暗中,岑鸢去而复返。 他高大的身影站在床边,缓缓低下头,小心在她脸上落下一个冰凉的吻。忽然就愣住了……她在哭? 第451章 他依然是她的药啊 冰凉的眼泪缠绵于指间,岑鸢将小姑娘捞进怀里。 她那么轻,身子那么单薄。 仿佛一用力,她就会碎掉。 岑鸢重生后第一次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和忐忑。 其实会不会一切都是他的想象? 想象她是他的妻,想象所有发生过的事可以重头再来一遍。 那些满满的遗憾和仇恨,实在太痛了…… 待醒来,不过是南柯一梦。他依然是不能动弹的僵人,永远只能转动着眼珠子,连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都做不到。 是梦!是梦而已!岑鸢绝望地低下头,亲吻着小姑娘微咸苦涩的眼泪。 冰凉的薄唇轻轻掠过她的脸颊,停在她的眼睛上。 最后,落在她润泽柔软的嘴唇上。 脑子里仿佛断掉了一条理智的弦,忘了她还未及笄。 是梦吧,梦里又有什么关系? 岑鸢心里蔓延着无奈又隐痛的情绪,从齿间溢出一串喃喃细语,“别哭啊,宝儿,你一哭我就没辙了。” 起初,时安夏愣住了,可她没有推开他。 只几息间,他的亲吻落在她的唇上时,她顺势用尽全力狠狠抱住他,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紧抓着不放。 心跳加速起来,砰砰的!十分有力。 谁说她被下了绝情蛊?她不信! 她不信! 她勾紧了他的脖颈,热烈回应。 反倒是他迟钝了,全身一僵,随即脑子炸开了万千烟花。 他倒在了床榻上,与她唇舌纠缠。 像两只被扔在岸上快要渴死的鱼,互相慰籍。 幽暗缠绕的流光,从前世到今生,岁月悠长,情爱绵长。 这一吻,是答案。 刻在骨子里的柔情如繁花绽放,他依然是她的药啊。 唇分。 时安夏像猫儿一样缩在岑鸢的怀里,低低的声音,“夫君……” 他的嘴唇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热热的气息就那么轻轻流进耳鼓,“宝儿,你刚才哭什么?” “你走了,剩我一个人。”她嘟嘟囔囔,伸手又扒紧他一点。 她眸色一暗,说谎了。 可明显,谎言哄得岑鸢很开心,“天都亮了,我要再不走,明儿母亲就要找我谈话了。” 天光这会子已经驱散大半黑暗,时安夏撑起了半个身子,目光落在男子愈加旖旎的眉眼上。 她伸手描摩着他的轮廓,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分明很有力! 早晨申大夫用完早膳来告辞的时候,时安夏在听蓝院的正厅里接待他,“我近日得了一种茶,口感极好。不如坐下品品再走?” 申大夫便知她是有话和他说,遂坐在她对面。 时安夏只让北茴守在门口,亲手烹煮了茶,递到申大夫面前。 申大夫见那茶汤色泽十分漂亮,香味也浓郁,品了一番才道,“说吧,什么事?” 时安夏只问,“你觉得这茶如何?” 申大夫道,“茶是好茶,就是煮得过久,味道过于浓郁了些。” “过犹不及的意思?” 申大夫道,“此茶乃杏江丽城特产,文人雅客又称它为‘渐香’,意思是每冲一泡,就香一层,直至第七泡,达到浓香顶点。是以煮茶火候极为重要,多一点过浓,少一点,又很难达到每一泡的标准。公主这茶第一泡就直接煮到了第七泡的程度,便是缺了许多乐趣。” 时安夏眉头微微一动,随即漾开一丝任性的笑容,“结果一样。只要达到了想要的结果,又何必管过程?” 申大夫将茶杯放下,“公主是何意?” 时安夏反问,“你告诉过我夫君,我中过绝情蛊毒?” 申大夫一怔,随即摇头,“没有,还没来得及。” 时安夏为他添茶,“那就什么都不要说。”她抬起头,正色道,“况且你也只是猜测,对吗?” 申大夫无奈地点头,“是猜测。” 可这猜测八九不离十。 “那就作不得准。”时安夏道,“绝情蛊毒这种东西到底有没有,谁知道?或许只是虚张声势呢?” “有。”申大夫撕碎了她的幻想和侥幸。 时安夏:“……” 继续闷闷添茶,“可我觉得,我没中绝情蛊。没有!” 申大夫:“……” 这就好比大夫说“你有病”,病人偏生坚持说“我没病”。 他不欲在这种事上一争长短,“确实是我的猜测而已。公主放心,我嘴严。” 申大夫拿了时安夏送的“渐香”茶走了,一出大门就见驸马的马车正等着他。 这年头,人情世故真的好难。申大夫无奈地上了马车。 岑鸢道,“说了请你喝酒。” 大早上的,喝什么酒!申大夫只想回太医院,“不喝了,我得回去忙。” 他可不是光拿俸禄不干活儿的人。 “到肃州了。” “当然,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偶尔还是要休息一下。”申大夫主打一个听劝。 岑鸢满意了,带着申大夫去了荣福街的“和书”茶馆。 沐枫见是驸马爷来了,忙上前迎。 岑鸢带着申大夫上了二楼雅间,对小二道,“把我上次留在这里的酒拿来。” 小二应了声,赶紧去取。 沐枫站在柜台里想,大早上喝酒,还跑茶馆来喝酒,公主知道吗? 申大夫一瞧拿来的酒,心道乖乖,这可是名贵的葡萄酒。 一品之下他才知,不止是名贵的葡萄酒,而且是口感极好的葡萄酒。 他有些无奈。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说吧,驸马爷要问什么?” 这两口子真难缠!再次感叹,这家的银子不好赚啊。 岑鸢开门见山,“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公主以为祝由术被解了?” 怎的一个比一个的问题来得刁钻?申大夫脑袋疼,顺嘴怼他,“那你不如给她编个故事,让她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被禁锢的东西。她自然就不再去想。” 末了,他又提醒,“”当然,编故事你要编得像,不然起了反效果,后悔都来不及。” 早前他就跟驸马提过,要是有条件,不如直接把被禁锢的东西告诉她。 可驸马拒绝了,不愿说起。 如今看来,驸马是改变主意了。 岑鸢经过深思熟虑,确实考虑过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说不让时安夏去想,可人的脑子是不听使唤的。 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有可能让她往深里想。且时安夏又是那种思虑极重的人,三天两头昏倒,他害怕她永远醒不了。 岑鸢沉默良久,“我想想,要怎么编一个合情合理的哄哄她……” 第452章 命运终是转不开 申大夫惊得酸了牙,只觉这杯葡萄酒不好喝了。 他忍不住提醒,“真要编?不怕适得其反?” 岑鸢沉吟半晌,“也不算编,只是做了一些细微调整,等我安排好就找你实施。” 他站起身,“走了,酒你带回去喝。” 申大夫忙追问,“那……” “到肃州了。不是说过了吗?” 申大夫:“……” 细节呢? 岑鸢淡笑,“正快马加鞭往京城赶呢,你急什么?” “能不急吗?”申大夫气结。 望着驸马爷高大的身影远去,门轻轻关上。申大夫升起一种十分荒谬且玄妙的感觉,总觉得公主和驸马与常人有异。 公主小小年纪就中了祝由术。谁会对她用祝由术?那是很耗费心力的事情。 原本他怀疑是叶家,可查了一下,翻阅过所有关于叶家案子的卷宗,他觉得叶家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到底是谁呢? 而驸马竟对禁锢的内容完全知晓……这,他不由打了个冷颤。这俩怕不是鬼吧?公主不会真的是镇宅鬼吧? 他坐在“和书”茶馆里久久未动,梳理着自从遇到海晏公主以来的种种奇事。 尤其那张早前的画像,公主画的可是锦绣作妇人妆扮的样子,甚至还有些老相……这是不是说明公主见过老年的锦绣? 后背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倒不是害怕,是什么感受他也说不好。 申大夫拿起酒瓶回去,正好碰上太医院出了事。 据说是因为太医院一个年轻医士做事心不在焉,结果误配了药,吃坏了昌平王爷家世子萧荣的肚子。 这会子昌平王妃正大闹太医院呢。 申大夫最不爱看这种热闹,猫着就绕行了。 消息传到时安夏耳里,是几日后用晚膳的时候,于素君带着一双儿女过来蹭饭。 于素君便说起了这件事,“哎呦,真是世事难料。你们还记得那个陆永华吗?” “怎么了?”唐楚君抬起头问,“不就是心儿钟意的那人?” 余生阁里可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不止要言,还要多多的言。 于素君无奈唏嘘一声,“就是那人,听说误配了药,差点把昌平王世子给送走。结果昌平王妃就跑太医院去闹……” “这下闹大了,”郑巧儿一进园子就接上了话,“你们可知昌平王妃什么来头?” 时安夏心道,那来头可就大了。别的不说,就说昌平王妃的父亲早年为先帝挡过一箭的功劳,那是值得炫耀好几辈子的荣宠。 郑巧儿落了座,在大家期望的眼神中,继续道,“昌平王妃的父亲曾是御前侍卫,拼死护过先帝。昌平王妃这才得以荣嫁昌平王。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儿子,这回被太医院坑惨了,她能善了?” 时安夏最近几日忙着旁的事,倒是没关注过,不由得问,“那是怎么处理的?” 于素君叹口气,“作孽,他被流放去了漠州。” 时安夏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漠州啊?” 那不是时安心所在的地方吗?这命运终是转不开。 于素君被时安心伤透了心,说是说再也不管,可有意无意还是关注着陆家的变化,“陆公子钟意的容家那姑娘好像要嫁人了,新郎仍旧不是他。估计是想不开,神思恍惚犯了错。可你说,怎的偏生就流放去了漠州?” “不奇怪,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自来流放之地都首选漠州。”时安夏知大伯母担心什么,“漠州那么大,他跟安心也不一定碰得上。” 郑巧儿道,“你们家那时安心不提也罢,能活着就不错了。要不是她爹用前途换她的命,早死透了。” 于素君哀哀应她,眼睛泛了红,“姐姐说的是。” 唐楚君便是偏头低声跟姚笙简单讲了下时安心犯下的错处,差点害得侯府满门抄斩,听得后者心惊肉跳。 我家小叶子怎的随时都过着掉脑袋的日子? 郑巧儿把来意说出来,“时安心的事先放一旁,我这有件更棘手的事。” 时安夏心里咯噔一声,莫不是……昌平王世子要娶唐楚月? 这念头刚一闪,就听到郑巧儿冷笑一声,“那昌平王妃竟把主意打到了我护国公府来了。昌平王妃今日寻了媒人来给她儿子提亲,要娶唐楚月。” 唐楚君因着厌恶朱氏,自然也厌恶唐楚月,“嫂嫂不要插手,她自己有亲哥亲嫂,咱们别沾这晦气。” 郑巧儿确实不准备沾这晦气,“我是想让她亲哥亲嫂接手,可她亲哥亲嫂肯定会把她嫁过去。那世子现在生死未卜,这会子来提亲,可不就是要冲喜吗?” 都是女子,她虽然看不惯唐楚月,但也知一个决定就等同一辈子的命运。 唐楚君沉默了。 她自己早前过得悲苦,就是一段错误姻缘造就。她虽是淋过雨的人,倒也不至于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跟她一样淋雨。 郑巧儿看了一眼时安夏,“夏儿,你说要怎么办?” 时安夏抿了抿嘴,“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父母如今作不了主,那不如看她自己的意思?否则你要拦着她,她还以为你挡她康庄大道。” 隔日,唐楚月便得了信儿,说时安夏请她去城中的“金味儿”茶馆品茶。 唐楚月颇为受宠若惊之下,又有些得意起来。 这外甥女自来不亲近她,如今约她见面,不就是因着昌平王府向她提亲么? 她打扮一新,带着贴身丫环莺儿去赴约了。 唐楚月到的时候,时安夏已经在里头坐着了,桌上点心果子摆了好几碟。 唐楚月端着小姨的身份,愣是忽略了人家公主的身份,翘着嘴埋怨,“见了小姨也不行礼,礼数呢?” 时安夏瞧着她那别扭的样儿,没好气地正要怼上几句。 唐楚月却先说了,“算了算了,你不跟我行晚辈礼,我也不用跟你这个公主问安了。咱们扯平了哈。”说着自顾坐下,点了喜欢的茶。 时安夏也懒得和她计较,话都懒得同她多说一句。 唐楚月实在没忍住,“你约我来,到底什么事?” 时安夏仍旧不说话,只是看了北茴一眼。 北茴正耳朵贴着墙,听墙角呢。 过了好一阵,北茴才向着唐楚月招了招手。 唐楚月不解,上前贴耳一听。 隔壁正是昌平王妃的声音,“护国公府是显贵呀,但唐楚月这种货色显贵什么?不过就是一个继室的女儿,现在连老国公都不在京城了,她矜贵个屁!” 第453章 说谁猪脑子呢 唐楚月脸色骤变,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她能听出那是昌平王妃的声音,是因为早前朱氏带她参加宴会时遇上过。 她记得这嗓音,沙哑中又带着尖厉,说话时语速非常快,让人听来不由自主跟着心跳加速。且王妃言语极其刻薄,在外从不掩饰,尤其对着京中六七品官员的女儿们更是挑起刺儿来肆无忌惮。 当时唐楚月瞧着那些出丑的姑娘,就和手帕交们在一旁嘲笑,丝毫不觉得昌平王妃骂人有什么难听。 可这骂声落到自己身上时,她才知道有多难受。 另一个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护国公府现今如日中天,也不知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听得昌平王妃冷笑一声,十分轻蔑,“要不是我荣儿如今这个景况,我怎么会看得上唐楚月这种身份?她能嫁进王府,是她的造化。况且如今的护国公是唐大人,跟她都不是一个亲娘,能把这么个烫手的山芋扔出来,哪有不愿意的?” 隔壁你一言我一语,有许多不一样的声音,可见是一群夫人们聚在一起吃茶聊天。今日的主题全都围绕着昌平王府要娶亲的对象。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去,竟然是她的手帕交宁阳郡主,“王妃说得对,唐楚月那人不过是个贱骨头。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还能爬进王府,现在指不定乐得跟傻子似的。别说王府了,早前宣平侯夫人相中了她,她都乐半天。” “什么?”昌平王妃提高了声儿,“她是不是跟宣平侯府的哪位公子早就不干不净了?” 宁阳郡主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唐楚月这人,原本就不干不净。身子干不干净我不知道,但她和她母亲手脚是真的不干净。早前她送我一把古琴,你们猜怎么着?” 一群夫人异口同声问,“怎么着?” 宁阳郡主便把唐楚月送她古琴,又把琴要回去的事儿说了,“其实那古琴是人家先夫人留给女儿的嫁妆,被唐楚月的母亲给昧下了……” 唐楚月全身冰凉,发着抖。隔壁的羞辱如一场凌迟,嘲笑声,唏嘘声,践踏声齐齐入耳。 还有更让人心凉的,是她另一个手帕交,已嫁作人妇的晋安县主,“这我可以作证!唐楚月和她母亲都是不干不净的贱胚子。她要是进了王府,王妃您可千万别手软,得好好教导,否则王府的名声都会被她给毁了。” 这就是她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们! 她有点什么新鲜玩意儿,都巴巴紧着人家,献宝似的送给人家。 最后却得了“不干不净”的评价! 唐楚月指尖捏得发了白,耳朵嗡嗡的,再也听不下去。要不是亲耳听见,她怎么都不会想到手帕交们背地里如此践踏她。 刚才因为昌平王府上门提亲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难堪。 她捂着耳朵,泪眼朦胧。 猛然,唐楚月错愕地朝时安夏看过去,又不敢说话太大声,只满腔酸楚,委屈低吼,“时安夏,你什么意思?” 时安夏连头都没抬一下,悠悠道,“没什么意思,喝杯茶而已。” 唐楚月撇着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也不讲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了,一口把茶喝到底,边哭边咕噜,“呜呜,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坏姑娘!你现在舒服了!高兴了!我怎么算也是你的长辈,是你半个小姨吧?我丢脸,你有什么好处?” 这还没咕噜完,继续哭诉,“是谁口口声声跟我摆大道理,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是谁跟我说,女子嫁人本不易?既然不易,你还来看我笑话!呜呜呜……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坏姑娘!” 时安夏伸手在对方见底儿的空杯子里添了茶,依旧面色平静,淡淡开口,“今天听到这事儿,人脑子会想,原来昌平王府是这么践踏人的?那世子肯定也不是好东西!这要嫁过去,绝对没好日子过。” 唐楚月眼里的气愤和悲伤凝固。 时安夏话锋一转,抬头看着唐楚月,“可猪脑子就会想,说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是来看我笑话的!她就是见不得我好!我必须嫁过去,偏要嫁进王府,气死她。” 唐楚月:“……” 说谁猪脑子呢! 时安夏抿一口茶,慢条斯理,“谁抢着认领猪脑子我管不着,但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你若嫁进王府,气不着我。毕竟受苦的是你,又不是我,对吧?” 唐楚月心里虽气,但她知道时安夏说的没错。 昌平王妃在外丝毫不掩饰对她的轻蔑,等她嫁过去还不知道要怎么搓磨她。 她那时候要找谁哭诉去? 她现在就像是一条浮萍,没着没落,无人可依。 亲爹亲娘靠不上,亲哥亲嫂靠不着……还有半个哥嫂,人家恨死了她亲娘,更不可能管她。 一时悲从中来,拿着手帕捂嘴哭泣不止。她就觉得自己是这世上命运最悲惨的女子了。 时安夏的话音在她嘤嘤的哭声中响起,“如今世子生死未卜,昌平王府上门提亲,实则是为了冲喜。世子活了,能不能好全说不定。但他暴力成性爱打人,你只要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或是死了,你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且有可能还要一辈子守寡。” 唐楚月手脚冰凉。冲喜?是这样吗? 媒婆上门的时候说世子无大碍,还说外头乱传谣言。她原本是真的准备嫁的,毕竟昌平王府确实是她能够得着的最高嫁了。 时安夏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挂着泪珠的面颊上,“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她站起身,准备回去了,“若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带你来听这一出。我还是回答你一下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天你要是在王府被打死打残,我脸面上也不好看。” 唐楚月怔愣地望着外甥女消失的背影,眼泪止不住又掉下来。 那门敞开着,一个夫人从门口经过,不由放慢了脚步。待看清坐在里头的人时,脸色微变,忙跑隔壁报信去了。 昌平王妃等人得到消息过来时,门里已经没了人,只剩残茶还冒着热气。 第454章 嫂嫂你别不管我啊 昌平王妃皱着眉头问那夫人,“你真看清了是唐楚月?” 那夫人摇摇头,不确定,“但我千真万确看到海晏公主从这屋出去,我就特意看了看屋里那姑娘,好似刚哭过。想来……就是唐楚月,她怕是听到了咱们说的话吧?” 昌平王妃脸色非常难看。大意了! 屋里,宁阳郡主和晋安县主探头从窗户往下看,正巧看见唐楚月在莺儿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宁阳郡主坐下,托着腮,“刚才我们说的话莫不是真被听了去?” 晋安县主转了转眼珠子,“你在这边说话,我到旁边去听听。” 片刻后回来,她点点头,“贴着墙壁,确实能听见。” 宁阳郡主面色也沉郁下来,倒不是担心唐楚月生自己的气,而是担心对方拒亲。 唐楚月若是不嫁,那……嫁给萧荣的就得是她庶妹了。 那萧荣原本就觊觎她庶妹,两人私下眉来眼去多时。若是她庶妹嫁进王府,那萧荣死了倒也罢了,一旦醒转,怕是会把她庶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她并不想庶妹成了世子夫人,贱人不配有这么好的身份。 想到这,宁阳郡主献了一计,“看来唐家这亲事,还得从唐楚月亲哥亲嫂这头下功夫。” 昌平王妃嘴上说着“哪需要费这事儿”,心里却有了计较,是得从唐楚月亲哥这头下功夫。 毕竟这么短的日子,要想找个身份过得去的女子嫁给她生死未卜的儿子冲喜,实在很难。 她试探过好几户门第相当的世家,均被婉拒。 如今看来,唯唐楚月最合适。 其实昌平王妃也不想自己儿子跟宁阳郡主的庶妹扯上关系,这一对比,哪怕是继出,好歹还算正统,比庶出体面多了。 这般计较完,昌平王妃扔下一屋子人匆匆走了,火急火燎办事去。 这头唐楚月受了打击,刚回到护国公府,就被当家主母郑巧儿叫过去问话了。 她忐忑不安进屋,心道完了,大嫂要把她赶走了。 她近来每日都活在这种惶恐中,怕被赶出护国公府。是以昌平王府来提亲的时候,她着实激动过一阵,以为自己不用再过以前担惊受怕的日子。 可万没想到啊,昌平王府才是万万去不得。 她现在自然是要用人脑子思考问题,而不是猪脑子。 她恭敬行礼问安,头低垂着, 郑巧儿道,“坐吧。” 唐楚月落了座,却是仍旧垂着头,手紧张地扯着帕子。 郑巧儿这才刚起个头,“今日叫你来……” 唐楚月就抖了一下,眼泪簌簌往下落。 郑巧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郑巧儿没管她,按照时安夏的交代,把立场表达得很清楚,“今日叫你来,就是想跟你说,嫁不嫁昌平王世子,端看你自己的意思。” 唐楚月想问,如果我不嫁,还能留在护国公府吗? 她喉头哽咽,却是一个字不敢问。 又听大嫂说,“你若执意嫁入王府,一应事宜由你亲哥亲嫂办,我不插手;你可以从护国公府出嫁,但以后过得好不好,我一概不管。” 郑巧儿见她一直不吭声,便强调道,“还有,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到时你别想着怨我应不应这门亲事,我再说一次,你的亲事你自己做主。你做不了主的,就让你亲哥亲嫂做主。” 锅是甩得干干净净,连滴汤都没沾的。 唐楚月听完大嫂的话,委屈的眼泪越流越多,低着头,看着地面,哽咽着,“嫂嫂,你别不管我啊!呜呜……我好害怕,嫂嫂……” 郑巧儿这人最听不得谁跟她服软撒娇,唐星河和马楚阳就是拿捏着她这点,整天在她跟前腻歪这腻歪那。 她吼得凶,但心软得很,几乎到最后都是一应妥协。 谁知讨厌的唐楚月也来这么一出,郑巧儿想起这姑娘以前多么飞扬跋扈,说话也不好听,就跟全天下都欠她似的。结果靠山一倒,一下变得如此卑微,着实让人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儿。 郑巧儿敛着情绪,声音不冷不热,“管你?管成仇了怎么办?你心里清楚得很,你母亲害死我腹中胎儿。说难听些,你母亲是我的仇人,顺带你也是我的仇人。我不害你,就是对你好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唐楚月的眼泪啪哒啪哒往外掉,抹一把泪儿,“对不起,嫂嫂!我母亲……她坏!” 她第一次心里涌出了深深的歉意,觉得母亲的作法,真的坏。 以前她从来没想过,这种行为有可能给人带来一生的伤害。 但这些天,她认认真真想过,也觉得此法卑劣令人唾弃。 毕竟大嫂自嫁进唐家,从没想过害人。是她母亲心狠手辣,才下此毒手。 她忽然跪在地上,给郑巧儿磕头,“嫂嫂,对不起……” 她诚心代母亲认错。当然,更多的,自然也是希望嫂嫂能对自己上上心。 她能靠的人,如今放眼望去,真就一个也没有。 往日来往甚密的手帕交们,自护国公易主后,就齐齐疏远了她。 有赏花宴会,也不给她递帖子了。 那些圈子离她越来越远,尤其把送出去的古琴又收回来的事,在圈子里已经传开了。谁不嫌恶她?谁不笑话她? 今日更是亲耳听到了手帕交们在背地里这般议论,令她心灰意冷,只觉十几年对那些人的真心都喂了狗。 她的亲哥亲嫂就更别提了,都恨不得拿她换好处呢,还谈什么撑腰? 这么一算,唐楚月能远远靠着的,还真就只有唐楚煜和郑巧儿这半生不熟的大哥和大嫂,以及那个身份显赫的公主外甥女。 她得承认,今日外甥女那番作为,看似在看她笑话,实则是在敲打她,提醒她。否则人家何必费心费力刚好那么巧就在那里引她听墙角? 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功夫计划吧? 这一想,心头竟然涌出了一丝暖流。 暖流变成热泪,又糊了满脸。 曾经唐楚月以为的靠山一个都靠不上,反倒是她疏远的,唾弃的,往日对其落井下石的人,不忍眼睁睁看她跳入火海,肯伸手拉她一把。 唐楚月匍匐在地,哇的一声大哭,“嫂嫂,我不嫁!我不嫁昌平王府!” 第455章 楚月不嫁昌平王世子 郑巧儿看着唐楚月卑微匍匐在地,抽动着单薄的双肩僵在那里,好半天才叹口气,“起来吧。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自己的事自己想清楚。我能为你做的,就是如果你不想嫁,我可以一口帮你回绝了。但是你不能事后再来怪我,说我阻了你的好姻缘。” 唐楚月摇着头,“我不嫁!我不嫁!嫂嫂,楚月不会怪你,楚月再也不会在府里作妖了。以后楚月都听嫂嫂的话……呜呜呜……” “啊!别!”郑巧儿吓得忙拒绝,“我可不指望你多听话,我也没话让你听。” 唐楚月见对方嫌弃自己,并不像往常那样不服了,只想着自己以前是多糟糕,才会让大嫂避之不及。 她依旧低着头,声音坚定,“嫂嫂,我不嫁昌平王世子,烦请嫂嫂帮我回绝了……” “不行!”外头人未到,声先到,“不能回绝,楚月必须嫁昌平王世子!”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唐楚月的亲二哥唐楚文和二嫂梁氏。 二人来得急,不顾玉嬷嬷的阻拦,径直闯进厅来,正好听到亲妹子说“不嫁昌平王世子”。 这哪里使得?昌平王府的管家刚来找过他们,承诺只要世子娶了他妹妹唐楚月,就给唐楚文安排在工部营修督缮所里做所副。 别看职位不高,那地儿可是个肥缺。 工部主管工程建筑,运河治理,皇家园林修葺等乱七八糟的项目。 随便一个项目里头肥缺都很多,油水丰厚,就是干活儿多点,不怎么受人待见。 其中一个部门叫工部营修督缮所,专管建筑工程的管理和监督。可想而知,其中油水空间有多大。 人家王妃的远房亲戚就是所正,是这个部门的头头。王妃把他安排过去做所副,自然是要带他发财。 唐楚文考不上科举,更指望不上大哥唐楚煜。自分府出去单过,因着分家时没分到什么家产,后宅妾室还不消停,已是受到岳家的严重歧视。 如今有个机会摆在面前,他要是再错过,在岳家和妻子面前就更抬不起头来了。 他必须得紧紧抓住。牺牲个妹子算什么?妹子生来不就是为他铺路的吗? 再说了,妹子嫁进昌平王府,那绝对是高嫁啊。 这还挑什么挑?相当于天上掉馅饼,正好砸他妹子脑袋上。 可昌平王府的管家说,因为护国公府的当家主母百般阻挠,他妹妹可能会被蛊惑拒亲。 唐楚文原本不信,自家妹子什么德性他多少还是了解一些。 这高门大户的,他妹子不嫁那不是脑袋被夹了? 所以一通分析下来,就觉得肯定是大嫂郑巧儿从中作梗,故意挡道,不许妹子高嫁。 唐楚文当即带着正妻梁氏杀向护国公府,准备找大嫂算账。 他自来嚣张惯了,一开口便是,“唐楚月,我告诉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这会子唐楚月害怕得很,不由自主退后两步,离郑巧儿近了些,才鼓起勇气应声,“不嫁!楚月不嫁昌平王世子!” 唐楚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唐楚月,你莫不是脑子被门夹坏了?昌平王府多好的人家,你嫁进去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到底在想什么?” 唐楚月这会子心思越发明晰,亲哥要推她入火海。 反到是大嫂苦口婆心让她“自己的亲事自己做主”,她的公主外甥女用心良苦让她看清昌平王妃的为人,让她知道嫁进王府将来会是怎样不堪的生活。 她再退后一步,可语气却变得坚定,“不嫁!要嫁你自己嫁!我的亲事我自己做主!谁来说都没用!” 唐楚文虽搬离了护国公府,可丝毫没有意识到这里已不是他曾经可以为所欲为的地盘,踏前一步,就一巴掌甩在唐楚月脸上。 他凶相毕露,“臭丫头!还敢顶嘴!今儿我就让你知道知道你哥的厉害!” 唐楚月并不是性子懦弱绵软的人,早前飞扬跋扈也不是白飞扬的,捂着脸,反倒是踏前一步,瞪着那双大眼睛,就朝她哥吼,“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你说,昌平王府给了你什么好处,要拿我去换?” 有些东西都是掩在阴影里,看破不能说破。如此被自家妹子这么赤裸裸撕巴出来摆桌面上,自来要面子要得紧的唐楚文双目阴冷,上来就要把她拖走。 与唐楚文配合极好的其妻梁氏更是上前要补一巴掌在唐楚月脸上,以罚她没大没小,敢这么顶撞亲哥。 就在这时,梁氏这巴掌还没落到唐楚月脸上,却被郑巧儿给打了。 清脆响亮,利落干净。 梁氏当场就怔住了,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不计较的郑巧儿会为了唐楚月跟她干架。 唐楚文也没想到大嫂会动手,拽着妹子的手顿了一下。就是这一下,唐楚月立刻甩开他,躲到了大嫂身后。 听得大嫂寒着脸中气十足喊一声,“来人,把这两个闲杂人给本夫人赶出去!” 片刻,十几个府卫冲进屋内,将唐楚文和梁氏团团围住。 唐楚文夫妻俩齐齐面色一白。 梁氏更是咬牙切齿捂着脸,“嫂嫂好大的威风!莫不是做了护国公夫人就觉得自己可以不顾礼数了,还掌掴弟妹,要把我们赶走?莫要忘了,我们才是月儿的亲哥亲嫂。我们也是父亲母亲的亲儿子亲儿媳妇。” 郑巧儿受了十几年的气,这做了护国公府的当家主母若还是受气,那她也别做了。 刹那间,她对朱氏的怨气顿时涌上心头。 刚想砸个茶杯出口气,又想着砸的可是她自己的家当,便又缩回了手,只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什么东西!擅闯私宅我还没告你们呢!跟本夫人谈礼数!你也配!打你便是打了,有本事出去嚷嚷!本夫人……” 狠话还没放完,就见外甥女时安夏和外甥女婿岑鸢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进来了。 时安夏夫妻俩朝郑巧儿行过礼后,才转过身眸色冷淡地扫过唐楚文与梁氏,“见着本公主不行礼跪安,是藐视皇权吗?” 第456章 可她把这坨烂泥砸手里了啊 时安夏成亲后由少女的花苞头改了简单挽发,流云垂髻,烟眉淡扫。 她站在那里端庄清冷,带了几分怒气后,更是全身散发着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威严,“见着本公主不行礼跪安,是藐视皇权吗?” 唐楚文和梁氏一时错愕,一句“藐视皇权”压下来,双腿比脑子先软了,扑通一声齐齐跪下,“见过海晏公主。” 时安夏居高临下看着这夫妻二人,也不免礼,就让人跪着。 自时安夏被封海晏公主以来,除了处理几件特殊事情摆一下公主的谱,平时十分低调。 她自己也不喜欢繁复的礼数加身,尤其在自己家里时,都是能免的礼都免了。想她在深宫中过了一辈子繁文缛节的日子,如今早就是过尽千帆,洗尽铅华,只想怎么简单怎么来。 可有的人,你不端着架子,他就总觉得能在你身上讨得了便宜。 那还是端着吧。 唐楚文等人也几乎没跟她照过面,乍见之下,哪还记得小丫头是皇上钦封的海晏公主? 这一跪,倒把他跪屈辱了。眼里的怒火丝毫不减,却又因着怂,不敢抬头。 他在名义上,在身份上,可是这小丫头的舅舅啊! 她怎么不怕雷劈?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令他下跪! 时安夏今日并不打算收拾谁,就单纯来摆个谱,给她舅母和猪脑子唐楚月撑个腰而已。 这便晾着两人,径直与舅母拉起了家常。 时安夏问,“舅母,怎的就让人闯进来了?” 场上府卫,还有管家,甚至玉嬷嬷都是面红耳赤。 老管家先跪下认错,“是老奴管教不严,老奴这就换了门房。” 玉嬷嬷也解释说,“门房见是二爷来了,就没多加阻拦放行了。万没想到二爷不顾老奴劝阻,直接就闯进来。” 且分家不久,没听说分家的时候交恶,门房也不知闯了这大的祸。 郑巧儿淡淡道,“那就把门房换了,挑几个机灵的看好了,别什么人都往府里放。” 梁氏没忍住,抬起头,强忍着屈辱的泪水,“大嫂,我们也是护国公府的人!” 郑巧儿傲慢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弟媳,“不是分家了吗?那还是宫里的人做的见证呢。要不要再去请齐公公来问一遍?” 当日分府时,正值齐公公来接收补偿明家的银两,自然也算见证人。 梁氏被怼得哑口无言。 她不甘心啊!她真的好不甘心。 梁氏,闺名雁芝,娘家乃忠礼侯府。 忠礼侯府跟早前的建安侯府可不同,其运势如日中天,未有衰落之相。 她嫁入护国公府算高嫁,倒也低眉顺眼讨婆婆朱氏欢喜。 毕竟当时世子位一直悬而未定,且夫君又是婆婆的长子。若是老国公弃了大哥唐楚煜,怎么算,世子之位都该落在夫君头上。 是以长久以来,夫君不上进,她也不慌。 祖上蒙荫摆在那,躺着也有大好前程。 梁雁芝早就做好了成为世子夫人的准备,一门心思就想着把婆婆伺候好,让婆婆努力,把她夫君扶上位。 可如今陡然生变,公公婆婆被赶出了京城,唐楚煜扶摇直上,直接袭了护国公的爵位。 最可气的是,分家的时候也没分到值钱的家产,她夫君不止没有功名傍身,连惹眼的身份都没了。 搬出护国公府,他们就是白丁身份。 所有的希望一下全落空了,梁雁芝处心积虑搏来的高嫁也成了一个笑话。 当年她可是千方百计换了姐姐梁雁冰的姻缘,才得以嫁给了唐楚文。 梁雁芝悔得肠子都断了。 要知她姐姐梁雁冰后来嫁的高品源,如今可是年纪轻轻就成了工部侍郎。 高品源原是她二叔的学生,总在忠礼侯府行走,与她姐妹二人都熟识。 她二叔跟她私底下说过,高品源前途无量,让她别错过。还说等她姐姐梁雁冰嫁了护国公府的公子,就跟她爹娘通个气儿,让高品源上门提亲。 梁雁芝哪看得上当时一文不名的高品源,想尽了办法在姐姐跟前说高品源的好话,又贬低唐楚文,说护国公府这公子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得,还真被她一语成谶! 当真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可她把这坨烂泥砸手里了啊! 梁雁冰当年听了梁雁芝的话,在妹妹的撺掇下,装病,传出得了恶疾。 朱氏理所当然要退亲,梁雁芝就挺身而出,说自己愿意代替姐姐嫁入护国公府,以全了两家的情谊。 待双方敲定换嫁后,梁雁芝还跑到梁雁冰面前假惺惺,说唐公子对她一见倾心,非她不娶,让姐姐不要介怀。 梁雁冰被妹妹摆了一道,自然冷脸,转头就嫁了高品源。 结果那穷酸姐夫不止以状元身份入仕,还因着表现突出,不久前已从晖州调回京城,并升任工部侍郎。 原本这工部侍郎夫人的位置是她的啊!梁雁芝欲哭无泪,心情极致烦躁。 正在这时,事情有了转机,日子有了盼头。 你当她真稀罕那劳什子工部营修督缮所的所副一职?她只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撺掇丈夫把妹子嫁去昌平王府冲喜而已。 别人不知道昌平王府这位世子的凶狠,她可是知道的。 就头两年,忠礼侯府梁家一个旁支的子侄,在外也不知怎的冲撞了宁阳郡主的庶妹,愣是被昌平王世子萧荣打断了几根肋骨,到现在还瘫在床上下不了地呢。 背地里谁不知道昌平王世子喜欢那位庶女? 可昌平王妃不点头,世子就娶不成那庶女。堂堂一个王府,不可能娶一个庶女来做世子妃的。 若是有了世子妃,再把这庶女娶了做妾,倒是大有可能。 唐楚月要是嫁给昌平王世子,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小姑子有没有好日子过,她管不着。她只知道结了这门亲,不止她夫君仕途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就连她娘家也跟着沾光。 今儿她娘家就来人给她递信儿了,必须促成唐楚月嫁进王府,这里头有挖不完的好处。 首当其冲的好处,就是搭上了李家阵营这艘大船。 李家可是太后的李家! 虽说最近李家不如往日风光,可只要太后不倒,这条大腿就还是往日他们不可企及的大腿。 昌平王府,以及昌平王妃的娘家都是太后这艘船上的人。 梁雁芝只有达成了昌平王妃的心愿,让唐楚月安稳嫁过去,往后才能上得了这艘船。 正在这时,门房来报,“工部侍郎高大人携夫人递拜帖求见。” 第457章 北翼史上将诞生最年轻的工部尚书 郑巧儿听得一脸茫然,“哪个高大人?” 时安夏视线扫过梁雁芝,心道京城是个圈儿,到哪都能遇上熟人。也不知她这便宜二舅母见了自家姐姐和那姐夫有何感受? 这高大人可是明德帝欣赏的人才,派去晖州治理水患,颇见成效。 上一世,明德帝见济州水患也严重,又把高大人派到济州任知府。 这一去,高大人就惨了。 荣光帝上位,高大人一直被压在济州不得升迁。 济州水患严重,地势险峻。高大人苦苦奔走,求户部拨银子加固水坝,治理山林。 可荣光帝的户部可不像明德帝的户部缩紧裤腰带过日子,人家有钱修行宫,就是没钱筑堤坝。 高大人没有办法,就自行在民间筹银子修坝。求爹爹告奶奶,那些富贾见着高大人都害怕,绕着走。 不过高大人为民办事的执着,也是感动了当地不少人。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济州风气在高大人的感化下渐渐好转。大家不再只紧顾着自己那点小家,都知道只有济州好了,不再发生灾害,济州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大家才有银子赚有好日子过。 高大人在济州任知府的那些年,应该是济州百姓最幸福的几年。 只可惜,好景不长。 很多地方天灾人祸不断,就济州日子安稳。 那高大人也是又臭又硬,只埋头做实事,甚少把时间花在人情世故上。对升不升迁的也不在意,任谁都拉不进各方阵营。 如此便有人见不得他清高,更见不得百姓颂扬这位好官。 有人买通一个富贾上京告状,诬告高大人在民间筹款修坝,实则中饱私囊。 朝廷派人下去查时,就在高大人家的后院挖出了十数箱金条和银子。 高大人锒铛入狱。 可济州百姓不信,长歌当哭,长街跪行。 上万百姓堵在通往京城的三岔口上,不让高大人随钦差大臣上京服刑。 钦差根本带不走人,若是强行带走,连他自己都走不了。 高大人就这么被百姓拦在了济州大狱。 在济州大狱的日子,高大人没受什么苦。反而有百姓隔三岔五来给高大人送吃的送穿的,发现有狱吏虐待高大人,当即就有人找来当地受过高大人恩惠的富贾跟衙门施压,要求换狱吏。 后来有干得长久的狱吏说,那哪儿是看守犯人,分明是供着一活祖宗。 高大人的夫人梁雁冰在当地也备受尊敬,除去她是高夫人外,她还是当地名医圣手。 梁雁冰从小就喜欢捣鼓花花草草,捣鼓多了以后,就发现很多花草可以用来入药,从此迷上了给人治病。 她从小见人就伸手去给人家探脉,梁家好些人都怕她,也不听她的。 直到这梁雁冰嫁给了高品源以后,才真是放出笼的鸟儿,呼啦啦飞得老高。 那高品源又是个宠妻的,纵容夫人所有言行,还常带着扮成小厮的夫人出席各个场所。 毫不夸张地说,有高大人的地方,身旁必有个叫“冰儿”的俊俏小厮。 济州水患没治理好之前,常伴着瘟疫发生。 是梁雁冰以身试药,多次用草药及时治好当地百姓,不让瘟疫扩散。 别地儿只要发生瘟疫只能任人自生自灭,甚至常见的作法是把人圈禁起来烧死。 唯有济州百姓,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赶紧派人找高大人和高夫人。 只要高大人和高夫人在,济州百姓活着就有底气。 说白了,这两口子就是济州的活菩萨。 高大人那些年被困在大狱里,其实也没多惨。有时候还能悄悄回家沐个浴,吃个饭,散个步,然后再回牢里看看书。 外头济州的父母官有什么事儿,都愿意来牢里请教他。 如此,高大人反而好了,省去了许多人要拉拢他的烦恼。 荣光帝在位期间,济州可以说是所有州里,过得最安稳最和谐的地方。 后来惠正皇太后从舅舅口中知道高大人,忙将其调回京城,直接接任了一塌糊涂的工部,成为工部尚书。 那时候的唐楚文又在哪里呢? 他流连青楼赌坊,寻欢作乐,还拿了一个亲生女儿去抵赌债。最后恶疾缠身,死相凄惨。 梁雁芝绝望极了,在满城人都在为国呐喊奔走时,此女一大把年纪却开始争风吃醋。 她疯癫了,跑去拦工部尚书高大人的轿子,声泪俱下说当初万般无奈辜负了高大人的心意,并求他看在往日情份上收留自己。 那时梁雁芝的姐姐梁雁冰已是三品诰命夫人,膝下儿女也都成为各个领域的佼佼者,文臣武将无一不优秀。 人人均说高家的家风正,那这位高大人是如何应对曾经的白月光呢? 据好事者说,当时高大人不知跟梁雁芝说了什么,直接把梁雁芝逼疯了。 梁雁芝逢人就说,“他骗我的!他一定是骗我的!” 最后一头扎进湖里,死了。 后来惠正皇太后闲来无事,找来三品诰命夫人梁雁冰聊天。 梁雁冰才说了真相,其实高品源原先中意的就是她。 二叔来问高品源的时候,梁雁冰已经和唐楚文订亲,就差过礼了。 高品源吱吱唔唔,怕自己说真话坏了梁雁冰的名声,就含糊过去,只说先以仕途为重。 二叔理解岔了,以为高品源含羞内敛,不好意思承认。于是单方面知会了梁雁芝,造成了误会。 高品源得知弄混了,正要澄清和婉拒二叔的好意。谁知峰回路转,竟得知梁家与他说亲的正是他钟意的梁雁冰。 他又默默地接受了梁家的好意和安排,成了梁家女婿。 梁雁冰是个性子爽朗的人,与惠正皇太后一见如故,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个干净,“太后,不怕您笑话。跟您说了也无妨,其实臣妇本也钟意夫君,只是父母之命不敢违,正想着要怎么脱身。臣妇那妹妹就来臣妇面前耍心眼子。臣妇自然顺水推舟,遂了她的心意。” 时安夏好笑地看着眼前自以为全天下就她最聪明的便宜二舅母梁雁芝,不由想着一会儿姐妹相见,会是什么样子? 她还挺期待的呢。 毕竟,高大人回京后哪里只是工部侍郎这么简单,很快北翼史上将诞生最年轻的工部尚书啦。而反观唐楚文那怂包样儿……啧,就不忍直视。 第458章 我和你姐夫幸福着呢 北翼史上将诞生最年轻的工部尚书,这当然是时安夏跟明德帝建议的。 主要是她讲得一手好故事,明德帝听得入迷。 主打一个敢讲,一个敢信。 曾经时安夏问,“父皇,您就不怕儿臣诓你,安插自己的亲信?谋您江山,害您性命?” 明德帝老谋深算一笑,“呵呵,朕那日也做了个梦,正好梦到高品源在济州治水养林。那些个百姓啊,十里长街护好官。哼,朕也是会做梦的人了。你以后别想着诓朕!” 时安夏便是大惊失色捂嘴拍马屁,“父皇果然是真命天子,儿臣以后说话且要小心谨慎才好。毕竟父皇也是能亲自做梦的人了。” 如此便是父慈女孝,其乐融融的画面。 明德帝生怕女儿不带他玩,可算是琢磨出一条假装会做梦的路出来。 父女俩便就着舆图,把前世容易发生水患的地方一一圈出。又把如今的工部派人悄悄查探一番,这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工部吃闲饭的,贪赃枉法的,一点不比别的部少。 因为工部里头油水最多,加之工部吃银子最为隐蔽。材料钱,人工钱,天远地远的运输费用各方面的边边角角,全是油水流过的地方。 尤其能进工部的,大多都是擅工懂技的官员。要想做点手脚,更是易如反掌。 其中工部营修督缮所的所正,仗着自己有个做王妃的姑母,更是肆无忌惮敛财。 但凡他手下督办的工程,不给贿银是绝对通不过。除非他知对方有更大的靠山,才装出一副秉公办理的样子。 在西影卫把工部从上到下查了一遍罗列好罪状证据后,明德帝不日就要准备清理人了。 这个工部营修督缮所的所正,首当其冲就是被清理的对象。 其中自然还有一堆太后阵营的人,也是要连消带打全部清除。 为何要顶着列国来袭的紧要关头做这件事呢?首先是查工部的时候,列国还没下战书;其次是因为明年的这个时候,各地将发生多重自然灾害 时安夏已经一一列出时间表,又在舆图上把地点也圈出来了。 如今需要工部派出能力强悍且无私心的官员,前往各处实地勘查。若是工部派出的是贪图享乐的人,明年这个时候,将会迎来大量的人员伤亡和物资财产损失。 此事,迫在眉睫。 是以高大人被召回了京城,很快就要走上仕途巅峰。一旦户部和工部联手,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何愁百姓不安居乐业? 有时候天灾往往是建立在人祸之上的。把人祸规避了,天灾也会相对小一些。 此时,刚从地上站起的梁雁芝听到“高大人来访”,心莫名跳漏一拍,高大人?姐夫? 郑巧儿拿起拜帖一瞧,“高品源?” 梁雁芝脱口而出,“我姐夫来了,他和姐姐肯定是来看我的。”说着就要迎出去。 唐楚文的眼睛都绿了。 他可是知道的,妻子未嫁他前,就和姐夫眉来眼去。 要不是他足够风流倜傥,不知比那穷小子好多少倍,只怕此时这女人就跟穷小子受苦去了。哼!德性! 郑巧儿想着也许对方不知他们分家了,就没放在心上。 可梁雁芝还没迎到门口,就见唐楚煜和客人一起进来了。 她不顾礼数地盯着自家姐夫看了又看,还渐渐红了眼眶。 男子儒雅翩翩,一看就是那种极有学识,满腹经纶的模样。比起从前,男子已褪去少时清涩,举手投足间温润有礼。 他身边的女子更是光彩照人,分明穿着不是最名贵的绫罗绸缎,甚至都不是京城时下的衣裙款式,却愣是让在场女子都瞧直了眼,心道,这妇人好生标致。 那种标致跟京城常说的标致不同,是举手投足间自信洒脱的标致。 是时安夏欣赏的那种标致。前世她就特别喜欢此女,常邀她入宫陪伴,听她讲外面百姓的故事,听她讲与夫君如何养儿养女的乐趣。 此时故人相见,她单方面亲切。 时安夏站在不远处,轻轻朝梁雁冰笑。 梁雁冰忽有所感,不由自主朝时安夏看去。 正在想那是不是海晏公主,就见妹妹梁雁芝提高了声音故作亲切地喊她,“姐姐,你和姐夫是来看我的吗?” 梁雁冰这才诧异地问,“妹妹,你怎么在这?” 梁雁芝气结,“什么叫我怎么在这?合着你不是来找我的?” “你和妹夫不是从护国公府分出去单过了吗?我找你也不会来这里找啊。”梁雁冰快人快语。 梁雁芝:“……” 刹那间委屈的眼泪布满眼眶。姐姐是故意的!姐姐果然还在恨她,还在与她置气呢。 她忍不住冲口而出,“姐姐当真还在怪我。”说着,转动一双盈着泪的双眸看向姐夫。 梁雁芝这些年每当不顺心,就会想起姐夫。总觉得姐夫真正喜欢的是自己,是没有办法才与姐姐成的亲,为的就是要跟她保持着某种关联。 这念头在双双成亲后,梁雁芝就从未断过。 她的姐夫啊,好苦命的男子!心里想着她,却只能跟她那大手大脚粗鄙的姐姐在一起,真的委屈啊。 在梁雁芝含情脉脉望向姐夫时,她姐夫已经携夫人在向海晏公主和驸马行礼,向护国公府主母问安。 屋子里其乐融融,无人再搭理梁雁芝夫妻两个。 一番寒暄后,唐楚煜就带着高品源和岑鸢去书房谈正事了。 梁雁芝这才知道,姐夫竟然一直与大哥私下有来往。 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其实不止她不知道,连郑巧儿都不知道。 终于,梁家姐妹俩可算是聊上了。 梁雁芝含着眼泪问,“这些年姐姐过得可好?甚少见你有书信往来,我……” 梁雁冰打断她,“我一直隔三岔五有写家信回来啊。二叔这么关心他的学生,我还能不多多写家书汇报?” “哦。”梁雁芝不死心,“姐姐这些年过很辛苦吧?” “辛苦”那俩字就差崩人脸上了!好似人家不辛苦,都对不起她的眼泪。 梁雁冰笑笑,“怎的妹妹希望我过得很辛苦?” 梁雁芝忙摇摇头,“怎么会?我一直希望姐姐过得幸福。” “托妹妹的福,我和你姐夫幸福着呢。”梁雁冰伸手撩了撩耳发,又将手轻轻放在肚子上,说不出的美艳温柔,“希望这次我能给夫君生个女儿,他一直都想要一个长得跟我一样的小女儿……” 第459章 抱好公主外甥女这个大腿 众人这才发现,梁雁冰的肚子微微隆起。 郑巧儿喜欢此女的说话风格,快人快语,还尽往人心口子上扎刀。她见有好戏看,也不急着撵那对讨嫌的夫妻走人,还热情邀请大家落座,又上了茶,一尽地主之谊。 这才好奇地问,“高夫人怀的这是第几个孩子?” 提到孩子,梁雁冰眉眼温柔得快滴出水来,“我已经有了三个儿子,所以一心就想要个女儿。夫君也是盼着有个女儿,方能真正凑出一个‘好’字来呢。” 时安夏不由得好笑,“凑不凑个‘好’字没关系,总能凑个四季平安,四季发财。” 梁雁冰睁大了眼睛,“你!怎知?” 她私底下确实跟夫君说要凑个“四季平安”和“四季发财”出来,哪怕再生个儿子,也不再折腾了。 时安夏微微笑道,“猜的。” “那公主猜猜我这胎生儿还是生女?”梁雁冰莫名觉得眼前公主虽小,但一见如故是怎么回事? 时安夏不太确定的语气,“还是个儿子……吧?” 话不能说得太肯定,不然人家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又如何回答? 果然,郑巧儿和梁雁冰都在问,“你怎么知道?” 时安夏只能笑,“猜的。”又把阳玄先生拿出来挡刀,“阳玄先生你们都听说过吧?他教我看过面相。像舅母和高夫人这样的长相,都是生儿子的面相。” 梁雁冰当真信了,“公主要不要给我再好好看看?万一没看清,是个女儿呢?我想要个女儿啊,娇娇软软的小闺女多好。” 时安夏摇摇头,谦虚的,“我是半桶水,您听个乐就行,当不得真。” 可梁雁冰当真了,“其实要还是个儿子也挺好。我三个儿子都大了,让他们带着弟弟玩,很省心。” 梁雁芝一直插不上话,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声音酸得都变尖了,“姐夫也是不心疼你,不知道女子生孩子是在鬼门关打转吗?他只怕是……” 梁雁冰皱着眉头,“是我自己喜欢孩子,怪不到夫君身上去。早在生完第一个孩子时,夫君就说不生了。” 郑巧儿笑道,“高大人确实没有二弟体贴人的,二弟后宅成群,倒是省了二弟妹亲自生养的烦恼。” 这可戳到了梁雁芝的痛处。 梁雁芝进护国公府的头一年,误食了朱氏给郑巧儿的药汤,活活一个孩子死在肚子里。 最可怕的是,她从此不能再生养。 梁雁芝哭天抢地,从此拿捏了婆婆朱氏的错处。 朱氏怕她在外乱说,又加上确实是自己害人终害己,就把气全撒在了郑巧儿身上,最后才用的“碎骨香”。 而对于梁雁芝这个儿媳妇,朱氏承诺,以后定让她把世子夫人的位置坐得牢牢的。儿子后院那些女子所生子女,必须全部记在她名下。 事已至此,梁雁芝恨婆婆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抓些好处在手里。 陈年旧伤,经年积恨,竟在猝不及防间,就被郑巧儿这么阴阳怪气儿地撕开在她面前。 梁雁芝气得脸色铁青,却还不能说出点什么来。 她心里燃起了一把嫉妒的火苗,心中重重呸了一口,继续酸她姐姐,“你岁数都这么大了,怀着孩子还到处跑,小心滑胎。” 梁雁冰坐在椅上,笑笑,“妹妹心善,这么多年了还关心我呢。这倒不必担心,你姐夫会好好照顾我的。” 梁雁芝耳朵嗡嗡的,不想听,和唐楚文一起气鼓鼓告辞,“姐姐有空来找我叙旧吧。我和夫君就不打扰了。” 梁雁冰并未应下,只低头喝了一口茶。 叙旧?早就无旧可叙了。 郑巧儿却是淡淡抬眸,语气十分淡漠,“今日之事看在你姐姐的面上就算了,以后若是再在我护国公府撒野,我就直接把你们送去官府处置。” 梁雁芝难堪极了,恨郑巧儿当着姐姐的面落她面子。 又听郑巧儿继续道,“还有,楚月不嫁昌平王世子,谁也强迫她不得。” 唐楚文憋了一肚子气,可算找到出气筒了,指着远远躲在角落里的妹子,“唐楚月,你听信旁人摆布,迟早要后悔!” 唐楚月这才从角落阴影里走出来,抬头迎上亲哥带毒的目光,“往后就不劳二哥二嫂挂心了。” 她知道这句话一出,从此之后,兄妹情就算是断了。 反正也靠不上,断了就断了吧。 待这二人一走,唐楚月就向大嫂和公主外甥女谢恩告退。 走在护国公府蜿蜒的廊下,唐楚月重重呼了一口气,“莺儿,那日我错怪了你,的确只有大嫂和公主才是我真正的靠山。” 莺儿欢喜应着,“姑娘,您能这么想,奴婢就放心了。” 她是真怕姑娘胡来,就此斩断和护国公府的最后一点点牵连。好在姑娘是个聪明的,否则被二少爷三少爷卖了都不知道。 隔日唐楚文就听说,工部营修督缮所的所正被关入刑部大牢待审,吓得心肝都颤歪了。 好在他动作慢,否则刚一进工部做个所副,还什么都没捞着,就会被所正连累。 一时有些唏嘘,觉得妹子坚持不嫁昌平王世子是对的。这便买了好些绫罗绸缎送去了护国公府,说是兄长送给妹妹的,一家人没有隔夜仇。 唐楚月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关门闭户,两耳不闻窗外事。 黄鼠狼给鸡拜年,一看就没安好心。指不定下次又要拿她去哪里换好处呢。 唐楚月不是个笨的,脑子活泛得很。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得出个结论,公主外甥女这个大腿要抱好,以后再也不作对了。 她不急着嫁人。只要大嫂不撵她走,她就安安稳稳待在院子里哪也不去。 往日的闺蜜也断了联系,清理出一大堆东西,遣了莺儿挨个给人送去。 莺儿是个办事不错的,每当有人问她,“你家主子这是什么意思?” 她就利利落落答道,“主子说,山高水远不相逢,往日情谊一场空,再见是路人,就当从来没交好过。”说完行了一礼,进退有度地退走。 就这么挨家挨户送完东西,说了一通后,这小圈子也炸了。大家都说唐楚月有毛病,没有爹娘撑腰,她定是疯了。 唐楚月没疯,昌平王妃却是要急疯了。 第460章 是她亏欠了姐夫 昌平王妃娘家好几个亲戚都被关入了大狱,连消息都探不出来。 她知,风向变了。 护国公府也正面回拒了这门亲事,闹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护国公府当家主母见不得妹子嫁得好,自然会拒。 但更多的人说,“嫁给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你管这叫嫁得好?” “听说昌平王世子还暴力成性。” “要我说,护国公夫人当真是爱护妹子,才敢拒了昌平王府。” “听说世子醒是醒了,但半身不遂,恐是不能人道了。” 谣言满天飞,昌平王妃暴怒异常,便是一顶小轿从侧门把宁阳郡主的庶妹抬进王府里。 那庶妹倒也不计较,一下轿就直奔世子屋里去。一脸的泪水,满心的急切,“世子爷……” 昌平王妃再是见不得此女,也只能认了。此时才得以静下心来想工部的事儿,就觉得这里头恐怕有海晏公主的手笔。 那日在茶馆里,正是海晏公主和唐楚月在隔壁。想必把她说的话,都听在了耳里。 她收买唐楚文的事,估计也被海晏公主知晓,这才有了雷霆万钧的打击报复。 可很快,她就知道此事并不简单。 海晏公主不可能有这么大能力,能撼动得了整个工部。 因为与她侄儿一同被抓的,还有工部其他大小官员,最大的竟然是工部尚书。 朝野震荡。 整个工部还能全须全尾留在原位上的,所剩无几。这几乎是把工部的血液快抽干了。 不,其实不是抽干,是换血,完全是大换血。 新任工部尚书正是刚从晖州调回京城不足两月的高品源,而其他位置上的新任官员也都是七七八八刚从外地调回京。 甚至有些人还在驿馆歇息休整,就已接到任令。 平日里默默无闻的魏忠实,从工部主事的位置上,连跳好几级,升任了工部侍郎。 梁雁芝这日带着夫君回娘家,正准备跟爹娘数落一下姐姐那日在护国公府让自己难堪,就见梁府张灯结彩,个个喜气洋洋。 一问,才知姐夫高品源又又又高升了,还是一步登顶,坐上了工部尚书的宝座。 两口子顿时脸都黑了。 头两日,他们还在为一个工部营修督缮所的所副位置准备逼妹妹嫁人冲喜,转头姐夫就平步青云。 这差距! 梁雁芝气不打一处来,瞪一眼唐楚文。 唐楚文正在火头上,哪经得起这么瞪,顿时就毛了,“你瞪我做什么?” “你不瞪我,怎知我瞪你?”梁雁芝也不示弱。 唐楚文可不惯着她,“臭婆娘!不要以为回了娘家就了不得!” 梁雁芝满腔怒火,满腹委屈,就觉得当初自己怎的就瞎了眼,看上这么个蠢玩意儿? 二人骂骂咧咧,一路吵嚷,谁也不让谁,差点动起手来。 要搁往日,梁雁芝也不敢闹腾。 可今日能一样吗?首先今日是在她娘家忠礼侯府,其次唐楚文现在一文不名,什么都不是。 再次,她姐夫已经是工部尚书了呀! 她姐夫!那是她亲姐夫!原本那是她夫君啊! 梁雁芝又朝唐楚文看去,别提有多不顺眼。瞅他那颗脑袋大得,跟里面塞了一大包草似的。 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冒火。 婆婆亏欠她,害她不能生养;丈夫亏欠她,弄了满宅妾室;妾室们亏欠她,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争宠;儿女们亏欠她,全都不是她亲生的。 娘家也亏欠她,把她嫁给这么个蠢玩意儿。 姐姐亏欠她……对,她是跟姐姐换了姻缘的。原本她才是尚书夫人! 唯一没有亏欠她的,就是姐夫。 是她亏欠了姐夫,当初姐夫对她可是一心一意,是她自己想岔了道,是她自己目光短浅。 一想就是这么回事,悔啊,悔得肠子都要断了。 梁雁芝抓心挠肺,嫉妒姐姐的同时,又暗暗升起一丝得意。 她姐夫喜欢的其实是她!这个想法一旦上头就刹不住了。 尤其一进院,一进屋,看见姐夫端坐在里头,眼里那个泪啊绷不住了,只差一头扎进姐夫怀里哭诉。 可事实上,屋子里头谁也没搭理她,都在严肃地听二叔梁有柏说话。 梁有柏道,“大哥,若是你们一意孤行要拖着忠礼侯府往李家那艘船上凑,咱们就分家吧。” 梁有松,也就是梁雁冰和梁雁芝的父亲,更是忠礼侯府的侯爷。他此刻十分傲慢,“既然大家意见不合,要分家就分家吧。” 他想着尚书女婿在手,多的是筹码。 往日就被这个老二气得不行,常跟他唱反调。 要不是老二桃李满天下,手头还有好些个重要学生,他早就分家了。 就听他那尚书女婿慢条斯理说,“分家好,小婿跟老师的方向一致。” 梁有松顿时沉下脸来,“贤婿这是何意?” 他还不信他这老丈人拿捏不住一个女婿!女婿官再大,那也是他女婿。 高品源道,“父亲一心想留住忠礼侯府往日的荣光自然没错,可路子走歪了,后悔都来不及。” 梁有松不爱听。 一个女婿还来对他说教! 他做这么多,都是为谁啊?还不是因着侯府日渐走了下坡路,再不努把力,就会跟以前的建安侯府一样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 人家建安侯府如今都如日中天,盖他一头了。 他能不急吗?但凡府里有个儿郎跟时云起一样能扛起家族兴衰大任,他用得着这么努力与李家周旋? 李家以前不跟他交好,就最近才频繁见面。他总要拿出点态度来以表忠心,可老二一直就这么跟他作对。 实在是太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太不理解一个当家人的辛酸。 几人唇枪舌战后,三房梁有竹道,“那就分家吧,我跟二哥走。” 高品源也点头,“岳父一意孤行,小婿没什么好说的。小婿也跟老师走。” 他起身,拱手一鞠,“岳父告辞。” 梁有松气急,阴恻恻的,“别忘了,你娶的是我女儿!” 高品源抬眸正色道,“小婿一日不敢忘记梁家的恩情,只是岳父与小婿背道而行,想必夫人她也能理解。” 话刚说完,梁雁冰就进来了,“我跟夫君走,夫君去哪我去哪……” 第461章 你看我眼瞎吗 梁雁冰目光掠过目瞪口呆的梁雁芝,径直向着屋里行来,手上还跨着个包袱,“父亲,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儿随夫君,他选的路怎么走,女儿就怎么走。至于父亲,该说不该说的,女儿昨夜已全都说了,还请父亲三思,勿要行差踏错。” 忠礼侯爷恼怒异常。 好啊!好得很! 养个女儿手肘往外拐!他养的好女儿啊! 现在还知道说教起她爹来了! 可!他现在还真就不敢跳脚吼,滚!出了这个大门,就不要再回来。 他女婿是工部尚书!他要让尚书大人滚了,以后这亲还认不认?出门在外他还能不能提起这门亲?提起了,人家还认不认他? 忠礼侯爷清咳一声,拿出当父亲的气势,“走哪里去?这里是你们的家。家里说话要好好说,动不动就分家,这不是个好习惯。” 梁雁冰一听,就知父亲识时务妥协了,笑笑,“哦,我以为你们谈崩了,正要跟夫君回自己宅子去呢。” 少女时,她想嫁高品源。父亲嫌人家穷,不允。 她就跟父亲说,“若是不允,我就出家当姑子,再也不嫁人了。” 父亲无法,只能板着脸说,“当什么姑子!嫁人要有嫁人的样子,动不动就说自己要当姑子,哪家的好女儿会这么干?” 她就知道,父亲这个人并非十恶不赦,真想拿女儿换前程。不过是耳根子软,谁的话都听一嘴。 当然,她父亲允了这门亲,自然也有赌的成分。赌高品源会不会考上状元,会不会给家族带来助力。 当年夫君不愿意留在中书省,自请出任晖州知府,父亲气得不行。 晖州那地儿穷山恶水出刁民,有想法的官员都不乐意前往。 也就高品源挑中了晖州,把忠礼侯爷气了好些年。 这会子高品源见气氛缓和下来,态度也不再强硬,只顺着媳妇儿的话说,“我这尚书府刚到手,府里事务还多,小婿就先行一步。” 忠礼侯爷怎肯放人,下个矮梯他容易么? 现在不把人留住,等女婿正式上任,更逮不着人了。 他沉声道,“急什么?用了晚膳再走也来得及。” 高品源沉默着,没说走,也没说留下。 忠礼侯爷是聪明的,知不留住老二这个“老师”,那个“学生”女婿就要闹情绪。 他老奸巨猾转向弟弟梁有柏,“老二,你也是,这么大把年纪了,还闹分家。” 梁有柏却不是个会变通的,根本没听出大哥在给自己递梯子,挺起脊梁正色道,“大哥,有的路只要踏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趁着还没酿成大错,赶紧回头是岸。那李家是太后的李家,咱们忠的是皇上,忠的是北翼。大哥你糊涂啊,你是真不明白这里头的险恶吗?你真的要拉着一家子去送死吗?” 忠礼侯爷瞧着在场的全是一条阵线,看起来就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挫败和沮丧,“本侯……当这个家,你们知道有多辛苦吗?” 他长叹一声,仿佛沧桑了好几岁,“既不要本侯操心,那本侯就放任不管事了。今后家族兴衰,就靠你们了。” 高品源上前一步,深深一鞠,“岳父放心。小婿家道中落,自小受人白眼,承蒙老师和岳父看得起,才能娶得冰儿这样的好妻子。冰儿的家,就是小婿要维护的家。” 这话可算是说透了。 意思是,高家没人了,以后他的家就是忠礼侯府。发扬忠礼侯府的重任,他愿意扛起来。 再说得透一些,就是他不介意自己入赘。 虽不是真的入赘姓他家的姓,但人家愿意为他忠礼侯府出力,还要怎样? 忠礼侯爷心头大喜,万万没想到身居高位的女婿还能有这情怀。 说实话,他早前是不怎么看得上这女婿的。 要不是老二极力促成,说高品源有大前途,大智慧,他是不想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这穷小子。 要知他嫡出的这两个女儿,就数大女儿容貌好,才情好。 二女儿嘛,不提也罢。能嫁入护国公府,也算是造化了。 心思电转中,忠礼侯爷就见站在门口的二女儿直勾勾地盯着大女婿看,顿时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梁雁冰也看着自家妹妹后悔不迭的模样,悠悠道,“刚才我见妹夫在外头转悠呢,你自个儿跑这来,不怕妹夫不高兴?” 梁雁芝眼里全是火,猩红着嫉妒,满脸的不甘,低声道,“姐姐,你不记得了?你那妹夫才应该是你的夫君。是我,是我替你嫁了,是我替你受苦!我才应该是尚书夫人!”最后咬牙切齿吐出这几个字:“我!才!应该!是!” 梁雁冰见夫君和二叔又坐回去了,想来是还要继续议事,便眉眼带笑地拉着妹妹出去,走去旁边的小厅。 她让丫头们上了茶,待只有姐妹俩时,才惬意地喝了一口,“妹妹,你如果忘性太大,我来给你捋捋当年的事。” 梁雁芝仇恨地盯着姐姐,想把对方脸上的笑容挖烂。 都是同父同母的孩子,嫡长女样样占强,吃的穿的用的,就连夫君,都是姐姐不要的,才能落她头上。 这就算了,为什么姐姐连容貌都比她好看? 她嫁进护国公府的当天晚上,就听唐楚文抱怨说,“这女子是不是庶出?怎的跟她姐姐差这么远?我当时想着亲姐妹差得不太多,才答应娶她的。母亲,你说她长这样,我能下得去手嘛?” 一股屈辱涌上心头,就听姐姐慢条斯理戳她心窝子,“当年是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说,唐公子对你一见倾心,非你不娶,叫我心头不要介怀?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成亲前你根本就不敢让妹夫见你尊荣,否则他压根就不会娶你。” 梁雁冰语速很慢,基本就是自问自答,“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拆穿你吗?因为我也不想嫁他啊。我还得谢谢妹妹抢了这门亲事呢,不然我怎么可能嫁得如意郎君?” 梁雁芝几乎脸都要气变形了,“可姐夫喜欢的是我!他喜欢的是我!他分明钟意的人是我!” 一个清冷严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了几分嫌恶,“你看我眼瞎吗?” 第462章 你们全都骗我 来人正是高品源。与他同来的,还有岳父梁有松,老师梁有柏。 原本他是不欲让妻妹下不来台的。 当年之事,虽不是他本人造成的误会,总归跟他老师有几分关系。 这些年来,他和妻子一直生活在晖州,大家相安无事。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又都到了这把岁数,早就该各自尘封起来,做到嘴严守礼,相见时方不尴尬。 只是他刚走出来,准备找妻子用膳去,在门口就听到此女朝他妻子吼“可姐夫喜欢的是我”,外头的丫头小厮全都听见了。 当即火就往头上窜,只觉妻子受到了天大的伤害,才会被小姨子吼成这样。 今后他们可都是要生活在京城的人。京圈儿就这么大点,但凡传点什么出去,他家无宁日,妻子伤心不说,跟这种女子扯上关系,他还能要脸嘛? 可不就得大步走进屋去脱口而出,“你看我眼瞎吗?” 里头的梁雁芝被打击得不行,一张脸又白又青,“姐,姐夫,你说什么?” 梁有松那叫一个气啊!这个女儿还要不要点羞耻? 他赶在女婿开口前一声厉喝,“住嘴!还不滚回你自己家去!没事就不要回来!” 梁雁芝见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眼泪直往外涌。 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高品源,“姐夫,我知你因着我姐姐是你妻子才否认当年的事,我不怪你。我只要让你知道,我……” 梁有柏听不下去了,老脸通红打断,“你闭嘴吧!莫要胡乱攀扯你姐夫。真要怪就怪我。当初是我没搞清楚情况,误以为品源钟情于你。” 当时梁雁冰已定亲,他就下意识把没定亲的梁雁芝给凑了对。 梁雁冰并不打算置身事外。今日含糊不清,以她妹妹胡搅蛮缠的功力,往后定是日日不得安宁。 她把当年梁雁芝两头讨好,撺掇她退亲之事说了一遍后,淡淡道,“我通药理,便服食了几味要不了命的毒,让自己有了恶疾症状。就连唐夫人找了大夫来看,也没发现根源。这亲就这么退了。二妹,其实你不撺掇我,我也是要这么做的。毕竟你那夫君,我是万万看不上。” 这番连消带打,直把梁雁芝听得目瞪口呆。 所以她自以为算计了姐姐,其实是姐姐算计了她啊。 高品源正色道,“倘若与我议亲的女子不是冰儿,我就只能辜负了老师的好意。好在老天有眼……”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也知道了。 梁雁冰悠悠道,“当年我与夫君议亲之时,恶疾症还未消。夫君说,愿走遍天南海北为我寻医。二妹,你可明白?我夫君从头到尾想娶的只有我一个。”她顿了一下,眸色渐厉,“往后,我要再听到你污我夫君名声,我就用药毒哑你的嘴,你信不信?” 此话一出,梁有松生怕自己女儿这副悍妇样儿被女婿嫌弃。撇头一看,他那女婿正宠爱地瞧着女儿笑呢。遂放下心来。 可另一个女儿就不消停了,“不!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你们……” 就在梁雁芝还要自欺欺人时,忽然有声咳嗽从里屋传来。 众人齐齐脸色一变。 这偏厅是个套间,里面还有一间屋子是用来做书房的。有时梁有柏就在那里解答梁家子弟们学问上的疑惑。 里面到底是谁,听了这半天墙角? 正疑惑时,从里头走出个怒容满面的人,手里拿着一张纸。 那不是唐楚文又是谁? 他将那张纸愤怒地砸在梁雁芝脸上,纸上未干的墨汁糊了她一脸。 纸掉到地上,豁然两个字映入众人眼帘:休书! 梁雁芝作了半天,忽然清醒过来。她是带着夫君一起来的! 那纸休书把她砸懵了,“夫,夫君……” 唐楚文本就是个脾气大的,一肚子的窝囊气早就憋不住了。 这会子逮到个正妻的错处,哪肯就此揭过,“你们梁家真让人恶心!什么忠礼侯府?求皇上赐个别的封号吧,不忠不孝无礼至极!哈哈哈哈……枉自还称书香门第,养出的女儿不过如此。” 这是一竿子打翻了一群人!连带把梁雁冰也给骂了。 “女婿!”梁有松慌了神。这时候女儿被休回家中,可是污了他一府的名声。 况且,他并不想把这女儿收回来。养着多闹心啊! 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闹什么。府里这么多小姑娘都到了议嫁之年,怎的也不能被她给影响了。 可唐楚文哪里肯听,怒火是不是真旺有待深究,可休妻之心那是真真儿的。 若是换个人,也许还会想着倚仗岳家东山再起,尤其姐夫现在还是尚书。 可唐楚文是谁,从来就没有过东山,也谈不上再起。 尚书再能耐,还能帮他把护国公府给夺回来? 这岳家对他来说,真就是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现在休妻,他还能理直气壮占了正妻的嫁妆。 再说了,现在能管住他的已经没人了。他自己说了算,要看谁的脸色? 唐楚文不顾妻子苦苦哀求,扬长而去。 梁家就这么凭着梁雁芝一己之力,迅速成了京城权贵圈儿里茶余饭后的笑料。 与此同时提起的,自然是梁家女婿升任尚书一职。 梁家冰火两重天,外头传什么的都有。 有说梁家姐妹当年都喜欢的是高大人;也有人说高大人脚踏两条船,把姐姐妹妹哄得团团转;更有说这妹妹为了给姐夫守贞,愣是嫁人一辈子没为夫家生过孩子。 一时弹劾高品源的折子一摞摞飞向明德帝的御案台。次日在朝堂上,明德帝拿着折子一个个喊。 “郑东庆!” “老臣在。” 明德帝问,“你几房妻妾?” 郑东庆已很久没上朝了,一直称病在家,上朝就来弹劾人了。 他一时没明白皇上关心他妻妾几房是何意,忙恭敬回话,“老臣一妻,三妾。” 听起来不多,中规中矩。 明德帝不冷不热,“朕听闻你通房无数,可是老当益壮得很呢。” 郑东庆就这么点爱好,老脸一红,“老臣……惭愧。” 明德帝将手上的折子狠狠砸在他的老脸上,“那些女子们比你孙女还小,你都下得去手,你怎么有脸来弹劾只有一个妻子的高大人?” 第463章 安国夫人 郑东庆吓得双腿一颤,被折子砸跪下。 明德帝根本无需对方再说什么,都懒得再看他,又另外点了一个名,“王流芳!” “老臣在!”又一个好久不上朝的臣子上朝了。 明德帝道,“你是不是忘了十年前传出扒灰的丑事,闹得满城风雨?”顺手拿起折子又砸在对方那张鹤皮老脸上,“你又有什么资格弹劾清正能干的高大人?” 王流芳垂下浑浊的眼睛,跪下喊冤,“老臣冤枉,那不是老臣做下的丑事,是老臣的弟弟……” 明德帝气笑了,“那也是你家风不正。要不要朕细数几桩你内宅的丑事?” 别细数了!王流芳生怕明德帝再扒拉出点什么来,不敢喊冤枉了。毕竟,他这一身老皮经不起扒啊。 又听明德帝点名,“刘兆叶!” “老臣……在!咳咳咳咳……”完了完了,皇上点我了!刘兆叶眼睛一闭,脚一蹬,身子一歪,登时就晕倒在了大殿上。 不是要以血谏言吗?不是要撞柱吗?这还没到那步骤,你就吓晕了?明德帝暗道一声晦气,心里第一次涌起太后阵营不可怕,全是饭桶的想法。 若当年自己不是瞻前顾后,是否不会再有那么多遗憾?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在心里摇了摇头。 明德帝知道,发动一场内斗要死多少百姓。内斗一起,便是列国来袭之日。 如今要不是有岑鸢和时安夏在幕后一点一点扶持忠臣,又一点一点削减奸臣势力,他又如何有这样的底气敢在朝堂上怒怼常年白拿俸禄的老臣? 这些老臣没有用吗? 还是有用的。他们是北翼经年累月的根基。 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只是小打小闹罚俸小惩,与他相关的那些臣子顶多看看。 若是不管不顾直接让其下狱杀头,腥风血雨一刮,与之相关的官员就会坐不住,整个朝堂也会震荡。 如今还不是动的时候,朕忍!明德帝那口郁气就那么憋在胸口里。 总有一天,朕要把你们这些污血全换掉,一滴不留。 明德帝下令让太医院来人把刘兆叶弄醒,才道,“朕问你……” 别问了,老臣不弹了!刘兆叶忙磕头,气若游丝,还喘得厉害,“皇上,昨日的折子老臣未及细究,请求撤回。” 明德帝将折子砸在他面前,“你一句未及细究就完了?空口白牙,胡乱行使权利弹劾本朝有功之臣,罚俸一年!给朕滚去自省!” 本想杖责十板子的,可这老骨头经得起一棍子吗?没打就晕了。他还得让太医院给人治伤,亏的不还是他这个当皇帝的? “老臣尊旨!”刘兆叶连扑带爬滚了。刚滚到大殿门口,人又栽倒了。 所幸太医院的太医还没走,又是一番救治。 刘兆叶手里捏着折子,回头望向大殿上威严端坐的明德帝,心肝儿猛一颤。 那分明是如日中天的天子,太后如何跟真龙天子斗? 他站错队了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这一次,刘兆叶是真的晕了,直接被抬到太医院,干脆住那了。 金銮殿上,明德帝还要继续点名。一群臣子颤颤巍巍走出来,都上前认领了自己的折子。 齐齐被罚一年俸禄,顿时全都消停了。 明德帝锐目扫过李家人铁青的脸,轻轻勾起唇角,“朕若再发现无中生有,必当严查。” 接下来,吏部侍郎袁大人手捧册子,照册宣读吏部官员亲下晖州所搜集回来关于高品源做下的政绩和事迹。 除此之外,还有高夫人妙手仁心,四次平复灾疫的记录。 那虽只是简单的文字,却让朝堂上有志官员深深折服震撼。 官员甲,“高大人乃我辈为官典范!” 官员乙:“高夫人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各官员高颂赞歌,压下了刚才那股迂腐颓丧之气。 气氛烘托一到位,明德帝顺势当庭封高夫人梁氏为安国夫人。 这是北翼史上第二个不靠夫君或者儿子的功绩受封的女子,也是明德帝在位期间第一个靠自身德行受封的女子。 忠礼侯府因祸得福。 祸是梁雁芝,福是梁雁冰。同父同母的两姐妹,却是两个不同的极端。 忠礼侯爷四处炫耀,说他女儿梁雁冰身上还是有那么些他年轻时的风骨。 众人也就笑笑,没附和,看破不说破是明眼人的好品质。 也有好事者实在瞧不过眼,就开玩笑说,“那您二女儿像谁呢?” “这……”忠礼侯爷甩锅,“想必像她母亲吧。” 可忠礼侯夫人不干了,“侯爷,您这话妾身可不爱听。两个女儿从小都是我一手教养的,哦,长好了随您,长歪了就随妾身?您说这话亏心不亏心哪?” 忠礼侯爷一点也不觉得亏心,冷哼一声,“你有空还是管管你那不争气的二女儿吧!看看她像什么样子!” 如今的梁雁芝像什么样子? 她被休弃回府,躲在院子里不敢出门,整日以泪洗面。 她昔年养在膝下的那些儿子女儿们,一个也不记得她这个嫡母。 她那个千方百计得来的夫君唐楚文,花着她的嫁妆,养着一众妾室,吃得满嘴流油。 忠礼侯府也不敢真派人打上门去讨嫁妆。因为确实是他们侯府养出来的闺女丢人,不好好相夫教子,却不守妇道跑来找姐夫胡搅蛮缠。 越是在风口浪尖儿上,就越是需要爱惜羽毛。忠礼侯府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好在还有个福是梁雁冰,受封安国夫人,这可是女子典范。 那么弃妇影响到忠礼侯府的小辈们议嫁吗?不,京圈是个选择性善忘的地方。 用时安夏的话说,名声这种东西不过是借口。当别人用名声来衡量你的时候,那一定是你的价值不够。只要你足够耀眼,那些虚头巴脑的污名都不值一提。 如同常有权贵世家的长辈们最喜用的一句话:“一个孝字压下来”。 压得垮,是因为你不堪一击;压不垮,则是你足够强大。 忠礼侯府的小辈们如今已是京圈议嫁的热门人物,哪个不说忠礼侯府养出的儿郎闺女们好? 至于那个被休的弃妇梁雁芝,渐渐被人遗忘,无人提起。 她整日喃喃念叨,“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不信,我不信!” 此乃后话。 时安夏听到忠礼侯府被传走样的消息时,知这辈子因着自己重生干预了旁人的人生轨迹,让许多事提前发生了。 她悠悠吩咐北茴,“把唐楚文休妻坑妹的消息传到乡下去,我外祖父和继外祖母总该知道一些才好……” 第464章 孝顺周全的好外孙女 时安夏体贴地琢磨着,唐楚文毕竟是她外祖父和继外祖母的亲儿子。此等休妻坑妹的大事自然要适时知会一声,不然显得她这外孙女多不懂事一样。 她其实一直想做个孝顺周全的好外孙女啊。 北茴心领神会,“那要不要把星河少爷的事顺带说一下?” 时安夏嘴角隐隐噙着笑,手指在那木质娃娃的脑门上一点,“你啊,凡事要温和些,别太气人。”她抬眸道,“就把最近发行的所有报纸全备上一份,让外祖父多了解了解一下京中发生的大事。” 北茴眉飞色舞,“奴婢这就去安排。” 那报纸上可是大篇幅写了星河少爷的光辉轶事,正的野的全都有。估计朱氏看了血得往脑门上冲啊……北茴笑弯了眉,乐眯了眼。 红鹊在屋外撞上,不解,“北茴姐姐,你乐什么呀?” 北茴挑了挑眉,“件件顺心,事事如意,还不许我乐会子?” 红鹊嘻嘻笑,“那我也乐!” “你又乐什么?”北茴逗她,瞧着出落得越发水灵的美人儿,不由得伸手在她颊上轻轻一拧,便拧出个红印子来。 红鹊顺手就握住了北茴的手,学着人家那语气,“件件顺心,事事如意,还不许我乐会子?” 北茴抱着红鹊小丫头拍了拍,忽然感慨起来,“红鹊,我都不敢想啊。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忧愁你长这么好看怎么办。那会云兴少爷时时便把你往柴房里拽,我怕得紧哪。” 红鹊便是将脸埋在北茴怀里,无比依恋道,“北茴姐姐,还有东蓠西月南雁姐姐,你们全都好,全都护着红鹊。还有夫人,她也护着红鹊……红鹊心里感激得很。” 北茴深吸口气,“好了,瞧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只不过是感慨这大半年时日变化太大太大了。甚至我感觉……”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说出了口,“就连咱们北翼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红鹊不通时事,自然感觉不到变化多大。 但侯府从衰败到如今易主,她是切切实实感受到的。 侯府易主之后,整个侯府都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奴仆下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似早前那样拜高踩低,背地里肮脏事儿一大堆。 就连云起书院这样人多的地方,也几乎没出现学子之间互相凌虐的事件。有的都是你超我赶、互不认输的学习风气。 没多久,过气的前护国公唐颂林就收到了京城送来的信。 其实他生活的地方,离京城不算远,出城百里不到,只是乡间生活实在寡味儿得紧。 他收到了京城的来信,倒也难得高兴了会子,就觉得还有人惦记他。 一瞧,原来是外孙女的手笔,且还不是外孙女的亲笔书信,只是以外孙女的口吻写的信。 因为外孙女的笔迹他是认真看过的,这笔迹看着凌乱歪斜,想必是丫头代劳。 这不重要,看内容吧。一看之下,大怒,把信砸到了瘦骨嶙峋的朱氏身上,“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休妻,还卖妹妹!哪来的脸!” 朱氏如今整日瘫在院子里晒太阳,扣鼻搓脚是一点也不讲究,冷笑着回怼,“我儿子?你没份?” 唐颂林要不是想着把朱氏弄死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就能一狠心推她下河。 他冷眼瞧着这老婆子,又想起先夫人温柔淑静,知书达理的美好模样来。 没得比,完全没得比。 他也冷笑,“我只知道我儿子是唐楚煜那样的!” “嗯!你儿子唐楚煜好得很。不好能在你没死的情况下袭爵吗?你这也是北翼头一份,你出息了。”朱氏骨头疼归疼,对骂是一点也不输阵。 如今谁怕谁啊!还当是在护国公府呢。一个光脚的,一个烂鞋的,谁都比谁高贵不了多少。 毕竟现在她已经这样,靠不着谁了。 儿子休妻,休了便休了吧。梁雁芝也没什么好的,不能生养,还矫情,更是时时拿早年那事儿来威胁她。 现在好了,被休了,再也翻不起浪来了。 只是苦了她那小女儿,估计后半生还得被她哥哥搓磨,也不知往后余生要怎么过? 朱氏在刺眼的阳光下,渐渐流下泪来。 恍惚间,她便是在骨头疼痛的折磨中,回味起自己的一生。 如果当年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小郎君,想必现在就不同了。 嫁给唐颂林才知道,这男人骨子里就是凉透了的。 她早年看不通透,只一心要坐稳护国公府当家主母的位置。 朱氏又想,如果当年她没有昧下先夫人给唐楚君的嫁妆,没有算计唐楚君嫁给时成轩,也许今日会是另一番光景吧。 她轻轻闭上眼,只觉耳边响着一阵阵骨头断裂的喀喀声。 疼啊!穿骨的疼痛。 她睁开眼,泪眼模糊,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她想,若是重来一世,她再也不会用“碎骨香”那样的东西害人了。 她都疼成这样,又何况是…… 唐颂林没注意到朱氏疼死过去的样子,只觉已是话不投机半句都不想说了。但看了一会儿报纸,还是忍不住说道,“我孙子唐星河出息了……” 他念报纸给朱氏听,心里有那么些骄傲,不由得笑骂一声,“这皮猴子!” 可是骂完,就忍不住老泪纵横起来。 这个孙子,他从头到尾也没上过心。 因着是先夫人的血脉,他觉得至少有一小半流着商贾明家的血。 他从未抱过这嫡长孙啊! 现在想抱时,嫡长孙已如鹰一般翱翔天际。而他这个祖父却已跌入了泥土里。 老两口你怼一句,我应一句,愣是把一位叫“楚笙先生”写的文给全读完了。 朱氏好生嫉妒,连唐星河都出息成这样了。不止骨头疼,血往脑门上冲,一口腥甜就堵在喉头。 唐颂林道,“这位‘楚笙先生’笔力了得,就好像住在护国公府里,看着星河长大一样。” 朱氏故意戳他心窝子,“说不定是你那好外孙时云起写的呢。” 唐颂林却是认真摇摇头,“不可能。文风不同,正经学子用词不是这样。你要说是我闺女楚君写的,我都信,就不可能是我那好外孙。” 朱氏不以为然,闭着眼睛嘲笑得惨然,一口血从喉头涌上,顺着嘴角流出来,“你还懂用词,就你那点墨水!你闺女也是个蠢的,哪里写得出文章来……” 第465章 如今已经走了三个 唐颂林想想也是,并未纠结“楚笙先生”是谁。 管他是谁写的呢,重点是他孙子现在出息了,都能入明德帝眼了。 从文章字里行间看得出,明德帝很喜欢他这个孙子。 唐颂林盯着报纸看了许久,反复读了多遍,其实已不再看得进去。 只失神地想,这些年长子唐楚煜其实还是很敬重他的。 长子年纪轻轻做到了户部尚书,确实是有本事。 他之前总觉得长子是靠着护国公府的蒙荫才走上了坦途,现在跟朱氏生的三个孩子一对比,方知那真是云泥之别。 唐颂林将报纸轻轻盖在身上,闭着眼睛想起了先夫人,并未看到朱氏嘴角流出的鲜血。 他想到了先夫人的种种好处,又聪颖又能干。 那时他刚袭爵成了护国公,还着实努力过一阵子。结果看书看睡着了,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烛火点着了书房,虽救火及时,没燃起来,可桌上的书全毁了。 那还是老国公留给他看的治家名理和祖上传下来的各种书籍,全部毁于一旦。 他着急上火打罚下人时,先夫人竟将书默了出来。那字也写得十分飘逸流畅。 唐颂林不但没感激先夫人,还更从心里厌恶她。 因为她有多聪颖,就会显得他有多愚蠢。 原来,他的外孙和外孙女其实不像他们的父亲,也不像他们的母亲,更像他们的外祖母啊。 唐颂林胸口酸涩极了,对朱氏说道,“你比起我先夫人来,连她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朱氏没应他。 一阵风吹来,唐颂林晒着太阳打了个冷颤。他坐起身,小心翼翼折了报纸,揣进怀里,才瞧见朱氏口吐鲜血躺在那里。 他伸手一探,吓得魂飞魄散。 朱氏没了。 唐颂林瑟瑟发抖。倒不是因为继妻没了,而是想起了那个传言:至少四个老人受煞气影响,轻则重病,重则……如今已经走了三个。 那是阳玄先生说的吧? 唐颂林只觉黑云压顶,忙找乡里会破煞的算命先生来算了一卦。 算命先生掐指一算,给他出了个主意。 唐颂林按照算命先生的话,找人把朱氏草草埋了,也不声张。 “这样就能破了煞气?”他半信半疑问。 算命先生点点头,“切勿透了半点消息出去,否则你命难保。” 唐颂林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声张。” 那算命先生一封信将消息传给了时安夏。 时安夏收到信时,正和嫂子魏采菱在筹备莫瓷展览会所需的物什,以亮瞎列国的眼,顺便赚一波列国的银子。 主打雁过拔毛,不能让列国随便来一趟光叫嚣不给银子。 她看完信,就递给了魏采菱。 魏采菱一目十行浏览完,“外祖父果然是个惜命的。朱氏倒也算解脱了。如此捂着消息,舅舅和星河就不用丁忧了。” 时安夏淡淡道,“主要是她不配。落得如此下场,怪谁?” 正说着话,就听红鹊来报,说护国公府主母带着安国夫人直奔余生阁去了。 末了,红鹊问,“夫人,您要去凑个热闹吗?” 时安夏嗔道,“是你想去凑热闹,看看那安国夫人长什么样子吧?” 红鹊笑,“传得跟天仙儿似的,奴婢这不是想要眼见为实吗?” “天仙倒不至于,但很好看,跟京中贵妇是不一样的美。”时安夏伸手指了指小红鹊的额头,宠溺的,“你过去瞧瞧吧。等她们散了,请安国夫人来听蓝院坐坐。” “嘻嘻,夫人您果然疼奴婢!”红鹊欢喜极了,一溜小跑没了影儿。 魏采菱忍不住笑起来,“你对这丫头是真宠啊,跟对待妹妹一样。” 时安夏道,“有的妹妹是妹妹,有的妹妹就不是妹妹,是仇人。瞧安国夫人的妹妹闹腾这一出,不就挺别扭的?” 魏采菱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宋世子最近频繁来侯府找小姑母,一直下矮桩,让小姑母回伯府,说孩子离不开母亲。也不知小姑母要不要回去。” “该是不会回。”时安夏笑笑,“祖母生的儿女都有个共同点,蠢归蠢些,但人家很爱自己,把自己看得比谁都重。大姑母尸骨未寒,历历在目,小姑母过得比大姑母还不如呢,她回去送死吗?” 好歹大姑母还能拿捏一下邱家人,小姑母就是个受气的。 到了黄昏时分,魏采菱回侯府去了。梁雁冰由红鹊领着来了听蓝院。 时安夏早备着茶等她。 梁雁冰进来就要行礼,时安夏忙道,“安国夫人不必多礼,坐。” 待坐下后,梁雁冰目不转睛盯着时安夏,“不知怎的,总觉得公主与我十分投缘。” 时安夏温温笑道,“我也是,一见夫人就亲近。” 两人相视而笑。 梁雁冰道,“我听夫君说,他能从晖州调回京城任职,是公主和驸马使的力。” 时安夏没承认,也没否认,“还是高大人自己有本事,才能担当大任。” 梁雁冰本来也是试探,如今却是心知肚明了。看来传言不假,海晏公主果然得明德帝喜爱。 她问,“想必公主叫臣妇过来,不是闲话家常吧?” 时安夏开门见山,“不瞒安国夫人,我想打听一种药。” 提到这个,梁雁冰就来了兴趣,“何种药?” “就是……”时安夏迟疑地说出口,“麻沸散,好像也叫麻醉药。我也不懂,听我夫君说起的。不知安国夫人可有听说过?” 梁雁冰摇摇头,“闻所未闻。是做什么用的?” 时安夏说起了原委,“我阿娘早前受了苦,被人打断骨头,又没得到及时治疗,那骨头就自行长合长歪了。” 梁雁冰一听就明白了,“现在要把长好的骨头重新给她打断,再接骨?” 时安夏点头,“上好的续骨膏我们已经找到了,可我担心阿娘疼。虽然她说没什么,可以坚持,但我实在不忍心。我夫君就说,这世上应该有一种东西叫麻沸散。就是用了这东西,她就没知觉了。就算骨头重新打断,她也不疼。安国夫人精通医术,我就想问问……” 梁雁冰笑了,“这东西啊,那你倒是问着人了。” 时安夏大喜,“当真?您有这药?” 第466章 你忘了荣光帝是怎么死的 晖州有座极高的袅音山,日照充足,却也土质湿润。 山上长着一种美丽至极的花。其花大而色艳,山下少见。 梁雁冰有一次无意发现那花的果实及果实壳都能止疼,便弄了些回去入药。结果各种捣鼓,加入了几味别的药材,就弄出了一种真正止疼的药。 那药服下后,就跟睡着了一样。就算在人身上划一刀,他都没知觉。 时安夏点头,眼睛亮了,“对,我夫君说的就是这种药。” 梁雁冰沉吟片刻,“但这药吧,好也不好。用得不恰当,很可能人就醒不过来了。就算是我,也不保证能控制得万无一失啊,公主还请三思。” 时安夏眼巴巴的,“一点把握都没有吗?” 她前世就知高夫人医术了得,却也并未听过她有这种神药,可见此药确实不是能随意拿出来用的。 梁雁冰从第一眼看到时安夏时,就觉得此女有着不同于她年纪一般的深沉。 直到这时,才又觉得她仍是个患得患失的小姑娘,心里竟升起一种不忍拂她意的温柔,“不如公主再给臣妇一些时日,让臣妇继续多加研制,待到更有把握时再行用药可好?” 时安夏想着,这么多年已经过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只要阿娘不再受苦,等一等也无妨。 况且现在西月和南雁把阿娘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也放心不少。 她点点头,答应下来,“那就拜托安国夫人了。”说完,她将桌上一个盒子递给梁雁冰,“无论成与不成,这个恩情我都记下了。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安国夫人笑纳。” 梁雁冰忙道,“不必不必。这就是举手之劳。” 时安夏微微一笑,亲手将盒子揭开,“您先看看再说?” 随着木盒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本典籍。安国夫人面色一变,惊呼道,“《络图秘要》!公主怎有《络图秘要》?” 时安夏也不瞒她,“黄万千老夫子家有本孤本。他借我看了,征得他老人家同意,我就誊抄了几本。” 其实就是她看一遍后就能默出来。 黄万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家有这种好东西,全都压箱底儿了。得了时安夏提醒,黄万千就让儿子孙子曾孙们四处倒腾,最后在祖屋仓库的箱子里找到了。 黄家无人学医,拿来没什么用。只有让更多的人看到这本医书宝典,才能实现其真正的价值。 是以时安夏说自己看一遍已经记下了,问能不能多默几本出来。黄万千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下来,“若能多有几个大夫参透里头的东西,那不就能多救几个人?” 时安夏此时对梁雁冰解释说,“如今咱们太医院有一本,在院使申大夫手里。同安医馆有一本,还有一本在我手里,就是这一本。夫人不必觉得过意不去,好东西要留在会用的人手里,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梁雁冰捧着《络图秘要》,爱不释手,当即就翻看起来。边翻阅边感慨,“是啊,若早些年我能看到这本书,也许能多救好多人的命呢。” 时安夏笑着附合,“妙手仁心,什么时候都不晚。”她转头对北茴道,“去把那几套医书也拿来。” 北茴依言抱了几摞医书过来放在桌上,“安国夫人,您看看这些书。” 梁雁冰一瞧,其中有入门医书,也有难一些的,更有复杂的,都分门别类摆好。她愕然,“这是?” 时安夏说起自己的本意,“您听过云起书院吗?” 梁雁冰笑道,“瞧您说的,云起书院一骑绝尘,文武举都盖过了国子监和国公府书院,我就算再孤陋寡闻,也必然知道啊。公主办学,与众不同。” 时安夏面露赧色,心道还是捡漏捡得好啊。她切入正题,“我想开一门医学,如今已请得几位太医院的太医来任教。不知可有这个福气,能请得安国夫人任教谕?” 梁雁冰惊喜异常,“我?任教谕?” 这可是抛头露面的事啊! 以前在晖州时,她还能装成小厮陪在夫君身边四处跑。现在回了京城,她正愁以后关在家里该怎么过呢。 她记得以前京城的女子都是足不出户,权贵的世家女更是不允许在外头露面。现在的京城已经变样了吗? 时安夏看出了她的顾虑,“皇上开明,在京城对女子的约束已经没有以前那么严苛。不久前,我还在贡院做了一回先生,当时皇上也来了。可见如今京城的包容度已经很大了。只不知高大人介不介意……” “他倒是不介意。他也知我不擅女红,相夫教子这一套……嘿,我那几个儿子都大了,各自在外游历,用不着我操心了。”梁雁冰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这个孩子也乖得很,从不闹腾。我这边,是没有问题的。” 两人谈了许久,相谈甚欢。 晚上岑鸢回来,时安夏就把梁雁冰说的话给重复了一遍。 岂料岑鸢却脸色骤变,“花大色艳?果实及壳都可入药?” 时安夏不明白夫君为何这么紧张,点点头,“安国夫人是这么说的。” 岑鸢沉声道,“那袅音山必须立刻封起来。” 时安夏更加诧异,“为什么?” 岑鸢揉了揉眉心,“你忘了荣光帝是怎么死的?” 时安夏也变了脸色,“那!那个!福寿膏?” 岑鸢点头,“福寿膏就是这鬼东西制成的。一个不好,就会导致亡国。趁着还没太多人知道,把山封了,管控起来。” 时安夏脸色煞白,没想到和安国夫人随意聊会天,竟会扯出福寿膏来。 那福寿膏是什么玩意儿? 能令人飘飘欲仙,沉溺在虚幻的快感里。荣光帝就是吃了那东西,整日无心朝政,天自己要成神了。 能不能成神,时安夏不知道。但她看见荣光帝快死的时候,瘦骨嶙峋,多种疾病缠身。偶尔有一小会清醒的时候,一清醒就喊人拿来福寿膏。 然后吃了福寿膏,荣光帝又觉得自己行了,神气了,要一统天下了。 朝里一些大臣受荣光帝影响,也吸食福寿膏。有的还带着儿子孙子,甚至家里的女人吸食。 岑鸢面色十分严肃,“我不知道那种花在北翼叫什么,但它有一个名字叫‘罂粟花’。最早的时候它确实是一味治病救人的良药。可时间长了,就有人发现了其他用处……” 第467章 封锁袅音山 时安夏夫妻俩雷厉风行,匆匆忙忙赶去工部尚书府找人商量。 梁雁冰才刚到家不久,正拉着夫君吧啦吧啦说自己要当教谕的事,问他同不同意。 高品源新官上任三把火,在外头忙得焦头烂额,回来……就喜欢听夫人碎碎念,说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和谁一起用膳,晚上准备吃什么。 其实每的都是这些小事,但高品源仍旧听得津津有味。 有时候梁雁冰不跟他说,他还会主动问,今天有没有和哪个夫人约着吃茶看戏?你养的花开了没有?你养的兔子能不能弄来吃拔霞供了? 可今日话题变了。 他夫人也是有活儿干的人了。他明显从夫人眼中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光亮。 夫人说,“公主请我做云起书院的教谕,教医理。你同不同意我去?” 高品源反问,“我为什么不同意?” 夫人笑得矫情,“夫君现在贵为尚书大人,妾身怕出去抛头露面给夫君招恶啊。” 高品源最见不得夫人笑得比花娇,一时心神荡漾,揽着夫人的腰低声讨价还价,“招不招恶我不在意,但今晚……我就同意你去。” 梁雁冰忙抚着肚子,“那不行呀!我肚子里可怀了宝贝呢,你先熬着。要不……”她拉长了声音,“我给你找个通房吧?” 高品源顿时就没了兴趣,气鼓鼓的,“要什么通房,为夫能忍。以后再不许要孩子了,影响我……” 梁雁冰满脸通红一把捂了夫君的嘴,低吼,“你嚷嚷什么?下人们都在外头站着呢。” “站着就站着,怕什么?”高品源这人别的都好,就是对夫妻间那档子事特别喜好。 在外头怎么累怎么困,回家只要一对着小娇妻,就浑身是劲,心里全是火。 梁雁冰有时候招架不住,常嚷嚷着给夫君抬妾。 夫君越是不要通房不要妾室,她就越是喜欢嘴上大方。若高品源真答应了,她得拿银针给他扎完蛋。 这对夫妻正在屋子里热热闹闹调情呢,就听到门房在外头跟丫环说,海晏公主和驸马到访。 不等外头进屋通传,高品源两人就赶紧出来了。 梁雁冰纳闷得紧,“我刚从他们府里出来呀,怎的又追来了?这是担心你不让我去做教谕,要给你个下马威吧?” 高品源也不知道啊,忙招呼下人先将人迎到正厅去。然后才扶着夫人,小心翼翼的,“你慢着点,不急这一时。” 梁雁冰甩开他的手,“我好着呢,又不是七老八十,还要扶着。”说完走得更快了。 高品源只得追在后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慢点慢点,你慢点……” 夫人边走边念叨,“公主与我一见如故,颇聊得来。我总觉得,前辈子就认识她呢。” 高品源没好气,“她才多大点?就算认识,你俩也差着辈儿。” “咦,夫君你是嫌我老了吗?”梁雁冰一边走一边质问。 高品源忙追着作揖,“不敢不敢。” 我就实事求是说说而已。 时安夏和岑鸢看到高大人夫妻俩时,就是这样一个在前跑,一个在后追的画面。 梁雁冰上前就要行礼,被时安夏一把扶住。 “别讲究这些了,你还怀着孩子呢。”时安夏歉意得很,“你看,你刚到家,我就追来了,实在是有很紧急的事。” 四人在正厅议事。岑鸢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听得高大人夫妻俩齐齐一愣。 袅音山可入药的花是大祸害,能做福寿膏? “福寿膏是什么?”高品源没听懂。 梁雁冰懂,“就是一种让人吃了停不下来的药,起初身心舒泰,忘却烦恼,实则渐渐就将人的身子掏空了。” 不过她还想为这花说点好话来着,却听夫君说,“懂了!怪不得我有次看见两人从山上下来,神神叨叨说以后发财了。那两人眼神迷离,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盘查后,又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只当他们有些失心疯,就把人放了。” 岑鸢道,“看来已经有人会用此花制福寿膏了。如今还未兴起风浪,尤其京城达官贵人们更未及接触。如此应当管控袅音山,再向各州官员传达此令,一经发现,全部销毁。” 梁雁冰皱眉,心疼得紧,“可,可是,万一你们搞错了呢?那花其实叫‘木颜花’,不是什么罂粟花。怎么就确定福寿膏是用这花做的?” 花花有什么错啊!人家长得好看,还能做药。 岑鸢却肯定,“不会错。福寿膏这东西一旦成了气候,王侯将相全都上瘾,离亡国就不远了。” 高品源和夫人眼皮均一跳。 驸马啊驸马,亡国是随便能说的吗? 时安夏沉默半晌,“高大人,您熟悉晖州,有没有信得过的人可以把袅音山封锁起来?至少不能让人可以明目张胆上去采花。若有人强行上山,就抓起来审。” 高品源点头,“晖州青城守将郑马道将军可以,且山的另一头就是他们的青城。” 几人商量完细节,岑鸢就把时安夏留在尚书府,与高大人一起进宫面圣去了。 次日明德帝派人快马加鞭传令,封锁袅音山。 皇太后得到消息时,只觉阵阵晕眩。 那感觉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操纵着一切,无论她要做什么,明德帝都能先一步堵死她的路。 她沙哑着嗓音问黑衣人,“昨日可发生了什么?明德帝为何会忽然让人封锁袅音山?” 黑衣人回话道,“北宣部尚书岑大人和工部尚书高大人,两人一起进宫面圣,今晨皇上就派人传令去了。” 皇太后现在最讨厌听到的人,第一个是海晏公主,第二个就是海晏驸马。 这两人绝对是她的大敌,明德帝都得靠后。 “你赶在传令人前面,派人去袅音山把所有木颜花抢先收割。”皇太后发号施令, 黑衣人摇摇头,“来不及了。我们的人,无论是六神庙,还是神木堂,全被人端了。各路沿途的驿站,敢明目张胆做营生的,也几乎都被端了。” 皇太后愤怒异常,“哀家怎么不知道这事?” 黑衣人道,“你们李家交代属下,不要跟您提起。” 皇太后只觉两眼发黑,半晌才道,“哀家在深宫里行事不便,他们就这么糊弄哀家?那个假凤女又在做什么?” 第468章 她有个秘密 假凤女又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黑衣人都沉默了几分。 他只想说,您的假凤女都吃胖了。李家也不知道要拿她怎样,还得给她供起来。 皇太后却误会了,以为李家苛待了假凤女。双目一沉,“去告诉李长风,哀家还没死。若时安柔有个好歹,哀家跟他没完。” 术士算过,此女也是凤女命格。只是一直被更强的凤女命格压着,才难以绽放光芒。 那更强的凤女命格,说的不就是时安夏? 术士还说,若能将两女都集齐后宅,将事半功倍,足够成大事。 皇太后对此言深信不疑。 因为她有个秘密。 这个秘密她从未对人说起过……其实她是个有大气运在身的人。 就在被毒蛇咬了差点命丧西山那晚,她被接回宫后,迷糊中分明看到晋王身穿龙袍一步一步登上皇位。 而晋王便是同时将时安夏和时安柔两姐妹都纳入后宅,方将龙椅宝座坐稳。 哪怕时安柔只当个摆设,其价值也是足够了。 虽然那只是个幻象,皇太后却当真了。 其实在她年轻的时候,与各妃斗得如火如荼,就曾恍惚看到过明德帝能登顶皇位。是以挑孩子养在膝下时,她毫不犹豫挑了他。 凭着看到过的景象,她一步步筹谋,扶持明德帝上位。 有许多次险境,都与她所见景象不谋而合。尽管那些场景画面断断续续,残缺不全,但她凭着超强决断在这些现实险境中,抢占先机,独占上风。 事实证明,她才是天命之女。 她让谁坐那位置,谁才能坐稳那位置。 她若不高兴,随时换人……这念头一起,再看看如今的境况,整个寝宫里遍布明德帝的耳目。她这皇太后过得更是如履薄冰,早没了以前的尊荣。 明德帝现在是连样子都不装一下了。 造成这一切变数的是谁?正是那其中一个运势更强的凤女时安夏。 如果时安夏按照她所知的画面,乖乖与晋王携手。如今的晋王早已如日中天,要不了几年,就能成为明德帝心中的太子不二人选。 终究,是偏离了宿命的轨迹。总有一日,她会集齐凤女,将宿命拉回到原有轨道上来。 她坚信,自己所看到的景像一定会成真。 黑衣人见皇太后自顾沉默,脸上阴晴不定,时喜时悲,便低声道,“属下来一趟不容易,皇太后还有别的话要交代吗?” 皇太后问,“列国使团什么时候抵京?” “已到达崎州地界了。”黑衣人答。 他又详细解释说,如今整个京城都充斥着武学氛围,云起书院在整个武举中遥遥领先。如今还在与江湖能人异士打擂,选拔出人来与列国对赛。 皇太后消息阻滞,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听得牙痒痒,“无能之举!” 黑衣人也算贴心,将《翼京周报》每期都备了一份呈上给皇太后开眼界,“这就是北宣部出的报纸,太后您过目。” 皇太后接过报纸越看越心惊,“你说这是驸马亲自督办的?” “据属下了解,恐怕驸马不止督办报纸,连那个所谓的‘活字印刷’都是他安排下来的。具体是什么情况,属下也不清楚。北宣部……我们安排不进人。” 皇太后冷哼一声,“安排不进人,就把里头的人收买了,这也要哀家教你们?” 黑衣人摇摇头,“想必李家也是这么做的,根本无用。那些人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皇太后阴阴的,“黄金白银不行,就送女人。哀家不信,这些人就没有弱点。女人还不行,就找他们的家人下手。” 黑衣人只得应了声,“属下会传达下去。” 皇太后合上报纸,“不要自乱阵脚,要相信哀家才是最后赢家。明德帝……只是一时得意而已。” 听蓝院里,时安夏和岑鸢相对而坐。 气氛有些沉闷。两人都没说话,只各自在面前的纸上写写画画。 终于,岑鸢放下碳笔。 他向来不爱用毛笔,喜用碳笔。 他道,“我忽然觉得这次列国来战,恐怕‘战’不是目的。” 时安夏将自己层层推断的图表递过去,“我也正作此想。” 岑鸢接过一瞧,笑了,将自己用碳笔画的图表也递了过去。 两份图表除了用字不同,意思所差无几。 岑鸢想起一事来,“其实头两日便发生了一件怪事。” “嗯?”时安夏接过北茴递过来的湿帕子边擦手边认真聆听。 北茴将桌上笔墨纸砚都撤了下去,又让人上了茶才退出门。 岑鸢回忆起头两日一场擂赛,“那天来了一个人跟邢明月打擂,自称晖州人士,叫洪飞,差点就把邢明月的擂主位置抢走了。” “有什么问题吗?”时安夏并不认为云起书院这六个学子就真的无敌。 事实上,朝中还有许多厉害的人物懒得跟几个学子一较高下。 且学子总归是学子,再厉害也是初出茅庐,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强悍。 岑鸢继续道,“我原先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不过现在细细想来,破绽很多。那天在台上,洪飞的拳法分明一般,但力道奇大。下台后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还嚷嚷着说,等他过两日变得更强再打。” 当时他只当这就是人家放句狠话而已,此刻细思极恐。 既然出了福寿膏这种东西,若是再配以别的……他无法说明白,现代体育赛事还要检测兴奋剂呢。若是古代有什么草药配合福寿膏能使整个身体兴奋度达到顶点,就能在短时间里爆发出强大力量而赢下比赛。 输的人不服,很可能就会买下这种药吃了再战。 时安夏很聪明,只得了少许提醒便想到了,一时心惊肉跳,“其实福寿膏是卖给民间能人,让其在列国来战时,表现出超强能力,最后为朝廷立下功劳。明德帝爱才,定会封赏。如此,朝廷慢慢就会被服食福寿膏的人占据。” 山河破碎历历在目。朝中大臣如果被福寿膏侵蚀,不止亏空了身体,更可怕的是亏空削弱了意志。 岑鸢目色沉沉点头,“看来光保明德帝的性命还不够。必须彻底把福寿膏这种东西杜绝了。否则前世老路还得走一遍……” 第469章 他母亲危矣 其实比走前世老路更可怕的是,因着岑鸢和时安夏重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轨迹后,有人没办法向明德帝下手,只能用更可怕的手段来把北翼推向深渊。 福寿膏就是其中一种。 时安夏悠悠道,“想象一下全民吸食福寿膏,将是怎样的灾难?” 那还用想象吗?岑鸢默了。 大量金银外流,遍地都是卖儿卖女卖妻子的瘾君子,官员上朝有一半都站不起来。国民素质每况愈下,军队士兵不思操练,营帐里烟气四起。 除了皇太后阵营,他们想不到还有谁会这么做。 其实最近一阵,皇宫里对皇太后已经看守得很松动。李家也在小心翼翼安插人。明德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戳穿。 只是万万没想到,皇太后会选择毁了北翼。 前世皇太后至少还能将北翼抓在手中,她不会想走这一步。就算荣光帝后来没忍住诱惑,仍旧吸食了福寿膏,但那也只是小范围堕落和毁灭。 这一世,很显然皇太后动不了明德帝,就要借用外力将整个北翼拖进泥泞,方能浑水摸鱼把晋王推上皇位。 岑鸢轻轻一闭眼,再睁开时,目色一片清明和决绝,“禁毒,势在必行。” 目标明确,有了方向,他便揉了揉小姑娘的额发,“这件事你别管了,我去。” 贡院最近全面开放,唐星河等人就差每天住在擂台上了。 一场又一场较量下来,几个纸上谈兵的小子算是积累了不少临场应变经验。这也是岑鸢提议开擂历练的初衷。 只没料到,他今日不是来检查学子们历练成果,而是专门来观察是否有人服食过类似福寿膏的东西。 连着几天观看了多场擂赛,岑鸢或多或少心里有了底。 除去早前来自晖州放下狠话的洪飞,其余皆是游兵散将,多是自学成材之人。 有的因祖上犯错,有的因奴籍,无资格参加武举。这些人知晓有擂赛后,都想着一战成名,抱着试试的态度来搏个前程。 唐星河等人在连着数天车轮战的擂赛上,已经游刃有余,且功夫日渐精进。 以前不会使的招数,历练下来也渐渐得心应手。 江湖人挑战的擂试跟武举举子有所不同。他们可多次挑战,岑鸢等的就是那些输了要卷土重来的人。 输了,不服,就会受人摆布,成为别人的棋子。 岑鸢布下天罗地网,准备把这些棋子全抓了。发现一个抓一个,让背后的人不敢放开手脚祸害百姓和意志不坚定的官员。 可这还没抓着人,后院却失了火。 这日,陆桑榆散值回来,正准备与母亲一起用膳,却发现冷锅冷灶,母亲也不见人影。 起初,他以为母亲出门买东西去了。 母亲不会做京城小吃,有时就会在他散值的时候到街口去买些他爱吃的京城小吃回来一起品尝。 陆桑榆没见到母亲,起初浑不在意,尤其桌上的茶还是热的。 他顺手倒了杯热茶,拿出新报纸看起来。 看入了迷,天色渐晚。他抬起头时,暮色笼罩下来。 可母亲还是不见人影,他这才慌了,起身准备出门寻一寻。 就在他出门的刹那,发现迈出的脚边有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斜斜写着:若要你母亲活命,独自来芙蓉楼。不要耍手段,一旦发现你找海晏公主和驸马,我们立刻要你母亲的性命。 跟字条放在一起的,还有一缕黑发。 陆桑榆全身冰凉,拿着字条的手抖得不行。 母亲会害怕吧? 他们有没有对母亲怎样? 是谁要对付他,才把母亲带走了? 一系列的疑问使他无法安静思考,狠狠用手砸一下门,才转身将院门关上,落锁。 陆桑榆迈着沉重的步子,独自去到芙蓉楼前。 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汉走过来问,“您是陆大人吗?” 陆桑榆看了老汉一眼,木然点头,“是。” 老汉道,“有人放了一封信在这,让小的转交给您。” 陆桑榆接过信,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信,又有一缕头发。信上还是那几句话,只是地点变了,变成一家酒楼。 他看着老汉,想问对方把信放这的人是什么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老汉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就解释说,“是个孩子拿过来的信。” 陆桑榆握着信的手指微微颤抖,发足狂奔,去向指定酒楼。 如此大费周章,折腾了四五趟,换了好几个地点。 天空彻底笼罩在黑暗之中,陆桑榆几近崩溃。 母亲! 如果母亲因自己出了什么意外,他不会原谅自己。 他要冷静,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在按照字条上,去到最后一间茶舍时,地点竟然是静安茶馆。 陆桑榆跨进茶馆,里面伙计已换了一批新的。 伙计不认识他,他也没有熟悉的人。 他只是木然地走进去,准备领下一封信。却不料伙计问,“您是陆大人吗?请跟我来。” 跟着小二去到楼上,陆桑榆踏进屋子一瞧……顿时愣住了。 倒是屋子里的人先开口,“陆大人,你有什么事需要约在这里见?” “陆大人,这么神秘,还请我们吃茶?” “怎的不见岑大人?你约了岑大人吗?” 说话的是北宣部的几位同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使得陆桑榆不知从何答起。 答错,他母亲危矣! 陆桑榆朝四周看了看,也不敢轻举妄动,保持着镇定的笑容,“原本是有些公务要找你们,不过都解决了。大家散了吧。” 众人错愕。 陆桑榆也不管那几人怎么想,大步下楼问管事,“有我的信吗?” 那小二奇了,“陆大人,你怎么知道有信?” 陆桑榆铁青着脸,伸手,“快,拿来。” 小二见大人脸色不好,不敢耽误,更不敢说闲的,忙把信呈上。 这一次,信封里只有信,没有头发。 陆桑榆匆匆看完信,折进袖中,看了一眼小二,终究不敢说什么。 此时,他已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下一站,是……芙蓉楼,正是他第一站去的地方。 陆桑榆走在小道上,心急如焚,眼看要宵禁了。 他正在大步赶路,忽然从身后袭来一阵风,随即后颈一痛,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知到了哪里。只是耳边响起一阵熟悉的呜呜声,他心里升起狂喜,脱口而出,“母亲!” 第470章 别人跟我可谈斯文,你就算了 陆桑榆循着女子的呜咽声望去,见母亲手脚被绑着,发丝被剪散了好几缕,嘴里塞了布条,正瞪着双眼发出呜呜声。 而他自己,手脚却是自由的,毫无束缚。 他当即站起身,不顾头晕目眩急奔到母亲跟前,把她嘴里的布条拿出来,“母亲,您怎样?” 陆夫人原是看见儿子也被抓了,才急得发出呜呜的警示。 现在看到儿子好好的,方放下心来,摇摇头,“我没事。” 陆桑榆从上到下打量了母亲好几遍,确定只剪了几缕发,旁的无碍,心头大定之下,又怒气横生。 他瞧着母亲一双白玉般的手腕被绑出了红印,目中戾气暴掠。 同时,一个人从里屋笑着走出来,“以这种方式请陆大人来此间,实在冒昧啊。” 那人四十来岁,微胖,脸上蓄着胡子。一笑,那胡子跟着抖动。 陆桑榆一边为母亲解绑,一边头也不抬地问,“绑架朝廷命官的亲人,是嫌命长吗?” 那人哈哈大笑,“言重,陆大人言重啦。”他自我介绍道,“鄙人姓陈,想和陆大人交个朋友,结个亲缘。” 陆桑榆全身一僵,猛地抬头,不可置信,“陈……爵爷?你不是岑大人的养父吗?” 那人的确是富国男爵陈济康,双手一拍,一行人抬着几个木箱进来。 一箱一箱打开,金银珠宝,墨宝孤本,绫罗绸缎,在烛光下闪耀着富贵逼人的光芒。 他道,“小小心意,就当陈某为今日之事向陆大人请罪。” 陆桑榆的脸顿时冷下来,“若我拒绝呢?” “那就是陆大人嫌陈某的诚意不够。”他又一拍手,下人再抬几个木箱进来,一一打开,仍旧是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 这一次,陆桑榆没有立刻拒绝,“你想怎样?” 陈济康脸上堆满笑容,“陆大人,陈某说了,想和你交个朋友。”他又吩咐人进来,“带陆老夫人去梳洗,切勿再吓到人。” 陆桑榆脸一冷,“不必。” “诶!”陈济康皮笑肉不笑,“人到了这儿,陈某若真要做出点什么来,还能等到现在?陆大人,稍安勿躁,时候还早,坐下慢慢谈。陈某备了薄酒,略表歉意。” 陆桑榆看了一眼母亲。 陆夫人知儿子还需周旋,也不想拖了儿子后腿,便朝儿子点点头,跟随婆子出去了。 下人们鱼贯而入,端来好酒好菜,很快就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摆了一大桌。 陈济康仍旧笑脸相迎,“陆大人,请。” 陆桑榆心思电转。 他知陈济康是岑鸢的养父,这爵位也是岑鸢替其搏来的。否则以陈济康这种商人的脑子,估计几辈子也无法实现阶层跨越。 可后来岑鸢成亲,陈家并未到场。 显然,双方关系已分崩离析。 念及此,陆桑榆在摆满盛宴的桌前坐下,轻弹袍角,“开门见山直说吧,有什么事找我?” 陈济康亲自用筷子夹了菜过去,“陆大人,先吃好喝好再谈。” 陆桑榆挑了挑眉,嫌弃地将碗筷往前一推,酒菜便洒在桌上,“你觉得我敢吃你家的菜?像你这种用惯下三滥手段的人,万一放点药,让我跟你夫人,跟你女儿睡一觉,我不得恶心死?” 话糙理不糙。陆桑榆是什么人?小时候再下流的话都听过,进了陆家又常被人以污言秽语污蔑他和母亲,早就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也只不过是榜眼的身份,文人的儒雅,一时将他包裹得看起来人模狗样。他骨子里一向是荤素不忌,洒脱不羁,都这个时候了,哪还能有半句好话。 陈济康被他一噎,颇有些恼羞成怒,“真是有辱斯文!” 陆桑榆哈哈大笑起来,“陈爵爷,别人跟我可谈斯文,你就算了。你一个大老粗,商人出身,真以为封个爵,就实现阶层跨越了?” 陈济康最恨别人说起他商人出身,眼里闪过一丝难堪的阴戾。 陆桑榆却还不打算住口,总要把他母亲受过的惊吓讨些本儿回来,“你知道《惊山图》是谁画的吗?你知道《韶华书》是谁作的吗?你知道六律律法是哪六律吗?你又知道绑架朝廷命官的亲人当诛吗?” 他重重一拍桌,“陈济康,你有几条狗命够杀的?” 陈济康豁然起立,“你就不怕我为难你母亲?” “瞧瞧,这也就是你这种商人才会用到的手段。”陆桑榆缓缓抬起头,轻蔑一笑,“可你不敢!就像你说的,能为难,早就为难了,还等得到现在?去吧,把你背后的主子叫出来还有得谈,本官不欲跟你这种人浪费口舌。” 陆夫人在门外已梳洗规整回来,听到儿子的话,便走进来,“桑榆,你不用顾忌母亲。切勿上他们的当。” 陆桑榆这才从袖里拿出一包花生糖递到陆夫人手里,“母亲先垫垫肚子。” 这包糖是他出门时从桌上顺手带出来的,就想着万一母亲饿了,也能应个急。 他扶着母亲坐下,才转过身对陈济康道,“给你半个时辰,把你背后的主子叫出来。否则陆某过时不侯。不是本官瞧不起你,就凭你陈爵爷,给你十个胆子,也不敢把本官留在你府上。” 陈济康铁青着脸,再不想跟此子说半个字。 文人骂人不带脏字,却句句扎心窝子。 他一出去,夫人姚氏就挤上前来问,“怎样?他答应娶咱们梦苒了吗?” 陈济康推了一把夫人,气冲冲的,“不用做梦了。” 正事还没谈,附加条件还没提,就被人劈头盖脸侮辱一顿,任谁的心情能好? 他进了主厅,对着一个正负手站在窗前赏月的男人恭敬道,“李大人,陆大人要见您。” “你都跟他谈到哪一步了?”那人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李长风。 陈济康擦了擦额上的汗。哪一步!就刚到挨骂的一步! 但话得这么说,“属下不懂政事,跟陆大人也谈不好。属下担心适得其反,便先安抚了他。后面的事,还得李大人您亲自去谈。毕竟陆大人才华横溢,是个聪明人。” 属下!没错,陈家在跟岑鸢闹崩前就收到了李家投来的橄榄枝…… 第471章 可他心思不清白 那时候的陈济康还一心巴着岑鸢,刚晋了爵位,十分听话,丝毫不敢乱动。 尽管私下里结交的人也大多对岑鸢进行了报备,但唯独李家,他十分谨慎。 既不走得太近,也不离得太远,含糊其辞,态度暧昧。 究其原因,自然因着李家是打着太后的名义来找他的。 当时岑鸢和时安夏还没成亲,太后希望他以养父的身份强制拆了那两人的亲事。 可谁苦谁知道。那门亲事是他能拆得掉的吗?还强制拆,拿什么拆? 陈济康倒想呢。但他说话不管用啊。 那养子压根不听他的不说,他还得捧着养子,惯着养子,顺着养子说话。 就这样,他也还是没能把养子养熟。 养子做得太绝了,把银子要回去了,还断了他的货源。 这时候,陈济康想起了李家,想起了太后,随后欣然搭上了线。 李家对他进行了详细盘问,他把知道和不知道的,全都说了。 李长风当时非常嫌弃,“你说的这些,我们早就查清楚了。还有没有别的更有用的信息?” 陈济康这才发现,自己对养子实则一无所知。 此时,他带着李长风去见了陆桑榆。 那二人关着房门谈了多久,陈济康就在门外徘徊了多久。 直到宵禁解除,已是五更天,陆桑榆带着母亲离开了陈男爵府。 他离开的时候,陈济康亲自送出府外,好话说了一箩筐。 陆桑榆一句话都没接,只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陈府的牌匾,心道,快挂不稳了。 马车在凄清的长街上踢踢踏踏跑起来,马蹄声格外响亮。 陆夫人累了一整天,此时却无睡意,拉着儿子的手臂,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桑榆,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 “嗯?”陆桑榆耐心地低着头,将耳朵离母亲更近一些,“怎么不对劲儿了?” 陆夫人谨慎地四顾一番,指了指外头赶车的车夫,“那人听得到吗?” 陆桑榆见母亲神神秘秘,低声道,“您小声儿说。” 陆夫人想了想,这才迟疑着以极小的声音贴在儿子的耳朵上说,“有个绑匪叫我不要怕,他说会保护我。” 陆桑榆听完,笑了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提高了声量道,“母亲,很快到家了,您别怕。” 然后将袖中包着花生糖的油纸打开,拿出来一块,递给母亲,“先吃一颗压压惊,一会儿我回去给您煮碗面吃。” 陆夫人素手要去拿那粒花生糖,却是拿了个空。 那粒花生糖直接从陆桑榆的指间,落进了她的嘴里。 她只愣了一瞬,却很快就适应了,“你从哪儿得来的花生糖?” “买的。”陆桑榆不欲多说。怕说多了,反倒惹她担心。 他敛下眉目,将视线从母亲那张依然清丽绝伦的脸上移开,身子却不愿意挪动半分,就那么与母亲依偎着,如儿时一样。 就想着,如果能一辈子以母子情谊相依为命,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自陆桑榆中了榜眼后,他家的门槛都被媒人踏破了。 说亲的,相看的,络绎不绝。 最绝的是,他母亲十分热衷帮他选媳妇。整日这家闺女长得不错,那家闺女长得有福,是真的把他当儿子一样,替他筹备着亲事。 可他对亲事没有兴趣,也不打算成亲。 陆桑榆心里只有母亲一个人。这个想法早在他被人污蔑与母亲苟合时就有了。 他不是什么好人。自他进陆家,对母亲也自来不是儿子才有的感情。 最早的时候为了填饱肚子,也许是有过儿子对母亲的孺慕,可那就是出自本能的有奶就是娘。 谁给他一口饭吃,谁就能当他娘。 后来,母亲教他做人,教他做一个懂得变通且正直的人。 那是第一次,他心里起了异样。 因为也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当人看了。 是人,就得有礼义廉耻,就得有人伦纲常,就得守规则秩序。 陆桑榆知道生出异样的心思不对,可他抑制不住。 是以有人污蔑他们母子有不伦关系的时候,他恼羞成怒,像是被人戳破了隐秘的心思,扯掉了那层遮羞布。 母亲说,不用管旁人的眼光,我们自身清白就行了。 可他心思不清白,越长大,越不清白。 甚至有一阵,他读不进书,满脑子都是母亲美绝的脸庞,温柔恬静的模样。 直到母亲当着陆家那些人指,若做了龌龊之事必天打雷劈,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陆桑榆怕了。 他对天打雷劈这件事有了敬畏心,他怕她真有一天会死无葬身之地。 陆桑榆不能想象没了这个女子,将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尤其看过海晏公主给他的册子后,陆桑榆更加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生活。 他打定主意不娶妻,与母亲永远相依为命,奉她终老,做她依靠。 马车停在院子门前,陆桑榆跳下马车,伸手扶着母亲下地。 许是又饿又累,陆夫人下马车的时候一阵晕眩,差点摔倒。 陆桑榆忙伸手将她接住,想将她直接抱回去,到底还是不敢,只将她扶好,低声问,“可以走吗?” 陆夫人点点头,伸手勾了一下耳发,歉然道,“瞧我,人老了,腿脚都不灵便了。” 陆桑榆眸光掠过她依然年轻的脸庞,想说“你不老”,辗转舌尖终究没说出口,只道,“您老了也有我,不怕。” 陆夫人笑道,“你别有了媳妇忘了娘,我就谢天谢地了。” 陆桑榆有一丝撕裂的怆然,悄悄蔓延在胸口,酸涩又幸福。 他高大的身子将她笼在怀中,扶着她慢慢向着家而去。 开锁,推门,然后将院门关好。 陆桑榆欣然道,“回家了,您去歇着,我去煮面。” 陆夫人却道,“你会煮什么面?我去。你那双手啊,是舞文弄墨的手,不要被烟火给熏黑了。” 他忙拉着她,“母亲,我这双手,能舞文弄墨,也能为您做饭洗衣。” 他安置了母亲,这才去了厨房。 陆夫人叹了口气。又不是没银子,早说了请几个丫头小厮,儿子却不愿意。 陆桑榆是挺不愿意的,就想和她两人住着,不乐意家里还有旁人。 哪怕是守礼规矩一辈子,他也做得到。 可此时,他却动摇了。是该请些人了,母亲那双手不该是整天为他操持家务的手,也不该是连个侍候的人也没有。 陆桑榆煮了面,让母亲吃了,便将她安置回房补眠去。 这才去向书房,岑鸢已在那里等他了:“花生糖可还好吃?” 第472章 镇国神明 屋子里没点灯,只一片月色清辉洒进窗棂,将椅上男子照得影影绰绰。 “糖挺好吃,多谢了,岑大人。要不是您早有安排,我母亲会受不少苦。”陆桑榆深深向着黑影作了个揖,才摸黑点燃了烛灯。 忽的一下,暖黄光亮照进岑鸢那双黑沉的眸中,跳动起了温暖的火焰,“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那包花生糖,是岑鸢的人所留。 这是岑鸢和陆桑榆早前就说好的,看到花生糖,说明不用着急,会有人保护好他的母亲。 只是岑鸢没想到,会动到安插在陈济康身边的人。 尽管如此,陆桑榆还是担心让母亲受了惊吓,是以那一路的焦急,也不全是做戏。 “我答应了李长风做内应,把北宣部里的事透露出去。”陆桑榆淡笑,“按照您早前的吩咐,把可以说的都说了。” 岑鸢点点头,“你若是今日不顺了他的意,他当场就会把你和你母亲杀了,然后嫁祸给静安茶馆。” 这就是要把陆桑榆引到静安茶馆去绕一圈的原因。 李家,急了。换句话说,其实是皇太后急了。 两人谈了颇长时间,陆桑榆道,“你稍坐片刻,我做点早饭一起吃。” “不用忙了。”岑鸢望了一眼窗外,“等了你一夜,我得回家报个道。” 陆桑榆已经起身,“不急着这一会儿,我很快。”不由分说,转身出去。 他动作利索,很快就做了南瓜粥,蒸了馒头,还端了一碟酸浆菜。 两个男子坐在窗前,一起用着早膳。 岑鸢淡笑,“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陆桑榆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其实也没什么。这是我母亲泡的酸浆菜,可合胃口?” “很好吃。”岑鸢赞了一声,又道,“我娘子准备替你安排几个婢女和小厮过来侍候,你想好了吗?” 陆桑榆忙起身作揖,“多谢多谢,我正想去牙行找人牙子买些手脚利落的。” “非常时期,外头的人不放心。” 陆桑榆重新坐下,“我陆某何德何能遇得上公主和驸马?” 岑鸢心说,专门找的你啊,我家小姑娘操碎了心。重生回来一堆人要救,人手又不够,顾得上这头,就顾不上那头,但凡出手晚了,心里就会难受许久。 他掩了眸里惆怅,只觉小姑娘背负了太多太多,几乎没有一点清闲的时间。 但凡她只管侯府那方小天地,如今也该到了享乐之时。可随便聊了个天,竟然扯出福寿膏这种祸国殃民的东西来。 他一时想得有些出神,抬眼时,看见陆桑榆欲言又止,“是想问那本册子的事?” 陆桑榆的手顿了一下,好半晌才“嗯”一声,“分明我母亲好好地活着,可那册子写的东西,就,就像是我母亲真的死过一回。” 那本册子困扰了他很久,每每想起母亲有可能不在了,他半夜都会跑到母亲屋子里摇醒她,就想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他起身,将册子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来,翻到其中一页给岑鸢看。 那页上写了一行字:纸一叠,香一炷,桌上碗筷空一副。到这里就没了,册子后面原本是空白的。 但陆桑榆近日亲手续上了。 他想象着如果母亲被陆家逼死后,他可能会有的情绪。续成了这样:酒一杯,泪两行,忆当初;窗外烟火窗内烛,凄凉更填朝暮。 他问,“是这样吗?” 岑鸢揉着眉心,有些敷衍,“这个……你去问我娘子啊。我不知道。” 陆桑榆分明就觉得岑鸢是知道的,紧追不舍,“所以这首词真是我自己写的?那本册子原本也是我自己记录的,除了那些注解。海晏公主生怕我看不懂,就写了注解在上面?是这样吗?我母亲……” “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岑鸢打断他,“想那么多做什么?” 科学的尽头是玄学,玄学的尽头是神学,别再追问了。 追问也没用,他这个现代人都没搞明白其中的奥妙。初到异世时多惶恐啊,全是这些穿着古代衣服的人,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他从不适应到现在如鱼得水,习惯就好了。 陆桑榆瞳孔变大,“所以是真的?真的发生过?是……前世吗?” 岑鸢反问,“你信神佛?信有前世吗?” “不信。”陆桑榆摇摇头,可这一瞬,他动摇了,“海晏公主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吧?” 岑鸢挑了挑眉,认真点头,“我让她少操点心,少管点事,她总闲不下来。是不是有点像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陆桑榆感觉自己被岑鸢糊弄了,一时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岑鸢伸手拍了拍陆桑榆,“你只要记得,我家小姑娘在你身上寄予了厚望。北翼需要你这样的忠臣,也需要像唐星河他们那样的良将。如今我们需要共同对付卖国求荣的李家和皇太后,共同对付列国的野心,如此北翼方能铸就繁华盛世。” 陆桑榆在岑鸢画完大饼走后,还坐在那里怔了许久。 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岑鸢似乎回答了他,可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那么这首词到底是不是他写的? 他想起有一次黄万千老先生拿着写的那篇《圣德表》,高兴得像个孩子,“我是先祖转世!哈哈,我发誓没看过原文,可我写出来,真的一模一样。哈哈,一模一样。” 许多人一笑而过,只觉得黄万千一把年纪,越活越转去了。可陆桑榆如今思之,便是觉得自己的情形跟黄万千如出一辙。 海晏公主……到底是有点玄妙的东西在身上的。难道真是镇宅鬼?不,分明是神明,哪里是镇宅,分明是镇国啊。 这一想,陆桑榆豁然开朗,忽然笑起来。跟着镇国神明走就行了,何必思虑那么多? 从此安居乐业,努力为官。待列国来战结束,他就向皇上告假回陆家收拾那帮人。把家产全拿回来交到母亲手里,以后立了功,再为她请个诰命。 这一世,便是完美,不求其他。 陆桑榆想得美滋滋,心里迷雾散尽,将册子放进了最里层的箱子。 岑鸢悄然回到听蓝院,天已亮了。 小姑娘俏生生站在晨光中,已梳妆停当,正打算出门。 岑鸢想起陆桑榆的话,便是忍不住嘴角噙着笑,向着她道,“我的神,你这大早上的又是要去哪儿?” 第473章 大早上就被喂了一嘴狗粮 天光大亮,朝阳温温淡淡洒照在男子身上。他眉眼灼灼,带了点笑,嘴里蹦着新鲜的词儿,便是带了几分不羁。 时安夏莞尔,走上前替他理了一下衣袍领子,“我约了安国夫人用早膳,想必她是有了麻醉药的新思路。我想着早些给阿娘接骨,了桩心事呢。对了,陆大人母子都平安回家了?” 岑鸢点点头,低声道,“回是回了,问了我好些问题,差点都答不上来。” 时安夏打趣他,“还有你答不上来的问题?那得是多刁钻?” “他问我,你是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岑鸢揉了揉眉心,无奈得很,“你让我怎么说?说你和我都……” 时安夏抬起黑亮的眼睛,眸里映着朝霞的红光,“这世上,信则有,不信则无。其实据我所知,嫂子也有过短暂的经历,只是她以为那是梦而已。” 二人站在晨光中,说了半晌话。 北茴离得远远的,瞧着那对璧人,只觉好看得很。 红鹊站在一旁,笑眯眯的,“我们姑娘真就跟一朵花似的。” 北茴逗她,“你不是说她像你祖母吗?” 红鹊双手合十,看着晨光中的主子,“她像我祖母一样慈爱,可她像花儿一样美啊。” 北茴心里又升起一丝忧虑。夫人美则美矣,可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她安慰自己,也许等夫人年岁再大些,与少主圆了房,想必就不那么生硬了。 对,是生硬。 分明表现得万种柔情,举手投足间也是少年夫妻才有的羞涩,可就是觉得生硬。 如此时,夫人与少主告别时,转过身来就是重重一口叹息,像是完成了一件必须的任务。 夫人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低垂着眉目,一副努力到心虚的样子。 北茴太熟悉时安夏了,分得清她隐藏着的欢喜和忧愁。 时安夏见北茴忧心忡忡,不由温声问,“怎么了,北茴姐姐?” 北茴忙道,“没,没有,在想安国夫人昨夜派帖来时,特意交代说今早别在家用早膳,定是有出其不意的美食等着夫人。” 她这话圆得好,时安夏也没怀疑。 马车到尚书府时,那头梁雁冰已忙开了。 梁雁冰迎出来老远就问,“你早晨出来没用过早膳吧?” 时安夏应她,“安国夫人是要让我试药吗?” 梁雁冰笑,“那不敢,驸马指定得杀了我。” 二人落了座,侍女将膳食摆上桌。 每一样,都只有一小碟。 每一小碟,都是花草混合食材做的食物。 时安夏怔愣着,“这,能吃?” 梁雁冰双眼满是期待之色,“你不妨试试,不止能吃,还能治病。” 时安夏拿起碧玉筷子,拈了一小块面前的糯米饭,里头夹杂着白色蓝色红色的花瓣。还有旁的小菜,也是加入了各色花草。 治不治病另说,味道是真好,时安夏眉眼弯弯赞道,“好吃,少见的美味。清香,爽口,回味无穷。” 梁雁冰得了表扬,乐开了花,“那可不止好吃,还能养胃,养颜,养肝养肺养肾。” 时安夏吃着,用帕子掩着嘴笑,“您就说不养什么吧?” 梁雁冰低声道,“我这是从你阿娘那想到的。” 时安夏不解,“想到什么?” “食补啊。”梁雁冰那日随郑巧儿去见了唐楚君和姚笙,就看到西月给姚笙专门备了膳食。 那食谱里全是养这养那的,可西月半桶水,搭配得欠点意思。 梁雁冰回家这不就琢磨上了吗?京城达官贵人多,爱新鲜,讲究养补身子。这就是她的强项。 最重要的是,梁雁冰手头紧,“你说,我要是弄这么个食补酒楼,能赚银子吗?” 原来在这等着呢。时安夏问得直白,“缺银子啊?” 那不是废话吗?梁雁冰低头瞧着自己富贵满身,上好的绫罗绸缎,金银玉石啥也不缺,叹口气,“不瞒公主说,你瞧瞧我啊,穿得这么光鲜,全是我夫君省吃俭用买来的。我家的银子全攥我夫君手头,他就怕我给他和儿子买这买那。结果我是吃穿不缺了,可我夫君和儿子可穿着打补丁的衣衫呢。还有那鞋子也是,都快穿掉底儿了,也不舍得换新的。” 时安夏饱了,合着大早上就被喂了一嘴狗粮?啧,这炫耀得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下去的光啊。 梁雁冰丝毫没察觉对面的少女正用戏谑的目光在打量自己,继续认真倒苦水。 穷,她家穷,两袖清风能不穷吗? 高品源在晖州为官,俸禄也就那么点,根本不够家里开销。 三个儿子读书习武处处都要用银子,屋里的丫鬟婆子也是只用了两个,不敢请太多人。 那真是能省则省,过得苦巴巴。 梁雁冰要强,不可能找父亲母亲接济。只靠着在外卖些草药,替人看病来补贴家用。 如今回了京城,尚书府的宅子是赐下了。可府丁门房丫鬟婆子,哪里又是两三人能顶得住? 各屋子都空着,完全是家徒四壁。 尚书夫人愁啊!真真是愁死了。 这不得想办法搞点银子吗? 时安夏边品着早膳,边听梁雁冰絮叨她家的事儿。 她喜欢听梁雁冰说话,快人快语,也不扭捏,这就是寻常人家的烟火气,盛世安稳的百姓日常。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整日操劳国家大事,外忧内患? 时安夏吃了个八分饱,还有些意犹未尽。可自来的自律让她歇了筷,“明德帝鼓励行商,各行税率也是一降再降。安国夫人要想开酒楼,是个不错的想法。” 梁雁冰迟疑着问,“那行商影响我夫君的仕途吗?”这才是她最担心的。 时安夏摇头,“这倒不必忧心,只要不利用官职便利行私事买卖,不会有影响。”她笑道,“我手上倒是搞了几项营生,进项不错,也是有些经验和法子的。你要不要跟我合伙开酒楼,省去你许多琐事?” 梁雁冰脸色有些窘迫,“我……” 她就是脑子一热,找时安夏来问问是否可行,打听一下行情。待打听好了再回娘家问问,有没有谁能借她点银子开酒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找时安夏打听这些,就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时安夏看出来对方的窘迫,爽快道,“我出银子,你出食谱,赚了五五分成,亏了算我的…… 第474章 我保你不掉脑袋 时安夏可不是因为人情才大方,而是知道梁雁冰的本事。刚尝过花草宴,更是心里有了底。 没人比她更懂权贵,吃惯了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对于花草宴除了猎奇,更在意其食补功效。有钱人不缺银子,缺的是养生。 她相信以梁雁冰多年与花草打交道,用花草入药的经验,做出来的花草宴肯定不止是噱头。 时安夏不仅要让花草宴在京城打出名气,还要将其推向各州各郡各县。 一旦推行起来,她就能鼓励百姓种植有药用价值的花草。可由官府收购,也可由私人自行收购。甚至可施行定向收购,即谁免费发放花草种子,就由谁收购。 若是百姓见别的收购点价格更高,也可卖到别处,但得先把花草种子费用付了。这样一来,任何一方都不吃亏。 且花草宴令人赏心悦目,很拿得出手。 宫宴礼宴以此为辅,定能使北翼在列国中大放异彩,如此她还能把花草宴推向列国。 收回来的花草经过晒制,销往别国赚取银子也是一途。 大力发展边贸的好处是,利用北翼天然优势,将花草及茶叶卖出去,便可换回来大量的优良战马加以培育,增强国力。 一来二往中,百姓赚了银子,国库也赚了银子。北翼更与列国有了深入交流,大家不至于一言不合受人蛊惑就开战。 梁雁冰哪里知道眼前的小姑娘连百年后方方面面的民生国计问题都安排好了,还当人家是个银子多的冤大头,“那怎么行?万万不可!” “四六?三七?二八就过分了啊,安国夫人!生意嘛,要大家有得赚才开心哦。”时安夏逗着她。 梁雁冰无奈地笑,“怎能亏了算你的?这不公平。亏了要算也要五五摊。” 她是缺银子,但再缺银子不能缺了风骨不是?心里起了占人便宜的想法,这关系就长久不了。 时安夏狡黠的,“可我没准备亏啊。”她顿了一下,才正色道,“相信我,不会亏的。” 怎有这样的底气? 别忘了,她的靠山是明德帝啊。 只要让明德帝点了头,开了口,花草养生宴就能成为京城时兴的东西,受人追捧。比如像板栗一样味道的肃州南瓜,到现在还是京城人的心头爱呢。 这不就是因为明德帝爱吃,大家都说好吃,肃州南瓜都涨价了。 今年是肃州百姓丰收的一年。明年当是花草宴盛行的一年才对。 梁雁冰心头也一片火热。 在京中立足,谈何容易呀。她看着眼前女子分明没长大,却胸有成算得让人安心。 在不知不觉中,她已心生臣服。就觉得跟着她干,银子会有的,京中日子不会差。 二人又谈了一些细节,梁雁冰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说。 时安夏无奈,“咱俩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有什么不能直言的?” 梁雁冰仍旧迟疑,“可,可那东西,已经过时限了,还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我正愁呢。” 时安夏一头雾水,“什么东西能惹来杀身之祸?” 梁雁冰没有正面回答,反倒拿出一张告示来,“你看……” 时安夏一瞥,那不就是前阵子她亲自提议关于“墨鸠”的告示吗? 告示上说,严禁百姓私自持有“墨鸠”。一个月内,朝廷重金收购,过时凡是发现持有“墨鸠”者,格杀勿论。 所以,“你有‘墨鸠’?” 梁雁冰点点头,“不止有,还有好大一块呢。但我早前不知道它叫‘墨鸠’。” 她是因为到了京城后,发现京城到处都是告示在宣传“墨鸠”的毒害,上面还画有图样。这才知,自己手上的东西叫墨鸠。 可细看之下,吓了一跳。过了赚银子的时候,她要被杀头啊。 她埋怨道,“怎的好东西到了京城,都被说得十恶不赦呢?分明木颜花是好东西,这个所谓的‘墨鸠’也是好东西。” 时安夏发现梁雁冰还真是让人惊喜,“快拿出来我看看,我保你不掉脑袋。” 梁雁冰仍是迟疑,苦着脸,“你保我不掉脑袋?你拿什么保我不掉脑袋?” “拿我脑袋保你脑袋行不行?”时安夏笑了,“不止保你不掉脑袋,还可以保你赚取银子。” 一听银子,梁雁冰眼睛亮了。 穷啊,人穷气短,胆大,这就进了里屋,小心翼翼捧个盒子出来,“这真是个宝贝,加在药里,简直能起死回生。我跟你说啊,当时晖州有个人,几乎已经到了药石无医,油尽灯枯的局面,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他的儿孙们都在给他办后事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被你用‘墨鸠’治好了?”时安夏伸手将木盒子打开,见里面露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来。 梁雁冰道,“不止治好了,精气神比之前都好很多。我们离开晖州的时候,他还请我们夫妻去府上用膳,为我们饯行,席间还能喝上几杯。嘿,他还劝我夫君的酒,你说神不神?” “神,倒是神。可凡事都有两面。你知道‘墨鸠’碰上‘苍鱼’会有什么后果吗?”时安夏叹息。 凡事有两面,完全是因为有人野心过重,起了害人的心思。 木颜花被人利用来祸国殃民,是木颜花的错吗?是人的错。 苍鱼墨鸠用来给人下毒,神不知鬼不觉,是其本身的错吗?也是人的错啊。 梁雁冰早从告示宣传上知道了后果,情绪低落至极,“可这也不是草药的错啊。” 她从小热爱花草,就觉得花草也是有生命,有灵性的。 就像有人养狗生出了感情,却因着外头一只野狗咬了人,然后人们就要将所有狗都打死才算消了这口心头气。 这本身不合情理。梁雁冰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 时安夏一时也没空安慰她,“晖州是有种植‘墨鸠’吗?你这么大块墨鸠又是从哪里来的?” 梁雁冰情绪不高,摇摇头,“我是从一个农妇手上买来的,还花了二两银子呢。” 想必农妇也不知道这东西值钱,只想着赶紧脱手,别砸手里了。 “等太医院确定这就是墨鸠,给你换一万两银子可好?” 梁雁冰眼睛亮晶晶,情绪也不低落了。一万两呢…… 第475章 把东西还给我 梁雁冰兴致高昂,也不心疼花草皆有灵性了,小心翼翼问,“真有一万两?” “有。”时安夏笑着应她,“这下高兴了吧。” 真正高兴的是她自己,尽管早前一直认定是李贵妃给明德帝下的毒,可万一不是呢? 只要大块墨鸠到手,申大夫就能制出真正的解药来。 一旦明德帝出状况,她就能立刻启用解药,以保万无一失。 梁雁冰又岂能不高兴?有了一万两,她就能多买些下人回来做事。 尚书府这么大,连个门房都还没有。 她这几日住着觉得害怕,太空旷了,感觉说话都有回声儿。 梁雁冰刚咂摸出点高兴的味道来,忽然眼前一花,就见一道身影冲进屋,蛮横抢过木盒撒腿就跑。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时安夏和梁雁冰齐齐愣了一下。 时安夏大惊,“梁雁芝!” 随着这声“梁雁芝”落下,北茴已经追着人去了。路上碰见马车夫和小厮从后院闻声出来,厉声喝道,“保护公主要紧!” 那二人也不敢妄动,万一是个调虎离山计,后悔都来不及。便是一咬牙,进屋去护公主。 梁雁冰也跟着跑出去追人,边跑边喊,“雁芝!停下!二妹,二妹,快停下!东西还给我!” 梁雁芝抱着木盒跑得奇快,怕是一生的劲儿全用在这儿了。 后头越追,她越跑得疯快。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让开,听得梁雁冰喊,“抓住她!抓住她!” 看热闹的人不少,但无人肯出手拦一拦。 毕竟梁雁芝穿着不俗,谁也不敢管这档子闲事。 北茴知安国夫人还怀有身孕,边跑边道,“夫人您先回去,我去追。您千万不能动了胎气。” 梁雁冰这才想起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不想还好,一想就觉得肚子有点疼,步伐渐缓下来。 只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功夫,梁雁芝就快跑没了影儿。 北茴瞅见对方拐进一条巷子,等她追过去时,竟然找不着人了。 这才发现,那巷子四通八达,有好几条岔路口,来往的马车络绎不绝,南来北往,从这条巷子经过。 梁雁冰拖着沉重的身子,也赶到了,喘着气儿,“人呢?” 北茴十分沮丧,“没了。这里岔路口太多。” 她让梁雁冰等着,自己则挨个去问巷子里的人。有说从南边跑的,也有说从北边跑的,到底从哪边跑的,谁也不清楚。 梁雁冰转眼就丢了一万两银子,可想心情有多糟糕。 她为了节约银子,又想着尚书府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暂时没设门房。仅有的一个婆子一个丫鬟也被调去了厨房。 她是万万没想到,就和时安夏说个话的工夫,竟然还能让梁雁芝从眼皮子底下把东西给抢走了。 她两个,外加北茴三个大活人可都在屋子里啊。 梁雁冰站在巷子里缓了口气,冷静下来后,让北茴先回去找时安夏,自己则一路追去了忠礼侯府。 她撑着腰,抚着肚子,忍下疼痛,气喘吁吁问门房,“二,二姑奶奶回来了没有?” 门房诧异得很,怎的二姑奶奶喘成那样刚回家,大姑奶奶也喘成那样追来了,“回,刚回,二……” 未等门房说完,梁雁冰就狠吸了口气,大步跨进侯府,直奔梁雁芝住的院子而去。 “大姑奶奶!” “大姑奶奶!” 院里的丫头们见大姑奶奶气势汹汹而来,纷纷躲避。 梁雁冰一脚踢开房门,看到梁雁芝正坐在椅子上大口喝茶,手伸出去,压抑着愤怒,“拿来!” 梁雁芝扬起头,眼里是幸灾乐祸的笑,“拿什么?” “拿!来!”梁雁冰咬牙切齿重复,眼里隐有泪水。 生活如此艰难,自家亲妹子还要这样对她。一时鼻子酸得不行,说出的话也打颤,“如果你还当我是姐姐,就把东西还给我。” 梁雁芝挑衅着,“如果我不呢?” 她在家闷了几日,一时没忍住跑去了尚书府,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座府邸。 谁知运气这么好,大门一推就开了。 门没锁,竟然连门房都没一个。 里面院子更是又大又宽敞,虽然杂草丛生,家徒四壁,可姐夫成了尚书,迟早银子会像雪花一样飞来。 到那时,尚书府定会富丽堂皇。 然后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转悠到了膳房那边,竟听到时安夏的声音。 她就躲在外头听,听着听着,听到两人还要合伙开酒楼。这还不打紧,一转眼,她姐姐就要进项一万两! 梁雁芝气啊! 为何好事都被她姐姐碰上了? 分明海晏公主是她前外甥女,她除了被逼着下跪立规矩外,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可为何到了她姐姐这里,公主这么大方,说什么“亏了算我的”,这等好事怎的落不到她头上? 急怒攻心下,梁雁芝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冲进屋子抢走了那个能值一万两的药材。 墨鸠!墨鸠! 她早前也听说过墨鸠的! 的确很值钱。 那时候她还专门让唐楚文在外头去寻这玩意儿,人力费了不少,结果什么也没找到。连个墨鸠的影儿都没见着。 谁知转眼她姐姐就拿出这么一大盒来。呵呵,还真是厉害呢! 此时,梁雁芝眼里闪着妒忌之色,“我偏不给你!你打我呀!我早就不当你是我姐姐了!从你跟姐夫成亲那日起,你就不是我姐……” “啪!”梁雁冰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梁雁芝脸上,“仗着我从小不和你计较,你就抢我东西是吧?” 梁雁芝仍旧嘻嘻笑,眼里闪着癫狂的光芒,“抢你东西怎么了?你不也抢我东西?” 忠礼侯夫人钟氏得了信儿,匆匆赶来,正好看见大女儿掌搁小女儿。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不由得皱眉,“都闭嘴,你俩是亲姐妹,有什么好吵的?” “母亲,妹妹抢我一万两银子!”梁雁冰恨恨的。 梁雁芝也不落后,告状,“母亲,姐姐抢我男人!” 忠礼侯夫人气得直瞪眼,“你闭嘴吧!是不是疯了,动不动你男人!你男人是那个花天酒地的唐楚文!少攀扯你姐夫!” 第476章 我怀疑二妹服食过福寿膏 钟氏这头骂完,又转过身来骂大女儿,“还有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皇上亲封的安国夫人!炙手可热的尚书夫人,你就是这副鬼样子!还一万两银子!你哪儿来的一万两银子!” 梁雁冰这才发现自己跑得太急,一缕头发已经散下来,活像个疯婆子。 但她已经顾不得许多,急得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母亲,她真的抢了我东西!那东西,海晏公主承诺要给我一万两银子的。一万两银子!母亲,我缺银子啊!” 其实伤心的并不真是这一万两银子,还有刚升起了希望就被亲人毁灭的失落,以及小腹疼痛的慌张。 她捂着腹部,心里难过极了。 也不知道海晏公主是不是对她失望了,一时思绪纷乱,只觉京城的繁华很让人无力和挫败。 没银子,寸步难行啊。 这头,时安夏也懊恼得紧。 这盒墨鸠当然不止是一万两银子的问题,那是明德帝最后一道保命符。 可现在丢了。 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丢的。 得知北茴跟丢了梁雁芝,时安夏彻底冷静下来,倒也并未责怪。 今儿来的时候,她觉得排场过大,怕给梁雁冰带来压力。 到了尚书府门前时,她就把人给撤走了,只留北茴在身边。马车夫和小厮也将马车赶到后院去了。 时安夏想着尚书府总归是安全的,却没想到人家缺银子,竟是连下人都没安置上。 后来突发状况,时安夏的脑子转得太快,心思又过于复杂。第一想法也认为这是调虎离山计,而真正目标是她自己。是以没有阻拦马车夫和小厮留下保护,只让北茴追了出去。 北茴从未这般窝囊过,“夫人,是我的错。” 她是觉得以自己的腿脚,完全可以追上梁雁芝,就不知怎么竟追丢了人?想那梁雁芝平日里娇里娇气的人,怎会跑得那么快? 简直窝囊透了! 马车夫和小厮也跪下请罪。若是那时他们不顾一切围堵上去,想必是可以追上的。 可少主交代过,任何时候都要以夫人的安危为首要任务。所以他们听了北茴的话,也害怕出差错,是以齐齐折回来。 时安夏淡淡道,“都起来吧,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她带着人也来了忠礼侯府。在得知侯府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一前一后回府后,她问门房,“你们二姑奶奶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抱这么大个木盒子回来?” 门房认真想了想,点头,“有。” 时安夏放下心来,想必墨鸠还在。 她一边让小厮回府带人来侯府,一边让北茴拿自己的腰牌去太医院请申大夫来此一趟。 梁雁冰听闻时安夏来了,忙扔了母亲和妹妹匆匆出来迎接。 两人刚一见面,时安夏就问,“找到了吗?” 梁雁冰摇摇头,“没有。”她小心翼翼地问,“墨鸠很重要吗?” 那不是废话?不重要能随便给出一万两银子?但时安夏不想给梁雁冰太多压力,只道,“有用。但也不是那么迫切。” 梁雁冰放下心来,“不知道我二妹藏哪儿去了。” 时安夏这会子已经顾不得礼数,早一点找到,就早一点放心。便是沉着眉眼,“找人搜她院子!门房说,她回来的时候是抱着木盒回来的。” 梁雁冰心头咯噔一声,就知“不是那么迫切”,其实是在宽她心。 她正要应下,指派下人去搜梁雁芝的院子。 却听这时,忠礼侯夫人钟氏冷笑一声,“海晏公主好大的派头,开口闭口就要搜我们侯府!” 梁雁冰只觉头大,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公主,哪头都不是她能惹的。 她只得跟钟氏道,“母亲,你少说两句,公主是为我好。” “为你好?”钟氏瞧着大女儿,“你这许多年都在晖州,几时就跟公主有了交情?什么东西能值一万两银子,分明是离间你们姐妹感情。海晏公主,您也别怪我把话说得难听。我这女儿耳根子软,又刚回京城,心眼子实,自来好哄骗。” 时安夏原本是要给钟氏几分薄面,现在本就在气头上,又见其不知好歹,是个拎不清的,当即脸色也冷了几分,“现在可算知道我这前二舅母是随了谁。” 钟氏也正是因着这层关系而迁怒于时安夏,“今日要想搜我女儿的院子,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 时安夏默了一瞬,抬头看向钟氏,“想必侯夫人听说过早前有张告示,私自持有墨鸠者,格杀勿论。侯夫人是真准备好赴死了吗?” 钟氏愕然,“墨鸠?” 梁雁冰急死了,手捂着肚子,额上冒汗,“母亲,二妹从我手上抢走的就是墨鸠!那东西现在被查出来,会被杀头的!” 钟氏虽是见不得有人打上门来,却也知墨鸠开不得玩笑。到底在京城权贵圈里浸淫多年,常听周围人说起这些。 她脸色十分难看,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二女儿闯祸了。这便讪讪让开路,仍旧维持着侯夫人的尊严,“公主请随我来,,我让人当着您面搜。” 时安夏却不急着走,因为发现了梁雁冰的异常,关心地问,“安国夫人,你怎样?” 梁雁冰只觉一阵阵酸水往喉头涌,眼前又一阵阵发黑。更可怕的是,她肚子也在往下坠,疼痛异常。 可她要强,咬着发白的嘴唇,“没,我没事。” 时安夏忙伸手一把扶住她,却是对钟氏说着话,“侯夫人,先让府医来看看安国夫人的身子。她怕是……动了胎气。” 钟氏一瞧女儿那张脸煞白,也急了,忙唤身边的婆子,“快去请府医,快快!”又很生气地骂女儿,“你自己不是懂医吗?怎的这般不爱惜身子?” 梁雁冰已是快撑不住,狠狠一闭眼,“母亲,我怀疑二妹服食过福寿膏。” 钟氏和时安夏齐齐一愣。 钟氏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什么福寿膏?她年纪轻轻的,服食什么福寿膏?” 她听名字,只当那是什么补品。 时安夏经梁雁冰这一提醒,可算明白北茴为何追不上梁雁芝了。她安慰着,“好,我知道了。你别操心。” 梁雁冰眼前一黑,终于没撑住,直直往下倒去。 时安夏只觉手中一沉,差点没扶住。 钟氏扑上来,扶在另一侧,一下子慌了,“冰儿!冰儿!府医呢!府医怎的还不来?” 第477章 孩子叫高千鹤 一阵兵荒马乱的拉扯,梁雁冰紧紧拽住时安夏的衣角,眼泪流出来,“完,完了,我孩子保不住了。” 时安夏眸底十分复杂,语气却坚定,努力保持着镇定的笑容,柔声安慰道,“安国夫人,别乱!你自己就是大夫,应该非常清楚要如何才能保住孩子。” 梁雁冰点头,语无伦次,“对,对,我懂,我懂。” 她大口深呼吸,稳住下坠的腹痛感。很快,眼泪又涌出来了,“夫君,我夫君呢?” 钟氏立刻敷衍应着她,“找人去叫了,就快来了。”这才使了个眼色,让下人赶紧喊人去。 时安夏继续出声安慰她,“你挺住,高大人马上就到,府医也很快来了。” 梁雁冰胡乱点着头,眉头一时紧皱着,一时又舒展开来。显然,她已经尽力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和疼痛的位置。 时安夏只觉她身子愈加往下沉,却不愿松手把她交给一旁的婆子。 时安夏低下头,在她耳边哄着,“对了,太医院的申大夫也会到。你放心,就算申大夫不擅女子孕症,那不是还有一整个太医院吗?多的是精通孕症的太医啊。北茴已经去请人了,你放心,放心啊。别乱,咱们现在不能乱……振作起来……” 她这话真的鼓励到了对方。 梁雁冰顿时想起,这不是晖州了。这里是医术盛行的京城。 她点头应着,看向时安夏深邃宁静的眼睛,只觉那双眸子里有说不出的温柔和力量。 一时,心头似乎安定了不少,腹痛感也减轻许多。 时安夏小脸上绽着轻轻浅浅的笑容,陪梁雁冰一起大口呼吸,握着她冰凉发颤的手,嘴上说着安慰的话。 心里却是一声叹息。在做某些决定时,她到底是忽略了梁雁冰还怀着孩子。 片刻,府医匆匆行来。 几个婆子这才得以接手了梁雁冰。她们力气大,齐齐托住其下沉的身子,七手八脚往最近的主院里去。 那是侯夫人自己的居室,也顾不得忌讳,便是指挥着府医和下人们忙开了。 时安夏眸色渐深,视线片刻不离追着梁雁冰。 终究还是急了些。可错过这次突如其来的机会,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让皇太后顺理成章无所顾忌出手。 她必须速战速决。 哪怕在此过程中,会显得她无能和懦弱,甚至显得她不近人情,但她还是决定宣战了。 她已经等不及。 出现福寿膏这种祸国殃民的东西,她无法再做更妥当的筹谋和安排。 总好过眼睁睁看着福寿膏在北翼横行,吞噬国人意志。 既如此,便得引君入瓮,让人有去无回。 时安夏隔着府医,与梁雁冰对视。 没事,肯定没事的!上辈子这个孩子都好好的,这辈子总不会因她而胎死腹中。 梁雁冰睁着疲惫的眼睛看向时安夏,“公主你去,你去办正事。我,我母亲她……她还不懂得这里头的利害关系。银,银子我不要了,能不能,别迁怒侯府?” 时安夏敛下眉眼,握了握她的手,点头应承下来,“别想太多,我会处理好。你安心歇着,想必高大人很快就会来了。” 钟氏见女儿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侯府,一时五味杂陈。此时也知兹事体大,生硬地一侧身,“海晏公主请。” 时安夏微微点头,知自己留在此间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便是准备跟着侯夫人去梁雁芝的院子。 出门前,她忽然调头回去,上前在梁雁冰耳边道,“他叫高千鹤。” 梁雁冰一怔,连疼痛都忘了,“什么?” 时安夏趁着府医探脉的当口,依旧贴着梁雁冰的耳际说,“高千鹤!你记着,孩子叫高千鹤!好好保住他,不然北翼会少一个好儿郎啊!要努力哦,安国夫人,我知道你行的。” 梁雁冰这次听清了,惊愕又奇怪地看着走远的时安夏。 公主怎会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叫高千鹤? 这个名字,她都还没来得及跟夫君说呢。甚至那只是她某一日一闪而过的念头。 刹那间,梁雁冰又深吸了一口气,在脑子里把相关医书都默了一遍。 书上所有关于孕症滑胎,如何在困境中保胎的记载,都无比清晰起来。 她屏退府医,让婆子们按她所说的去做。 终于腹坠感渐消,全身大汗淋漓。但梁雁冰知道,孩子应该保住了。 高千鹤!好,就叫高千鹤! 她累得闭了眼睛。 公主的话依然响在耳边:“高千鹤!你记着,孩子叫高千鹤!好好保住他,不然北翼会少一个好儿郎啊!” 她喃喃念着,“高千鹤……”,便累得睡了过去。 另一头,时安夏刚进院门,就听到里面传出梁雁芝的嘻嘻笑骂声,“活该!就不给!就不给你!一万两!哈哈,没啦!没啦!你们骗我!你们都是骗我的!姐夫也骗我,骗我的!嘻嘻!骗我的!” 见着有人进来,梁雁芝更来劲了。 她双颊通红,眼神迷离,手舞足蹈,狂笑不止,“外甥女,你来啦你来啦!哈哈,我跟你说,你二舅,你二舅有好东西!” 时安夏冷冰冰地问,“福寿膏吗?” 梁雁芝“咦”了一声,眸里勾着诡异的精光,“你怎知?你怎知福寿膏?嘻嘻,你二舅偷偷藏起来吃独食。被我找到了,哈哈,都被我找到了。” 时安夏仍旧冷冰冰地问,“找到了多少?给我看看。” “不给,嘻嘻,不给你看。”梁雁芝摇头晃脑,笑得癫狂,“不给你们这些人看,你们都不是好人。” “别装了。”时安夏拆穿她的伪装,“服食福寿膏,不是你这个样子。你以为假借着福寿膏装疯卖傻,就能掩盖你嫉妒你姐姐的事实?别做梦了!” 梁雁芝的表情一点一点收住,癫狂的笑容以一种无比哀伤的姿态僵在脸上,“我不嫉妒我姐姐!我凭什么嫉妒她!她有什么好?” 时安夏淡漠回应,“她有好夫君爱她怜她;她生了几个好儿子;她夫君平步青云,她贵为尚书夫人;哦,她自己还因为能力出众,被皇上封为安国夫人。你不嫉妒吗?” “我不嫉妒!我不嫉妒!她在晖州吃苦受累,我在京城养尊处优!她比得过我吗?” “梁雁芝,你除了装疯卖傻,还会什么?” 第478章 公主的人要再搜一遍吗 梁雁芝搜肠刮肚地想,除了装疯卖傻,她还会什么?她还能干什么? 是啊,她从小就比不过姐姐。不及姐姐长得好看,不及姐姐聪明能干,不及姐姐讨长辈喜欢,她什么都不及姐姐。 她抢了墨鸠,抢了姐姐一万两银子。 这样姐姐就会难过了,会哭了。她刚才就见姐姐哭了。 她要把墨鸠还回去吗? 她还得回去吗? 她也想哭,她已经还不回去了。 时安夏见她一时喜一时悲,自说自话,念念有词,眉目敛了几分不耐,“你到底把墨鸠藏哪儿了?” 梁雁芝又恢复了嘻嘻笑,双眼愈渐迷离,被人架着,整个人也像是软骨头一般,“你猜!嘻嘻……你猜!” 钟氏忍无可忍,挥手一耳光打在女儿脸上,“你到底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梁雁芝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依旧痴痴笑,半分清醒半分癫狂,“谁叫你们骗我!都骗我!你们都骗我!姐夫也骗我……” 渐渐的,梁雁芝癫狂之色消去,双目变得空洞无神,缩成一团瑟瑟发起抖来。 嘴里仍旧念念有词,“骗我!都是骗我的!骗我的……” 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走上前,跪在侯夫人面前抹泪儿,自扇着耳光,说自己没把小姐看好。 钟氏顺手打了婆子一耳光出气,“你还好意思说!让你看好她,怎么就把她放出去了?” 一放出去就闯大祸! 钟氏只觉颜面尽失,恨不得挖个地洞将二女儿给埋了。 她难堪至极,“让公主见笑了。” 时安夏不动声色用目光扫了院子一遍,不冷不热道,“习惯就好。见笑事小,杀头事大。” 钟氏这才又想起,眼前公主是前二女婿的外甥女。心头莫名怒气升腾,却不敢表露在脸上,只厉喝一声,“搜!” 她身后婆子们得了令,便是在时安夏眼前四处翻找。 随着时安夏的走动,已经翻了大半地方,仍旧一无所获。 此时,少主府来了人。 北茴带着申大夫也到了。 钟氏问,“公主的人要再搜一遍吗?” 时安夏并不客气,只淡漠点点头。 钟氏暗恨。不过她分得清,让公主的人搜查院子,虽然会让侯府失了颜面,却也比掉脑袋来得强。 她侧身让开,令贴身婆子把侯府下人都叫出来。少主府的人又大张旗鼓进院去搜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时安夏让人将梁雁芝带下去看守起来,退到墙边,顺手将耳上的珍珠耳环取下放入袖中,才对申大夫道,“原本有一大块墨鸠可制解药,现在找不到了。” 申大夫看着时安夏的动作,皱眉。 这是他和公主之间的约定。一旦他看到对方摘了耳环,便要按照早前说好的计划行事。 他默了一瞬,声音不大不小,“那就麻烦了。我查遍医书,都没找到任何别的法子可解墨鸠苍鱼毒,必须找到这块墨鸠,才能提早制出解药。” 时安夏语气有些恼火,“再查!今日本公主就是将侯府翻过来,也要找到那木盒子。” 申大夫灵机一动,“据说,晖州有座袅音山,那山上恐怕就有墨鸠。原本我已托人去找,但近日皇上下令封锁袅音山,不知道是不是得了消息,也是为了墨鸠?” 时安夏挑了挑眉,“皇上的心思勿要瞎猜,做好自己手头的事。对了,麻烦申大夫去看看尚书夫人,她似乎动了胎气。” 申大夫虽不擅孕症,但普通的倒也手到擒来,总好过在这跟时安夏打配合唱戏,便是应下匆匆跟着侯府的人走了。 一时,忠礼侯府人心惶惶,不知海晏公主在找什么东西。 也有知内情的,把消息传出来了,说是原本他们家大姑奶奶手上有一大块墨鸠,上交朝廷可得一万两白银。谁知小姑奶奶癫症犯了,把墨鸠抢了藏起来。 不到半日功夫,海晏公主中了苍鱼墨鸠毒,需要大量墨鸠制成解药解毒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 “怪不得早前到处张榜告示,要收墨鸠呢。” “皇上对海晏公主也是极宠,为给她解毒,大半个太医院这几月都忙得底儿朝天。” “可有什么用呢?眼看着安国夫人手里有一块墨鸠,却找不到了。” “侯府就那么大,总能找到的。” 这会子,时安夏沿着侯府走了个遍,尤其将大门至梁雁芝住的院子那条路由侯府的下人带领着走了好几遍。 最后,她的视线投在了那片荷塘里。 忠礼侯府有一盛景,就是满塘荷花美不胜收。 梁有柏尤爱荷花,以荷花为题,作画写诗,其笔下丹辉极负盛名。是以侯府的荷塘也有君子塘之称。 时安夏站在塘前驻立良久,见层层叠叠的荷叶铺在水面,许多花已现蕾,有的已经迫不及待盛放开来。 她不冷不热赞道,“侯府这荷花不错。” 钟氏跟在一旁无比煎熬,不知公主为何此时还有雅兴赏花。下一刻,便是听到公主吩咐,“来人,下塘!就是把这荷塘给本公主翻过来,也要找到墨鸠!” 一声令下,少主府的人已纷纷下塘。 倒不是用脚直接踩进塘里,而是上了塘里小舟。 塘深,淤泥也深。塘里备着不少小舟,可供人近距离观赏荷花,有时梁有柏也会带着弟子们乘舟观荷咏诗作画。 此时塘里小舟已将近前荷花带根拔起,认真搜寻起来。 梁有柏捶胸顿足赶到的时候,荷花已残了一片。 花儿就跟他养的女儿一样,如今被人弄残了,那张脸简直难看到了极致。 忠礼侯爷听说大女儿收藏的墨鸠,被小女儿弄丢了,这无论哪一个都是要杀头的啊。 他也不敢露面了,干脆躲起来静观其变。 夜晚灯火通明,烛光火把照得塘里亮堂堂。 时安夏坐在岸边的椅上,一动不动盯着塘里。 钟氏也是累得眼皮子打架,双腿发软,这会子坐在时安夏身后问,“公主,若是找不回来又如何?” 时安夏冷冷回道,“那你侯府就要倒大霉了。” 钟氏不敢问了,双手合十期望快点找到这盒所谓的墨鸠。 如此,时安夏在忠礼侯府折腾了一天一夜,总算是从荷塘里把陷在淤泥中的木盒子给打捞上来。 第479章 你何必费这神 只是木盒子捞是捞上来了,可装在里头的珍贵墨鸠已经化成一瘫黑水漏得精光,再无任何价值。 梁雁芝因此下了大狱。 断了福寿膏,她在牢里更加疯癫,哐哐撞墙,直撞得头破血流。 胎像已稳的梁雁冰亲自在时安夏的陪同下去探监,被妹妹那一脸狼狈相吓得说不出话来。 梁雁芝一见着她,也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姐姐,救我!姐姐,救救我!我好难受!我要死了……姐姐,救救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救救我啊……姐……” 梁雁冰心里不好受,但也无法,只拿了些银子给狱卒吃酒,希望他多关照关照。 从牢里出来时,时安夏问,“有办法让人戒掉福寿膏吗?” 梁雁冰默了一瞬,反问,“如果我能制成清除福寿膏的药丸,能不能……”她咬了咬牙,还是厚着脸皮说出了口,“能不能让我妹妹回家?” 时安夏提醒她,“安国夫人,你这妹妹可不是省油的灯啊。这要把她弄回家,不得三天两头气死你?” 梁雁冰无奈道,“终是一母同胞的妹妹,她死了,我母亲难过,捎带着怨我。算了。我以后少回侯府得了。你帮帮我?” 时安夏想了想,“我答应你,年底放她回家,好吗?” “为什么是年底?”梁雁冰不解。 为什么是年底?时安夏想,也许那时,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吧。 梁雁冰见对方不答,也不纠结。 她越接触时安夏,越是觉得此女不简单。她感觉对方似在下一盘大棋,而她只是棋盘中一粒小棋子而已。 但她还是喜欢接近时安夏,就凭对方能说出“高千鹤”这个名字来。 这名儿她已征求过夫君的意愿,就这么定下了。这是她几个儿子中,唯一没按字辈取的名儿。 梁雁冰终于有机会追问,“你那日怎会说出高千鹤这个名字?” 时安夏早知对方有此一问,笑着答道,“那天看你很艰难,怕你撑不下去。就随便想了个名字,让你多念念。孩子一旦有了名字,他就顽强了。你看,这不是挺过来了?” “是……吗?”梁雁冰将信将疑。就不知道对方随便说个名字,怎的都能跟她想的一样? 这是会读心术吗? 时安夏是绝不可能承认什么的,“不然呢?你要不喜欢这名字,不要也成。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喜欢。” “喜欢就好。”时安夏暗笑,转了个话题,“你用了我取的名字,就赶紧帮我制清除福寿膏的药丸。我急用。到时一起算银子。” 这可不是银子的事儿。梁雁冰道,“其实福寿膏这种东西并不多见,木颜花也不是到处都有。你何必费这神?” 时安夏想了想,“我带你去看看。”她急需药,必然要让制药者有紧迫感。 她们刚从关押梁雁芝的牢里出来,本来也没走远。拐个弯,就到了东羽卫的特设府衙。 时安夏找了马楚翼,让他带着去地牢。 地牢里,一阵阵的鬼哭狼嚎。 梁雁冰好奇地看着牢里关押的那些人,与梁雁芝如出一辙的煎熬,扯头发,撞墙,蜷缩在地哀嚎。 有的人倒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却抖得厉害。分明已是六月天,夏日渐炽,他们却冷得缩成一团,直打寒颤。 时安夏指着其中一个正撞得头破血流的壮年男子,那人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这个人,在擂台上打赢了邢明月,成了新一轮擂主。还没等高兴多久,在擂台上就福寿膏瘾发,当场就被抓起来了。” 走了几个牢房,她又指着另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子,“这个,输给魏屿直,根本就不是对手。转天,他又上台挑战,结果神力惊人,直接把魏屿直一拳给打下台去。” 几人就这么一路走,一路介绍。 这里关着的,几乎都是从擂赛上抓回来的人。换言之,这些人几乎都有武力。 马楚翼指着一间牢门缺失的牢房介绍,“那牢门昨日被一个瘾发的犯人徒手掰断,到现在还没找人来修。这擂赛要是再延续下去,不止我们东羽卫的牢房人满为患,卫皇司那边也要满了。” 梁雁冰自然知道武举擂台赛事,听得一阵阵心惊。待告别马楚翼,出了东羽卫地牢,才感觉呼吸通畅。 她奇怪地问,“福寿膏又不是满大街都可以买到的糖果,怎的人人都能吃上了?” “那你妹妹又是如何吃上的?”时安夏自问便自答了,“她偷了唐楚文的福寿膏。那唐楚文又是从哪里得来的?你细细想想,如果唐楚文和唐楚瑞兄弟俩当初不是住在护国公府,谁会想得起他俩来?” 梁雁冰终于听出些苗头来了,“他俩是因为可以出入护国公府,所以才有人送了福寿膏来给他们吃?” “我那还有个名义上的小姨,你知道的,唐楚月。我问过了,早前也有官员的夫人拿来送她吃。不过她聪明,不像她两个哥哥那么蠢而已。” 梁雁冰听得头大如斗,“官员的夫人?” 那岂非北翼朝廷官员也开始吸食这玩意儿了? 时安夏知她已经想到问题所在了,“前几日一帮老臣上奏弹劾高大人,你知道的吧?” 梁雁冰点点头,“是我和我妹妹闹出来的事,影响了我夫君。” “那倒未必。要没这事,无非也就换个名目弹劾罢了。主要是高大人挡了他们的道。” 待二人钻进马车,时安夏撩开帘幔,便将那日金銮殿上发生的事描述了一番,“一大帮老臣一起上奏弹劾高大人,结果刘兆叶因为服食了福寿膏,全身发软,数次摔倒在大殿上。最后抬进太医院,太医们一查,他至少吸食了好几年,身子早就被掏空了。” 梁雁冰只觉六月的风吹着都是凉的,“所以如果断了这些人的福寿膏……” “他叫你做什么,就必须得做什么。否则就不让你继续吸食了。”时安夏叹口气,“如今只是这帮没用的老臣,倒也还好。等哪一天,满朝文武皆如此,士兵上战场跑不动,百姓不劳作,只会卖儿卖女,又如何?安国夫人,咱抓点紧行吗?” 第480章 全民瘟疫 梁雁冰直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福寿膏的可怕。 早前哪怕她妹妹梁雁芝服食,她也只认为不过是得了病,或者中了某种毒,解掉医好就行了。 可如时安夏所说的这情形,倒像是一场瘟疫,且是蔓延速度很快的全民瘟疫。 瘟疫对她而言才是最大的阴影。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夫君高品源,当时在晖州都因瘟疫于鬼门关前数次徘徊,这使她心有余悸。 “是谁这么缺德会用福寿膏来控制官……”梁雁冰脱口而出后,自己都愣住了,低声道,“我的天,不,不会是太后吧?” 之所以猜到太后头上,是因为她听高品源说过,那帮老臣大多都是太后阵营的人。 在来京城后,高品源担心她不懂京中官场,误被旁人拉拢,特别交代过。 时安夏倒也没避她,“你只猜对了一半。她制不出来福寿膏。我查过了,这种东西原先北翼没有,种子最早是在宛国发现的。” 宛国能种木颜花的地儿少,且发现福寿膏不是好东西。他们自己不用,就把主意打到了北翼来。 关键这算盘打得还挺响。 起初,他们是见不得北翼以茶叶,丝绸,瓷器等物大量赚取宛国银子。可北翼的东西好啊,宛国连皇家日常用的都是北翼制造的东西。 怎么办?自然是想有来有往。 宛国也想卖东西给北翼赚取银两。可他们有什么?最多的是战马和牛羊。 彪悍的战马会使北翼国力增强,牛羊全身是宝,牛角牛筋是制作弓弩的上好材料。这些他们都不想卖。 唯有用木颜花制作出来的福寿膏,若是大力倾销给北翼,就能持续赚个盆满钵满。 宛国不止要把福寿膏卖给北翼,还要借用北翼的土地种植木颜花。 宛国人行事不便,做什么都得偷偷摸摸,就想找个合作伙伴。 梁雁冰也是造孽,感觉自己听了好大个瓜,“意,意思是……太后跟宛国勾结上了?” 一国太后若是因一己之私勾结宛国坑害本国百姓,那还是人吗? “就算不是她本人,也是她阵营里的人。” 时安夏一边给梁雁冰讲能讲的,一边在脑子里思虑着那些不能讲的。 上辈子太后并没接受宛国的提议,哪怕晋王上位后,也没将福寿膏这种东西在北翼大力推行。 只是荣光帝和一些奸臣自己私下享乐,最后才导致身体亏空。 绝不会像如今这样,把魔爪伸向武举,伸向朝堂武将。 这说明福寿膏的危害,就连太后阵营的人都不一定清楚。 只是现在他们急了,才想着跟宛国合作共同赚取银两。 毕竟李家许多明里暗里的营生都被时安夏和岑鸢两人给一窝端了,断了其银子来源。 又加上自太后被圈禁西山,急需外力对抗明德帝,若能用福寿膏控制想控制的人,必然事半功倍。 时安夏将梁雁冰送回尚书府,便是回了听蓝院,远远就闻到蘑菇炖鸡的香味。 一天中,也就这时候最轻松惬意。 她进屋换了衣裳,刚巧看见木蓝从余生阁过来送开口饺。 姚笙知她和岑鸢都忙得脚不沾地,让他们就在自己院子里用膳。 “少主还没回来么?”时安夏看着晚霞满天,便是想着等岑鸢回来一起吃晚饭。 红鹊回道,“少主交代了,说不用等他。” 时安夏让人把膳桌安排在院中梧桐树下,点了风灯照明。 岑鸢从外头回来时,就听见院里狗叫人笑。 梧桐树下,风灯摇曳。少女穿着月白衫子,不知在吃什么,刚咬了半口,鼓着腮帮子朝他看过来。 见他回来,嘴里那鼓鼓囊囊的东西还咽不下去,便是伸手招他,嘴里呜呜着说话。 似乎在问他,“吃了吗?快来一起。” 岑鸢以前很少见小姑娘这样子吃饭,自成亲后,似乎就不那么看重规矩了。 什么食不言寑不语的,也就渐渐废了。 他走近,将手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头是一笼冒着热气的水晶包,“吃包子。” 时安夏一闻那香味,便知是东楼赵记的水晶包。这手艺,全京城也就那一家。 时安夏弯了眉眼,“你专门去买的?” 她这几日胃口不好,心思更不在膳食上。这会子闲下来,被包馅儿香味一勾,就馋了。 “顺路。”岑鸢耳根微微泛红,不好意思承认绕行过去专门拿包子,更不好意思承认因为她前世爱吃这家包子,他早在两年前就把东楼赵记买下来。 他回屋换了舒适的衣衫出来,见红鹊已准备了洗手水。 洗完手,岑鸢坐到了小姑娘对面,看见桌上一盘开口饺已吃了一半。 此时她筷子正夹着一个水晶包。 水晶包隐隐显出红的黄的绿的馅,里头用了许多蔬菜料,还加了虾仁。皮薄馅大,味美清香。 “吃饱了就别吃了,明日当早饭吃也可以。”岑鸢怕小姑娘面食吃多了,会积食。 时安夏笑,“阿娘教木蓝他们做的开口饺好吃,夫君买的水晶包也好吃。” 时安夏顺手夹一个开口饺放他碗里,“你也吃。” 她本已吃饱,却又陪他坐了多时。 夜已黑沉,明月皎皎。 二人用完晚膳,待红鹊等人将碗筷餐盘全撤走,时安夏才终于得空说起墨鸠被抢一事。 她看着岑鸢,清咳一声,“夫君,你有没有话问我?” 岑鸢不用问便知,“你决定出手了。” 那日小姑娘去尚书府见梁雁冰,明面上撤了人,但他是有给她安排暗卫的。 在梁雁芝进入尚书府时,暗卫就发现了。 但当时暗卫觉得这是安国夫人的亲妹子,又只是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就没出手阻止。 因为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能现身。时安夏来前就交代过。 尔后,梁雁芝抢走那块墨鸠。 暗卫也是要准备出手追回,可就在那时,时安夏伸手将头上钗环拿了一支下来。 那是禁止暗卫出手的命令。 暗卫只能又龟缩了回去,眼睁睁瞧着梁雁芝跑掉,由着两个女子追出去。 与此同时,一个婆子趁着夜色偷溜出了忠礼侯府,七拐八弯进了一栋宅子。 她跟里头的人也正在说这事,“主子,海晏公主身边本来也没多少人保护,连我家小姐都能从她眼皮子底下抢了墨鸠跑掉……” 第481章 公主是个人精 说话的婆子正是梁雁芝贴身侍候的钟嬷嬷,算起来,此人还是忠礼侯夫人钟氏娘家的远房亲戚。 早前她是跟着钟氏陪嫁进的侯府,后来调到了二小姐梁雁芝身边侍候。 钟氏担心女儿嫁进护国公府受气,又把钟嬷嬷当作管事嬷嬷派去跟在身边。 现在梁雁芝被休回侯府,她也就跟着回来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她在三个月前,就已被李家收买。 此时被钟嬷嬷唤为“主子”的人,正是李长风的长子李天霖。 他就是专门来了解这件蹊跷的墨鸠事件。 此人疑心病特别重,一听完来龙去脉就觉得这是时安夏下的套子,“海晏公主身边一向有驸马派去的人保护,能放任你家小姐从她眼皮子底下抢东西跑掉?你家小姐是长了八条腿还是长了翅膀会飞啊?” 一上来,李天霖就给钟嬷嬷个下马威,认为她说的话不可靠,“难道不是故意做给人看?且尚书府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进出的?” 钟嬷嬷听到这话可不乐意了,消息是她传出来的,她在这事上得居首功:“主子,这您可问着人了。据说那日公主身边还真带了人,可到了尚书府,她又把人给撤走了。您猜是为什么?” 李天霖有些不耐烦,“直接说!” 钟嬷嬷见对方没有互动的意思,只得直接说了,“尚书府穷啊!您可不知道,我们忠礼侯府这位大姑爷听着是风光,尚书大人呢。可他穷,他自来就穷,不穷我家二小姐也不至于不嫁他啊。” “说重点!” “哦。重点就是尚书府请不起下人。府里唯一两个下人,还是从晖州带过来的,一个婆子,一个丫头,这是祖孙俩。您是知道的,我们大姑爷也是刚上任,宅子是刚赐下的。原先大小姐和大姑爷准备慢慢归置尚书府,先在忠礼侯府住上小半年,院子都收拾好了。结果不是闹出了笑话吗?我们二小姐钟情于姐夫,被休回娘家了。这下子,大小姐和大姑爷可就没法儿再待在侯府,连夜搬去了尚书府。您要是有那个能耐,不信现在就去尚书府瞅瞅,进门的院子还杂草丛生呢。” 李天霖冷笑一声,“我没能耐,进不了尚书府。” 钟嬷嬷轻轻掌了一下自己的嘴,“嗨,瞧我这张嘴!您见谅。那还要说下去吗?” 李天霖往椅子上一靠,袍角一撩,躺着听,“说吧。” 钟嬷嬷便是站在他面前,微微弯着腰继续讲下去,“总的来说,就是尚书府没几个下人,连门房都暂时没有。但这几日可能有了,出了那事,大姑爷应该安排上了。只是出事那天是真没有,公主也是个体贴人儿,担心自己出行排场大,把尚书夫人吓着。您知道的,我们大小姐虽是侯府嫡长女,但毕竟在晖州待了十年有余,早就离京城远远的。说白了,也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 “行了,不要再扯你家大小姐。我想知道你家二小姐怎么跑掉的?那盒墨鸠真就这么没了?会不会被公主调包了?” 在李天霖眼里,公主就是个人精。不然黄万千那些人能被她哄得一溜一溜的么? “调包是不可能调包的。”钟嬷嬷打包票,“老奴是亲眼看见二小姐慌乱之下把盒子扔进荷塘,又亲眼看见公主的人把盒子打捞上来。” 李天霖没吭声,但仔细在听。 钟嬷嬷便是又继续往下讲,“至于二小姐是怎么跑掉的,那是因为大小姐怀了孩子,公主的丫头又要顾着大小姐,又要顾着追人,这不就追丢了吗?” 她忽然想到什么,顿了一下,十分神秘地弯下腰,压低了声音,“还有,我家二小姐出门前是吃药壮了怂人胆儿,才敢跑尚书府撒野去。估计吃得还不少,跑得飞快。那药的效力别人不知,您还不知吗?” “那不是药,是补品。”李天霖听不得人说福寿膏是药。 是药三分毒,那东西没毒,全是精华……因为在他眼里,那就是流水的白银哗啦啦。 “是是是,补药呗。补药也是药啊!主子!您这下相信老奴说的话了吗?”钟嬷嬷越说越顺,“二小姐跑得快,公主的丫头脚力不够追不上,可不就跑掉了?” “就这二人追?没别人了?”李天霖还是不信。 “没了没了,刚不是说了吗,公主把人给撤了,只留了个贴身丫头侍候。另外还有一个马夫,一个小厮,全在后院待着呢。” “你打听得这么清楚?” 钟嬷嬷挺直了腰杆,“老奴这人啊,要么不答应,既答应了换主子,那定是忠心耿耿,办事特别牢靠。” 李天霖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不显。 又听那老婆子眉飞色舞,“公主带的人手少,估计也不敢让所有人出来追。万一有人对公主不利呢?那尚书府跟个筛子似的。哦,对了,为这事,公主和驸马还怄气了呢。” “何以见得?”李天霖对这事儿更感兴趣。 毕竟公主是皇太后认定真正的凤女,跟府里那个蹭吃蹭喝只会气人的假凤女有云泥之别。 若是公主和驸马生了嫌隙,那他们机会就大多了。 虽然此女已为人妇,可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个吉祥物而已,又不是真的娶回来当着宝贝疼爱。 钟嬷嬷见主子感兴趣,便是殷勤讲起来,“那日动静闹得大,驸马愣是不来侯府看一眼公主。后来听说墨鸠盒子找到了,驸马倒是来接公主回去,可那脸冷得跟冰渣子似的。可怜公主在荷花塘边愣是坐了一天一夜,守着人打捞。那张小脸都瘦了。” 李天霖听到真凤女“小脸都瘦了”,就想起府里那假凤女越来越圆润的脸……那肥子!一早上吃八个饼子。 他都怀疑那货从小在侯府受虐待没吃饱过,啧! 走神了! 钟嬷嬷丝毫未发觉,还以为主子听得入神,“老奴亲耳听到公主的丫头私底下议论,说驸马原先安排了人。可公主觉得驸马管太宽,限制了她的自由,就把明里暗里的人全撤了……” 第482章 南方的晖州种不了北方的墨鸠 李天霖觉得这倒是符合公主的言行。 那驸马毕竟只是幽州一个落魄望族的少主,说起来要不是因为娃娃亲,肯定娶不到公主。 这因着孝期成亲,又不能同房,感情增加不了,倒是在一个屋檐下徒生出许多鸡毛蒜皮的琐事,两看生厌也不是不可能。 像他和正妻早年刚成亲时也恩爱过,才半年功夫,正妻便成了个妒妇,整日里不是哭就是闹,烦都烦死。 李天霖现在宁可上青楼,也不乐意在正妻房里待上半刻。 这驸马纯是山鸡飞上枝头做凤凰,定是要把公主保护得好好的。 说得好听是保护,说得不好听,就是管束和监视。哪个驸马不怕公主养面首? 钟嬷嬷道,“驸马担心有人对公主不利,但公主这人吧,虽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但到底只是个小姑娘,就觉得自己有皇恩护体,没人敢把她怎样。” 李天霖在钟嬷嬷的车咕噜话里来回琢磨,渐渐也就信了。之前破绽百出的地方,忽然就想通了。 有破绽,才真实。如果所有细节都无懈可击,那才让人不可信。这便信了一半,“你坐着说。” “诶!”钟嬷嬷在主子跟前得了脸,堪堪坐了个边角,说话更加卖力了,“然后,然后,哦,然后您还想听什么?” 李天霖想了想,问,“后来听说太医院的申大夫也来了?” “哦,对对对,您提醒老奴了。”钟嬷嬷激动得又站起身来,非常严肃,还凑近了些,弯着腰道,“公主要那块墨鸠,其实是要制作解药。都传是公主中了毒,但奴婢看着不像。但他们急着制解药是肯定的。” 公主和太医院到底是给谁寻的解药?那么大张旗鼓的,害得皇太后不敢出手。 李天霖眼皮子一跳,想着皇太后手里那粒藏得深之又深的墨鸠,如果跟明德帝体内的苍鱼一碰…… 皇太后手里只有一点点墨鸠当宝一样藏着,结果这头有一“块”,还是用盒子装的一大“块”。 这一大块就这么没了,李天霖听得心肝疼。 钟嬷嬷道,“那申大夫还跟公主说,必须要找到那块墨鸠,因为他查遍医书,都找不到别的法子可以解墨鸠苍鱼毒。哦,对了,他还说正托人去晖州什么音山上找,可皇上又下令封锁那山了。申大夫还问公主,是不是皇上也得了消息,知那里有墨鸠?” “公主怎么说?”李天霖不由自主坐起身。 “公主只叫他不要乱打听,很神秘的样子。依老奴看,这就八九不离十,离真相不远了。” 李天霖也在猜测,难道皇上并不是为了木颜花才封锁了袅音山?合着是误打误撞? 这个消息很重要啊……必须马上禀报给皇太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也许趁着对方还没制成解药,给明德帝下点墨鸠,就能一击即成。 李天霖内心火热起来,站起身,从袖兜里随手拿出十两银子扔给了钟嬷嬷,“你做得很好。我们李家就是需要你这样胆大心细的人办事。以后有的是荣华富贵等着你。” 钟嬷嬷忙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待人走后,便一屁股坐在李天霖刚坐过的椅子上,半躺着,腿翘得老高,还用牙咬了咬银子,只觉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 那头,时安夏也在跟岑鸢说,“申大夫这人还挺机灵,竟然学会了举一反三,把皇上封锁袅音山的原因扯到了墨鸠上去了。”她掩面笑得无奈,“我当时都没好接他的话,墨鸠是北方山上才有,晖州在南方,能种植木颜花的地方怎可能会出墨鸠?” 岑鸢被小姑娘逗笑了,拳头抵在额上,不忍直视,“申大夫那人就是个路痴,根本分不清什么南方北方,都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方向感采的药。” 时安夏有点担心,“会不会因为申大夫这画蛇添足的补充,让对方起了疑心?” “李家那几个草包肯定是没那脑子分辨的。就看他们有没有幕僚发现这个漏洞了。” 其实他们多虑了。 如果今次来的是李天华,也许这个漏洞还能传回幕僚耳里。 因为李天华就是个草包浪荡子,做事丝毫不过脑子。你叫他出去收买个丫头打听消息,他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以色勾人,把人弄进被窝就算完成任务。 是以他得到了什么消息,基本都是老老实实原封原样传回去。 只要把消息一传,他就没事了。 幕僚自然也有聪明且见多识广的,就能发现其中漏洞。 可李天霖不同。他喜欢思考,多疑,且爱揽功。 从他这得到的消息,都是藏着掖着,最好是找机会直接禀报给皇太后。 是以在他们这一辈儿人里,李天霖自来是皇太后最喜欢最喜欢的小辈了。 可李天霖知识面太窄,同样没有方向的概念,跟申大夫一样,也是个路痴。 这样的人在疑虑尽去后,哪里会深究信息的漏洞? 时安夏这会子便是正双手合十,“希望这消息悄悄到那个李天霖手里捂着,就不要再往外传了。” 事实上也是这样,在上一世里,李天霖确实是李家最风光的人物。 有时候连荣光帝还得让他几分,因为荣光帝有时也得看太皇太后的脸色过日子。 如时安夏所愿,连老天爷都在帮她。这李天霖当晚就冒着风险,让黑衣人带他悄悄进宫去见了皇太后,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皇太后也不知道南方的晖州种不了北方的墨鸠,听了一耳朵,听出个重点。 那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来了! 明德帝的死期到了! 太医院费心费力研究解药,终究一场空。所以那一大盒墨鸠应该是明德帝最后的机会。 这最后的机会因着时安夏的大意,尚书府的贫穷,梁雁芝的勇猛,就这么打了水漂。 皇太后感叹一声,“哀家到底才是上天选中的人啊!” 她绝对不能让太医院从晖州的袅音山找到任何墨鸠。所以趁着这个空当,她可以好好谋划一下了。 皇太后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侄孙李天霖,和蔼可亲地赞赏道,“你比你父亲叔伯都强,比你同辈的那些兄弟们也强上许多。李家若是个个都如你这般聪敏,哀家又何愁大事不成?” 李天霖跪在皇太后膝前,无限孺慕,“侄孙儿愿为皇太后的振兴大业付出一切……” 第483章 神药 皇太后见李天霖聪明孝顺,说话还中听,一时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天,她才朝着对方招了招手,让他近前些,无限感慨,“若晋王有你一半灵醒,哀家也不至于操这么多心,唉。” 李天霖被这话赞得差点眼泪都流出来了,只恨自己没有晋王的身份,恨自己不是皇帝的儿子。 造化弄人啊! 他跪在皇太后跟前热泪盈眶,磕头磕得真心实意,“侄孙儿谢皇太后谬赞。” 皇太后端详着这张年轻的脸,莫名恍惚了几分,竟想起早年刚入宫时,困在这高高的红墙绿瓦中有过的慌张。 是先帝执起她的手说,“别怕,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只是这家里人太多了,拥挤不堪,根本没有她能作主的时候。 这会子已半夜,此处正是皇太后寑宫里最私密的住所,值夜的宫女已被药晕在殿外。 屋子不大,处处透着奢华,皇太后端坐在又长又窄的紫檀木架子床边,腿上搭了条绒毯。 她就那么看着李天霖……像吗?其实不像。此子更像其母。 她忍不住抬起手,抚着李天霖的头,长长叹了口气。 李天霖跪在皇太后跟前,许是心情激动,许是从内心深处想尽尽孝,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替皇太后捏捏腿。 可他刚碰到皇太后的腿,就被对方一声冷抽声吓得缩回了手。 “侄、侄孙儿只是想替皇太后捏捏腿,非是有心冒犯。”李天霖窘迫又虔诚地解释。 这可是他的老祖宗! 这话刚出口,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劲。怎的闻到了一种奇怪的腐臭味儿? 再仔细一瞧,这六月的天气,皇太后竟然还用厚厚的绒毯盖着腿。 此时皇太后已痛得歪倒在床上,颤着声儿,“快,快给哀家拿些药来。” 李天霖一时怔愣,“什么药?在哪里?” 皇太后颤抖着手指,指了指一旁的云龙螺钿平镶条案,“快,在,在条案下面。” 李天霖顺着皇太后的指引,摸到了条案下方有个设计精巧的机关。 打开机关,条案侧方原先雕刻的祥云图案忽然裂开,现出里面一个小小的盒子。 李天霖忙打开盒子一看,怔住了。 皇太后在吸食福寿膏? 一时顾不得细想,忙将盒子递给皇太后。 此时皇太后已说不出话来,只哆嗦着又指了指条案上的梳妆盒。 里面有一把小巧的玉质烟具,李天霖忙用其为皇太后点燃一粒福寿膏。 皇太后眯着眼睛一番吞云吐雾后,总算是缓过劲儿来了。 李天霖也在皇太后不经意滑落的绒毯下,看到了她露出的一截小腿。 那腿已溃烂流脓,现出大片腥红。腐臭也是因着脓水互相粘连没得到及时处理所致。 李天霖双目流下热泪,“皇太后,您,您的腿,怎的成这样了?” 皇太后低头一瞧,绒毯滑落。她因着腿上皮肤溃烂,并未着亵裤,只罩了外裙遮掩。 她伸手捡起绒毯,再次盖住双腿,恨恨咬牙,“虞阳长公主的婆母有个姐姐,叫冯识玉。她在西山差点弄死哀家。你去查,看看此人现在躲在哪里。不管派多少人,都要给哀家将她碎尸万段。” 李天霖忙点头,“侄孙儿定为皇太后办妥此事。” 他终于明白,为何皇太后早前总觉得宛国不安好心,不许李家人碰福寿膏,而她自己却吸食了。 因为腿疼啊。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猜测,皇太后道,“福寿膏是个好东西,以前哀家总以为宛国居心叵测。如今试了以后,方知此物之妙,堪称神药。” 只要一痛,她就吸食。吸完之后就止疼,还有种飘飘欲仙,腾云驾雾之感。 这不是神药是什么? 她沉沉道,“你去找乌容多备些福寿膏,送去给相熟的官员,尤其是那些从没接触过此物的人。就说这是哀家赏赐下去的神药,包治百病,全家都可用。” 李天霖忙应下,“是。” 他虽有疑虑,但皇太后的旨意就是一切。 两人密谋许久。眼看要天亮了,守夜的小宫女怕是要醒了。 李天霖只得拜别皇太后。这次进宫,他特别开心。因为他从皇太后眼里看到了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也看到了不同于往日的温情。 皇太后慈爱地看着他,“你好好替哀家办事,事成之后,哀家不会亏待你,必有享不尽的尊荣富贵。” “谢皇太后垂爱,侄孙儿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皇太后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你照顾些时安柔,勿要让她被你那些目光短浅的兄弟姐妹祸害欺负了。哀家留她有用。” 李天霖忙应下。 又听皇太后道,“时安夏那头,你也要多留意。不要打草惊蛇,也勿要伤到她。哀家要活的。至于驸马,能杀则杀了。” “是!” 李天霖带着使命回了李家,连轴忙了好几天,还从隐在北翼的宛国人乌容手里,搞了数量巨大的福寿膏回府。 乌容好说话,是个会做生意的,允他把福寿膏卖完再结账。 末了,送他出门时,乌容说,“烦请李公子有机会给带个话,她老人家的意思,我们明白了。” 李天霖也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 他望望天空,感觉乌云密布,就要变天了。只是他心里有些不甘,为何好事都让那草包晋王占了? 一时,心里说不出的惆怅和苦涩。 李天霖回到书房后,拿出皇太后所说的神药,第一次吸食起来。 果如皇太后所说,此药妙啊。 他感觉自己快要飘起来了,仿佛听到皇太后赞他,“若晋王有你一半灵醒,哀家也不至于操这么多心……” 他哽咽哭泣回答,“皇太后,既然侄孙儿比晋王好,何不让侄孙儿替了那晋王?侄孙儿一辈子愿意做牛做马报答皇太后的恩情。” 仿佛又听皇太后说,“好孩子,就这么办,晋王是个没用的,你替了他吧。” 李天霖大喜,忙跪下磕头,“谢皇太后,谢皇太后!” 李天霖的发妻刘氏悄悄走进书房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第484章 殿下在上 刘氏进来就看见夫君李天霖对着面前的空气一直磕头,面露喜色,嘴里念念有词。 她如坠冰窖,手脚冰凉。 早先回娘家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祖父有一次也这样。眉飞色舞,念念有词。后来祖父的身体就消瘦下去,整日两眼发青,表情呆滞。 唯有吸食那什么膏的时候,才能恢复些生气与活力。 听说前几日,祖父被皇上斥责后,直接就晕倒在大殿上。也不知为何,祖父最近两年身子亏空得这般厉害? 若是夫君也这么下去,她能去靠谁? 刘氏抬眼一瞧,那烟具还放在桌上,想也不想便是冲上前,将那烟具狠狠砸向地面。 玉器应声而碎。 这声音也将李天霖的美梦打破。他怒火中烧,只觉刘氏碍眼至极,不能入眼,伸手就一耳光打了过去。 那一耳光,将刘氏打得脑袋一偏,两耳嗡嗡作响。刹那间她眼泪流出来,委屈极了,“夫君,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 李天霖没等她说完,勉强清醒过来,眼前的重影都实了些,却是恼羞成怒,暴喝:“滚!” 刘氏捂着脸委屈滚走,当天就回了娘家。 李长风得到消息的时候,也正在生长子李天霖的气。 不过他生气的点跟儿媳妇生气的点不一样。他气的是这逆子背着他这个当老子的到皇太后跟前争宠去了! 他负手走在廊下,欲找长子算账,却在花园里看见吃得圆滚滚的时安柔,正指使婢女给她捏肩捶腿,给她剥杏儿皮,还将杏肉喂她嘴里。 好一个享乐的人生啊! 还是在他李府里! 李长风本就在气头上,上前就是一脚踹翻小桌子,顿时洒了一地茶水和杏李果子,瓜子仁儿,以及糕点。 正在惬意赏花的时安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吓傻了,张大了嘴,只觉一阵恶心袭来,喉头酸水直往外冒,咕嘟咕嘟几声,哇的吐在李长风的长袍上。 李长风顿时脸黑,想也不想,嫌弃着一脚将时安柔踢翻在地。 他忍够了这货! 整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吃吃吃!吃胖了一圈,屁事不干。 时安柔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冷汗冒出来。 就在她晕过去的前一刻,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豁然响起,“父亲怎可这般对待时姑娘?” 正是李天霖。 他这会子彻底清醒,在得知媳妇儿气回了娘家也懒得管,准备遵从皇太后的旨意来看看时安柔过得如何。结果就瞧见父亲一脚把人踹翻,登时就急了,“父亲,皇太后有交代,要好生待时姑娘。” 李长风阴阴地看着李天霖,冷声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 李天霖一边指挥婢女把晕过去的时安柔扶回房,一边皱眉回他,“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李长风袍子上全是秽物,看着李天霖装腔作势更是一肚子火,指着儿子的鼻子怒骂,“你几时见的皇太后?你可知现在见一面皇太后要冒多大风险?皇上四处都安置了耳目,你是要把李家拖着去赴死吗?” 李天霖一听,就知父亲嫉妒自己得宠。 他这父亲他知道,一向宠妾灭妻。从他记事起,父亲就从不进母亲房里。 二人连说话都甚少。现在母亲直接住进后山的佛堂里,再不跟父亲来往。 虽然他这个长子该有的尊荣一样不少,但他自来跟父亲不亲近。 父亲喜欢的是宠妾生的李天华,想必以后有好处也轮不到他这个长子。 若说往日他还有些惶恐,如今却是真的不慌了。 皇太后的赏识历历在目,尽管他现在也知道,刚才是吃了神药后看到的幻象。可幻象就不能变成现实吗? 且皇太后当时看他的眼神分明意味深长……世事难料,事在人为而已。 李天霖冷静下来,也不和父亲争执,只搀着父亲回房换衣服,又说起许多与皇太后讨论的秘话,才平复了父亲的怒气。 他道,“父亲,成败在此一举,千古大业,还得看我李家啊。” 李长风眼皮跳得厉害,“皇太后当真要走这一步棋?” 弑君可不是闹着玩的,通敌更是被世人所不容。即便到时晋王登上皇位,百姓又岂能臣服? 李长风是想夺权,但他不想弑君,更不想通敌叛国。 他只想老老实实扶持晋王上位,然后坐享从龙之功。这才是他李家该干的事,怎的到现在演变成要勾结宛国弑君? 他一时搞不懂自家姑母皇太后哪来的胆子?一时又不明白长子李天霖兴奋个什么劲儿? 这上前一步是万丈深渊,退后一步……也是一条不归路啊。 李天霖见父亲愁眉不展,犹豫不定,只觉对方目光短浅,不是做大事之人。 他低声道,“父亲,您还看不清现实吗?皇上与皇太后已经决裂,我们李家迟早会被连根拔起。您看看几个叔伯,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被流放。这里头,哪一件不是皇上的手笔?东羽卫和西影卫这半年出动的次数比往常十年都多,父亲,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您啊!” 李天霖字字点在李长风敏感的穴位上。 李长风艰涩地呼了口气,“道理我都懂。可是……宛国是头狼,一旦给它放进门,它咬的是谁还不一定。” 李天霖道,“这倒不必担心。父亲,眼前咱们要考虑的,是当今皇上,是如何保住咱们李家。” 说到这,他把心一横,“父亲,事到如今,儿子不能再瞒您了。皇太后她老人家……其实是想要扶持儿子上位。若有一天,儿子荣登帝位,李家必定永享荣华富贵。” 李天霖话一出口,方想起这好像是幻象里的事情?一时又有点后悔了。 可这话听在李长风耳里,无异于一道惊雷,令他目瞪口呆,瞳孔巨震。 他就那么惊惧地看着这个所谓的长子,有些不敢置信,“皇太后把所有事都跟你说了?” 李天霖这会子还处于极度兴奋和极度忐忑中,丝毫没品出父亲这话中另外的意思。只是硬着头皮点点头,想着先把父亲安抚好。 反正父亲也不会拿这种事满大街嚷嚷,真到那一刻,他再跟皇太后解释一下原委也不迟。 顿时心头大定,挺起胸脯,十分自信地答道,“那是自然,不然皇太后又怎可能弃晋王而择了儿子?” 李长风狠狠一捏手心,刹那间掩下阴戾的眸色,跪倒在李天霖面前,“殿下在上,请受老臣一拜。” 李天霖:“???” 第485章 他真的是流落民间的皇子 李天霖吓一跳,哪知父亲这么上道。 这一搞,他反倒不知所措。 殿下?什么殿下? 李长风却是在跪下的刹那间,便知此子不能留了。 他沉沉道,“既然皇太后选择了您,那我李家必追随左右。兹事体大,您先别声张,我李家护了您二十几年,绝不能让您身处危险之中。万事需小心谨慎。”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天霖的后背都浸了一层湿意。 原来,他和晋王一样,都流着皇家的血……这,当然是他的猜测。 自来待他没个好脸色的父亲竟然下跪叫他“殿下”,还说什么护了他二十几年。难道他跟晋王同样都是明德帝的儿子? 这个想法一起,整个人的血都凝结了,心脏也暂停跳动了。下一刻,热血上涌,心跳又加速了。 天,他是流落民间的皇子啊! 但李天霖面上却不显,更不能问父亲到底实情如何。 父亲以为皇太后告诉了他真相,他不能在这时候露馅。 心思电转下,李天霖清咳一声,伸出双手将父亲……不,将李长风扶起,微微点了点头,“起吧,不必多礼。往后,您还是我父亲,我还是您的儿子。” 李长风低着头,“老臣不敢。” 父子二人之间打破了平衡,此时已不知如何相处,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李天霖担心说多错多,称自己要替皇太后亲自去照看一下时安柔,便急急抽身而去。他走得太匆忙,忽略了李长风眼里骤盛的杀意。 李长风替人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这口气早就不顺了。 李长风的正妻江美莲,其实是皇太后的远房表侄女。 这中间隔得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也就是说,李家是皇太后的父亲一族,而江家是皇太后的母亲一族。 他是皇太后的侄儿,江美莲则是皇太后拐弯抹角的表侄女。 李长风娶江美莲,真就是说来话长。 简而言之,就是江美莲当初因为进宫陪伴表姑母,与先帝有了荒唐一夜。就是这一夜,江美莲有了李天霖。 原本皇太后是打算把江美莲留在宫里,然后再作打算。毕竟李天霖比明德帝跟自己亲多了。 谁知还没来得及跟先帝商量,先帝就驾崩了。 这下子,皇太后是真正信命了。 她知道,只有明德帝才是真正的天子。于是全心辅佐其登上帝位,而江美莲的事就只能压下来,绝对不能让明德帝知道李天霖的存在。 于是皇太后想了个办法,让适龄的李长风娶了江美莲,如此李天霖就顺理成章成了李长风的长子。 知道这个秘密的李家人,只有李长风和其父,旁人都不明真相。 虽然李家父子俩也不知道皇太后留着个先帝的遗腹子有什么用,但自来皇太后说一不二,他们也只能照做了。 但李长风从来没想过,皇太后竟然起了换人上位的心思。 晋王的母亲是李长风的妹妹,起码晋王还是他的亲外甥,这李天霖算什么? 跟他李家八杆子都打不着! 还想让他李家举全族之力扶他上位,做什么美梦?且又是弑君,又是通敌,他李家的命就不是命吗? 李长风觉得是皇太后老糊涂了才做下如此决定,哪里想得到,这其实只是李天霖吸食了福寿膏的后遗症,主打一个胡说八道,异想天开。 这会子李长风进屋去瞧时安柔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 凤女! 别管是真凤女还是假凤女,能得皇太后看中,那必定是有原因的。 而他,可是李长风口中的“殿下”啊! 所以只要说动皇太后支持他上位,这个凤女就是他的吉祥物。 李天霖抬眼看去,只觉这吉祥物圆润得可爱,比平时看着顺眼多了。 他挥挥手,遣走了屋里侍候的丫头,走近时安柔,勾起她的下巴,“晋王怕是再也回不了京,你不如跟了我?” 时安柔寒毛都竖起来了,四处望望,看着空空的房子,闻着对方陌生的味道,只觉这人比晋王还恶心。 晋王不论怎么说,也是她前世今生接触过最多的男人了。尽管他伤透了她的心,她也恨也怨过,但相比起李,还是好上太多了。 她可不是生冷不忌荤素不忌的女子! 她当日委身晋王,也只是因为前世就跟着晋王,而这一世,她也以为宿命安排该跟着晋王才对。 跟这劳什子的李天霖有什么关系? 时安柔柳眉一竖,伸手拍掉对方的手,后退一步,“你想做什么?小心皇太后收拾你!” 她这里所说的“皇太后”可不是李天霖以为的皇太后,而是惠正皇太后啊! 李天霖心情好,倒也不与她计较。 当然,他这时也起不了什么太大的男女心思,毕竟还有宏图伟业等着他呢。 听她提起皇太后,李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以后跟着谁还不一定呢,别那么死脑筋。表现好一点,知道吗?” 正在这时,时安柔恶心的感觉又来了,喉头咕噜咕噜几声,眼看又要吐李天霖袍子上,吓得他拔腿就跑。 他今儿可是亲眼看到李长风被这女人吐了满身……等等!李天霖顿住脚步,脸垮下来。难道这女子怀了晋王的孩子? 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查证了,更没有机会逼着此女打掉晋王的孩子。 因为当晚李天霖去佛堂看望母亲,急于想要从母亲口中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 原来,他真的是流落民间的皇子啊! 就在母子俩说话时,佛堂却起火了。 母子俩都没跑出来,双双葬身火海。 时安夏得到消息的时候“咦”了一声。怎的这般突然? 要知道前世李天霖可是在荣光帝登基后风光活了好些年;而李长风的正妻,终日礼佛,没出过佛堂半步,也是活得长长久久。 她这还没开始正式出手呢,那边就乱套了? 时安夏想得入神时,北茴进来悄声禀报,“派去保护安柔姑娘的银凤递消息来了,说安柔姑娘求见您一面。她有重要得不得了的消息……” 时安夏笑,“她最好有,听说都吃胖了一圈……” 她忽然咚的一声心跳。这不得了的消息,总不会是那蠢呆呆怀上了晋王的孩子吧? 第486章 她从来就是个薄情之人 对于时安柔重生一世,以更糟糕的姿态与晋王纠缠在一起,时安夏其实不打算管。 能说服一个人的,不是说教,也不是道理,而是经历,是南墙。 有的人撞了南墙能醒悟,有的人却一条道走到黑。 能让时安夏苦口婆心,不厌其烦甚至急怒攻心引导的,唯有她今后的亲生儿女,因为那是她作为母亲的责任。 哪怕养子养女都不可能让她指手画脚,但凡其心性上因利益露出几分疏远,她就能立刻收回慈爱之心。前世,她正是如此。 她从来就是个薄情之人。 这个世界像阿娘那样无私不求回报的人,到底是少数。阿娘为她几乎付出了所有,她自问做不到,是以阿娘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把时安柔放到李家去,时安夏并不真需要个细作探听消息。而是对方不知轻重,听从太后的指示暗害家里人应得的惩罚。 如此多事之秋,时安夏自己又嫁了人,难道还能放任时安柔留在侯府里给哥嫂添乱吗? 把时安柔扔去李府,让她到李府去作威作福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身处危险环境,才会更加珍惜好生活。况且有皇太后罩着,时安柔也出不了事。 时安夏可从没指望过时安柔能传递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毕竟从那货嘴里出来的消息,很可能会误导她,使得决策失误。 但人家要见面,她也不能拂了人意,就见见吧。正巧,他们也是时候上门找李家晦气了。 只是这次相见,还得做一些准备,寻找最合适的契机。 时安夏吩咐北茴,“跟银凤说,过几日我自会上门,让时安柔不可轻举妄动。” 那银凤是岑鸢派去李府打探消息的人,也就顺便保护一下时安柔的安全。 银凤传回来最多的消息,就是“安柔姑娘吃胖了”。 除此之外,银凤还传回来一个有用消息,说李天霖最近购买了一大批货物入府,怀疑是福寿膏。 因李天霖死得突然,李家恐怕还无人有空注意这批货的存在。 这和西影卫传回来的消息就对上了,李天霖生前曾找过一个叫古海容的商人。 那古海容又名乌容,表面是晖州在京的生意人,实则祖籍为宛国陶山。他在北翼行商多年,和洛家商队也打过交道。 时安夏不得不怀疑李天霖的死跟福寿膏有关。她就算再聪明,也不会想到李天霖亲手搞了个乌龙赴死。 这头,作为一个合格的内应,陆桑榆肯定得想法子通知李家,《翼京周报》新一期会大篇幅宣传福寿膏的危害。 他依旧去了陈济康家,知会了一声。至于陈济康如何通知李家,那就是陈家的事了。 反正到时消息没传到,李家也怪不到他陆桑榆头上。 陈家得了陆桑榆的消息,也是万般为难。这日傍晚时分,陈济康就逮着个空隙,鬼鬼祟祟上了李家的门,找上李长风。 那会子李长风死了嫡长子,家里正办丧事呢。一整日都在南来北往的宾客中穿梭,陡然看见陈济康,便是差点气歪了脸。 他把陈济康拉到偏厅低吼,“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了让你不要表现出跟李家有来往?” 陈济康委屈啊,就像那见不得人的外室,“李大人,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吗?事出紧急,必须要跟您报备一下。” 李长风垮着一张脸,怒瞪着他,“什么事?” 陈济康不敢废话,“陆大人来通传了消息,说《翼京周报》下一期会宣传福寿膏的危害,叫您及早做准备。” 这能有什么准备可做的?李长风的心思现在还停留在皇太后要换人上位的愤慨中,又因杀了李天霖母子,担心皇太后怪责,听到陆桑榆传来的消息,并未觉得多有用。 他是一点都不知道被杀掉的李天霖已经把大批福寿膏搬进了李府,鼻子冷哼一声,“知道了。以后不要亲自来找我,省得让人看见。” 陈济康委屈巴巴地从李府后门出去了,越想越悲伤,无端想起有岑鸢掌舵的日子,自己过得是多么惬意。 无须看人脸色行事,岑鸢就帮他把事儿安排好了。无须他操心,岑鸢就帮他把银子赚回来了。无须他提醒,岑鸢就为他实现了梦寐以求的阶层跨越。 一切,都像一场梦。 如今才知,要和这些所谓的权贵打交道,是多么艰难。卑躬屈膝,忠心耿耿,都换不来一丁点回报。 他怎么都想不通,不就是因为女儿们喜欢上了岑鸢吗?怎的就决裂了呢?怎的非要走到这一步呢? 陈济康懊恼地上了马车,让车夫绕去了如意街九号。 马车停得远远的,看见少主府门前两头石狮子威风八面。一个婢女带着一只黑狗从门里出来,向着建安侯府的方向而去。 他想起来了,这只黑狗不正是岑鸢在玉城青岭雪山上救回来的那只吗? 那狗当时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整个身子都血糊糊的,腿也折了。岑鸢把狗抱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说这狗活不了。 只有岑鸢一个人肯定地说,能活。 后来那狗果然命大活下来了,还活得滋润。才多久的光景,那狗的毛色养得又黑又亮,走起路来一副狗仗人势的嚣张样儿。 合着他这个养父在岑鸢的心里,连个畜生都不如了? 陈济康怏怏回到府里,连晚饭都没吃就直接合衣睡了。任凭姚氏和儿女们在外头怎么喊,他都懒得应一声。 要不是姚氏和女儿,他又怎会得罪这尊财神爷?他又岂会向李家摇尾示好? 日子艰难啊! 而岑鸢之所以让陆桑榆把消息放给李家,主要是希望李家得到消息后能有所动作。 如果李长风现在大量转移福寿膏,东羽卫蹲守在外,正好一窝给端了。 毕竟他们这次就是冲着福寿膏来的,并不想抓李家人。不然抓没了,谁替皇太后办事? 东羽卫蹲守了几日,丝毫没有动静。 岑鸢便猜,李天霖那批货,连李长风都不知道。 于是,最新一期的《翼京周报》在李长风忙碌生怨的忽略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出炉了。 整篇报纸大篇幅介绍了福寿膏的危害,以各种新鲜有趣,浅显易懂的图画,清晰地讲述着福寿膏是如何把人变成鬼,除了掏空身体,还会掏空家底,直至家破人亡。 一夜之间,福寿膏成了京城人士谈虎色变的东西。 第487章 我要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 在《翼京周报》发行的同时,明德帝正式频布法令。凡制造售卖福寿膏的个人或团体,一旦查实处以最高刑罚,也就是凌迟之刑。 所有官员不得沾染福寿膏,情节轻者罢职下狱;情节严重者举家流放。 北翼律法明文规定,凡吸食福寿膏者,将监禁且处以相应刑罚;更是严禁吸食过福寿膏的举子参加文举武举,也就断了其仕途,再想为官无望了。 如此,北翼正式把福寿膏列为禁品。 同时,朝廷还在北宣部里设置了一个官员自告通道,凡一月内自告的官员,概不追究,只要配合朝廷统一治疗即可。 此项专策一发,不出两日,便有好些官员踊跃自告了。这一自告,轻而易举瓦解了皇太后早前牢不可破的阵营。 明德帝看着那列名单,不禁心有余悸,“得亏是发现得早,若是蔓延下去,如何得了?” 值得庆幸的是,名单里大多都是皇太后阵营的老臣子。 明德帝御笔一挥,让老臣子们关在家里好好治疗,其家中成员也无故不得出门。 先稳住盘根错节的朝堂才是根本,这个时候必须求稳。 不过,在《翼京周报》发售当日,东羽卫和西影卫联合执法,冲进李府搜查出大量福寿膏。 时安夏就是趁着这个空当,在银凤的安排下,神不知鬼不觉溜进了时安柔的住所。 她作小厮打扮出现时,时安柔正在吃酸梅子。 银凤便是向时安夏行了个礼告退,“主子,奴婢就在外头守着,您有事儿唤一声便是。” 时安夏点点头。 时安柔这时才知,那堆侍候的丫头里叫银凤的,竟然是时安夏的人。 她在府里跟保护她的人,一直没正面打过交道。那日她忽发奇想,就随便写了张字条悄悄放在一个树洞里,说要见时安夏。 结果次日就有消息回复,叫她不要轻举妄动。 嘿!结果竟然是银凤。平时就数这丫头和另一个叫蔓柳的呲她最厉害。两人经常背地里说她坏话,可原来保护她的也是这丫头。 果然,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时安柔学到了。 “怎的,不是有了不得的消息要当面和我说吗?”时安夏的视线落在了时安柔的小腹上。 然后从上到下打量了好一番,点点头,“是胖了。” 时安柔红着眼睛,“你可算到了……皇……嘤……安夏妹妹,我可想你了。你再不允我见面,我就活不下去了。” 说着,她就要上前,被时安夏伸出的手挡住了。 时安夏目光扫过一桌子吃空还没来得及收的盘子碗碟,淡淡一笑,“嗯,看来是想做个饱死鬼呢。” 时安柔脸一红,心里暗暗懊悔。要早知时安夏今日会来见面,她早上就饿一顿,别吃了。 可现在,只得硬着头皮道,“我,饿嘛。” 时安夏可没功夫在这跟她叙旧,“有事说事,你是不是怀上了?” 时安柔瞪大了眼睛,脸更红了,“说的什么话?有你护体,我能那么倒霉嘛。” 时安夏:“……” 就觉得没有温姨娘出馊主意的时安柔,如果以后能好好做人,不惹麻烦不害人,往后日子也不会太差。 毕竟重生一世,一手好牌已经打得稀烂,要是再不知悔改,这蠢呆呆就真的辜负了好机缘。 可这个蠢呆呆什么消息都还没说,却先质问起她来了,“既然有银凤在李府,那我有什么必要待在李府里探听消息?要不,你带我回去?” 她整日担惊受怕,别说打探消息了,就是想听个谁的墙角都难。 “还回家?你的家在哪里?你觉得你有资格回家?”时安夏三连问,好整以暇坐到了椅上,轻轻拍了拍衫上轻微的褶皱,“本公主就看看你老实不老实啊。若你又想弄些虚假消息来误导我,你看我怎么撕了你。” 时安柔顿时抹了泪儿,“那不能!如今我想得很清楚,我要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 “哦?”时安夏淡淡道,“我不信。” 时安柔:“……” 时安夏审视着布置华丽的房间,又打量时安柔身上穿着的裙衫,看得出来李家并没苛待时安柔。 她语气仍旧平静不起一丝波澜,“你知道的,三年后明德帝就……嗯,那什么了。若是你为晋王生下一儿半女,到那个时候,你可就母凭子贵了。你还想跟着我一条道走到黑?” 时安柔不是没想过这可能性,但…… 又听时安夏道,“这一世,我到底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女子,就算贵为公主,又有几个人拿我当真公主呢?你以为我真是什么惠正皇太后吗?我与洛家少主已成亲,就绝不可能再与晋王有任何瓜葛。所以你确定还要一条道跟我走到黑?” 时安柔心很慌。惠正皇太后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时安夏最后将视线落在时安柔身上,“知我为何不动你吗?不是因为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也不是因为你上一世没害死我。凭你上次帮着皇太后把通敌罪证放在家里,我就有理由杀你一百次。” “那是为什么?”时安柔不由自主问出口。 “因为……”时安夏慢条斯理道,“上天让你重生一次,必有其因果。我且放你一次,算是给老天爷面子。若你再作死害我,老天爷也帮不了你。可记得了?” 合着你这是说给老天爷听呢。时安柔有些伤心,摇着头,“我现在宁可不是重生,宁可嫁个平凡男子为妻。上天给了我希望,让我以为自己可以凭着先知,过更好的生活……” “过更好的生活,也不是让你无媒苟合。你不知廉耻,知道男子会如何看待你吗?你能指望男子珍视你吗?时安柔,你不是我女儿,我也没有义务来教你做人。” 这话便是触了时安柔的心结。她走到这一步,是生她的温姨娘教的。 是姨娘让她无论如何要先爬上晋王的床,与晋王有了肌肤之亲,才能巩固其位。尔后再怀上一子半女,便能在晋王府站稳脚跟。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温姨娘教的啊。 “所以,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消息要说?不说我就走了。”时安夏作势起身。 时安柔忙按住她道,“有,你别急啊。可我不知道银凤有没有跟你说过。” “你说你的,她说她的。”时安夏又重新坐回了椅上,“别指望误导我。” 时安柔:“……” 这般不信我,我又何必说? 但不说,就更没有价值了。她还是说了,“我怀疑李天霖是被李长风杀死的……” 第488章 北翼送给列国的第一份大礼 李天霖是被李长风杀死的? 时安夏这次没急着反驳,皱眉问,“何以见得?” 时安柔少有说话不被怼的时候,见时安夏愿意听下去,便说了那晚李天霖来找自己,说过很奇怪的话。 李,“晋王怕是再也回不了京,你不如跟了我?” 后来李天霖走了,时安柔就睡下了。 可睡到半夜的时候,她醒来又想吐,翻江倒海的,十分难受。她见值守的蔓柳在外屋睡着了,就没叫醒她,自己一个人出去转悠散心。 她转着转着,人是舒服了些,可半道看见李长风的两个心腹,提着什么东西迎面而来。 她当然赶紧躲树后面去了,听到两人说话隐隐约约。 她听不太清楚,但其中一个说“老爷交代……”这几个字,她是听全了。 她看着那两人匆匆往后山上去,当时也没在意。可第二天早上醒来,听说李天霖和他母亲双双烧死在佛堂里。 时安柔越想越不对劲,“我最近对气味很灵敏的,忽然就想起那两人提的是什么东西了。安夏妹妹,你猜猜是什么?” “油。” “对对对,是灯油,果然是惠……咳,正……咳……风灯里的那种灯油。很刺鼻的。”时安柔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啊,安夏妹妹?肯定是李长风杀了李天霖。” 时安夏忽略了这货发癫,第一次附合了她,“嗯,有理。” 惠正皇太后都说我有理,那我肯定是有理!时安柔两眼冒光,忍不住靠近了些,想偎在她身边,可吃太多了,偎不下去,只能弯着腰道,“对吧对吧,安夏妹妹也觉得是这样吧。” 时安夏瞧着她那笨重的身子,眼里闪过几分异色,“那你觉得李长风为什么要杀自己的长子?” 时安柔理直气壮的,“我不知道呀。我要是什么都知道了,我还能待在这么?不过结合起李天霖跟我说过的话,他肯定是对晋王有什么阴谋。不然他不会说晋王回不了京,也不会叫我跟他。” “说不定,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呢?” “呃……那倒也是有可能的啊。毕竟……”时安柔看着时安夏一脸慈祥的光,心头大定,“妹妹长得这么好看,我应该也不差。” 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了。时安夏白了她一眼,竟很难像早前那样讨厌她。 不由得想,若是没有温姨娘在中间摆布,蠢呆呆这一世不应该过得这般窝囊。 时安柔小心翼翼问,“安夏妹妹,那你知道为什么李长风要杀李天霖么?” 时安夏终于站起身,“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你有孕在身了。时安柔,你准备怎么办?” “啊?”时安柔摇摇头,摸了摸鼓鼓的肚子,“不,不可能,我就是吃多了才这样的。我长胖了,长胖了。” 时安夏道,“你准备生下这个孩子?还是……”她顿了一下,“你自己想清楚。想好了,告诉银凤。我来给你处理。” 时安柔怔在当场,手脚冰凉。待她回过神来,时安夏已离开了李府。 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怀上了! 她前世做梦都想怀一个,可每次晋王召了她去,事后都会被管事嬷嬷喂一粒药丸。 像她那种身份,不配早早生晋王的孩子。后来主子们生过了孩子,她可以生了,却又因身份低微再也见不着高高在上的荣光帝了。 是啊,时安夏说得对。上天让她重生一次,必有因果。她上辈子已经被晋王嫌弃成那样了,为何重来一次还以为没什么不同,非要与他绑得死死的? 究其原因,无非是以为晋王乃真龙天子。其实他是不是真龙天子,与她又有多大关系? 如果有了孩子……她想去父留子,会不会犯了安夏妹妹的禁忌? 毕竟晋王的儿子留在世上,对于皇权来说就是个祸根,也定是安夏妹妹的眼中钉。 想来想去,还有一个人能保得住她的孩子。 吉庆皇太后! 可吉庆皇太后真保得住吗?不是她瞧不起吉庆皇太后,这位怕是自身难保吧。 时安柔一时想得脑袋都要炸了,听到外头吵吵嚷嚷,下人们三五成群往大门而去。 她顾不上想太多,拎起裙摆也笨重往屋外头跑。 银凤和蔓柳在后头追,“安柔姑娘,安柔姑娘,你去哪里?” 时安柔若是往日,是懒得回答的。但现在不同。她看银凤特别顺眼,便冲人家甜甜一笑,“走,跟着看热闹去。” 银凤暗暗在心里啐她一口,你是不把我暴露出来不甘心是吧?蠢死你得了。 几人一起拥向李府大门前,那里已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小厮打扮的时安夏也挤在里头。 偏时安柔还远远地朝她微微一笑。 时安夏:“……” 你个蠢呆呆!滚一边去! 她不敢再看了,毕竟有个猪队友会拉着她一起作死,便是往后退出去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这会子她在想,就时安柔这个表现,别把银凤给赔进去啊。 这边东羽卫的人从李府一箱一箱往外抬,抬一箱,开一箱,里头全是福寿膏。 李家人当时就蒙了。从李家老太爷到李长风,再到李天华,以及各房各厢,甚至到李天霖回来哭丧的正妻刘氏,全都一脸茫然。 只有跟着李天霖的贴身小厮证明,这些福寿膏是他主子李天霖的。 而李天霖又被大火烧死了,东羽卫有理由相信,李天霖的死,跟福寿膏有关。 这起杀人案最终交给了大理寺。大理寺在查案过程中,发现李天霖是从一个叫古海容的商人手里买的货。 于是在古海容正捶胸顿足李天霖拿走没付银子的货物打水漂的时候,就被大理寺来人给抓了,还查获了其囤积在京城所有仓库里的福寿膏。 数量之大,令人咋舌。 这么多福寿膏能封存在哪里不出问题呢? 北宣部由官员陆桑榆亲自带队,将所有缴获的福寿膏全部运往京城附近的金池镇当众销毁。 北宣部官员晏星辰突发奇想,欲写一部名为《北翼山河记》的书,希望记录下北翼的名人大事。 金池销烟就是《北翼山河记》的开篇之作。她记录了福寿膏在金池镇被销毁的全过程,掀开了北翼波澜壮阔的崭新一页。 金池销烟,以及《北翼山河记》就是北翼送给列国的第一份大礼,主要是送给宛国的大礼。 列国到了! 第489章 梦做得挺美 列国来了。列国穿越了大半个北翼,终于跨越千山万水雄心勃勃来到了北翼京城。 在北翼的押伴官和接伴正副使的陪同,以及护卫军的护送下,列国入住了京城外的安夷馆。 这里是礼部用来专门接待外国使团的驿馆。其厅堂庭廊宏丽,园林优美。内有池沼,可泛舟,可垂钓。 垂柳依依,茂树葱葱,大大小小亭阁台榭蜿蜒其中。 整个驿馆华丽庄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王朝兴衰,令人心生敬畏。 此次礼部和鸿胪寺共同负责接待任务。在住宿和膳食等各方面的礼遇上都下了大功夫,安排得周到大气,尽显北翼风范。 精美宴会完毕,各国使臣各自都回房休息。待明日一早进城,由鸿胪寺安排入宫面见北翼帝王。 列国总共来了九个国家,其中大半都是碍于宛国面子,才派出本国高手来比武切磋。 甚至有些国家都不知道宛国是下战书来的。要是知道,恐怕顶着压力也不敢来了。 因为宛国的战书,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一种挑衅,一种试探,更是一种宣战。 来了,就很难保持中立。毕竟弹丸小国,谁也惹不起。 来前就知晓宛国下战书这件事的,还有三个国家,赤国,梁国以及乌松国。其余小国是到了安夷馆以后,才知有战书这回事。 此时只能万般无奈抱着侥幸之心,当作来见见世面,能捡漏就捡些漏,不能捡漏就当游历。 一路行来,也是以这四国为主导。而这四国又以宛国马首是瞻。 为何大家都要看宛国脸色?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其战力强悍。 宛国野蛮,直接,杀掠是刻在骨子里的暴戾。 看上了就抢,抢到了就跑,是他们一贯的风格。 不过如今的宛国除了抢掠,还学会了一些文明方式,这更让各国胆寒。 数年来,宛国跟各国都摩擦不断,却没有哪国真正敢跟其正面交锋。 底下小打小闹,上面就赶紧派使臣送去布帛金银等求和。如此维持表面上的融洽。 宛国使臣坦鲁等人从路过金池镇时就不太高兴了,似乎听到大家都在讨论福寿膏不是好东西。 能成为使臣的,多少精通些别国语言。尤其来北翼前,使臣们经过大力学习,简单的北翼话都能听懂。 复杂的,由带来的翻译官翻译讲解,也就知道了一些具体状况。 当头一棒,就是金池销烟,销的还是福寿膏。 宛国使臣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其中之一就是要说服明德帝将晖州部分地方租给他们种植木颜花。 如果明德帝不同意,他们可以帮忙换个同意的人掌权。这是早前宛国皇帝下的令,只要谈得拢,没什么不可以。 可坦鲁等人是万万没想到,还没进京呢,竟然连百姓都知道福寿膏的危害了。 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别的不说,就说他们本国百姓都不一定知道这东西的危害。 光听福寿膏的名字,难道不该是大补药?他们准备送给明德帝的礼品中,就有福寿膏。 这还怎么送得出手? 且金池销毁的福寿膏是从哪里来的? 坦鲁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却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因为北翼的官员盯得太紧了,他们在沿途中,根本没有自由出入的机会。 想着大计,坦鲁等人这一路都忍了。只待到了京城,再行商议。 这夜进了安夷馆住下,坦鲁终于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是乌容的手下,名叫乌金,又唤古海金。因着他和乌容的长相十分接近北翼人,不容易被查出,在北翼已经生活了五六年之久。 乌金也算本事,能在礼部重重管控下潜进驿馆。 一见坦鲁,他就跪倒在地,痛哭不止,“大人,下官有负所托,罪该万死。” 坦鲁阴沉着脸,“详细说,到底怎么回事?金池销毁的福寿膏是从哪里来的?” 提起这个,简直是挖乌金的心肝。 他答非所问,还得先讲一讲这些年在北翼行事的艰辛,“下官等人这些年,一直分散在各处。大人您知道的,福寿膏这东西不是那么好制,须得木颜花才能制成。后来我们好不容易寻到了几个地方,适合种植木颜花,制成了许多福寿膏,陆续免费提供给了一些小官商贾食用,但都不成气候。” 坦鲁对福寿膏认知不深,倒也不介意听乌金说说。 乌金继续道,“李家那边因着他们自己的营生进项多,又担心受制于我们,迟迟谈不拢。只有一个叫李长风的……” 李长风看中了福寿膏可以拿来控制人,便将朝中老臣刘兆叶拉进来了。 此人还是李家姻亲,其孙女刘氏正是李长风的嫡长子李天霖的正妻。 待刘兆叶上瘾以后,成了资深老鬼;李长风又将别的老臣一个个诓进来。 早前还有些老臣骨头硬,常与李长风有不同见解。用了福寿膏后,听话得很,指哪打哪。 这虽形成了一个圈层,但还远远不够。 眼看着李家接连出事,皇太后被圈禁西山,乌容知道深度合作的机会来了。是以这几月中,他将散布在北翼各地的所有福寿膏全部运进了京城。 那时候福寿膏也只是普通货物,并不受禁制监管,入京十分方便。 乌容还租下了多个仓库,存放福寿膏,准备大干一场。 事实上,前些天确实也等来了好消息,终于有人找上门来。 李天霖带着吉庆皇太后的信物来提货了。信物是早年乌容送给吉庆皇太后的木颜花簪,信物一出,那就不是普通买卖,说明皇太后下了决心,想通了。 是以乌容十分大方,让李天霖在没给银子的情况下,提了大批货进了李府。 他们就等着这批货能进北翼朝廷官员的嘴里,只需几次之后,这些官员就离不得福寿膏,自然会花白银买货。 要不了多久,北翼的银子就得流进宛国。而北翼朝野皆病夫,国将不国。 到那时,根本不用费力气,北翼将是他们的盘中餐。 只是梦做得挺美。 “后来呢?”坦鲁听得眼皮直跳,想起金池销毁的东西,据说现在都没毁完,还在日以继夜进行。 第490章 北翼皆净土 “后来,”乌金哽咽着,“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风平浪静,谁知那《翼京周报》忽然以雷霆万钧之势,发行了比平时多数十倍的量,宣传福寿膏的危害。” 坦鲁没听明白,“《翼京周报》是什么?” 乌金赶紧将放在袖中的报纸拿出来呈上,“大人请看。” 坦鲁接过一看,眼睛都绿了。许多地方还看不懂,尤其北翼文化博大精深,遣词造句岂是他们能懂?忙召来翻译官,一一解读。 解读完毕,一片死寂。 坦鲁就不明白,“他们怎么对福寿膏知道得这么清楚?” 要不是看这份报纸,连他都不清楚。 乌金苦着脸,“小的也不知道啊。”他也是看了报纸才知道得这么详尽。 这就好比我家祖传了个宝贝,也就拿出来给你们瞧了一眼,结果你一个邻居比我还深知渊源,这合理么? 毕竟谁都没见过福寿膏泛滥的真正情形。从《翼京周报》的宣传来看,那就是一场蔓延迅速又持久的瘟疫。 但凡什么东西一旦和瘟疫挂上勾,还卖个屁啊。 坦鲁差点一口血吐报纸上,不死心地明知故问,只是想把自己再扎痛点,以后好大开杀戒,“所以金池销烟销的就是咱们宛国这些年在北翼的所有存货?” 不然呢?乌金大哭,“北翼不讲武德啊!他们出了这期报纸的同时,朝廷还颁布了法令,把福寿膏定为禁品,吸食福寿膏算犯罪。” 遂把后续事情讲了一遍……李天霖提了货物以后,莫名其妙死了不算,大批货物还被东羽卫查了。 查了便查了,结果大理寺查案又把乌容给抓了。乌容下狱也不打紧,那大理寺联合东羽卫,就跟手上有舆图一样,对他们在京城的仓库,一查一个准。 “所有仓库里存放的福寿膏,全被运送去了金池。”乌金心疼得声泪俱下。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拿出一张新的《翼京周报》出来呈上,“大人您看,这里有篇文章叫《北翼山河记》,就是记录的金池销烟全过程。” 此时,时安夏也在秉烛夜读《北翼山河记》。 熟悉的行文风格,熟悉的遣词用语。 晏星辰跟黄醒月的记录方式不同。她不夸大其词,以最平实的字句勾勒波澜壮阔的史诗,令人在平铺直叙中心潮澎湃。 文中详述了陆桑榆等一众官员以“海水浸泡法”销尽福寿膏。整个过程将用到的人力物力财力,全都记录在册。 最后,《北翼山河记》以诗句作结。 吾辈当自强,时光莫等闲。虎豹多利爪,金池驱狼烟。北翼皆净土,春风度锦年。 那头翻译官正在翻译这几句诗作,“我们北翼的儿郎要努力向上,不要荒废大好时光。豺狼虎豹已亮出爪子杀到门前,我们要在金池提前给他们个下马威。保护好北翼这一方没有被污染过的土地,让百姓安居乐业,创繁华盛世,独领风骚……咳,字面大概就是这意思。” 一个宛国官员没听懂,“那关春风什么事?” 翻译官已是大汗淋漓,“不重要,不重要!一种修辞手法,一种借喻……北翼的文人雅士写文章,常常这样。” 坦鲁的心思可不在这个“春风”上。他想的是,北翼如何知道用“海水浸泡法”就能彻底销毁福寿膏? 他不信!他不信能彻底消弭。 偏偏乌金还不知死活地提醒他,“若是明日咱们宛国的献礼是福寿膏,估计得及早换下才好。否则明德帝恐怕会直接翻脸。” 坦鲁不信,狂妄道,“我看他还没那脾气。” 乌金抹汗。大人,别不信邪啊! 坦鲁翻看着乌金呈上的各仓库记录,越看脸越黑,越看越生气。 那都是真金白银啊!那都是他们宛国的心血! 不行,必须得把还没销完的货全要回来,实在不行就打!打到北翼服为止! 坦鲁现在已失去理智,“去,明天就去把乌容以宛国人的身份接出来,然后把货物要回来。至于销毁的货物,我要让北翼用真金白银赔偿!” 乌金一脸一言难尽。 他在北翼这些年,真正感受到明德帝是如何一点一点增强国力,大刀阔斧修正各项政令后的变化。 北翼正以崭新面貌,强大实力示人,已经不像以前北翼先帝在时那么好欺负了。 他斟酌了半晌用词,低声道,“大人三思。乌容是用北翼人的身份做生意,明面上货物也是北翼的货物。” “老子不管!”坦鲁蛮横无理地叫嚣,“老子还不信他明德帝敢动我宛国人不成!” 一大堆官员齐齐单腿跪地,“大人三思!” 如今是在北翼的地盘上,且是在北翼京城。真要剑拔弩张,他们这些人还指望回得去? 况且这事儿,他们原本就不占理儿。 福寿膏的危害性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列国。他们宛国的狼子野心还包得住吗?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北翼若是联合小国来对付宛国,怕是形势又不同了。 众使官你一言我一语,将形势分析出来。 其中有个官员叫立都,说话更是一针见血,“只要乌容一口咬定自己是北翼人,这福寿膏就栽不到宛国人头上去。咱们还能当作旁观者,否则一旦牵扯进如同瘟疫的福寿膏里,恐怕今后再难立足。” 坦鲁也不是完全没脑子,听了一席话倒是渐渐冷静下来。 出使北翼前夕,皇上千叮万嘱,要用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利益。 一旦宛国和北翼正面开战,得利的恐怕是梁国、赤国以及乌松国。 别看赤国,乌松国表面很听话,梁国态度模糊,真正捡漏的时候,这几个绝对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坦鲁不服气,“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正在这时,外头有个宛国官员求见。 那官员捧着密函,颤颤进来,“大人,边关急报。” 坦鲁打开一瞧,脸更黑了。 这边时安夏看着舆图,笑着对岑鸢赞道,“还是夫君你想得周到。有了这张图,傅小将军如虎添翼。” 那张舆图正是成亲后没几天,霍爷让洛冰送来的宛国布防图。 岑鸢看着小姑娘眉眼弯弯,就觉得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傅老将军也已赶去了边关,大小傅将军联手大杀四方。宛国只要敢往前一寸,咱们就敢把他推后一尺。” 第491章 尊严只存在于剑锋之上 早在宛国发出战书时,宛国大军就秘密压境,到达了卓南河。 而北翼不止没被打个措手不及,反而以相等规模的兵力在那现场练兵。其中有一万兵力是傅小将军接到朝廷密报,连夜从漠河重镇带兵支援。 这还不止,久未上战场的傅老将军重新披挂上阵,正从其他地方秘密调派兵力前往卓南河。 更重要的是,卓南河以北,便是宛国立城重镇。 傅小将军傅青松手里已有了立城的城防图,可保万无一失。一旦开战,定让宛国损失惨重。 战争虽不是目的,但尊严自来只存在于剑锋之上。 忍气吞声绝非上策。 安夷馆内,宛国官员还在密会。 坦鲁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决定更换朝贡礼品。 一开局,形势就对他们诸般不利。所有在他们以为占优势的地方,都处于劣势。 坦鲁认为,“一定是有人把咱们的兵力部署透露出去了。” 立都道,“大人,无论如何,咱们现在已经身处北翼京城,应当以大局为重。” 听蓝院里,北茴拿着一封信匆匆来禀,“夫人,这是安国夫人让人捎来的信儿。” 时安夏拆开看完,便是问岑鸢,“夫君你是不是一会儿要去东羽卫找马楚翼?” 岑鸢点头,“你也要去?” “安国夫人急着找人试药,咱们这就去接她?”时安夏说着已起身,让北茴整理出行着装。 岑鸢答应下来,掀帘出得屋去。 此时已是宵禁。 公主马车出行,亮了通行牌,直奔尚书府。 梁雁冰已在门口张望。夫君高品源在一旁扶着,生怕她站累了。 “来了来了。”梁雁冰指挥着自家夫君,“快去帮我把药箱拎上。” 待马车停稳,互相寒暄问过好后,高品源小心翼翼扶着夫人上了公主的马车,“我夫人就交给你们了。我还得连夜到工部去……” 时安夏笑,“高大人您忙您的。这一次,我保证您夫人好好地去,再好好地回,绝无意外。” 梁雁冰也笑道,“我又不是瓷器,哪儿那么容易出意外?走吧走吧,我急着看新研制的药效果如何。” 北茴拎起药箱也上了马车。 岑鸢待女子们安顿好,与高大人告了别,便走到前面跟车夫坐一块去了。 梁雁冰隔着车帘与夫君又说了一阵话。 主要是高大人说,梁雁冰撵人。 一个叮嘱她要多喝热水,水壶在药箱里搁着,还是热的;又说不要在地牢里待得太久,也不要站得太久;还说…… 梁雁冰赶紧把车帘放下,扬声道,“快走快走,我夫君啰嗦得很。到底他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我不比他懂?” 时安夏坐在一旁,嘴角噙着笑,“高大人真是念你得紧。” 梁雁冰抬了抬下巴,朝马车前端示意,“别看你家驸马不声不响,等你们以后有了孩子,他一样会变得唠叨。” “是吗?”时安夏想,若是以后能给岑鸢生个孩子,应该人生就圆满了吧。 只是不知,她这畏寒的身子能不能有那个福分。 梁雁冰想着人家还在孝期,没圆房呢,跟一个黄花闺女讨论孩子多冒昧啊。 她适时换了话题。 北茴眼角余光掠过梁雁冰的腹部,心里也在想,她家夫人若是以后怀了少主的孩子,怕是就幸福了吧。 她又抬眼偷偷去瞧夫人,但觉夫人跟往常一样,面容平静,眸色安宁,嘴角噙了些淡淡的笑意。 她不由得想,夫人过得真的快乐吗? 很快就到了东羽卫地牢,已由不得北茴胡思乱想。 马楚翼把几个女子送下去,交代狱卒配合行事,然后就跟岑鸢一起忙别的了。 几乎快忙到天亮,时安夏几次担心梁雁冰身体吃不消,提醒她不如明日再来。 梁雁冰还在观察药效,正兴奋得很呢,“你要是困了,就去马车里躺会?” “我没事,我是担心你。”时安夏用帕子替梁雁冰擦了擦额上的汗,“你可别逞强啊,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知道知道。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最清楚。”梁雁冰以前试药,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有的事。 她一边盯着患者瞳孔看,一边聊天,“我们家千鹤可厉害着呢,别小看他。” 时安夏心说,你们家千鹤是挺厉害的。 为了突围绕近道搬救兵,不能骑马,只能走山道爬雪峰,用藤蔓荡万丈悬崖,愣是像猴子一样攀峭壁,走一条不可能活着的路。 是他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让自己拼死抵抗的兄弟将士们有了苦苦挣扎活命的希望。 他们高家军,主帅是高千鹤的大哥。他的二哥三哥也全困在卓南河,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高千鹤把消息送到唐星河手里,让其赶去增援时,脚皮磨得没有一块完好,手指磨得没有指纹。 他那时分明还算年轻,可步履蹒跚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衣不蔽体,他蓬头垢面。他肌肤溃烂得全身流脓……这样的高千鹤啊,却是那支“高家军”唯一的希望。 时安夏想得眼热,忍不住伸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梁雁冰的肚子,“好孩子……” 她表情极其克制,却是隐隐泪光闪动。 梁雁冰又一次生出一种异样之感,总觉得眼前的时安夏跟她肚子里的孩子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 她不由自主道,“等千鹤出生了,要不给你当弟弟?” 时安夏刚起的情绪刹那间没了,“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看好多人都认阿娘做娘啊。怎的,嫌我家千鹤小是怎的?欺负他没出生啊?” 时安夏哑然失笑,“你也知道我有好多哥哥了?他们听说我阿娘因为我,无儿无女的,一个个都要去给阿娘当儿子,宽她的心。” “那也不多我家千鹤一个。”梁雁冰一想,就这么办,明儿就去找姚笙说说,“你阿娘喜欢孩子,等千鹤出生了,就把他放你阿娘那养着,这样我和他爹也能干自己的大事。不耽误,嘿嘿!” 时安夏知对方故意这么说,其实是心存善意,更是拉近了大家的关系和距离。只是没想到这么会功夫,又帮阿娘赚了个儿子回去。 梁雁冰不开玩笑了,正色道,“其实这几天因为研制戒毒药,我还顺带制成了你说的麻醉药。但是……我需要试验药效。你有没有办法?” 第492章 摆明了就是下他们脸面 时安夏又惊又喜,还以为没有了木颜花就制不成麻醉药,“这事不难,我来安排。” 她想到了乌容。 此人罪大恶极,拿来试药都便宜他了。 要不是时安夏这一世提早认识了梁雁冰,还觉察不到福寿膏已经不知不觉渗透成如此局面。 如今想想,一阵后怕。 时安夏一直以为那应该是十几年以后才出现的东西,且上一世她在后宫中,见识不多。 既没听过什么木颜花,也不知道福寿膏会如瘟疫般蔓延到民间。因为没等蔓延,就忙着打仗了。 她和岑鸢两人重生回来,谁都没想起福寿膏来。 世人没有防范,最容易中招。哪怕如陆桑榆这些意志坚定的,只要在不知不觉中染上,恐怕要戒掉都得大费周章。更何况满朝文武,更多的只是平凡之人。 时安夏恨透了乌容,恨透了宛国。 说话间,牢中试药男子神智已清明许多。 这人就是因为擂赛挑战刑明月时,被人撺掇服食了大量的福寿膏而暴涨实力。 梁雁冰边问他问题,边查验他舌头眸色,又做了些记录。这才撑起疲惫的身子对时安夏点点头,表示可以走了。 离开时,她又去看了一下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梁雁芝。 到底医者仁心,她柔声宽慰道,“雁芝,你再坚持坚持,要不了多久我就能给你解毒了。” 梁雁芝却是伸出手朝她哀求,眼神空洞,“姐姐,求你给我点福寿膏好不好?我再也不和你作对了,求求你……” 梁雁冰看得心里难受,硬着心肠离去。待上了马车,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时安夏忙让北茴倒来热水,让她喝下,“以后可不能这样蛮干,我先送你回家歇着。” “不碍事。”梁雁冰喝了热水,服下一粒自制的保胎丸,靠在柔软的椅榻上问,“驸马不跟你一起回去?” 时安夏摇摇头,“他忙着呢。明日开始要在北较场进行为期半个月的阅兵仪式,他得去安排妥当。” 梁雁冰想着自家夫君怕是也没回家,不由感慨道,“真的是忙的忙死,闲的闲死。我家里那几个弟弟,不管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都不服气得很。整日躺在家里睡大觉,还说搞不懂大姐夫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才能一步登顶。” 时安夏笑,“你让他们先去考个状元,说不定也有机会一步登顶。” 梁雁冰一把拉住时安夏,“要不说咱俩投缘呢,连怼人的话都一模一样。” 时安夏将梁雁冰送到尚书府门口时,才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递过去。 总共一万两银子。 “你这什么意思?”梁雁冰不解。 时安夏将银票塞她手里,“那块墨鸠的银子。” 梁雁冰又把银票塞了回来,“那我不能要。墨鸠是我妹妹弄没的,这银子要赔也是该她赔给我。” 时安夏不由分说直接把银子放进她的袖袋中,低声在她耳边道,“不瞒你说,那日墨鸠本可以及时抢回来,是我将计就计做了一场戏。对你,我也非常抱歉,差点害你没了孩子。” 梁雁冰一时错愕,“这……样啊。”转念便笑了,“没事没事,你要这么说,我心里这口气儿就顺了。不然我还一直惦着那块墨鸠融成了水。不过,这银子……” “银子是朝廷奖励的,你安心拿着。”其实这是时安夏自己出的银子,没跟明德帝伸手。 她知道明德帝手头紧,处处都需花费。 梁雁冰却信了,眸光都亮了几分,“那我可收下了。府里哪哪都缺银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时安夏拍拍她的手,“解毒的方子一旦定好了,送去太医院。朝廷还会付你应得的银子。” “真的?”梁雁冰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太小家子气,一个方子还跟朝廷伸手要银子,便是有些不好意思,“其,其实这方子,我也可以不要银子的。” 她手里有了这一万两,便是立刻能缓过劲儿来了。这会子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啊,一万两!不是一百两! 时安夏看着梁雁冰,轻轻浅浅露出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京城多是打肿脸充胖子的贵女贵妇以及纨绔子弟,哪怕暗里省吃俭用,在外头也要讲排场摆派头。如梁雁冰这般真实的,倒也少见。 即使是上辈子,梁雁冰也过得苦巴巴。谁叫她夫君大半辈子都在狱里待着,后来回京,高大人贵为尚书,就靠那点俸禄,也一样是清贫如洗,两袖清风。 梁雁冰可不像申大夫那么会敛财,给人看病不搭进去银子就不错了,又哪里能赚钱? 安夷馆。九国使臣大早上起来被人引领着前往馆内膳厅用早膳。 到的时候才发现,怎的还有别国使臣?且许多都是小国,甚至还有些都不能称其为国,只能算部落。 坦鲁吩咐手下,“去问问怎么回事?” 一顿饭功夫,手下打听到消息回来了,“大人,北翼竟然还邀请了别国来访,那些小国小部落,都是北翼的客人。” 坦鲁咬牙切齿,“北翼好样的!好样的!” 宛国集结了这么多国组团前来,竟然没让北翼手忙脚乱。人家还有心思邀请别国来访! 且那些小国及部落所用的早膳规格,跟他们一样,并无区别。 这摆明了就是下他们脸面! 其实这九国里,也就那头部四国气得脸发青,感觉受到了莫大侮辱。另外五个国家倒没反应,毕竟他们也没什么实力与北翼抗衡。 真打起来,难道还能指望那四国来支援他们?不趁机把他们吞了就不错了。 大家各自打着心里的小算盘,便是到了入宫觐见明德帝的时候。 北翼是礼仪之邦,流程自然是繁杂的。可不是宛国人想进殿就进殿,想见皇帝就见皇帝。 所有来访国一视同仁,都得走流程。 光这流程就走了一上午。 先要递交国书,还要清点移送各国所送贡品,再按国力等级排列依次入殿觐见。 何谓等级?领土大小,人口数量,文化底蕴及影响力,经济繁荣程度,军事实力,医疗水平和条件,农业粮食产量,畜牧业等都是评定一个国家的国力标准。 这一排,宛国竟然排到了三国之后。 坦鲁鼻子都要气歪了,“岂有此理!” 第493章 辱人者必自辱之 宛国不服。 他们自认为国风彪悍,战力强盛。走哪儿去,都要排前面。 其实往年来北翼,宛国是又吃又拿。带来的礼品很敷衍,拿走的东西却贵重。 且使臣觐见顺序宛国确实向来排首位,他们可不爱等。 坦鲁叫来负责安排的鸿胪寺官员曾起贤,“你们这排序搞错了,重新排,我们宛国自来就是第一个。” 曾起贤是刚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也是黄醒月同期科考进士的其中一个,当时排名第三十五位。 他这些年一直在鸿胪寺任主簿,负责处理文书和审核账目等事务。 虽然以前没有亲自接触过接待事宜,可人家对国力和官员各方面的排序,以及哪个环节用超了多少银子都了如指掌。 他根本不用查账,脑子里就能自动浮现,甚至能张口就报出具体数值。 他不卑不亢应道,“坦鲁大人稍安勿躁,这顺序没错。”说完,他拿出一本册子翻开递到坦鲁面前,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册子上……那字儿真是漂亮啊,练了许久的和书字体呢。没有八分,也有六分样子了。 毕竟是国书字体,亮出来就是脸面。 这脸面让不爱认字儿的坦鲁很烦躁。光看那字儿就已觉得碍眼,再看一项项对各国的评分排列,只觉一股郁气直冲他天灵盖。 除了军事实力和畜牧业这两项分值高些,其余简直惨不忍睹。 若是往常,坦鲁还能用边境兵马压境威慑一下。可昨晚刚收到密报,北翼也在卓南河练兵,且兵力不输宛国。 到底哪个厉害,得开战了才知道。 坦鲁现在敢叫嚣开战吗?他做不了主,也暂时不敢。 今年宛国收成特别不好,粮食压力很大。他还指望从乌容这里弄到大批银子购粮食带回去,现在银子没有,货也没了。 妈了个巴子,他们宛国人要吃土了啊! 曾起贤微笑着向坦鲁行了礼,走了。他不管宛国使臣怎么想,规矩就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 他们北翼可是泱泱大国,江山如画呢!这么一想,步子都飘了不少。 坦鲁怨气冲天坐在偏殿里,和那些小国使臣,甚至部落首领们一起静待召唤。 众使臣这会子没事,就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你们国家送的什么,我们国家又送什么。 有个小国使臣说,我们送的赤海珍珠,那是珍珠之王。 另一个小国使臣说,我们送的最新款式金银器皿,举全国能工巧匠打磨而成,诚意十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连许多部落送的除了千年人参,还有百年难遇的灵芝雪莲,甚至有部落送鹤送喜鹊送乌龟。 不管送什么,要么取吉祥之意,要么价值不菲,总要占一头。 坦鲁忽然有些窘迫。 因着临时撤下了福寿膏,他们就随便将礼物换成了……一个女子。 自来都是别国给宛国送好礼,宛国很难在送礼上动心思。原也没把送礼当回事,反正他们就是打算来空手套白狼的。 可睡一觉早上醒来,坦鲁又觉得一个女子有点少,便顺手加了三个。 所以现在他们宛国所送的贡品是四个女子,那四个女子全部都是婢女出身。 为着送礼体面些,又将四个婢女收成几位大人的女儿糊弄北翼皇帝。如今那四位作为礼物候场的女子,身份就是使臣们的女儿了。 其中有一位女子叫多云,一路就是专门服侍坦鲁的,自然早已不是处子之身。 原本坦鲁心里还有些得意,觉得此法侮辱了北翼皇帝就能出了金池销烟带来的恶气。 却在这时,他有些感觉拿不出手了。因为他想到了北翼有句话叫,辱人者必自辱之。 但礼已经唱名入册,改是改不了,拿是拿不回来,换也是没得换了。 梁国和乌松国都是有点家底儿的,贡品随便拿出来一样,必是跟文化底蕴沾了边。就连赤国,送的也是富贵逼人的红珊瑚。 也就他们宛国,敬献的竟是模样粗糙,膀大腰圆的女子,更是出身低下贞洁全无的婢女。 坦鲁看着来来往往的北翼宫女,模样秀丽,脸上的笑容永远是那个角度,令人如沐春风。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送的女子若是入不了明德帝的后宫,将是对宛国的巨大侮辱。 可自己带来的女子连人家的宫女都及不上,凭什么入后宫啊? 这就是自己把自己架火上烤了。 不止如此,宛国一个官员刚还打探到一个消息。说明德帝为了节约后宫开支,刚遣散了一批自愿出宫的女子。 这透露着两个信息。首先是北翼皇帝节俭;基次是北翼皇帝不好女色。 一个节俭且不好女色的皇帝……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坦鲁想去撤回礼品,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候,几国面见明德帝后,得了价值更大的回赠礼。终于轮到坦鲁入殿了。 曾起贤让宫女将四个女子带上殿,跟随在坦鲁身后一起觐见。 北翼宫女们梳着朝天髻,髻上缀满珍珠宝石,身着五彩雪纺羽衣,冰肌赛雪。 尤其与宛国女子站在一起……宫女们真正是瓷白小脸,如玉一般。那叫一个白啊。 坦鲁没眼看,只恨不得明德帝眼瞎,图个新鲜收了吧收了吧,起码面子上先过一关。至于在后宫里,你是打了骂了杀了,就不关他们宛国什么事了。 在他们宛国人眼里,女子跟畜生差不多,有时候还没牛羊驴马值钱呢。是以死不死的,他也无所谓。 明德帝岂有不知对方刻意羞辱自己的意思?但他作为一国帝王,自然不能与蛮夷一般当众折辱宛国女子。 他不动声色,淡淡端着微笑俯瞰,仍旧按照流程,欣然接受。 只是……他毫不吝啬赞道,“宛国果然民风淳朴,大使千里迢迢带着几个女子前来实属不易。想必其才华出众,代表着贵国深厚的文化底蕴。那就现场展示一下,朕也好将她们放在最合适的位置,方不辱没贵国好意。” 在场的众多文武官员,适时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黄醒月,“启奏皇上,微臣有一提议。 “爱卿请讲……” 第494章 女子马球队 黄醒月看向几个皮肤黝黑的宛国女子,忙将视线收回来,清了清心,启奏道,“要比就比琴棋书画,看看是我北翼女子在行,还是宛国女子更胜一筹?” 坦鲁气啊,这个狗官说的什么狗屁话!你看我宛国女子是会琴棋书画的人吗? 想打我脸,做梦!坦鲁灵机一动,上前行一礼,“你们北翼女子过于娇弱,整日描红涂脂有什么乐趣?皇上,您是不知我宛国女子的妙处……” “哦?有何妙处?”明德帝十分上道地问。 黄醒月急了,“皇上……” 明德帝安抚地笑了笑,“爱卿莫急,远来是客嘛。主随客便也不是不行,端看朕有无兴致而已。” 黄醒月怏怏退回队列。心道皇上糊涂啊,宛国女子最擅马术,他若要提出赛马,咱们不是输定了么? 坦鲁就是这么想的,“我族乃马上民族,女子们自来在马上长大,会的也是马上功夫。” 他现在一心只想让明德帝赶紧将人收进后宫,为奴为婢加暖床他都不想管了。 至少先把人收了吧! 明德帝果然帝王风范,哈哈大笑,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马上功夫!哈哈哈!那岂非是打马球的高手?” “是……啊!”坦鲁虽有些迟疑,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 打马球已经算是跟马挨边了,他真怕明德帝变卦比试琴棋书画。 他所带的婢女们就算没真正受过训练,可的的确确是马背上长大的,谁小时候还没骑过马牧过羊呢? 至于打马球……应该也可以吧?坦鲁只觉得一步被动,步步被动,就不该随意拿这些婢女当礼物。 明德帝顿时就高兴了,“行吧,待朕接见完所有使团,就来一场女子马球赛。礼部立刻安排下去。” 来活儿了!礼部这项熟啊,“皇上,还跟往常一样让百姓也来观战吗?” “那是自然。”明德帝笑,“既是比试,就大大方方,谁也别藏着掖着。你说是不是啊,坦鲁大使?” 坦鲁应是。虽觉得明德帝过于热情有些诡异,可他还是认为宛国人输什么都不可能输在马上。 明德帝兴致极高,“正好让朕的女子马球队也见见世面!若是赢了,几位姑娘留下教教她们技艺。若是输了……哈哈哈哈,想必马背上长大的姑娘,代表着宛国的脸面,是怎么都输不了的……” 说完不待坦鲁继续接话,便由着曾起贤将之带下殿去。 曾起贤谦虚而有礼,“坦鲁大人,请做好准备。申时本官会亲自来请您和您带来的女子参加马球赛。赢了,人您留下;输了,人您带走。” 坦鲁怒道,“你们皇帝这是何意?” 曾起贤原本堆满了笑容的脸一点一点冷下去,声音平静而冷淡,“吾皇何意你不懂?是觉得我怏怏北翼大国缺几个婢女不成?” 坦鲁惊了一跳,“什么婢女?这是……” 曾起贤人长得斯文,可越斯文的人阴戾起来看着越让人害怕,“大使好自为之,莫要拿旁人当傻子。” 说完他像是从来没说过这么阴冷的话一般,脸上又堆起了温润的笑容,转过身去带另一个国家的使臣入殿了。 如此到了申时,曾起贤便是来请坦鲁以及几个婢女入北较场打马球。 所有国家的使臣全部已到场,北翼文武百官,以及……礼部熟门熟路的卖票机制开启,百姓凭票进入较场看台观看。 坦鲁带着四个女子走进较场时顿时傻眼了。 这都什么呀!又是鼓又是箫,丝竹声声,蜿蜒于耳。 曾起贤走过来问,“坦鲁大使,用我北翼的马,还是用你们宛国自带的战马?” “自然是我宛国的战马!”事到如今,坦鲁已经定下心来,准备给北翼狠狠一击。 他刚才已试过了几个婢女的身手,虽然笨拙了些,但自小骑马是刻在骨子里的技艺,并不生疏。马球也是儿时闲来无事常玩的游戏。 可以一战! 他就不信了,北翼女子除了描眉涂粉,还能打马球! 坦鲁一声令下,宛国使臣牵进来四匹战马。 那战马皮毛发亮,威风凛凛,看得明德帝眼馋得不得了,对旁边坐着的岑鸢道,“爱婿啊,什么时候咱们北翼也能多养些这样的战马就好了。” 岑鸢道,“快了。” 明德帝欣喜地问,“当真?” 总觉得女婿无所不能,朕心慰之。 自从有了女婿,腰不酸,腿不痛,连胸襟都开阔多啦。 岑鸢望着前方,也不看他,只应,“一会儿早点洗洗睡,梦里什么都有。” 明德帝:“……”握紧拳头再松开,又是想揍女婿的一天。 齐公公笑听岑鸢和皇上对话,心道,这怎么就不是皇上的亲儿呢。啧,可惜了啊可惜了。 就在这时,场上一片突如其来的欢腾,吓了坦鲁等人一大跳。 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呢! 场上声音莫名整齐划一,似乎是有个人在带头喊,然后全场跟着喊。 最先喊的是“时云起”,接着是唐星河马楚阳,后面还有一大串名字,邢明月,魏屿直,赵椎,吴起程…… 坦鲁问曾起贤,“你们这是什么毛病?” 曾起贤骄傲回应,声音很小,淹没在一片嘶吼声中,“大国风范你不懂,学着点。” 在这整齐划一的嘶吼声中,宫廷教坊乐队开始奏乐,鼓乐齐鸣。 鼓乐的节奏配合着排山倒海的呐喊沸腾声,北翼上至皇帝下至普通官员,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都稳如泰山。 直到一个官员奔向较场中心处,双手向四周往下一按,整个较场安静下来。 呐喊声停,鼓乐声停,似乎连呼吸都停了。 如果有人仔细看,会发现看台上还有两个少年,据说一个姓唐一个姓马,齐齐陪着官员举双手往下一压。 压停了声儿,这俩货还互相挑了挑眉,十分得意。 那官员也懒得管他俩,只要安静就行了。他高声宣布,“有请宛国女子马球队入场!”顿了一下,才又道,“有请北翼女子马球队入场!” 双方女子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缓缓由两个入口登场。 互相都在打量对方。 但见宛国女子身着男子骑装,将黑发用一张头巾紧紧包住,防止其散开。 她们骑在高头大马上,如一股吹向北翼的凛冽狂风。 虽是婢女,却也绝对不弱。这才是她们真正的模样…… 第495章 朕要万寿无疆 从另一个入口骑马上场的,是四个北翼娇娇软软的少女。 说她们娇娇软软是因为长得白,腰细,样貌姣好。 只那头发扎成马尾高高束在头顶,显出几分英姿飒爽来。 她们的骑装样式虽简洁,但花样绮丽华美,猎猎火红如同艳阳高照。 少女们骑着的马儿,在宛国马面前,也是跟人一样显得小巧玲珑。 这四个少女有两个十四岁,一个十五岁,最大的十六岁,都是傅传意将军的孙女,也是傅小将军傅青松的几个侄女。 傅家的女子上从祖母算起,下到孙女甚至曾孙辈儿的女子,几乎个个都爱舞枪弄棒。 她们常着骑装混在军营中与士兵一起操练,尤擅马术。 傅家军士兵与马配合得好在军中是出了名的,这正是傅传意将军的夫人贺氏的功劳。 马球是骑在马背上,双手用长柄杆拍击木球的一种运动,也是军中专门用来训练人马合一的手段。 傅家女子们最初只是爱玩,后来是因为不爱女红,不擅琴棋书画,被京城贵女嫌弃,就干脆不来往,关起门来自己打马球找乐子。 打着打着,就打精了。比如上场的这四个姑娘,别看年纪小,可人家打从能走路起,就打马球玩。 可以说打马球这种运动,对傅家女子们而言也算刻在骨子里的技艺。 在列国下战书那会,时安夏就想到了宛国有可能会在马术上刁难,是以必须要往马球上引。 因为单斗马术,根本斗不过宛国好马。只有打马球,除了马好外,更重要的是战术策略,默契程度,以及个人能力。 这就是明德帝一听坦鲁提出“马上功夫”时,立刻就扯出马球的原因。 时安夏初时是准备用女子迎战宛国男子,输了不难看,赢了至少能在家门口扬眉吐气一把,压一压对方的傲气。 只是没想到对方会送几个婢女来侮辱明德帝,最后造就了如今的场面。 这才是真正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天时地利人和。瞌睡来了敌人给递枕头,宛国还怪上道的嘞。 时安夏只给了傅家女子们一个命令,两个字:拿下! 傅家女子马球队里的姑娘们,时安夏不说是个个熟悉,却也差得不远了。 这些都是陪着惠正皇太后御驾亲征过的好姑娘。她重生回来,还没来得及重新结识,现在契机就来了。 只是看在几个宛国女子眼里,傅家姑娘们与马都跟小鸡崽儿似的,根本不值一提,不由露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样儿来。 就连坦鲁也松了口气,还以为明德帝嘴里的“女子马球队”有多厉害呢。 就这! 他往使团中间那么一坐,阴阴笑一声,“自取其辱!” 使团区离唐星河等人的座位不远,又加上对方并未刻意压低声量,那四个字就如魔音飘了过去。 唐星河跟马楚阳立时就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高调回应,“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场中官员板着脸,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唐星河,马楚阳,你俩再在场中喧哗就滚出去!” “好嘞!自取其辱的都滚出去!”唐星河立刻又回一句。 他现在忘记自己也跟时云起一样,是有号召力的人了,一言一行都深深影响着看台上的人。 他这话音一落,看台上就附和着喊,“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那仿佛是唐星河的山谷回音。 唐星河傲娇地举手,在空中骤然一握,声音立停。 坦鲁目瞪口呆。只觉北翼京城百姓有毛病,被个毛头孩子带歪了。 原本这项运动,双方都该各上场十六人。但宛国只有四个女子,那就一切主随客便。 官员将场上规则说了一遍,以将球攻入对方球门为胜。且特别强调哪些动作算犯规,一旦犯规轻则警告,重则罚出场外。 双方都表示明白了。 主裁判是七梨部落首领阿巴泽,另外四个辅助裁判则是四个小国的使臣。 这是在坦鲁的见证下,由外国使团抽签抽出来的,没什么好争议。 官员高声有请明德帝上场开球。 这个举动大大出乎了坦鲁的意料。皇帝上场开球,在两国之间来言,就非小打小闹了。 宛国赢了还好,输了……后果不堪设想。 传出去的时候,人家可不会一直强调上场的是四个未经训练的婢女,而直接会说,“宛国输了”。 马背上的宛国输在了马背上……这!坦鲁的冷汗冒出来。 不,不会! 他的视线投向正上场的明德帝,但见北翼帝王风姿卓绝,一身耀眼的龙袍富丽堂皇。 高耸的金色冠顶如同太阳般耀眼,真真是天子才有的华丽灼辉。 他矫健翻身上马。那马原北在宛国大马的映衬下矮了一截,却又因帝王的光辉照耀在身,看起来竟似马身暴涨,非同凡响,如天马一般。 明德帝接过官员递来的球杆,微笑着打个手势,让双方队员就位。 就在这时,一直混在人群中担任领头指挥的霍十五忽然起立高喊,“吾皇万岁万万岁!” 全场齐喊“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寿无疆!” “吾皇万寿无疆!” 明德帝坐在马背上,高举起球杆,忍不住朗声豪迈大笑,“天佑我北翼!” 江山秀丽多娇,我北翼子民多可爱啊!为了他们能在盛世中一直过得肆意逍遥,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少年有少年样,朕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 朕!不能死!朕也死不起。 为江山,为百姓,为……朕要万寿无疆! 明德帝心潮澎湃,眼眶湿热。 天子挥杆。鼓声起,云飞扬。 风动,人动,影动。马嘶,蹄急。 木球以一个漂亮的弧度划过长空。 明德帝在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中,利落策马退出赛场。他纵身下马,回到了自己的专座上。 那每一步都走出了帝王应有的风采,傲然,伟岸,仿佛暴风骤雨都摧毁不倒的参天大树。 各国使臣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北翼这位尊贵的帝王。只觉那就像一轮巨日,散发出夺目的灿烂光芒,让人不敢直视,又移不开眼。 第496章 我女婿流泪了 使臣团暗暗心惊。 有人不是第一次见到北翼帝王了,早在几年前就来过一次。 那时的帝王也尊贵,也庄严,却不如此时令人心生惧意又心生向往。 是什么让北翼帝王变得仿佛天神般神圣不可侵犯? 有聪明的人立刻就领悟出来了,是百姓!是民心!是人心所向。 这些都是一个帝王最重要最天然的养分。民气滋养王气。民心就是忠诚的沃土,造就强大不倒的参天大树,直冲云霄。 现在的北翼,已脱胎换骨。 坦鲁等人脸色铁青,被那震耳欲聋的“吾皇万岁万万岁”震慑。 要知原本只有他们宛国才有如此气势,王上振臂一呼,千军万马奔腾。 他们是因为有这样的气势和底气,才敢在各国间横行无忌。 坦鲁如坐针毡。 早前也曾听过北翼百姓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但从来不像今日这般令人胆寒过。因为那更像一句没有生机的口号,只是因为百姓对皇权的畏惧。 如今这句口号活了!每个字都仿佛有了生命。 北翼皇帝一起,身后是万千呐喊,万千热血百姓。 这于宛国而言,绝不是件好事。 只余一途,赢!宛国必须赢,才能在列国立威。 因为他们刚踏入北翼京城,就被连下两城。 一次是福寿膏被毁,断了后路;一次是大军压境,又被北翼压制,动弹不得。 宛国已经很被动,是时候重振雄风了。 可!场上女子们的马球赛并不精彩,甚至是压制性的一边倒。 如果要说宛国占了什么上风,那一定是他们优良的战马,简直无可匹敌。 宛国战马所踏之处,北翼战马都自动躲避。这便是宛国唯一的优势了。 不过优势往往也是劣势。如今御马之人只是几个常年干活的婢女。 马越好,脾气就越大。 御马之人若是没点本事,马儿就不听话。 你让它往东,它就傲娇地往西。你要命令它,它就撂蹶子把你拱翻在地。 现在情形就是这样。明德帝开了球,宛国四匹马倒是率先快速往球奔去。 可四匹中有两匹马半道上已经把背上主人撂下马背了,两个女子惊恐地倒在草坪上。 蜷成一团,生怕被后面的马踩踏成泥。她们起身仓皇逃窜,迅速退到场边。 坦鲁极致愤怒,恨不得手撕了这两个不中用的东西。 废物,留来何用? 好在场上还有两匹马两个人……这个念头刚从坦鲁的脑中闪过,他脸就黑了。 他看见另两匹马不听婢女使唤,在还没到马球的地方就停下来玩耍。 任凭婢女夹马腹也好,高喊“驾”也好,人家懒得搭理。 就这一耽误,北翼红衣马球队一声清亮的“驾”,马儿听话地朝着木球而去。 十四岁少女傅鸣汐是四个女子中最小的,也是好胜心表现欲最强的年纪。在一声清脆的“驾”后,她离木球只一杆的距离。 马不停蹄,少女风驰电掣。她高高挥杆而起,将木球传给了远处另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傅鸣依。 傅鸣依只比傅鸣汐大半岁,是四个少女中长得最娇美最亮眼的。她利落接球之时,十五岁的傅鸣苏和十六岁的傅鸣慧已一前一后头也不回策马向着对方球门狂奔而去。 傅鸣依并不贪功,带球奔跑,寻合适时机直接挥杆传球。傅鸣苏人马合一,连眼都没抬一下,就丝滑接球控球。 这没个千百次的配合,做不到这般精准。 看台上凝神屏息中,一阵欢呼声此起彼伏。 傅鸣苏仿佛是为了回馈观者呼声,还花式控球表演,再行云流水般传球给跑在最前面的傅鸣慧。 无论是哪方,只要有球接近球门,鼓声必起。 咚咚咚咚,急促而有力。 一缕金色阳光照在傅鸣慧的骑装上,红衣闪动,光芒骤盛,木球被她手上的长杆一触而入。 球进!重鼓擂三通,获胜方插旗。 北翼胜! 这不是一场竞技马球赛,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华丽马球表演。 碾压! 开球与进球的过程,无比短暂。 只眨眼的功夫,宛国人连触球的机会都没有过,北翼就进球了。 坦鲁还没反应过来。 观众还没看过瘾。 咚咚咚,开始。咚咚咚,结束。 看台上有人在笑,“好似看了一场邢明月的擂赛!” 邢明月:别说了,不太礼貌。 胡为怒了:不要拉踩!我岂能与宛国人为伍!我现在已经跟明月哥哥混了。 看台上还有人眼尖,发现了一个亮点,“呀!你们看,那旗!” 那旗是红色的,飞扬在风中,旌旗招展,烈焰灼灼。 代表北翼的旗帜,是明德帝提出重新修改的。据说是北宣部全体官员精心倾力之作。 在设计过程中,北宣部尚书岑鸢提出了一个“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的概念。 大家根据这句话画稿不下百件,最后岑鸢从中挑选了一个最接近那句话的图案,旗上有星,颜色似火。 红的!红的!红艳艳的! 此时,岑鸢看着那面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坐着没动,甚至表情都没变一下。只是双目灼灼盯着那面旗帜,泪水顺着脸颊滑下。 如果信仰有颜色,那一定是……红! 他,想家了。 可他回不去了。 明德帝眼角余光诧异地瞟到身边女婿,却不敢说话打扰。 男儿有泪不轻弹,尤其他女婿这款。 除了对着时安夏有点情绪起伏,其余时候就跟个木头一样。要么不说话,要么开口怼。 此时,他女婿竟然流泪了。 明德帝顺着岑鸢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对方在看那面红色的旗帜。 早前图稿送到明德帝手里时,他一眼就觉得好。 现在看去,也是感觉红心似火。 但他女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感性?赢了比赛看旗都能看流泪? 嗯哼,还说不是热爱我北翼! 承认吧,小鸢鸢,没人笑话你。 场上,傅鸣慧问宛国女子,“还继续吗?” 宛国女子十分沮丧。 她们不服!主要是马不听话! 她们要换马再打。 其中叫多云的女子居高临下,用半生不熟的北翼话,“我们远道而来,水土不服。不公平!” 傅鸣慧扬了扬头,马尾划起一个优美弧度,“依你,换马再打!是你们换我北翼的马,还是我们换你宛国的马?” 第497章 他们要打一场正规马球 北翼女子的自信令得多云不由自主握紧了马绳。 场上这四匹马,是宛国的马中之王,本来就不是她们这种婢女所能驾驭。 这几匹马中之王从宛国带到北翼,主要起炫耀碾压之意,却没想到莫名灰头土脸输在这了。 当真是马的原因吗? 多云心里清楚,就算马不作怪,她们仍然赢不了。 那几个如火的红衣少女配合得多好啊。四个人就像是一个人一样,闭着眼睛都能接到对方传递的球。 这是需要互相成就,互相信任才能打出的高端配合局。 就自己这几个滥竽充数的,骑什么马都赢不了。 再打下去,除了刚学会的那个词“自取其辱”,不会再有别的。这道理多云都懂,坦鲁当然更懂。 可开场就认输,以后宛国还怎么有脸见人? 就在裁判示意暂停比赛,宛国队员要求换马时,坦鲁走到了官员面前,郑重其事呱啦呱啦连比带划说了一通。 他们要打一场正规马球! 现在已经不是送礼而被莫名其妙安排着来打马球的原因,而是为了宛国的尊严而战。 马背上的项目,必不能输,也输不起。 北翼官员听完一脸严肃,走近裁判边低语几句,才来到明德帝面前禀报,“皇上,宛国使臣坦鲁认为,马球不该如此儿戏,应该按照正规马球的人数标准重新开赛。” 官员刻意提高了声量,前排的听见后传到了中排,中排听见后又传到后排。 整个看台上都知道宛国输不起,诸多借口,不要脸。 看台上一片嘘声。 “呲!退票退票!这宛国太不要脸了!” “退个屁的票!票钱又不是宛国收的,是咱们礼部自己收的。” “哦,对对!那算了,烂兜里,不退了。”不能退票但情绪还是需要发泄的,这人便是站起身挥拳吼,“宛国,输不起!” “宛国!” “输不起!” “宛国!” “输不起!” 全场都在跟着喊。 坦鲁气得全身发抖,第一次在出访期间受到如此待遇。他对着看台哇哇大吼。 看台上的人也对着他哇哇大吼。 官员一脸无奈,“皇上,您看这……需不需要让卫皇司管管?这,成何体统?咱们是礼仪之邦啊。” 明德帝懒洋洋地瞥一眼,“管什么?百姓花了银子是想要看一场精彩绝伦比赛,又不是来受气。礼仪之邦!那也得看是对谁!你跟牛讲礼仪,牛不会懂。” 官员:“……” 牛也很无奈啊,没事干嘛提我? 官员立刻就懂了明德帝的意思,朝不远处卫皇司摇摇头。 卫皇司的人立刻退到一角,心情激荡。其实他们也想跟着喊:宛国,输不起! 真他娘的不要脸! 明德帝偏头,小心翼翼问岑鸢,“女婿,你看这还能应战吗?” 岑鸢已平复了情绪,脸上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擦干,说话依然平静,“应啊!一次收拾老实能消停好些年。” 说完他站起身吩咐官员,“暂停比赛。双方各自新加入十二人进场。” 明德帝对目瞪口呆的官员道,“一切听驸马的。” 官员大声回答,“是!”这便飞奔传话去了。 看台上得知明德帝答应了宛国提出的条件,一时众说纷纭。 “宛国还是太强了!又霸道!太欺负人了。” “就是!咱们还是在自己家门口呢,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真的太窝囊了!” “嘘,小声些。嘴上有把门的没有?到处都是东羽卫和卫皇司的人,皇上也还在前头坐着呢。 另一种声音也传出来,“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咱们太强大了。就是一种自信……” “那叫盲目自信。” “也不是……你看刚才那个进球,不是很完美吗?” “对,我觉得应该是想让宛国输得心服口服!” 就在大家的猜测两级分化时,宛国马球队准备好了。 除了那四个婢女,新加入了十二个人。 全部是男子,一个个身材魁梧,面相彪悍。 从报上来的名单看,岑鸢立刻分出哪些擅长弓箭,哪些擅长马术,哪些又擅长近身战斗。 其中哪些人品特别卑劣,声名狼藉,全都一一标注。 北翼这边除了场上四个女子,又加了六个女子,全是傅家女儿们。其中既有傅老将军已经三十几岁的女儿,也有九岁的曾孙女。 老的老,小的小,一股脑全上场了。 另外就是云起书院武举中最有名的那六个人,魏唐马赵吴刑。 岑鸢把人集中在边上,正在做最后的交代,“大家不用慌,不管对手多强大,你们就照这几日的训练按部就班打。马球是团体运动,讲究的是配合,没有谁是英雄。所以唐星河!不要逞强!” 唐星河不服,“为什么单点我?” “马楚阳!还有你!” 马楚阳不服,“我没有,我不是,我很听话的。” “闭嘴!”岑鸢眼刀杀来。 唐星河捂嘴,但还有问题,举手,“如果他们不要脸,犯规,害我的人又害我的马,该如何是好?” 岑鸢思虑片刻,沉沉道,“给我打回去!” 唐星河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十分高兴,“不管捅多大篓子?” “我给你兜底。” “表妹夫真好。”唐星河跟马楚阳两人“芜湖”一声,击掌,“走,大杀四方去。” 岑鸢又问,“男子上场的任务是什么?” “保护傅家女子不受伤!”六人低声答。 岑鸢点点头,“记住就行了。去!” 目送着几人骑上马儿,他转过身,瞧见看台上时安夏正清清浅浅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时安夏笑笑。 她刚才看见他流泪了。 是什么原因会让岑鸢触景生情? 纷乱思绪中,鼓声起,仍是明德帝开球。 这一次,场面就激烈多了。 宛国战马彪悍又高大,如同一座移动的山。 四个婢女骑在马上几乎就是人形摆设,见北翼的马匹过来,就拦住其去路。 而木球的周围,已聚满宛国男子。 那几乎都不需要什么技术,用长杆将球推向北翼方的球门。 宛国马强悍,筑起坚固防守。 已近球门,锣鼓奏响。 咚咚咚咚! 木球已到了北翼球门最容易进的地带,随便一人只要轻轻一挥杆就能破门进球。 可是场面忽然乱了…… 第498章 马球大逆转 北翼球门近在咫尺,木球一触即入。 其实球门并不大。两边立柱之间有木板,木板上是城墙图案。在木板下方开设孔洞作为球门,球门上加网,称为囊。 木球入囊,即为得分。 对于宛国人来说,此时将木球推入囊已非难事。可难就难在,木球由谁起杆? 宛国十六个队员里,挤了十二头彪悍大马在球门前。 开赛上场时,坦鲁说了,谁能进球,就重赏谁;尤其第一个进球的,赏金加倍。 所以这第一个进球的,含金量尤其高。 球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弄到了门前,谁进这第一个球,该论资排辈了。 能选到北翼来露脸的,谁能差了? 要么是行家,要么得王上看中,要么战力如日中天,要么师从名流。 老的自恃老,小的自恃小,猛的自恃猛,谁还不是个人物? 宛国崇尚勇士,崇尚英雄,强调自我能力。且没有谦让的习惯,谁厉害谁上。 是以就在其中一人的杆碰到木球准备挥杆时,另一支杆挡在了那杆的前面。 “这球我先!你下一个!” “凭什么?” “各位让我先吧,我年纪大了。” “你年纪大了,荣誉已经够多了。还是让我先……” “懂不懂尊老爱幼?” “咦,我就是那幼,你怎么不让我?” 他们用宛国语哇啦哇啦互呛,各不相让。 高大马匹拥挤碰撞着。马也有脾气,尤其被挤疼的那匹,发出长嘶,重重一撞,撞退了好几匹马,场面顿时混乱。 坦鲁那叫一个气,谁倒是先给一杆啊。 球一动,就能破门。 一破门就打平。至少先重新站在相同起跑线上吧! 任凭坦鲁在场外哇啦哇啦鬼叫,谁也不听他的。 就在这时,唐星河跟马楚阳假装准备突破防线,想杀到球前,被四个婢女骑着大马拦住去路。 唐星河原先还想贫个嘴,口花花逗逗远道而来的姑娘们。可一抬头看见那几位的脸,又默默把话给咽了。 就,不想说什么了。省得他母亲骂他是荤素不忌的皮猴子。 就在四个婢女被吸引注意力时,邢明月护着九岁的傅仙仙包抄杀入半圈。 与此同时,赵魏吴也动了。 一时宛国人警惕起来,邢明月成了重点防范对象。 可赵魏吴气势也不弱,一个个英气勃勃,以合围之势杀入半场。 不止,唐星河与马楚阳已经不耐烦跟四个婢女墨迹,勒马一闪,突围而出。 刹那间,红色包围了土色。 宛国人傲慢一笑,却仍是未动。大家都还防着自己人先进一球,谁也没在意被邢明月掩在身后的小娃娃。 瞬息之间,红衣迷人眼。 只听得一声娇喝,木球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从球门前往后飞去。 诡异的挥杆角度,和不可思议的敏捷闪身速度,傅仙仙忽然杀到,打完一杆就策马躲去邢明月身后。 宛国人愣神之际,看清是一个小娃娃从他们杆下抢了球,人人口吐脏话,一半人追球,一半人朝小娃娃奔来。 邢明月护着傅仙仙骑马奔袭逃脱,自己断后。 傅仙仙娇笑,学着唐星河喊一声“芜湖”,那是孩子才有的快乐和骄傲。 木球落在傅鸣汐杆下,她带球奔袭,仿佛乘着风,踏着浪,肆意挥杆将球传给傅鸣依。 如同上一场的复制,傅鸣依传给傅鸣苏,傅鸣苏传给傅鸣慧。只是这一次,傅鸣慧又传给了其他人。 风在耳边呼啸,马儿跑得欢快。 人马合一,在自己的主场。 木球如同长了翅膀,从这杆飞向那杆,抛起又落下,几起几落间,木球就过了大半场。 这本就是傅家女的日常,站位顺序,策略打法,烂熟于心,如呼吸般自然。 以三十四岁高龄策马奔跑在马球场上的傅思楠长杆接球的刹那,已看到宛国大马朝自己冲来。 战鼓擂,催她进球。 傅思楠挥起一杆,弯刀明月,杀气腾腾,木球直直飞进球门板上的孔洞。 重鼓三通! 进了!北翼又插旗。 场上一片欢呼! 明德帝站起身,鼓掌,连喝几声“好”,笑声张场。 场上所有人都跟着站起身,振臂高呼,“战!战!战!” 宛国人怒极。 木球以一步之遥的距离实现了大逆转。 坦鲁的高鼻再一次气歪了。哇啦哇啦骂得十分难听。 场上的宛国人气势低迷,场下的宛国人经历着从未有过的耻辱。 比赛继续。 这一次,宛国人吸取了经验教训,一心想要把比分追回来。 他们重新进行部署后,暂时放下抢功的念头,以宛国大马的强大优势,挡住了北翼小马的去路。 岑鸢在场外做出暂停进攻的手势,让本队队员不以进球为目标与之周旋,极限拉扯。 对方一旦松懈,他们就会放个空隙让人心生希望;一旦对方带球到了球门边,眼看要进球了,定有人会从侧翼杀出,阻断生机。 宛国人恨死了北翼人的狡猾,一顿哇啦哇啦吼。 只要北翼人一带球,不管进不进球,场上必然整齐划一,山呼海啸。 宛国人从来不知道一向矜持内敛的北翼人为何忽然变成这样。 这不是他们认知中的北翼。在坦鲁无比渴求能进一球的美好愿望中,上半场结束。 北翼依然以两球优势领先宛国。 中场休息时分,北翼队员聚集在场边,听岑鸢根据上半场优劣势总结重新排兵布阵。 上半场下来,十六个人已经在走位上磨合得很好。 下半场开始。场上女子由傅思楠临场指挥,男子则由唐星河指挥。 唐星河忽然发现自己的脑子好用起来,无数个想法涌入,无数个队形在脑中成列。 六个男子都来自云起书院,平时大部分时间吃住在一起,训练也在一起,实在是熟悉之至。 唐星河一个手势,其他人就能知道要奇袭的方向。 以最不可能前进的方向前进,在最不可能后退的时候后退。波谲云诡,神出鬼没的走位,在防守中奇袭,在奇袭中防守。 北翼在场上占上风的时间渐长。 宛国人被唐星河一系列的操作搞得火冒三丈。更可怕的是,他们战马之王的优势也没了。 第499章 烈焰燃魂 宛国战马后继无力。 从一开始用力过猛,到后来跟北翼的极致拉扯,时而冲刺,时而调头,时而收蹄,把马儿折腾得够呛。 草原上的战马跑起来应该是风驰电掣,勇往直前。几时经历过在这样狭小草坪上来回打转? 这就是岑鸢上半场后期的策略,不让马真正跑起来,就折腾它。 先把马的精气神耗没了,人的精气神也就快没了。 其次,宛国战马水土不服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水土不服不是今天才开始的,早在一个月前进入北翼境内就发生了。 宛国的生活条件对人类虽然不友好,可气温低的高寒地带却是战马的温床。那里的粮食种不好,却有大片肥沃的牧草。 宛国马中之王离开了温床,如同鱼儿离开了水。吃不饱,睡不好,还一路长途跋涉,早逞疲态。 越是马中之王,对环境越是挑剔。加之与驭马之人临时匹配,虽然被强势控制住了,可本就不适的战马更加消极。 反观北翼马儿在场上反而愈战愈勇,劣势尽消。不再像刚上场那会害怕得往后躲,而是随着主人的意图大杀四方。 北翼顶级好马不多,品种也不是最优良的,但场上马儿实力其实并不弱。 马儿灵性,几经试探,确定宛国战马不过是纸老虎后,烈性大发,长嘶几声挑衅马中之王。 北翼马球队解决了马儿劣势的问题,发挥默契程度的优势,场上再次呈现出一边倒的战况。 男子勇猛护卫,女子精准传球。 男子护卫队形配合渐成,如龙蜿蜒,如豹敏捷,如铜墙铁壁,将女子们保护得滴水不漏。 女子们再无后顾之忧,风一般自由,云一般轻盈,抢球断球控球传球,几起几落,直插敌人腹地。 破门!球进! 破门!再球进! 越打,越放松。越打越好看,花样繁多,木球如同粘在其杆上一般。 鼓声几乎未断过。 真正的人马合一! 真正的精彩绝伦! 随着裁判一声令下,马球赛结束。 场内场外,欢呼声四起。 大比分优势,压倒性胜利! 不是马背上的民族,一样可以在马背上赢得漂亮。 燃!涅盘重生,烈焰燃魂。 却在此时,宛国人输急了眼,一柄长杆毫无征兆地向着傅仙仙的脑袋直击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离其最近的邢明月纵身从马背上飞身跃起,挡在傅仙仙身前,同时伸手将其拎起扔向后方。 后方唐星河下意识将傅仙仙接在怀里。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 可邢明月却被长杆狠狠打中下颚,鲜血直流。 红色的鲜血浸在红色的战衣上,瞬间融为一体。 同一时间,魏赵马吴齐齐扑向挥杆打人者。 宛国人输了球,本就心里有气,此时也加入了战局。 唐星河见状,一声国骂后,将傅仙仙塞进傅思楠怀里,瞬间扑进战圈。 邢明月一抹颚下鲜血,一捏拳头,也参战进去。 马球赛刹时变成了群殴。 十二个宛国人,对上六个初出茅庐的北翼少年,双方大打出手,竟然谁也没占到上风。 明德帝微眯着眼,站起身观望起来。他道,“朕从未有一日,能想象对着宛国人,还能直接用拳头当场打回去。” 曾经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场面,北翼与宛国赛马,宛国胜出,北翼的马被嘲笑,北翼的人被唾弃。 在赛场上,宛国人因口舌之争,甚至是看谁不顺眼,就直接上前开打。 可北翼人不敢当场还手打回去,因为在来时就被叮嘱要顾全大局,发生任何事,都要讲道理。 道理其实就是看谁的拳头硬!岑鸢淡淡回应明德帝,“从今日起,宛国至少能在北翼的土地上学会做人。他们祖先不教,咱们亲自来教。” 明德帝忍着心头的激动和酸楚,继续看着场上混战。 六个小子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傅家女子围着哭成一片。尤其傅仙仙哭得最是撕心裂肺。 看台上惊呆了,不明白明德帝为何不干涉。 坦鲁也不喊停,任场上一片混乱。十二人对六人,不亏。 陡然,岑鸢提气朗声道,“忽如一夜春风来!” 六个小子齐齐一震,下意识踏在了平日训练时熟悉的位置上。 刹那间,阵成。这是上一世,岑鸢在边关闲来无事,由兵法推演而来的阵法。 以防御为主,此阵多用于兵力不足。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此阵若用在战场上,可做到以一抵十。此时只需以一抵二,便有胜算。 宛国人的招式大开大合,力大无穷。可对上这个阵后,就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无法收到想象的效果。 就在其一筹莫展时,岑鸢又道,“千树万树梨花开。” 六人瞬间齐齐出手,改防守为突袭,身法快如闪电,出手雷霆万钧。 “砰!”一个宛国人如断线的风筝,被暴击飞出。 就在旁的宛国人要联手出击时,听到岑鸢又朗声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话落,在宛国人错愕的目光中,阵型又变了。 几息拳脚之间,又一个宛国人被打飞出圈。 那个宛国人是个大胖子,身形本就不灵活,全靠一股蛮力,拳头跟石头一般硬。 这人一飞出去,所有宛国人都齐齐一愣。 就在这愣神中,又飞了一个出去。 宛国人第一次从心里升起了惧意。尤其看到在旁边念了几句诗文的人,正一步一步走近。 这人每走近一步,仿佛都带着狂风肆虐。 其实岑鸢只是来讲道理,淡淡问,“还打吗?” 问一个宛国人还打吗?他要主动说“不打”,那绝对是一种耻辱。 场上一度尴尬。 宛国人在这场马球赛上,把骨气都要打没了。 宛国人不回话,北翼少年就不撤阵。 对峙,就是现在宛国和北翼的立场。 岑鸢弯腰捡起一支掉落在地的长杆,握在手中慢慢走近,“刚才是你先动的手吧?” 他问的是那个拿长杆直击傅仙仙的男子。 其相貌堂堂,在一众宛国人里算是十分出众。 从站位上来看,似乎他是那一堆猛士围在中间的人。此人上半场未参赛,下半场才换上场。 那人仍旧傲慢中带着挑衅,“是又如何?” 在这“是又如何”四个字刚落下,岑鸢长杆挥出…… 第500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岑鸢一句废话没有,利落挥杆打在那人的下颚上。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得捂着下颚惨叫倒地。 鲜血从指缝里狂涌而出,糊了满手。 场上的风仿佛停了。 闹轰轰的看台安静得掉一根针都好似听得见。所有人都没想到,海晏驸马会亲自出手。 他们一直认为驸马是个小白脸吃软饭的啊。就算云起书院在武举上大放光彩,但驸马难道不是走后门进去的吗? 他会什么?不过就是说几句“少年强则国强”吗? 甚至他们怀疑北宣部尚书的职位,也是驸马通过公主去求来的。 可现在……驸马好像是真的除了长相俊美外,胆子也挺大的,竟然敢直接提起长杆上场打人。 坦鲁更是惊愕地呆在当场,动弹不得。 天爷嘞,被打的可是他们王上最宠爱的二皇子布思! 没错,从入境以来,布思从来没出现在使团名册上。他一直以侍卫的身份,随团入京。 要不是马球赛上半场输得太难看,布思也不会想着要亲自上场。 他当时总结了一下,上半场输的主要原因是队员中没有领头的,大家抢功,谁都不服谁。 所以他下半场亲自替换上了场,这样就没人抢功了。原以为能改变场上局势,谁知输得更惨。 布思简直不敢相信,竟然还真有人跟他们宛国过不去。他们在列国中,从来没遇到过敢当面硬杠的对手。 就刚才的马球赛,难道他们没有犯规吗? 有!但裁判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谁会来认真罚宛国呢?不怕被报复回去吗? 然而在裁判睁只眼闭只眼的情况下,宛国还是输掉了比赛。 北翼是真把宛国的脸皮踩在地上摩擦啊。 北翼不该是这样的。北翼不敢,最不敢的应该就是北翼了。 布思输了比赛,窝火中想也不想就扬起长杆挥向那个笑得最灿烂的小娃娃。 他没想过后果,因为他从来没觉得会有什么后果。 打了便打了,谁还能拿他怎样? 可现在倒地的布思除了深深的愤恨,还有震惊。 从北翼佬敢集体还手开始,到岑鸢长杆挥起的刹那,所有宛国人都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内心的震惊。 岑鸢打完,随手扔了长杆,居高临下看着布思,笑容冷淡,“倒是不如何。只是我们北翼有句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此杆,算是还你。” 宛国人骤然燥动,齐齐围在布思周围,用宛国话唧哩呱啦说了一通废话。 “二皇子殿下!” “二皇子殿下,您还好吗?” “二皇子殿下,让属下弄死他!” “二皇子殿下,属下请战。” 布思艰难地拿开手,看见满手都是自己流的鲜血。 而他的伤与邢明月的伤口,无论是角度,伤口大小都如出一辙。 自布思出现在马球场的刹那间,岑鸢和时安夏就认出了此子。 两人一对视,即有了决定。 绝不能让此子活着从北翼走出去!别看布思现在无所作为,但后来四处杀掠的大魔头就是他。 听到宛国人请战,岑鸢便是缓缓挨个审视过去,遂了他们的意,“还有要打的吗?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来?” 布思不愧是大魔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用宛国话说,“咱们走!” 他不能暴露自己皇子的身份,成大事者,不该在这些小事上牵扯。 他今日最大的错,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亲自上了马球场。 而坦鲁在担心二皇子布思的同时,也终于发现自己掉入了北翼的圈套。 怪不得明德帝这么急迫要求打马球,合着早就挖了坑等着他。 怪不得要以帝王身份上场开球呢! 场上这么多小国和部落使臣都在,想必今日之事很快就要传扬出去。 正在这时,黄醒月悄摸跑到坦鲁身边笑得贱嗖嗖,“你看,我说比比琴棋书画就得了。你非不听,要和我对着干。说什么你们自小就长在马背上,‘马上功夫’好行好行。啧……何必呢?来来来,你告诉我,你们马上功夫哪里行了?” 坦鲁脸色气成猪肝色,哇啦哇啦吼一串。 黄醒月笑,“你是不是以为我听不懂你们宛国话?哈哈,还真巧了。我不止听得懂,还会说。”他用不算流利的宛国语气人道,“你刚才骂我们北翼人去死?想知道我们北翼人是怎么说这句话的吗?” 他切回了北翼语,一本正经道,“画地成圆,祝尔长眠。”猛的,他又狂放笑起来,“哈哈哈哈,是不是比你们要文明多了?” 坦鲁气得抓狂,一时又担心对方用更万恶的文明语骂人,只得千言万语化成一个“呸”。 陆桑榆见状,忙过来解围,“黄大人不可如此,我北翼泱泱大国岂能与……咳,一般见识。” 黄醒月知此子属于那种面上一本正经,实则一肚子坏水的人。忙甩袖“哼”了一声,负手而立,站在一旁看热闹。 果然,陆桑榆就跟坦鲁推心置腹起来,“大使莫要生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我们会实事求是记录下这场精彩绝伦的马球赛。绝对不会有半点含糊。” 坦鲁心梗,但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叫“记录下这场精彩绝伦的马球赛”。 陆桑榆便是诚恳解惑来了,“想必大使已经了解过《翼京周报》?鄙人正是《翼京周报》主编,哦,这位黄大人,是我们周报的特约主笔。到时我们周报定会多印一些,让各国使臣带回国传阅。还是要感谢宛国使臣团队呀,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这场美妙又难忘的马球赛。” 神尼马的美妙又难忘的马球赛!坦鲁眼睛里闪着阴戾的光,“北翼的待客之道好得很!” 陆桑榆依旧好脾气的,“相比起坦鲁大使送给我国的礼物,这点待客之道又算什么呢?还是我们驸马说得对,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正是我们北翼的待客之道。” 坦鲁噎到了,看见众人扶着布思远远走过来。 又听陆桑榆云淡风轻道,“本官奉吾皇旨意前来传话,贵国的礼物,我北翼无福消受,就请坦鲁大使收回自己享用吧。” 第501章 凌云马球队和凌云夫人 明德帝直截了当拒绝外国使臣送的贺礼,这恐怕是列国中的首例。且拒的还是宛国这样强横跋扈之国,拒其礼,就是与其为敌。 坦鲁忽然深深明白过来,这场马球赛打的真是马球吗? 那是在向列国展示一个国家崭新的面貌和实力,在运动竞技中传达无畏的勇气和不服输的团队协作精神。 宛国为什么进不了球?难道真是因为没有机会? 当然不是。上半场那粒球停在球门前还历历在目,周围甚至都没有敌方球员干扰,他们却依然与进球失之交臂。 宛国在球场上输的又何止是马球?如果是一场战争,输的将是人命,影响着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 北翼就是要通过一场马球告诉宛国,我能在球场赢你,同样也能在战场赢你。 宛国下战书,北翼迎战。 从宛国使臣踏进北翼的那一刻起,战书生效,战斗就已经打响。 第一场战斗金池销烟,北翼胜。 第二场边境兵力演练,至今宛国不敢有丝毫妄动。就连坦鲁想用来口头威胁一下都不行,北翼胜。 第三场便是今日马球赛事,毫无疑问,北翼胜。 也是这会子,坦鲁才知为何明德帝眼见场上打起来都放任不管。 北翼再也不会像以往一样,只表示愤慨,而无实际作为。 挨了打,就当场打回去。 各国使臣心里都五味杂陈,对明德帝忽然强硬的态度和手腕惊讶且羡慕不已。 谁不希望自己国家也有这样的魄力和能力? 维那部落首领的长子瓦真王子,更是激动得潸然泪下。 终于有一个国家,敢跟宛国叫板了。 他看到了复仇的希望…… 此时马球赛已经结束,而场上无人离席。 气氛依然热烈,百姓兴奋不已。 明德帝在西影卫的护卫下,缓缓站起,面向看台。 帝王随手一挥,场上鸦雀无声。 明德帝沉吟片刻,似在回忆着某件往事,“几年之前,我北翼使臣回来跟朕说,宛国王上是个豪迈之人。他主张竞技就要有竞技的样子,在赛场上起的争端,就不要到赛场下解决。朕,今日算是真正体会到了宛国王上的心情。朕,深以为然。” 这是重提几年前在宛国赛马之事。宛国人无故打了北翼人,北翼使臣不服,据理力争。 宛国王上当时就是这么站着说话不腰疼,讲得理直气壮,“竞技就要有竞技的样子嘛,在赛场上起的争端,就不要到赛场下解决。” 轻飘飘几句话,就将打人事件揭过。还当着北翼人的面,厚赏打人者,并赐“勇士”称号。 当时的北翼多么屈辱,却什么都做不了。北翼使臣江放回国后就告老还乡,说自己老了,难当大任。 其实当年的江大人也不过四十有余。在明德帝接到宛国战书决定应战时,就派人去接了江大人回京。 今日,明德帝就是要把当年北翼受过的委屈一字不漏还回宛国去。 此时,江大人就坐在现场,全程观看,泪洒衣襟。他忽然又有了重回朝堂的冲动,只不知皇上可还会重新接纳他? 坦鲁看着还在流血不止的二皇子,终于也体会到当场打脸下不来台是什么滋味。他原本还想要联合列国给明德帝施压,严惩打人者。 现在还严惩个屁!人家摆明了就是在回应几年前的事。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关键得有机会有能力报。果然,明德帝当着宛国人的面,厚赏傅家女子,厚赏云起书院学子,更厚赏亲自挥杆打人的海晏驸马。 坦鲁的脸色奇差,看来他们二皇子布思这顿打是白挨了。 布思下颚的伤口已渐渐止了血,可还是疼痛不已。他阴冷地看着一身明黄龙服的北翼皇帝,只觉将其千刀万剐都无法消解他的恨意。 他捂着伤口,咬牙切齿,“明德帝可以死了。” 坦鲁道,“殿下不必忧心。” 布思恶狠狠看他一眼,“废物!本皇子若不忧心,你们一事无成。那老婆子也是个干不成大事的人,她要早下决心早解决了,咱们何至于损失那么多福寿膏?” 坦鲁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现在明德帝越来越狡猾,狡兔都只三窟,他出行有八九辆马车,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哪一辆马车里坐着。就算刺杀都无从下手。” 布思阴冷的眸子如毒蛇吐信,“本皇子不听这些,只看结果。” “是。”坦鲁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不安。这是他以前办差从未有过的感觉。 好似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其监视之下。 此时明德帝厚赏完,赐唐星河等人“勇士”称号,同时赐傅家女子马球队为“凌云马球队”。 此后,凌云马球队享国家俸禄,代表国家出赛。而傅老将军的夫人贺氏获封“凌云夫人”。 布思一听,差点破口大骂。 这”勇士“称号打脸就算了,封个”凌云马球队“是怎么个意思? 这意味着“凌云马球队”每次出现,都会让人想到今天这场宛国丢人现眼的赛事。 其实这是明德帝对时安夏的承诺。 当日他们说好,若是傅家女子马球队能赢了宛国,就将之纳为国家军队范畴。 因为马球队的主要作用不是为了比赛,而是为了在军中训练人马合一,提高骑兵战斗力。 傅家的马球队有一套自己的训练体系,是由傅老将军的夫人贺氏亲自编写而成。 北翼女子不能入仕,更不能为将。贺氏有再大的才华也只能依附着傅老将军推行。 惠正皇太后时期,贺氏早已作古。但他们傅家的女子马球队亲上战场杀敌无数,为国立下汗马功劳。 《北翼山河记》里有记载傅老将军的夫人贺玉兰,说她鸿鹄之志,却因女子之身未能实现远大抱负。但她所留下的“人马合一”训练手稿,以及她亲自调教出来的傅家女子马球队却是北翼不可估量的宝藏。 其实荣光帝上位后,对傅将军一家就进行排挤打压。 当时荣光帝为了营造出太平盛世的假象,常于宫中大摆宴席。出行时浩浩荡荡,需得数十万人陪同,光乐师就高达五六百人之多,极尽奢靡之风。 银子从哪来?自然是缩紧军队开支,提高民间税赋,收刮民脂民膏。 傅老将军上奏劝谏,举家遭到荣光帝流放。 贺氏便是在流放的路上没撑住,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第502章 北翼史上第一个兵部女官 贺氏临终之际,惦记的并非傅家儿孙后代是否能性命无忧,而是遗憾“人马合一”的训练方法没能在北翼所有军中推行。 她流着泪交代后人,将手稿送给军中掌权的有识之士,不必留她“贺玉兰”的名字。 后来,惠正皇太后追封贺玉兰为“凌云夫人”,配享太庙。 这是北翼欠贺氏的,今世该当偿还。 贺玉兰原本就沉浸在自家马球队赢了的喜悦之中,忽然被点到名,忙上前谢恩。 她此时只以为获封称号而已,在中书省官员的解释下,才知自己官拜兵部郎中,正五品官职,专事主管骑兵训练。 这是北翼史上第一个兵部女官,意义非同凡响。她除了是傅老将军的夫人,还是“凌云夫人”,更是贺大人。 贺玉兰如梦初醒,几次张嘴,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除了“谢主隆恩”外,再也找不到任何语言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她当官了! 她做梦都想亲自当个官啊!可她是女子,根本没有为官入仕的可能。 她不是官瘾大,而是不想一生心血随她埋入黄土。她想亲眼看到北翼的骑兵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保家卫国。 她久久匍匐于地,长跪不起。 明德帝道,“凌云夫人兰心蕙质,巾帼不让须眉。往后朕要看到朕的北翼军,个个在马背上都能如凌云马球队那样人马合一。” 贺玉兰沉声诺,“臣,定当竭尽全力。” 明德帝又道,“‘凌云马球队’,可不能只打马球啊,朝廷俸禄不能白领,并入兵部骑兵训练营。” 当着各国使臣,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当众封赏任免官职,这又是史上头一遭。 这种高调的行为,引来官员们深深的担忧。觉得明德帝再刺激宛国,恐怕宛国就要直接开战了。 尤其九岁的傅仙仙天真地问,“皇上,臣女也可以入兵部任职吗?” 明德帝哈哈大笑,“你叫傅仙仙是吗?待你及笄后,若能通过你祖母的考核,自然能进兵部。” 傅仙仙高兴得立马叩头谢恩,转头就问贺玉兰,“曾祖母,仙仙能不能快点及笄啊?” 引得众人一片笑声。 布思只觉声声刺耳,笑声穿心,眼里迸射出邪光,“今晚就把那小姑娘杀了,吊在城墙上,我看他们北翼人还笑不笑得出来。” 坦鲁急得额头冒汗,“克制,二殿下一定要克制。这里是北翼京城,非我宛国人能横行无忌。” 布思知坦鲁说的是实话,只是心头这口气怎么也顺不了,下颚又痛了几分。 他也是刚知道明德帝这么讨人厌,竟当着宛国人的面封女子为官,这是欺负谁呢? 这些女子可是刚在球场上把他们弄得灰头土脸!他自生下来,就没这么屈辱过。 这口气咽不下!他脑子里转悠着无数个阴暗下作的手段,要让傅家的姑娘们生不如死。 马球赛散场,明德帝为列国准备的宫宴也要开始了,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全都到场。唐星河等立下汗马功劳的,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整个宫宴奢华无比,推杯换盏,歌舞升平,宾主尽欢。 就连宛国都被打老实了,从头到尾没再闹事。 但列国使臣在对待宛国的态度上,都已有了微妙变化。就算同来的小国,也在私下琢磨要如何趁此机会与北翼交好。 毕竟他们前来就是被迫且无奈的。 最明显的要属那几个马球赛场抽签抽出来的裁判,都拿着酒杯过来解释,当时为何在明知宛国犯规时,没有及时制止,也没有叫停比赛。 裁判甲自罚一杯,“当时是准备罚的,可考虑到会打断比赛的节奏,影响北翼进球,所以……所以……鄙人自罚一杯吧。” 北翼这边是几个礼部官员在代表马球队员与之周旋,倒也聪明的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指责。 多一个朋友,自然比多一个敌人强。 别说是多一个朋友,就算多一个中立者,都有利很多。 唯有国强,才说得起话。往事历历在目,曾经有谁会来主动解释一下判罚不判罚的原因吗? 其实就连唐星河等人都能接受这个说辞,因为他们在场上没因对方犯规当场翻脸的原因,也是担心会打断比赛节奏,影响傅家女子进球。 势如破竹的进球,比任何抗议都来得强势。 一时裁判们也都释怀,不再忐忑不安。他们深觉,北翼和宛国的本质区别在于是否讲理。 酒过三巡后,不知谁起头聊起了“福寿膏”这种害人的东西。 众人大骂制出这种东西的人祖上缺德,断子绝孙。 宛国人一个个坐在那里阴沉着脸听着,分明没人怀疑说这东西是他们搞出来的,但总觉得所有人说这话时目光都投向他们。 坦鲁灰头土脸,席间一直喝闷酒。 布思未到场,不止是因着他受了伤,而是作为一个侍卫的身份,他原本就不能到场。 便是这时,太医院院使申思远当着众臣和使臣的面,向明德帝报告了一个好消息,“皇上,天佑我北翼,安国夫人把福寿膏的解药研制成功了!” 明德帝龙心大悦,“哈哈哈,果然天佑我北翼,天佑我北翼啊!”他向着殿前使臣道,“若诸国也出现福寿膏,大家都不要慌。我北翼有解药,可解燃眉之急。” 最先出列的,是大诏国,“北翼天朝,大国风范。我大诏国自前年开始,富贾官员就开始沉迷烟草,吸食福寿膏。早前我国并未引起重视,近来这股风越刮越烈,看了贵国的《翼京周报》,方知这是祸国殃民之物,实乃巨毒啊!” 大诏国正是与宛国同来的列国之一,其国使臣发言令得坦鲁脸色更加难看。尤其他口呼北翼为“天朝”,臣服之心已是摆在了明面上,又置他宛国于何地? 明德帝将冰冷的视线若有似无扫过坦鲁,才道,“大诏国使勿要惊慌,我北翼研制的解药方子,将刊登在新一期《翼京周报》上。我北翼不会在这方子上赚一文钱……” 第503章 大国风范 明德帝话刚落,所有使臣沸腾起来。 福寿膏这种害人的东西,其实各国皆有,只是量少,不成气候。是否全是宛国搞的鬼不得而知,但看过《翼京周报》的使臣人人已知福寿膏危害性大。 总觉得这是一场瘟疫,会蔓延得十分迅速。如果有解药能将其扼杀在摇篮里,还担心什么? 使臣们原本心里都做好了准备,要向各自的朝廷申报银子购买北翼的解药配方。 谁知明德帝如此大方,要把解药配方直接登在《翼京周报》上。 这! 真正是大国风范! 此时的宛国人已经不知要如何形容此刻糟糕透顶的心情。 明德帝公布解药方子的举动是比金池销烟更打击宛国的行为。 断人财路等于谋财害命啊。昨晚坦鲁还说,“看来福寿膏在北翼是行不通了,得想办法将国内的存货,销到别国去把损失捞点回来。” 这下子,也不用销到别国了。 此时,明德帝看了看文武百官,点名,“高爱卿?” 高品源连忙整理袍服起身,上前行礼回话,“臣在。” “你快派人把你夫人接来,朕有赏。”明德帝觉得第一个女官都诞生了,那么再多一个女官也无妨。 半个时辰后,满朝文武以及各国使臣终于得见安国夫人真面目。 但见此女眉目清秀,薄施粉黛自有一股风情。怪不得高大人出了名的惧内,成亲十几载从不纳妾。 安国夫人了不起啊,亲自研制成功了解药。 明德帝问,“安国夫人可愿到太医院任中院判一职?专职研制奇难杂症配方。” 见安国夫人正准备匍匐在地应话,明德帝忙道,“你身怀六甲,站着回话即可。” 安国夫人谢了恩,便是站着应话,“臣,愿意。” 明德帝又赏赐白银万两作为解药的研制费用。 安国夫人谢了恩,手轻放在腹部,入座于高大人身旁的位置。 高大人虚扶在她腰侧,耳根子红透了。 他这可是第一次扶着别的女子坐在身边啊,也不知一会儿回家会不会被夫人罚睡客房。 没错,这不是安国夫人梁雁冰本人,而是西影卫唯一一个女子连槐所扮。 连槐微笑着低声道,“高大人自然些,勿让人看出端倪来。” 高品源连声道“是”,却手足无措。 连槐道,“尊夫人已被接到海晏公主府,高大人勿要挂念。” 提到这个,高品源就有话说了,低声问,“那我能去公主府探望我娘子吗?” 连槐本就是为引他说话,点点头,又低头与他说了些细节。 看在外人眼里,两人倒也是恩恩爱爱,头碰头有说不完的话。 坦鲁将安国夫人的模样深深记在脑海里,誓要将此女除掉。 如此,宫宴圆满结束。吃喝尽兴,还有免费的解药方子可拿,除几个心怀叵测的国家使臣外,其余使臣皆尽兴而归。 唐星河等人也各回各家了。 刚出宫,就有马车在一旁等着。唐楚煜微醺撩起马车帘子,“唐星河,回家。” 唐星河一听是自家老爹的声音,连忙应道,“父亲,我今儿不回家了。我去楚阳他们家住。” 马楚阳笑眯眯点头,一脸青肿的猪头样,“对对对,星河去我家。” 另一辆停在旁边的马车帘忽然从里撩起,是他哥马楚翼的声音,“你刚才不是和我说,你要去唐星河家住吗?合着又扯谎骗我?马小妹,你是不是皮子痒痒了?” 马楚阳脸色骤变,冲到马车门边,恨不得撕烂他哥的嘴,“你喊什么你喊我什么!马楚翼,你是不是觉得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欺负我?我告诉你,打了这场马球,我就已经不是我了!哼!” 马楚翼的笑漾在唇角,久久消不下去,“是是是,你已经不是你了,你现在是猪头三了。” 他跳下马车,伸手拎起弟弟的后颈窝,像拎小猫一样拎进马车里,引来一阵吱哇乱叫。 马车起步后,从唐楚煜的马车旁路过时,马楚翼道,“唐大人,你家的就归你领走了。” 唐星河扑到马车边,跟着马车跑了几步,“楚阳,明天是你来找我,还是我来找你?” 马楚阳扯着嗓子回话,“我我我,宵禁一解我就来找你,给我留个门儿。” “好嘞。”唐星河也顶着一脸青肿,踏进了父亲的马车。 唐楚煜看着自家长大的皮猴子,心头说不出的安慰。一瞧那张青紫肿胀的脸吧,又心疼得不得了。 他道,“我准备过几日为你请封世子,你有什么想法吗?” 唐星河还真仔细想了想,“父亲可问过母亲的意思?可问过星辰,星海他们的意见?” 他可是知道,有的权贵世家为了一个世子位,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害人性命。远的不说,就说以前的建安侯府,时老夫人又是毁人名声,又是给老侯爷下药。 他可不乐意为了这么个名头,害得一家人四分五裂。他的前程,他自己可以挣。 唐楚煜道,“世子之位,有荣,有辱,荣辱一肩挑。我只问你,你愿意挑起振兴国公府的重担吗?” 若是往日,唐星河必是答,“你看我长得像挑重担的人吗?我有那能力,我还在这坐着?” 可今日不同。或许从早几日,明德帝问他,“战列国你敢不敢”开始,他就已经不同了。 他心里长出了一朵保家卫国的炫丽之花。为此,他愿意先挑起家里的责任,再挑起国家的责任。 因为他表妹夫说,先有小家,才有大家。 所以他应该先光宗耀祖,再保卫河山。 唐星河想得出神,唐楚煜也不催促。 马车在深夜的长街上缓缓而行,发出踢踏踢踏清脆的声音。 快到护国公府时,唐星河认真道,“父亲,我想好了。我是长子,理应挑起家族重任,让弟弟他们过得轻松快活些。” 唐楚煜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儿子被打青肿的脸,“星河,你长大了。为父……” 这情绪刚起来,就被守在护国公府门前的夫人打断了。郑巧儿早已经哭了好几场,“儿,我儿呢!星河,快下来让母亲瞧瞧……” 唐星河叹口气。 唐楚煜也叹口气。 马车未停稳,马车帘就被掀开。 郑巧儿伸手一把扯过满脸伤痕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星河……我儿……呜呜呜……” 她那会是亲眼看见儿子在场上被宛国牛高马大的一堆人揍啊……皇上也真是的,合着不是揍他儿子,他一点不心疼。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唐星河,心里有根弦忽然被拨动了。他伸出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背,柔声道,“母亲,儿子不疼……” 第504章 谁家好人会跟把子提亲 屁!你不疼!疼的是老娘!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郑巧儿一听那话,不仅没止住眼泪,哭得更厉害了。手就那么捶着儿子的背,又怕儿子身上有伤,捶一下又赶紧抚几下。 唐楚煜无奈,“你先让儿子回家再捶可好?” 郑巧儿这才清醒过来,抹着眼泪珠子,“对对,先回家。”她抬腿就上了马车,挤开夫君,坐到儿子对面,不舍地拉着儿子的手看了又看,目光移不开儿子的脸,总觉得儿子被打得少了好几两肉,“走,先回家,为娘给你擦药。” 唐楚煜哑然失笑。 郑巧儿瞪他一眼,“笑什么?你不心疼儿子,还不许我心疼?” 唐楚煜:“……” 自从儿子出息起来,夫人就看他不顺眼了。夫妻俩再也回不到当初一起唉声叹气,同骂儿子是狗东西的快乐时光。 护国公府的门房早已将门槛取下,方便让马车进府。 马车从大门一路平稳驶进。 郑巧儿还在跟儿子说话,“你们这几个孩子也真是的,六个里头有三个都是阿娘的儿子。这下好了,我只哭一个,她得哭三个。她本来身体就没好全,见着你们挨打啊,从第一拳就开哭。我都没赶得上……” 唐星河心里漫开了一种酸涩的情绪,以前从未有过,最近也不知怎的,心特别柔软。他嗡嗡的,“儿子明日就去看阿娘。” “那你是得去看看阿娘。不然你阿娘要不了多久,就只记得那霍十五一个人了。”郑巧儿喋喋不休说着今日看台上的情形,直把周边那一堆娘哭成泪人儿全说了一遍。 唐星河以前最不爱听这些啰哩八嗦的絮叨,今日却爱听。 他忽然听懂了母亲说话的习惯,原来母亲每句话都喜欢反着说啊。 母亲骂他皮猴子骂他狗东西,实则是对他表示亲热。以前他就真的觉得母亲骂他是狗,心里老不得劲儿,便是喜欢与母亲作对。 马车外,弟弟们早已追着马车跑了一截儿。 见哥哥一脸伤痕从马车上下来,两个都飞奔过去问哥哥的伤还疼不疼。 唐星河想起父亲要为自己请封世子,便是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有责任给两个弟弟做个榜样,一手拎一个脑袋,“不疼不疼,你俩功课可做完了?” 没做完他要揍人的! 谁知他两个弟弟根本不需要人操心,不止做完了夫子布置的功课,还额外练习了“和书”,习了《北翼志》,又以今日马球赛为题,写了题为《北翼儿郎多壮志,北翼女子胜须眉》的文章,说是要找表姐夫走后门投稿。 唐星河:“……” 满怀的说教都不想说了,不知从哪说起。他的弟弟们是真不留一点空间给他发挥,还是马楚阳比较对他胃口。 半道上遇到小姑姑唐楚月,三兄弟绕着走,不想和她打招呼,省得起冲突影响心情。 可绕不掉。 唐楚月不止喊住了他,还飞快跑过来拦住兄弟几人的去路。 小姑姑还是那个小姑姑,说话冲得很,“怎的,护国公府的规矩就是这样?见着长辈也不知道行个礼问个安?” 唐星河正要怼回去,就见他那平日里水火不相容的小姑姑伸手塞了个药瓶过来,说话依然那么冲,“拿去擦,留了疤痕丑死了,以后媳妇儿都娶不到。哼!” 不等唐星河三兄弟说话,唐楚月扭头就跑了。 唐星河:“……” 小姑姑是不是吃错药了?她自己都没嫁出去,还管他娶不娶得上媳妇?怕不是这药有毒吧? 唐星辰,唐星海:“……” 小姑姑哪根筋搭错了?她自己都没嫁出去,还管他们哥哥娶不娶得上媳妇?怕不是这药有毒,准备毒死他们哥哥吧? 唐星河吓得一哆嗦,准备扔了药瓶。可想想还是不好,如果是毒药,谁捡去了不得出大事? 他顺手将药瓶揣进了怀里,准备一会儿再妥善扔掉。 暗处的莺儿见侄少爷将药瓶揣进了怀里,便放心地跑开了。 她回了屋,小心翼翼问,“姑娘,侄少爷都把药瓶收好了,总归是要用的吧。不然白费了姑娘在同安医馆排了半天队,今日买药膏的姑娘特别多,奴婢亲眼所见都送到了霍少爷手里。” 唐楚月叹口气,“往日我们关系不睦,星河怕是疑心我这药里有毒呢。算了,心意尽到就好,旁的不必理会。” 莺儿看着变了个样儿的姑娘,只觉心疼得紧。她们姑娘往日多张扬,如今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整日愁眉苦脸,连睡觉都喊着,“嫂嫂别撵我走,月儿会听嫂嫂话,” 唉……长长叹口气。她烧好热水,准备侍候姑娘沐浴,却见姑娘已自己研好墨,认真描摩着“和书”字体。 烛灯下的姑娘,沉静美好。若是往日没有朱氏的挑拨与教养,想必她们姑娘不至于跟当家主母生疏至此。 那头郑巧儿给儿子一边认真上药,一边试探道,“今日傅家那几个姑娘是真勇啊,看着娇滴滴的,怎的一上了球场,就跟放出笼的鸟,扑楞着翅膀到处撒野。权贵世家们哪里会容得下这样的姑娘入府做主母?” 唐星河不以为然,“谁容不下谁还不一定呢!京城有几个儿郎配得上傅家女子?” 郑巧儿心下一喜,“你也觉得傅家女子不错?” “那何止不错?那是非常不错好吗?”唐星河高兴得很,“今儿我和楚阳跟好几个傅家姑娘都说好了,这几日忙过了,我们拜把子!” 郑巧儿:“……” 你个棒槌!跟姑娘拜把子,你想得出来! 她忍着想打人的冲动,尽量耐心引导,“你觉得傅家哪个姑娘长得最好看?” 唐星河想了想,“傅仙仙最可爱。别的没注意样貌,感觉都长得差不多啊,不过球术最好的,应该是傅鸣依。今日目测她都还没发挥出真实水平来,宛国实在太弱了。” 郑巧儿差点咬了舌头,竟然说“宛国太弱了”,平时听到宛国都如临大敌。 咦,不是在聊姑娘吗?怎的歪到宛国上去了?不行,得拉回来。 “那为娘给你去傅家向傅鸣依提亲,你觉得如何?” 唐星河一挥手,把药瓶都打翻了,声音也大了不少,“母亲,你要不要听听你自个儿在说什么?谁家好人会跟把子提亲啊?” 第505章 你确实是个人才 郑巧儿听到“把子”这个词儿脑子嗡嗡作响,吸了好几口气才忍住不揍人。 她竭尽全力心平气和,“人家小姑娘又不是儿郎,你有个把子马楚阳就行了。对了,不是还有霍十五吗?弄那么多把子咱家里搁不下了。” 唐星河笑笑不说话,搁心里就行,把子的情谊你们不懂。 又听母亲念叨,“你瞧你表哥云起,人家顶着热孝期都急着成亲,生怕错过了好姑娘。我跟你说,这好姑娘啊,可遇不可求。你错过这村儿,就没有这店儿了。等人家跟别人成了亲,你就哭去吧。” 要搁往常,唐星河必定会说,“楚阳要成了亲我是真的会哭……” 毕竟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也只有马楚阳陪着他干,甚至利人不利己只要好玩的事,他俩也干。 可今日……唐星河有个大胆的想法,“咦,母亲说得对啊。我明日去问问楚阳,他要不要一起成亲。如果他也成亲,我们就各自娶个傅家姑娘,大家住在一个府里玩,天天打马球。哎呀,我真是个人才!” 郑巧儿:“……” 你确实是个人才!这是对待姻缘的态度吗? 虽然,但是,然而,所以……她不敢想象那画面有多好看。不过难得儿子不拒绝,她觉得明日就可以去问问傅夫人的意思,探探口风。 有了这个目标,郑巧儿浑身是劲儿,敷衍地给儿子把药擦完就打发了,匆匆跑回房找夫君聊了个热火朝天。 唐楚煜沉思道,“正常来讲,这门亲事不算好。” “怎么就不好了?”郑巧儿不解,“傅家姑娘们多英姿飒爽,这样的儿媳妇儿心眼实,不会跟你玩阴谋阳谋,我得可着劲儿疼。” “你倒是可着劲儿疼。”唐楚煜眉头微皱,“你不想想你夫君我是做什么的?你再想想傅老将军家是做什么的?” 毕竟是国公府嫡女出身,经这一提醒,郑巧儿倒真就反应过来了。 他们护国公府如今如日中天,地位显赫。她夫君还是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是做什么的?管国家钱袋子的。 那傅老将军和傅小将军,以及老夫人贺玉兰现在还是兵部郎中。说得不好听,傅家一家子都手握兵力手握重权,再搭上一个钱袋子,哪个皇帝能心安? 郑巧儿顿时傻眼了,“这……明德帝是个好皇帝,不至于这么想吧?” “那万一呢?”唐楚煜伸手刮了刮郑巧儿的鼻子,“别想这些了,趁着还没开头,赶紧歇了这念头。你要真想给星河找媳妇儿,我看最好找个门第低的,咱也不需要亲家的门楣来撑派头筑根基。说实话,哪怕是庶女,只要是个好的,我都能接受。” “你现在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郑巧儿白了他一眼,“星河要真相中个庶女,我看你得把他打得屁股开花。” “不会。”唐楚煜摇头,“人品比家世更重要。权贵世家多的是嫡女做主母,败家的还是败家。庶女,商贾出身,都没所谓,还是那句话,得人品好。” “但世家嫡女总要教养得多些,目光也长远些……自古门当户对,不是没有道理。”郑巧儿这个做娘的,自然不想儿子真娶个庶女回来。 唐楚煜淡淡道,“我就那么一说。星河还小,多看几年倒也无妨。” 郑巧儿怄气得很,“武举前夕,我去庙里给你儿子求了个签。说那签看着是个好签,若求前程,世世都是位高权重的将军命,有大前途。可姻缘就……唉,说你儿子根本就没有姻缘线,一辈子孤独终老。” “保不齐就是想卖你珠串玉佩赚银子。”唐楚煜盯着郑巧儿,“你是不是在那人手里花了重金买了什么玉来破命?” 郑巧儿:“……” 这是重点吗?我买是买了……可…… “睡吧睡吧,”唐楚煜笑起来,“你又被术士骗了还不知道。咱们星河一表人才,现在又出息得很,怎么可能一辈子孤独终老?唉,星河可算是出息了,他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 郑巧儿瞬间就被这话题引得忘了姻缘,扒拉着夫君唐楚煜聊得热火朝天,不让睡觉。 从唐星河小小的一团说到后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再说到现在敢跟宛国人拼命。 说到动情处,郑巧儿又掉下泪来。却发现男人竟然连嗯都不嗯一声了。一看,男人早睡着了。 心里那叫一个气,可听着男人平稳的呼吸,闻着微微带着酒味的气息,又觉得……这一生也算圆满。 男人好,儿子好,连平时不怎么对付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变得亲近起来。想着哪天搞个金榜题名宴,把该请的都请来热闹热闹。 以前她儿子出了名调皮,别人总拿话来扎她,说,“今儿看到夫子又在骂你家星河,其实何必呢。护国公府的孩子哪里需要功名,吃好喝好就足够了,你说是不是?” 她儿子星河早被人认定是京城纨绔。可谁曾想纨绔也敢跟宛国人抡拳头! 宴会时该用怎样炫耀的词儿她都想好了,誓要那些看不起她儿子的人都后悔说出以前的混账话。 郑巧儿翻来覆去睡不着,躺着笑开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出来。听到耳畔传来男人的呓语,“对,夫人说得对。” 抬眼一瞧呢,男人那是在说梦话。 便是在这夜,又想起胎死腹中那个受了“碎骨香”的儿子,眼泪湿了满枕。 各家各户,万家灯火。 高品源扶着扮作夫人的连槐入府后,便是立刻离远了些,“多谢姑娘。” 连槐道,“高大人不用客气,我奉皇上之命前来,你不必理会我,只管忙你的去。” 高品源如获大赦,忙道,“那好那好。”便是回了书房忙去了。 因为这才是他真正的日常,平日里也是这般忙于公务,怕影响了夫人休息,常歇在书房中。 府中下人都见惯不怪了。 只是感觉这夜特别漫长,夫人不在府里,就觉得心里不踏实。 也不知道三个儿子到哪儿了,一周前就接到书信,说是快到京城了,结果现在还不见人影。 高品源第一次这般心神不宁,铺开图纸看了半晌,愣是一点也没看进去。 同一时刻,他们卧房里,连槐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宛国人坑呲坑呲钻进来。 第506章 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 北翼京城这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安夷馆里,坦鲁跟二皇子布思再次起了争执。 坦鲁苦口婆心劝道,“殿下,您跟一群打马球的姑娘置什么气?那位安国夫人才是咱们的劲敌。要不是她断了咱们的后路……” 布思十分暴躁,“你在质疑我?” “不敢。”坦鲁忙低声道,“老臣只是担心……” “你担心?担心就赶紧把杀安国夫人的人手撤回来,省得暴露咱们还有旁人潜进了北翼京城。” 其实这不是二人第一次生出矛盾,他们最严重的冲突来自于坦鲁的女儿雅塔。 布思喜欢宛国第一美人雅塔,当初对坦鲁就有亲近之心。 只可惜坦鲁知布思虽得皇上宠爱,但到底不是太子。权衡利弊之下,他就把女儿嫁给了太子斯赫。 从此布思和坦鲁就结下了梁子。 但凡坦鲁支持的,布思就反对。 比如坦鲁主张用福寿膏控制各国,布思就不同意。 在布思看来,福寿膏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忘记烦恼。北翼佬蠢,不懂享受,才会诋毁福寿膏。 所以金池销烟销的是布思的心头好。他借着这事把本来就沮丧的坦鲁骂了个七窍生烟。 再说今日输了马球归根结底是谁的过? 当然是坦鲁的过错。他首先错在不该送福寿膏这种好东西给明德帝,人家不识货,你送个屁啊。 其次,在决定不送福寿膏后,不该选几个婢女送给明德帝。 你打谁的脸呢?咱宛国送这几个丑鬼出去你寒碜谁? 头天晚上布思就说了不妥。可坦鲁自恃是太子的老丈人,是这次使团的领队,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 还在那沾沾自喜送出去的女人是他用过的,要恶心明德帝。 布思懒得管坦鲁,当然也存了看他笑话的心思。 结果这还真是个笑话。 马球输成那样就算了,他一个宛国的二皇子都被人打成狗样还讨不到个说法。 就这,老匹夫还敢跟他叫板,说他不该在傅家女身上浪费人手,应该把人手用在最值得用的地方。 什么是最值得用的地方?无非是老匹夫摆谱,想要说一不二独揽大权呗。 布思几乎是指着坦鲁的鼻子斥责,“区区一个制药的妇人而已,这就是你所谓值得浪费人手的事?有什么必要冒着暴露的风险派人搞刺杀?” 坦鲁皱起眉头,尽力控制着情绪跟二皇子讲道理,“殿下,傅家女子不影响咱们的大计。那安国夫人才是对咱们宛国有大威胁。据我所知,福寿膏这东西根本没有真正的解药。但凡心智不坚定,解药就起不了作用。” 布思冷笑,“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该在意什么安国不安国的夫人了。” 坦鲁仍旧耐着性子解释,“安国夫人敢声称研制成了解药,老臣分析有两个原因。首先是迷惑我们宛国,更是为了拉拢各国。其次她也许真的有了制药的方向,就算无法全部清除体内药效,恐怕也能……” 布思打断他,“好的坏的,长的短的,全让你一个人说了。坦鲁大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太子的老丈人,就能在本皇子面前指手画脚了?” 坦鲁忙低头行礼,“二皇子殿下,老臣绝无此意。只是……” “别只是了。”布思心烦气躁,“你只需要记住,无论你是谁的岳父,都没有资格来教训我。” 想他走遍列国,在哪受过这种气?看上的姑娘都跑不掉,想打的人都逃不了……除了雅塔。这就更生气了,看坦鲁就更加不顺眼。 今日所受之气若是隔了夜,还是他布思的风格吗?他就不信了,收拾不了几个傅家女子。 一个同来的臣子两头都不敢得罪,见二人不说话了,终于麻着胆子上前道,“老臣以为,今日的明德帝已非早年那个做事一板一眼的皇帝,他现在狡猾得很。既然敢当众折辱我们宛国,定是做了万全准备。” 坦鲁和布思都没答话,似是在思索他话里的可能性。 那臣子又道,“正常来说,授封委官这些事,不太可能当着使团的面进行。明德帝刻意这么做,想必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正等着咱们钻呢。” 坦鲁经这一分析,脸色十分难看。若在平时,他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但今日实在是被气狠了。 被北翼气了,还要被自己人气。坦鲁立刻让人以特殊方式通知杀手停止任务,赶紧从尚书府撤回。 布思却是阴沉地回了房间。他不信北翼真有多厉害,能挡得住宛国杀手的暗杀。 要知他派出的杀手,全都是平日里护在他身侧的暗卫。 就算明德帝做了安排,又有几个挡得住暗卫的偷袭? 然而这一次,宛国人再次出师不利。 直到天亮,布思和坦鲁分别派出的人都没回来,且杳无音讯。 甚至坦鲁派出的让第一拨人撤回的第二拨人,同样石沉大海,没了消息。 宛国人彻夜未眠。 同样彻夜未眠的,是梁国人。 梁国大使吴贤文辗转反侧,直到同僚王易叩响其门。二人秉烛夜谈。 吴贤文问,“你不觉得像吗?” 王易道,“不止像,连名字都一样。听说叫陈渊,只是字儿不同而已。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吴贤文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说话。半晌,才道,“当年我一直怀疑死的是……四皇子岑勉。” “可有什么确凿证据?”王易自己都没发现,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 吴贤文苦笑,“我哪能有什么证据?无非是……我对他二人比旁人都要熟悉些。且当年二人顽皮,常互换衣服,叫我逮到。每次那岑勉……那时候还叫秦勉,都一口咬定自己才是恒帝。我拿他俩无法,就听之任之,也没告诉旁人。” 吴贤文是梁国有名的大儒,曾是恒帝的太傅。 后来恒帝亡,改朝换代,他因着难以面对当今墉帝,便脱去官服四处游历。 待多年后回国,才知四皇子岑勉早就得病身亡。 今日一见场上出现的海晏驸马,吴贤文就觉得那完全就是恒帝在世。 正在这时,窗户响起了声音。 三长两短,下一刻,窗户打开,纵身而入的,正是海晏驸马岑鸢。 第507章 我是恒帝岑鸢 三长两短!往事历历在目。 当年的太傅吴贤文早已是梁国大儒。面对先帝残暴不仁,他痛心疾首,选择归隐。 后来先帝驾崩,他应内阁首辅王易的几经邀约,才答应出山做小皇帝的太傅。 那日他从烟雨中行来,满身湿意,在武梁殿躲雨。 两个少年匆匆往文梁殿而去,并未瞧见他正站在檐下深红的圆柱后。 他正要开口,却听一个穿着龙袍的少年说,“皇上,臣又从父亲书房里偷得一本书叫《疑云奇岭》,您一会儿趁着太傅没来赶紧看,臣给您望风。若太傅来了,臣就在窗上敲三长两短提醒您。” 另一个身着常服的少年哈哈大笑,“卿最机灵,深懂朕心。” 从那时起,吴贤文就发现这君臣二人喜互换衣裳,迷惑常人。甚至秦勉偶尔还穿着龙袍代替恒帝上朝,而恒帝则躲在桌子底下悄悄看民间的话本子。 后来,吴贤文每每疾步行走入文梁殿上课时,常听窗上“三长两短”的声音,暗自笑叹少年的天真烂漫,并未揭穿。 只要恒帝把该学的学好,多看些杂书倒也未尝不可。 有时恒帝问他,“太傅,我梁国的百姓真过得这般悲苦吗?” 吴贤文不忍告诉他先帝不仁,搞得民不聊生,只含糊其辞答道,“哪里都有百姓安居乐业,哪里都有百姓水深火热。皇上勿须挂怀。皇上现在只需好好念书,长大了才能真正接管朝政,为天下百姓谋福利。” 恒帝小小的人儿便是立下雄心壮志,“朕要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安定幸福的好日子。” 吴贤文听得心潮澎湃,只觉老天终于看到梁国的悲苦,赐给他们一位好皇帝。 他也是那时暗暗下定决心,要倾囊相授,倾其所有,将学识全部教给这位胸怀志向的小皇帝。 却不料,满心挂怀百姓疾苦的恒帝只在那皇位上坐了三个月,而他这个太傅其实也只教了恒帝三个月。 真就应了“三长两短”,原来这声儿于帝王不吉利。早知如此,他作为太傅实该提醒一二。 后来思之,常懊恼不已。 吴贤文思绪交错,恍然若梦。分不清是酒后的幻影,还是死了的恒帝真的站在面前。 他虽前一刻还在跟老友说,一直怀疑当年死的是岑勉。可又哪里能真的奢望,恒帝还活在世上? 吴贤文震惊地看着眼前出落得风姿卓绝的男子,若非熟悉到了一定程度,是很难将之与十年前那个少年相联系。 此子眸色如墨,眉间淡淡一道疤痕。那道疤痕其实已很浅,却因他长得实在太白了些,依然能让人一眼看见。 他气场内敛,却难掩天生贵气,举手投足间无一丝这个年纪应有的轻佻和飞扬。 岑鸢一开口,便如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太傅别来无恙。” 这般无遮无掩,淋得人全身湿透,凉意漫卷。 竟一点都不掩饰的吗?吴贤文瞳孔巨震。 在前一刻,他虽说得肯定,觉得自己熟悉恒帝的每个动作,可到底只是猜测。谁会想到他们死去的恒帝竟然在北翼当驸马? 吴贤文不由自主站起身,甚至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就那么盯着他的脸看,“你,真的是……” “是。我是恒帝岑鸢。”那位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短命小皇帝。 岑鸢没有拐弯抹角,“得知太傅在使臣名单里,学生日夜期盼与太傅能见上一面。今日,终得如愿。” 他说完,向着吴贤文就双腿跪了下去。这是师生礼。 他于现代穿越而来,理当代替原身向老师磕头谢师恩。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吴贤文却是老泪纵横,连忙侧开了身子,泣不成声,“臣,不配啊。” 他游历山川后,如今又辗转回了朝堂,不止在翰林院修订文册,还一改早前隐世风格入仕做了礼部尚书。 他如今位高权重,翻云覆雨。 他和王易都是这次梁国使团的使节领队,手握使节的最高权利。 于恒帝而言,吴贤文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算得上背叛。 岑鸢利落起身,默了一瞬,“太傅不必如此。太傅花了八年的时光在外游历,深知百姓疾苦,更知朝廷政令不达才使得地方官吏贪腐成风。太傅以己之力抗衡,差点命丧岩城。” 吴贤文目瞪口呆,“皇,皇上怎知?” 岑鸢淡淡道,“我如今非是梁国皇帝,入赘北翼公主,我便是北翼的驸马。您唤我洛少主也好,唤我海晏驸马也好,或者直呼名讳都无妨,就是不能再叫皇上。” 吴贤文心里更加难过。 听得恒帝顿了一下,又道,“太傅差点命丧岩城,所以才想到应墉帝之约高调重回朝堂,要以此扳倒岩城官吏。太傅做得没错,不必羞愧。” 吴贤文的确是因为要将岩城父母官连根拔起,才给王易去信,让对方在墉帝面前提起他这个人,最后他如约回了朝堂。 有时候权利也是百姓最好的保护伞。他万万没想到,恒帝不止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竟然还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只觉得一路行来的艰辛在这一刻,都被长大的恒帝抚平。 两人这么站着相认时,屋里还有第三人。那就是王易,内阁首辅王大人。 王易见这对师生就这么相认,最初是震惊,尔后是难堪和羞愧,最后他想离去却又挪不动步。 他想再看一眼死而复生的恒帝,更想知对方是什么打算。便是这般诡异又尴尬地留在屋里,直到恒帝注意到他。 岑鸢淡淡道,“都坐,今日前来,我有事说。” 在说正事之前,他看向了坐在一旁的王易,“王大人编写的《帝心万里》,我儿时以为枯燥无味。如今回头细思之,方觉句句经典,无一句赘述。” 王易闻言,虎躯一震。猛然跪地,老泪纵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上,是您,真的是您啊……他这话是在心里说的,怕极了隔墙有耳,却又无法抑制心头激动。 他匍匐在地,久久无法起身。 直到岑鸢亲手将之扶起,他才万分羞愧道,“皇上可曾责怪老臣没有骨气?” 第508章 铁打的内阁首辅 内阁首辅王易此人,自来名声不好。 早在残暴不仁的隆帝在位期间,王易就被不知多少人骂过。 骂他奴颜谄媚,卑躬屈膝;骂他无文人气节,痛失文人风骨。 原因是隆帝不施仁政,荒淫无度,大修行宫,搞得民不聊生。 在所有忠臣良将纷纷斥责隆帝之时,就是这位位高权重的首辅大人在旁助纣为虐。 王易可说是早就孤家寡人一个了,其家族儿女都与他断绝来往,不齿与他为伍。 隆帝驾崩后,大家以为王易该倒台了吧。谁知此人又得太后看重,仍就身居内阁首辅,不曾有丝毫动摇。 不夸张地说,盼他下台的官员百姓,简直可以从东街排到西街。 可他依然是他,谄媚太后,谄媚恒帝。 王易曾为恒帝制定日常安排。一月中上朝八日,其余时间全部在文梁殿学习。 他还从翰林院挑选人才,专门为恒帝编写如何治理天下的教材。图文并茂,浅显易懂地引导恒帝要如何成为好皇帝。 那教材名为《帝心万里》,便是为恒帝量身定做的专用课本。 吴贤文太傅也是王易亲自四顾雀山去请来的。 当时吴贤文还开玩笑说,“我要知你名声这般不好,说什么也不会跟着你出来挨骂。” 没错,因着吴贤文被王易亲自请出山,也被骂得体无完肤。 岑鸢赐了座,淡淡道,“隆帝期间,王大人曾保下了霍伍将军一家的性命。霍将军却不领情,与王大人决裂……” 他又细数自己所知的几件事。 隆帝大修行宫,极尽奢靡,言官杨止靖大人以命谏言,血溅金銮殿。 杨大人死后,隆帝迁怒于其家人,下令诛其九族。是王易使尽浑身解数,献计献策把行宫修得更加华丽,顺势劝其收回成命。 他的理由是,担心杨大人家的鬼魂影响行宫的运势和风水。 隆帝接受了这个说法,对他十分满意,允了。 杨大人一家九族三百八十九口人,就这么被王易保下来。 可无人知这位首辅大人的功德,只知那行宫因着王易的建议,又多花去数万银两极尽享乐。 杨大人的家人被流放至燕州,燕州人只知杨大人以命谏言,死得壮烈;而京城那位首辅大人为讨帝王欢心,花言巧语从中谋利。 叹世道炎凉,惋世道不公。这世间为何好人没好报,如王易那样的奸臣却横行当道,真是祸害遗千年。 类似的事大的五六七八件,小的数十上百件。岑鸢全程浅淡述来,吴贤文都惊住了。 连他都不知好友王易悄悄做下了这么多事,救下了这么多人。他只知好友绝非表面上别人说的那样,是罪大恶极的奸臣,却也不知真相竟然是这样。 不止如此,恒帝死后,梁国改朝换代,这位内阁首辅王大人没多久又如常上朝,归顺了墉帝,甚至多年来还深受墉帝重用。 每朝每代他都是内阁首辅,简直是个传奇人物啊。 在这十年里,王大人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护住了多位忠臣良将。 尽管这些忠诚良将并不理解他,不愿与他为伍,甚至唾弃他,暗害他……他还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平衡着朝堂各方势力。 若不是有他,墉帝没那么快可以将梁国安抚得风平浪静,也许各地早有人打着恒帝的幌子揭竿而起。 乱的,是世道;受苦的,是百姓。 首辅大人以他一己之力,挽狂澜,平余波。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内阁首辅王易王大人此时已惊得不知所措,“皇,皇上,您如何知道这一切?” 岑鸢笑道,“王大人留在老家槐树下的册子,我有幸看到了。” 其实这是谎言。 岑鸢从现代穿越过来时,正好是恒帝以秦勉的身份仓皇出逃,并未真的见过这位内阁首辅。 但恒帝的记忆被他全盘接收,他是知道这号人的。 后来卫北大将军死遁回到梁国以恒帝身份重新登上皇位时,王大人早已作古。 他的后人从老家槐树下找到他记录在册的名单和手稿,送到了恒帝岑鸢面前。 上面记载着王大人这一生,都在致力于保江山,救忠臣良将。 手稿上写着,他无愧于自己,无愧于梁国,无愧于每一任皇帝。 却,有愧于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因他抬不起头,举家隐姓埋名过着艰辛的生活。 他的儿子被他曾救过的将军杀死。 他的孙女被一位他曾于闹市刀口救下的少年掳掠而死。 王大人在手稿结尾处这么写道,若有人问我后悔吗?我想来世做一个普通的百姓,做点小买卖,一日三餐,清茶淡饭,即可。 这个回答,说明他后悔了。 他也是人,心也是肉长的。 他可以承受被敌人刺穿心脏,却不能接受他用尽心力救下的人,转头将刀挥向他的儿孙。 后来数次,王大人都发誓不再多管闲事。 可只要事情发生在眼前,王大人还是没忍住,默默救了一个又一个,一家又一家。 人们只道他是谄媚无骨的大奸臣,却不知奴颜谄媚之下,却是铮铮铁骨。 恒帝将这位首辅大人的手稿一经公布于世,掀起了骇然大波。 世人方知,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他们错怪了这位首辅大人。 多位官员为此痛哭流涕,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那时候首辅大人抱憾离世,且,他离世的原因,是因为被人下毒暗害。 下毒的人,在知道真相后的第三天,也吞下相同的毒,自尽饮恨而亡。 岑鸢无法将自己知道王大人一切的真实原因说出来,只得推到那本手稿上去。 果然,王大人深信不疑,“您,您竟然看到了那本才写了两册的手稿……” 没错,如今这个节点,的确只有两册。 岑鸢道,“旧朝老臣因不肯低头臣服,多数举家下狱,甚至要被砍头灭族。是王大人从中周旋,保下多人性命。他们得你恩惠,却不知一直是你在救人。王大人,我为那些老臣感激你。” 王大人一生从未辩解,却在这时哭得像个孩子。 恒帝懂他,他的小皇帝真的懂他啊…… 第509章 他们家小皇帝竟入赘了 王大人扑通一声跪在岑鸢面前,抱着他的腿哭得猛烈。 这一生的委屈,他的小皇帝真的懂啊。他的小皇帝没死,长大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想哭的? 他曾跪在隆帝面前忍辱负重时没哭,跪在墉帝面前臣服时没哭,他被前朝老臣们指责卖主求荣时没哭,他为民奔走查访父母官是否真的执行减免赋税时,被不理解的百姓扔烂菜叶子骂他“狗官”时都没哭。 这一刻,他哭了。 他也是人,也委屈。 可他这么些年都不能哭,一哭就没了那股劲儿,只能默默将苦涩温来下酒。 没了精气神,他还如何逆风前行?他还如何孤独行走? 这条路,孤独而漫长,荆棘密布。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 他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活成了人见人嫌的糟老头子。 岑鸢亲手扶起王大人,沉声道,“太傅和王大人的选择都没错。太傅大人选择远离朝堂游历山川,品尝百姓疾苦,后重回朝堂惩治贪官,为百姓做实事,无错。” 他顿了一下又道,“王大人忍辱负重,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忠臣良将,自然也无错。” 没有王大人的据理力争,那些对百姓有利的举措早就被废,又何错之有? 为官者忠于百姓,心怀天下苍生,又何错之有? 多少旧朝老臣唾弃王大人,骂他沉迷荣华富贵,骂他是墉帝走狗,甚至怀疑一代新朝换旧朝,恐也有他的手笔在内。 其实王大人不知道的是,岑鸢重生回来,早就回过梁国,亲自救下他儿子孙女,也悄悄安置了他们王家人。 岑鸢还让人以其他方式,将王大人所做之事,告诉了那些曾经被救下的人。 这一世,总不能还让王大人死得不明不白。 此时已过三更。 几人一阵唏嘘。他们是昨日君臣,也是今日故友。 那么问题来了。 小皇帝现在入赘北翼成了驸马,他的立场是什么?他今夜现身又是为什么? 上邪!莫不是要他们当内应回国准备逼宫吧? 两位老臣跟旁人不同,叙旧归叙旧,激动归激动,感激归感激,但他们不愿意轻易改朝换代了。 至于原因,自然是因为梁国如今虽然还算不得繁荣盛世,但相比隆帝在位时的民不聊生简直好了不知多少倍。 最起码,现在的墉帝有容人之量。前朝的老臣只要愿意臣服的,他都一视同仁,并不排除异己。 他也听从吴大人和王大人等臣子的谏言,颁布对百姓有利的政令,致力于减免赋税,鼓励百姓自给自足,过上好日子。 总的来说,墉帝在百姓心目中算得上是个好皇帝。 其实这也是岑鸢穿越过来后,并没有集结势力急着为原身去夺回皇位的真正原因。 他放弃了梁国,才留在北翼,留在时安夏身边,并非是因为时安夏才放弃了梁国。 这个时候的梁国,百姓安居乐业,朝堂势力平衡,也算清明,并没有奸臣当道。 他何必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去引战逼宫? 此时岑鸢知两位大人误会了,摇摇头,“今日我来,只是单纯与太傅和王大人叙旧,并无别的。” 吴贤文松了口气,王易也松了口气。 否则若小皇帝提出逼宫,他们该如何是好? 但岑鸢似乎真的只是叙旧,闲聊一阵后就这么翻窗走了。 吴贤文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小皇帝刚才是不是说有正事要谈?怎么就走了?” 王易也纳闷,“对啊,他分明说‘今日前来,我有事说’,怎的就走了呢?” 二人秉烛谈心。一时万般感慨。 他们小皇帝怎的就成了北翼的上门女婿? 海晏驸马! 造孽啊! 作为驸马的娘家人,他俩可太有资格惋惜苍天弄人了。总觉得他家小皇帝委屈大发了。 一个原本可以拥有三宫六院的帝王,现在竟然入赘了。 王易道,“我今儿听了一嘴,说驸马还是北宣部尚书,倒是没埋没人才。要是咱们梁国的驸马,除了暖床可什么都干不了。” 吴贤文深以为然,“我也听说了。北宣部似乎是新建的部门,独立于六部之外。那个《翼京周报》就是北宣部所发行。” 两个老头子眼睛同时一亮。 他们虽是昨日才到北翼京城,可对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时事的盛况是看到了。 他们认为,《翼京周报》功不可没。 “若是真如明德帝所言,福寿膏的解药方子会登在报纸上送给咱们,那可是功德一件。”吴贤文感叹,“若我没猜错,宛国在北翼赚不到银子,恐怕会把魔爪伸向梁国。若是咱们也能办一份这样的报纸该多好……哟,那是什么?” 吴贤文这才发现小皇帝坐过的椅子旁边放着一个布包。他疾步走过去,打开一看,激动不已。 里面详细叙述了一份报纸应该如何办才会成功,其中有个册子对活字印刷术进行了详述。并且附上了一份名单,让两位老臣回国时在边境接应他们回国并妥善安排。 适当的时候,让名单上的人进入朝廷教官员办报。 岑鸢对此只有一个要求,保证其人身安全。 两个老臣一晚上反复研看册子,兴奋倒是兴奋,就是疑惑颇多。 吴贤文问,“你说小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活字印刷术应该是北翼才有的吧?他这么给了咱们,算不算泄北翼的密?明德帝若是知道了,能放得过他?” 王易也迟疑着,“这东西好啊。要这东西是咱们国家的,皇上也会捂得死死的吧?谁要是敢泄密出去,怕是等同卖国,得五马分尸。” 好东西拿在手里都不敢用,两个老臣十分揪心。一夜未眠,就顶着熊猫眼去参加北翼的阅兵式了。 这是明德帝准备了一个多月的兵士演练。一改往日藏着掖着的风格,十万大军入京,兵力尽显。 其军容齐整,步调如一,兵甲鲜艳,喊声震天,使得列国大开眼界。 如此阅兵式持续了半个月之久,该震慑的,都已一一展示。 各国通过阅兵礼,再结合《翼京周报》发现,北翼竟然是一个全民崇武的国家。 明德帝感慨道,“女婿,你这策略很厉害啊。如今恐怕都不用战,许多国家就有示好之意了……” 第510章 明德帝的心病 明德帝想得没错,阅兵半月,各国使臣心里都有杆秤,称斤两,看风向。 尤其小国和部落,长年依附大国生存,给谁上供都是上,最紧要的是不被强国打,还能让强国庇护一二。 如今他们对北翼军力各方面情况进行深入了解后,加之北翼对宛国强硬的态度使其信心大增,纷纷向北翼示好结盟。 有的使臣需得回国向主君禀报,有的部落首领能自己做主的,当场就签订了友好协定和盟约,直把宛国气得够呛。 甚至由宛国牵头的列国中,也多数动摇,态度暧昧。既不愿得罪北翼,也不愿得罪宛国。 令其中立,也是北翼的外交政策之一。虽然不算朋友,可也不算敌人,如此便能共处下去。 让人惊讶的是,梁国也表现出与北翼的亲近之意。要知梁国大使吴贤文和王易两位大人在梁国举足轻重,他俩表态的事,回国也基本不会有所改变。 有了梁国的先例,赤国和乌松国的立场便也有了鲜明变化。 所谓列国阵线,在北翼阅兵结束时已基本瓦解。 自打宛国损失了多个暗卫也没有暗杀成功后,就消停了,不敢在北翼京城撒野。 至此,宛国为首的列国阵线已成了个空壳子,这便是国力说话的结果。 但明德帝心知这是驸马兵力调配得好,拆东墙补西墙,内里远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光鲜。 所以他每每感慨,也是直言驸马策略好。 北翼,还是太弱了。需得蛰伏,暗里增强国力,方能真正配得上大国水平。 如此阅兵半月,明德帝在忐忑中得意了半月。每日神采飞扬,用不完的劲儿。 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宣他女婿进宫……聊闲天。 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总结起来流程如下:表扬女婿,赞美女婿,笼络女婿,讨好女婿,最后恨不得女婿是自己亲儿子。 真怪不得他要这么扒拉着岑鸢,实在是因为……这位小爷是隔壁国家的小皇帝啊。 哪怕是过气的皇帝,那也是皇帝,且是很有可能哪天要打回去重登皇位的皇帝。 如今人家的母国使臣就在北翼京城呢,他女婿会不会就这么跟使臣跑了?会不会就此带着他女儿全家直接走人了? 这都是明德帝时刻忐忑的心病。 岑鸢忙得脚不沾地,好几日没回过家了,哪能知道皇帝老儿跟个娘们似的,整日里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便是没好气,“你能找别人聊闲天吗?我很忙。” “忙也要用膳啊。”明德帝听出了女婿满满的嫌弃,丝毫不在意,“今日不白聊,朕叫了夏儿一起。” 一听这话,岑鸢要出口拒绝一起用膳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齐公公为他二人沏茶,退出了房门,便见着二皇子萧永和云兰公主携手而来。 他一脸和气,笑眯眯的,“见过二皇子,见过云兰公主。” 萧永看了一眼紧闭着门的御书房,“齐公公好。父皇还在与人谈话?” “是啊,”齐公公没瞒着,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皇上召来北宣部尚书正议事呢。” 萧永恍然,“哦,海晏驸马来了,想必有重要国事谈。那我兄妹二人晚些时候再来给父皇请安。” 云兰公主也微微向着齐公公点了点头。 兄妹二人一转身,便是瞧见一个小太监带着一个少女于远处行来。 六月底天气已是很热了,此时正日中,是太阳最毒辣之时。 那小太监为少女撑伞遮阳,二人有说有笑,显得十分熟悉。 云兰公主开口问,“想来那就是海晏公主吧?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齐公公适时解惑,“正是海晏公主。” 萧永外出办事,回京不过月余,也没见过时安夏,便是用余光多看了几眼。 说话间,时安夏已到了近前。 这一世,她是第一次见二皇子萧永和云兰公主,自是表现出不识的样子。 齐公公为之介绍后,她才率先行了礼。 萧永礼貌地打量了时安夏一眼,即挪开了视线,也回了一礼,“既是父皇钦封的海晏公主,便也是本殿下的妹妹了。” 时安夏轻轻笑着,“二皇兄好。” 萧永道,“待为兄回府安排,隔日宴请皇妹和驸马。” 时安夏应下,“多谢二皇兄。” 云兰公主也道,“皇妹不必多礼,往后咱们兄弟姐妹之间要多走动才好。” 时安夏温淡一笑,点头应下,“谢皇长姐。” 她前世对这兄妹二人的印象不多,只知他们都是静妃的儿女。荣光帝登基后,云兰公主跟着她二皇兄回封地的时候,在路上被山匪所杀抛尸荒野。 消息传回京城后,荣光帝还当众失声痛哭了几回,显得情深意切。 荣光帝越是显得悲痛,时安夏就越是怀疑这兄妹二人的死跟他有关。 后来连九皇子萧玖都死于意外,时安夏就彻底明白,荣光帝是准备把他那些兄弟姐妹全杀光才安心。 那时候正好也是四皇子萧治离京之时,她就顺手帮了一把。 早前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帮了四皇子,现在知道应是岑鸢出的手。 几个不熟的人站在御书房门前聊天,聊的还是客套话,本就有些尴尬。 更尬的是,时安夏是应明德帝的约来用膳的。 顺口邀约这兄妹二人留下一起用膳呢,她没有立场,好似刻意显摆。 不邀约呢,显得她一个非亲生的公主鸠占鹊巢。 齐公公多机灵一人,看出了时安夏的为难,便是对正要离去的兄妹二人道,“二皇子,云兰公主,留步!待老奴进去通传一声,瞧瞧皇上是否议完了事。” 萧永倒是个知进退的,“劳烦公公。我兄妹二人没有什么重要事,改日再来拜见父皇亦可。” 齐公公听二皇子这么说,心里更过意不去,“留步留步,待咱家去问问看。” 正说着话,明德帝的声音传出来,“都是谁在外头?夏儿来了吗?” 齐公公忙接话,“回皇上,海晏公主到了。二皇子跟云兰公主也在。” 明德帝道,“好好,好不容易碰上了,就来一场家宴吧。” 第511章 本朝公主不和亲 传膳的安排下去,用膳地点设在朝阳殿的东间。 原是要分桌而食,既是家宴,明德帝就不让讲太多规矩。 明德帝坐首位,桌子一边坐着岑鸢和时安夏,另一边坐着二皇子萧永和云兰公主。 传膳令一道一道传下去,传膳食的太监们即往东间而来。 今日菜有十二道,已经算是多的了。 其实按礼制,皇帝的菜式每餐一般应有九十九道,少说也要摆满三四张大桌,一餐就要花费二三百两银子。 对明德帝这种一两银子也想掰成二两用于民生的皇帝,哪能允许这般铺张浪费。 明德帝上位后,直接把九十九道菜改成了九道菜,后来九道菜都嫌多,又改成了四道菜。 用他的话说,朕一个人能吃得了多少,别浪费了。有时候他这四道菜,还是跟齐公公分食的呢。 也正因为如此,有心人给明德帝下毒就方便了许多。 要知皇帝九十九道菜式的设定,其实并非摆谱讲排场。主要是菜品一多,下毒就不方便。 且皇帝的胃口喜好也不能随意外露,就像传说明德帝喜欢吃肃州南瓜后,他就再也没吃过南瓜。 皇宫用膳需得食不言,不过明德帝放话,家宴不必拘礼。 如此待试毒太监试完毒退出去后,明德帝先吃了一筷子驴肉,问,“永儿今年满二十了吧?” 萧永被点名,忙准备站起身回话。 明德帝制止他,“坐着回话。” 萧永听话地又坐了回去,“儿子上个月刚过了生辰满二十。儿子惭愧,至今一事无成。” 相比起海晏驸马十八岁任北宣部尚书,他这做皇子的,多少显得无能了些。 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做事都留了好几手,故意显得不那么优秀。否则除了给母妃和妹妹招来不测,没有任何好处。 明德帝想了想,“待列国离开后,朕赐你‘瑞王’封号,你带着你妹妹和母亲去封地吧。” 萧永一怔,大喜之下忐忑之至,忙起身跪地谢恩,“儿子谢过父皇恩典。” 明德帝眸色幽深,“早几年要给你赐封地封为‘瑞王’,你和你母妃都不愿意,是否是你皇祖母给你施了压?” 萧永低头,顿了一下才道,“不是,是儿子不愿离开母妃和父皇,才不懂事拒了父皇的好意。如今儿子长大了些,懂得父皇的良苦用心。” “哦?那你说说,朕有何良苦用心?”明德帝示意其起身回话。 萧永这才站起来回了座,仍是小心谨慎回话道,“父皇是希望儿子回到封地有所作为,为民生疾苦打算。儿子却留恋京城繁华,实在不孝。” 明德帝点点头,“你能这么想,说明你确实长大了。” 这儿子虽然比不上驸马,但和晋王一比,就显得相当不错了。 经此子过手的政务,虽无亮点,但至少也无错处。能平平无奇不出错也算是种本事。 明德帝又道,“至于你母妃,想必这许多年的心思只怕也不在宫中。当然,看她自己的意愿。她愿意留在宫中就留在宫中,愿意跟你回封地,就回封地去吧。朕……这些年忙于政事,顾不上她。你也可奉劝你外祖一二。” 萧永眼皮一跳,什么叫“这许多年的心思只怕也不在宫中”? 父皇知道些什么? 听到父皇这些话,看似句句闲聊,却句句有深意。 他外祖家早年被皇太后拉拢,在其阵营算得上极重要的角色。他的母妃也是皇太后安排进宫的,却并不讨父皇喜爱。 或者说,明德帝除了表现得宠爱李贵妃之外,对后宫其余人等都十分冷淡。 以前皇太后说得起话,明德帝还能听上一二,宿在各宫中开支散叶。随着明德帝后来日渐强硬,他就甚少去后宫了,现在更是连敷衍的兴趣都缺乏。 母妃不得宠,他外祖父这些年也日渐被边缘化,不受重用。皇太后阵营基本放弃了他们这一族,是以他和妹妹云兰公主在宫中的日子尤其艰难。 他们相当于两头不靠,皇祖母弃之不用,父皇又认为他们跟皇祖母是一头的。 万万没想到,父皇竟然肯放妹妹和母亲跟他同去封地,这是意想不到的惊喜。 若是真有那一天,他也许能闯出另外一番天地来。到时,他就不用受制于谁了。 只是妹妹她…… 萧永看向云兰公主,发现对方也十分欢喜,遂放下心来。 兄妹俩因着这份欢喜,对时安夏和驸马也热情了几分。 席间,在二人想来,海晏公主和驸马恐怕不懂用膳规矩,原是准备好心提醒一二。 后来一瞧,那两位不知是在家练过还是怎的,无论是坐姿,还是用膳细节上,都无可挑剔。 看起来倒是比他们这些从小生活在宫中的皇子公主更端正了几分,提醒的心思也就歇了, 萧永敛下眉眼,默默用膳。心里咀嚼着父皇那话里的意思……若是带了妹妹回封地,想必就不用与宛国二皇子布思和亲了。 他正想得出神,便听父皇问起妹妹的近况。 末了,明德帝才道,“朕平日对子女皆疏于管教,是朕的疏忽。如今你们都长大了,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朕且问你,可有钟意的男子?” 云兰公主脸颊绯红,迟疑了几分,“女儿全凭父皇作主。” 明德帝默了默,诚恳道,“历朝惯例,公主大多数都要进行和亲。今日朕在这与你许诺,本朝公主不和亲。朕的意思,你跟你皇兄去他的封地,在那边寻一合心的姻缘。朕不干涉你的亲事。朕只愿,朕的儿女和子民在有生之年都过得幸福些。” 云兰公主忙跪下谢恩,泪水盈满眼眶,“能做父皇的女儿,云兰三生有幸。” 重重松了口气,不用嫁给布思那厮了。 她可是听说布思对宛国第一美人雅塔爱而不得,结果转身就去把维那部落的小公主给强了。 这样的人,皇祖母竟然要让她和亲。 云兰公主起身时,下意识看了一眼时安夏。 时安夏未抬头,却感受到了云兰公主的目光。她不动声色,依旧低头用着膳食。 她在想,莫不是云兰公主看上岑鸢了?不然人家看她作甚? 第512章 原也是可怜人 许是因着心情好,散席后,云兰公主邀请时安夏入后宫赏花,顺便陪她去看看她母妃。 得了明德帝的许诺,她明显活泼多了,“我一会儿要去见我母妃,若是皇妹无事,与我一同前往?宫里这会子正是赏荷的时候,四处都开了。我母妃若是见着皇妹如此可人,也必是欢喜得很。” 时安夏浅浅一笑,“好啊。” 明德帝眼皮微跳,就觉得大事不妙。 时安夏的处事风格,他已经很了解。 若是平常的人情世故,时安夏定然不乐意浪费光阴,除非真是“一见如故”。 可明眼人一看就知,时安夏与云兰根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何来的“一见如故”? 现在一个邀约,一个应约……明德帝便想起了李贵妃想不开出来一趟就送了命,不由得背脊发凉。 说实话,作为一个父亲,再是与子女不亲近,但也不至于希望女儿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错,然后被“还施彼身”。 当初时安心犯下那样的大错,时成逸愿意以降职为代价替其受罚,明德帝允了。正是因为他也有一颗做父亲的心。 他在想,莫不是在那个梦里,这个女儿也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明德帝想到这,便是出声阻拦,“夏儿,你先跟朕去趟御书房,朕还有事问你。” 他得问清缘由,若真不可饶恕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首先他不希望时安夏被人暗算,同时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生出什么心思,反送了性命。 时安夏并不违背明德帝心意,只温顺应道,“是。” 云兰公主也大大方方道,“既然父皇找皇妹有事要谈,那改日儿臣再找皇妹一起赏花吧。” 时安夏仍旧温温应道,“好,多谢皇长姐惦记。” 明德帝一时又觉得自己想多了。瞧着这两人也是十分友爱啊,他最近因着不会“做梦”,反倒是猜来猜去想得多了。 等萧永兄妹俩走远,时安夏问岑鸢,“夫君要等我一起回家么?” 岑鸢丝毫不避讳,“我约见了梁国使臣参观活字印刷,忙完了再进宫来接你可好?” 时安夏想想,摇头,“那不了,我这边说不了几句话就可以回家。你不必来接我,你忙你的。” 御书房里只余明德帝和时安夏两人。 时安夏笑,“怎的父皇心疼活字印刷给了梁国?” 明德帝气鼓鼓,“那倒不至于。朕只是生气,你夫君不是我们北翼人。” 时安夏熟门熟路地整理了一下御书房的案桌,抬头看着明德帝,眼里满是迷惑,“父皇,其实我有时觉得驸马……似乎也不是梁国人。” 明德帝笑,“你要这么说,朕倒是可以理解。总的来说,岑鸢其实还算是咱们北翼人。你想啊,他总共也就十八岁。在北翼生活了十年,剩下只有八年给梁国了,哈哈哈哈哈……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就是朕的子民嘛。” 时安夏无奈地笑了。 她分明说的不是那意思。 她觉得岑鸢一定还有什么秘密。例如活字印刷,岑鸢从哪里学来的?毕昇又是谁? 她曾以为这是梁国的智慧,可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梁国还得在北翼学习呢。 那活字印刷的源头在哪儿? 还有,梁先生又是谁? 再有,那日岑鸢看着那面旗就泪流满面,显然不是因为梁国的存在。 甚至她并不觉得岑鸢对梁国有多深厚的感情,那更像是一种责任。 时安夏想得入迷,听到明德帝问话。 “云兰和永儿,他俩上辈子是否做错过什么?” 时安夏一愣,笑得狡黠,“父皇不是会做梦了吗?还问儿臣做什么?” 明德帝气结:“我那梦,时灵时不灵。” “哦……”时安夏敛了笑,可还是忍不住,又笑出了声儿。 明德帝也笑了,“坏姑娘!你跟你那夫君学坏了。早前你可不是这样……” 时安夏摇头,“不,那是因为……现在儿臣真心把父皇当成了父亲才敢顶撞。” 明德帝心头一暖,遂想起唐楚君,耳根子都红了些,忙转了正事,“你如何要应云兰的约?你分明与她无亲近之意。” “儿臣表现得这般明显?”时安夏坐下回话,“前世儿臣与他兄妹二人并无交集。” 听到这话,明德帝算是放下心来。 并无交集,这几个字至少说明那兄妹二人没犯什么错吧。 又听时安夏说了兄妹二人惨死的结局,明德帝不由得对皇太后更是恨了几分。 时安夏道,“我感觉云兰公主有意亲近儿臣,或许……是觉得儿臣在父皇跟前说得上话,还是有别的心思?我不太确定,所以才应了约。” 明德帝放下心来,“倒是朕担心多余了。” “父皇,静妃前世……知儿女被抛尸荒野就疯了。后来,咳,后来她被永乐王爷秘密接走了。这是我无意间知道的。” 时安夏以为明德帝会惊一大跳,却不料对方却重重叹了口气,“朕若是知道她在入宫前就与永乐王爷互许心意,朕是绝不可能……同她生儿育女。” 永乐王爷是明德帝的王叔,如今住在封地上,无召不得回京。 时安夏其实猜到了,“所以父皇想放静妃出宫去找永乐王爷,才寻的借口让她跟二皇兄回封地吗?” 明德帝沉重地点点头,“静妃那人最是恬淡。不过她是皇太后的人,倒也不用朕操什么心。朕只是念着,不过都是家族的牺牲品,原也是可怜人罢了。” 千古奇帝啊!越了解,越觉得他好。时安夏坐过那位置,知道那位置上的人,心思多么冷硬。自己不要,也绝不允许别人染指。 就像李贵妃入宫,换个皇帝怕是早就染指了,哪里还能等到十几年后才戳破真相? 而对于静妃,明德帝竟然也是选择了成全。 其实站在皇帝的位置上来说,这是十分难堪的成全。若是被人知道了,野史不知会怎么胡写这位帝王。 时安夏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意,“父皇,您很好,您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明德帝摇摇头,蓦然一笑,“若有来世,朕一定不让时成逸先认识你母亲。朕得先去找你母亲提亲。” 猝不及防间,时安夏,“……” 您要不要听听您在说什么?您找我母亲提亲,可不就没我了嘛。 时安夏忍不住笑起来,“等来世再说吧。” 明德帝便是听懂了:这一世您莫要惦记了…… 第513章 唯祝由术可破局 明德帝钟意唐楚君,是少年人那种惊鸿一瞥,是一个帝王迟来的情窦初开,晚到的一场杏花春雨。 也许只要时安夏一个鼓励,他便能半夜偷跑出宫去与心上人诉说衷情。 又抑或就算时安夏点头同意,他也会因各种原因将情愫克制在心。 但这一刻,时安夏分明是一句玩笑的表态,却令明德帝无比伤心。 窗户纸被捅开的刹那,大家脸上尽管都带着笑,各自心里却蔓延着酸楚。 坐在那位置上,只要不是昏庸无道的昏君,其实比常人有更多的无奈和左右为难。 时安夏懂,所以才更明白明德帝笑容里的惆怅和不甘。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想到了岑鸢所说的那句,“为你,我愿与天下为敌。”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句随口而出,年少轻狂的誓言。 她曾是惠正皇太后啊。她要脱去那身代表权利和责任,及荣华富贵的衣袍,下嫁当时还是将军的岑鸢。 她一定是跟现在的明德帝一样左右为难,而岑鸢更是会被千夫所指。 他们可是君臣的关系。这才是岑鸢为何要说出那句话的原因……一丝刺痛骤然席卷,在脑中炸开,令她视线模糊。 言犹在耳,“为你,我愿与天下为敌。” 是岑鸢熟悉的声音,可那声音分明已不再年轻,更添了几分成熟沧桑的意味。 桌上,左边放着紧急战报,右边放着嫁衣。 左边是将士鲜血染成的红,右边是嫁衣喜悦的红。 乱红迷人眼,时安夏捂着脑袋软了下去,迷糊中听到明德帝焦灼的喊声,“夏儿!夏儿!佑恩,快,宣太医,宣太医。” 明德帝懊恼万分,要是知道一句玩笑话会让时安夏晕倒,他就不说了。 时安夏紧闭着双眼,皱着眉头,躺在偏殿玉榻上。她一张小脸血色尽失。拳头还握得紧紧的。 她陷在梦境中,挥散着迷雾,看不清尽头处是谁。 只一声声唤她。 “夏儿!” “夏夏!” “宝儿!” “我的小姑娘!”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但她比任何一次都清楚,迷雾尽头深处是岑鸢。 她想向他飞奔而去,可脚底是沼泽泥泞,越用力,陷得越深。 她多着急啊!急得满头大汗。 …… 申大夫匆匆来了,根本不用听明德帝说什么犯病的前因后果,一瞧就知这姑娘又用她的小脑袋想了什么被禁锢的东西。 他最近因着时安夏的病症,找了大量禁书来看。里面全是关于“祝由术”的描述,他已经越来越有经验了。 且不知是不是自己天赋异禀,他有时候看前一段描述,就能知道后一段写的是什么。甚至他读完上册内容,不用看即知下册内容。 许是心情过于飘忽,在明德帝问他时安夏到底犯的什么病会时时昏迷时,他顺嘴便秃噜了出来,“她中了祝由术。” 明德帝一愣:“???” 这才想起,上次时安夏也昏迷了六七天才醒过来。 可是祝由术…… 申大夫也一愣。时安夏早前可是千叮万嘱让他不可泄露她中过祝由术。 可他竟然忘了。便是改了口,“她应该是,咳,偶尔,偶尔中邪……” 他找补完,就觉得还不如不解释呢。此地无银三百两。 明德帝面色如常,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他招来几名宫女,叮嘱要好生侍候着,等公主醒转即来禀报。 宫女素蛾应下,见殿里闷热,便捧来装有冰块的玉晶盘给公主降温。 这头明德帝正往御书房而去,走到路口,又拐个弯去了四墨阁。 四墨阁是整个京城最大的藏书阁,收藏着各种古今典籍,稀有孤本,是天下文人都向往的地方。 四墨阁的馆主余大人见皇上来了,忙带领阁内官员迎接。 明德帝负手淡淡道,“不必多礼,都散了吧。余爱卿跟朕来。”说着他率先进了书阁。 余大人忙正了正官袍和官帽,一脸红光跟了进去。 听到明德帝吩咐,“历朝历代的禁书放在哪的?” 余大人答,“回皇上,在最里头的书房里。” “带路。” 余大人忙道,“皇上且歇一脚,待臣取管开链。” 片刻,他取来钥匙开锁,让明德帝进了专放禁书的书房内。 明德帝吩咐,“在外头守着吧。” 将门关上后,他便开始翻阅关于祝由术的禁书。 他对于祝由术,自然是听过的。这在北翼已禁了许多年。 据说上一任的上一任的上一任皇帝,也就是昭光帝在位其间,当时有个部落的占卜师占卜出他们部落将在十年内灭族。 部落里当时年仅九岁的小公主就想拯救族人,求占卜师指条明路。 占卜师想了想,就说,唯祝由术可破局。 小公主天姿聪颖花了好几年的功夫学会了祝由术,凭着此术不止成了赤国皇后,还与北翼等好几国皇帝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牵扯。 眼看赤国皇后野心愈大,北翼梁国当时的太医院联手破局,及时让各家的皇帝都清醒过来,不再受祝由术控制,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但这一段是昭光帝的污点,且涉及到许多皇室辛秘,就不让史官写出来。只是整个北翼都严禁出现祝由术。 祝由术不是媚术,简而言之是控心术。 它能让你不知不觉相信你看到的,深信你以前不认同的,甚至让你满心欢喜地跟着施术者走,让你觉得他所说的所做的,都是对的。 明德帝目色深沉,背脊发凉。一时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他脑子里全是时安夏说过的话。 她问他,“皇上相不相信臣女?” 他答,“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她道,“信,可救吾皇性命;不信,臣女也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救吾皇性命。” 她向他行稽首大礼,“臣女为有吾皇这样的明君感到骄傲;臣女愿为吾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明德帝又想起她在和书字体第一课时所说,“若重新命名,我还是会叫它‘和书’,因为我也热爱和平;若在北翼问我‘和书’字体的渊源,我会回答,它出自黄家;若列国问我‘和书’字体的渊源,我会回答,它出自北翼。” 如雷暴击,劈得他手里的禁书掉落在脚下。 第514章 如果让他假死变真死呢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淋得明德帝一身湿透。 他默默回了御书房,任由齐公公给他擦掉龙袍上的雨水。 齐公公一脸愁容,这是怎么了啊?早会儿还好好的,进四墨阁看了几本书,出来就失魂落魄的,这到底是看了什么书啊? 他柔声道,“皇上,老奴侍候您回朝阳殿沐浴更衣吧。穿着这身湿透的袍子会生病的。” “朕……已经病了。”明德帝哀戚戚地回应,“佑恩哪,你先出去,让朕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这!”齐公公心里难过死了。他主子都多少年没赶他了? 常说他是朵解语花,比那些女子善解人意多了。怎的,一场大雨后,老奴就不是您的解语花了? 他还想说什么,见主子已经闭上眼睛,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齐公公哀声叹气出了御书房,瞧见几个小太监正不知轻重在那玩,你呲我一下,我揍你一下,你追我赶。 平时看到这一幕,还觉得主子说得对,少年应有少年样儿。现在看着却是无比烦躁,便是压着尖细的嗓子吼开了,“小兔崽子们,是想被人赶出宫吗?不好好干活,瞧咱家怎么收拾你们!” 小太监们齐齐停下手中动作,全都跪到齐公公面前。 谁料齐公公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你们啊,听话些,少惹咱家不痛快。去吧去吧,赶紧干活儿去。都小声着些,别吵着皇上。” 忽然,他瞧见由宫女陪同前来的时安夏,不由得大喜,忙撑伞迎上去,“哎呦,海晏公主,您可算醒喽,可算来喽。” 时安夏这次仍是没晕多久,醒来时发现下了大雨,就让申大夫先回了太医院,自己则过来找明德帝道个别。 可这次,时安夏却没能进御书房,被明德帝拒之门外了。 齐公公也是一脸讶异,低低歉然道,“公主您先回吧,皇上他刚才淋了雨,许是人不舒服才不见您。” 时安夏神色不变,点点头,声音既不压低,也没提高,跟往常一样平静,“那好,劳烦公公跟父皇说一声,我头疾已无碍,这就先回去了。” 齐公公瞧着外头大雨倾盆,“要不公主先在偏殿歇会再走吧,这夏日的雨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许是要不了多久就停了呢。” 时安夏一指远处撑着伞的男子,笑道,“这不,有人来接我了。” “哎呦,驸马爷!”齐公公大喜过望,就怕主子莫名冷落了海晏公主。 亲生的还容易生了隔阂呢,更何况还不是亲生的。 御书房里,明德帝听着门外渐渐安静,连大雨都歇了,雨后的暮色幽沉可怖。 如果……他不敢想下去。他决定振作起来,翻开案桌上的奏章处理政务。 可一连翻阅好几本奏章,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明德帝疲惫地向后仰靠着,用一只手再次盖住眼睛。 黑暗使人清醒。 他努力回忆与时安夏相处的每一刻,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她每一个表情。 父皇,我已引得皇太后的人相信,不可能有人制作得出苍鱼墨鸠的解药。 只要逼得皇太后不得不提前动手,咱们就能将皇太后钉死在叛国的耻辱柱上。 父皇您先假死,然后咱们收网即可。 如果时安夏被人用祝由术控制了,这个计策……如果本来就是让他从假死变成真死呢? 明德帝想得头疼,听到齐公公关切的声音,“皇上,天都黑了,老奴来给您点一盏烛灯照亮。您还好吗?要不喝杯热茶?” 明德帝拿开手,眼睛睁开时,被明黄的烛光刺疼了瞳孔。 齐公公继续禀报,“驸马爷听说公主今儿晕倒了,不放心就赶来接人了。小两口感情是真好,这会子他们走了。老奴想着,皇上您……” 明德帝忽然打断齐公公的话,问,“佑恩,你觉得夏儿是个怎样的人?” 齐公公注意到明德帝情绪的变化,想着刚才主子不见海晏公主,一时把不准主子的心思,却也真心诚意道,“海晏公主这人啊,是个极好极好的姑娘。” “好在哪里?”明德帝皱眉问。 齐公公认真想了想,“好在……” 他忽然卡住了。 好在哪里呢?从第一眼看到这姑娘就似乎觉得她特别好。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让人觉得她可以信任。 齐佑恩在这个位置上,到底坐了许多年,自然不可能真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他用余光一瞄,心里就格登一声,出口的话却收不住了,“她像是看得透老奴的心。” 他太熟悉明德帝的表情,那双眼里分明写满了困惑,以及……怀疑。 是啊,海晏公主好得像是看得懂每一个人的内心,太安静太从容了。 说得好听叫善解人意,说得不好听就叫拿捏人心。 一个女子拿捏帝王之心……这! 齐佑恩顿时满头冒汗,“皇,皇上,老奴可是自小就跟着您的呀。佑恩从小奴跟着您都跟成了老奴,皇上可不能疑心老奴呀。” 明德帝瞪他一眼,“朕说了什么吗?” “您没说什么才可怕呢。”齐公公这会子老实了,跟个小鹌鹑似的,“皇上,您是觉得海晏公主太好了么?说实话,老奴也是有这感觉。她送老奴月山茶叶,真是送到了老奴的心坎上。她虽话不多,但老奴就觉得这姑娘特别好。老奴每次瞧见她来,都欢喜得很。” 明德帝怅然道,“是啊!朕每次只要一想到这个女儿,也是心里欢喜得很。 越是欢喜,就越是害怕。 他多害怕她被什么人施了祝由术来接近他,编了一套什么“做梦”的说辞。 如果将她“做梦”这一套想成一个阴谋,其实也是能成立的。且如今已到了关键时刻……明德帝全身冰凉,看着齐公公,“你觉得驸马是个怎样的人?” 齐鹌鹑好为难,“驸马,驸马……驸马是个心思深沉又神,神秘的人啊!” 与此同时,马车里的时安夏对岑鸢道,“有点麻烦,申大夫在父皇面前说漏了嘴,说我中了祝由术。结果父皇现在不理我了。恐怕他是疑心我们有阴谋,要让他假死变成真死……” 第515章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被大雨冲刷过的官道,每一片树叶都被洗得碧绿发亮。路湿,马车行得慢。 时安夏这会子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自重生回来,她第一次感到委屈。 她做了这么多逆天改命的事,只要对方肯听她一言,她便愿意不求回报予人帮助。 对于旁人的取舍,她都能一笑而过。 譬如时安心,尽管是大伯父的女儿,但因各种原因与她交恶,她撒手就撒手了,并不觉得心有歉意,更不觉得后悔。 尊重他人命运,对自己同样是一种福报。 唯有明德帝,她自来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剖开一颗向着北翼的红心给他看,让他知道自己热爱北翼热爱得多么深沉。 一路行来,明德帝也表现得十分睿智,全心全意信任她。 因为这份信任,她做一切都觉得值得。 谁知临到头,眼看大功告成,明德帝却来疑心她了。 这怎不叫她满心委屈呢? 岑鸢见小姑娘撇着小嘴儿,不由得好笑,伸手将她的小脑袋揽入怀,轻声道,“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你想想,明德帝现在这样多像个人啊。” 小姑娘:“???” 他原先不像人么? 仿佛是回应她心里的疑问,他笑道,“他完美得确实已经不像人了,宽厚,大度,克制,听劝,一心为苍生……这是人吗?这是佛。” 小姑娘终于被逗笑了,“别这么说明德帝嘛。原本好好的词儿,怎的到了你嘴里,全变了味儿呢。” “我已经很客气了。”岑鸢见着小姑娘笑了,就放心了,“早前我就觉得这皇帝太好拿捏。有句话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皇帝若是连起码的疑心都没有了,那他怎能算是真正的皇帝?” 时安夏的委屈便是散了一半。 对啊,如果是旁人编这样一套“做梦”的谎话给明德帝听,又当如何? 若他们其实是皇太后的人,以这样一套话术来骗他。他便一头钻进来,这样算得上好皇帝吗? 又听岑鸢道,“早前我试探过。我说,西影卫里至少有三个都是我的人。你看他是怎么做的?他既没有问我是哪三个,也没有将西影卫的人换掉,仍是用得很顺手。我都说了是至少,西影卫总共才十二个人,换句话说,有可能有一半都是我的人。作为一个皇帝,他不该害怕吗?” 时安夏从岑鸢怀里退出来,坐直了身子望着他,“有没有可能,明德帝其实已经有了别的准备,比如东影卫南影卫的?” “不可能。”岑鸢肯定地回答,“他身边的人,恐怕我比他都清楚。他做什么,瞒不过我。虽然我的目的一直是为了防止有人向他投毒,但他丝毫未觉,也只能说明他身边跟筛子一样,漏洞百出。” 说到这个,时安夏确实还得为明德帝说两句,“他是为了省银子,你瞧哪家的皇帝用膳就那么几道菜?他前世也是因为这些才走得早。他不愿意花大把的银子在暗卫身上,他宁可……唉。” “话是没错。”岑鸢正色道,“但站在什么位置上,就要有对那个位置的敬畏和清醒认识。一国之君,花多少银子在自己的安危上都不为过。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政绩为百姓谋福利。否则光嘴上说‘死不起’有什么用?” “所以你觉得他怀疑咱们是对的?” “我是觉得,他首先应该怀疑,其次再是判断。而不是我们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这才像个君王的样子。” 怀疑了做出错误判断,是能力不够;怀疑以后判断正确,且有自己独到的想法,方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否则他们保得住他一次,能保得住他第二次? “唉……”时安夏释然了,心里的委屈全没了。 “别唉了,你有空关心明德帝,不如多关心关心我。” “咦,关心你什么?” “饿了。”岑鸢高高兴兴的,丝毫没有被皇帝怀疑后的忐忑和惶恐,“夏夏,你得陪我吃开口饺去。” “又去那家么?你要吃开口饺,还不如回家吃阿娘让木蓝她们包的开口饺。” “那怎么能一样?”他将她抱个满怀,叫车夫改道去了夜市。 男人嘛,得有自己哄好自己的能力。就像他,如果还一直沉浸在上辈子她背叛他的旧事里,还在一脸苦大仇深钻牛角尖,又何来今日如花美眷在怀? 他牵起她的手下了马车,如普通夫妻闲逛夜市。这个买买,那个也买买。 人流如织,灯火明亮。 岑鸢问,“宝儿,你还记得元宵那日我买了两个面具吗?” “记得,一个老婆婆,一个老头子。” “那是什么意思?” “共你到白头。” “原来你知道啊。”岑鸢忽然来了兴致,将她带去画小糖人的摊位前,“老伯,给我画个老婆子,再画个老头子。” 说着,他用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老妇的模样。垂眉耷目,嘴也很扁,笑起来慈爱安详。 “好嘞!”卖糖人的老伯先在石版上用食油涂抹一下,然后用铜勺从锅中舀出粘糖照着那老妇的模样画好。 再用一根苇棍儿,在锅内蘸点糖,往糖人儿上一粘,上面用热糖加固。待糖人儿被风干,用一小扁铲,稍稍铲动糖人儿的下颚,整个糖画就会从石板上脱离出来。 岑鸢伸手接过糖人递给时安夏,又画了个老翁的模样。 老板如法炮制一番。 岑鸢拿老妇糖人,时安夏拿老翁糖人。 他就知道,两个糖人儿,三两子儿,就能哄得她眉开眼笑。 时安夏盯了半天,下不去嘴,“这要从哪吃啊?” 岑鸢指了指胡子,“从这……” 时安夏一口咬下去,眉眼弯了,“哈,胡子没啦。那你咬头发吧。” “好。”岑鸢把老婆婆糖人的发髻吃掉一块。 …… 这头,明德帝问,“你说什么?吃糖人?” 他都这么难过了,这俩吃糖人去了? 是真没把他放在心上啊!狗东西! 明德帝生气得很,把西影卫悉数叫来,“你们里面,谁是驸马的人,自己出来!” 第516章 愿护吾皇万寿无疆 在明德帝的凌厉目光逼视下,西影卫里走出来一个女子,正是连槐。 与连槐前后脚走出来的,是韦行舟。 二人互视一眼,单腿跪在明德帝面前,“愿护吾皇万寿无疆。” 明德帝:“……” 这让朕怎么骂人? 忽然又出来两人跪在连槐右边,“愿护吾皇万寿无疆。” 明德帝正要开口,便见剩下的人里,除了西影卫的头领龙江还站在原地外,其余人全动了。 一行十一人,齐刷刷跪在明德帝面前,铿锵有力表忠心,“愿护吾皇万寿无疆。” 明德帝:“……” 就,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是说三个吗?啊,至少……确实是至少。 龙江上前一步…… 明德帝瞪大眼睛,“你也是?” 龙江又立马退后一步,“不,属下是皇上您的人。属下是想说,属下也愿护皇上万寿无疆。” 明德帝,“……” 没事你出什么列?你自己一个人不就是一列? 他沉沉闭上眼,不说话。 他不说话,西影卫就不能离开。 龙江想了想,也默默上前一步,单腿跪在明德帝面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德帝睁开眼,“你们主子都跟你们交代什么了?” “属下的任务是检查所有皇上入口的食物。” “属下的任务是检查所有皇上要穿的衣物。” “属下……” “驸马交代,属下这一生只有皇上一个主子。” “皇上生,属下活着;属下死,也力保皇上活着。” 明德帝心里潮湿一片。要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他想到了祝由术。 祝由术就是让你看你想看的东西,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 属下忠心耿耿,护他万寿无疆。唉……明德帝见韦行舟一直没说话,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他便点名,“韦行舟……” 韦行舟回话,仍旧陷在往事中,“回皇上,属下进宫前是游英帮的少帮主。我一帮老小总共一百四十一口人,当时我得罪了四兴帮的二当家,对方扬言要灭我们帮。是驸马爷带人来救……” 此时一个精致的画舫小酒馆,船上挂着大红灯笼,在河上缓缓行走。 雨后的夜,空气尤为清新。 从各国使臣来京开始,北翼京城就取消了宵禁,夜晚便热闹起来。 这艘画舫的窗边,坐着一男一女。 男子多俊俏,女子多娇美。 男子正亲自给女子剥虾,那女子也拿了一只清蒸虾剥起来。 她手极美,在红灯笼的映衬下显得红润如玉。边剥边看向男子,问,“是这样吗?要把这背上黑色虾线抽出来?” 男子道,“是啊,你放着,我来剥。” “那不行。”女子执拗,学着男子的手法去虾线,剥离干净后,将虾蘸了点豉油,伸手喂进男子嘴里。 她歪着头,等他吃完才问,“好吃吗?” 男子笑而不答,将手里的虾也蘸了豉油喂入女子嘴里。 女子弯眉一笑,“好吃。”嚼完咽下,她才问,“所以韦行舟家上辈子一百多口人真的都被四兴帮灭了?” 男子点点头,“对,灭了。游英帮总共只剩下男女老少九口人活了下来,韦行舟是其中之一。” “后来呢?你把韦行舟收进了军营?”女子剥虾吃虾已经很熟练了。 一口虾,一口酒,偶尔还碰个杯,这在她以往的生活中是很难想象的。 男子就那样宠溺地看着她,就着她的问题摇摇头,“我要是那会儿把他收入军营,也不至于酿成后来的大祸。” 女子睁着大眼睛,连吃虾都忘了。 男子也没卖关子,“韦行舟能惹祸,自然也是有本事的。他被灭帮以后,安置了活下来的人,然后去了别地儿,五年后又集结了人把四兴帮给灭了。四兴帮上下两百多口人都死在了韦行舟手上,包括无辜的孩子老人在内。” 时安夏还记得韦行舟,其貌不扬,扔在人堆里都没人注意,是个干事儿的好手,在李清慧那个案子上起过重大作用。 她最关心的,是这一世,“你这次是先救下了游英帮,然后才把韦行舟送去做西影卫?” “对,我与他有十年之约。”男子停下手,用水洗干净手指,又拿帕子擦干净后,拿起筷子夹了别的菜在她碗里。 …… 御书房内,韦行舟恭敬回话,“皇上,属下与驸马有十年之约。这十年,属下进宫入西影卫,唯一的主子只有一个人,就是皇上您。属下的任务是盯紧任何一个靠近皇上的人。”在这十年中,如果皇上……属下也没脸活在这世上。” 十年之约!明德帝看着韦行舟。 其人刻意收敛了身上的杀气,像一个普通百姓站在那里。他身上早没了江湖气,就像一个自小受着训练的皇家小兵,经受着一层一层的考核,终于爬到了帝王身边。 结果这却是驸马和此人的十年之约。 驸马为他费尽了心思啊……要知安排人进西影卫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内里极其复杂,要不是对选拔程序熟透了,根本做不到。 明德帝遣退西影卫,只留下韦行舟,“你去看看驸马在做什么?有空就叫他来一趟。” 等韦行舟走了以后,明德帝又觉得自己疯了。 让驸马的人去看驸马在做什么,回来报告的还能是实情吗? 一个时辰后,韦行舟回来了,说驸马带着公主在画舫小酒馆里喝小酒,吃香的,喝辣的。后来又碰上了维那部落的瓦真王子,几人正举杯共欢。 明德帝气死了。大半夜的带着我女儿喝酒,像什么样子! 韦行舟道,“回皇上,驸马爷让属下给您带个话,说您伤了公主的心,他这会子是在替您收拾烂摊子,哄公主开心。” 明德帝微眯着眼睛,闻到一股子酒味,阴阴地问,“所以你也顺便喝了口酒?” 韦行舟喝了酒不上脸,来前还漱口洗了牙,“皇上英明,这您都知道?” 明德帝冷笑,“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皇上果然英明,驸马还说,您要是想喝酒,他给您留了位置。” 明德帝那颗躁动的心,瞬间就活过来了,“他真这么说?” 第517章 明德帝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韦行舟瞧着皇上眼里的光,不太落忍忙低下头,“不过驸马还说,您要是不去,就早点洗洗睡了。睡了能做个好梦,省得胡思乱想添乱。” 明德帝:“……” 这是个女婿该对岳父说的话吗?一个入赘的! 韦行舟试探着问,“那,皇上您去吗?您要去,属下为您开路。” “去,怎的不去?朕是去查看这不宵禁的北翼京城到底有多繁华,多热闹。”明德帝说出这句话后,心里已经十分轻松愉悦。 他想过了。如果祝由术是个局,至少也是个故事编得很完整很温暖的局。 既是局中人,他只需好好享受就可以了。 他们不是爱操心吗? 那就让他们操心好了。他自己,也并不是傀儡,而是北翼的希望。 他才是真正的中心,所有人都围着他打转。 他应该配合他们把这局做完,然后将心思放在自来在意的民生上。 明德帝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就想起下午那会,外头滂沱大雨,他把时安夏拒在御书房外的情景,心里十分不得劲儿。 等他带着齐公公和韦行舟到达画舫小酒馆的时候,就只看见岑鸢一个人在那坐着。 “我女儿呢?”明德帝坐到了岑鸢对面。 岑鸢阴阳怪气儿的,“你女儿不是被你气走了吗?你问我?” 明德帝囧,“朕,咳!朕何时,咳,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就算了。”岑鸢虽阴阳他,酒却不少倒,“出来就别‘朕’了,像个普通百姓一样,感受丛茵河的夜景,看看还有什么要改进的。” 明德帝闷闷喝了口酒,“夜景有什么好改进的,有那银子给百姓多迁几座不用担心水患的城多好。” 岑鸢一抹淡笑漾在眉眼,“这就是我家小姑娘一直要护你性命的原因啊。你还在怀疑她的动机。” 明德帝继续喝闷酒,“我查了祝由术,这不是个好东西。”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好东西。”岑鸢也喝了一口闷酒,“她这个祝由术是针对我来的,不是针对你。” 明德帝掀眸看他,好半晌朗声笑开了,“女婿,你要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哈哈哈哈哈……” 岑鸢,“……” 这皇帝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顺眼了。 齐公公和韦行舟在旁边一张桌子坐下,准备等小二来了点些酒菜。 韦行舟想了想,出去找到画舫掌柜,递了锭银子交代下去。 很快,画舫就清场了,缓缓游在水面上。 须臾,时安夏从外掀帘入了内舱,看到明德帝来了,脸上立刻绽开了花,“父……父亲您真的来了?” 明德帝瞧着小姑娘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只觉一股心酸直冲鼻端。 他竟然怀疑她!唉,怕不是眼瞎吧。 他招了招手,“夏儿快过来,朕……为父,咳!” 时安夏见明德帝这么快就想通了,哪还有什么委屈,弯了眉眼,坐到岑鸢身边,“父皇今晚吃的什么?饿了吗?” 坐在旁边桌上的齐公公叹了口气,插了个嘴儿,“公主,皇上今晚是一口都没吃呢。” 气都气饱了啊! 明德帝脸皮薄,瞪了一眼齐公公,“吃你的,别多嘴。” 齐公公看着空空荡荡啥也没有的桌子,叹了口气,喝西北风呢。 皇上晚上没吃,他也没吃。这会子正饿得前胸贴后背。 时安夏叫来小二,点了几个她爱吃的小酒小菜,一式两份,还点了一大盘子龙眼果子。 掌柜只知来了非富即贵之人包了画舫,哪知这是皇上亲临。 他们按照吩咐上了酒菜和果子后就退出去了,齐公公忙站起来用银针试毒,一番操作后,齐公公每个菜先吃了一遍,才让明德帝动筷。 这会子时安夏已经不吃酒菜了,自个儿慢慢剥着龙眼壳。 她剥完吃了一颗,再默默将剥好壳的龙眼肉放在一个盘子里,给岑鸢和明德帝吃。 席间没有不愉快,只如普通百姓那般,一家子其乐融融。 岳父和女婿对饮,女儿在旁伺候果子。 齐公公瞧得眼热,就想着要是唐氏也在,这家子就齐活了。 他自小跟着明德帝一起长大,知主子心思不在女子身上。这好容易开窍了吧……正想着,他眼睛往窗外一瞟,顿时热烈起来。 也顾不上跟主子汇报,扬起一张大笑脸,扑在窗边喊,“星河,楚阳,这这这……” 另一个画舫正与这边错开,一个往东头行,一个往西头行。 唐星河跟马楚阳听见有人喊,声音还不熟,抬头一望,“咦……哈!表妹,表妹夫……” 时安夏和岑鸢的脸也框在那画舫窗棂中,如同一幅绝美的画作。 时安夏笑起来,“你们带阿娘和母亲出来游河么?”她已经看到了唐楚君和姚笙正在船头欣赏美景,便是招呼着,“你们要过来吗?” 她这一招呼完了,就有点后悔,瞥一眼明德帝,发现对方全程埋头吃虾,就跟不知道遇到谁一样。只那耳根子红得不像样子…… 时安夏心里叹口气,听唐星河咋咋呼呼已经在叫船家掌柜掉头来追他们这艘画舫。 唐星河阔气得很,“放心吧,掌柜,一文银子也少不了你的。下次小爷又包你的画舫行不行?” 那掌柜笑得一脸褶子,“瞧您说的,星河小爷来过咱的画舫是小的三生有幸啊。这银子我不收您的,您瞧这么着行不行?我在这船身上写个‘星河舫’,说明您来过这艘船。您说……” 唐星河大手一挥,“行行行,小心您这船得踩塌。掌柜嘞,你可真会做生意。你要这么着,那我可得谈条件了。你以后要永远给我留个雅间免费才行。” 掌柜抚掌大笑,“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马楚阳垮起一张狗脸,不乐意了,“意思是,咱小爷这张脸不值钱呗!” 唐星河伸手揽过马楚阳的肩膀,“你别小气了,星河楚阳有什么区别!” “起开,”马楚阳拍掉他的手,“区别可大了!”他扬声喊,“谁要用我马楚阳名字命名画舫的?” 时安夏这头的船家赶紧热泪盈眶接招,“这这这,我们这艘还没名字。我们可以叫‘楚阳舫’……” 第518章 七妹姚笙 马楚阳纵身一跃,就跃到了时安夏那艘画舫,朝着唐星河做鬼脸,“哥,快过来我这‘楚阳舫’,你那‘星河舫’就弃了吧。哈哈哈……” 唐星河无奈地向掌柜摊手,自个儿找的蠢小弟,就自个儿宠着呗,还能怎么办? 说话间,两艘画舫都靠了岸。 今日是几个干儿子要带阿娘出来游河赏景儿,唐楚君算是个搭头。 魏屿直力气大,全程都是他出力推着阿娘的轮椅行走。遇到过不去的门槛,他就双手提起来,也不费劲儿。 这表现让唐星河跟马楚阳又把他看顺了眼,“魏哥,还得是你啊。不错不错!就你今儿这个表现,当得起阿娘的大儿子。” 魏屿直傲娇地瞄了唐星河一眼,“赶明儿比箭,我也练了五箭齐发。” 唐星河吐了俩字儿,“阴险。”然后做了个鬼脸,一跃而过,站在马楚阳身边,“略略略,我已经练了六箭齐发。” 魏屿直,“……” 日子没法过了! 马楚阳深以为然,“我哥阴险!” 他也刚练了五箭,又被碾压一箭,唉!既生河,何生阳啊。 他太难了!他瑰丽的风头常年被星河哥压着,几时才有出头之日。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楚阳舫”,掌柜热情接待,忙活开了。 这会子因为人来得多,把桌子重新拼凑了一下。 男主子一桌,女主子一桌,然后齐公公韦行舟跟唐楚君他们带来的小丫头们围了一桌。 人人面前摆了好吃的。 唐楚君等人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明德帝坐在里头,当即就要跪下行礼。 明德帝没敢看唐楚君,心头跟毛头小伙子一样热烈,面上是淡淡笑容,抬手制止道,“出门在外,不必拘礼。” 唐楚君立刻明白了皇上是微服出访,不宜被人知晓行踪。这便大大咧咧入了座,招呼着让魏屿直把姚笙的轮椅放置稳当。 姚笙不是个爱咋呼的人,却心思极其细腻。就那么在欢声笑语中,发现了一丝端倪。 上邪!那是皇上,那可是皇上啊! 皇上的心思简直都只差写脑门上了,那种想看不敢看,不敢看又怕错过看不着就偷着看的样子……楚君怎的就一点没察觉? 姚笙抬头向女儿时安夏望去,就见女儿朝她摇了摇头。 她懂了。 皇上的心思女儿是知道的。女儿知道,说明女婿也知道。 然而他们不打算告诉唐楚君,而唐楚君本人……正在吃虾。 虾有什么好吃的!你倒是抬头看看皇上啊,姚笙哭笑不得。 时安夏瞧着阿娘那看乐子的模样也哭笑不得,同时心头又涌出一种难言的心绪。 母亲和阿娘都还年轻,难道真的一生就这么过了?若是有个可心的好男子宠着,会不会日子过得舒心些? 时安夏瞧了一眼唐楚君,又瞧了一眼明德帝,当真是郎才女貌。 便是想起明德帝白的那句玩笑话,“若有来世,朕一定不让时成逸先认识你母亲。朕得先去找你母亲提亲。” 这怎么就是个帝王呢。时安夏剥完一盘龙眼,拿银叉叉了一个龙眼肉粒喂进阿娘嘴里,眨眨眼睛,“阿娘,甜不甜?” 阿娘笑,“甜。” 女儿喂的能不甜吗? 唐楚君看到了,拿帕子擦了擦嘴,笑弯了眉,“夏儿,我也要。” 时安夏又拿银叉给唐楚君叉了一块龙眼果肉,仍旧问,“甜吗?” 唐楚君笑,“甜。” 她自己剥了一只虾,喂给姚笙吃。 姚笙摇摇头,“我不吃虾。” 唐楚君纳闷,“我记得你在家里吃过虾的啊,怎的出来什么都不吃了?” 姚笙笑笑,“你吃吧,我饱了。” 时安夏忽然一下就明白阿娘的难处了,忙伸手过去接住虾,“母亲给我吃吧,我喜欢吃。” 她暗暗懊恼自己太粗心,没给阿娘配一个力气大的婆子,在外也能侍候阿娘出恭。否则出来遇上这种事,阿娘不方便,会多出糗。 阿娘是个既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又很爱面子的人,她自己是说不出口这些事的。 唐楚君本就是个心眼不多的人,哪知这里头的弯弯绕,“姐姐,往后咱们要多出来走走,总关在屋子里不好。” 姚笙不好意思,“在家里就很添麻烦了,出来添的麻烦更多。” 她正是因为在外怕会出恭,都不敢吃东西。 时安夏擦干净手,握了握阿娘的手,低声道,“阿娘放心,以后会很方便的,不麻烦。” 她怕唐楚君再热情过头,便问,“谁要陪我和阿娘去舱外赏个景儿吗?” 几个儿子齐齐站起身,那霍十五嘴里还包着个鸭脚肉。 时安夏便点了名,“魏哥哥吃好了吗?要不你帮我推阿娘出去?” 魏屿直忙受宠若惊道,“好。”起身时还瞄了一眼驸马爷,见对方神色自若,并未有丝毫不悦,这才放下心来。 他这一路推轮椅也推出了许多经验,要如何行进才平稳,要如何抬起轮椅,才不会让阿娘感到害怕。 时安夏看着魏屿直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就觉得,往后哪位姑娘嫁给魏哥哥,定然也是好命的。 她心里知道魏屿直对自己的心思,但她只当对方是嫂子的哥哥,那自然也是当哥哥对待。想必经过武举,魏哥哥也放下了,想通透了许多事。 画舫在丛茵河上缓缓行进,两岸火树银花,灯笼映照在水面,把水也映红了。 一叶扁舟从河中行来,那舟上站着个小少年,仰头对着画舫喊,“放河灯,放河灯许愿啊!贵女要许愿吗?” 原来那少年是专门卖河灯的,“一文钱四只河灯,贵女放河灯吧。” 时安夏想了想,“好,给我来十文钱的河灯。” 少年高兴坏了,“谢谢贵女!贵女定能嫁得好郎君!” 唐星河从画舫窗子伸出脑袋喊,“她已经嫁得好郎君啦,那是海晏公主!给你看我妹夫!驸马在这!” 他努力把岑鸢提拎到窗边让少年看,这一看……岑鸢看到了另一个画舫上的人。 那个画舫上的人正惊得张大了嘴,指着这边船头的人喊,“七妹!姚笙!姚笙!哎呦,缘份哪,怎的在这遇上了!姚笙……快快,船家,调头调头……公主,海晏公主……姚笙哪,我是大姐!” 那人正是富国男爵陈济康的发妻姚氏,也是姚笙的大姐姚芬。 第519章 姚家默认姚笙已死 姚芬万万想不到在京城能碰上七妹姚笙。 她是肃州富贾姚家的长女,在举家盼儿子的姚家,她算是最为得宠的了。 往后数,越小的妹妹越不得宠。这姚笙就是最小的七妹。 姚笙长得好看,像年轻时候的外祖母。 外祖母名声不好,被外祖父家以放荡为由沉了塘,是家里不可提及的禁忌。 但姚笙那张明晃晃的脸,时时都在提醒族人那段关于外祖母偷人的耻辱。 姚笙要不是被叶崇江看上,是嫁不得好的。爹娘原先准备拿她去给人做妾,铺路用。毕竟那张脸很得老头子们的欢心。 姚芬见姚笙嫁得好,好长一段日子心里都不得劲。叶家再不济,也是大户人家。且那叶崇江着实长得不错,风流倜傥,为人圆滑。 直到后来听说姚笙在叶家举步维艰,再后来得瘟疫死了,心里那口气才算是舒坦了些。 其实整个姚家都知道姚笙没死,只是被叶家弄残关起来了。至于关在哪里,姚家无人关心。 姚笙嫁到叶家这些年,也没给姚家带来什么好处。而叶家识趣,把姚笙本就不多的嫁妆全还回来了。 如此姚家若再找叶家闹,就不太好看了。是以大家都默认姚笙死了,再无人提起。 没想到,在繁华的京城,在画舫穿梭的河面上,姚芬竟然见到了姚笙。 她认出姚笙来了。 尽管姚笙变化很大,似乎看起来年纪比自己这个做大姐的都大,但她还是认出姚笙来了。 胚子不会错,轮廓还在那摆着。她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姚笙,是名面上已死的姚笙。 只是姚芬没想到,她最看不起的姚笙,竟然跟她最高攀不上的海晏公主在一起。 且瞧着海晏公主跟姚笙还特别亲密,不断低头询问什么。 姚芬曾见识过海晏公主的傲慢,当然接受不了她对姚笙的亲密。 姚芬自来轻贱后头生下的这些嫡妹庶妹们,尤其长得好看的妹妹,全都应该成为她的助力才对。 这是姚家自来的规矩。 所以姚芬看到姚笙与海晏公主在一起的画面时,就觉得刺眼。 凭什么她都高攀不上的人,姚笙这个贱人却能攀得上? 但这会子别管她心里有多震惊和不屑,都必须先把这门亲给认上。只有先认了,才好干别的,这便扯着喉咙喊开了。 时安夏也很震惊,低声问,“阿娘,怎么回事?陈夫人是您大姐?” 姚笙面色很冷,“我没有大姐,也没有家人。叶崇江说,姚家知我带你逃跑,坏了叶家的镇宅大计,担心这笔账会算在姚家头上,就当我已经死了。” 时安夏眸色冰冷一片,“陈夫人是看到您跟我在一起,又想来攀亲戚吧。” 陈夫人?姚笙这才反应过来,“夏儿,你认识我大姐?” “谈不上认识。”不过是她夫君岑鸢上辈子欠下的几条命债,这辈子早就还完了。时安夏握着姚笙的手,“阿娘,你以后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想理谁就不理谁,烦了直接打回去。根本不必顾忌名声不名声。” 姚笙仰头笑,“那是,我有儿有女的,不怕。” 时安夏听姚笙言谈中底气十足,就知这段日子不管是自己和岑鸢,还是母亲及她们那些姐妹的陪伴,还有这一众干儿子三天两头往余生阁跑,都真正给足了阿娘安全感。 其实姚芬的出现,并未使得姚笙情绪波动多大。经过了叶家那番折磨,她已经是个心智很稳健的人了。 除了她女儿和那堆干儿子的事能让她着急,旁人再难扰她心绪。 姚笙这人原本防备心就重,否则也不至于在岑鸢找来的人侍候两年多后,还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防备着所有人从她这探听消息,自然也防备着姚家,尤其是她娘家打着生恩养恩的名义,从她这捞好处。 姚笙仰头朝女儿笑道,“不必理会。我现在除了少主府和儿子们,再没有别的亲人。” 时安夏听到这就明白了。她家阿娘是彻底不会再跟姚家任何人有瓜葛。 两人始终在低头交谈,并没应和姚芬的喊声。 魏屿直与小舟上的少年清点完了银钱和河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多给了十文算是赏钱,少年笑容灿烂,“多谢公子,多谢公主。 画舫交错而过。 丛茵河上的嬉闹声淹没了姚芬急切认亲的喊声,也淹没了她两个女儿喊着“渊哥哥”“大哥哥”的急切声音。 “大姐,看到了吗?大哥哥看我们了。他分明看我们了!”陈梦苒眼睛一直盯着岑鸢那张冷峻的脸。 以前就觉得这哥哥俊,多日不见,尤其互不来往后,就更觉得这哥哥好看了。 “我早就说了,渊哥哥不得已才那么对我们,定是海晏公主从中作梗。”陈梦娇的眼睛也粘在那艘画舫上,直到看不见人。 哪怕只能看见那艘画舫,她也不舍得收回视线。 陈梦苒没好意思怼大姐,心想早前没有海晏公主的时候,你也抓不住大哥哥的心啊。 待再也看不见画舫时,两人这才想起母亲刚才喊的“七妹”。 “母亲,您刚才叫的谁?七妹是谁?” “姚笙!就是我那最小的妹子。”姚芬气得跺脚,“那贱人明明听见我叫她了,还装作听不见。” 陈梦娇瞳孔巨震,想起来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母亲!” 姚芬皱着眉头,“你知道什么了?” 陈梦娇道,“母亲,你忘了前阵叶家被斩首示众的罪名是什么了吗?” 姚芬也忽然想起来,“叶家豢养鬼胚镇宅,养了个小姑娘做镇宅鬼……啊!”她捂着嘴,“海晏公主!” 其实叶家的事姚芬是听过一嘴的。 她知道得不多,但知道叶家当年原本都要大功告成了,结果姚笙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私自把人家养的鬼胚给放跑了。 这样一分析,就通了。 为什么海晏公主和姚笙在一起?因为姚笙根本就是海晏公主的养母。 为什么叶家这么多年来都无事,就现在出事了?因为海晏公主现在得势了。 原来海晏公主就是那个鬼胚!就是那个镇宅鬼胚啊! 第520章 都是姚笙惹的祸 姚芬好怄,嫉妒使她面容扭曲。 就感觉,姚笙的好日子来了啊! 姚芬在心里盘算着,姚笙熬出头了,怎么的也要帮衬帮衬娘家,帮衬一下她这个做大姐的吧? 对,今晚就修书一封,把爹娘请来京城收拾这个妹子。 姚芬想得很美,回府把这事儿说给陈济康听。 陈济康却道,“不可,上次你就是急功近利才把事搞砸了。这次是个契机,万不可轻举妄动。” 什么叫我把事儿搞砸了?姚芬不乐意,却也不敢顶撞夫君。她这夫君自打成了爵爷,脾气就远不如原先好。 最近还弄了个妖冶贱货回府,夜夜叫水到天亮,也不怕这把老骨头玩废了,呸! 咦,不对!姚芬狐疑,“你不会是还惦记着我七妹吧?” 当年听说岳父岳母要把姚笙拿给周老头子作妾,陈济康的心思就活泛了。 他求了发妻好久,又备了大礼给岳父岳母想抬小姨子为妾。 谁知被叶崇江给捷足先登了,为此陈济康懊恼了许久。后来每次提到姚笙的时候,他都有种自己碗里的肉被人抢了的怒气。 姚芬对他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但陈济康不能认,“都多少年的事儿了,你还提?不是说她死了吗?” 姚芬可不能放过他,“反正呀,她活着是活着,可看上去很不好。要说我们姐俩站一起,她长得都跟我老辈子似的。老得哟,不能看了!还坐了轮椅,啧!” 那话中说不出的幸灾乐祸,瞧着丈夫眼里满是不信,便叫来大女儿帮忙,“给你父亲说说,你看到的姚笙的样子。” 陈梦娇说了见到的,冷笑道,“跟海晏公主在一起的,还能是什么好东西?她就是报应!绝对是报应。”她自上次被海晏公主拒了作妾,此时愈发变得尖酸刻薄,“父亲,我现在才知,罪魁祸首竟然是姚笙这个女人!” 陈济康听这母女俩越说越激动,阴沉着眉眼道,“话不可乱说。” 陈梦娇尖叫着,眼里是不可抑制的疯狂,“原本海晏公主是叶家养的鬼胚!如果不是姚笙这个贱人把人放跑了,现在渊哥哥就是我的。他不会跟您作对,他现在还是您的儿子。可就是因为海晏公主,您儿子没了,我和四妹的夫君没了。是姚笙,都是姚笙惹的祸!” 陈济康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觉得养子这么决绝的背后,海晏公主绝对是推手。正如女儿所说,如果姚笙没放走海晏公主,估计也就没有后头他们家到这一步境地的事儿了。 陈济康最近时时感到慌乱,尤其搭上李家这条线后,不止没感受到前途光明,反而越走道路越狭窄了。 尤其是李家被搜出大量福寿膏后,元气大伤,他有种穷途末路之感。 陈济康现在更加后悔逼养子纳妾了,看着两眼放邪光的女儿,不由得挥了挥手,“在家说说就行了,切勿在外宣扬。否则惹来祸事,我也保不住你们。” “能有什么祸事?”陈梦娇扬着头,“我还不信在北翼京城,她一个外姓公主能一手遮天。” 陈济康想起早前就是女儿不听话,私自乱跑才被流民……他气得指了指女儿,然后转了个弯,指着姚芬吼道,“管好你女儿,别再给我陈家丢人现眼!” 然后甩袖而去,去的地方正是新入府小妾的院子。 姚芬恶狠狠对着陈济康的背影呸了一口,“被那些妖艳货色把身子掏空了,有得你后悔!” 说起来,她早些年倒是有些后悔,拖拖拉拉没早些把姚笙接进府给陈济康做个妾。要早走这步,陈家这后宅估计也不会有这么多妾了。 别看京城里也就只有新晋的这一房妾,其实肃州那边还有好几房没带过来。 陈梦娇见了姚芬咕噜转的眼珠子便知对方打着什么算盘,“母亲,其实现在也不晚呀。” “什么?”姚芬一时没反应过来。 “您想啊,姚笙现在都成那样子了,还能找到好的吗?能给父亲做妾,那都是她的福份,感激还来不及。”陈梦娇胸有成竹。 姚芬皱眉,“你让我给你父亲纳姚笙做妾?死丫头,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看到她就烦。” 陈梦娇安抚道,“您想啊,她现在那模样,父亲还能下得去手吗?看一眼都嫌老。父亲后院里哪一个不比姚笙年轻好看?但姚笙是海晏公主的养母,若是……” 姚芬眼睛亮了,“对啊,女儿你真聪明。姚笙是公主的养母,这不又搭上关系了吗?到时咱们跟渊儿那孩子还是一家人呐。” 陈梦娇笑笑,“就是不知姚笙会不会同意了。” “她有什么不同意的?”姚芬细想了一下刚才看到姚笙的情景,“她两鬓都白了,像个老妪。又坐在轮椅上,想必是残了。一个又老又残的人,能给姐夫做个妾,养她后半辈子,是个傻子也愿意的吧。你还真以为公主能给她养老?开什么玩笑!” 此时被认为没人给养老的姚笙,正被围着脱不开身。 “阿娘!您看我写的愿望!” “阿娘,我是最小的儿子,您先看我的愿望!” “凭什么先看最小的,而且最小的现在不是你了,霍十五!是安国夫人肚子里那位,叫什么来着,高千鹤!哈哈哈,那小子有福了,还没出生就先来占位置,起点都比别人高!” 霍十五一手拿着串冰糖葫芦吃,一手拿着自己那盏河灯,“马楚阳你好意思说我什么呢,你分明比唐星河还大,整天‘我哥我哥’,别人都以为你好小一样!你可不要忘了,你跟你哥马楚翼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 马楚阳脑袋一扬,“不要提马楚翼,我就是我,唐星河才是我亲哥!管他谁出生早!” “不要脸!” “阿娘,霍十五骂我不要脸!” “阿娘,马楚阳本来就不要脸!” …… 姚笙被一群儿子吵得脑瓜子嗡嗡的,这边哄了哄那边,顺毛……儿子多了也是个麻烦事儿啊。 她就觉得整颗心都被挤得满满荡荡,暖洋洋的,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把她击倒。 她准备一碗水端平,笑容灿烂,“要不我先看你们妹妹的愿望吧……” 第521章 她如一水月光铺满他心房 丛茵河上,盏盏河灯亮起,串成蜿蜒的梦流向远方。 今夜无月,也无星。 其实河灯原是在中元节晚上才放的,近日京城百姓为给北翼祈福打气,自发放河灯,便有了眼前这般壮观景致。 姚笙就坐在河边上,挨个看着女儿和儿子们的河灯愿望,然后看着他们欢欢喜喜打闹着结伴放河灯。 就觉得,日子真美啊。 不远处,微服出访的明德帝问岑鸢,“你许的什么愿望?” 岑鸢敷衍他,“愿北翼海晏河清,愿吾皇创盛世繁华。” “说真话!” “祝明德帝活成……” “嗯?”明德帝掀眸警告。要这死小子敢说“乌龟王八蛋”,他就治他个死罪得了。 岑鸢笑,“看你那小气的样子!”他拿起手上的河灯,让明德帝自己看。 明德帝探头一瞧,只见上面确实写着,“祝明德帝活成……”后面不是“乌龟王八蛋”而是“他想要的样子”。 明德帝心头眼底潮湿一片。 他女婿好像不反对他跟楚君在一起啊! 就听他女婿悠悠地说,“你想要的样子,应该是百姓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把未收复的失地努力收回来,护好你的山河跟你的子民。如此,就是你孤独的宿命。” 明德帝:“……” 原来不是他想的那样? 又听他女婿说,“相信我,女人只会拖累你实现北翼强盛的步伐。” 嘿!这话怎么听来不顺耳?明德帝反问,“你的意思是,夏儿拖累你了?” “有的女子是助力。天命凤女不可比。”岑鸢清越又得意的笑声响在丛茵河畔,懒得再理明德帝,扬长而去。 唐楚君也在努力放河灯,还没放下去,就见女婿笑着朝这边走来,便是问,“鸢儿,你笑什么这么开心?说出来我也笑一下呀。” 岑鸢还没说话,明德帝就冲过来,像个少年般从背后一把捂住他的嘴。 明德帝不顾死小子的挣扎,探头问唐楚君,“你放了河灯吗?” “还没放,这地儿离水有些远。”唐楚君早发现了,明德帝跟他女婿关系是真好。 要不是年纪差距大了点,看起来跟亲哥儿俩差不多……啊,唐星河跟马楚阳也这样,平时骂骂咧咧,其实可好着呢。 明德帝没话找话问,“许了什么愿?” 这一问,唐楚君还有些不好意思。上邪,这怎么说得出口,正主在这呢。 明德帝顺手放开岑鸢,还嫌弃地推了人家一把,“我帮你放河灯。”说着上前一步,接过她手里的河灯,就往河边走去。 唐楚君“啊”一声,颠颠追着小跑,“这边这边,这个位置好。人少,河灯顺风,能流到那边去。” 明德帝扭头,便是看见灯火阑珊处,女子一身月白云袖长衫,一拢同色轻盈罗裙,鬓上未插多余钗花,只一支白玉簪子挽着她流云墨发。 她颈如天鹅优美,瓷白如玉。许是晚上喝了几杯小酒,带了些醉意。又因着小跑,颠着碎步,倒是添了几分少女才有的可爱憨态。 明德帝忽然觉得,今晚无月却有月。 她如一水月光,铺陈而下,将他整个心房都铺满了。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好在夜黑,掩了他耳根的红。 他不敢再将视线落在她的模样上,却仍是满眼的月色,满眼的她。 明德帝蹲在唐楚君指定的地方,心如战鼓擂,温柔地问,“是这里吗?” 唐楚君点点头,意识到人家背对着根本看不到,便又加了一句,“对对对,就是这里。你稳着点啊,力道大了,河灯会翻的哦。” “好。”他背对着她应下,将河灯放在水里。就着旁边河灯的光线,他看到她写在灯壁的愿望,第一条便是,愿吾皇万寿无疆。 后面的愿望还有一大串,但他已无心看,只轻轻将河灯往水里放去,再轻轻浮了一水,那河灯就顺水漂起来。 唐楚君轻轻抚掌笑,“漂走了漂走了。” 明德帝转过身来,站在唐楚君身前,沉沉道,“好,我答应你。” “啊?”唐楚君惊讶地往后轻轻退了一步,差点没站稳。 明德帝伸手一捞,将其扶好便收手,尽力装得风轻云淡,“不是你愿我万寿无疆?准了,哈哈……”一甩手,大步而去。 他觉得这一晚,够他回味一辈子。 如他女婿所讲,他想要的样子,应该是百姓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把未收复的失地努力收回来,护好他的山河与子民。 这才是他的宿命。 至于唐楚君……算了,就让她活得松快些。 他自己的命还要靠别人来护。若让人知道唐楚君是他的软肋,他真是百死难赎其咎。 夏儿也会怪他的。 他满腹惆怅,又满腹柔情。 在上马车回宫前,明德帝招来时安夏道,“好孩子,朕……跟你道歉。今天朕不是要冷落你,也不是怀疑你的居心。朕只是担心谁用祝由术来伤害你控制你,然后……” 时安夏轻轻一福,“父皇不必解释,夏儿都明白。” 明德帝坐上回宫的马车,沉默了许久,才怆然道,“佑恩,朕……今天,很难过,也很开心。朕从来没像今日这么开心过……她愿我万寿无疆。” 齐解语花无法解语:“……” 愿你万寿无疆的多了去了,也没见你开心过。 那头,唐楚君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手挽着姚笙,头歪在人家肩膀上,“嘻嘻,皇上这人还怪有意思的。” 姚笙垂眉看了一下这个没心眼的女子,柔声问,“怎么个有意思法?” 唐楚君回忆着明德帝慈祥庄严的笑容,一脸崇敬,“他竟然答应我!我愿他万寿无疆,他竟然说他答应我!哈哈,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姚笙哭笑不得,几次想问,如果明德帝心里钟意你,你该怎么办? 但低头一瞧女子醉眼迷离,两腮泛粉,便知今晚怕是吃了几杯酒,有些醉了。 马车一路驶进余生阁,唐楚君果然醉了,由着丫头婆子们将她抬进了屋子。 时安夏和岑鸢匆匆赶来余生阁一问,知母亲醉意朦胧睡下了。 正要离去,就听唐楚君嘴里念着“吾皇万岁万万岁”……二人相视一眼,忍不住笑了。 第522章 要不你给我当闺女吧 次日阳光明媚,时安夏去余生阁跟两个母亲请安时,红颜正在用自制的蜂蜜颜容膏给她们敷脸。 已到了最后时刻,南雁和木蓝过来为其洁面,将敷在上面一层粘粘糊糊的蜂蜜洗净。 唐楚君用手拍了拍自己脸颊,“哎呀,小红颜,好像是水嫩不少呢。” 红颜瞧着唐楚君那肌肤犹如剥了壳的鸡蛋,不由得两眼亮晶晶,却也说了句实话,“是老夫人您自己肤色好。” 再一看姚笙……她眼睛更亮了。 时安夏也瞧着高兴。 确如红颜所说,唐楚君本来肤色就极好,如今不过是锦上添花。 可姚笙就不同了。她的变化最大,不止皱纹淡了许多,就连眸色都看起来清亮不少。 且姚笙头上还包着帕子,冒着热气。 时安夏不由好奇地问,“小红颜,我阿娘头上这又是在做什么?” 红颜摆摆手,“头上的可不是我干的,是西月。” 西月笑着过来回话,“夫人,这是奴婢用草药调制成的一种染色剂,可以把头发染黑。” 又怕夫人担心她手艺不行,还特别说明了是在安国夫人指导下做的。 她水平不够,安国夫人水平总是够了,人家现在是太医院的中院判了呢。 姚笙道,“都说不用为我花这么多心思了,头发白就白些,不打紧。”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阿娘。”时安夏想起初见姚笙时自己就亲近得紧,想必即是因着其美貌。在她印象中,母亲就是个长得极美的女子,这便看了看唐楚君,又看了看姚笙,笑得温存,“阿娘美,母亲也美。” 这美美的两个娘啊!只要不是像明德帝那样身负国家重任,背上背着一整个后宫的男人,她都很愿意送她们再觅良人。 时安夏坐在姚笙边上,用手抚着她脸上慢慢变好的肌肤,“阿娘,您不让西月她们动起来,她们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西月忙应是,说平日活儿少,南雁和木蓝都抢着干活儿,太勤快了,自己只能从别的方面努力。 “对啊对啊。”邱红颜点头,笑眯眯,“我也怕吃闲饭。” “你吃闲饭,咱们家也养得起。”唐楚君顺手拉过红颜,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看出来这姑娘没什么心眼,性子可人,“要不,你给我当闺女吧。” 能让唐楚君亲口说出这话是很不容易的,她是护国公府嫡长女,身份过于显赫,可不敢随便收闺女。 邱红颜也是个懂事清醒的,忙摇头拒绝,“不不不,使不得。”她最先想到还不是旁的,而是,“我父亲要知道有这好事,估计得来吸血。” 其实时安夏早有此意,“小红颜,你父亲只会巴结你,以后就不敢随意拿捏你了。且你要是我母亲的义女,出嫁的时候,他得狠狠出血不说,也再不敢随意动你姨娘。” 唐楚君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我呢,只有夏儿这么一个闺女。她又自来和你要好,也常说把你当亲妹妹。改日咱们择个日子,就认下吧。如此你以后出嫁,也能身价高些。” 邱红颜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低着头,红着脸,手捏着时安夏的衣角,“其实我就是自来爱做这些,不是要挣得什么好处。我……” 唐楚君笑,“你做你的,以后我和你们阿娘这张脸都交给你打理了。各是各,我也不是因为你做这些才收你当义女……” 是她女儿跟她说做了个梦,梦到红颜为了女儿被推到井里淹死了。女儿想还红颜个人情,求到她这来了。 虽说梦归梦,但女儿说得真挚,她总觉得内里有些玄妙。就想到莫不是阳玄先生算出了什么来,给女儿说了。 女儿还说,瞧着霍十五对红颜与众不同,待时日再长些,怕是要议亲。伯府那头现在倒是什么都依着霍十五,可莫到时候在身份上拿捏红颜。 她自己当然也是喜欢红颜的,遂允了,就有了这一提议。 如此欢声笑语中,余生阁又来了几个人,都是这个小圈子的常客。 譬如郑巧儿,于素君,赵立仁的夫人,还有安国夫人,以及谢将军的夫人等等。 她们最近都喜欢聚在余生阁,写的写文,作的作插画,研究药的,逗狗的,养胎的,各有各的忙。 女子们似乎也不再像往日般围着后宅那点事打转,有了自己的新天地。 西月和南雁侍候着姚笙洗完头,木蓝便拿帕子替其绞干,用一只木簪为她挽了发。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哎呦,姚姐姐这头发一变黑,整个人年轻了好多呢。” “姚姐姐这个木簪也好看,哪来的?” 说起这个,姚笙的话就多了,“这木簪是夏儿用压祟钱给我买的生辰礼。”这样的话题在她们圈子里不是禁忌,提到时安夏走失的那些年,大家便都感慨有这么好个养母。 木簪是岑鸢在叶家老宅里替她找回来的,因着不值钱,反而没人动过。 女子们在一起,自然忽略不了染发药和颜容膏,又是一番热闹的讨论,都说想要试试。 正热火朝天,门房来报,说富国男爵陈夫人递了拜帖,想要拜访姚老夫人。 众人齐齐向着姚笙看来。 时安夏没什么表情,从昨夜知道姚芬是姚笙的大姐,就知道这块狗皮膏药肯定是甩不掉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阿娘,您要是不想见,回了便是。” 姚笙想了想,“见吧,我这大姐这么急迫,若是不见她,三天两头来扰,坏了咱们姐妹们的兴致。” 时安夏闻言,吩咐门房,“去带进来吧。” 门房应下,去了。 姚笙道,“楚君你带着姐妹们进去看好戏,夏儿你也进去。” 时安夏有些担心,“您一个人可以吗?” “她还能吃了我不成?”姚笙淡淡道,“让木蓝和南雁陪着我就行了。” 不止是因着做过当家主母,更重要的是,她经历过生死,也看淡过生死,还有什么怕的呢? 时安夏眼中划过一丝暗芒,与木蓝对视一眼。 木蓝向时安夏点了一下头,“是,奴婢会陪着老夫人。” 时安夏转身欲进,忽然想起什么,“等一下……” 第523章 误以为有什么旧情可叙 时安夏认真瞧了瞧姚笙,遂吩咐南雁,“给老夫人把梳妆盒里的首饰都用上,衣服也换成那件新做的雪丝金缕蚕衣。” 姚笙笑道,“对付她,不用那么隆重。” 雪丝金缕蚕衣从女儿拿回来送她和唐楚君一人一件时,她就没打算穿过。 实在太名贵了。一是料子稀有,产量极少。二是绣工精美绝伦,用了金线,却全身不见一丝金色。只有当阳光照耀的时候,才会金光灿灿。花样也是时下最流行的牡丹,穿上后分明该是艳丽,却因这料子的轻薄缥缈显得染染出尘。 她觉得自己现在这模样配不上这衣裳,实在是暴殄天物。 时安夏却鼓励姚笙,“阿娘,您现在很好看,穿上那衣裳就更好看了。对付陈夫人那样势利的人,没有比这更好的反击。 郑巧儿等人也都称是。 姚笙便答应下来,大家都说行那就行吧。尽管她现在并不太清楚自己长什么模样,恢复了几成。 但女儿有一点说对了,别管好看不好看,光是这衣服的矜贵程度就能震慑她大姐。 南雁与木蓝忙开了。 那头,门房带着姚芬等人进了少主府。 姚芬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进来了,还以为姚笙会拒不见她呢。 这一路跟在门房身后走着看着,方知京城的富贵还能有这么贵气的雅致。 有的东西并不是有银子就能彰显出来,像他们陈家也是尽可能用银子堆砌着气派,却总叫人觉得少了什么。 跟在姚芬身后的陈梦娇和陈梦苒这会子也是边走边艳羡这么好的房子,怎的就跟她们没关系? 她俩同是从小娇养着长大的姑娘,可还是被少主府馋得口水直流。 若是当时能以妾室身份进府,现在她们何至于在家里看父亲和母亲脸色。 姚芬一行人到得余生阁时,院子里还空无一人。 正要问门房,就见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带着一只大黑狗从屋子里出来。 门房便是把人交给小丫头就走了。 小丫头模样十分傲慢,“先等着吧,我们姚老夫人还忙着,一会儿自然会接见你。” 姚芬一口血差点吐小丫头脸上,“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丫头鼻孔看人,“我管你是谁,进了少主府,我们老夫人敬着你,你就是客。我们老夫人要不敬着你,你就什么也不是。”她说完还问大黑狗,“你说是不是呀,夜宝儿?” 夜宝儿点头,汪汪震天吼,表示同意。 小丫头笑得灿烂,“你看,我家夜宝儿都说是。” 别人不认得夜宝儿,但陈梦苒认得啊。她立时想上前亲热一番,“这不是大哥哥从玉城山上救回来的那只狗吗?你不认识我了?我……” “汪汪汪汪汪汪!”夜宝儿凶相毕露,眼睛从琥珀色变成了蓝色。 陈梦苒被吓得倒退好几步,气愤得脸都白了三四层,“不知好歹的坏狗!” 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狗,主要是这狗刚被救回来的时候,血糊拉呲的,看着怪吓人。 当然这狗也不喜欢她,一见着她就狂吼。 但陈梦苒还是嫉妒了,因为那小丫头一摸狗脑袋,那狗就立刻变得温顺,连眼睛都变成了琥珀色。 小丫头笑眯眯哄着,“夜宝宝乖,一会儿给你奖励肉肉吃。” 夜宝儿欢快地在院子里跑了一圈,还发出一种咿咿呀呀不像狗的声音,直把陈梦苒看得眼睛发直。 可陈梦娇的注意力却不在狗身上。她只是在想,自己若是长得跟这小丫头一样好看,怕也能笼住渊哥哥的心吧。 她就觉得小丫头不简单,恐怕是公主为了固宠找来给岑鸢的通房。心里不由得一阵冒酸水,看小丫头的目色都变得凌厉了几分。 就是在这时,姚芬等人见到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坐在轮椅上,被婢女们缓缓从富丽堂皇的屋子里推出来。 女子瘦而白,穿着飘逸出尘又极显富贵的衣裳,远远看去,恰到好处。 阳光一照,那件衣服便隐隐闪着金光。女子如同金人一般,华丽贵气得让人睁不开眼。 这衣裳! 莫不是近日京城人争相看一眼都难的雪丝金缕蚕衣? 姚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女儿也不相信能在她们所谓的小姨身上看到那件衣裳。 “赐座。”姚笙笑不达眼底,“陈夫人好久不见。” 姚芬觉得姚笙怕不是疯了,什么叫赐座?什么叫陈夫人好久不见? 这就是姚笙的待客之道?她好歹是姚笙的大姐! 果然不是做当家主母的料,浑身都透出一种小家子气。 等等,为什么姚笙看起来不像昨夜那么苍老了? 似乎是头发变黑了,皱纹消减,那雍容气度再不似老妪,简直跟外祖母年轻时一模一样。 姚笙想,果然俗世就是这样,还得是黄白俗物才能把人震住。 她自来喜素,今日却是用了金衩和红宝石的头面压着金缕蚕衣。 好不好看另说,那是真正富贵华美。 姚芬不坐,她两个女儿也不敢坐。就那么震惊地盯着姚笙看。 既是这般,那就站着吧。姚笙眸色讥诮,“陈夫人今日所来为何?莫不是还误以为咱们有什么旧情可叙?” “七妹,你这么说话不亏心吗?”姚芬一屁股坐在了院里的椅子上。 她一坐下,她两个女儿也跟着坐下了。 姚芬自来在家说话就颐指气使,震惊过后回过神来,“姚家把你养这么大,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我这个做大姐的,亏待过你吗?” 少时的姚笙是不敢顶撞姚芬的,可今时不同往日,“姚家既已当我死了,不想沾惹麻烦,难道今日见我荣华富贵在身,又想来得点什么好处?还有你,所谓的大姐,又有什么资格再来我面前充当大姐?我差人送去你手的求救信,你都当废纸撕了又有什么话好说?” 提及求救信,姚芬眼神闪躲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求救信!我是听母亲说你已不在人世,还哭了好一场啊,你这没良心的!” 姚笙冷笑,却也不再说话。 姚芬以为姚笙语塞,便做出一副为她好的样子来,“都是自家姐妹,哪来那么多的隔夜仇?我和你姐夫已经商量过了……” 第524章 我们都管阿娘一辈子 来了来了,算盘珠子都崩脸上了。姚笙倒要看看她这自来傲慢的大姐能说出什么不要脸的话来。 姚芬却是丝毫不用脑子想想,能穿着她看一眼都难的雪丝金缕蚕衣的人会缺银子会没依靠吗? 只是在她由来已久的认知里,就觉得这个妹妹不可能有好日子过,“七妹,你这老住在别人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寄人篱下,懂吗?还是跟大姐我回家的好。我和你姐夫商量过了,往后你就在我们陈府里过日子,你看如何?” 姚笙像看傻子一样看她,“我跟你回陈家过?” 姚芬眼馋地看着妹妹的衣裳,视线又落在对方发端那支红宝石珠钗上,只觉那水头真是见过的宝石里成色最好的,脸上笑容不由得扭曲了几分。 她点了点头,忍着不耐道,“是啊,跟大姐回陈家过日子去。你也是,都到了京城,也不懂派人来知会一声。你说你住在这,顶多就是住个客房吧,永远都是客人的身份……” 南雁一听,可不乐意了,硬邦邦应声,“回陈夫人,我们老夫人住在余生阁的东厢房。余生阁是整个少主府最尊贵的居所,而东厢房又是余生阁最尊贵的居室。” 在姚芬斥责南雁多嘴之前,姚笙淡淡笑道,“南雁说得对,我确实是住余生阁东厢房的。说起这个呢,我倒真还不太好意思,楚君那人啊,就是什么都照顾着我。哦,你不认识楚君吧,她就是夏儿的亲生母亲,护国公府的嫡长女。她与我虽不是亲姐妹,但却比亲姐妹更亲啊。” 陈梦娇听不下去了,“七姨,外头的哪有自家姐妹亲?您就别硬撑了。我知您对母亲有误会,以为她不管您死活,可不管您信不信,我们是真没收到您寄来的求救信。” 姚笙眸色冷然,嘴角带笑,一个字都不信。 当时叶崇江曾说,姚芬接到信的时候就直接撕了,还撂下话,“姚笙是姚笙,不要妄图拿姚笙犯的错来勒索我们。” 可现在这是一点也不承认了啊。 陈梦娇见姚笙默不作声,以为对方在找台阶下,便带了几分亲热,又带了几分威胁,“想昨夜我母亲在画舫看到您,可激动得一宿没睡,您要是这般作贱她,我可就不依了。” 姚笙笑,“你不依又能如何?” 陈梦苒一瞧风向不对,赶紧上前打圆场,“七姨,我姐姐不是那意思。今儿我们母女来,就是一门心思想接您回家过好日子去呢。我母亲抹了一晚上泪儿,一直说不能让您在外头受苦了。她就是再怎么顶着压力,也要把您接到身边去……” 姚芬觉得还是这个女儿有用,大女儿以后是不能再带着出门了,走哪都得罪人,长得也不讨喜,看着不吉利。 她适时抹了抹泪儿,语重心长,“是啊,七妹,苒儿说得对。我们今儿来就是为了接你回家。你现在是觉得这里好,什么都由着你。可往后呢?日子还长着,你真以为永远可以住着最尊贵的主屋?你真觉得人家喊你一声‘母亲’,你就真是人家的母亲了?这世上啊,最经不得推敲的就是人心。你也别觉得我说话难听,现在人家看你是处处好,日子久了就不见得了。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隔着肚皮呢。” 姚笙也不反驳,只问,“照大姐这意思,是要接我长久住进陈府去?” “对啊,”姚芬一听这声“大姐”,心里就觉得姚笙心软了一半,毕竟她说的都是很现实的事儿,便是拿起了大姐的范儿,“那是自然。也就亲人才会处处想着你念着你,你可别不知好歹。” 姚笙懒得理她说教,又问,“那大姐是让我以什么身份住进你陈家呢?” 陈梦娇嘴快,“那自然是姨……娘的身份了。” “姨?”姚笙听得讽刺,“还是姨娘?” 姚芬一脸皮笑肉不笑,“都是自家人,姨还是姨娘倒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姚笙就那么直直盯着姚芬,“没什么可计较?那好啊,姚芬,不如我做正室,你做姨娘如何?” 姚芬一愣之下,万没想到一向脸皮薄又逆来顺受的七妹竟然想骑在她脖子上作威作福。 单是想想都觉得受不了,立刻尖叫起来,“想什么好事呢?你以为你是谁?我肯收留你,你应该感恩知道不知道?” 姚笙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不得不说,她少时对叶崇江一见倾心的缘故里,也有陈济康的推波助澜。 她最早被定给了周老太爷为妾,后来听说陈济康说动了爹娘让她给姐夫做小,她才看到一个人模狗样的叶崇江就急急慌慌许了芳心。 这笔瞎眼的账,少不得也要算在陈济康的脑袋上。 这会子一听姚芬母女的话,哪还不知她大姐一家打的什么主意? 昨儿她就问清楚了情况。两家交恶的起因,是她大姐在夏儿准备成亲时,就想以养母的名义把两个女儿塞给岑鸢做妾。 她也不知道岑鸢当初是为什么要帮助陈家,但这不重要,如今女儿女婿的态度就是任她高兴,她自然不会再给大姐面子。 姚笙笑着摇头,“大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呢。你是不是觉得妹妹们都得成为你的助力,都得围着你转?” 姚芬恼羞成怒,疾言厉色,“七妹,你别不知好歹!不要以为我在故意离间你和公主的感情。公主和公主的母亲身份都尊贵,而你,你看看你是谁?” “是谁?”时安夏袅袅从里屋走出来,“她是我阿娘,一辈子的阿娘,谁也别想欺负她。” 她身后跟着一群美貌如花的妇人,皆通身贵气。 唐楚君毫不客气斥责道,“哪来的莽妇不懂规矩,跑到别人家里说长道短,挑拨离间!” 姚芬不认得唐楚君,只觉此女咄咄逼人,但理儿就是她说的这个理儿啊,“夫人也别以为我在挑拨是非,换作是你,你能给姚笙养老?你能管她一辈子?” 唐楚君张嘴还没来得及表态呢,就从外面拐进来一群大小子,个个声音洪亮,“我们都管阿娘一辈子!” “愁什么后半辈子!” “下辈子都不用愁!” “谁要再说我们阿娘没人管,可别怪我拳头不长眼!” 小子们后面进来的是岑鸢,“阿娘的后半辈子有我和夏儿管!” 第525章 阿娘只是一个幌子 岑鸢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许多抬着箱子的官差。 “大哥哥!” “渊哥哥!” 两个陈家姑娘许久未见岑鸢,此时一眼看见,哪还顾得上他说了什么话,眼窝都热了。 姚芬则是愣在当场。 他说什么? 他要给姚笙养老? 天呐,凭什么? 他分明是他们陈家的养子!就连姓氏都是他们陈家的啊! 岑鸢眉间掠过一丝厌恶,仿佛没看到这几个人,也没听到她们的喊声,只吩咐身后的官差抬着箱子往里走,径直向着坐在轮椅上的姚笙而去。 他走近姚笙,柔声道,“阿娘,这里是叶家的地契房契和田契,现在全部归到了您的名下。还有收缴叶家旁的产业和家产,今日也全数清点完,都在您名下。” 他身后的官差挨个开箱,里面有金银珠宝,还有琴棋书画。这些都是马楚翼上次去抓人的时候,顺手抬回来的东西。 其中一箱里全是账本册子,官差一本本拿出来,一项项唱名,足有十几本之多。 大到田产铺业,小到梳妆桌椅,凡是叶家财产全部由官府清点在册。原本这些财产已被朝廷没收,明德帝念在姚氏救人有功,遂将所有财产全部划拨到了姚笙名下。 因为直到现在,姚笙明面上还是叶家少主叶崇江的正室。 叶家虽已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家财产收缴回来,已足够姚笙富足地过后半辈子。 时安夏帮着姚笙用手指在官差的记录上按了手印,表明接收了叶家的财产,记录在案。 姚芬目瞪口呆。其实这还不是让她最难受的,毕竟叶家产业没有陈家多。 最难受的是,岑鸢要接管姚笙的产业。 没有谁比姚芬更知道岑鸢接管产业后带来的巨大财富,他们陈家最早的时候哪里这么有钱? 现在岑鸢放弃了陈家,接管了姚笙的产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姚笙能骑在她脖子上看她笑话了。 她刚才还打主意让人家去陈家作妾呢!姚芬心里跟猫抓了一样难熬,想说点什么,却是看着岑鸢那张绝情的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巨大的落差使得姚芬连最后的挣扎也放弃了,心如死灰……好好好,既然这样,我也没有必要惋惜。 原本,她挺惋惜养子站错队的,还想着以后拉他一把,让他继续替陈家卖命。 姚芬阴冷地扫了一眼姚笙,一语双关道,“好!我已经给了你们最后的机会,不珍惜也怪不得我!”说着厉喝一声,“走!” “母亲!”两个女儿恋恋不舍,眼珠子都差点盯在岑鸢身上。 姚芬恨恨道,“还看不出来吗?这里不欢迎咱们!往后,谁都别后悔!”说着,她一手拉一个女儿,气冲冲往外走。 陈家姐妹瞧着岑鸢,眼泪汪汪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官差清点完毕,拿了赏银也走了。 院子里的人全都炸开了锅。 “呀,姚姐姐,你现在可有钱啦!” “姚姐姐,叶家的财产是你应得的!” “放心,有女婿替你打理,财产只会越来越多。”这是唐楚君的声音。 一堆儿子也围着姚笙说这说那。 姚笙瞧着箱子里头有几箱书画,便对儿子们说,“去瞧瞧那些书画,有看上的,都可以拿走。” 儿子们也不客气,一拥而上,扒拉开了。 然后一个个扒拉完后都坐在地上,“阿娘,我们都是学武的,这些东西对我们没用。” 姚笙诧异,“就没点兵书什么的?” 唐星河笑,“要有什么好兵书,还漏得到我们手头?不早就被您女婿给昧下了?” 郑巧儿白了儿子一眼,“你那表妹夫还用得着昧下兵书?他自己不就是好多本绝版兵书合体?” 唐星河:“……” 虽然但是! 众人皆笑得合不拢嘴。 唯独岑鸢没笑,“唐星河,七箭齐发你准头练够了?” 唐星河:“……” 就不该惹表妹夫! “没有。”他低着脑袋,“我出来玩会嘛!” “你不抓紧时间练好,是准备在列国面前丢脸吗?” 唐星河已经想好了,理直气壮,“我六箭就好,如果有人胜过我,就你上!” 岑鸢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不能透露出来,“去练!不要讨价还价,也不要说什么‘如果’,在我这没有如果。” 唐星河默默溜到了姚笙轮椅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角。 姚笙会意,“咳,鸢儿啊,一会儿就要用膳了,等星河吃完了再去吧。” “嗯。”岑鸢很给面子,转了个身,看见他家小姑娘也站在那笑。 又听姚笙道,“你们这几个学武的不要书,那我全给起儿了?” “给给给!我们不要。” 时云起已经选了好几本在手上抱着,安静坐在地上翻看,“阿娘,全给我吗?其实我只要看一遍,就能默下来。” “哪那么麻烦?”姚笙笑,“这些东西我留着没什么用,你都搬走。” 时云起大喜,也不矫情,“谢谢阿娘,那我全抱走了啊。” “抱走抱走。”姚笙心里可开心了。为了一碗水端平,她又给旁的儿子们许诺,“等那些东西都到了,你们有看中的东西就可劲挑。” 时安夏瞧阿娘财大气粗的,都看乐了。乐的时候,就想起姚芬离开前说的那句话,“我已经给了你们最后的机会,不珍惜也怪不得我!” 这话听着有点内容啊。想必要不是气极了,姚芬肯定不会这么说话。 岑鸢其实也听出来了,“是不是觉得姚芬的表现有点奇怪?” 时安夏点点头,“是有点奇怪。按理说,昨晚发现阿娘跟我在一起,她应该会先写信把姚家长辈请来京城才对,不可能今日就这么急急找到府里来。我倒觉得,她们今日来这一趟的目的,恐怕不是为了阿娘。” 阿娘只是姚芬进少主府的一个幌子而已……时安夏唤来门房问话,“刚才那三人进府后有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 门房想了想,“中途的时候,陈家的大小姐想要净手,去了一趟净房……” 第526章 她愿意养他一辈子 陈家马车驶离如意街好长一段,姚芬才拍着胸口重重舒了口气,问女儿陈梦娇,“东西你都搁哪儿了?” 陈梦娇一直低头流着眼泪,抽抽着难过极了。想着岑鸢绝情的样子,只觉一颗心又痛又涩。 许是从和离回府被岑鸢一脚踢得撞倒古董架开始,又或是从她被流民污了清白,到被公主拒绝她入府为妾,她就一直有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她过不好,谁也别想过好。她得不到岑鸢,谁也别想得到。 终于,机会来了。 姚芬见女儿只顾着哭,不由得加重了声儿,“你到底把东西扔哪了?稳妥吗?” 陈梦娇咬了咬嘴唇,用帕子擦拭脸上的泪痕,“我扔在去净房路上的荷塘里。”一时没忍住,又不争气地流下眼泪,“母亲,渊哥哥会没事吧?我这心里有些不好受。” “不好受?”姚芬阴戾地看向窗外,冷哼一声,“他可想过我们心里不好受呢?你瞧瞧他刚才那样子,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我们一眼。他竟然要给姚笙那贱人打理产业!我倒是要看看,他还有没有命替姚笙打理产业!” 陈梦娇和陈梦苒齐齐又哭了。 姚芬一路听女儿的哭声听得烦,不耐道,“等事成后,公主那一大家子死路一条。至于岑鸢,到时把他弄伤弄瘫,你们要喜欢就养着玩。” 姐妹俩听母亲这一说,才双双止住了眼泪。 “真的可以?”陈梦娇欣喜若狂,仿佛岑鸢已是囊中之物。 陈梦苒却狐疑,“母亲,你不厌恶父亲那新欢了?昨儿你过去一趟,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姚芬面色一沉,斥一声,“不该问的别问,你只要知道,要不了多久,咱们家就要飞黄腾达了。” 陈梦苒又叹口气,“想不到七姨命还挺好,连皇上都知道她,竟然肯把叶家的财产都给她。” 陈梦娇悠悠道,“所以才该死,全都该死。” 陈梦苒到底胆儿小,“你小声点,我说的可是皇上。” “皇上又如何?”陈梦娇眼里燃着疯狂之色。 如果真像母亲所说的那样,杀了公主,把岑鸢弄瘫,她愿意养他一辈子,不离不弃陪着他。 迟早有一天,渊哥哥会知道这个世上,谁才是对他最好的人。 她会证明给他看。 至于她四妹……陈梦娇冷睨了陈梦苒一眼,又将视线移开。 想和她抢渊哥哥,也是不能留的。 陈梦苒被姐姐那一眼看得全身都不由自主打起了颤。她有种感觉,姐姐想弄死她。 她不由自主偎向了母亲,还是忍不住在大热天里背脊发凉。 可她母亲姚芬的心思却早已飘远,目光热烈地看向窗外。马车轻过一处又一处权贵府邸,那些真正的权贵世家多惹人眼红啊。 她再也不想住在周围都是商贾的地方了,无论她们陈家如何实现了阶层跳跃,只要一天住在那片以商贾为主的地方,就一天脱不了商贾的外衣。 姚芬看中了一座王府。 那是翎王府邸,朱漆高门耸立,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比旁的要威武许多。 若是晋王真能得势,想必翎王就会遭殃。到时跟太后要幢王府应该不是难事……这一路姚芬想得美滋滋。 回府后,姚芬整了整衣裳,趾高气昂去了那小妾的院子,高声骂开,“你个破烂娼妇!怎的还把爵爷勾在屋里,这是想要了爵爷的命吗?” 又跳脚骂了好一长串,越骂越难听,越骂越市井,污言秽语张口就来,舌头都不带打结的。 那门轰然从里打开,陈济康红着一张老脸又黑着一张老脸站在门口怒斥,“姚氏,你还有没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子?” 姚芬顺口接话,“你都做得出来,还怕我说?” 她快步挤进了屋子里去,砰的关上门,一脸兴奋道,“爵爷,您别急眼,我那都是骂给别人听的呢!办妥了!快,快带我去见太后!” 陈济康气得脑门子嗡嗡响,“我会亲自去禀报,你快出去,说不好哪里就有谁的耳目在盯着!你这人怎的……” “你哪有我清楚情况?”姚芬办了一点小事,都恨不得嚷嚷得所有人都知道。 只听得里间传来个威严的声音,“进来吧,说给哀家听听……” 姚芬朝陈济康挑了一下眉,还挤了他一下,看也不看那坐在椅子上的小妾,昂头进了内屋。 她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难言的腐臭味儿,混合着檀香更是刺鼻,差点就给臭吐了。 可想一想,上头端坐的是皇太后,姚芬顿时就觉得……这味道还行,也不是不能忍。 原来,新入府的小妾是李长风安排给陈济康,为的就是掩护一同入府的皇太后。 如今宫里那皇太后,实为一个与吉庆皇太后长相肖似的李家人。 只要其称病卧床,远观之下,连宫女也不会察觉到换了人。 而真皇太后却躲到了陈家小妾的院子里来,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皇太后昨夜一听说海晏公主的养母姚笙是姚芬的亲妹妹,立刻就把姚芬召了来。 姚芬也是那会才知晓真相,这些日子倒是她错怪了夫君。 皇太后给了姚芬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叫她今日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神不知鬼不觉放入少主府。 姚芬跪在地上磕头,“臣妇给太后请安。太后让臣妇办的事,臣妇和臣妇的女儿都已经办好了。” 太后十分平易近人,“坐下慢慢说。” “诶诶!”姚芬从地上爬起来,侧坐在椅子上,才一五一十把进入少主府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她道,“我女儿机灵,进门时跟门房说要去净房。她去净房时就顺手把您给的东西扔进荷塘里了……太后,您的那东西不会像什么墨鸠一样化成水吧?” 太后摇摇头,“不会。你们做得很好,时安夏刚在忠礼侯府的荷塘打捞过东西,不会想到这么短时间内有东西藏在自家荷塘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姚芬一脸红光,有些不好意思,“太后,刚路过翎王府邸,臣妇觉得王府比咱这男爵府气派多了……” 第527章 下次就该送人头了 吉庆皇太后最恨这般贪婪的嘴脸,只觉姚芬让人厌恶极了。 还没成事呢,就先讨起赏来了!要不要把太后的位置也让给你? 不过话又说回来,眼皮子浅还贪得无厌的人倒也比旁人更好拿捏。皇太后笑得真诚,“你要喜欢,待事成之后,翎王的府邸就给你们陈家吧。” 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她不吝啬。待功成后,这种没有任何价值的人就可以身退了。 姚芬哪知皇太后深沉的心思,大喜之下,忙跪地磕头,连声谢恩,就跟那府邸已经到手了一样。 她从皇太后屋里出来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仿佛已踏在了王府的地盘上。她得意地朝陈济康挤眉弄眼,碍于那小妾在场,没表上功。 陈济康心情烦躁,没心思琢磨姚氏的嘴脸。 他与姚氏不同,自打皇太后躲进陈府后,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 说他胆小也好,说他鼠目寸光也好,总之他就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说白了,他后悔搭上李家这条船了。 昨日听皇太后让妻女将什么东西放入少主府,陈济康就一夜未眠到天亮,心里总不踏实。 他并不想害岑鸢,虽然也生气对方绝情绝义,不念旧情,但他从来没生出过害对方的心思。 倒不是他对岑鸢有多仁慈,而是对皇太后并没有太大的信心。 其实从内心来讲,他对岑鸢更信赖一些。他总觉得养子无所不能,只要对方想做什么,就一定可以做到。 譬如玉城雪灾。 雪灾还没来之前的头好几个月,岑鸢就在为那场雪灾做准备了。 就好似能算准玉城铁定有一场重大雪灾一样……这样的人,会被皇太后害死? 这就好比赌大小的时候,他都能看到点数是大,那他还会去赌小吗? 岑鸢这人很玄乎啊!他是有多想不开才要站去对立面,帮着人害这个厉害的养子呢? 陈济康悔得肠子是要断不断的,特别难受。 甚至他觉得上次绑架陆桑榆的母亲,让人耍得陆桑榆满城溜,到最后跟陆桑榆那么容易就达成了合作,这里头总透着一种诡异。 当然,也许是他想太多了。毕竟陆桑榆确实偷偷来透过消息,只是李长风懒得听才吃了大亏。 陈济康想得出神,听得一声软到骨子里的娇呼,“陈爵爷,又该叫水了……” 陈济康只觉全身一紧。 现在他一听叫水就头皮发麻。锅有点重,他身子单薄背不动啊。 那妾室其实是艳阳楼里的头牌梨娘子,长得极美,早就跟了李长风。她是被派到陈济康身边来办事的,自然不可能与他真有实质接触。 可这梨娘子真要了人命,自个儿在那长一声短一声“啊”了半天,似魔音一阵阵钻入陈济康耳里,直弄得他全身发软,恨不得赶紧走人。 那外头都是些未经人事的小丫头们,听到这声儿更是面红耳赤。 这是今日第几次了?他们家老爷的老腰是真不打算要了? 屋里头,梨娘子压低声音调笑着,“陈爵爷,要不……” 陈济康陡然一惊,忙摆手,“不,不了!” 李长风的女人,他可不想碰。 他这人是有那么点好色,可一般不至于为个女人脑子一热搭上性命。 梨娘子这才收摄了笑容,冷冷道,“陈爵爷看着似有异心啊,小娘子劝你呢,最好别生出旁的心思,要知道这世道,墙头草死得最惨,两头不靠。” 陈济康梗着脖子,“胡说八道,我不过是在想……我那养子异于常人,天赋异禀。” “哦?怎么个天赋异禀法?” 陈济康认真想了想,“似乎,似乎他可以预测还没发生过的事。” 梨娘子不以为然,娇笑道,“那么有本事啊?” 陈济康一听她不信,便是歇了细说的心思。敷衍几句,让候在外头的丫头把水抬进来。 姨娘洗身子照例不让看,丫头们就出去了。 陈济康充当劳力,一个人端着一木桶水进了里屋。 梨娘子也跟了进去,侍候太后洗腿。 陈济康闻着难闻的腐味儿,心里的懊悔更加强烈。只是一想起梨娘子的话,只得硬着头皮坐在外间发愣。 少主府,时安夏用完午膳挽着岑鸢的手臂慢慢散着步。 路经荷塘时,岑鸢漫不经心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想必他们扔了东西在咱们的荷塘。会是什么东西呢?” 时安夏默了一瞬,忽然眼睛一亮,“我想,我可能知道是什么东西了。看来,太后是要定咱们谋反的罪啊。” 岑鸢最喜欢看小姑娘卖关子,忍不住捧场地问,“是什么?” 时安夏果然乐了,“竟然还有岑大人不知道的?我想,应该是真正的传国玉玺。” 岑鸢倒是不知道这个,“玉玺还有假的?你是说明德帝手里的玉玺是假的?” 时安夏摇摇头,“倒也不能算是假的。据传,在北翼崇和帝时期,这位皇帝特别喜欢微服私访。有一次行到一个叫岩城的地方,遇上地动山摇。那时候他们不知道那是地震,崇和帝情急之下就把传国玉玺扔去镇天神,结果还真稳住了,可玉玺也不见了。” 岑鸢笑,“这你也信?” “信不信是其次,反正那块传国玉玺就是不见了。当时崇和帝就让人重新打造了一块新的传国玉玺。” 岑鸢懂了,“崇和帝自己弄丢了那块玉玺,然后怕人说他,就找人编了个传奇故事。” 时安夏点头,“反正新的玉玺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传到了昭光帝手里,结果原先那块玉玺又现世了,被人敬献给了昭光帝。所以后来的皇帝继位,基本都是两块玉玺一起传承。” “新玉玺在明德帝手里,而最先那块玉玺却在吉庆皇太后手里。所以这才是你们一定要逼皇太后叛国的原因。因为只有这样,明德帝才能名正言顺要么拿回那块玉玺,要么只传一块新玉玺下去不受非议。” “这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主要是我不乐意野史写明德帝因私仇杀了太后。”时安夏笑起来,“既然都送咱们手上了,那就先让这块玉玺躺在咱家荷塘里歇会吧。皇太后次次都搞这种栽赃的把戏,也不嫌累。上次送观音像,这次送玉玺,呵呵,下次就该送人头了……” 第528章 分明是夫人的一片心 “送人头”的话刚落下,仿佛是应景,一道惊雷劈下。远天乌云密布,狂风四起。 在二人还未跑回听蓝院时,雨点子就密密落下,浇得人一头一身。 北茴正撑着伞急着出去接人,老远就在喊,“红鹊,准备热水,等少主和少主夫人回来沐浴。这会子怕是都湿透了……” 话没说完,就见着两个落汤鸡回来了。 她们夫人躲在少主的腋下,几乎是被挟回来的。这伞……也不必去碍眼了。 北茴笑着将伞顺手放在柱子旁,将夫人迎过来,又拿帕子给她绞头发。 待时安夏沐浴出来,岑鸢已出门忙去了。 时安夏问,“少主走的时候,有交代什么吗?” 红鹊应道,“有,少主说今晚不回来用膳,叫夫人不用等。” “这人还真忙呢。”时安夏看着镜中的自己,拢了拢发,“红鹊,给我挽个流云髻。” “夫人,今儿还要见客?”红鹊嘴上问着,手已经灵巧地在挽发了。 时安夏懒懒应了声,“有些人啊,是时候处理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北茴进来禀道,“夫人,您让人去请的曾妈妈已经在偏厅里候着了。” 时安夏点点头,“那就去侯府把冬喜带过来吧。” 北茴应声去了。 红鹊闻言,探过头来小心地问,“夫人,您要怎么处置冬喜啊?” 时安夏反问,“若是我要发卖了她,又或是杖毙了她,你会觉得我心狠手辣吗?” 红鹊想了想,摇头,“卖主求荣,主子怎么做都不过分。” 冬喜卖主,她也是近几日才知的。起初她还有些不信,就觉得那姑娘看着挺老实的呀,手脚也勤快,怎的这般想不开? 她们夫人多好啊。早前冬喜不是还说要跟她们一样,要对夫人忠心耿耿一辈子呢。转过脸来就背了主,唉,怎的这样?可惜了她送出去的好些小礼物呢。 忽然,她想起常有人议论她这张妖冶的小脸儿,说她绝对是个爬床的货色。这种话听得多了,她不免担心主子有想法。 她心头一慌,睁大了眼睛,“夫人,红鹊不会背弃夫人的。” 时安夏仰头伸手轻轻拧了拧她的脸,“傻子,我们红鹊自然不是那等卖主的人。” 红鹊低下头,“夫人……您定是听过有人说红鹊不安分的,您可一定要相信红鹊啊。” “你看你,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是不是?”时安夏假意嗔怒着瞧她,“我可是那等疑心的人?” 红鹊红着眼,“有人说得可难听了。” “可是咱们少主府的人嚼舌根子?” 红鹊摇头,“不是。” “那可是咱们侯府的人?” 红鹊摇头,“也不是。” 时安夏温温笑道,“这不就对了。嘴长在别人身上,你是管不过来的。做好自己的就行。”她站起身,“走吧,随我去瞧瞧多日不见的曾妈妈。” 偏厅里,曾妈妈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她有种预感,恐是侄女冬喜惹了祸事。 早前侄女就来找过她,说想到少主府做事,求她去姑娘面前美言几句。 曾妈妈没应承下来。 在她想来,看在她的薄面上,姑娘既收了冬喜入夏时院,若是没出错,那院里的丫头们定是要全部带走的。 既没带走,只怕这内里还有旁的顾虑。 她一个外人家的老婆子,哪里有那个脸跑到姑娘面前教姑娘做事? 是以她只问冬喜,是不是在夏时院做错过什么事? 冬喜答她,说没做错事,是姑娘担心侯府下人不够,才把她留下的。言语之下,也是她这个做姑母的,没那脸面。 脸面这东西啊,越用越薄。曾妈妈懂得这个道理,轻易不会在主子面前把脸面用薄了。 虽然姑娘算不得她主子,但终是服侍过一场,也是有那么些主仆情谊在的。 曾妈妈脑子里想得多,抬头一瞧,便见冬喜由人领了进来。 冬喜两眼便是涌了泪泡,“姑母……” 但见她短短几月,便是如同换了个样儿。小脸尖瘦着,面色蜡黄,原先还有些微胖的身子,如今竟也瘦骨嶙峋。 曾妈妈瞧得一惊,“你这,怎瘦成了这样?” 冬喜正要跟她姑母诉苦,就听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正是时安夏带着北茴红鹊以及西月来了。 曾妈妈来不及想别的,打心眼里堆起了欢快的笑容,“姑娘……哎呀,现在应该叫夫人了。老奴给夫人请安了。” 时安夏虚扶一把,脸上也是与往日急用人时的笑容一样,并无二致,真挚地说,“曾妈妈,好久不见,真是想念得紧。早该请妈妈来府上做客,瞧我这忙得,一直不空。” 曾妈妈上前一步,弯了眉眼,“得夫人惦记,老奴心里欢喜。” 时安夏坐下,笑道,“妈妈请坐。北茴,给妈妈泡杯上好的夷山雨前茶,消消暑。” 曾妈妈忙摆手,“别别别,老奴哪有福气喝那么贵重的茶。水,喝水就行。” 时安夏朝北茴打了个眼色,才道,“妈妈不要客气,在我心里,妈妈的份量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掂得清的。” 言语间,北茴已上了茶。夫人一杯,曾妈妈一杯,都是一样的茶。 曾妈妈受宠若惊,这么好的茶,就是逢年过节也喝不上的。光闻着那味儿,都要把她香晕了,哪还不知姑娘在给她做脸呢。 西月又拿来冰晶盘子上桌,里头放置着冰块降暑。这分明是对待上客才有的待遇。 这还不止,时安夏笑道,“我准备了些果子给妈妈带回去,让孙子孙女们尝尝鲜。” 红鹊便是上前把手里的竹篮子放到了曾妈妈手里。 曾妈妈接过一提,好家伙,可真重啊。她嘴里说着“使不得”,手却已紧紧提拎着篮子不放。 她提拎着的,哪里是几个果子?分明是夫人的一片心啊。这必须得接稳喽。 时安夏道,“有一些时令果子,拿回去要先吃,省得坏了。那些果脯糕点还能多放一放。” “诶诶!”曾妈妈应下,发自内心地感慨,“得夫人惦记,老奴……真是福气。” 冬喜瞧得直冷笑。 第529章 冬喜有喜了 冬喜瞧着眼前场面十分碍眼。夫人越是对她姑母礼遇,她就越是觉得夫人虚伪。 若真是看重她姑母,又怎的会把她扔在侯府做洗衣丫头打她姑母的脸? 曾妈妈这才发现,自家侄女是一点规矩都没有。自打夫人进屋,侄女愣是没问声好,没行过礼。 她不由得老脸通红,对着侄女斥道,“冬喜,怎的不跪下与夫人见礼?” 冬喜闻言,心里那点不高兴就彻底暴露在脸上了。她直直站立着,对姑母的话充耳不闻,倒是有股子莫名其妙的气节在身上。 时安夏淡淡瞧了冬喜一眼,也不恼,“不打紧,冬喜姑娘心比天高,做下人是屈才了些。今儿叫曾妈妈来呢,也是想当面把事儿说清楚。” 曾妈妈一听这话,脸色哪里还能好? 她可是知夫人绝非那等尖酸刻薄之人,等闲不会阴阳人,定是自家侄女犯了事儿,便是沉下脸来问,“冬喜,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夫人不快?” 冬喜心头的委屈,如滔滔江水,蜂拥而至。眼泪啪哒啪哒流下来,正要开口,就听时安夏道,“本夫人倒没什么不快,只是你们老曾家的棺材板,怕是要盖不住了。” 曾妈妈一听这话,便知事儿小不了。 果然,夫人下一句便是一记惊雷,“冬喜有喜了。” 冬喜眼前一黑,“!!!” 曾妈妈眼前一花,“!!!” 好一个晴天霹雳! 冬喜也慌了,“胡,胡说!” 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喜,夫人怎么会知道? 可转念一想,天,有喜!她有了李公子的骨肉!她她她…… 时安夏慢条斯理地看了一眼西月。 西月上前抓住冬喜的手一探,“的确是有喜脉了。若是不信我医术,大可以在外头叫来大夫诊脉。” “不必。”曾妈妈初来时有多喜悦,现在就有多羞恼。别看她只是下人,但自来把脸面看得重要。 她只相信一点,只有自己自重了,别人才能敬你一二。若是自己都轻贱三分,又怎能让旁人看重你七分? 曾妈妈沉沉道,“老奴信夫人的话。夫人断不会冤枉人的。”她现在怕的是,自家侄女莫不是爬了驸马爷的床? 她这会子方想起,夫人可不止是夫人啊,还是海晏公主。金枝玉叶,金口玉言。她家这冬喜要是污了…… 时安夏知她想什么,摇摇头,“曾妈妈倒是想岔了。我家驸马是个自爱的,不会干出那等子臊脸之事。” 曾妈妈重重呼出一口气,只觉茶香又扑鼻了,拍了拍胸口,“好好,不是驸马爷就好。这死丫头不知廉耻,也别污了公主的眼。老奴这就带回家去处置。” 时安夏摇摇头,“曾妈妈,说起来,也是本公主御下不严才导致奴婢不知廉耻。” “不不不,您这的丫头都个顶个的好。都是老奴的错,老奴就不该厚颜向您举荐自家的侄女。老奴要早知她是这德性,早就赶她回老家了。” “曾妈妈大义,这件事不怪你。”时安夏揭了茶盖,拂了拂茶汤,却并不喝,“本公主是想着,既然主仆一场,就好合好散罢。” 曾妈妈眼皮一跳,总觉得那“好合好散”里有大事发生。 冬喜也是心头一紧,冷汗涔涔,整片背心都打湿了。一阵恶心袭来,她顾不上别的,捂着嘴飞跑着出去吐了。 曾妈妈只觉自己那张脸皮简直被侄女给吐完了,心头气得很,又闻不到茶香了。 鼻子堵,胸口堵,脑袋疼。 时安夏等冬喜要死不活回来时,才淡淡道,“是你自己说孩子的爹是谁呢,还是我替你说?” 冬喜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来夫人早就知晓得一清二楚,那又留着奴婢做什……” 那“么”字还没出口,北茴上前就是一耳光,“你背主还有理了是不是?无论夫人是发卖了你,还是杖毙了你,曾妈妈也说不得什么。” 曾妈妈点头,“说得对。做下人的,背主是最……什么?背主?” 她大惊。既然不是爬驸马的床,却还是背主,那……简直不敢往下想。 她不敢想,时安夏就亲自说了,“李家李长风大人的第四子李天华。” 曾妈妈如坠冰窖。 要光说侄女没成亲就有孕,顶多就是不知廉耻。可若真是卖主求荣,那才是罪大恶极。 就这一条传出去,若是护国公府不要她了,她整个家里的人出去做活儿都没人要。 她是个机灵的,从定国公府干活干到了护国公府,如今已是郑巧儿手下最得力的管事嬷嬷。做到她这个位置上,已是十分熟悉各家权贵,哪些可以来往,哪些不能来往,都烂熟于心。 私下里,权贵的下人们互相也是有人情往来的。但都遵循着一个原则,就是主家不来往的,他们下人也不能来往。 是以一听“李家”,她便知李天华是利用冬喜来刺探有关夫人的消息。因为护国公府都向来不与李家往来。 曾妈妈只觉得这已经不是脸面不脸面的问题了,抬手也是一巴掌甩在侄女脸上,“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咱们做下人的第一条,便是做什么都不能背主!你只要背了一次主,这一生都不会有人看重你了。” 冬喜捂着脸,好半天才失声痛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姑母见不得我好!我原先来京城也不是为了做奴婢来的,我只想嫁户普通人家,安安心心过日子!是姑母你说给我介绍个好去处,说主子瞧着就是个好说话的,她会给我找户好人家。可主子真是好说话吗?她连自己亲爹都赶走了,她……” 曾妈妈又是一耳光打过去,气得呀,那叫一个心肝疼。这侄女真就是不能要了,还妄议主子行事。 冬喜捂着脸退后一步,一旦开了闸,哪里停得下来,“我说错什么了?我只来了几个月,就不说我吧。说北茴姐姐,她年纪都多大了?还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主子根本就没想过要给北茴姐姐找个家,整天给她画饼……” 北茴悠悠道,“是我自己不愿离开主子,你自己干了糟心事,勿要拉踩旁人。再说了,主子今日叫你姑母来,还想着好合好散,圆你的高枝梦呢。” 第530章 三府联手给李家送亲来啦 北茴没说错,冬喜也没听错,时安夏今日找曾妈妈来的目的,还真是要圆了冬喜的高枝梦。 她敛眉喝了一口茶,才抬起头对曾妈妈道,“事儿既已出了,且冬喜还怀了他们李家的种,没道理不知会一下李家。曾妈妈,你说是不是?” 曾妈妈是个人精,电光火石间,已理清夫人说“好合好散”的真正含义。 怪不得夫人要等她侄女怀上了才发难呢!这是要给李家送大礼啊。 不止给李家送大礼,还要给她那背信弃义的侄女送大礼。 要知北翼权贵世家不管私底下再怎么糟污,面上都是抹得干干净净。若让人知道他们李家的公子不止勾引人家奴婢卖主,还搞大了奴婢的肚子,李家的脸得让人踩秃噜皮儿。 曾妈妈这会子冷静下来了,“夫人这是要……大张旗鼓打上李家的门?” 时安夏摇头笑笑,“曾妈妈别讲得这么露骨嘛,咱们只是把冬喜用大红花轿抬到李府门口去,让李四公子接人啊。否则,冬喜又如何进得了李家的门?” 曾妈妈用余光偷看了一眼夫人,冷汗直冒。 这一招……真不是个小姑娘能干出来的事儿。 换了别家主母,顶多就把奴婢打死了。但这样打死了,人命是算在夫人头上的。且一尸两命,就不说什么有损福报,光是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若是把背主的奴婢送到李家去……这一尸两命就算到了李家头上。 只要冬喜不是个傻子,就该知李家是万万去不得,此时应该跪下求饶。 可偏偏她侄女傻啊,听到要进李家的门竟两眼冒了精光,“夫人不是说笑的吧?” 时安夏笑不达眼底,“主仆一场,我能帮你的,也就到这了。你往后好自为之。” 冬喜大喜磕头,“奴婢若是进得李家,往后必报答夫人。” 时安夏淡漠应道,“报答就不必了。咱们主仆情分已尽,你往后是福是祸,是生是死,与本公主一概无关。希望你不要有后悔的一天。” 冬喜再磕头,泪流满面,抽动着双肩,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哭。 她盼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要以什么方式找到李公子。 如果有公主出面,直接把她抬到李府门前,李家哪怕为了面子,也会赶紧把她抬进府里。 她相信,只要进了李府,能见到公子的面,加上有肚子里的孩子,定能在李府里站稳脚跟。 冬喜知夫人这招的确有些狠辣,也替她埋了大雷。可正如夫人所说,不这样,她又如何进得了李家的门? 时安夏瞧着冬喜那模样,便是又问了一句,“你如今还有路可选,若是不想去,我也懒得多事。” 曾妈妈却觉得,夫人能问这句话,必定是瞧着冬喜的态度看人下菜碟。 但凡冬喜表现出一丝不想去李府的样子,夫人就不会问这句,相反还会押着她去。 唉,夫人哪,好手段,这人心拿捏得……曾妈妈心下叹息,倒也不怪夫人。 她在知道侄女背主那一刻,就彻底放弃了侄女。生也好,死也好,都随天意吧。自己的选择,怪谁呢? 她这个做姑母的,当初可是实打实想拉一把侄女,替她寻着好去处。 到现在,她仍然觉得夫人是个顶好的人。只要不背主,只要忠心耿耿,夫人断不会亏待了去。 曾妈妈心里已有了成算,“这件事由老奴出面吧。老奴是冬喜的姑母,老奴知道该怎么做。” 时安夏淡淡笑道,“曾妈妈是个明白人。这事,正该交由你去办才好。” 不然你今天走这趟不是白走了? 曾妈妈瞧着杯里的茶,盘里的冰,篮子里的果子糕点,已经没了初时那份发自肺腑的喜悦。 可她心里也清楚得很,就算夫人不拿这些东西笼络她,她也还是要走这一趟的。 说实话,夫人没因她侄女背主迁怒于她,就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只怕也是念着当初急用人时的情分,才这般客气,这般礼遇。 她想通了这些,倒是实实在在地在心里打起了腹稿,该怎么去李府门口出这口气。 时安夏又道,“巧了,我舅母也在府里。北茴,你去余生阁里请我舅母来一趟,她该知道这事。” 曾妈妈便是明白,夫人要以建安侯府,公主府以及护国公府的名义闹上李家的门了。如此一来,便是所有人都会知道,李家人龌龊收买人家的婢女探听消息,还需要他们家公子出卖色相。 啧!夫人这心计手段!曾妈妈牙酸了一下。 片刻,护国公府主母郑巧儿来了,听过前因后果,怒道,“李家欺人太甚!去,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把轿子抬他们李府门口去,看看谁不要脸!” 冬喜又羞又怕,总觉得……事儿闹得太大了。可事儿不闹得大些,她又怎能进了李家的高门? 便是在下午,一顶大红花轿大喇喇抬到了李家的大门口。配有锣鼓和唢呐,总之什么声儿大就配什么。 曾妈妈膀大腰圆地往那李家正门口一站,猛拍朱漆高门,一提气儿,好多年不用的破锣嗓子用起来了,“开门哪!李府开门哪!李家四公子李天华,来接新娘子啦!” “开门哪!开门哪!接亲啦!” “海晏公主府,建安侯府,护国公府三府联手给李家送亲来啦!” 李家门房哪见过这阵势,平日只有他们吆五喝六闹人家的,哪有人敢闹他们李家? “喂喂喂……” “喂什么喂!叫你家主子出来接亲!”曾妈妈手一挥,两个府卫就上前推了一把门房,生生把人家推了个屁股蹲儿,四仰八叉摔在地。 门房连爬带跑进屋搬救兵去了。 曾妈妈就在李家门口讲起了李家公子如何出卖色相,勾了她做婢女的侄女探听三府消息,最后把她侄女的肚子搞大了。 三府消息!尤其是护国公府,那护国公可是户部尚书啊!这李家是想做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曾妈妈声泪俱下,“海晏公主仁慈,建安侯府主母仁慈,护国公府主母仁慈,全都念我侄女年纪轻轻容易上当受骗,怀了孩子又生活不易,特允她找李公子娶了她做妻。今儿若是李公子不负这个责,我侄女就一尸两命撞死在李府门上……” 第531章 一个破烂丫头想什么美事 一个丫头都要从李府正门抬进去做妻了!否则就一尸两命! 经过曾妈妈的轮番轰炸,围观人群里三层,外三层,一传十,十传百,不消一顿晚饭的时间,大半个权贵圈都知道了。 李府上至老太爷,下至小儿们闻风而动。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只知有人在门口闹事,还闹得挺大。 新鲜!稀奇!闹事都闹到他们李家来了。 他们李家这阵虽有些低迷,但皇太后还没死呢,就有人这般作死蹦跶。 老太爷拐杖狠狠一杵地,一声令下,“走,都去看看!” 门房一边捂着屁股一边报告,“老太爷,那老太婆可凶啦!听说是海晏公主府,建安侯府,护国公府三府联手给咱李家送的亲。” 老太爷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海晏公主,也不知他那个当了皇太后的女儿上哪儿听来的“凤女”一说,非跟这小丫头较劲。 最烦躁的是府里还养着一个假的,整天吃吃喝喝,吆五喝六,愣是从一个又瘦又干瘪的小丫头吃成了个胖子。他都不知道他李府这么养人! 海晏公主府!建安侯府!好,好得很!还打上门来了!可护国公府……又是怎么个情况? 那护国公府可不单是护国公府,还是户部尚书府啊! 门房还没汇报完,“老太爷,对方指名道姓说让李家四公子李天华接亲!” 老太爷一顿,“李天华?长风,你家四小子呢?” 李长风其实心里已经有数了,知东窗事发,正暗恨儿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听得这一点名,忙回话,“祖父,孙儿也正在找他,他今儿不在家,出去办事了。” 老太爷不悦地哼一声,“办事儿,他会办什么事?” 也不知钻在哪个小娘子的被窝里办事! 他们李家是一代不如一代,没有一个办事牢靠的。包括……那个当了皇太后的女儿。 老太爷带着人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正门口时,正见着一个老婆子一边指挥人把大红花轿往正门里塞,一边抹泪在那唱衰。 声音跟破锣鼓似的,却还字字清晰。 远远就听到什么“一尸两命”,什么“李家也不知祸害了多少闺女替他们办事”,“我们家户部尚书大人是朝廷重臣,李家竟然也敢收买人来套取机密”,“京城的权贵世家们,都回去清查清查一下吧,说不定你们家的丫头婆子还有小厮们,都被他们李家的人睡了……” 什么乱七八糟荤素不忌的!老太爷气得脑子嗡嗡,胸口咚咚,一根拐杖杵在地上敲得砰砰响,“出去!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曾妈妈终于等来了李家管事儿的,腰杆子一挺,先是朝老太爷行了一礼,才一五一十又把刚才那些车轱辘话有条有理地说了一遍。 话说到这里,大家已经分不清这轿子里的丫环到底是谁家的丫环了,只以为是李家想控制户部尚书。因为建安侯府不掌权,是个空壳子;而海晏公主虽得宠,但也没多大用处。 唯有护国公府家里才是最有利用价值的。试想想,一旦李家控制了户部尚书……这国库到底是北翼明德帝的还是李家的? 所以,这丫头应该是护国公府的丫头! 呃,李家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李家是要造反吗? 天哪,李家要造反,要控制户部尚书! 周围议论纷纷,老爷子都不知道应该看哪边。也不知道“李家要造反”几个字是从哪些人嘴里说出来的。 但他知道,必须要尽快压下这出闹剧。否则这么围在李府门前,只会让人看了更大的笑话,说不定还要坏了他们的大计。 曾妈妈今儿是豁出去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儿,“若是李家不把我侄女规规矩矩迎进门去,我侄女今日就撞死在李家门口!一尸两命!一尸两命啊!” 从外头回来被吓呆了的李天华站在门口,恨不得一板砖拍死这死老婆子,更恨不得把大花轿里的冬喜弄死。 都什么玩意儿,竟然要做他的妻! 一个破烂丫头想什么美事! 事实证明,还真不是人家想什么美事,而是丫头背后的人要恶心他。而他李家在这节骨眼上,若是不想搞出“一尸两命”来,那就必须得吃下这哑巴亏。 …… 暮色渐深时曾妈妈回听蓝院报告战绩,发现自家主母郑巧儿也在偏厅里一同有说有笑吃茶。 另外下首还坐着个人,竟是护国公府的王妈妈,同在一旁陪着吃茶。显然这也是时安夏派人请来的,才有这份殊荣。 时安夏见曾妈妈回来,眉眼都弯着,招招手,“曾妈妈辛苦了,快来歇会子,一会儿咱们吃拔霞供,都准备好了。” 曾妈妈事儿办得好,说话都大声些,“不辛苦,不辛苦,幸不辱命!” 她先是向时安夏和郑巧儿行了礼,又和老姐妹王妈妈打过招呼,这才喜滋滋坐下。 红鹊给她奉了茶上来,照例是夷山雨前茶。 今儿那会曾妈妈都没品出味儿,就被侄女的破事儿把心情弄没了。此时光是闻着茶香,都觉得全身舒泰。 郑巧儿很高兴,手下办事利索漂亮,当主子的自然也脸上有光,“曾妈妈在我府上行事就有章法,这点我倒是不担心。” 时安夏赞一声,“舅母好福气,有曾妈妈和王妈妈这等能干的人办事。” 郑巧儿笑,“这都是我从定国公府带过来的老人了。跟了我多少年,早年间也吃过不少苦,受过颇多委屈。” 曾妈妈和王妈妈齐齐起身,“跟着主子不委屈。” 郑巧儿压了压手,示意她们坐下,才对时安夏道,“若是旁人,我就把人送你了。像曾妈妈她们啊,舅母还真给不了你。夏儿你不怪舅母吧。” 时安夏点点头,“君子也不能夺人所爱啊。曾妈妈王妈妈这样的人,都是舅母的左膀右臂,就算真给我,我也不敢接。但说真的,我是真羡慕舅母,好在早前妈妈们给我好生调教了北茴红鹊她们,如今也很得用,还得谢谢曾妈妈和王妈妈。” 两个主子的吹捧和鼓励,甚至于争抢,都让两个老婆子心里极为感慨,又是一番自谦,才转入今日的正题。 时安夏温温道,“曾妈妈不用急,喝着茶慢慢说……” 第532章 都知冬喜下场不会好 时安夏自然知晓李府门前事件的经过,派出去的人早回来报告得一清二楚。 但这御下拢人有拢人的方法。比如让曾妈妈详细地从她的角度详说一遍,她就会觉得受了重用,心里舒坦,比得了银子还高兴。 曾妈妈喝了一口茶后,便是绘声绘色说起了冬喜进李府的经过。 但见她面色红润,声音沙哑,眉目泛光,一看就是办差办得漂亮才有的兴奋之色。 尤其瞧着时安夏听得十分认真,曾妈妈更是讲得带劲儿,“夫人您是没瞧见李家老太爷听到有人说他们家要造反,那个脸色哟,难看得跟茅厕里的石板子一样。” 红鹊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北茴和王妈妈也都笑起来。 郑巧儿指了指曾妈妈,一脸的纵容,“你这张嘴啊!” 时安夏用帕子掩了面,那弯起的眉眼看得出十分高兴,“后来呢?” 她当然知道“后来”,可这不是递话吗? 曾妈妈就喜欢这么凑趣的主子,“后来李四公子回来了,见着冬喜不乐意,还想骂人呢。结果被他家老太爷派人叫进去了,里头好一阵商议。完了再出来的时候,李四公子就改了口,说冬喜是他早就钟意的姑娘。” 王妈妈撇嘴,“这说得谁信呢?” 曾妈妈点点头,“当时确实没人信。是李家老太爷亲自出来澄清,说他这曾孙儿早前就寻死觅活想要娶了这丫头,是他们李家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才造下这孽。如今不过生米煮成了熟饭,根本不是为了探听什么机密……这就是把事儿给认下了。” 时安夏笑着喝茶,只觉茶味儿已淡,“老太爷倒是聪明,懂得审时度势。甭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起码皇上问起来,他能理直气壮回话了。” “这还不止,”曾妈妈喜滋滋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奉上,交到时安夏手里,“老太爷说,两家门第差距太大,就不要办什么酒,把大红喜轿从侧门抬进李府做个姨娘就行了。老奴当时可不干啊,非要从李家正门进,老太爷就给了这五百两银子,老奴才松了口。” 说白了,这五百两银子就是封口费。算去算来呢,银子就得归时安夏。 因为冬喜的身契可是在时安夏手里啊。 时安夏将银票塞回了曾妈妈手里,“这银子呢,你们老曾家自己拿着。你是自己留着,还是拿一部分给她爹娘,都随你,我可不管。” 她又递了个眼色给北茴,北茴便把冬喜的身契递给了曾妈妈。 “这?”曾妈妈一手拿着银票,一手拿着身契,不知如何是好。 她侄女可是背主在先!原先她是想过,这五百两要是落她手里多好? 可现在真落她手里,她就又恨侄女怎的这般眼皮子浅。面前这是个多好的主子啊。 时安夏道,“今儿是看在曾妈妈的面子上,冬喜这事儿在我这儿就了结了,往后谁也不许提。至于冬喜在李家是死是活,我也不再过问,全看她的造化。身契你拿走,放在我这儿倒是徒增烦恼。至于这银子嘛……曾妈妈你自己去分配,我也不过问了。” 曾妈妈真心实意道,“谢夫人宽容大量。那这银子,我就寄回去给她爹娘,也算养了她一场。至于她……” 其实在座之人,都知冬喜的下场不会好,恐怕只有冬喜自己一个人还在憧憬未来当主子的生活。 时安夏又让北茴拿出十两银子递过去,“你今儿替我办差办得好,这是赏银。” 曾妈妈哪敢收啊,她这张老脸都是被磨来磨去只剩一张皮了。 郑巧儿仍旧纵容着,“给你,你就接着。我这外甥女儿样样厉害,最厉害之处就是会赚银子。以后她要是开口叫你们办差,你们只管好好办,少不了好处。” 曾妈妈这才颤颤接了赏银,千恩万谢。 时安夏又让北茴拿出十两银子来放在桌上,“今儿请王妈妈来,也是有事要办。” 王妈妈赶紧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站在曾妈妈身侧,“夫人您吩咐就是。” 时安夏道,“我记得王妈妈的孙儿写话本子写得不错?” 说起这个,那可是他们老王家的骄傲,便是又把小孙儿说了一遍,“夫人好记性。我那孙儿从小跟在定国公府小公子身边当书童伴读长大,对了,如今他最崇敬的人,就是建安侯世子爷了。” 时安夏笑,倒也不谦虚,“我哥哥确实是读书人的楷模。” “那可不嘛!”王妈妈最羡慕人家建安侯世子爷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书看一遍就记住了,不用买,这得省多少银子? 时安夏说回正事,“还是一样的事,烦请王兄弟写个关于李家这事儿的话本子,别点名道姓,只说这丫头是某国公府一个妈妈的侄女,就在府里做事。拿去放到茶馆里说一说,传一传,让这热度十天半个月的别消下去就成。” 王妈妈笑,“这个他熟。” 北茴将十两银子递到王妈妈手上,“给王兄弟吃茶。其中有什么不清楚的,您问曾妈妈,她知道详情。” “诶诶!”王妈妈接过,笑着谢了恩,“老奴定让孙儿办得妥妥的,请夫人放心。” 时安夏欣慰一笑,“王妈妈办事,我自然放心。” 接下来,便是在听蓝院里宴请两位嬷嬷吃拔霞供。 这大热天儿,嘴里吃着热辣辣的兔子肉,喝着爽口的茶,以及果子压出来的甜汁儿,旁边放着冰晶盘降温,别提日子有多美。 她们倒是美了。 可冬喜不美。 那大红轿子抬进去就被扔去了柴房,还有人在轿外骂了声“晦气”。 冬喜坐在柴房里头左等右等没等到李天华,才自己从轿子里走出来。 她一走出来,就发现柴房被锁上了。大惊之下,拍得柴房门嘎嘎响,“开门!开门!李公子,我是冬喜啊!李公子,你快来放我出去……” 不一会儿,柴房门果然开了,李天华就站在门口。 冬喜委屈又惊喜的眼泪在眶里打转,“李公子……我终于……” 李天华微眯着眼,手里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摇着,“你真有孕了?” 第533章 时安夏给她准备的大红花轿啊 柴房里本来漆黑一片,门一打开,烛火就照了进来。 门前的贵公子在烛光中白衣胜雪,看在冬喜眼里如天神般降临。 她眼中迸射出无限惊喜和思念,完全忽略了对方问的什么话,只恨不得扑进人家怀里,诉说这多日来在侯府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而那些不公平待遇,到今天她才知道是因为时安夏早就得知她投靠了李家。 李天华狭长的眼睛里绽出一抹精光,重复问了一句,“你真有孕了?” 她都多久没见到他了呀!冬喜看见日思夜想的贵公子,激动到哽咽,说不出话来。心想,在他知道她有了他的骨肉后,心里也是开心的吧。 可下一刻,李公子的问话就让她不得不说话了,“谁的?你就栽赃给我!” 冬喜瞪大了眼睛,“爷,您说什么?” 李天华都懒得看她一眼,侧身让开,“管她怀的是谁的孩子,都打掉。” 冬喜耳边嗡嗡作响,木然站在原地,诧异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 从其身后进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上前就按住冬喜。 冬喜如梦初醒,“不!不不!公子,公子,奴家怀的是您的骨肉啊!奴家怀的真是您的骨肉……啊……” “别吵!”一个老婆子顺手一耳光打偏了她的头。 又进来一个婆子,手里端着一个碗,碗里是乌黑的药。她也不多说什么,只一手掐着冬喜的下颚,将一碗药尽数灌进她嘴里。 冬喜还没从喜悦中回过味来,就被打入了深渊。她挣扎着,想要把药吐出来。 可她那点子力气哪里敌得过几个凶狠的老婆子? 一片阴影缓缓倾斜,将冬喜从头到尾覆盖住。 李天华弯下腰,仔细看着眼前这粗鄙丫头,想起那个叫“红鹊”的,心里不由得想,若今日被塞过来的是红鹊,他也不是不能忍。等玩腻了再扔出去便好。 可这个冬喜……嘶,当初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还害他被曾祖父骂得狗血喷头! 李天华上前便是一脚踏在冬喜的腹部,狠狠一用力。 “啊!”冬喜惨叫一声。眼前俊美的男子变得无比狰狞,哪里还是当初许她做良妾的贵公子? 冬喜也是个倔强的,攒了这么久的怨和怒,这么久的情和意,就算被灌了打胎药,就算被他踩在脚下,她也还是瞪着大大的眼睛,蓄着眼泪沙沙问他,“爷,你当初也是真心对过奴家的吧?” 李天华在她腹部加重了脚上的力道,以此作答。 她痛得“哎呦”叫出好长一串声来。 他便低下头,笑得邪恶,“真心?你也配!论模样,你给红鹊提鞋都不配。论能力,你不如北茴一根头发丝儿,论……反正论什么,你都及不上时安夏那几个丫头。那你知道为什么我偏偏选上了你?” 冬喜脸色煞白,不甘心的,一字一字问,“为什么?” 她今日既进了李家的门,那就一定要问出个原由来。 他说过他一眼就瞧上了她的机灵劲儿,他说过他喜欢她这样单纯可爱的女子。他说过…… 可他今日说的却是,“因为……”他拖长了话音,带着说不出的轻蔑,“你贱啊!上青楼还要花银子。而你,不用。” 冬喜眼前阵阵发黑,烛光中的男子变成了好多个青面獠牙的样子。 她的心很疼,疼得椎心。 这些日子她吃不下,睡不着,脑子里思念疯长,做梦都在想着贵公子。 她是靠着想念一个人而在侯府中苟活着,她一直坚信贵公子是被什么绊住了才不能现身。 她只需要等,她等得起。 可现在,这个男子告诉她,上青楼要花银子,而上她,不用。 她怎么甘心? 李天华恶狠狠地继续撕碎她,“你要不是时安夏身边的丫头,你以为我会看你一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呸!” 他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 冬喜只觉整个人像是坠入了深渊。 门口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喊,“爷,你跟这种人有什么话好说?她长得那么丑,也好意思逼爷娶她为妻!什么玩意儿啊!做妾都便宜她了。” “妾?做妾都不要!”男子收回了脚,伸手将身后女子搂在怀里,轻挑地在她耳朵上轻轻咬着。 那女子嘤咛着直往男子怀里拱去,跟只恶心的虫子一般。 冬喜便是从这女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初的样子,似乎比这更……恶心。 那些在车里,在某个宅子里的旖旎春光,全部变得黯淡无光。 “砰!”柴房门被重重关上,下了锁。 外头是李天华的声音,“等这个女人落了胎,就赏给你们玩。” 一群小厮的声音,“谢四少爷!” 冬喜倔强的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流下。她就那么躺在冰冷的柴房地上,四周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那顶大红花轿还歪歪扔在一旁。 呵!时安夏! 时安夏给她准备的大红花轿啊! 冬喜想起某日一个叫银珠的姑娘给建安侯府主母下毒,时安夏以雷霆手段谒杀奴仆时说过,“背主求荣,唯死路一条,本姑娘绝不姑息。” 原来!原来时安夏早就察觉她搭上了李天华。 当日时安夏说过的话历历在目,“冬喜,本姑娘教你一个道理。人,行于世间,对坏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时安夏还说,“倘若银珠不是被我抓到,而是在半途就心生悔意,来向我坦白,也许我会饶她不死。” 这话当时就是在点她吧?可她愣是没听出弦外之音。 “没有人心生贪念,置旁人生死于不顾,最后还能善终,全身而退。这世间,没有这个道理。” 没有这个道理,所以时安夏就送了一顶大红花轿给她,将她推向地狱……冬喜忽然哈哈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夏夜闷热,蚊虫在冬喜的全身叮起了无数大包,又痒又疼。 可她感觉不到,只觉地上冰冷一片。 身下流出了血,湿漉漉的…… 听蓝院里,时安夏独自一人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出神。 北茴拿了外衫给她披上,“夫人,不用为那种人难过。你给过她多少机会啊,她都不珍惜。” 时安夏回过头来,眸色很淡,“是啊,我给过她机会。如今只能一顶大红花轿送她上路了。” 第534章 他们都是杀了她孩子的元凶 冬喜早先来侯府的时候,表现得也算可圈可点。为人处世都受过曾妈妈亲自教导,时安夏也有打算要重用她的。 可冬喜不聪明啊。 冬喜第一次被李天华带去外头宅子引诱失身,回府后便处处表现出比平时更热络的兴奋。时安夏就让岑鸢找人去查她出去见过什么人,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待了多久。 冬喜到底做不了细作的精细活儿,几乎所有情绪都外露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了不同的际遇。 是那种命运即将改变的优越感,使她说话行事都变得贸然,就连北茴都早早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之处。 北茴算得上管事里头对手下丫环婆子们最为宽容的人了。只要不是原则性错误,她口头上提醒两句就算了。 唯冬喜的不对之处,包括她在街头亲眼看见其从一辆华丽马车上下来,又试探几次口风,都一五一十向夫人汇报。 后来时安夏以西月学习医理为由,请孟娘子来府里观其色,探其脉,发现她已非处子之身。 时安夏便让冬喜看到想让她看到的,借她的嘴,传递错误信息给李天华。待成亲后,又只带走了北茴等人,独留她一个在侯府里做洗衣丫头。 一直防她不假,但也一直在给她机会。 只要她主动找上门来,北茴都没有拒之门外。而是让她进门,想听她悔悟,让她自己说出来。 但冬喜从来没有珍惜过悔悟的机会,只一味陷在那满是谎言的情爱里,企图进少主府继续探听消息。 时安夏失望吗? 其实也还好。经历过太多背叛后,她对一切都看得很淡,很难受人影响。所谓希望不太多,失望也就不太大。 尤其像冬喜这样的,并未在前世跟她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过的人,感情就更淡了些。 这一次,时安夏是彻底放弃了冬喜。谁种的苦果,谁自己咽了吧。 李府的柴房里,冬喜躺在血泊之中。 她想起从老家刚来京城时,见姑母一家过得红红火火,心里好生羡慕。 当时真就误以为京城遍地都是金银可捡。 姑母的女儿女婿,儿子媳妇都在定国公府或者护国公府做事,连孙子辈的也得了重用,挣着外人羡慕的银子。 冬喜羡慕归羡慕,却不是特别想签身契做下人的。她千里迢迢投奔姑母来,真是一心想议个亲。 起初她姑母给她说了个定国公府门房的小儿子,谁知那小儿子相不中她。别的没说,只说口音上不适应,听不太懂她说的话。 但她姑母说,那都是借口。其实是门房嫌她不挣工钱,补贴不了家用。如果她能进个大户人家干活儿,情况就不同了。 原本冬喜想跟她姑母进护国公府。可姑母很为难,说主子不当家,用不了那么多人。且护国公府不缺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如今是没有多余的坑可填人进去。 冬喜嘴上不说,心里是不高兴的。觉得她姑母心思深沉,就是不想让她进护国公府沾光呗。 然后她姑母就给她支破落侯府去当差了。还说什么为她好!给她寻个好主子,以后前景亮堂得很,嫁人也会嫁得好。 其实说来说去,就是不想把她带在身边。而且她怀疑,她姑母收了时安夏的好处。 初时冬喜也算听话,希望好生在时安夏身边等出头之日。她看到周围的姐妹相亲相爱,也生出过安心的念头,想要一辈子跟着主子。 可李天华的出现,令她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那是人上人的风光。冬喜想到了被门房的儿子看不起的屈辱,想到了姑母的自私。 如果她成了李天华的良妾,得打那门房和门房儿子多大一个耳光啊?还要让她姑母后悔当初暗藏私心,没全心全意帮助她。 到那时,她冬喜也可以高高在上跟她姑母说,以后你们家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我会尽力帮你。 冬喜就是想要过上有一天她姑母来求她的日子……可是,终究等不来了。 她分明听得清楚,李四公子要把她赏给小厮们玩弄。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李四公子亲手杀死的。 冬喜还来不及体会嫁人生子这份喜悦,美梦就破灭了。 其实她在少主府里听到自己有身孕的时候,真是很开心啊。方知这些日子时时感觉疲累,恶心想吐,原来是有了孩子。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干活儿干得太累。可这个孩子就这么死了……凶手是李天华,是那三个喂药的婆子,是她姑母,还有时!安!夏! 他们都是杀了她孩子的元凶! 不知不觉,冬喜的眼泪流出来,顺着眼角,流到了地上。 她摸黑爬起来,爬到大红花轿里面,摸到座椅下那把剪刀。 那是来前她姑母给她的,说留着防身。若是受了欺负,就跑出来……呵,她姑母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受欺负,却还要送她来李家。 她忽然想起来,不是姑母要送她来李家,是时安夏要送她来李家。 时安夏要惩罚她,要让她知道真相是如何残酷! 呵!时安夏啊!好手段,好心计。 好歹主仆一场,时安夏怎么就能把她推向深渊? 冬喜将花轿帘上的木杆子取下来,摸黑用剪刀将杆子削尖藏好。 然后猛然拍响了柴房门,“四公子!李四公子!我有你想知道的消息,我有你想知道的消息啊!我知道个秘密!你快来,我告诉你,我全告诉你!” 李天华这一晚上被曾祖父骂完,又被祖父骂,然后再被父亲骂……说他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闹出这种事来,差点坏了大事。 然后又被母亲拎着耳朵数落一通,骂他荤素不忌,怎的沾染上这种女子。 李天华恼火得要死,刚走出母亲的房门要转回自己院子去,就见贴身小厮匆匆过来找他,“四少爷,那丫头又在柴房里闹起来了……” “闹闹闹!你不会进去把她打一顿?”李天华火气大透了。 小厮有些为难,“打倒是可以打,但她嘴里嚷嚷着要见您,说是有她原先主子的重要消息告诉您。” 第535章 姑娘我错了 李天华一听有海晏公主的重要消息,阴阴一撇嘴,“这个臭婆娘!老子早知她留有一手。” 要是这个时候他能拿到关于海晏公主不为人知的私密消息,他那群以曾祖父为首爱骂人的长辈们是不是就得高看他一眼? “走,瞧瞧去。”李天华手中折扇哗一声打开,摇一摇,迈出了志得意满的步伐。 他来到柴房这边,远远就听见一个疯婆子在那吼,“李四公子,李四公子,我有重要消息……” 下人们都远远地看着,也不过去,怕被血腥气熏着,晦气。据说沾染了这种血,要倒霉好些年。 李天华不知这些规矩,但小厮知道。可小厮忘了提醒,直到打开柴房门,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才想起,“爷,咱还是先撤吧,据说沾了这种血腥会倒霉。” 李天华就着小厮手上照亮的灯笼往里一瞧,便见女子奄奄一息倒在满是血迹的地上。 只怕现在不听,隔一阵人就没了。李天华拿扇子捂住口鼻,想了想,还退了两步,朝里喊,“你嚷嚷什么?有什么话就说!” 冬喜垂下的眼帘遮去了目光中的阴冷,说出的话气若游丝,“奴家是……忽然想起了……想起了时安夏的一个秘密,觉得对公子有用,所以,所以……咳咳……” 她后面说了什么,李天华是一个字儿都没听到。他只听到“时安夏有一个秘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皇太后可不就是想要掌握“凤女”的秘密而不得吗? 他感觉自己要立功了,上前两步,“你大点声儿,本公子听不见。” 冬喜轻轻抬起头,“隔墙有耳,这重大消息别让旁人听了去才好。奴家……奴家……快要不行了,也只能最后为公子做这点事儿了。公子,你来,我说给你听……”说着,她就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只那微微起伏着的背,显示着她似乎还有点气儿。 李天华迟疑片刻。一只脚踏在柴房外,那是一条生路;一只脚踏在柴房里,那是一条死路。 生死之路,一念之间而已。 李天华其实并不担心里面有什么危险,只是觉得里面味儿太难闻,且还会倒霉。 可他转念又想着,这丫头别死了,死了就听不着秘密了。 挣扎一瞬,李天华抬脚便要进柴房去。 那小厮忙拦着他,“四少爷……” 李天华摇了几下扇子,挥走鼻端的血腥味儿,“不要紧,你打着灯笼跟上。” 他到底还是有些害怕在这样的柴房里见一个全身脏污的丫头,有个人陪着也好。 小厮万般无奈,应了一声,跟在身后。 李天华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冬喜,仍旧用手里的扇子遮着口鼻,那露出的眉眼说不出的嫌弃。 他用脚踢了踢她,“说吧!爷可没功夫陪你在这说话!” 冬喜缓缓睁开眼睛,费力地想要仰头去看他一眼,已是不能够。 累了,她太累了。 她身下的血,已染红了她的衣裙。 可她今日穿着大红的喜裙……呵呵,她笑了一下,“公子,你终于来了。奴家这就把秘密告诉你吧,这也是奴家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李天华听她说话听得费耳朵,听半天也只听了个咿哩呜噜。他不耐烦地弯下腰,发现还是听不到。 他只能缓缓蹲下身来,俯近了冬喜。 小厮莫名心头一跳,手里的灯笼都抖了一下。可还是晚了…… 就在此时,冬喜动了。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把李天华扑倒在地。 小厮吓蒙了,怔愣着扔了手里的灯笼朝冬喜扑来的同时,一支尖利的长棍直插李天华的胸口。 这是夏日,衣料子很薄。 长棍被削得无比尖利,插进软骨头一般的李天华身体里,鲜血喷涌而出。 不止,冬喜顺手捡起地上的剪刀,在李天华的惨叫声中挥起又落下。 挥起,落下。挥起,再落下。朝各个方向刺去,刺的最多的是李天华的身体。 小厮也在混乱中被剪刀戳得鲜血直流,“四少爷!爷!爷……” 轰! 灯笼忽然燃起来,火苗子窜得老高。 没错,柴房里还闲置着一盏油灯,放在角落里没拿走。冬喜早早就将油灯里的油,泼在地面上,用干草盖着。 黑灯瞎火,加上有血腥味的遮掩,让人丝毫没注意到脚下的异样。 直到灯笼掉落在地,点燃了地上的油,又点燃了干草,再一股阴风吹来,火势迅速蔓延。 小厮也出不去了,凶相毕露地扑向冬喜。 “臭婆娘!”小厮狠狠一个耳光打得冬喜脑袋一偏。 她头发散落下来,像个索命的幽魂,阴阴地问小厮,“不是要快活一下吗?” 随着这句“快活”出口,那把剪刀挥起就往对方脖子快活地戳去。 一阵剧痛袭来,小厮愣了一下,猛地扑上来掐住冬喜的脖子。 冬喜胡乱挥动着手中的剪刀,也不知戳了小厮多少下。 冬喜的口鼻渐渐没了呼吸,手也软软落了下去。 她睁大眼睛,痛苦中仿佛看到了光亮。 一个声音说,“冬喜姐姐,你去歇着。你今日身子不爽利,摸不得凉水,活儿我来干。” 这是红鹊的声音。 一个声音说,“冬喜,你快来尝尝我做的糯米饭,看看好不好吃?” 是自己腼腆的声音,“姑娘都还没吃,我怎么敢吃?” “哎呀,就是因为夏儿姐姐还没吃,所以才让你吃嘛。你快尝尝,看看香不香?这是五色糯米饭,我用了好多种野菜做的呢,你看,好多种颜色,可好看啦。” 这是红颜的声音。 冬喜还记得那五色糯米饭的味道,是她一生中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七嘴八舌的声音从四面涌来。一个美丽的女子端坐在椅上,眉目间漾着莫名的温柔,“我再说一次,以后你们是我的人。未经我允许,谁都别想主宰你们的人生。” “那,姑娘,奴婢算您的人吗?姑娘,奴婢来的时间短,可奴婢喜欢姑娘,想一辈子跟着姑娘。” 那声儿爽朗又坚定,“才多大点,就一辈子!这路,还长着呢!” 路,不长……就此断了。冬喜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滑下。这一瞬间,她最想说的竟然是,姑娘,我错了…… 第536章 你在想红鹊是不是 姑娘,我错了。冬喜留在世上的悔恨再无人知道。 老辈子常说,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旁人的苦口婆心,从来不会让一个迷了心窍的人大彻大悟。唯有经历能让人如梦初醒。 区别只在于那九死一生的经历,你是生是死而已。 冬喜不幸,死了,再没有醒来的机会。 火光冲天,柴房外人声鼎沸,哭声震天。 “走水啦!走水啦!快提水来!快快快!进不去啦!四少爷还在里头!” “儿啊,我的儿!” “少爷!四少爷!快救四少爷啊!” …… 这夜时安夏又睡得晚,原因是岑鸢近来都回得晚。 她习惯亲眼看到他喝点暖胃的汤下肚,在外头用膳总是没那么养人。 时安夏握着的毛笔不知怎的碰到了杯子,一整杯水洒在刚抄的佛经上,晕染出一朵朵水墨花来。 红鹊“哎呀”一声,“夫人,快,快快,您先避旁边去,奴婢拿帕子来收拾。” 时安夏将毛笔搁下,却不退开,只是拉着红鹊的手,轻轻叹一口气。然后拉过她,轻轻抱住她小小的身子。 红鹊忙将帕子扔桌上,抬手轻抚时安夏的背,“夫人莫伤心,冬喜不值得。” 她说这话的时候,莫名就盈了一层泪。 时安夏摇摇头,“我没有为冬喜伤心,没有。”她只是庆幸有红鹊的真心。 上一世,她对红鹊也有过误会而冷落其多日。 是以这一世,她总怕自己误会了谁,查得尤其认真。三番五次确认,来来回回暗示,结果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是啊,有的人值得,有的人不值得。 时安夏放开红鹊,默默站起身退到一旁去。 她今晚有些心烦意乱,连抄心经都抄得不能专心。她顺口问,“少主还没回来吗?” 红鹊已不记得夫人今晚问了几次“少主还没回来吗”?无奈地摇摇头,“夜宝儿去门口接人了呢,若是少主回来,它准得跑回来提前报讯儿。” 时安夏笑道,“今儿都多晚了,少主不会让夜宝儿扰人眠。” 红鹊一想,是这么回事。她边收拾桌上水渍,边安慰主子,“少主不会出什么事,平时也是很晚才回来。” 时安夏眼皮跳得厉害,却也知她说的是实话,“没事,我看会书。” “夫人,厨房煨着山参汤,奴婢盛一碗给您暖暖胃?”红鹊忧心忡忡道。 “没胃口,不吃了。”时安夏说着又坐到了桌前,翻开一本册子看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来了来了,少主回来了。”北茴在檐下等了好几茬,可算看着影子了,笑着进来报,“少主回来了。他带着夜宝儿还特意放轻了脚步,怕吵着夫人休息呢。” 时安夏揉了揉眼窝,悬着的心可算放下了,一瞬间胃口也变得好起来,“去把厨房煨着的汤盛好。” “好咧!”红鹊兴高采烈起来,悄悄跟北茴说,“咱们夫人可在意少主了,这一晚上都在念叨。” 北茴也放心地笑道,“夫妻就该是这样。” 时安夏脚步轻快地出屋来迎岑鸢,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他好端端的,毫发无伤,便是放下心来,“夫君怎的又这么晚?” 岑鸢看着她的小脸,“还不睡?不是叫你别等我吗?” 他接过北茴递来的湿巾子擦了手,才牵起她的手往书房里去,“有个事儿,得跟你说。” “什么?” “冬喜死了。”岑鸢坐下,拿起桌上的壶倒了杯水喝,“李天华,还有他的贴身小厮,全烧死在柴房里。” 时安夏终于知道今晚的心神不安从哪儿来了。 她想到冬喜会死,但没想到冬喜这么快就死了。还挺勇,竟然拉了两个垫背的。 岑鸢握着她的手,轻声问,“后悔吗?” 时安夏认真想了想,“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你……觉得我心狠手辣?” 岑鸢便是笑了,“傻姑娘,我是笑你等了这么久。” 从他们成亲前,就发现了冬喜的异常。这个傻姑娘一直在等冬喜的回头是岸。 她原就是嘴硬心软的人啊。只是心软的人活不长久,所以必须逼着自己心硬起来,以铁血手腕掌控着一切,方才不会沦为阶下囚。 走到这一步,早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 红鹊端上来两碗热汤,“少主,夫人,快趁热喝了。” 岑鸢眼角的余光落在红鹊那张绝美的脸上,莫名就想起那晚红鹊急匆匆找到他,带着哭腔拽着他的手臂道,“糟糕了,陈将军,皇后被人下了药。快,咱们去救她,快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时候,红鹊已贵为德妃。 她一路把他拉到央华宫,一起将当时已昏迷的时安夏拉出被窝。 可外头脚步声响起,已来不及撤离。 红鹊便一把将时安夏塞进他怀里,以一种决绝的语气命令他,“去,躺床下!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 她说完就脱衣,在他目瞪口呆之下,钻进了被窝。那床上,还躺着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安平王。 央华宫的门砰地被踢开,荣光帝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进得殿来,掀开被子,看到的就是只穿着亵衣的红鹊与安平王睡在一起。 那时,岑鸢正抱着时安夏躲在床下……那是他来到冷兵器时代,最无助最窒息的时刻。 他那么渺小,根本无法救下红鹊,眼睁睁瞧着红鹊被人拖走。 岑鸢永远也忘不了红鹊最后看时安夏的那一眼,是坚定的温柔,以及热烈的忠诚。 后来他去救过红鹊,可红鹊拒绝了。红鹊说,她本来就不想活了,给荣光帝做妃子的每一天都觉得恶心。 这一世,岑鸢重生回来再见到红鹊时,的确如许多人猜测的那样,有些不一般。 的确不一般啊,这样好的姑娘!这是真正的故人。 屋子里,只剩下时安夏和岑鸢两个人了。 时安夏抬起密密的眼睫看着他,“你在想红鹊是不是?” “嗯?”岑鸢挑眉。论有个观察入微的娘子,人生多可怕? 时安夏伸手握住他的手,垂下头去,“你想起了红鹊在央华宫救我的场景,对吗?” 第537章 北翼国瓷 书房的窗叶半开着,屋外树木的长枝不知何时悄悄钻进窗来。 小姑娘清凌凌带着水光的眸子像是有无尽的疑惑,又怕晕倒,又想知道,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岑鸢诧异地对上那求知的目光,小姑娘记得央华宫里发生的事?他一直以为她不记得,之前试探下来,她几乎把与他有关的事全忘了,甚至与他有关的人都忘了。 “当时,我在哪里?”他没忍住问。 她不确定,“你,也在床底?所以,你……是我的解药?” 他的手心,忽然烫起来。 耳根也红了。 那一夜的缠绵…… 他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可她的眼神却在涣散。 他抢先一步接住她摇摇欲倒的身子,狠狠一闭眼,低呼一声,“小祖宗,我要再跟你回忆上辈子的事我就是狗!” 仿佛是回应他,外面夜宝儿“汪汪”叫了两声。 红鹊的声音从外屋传来,“哎呀,夜宝儿,你乖乖的,不要抢。骨头是你的,肉肉也是你的,是你的是你的,全是你的……我们家夜宝可真乖啊……” 岑鸢和时安夏四目相对。 他强有力的手臂紧抱着她。 她已满头大汗,躺在他怀里,却笑了,“狗!” “怎样了?”他咬了咬牙,不理她俏皮的玩笑。 “没事,就是忽然刺痛了一下。”她挣扎着站起来,“但我现在已经可以很好的控制,知道要怎么去躲避那种刺痛了。所以你要不要试试告诉我……” 一阵刺痛又袭来,她耳朵嗡一声响。可她还是睁着眼睛,没让他看出一点异样。 岑鸢默了默,将她打横抱起回房,放在床榻上,“好了,不要胡思乱想。明日我有份关于红鹊的礼物要送你。” 他是真怕她又使劲去想那些刻意被人禁锢的事,这好比犯人越狱的危险。 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的小姑娘,涣散的眼神清亮了许多,“什么礼物?关于红鹊的?” 岑鸢没理她的问题,叫了北茴和红鹊进来为她梳洗,“你们细心着些,她刚才头疼。” 北茴皱眉,怎的又头疼了? 时安夏挣扎着坐起来,“只一下,现在不疼了。” 她看了看红鹊在场,到底没再追问礼物的事。 很快时安夏便知,那真是好大的一个礼物。 头几天,各国使臣参观了北翼各种展览会,已是大饱眼福。 今日是莫瓷的主场,时安夏自然得到。 展览会场设在金銮殿,这使得使臣们诧异之至。 明德帝端坐在龙椅上,笑道,“邀请列国使臣前来,是因为你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正好赶上我们北翼国瓷的封典。” 国瓷? 别说是列国使臣没弄明白,就是本国大臣除了礼部那些负责布置的官员,以及中书省拟旨的官员,旁的一样一头雾水。 且殿上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尤其为首的那位老者,看着似布衣,却又浑身散发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匠人风采。 礼部官员一挥手,十二个身着白底红花纱裙的绝美女子每人端着一个托盘上殿。 摇曳间,步步生莲,美轮美奂。 乐起。 女子们便是端着托盘随着丝乐袅袅在殿上舞起来,柔软的腰臀,长发飘香,那白底红花转起圈来,便是如同一尾尾的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众人哪里还记得什么国瓷,所有人的视线都随女子们优美的舞蹈飘忽着。直到女子们走近,将托盘中的瓷器一一展示。 大家才发现,托盘中精美的瓷器,有大碗小碗,有碟,有杯,却都无一例外全是白底红鱼。 女子托着瓷器在他们眼前转着圈,就仿佛是那些鱼化成了活色生香的少女翩翩起舞。 场上无比热烈。 列国里有对瓷器精通的,便是伸手想要把玩一下瓷碗。 女子嫣然一笑,也不吝啬,便是将碗呈上,任人观赏。 梁国使臣吴贤文出了名的爱瓷器,拿在手里便不舍得放下,爱不释手,“好东西,好啊!” 此时,乐调换了,换成了另一首欢快舒缓的曲子。 便是来了一群红衣女子,每人手里提着一只精美的壶,舞着就上来了。 打头的女子向着吴贤文施了一礼,轻轻一笑,“大使请看。” 她举起手中壶向着吴大使手里那只碗倒入水,瞬间,碗中胎壁内用矾红画出的鲜艳红色小鱼如活了一般,在碗中游来游去,栩栩如生。 吴贤文哈哈大笑,要不是手里捧着碗,都要抚掌了,“妙!妙妙妙!妙得很啊!” 那些没看到的人急了,纷纷问起来。 女子们便逐一向大家展示一番。 一轮鱼完了以后,又展示了一轮花朵在碗壁上从花苞盛开成炫丽花朵的过程。 场上赞不绝口。 明德帝的脸也乐开了花。骄傲啊,他们北翼的工艺,北翼的文明。 他伸手压了压场上的喧嚣,让礼部官员讲话。 礼部官员捧着厚厚的册子,讲解着瓷器的工艺和寓意。当然,里面涉及到机密的制作方法不能说。 他介绍起那位身着布衣的朴实老者,“这位就是莫岳深老先生。这些瓷器都是由莫老先生亲手研制……” 以下是冗长的赞誉,直夸得莫老先生天上有地上无。 一代匠心,一代匠人。 吴贤文爱才,恨不得把莫老先生打包回梁国,上前就是一鞠,“先生好匠心!好工艺啊!” 莫岳深别的可以谦虚,但在瓷器这方面,他自来骄傲,自是当仁不让。 就算以前穷的时候,被人欺负的时候,他也从未低下过高傲的头颅。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无出头之日,甚至想过只要把东西做出来,署上侯府那小姑娘的名也可以接受。 谁知,那小姑娘真如女儿说的那般,是特别特别特别好的人啊。 明德帝正色道,“此瓷以莫老先生的姓氏命名,称‘莫瓷’。今后,也是我北翼的国瓷。” 中书省殿上宣旨,莫老先生跪地接旨,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时,莫岳深作为莫瓷创始者被尊为“瓷父”,同时担任了朝廷督陶司的司长。 列国在殿上就跟北翼签订了大批瓷器订单,订的不仅仅是国瓷,还带动了整个瓷器业的发展。 莫司长好生得意,好生威风。 第538章 因为没杀死莫岳深 魏家震惊。万万想不到,最后官当得最大的,竟然是老爷子。 莫老爷子的大徒弟秦显白今日不在场,小徒弟周尘砚特别高兴,师父前师父后的喊个不停。 魏忠实忍不住笑周尘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爹呢!” 周尘砚嘿嘿一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不就是我爹吗?我爹终于扬眉吐气了!” 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们了!再也没人敢以低价强买他们辛苦烧出来的瓷器了。 时安夏默默瞧着一切尘埃落定,对嫂子笑道,“瞧,梦都是反的。” 魏采菱却知,若没有时安夏的未卜先知,她外祖父定遭毒手无疑。 因为她故意让外祖父胡乱写的手稿被秦显白偷走了……想必,秦显白很快要倒大霉了。 确实,秦显白倒了大霉。 他偷了莫老爷子的手稿回了安州,然后伙同那边交好的瓷器商投了大量的银子要做出碗壁有鱼有花的瓷器。 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那鱼和花只要一碰水,就就就就……脱落了,根本不可能达到在里面栩栩如生的效果。 秦显白坚信可以成功,又用三寸不烂之舌鼓动瓷器商继续投入大量银子烧制,还保证肯定回本。 且一再说明,以他敏锐的嗅觉能感受得到,只要这次成功,很可能会成为北翼的国瓷。 而他自己,也能因此成为新一代瓷父。因为他……天纵奇才,才能造得出这么好的瓷器。 一切都在他的殷切希望下进行,结果晴空一个霹雳把他砸晕了。 北翼有国瓷了! 北翼国瓷叫“莫瓷”! 他师父莫岳深成了瓷父,荣任朝廷督陶司的司长。 不对啊!不对! 梦里不是这么说的呀!秦显白分明记得有一次做了个美梦,梦到自己成了瓷父,当上了朝廷督陶司的司长。 他富可敌国,连朝廷都要礼让他几分。 怎的变成了这样? 瓷器商们好不容易采购到了一批真正国瓷的样品,拿回来一瞧。 哇,鱼会游,花会开……这才是他们想要造出来的瓷器。 再一看,秦显白骗了这么多银子搞出来的四不像,简直糟心糟透了。 “还钱!”瓷器商们逼着秦显白还银子。 可秦显白哪里还有银子可还得出来?全都拿来烧那些废瓷了。 秦显白欲哭无泪,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宽限些日子。 可对方是只认银子不认人的主,以前能提供利益就是称兄道弟的好兄弟,现在利益化成水便是六亲不认。 秦显白被逼得走投无路,准备上京城找师父问个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害他?拿错误的手稿误导他,引他上套。 可瓷器商以为他要跑路,一怒之下,将他打晕,扔进窖洞烧死了。 秦显白死的那一刻,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 他终于知道分明是个美梦,分明是个缜密的计划,为什么会功亏一篑。 因为没杀死莫岳深! 梦里的莫岳深是死了的,被他亲手推进窖洞里给烧死了。 而他忽略了这个细节。他师父太忙了,常住在他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连人都见不着,又怎么能随心所欲杀死师父? 秦显白如梦方醒。 他醒时,大火烈烈……人生终究梦一场,这是后话,表完了。 这一天的国瓷展览散去,列国回到安夷馆用晚膳。 今日馆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一位是海晏公主时安夏,一位是公主的驸马岑鸢,还有一群礼部官员。 他们代表朝廷来慰问使臣。礼部官员们长袖善舞,与众使臣推杯换盏。 时安夏却被岑鸢带去了维那部落一桌坐下。 他们之前在丛茵河上吃酒的时候,已经认识了瓦真王子。这时候坐过去聊几句,倒不显得突兀。 时安夏也不知岑鸢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狐疑地低声问,“你说这里有红鹊的礼物?” “嗯。”岑鸢想了想,低声回她,“耐心些,也说不定是我猜错了。” 时安夏一听他这么说,好奇心更重了。 席间,瓦真王子依然不善言谈,唯一的交际方式就是喝酒。 但凡他要说话,必定是举杯说,“请!” 除此之外,真就是惜字如金。 岑鸢也是个能人,几大碗酒下去,面不改色。 部落使臣生怕冷场,“驸马好酒量啊!” 岑鸢笑笑,“瓦真王子也好酒量。” 部落使臣笑得有些尴尬,也有些苦。 他们王子以前可是滴酒不沾,后来却总是酗酒。每日不酩酊大醉,都不算完。 惜字如金的瓦真王子盯着时安夏的脸,带了几分醉意,忽然柔了声儿,“公主倾国倾城,不该出来……” 部落使臣生怕自家王子再说出点什么胡话来,忙打岔,“我们王子的意思是……” 瓦真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挥了挥拳头,反问,“驸马,你打得过我吗?” 他看着驸马就文弱,恐是文人。一个文人如何护得住一个美丽姑娘? 驸马摇摇头,“打不过。” 瓦真王子摇摇摆摆站起来,凝重的声音低语,“走吧,我送你们回府。” 驸马摇摇头,表示不走。 瓦真王子急了,“别以为在你们北翼他就不敢!他是个疯子!” 部落使臣恨不得把自家王子一棍子敲晕,挤了个笑容在脸上,“公主驸马见谅,我们瓦真王子喝醉了。” 仿佛是回应他的话,瓦真王子软倒在位置上,人事不省。 众人七手八脚扶起瓦真王子,又是好一顿赔笑,散了席,走了。 岑鸢牵起时安夏便从大厅退出,从另一条小道绕过去,悄悄尾随着维那部落的人。 时安夏低声道,“这瓦真王子怕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妹妹遭了宛国二皇子布思的毒手。”岑鸢一边回答,一边拉着她蜿蜒绕行。 时安夏在想,难道岑鸢准备拉拢这个部落?那跟红鹊有什么关系? 这想法刚一出,她脚步就顿住了。 她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一个大版的红鹊……天哪! 除了身量高些,个头大些,发髻不是北翼的样式,那脸部轮廓,眼睛鼻子嘴,无一不是红鹊啊。 第539章 小红鹊竟是小公主 怪不得岑鸢说是关于红鹊的好大一个礼物。 那个大红鹊迎着暮色匆匆行来,喊着,“哥哥,你怎的又喝醉了?” 瓦真王子挺起了腰杆,并不回话,只是转过身对着花丛后的时安夏两人道,“公主,驸马,出来吧。” 岑鸢牵着时安夏的手,落落大方走出来,仿佛并没有作尾随之行。 瓦真负手而立,是那种彪悍的高大。深目高额,线条凌厉。 岑鸢与其站在一起,丝毫未落下风。只是他看起来纤瘦白俊一些。 瓦真王子道,“二位今晚是冲着我们维那部落来的吧?敢问所为何事?” 岑鸢也不扭捏,伸手一指大红鹊,“为了她。” 瓦真顿时暴怒,“驸马莫要欺人太甚。” 岑鸢笑容有些凉,“王子太易怒了,随便一句话都能让你暴跳如雷。怪不得……” 怪不得护不住妹妹,也护不住部落。 上一世维那部落在五年后就灭了族,被宛国二皇子布思杀个鸡犬不留,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部烧死在沐金山上。 瓦真王子气得一捏拳头,“哎呦……” 也不知是夜色朦胧,还是岑鸢出手太快,大家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手,反正瓦真王子捏拳头的手……错骨了。 岑鸢一只手牵着时安夏,一只手负在身后,风轻云淡,“能好好说话了吗?” 瓦真王子一时有些尴尬。 他以为这是个玉面书生,没想到深藏不露。 他忍着疼痛,败下阵来,“你们找我妹妹做什么?” 岑鸢应话,丝毫没有隐瞒,“带我家娘子来看看你妹妹长什么样子。”言语间,喀嚓一声,他又单手把人家的骨头正回来了。 仍是夜色朦胧下,没让人看清怎么动的手。但所有人都知道,驸马玉面是玉面,却是个高手。 瓦真王子不由得想起马球场上,是眼前这位驸马爷拖着马球棍狠狠打了布思。也是这位驸马爷,嘴里念了些什么诗,那群小子就忽然有如神助。大显神威。 以六人之力,胜了对方十二人。 尤其那十二人还是宛国人! 瓦真王子忽然意识到自己以貌取人,犯了极大的错误。他立时谦卑道,“公主请,驸马请,屋里坐。” 岑鸢笑笑,“这就对了嘛。这么凶,把我家公主吓到了怎么办?” 说着,就那么牵着时安夏的手缓缓拾级而上,进了维那部落居住的院子。 行走间,时安夏一直盯着大红鹊看。 越看越稀奇,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她歪头问,“你们是不是还有个妹妹?” 她这话刚出口,瓦真王子猛地顿足,“你说什么?” 大红鹊也脸色骤变,急急出声,“什么?” 岑鸢没好气,“你们吓着我家公主了。” 时安夏扑哧一笑,捏了捏岑鸢的手,“你不要吓他们。” “好。”岑鸢嘴角噙着笑。 瓦真王子只得继续往前带路,而大红鹊却紧紧挨着时安夏,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小心翼翼地问,“公主,您可是见过我……妹妹……” “妹妹”两个字刚出口,她就忍不住捂着嘴,哭出声来。 时安夏便是知道,她家小红鹊找到了真正的家人。原来是这个部落的小公主呢。 维那部落使团本来人也不多,全部加起来也就五个人,这里面还包括了一个婢女。 屏退闲杂人等,屋里只剩下岑鸢夫妇,以及瓦真兄妹俩。 许是过于紧张,维那部落茶水未备,起码的基本礼仪也全数忘了。 岑鸢夫妇并不在意。 四个人都站着相互打量。 岑鸢和时安夏是在看大红鹊和小红鹊的相似点,瓦真兄妹是在看这两人的可信度。 终于,岑鸢反客为主,为时安夏选了个舒适的椅子坐下,自己挨着坐好,才抬起头对瓦真兄妹道,“坐,你们的妹妹多大了?” 瓦真王子显然很激动,一直不停地捏拳头,“十,十三岁多,未,未满十四。不,不对……” “年底就要满十四了。”大红鹊急急补充,她忽然哭起来,“我妹妹,我妹妹丢的时候才三岁。她才三岁!是我,是我把妹妹弄丢了……” 大红鹊叫沐桑,是维那部落的大公主。她和红鹊长得都随母亲,其实她们的母亲是北翼一个普通女子。 母亲与维那部落首领一见钟情,就嫁了过去。 其实维那部落与北翼通婚的不多,也不少。因为维那部落自来就臣服北翼,年年上供,从无二心。 但北翼女子成了部落首领的妻子还是十分罕见。瓦真长相随父,深目高额的样貌。 而红鹊姐妹俩长相随母,是以红鹊这么多年在北翼,从没人怀疑过她会是异族小公主。 红鹊三岁随母亲和姐姐回北翼探亲,正逢元宵节看花灯。 几人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把红鹊给看丢了。原本是沐桑牵着红鹊,周围还有一众婢女随侍。谁也没想到会把人看丢了。 沐桑哭道,“那时我七岁,许是贪玩。看到好玩的东西,就把妹妹的手松开了……我后来无数次梦到自己紧紧拉着妹妹的手,我分明应该拉紧妹妹的手……” 时安夏想起自己的际遇,原来她的小红鹊也是个流浪的孩子啊。 上一世竟然到死都不知真相,还把那家吃人的父母当成亲生爹娘。让其喝血吃肉。 想想就心疼……时安夏沉吟片刻,“你们耐心等等,我还需要搞清楚这里面的事情经过。如果我的红鹊确实是你们的妹妹,到时我会让你们相认的。” “红鹊?”兄妹俩异口同声问,眼里都闪动着激动的泪光。 时安夏沉重地点点头,“她,现在是我的婢女。” 闻言,兄妹俩齐齐哭出声来。 他们的小妹妹,他们的小公主,竟然沦落为婢女。 时安夏知他们在想什么,只道,“你们应该庆幸她现在只是个婢女,并且是我的婢女。至少,她在我跟前,是开心快乐的。若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兄妹俩都明白。一个女子流落在外,尤其像她们这种长相的姑娘,哪还有好? 沐桑想到了自己,被布思毁了清白。她是公主,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忽然朝时安夏跪行大礼,“多谢公主大恩大德……” 第540章 我根本护不住她 这是维那部落最庄严最隆重的礼节。沐桑流着眼泪感谢时安夏,可后者微微避开了。 时安夏在不久前曾看到过类似的大礼,来自唐楚君跪拜阿娘。 她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这辈子只信任过两个陌生人。一个是初见阿娘时,对阿娘的依赖;一个是初见岑鸢时,对方无论怎么别扭,她都下意识迁就他,甚至让他去保护哥哥的安全。 除此之外,她很难听一面之词就相信对方说的所有话,更不会在对方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轻易把红鹊交出去。 并且时安夏想起来,这个维那部落在五年后就灭族了。 她把红鹊交到一个陌生环境,可不是为了陪着去送死的。 要吃的苦,要受的委屈,上辈子都吃过受过了。她的红鹊这辈子必须过得安安稳稳,妥妥贴贴。 时安夏脑子里转得飞快,面上却不显,“起吧,在我没弄清楚事实之前,这件事还是不要到处说的好。况且,如果你们连自保能力都没有,依我看,暂时还是保持原样吧。” 这说到了瓦真王子的心砍上,也戳到了他心头那根不安稳的弦。 他们维那部落别看小是小,内里却争斗不停。 有部分官长偏向宛国,觉得宛国才是他们最好的庇护伞。早前已经搞了许多次小动作,否则他妹妹沐桑也不至于失身于二皇子布思。 若是小妹妹回去他们部落,恐怕会成为另一个牺牲品。 他这个做哥哥的,根本护不住他的妹妹! 这般一想,便是单腿跪地,“公主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也希望不要让沐苏回部落。因为,我根本护不住她。” 时安夏对于瓦真王子这一举动,倒是十分赞赏。 敢于承认自己能力有限,至少不是个迂腐的人,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把妹妹放到她这个北翼公主手里,那自然比带回部落去强多了。 她微微一笑,“瓦真王子可以放心,红鹊不止是你们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 瓦真王子和沐桑公主心头齐齐一震。都说北翼等级制度森严,签了卖身契的都是奴籍。能得一个公主亲口允诺当成妹妹的,可以说绝无仅有。 他们看向海晏公主,但见少女端方沉静,绝非那等信口开河欺哄之人,只觉上天有眼,保佑妹妹。 又听公主问,“对了,你刚才说红鹊原先叫什么名字?” “沐苏。”瓦真说起妹妹的名字,眼里泛着泪光,“在我们部落,沐桑是太阳的意思,沐苏代表月亮。自沐苏走失后,我母亲每晚望着夜空流泪,如今眼睛几乎哭瞎了。” “沐苏,月亮……倒是更适合红鹊一些。”时安夏默了默,“我只能说,我的红鹊长得确实跟沐桑公主很像。可单凭样貌就此断定她是你们的妹妹,也过于草率了些。” 沐桑闻言,顾不上有外男在此,撂起衣袖露出手臂,“公主您看,我们维那部落的孩子生下来后都会做印记。我们是公主,印记是特殊符号。” 岑鸢识趣地站起身,往外去了。 男德嘛,刻在骨子里的自觉性还是要有的。 瓦真连忙疾步跟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沐桑和时安夏两人。 时安夏认真看了看沐桑手臂上的印记,那是个四叶草的形状,极好看。褐色,像极了自然生长的胎记。 沐桑解释得详细,“这草叫四良藤,是我们部落的幸运草。公主出生的时候都会用特殊草药印这个图案在手臂上,看起来就像胎记。只有公主才会有的,您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还看什么啊!确认无疑了。时安夏前世就知红鹊手臂上有块四叶草的胎记。 那就像长在手臂上的一样,红鹊自己也说那是生下来就有的胎记。 沐桑期盼的眼神在这一刻简直拉起了丝,又忐忑又小心翼翼,“公主,您,您之前见过您婢女手臂上有这图案对吗?” 时安夏瞧着这张与红鹊十分相似的脸,默了一瞬,终于沉沉点了一下头。 她还是选择相信了这张脸。也是因为有足够的自信可以保护红鹊,方愿意相信这张脸。 时安夏在某一刻也曾邪恶地想,会不会是沐桑故意松开了牵着妹妹的手?会不会是沐桑故意弄丢了妹妹? 真不怪她这么想,见过太多冷情冷心的姐妹相残,谁又能知道当年此女的心境? 她向着沐桑看去,只见对方在她点头的刹那间,眼中晶莹的泪夺眶而出。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时安夏柔声道,“好了,我该回去了。” 沐桑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巴巴的,“公主,我,我什么时候可以看看妹妹?不认也可以,我远远看一眼,就看一眼,好吗?” 时安夏想了想,轻轻点头,“等我安排吧。” 沐桑见公主答应得爽快,也是满心欢喜。可欢喜之中却有说不出的忧伤。 她带泪的眼睛里,有着化不开的沉重和伤痛。看得出,她在部落里生活得并不如意。 屋外,晚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瓦真王子站在岑鸢身后,心潮起伏。 他这一生,经历了两次真正的至暗时刻。 第一次是小妹妹沐苏不见了,那天晚上他其实也在场。 他见妹妹喜欢北翼的灯笼,就跑去买灯笼了。 等把灯笼买回来的时候,街上忽然乱了,听说是有人打架。 他起初没想太多,只是想尽快把灯笼给沐苏,然后带着妹妹们离开长街。 结果沐苏不见了,瓦真很自责。 他经年累月在外游走,寻找妹妹,从没放弃。 也是这样,他忽略了沐桑。 沐桑过得不快乐。母亲整日哭泣,使她更加自责。 官长提出把沐桑献给宛国二皇子布思为妾,以此拉近关系,遭到瓦真王子的反对。 谁知布思应官长的邀请,去了一趟维那部落,看见沐桑后,立时被那张脸所打动。 但布思态度傲慢,更是不给维那部落首领一点面子。直言像这种部落,只要他愿意,灭其族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瓦真王子被激怒,血性上头,朝着布思大打出手,酿成了不可回头的后果。 第541章 瓦真王子的狂谩嗜血 瓦真王子哪里是宛国人的对手? 且维那部落的勇士也不敢跟着瓦真王子一起上前拼命。毕竟他们身后是族人,都上有老,下有小,谁也不敢不顾生死往前冲。 一旦勇士上场,意味着部落和宛国开战。 那一战,瓦真王子被布思的暗卫们打得血肉横飞。 因着是瓦真王子先动手,就连他当首领的父亲都不敢多言。毕竟他代表的不止是父亲,还是一个部落的首领。 就在此时,沐桑挺身而出,挡在瓦真面前,表示愿意远嫁宛国为妾。这才平息了布思的怒火。 但瓦真王子羞愤而悲伤。他伤到的,何止是身体?真正伤到的是心,是骨气,是被打弯了的脊梁。 然而这还不是悲伤的尽头。一个叫卢格的官长为表忠心,叫沐桑和他一起去布思营帐给布思斟酒致歉,并威胁她如果不去,她哥哥的命就保不住了。 沐桑万般无奈之下去了,布思借着酒意,当众把沐桑强要了。 沐桑越是哀求,布思越是得意。 当时官长卢格还跟她说,作为维那部落的公主,是时候给部落做出贡献了。 贡献就是她年轻的处子之身,以及她作为人的骄傲。 那一夜过后,沐桑如行尸走肉,不敢跟父母提半句,更不敢跟哥哥说。 但纸包不住火,那晚的荒唐和耻辱还是在部落里流传开来。 似乎最早是卢格跟他儿子措容说,“什么破公主!还不是跟猪马牛羊一样,供人使用!你啊,以后少惦记她!连布思都不要的女人,拿来有什么用?” 卢格的儿子早馋沐桑的身子,往日碍于其是尊贵的公主只敢想想。如今听说沐桑被布思坏了贞洁,哪里还真当她是公主,叫了人直接把沐桑扛回屋里准备施暴。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瓦真王子得了亲信慌张来报信,才知自己昏迷的这些日子,他的妹妹到底过着什么暗无天日的日子。 他目眦欲裂。强撑着伤重的身体,提刀就出了屋。 伤口迸开滴出的鲜血洒了一路,瓦真王子踩着自己的鲜血,扬起大刀冲进卢格家。 大刀染血,将措容直接拦腰劈成两半。 卢格闻讯赶来,让手下包围现场,看着儿子的尸体大吼,“杀了他!杀了他!” 然而瓦真王子杀疯了,杀红了眼,看也不看那些族人,顺手拿起措容收藏的良弓,提箭就射杀了卢格。 箭矢正中卢格的眉心。 瓦真王子的狂谩和嗜血,震慑了族人。 他拉着满身是血的妹妹,一步一步走出了卢格家。 但此举惹怒了亲宛派,众官长煽动不明真相的族人闹事,意图让瓦真王子为卢格父子抵命。 且布思傲慢扬言“你们公主做妾都不配”,就那么扬长而去。 瓦真王子到底没能像射杀卢格那般,杀了布思。 而首领虽强压下此事,却已是强弩之末。他再也没有能力在这个位置上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首领对一双儿女道,“天大地大,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为父无能,只能老死在此。可你们还年轻,出去隐姓埋名,过你们的日子。” 正当他们要离开部落的时候,北翼来了邀帖,让部落派使臣去北翼京城。 首领向来依附北翼,才与亲宛派产生了分歧。他立刻做了决定,让亲信陪着一双儿女出访北翼,并叮嘱他们出来就再也别回部落去了。 瓦真王子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自己的境况说给了驸马听。他觉得此时不该打肿脸充胖子,如果不告诉实情,恐怕会误导恩人。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带着本来过得安稳的小妹妹回到那令人伤痛的部落去。 岑鸢在回府的路上,又将瓦真所说的讲给了时安夏听。 时安夏听完,淡淡道,“还好没把人给他们,不然我好好一个红鹊,怕是得葬送在他们部落里。” 两人便是商量好,回去先不提,就跟平时一样。 只是到底看红鹊的眼神不同了,惹得红鹊忍不住问,“夫人,您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奴婢啊?” “我什么眼神?”时安夏笑问。 “就是……”红鹊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想了想,“总觉得您看不够我似的。” 这话引得正要抬腿跨步出去的岑鸢都忍不住笑了,“她是看不够你,她看你比看我还多。” “咦,少主,您这也要和奴婢比?”红鹊小脸红红的,喜滋滋的乐,“您知道么,昨儿晚上夫人问您回没回来都问了好多遍呢。” 这可把时安夏闹了个大红脸,笑骂道,“小红鹊,你瞎说什么?” 几个丫头里,也就红鹊敢这么跟岑鸢说话。其余人都比较收敛,就算在心头乐,也是不敢挂嘴上开玩笑的。 岑鸢无奈摇摇头,“我不打扰你俩说话了。” 现在也不知谁成了多余的,唉。 待屋里只有主仆两人时,红鹊也要出去了。 时安夏手里抱着个扫尾子软枕,拍了拍贵妃椅,“红鹊,你来陪我说说话。” “哦。”红鹊笑眯眯出去洗了个手,才转回屋里,蹲在贵妃椅边上,准备给时安夏捶捶腿。 时安夏拉着她的手,“上来挤挤。” 那贵妃椅很大,时安夏本就身子纤薄,还空着很大个地方,就算再挤两个红鹊都够。 红鹊却为难,翘着小嘴,笑得腼腆,“这太没规矩了。” “我说的话就是规矩,快来。”时安夏拉了她一把,只觉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一下就依了个满怀。 红鹊发出了一声很满足的叹息,“夫人,您又让我想起了祖母……” 今儿时安夏就是想聊她祖母,“你从小是跟着祖母长大的?” 红鹊在她怀里点点头,也伸手扒拉那个扫尾子软枕毛茸茸的尾巴,“是啊。我祖母很好很好的。她自己舍不得吃糖,卖了鞋垫子得了铜钱,就买糖装在一个罐子里悄悄藏在阁楼上给我吃。她都不给旁的哥哥们吃……” 时安夏又问,“那你怎么不跟着爹娘,会跟着祖母过?” 红鹊想了想,“祖母说我小时候发高热把脑子烧坏了,爹娘就把我放她那里养着了。祖母走的时候,我爹娘才来接我的……唉……” “他们来接了你,就把你卖了?” 第542章 信驸马,得永生 红鹊低下头,红着眼回话,“爹娘拿了祖母攒下的银子,答应给我找个好人家出嫁的。谁知我祖母才走了三天,他们就嫌弃我吃闲饭,要卖了我。” 时安夏心疼地抱紧小红鹊,哄着她,“也好,卖到我家来跟我作伴。” 提起这个,红鹊倒想起当日买卖的场景,“夫人您可能不知道,老夫人买我的时候,花了好大一笔银子。” “是吗?”时安夏从不曾听唐楚君说起过。 当然,她母亲唐楚君财大气粗,自来也不在乎那点银子。 红鹊点点头,“当时本来我娘要把我卖给望香楼……” 她已经快十四了,也该是知事的年纪,更知青楼是什么地方了。 说着说着,眼泪就在眶里打转,“是老夫人一眼看中了我,说要买我,还出二十两银子。” 时安夏得承认,二十两银子可以买三个普通粗使丫头了。这价是贵了些。 红鹊继续说,“我娘见钱眼开,转头就问望香楼的人加价吗?望香楼的人牙子气得不得了,跟我娘说顶多二十五两。结果老夫人直接出到了三十两。” 三十两银子的红鹊啊,其实是部落小公主。唉……时安夏听得十分忧伤。 只是听了沐桑的遭遇,觉得那样的公主不做也罢。 红鹊丝毫没察觉主子走神了,还在滔滔不绝,“望香楼就不干了,觉得定是我们联手做局。等老夫人把手续办齐备,望香楼的妈妈赶过来骂了好一通,说我这样的出五十两也不亏。你猜我娘怎么着?” “你娘就找我母亲伸手要银子,叫多给二十两,否则就不卖了?”时安夏不用想也知那嘴脸。 “夫人您真聪明。”红鹊边说边叹气。 她分明是想以欢快的语气说出来,却发现根本做不到,“老夫人身边的钟嬷嬷直接要去报官,才把我娘的嘴堵上,还惹得她捶胸顿足,跟我说以后一定要赚多多的银子孝敬她,才不枉我祖母养我一场。” 时安夏撑着身子坐起来,“所以是你祖母跟你说,那是你爹娘,你就以为那是你爹娘?” 红鹊被这话绕晕了,“祖母不会骗我的啊,她骗我这个做什么?” 时安夏像摸小狗狗一样摸了摸红鹊的脑袋,忽然“啊呀”一声惊叫,因为发现夜宝儿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在了贵妃椅的边缘上。 被发现的夜宝儿摇着尾巴可高兴了,可能是觉得贵妃椅还空得很,纵身一跃,挤了过来,趴得安稳,发出那种“嗯嗯咿咿”撒娇的声音。 北茴进来一瞧,嚯,这人啊狗的,闹成一团。 红鹊见北茴来了,吐了吐舌头,赶紧穿鞋下去了。 北茴也没说红鹊什么,只是看了一眼主子,笑笑,“夫人您就纵着她们。” 时安夏道,“外头立规矩,这屋里嘛,宽松些才像个家。北茴姐姐,你也是,别总绷着个脸,多笑笑。” 她招了招手,将北茴拉近,用双手轻轻扯着北茴两颊的肉,“笑笑笑,笑起来啊!” 北茴终于忍不住笑了,握住主子的手,“夫人,自从嫁给了少主,您终于活得像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了。” 时安夏伸个懒腰,摸着夜宝儿的狗脑袋,“再过俩月,我就及笄了。”重生回来真的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啊,还多了个夜宝宝呢。 仿佛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夜宝儿的尾巴摇得更欢了。 另一头,安夷馆里。 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靠近了维那部落的院子,进院之后,他才挺起腰背,十分傲慢传话,“听说沐桑公主也来了北翼京城,我们主子寂寞得很,让你过去陪一宿。” 屋子里正在说话的瓦真王子兄妹俩,原本正因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妹妹喜极而泣。 闻言,沐桑惊恐得全身颤抖,却还不忘死死拉紧兄长,生怕对方没忍住,又和宛国人干上了。 若是往日,瓦真王子可能真会冲出去。 可就在刚才,驸马说,“王子太易怒了,随便一句话都能让你暴跳如雷。” 驸马还说,“刚才我们尾随你们过来的时候,应该宛国人也跟着来了,恐怕已经看到了沐桑公主在京城,你们要做好准备。” 驸马还教了他一计…… 瓦真王子便是站起身,拍了拍沐桑的手,“放心,我不会跟他们打。” 他走出去,看着那眼里冒着邪光的暗卫,冷冷一笑,“把你的臭嘴放干净点!这里是北翼京城,不是你们宛国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还有,马球赛输得还不够难看是怎么的?” 提起那场耻辱的马球赛,宛国暗卫哇啦哇啦吼叫了几声,才阴阴威胁道,“我们主子说了,沐桑公主今日如果不过去陪睡,就把当日她在部落里像妓子一样服伺我们主子的事闹得全京城都知道。看你们维那部落还要不要脸!” 瓦真王子手上的青筋暴起,面上却不显,只牢记一点,信驸马,得永生。 他淡淡道,“好啊,去说吧。你们这种野蛮人说出的话,能有几个人信就不好说了。但我要是把布思皇子混在宛国使团里入京的事宣扬出去,我倒要看看北翼明德帝还坐不坐得住。” 各国有约定,大使团里若藏有皇族不报,可视为图谋不轨。在任何国家发生这种事,将其杀死在本土都不会被非议。 宛国暗卫面色大变,好在是夜里,掩藏得深,只又放了几句狠话,便转身走了。 瓦真王子回了屋后,如虚脱一般。差一点,他没忍住又要动拳头了。 沐桑不可置信,“暗卫就这么走了?” 瓦真点点头,“驸马简直料事如神。” 暗卫回了宛国使团的院子,进屋给主子禀报一番,气得布思一掌把茶几掀翻。 却是用力过猛,扯到了下颚,疼得他倒在椅子上喊爹叫娘。 好半晌他才道,“娘的瓦真不是一点就炸吗?老子还等着他送完人头送妹子出这口气呢!” 没能在北翼人身上讨得便宜,总要找软柿子捏一捏!嘿,这下软柿子也不让捏了! 但布思再狂妄,也知自己不能暴露。他在马球场上受的那一杆都忍了,现在还能不忍? 只得悻悻作罢,“等老子拿下北翼,就是维那部落灭族的死期!” 第543章 京华较场空城计 布思自来了北翼,没有一件事顺利过。 各国各部落表面仍旧恭敬,可私下里没少笑话宛国在马球场上的糟糕表现。 尤其《翼京周报》几乎一个整版都在记录那场马球赛的全过程,有“醒月先生”的官方客观陈述,更有“楚笙先生”的民间艺术创作。 无论是哪一种,无不是在无情嘲笑马上长大的宛国在马上输给了北翼。 各国窃喜的心理无以言表。自己干不过强权,还是希望别人能干过。 尤其这里面没少像维那部落这种有仇只能和血吞的,如今是真正看到了复仇的希望。 布思对宛国勇士们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比武场上将北翼踩到谷底,重塑宛国威信,也以此掩盖他们亲来北翼京城要做的大事。 所谓的大事,自然是要让北翼换皇帝了。 明德帝越来越不听话,近几年宛国提出的多项合作都被其以损害百姓利益为由给拒了。 宛国早就想替北翼换个听话的皇帝,只可惜那老婆子举棋不定,让人厌烦。现在终于知道明德帝根本不念旧情,要将李家赶尽杀绝,晋王更是连一点机会都没有,才想起找他们合作。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布思想着,只要让晋王登基,权利都掌握在老婆子手里,那么这块肉就基本是他们宛国的了。 比武,是他们宛国下的战书,自然也是这次来访的头等大事。 这都来了大半个月,被明德帝安排这安排那,带着兜圈子。他们已经憋出了内伤。 终于过两日就要进行比武了。 布思今晚刚知道沐桑公主也来了北翼,原想叫来助个兴,谁知碰了钉子。越是得不到,这欲火就越是难消。 可他们之间互相捏有把柄,他也确实害怕人家将他的行踪暴露出去,坏了大事。 这便暗暗发了个狠,待办完大事,就把沐桑弄回宛国,让她生不如死。 不是不愿意侍候他吗?那就多来些男人让她侍候。布思此时要羞辱沐桑的心思已沸腾到了顶点。 这时,暗卫来报,“二皇子殿下,北翼李长风大人求见。” 布思用大拇指擦了擦下颚,嘶的一声,才道,“让人打扫一下,带他进来。” 暗卫忙安排侍女进来清理地面的碎渣。 不一会儿,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李长风垂眉耷眼进了屋,拱手一揖,“见过二皇子。” 布思很瞧不上李家的作派,要不是需要个傀儡方便行事,他才懒得理这伙人。 他是受了他父皇的授意前来接触太后一党。他父皇许诺,只要他帮助吉庆皇太后成功换了明德帝,扶持晋王上位,便废太子,立他为储。 布思知父皇馋北翼馋了许久,这才冒着巨大危险亲自来到北翼京城行事。 他尽管已经尽力掩饰,却还是掩不住那种天生的傲慢,“李大人可算敢亲自露面了?” 这是觉得李家行事胆小如鼠呢。他都来北翼这么久了,太后愣是担心被人监视,不敢让李家人前来接头,只派了底下办事的人在中间辗转传话。 李长风却是没听出弦外之音,“还请二皇子殿下体谅,正在紧要关头,实在应该加倍小心。” 要不是担心宛国人被明德帝的虚张声势吓得变卦,他今晚也是不该冒着风险前来。 许是现在还不太好跟李家搞得不愉快,布思缓和了声音,“坐,李大人节哀。本皇子惊闻噩耗,知令公子不幸身亡。若非我的身份不宜与你来往过密,都差点亲自上府里去祭奠了。” 李长风坐下,恭敬回话,“二皇子殿下有心了。” 要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不乐意与这阴险狡诈货打交道。 他正色道,“今日奉太后之命前来,是想跟二皇子您说明一下关于京华较场之事。” 原来,这次比武设在北翼近郊最大的京华较场进行。 头几日,大家从《翼京周报》上了解到京华较场的分布图,场地十分透明,并没有遮着瞒着的情况。 不像当年北翼到宛国比武时,事先场地瞒得严严实实,总让人觉得里面有陷阱。 事实上也确实有许多猫腻,令人不齿。但人家宛国拳头硬,谁也不敢真把不满摆明面上,只能敢怒不敢言。 北翼就不同了,除了《翼京周报》刊登了平面图,标识了各个区域分别是做什么用的,还在比武前就开放给各国参观。 里面除了有练兵场,武艺训练场,靶场,跑马场,还有各式各样奇怪的武器陈列场。 鸿胪寺官员曾起贤更是全程解说,从历史,讲到如今,再讲到展望未来的前景,直将大国清朗风范展现得淋漓尽致。 至于那些奇怪的武器,曾起贤道,“这些都是我北翼研发的新式作战武器,就不一一为诸位做介绍了。” 他越是不介绍,各国就越是好奇。 各国越是好奇,北翼就越不给看。 各国使臣对未知的东西纷纷生出敬畏之心,皆知北翼全民崇武可不是随便吹嘘。北翼虽不生长在马背上,也没受尽风沙肆虐,但他们从骨子里是强悍的。 在此之前,北翼无论是兵部还是吏部都反对将本国较场开放给列国观摩,认为那是把自己的底牌亮给敌人看。 当时明德帝也十分纳闷,诚恳问岑鸢,“那岂非是让列国对咱们了如指掌?” 岑鸢道,“我们给他们看的,自然是我们想给他们看的东西。” 没错,京华较场是在北翼接到战书后,才重新按照岑鸢的图纸秘密进行修缮。许多东西其实只是个模型,根本不能真正使用。 但现场看起来十分唬人。岑鸢就是要先把列国唬住,才能给北翼争取时间练兵壮大,养优良战马,造优良武器。 有许多陈列,明德帝见都没见过,闻所未闻。他就不知道岑鸢脑子里哪有那么多新鲜玩意儿? 说了半天,他是真馋岑鸢的脑子。 岑鸢自然不是真的把底牌亮开,“等把这关过了,就拆了京华较场,花大力气重新修个更好的较场。到那时,信息严密封锁,绝不展示给列国看。列国只会觉得北翼会有更强大而神秘的战力,而不敢轻易开战。” 说白了,这就是岑鸢给列国唱的一出空城计。 第544章 你当我李家是什么人 如岑鸢所料,李长风今夜前来秘会布思,正是要说这空城计,“二皇子,太后希望您不要被明德帝骗了才好。京华较场早前根本不长这样,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估计也是拿来迷惑你们的。” 布思阴阴地听着,冷冷地看着,就觉得李家这些阴险小人分明是担心他们宛国打退堂鼓,才故意这么说。 不由讥诮地问,“敢问太后亲自去过京华较场吗?” 李长风被这一问给问得愣住了,“自,自然是没去过。” “那李大人总去过吧?”布思的鄙夷之意更明显了。 李长风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我是文臣,我去较场做什么?” 布思哈哈笑起来,“太后多虑了。太后担心我们宛国人临阵变卦,不帮你们了是吗?才故意让你来跟我说这番话。啧,李大人,弄巧成拙,弄巧成拙啊!你们都没去过,又如何知道早前京华较场长不长这样?” 李长风觉得跟宛国人见面,没有一次是愉快的,“我们虽没去过,但我们兵部也有人曾在里面操练,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布思摆了摆手,“你们李家什么情况,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不要以为我们宛国人的消息那么闭塞。皇太后的人早在她被圈禁西山之前,就被明德帝排挤在外了。明德帝要做的事,又如何能让你们知晓?” 李长风闹了个没脸,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偏偏要倚仗人家,又不能出言不逊,好大一口郁气憋在胸口。 布思又道,“我们宛国人要么就不应这种事,应了必定会履行承诺。李大人也转告太后一声,事成之后,允诺我们宛国的,也要兑现才好。” 李长风其实并不知道太后允诺了什么,也不知道太后手里到底还有什么人可用,竟能轻易搭上宛国这条线。 到底太后还是连自个儿的娘家都防着啊。李长风看着布思就脑袋疼,一拱手,匆匆告辞, 布思转了转眼珠子,“李大人留步。听闻李大人家有个千金叫李兰芝?” 李长风顿了一下,才反问,“不知二皇子何意?” 布思阴阴淡笑,“何意?自然是好意。既然我们双方要深度合作,李大人又是太后的亲侄儿。难道不该尽尽地主之谊?” 李长风脸色一变,“你是想让我女儿……” 布思哈哈大笑起来,“待事成之后,我们两国联姻,你女儿也可以嫁与本皇子为妃,现在不过是提前洞房而已。” 李长风到底还残存了几分北翼文人风骨,“无媒苟合,你当我李家是什么人?” 布思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起来,那眼睛说不出的阴沉嗜血,看得人直打颤,“李家是什么人?于我宛国来说,是乞怜者;于北翼来说,是通敌卖国贼。你说,你们李家该是什么人?” 李长风脸上血色尽失,愤然离去。 布思望着他的背影,冷冷扔下话,“本皇子今晚就等着兰芝姑娘了。等不到,那就是你们李家诚意不够,合作取消。” 李长风从后门离开安夷馆,坐上回京马车。亮了腰牌,进了城门后,他拐去了一栋宅子。 宅子里有人秘密传递消息进富国男爵陈家,那人正是常出入太后身边的黑衣人。 他得了消息后,去跟太后禀报。 太后闭着眼睛发话,“这个时候了,还惹布思不高兴做什么?不过是个女子,送去就是了。长风也是个目光短浅的,在这种事上纠结。” “到底是他自己的女儿,送去安夷馆陪睡,不就跟妓子一样?他自来傲气,哪受得了这个。” 太后幽幽道,“兰芝那丫头生来享尽荣华富贵,现在为家族大业牺牲一下又算得什么?呵,傲气!他李长风傲气个什么劲儿?一旦事败,命都没了,还谈何骨气?去,你跟他说,别说是牺牲他一个女儿,就是牺牲李家所有的闺阁女子,哀家都在所不惜。” 黑衣人默了一瞬,“对了,属下查清楚,李天霖母子确如您所猜测,是李长风下令害死的。” 太后长长叹一口气,“李家人,一个个都不中用!不中用啊!只会窝里横!待哀家成就大业再收拾他。你现在就让他把兰芝送到安夷馆去。” 黑衣人应下,又道,“太后,宛国人狼子野心。一旦事成,咱们势必被布思拿捏。您要早做准备。” 太后无力地回应,“如今已经顾不上了,与明德帝一战,势在必行。宛国无非是要肃州江州,就割地吧,全给他们。那里土壤好,够他们种粮食种木颜花了。” 太后说完这些,就感觉心里痒得慌。 她不由感叹,福寿膏是个好东西。她盘算着北翼以后也可以找合适的地方种出来才好。明德帝那目光短浅的,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包治百病的好处。 黑衣人将太后旨意传达给了李长风,“李大人,太后让你速速去安排。” “太后真这么说?”李长风尽管已经猜测会是这样,但真正听到时,还是很诧异,“她自己也是李家的女子!这于她也颜面无光。” 黑衣人道,“只有人活着,才能有颜面。李大人,请!” 李长风怒气冲冲回府时,经过时安柔的院子,脚步一顿,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他摩挲着扳指,将指圈转了转,慢条斯理走进院子,听到时安柔又在跟婢女闹,说没吃饱。 婢女道,“时姑娘,您今晚都吃了多少东西了,还说没吃饱?” 时安柔理直气壮,“我现在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用,你懂不懂?” 李长风被那句“一个人吃,两个人用”当头一棒,猛地打醒了。 这是有了晋王的孩子? 他推开门,“找大夫来看过吗?” 时安柔刚就从窗户看到李长风来了,总感觉来者不善,是以情急之下才搬出肚子挡灾。 银凤早就撤走消失了。她想,肯定是担心她把银凤暴露才撤走的。 时安夏这奸诈货,从没相信过她。时安柔想着,得自救,“这还需要什么大夫来看?是个女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她现在脸皮厚得很,脸皮薄的活不下来。她要活着!她不止要活着,还要活得风风光光的才行…… 第545章 我是晋王未过门的妻子 李长风双眼阴沉地盯着时安柔的肚子,也觉得不用找大夫都能看得出此女确实有孕相了。 早前没往这方向想,只觉得她是饿死鬼投胎,意图把他李府吃穷。谁知人家这是怀上了。 怀上了! 晋王的孩子! 这是晋王的第一个孩子。 李长风甩手走人,直接去了女儿李兰芝的院子。 他原本的确是想用时安柔替代女儿去安夷馆暂时安抚布思,不是因为他心疼女儿,只是觉得……自己被羞辱了而已。 这会子,他那名义上是妾,实则才是发妻的女子王氏正因失子之痛在女儿屋里哭泣。 而女儿兰芝也是王氏亲生的,但对外一直记在死去的正室江美莲名下,是以为李长风的嫡女。 母女俩这会子正抱头痛哭,唾骂那该死的冬喜,又骂建安侯府,骂海晏公主,骂护国公府。 见李长风进来,李兰芝立刻站起身来,噘起了小嘴,“父亲,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为哥哥报仇!我哥哥可不能这么白死了!” 李长风正愁找不到话题开口,这不就来了吗? 他沉沉一声叹息,“若是往常,谁敢这么欺负我李家?也就是现在,我们李家被排挤,是个人都敢骑在我们李家头上拉屎。” 王氏一愣,还是第一次听相公说话这般不讲究,想必也是被儿子的死气糊涂了,一时悲从中来,“爷,咱儿子就这么冤死了吗?” “那自然不能白死了。”李长风看着李兰芝,“从今天开始,我们李家要振作起来。” 李兰芝从未见过她父亲那种表情,目光里有不甘,不忍,又有心虚的躲闪,还有说不清的……屈辱。 明明说着“振作”的话,听来却像是在打退堂鼓。她蹙着眉头,“父亲,您怕海晏公主了是不是?” 李兰芝现在最讨厌的人,一个是时安柔,一个是时安夏。两个所谓的“凤女”,全都不知所谓。 也不知道皇太后怎么想的……李兰芝一个人吧啦吧啦抱怨了好大一通,一时说父亲不够果断,一时怨祖父和曾祖父,一时又……听得李长风原本还犹豫的心一下子冷硬起来。 他板着脸吩咐,“去换件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王氏和李兰芝齐齐一愣,“这么晚了,去哪?” 李长风凉凉道,“你不是说为父不果断吗?为父就果断一次。”说着转身出了屋,吩咐屋外的丫环进屋给小姐换衣梳洗。 王氏追出来时变了脸色,“爷,您到底要带兰芝去哪?” 李长风哪里有脸说真话,“带她去见皇太后。” 王氏这才放下心来,拍着胸口道,“爷,您别吓我啊。我就生了这么两个孩子,一个命短,一个……是真不能出任何事了啊。” 李长风没应,主要是不知道怎么应。今日之窝囊,是他有生之年的耻辱。 上了马车,李长风仍旧阴沉着脸,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甚至怕女儿半路闹起来,完不成皇太后布置的任务。 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一生真算是一事无成。似乎所有看起来顺风顺水的事,都是因为他有个当皇太后的姑母。 可他当年也是同期进士前十啊!他是真真正正有真才实学的文人。 他自来觉得自己跟其他李家人是不同的,如今……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了。也许更加不堪。 他轻轻闭上眼睛,黑暗里一片荒芜。 李兰芝没忍住,欢欣雀跃,“父亲,您是不是带我去见晋王表哥?” 没错,晋王早就回京躲起来了。封地上那个是假的,跟皇宫里的假太后一样。 李长风猛然睁开眼,“你怎么知道晋王已经回京?” 李兰芝得意,“晋王表哥的侍卫巴结女儿,透了点口风。女儿聪慧过人,自然就猜到了呀。” 李长风又问,“你既然这么聪明,那你知道为父今晚要送你去哪吗?” “不是去见晋王表哥?”李兰芝好生失望。她还以为是晋王央她父亲送她去见他呢。 李长风没答。 李兰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父亲,到底您要送我去哪里?” 李长风不敢看女儿的眼睛,那双眼睛是他做父亲最后的尊严了,“去安夷馆。” 李兰芝并未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安夷馆不是接待列国使臣的驿馆吗?去那儿做什么?” 李长风将脸扭向一侧,淡淡道,“去了就知道了。” 李兰芝是在见到布思那一刻,方知父亲临别的挣扎,更知刚才父亲说的那句“我们李家要振作起来”的真正含义。 刹那间,她就下意识往外跑。 可她哪里跑得过布思的暗卫,所有出路都被堵上了。 布思悠悠然走过来,勾起她的下巴,用舌头顶了顶疼痛的下槽牙,“虽然资质差了点,勉强能用。” 李兰芝差点呸他脸上。就他那丑样子,还敢嫌弃她? 她不知道他是宛国皇族,只知他是宛国人。但就算只是个宛国人,她也并不敢如平常一般,不顺眼就一耳光甩过去。 对着这位爷,她该有的礼数还得有,也是在拖延时间,“见过宛国大使。” 布思哈哈一笑,也不表明身份,拎着李兰芝就进了屋。 李兰芝大惊,忙结结巴巴搬出了晋王,“等,等一下,你,你可能是有什么误,误会,我是晋王的,晋王未过门的妻子……” 她还是太不了解宛国这位荒淫无度的二皇子了。 此子在宛国就最喜欢染指臣子的妻子,尤其背着大臣们寻欢,越刺激越开心。 这李兰芝误打误撞,撞到了对方的心坎。 完事后,李兰芝哭哭啼啼。 布思的手在她身上作恶,轻挑地笑,“你哭什么?以后待我扶持了晋王上位,指定你为皇后就是了。” 李兰芝觉得此子在吹牛,“你?” “有眼不识泰山!”布思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本皇子允你的事若是做到了,你也要答应我,随叫随到,背着晋王与我偷欢如何?” 李兰芝的注意力却是在“本皇子”那几个字上,“你,你是皇子?” “不然呢?”布思微眯着眼,瞧着这一脸贪欲的女子。分明前一刻还一脸忠贞,后一刻……呵呵。 这种人他见多了。 想着以后有北翼的皇后供他玩乐,布思忽然也觉得这游戏有趣多了。 尤其李兰芝这会子白臂主动缠上来,娇娇地说,“那你不许骗人家……” 第546章 整个北翼都是她李兰芝的 李兰芝是个会打算的。 早先因和时安柔打闹一场,被时安柔当众脱了衣服暴露于人前,她就自知和晋王表哥无缘了。 晋王表哥是皇太后选中的皇位继承人选,她都被下人看光了,还怎么母仪天下? 也就从那时起,她歇了心思。 谁知那日之后,有个叫罗期的小厮,也就是和她哥哥李天华一起被冬喜烧死在柴房的那个人,自看了她的身子,就不再敬重她。 隔三岔五拿些外头的春宫册子给她瞧,说是她哥哥让他拿来的。 那册子包着诗书的外壳,她起初是又羞又恨又好奇地看,后来罗期来问她,好看吗?要不要照着图册试试? 李兰芝哪里看得上一个小厮?可小厮威胁她说,要把册子拿走,还要到外头去嚷嚷,她一个姑娘家整日关在屋里看这些东西,让她以后再也嫁不出去。 那些话都是罗期与她口花花半开玩笑说的,说完就替她哥办事去了。办完事有时又悄悄来找她,再拿来更多外头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给她开眼界。 有时罗期还跟她一起看册子,研究册子。尔后李兰芝尝到了甜头,反倒天天盼着罗期来找她。 该说不说,她跟那罗期处得越久,倒越是欢悦。 这种日子已过了一个多月,李兰芝也算是在床笫一事上十分有经验。 头些天惊闻罗期被烧死,她还伤心大哭了好一场。 旁人只当她跟她哥哥感情好,谁也不知道还有这一茬隐秘之事。 今晚李兰芝被父亲送到了布思床上。她情急之下,说出自己是晋王未过门的妻子,最初的本意确实是不想被宛国人染指。 在她印象里,宛国人就是野蛮粗鲁没开化的人。 可布思阅女无数,又岂是罗期能比? 李兰芝在哭泣中竟是很快就沉溺其中。这会子惊闻对方是皇子身份,再看过去就觉得此子顿时英俊不少,仿佛镀了一层金粉,闪闪发起光来。 且一细想,父亲能把她送到这,已经说明这个皇子对李家对皇太后都至关重要。 如此竟忽然燃起了做皇后的希望……听听人家那语气,“以后待我扶持了晋王上位,指定你为皇后就是了。” “指定”二字简直指到了她心坎上,李兰芝从来没感觉自己离皇后之位那么近过。 且来这一趟,很好地遮掩了她不是处子之身的事实。早前她天天担惊受怕,怕被长辈们发现。 现在嘛……有她父亲在前面顶着,她可不怕。 她是功臣,她是李家最耀眼的功臣。 她现在应该是皇太后跟前最得脸的人了。 而布思见她非处子之身,又以为她把身子早给了晋王。只觉北翼文人常把礼仪挂嘴上,私底下也不过如此。 布思对李兰芝本身没什么兴趣,但一想到北翼册封皇后那日,定要让这女子跟自己欢好,不由得面上浮起一丝邪笑。 李兰芝半夜被布思的暗卫悄悄送出安夷馆。 李家的马车远远等在隐蔽的地方,只留了个随侍望风。 李长风坐在马车里煎熬着,感觉自己如同青楼里的老鸨。这是第一次,李长风在认真想,他一个北翼人,为什么活得这么窝囊? 随侍过来禀报,说小姐出来了。 李长风这才一脸沉郁地让马车夫将马车赶过去接人,脸上火辣辣的,有种无颜面对女儿的耻辱。 李兰芝也酝酿好了情绪,一上马车就扑倒在父亲脚边,捂着嘴哭泣不止。 李长风伸出手,摸着女儿略有些散乱的发髻,无比愧疚地说,“兰芝,这件事是为父亏欠了你,是李家亏欠你。” 李兰芝低着头,无声抽泣,“父亲不必说这样的话。女儿的命是父亲给的,女儿……不敢有怨言。” 李长风向来知道这个女儿娇纵,真是一夜成长啊,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忽然变得这般懂事? 他更愧疚了,亲手扶起女儿坐好,“这件事到此为止,对谁都不要提起。待大事一成,为父定给你选门好亲事。或者为父去求皇太后给你封个公主,以后……你想养多少面首都行。” 李兰芝只哀哀低头抹泪,并不答话。她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等她父亲画的饼,还不如等宛国皇子布思的饼来得香呢。 总之她是两头不亏。从今夜起,她感觉人生就不一样了,路越走越宽。 有一种叫野心的东西,正勃勃生长。 李兰芝甚至觉得,如果布思肯帮忙,她都可以取代皇太后了。 怪不得她皇姑祖母老了都要把权利捏在手里。权利这东西,确实使人疯狂。 如今再回头看晋王,李兰芝就感觉……有些不够看了。晋王表哥除了在长相上稍胜一筹,别的方面还真不如布思。 换句话说,只要拿捏好了布思,整个北翼都是她李兰芝的。 李长风猛一惊,“兰芝,你怎么了?” 他竟然看到女儿笑了,笑得特别诡异,有一种癫狂之态。 李兰芝得意忘形了,忙收摄起心神,又露出一抹哀愁之色,“父亲,我是在练习笑容。我怕回去之后露出马脚,惹姨娘伤心。她是我亲娘,如今哥哥走了,便是只有我一个女儿了。她若知我……定要责怪父亲,与父亲生了嫌隙。女儿……不能让她看出端倪来。” 李长风从来没这么感动过,连眼睛都湿润了。 他养了个好女儿!他总算是养了个好女儿啊!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个女儿如此有大局观? 如此便到了比武之日。 京华较场里,连站票都卖完了。 这一次,跟马球赛不同,是真正的比武。北翼百姓观赛的心情也很不同……说白了,就是心情沉重。 北翼没底气。尽管武举持续了许久,擂赛也稀稀哗哗打了许久。《翼京周报》更是持续发行“武举专刊”数周,简直连前三十名举子的底子都快翻了个遍。 京城人对“全民崇武”这个概念接受得很好,“春风向北山河行”的征文也在文人中掀起浪潮,举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这浪潮是推上去了,只是推得越高,输了不就摔得越狠吗? 唐星河马楚阳他们倒是整日叫嚣着“战战战”,那不也就是提气的口号吗? 偌大个北翼,哪能真指望几个孩子? 第547章 你恩我什么了 不止百姓心里打鼓,就连文武百官和明德帝心里都没底。毕竟往常战力差得太多了。 且宛国憋了这么多天,正是要一展神威的时候。 不得不说,整个京城都笼罩着一种惶惶之色。哪怕看到傅家姑娘们身着骑装,英姿飒爽步入场内指定位置时,众人都无法因那场逆风反转的马球赛而燃起今日胜利的希望。 护国公府的马车,建安侯府的马车,云起书院的马车,以及少主府的马车几乎同时抵达京华较场外。 待主子们纷纷下地后,马车夫们就赶着马车去指定停放位了。 红鹊扯了扯脸上的面纱,不解地问,“夫人,为什么北茴姐姐她们都不带面纱,就奴婢一个人带啊?” 时安夏笑道,“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叫你戴就戴着,别问。” 唐星河探个头来答,“小红鹊,旁人都没你好看,自然不需要戴面纱。你好看你戴。” 不得不说,这货凭一己之力得罪了在场所有女子。 红鹊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还好面纱遮得严实,“星河少爷,你也来笑话奴婢。” 唐星河笑嘻嘻,“我可没笑话你啊,小红鹊,你本来就比旁的姑娘好看。”他抬头一瞅,看见傅仙仙穿件鹅黄色的羽裙正走过来,真是仙仙的,不由得指着小姑娘道,“瞧,你都跟仙仙一样好看了,可见我没有瞎说。” 红鹊虽被时安夏保护得很好,但自小养在穷苦人家,又被所谓的爹娘那般对待,自然已不是真的天真到不知所谓。 她听唐星河拿自己一个奴婢跟人家傅小姐相比,吓得忙摆手,“仙仙姑娘莫要听星河少爷乱说,奴婢……” 她这“奴婢”刚一出口,一阵风吹来掀开了面纱小半截儿。 傅仙仙人小个矮,一下就看到了红鹊的模样,睁大了眼睛,“啊,这个姐姐长得真好看呀!怪不得要戴面纱,嘻嘻,是该戴面纱的呢。” 红鹊见傅仙仙人长得可爱,说话也可爱,好生欢喜。可想到自己的身份,到底没敢再跟主子们搭话,默默站到了时安夏身后。 时安夏微微笑着拉起红鹊的手,让她不用太谨小慎微。 傅仙仙到处看,实在没忍住,便问,“星河哥哥,明月哥哥呢?怎么没跟你一块?” 唐星河手搭在马楚阳肩膀上,吊儿郎当的,“你又没让我给你保管明月哥哥,我怎么知道?” 傅仙仙的脸顿时垮了,额间花钿一弯小月仿佛都显得不高兴,“亏我还叫你一声星河哥哥呢!哼,狗星河,你没有心。明月哥哥伤那么重……” 邢明月刚从另一辆马车下来,就听到有人正在叫自己的名字,一瞧是傅仙仙……立马转头就回了马车里,对车夫道,“快快快,直接把我拉车场子去。” 车夫答应一声,回了前面座驾,还没扬鞭起步呢,就听唐星河喊,“哎哎哎,明月哥哥,别跑啊!” 一时大家嬉笑着把邢明月从马车里又拖了下来。 马楚阳笑得最起劲儿,“明月哥哥,你躲什么躲?仙仙姑娘找你呢。” 邢明月板着脸,“别瞎说。” 傅仙仙踩着小碎步跑来,额间花钿的弯月衬得小姑娘美目顾盼生辉,“明月哥哥,你怎么才来,我都在门口望了你好久了。” “哦嚯!”唐星河跟马楚阳快笑晕了。 唐星河好奇地问,“仙仙妹妹,你为何要在门口望明月哥哥啊?他是你什么人?” 傅仙仙理直气壮,丝毫也没遮掩,“明月哥哥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我未来夫君啊。只要再等个五六年,明月哥哥就可以来我们傅家提亲了呀。” 邢明月脸都黑了,“傅姑娘,你莫要乱说话,毁了名节。” 他这几天躲这姑娘都躲成狗了!过得还不如夜宝儿快活呢。 傅仙仙浑不在意的,“我母亲说,名节这东西是个负累。只要自己过得开心欢喜就够了。明月哥哥你莫要担心我,总之你这次武举拿了名次,任谁给你说亲,你都不能答应。你要记得,你是我未来夫君!你只要等我五六年就够了。” 邢明月听不下去了,甩手大步就走。 小姑娘才九岁,也不知道谁跟她胡说八道这些东西。这几天一直缠着他,不胜其烦。 其实就是傅家从上到下的娘子军们见邢明月奋不顾身救了傅仙仙,心头震撼。 当即娘子军们就嘴上没个把门的,议论纷纷说可惜他们家仙仙才九岁。这邢明月又是武举大热门,马上提亲的恐怕要把邢家大门踩破,可惜了这门好姻缘。 结果傅仙仙人小鬼大,竟然听进去了。立时就把邢明月划归了自己所有,大张旗鼓扛着套马杆就跑去跟邢明月吧啦吧啦叮嘱一通,叫他守男德。 反正平时她听姐姐们就是这么说的,也不管是什么意思,先说在明面上比较好。 唐星河见邢明月是真生气了,赶紧拉住要追过去的傅仙仙,“咦,仙仙,我也是你恩人啊,为什么你没看上我?” 傅仙仙还真蹙着眉头认真想了想,然后吐出两个字,“有吗?”似乎觉得自己没表达清楚,还追问了一句,“你恩我什么了?” 唐星河:“……” 我那天抱的是只狗啊!抱只狗还摇个尾巴呢,抱了这小姑娘,合着人家一点印象没有? 马楚阳没忍住,笑噗了,“哥,咱别自取其辱了行吗?你拿什么跟人家明月哥哥比?” 郑巧儿看不下去了,一人脑袋上敲一下,“你俩逗人家小仙仙做什么?我就想不明白了,都要跟列国比武了,你们还不当回事儿。一会儿输了,有得你们哭。” 姚笙坐在轮椅上,笑道,“放松是好事,说明成竹在胸。” 唐星河脸一红,终于脸皮薄了一回,“阿娘,我不是成竹在胸。我是觉得如果技不如人,输了就再努力嘛,没什么大不了。” 站在时安夏身侧的岑鸢原本一直在想旁的事,听到唐星河这番言论,便是开口道,“平时是可以这么想,但今日不同。此战不赢,在各国主君心里,宛国依然是强大不可战胜的存在。” 一旦宛国召唤,上位者但凡是个软的,会想都不想就做了宛国跟班。毕竟,伙同大家打别人,总比打自己好。 可这次如果北翼赢了,各国上位者看待列国局势会有全新考量。 所以,“此战必须赢!绝不能输!” 第548章 箭神拘无重 唐星河跟马楚阳听完岑鸢的话就不闹了,所有人都带着忐忑的心情步入京华较场。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比武之前,岑鸢已经和宛国以另一种方式对战过一次了。 时安夏在很早之前就曾悄悄问岑鸢,“比武有几分把握?” 岑鸢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宛国比武名单里有拘无重,纳与,还有穆泥。这些人都是顶尖高手,宛国皇帝打仗都舍不得让这些人上战场,平日里是供得跟祖宗一样。” 时安夏笑,“那倒反而好办些了。” 至少这些人不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刀上手上不沾血,且惜命,那就是破绽。 所以这些看似让各国随意兜圈子的日子,岑鸢无比忙碌,没有一天是浪费的。 首先是宛国箭神拘无重。 此人天赋异禀。传说生下来时力大无穷,不足周岁就能拉动成年人都拉不开的大弓。 且此子目力极好,自幼便展现出与众不同。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看得远,瞄得准;其双手稳定而灵活,箭无虚发,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掌握弓箭而生。 每当他拿起弓箭,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只剩下他和他的目标。 在箭术上,拘无重有着惊人的天赋和造诣。 他不仅能够精准击中目标,还能在极短时间内连续发射多箭。 每一箭都如同精准打击的闪电,让人叹为观止。 他的箭术不仅在于精准,更在于速度和力量的完美结合,使得他的箭矢如同风暴般席卷敌人。 拘无重不足八岁,就已名扬列国,有赫赫声威。 在宛国,拘无重被视为箭术的巅峰。他的箭术被无数人敬仰和追捧。 毫不夸张地说,他的箭术代表了宛国,甚至代表了天下最高水平。 宛国皇帝能把拘无重都派来了北翼,可见对这次的比武有多重视。 这是相当于把门面都搬来了北翼,这还能不赢? 所以如何对战拘无重能赢? 岑鸢的答案是,赢不了。就算他亲自上场,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正面赢不了,就剑走偏锋。 至于偏锋怎么走,岑鸢仔细梳理了一下时间线,然后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 拘无重是上一世岑鸢唯一的宛国朋友。 他们相遇,是因为拘无重被布思追杀到边境地带,误闯了北翼营地。 岑鸢救了拘无重,方知一代箭神因为妻子被布思污辱而蒙在鼓里十数年。 他的妻子格雅担心丈夫知道真相,会一怒之下去杀布思反而送命,多年来忍辱负重,丝毫不敢露出马脚。 但格雅越是细心维护遮掩,布思就越是邪恶。 甚至有一次拘无重在皇宫里表演射箭,收获无数赞誉时,他的妻子就在不远的宫殿里被布思逼迫索欢。 拘无重一心痴迷箭术,根本没注意到妻子的郁郁寡欢。 直到他的妻子实在受不住折磨,神思恍惚间落水而亡。丫环才敢说出真相,还从床底的暗格里翻出一本册子,记录了布思如何强迫于她。 拘无重得知真相后,提箭就强闯皇宫要为妻子报仇。 可早得了消息的布思不知躲哪里去了,且布下天罗地网要杀拘无重以绝后患。 拘无重和格雅的两个孩子,被布思派人活生生杀死。 他的家族一夜之间灭门。 格雅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拘无重身负血海深仇逃了出来,誓要报仇。 后来鹿北之战时,有一个神箭手,戴鹿头面具,例无虚发,在万千尸山血海中穿梭。 那个神箭手正是拘无重。他成了岑鸢大杀四方的利器,射杀宛国人无数。 鹿北一战,北翼以少胜多。北翼将士固然可歌可泣。 而拘无重应列首功却无功。 他是宛国人,他流的是宛国人的血。可他用天才的箭术射杀了他的故人。 他再也不能踏回那片故土。 他终究没能亲手杀死在皇宫里寻欢作乐且继承了皇位的布思,更无法逃脱自己杀了无数宛国人的心魔。 拘无重就是在鹿北一战中,站在那里慢慢脱掉铠甲让宛国人把自己杀死。 他重重倒下,闭了眼睛。 一代箭神,就此陨落。 这一世,岑鸢不愿意让一代箭神过这样的人生,更不愿意看到他代表宛国人比武赢了北翼。 他重生回来后,先是派人去宛国接近了格雅。还好,这一世,布思没来得及下手。 且岑鸢派去的人已数次将格雅从布思手里救下,尔后在拘无重出访北翼时,格雅也悄然到了北翼。 就在头几天,岑鸢刚安排了两人见面。 格雅终于把近年布思起的心思跟拘无重说出了口,但因为未造成实质伤害,也不知道拘无重今日会不会到场参赛。 时安夏道,“夫君你已做了自己该做的,听天由命吧。总不能为了让拘无重伤痛得厉害些,就放任格雅受辱。” 岑鸢点头。若是那样,他又与那些不择手段达到目的的人有什么不同? 夫妻二人随着人潮进场时,远远就看到了拘无重已站在场下。 拘无重年约三十左右,是宛国人里少有的干净清朗模样。他站在那里,扭脸对上岑鸢的眼睛。 他目色深沉,看不出在想什么。 岑鸢神色也很淡,与之对视一眼后,便是移开了视线。 他叮嘱时安夏,“你照顾着阿娘他们,看来,我得亲自下场。” 时安夏点点头,轻声道,“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而为就好。” 岑鸢忽然一笑,低声道,“有一件事,我没告诉过你。” “嗯?”时安夏眼里满是好奇。 “拘无重算是我师父。”岑鸢微微挑眉,带了一丝少见的顽皮,“我如果用他教我的箭术打败他,算不算作弊?” 没错。亦师亦兄! 拘无重当年亲自教他箭术,可以说是倾囊相授。 岑鸢箭术上的造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深。因为没比试过,如今正是机会。 一捏拳头,骨骼发出喀喀的响声。 他大步走过去,准备亲自去跟上一世的师父打个招呼。 谁知还没走到拘无重身边,齐公公一溜小跑地跑来了,“驸马爷!驸马爷!皇上让咱家给您带了东西……” 第549章 先生也觉得学生潜力无限 齐公公那一溜小碎步尤其惹眼,配上特有的尖细嗓音和夸张喜庆的语调,顿时惹来一众人艳羡的目光。 他也不加以掩饰,还特意拔高了声儿,“驸马爷,皇上昨日特地为您求了个签,上上签,是个上上签呢。”说着,他将一支签递到了岑鸢面前。 岑鸢接过一瞧,确实是上上签。简直龙腾虎跃,乘风破浪,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他笑,“这……确定不是皇上自己写的?” 齐公公靠近,笑得眼睛眯起来,低声道,“驸马,看破不说破,是好女婿应尽的职责。” 岑鸢哑然失笑,忽然在签的底部发现一个小小的“诺”字。 他抿了抿嘴,将签郑重收入袖中,远远朝明德帝的方向作揖谢恩。 他知道,明德帝允了。 这是他替拘无重在明德帝面前求来的避难后路。 这在诸国中并不少见,一些文人骚客、名臣名将因为种种原因离弃宗国,避入他邦,到其他国家寻求庇护。 若拘无重举家迁至北翼,明德帝承诺给其提供特殊庇护。 此时,明德帝也远远微笑着点头回应。 他相信岑鸢能看懂这个“诺”字的意思。 因着寻求庇护的诉求不是拘无重本人来求的恩典,而是岑鸢单方面的意愿,对此,明德帝还有颇多顾虑。 他在听过岑鸢讲的关于拘无重的事,尤其鹿北那一战,得了这个宛国人的帮助,也是心有戚戚,心怀感恩。 可他顾虑的是,如今拘无重的妻子在岑鸢的帮助下并未受到实质伤害,那么这个拘无重到底是敌是友,还很难说。 万一拘无重心思难测……且又是在这么敏感的时期,明德帝犹豫再三,一个“诺”字送过去,还是决定允诺下来以安驸马的心。 毕竟这么久以来,他与岑鸢相处甚欢。岑鸢作为一个梁国人,北翼的女婿,一心一意为北翼为他,从未向他索取任何东西。 这算是岑鸢第一次向他开口,且还说明,不需要高官厚禄,只需有寸土能容人不被驱赶则可。 明德帝相信,岑鸢自己有分寸。 岑鸢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他能为拘无重所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不可能一辈子派人守在他们身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明德帝这个“诺”,岑鸢不会告诉拘无重。只有当拘无重主动来找他时,他才有底气帮他。 齐公公瞧着岑鸢往场上去,还是忍不住小碎步跟着跑,多问了句,“驸马爷,今儿这比武……有多大把握?” 这个问题是岑鸢近日听得最多的,默了默,“我只能尽力而为。” “您这是要亲自上场?”齐公公瞧着驸马爷分明也只是个刚成亲的少年郎,现在却是整个北翼的希望都要落到他肩上。 就连皇上都说,要赢,还得驸马爷亲自下场。 其实皇上都没见过驸马爷的身手,也不知哪来的信心。 岑鸢笑笑,“若有战,召必上。” 齐公公深深一揖,“老奴替北翼谢谢您。” 其实他并不知道岑鸢是梁国人,只是误打误撞地说到了正理上。 岑鸢扭头望了一下看台上的时安夏,也还了一揖,“公公客气了,您不也说了吗,我是北翼的女婿,这是身为驸马应尽的职责。” 今日要考的第一个箭术项目,可说是苛刻至极。 参赛人员需要骑马在奔跑中射向吊在远处特制的大铜钱,箭矢须从铜钱正中刚能容纳箭矢的方孔处穿过。且箭矢必须射在立于铜钱后方远处的靶子上,方可正常计分。 这个比武的设置,是由宛国提出来的。 比的除了箭术,还有马术,且大大超出了正常箭手能承受的距离区域。 当时这个方案一出来,就已经劝退了列国许多箭手。 自己的水平自己知道,明知达不到还上去丢人现眼吗? 是以如今真正参赛的,其实就三个国家:北翼,乌松国,宛国。 你要以为宛国箭手能个个手到擒来,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们宛国其他的箭手,也只是偶尔能把箭射在靶子上,还不能正中靶心。 但他们有拘无重啊! 拘无重从未失手过。 一旦拘无重上场,岑鸢就必须上场。 岑鸢原本要过去和拘无重打个招呼的,但看到布思到了,也就转身向着魏屿直而去。 他淡声问,“准备得怎样了?” 魏屿直一改往日信心不足之色,挺了挺胸膛,准备一口气喊几句豪言壮语出来。但一想到那歪歪斜斜插在靶子上的箭矢,又赶紧把话给吞了,毕恭毕敬道,“尽力而为。” 岑鸢伸手拍了拍他,“其实你天赋比一般人强很多,且目力过人,你只是缺少时间练习而已。但有时候特殊经历会激发你的潜力,放轻松!这个项目,你完全可以轻松拿下。” 魏屿直听得一愣。 他是第一次听岑鸢这样夸奖自己,往常只一味地说他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心性不稳。 训练的时候更是严厉得很,随时被罚,没事就拖他出去揍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却是万万想不到,在箭术比试上场前,竟然得了岑鸢如此高的评价,魏屿直顿时心头一喜,“先生也觉得学生潜力无限?” 岑鸢耐心地点点头,“说起训练,其实时间也不短了。只要你正常发挥,这难不到你。” “可我平时也只是靠运气才射在靶上,能穿过铜钱方孔就很不容易了。” 岑鸢淡笑,“能穿过方孔,靠的是箭术。但射中后面的靶子,其实靠的是感觉。你好好体会体会。” 说完,他施施然走向了唐星河等人。 “靠感觉,靠感觉……”魏屿直闭上眼睛感觉四周,只觉场上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在不经意间钻入耳鼓。 他再次睁开眼时,便见一个宛国人直愣愣地瞅着先生岑鸢的背影。 他知道,那是宛国箭神拘无重。 魏屿直看了看拘无重,又看了看岑鸢,心里不由得想,这两人若是撞上,谁更厉害一些呢? 咦,他现在对先生都这么迷信了吗?竟然拿他跟拘无重相提并论。 那可是箭神啊! 第550章 白色战马,红色少年 远处,拘无重确实正在观察岑鸢。 就是这个北翼人,几年如一日派人在他夫人身边保护。 这个举动说明什么?是北翼要招揽他吗? 像他这样的人,其实各国都想招揽。 毕竟一人可抵千军,战力无可匹敌。 这些年,各国都私下向他表示过,只要他愿意,随他行走。 可他是宛国人,世代都流着宛国的血。皇上又对他礼遇有加,他有什么理由到别国去? 最初听说夫人被二皇子布思觊觎时,拘无重也是十分气愤。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他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北翼的离间计。 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走过来,正是布思。 他本想重重拍一下拘无重的肩,又想起自己如今所扮的身份,便是微微低头行了一礼,才沉声道,“咱们宛国这口气能不能争得上,就要靠你了。” 拘无重并不搭理,侧身避开,眸色带着一丝冷意。 若查清此子真的对他夫人动过心思,他必亲手射杀,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他知自己这颗心终是被北翼人动摇了。这实在于比武很不利。 但拘无重相信,世上能赢过他箭术的人,根本不可能存在。除非这个人跟他一样天资卓绝,且还比他年长。 这样的人有吗?显然没有。 布思见拘无重一个人站在边上,脸上阴阴晴晴,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嘴角绽出一丝几不可见的愠怒。 给脸,不要脸!莽夫而已。 他若是回去不把拘无重的女人睡了,他就不叫布思!如此咬牙切齿想着时,锣鼓声起。 是战鼓! 一声重过一声的战鼓响起,全场喊的再不是“时云起”,也不是“唐星河”,而是在霍十五的带领下喊起了“北翼必胜”的口号。 在“北翼必胜”中,箭术比武开始。 每国出三名箭手,补一名,共四人出赛。可弃赛,可缺人。 譬如有的国家只来了一个精通箭术的人,那就上一个即可,能走到哪个阶段算哪个阶段。乌松国就是如此,只派了一个人上场。 像宛国这种箭术强胜的,其实也只要出拘无重一个人就够了。 但如拘无重这种级别的箭神,若是一开始就出场,不止显得宛国除了拘无重就没有别人拿得出手,还拉低了拘无重的级别和排面。 拘无重自然是占着“补一名”的名额,场上若是出现无法掌控的场面,他再现身力挽狂澜。 宛国箭术到底强到什么级别?可以说,自拘无重十五岁以后就鲜少亲自上场了。 因为轮不上他,宛国代有人才出。比如今日要上场的塔路,伏令,哥洛,无一不是箭术新秀。 没错,箭术新秀。几人全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敢喊出“除了拘无重,我就是天下第一”。 如今这三人就是为争夺“除了拘无重,谁是天下第一”称号而来。 为何要“除了拘无重”呢?因为拘无重是神嘛,神当然不能跟凡人相提并论。 北翼在选择参赛人员时,也做了激烈争论。 北翼军中也有神箭手,但一是离得远不在京中;二是北翼原本不擅射猎,军中能称为神箭手的还真不好说能不能赢得了对方。 他们的神箭手跟人家宛国的神箭手能是一样的吗? 如此为什么要冒这种本来没有胜算的险?是以根本就没有通知军中神箭手回京。 为此兵部很来火,早就对新成立的北宣部有意见。 一个还不确定输赢的比赛,被北宣部用《翼京周报》炒得热火朝天,就好像胜利已经握在手上一样。 这下好了,丑媳妇终要见公婆了。 列国终于来战,可他们北翼拿不出人来。总不可能真让几个武举的毛孩子上场吧? 武举武举,武举出来的就是些根本没有作战经验的人。 别看武举场上搞得花里胡哨,真到了战场上,能把举子吓得腿软。 兵部觉得稳妥起见,还是应该在御林军中选拔。至少,御林军还天天在较场操练呢。 靠几个毛孩子,万一输了…… 明德帝有不同意见,“几个毛孩子输了还能好看些。若是朕的御林军输了,朕的脸面你们担待得起吗?” 如此,兵部也不敢多言了。最终由明德帝拍板,让三个小将上。 正是参加武举的魏屿直,马楚阳和唐星河。 而补一名的,则是驸马岑鸢。 这个名单一直保密着,直到今日才揭开面纱。 此时兵部尚书的脸垮得就跟谁借了他银子一样,一声令下,各国箭术比试开始。 最先上场的,自然是主场作战的北翼。 全场屏息,“北翼必胜”也不喊了,人人害怕气声把箭吹歪了。 其实有些多虑。京华较场原先并没有设置观众席,这是为了迎接列国新修砌的。 但因较场太大,且箭术比试跟别的不同,不能近距离观赏,看台离箭术场其实非常远。 他们现在只能从衣着的颜色上,来分辨到底是哪方上场。 第一个上场的,是刚得了先生表扬还有点难以置信的魏屿直。 他一直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情绪中:啊,先生表扬我了,先生夸我了,先生说我天赋超群,先生让我用感觉射箭。 他朗声报,“北翼,魏屿直。” 声音洪亮,形成了回响。 因着回响,全场跟着喊起了“魏屿直”。 此子身着红色箭衣,紧袖设计,袖端上半长可覆手,下半短利于射箭。 他背上背着箭筒,纵身跨上战马,在场中轻轻跑起来,试一下场地。 只感觉,风吹过来时特别温暖。 咦,他忽然觉得自己能计算马的速度,箭的速度,风的速度……那种感觉非常玄妙,难以言喻,是平时完全不能捕捉的东西。 可这一刻,他似乎捕捉到了。不,不止捕捉到速度的玄妙,似乎还捕捉到了控制风速箭速的诀窍。 风速箭速配合马速,方是完美合一。 随着主考官一声号令,魏屿直在京华较场策马奔腾三圈,马蹄在草地上狂奔出美妙的踢踏声。 到第四圈时,少年手拉弓箭搭弦,感受着风速马速的配合。 白色战马,红色少年,箭离弦…… 第551章 这是北翼的主场 箭离弦! 魏屿直这一次拉弓与平时训练时有很大区别。 训练时他是努力找铜钱方孔,然后认真瞄准。初时能中一二,训练多了十箭能穿八箭,这已是很好的成绩。 可今日不同。他似乎并没有刻意去找铜钱方孔,甚至都没动用目力去瞄准。 事实上,主场有主场的好处。 自从列国下战书后,他们除了打擂赛,就是泡在京华较场里。 可以说,魏屿直对这个场地熟悉得跟他们家花园一样。 哪里的草皮深一点,哪里的浅一点,他都清清楚楚。 魏屿直今日骑马转的圈,就是他平日训练时转过的圈。 训练的时候,已经找过铜钱方孔了,眼睛已经瞄准过了。此时,他只需要认真感受平时的训练感觉即可。 他控制着弓,让离弦的箭仿佛从风的身体里穿过。 时间好像变得极慢,慢得他能计算马速,箭速,以及风速。 然后箭再悠悠然然从方孔中穿过……砰一声,箭射入了靶中。 按道理,他是听不到射靶的声音。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听见了。仿佛是心里听见的。 场上一片欢呼。 中了中了中了! 虽然没中靶心,但是稳稳插在靶上了。 且箭离靶心很近,近得他只需要再认真感受几次,也许就能中靶心了。 主考官报,“八环!” 乌松国箭手锦平脸色已非常不好看。 他其实是完不成这个项目的,但想试试。原因是大多数国家都放弃了,他哪怕穿过方孔也是厉害的。 且他不信北翼人可以射中。 北翼人在箭术上自来不如乌松国。 之所以派他一人随使臣团来,是因为他已经是乌松国最享有盛名的人物。 且锦平不像拘无重,需要那么高的排面。 这个项目的设置很显然是针对北翼的,来之前,宛国还派人跟他透露过比赛项目,让他多练。 锦平原本觉得,干不过拘无重,拿第二也行。 谁知北翼上来就是一棒。 听说这还是个举子,正参加武举。如今武举的排名都还没出来。 北翼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宛国的三个少年也是瞪大了眼睛。 是眼花吗?是看错了吧?八环? 怎么可能八环? 魏忠实夫妇坐在看台上,冷静得不像是魏屿直的父母。两人上次受了打击,这次是带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坐在位置上看比赛。 他们不敢太激动,怕儿子在最高兴的时候忽然泼一盆冷水,当头而下。 他们不祈望儿子能立功,不要搞那些作死的事情就够了。 魏屿直的外祖父就不同了,一直笑眯眯像个老顽童一样,跟着大家喊“魏屿直”。 阿娘也很紧张,根本不敢多说话。但不说话又很难受,只重复一句,“屿直这次厉害了!这次厉害了!他一直就厉害!我就是相信他厉害!” 明德帝欣慰地看着魏屿直,懂得及时审视自己,就是个不错的人嘛。他觉得魏家的家风好,应该是此子能转变这么快的主要原因。 当然,此子还有个好先生…… 而安静站在场边的先生岑鸢正朝着魏屿直比了个大拇指,然后用手轻轻捂了下耳朵,再将手放在胸口。 这是让他用心感受箭术带来的美妙。 就是这个动作,让魏屿直忽然就感动了。 先生! 这是他的先生! 他的先生一直在尽心尽力教导他,而他是此时这一刻才忽然感受到先生的好。 若是往日,先生跟他说那番话,他定然是感受不到的。 是在这样的巨大压力,没有退路下,先生先是忽然表扬他,然后再教他如何真正领悟箭术真谛。 应该是人控箭,而不是箭控人。 往日训练,人是围着箭而行,是谓箭控人。 今日方能称得上人射箭……魏屿直见先生将手放在胸口上,示意他平复心绪再战。 对,每个箭手都有十箭的机会。魏屿直还有九箭的机会表现自己。 别以为十箭很多,其实大多数人上场十箭都穿不过铜钱方孔。 魏屿直举手示意下一箭可以开始。 主考官一声令下,魏屿直一夹马腹,纵情奔跑。 此时,少年红衣飞扬,目光晶亮,神采奕奕。 是自信的笑容洋溢在脸上,他的笑那么灿烂,哪里像是来比赛的人?分明是少年春日游,笑看花开花落。 嗖! 八环! 嗖! 九环! 九环!九环九环…… 最后一支箭,魏屿直握在手上时,亲吻了一下箭身,然后将箭高高举起,久久不落。 那一刻,风停了,在等他动;云停了,在等他动;全场的人都停了,全在等他动。 万众瞩目中,白色骏马动了,红衣少年动了。 他驰骋在较场中,朝着唐星河马楚阳笑着高喊,“万千星河,猎猎朝阳,战战战!” 唐星河陡然哭了。 马楚阳也哭了。 他们知道魏屿直在激励他们接下来的比赛,心头战意翻滚,高举起胳膊,挥动着手臂,如一群嗷嗷叫的小狼,“战战战!~” 全场高呼,“战战战!” 那一刻,明德帝站起身,他身边的所有后妃皇子公主全部站起身;北翼的官员们起身,所有百姓站起身来高喊,“战战战!” 这是北翼的主场!红色的旗帜飞扬! 是那种整齐划一的战! 不服输的战! 魏屿直驾马在风中奔跑,耳边是“战战战”的吼声,马速起来了,风速也起来了。 他闭上眼,搭弓拉弦。 却心如明镜。 方孔那么大!靶心那么大! 风速助力,吼声助力! 嗖! 正中靶心! 十环! 红衣少年仰着头,久久闭着眼睛在白马上驰骋。 停不下来,根本停不下来。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少年一勒马绳,从白马上跃下,朝着岑鸢扑去。 他扑在岑鸢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哽咽着,“先生!您一辈子都是屿直的先生!” 岑鸢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学生的背。 他知道,这次的成功是偶然,也非偶然。 他的学生终于领悟到了箭术真谛。好的箭手,从来不是用手用眼睛射箭,而是用心。 这个道理,是拘无重告诉他的。 而他把这个道理告诉给了魏屿直,这就是箭术的传承。 岑鸢笑起来,看着场上那一片红色海洋,泪盈满眶。 第552章 他们拥有同一个名字叫北翼 岑鸢望着京华较场里满目热烈的红,泪光闪动。 北宣部从旗帜方案确定的那日起,就开始着手准备可以手拿的小旗。 今日凡进场的人,都能领到制作精美的旗子。如今就是满场飞扬着红,令人泪目。 他目光里有一种深沉的思念,这一刻,他不再孤独。 最后,他的视线远远与时安夏的视线纠缠着,彼此微笑以对。 时安夏静静看着岑鸢。 她在岑鸢的目光中,再一次看到了不一样的深情。 她知道,那不是对她的,是对谁呢? 她诧异地反过脸去,看到了满眼的红。 每个人手上都有一面小旗,在热烈挥舞。 其实她自己手里也有,一支小竹签,串着一面丝绸红色小旗。 其实不止,一些少年还想到了用彩墨在脸上画旗图,又喜庆又好看。 这是在为北翼呐喊助威。从来没有哪一刻,北翼像现在这样君民一心,为着同一个目标起立,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这一刻,所有的人拥有同一个名字叫北翼! 此时,唐星河像猴一样蹦上了岑鸢的背,马楚阳也不甘示弱扑上了魏屿直的背。 这是北翼的狂欢,是少年的狂欢。 魏屿直平静下来,这会子还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弄得跟赢了一样,比赛才开始呢。” “哥!你赢了!你赢了赢了!”唐星河这声“哥”喊得真心实意,从岑鸢身上下来,又扒拉开马楚阳,蹦上魏屿直的背,“我哥赢啦!我哥赢啦!” 马楚阳又去扒拉岑鸢,抱得紧紧的不肯撒手。 比武刚开场,就推向了高潮。 原本垮着脸的兵部尚书宋大人,此时也笑起来。 起初笑得还很腼腆,继而开怀大笑。 抑或是想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在战场上也是这样一往无前,肆意无畏。 是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一切求稳成了他做事的准则。 是官场蹉跎了他的锐气,处事圆滑,八面玲珑成了他的行事风格。 其实当年,他跟这群少年一般大时,也曾因为逛集市碰上恶霸欺凌少女,一时激愤上前救人,不止误了归队时辰,还把恶霸的眼睛打爆了。 他违反军规,被主帅罚三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 主帅问,下次碰到这种事,你还管不管! 他答:管!必须管!就算罚一百军棍打死我也还要管到底! 主帅便是为他一力挡住了风雨来袭,还护他一路官运亨通。 主帅临死的时候说,“你其实不是我手下最好的兵,但你身上有股我喜欢的劲儿。我想,这才是北翼真正需要的人!” 然而这些年,他只关注自己头上的官帽是否带得稳。武举的时候有人买通兵部官员作弊,他第一个想法也只是会不会影响他的仕途。 宋大人已经许多年不曾想起有知遇之恩的主帅大人,却是在这时,看见少年们清澈的眼睛,无畏桀骜的模样,方想起原先自己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啊。 他仰头望青天,泪湿了眼眶。心里一个声音说,主帅大人,恩师在上,弟子有负您的期望。但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会好好牢记恩师说过的话。 与北翼人不同的是,宛国使团气氛沉重。 布思望着满眼的红,只觉碍眼得很。 他敛下眉眼,淡淡道,“北翼人没见过世面才以为要赢了。你们又哭丧着脸做什么?最不济还有拘无重可以上场。这场比赛宛国赢定了。” 坦鲁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北翼有必胜的信心。我眼皮一直跳。” “那是你蠢。”布思悠悠道。 坦鲁:“……” 我最蠢的是接了你的话!这皇子还是一如既往不讨人喜欢,真烦人,非要跟着来。 宛国起了内讧。 而场边负手而立的拘无重,一个人站在一侧,静静地看着北翼的箭手。 他锐目如鹰,视线独独落在岑鸢身上。 拘无重知道刚才上场的少年魏屿直已突破了一个普通箭手的境界,但那还不是最好的状态。 或者说,假以时日,那少年会成为一代箭术宗师,但绝不是现在。 此时,少年还只是少年,嫩了点。 拘无重觉得那几个人里,岑鸢才是隐藏的高手。 他权衡再三,还是走向了正要上场的三个宛国少年。 少年们诚惶诚恐。娘呀,神来了。 三人立刻单腿跪地拜见。 拘无重道,“你们要摒弃杂念,方能进入人、马、箭合一的状态。不要总想着超越谁,赢了谁,方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只有平心静气,才能不被外界干扰。只有不被外界干扰,才能掌控自己,掌控风速,马速,以及箭速。 他郑重叮嘱,“早前我就说过,能穿过方孔,靠的是箭术。但要射中后面的靶子,靠的却是感觉。” 年纪最小的哥洛问,“感觉是什么?是神的指引吗?” 拘无重想了想,竟然点头,“对,也许就是神的指引。” 塔路虽跪着,眼里却闪过一丝阴戾的光。 呲!平时高高在上不愿意传授绝技,到这时候才来啰哩八嗦。 什么箭神!无非是道貌岸然假惺惺之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过来教导他们,显得他已尽过力。 待他们输了,箭神就以神的姿态出现,将他们踩在脚底。 万一他们运气好赢了,那别人会说,瞧,他们得过箭神的指点就是不一样。 总之无论怎样,拘无重都有好处。 真是个虚伪之徒! 伏令想得不多,只恨不得骑上马背,拿起弓箭好好感受一下看有没有神在指引。 主考官一声令下,这个项目的宛国箭手上场了。 三个少年很全能,几乎箭术的每个项目,他们都报了名。 不是说了要争“除了拘无重,谁是天下第一”吗?如今先不谈拘无重,得把魏屿直踩下去是真。 但,魏屿直那傲人的成绩……最低八环,最高十环,激起了宛国人骨子里奔腾的战意。 塔路率先上前,挺直背脊报,“宛国,塔路!” 京华较场一片死寂。 说实话,没故意起嘘声就不错了。 刚才的狂欢已过,北翼人又紧张起来了。毕竟魏屿直并没有锁死胜利,比赛还有上升空间。 宛国人是出了名的强悍,箭手那么厉害……好忐忑。 第553章 塔路你娘喊你回家吃饭了 忐忑的念头刚起,北翼人就放下心来。 因为塔路第一箭穿过了铜钱方孔,箭却没有插入靶中。 “零环!” 北翼全场欢呼,小红旗飘起来飘起来。 塔路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骑在宛国的优良战马上,分明看起来如天神降临。 可表现却不如人意。要知这一箭零环,从理论上讲他已经失去了角逐头名的机会。 魏屿直可是射出了八十九环的好成绩。他只有在后面九箭的机会中,每箭都命中靶心才能逆风翻盘。 早前训练时,他就算只得一环,也不可能会把箭掉地上。 今日竟连平时的表现都不如。这怪谁? 塔路远远恨了一眼拘无重。 是他!是他赛前扰乱了自己的心神!当然得怪拘无重。 哥洛跑过来安慰,“塔路哥哥,后面还有机会,你不要灰心。” 这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就像一耳光扇在塔路脸上。 塔路骑在马上,抬脚就向着哥洛踢去,“滚开!” 他策马傲慢而去。用傲慢的神色来掩盖内心的慌张,这是弱者的表现。 他心里清楚,可他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 哥洛被踢倒在地,伏令过来扶起他,懒懒道,“都说了不要过去惹他,你偏不信我的话。” 哥洛噘着嘴儿,好生羡慕北翼那几个勾肩搭背的少年。 他们真的好友爱,好团结啊! 他也想这样! 那几个友好少年,现在正在盘算。 “他如果后面每箭都中靶心,还是能赢我的。”魏屿直一脸凝重。 唐星河现在看他无比顺眼,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吊儿郎当的,“用我表妹夫的话来说……” 马楚阳默契接话,“那还是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 塔路阴沉着脸,纵着马儿跑起来,脑子里只想着赢,要如何把那个叫魏屿直的少年踩在脚底。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朝着魏屿直恶狠狠地看过去。 魏屿直和唐星河,以及马楚阳立时全体恶狠狠瞪回去,像一群奶凶奶凶的小狼。 为了配合这个表情,马楚阳和唐星河两人还同时“嗷呜”了一声。 这一刻,塔路那张原本少年的脸也彻底阴狠狰狞起来,嘶哑着吼一声,“驾!” 随着拘无重心里暗道一声“完了”,塔路那支再次射出的箭竟连方孔都没穿过去就掉在了地上。 当然,这掉不掉的,反正也是零环,倒没什么区别。 可作为一个箭手,一个宛国箭手,这个项目的设置都是宛国提出的,他竟然连铜钱方孔都没穿过,这就是极大的侮辱。 塔路的心灵受到了重创,第三箭拉弓的时候,手被弦割出了血。 零环! 零环! 零环! 直到第八箭时,塔路的箭才终于堪堪从方孔通过,歪歪插在靶上,勉强没掉,拿下两环。 第九箭,零环。 第十箭……又没过方孔。 全场安静得震耳欲聋。就是那种北翼人想欢呼都不好意思欢呼了,毕竟礼仪之邦,多少还是有点包袱在身上的,就憋着,真的憋出了内伤。 连霍十五这样喳闹的,都没好意思带头喊一句,“塔路你娘喊你回家吃饭了!” 这句话在北翼百姓日常用语里的意思是,你这么蠢,只适合回家浪费自家的粮食。 就在北翼人憋出内伤的当口,场上惨剧发生了。 塔路因为成绩太差导致心情极度沮丧,竟然迁怒战马。他顺手拿下挽发的箭簪狠狠刺向马背。 没错,是箭簪。 在没有箭的情况下,这支箭簪便能成为杀人利器。 而塔路就是觉得座下战马刚才不听话,才导致自己多次失手。 那可是宛国最优良的战马啊! 马中之王,皮厚,性烈,比人还桀骜几分。 但听长嘶一声,战马吃痛,前蹄扬起,十分有技巧地将背上的人抖落在地,然后马蹄猛地踩在塔路胸口。 塔路一口血吐出还没完,另一只马蹄又踏上来了。 是狠狠往死里踏那种! 主考官都惊了。 眼看那马已杀人杀红了眼,扬起马蹄又要踩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魏屿直和唐星河飞一般奔过去拉着塔路的腿往外拖。 而马楚阳则直接纵身跳上马背,拉起缰绳硬控发疯流血的马儿。 几个少年倒不是圣母心爆棚,而是一边爱马,另一边不能让人死在京华较场里。 尽管马是他们宛国自己的马,事儿是他们自己人惹出来的事,但架不住宛国蛮人不讲理啊,万一赖咱头上呢? 原本几个爱看热闹的少年,竟连商量都没商量一下,就默契地跑出去救人的救人,控马的控马。 疯马在较场上狂奔,马楚阳带着往较场后山而去。 场上比武因为突发事件而不得不中断。 裁判是梁国使臣吴贤文,举起手中红牌,行使权利判塔路赛场犯规,成绩清零。 虽然两环跟清零区别也不大,可清零说明此人人品低劣,他将永远无法步入箭师行列。 换句话说,他将永远背着这份耻辱生活,再无出头之日。 兵部尚书宋大人匆匆来问岑鸢,“马楚阳到底制服得了那马吗?” 岑鸢答,“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 宋大人抹汗。这教谕的心是真大啊! 试试!试得没命了怎么办,那可是宛国最优良的战马! 宛国人出了丑正在气头上,此时也希望战马把马楚阳踩死。这样出丑的就不止他一家了。 可事与愿违,马楚阳回来了。 只半个时辰,马楚阳就骑着宛国战马高高兴兴回来了。 显然马儿已被驯服,马楚阳还给人家止了血,顺了毛,一人一马亲热得很。 马楚阳可喜欢这匹马了,就觉得特别有灵性。尤其战马回来以后就跟着马楚阳走了,不愿意回宛国人那里。 马楚阳都已经把它交到宛国人手里了,那马挣脱开又朝他奔过来。 布思阴戾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塔路碍眼,那马也碍眼。但最碍眼的还是北翼少年马楚阳。 主考官一声令下,轮到伏令出场。 比赛终于又开始了。 伏令走上前,“宛国,伏令!” 正在此时,一个人匆匆过来对着布思耳语了几句。布思豁然朝自己阵营望去,果然发现少了个人…… 第554章 神在召唤你 宛国少了个人。 那人叫纳与,宛国最强悍的武士,是角力最出色的代表人物。 如果箭术上,拘无重被称为箭神,那么纳与就是武神。 这是今次宛国在格斗角力上能赢的保证,谁知这时候,纳与不见了。 布思不动声色,命令,“去找!” 他觉得纳与不会走远,应该就在附近。许是如厕去了呢? 暗卫欲言又止。 布思皱着眉头,“说!” 暗卫低声道,“最新的《翼京周报》发了一则消息,说咱们宛国归鹿城和乌松国赤城都在闹瘟疫。还说咱们王上已经下令,封锁归鹿城,里面的人全都出不来了。” “北翼哪里来的消息?这些该死的北翼人!”布思咬牙切齿。 其实在出发来北翼不久,他就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但因为需要纳与来保证宛国的赢面,所以他临时封锁了消息。 纳与一无所知,蒙在鼓里,丝毫不知自己的亲人将要被灭族了。 他几乎所有远的近的亲人,全部都在归鹿城。 布思想要将明德帝弄死的欲望更加浓烈,不解地问,“纳与又看不懂北翼文字,他怎么知道的?” 暗卫回应,“北翼的百姓纷纷议论。纳与看不懂北翼文字可听得懂北翼简单的话。” 谁都看出这是北翼人在搞鬼。他们在比武当口,遭了北翼人的道儿。 “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布思问。 “就刚才。属下第一时间就派人出去找了,可到现在也没找到。属下知情况紧急,便先来禀报了。”暗卫的额上汗已经冒出来。 “废物!”布思看也不看一眼暗卫。要不是他现在是侍卫的装扮,早就一脚踢过去了,“去找!把北翼翻过来,也不能让纳与回国。” 此时,有人向岑鸢报告,“少主,纳与已经秘密送出京城。” 岑鸢点点头,风轻云淡继续观看比赛。 原本他还在想着要怎么硬杠这位武神。 如果以他最好的状态迎战武神,也未必不能赢,至少是五五开的局面。 但他身上有伤,要拳拳到肉跟一位武神过招,是肯定没有胜算的把握。 而那时,岑鸢得了个消息。 宛国归鹿城和乌松国赤城接连发生瘟疫,此刻均已封城了。 纳与的妹妹和母亲都住在归鹿城,如今生死未卜。 布思一直瞒着纳与,就怕他半路跑了。如今是千防万防没防住,岑鸢再顺手帮纳与一把而已。 他担心纳与认为北翼故意搞鬼,不相信宛国做得出这种事。便想出将消息刊登在报上,然后由百姓口口相传,如此可信度自然就高了。 趁着今日场面混乱,纳与找到机会溜走。 此时场上的伏令表现不错,至少状态比塔路稳定多了。 他今日在场上射出的成绩,基本跟他平时训练的成绩相差无几。 四环,五环,七环,五环……最高八环,这已是他生平最好成绩。就连训练时都没得过八环呢。 其实伏令在上场前,对此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什么天下第一,也就是吼着玩玩。他当然也有着少年的傲气,可面对魏屿直高达八十九环的耀眼成绩,他不可能昧着良心说他比人家好。 总的来说,他对自己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只是很可惜,这满意的成绩被魏屿直碾压了。 少年骑在马上奔腾,远远看着魏屿直似乎在鼓掌,为自己喝彩。 他对着魏屿直点点头,魏屿直也对着他点点头。 双方都比较友好,并没有你死我活的表情。 伏令带着五十八环的总成绩下场,轮到了年纪最小的哥洛上场。 哥洛问,“伏令哥哥,你刚有感受到箭神说的那种‘神的指引’吗?” 伏令一愣,“我……忘了感受。” 对,他完全忘记箭神说的话了。 因为宛国出的状况太多,他只一心想着把平时训练的成绩稳稳拿出来,就算交了份好差。哪里想着感受“神的指引”? 伏令拍拍哥洛的小肩膀,“去吧,哥洛,神在召唤你。” 哥洛只有十四岁,是使团里面长得最秀气最好看的少年。 他家是王族,家里兄弟姐妹很多。他是众兄弟里箭术最出色的少年,从小就天赋超群。 很多人都说,他是宛国最像箭神拘无重的人。 这个“像”,自然不是指容貌,而是指他的经历。他也是不足八岁,就游遍列国,声名在外。 哥洛走进场中,朗声报,“宛国,哥洛!” 他一声口哨,战马踏踏踏就跑来了。 他轻盈翻身上马,先是跟马说了几句悄悄话,又给马顺毛。总之其上场前的小动作不亚于唐星河。 但人总是愿意对长得好看的人更宽容些,没有人催促他,给足了尊重。 哥洛闭上眼睛,慢慢骑着马儿散起步来。 散着散着,马儿加快了速度。 速度是慢慢加起来的,跑一圈加一点速度,跑一圈再加一点速度。 看台有人问,“呀,宛国那小子不会是在马上睡着了吧?” “在求神。” “你看他头仰着,一定是在祈求上天保佑。” “这个时候才祈求,会不会晚了点?老,平时不见你敬我,现在来求我,那我可看不见……哈哈哈……” 只有场边的魏屿直非常清楚此时哥洛的感受。他知道,哥洛在用心触摸风,看风的形状,计算风的速度。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受,如果不是亲自试过,他也觉得那只是文人的形容词。 可事实是,风是真的有形状。他可以根据风的形状准确计算出风的速度,然后再决定自己拉弓的力道。 到了第六圈的时候,哥洛忽然睁开漂亮的眼睛,搭弓拉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嗖!八环! 北翼人目瞪口呆。 我的天!八环!那不是跟魏屿直的第一箭持平了? 啊啊啊啊啊啊……好慌! 场上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魏屿直也紧张地捏起了拳头。 明德帝不断用眼神看岑鸢,奈何他女婿那个没良心的,从头到尾不回头看他一眼。 他现在急需女婿在身边说点鼓劲儿的话,才能安抚他这颗狂跳的心。 齐公公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分明是心里想的话,竟然说出了口,“别瞧了,您那女婿来了,也只会说一句,‘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 他一说完,就意识到不对,拔腿就跑。 “滚回来!”明德帝怒了,拎着齐公公的衣领吩咐,“去,去把朕的女婿叫来,就说,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第555章 少年哥洛 齐公公火急火燎找驸马主心骨去了。 但驸马主心骨没空搭理他,正在跟唐星河和马楚阳现场讲学,“看到了吗?箭术真正的意境应该是忘我……哥洛已处于忘我境界。” 忘了我是我。那我是谁?我应该是箭,是风,是万物,唯独我不能是我。 一旦“我是我”,那么格局就小了。因为“我”有贪念,有欲望……这些话都是拘无重曾跟他说起过的关于箭术的境界。 这些话旁人不太好理解,但对于唐星河跟马楚阳来说,应该不是问题。因为这俩货从来就很“忘我”,向来不知道“我”是谁。 齐公公一溜小跑回去附耳禀报,将“忘我”一说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才抹了把汗道,“皇上,驸马很忙,过不来。” 明德帝点点头,“让他忙吧,朕不重要。” “嘶!”齐公公牙酸掉了。怎么听这话有点味儿?他忽然觉得自己能力变差,哄不好皇上了。 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他决定继续去听驸马爷讲什么,听驸马爷讲话还挺有意思,到时听完了再回来讲给皇上听,想必皇上会喜欢。 明德帝瞧着齐公公那小碎步颠颠跑得,深深陷入了沉思……他也想去。 但他不能去。 一国皇帝得有皇帝的样子,明德帝第一次觉得这个位置有些烦人。 那头,微风将岑鸢说话的尾音吹进了不远处拘无重耳里。他目力好,但鲜少有人知道,其实他耳力也超强。 他便是听到了岑鸢在跟箭手讲“忘我”境界,不由得诧异之至。 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我”,原来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人真正懂得箭术。 少时,拘无重在重大比赛前忽然摸索出一套“忘我”境界的心法。他后来在宛国讲学时也曾讲过,但大多数人都觉得他在空谈,言之无物,没有实质帮助。 后来他便歇了讲学的心思,只潜心自身箭术钻研。 今日是第一次,从一个北翼人嘴里听到关于“忘我境界”的说法。刹那间忽然明白,魏屿直为什么那么激动,为什么取得那么好的成绩,是因为在比赛过程中堪破了“忘我境界”。 有些东西是要讲天赋的,不是每个人听了这套理论说辞都能领悟。就像他刚才跟三个宛国天才箭手传授一二的后果,就是一人发了狂,一人没听进去,也只堪堪有一人领悟到了皮毛。 拘无重望向岑鸢的同时,岑鸢也向拘无重望了过去。 二人四目相对,似乎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知己的意味。 那感觉跟“忘我”一样微妙。 就连拘无重早前对岑鸢生出的一丝怀疑都似乎烟消云散了。 这样的人,根本不必用离间计来赢得比赛。 两人似乎是同时向着对方而去。 他们互相走向对方的举动,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包括布思和明德帝。 那是双方最重量级的人物对话,双方都是“补一名”的那个“补”。 这“补”对两国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那是压轴用的,那是力挽狂澜用的。 那是两国最后的脸面。 是岑鸢先行的礼,也是他先坦坦荡荡起的头,“早年有幸听先生说起‘忘我境界’,受益良多。还请先生受在下一礼。” 都说北翼是礼仪之邦,“先生”是很高的赞誉。拘无重内心震荡。 他深知北翼人不喜宛国人,其实他自己也厌恶宛国人恃强凌弱的作派。 而岑鸢却给了他很高的礼遇,这让他心生感动。 拘无重也回了一礼,“不知岑大人是在何处听鄙人说起‘忘我境界’?”他可以确定,自己从未在除宛国外的任何公开场合讲过这内容。对方又是从何处听来? 岑鸢想了想,并未正面作答,只问,“先生是否相信人有前生?说不定上辈子您就是我师父呢?” 其实他初听拘无重的”忘我“一说,也以为是心灵鸡汤。直到他无意间堪破这一箭术境界,方知箭神之所以是箭神,确实不是常人所能企及。 拘无重沉声道,“岑大人是在说笑?” 岑鸢淡淡一笑,走近他,低语,“不然呢?这自是个玩笑。可我在几年前见到先生的第一面起,就觉得先生与我应为知音。” 远处的布思见拘无重与岑鸢相谈甚欢,骂一声,“狗娘养的拘无重,他这是叛国!” 坦鲁悠悠道,“只要他在赛场上尽全力,就不算叛国。微臣觉得二皇子对待箭神,还需要礼遇一些。否则各国都存了心思挖墙脚,到时皇上怪罪下来……” 布思冷眸扫过,像看个死人般看着坦鲁。 此时少年哥洛一手拿弓,一手拿箭,张开双臂,任骏马在赛场上驰骋。 枣红色骏马,配着哥洛那身褐色箭衣,别样风采,别样惊艳。 就连北翼人都生不出对此子的恶意,有些小姑娘甚至春心荡漾,杏目含笑。 其实无关情爱,那干净的蓝天下,碧绿的草地上,那样多姿多彩的少年,很难让人不欢喜。 嗖!八环! 嗖!九环!九环! 九环九环九环! 全场观众情不自禁掌声雷动,欢呼声四起。 所有人都忘了这是一次国与国之间的赛事。只觉天地之初,就该是这样干干净净,不分彼此,为毅力和勇气欢呼。 竞技的公平对决,应该超越国界分歧,那是一种共同追求卓越的竞技精神。 少年哥洛将京华较场变成了自己的主场,就连明德帝都不由自主为他鼓掌。 所有人鼓完掌才意识到,只剩下最后一箭了。 最后一箭! 全场人这才想起,这是个比赛啊! 如果哥洛最后一箭是十环,就会追平魏屿直的战绩。 对啊,只是追平,并未超越! 那有什么可紧张的!他们的魏屿直多棒啊!多优秀啊! 便是在哥洛的奔跑中,全场齐喊“魏屿直”! 在“魏屿直”的呼唤声中,少年哥洛忘我一箭,划破长空,向着靶心而去。 十环! 全场掌声雷动,不知是谁起的头,喊了声“哥洛”,全都在喊“哥洛”。 少年哥洛被北翼人深深感动了,从马背上跃下,跪在草地上,亲吻北翼的土地。 那是他能表达内心情感最热烈的方式。他是在说,我爱你们!我爱这样美好的北翼!我爱和平! 第556章 您是不是太迷信您女婿了 掌声久久落不下去。 魏屿直率先上前拥抱了对手,哥洛也抱着魏屿直不肯放开。 少年惺惺相惜,他们站在同一个赛场,拿下了相同的分数。 这是妙不可言的缘分。 可两人心思各异。 魏屿直想的是,这么看来,应该还是哥洛赢了。因为是主场,这个场地他太熟悉了。 对方远道而来,水土不服,场地不熟,最后竟然赛出了与自己一样的好成绩。 哥洛想的却是,这一场应该是魏屿直赢了。因为他是宛国人,他们自幼长在马背上。 可以说,他们在马背上射箭,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是刻在骨子里的技艺。 而一个北翼人,竟然赛出了与自己一样的好成绩,简直让人惊喜。 他多么想邀请这个北翼人踏上去宛国的路,到他们博拉氏王族做客。 少年彼此语言不通,却在这一刻,出奇的友好。 哥洛很急,哇啦哇啦跟魏屿直说了半天。他的意思是,想要把自己骑的这匹枣红色战马送给魏屿直当作见面礼,希望魏哥哥能收下他的心意。 可魏屿直听不懂啊。他想跟哥洛商量一下,能不能把那匹受伤的战马卖给他,他想送给马楚阳。 岑鸢看得着急,与拘无重双双上前解围。 经过一番解释,哥洛才明白过来,原来魏哥哥想买那匹受伤的战马。 说实话,战马受伤,他刚才心里很难过。看着塔路用箭簪狠狠把马背戳烂,他当即就哭了。 那匹马和他自己骑的这匹马都是他们博拉氏王族所提供。 相当于这两匹马中之王随他一起千里迢迢来到北翼,结果被自己人伤了。 哥洛刚才光顾着哭,等醒过神来时,马楚阳已经骑着马跑了。 这会子听了岑鸢一番讲述,他当即拍板,博拉氏王族的这两匹马,一匹送给马楚阳,一匹送给魏屿直。 魏屿直是个直性子,哪能这般占人家便宜?可也不知要送什么给人家才好,急得忙摆手,声称不能接受战马。 岑鸢道,“你拒绝哥洛的好意,他会很伤心的。并且在他们看来,你拒绝他的好意,就是看不起他,也不愿意当他是朋友。” 听着两个大神级的翻译官在中间传话,哥洛一直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 等布思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带来的四匹马中之王已经送走了两匹。 看着马楚阳抱着哥洛又是揉又是笑,布思眼里的阴沉几乎化为实质,想要杀光北翼人。 布思微眯着眼吩咐暗卫,“晚上给哥洛下药,然后送我房里来。” 暗卫心头一凛,却不敢说什么,只得诺诺应下,可心里却惊起了滔天骇浪。 娘呀,哥洛可是博拉氏王族最受宠的王子啊! 但他知道,男女通吃的二皇子打哥洛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能忍到这时不动手,都算是格外开恩了。 不动手的原因就是怕影响了比赛,现在比赛结束了,还能放过哥洛吗? 尤其今日的哥洛那么耀眼,如一颗灼灼生辉的宝石,在北翼蔚蓝的天空下闪耀。 此时裁判梁国使臣吴贤文上前告知,乌松国箭手锦平弃赛了。 这也能理解,锦平成名多年,享有盛誉。如今两个少年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他除了碾压,无路可走。 他能碾压吗? 不能。他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 吴贤文问,“这个项目是到此为止,还是……” “当然是继续再战!”坦鲁走过来,强势插话,“比赛还是平局,定要分出胜负才好。” 吴贤文看了看岑鸢,又看了看拘无重。 其实他是有私心的,虽然岑鸢现在不是梁国人,而是北翼的驸马。但他同样不想看见他曾经辅佐过的幼帝输给宛国人。 因为拘无重分明就是不可战胜的存在,谁上谁输,这是大家都能预料的。 但见那二人对视一番,是拘无重先开口问,“你想比吗?” 此话一出,坦鲁脸色就不好看。 什么意思?人家不想比就不比了? 谁乐意和你比啊! 你还把话问到人家嘴边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岑鸢云淡风轻道,“那就试试?不过,我有个提议,不如蒙着双眼比赛吧。” 吴贤文瞠目结舌。 他虽不是恒帝的箭术课业教谕,但梁国的箭术教谕水平他是清楚的。 当然,恒帝小时候确实有过天赋异于常人的说法,可在梁国异于常人,那真的就只是“常人”啊。 说白了,梁国箭术水平有限。从他们这次带来的箭手就能看出一二。 乌松国好歹还报了个名,他们梁国是名都没敢报。这一次,他们就是被宛国忽悠来的,要早知项目是这么设置,那堆箭手根本不必跟着来。 不止吴贤文被惊到,就连一旁的魏屿直等人也惊到了。 哥洛却是欢喜,拍掌道,“啊,神的指引!想看蒙眼。”这货是凑热闹不嫌事大,很对马楚阳胃口。 马楚阳得了人家的马,看人家就是顺眼,也附和道,“想看蒙眼!想看蒙眼!” 拘无重不置可否,慢条斯理道,“光蒙眼不行,不如用无头箭吧……” 在一旁听声儿的齐公公迈开小碎步就往明德帝身边跑,气喘吁吁道,“报……驸马要用无头箭,蒙上眼睛跟箭神比射箭……” 明德帝听了不止不紧张,还脸泛红光,有些期待,“朕,觉得可以一战。” 齐公公觉得主子飘了。 那可是箭神啊!您是不是太迷信您女婿了? 不止齐公公认为前景不乐观,就连明德帝身后的嫔妃们,皇子公主们都觉得胜利无望。 尤其是九皇子今日喊得最大声,声音已经吼哑了,现在颠颠跑过来问明德帝,“父皇父皇,您说驸马哥哥能赢吗?” 明德帝高兴,看到小儿子过来,便是顺手一捞就捞到自己身上坐好,喜笑颜开道,“你驸马哥哥无所不能,自然能赢。” 其实比赛发展成这样,明德帝很知足了。 是这一刻,他才真正领悟到岑鸢早前造势的意义。比赛输赢并不能代表什么,但北翼人的精神面貌,和胸襟气度的展现才真正最重要。 就算这场箭术输了,相信各国谁也不敢说他们北翼战力弱。这才是竞技真正的意义。 就在此时,蒙眼箭术比拼正式开始。驸马岑鸢终于再不是隐匿于光芒之后的存在。 他本身,就是一道耀眼灼目的光。 时安夏被那道光闪花了眼,情不自禁握紧了手中的小旗。 第557章 那是咱们北翼的女婿 场上没有主考官,也没有裁判。 他们自动下场了。没谁有资格站在箭神面前做“主考”或评判。 这一场较量,无论宛国人愿不愿意承认,都已经变成了一场箭术切磋。 这是国与国之间的友好箭术交流,而非宛国使团初时的意愿,要用一场比赛来证明国家战力的强盛。 礼部官员准备好同样质地的黑色蒙眼布送到二人手中。无头箭各十支,也分发在手。 拘无重放弃了宛国的马中之王,想试试北翼的战马。 谁都看得出,箭神只想要一场公平的箭术比试。 岑鸢朝着时安夏的方向远远看去。 他看见时安夏双手合十夹着竹签,签上红色旗帜映红了她的桃花面。 其实离那么远,他是看不清她样子的。可这一刻,他就是看清了。她的模样早已烙印在心,无法抹去。 他朝着她的方向挥舞了一下箭矢,而时安夏是真的看到了。 她也挥舞着旗帜,拎着裙摆往前而去。 谁都知道海晏驸马要与箭神比试了,都不拦她。 她就安安静静站在场边看他,只是想离他近一些而已。 唐星河忙跑过来,“表妹,你要过去跟表妹夫说说话吗?” 时安夏摇摇头,“不影响他,咱们安静看着就好。” 可岑鸢这时已经向她走过来了,“唐星河,你照看着点我娘子。” “知道了知道了,谁还不知道你有个娘子?”唐星河说是这么说,却是护在一侧。 时安夏伸手替岑鸢整了整箭衣,轻声道,“你伤还没好全,自己注意着些。” “嗯。”岑鸢嘴角噙着笑。 “你快去吧。”时安夏握着小旗的手挥了挥,“我会在这看着你。” “那我去了。”岑鸢眼里的光芒依然平和,却夺目。 他整个人都是闪闪发光的。 他转身而去。 拘无重也朝看台上看去,满眼的红。然后他就看到了海晏公主,也看到了岑鸢满眼的光。 他笑,“北翼的公主对你使了什么妖法?”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愣住了。 而愣住的,还有岑鸢。 因为在鹿北之战的前一晚,拘无重就是这么问他,“北翼的皇太后对你使了什么妖法?” 时空交错,分不清前世今生。 岑鸢没有回答,只淡淡一笑,“请。” 二人各自纵身上了战马,再各自用黑布蒙住双眼。 那一刻,黑暗袭来。 但在两人心中,铜钱方孔却是奇大,靶心也是奇大。 拘无重大声道,“岑大人,我不会让你!” 岑鸢朗声回应,“箭神请赐教!” 双方未报姓名,也未报国名。 红色箭衣与褐色箭衣在夕阳下都猎猎如火。 游戏规则未经商量,二人似乎都知要如何进行,同时一勒马绳,马儿跑起来。 一个由左向右跑圈,一个由右向左跑圈。 偶尔交错而过。红褐相叠的瞬间,如命运的一次交叠。 马儿越跑越快。 拘无重和岑鸢都能清楚计算出两匹马儿的速度几乎相同,就连呼吸的频率都如出一辙。 看台上的人看见两匹马儿已经跑出残影,根本分不清跑了多少圈。 就在又一次两匹马儿擦肩而过时,岑鸢朗声道,“先生先请。” 他话音一落,拘无重的箭就离弦,穿过铜钱方孔,重重插进靶心,发出砰砰的声音。 为何一支箭会发出“砰砰”两声响?因为岑鸢的箭随后就到了。 如果没有那方铜钱的阻挡,想必两支箭可以同时到达,不差毫厘。 铜钱的方孔设计时就只能通过一支箭,是以岑鸢说“先生先请”。 也就是说,他是听到感受到拘无重的箭已经离弦,才射出了自己的那一箭。 事实上,两人就谁先发第一箭都在一圈一圈的马儿奔跑中做了礼让。 因为发第二箭的人比发第一箭的人难,而两人都非要让自己的箭紧追着前面的箭而去,形成一前一后的箭局。 就好像两人一起生活了多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必沟通就知对方是要这么做。 布思不得不怀疑,这两人私下定是有交往,且还是很深的交往。 否则哪里来的默契,能这么精准? 整个赛场都是惊叹声。 有人断言,这将是天下箭术最高水平的比赛。 天下最顶级箭术高手,一曰拘无重,一曰岑鸢。 拘无重自然也感受到了岑鸢第一箭的精准和力道,不由得豪气万千大笑一声,“岑大人,该你了!” 随着那声“该你了”落下,岑鸢骨节分明的手指张弓搭箭,拉满弓弦。利箭破空而出,发出尖利而急促的声音。 砰砰! 又是两声! 两支箭一前一后扎在靶心上。 这一次,岑鸢的箭在前,拘无重的箭在后,一前一后,正中靶心。 赛场欢呼声再未断过。 因为是无头箭,箭身需要比普通箭更粗的杆,才能实现冲击力和穿透力。 如此红心上已稳稳插有四支箭,两支箭尾涂红,两支箭尾涂褐,各自代表着北翼和宛国。 也就是说,后面的箭插进红心之中会越来越困难。且谁先射箭谁就有比另一个更大的优势。 无需谁来安排,拘无重和岑鸢二人如同闲庭信步一般,你一箭,我一箭;我一箭,你一箭,就这么嗖嗖嗖,呼吸一般自然,几乎把一颗红心插满。 场上除了宛国人以及个别心思有异的,其余观赏得都很放松。 “哇,驸马跟箭神原来是一个级别啊!” “哇,驸马好俊!” “驸马简直太好看了!” “那可是箭神呢!我们驸马和箭神看起来好和谐啊,哈哈哈!” 唐楚君扭头笑颜如花,介绍起来,“我女婿!那是我女婿!” 姚笙也笑,“那也是我女婿!” 唐楚君瞬间认怂,“是是是,主要是您女婿,然后才是我女婿。” 姚笙安慰她,“那也不能这么说,女婿是大家的。” 她们这悄悄话虽然没飘进明德帝耳朵里,但不妨碍明德帝隔空精准插个话,“朕的女婿,那是朕的女婿!” 齐公公几头跑,是一头都没拉下,威武总结,“驸马爷啊,那是咱们北翼的女婿!” 梁国那俩知根知底的使臣,心里酸得想骂人。 那是我梁国人! 梁国人! 我们梁国人啊啊啊啊啊! 但没有人在意他们梁国,更没人在意他们梁国人。 反正这是我们海晏公主的驸马,我们北翼的女婿! 第558章 挤不进去就合二为一 唐星河几人集体陷入了沉默。 他们一直知道岑鸢强,但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强。 早前叫“先生”叫得吊儿郎当,甚至有时候还叫“表妹夫先生”,不是不敬,而是可以打成一片的亲切。 这一刻,是真正的肃然起敬,是对着神一样人物顶礼膜拜的敬重。 老天啊,这样一个与箭神比肩的人物,竟然是他们的表妹夫呀,竟然就在他们身边。 他们何德何能被这样的人盯着训练? 魏屿直也是在这时候,除了又泪流满面之外,还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他得是有多眼瞎才觉得自己跟先生可以半斤八两? 那就好比蚍蜉撼大树,曾经的自己简直说不出的可笑。呸呸呸!他在心里把以前的那个自己呸了好几口。 在众人心思各异间,最后一箭要开始了。 两个男子在马儿交错而过时,击掌祝福,如同达成了一致意愿。 那时斜阳正红。 刹那间,没有多余的动作,二人同时拉长弓,破长风。 风卷残云,箭发出呜呜的长啸。 砰! 铜钱破成两半,从高台上闷声掉落。 砰!泥土飞扬,侯架被箭的力道推行数米,最后哐啷倒地。 所有人都站起身,翘首以望。 这一次站起来,跟以前的许多次都不同。 以前站起身,都是因为激动,因为造势,要形成一种万众一心的场面。 这一次,纯粹就是觉得前排挡住了视线,想站起来看清楚点,到底发生了什么? 铜钱破了掉了算犯规吗? 侯架为什么倒了? 箭中靶心了吗?谁的箭中了? 到底谁赢了? 小吏怔了一瞬后,立刻跑向倒地的侯架。一瞧,愣住了,伸手示意裁判赶紧过来。 何止裁判迅速跑过来,就连场上的兵部尚书,以及宛国使团为代表的各国大使,全都一拥而上。 明德帝自恃身份不能去,但架不住他还有个跑得飞快的九皇子,以及早就在候场的齐公公,全都奔跑着看热闹去了。 一时侯架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侯架就是箭靶架子,由两根垂直在地面的竹木杆立架构成,每个立架下方固定有底座,防止箭靶倾倒。 可现在侯架连同底座倾倒不说,还被推行了数米。但这些都不是让小吏惊讶的地方。 让他惊讶的是箭,确切来说是最后那一箭。 那是一箭吗?其实又是两箭。 但见红色靶心里整齐排列着十九箭。也就是说,这十九箭已经将整个靶心全部占满了,没有任何一点空隙,那么势必就有一支箭得掉出红色靶心外。 但没有,代表着北翼的红色箭尾那支箭,稳稳扎进代表宛国的褐色箭的箭杆尾部,形成一支超长箭矢。 因着两支箭的连接处大过了铜钱方孔,所以巨大的力道将铜钱方孔撑裂了。 于是铜钱破了。 这也是侯架承受不住巨大穿透力而被连座推起的原因……两支箭的力道太大太猛了。 众人:“……” 这天下已找不出任何一句话可以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如果非要说一句,那还得用市井话来吼一声才过瘾:真他娘的牛叉! 挤不进去就合二为一! 这算不算成绩已经不重要,但凡把今日看到的结果散播出去,这就是一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佳话。 这就是个传奇啊! 真正的高手对决,斗的是脑力,斗的是隐忍,斗的是蜿蜒精巧的心思。 而此时,岑鸢已经风轻云淡揭开蒙眼黑布,正适应着强光。 落日余辉照在他身上,如同一幅完美耀眼的画卷。 任谁都不得不感叹一句:驸马爷太俊美了!海晏公主捡到宝了呀! 是谁早前说驸马爷吃软饭的?是谁说驸马爷走云起书院后门当上教谕的? 如今几乎所有参加武举的举子,都对唐星河等人羡慕得流口水。 出局的都在想,我要是得驸马指点一二,肯定能挤进前三十。 挤进前三十被云起书院学子虐成狗的举子们却在想,我要得驸马指点一二,谁虐谁还不一定呢! 明德帝高高在上看着发生的一切,只想云淡风轻说两个字:女婿! 如果一定要多加几个字,那一定是,“朕的女婿”! 而另一匹马上,拘无重却迟迟未将黑布取下。 他骑在马上,似乎怔愣了。 因为那时他内心正震惊着……在他射出最后一箭时,耳边听到岑鸢的箭狠狠扎进他箭的声音。 那一箭,似乎不止扎进他的箭里,也扎进了奇怪的宿世因果里。 拘无重看见妻子格雅被布思狠狠压在身下。格雅挣扎着,哀求着,终究无济于事。 事后,布思脸上露出邪恶至极的笑,用鞋尖勾起扑在地上痛哭不止的格雅的下巴,威胁她说,“你知道这件事被拘无重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他渐渐倾斜着身子,伸手抓住格雅的头发,靠近她那张美丽的脸,一字一字道,“他,会射杀我!” 格雅咬着嘴唇,带着哭腔恨极了,“是,我的丈夫一定会射杀你!他是箭神!他一定会杀了你这个畜生!” 布思放开她,仰起身子哈哈大笑,“是啊,他是箭神!在宛国拥有最好的前程和礼遇!而你脏了,怎么配得上他?杀我?哈哈哈哈……我现在是太子,你觉得他一个人能抵得上千军万马吗?” 格雅惊恐又凄凉的眼泪从眼眶中滑下,全身颤抖着,甚至都不敢将下巴从布思的脚尖上挪开。 布思的笑染着毒,“他若是敢来杀我,我就把你一双儿女全杀了,让他们吊在城墙上直至风干成肉干!然后再把你们的族人全杀了!你猜……我敢不敢?” 格雅在布思的笑声中,悲沧又惊恐地哭泣着。 此后,格雅便被布思一次又一次凌辱。 一个一个片段闪过,每一个画面都是对拘无重的一种凌迟。 那是在挖他的心! 可他逃脱不了那些残忍的片段,耳边从呼啸的箭声变成了格雅的惨叫,哀求,哭泣,以及到最后麻木的无声。 越来越多的画面,都是布思一个人下流又龌龊的调笑,就好似在那间屋子里,只有布思一个人存在。 格雅麻木的承受着一切,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 第559章 他于万千箭雨中穿行 格雅在拘无重的粗心大意中,在布思时不时禽兽般的召唤中,如行尸走肉承受着一切。 布思不满她这样无声的反应,用烧红的烙铁烫其隐秘之处。 终于,格雅惨叫出声。 布思邪笑,“你不是一副死样吗?还知道疼?你又活了?你说,让拘无重回来看到你这样,他会怎么想?” 画面里,拘无重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回到家。他想念妻子,便抱着她亲吻。 可妻子敷衍了事,匆匆找了个借口就跑了。他竟也未曾深想,只兴致勃勃跟家人喝酒,分享箭术突破的喜悦。 他箭术突飞猛进,一次列国远行,让他受益良多。 格雅有许多次欲言又止,都被他不是搭弓拉箭,就是在箭身上绘图给堵住了。 他志得意满,“我人生圆满,有两个好妻子,一是格雅,二是箭。” 格雅彻底说不出口了,麻木转身。 画面里的拘无重看不到格雅眼里的悲伤,只专注于他的箭有多特别,他的箭术有多高超。 可京华较场骑着马蒙着眼的拘无重,分明清楚地看见格雅眼里的悲凉。 那样难以言说的伤! 那样难以出口的绝望! 他恨不得给那个蠢笨的拘无重一拳,打醒他,喊他,“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格雅啊!” 画面里的拘无重笑得像个傻子,用布擦着一支支金晃晃的箭矢。 拘无重在最得意之时,被皇上邀请进宫为列国表演箭术。 他欣然同意。 他的妻子格雅并不想进宫,样子十分抗拒。 是他,一定要她一起同行。 拘无重想让格雅开开眼界,更想让她看看他是多么万众瞩目。 可他射箭的时候,格雅却不见人影。 她被宫女带去了旁边的宫殿。 画面里,格雅极致痛苦地承受着布思的凌辱。 布思还无耻问她,“拘无重就在外面,是不是特别刺激?” 格雅已知哀求无用,只平淡又绝望地将眼睛转向了别处。 回家以后,拘无重却表现出极大不满。因为在他最得意之时,没看到她的笑脸。 他质问她,“那时候你去哪了?” 格雅回答说,“我觉得皇宫里的花开得太美,就看忘了。” 所以看花比看我重要?拘无重很生气。 他当晚就跑出去跟兄弟们喝酒喝到天亮,要让她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一天比一天少留在家,心里就是憋着那口气。 要让她低头,让她知错,一定要让她清楚认识到,她的天地中,什么花都不如他来得重要。 带着这个目的,拘无重冷落格雅数月。 等他在一个清晨回家时,满府都在奔忙。 格雅,死了。 格雅落水死了。 他不顾一切扑在格雅被泡胀的尸身上,嚎啕大哭,“格雅!格雅!格雅!格雅我不喝酒了!你回来!你回来,我再也不喝酒,不跟你斗气了!” 他的格雅再也不能回应他。 她已经被水泡得看不出是她了。可他还是抱着她,不肯撒手。 终于,格雅的丫环阿尼站在边上冷冷道,“别假惺惺了,你不是冷落她吗?你不是要让她反省吗?你跟我来,我让你知道她是怎么反省的。” 阿尼平时很听话的,沉默寡言不爱多嘴。可这一次,她对主家不敬了。 她从床底的暗格里翻出一本册子,里面记录了布思的种种恶行。 那些简单冰冷的文字,不能表达格雅万分之一的痛苦。但就这一丁点简单的文字,甚至是一个数字,一个日期,一个名字,已将拘无重万箭穿心。 拘无重捧着册子,完全无法呼吸。 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他从早到晚就捧着那本册子看着,一直看到眼里流出血泪,然后他骑上烈马直奔皇宫。 那时候布思刚登上皇位,正是守备最为森严的时候。 他根本找不到布思。 御林军一排一排搭弓拉弦。 他于万千箭雨中穿行。 一排一排的御林军倒下去,又一排一排的御林军补上来。 他射光了箭囊里所有的箭,就捡起敌人掉落的箭再射回去。 一轮一轮的御林军在“杀无赦”的喊声中死去,而他的烈马也终于跪地不起,满身插箭而亡。 他满身是伤,成了个血人。铠甲已被箭矢戳得破破烂烂,几乎已不能抵挡箭雨。 拘无重从皇宫中奋力逃脱了。可他的两个孩子被布思杀死,尸身就吊在城楼上。 他的族人被以“通敌叛国”的罪名,万箭射杀。 他明知布思射杀族人是个引他前往的陷阱,却还是去了。 那一场恶战,他九死一生。 族人全死了。 阿公死的时候说,“阿重,你跑!不要管我们,你跑!” 拘无重眼泪横飞杀出重围。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族人被射死! 他一生最爱的是箭,可那时候他最恨的也是箭。 拘无重跑不动了。 可后面有追兵,他不跑,只有死路一条。 画面里,他闯进了一个营帐。 那人……竟然就是,就是,就是刚才与他比箭的北翼驸马岑鸢。 那时的岑鸢比现在至少年长十几岁,再不是这样的冷白小生,是不修边幅胡子拉茬的将军。 岑鸢拿着冰冷的长剑抵在他的喉头处,“宛国人?” 拘无重在心里说,“从这一刻,我不再是宛国人。宛国与我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可他没说出口 画面一转,拘无重戴着鹿头面具,只露出一双阴森的眼睛。 他从此跟在岑鸢左右,与他同吃同住。 他教岑鸢射箭,岑鸢教他近身格斗。 原来他们互为师父。 他叫岑鸢“先生”,岑鸢也叫他“先生”。 拘无重骑在马上忽然想起岑鸢说,“先生是否相信人有前世?说不定上辈子您就是我师父呢?” 原来!原来是这样! 所以这一世,在格雅还未出事前,岑鸢就早早派人守在她身边。 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岑鸢在单方面保护他的妻子,他的族人。 而他前一刻还在想,这北翼的驸马有什么居心? 拘无重内心如海浪呼啸而过,轻轻摘下遮眼黑布。他的泪水被晚风吹干了,他的声音那么嘶哑。 他以纯正流利的北翼语,高声宣布,“我输了!心服口服!” 第560章 以箭神之名 我输了,心服口服。以箭神之名,亲口承认的结果。 北翼人安静了一瞬,忽然醒悟过来。 天哪,箭神说他输了! 意思是,我们驸马赢啦!北翼赢啦! 旗帜飞扬起来,锣鼓敲起来。 明德帝哈哈爽朗笑出声,感觉有驸马的日子真美好。驸马出马有保障! 九皇子蹦蹦跳,“驸马哥哥好厉害!” 明德帝高兴,一把抱起小儿子,实在没忍住,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个小秘密,“猪头九,你还记得那个卖炭翁吗?” 猪头九一愣,“啊?卖炭翁?” “小声点!”明德帝一巴掌打在儿子的小屁股上,“你嚷嚷个屁!” 他是忘记了,一个秘密说给这儿子听,基本也就相当于天下大白了。 可忍不住喜悦,喜悦了要分享啊。 他倒是想找唐楚君分享呢,可离得远,且他那个女儿防着他呢。 他只能找猪头九分享,声音里带着那么点难以言说的自豪,“卖炭翁就是你驸马哥哥。” “天哪!卖炭翁就是驸马哥哥!”果然,猪头九都知道的事,真的就天下大白了。 他声音那么大,少年音又说不出的清脆。 当然,也有人不知道卖炭翁这个梗。 但这勾起了一些人的记忆。 那记忆里……只能又回忆一遍晋王是如何作弊出丑。而元宵节那晚,有一个叫“卖炭翁”的才子,一路登顶,闯关成功,最后却弃了那盏红木宫灯,徒留一个传说在世间任人猜测。 今日谜底揭开,卖炭翁竟然是驸马爷。 这……还能给人一条活路吗?哪有人文好成那样,武也好成这样? 与箭神比肩的存在啊! 李家有人冷笑,心道,看看,死老太婆一天在谋啥?竟然叫我们买凶去干掉驸马! 那人一溜烟出了京华较场。他还不想死,得另谋出路。不能再跟着死老太婆一条道走到黑了。 此人正是李长安。 赛场里,其实裁判梁国使臣吴贤文原本还有些为难,不知该怎么判。 从理论上讲,这局原该拘无重赢。因为拘无重的箭是实实在在扎在了靶心正中。 从情感上来讲,吴贤文是希望自家那躲在北翼当驸马的主子能赢。 他本打算和稀泥,准备来个平手,并列第一。 可箭神在他这个裁判开口之前,就先一步以箭神之名承认自己输了。 底下哥洛正在跟不服气的伏令解说,“你还别不服气,箭神承认输了,绝对不是谦虚。你想,一支箭要稳稳插进另一支正飞速离弦的箭的箭尾上,那是比射进靶心还难的吧?” 伏令一想,“确实难得多。” 哥洛脑子转得快,“而且看得出来,他俩互相完全能用耳力算对方的箭速。在这过程中,岑哥哥其实还需要比箭神多一个步骤,因为他要控制箭速,既不能超过对方,又不能落后太多,然后在合适的位置上进行双箭合一。你自己去想,难吗?” 伏令显然被说服了,“嗯,分析得有道理。” “有个屁道理!”布思走近这两个小将,伸手搭在哥洛肩上。 哥洛不喜欢布思,挣脱他的爪子,“做人要讲道理嘛。我们学箭术的,讲究的是心纯箭精。杂念太多的人,是学不好箭术的。你说是不是,伏令哥哥?” 伏令正想说“那是当然”,目光撞上布思阴戾的眼睛,把正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给咽了。 溜了溜了,惹不起。 哥洛也跟着溜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布思看他的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就好像剥皮拆骨那种,光是眼神就让人粘腻腻的难受恶心。 他想起出发前,母亲叮嘱的,“少年在外,要记得多保护自己。” 咦……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哥洛脑子里闪过一些不好的念头,不由得在七月的热风中打了个冷颤。 他想去找箭神。 抬头一瞧,箭神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那眼中遍布血丝。 此时,拘无重纵身跳下马,朝着岑鸢一步一步走去。 他沙哑着嗓音,以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前世谢先生救命之恩,今世谢先生守护之恩。从今往后,我拘无重的命,就是先生的。” 岑鸢怔愣。 拘无重眼泪夺眶而出,却是郑重而肃穆,“先生若有一日用得上拘无重,拘无重万死不辞。” 岑鸢皱眉,“你……” “我看到了。”拘无重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如同唤醒了前世,又如同看了一出人生大戏。 而大戏里的主角是他自己。 他无比愧疚,又无比感恩,“谢谢你保护格雅,保护我的妻子。没有你,这一世,我……” 拘无重说不下去了。 没有岑鸢,他还得走上一世老路。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即使没人保护格雅,他也不会再走上一世的老路。 因为岑鸢不会放这个应该被千刀万剐,挑起战乱的畜生活着走出北翼。 只是格雅这一生,都将活得非常痛苦。 所以这声谢,岑鸢当得起。 他问,“如果给你个机会,你愿意亲手射杀他吗?” 拘无重心头狠狠一震,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画面。 他能清楚知道,那一战叫鹿北之战。 他要跟着岑鸢上战场打宛国人。 岑鸢说,“你别去,那不是你该去的战场。” 可他不听,还是去了。 没错,他亲手射杀了成千上万的宛国人。 可他终究不是一个忘记祖先的人,便是在战场上,脱去铠甲战衣,生生让宛国人把自己射杀了。 拘无重倒在地上,一生为箭而生,终死于箭下。 岑鸢知他活着的每一天都痛苦,单腿跪在他身前,听他说最后一句话。 他说,“如果上天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要亲手射杀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布思。 拘无重深深看着岑鸢清澈的眼,“他们似乎有小动作,你们要尽早防范。”顿了一下,他又道,“他的人头留给我。” 暮色已落,人已散去。拘无重先回了驿馆,尔后消失不见。 他悄然去了一个驿站。 格雅在那里等他。 他一进屋,便狠狠将格雅抱住,然后亲吻如雨点落下。 格雅怔了一下,反手欢喜地抱住丈夫,娇娇地说,“哥哥今天没有输,别不开心……” 第561章 一切都还来得及 别看格雅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其实心思十分单纯。 她家境不显,也不得爹娘疼爱。除了生得一副好容貌,可以说是不能带给拘无重半点助益。 偏偏年轻时的拘无重一眼就喜欢上了格雅,不管家人多反对,仍是一意孤行娶了她 自嫁与拘无重为妻,格雅就把丈夫当成自己的天。有了孩子以后,孩子和丈夫就是她的所有,她的全部。 格雅今日见丈夫一来就这副神情,还以为是因着输了比赛。 现在满大街都在议论箭神拘无重亲口承认自己输了,又说他们北翼的驸马才是最厉害的。 在格雅想来,丈夫把箭术视作生命,这会子心里一定很难受。 谁知拘无重却笑了,以一种劫后余生的语气,欢喜地说,“格雅,我庆幸的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说什么?”格雅没听明白,“什么还来得及?” 拘无重伸手把格雅抱起来,转了个圈,才紧紧将她的脑袋压在自己胸口,“格雅,格雅格雅!对不起,以前我对你不够好。” 他总是忽略她,有时还爱和她斗气。其实是盼着她服个软,来哄哄自己。 他一向都是这样,可没想到这习惯会使得格雅那么痛苦。 他跟她保证着,“以后我要是再跟你生气,你就打我,打死我!” 他拿着妻子的手捶着自己的胸口,捶得砰砰响。 格雅是很容易感动的小妻子,只要丈夫给一点笑容,她就能乐很久。 更别说像现在这般热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就算他们刚成亲那会,他也没有对她这么专注过。 格雅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拘无重的额头,“哥哥,你是不是高热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拘无重更加愧疚,只觉自己以前真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认真又贪婪地看着她的脸,“我想跟你说的是,你,比箭术重要,比所有人都重要。” 以后他再也不会跟她随意撒气赌气,不会让她心里有一点难过。真的真的真真的,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格雅听了虽然很开心,却不信,“哥哥又哄我,。” 在她嫁给他之前,他就告诉过她。他将来会有两个妻子,一个是她,一个是箭。 当时她就认为,这是世上最好听的情话。 可嫁给他之后才知,她的情敌真的是箭。 他握箭的时候比抱她多,他喜欢箭也比喜欢她多。 格雅偶尔也会生气,可哪个好姑娘会跟箭吃醋呢?这世上怕是再没人懂她的痛点。就算说出去,人家也只会笑她不知足。 哪个男人不是妻妾成群?人家拘无重只有她一个妻子,她还有怨言?这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吗? 其实她也是这样安慰自己,早把自己哄好了,“没关系的。我知道自己不如你另一个妻子重要。” “没有另一个妻子了。”拘无重郑重保证,“以后我去哪,就带着你和孩子们去哪。” 他再也不嫌他们碍事了。以前总认为把他们放在家里才是最安稳的,谁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格雅受了那么大的伤害却不敢跟他说。 格雅惊喜不已,“哥哥,你真的愿意带着我?” 她其实很粘人,不愿与丈夫分开。但她一直知道丈夫四处出访列国与人比箭,与人切磋,以求在箭术上不断精进,根本不愿意带着小尾巴。 可她不知道的是,今时不同往日。 痛彻心扉,失而复得,拘无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一遍。 他只想仰天大笑,感恩岑鸢,“我带你去见北翼的朋友。” 格雅更加惊讶了。 丈夫从不喜带她和儿女们去认识友人,因为他觉得那是他专属的天地,妻子儿女参与不进去。 现在,他竟主动要带她认识朋友。 她忍不住问,“谁啊?” 拘无重一边催促妻子换衣服,一边解释,“北翼海晏公主的驸马,也就是赢了我的那个人。” 格雅更惊讶了,迟疑着,“那这样……咱们宛国使团知道会不高兴吧?” 拘无重才不管使团高兴不高兴,只要他的格雅高兴就行了。 格雅当然很高兴,可以融入丈夫的圈子,是她自成亲以后最盼望的事。 可又好生自卑,“哥哥,你看我这件衣服好不好看?我会不会给你丢脸?他们会不会笑话你,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妻子?” 拘无重看着妻子的眼睛,竟润满了泪光,“我家格雅这般美貌,为什么会丢脸?” 他忽然拉着她,很认真很认真叮嘱,“格雅,以后无论有任何事,不管多严重的事,你都要先告诉我,不能一个人闷在心里,知道吗?” 格雅瞧着拘无重严肃的脸愣了一下,“你,指什么事?” “无论任何事!”拘无重咬牙切齿地强调。 格雅委屈极了,“无论任何事吗?那我跟你说布思对我起了心思,你还说不可能……你不相信我……” 拘无重心头一痛,“我信我信!我当然相信。”他忙不迭保证,“格雅,以后我要好好保护你。” 格雅一下就笑了,“只要你信我就好。要不是素素三番五次及时进来救我,哦,还有那次,有人把我拖进马车,是素素拼了命才……唉,我不敢想。” “素素是驸马的人。她是驸马派去专门保护你的,所以驸马是我们家的恩人。”拘无重再次将格雅搂进怀里,重重舒了口气。 他现在的心情,就是哪怕给岑鸢磕几个头都心甘情愿。 格雅闻言欣喜异常,“你原先就认识驸马啊?太好了!” 原先!这个原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宛国使团里掀起了骇然大波。 “什么?拘无重带着妻子去驸马府上做客?”坦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就说他有异心,”布思气得破口大骂,哇啦哇啦一串骂人的话后才道,“坦鲁大人,你还有什么要为他辩解的吗?” 坦鲁心道,拘无重又不是我的人,你跟我闹个屁! 但人家是皇子,他还得矮一截,“二皇子殿下莫要生气,气大伤身。比赛的时候你也在场,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咱们看过最高水平的箭赛……” 第562章 箭神的使命 没错,就算输了,那也是一场十分漂亮的箭赛,且有可能是史上最精彩的一场箭赛。 虽然拘无重自己承认输了,可留给世人传颂的,却是箭神应有的胸怀。 其实此战箭神不止没输,还赢得了人品。总好过有人提起这场箭赛时,用无比鄙夷的语气说,“明明箭神就输了,仗着自己名气大……” 相较而言,坦鲁非常平和地接受了失利的结局。自从那场马球赛被打蒙后,他对新事物的接受度就变得越来越高了。 只是没想到拘无重跟驸马早就认识……这一点让坦鲁十分疑惑。 那两人年岁相差至少十岁以上,且岑鸢从未在任何的箭赛上崭露过头角。 这两人是怎么打得火热的? 坦鲁见不得布思那张臭脸,阴阳怪气道,“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拘无重,我们宛国也没有人能比得过北翼驸马。” “别跟我扯这么多!谁来告诉我,他的妻子格雅为什么也来了北翼?”布思只要一想到那个身材丰盈柔软的妇人,心里就升起了异样的感觉。 坦鲁的眸色暗了暗,很快就恢复了平淡。 他一听对方提起“格雅”两个字,连人家妻子叫什么名字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还能有什么好事? 他为何把女儿嫁给了太子,而不是二皇子布思? 那可不是因为他看重身份。而是他知道布思这个人私下淫靡,不是个好东西。 不止男女通吃,还老少不分。但凡被这货看上就跑不掉。 就这,他敢把女儿嫁过去? 虽然太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人家至少只要女子,且只要年轻美丽的女子。 这么一比……太子也算矮子里面拔高子。坦鲁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天边去。 布思却是捏紧拳头,心里暗暗下决心,总要再找个机会把格雅占为己有。至于拘无重,既然没本事再为宛国争光,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如果让拘无重死在北翼,恐怕他父皇也要忍不住挥师吃掉北翼这块肉了。 布思回了房间,听完暗卫报告完李家一系列事情,又不由破口大骂好一通。末了,他道,“你吩咐下去,如果太后弄不死明德帝,咱们就撤,不淌这趟浑水。” 布思也怕了。 这个北翼是他从未见过的北翼,凶悍,热血,上下齐心。尤其拘无重在箭术上败给了岑鸢,使得北翼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 从他们踏上北翼以来,就频频碰壁,没占到过丝毫便宜。 布思有种预感,搞不好自己要在这趟北翼之行把小命给交待了。 他得速战速决。这么想着时,便道,“传信给姜折,叫他来见我。” 暗卫应下,以为今儿主子已经忘了哥洛。谁知他刚要转身,就听主子吩咐,“晚些时分,把哥洛弄我房里来。” 暗卫只得据实回禀,“哥洛今儿没回安夷馆。” “嗯?”布思额上青筋跳了跳,“他去哪儿了?” “听说哥洛跟着魏屿直走了,说是因为送了对方一匹马,要到人家家里去做客吃回来。” 布思气得直问候哥洛家的祖宗,这兔崽子王族出生,要什么没有,还缺那顿吃的吗?把他们宛国人的脸都丢尽了。 暗卫许是觉得没一次把他主子气死不甘心,又添了一句,“伏令也去了。” 一场比赛下来,宛国输了。箭神跟着驸马走了,另俩小的跟着魏屿直走了。 还搭上两匹马中之王! 所以他们从宛国带来的战马和箭手都是拿来送人的?布思一掌拍在桌上,“看来明天的箭赛还得输!” 明天输不输不知道,但至少哥洛暂时逃过一劫。 哥洛在魏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可高兴了,就对魏父魏母撒娇,说要留宿,能不能收留他一晚。 他说话,魏母听不懂,魏屿直也听不懂。 唐星河跟马楚阳双手合十放在腮边问,“你要住在这?睡觉觉?” 哥洛看懂了,忙点点头,噘着嘴儿,“我不想回安夷馆去。我觉得那里不好,有危险,嗯,有危险……” 伏令用他那有限的北翼语翻译着哥洛的意思,魏母一听,这宛国人要留宿……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呢。 兹事体大,得上报朝廷啊。不然这以后万一两国交恶怎么说得清楚? 唐星河手一挥,“不用麻烦,我去找表妹夫,跟他说一声就行。” 一提到“表妹夫”,马楚阳和魏屿直的眼睛亮了。 然后俩宛国少年的眼睛也亮了,虽然他们啥也没听懂,跟着乐就对了。 于是五个少年勾肩搭背往如意街少主府而去。刚走过巷子口,就听一声吼,“马小……弟!” 马楚阳全身一僵,下意识喊一声,“跑”。 五个少年头也不回,发足狂奔,在大街上跑出了残影。 拘无重坐在马车里,正撩开竹帘往外看。正好看到一群少年嘻嘻哈哈跟被狗撵了似的往前跑,其中竟然还有他们宛国人哥洛跟伏令。 再一看,那里面还有魏屿直。另外,他想起了旁边那两个少年,救人,驯马,一样不落。 那可是顶级优良战马,被一个少年随便就驯服了。 谁说北翼不强呢? 如果宛国跟北翼真打起来,他将如何自处才好? 难道他还要跟那个画面里的拘无重一样,用自己的箭射杀跟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人吗? 拘无重猛然心头一震,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作为箭神的使命是什么! 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国与国之间,为何要你杀我,我杀你?那都是上位者的一厢情愿。 一旦开战,受苦的就是千千万万的百姓,以及那些听令的士兵。 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谁不是血肉之躯? 没有人不想过着安定的生活! 如果让布思这样的烂人上位,就会战乱蔓延。如果是博拉氏王族的哥洛坐上那个位置呢? 街上少年们欢快的身影,热闹的笑声,不分彼此,不分国界。 这就是和平。拘无重握着格雅的手,柔声问,“你喜欢北翼吗?” 格雅正在看街上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喜欢。” 拘无重却知,有的人喜欢,就是单纯的喜欢,如格雅;有的人喜欢,却是要占为己有,如布思。 还有的人,希望宛国能自己变成最好的样子,而不是强取豪夺。如他。 思虑间,如意街到了。 第563章 在想你啊 时安夏坐在院子里乘凉,手里团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想起岑鸢今日在赛场上的英姿。 真好看啊,那样绝色,万里挑一的男子。 母亲和阿娘都一个劲儿在她耳边说她捡到宝了。 她自己也觉得捡到宝了。这样好的男子前世今生都对她死心塌地。 可以肯定地说,若没有岑鸢,她上辈子不可能那么顺利把晋王推上帝位。 退一步来说,晋王是皇太后推上去的。 那后来呢?如果没有岑鸢,她拿什么收复河山?没有岑鸢,她寸步难行。 这一世也如此。 之所以能做这么多事,能救这么多人,全都离不开岑鸢。 倒不是她谦虚,就算她这颗小脑袋里记得前世每一个细节,没有岑鸢,她仍然做不到现在这样完美。 把该做的事做了,把该救的人救了,甚至连阿娘都是他提前一步去把人接走的。 否则她一个闺阁女子,当真是无法顾及过来。 做事,首先得有人,且必须得有信得过的人。不然一切都是空谈。 他,真的是她的万箭齐发啊。 北茴红鹊她们也都看得热泪盈眶,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了。 “我们姑爷太强了!” “我们少主简直就是神!” “我们驸马!那是我们驸马!” 时安夏真的也很感动。对,如同看魏屿直他们那样热血。 可她为什么不热切呢? 热血和热切是不一样的。 是她这颗心早已垂暮,无法鲜活么? 前世的祝由术禁锢了她对岑鸢的所有情爱,分明早前他喂她吃糖炒栗子的时候,她还觉得含羞又心跳。 时安夏捂着心脏,那样心慌。 这一刻,很害怕辜负岑鸢的热烈。 他应该有一份同等热烈的爱来与之呼应,而她……仿佛拥有的是一颗垂暮又死寂的心脏。 她爱不了。她想爱的,很想热烈的爱一个人。 分明那个人,那么好。 微风习习,知了知了。 “你知什么了?”时安夏仰头望了望树上黑沉沉的暮色。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声音是她熟悉的低沉,“在想什么?” “在想你啊。”她唯用一句情话哄他。 “嗯?”岑鸢滚烫的手放开她,探过头来,轻轻贴着她的脸颊,“真的?” 她的心,砰的跳了一下。 只一下!可她整个人就那么鲜活过来。 至少是还能跳的。 她转脸去看他,眼睛亮晶晶,嘴角扬着笑,“骗你的。” 岑鸢习惯性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学坏了你!” 时安夏笑起来,坐直了身,“去洗手,我让人摆膳在院子里。” 他这才道,“你瞧谁来了?” 时安夏抬眼一瞧,发现拘无重带着个美丽妇人站在月洞门前。 不止,还有一群黑压压的脑袋靠在一起,异口同声笑,“在想你啊!” 时安夏大惊,连贵女最后那点矜持也维持不住,“唐星河!” “哎呦,表哥也不喊了!唐星河唐星河!连名带姓!”唐星河笑嘻嘻走进来作了一揖,“表妹这厢有礼了!我什么都没听见。” 马楚阳等人也齐齐上前一步,齐齐作揖,“表妹这厢有礼了!我们什么都没听见!” 时安夏盯着哥洛,用宛国语问,“你为何也喊表妹?” 哥洛很委屈,“你是他们表妹,也就是我表妹啊!” 怎的跟唐星河混一堆的人,个个都是乱认表妹的德性? 哥洛可怜巴巴,“因为我是宛国人,所以不让我叫你表妹吗?” 这锅太大了!时安夏摇摇头,“不是,我是想问,你多大了?” 哥洛顿时眼睛就亮了,“我,一月!一月!我今年十四了!” 时安夏气得眉眼都弯了,“一月!我马上就要十五了,哼,那我是你表姐!” 哥洛皱着鼻子,“表姐就表姐!” 众人大笑。 时安夏这才嗔怪地睨了一眼岑鸢,红着脸小声埋怨,“有客人来了,你还玩闹!” 岑鸢微微挑眉,笑而不语,总不能说他就喜欢看她跳脚的样子。 各方互相见礼,就在院子里入了座。 有唐星河等人在的地方,永远都冷不了场。不过他们已经吃过了,就准备去看望阿娘。 刹那间,一群人跑了个精光,都去了余生阁。 北茴等人摆好膳食,全部退下。 岑鸢这才举杯欢迎,“先生光临,蓬荜生辉。” 拘无重也举杯,“冒昧打扰,是我考虑不周。可我想带格雅来见一见我最好的友人,所以还是迫不及待来了。” 二人皆是一饮而尽。 这是岑鸢第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上门来。时安夏落落大方招待客人,举手投足间,少了几分贵女风仪,多了几分随意。 她得让岑鸢的朋友,宾至如归。 拘无重若有所思。 格雅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待喝了几口酒以后,便是话多起来。她由衷赞叹,“公主真美。只是没想到,还这般随和。” 她见过的公主,都是刁蛮任性不讲理的人,惹不得。 这几句话,她是用宛国话说的。 时安夏笑笑,也用宛国话回她,“我这个外姓公主,就是皇上高兴起来随口封赏的。” “那不能是随口封赏。”岑鸢纠正道,“下过旨的,说好了我入赘。” 在双方十分随意的言谈中,拘无重看岑鸢那模样,便是明白,这位公主想必就是那位“皇太后”了。 拘无重悠然笑起来。这小子捷足先登,直接把人娶回家了。 两个男人你一杯,我一杯。两个女子也从服饰首饰聊到了如何温养肌肤,将容颜留住。 拘无重忽然道,“你们知道哥洛的背景吗?” 岑鸢点头,“博拉氏王族是宛国最富有最得人尊敬的王族,当年若不是博拉氏的族长愿意退居郁河以南,恐怕你们得有一场不可避免的内战。” 拘无重点点头,“博拉氏虽不能说个个都品正性良,但至少我接触的大多数人都是哥洛这样正直的。” 岑鸢与时安夏心头齐齐一跳,互视一眼后,又不约而同望向拘无重。 箭神忽然提起哥洛的家族背景是有什么想法吗? 果然,拘无重一字一字道,“事在人为,也不是不可能。我知道,你们是想把某些人永远留在北翼,让他消失在这个世上以绝后患。你们以为,往后的悲剧就能避免?” 他不需要他们回答,只是摇摇头,“不,只不过是换一个人继续杀戮罢了。唯今只有一途……” 他用酒在桌上写了四个宛国字:改朝换代。 格雅看着丈夫的脸,吓呆了。 她就吃个饭,怎的还吃出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第564章 这个世界应有的样子 格雅终于知道,为什么丈夫总也不带自己出来,原来说的都是她不能听也听不懂的呀。 要真不懂就算了,最可怕的是半懂不懂。她一双眼瞪得溜圆,一时不知要做点什么来掩饰心头的慌张。 拘无重这才发现把妻子给吓着了,忙握住她的手,眼神也是安抚了一番。 格雅本以为对面那俩小夫妻,至少有一个该跟她一样吧。 谁知那俩都是见过世面的,听完不止淡定自如,且双双用手指蘸了酒,在桌上同时写了一个名字:伊卢。 伊卢是哥洛的大哥,也是多年后曾为天下和平作出过卓越贡献的人。 鹿北一战后,岑鸢死遁回梁国登上帝位退兵。这固然是直接影响战局的原因。 惠正皇太后御驾亲征,也是收复北翼河山所向披靡必不可少的民心所向。 但北翼之所以能快速恢复秩序,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当时宛国开始打内战了,就是这个博拉氏王族对皇权发起的进攻。 否则北翼恐怕还要打掉一大半的人,才能艰难稳住江山。 后来继承皇位的,正是博拉氏王族的伊卢。其上位后不久,就派出使臣向各国甚至部落表达了友好,以及他今后的一系列对外举措。 拘无重看到这个名字笑了,“希望有一天,两国和平友好,互通有无。” 这是他们彼此希望看到的局面,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欣欣向荣。 几人举杯共愿,减少杀戮,珍爱生命。 格雅不时偷看时安夏。 但见这女子肤如美玉,哪怕在烛光中,都能看到她白得发光。 格雅自己就是个美人,可在心里,她还是由衷赞叹了一番。 那是一种端方的美,让人不敢直视。 且不仅仅是一种美能概括。看着她,就无端想起瑞雪丰年,想起万家灯火,想起沉甸甸的麦子以及漫山遍野肥硕的牛羊。 几人正说着话,五个少年嘻嘻哈哈从余生阁回来了。尽管他们连语言都不通,却一点也不影响交流。 连比带划,嘻嘻哈哈,没有什么是一句笑声不能代替的。 唐星河蹦到岑鸢背后,用手搂着人家的脖子,“表妹夫,我刚想起来,哥洛要住去魏家,需不需要向朝廷报备?”似乎这事儿成了一样,他又问,“伏令,你要不要跟哥洛一起?” 伏令点头,“要。” “好嘞。”唐星河用手指戳岑鸢的颈窝,“表妹夫,你去跟皇上说?反正皇宫就是你家后花园,皇上跟你爹一样。” 岑鸢反手拍开他爪子,“能不能不胡说?” “行行行,你是入赘的!你入赘你光荣。”他亲热地搂过来,把脑袋搁在岑鸢肩上,“表妹夫,到底能不能让哥洛他俩留宿啊?” 岑鸢挥挥手,“知道了,皇上那里我会去说。” 唐星河“芜湖”一声,立刻甩了岑鸢,往哥洛身上蹦,“答应了答应了!我表妹夫答应的事就相当于……” 岑鸢一个眼刀杀过来。 唐星河忙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咳咳咳,相当于,相当于…… 马楚阳高兴地解围,“表妹夫最好!” 哥洛也跟着蹦,“表妹夫最好!” 时安夏用宛国语悠悠道,“哥洛,那是你表姐夫。” 哥洛嘻嘻笑,“不要计较那么多嘛。” “不行,”时安夏好容易逮着个小的,岂能放过,“你要不喊表姐夫,那就取消你喊的资格。” 哥洛委委屈屈的,“表姐夫……” 时安夏想着以后博拉氏王族掌控了宛国,对北翼只有百利而无一害,起码近百年不用担惊受怕。 她看哥洛的眼神便是多了几分真情实感。也别说她这人功利心重,在她看来,任何关系能用利益绑紧的,都不容易破裂。 所谓北翼和宛国之间的利益,无非是减少战乱,互通有无,让各自的百姓能过得安稳些,富足些。 岑鸢见几个小子准备告辞,教谕的责任让他顺口问了句,“你俩明日多箭齐发的项目都准备好了?” 唐星河笑嘻嘻,“我们正准备这会去京华较场练练,守门的小吏我都打点好了。表妹夫,我厉害吧?快夸我,快表扬我!” 岑鸢自动忽略了那一堆求表扬,挑眉道,“这会儿?你们一起练?” 嘿!还真不分彼此呢。 明天多箭齐发项目北翼出战的箭手是唐星河跟马楚阳,宛国出战的正是伏令和哥洛。 这世上竟还有对手在比赛前夕,要一起先训练一番的? 唐星河坦荡荡,“有何不可?各凭本事!他俩不熟悉场地,我就带他们去先熟悉熟悉,这样才公平。我还不信一晚上,谁就能突飞猛进。” 哥洛听伏令翻译后,答道,“星河哥哥,你还别不信,我真的有可能一晚上突飞猛进。也许你也能。” 几个少年高高兴兴走了,谁能想到,这一晚他们都因着各自箭术不藏私,还真精进不少。 主要精进的是唐星河跟马楚阳。 因为哥洛从小师从宛国仅次于拘无重的箭术大师,有着真正关于箭术的学习方法。包括射箭时的呼吸,姿势,以及他自己在箭术上的特殊领悟,全部一股脑跟北翼箭手不藏私地倒完了。 伏令也如此。他虽然没有哥洛活泼多话,甚至做事一板一眼,但他比哥洛有更多的实战经验。他能讲的,也都全讲了。 当然,哥洛和伏令也不是没有收获。 唐星河与马楚阳的天马行空,偶尔的异想天开,也打开了他们的箭术新大门。 彼此都争着抢着说,就算语言不通,也要连比带划贡献自己的光和热。 这夜,月光星子都异常璀璨,洒落一地银光,照出这个世界应有的样子。 听蓝院里,拘无重已带着妻子告辞走了。 时安夏问,“我怎么觉得拘无重跟我们是一样的人?” 她这个“一样”,指的是重生。 岑鸢摇摇头,“他不是。他好像是今日在与我比箭的过程中看到了前世发生的事。”他顿了一下,解释道,“因为此前他并不相信我,还怀疑我利用格雅。所以那时,他也不太相信格雅的话。” “怪不得……”时安夏喃喃的,“今日他对格雅表现得像个毛头小伙儿,弄了半天,是经历了失而复得。” 第565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烈酒的香味混着花香,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活着,真好啊。时安夏看着北茴等人忙碌着收拾残羹冷炙,看着红鹊在院子里来来去去。 所有人都还活着,所有的路也正朝着他们想要的方向延伸。一切,都刚刚好。 二人回了书房。时安夏亲手泡了茶,又点燃一支制作独特的龙涎香,闻之让人心情放松。 那套茶具是莫老先生送的,用岩泥烧制,有种粗粝感。 杯外壁上,刻有一幅画。画上女子正为丈夫沏茶,如他们此刻。 时安夏笑道,“不知这个世上,有多少人像我们一样有重来的机会,可以失而复得呢?”她忽然想起来,“嫂子!嫂子在时云兴刚死那会也老做梦,梦到前世的事。” “她当真了?”岑鸢用手指摩挲感受着岩泥茶杯的质感,难得有闲暇这么坐下聊天。 “最开始没当真。她以为是梦,又刚好我化解了她的梦境。她就觉得梦都是反的。可后来她外祖父的事,嫂子听了我说的话就当真了,所以才故意把手稿漏给秦显白,让他自食恶果。” 岑鸢淡笑着喝下那杯茶,温度刚刚好,茶香也刚刚好。 时安夏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感受茶杯的温度,“我只是担心,如果有一个很会筹谋的人梦到了前世,先一步设套,咱们就被动了。当万事小心,千万别大意。” 岑鸢点点头,“每一步,我都做了好几个方案备用。” 时安夏叹口气,“其实我不担心别的,就是担心你。”她坐在他身侧,抬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胛骨处,“拉弓扯裂了伤口没?” 他捉住她的手,低下头,看着她的粉颊,“你亲我一下,伤口就全好了。” 时安夏抬起一双含笑的杏眼,“我要不呢?” “那我……”岑鸢飞快地在她脸上偷了一个香,笑着跑出房门,再退回来探出个头,“亲你也行。” 时安夏保持着温柔的笑容,脑子里刹那间闪过一个和眼前一模一样的画面。 岑鸢似乎也想起了前世在御书房,夜半灯火通明。 北茴守在门外,他便安心陪着皇太后。 那时,他是单身,她也是单身。但他们因着身份的特殊,依然不能让人知道这层关系。 他替她磨墨,她正在批奏章。 他试探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跟我远走他乡?天大地大,哪儿不是家?守着这个宫殿做什么?” 萧家的江山被毁成这副模样,如何能让一个女子顶在人前收拾烂摊子? 惠正皇太后却重重叹口气,放下手中的毛笔,“如果这个宫殿都被宛国人占了,就算天大地大,也没有我们的家。岑鸢,我们要守住宫殿,才能守住这北翼的天下啊!” “所以想让我替你打仗?”他抱着双臂笑笑,拿捏她,“你亲我一下,我就为了北翼上战场。” 她便是抬着杏眸看他,“那我要是不呢?” “那我……”岑鸢偷亲了她一下,然后迅速跑开,再倒回来,探出半个身子,“亲你也行。” 然后他彻底倒转回来,如此刻一样,捧着她的脸,强壮的臂弯将她圈进怀中。 前世的惠正皇太后便垫起脚尖,如一只柔软的猫,仰起脸主动用冰凉的嘴唇轻轻吻上他脸颊…… 此时,也是。 他倒转回来,轻轻捧起她的脸,认真看她的眉眼。 这一世,她不再是国难压身的惠正皇太后。她是他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子……这个想法让岑鸢的脑子一热。 许是喝了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许是今晚拘无重看格雅的眼神太过勾人,一副恨不得看穿前世今生的样子……岑鸢被刺激得不轻,这会子晕晕的。 便是半带了些醉意,放肆地抱着她倒进宽大的椅子中,热热的气息吹进时安夏的耳鼓。 时安夏的心又砰的一声跳。 只一下,就平稳了。 她如一只柔软的小猫儿趴在他怀里看着他,他也低头看着她。 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单纯那么抱着。就觉得能重活一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屋外红鹊正要喊人,被北茴一把捂住嘴拖走。 拖到了阴影处,北茴捏了一把红鹊的脸,“你是傻子吗你?” “啊?”红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茫然,“唐老夫人刚派了钟嬷嬷过来叫夫人过去一趟呢。我不得去禀报么?”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会也不能进去。”北茴瞪了一眼红鹊,“没个眼力见。” 红鹊笑。“我还要什么眼力见,这不是有北茴姐姐么?”她悄悄凑近北茴的耳朵问,“夫人和少主是不是……” 北茴笑得合不拢嘴,“他俩要天天能这样,我就不用愁了。” “你愁什么?”红鹊不解,“他们在孝期反正不能圆房。” “不圆房也要有点……嘿,我跟你一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说这些做什么?” 红鹊笑嘻嘻,“北茴姐姐,你自己不也没嫁人么?快告诉我,你有没有钟意的人,让夫人替您作主。” 话音刚落,屋里两个一脸正经却脸红的人掀帘而出…… 与少主府的惬意不同的是,李家如今正争论得热火朝天。 端坐上首的,正是躲在陈府多日的吉庆皇太后。 她今日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京华较场,秘密回到了李家。 回到李家的不止吉庆皇太后,还有晋王。 晋王胡子拉茬,一脸颓相,看到皇太后就直往前扑,抱着人家的腿就哭起来。 皇太后那腿是能轻易抱的吗?她靠着福寿膏撑到了今日,被晋王这么一扑,腿上的皮顿时就破了。 皇太后惨叫一声,鬼哭狼嚎地顺手一耳光打得晋王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皇太后疼得两眼模糊,“快,快给我药!” 李家根本没有人近身照顾过皇太后,哪知道她要什么药?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动。 还好李兰芝是个明白人,“皇太后要的是福寿膏。” 李家人手忙脚乱,那是禁药,一时上哪儿去给她搞福寿膏? 第566章 咱们李家要遗臭万年 李家自从被查抄没收了大量福寿膏后,因着担心关键时刻再生事端,府里就没有了。 不得不说,李兰芝自从被送去见过一趟布思,得知自己有机会当皇后,甚至掌北翼实权,野心变大,人就忽然变聪明起来,“马车!送皇太后回来的马车里肯定有。” 李长风眼神晦暗,“我去找。” 片刻,他果真在马车里找到了福寿膏。 吉庆皇太后在拿到福寿膏一阵吞云吐雾后,又恢复了一贯的威严。 只是她身上那股腐臭味儿更浓烈了,充斥着整个屋子,使得李家众人纷纷想以袖捂鼻,却又不敢。 若了大祸的晋王萧晟捂着一张红肿的脸再也不敢碰皇太后,只跪在地上,唯唯诺诺地问,“皇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皇太后睨了一眼晋王,原先看着挺顺眼一孙儿,如今真是一眼都不能看了。 她嫌恶极了,“你回来的路上,可有被人发现?” 萧晟原想说“被三个小子发现了,但我们的人把他们抓了”,可话到嘴边,对上皇太后那双阴森的眼,他就咽了下去,“没,没人发现。”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他还是闭嘴吧。 果然,皇太后的态度就缓和多了,“起来吧,以后行事不要毛手毛脚。哀家以后还得指望你……” 萧晟不等皇太后把话说完,忽然情真意切哭出声来,“皇,皇祖母……孙儿想回封地去。孙儿不想当什么皇帝了,孙儿……” 他一抬起头,再次接触到皇太后那双阴森锐利且诡异的眼睛后,不由得狠狠打了一个颤。 萧晟想不通,他明明一个过得很滋润的皇子,为什么忽然就要肩负起祸国殃民……哦,不是,肩负起守护江山的重任? 他分明身体单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他拿什么守护江山啊? 他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此时见到皇太后,不吐不快,“孙儿根本不是做皇帝的料子……” “你怎么不是做皇帝的料子?”两个女人异口同声。 一个是皇太后,另一个……竟然是李兰芝。 两人互看一眼。李兰芝乖巧地偎在皇太后跟前,刚想伸手为其捏捏腿,鼻端那股臭味儿提醒了她,吓得她赶紧缩回手。 皇太后已然极不耐烦,“晟儿,哀家告诉你。不管你想不想做新帝,也不管是不是那块料,这个皇位你坐定了。” 萧晟伏在地上痛哭不止,“皇祖母,您放过孙儿吧。孙儿愿意去封地,一辈子不回京。” 其实他想过了,如果不是中途被皇太后强行押回来,这会子他都到封地了。 他在封地上,现在都能躺着听曲儿了。何苦受这冤枉苦? 皇太后瞧着这不争气的孙儿,恨不得飞起一脚踢死他,“出息!人人都想坐上那位置,你却想回封地。哀家告诉你,那位置,你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一个人走出来,那人叫李长安。 如今李家只有他一人还在朝堂做事,“皇姑母,侄儿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太后掀起眼帘,“长安,不知当讲不当讲就尽量不要讲了。你从不亲近哀家,哀家却对你一视同仁,还让人扶你平步青云,可知为何?” 李长安低着头,拳头握紧。 听得皇太后那威严的声音响起,“因为你姓李,你是我李家的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该懂。” 李长安忍了又忍,还是沉声道,“我姓李是没错,但我也是进士出身,靠着考取功名……” 皇太后哈哈笑起来,笑声干瘪森冷,“进士出身,考取功名?没有哀家,你以为你能中进士?” “就算不能中进士,就算我只是个七品小官,我也觉得比如今这样好。”李长安抬起眼睛,与皇太后冷漠的视线相撞,却仍旧昂着头道,“敢问皇太后,您跟宛国人勾结,是要扶晋王上位吗?” 皇太后砰的一声拍飞桌上的茶水,洒了李兰芝一身,“放肆!李长安,你这是要反了吗?” 李长安豁出去了,“晋王姓萧,您扶晋王上位,为什么要搭上我们整个李家?” “你们李家?”皇太后气了个倒仰,“没有哀家,你们李家能这么荣耀?现在倒成了你们李家了!不要忘记,哀家也姓李!” 李长安忽然笑了,如数家珍,“是啊,没有皇太后您,长景能伙同肃州官员侵占盐矿三年之久?那些银子源源不断流进了太后您的私库。可最后出事,您就这么把他一脚踢了出去,一句话都没为他说过!太后,就算喂一条狗,喂久了也有感情!那是您的亲侄儿啊!” 皇太后语塞,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事后连想都没想过这个为她卖命而死的侄儿。反正侄儿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李长安哽咽道,“武举前几日,正是长景行刑的日子。我去送了一程。他忽然问我,‘咱们李家祖上是靠什么起家的?’” “我答他:‘李家祖上出过保家卫国的将军,攒下了功业。后来,李家还出了好几任皇后好几任太傅。所以我们李家在北翼史上还是很有名的。’长景当时很茫然地说,‘李家名垂青史,到了咱们这代,就要遗臭万年了吗?’”李长安逼视着皇太后。 皇太后气得胸口发紧,咬牙切齿道,“李!长!安!你最好闭嘴,否则哀家会杀了你!” 李长安怆然一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杀吧,也不过早死几日而已。” 他目光转了一圈,从长辈平辈小辈们身上一一掠过,最后仍旧与皇太后的视线相撞,谁也不让谁,“太后专制跋扈,当年欺皇上手中无实权,想要掌控朝堂。可皇上没让您如意,您就把这口气出在了虞阳长公主全家身上。” 皇太后现在吃人的心思都有,“来人,把李长安带下去!” 李长安完全无视她,“结果呢,最后长影和长德,婵玉公主,凤阳郡主,哪一个不是折在其中?那是皇上对您的精准报复!您还看不出来吗?您到现在,还要拖着整个李家去赴死吗?” 第567章 太后您将是北翼的罪人 李家府卫上来要拖走李长安,却被其甩开。 李长安昂头挺胸,“不必赶我,我自会走。” 但走之前,他还得说,“太后一意孤行,祖父,父亲,叔伯,兄弟们,子侄们,你们也都瞎了吗?长景长德他们的结局,就是你们的结局!” 皇太后的眼神阴鹭至极,“暗卫!暗卫!” 暗卫推开房门,从外进来押住李长安。 李长安歇斯底里,“太后早前圈禁西山,为什么忽然被放回宫?为什么宫里的守卫时松时紧?太后自以为弄个假的在宫里糊弄皇上,他就真不知道吗?” “打!”太后厉喝。 暗卫拿来一根棍棒,拦腰将李长安打翻在地。 李长安趴在地上,又艰难起身,“您是不是还沾沾自喜着?您想想皇上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您啊!” 皇太后再重重一声,“打!” “因为他就是要看着您勾结外敌谋反好将您一网打尽!因为他不能在史册上留下弑母的污名!” 暗卫的棍棒砰砰打在李长安身上,每一棒都是实打实的闷响。 李长安咬牙,并没躲闪,“太后您将是李家的罪人!” “砰!” “太后您将是北翼的罪人!” “砰!” 李长安一口血喷出,“卖国通敌,不会有好下场!” “砰砰砰”! 李长安晕死在地,浑身血肉模糊如一条死狗一样被拖了出去。 其实李长安并没参与太后的计划,因着一贯与太后不亲近,不得太后欢心,很多事情他都被排挤在外。 他是无意间听到父亲说,皇太后要杀驸马,还要杀明德帝扶晋王上位。这才留意起李家的动向来,然后逐件事分析,整理出事情的脉络。 当他发现这里面还涉及到宛国人,心知不能再沉默下去。 他以为至少有人会听进去一点,可他想错了。 这屋子里站着的李家人,都是皇太后倚重的心腹。 李长安的子女都不在此间,因为他自来不让子女参与太后的任何事情。 所有人就这么看着他被拖走,没有人为他说情。 李长风是想说情来着,可他不敢。他害怕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手上也不干净。 其实李家人到了现在,是真不怕吗? 北翼如今强大到连宛国人的脸都敢踩,明德帝的强硬手段令人胆寒。 民心所向,万众一心,明德帝如日中天。 他们其实是怕的! 李长安说的那些字字句句肺腑之言,他们也听得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甚至于他们也怀疑太后能从宫里安然出来,并不是太后自己有本事,而是明德帝故意为之。 可事到如今,怀疑归怀疑,他们并不敢如李长安一般站出来反驳太后。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屋子里站在太后跟前的李家人,甚至是女子们,哪一个不是手里有着无数条人命? 他们中饱私囊,欺男霸女,贪污官银,甚至还曾找人扮成山匪将救灾银劫得干干净净。 以前他们从不认为自己会被清算,直到李长景占盐矿被斩首,李长影和李长德相继出事,连太后也被圈禁西山,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危险。 如今的李家人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说句不好听的,不陪着皇太后发疯,他们也找不到出路。 既然怎么都是个死,当然要攀附着皇太后,抱紧她那双流脓的腿。 这里头恐怕就属李兰芝一心一意觉得皇太后能成事,这会子亲自重新泡了茶,递过去,讨好道,“太后息怒!您凤体要紧。” 皇太后凉凉睨一眼李兰芝,接过茶杯,掀开杯盖,象征性拂了拂茶汤,才悠悠问,“还有没有如长安那般想法的?站出来!” 堂下一片寂静。 李家如今最老的老太爷想了想,走出来颤颤巍巍跪下表忠心,“李家永远是太后的李家,李家愿意跟随太后的脚步勇往直前。” 李兰芝退到人堆里,推了一把父亲李长风。 李长风被推出来,没有办法,硬着头皮表忠心,“长风愿为太后尽忠竭力!” 李兰芝适时上前行了一礼,“兰芝愿为太后分忧,愿为晋王殿下解忧。” 李家所有人齐齐跪下,“愿追随太后!” 皇太后很满意,点点头,老怀大慰,“好,我们李家还是齐心的。只要齐心,就能成事。” 她吩咐下去,“把李长安关到地窖,他的妻儿也全部圈禁起来。” 暗卫领命而去。 她本想下令把李长安杀了。可李长安到底是李家人。她倒不是心疼李家人,而是担心别的李家人觉得她对自己族人心狠手辣而已。 皇太后指了指李长安的父亲李石苍,“教子无方!” 李石苍汗流下来,“太后恕罪!” 皇太后温和道,“手有指长,也有指短。长安之事哀家就不追究了,希望大家以此为戒,都警醒着些。哀家也是为了李家着想,待晟儿登上皇位,咱们李家将再也不是如今任人拿捏的局面。” 李家人如同上朝一般,齐齐跪下磕头,“太后圣明!” 刚才还忐忑不安且怀疑明德帝撒下天罗地网的李家人,又被这铺天盖地的富贵惹得心潮澎湃。 尤其是李兰芝,一双眼精光乍现,视线落在晋王身上都觉得看不上眼了。 她莫名想起了布思,只觉得那男子有一种别样的蛊惑。 听得皇太后又问晋王,“晟儿,你怎么说?” 晋王吓得筛糠般发抖,“孙,孙儿听,听皇祖母的话。” 他怀疑他要再说出“孙儿不愿做皇帝”的话,恐怕招来一顿毒打事小,关去跟李长安做伴事大。 硬着头皮答应当皇帝,晋王觉得自己十分命苦。 皇太后更加满意,“今日应将军和朱将军都传信来了,如此我们……只需等着明德帝中毒的好消息。” 李长风忍不住上前问,“皇上他早有防备,又如何……” 尤其早前遍街都张贴告示,向大家普及了苍鱼墨鸠毒,说明明德帝他们早就知晓了这毒。 皇太后知他在想什么,“这还要感谢天霖那孩子。”她悠悠的目光掠过李长风,“那孩子死得惨,可他给哀家带来了重要信息……哀家早有安排,无须忧虑。” 她拿起茶杯品着茶,悠然道,“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感激哀家。我李家的风光还在后头……” 第568章 安柔有话说 李家人听得齐齐喜上眉梢。 众人又一起畅想了今后的荣华富贵,一时皆大欢喜。尔后女眷退下,小辈退下,只余几个老辈子和晋王在厅中共谋大事。 须臾,门开,时安柔被人带了进来。 众人均抬头一看。 但见此女生得珠圆玉润,天庭饱满。 就连皇太后都诧异了。原先她见过时安柔,并不长这样,那时候看起来下巴尖,人瘦,十分单薄。 可孕相一显后,长开了,方露出其真实面貌。 凤女果然不同,哪怕是挨了点边的假凤女也不同。 虽然皇太后还没搞明白此女为何能挨边,挨的又是什么边,但不妨碍她把时安柔看顺了眼。 因为她现在最恨的,就是时安夏。 皇太后发誓,一旦得势,一定要把时安夏五花大绑先下狱,让其吃够苦头,生不如死再说别的。 时安柔一进屋,便闻到了一股臭味,顿时没忍住,哪里管得了仪态,掉头就跑出去吐了个干净。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唯有皇太后看得十分满意,很宽容,“有了身子的人,合该如此。” 时安柔漱了口,又再进了屋。这一次她学乖了,屏息凝神,拿染有香味的帕子在手上,随时捂一捂,才跪倒在地,“太后万福金安!” 皇太后让人将她扶起,赐了座,“稳婆已跟哀家说了,你这胎是儿子。你要格外小心身子。” 时安柔大喜,心里却嘀咕。我这基本还没显怀,稳婆就能知道我这胎是儿子?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合着掐指一算? 她也是在后宫里待过的老妖精,又哪里不知稳婆说话是哄太后开心呢? 反正有一半的机会是儿子,稳婆赌对了就是眼明手法精妙;若是没赌对,那就是怪她的肚子不争气呗。 怪不得后宫那么多嫔妃冒着风险混淆皇室血脉,也要把公主换成皇子搏一搏。 她现在还没怎么着呢,心思就晃荡起来。不不不,她现在抱的是时安夏的大腿,绝对不能起了歪心思。 但耐不住皇太后画大饼啊,“待这几日大事一过,你就入晋王府。不,那时,恐怕已不是晋王府了。” 时安柔眼皮狠狠一跳,连手都忍不住抖起来,不由自主朝衰头耷脑的晋王看去。 晋王那会也正好抬头,与她视线一撞,竟没认出她来。还是听皇太后说“你就入晋王府”,他才意识到此女跟自己有关。 他脱口而出,“你是谁?” 时安柔:“……” 心头有一股火嗖嗖往脑门上窜,最近她性子跳脱了,火气大,正要出口怼几句,一想到这位爷有可能将来是皇帝,又忍下了。 她柔声回话,“回晋王殿下,小女子姓时,闺名安柔。” 晋王倒也不是个傻子,一听立马想起来,“哦!是你!假凤女!” 时安柔:“……” 再一次想骂娘!当初是怎么瞎的眼把这货看顺眼了?可转念一想,如果这一世他还能当皇上,再不顺眼也得顺眼。 这么想着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一个贤惠端方的笑容。 终究还是忍下了,总不能真当自己是惠正皇太后吧。 真正的皇太后还坐在上首,“行了!晟儿,说话不要太伤人。什么真的假的?她怀了龙种,哀家就要当她是金疙瘩。待你登基,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太子!” 时安柔的脑袋差点被皇太后的话给捶晕了,一时不敢相信:“皇,皇太后,您说的是,是真的?” “那是自然。”皇太后看时安柔的眼神又慈爱了几分。 当然是真的。如今晋王既无王妃又无侧妃,暖床的女子倒是多,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更不可能让这些女子怀上晋王的孩子。 当初她一手安排时安柔这个假凤女与晋王在六神庙里苟且,事后也没让时安柔吃下避子药,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让凤女怀上子嗣,想必行事会更顺利一些。 时安柔这下为难了,到底是应该抱时安夏的大腿,还是抱皇太后的大腿? 没错,时安夏的确厉害。可时安夏如今只是个异姓公主,全靠着明德帝行事。 若是明德帝……没了,时安夏也得归顺皇太后。说不定以后,时安夏还要重回上辈子轨迹到后宫里来跟她争宠。 一时心思电转,时安柔再次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 其实时安夏从没相信过她,也从没打算让她好过。 时安夏让她假装与之闹掰,却从未从她手上要过任何信息。 为什么?因为时安夏根本看不起她。 时安夏亲口说过,就算从她嘴里得了消息,也不会相信。把她放在李家,就是单纯惩罚她而已。 这样的人,她能指望什么? 一时间,时安柔脑子里满是时安夏对自己不好不信任的念头。甚至时安夏要做什么,也从不跟她说。 “还回家?你的家在哪里?你觉得你有资格回家?” “本公主就看看你老实不老实啊。若你又想弄些虚假消息来误导我,看我怎么撕了你!” 当时她还抹着泪儿保证,“我要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 可时安夏当时回她,“我不信!” “你不知廉耻,还能指望男子珍视你吗?时安柔,你不是我女儿,我没有义务来教你做人。” “时安柔,你有孕在身了,准备怎么办?你想清楚,想好了我来给你处理!” 处理!时安夏的处理,无非就是弄死她肚子里的孩子! 时安柔脑子里乱得很,心知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时安夏的帮助。姨娘当初说得对,既然上天让她重生一次,必是带着天大的富贵而来。 且她现在不同了,肚子里有了别人都没有的龙种,她就占尽了所有人无法企及的先机。 忽然,门开了,一个暗卫匆匆入内,向着皇太后耳语。 皇太后听完禀报,不由仰头大笑,生生笑出了眼泪。 她眼里迸射出精光,“好!好!好好好!明德帝啊明德帝,你也有今天!”她站起身,全然忘记自己腿上有伤,就那么直直站起身,脸上扬起一抹异样的笑,“回宫!明德帝中毒,哀家要回宫主持大局!” 时安柔脸色骤变,心头一慌,毅然决然跪在地上,“皇太后,安柔有话说。” 第569章 她分明是他萧晟的妻 不能再拖了!时安柔知表忠心要趁早,否则待大事已成,自己所知道的消息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鸡肋。 一时情急,就那么跪倒在地,“太后,太后,安柔有重要事禀报。” 皇太后正在兴头上,看了一眼时安柔,脸上仍是隐不下去的喜悦,一时容光焕发。 她先是问暗卫,“消息确凿吗?” 暗卫迟疑了一瞬,据实相告,“明日多国比武暂停,推迟进行的消息已由中书省连夜下达到安夷馆了。还有,现在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在往朝阳殿涌。另外海晏公主和驸马连夜被召进宫,此时正在路上往皇宫赶。” 皇太后笑容满面,“消息是瞒不住的。你去准备一下,哀家这就秘密回宫。对了,安柔,你也跟哀家回宫去。” 时安柔惊讶地问,“我?”许是觉得没用敬语不够尊敬,便是小心翼翼追问一句,“太后是让臣女跟着一起进宫?” 皇太后点点头,看着她珠圆玉润的模样,心下欢喜,“对啊,你不是有话跟哀家说吗?走,在路上说。”她又对晋王叮嘱,“你如今就好好待在李家,哪儿也不能去。” 时安柔急了,立刻道,“晋王殿下,晋王殿下不能待在李家,这里有时安夏的眼线。” 此言一出,皇太后脸色一变,盯着时安柔的脸,“什么?” 时安柔心知要糟,可不能把自己给拱进去了。她忙道,“请太后屏退左右,听安柔细细道来。” 皇太后坐了回去,面色严肃,挥退所有人,却单单留下了晋王,“他也不能听?” 时安柔哪敢得罪以后的皇帝,“能,皇上能听。” 和时安柔对话的感觉怪异至极,皇太后觉得此女怎的比自己还代入角色? 晋王也觉得此女怕不是疯了? 时安柔没疯。她觉得自己前世今生就属此刻最清醒,仿佛是温姨娘给了她莫大的鼓励,心一横,匍匐在地,“太后,原先有个叫银凤的婢女就是时安夏的人。但现在人已不在府中,我只怕还有别的人隐藏在此。” 皇太后冷眉一凝,“你又是如何知道?” 时安柔低着头,心头极慌,总不能说自己是被时安夏派过来当细作,然后还派了人保护自己。 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太后,不,您应该是太皇太后,晋王殿下应该是荣光帝。” 在“荣光帝”几个字落下后,吉庆皇太后惊恐地望着时安柔,颤抖着问,“你!怎知荣光帝?” 她正是要让晋王上位后,定年号为荣光。因为在梦里,晋王就是荣光帝。 可这件事,她谁都没说过。 一个梦而已,一个她这样有大气运的人才配做的梦。 万万没想到,时安柔竟开口便是“荣光帝”。 时安柔抬起头,看向太后的刹那,也是瞳孔一震,“太,太后,您,您也是跟我,跟臣女一样的人?” 晋王觉得这两个女人是不是都疯了? 皇太后一时没听明白,什么叫“您也是跟臣女一样的人”? 难道是指做梦? 姜还是老的辣,她不动声色,点点头,“想必是了。” 时安柔原本还想把自己编得稍微重要一点,谁知对方也是重生之人。 天哪!这世道怎么了? 重生还扎堆,难怪她活得这么憋屈!真不怪她蠢啊,分明是老天爷不长眼,让一群手握过大权的皇太后们都集体重生了。 就她们那种见过大场面的一重生,还有她这小虾米什么事啊? 时安柔委屈的眼泪蜂拥而出,抽抽搭搭的,“太后,时安夏也是跟咱们一样,是重生之人。” 吉庆皇太后:“???” 什么什么什么?重生之人!跟咱们一样,是重生之人。 她只觉眼前一黑,强作镇定,“挑重点说。” 时安柔一边哭一边挑重点说,“我们都是活过一世的人了。呜呜呜,当时荣光帝……景德皇后……惠正皇太后……” 此刻最震惊的,其实还不是皇太后,而是晋王萧晟。 时安夏是景德皇后? 他自己是荣光帝? 所以为什么时安夏重生不来找他?她分明是他萧晟的妻! 晋王并不真蠢,厉声问,“你们建安侯府是不是有只大黑狗?” 时安柔点点头,“对,是有只大黑狗。那是陈大将军带来的大黑狗。” “陈大将军又是谁?”晋王阴阴地问。 “是驸马,海晏公主时安夏的驸马!”时安柔脑子晕晕的,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上一世,您就是在元宵夜为时安夏赢下了红木宫灯……” 晋王痴了。他忽然想起元宵节那晚,一个戴面具老妇和一只大黑狗,还有一个卖炭翁。 他的幕僚就曾说过,建安侯府有一只大黑狗。后来因为有大黑狗的人家多了,有的人家里还有三四只,他就懒得查了。 如今想来,那个老妇,那只大黑狗,以及卖炭翁联手耍了他。 传闻驸马身手了得,怪不得谜面变了。 谜面一变,他答案没变,自然就出了丑。 怪不得,怪不得那老妇一再强调要让他闯关成功,然后送他那只大黑狗。 原来,她是来看他笑话的!不,是她亲手把他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欺人太甚!”萧晟猛一拍茶几,“皇祖母,孙儿定要登上皇位!” 他咬牙切齿,“把时安夏留着,我要让她看看,我是怎么重新登上帝位的!” 太后却在此时彻底冷静下来,“也就是说,从哀家第一次宣她进宫时,她就决定了要跟哀家走相反的路了。” 从一开始,时安夏就准备保明德帝。怪不得她宁可被老嬷嬷带去绕圈绕到宫门快落锁,也不愿去见她这个皇太后。 原来,如此! 她嫁给了那个大将军! 她还未及笄,宁可顶着孝期也要迫不及待嫁驸马。 其实,时安柔还有一点没说。她怀疑陈大将军,海晏驸马就是梁国恒帝。 这只是她的猜测,并没有把握。 当然,她没说出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一辆马车里,时安夏冷冷看着帘外月光洒在地上的银白,淡淡道,“终于可以收网了。” 第570章 别逼我杀人 海晏公主的马车在深夜中踏踏急行,越急,越行得慢。 一夜之间,京城关卡如林,连东羽卫都出动来守官道和宫门了。 这一关,正是东羽卫。 北茴下了马车,双手递上海晏公主的腰牌,却不似往常那般可以顺利通行了。 一排四个东羽卫挡在马车前,手握长刀长枪。 检查腰牌的东羽卫面生,将腰牌还给北茴,走到马车边厉声喝道,“东羽卫执勤!请海晏公主和驸马下马车稍候,配合卑职例行检查。” 北茴急了,“海晏公主可是接到皇上的急召……” 马车里传来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北茴,不要紧,配合东羽卫执勤。” “是。”北茴应了一声,取出脚凳放在车门边,等着主子下马车。 率先掀帘而出的,是驸马爷岑鸢。 他今日穿了件深蓝暗纹薄织蟒袍,腰间系着黑色腰带,显得身长玉立。干净利落的束发上,插着一支拘无重送的箭簪。 他踩着马凳下了马车,顺手便扶着紧跟其后的时安夏。待其站定后,这才转身问,“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东羽卫一愣,忙抱拳回话,“卑职周游,入东羽卫已六年。” 周家原先也是有爵位的,后来家道中落,族中无人出挑,到了这年月,就只能依附着早年的关系生存。 周游也算得上周家这辈里最有本事的人,虽然走了些关系进东羽卫,但身手当然也不算差。 “那是我孤陋寡闻了。你随意吧。”他扶着时安夏站到了一旁。 最后下马车的,是红鹊。她抱着时安夏的素纱披风,也乖乖站到了北茴身后。 周游道一声,“得罪了。”掀帘钻进了马车。 这辆马车的马,正是由专人养在护国公府里的那两匹骏马,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 自两人成亲后,马和马夫就直接到了少主府。 马车的车厢是岑鸢亲自设计。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走上前去,在厢壁上一按,就听得车厢里喀嚓喀嚓响起来,然后就是大大小小的暗格,抽屉,柜门全部自动打开了。 周游看得眼花缭乱,随手翻了翻,见里面各种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装的全是吃的喝的。柜子里还有保暖用的厚衣服以及锦被,总之吃穿用的都有。 这么说吧,这辆马车若是被关在什么地方十天半个月,马车上的人肯定饿不死。 周游在岑鸢看似平淡的目光中,倍感压力。就像有一座山压下来,压得他直不起腰。 岑鸢语气很淡,却是每个字都变成了一座山,“好了吗?公主矜贵,受不得凉。” 周游抹了一把汗,“好了。”赶紧从马车上下来,恭恭敬敬抱拳道,“公主请,驸马请。” 他是得了任务,要把海晏公主尽量阻拦在路上,不让他们过早入宫。 可再磨蹭下去,驸马爷就要吃人了。 他想着后面还有关卡,又不止他这里可以拖延时间,便是赶紧放人了。 北茴先上马车收拾东西,又将车窗帘幔卷起来散味儿。 马车外头,岑鸢却又不急着走了,只淡淡问,“马车里没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你都查清了?” “没,没有。”周游颤声答话。他今晚特别紧张,手心里全是汗,“查清了。” 哗啦一声,岑鸢手里扬起一张纸,“查清了就盖个手印。” 周游没听明白,待仔细一瞧,才看清纸上写着几行字,大意是说关卡处检查过马车,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品。 红鹊捧着印泥,“官爷,请。” 周游十分为难,“这……” 岑鸢再也没了刚才的好脾气,沉下脸来,冷声道,“怎的,你们执勤翻查公主马车,让你盖个手印很为难吗?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动手?” 周游这会子想起的,竟然是岑鸢拖着马球杆砸向宛国人的场面。 驸马,惹不得! 偏偏红鹊还在一旁看戏,“要我们驸马爷帮你动手,你那手以后就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了。” 周游本来也没真打算得罪公主和驸马。他一个执勤的,管那么多做什么? 且他早前还很羡慕马楚翼抱上了驸马大腿,而他分属别的派系,总捞不着好处。 他将大姆指按了按印泥,然后按在那张纸上。 等时安夏上了马车,岑鸢也踏了一只脚在马凳上,却忽然反过脸来问,“对了,马楚翼呢?” 周游答道,“东羽卫内部事务,恕卑职无可奉告。” 岑鸢微微挑眉,什么也没说,上了马车。 马车疾驰而去。 刚过一个路口,又有东羽卫执勤。 一排东羽卫挡在前面,声音在深夜里尤其大声,“下马车,东羽卫执勤。” 北茴照例递了公主腰牌过去,东羽卫看了看,交还给北茴,却依然不放行,高声道,“请公主和驸马下马车,配合东羽卫例行检查。” 北茴白了他们一眼,小腰儿一扭,拿着腰牌直接上了马车。 众东羽卫如临大敌,齐齐亮出手中兵器。 岑鸢掀帘而出,一步一步走近。 他上前一步,东羽卫就后退一步。 岑鸢忽然笑了,唇角弯起一丝凉意,“没有马楚翼的东羽卫,就这?” 他哗啦一抖手中的纸,亮在火把之下。 东羽卫见驸马面色如常,这才齐齐凑近一瞧。上面写明关卡处检查过马车,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品。最下面还盖了个指印。 “这是周游的指印,若有疑问,你们自行派人交接。”岑鸢说完将纸收入袖中,转身准备上马车。 其中一个东羽卫上前出声,“他是他,我们是我们!我们还没检查,休想蒙混过关。” 岑鸢皱眉,一捏拳头,“挨个上,还是一起上?” 他话落之际,也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就把那出列喊话的东羽卫手中的长刀给卸了。 哐啷一声,长刀被扔在地上。 东羽卫齐齐扬刀上前一步,“驸马何意?” “给脸不要脸!”岑鸢抬腿疾步而出,将几人手中的长刀全卸下扔在地上。 说完,他用手帕擦了擦手,才傲慢转身上了马车,扔下几个字,“别逼我杀人!” 马车夫一声“驾”,两匹白马踩着东羽卫的兵器扬长而去。 第571章 让你断子绝孙那都是小菜一碟 马车在黑夜中一路朝着宫门而去,岑鸢又收拾了几处拦马车的关卡,终于到了。 时安夏已经事无巨细给北茴和红鹊交待了一路,下了马车,才将她俩交给宫门前等候的韦行舟。 岑鸢吩咐道,“你先把她们送回去。只要安全送回少主府后就不用管了,里面的安全自有人负责。你再去护国公府和侯府走一趟,把我早前的安排告知一声。” 韦行舟点头,“是,少主。” 时安夏见两个婢女都绷着脸,全身都在抖,笑问,“北茴,红鹊,害怕吗?” 北茴摇摇头,声音发颤,“不怕。” 她闻到了危险的气息,连东羽卫都敢使绊子了。 熟悉的马楚翼和其带领经常执行任务的东羽卫,一个也没见着。她就是再笨,也知风向变了。 红鹊也摇头,却是直接哭出了声儿,“有少主在,有夫人在,什么都不用怕。不怕……呜呜呜……” 由于事发紧急,时安夏才把两人一起带出来。一是见见世面,省得遇到突发事情不知如何是好;二是有许多平时不便交待的话,现在必须叮嘱她俩。 时安夏仍是平时那样不疾不徐的样子,“我和少主一时半会估计是回不去了。你们记住,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好等我们回来就行,懂了吗?” “懂了。”两个婢女哭着说。 “别哭了,你们是我的人。拿出点应有的气度出来。”时安夏替二人轻柔抹去眼泪。 心里便是想,这点事儿也许是你们一生中经历得最大的风浪了。往后余生,皆是坦途,皆是晴天。 北茴紧紧握住夫人的手问,“少主,夫人,您们什么时候能回来?能不能……给个准信儿?奴婢,奴婢也好去安老夫人的心?” “放心,很快的,很快就回来。”时安夏低声叮嘱,“不管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都不必当真,知道吗?你们的任务是安抚好两个老夫人,别的一概不用操心。” 红鹊红着眼眶,泪如雨下,忍不住伸手抓住时安夏的衣襟,“夫人,您不会扔下红鹊吧?” 北茴“呸”了好几口,气哭又气笑了,拉住她的手,“我的好红鹊,你能盼夫人点好吗?咱夫人大富大贵的面相,走哪都能逢凶化吉。” 时安夏笑,“小红鹊,好北茴,我和少主都会好好的,不用担心。” 北茴将手中的素纱披风替主子轻轻披上,认真地为她系好带子,恋恋不舍道,“主子,早些回来。” “知道了。”时安夏看着二人上了韦行舟的马车,才让车夫把自己的马车停去车场。 守宫门的侍卫检查过海晏公主和驸马的腰牌后,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海晏公主,驸马爷,对不住,上头要求,搜身方能入宫。” 他身后出来一个老嬷嬷,先是行礼,才道,“公主有请,得罪了。” 时安夏与岑鸢互视一眼,便是分开各自进入了一个屋子。 老嬷嬷进去以后,慌忙跪下,“公主,您,您料事如神,老奴果然被安排到这里搜身了。” 时安夏居高临下看着此人,悠悠道,“谢嬷嬷,你呢,最好识时务些,你儿子和孙子才活得长久。本公主的手段,你也是见识过的,让你断子绝孙那都是小菜一碟。” 谢嬷嬷浑身一震,抬头对上公主那双犹如古井深潭的眼睛,只觉得浑身冰凉,忙扑倒在地,“公主饶命,老奴不敢背叛公主。老奴全家都愿意追随公主。” 时安夏翘起兰花指,傲慢又淡漠,“那就搜身吧。” “老奴不敢。”谢嬷嬷现在只想离公主远远的。 “让你搜,你就搜,怎的不听话?”时安夏张开双臂,“搜!” 谢嬷嬷被那声“搜”弄得头皮发麻,分明也是寻常话,却还是忍不住害怕。 这姑娘是个狠主啊!根本不是表面上看到的这般无害模样。 早前这姑娘当着她的面,给她儿子孙子吃下去会七窍流血的药丸子,也不知那是什么玩意儿? 人家只告诉她,听话就能全家活命,不听话就全家死绝。 她哪敢不听话?哪怕她曾是太后跟前的老人又怎样呢? 太后想起了,就赏她几个子儿。没想起,就懒得管她死活。 她又何苦要向着太后,何苦要为太后卖命呢? 又听海晏公主道,“你听话,本公主许你的好处,自然只多不少。谢嬷嬷,做人切莫墙头草,两边摆。否则死无葬身之地,可懂?” “懂!老奴懂得!”谢嬷嬷一边象征性地搜身,一边把相熟的几个嬷嬷如今负责的活儿一一禀报了,还邀功道,“公主,这都千真万确。老奴是好不容易旁敲侧击打听到的。” “不要自作主张。”时安夏并不因对方做得多就高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就不错。这话听过吗?” 谢嬷嬷一愣,咋的,帮忙打探消息还错了? 她老委屈了,但不敢反驳,“是,老奴记下了。” 时安夏打了一巴掌,又给了颗糖,“你要顾着自己的安危才好。以后,记得少打听,知道吗?” 这是谢嬷嬷第一次听到公主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跟她说话,顷刻间那点怨气就没了。 重点是,公主担心她的安危呢!皇太后那老婆子可从来没想过她们这些下人的死活! 谢嬷嬷几乎要忘了公主早前威胁她时的凶狠模样,这一刻只记得公主如何体恤下人。 其实跟谁干都是干,找个好主子才有保障。她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多了起来。 时安夏淡淡提醒,“你对本公主不应该是这种笑脸,要时刻记得冷脸以对。” 谢嬷嬷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有些尴尬。她努力冷着脸,扬声道,“公主,老奴要将您的头发拆下来,细细检查!” 门从外面陡然打开,来人是一个真正的冷面嬷嬷。 正是第一次带着时安夏进宫绕圈的马嬷嬷,哦,不,应该是宋嬷嬷。 她并不姓马,而是脸长,看起来像马脸,时安夏才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马嬷嬷”。 第572章 她太了解时安柔这个人 谢嬷嬷正对着宋嬷嬷,脸上表情是刚换过来的严厉。 时安夏背对着门,张开双臂,一副乖乖任人检查的样子。 宋嬷嬷撇撇嘴,阴阳怪气的,“哟,这不是海晏公主吗?您又进宫了呀。” 时安夏缓缓转过身,也不恼,温温道,“是啊,好久不见。也不对,说起来也没多久。初次我跟嬷嬷见面时,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侯府世家贵女而已。可这短短时日,嬷嬷在浣衣局洗了几个月衣裳,我就一会儿郡主一会儿公主的,多不好意思。” “你!”宋嬷嬷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牙尖嘴利! “咦,嬷嬷进来这么久,还未给本公主行礼。”时安夏端着架子,“嬷嬷是在浣衣局待久了,忘记宫中礼仪,忘记尊卑贵贱了吗?” 宋嬷嬷僵在当场,有些后悔进来看热闹了。她本是进来看公主受辱的,可不是让自己受辱。 可她今日若不行礼,传出去就是她不懂规矩。她非常清楚皇太后的凉薄,若有一日清算不懂规矩的宫人,她定会首当其冲。 宋嬷嬷悻悻地跪下,敷衍行了个礼,落荒而逃时扔下句话,“好好搜!可别太马虎!否则太后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 时安夏算好宋嬷嬷不敢在今日闹出什么事来,若她节外生枝,多几个脑袋都不够皇太后砍的。 这种人,丝毫不必给她好脸色,也不能惯着她,否则她得蹬鼻子上脸。 谢嬷嬷叹口气,“公主,看来老奴得为您检查久一点,宋嬷嬷那人最是疑心重。” “你查。”时安夏并不真急着扑到明德帝床边去哭唧唧喊“父皇”。人家亲生子女都还在呢,她急什么? 且还要留够充足的时间让皇太后准备,她真是操碎了心。 另一边的屋子里,那侍卫也跪在岑鸢跟前,一脸崇敬,“驸马爷,您承诺教属下近身格斗,定要兑现啊。话说就您那一棍子,属下简直梦萦魂牵……” 岑鸢坐在椅上,翘着二郎腿,抬手弹了一下袍角,淡淡道,“你要办不好差,我就给你一棍子。” 侍卫笑得谄媚,“那不能!属下现在取得上面信任,提了一级,定能为驸马爷更好地效力。” “不要露出马脚。”岑鸢站起身叮嘱,“来,搜身!” “那不能,这还搜什么身?”侍卫小心翼翼替岑鸢拍拍袍角,感觉这月都不用洗手了。 他一直知道驸马爷厉害,没想到驸马爷敢直接提着马球杆揍宛国人。 他和宛国人有过节,早就想揍了,就是不敢。 岑鸢拎起他的衣领,“左风,我早前有没有说过,你看到我要尽量表现出厌恶来?” “我厌恶不起来啊,主子!”左风眼睛冒星星。 “谁是你主子?”岑鸢气结,“你左家也是堂堂正正的伯爵府,拿出点气场来。” “气什么场?要不是主子您三年前救我左风于水火,我早死了。”左风忽然想起来,从怀里掏出个好东西,就准备往驸马爷头上插去。 岑鸢忙将他拦住,“什么玩意儿?” “防身用的。”左风将一支木簪拿到岑鸢面前晃了晃,“别小看它,按这里,木簪里就能射出暗器来。属下给您插头上,就算有人拿手上都看不出来这是好东西。” “你自个儿留着用。”岑鸢知那是好物件,估计是左风好不容易得来的。 左风笑眯了眼,“我都是您的人,我宝贝的东西,自然是送给您用了。” 岑鸢按着他的手,“你自己留着保命。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事,先保命要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自来就要求属下,性命第一,任务第二。 左风喜滋滋收回了木簪。主子说了,他左风的命也很重要。 他道,“驸马爷,您要急就先走呗。别的我来应付。” “我不急。”岑鸢张开双臂,“你好好检查,认真检查。” 待时安夏和岑鸢夫妻二人从房间里被搜身出来,两炷香的时间都过了。 二人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一个侍卫前来禀报,“今日宫里太忙,没有太监来引领二位入宫。不知二位可认得路?” 时安夏迟疑了一下,十分不悦,“应该,认得吧?” 那侍卫脸上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阴笑,“那就请海晏公主和驸马自行前往朝阳殿。” 他就不信,那么大的皇宫,又黑灯瞎火的,没有人引领,这二人还能早早到达朝阳殿。 公主无奈,只得和驸马相携步行入宫。 宫灯明明灭灭,整个皇宫都似乎处于一种动荡之中,来来往往的宫女与太监们都在急步奔忙。 夜色很深,宫道长而蜿蜒。二人进入了一条花园小路。 四下无人,岑鸢牵起时安夏的手。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低声贴耳问,“你说,要是你那个便宜姐姐忽然变得忠贞了,皇太后是不是不用动用宛国的人?甚至不用动她最后那张王牌?” 时安夏眸色深邃望向浩瀚星空,半晌摇摇头,“不可能。” 她太了解时安柔这个人了。 温姨娘在的时候,时安柔听温姨娘的。 现在温姨娘不在了,谁强她听谁的,谁给的好处多就听谁的。 在时安柔的心里,就没有什么忠贞可言。 早前这货就恨不得把自己重生的优势宣扬得个个都知道,后来发现优势没有了,又糊里糊涂委身给晋王。 如今时安柔怀上了晋王的孩子,如果皇太后随口许她肚子里的孩子太子之位,她不得跳起八丈高,该说不该说的,估计得全吐了。 她扯下岑鸢,附在他耳朵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岑鸢诧异道,“所以这才是你把她放到李家的真正用意?” 时安夏点点头,“我要把洪扬钓出来。” 她就想看时安柔怎么吹牛,怎么把他们的底牌透给太后知道。 不管太后相不相信,但太后一定会在兵力上加码。 这一步棋,时安夏主要是为了防前世在秀城另起炉灶的洪大将军洪扬。 前世明德帝死的时候,洪扬带头哭了许久,与荣光帝搞对立。 当时朝堂里有不少声音怀疑明德帝的死因,洪扬算是其中闹得最厉害的。 时安夏说起洪扬就咬牙切齿,“此人原本就是太后的人!” 第573章 太后终究还是对朕下了毒手 洪扬家世清白,祖上出过许多名将。他自身也是十分出色的将领,并非草包。 他带兵打仗,称得上一把好手。如今秀城以西的边防,就是洪家军在驻守。 但洪扬这人贪财好色,身边又有皇太后安排的江氏姐妹长期迷惑,早已忠于太后而非忠君。 前世尽管当时荣光帝是明德帝指定继位的新帝,但朝中还是有不少忠臣提出了异议。 洪扬与荣光帝多次因为明德帝的死因发生冲突,为此很大一部分忠臣甚至以洪扬马首是瞻,听他号令。 谁知后来那些声音很快就没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唯有混在里面的洪扬升官加爵,好不快活。 且皇太后的高明之处在于,并没有随便拖几个小太监出来顶罪,下毒案悬而未决。甚至她还大方要求太医院认真记录明德帝的中毒症状,并让太医院好好研究毒之解药。 反正直到太后死,太医院也没弄出像样的结论。然而太后一党的嫌疑,却是彻底洗清了。 有一次,荣光帝说漏了嘴,时安夏才知洪大将军其实本来就是太后的人。 那不过是他们为了清除异己联手演的戏而已。让洪扬打入异己内部,才能更清楚哪些人有异心。 后来洪扬被封了藩王,秀城以西全是他的封地。 其实秀城也是北翼一道天然屏障。要不是洪扬与梁国人勾结,苍峪关不会那么容易被攻破。 洪扬自立为王,立国为后翼。可以看出,此人野心勃勃,是想接管北翼的。 洪扬最后死于立仁军和唐家军刀下,秀城以西才被收回来。而他之所以会被灭,完全是因为梁国换了皇帝,不再成为他的倚仗。 时安夏深知,如果时安柔不给皇太后透露她重生的底牌,很可能洪扬还是会被当成忠君之将隐藏起来。 而皇太后更知布思牙长手长,是个无底洞,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过分依赖宛国人。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皇太后不止要大力依赖宛国人,且洪扬隐藏的意义也已经不大,毕竟重生之人当知道洪扬的真面目。 时安夏要的就是这个一网打尽的效果。 如果这次计划进行得顺利,可以肯定的是,北翼将能既无内忧,也无外患,安稳上百年。 夫妻二人到朝阳殿时,嫔妃皇子公主们已经全部在朝阳殿内等候传唤。 一些老臣倒也消息灵通,不请自来。 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皆满脸疲惫惶恐。 时安夏刚迈出步伐,意图靠近太医院的人询问明德帝的情况,就被一旁的云兰公主温柔却坚定地拦了下来。 云兰公主的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劝阻的意味,低声说道:“父皇被人下毒了。” 时安夏瞳孔巨震,“什么?白日父皇在京华较场不还好好的吗?怎的就被下毒了?” 云兰公主摇摇头,“如今皇宫人人自危,谁都有给父皇下毒的嫌疑。尤其海晏公主你还是外姓公主,又跟父皇走得近,这嫌疑便是比旁人更大一些。” “可我今晚并未入宫……” “皇妹还是太天真了。”云兰公主伸手握住时安夏的手,“有时候下毒,本人也不一定会在场啊。” 时安夏闻言,朝云兰公主点点头,“谢皇姐提醒。”这便拉着岑鸢退到了一旁。 朝阳殿里十分热闹。 明德帝原本就没有皇后,后位空置多年。这也是他与皇太后之间角力的结果。 皇太后要推晋王的母妃当皇后,但明德帝不允。在这件事上,明德帝极其坚决,也因此惹得皇太后及李家不快。 明德帝早年有意让翎王的母妃珍妃为后,大典都已在准备中,谁知中途出了意外,珍妃死了。 至此,后位就一直空着了。 如今在此间候着的人里,地位最高的,仍旧属晋王的母妃蓉妃。 但见她眼眶红红的,余光看向角落里站着的时安夏,真是恨极了。 蓉妃刚听说“卖炭翁”就是海晏驸马,她身边自然有机灵的人给她分析。 假设海晏驸马真是卖炭翁,那么元宵节在卫皇司眼皮子底下换掉谜题害她儿出丑的人,很可能就是驸马。 她儿就是从元宵节出丑以后节节挫败,最后只能偷偷从封地做贼一样回京。 这一切,都是拜海晏公主夫妻所赐。 要不是皇太后千叮万嘱静观其变,切不可轻举妄动,蓉妃高低得上前甩时安夏两个耳光才解气。 但此时,她只能气恘恘地用余光盯死这个所谓的凤女。 凤女凤女!蓉妃根本不信什么凤女!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公公满头大汗从内殿出来,眼里全是眼泪,“海晏公主,海晏驸马,皇上有请。” 此言一出,殿内站着的那些人脸上都是难以言喻的表情。 时安夏和岑鸢正要跟着齐公公进内殿,就听一声“皇太后驾到”响彻朝阳殿。 皇太后来了。 她是被人抬进来的,带着一阵浓郁的香风,周身散发着庄严与华贵。 她身着一袭织金绣凤的华服。 衣裳以皇家独有的明黄色为底,上面用金线银丝绣制着展翅欲飞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振翅高飞,寓意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与皇后的尊贵地位。 衣摆宽大,夏日里还层层叠叠遮着双腿。 她发间巧妙地穿插着几朵精心雕琢的玉兰花,点缀着发髻。她指尖上佩戴的翡翠戒指与身上的装扮相得益彰,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皇家的尊贵与精致, 皇太后久未露面,这是圈禁西山后的首次高调现身。 殿内众人齐齐跪拜,“皇太后万福金安。” 皇太后已经很久没享受过如此尊荣,迟迟不叫人起来。她俯瞰着跪着的人,最后视线落在时安夏身上。 她阴冷的目光看着重生的凤女,须臾,才命人将自己直直抬入内殿。 齐公公忙追了过去,可刚到殿门口,就被皇太后的侍卫关在了门外。 侍卫将皇太后坐的轿椅抬到明德帝床前放下,才齐齐退了出去。 榻上,明德帝缓缓睁开发黑的眼皮,看见装扮华贵如同参加盛典的皇太后,惨然一笑,“太后终究还是对朕下了毒手。” 第574章 时安夏分明只是一个暖床丫头 幽暗而庄严的朝阳内殿里,陈设简约而不失雅致。一盏盏精致的宫灯亮起,灯罩上繁复精美的图案将烛光衬得更柔和几分。 龙涎香味还残留在殿内,却未燃新香。 皇太后没想到明德帝如此直白,就撕开了这层薄如蝉翼的真相。 这是一点也不遮掩了啊。 皇太后恨极。 越是恨,她越要稳住。 她反问,“皇帝觉得是哀家下毒要让你死?” 明德帝嘴唇发紫,疲累至极,闭着眼睛道,“不然呢?朕想不到还有谁会这么想让朕死!” 皇太后双眉紧锁,眸中寒光闪烁,嘴角紧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脸上布满了不悦的阴云,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怒气。 她恨恨吐出一句话,“皇帝是被时安夏那小姑娘给离间了!” 她并未指望明德帝回话,继续道:“她是不是告诉你,她经历过前世的所有事然后重生回来了?她是不是告诉你,上一世,你被哀家下毒害死了?” 明德帝倒是想看看这老太婆要如何说,只闭着眼睛,一脸痛苦得发青的模样。 他自来知道,皇太后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她暗里的手段,还多着呢。 皇太后眼眶中蓄积着浑浊而深邃的泪水,嘴角微微颤抖,仿佛每一丝抽动都承载着无尽的哀伤与痛心。 她双手轻轻交叠于胸前,指尖微微发白,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痛楚与挣扎,整个人被一股沉重而哀伤的氛围所笼罩。 她沉沉道,“皇帝,接下来哀家所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好。这个世上,不止时安夏是重生的,哀家和时安夏那个庶出姐姐时安柔都是重生的。” 明德帝:“!!!” 这!朕要装不下去了! 就,很想骂人! 朕一个帝王连做梦都难,你们一个个全是重生的? 朕不信,绝对不信! 皇太后坐在轿椅上,面容苍老而憔悴,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哀伤。 她嘴角微微下垂,勾勒出一抹难以掩饰的痛心。那双曾见证无数风雨的眼睛,此刻湿润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哀家要告诉你的是,前世给你下毒的人是李清慧!但这一世,是时安夏和岑鸢两个人。” 明德帝的心累极了。 要不是经历过曾经的种种怀疑,但凡心不坚定一点,就会被太后给套进去。 他就知道,皇太后比他想象的聪明很多。 以前他迟迟没与她闹翻,便是知道她诡计多端,尤擅蛊惑人心。 瞧,这不就来了? 听得皇太后道,“晟儿前世今生一直钟情的人都是时安柔,而时安夏却自恃是嫡女,不止打压庶姐,还意图争抢晟儿的宠爱。 她一直嫉妒时安柔,从未停过!她趁着晟儿酒醉,扮成庶姐爬床!她分明只是晟儿的一个暖床丫头,重生回来就编故事骗所有人! 时安夏!一个暖床丫头而已,连妾都算不上。 最后竟然骗到了皇帝你的头上!她离间咱们母子的感情!咱们母子走到这一步,每一步都是时安夏的手笔!” 明德帝沙哑着嗓音问,“虞阳长公主呢?朕的长姐,难道也是时安夏设计的手笔?难道不是皇太后亲手……” 皇太后泪眼婆娑,“皇帝,哀家错了!哀家那时气你不听话,盛怒之下确实做了错事。哀家是受了婵玉公主的怂恿啊!” 她想骂人!明明在说时安夏,是怎么又拐到虞阳长公主身上了? 她得拉回来,“皇帝,时安夏是不是跟你说,荣光帝败了北翼的江山?是!确实是荣光帝败了北翼的江山,可荣光帝是翎王,不是晋王啊!” 明德帝:“!!!” 除了默念几句“心诚志坚”外,真的没有任何一点办法能抵挡这个老太婆的蛊惑。 他小时候为什么会养在她膝下,就是被她舌灿莲花的功力给骗了。 皇太后又道,“你想想,你向来看不上晋王,又怎会传位给晋王?皇帝,你好好想想!哪怕现在,你想想你会传位给谁?你会传给晋王吗?你不会!你还是会选择传给翎王!对不对?” 明德帝的圣旨上,的的确确由他亲手写着传位给翎王。 因为时安夏说,瑜庆帝根本不堪大用,她又把翎王请回来登基。后来,翎王开创了北翼盛世。 所以他也是有好儿子的! 抛开他对时安夏和岑鸢的信任不谈,皇太后的话……其实也有可信之处。 就算时安夏没说那些话,审视下来,似乎也只有翎王继位是最合适的。 长子残疾,不能做太子。 二皇子……肯定是不能继位的。 三皇子晋王,蠢!不用考虑。 老九太小,难当大任。 只有老四了! 皇太后得意的目光流转,沉了沉心思,又道,“翎王登基后,大开杀戒,把所有兄弟姐妹们全杀光了。他重用奸臣,贪图享乐,北翼朝堂混乱不堪。哀家……哀家没能保住你重用的臣子,许多世代忠臣,死的死,伤的伤……” “别说了!”明德帝痛苦地闭着眼睛,青紫发黑的脸愈发恐怖。 “不,哀家要说!哀家必须要让你知道,你被时安夏和岑鸢这两个奸邪小人蒙蔽了双眼!今世下毒的人,已经不是李清慧,而是时安夏和岑鸢!他们两个获取了你的信任,让你疏离哀家,痛恨哀家,甚至要逼死哀家!他们毒死你,是因为骗得你写下传位诏书给翎王!他们一直就是翎王的人!” 明德帝终于费力地睁开眼睛,眸色一片混浊,“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有!”皇太后见明德帝这般问,便知怀疑的种子已扎进帝王心中。 一旦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他就再难听进时安夏的话了。 皇太后提气扬声道,“带进来!” 内殿门开,侍卫押进来一个人。 此人五十来岁,精瘦健硕,耳边有一处明显刀伤,一只手臂怪异地垂着。 他进来后,恭敬跪在明德帝的榻前,“给万岁爷请安,给皇太后请安。” “说吧。”皇太后温和道,“把你所知的禀告给皇上听。” 第575章 哀家要清君侧 那人道,“小人姓金,叫金海,早前是翎王府的管事。因着为主子办事差点送了命,手臂也废了,翎王殿下便将小人扔去马厩干活儿……” 明德帝闭着眼睛,奄奄一息的样儿。 金海说着话,抬起头望一眼皇太后,见对方点了一下头,便继续说道,“海晏驸马在一年多以前,就跟翎王殿下搭上线。小人亲眼见过几次,虽然那时驸马穿得没有这么华丽,且总是在晚上才来找翎王,但小人一向目力不错,断不会认错人。” 明德帝有气无力道,“空口白牙,朕不会信。” 金海猛地想起什么来,忙从怀里把信件一股脑掏出来,“皇上,小人有信件,有他们二人的书信往来。” 这是铁证! 明德帝也没想到岑鸢竟和老四还有书信往来,这是早就在培养老四了? 明德帝叫了齐公公进来,“念信!” 齐公公只想说,主子啊,都中毒成这样了,能不能歇着?这皇太后也真是会折磨人…… 他打开信一看,竟然是驸马和翎王的书信往来。 他眼皮跳了跳,心脏跳了跳,总觉得这次的事情闹得有点大。 好在信中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基本都是驸马给翎王支的招,比如汾州水患,玉城雪灾…… 没错,这次玉城雪灾中,翎王也是出了不少力。明德帝因此常表扬他。 这一年多来大大小小的灾情……怪不得哪里有灾,翎王就往哪里跑,长年不在京城。 这能叫勾结吗?这分明是通力合作。 明德帝忽然知道,这一年多以来,他坐在龙椅上高枕无忧,除了玉城雪灾被吓了一跳外,别的大大小小灾情都被翎王解决了,有的连报都没向朝廷报过。 皇太后也越听越不是滋味,恨了金海一眼。 哀家让你找点两人的亲笔信,你就找了这? 当时听金海信誓旦旦说他能找到翎王和驸马的书信,她还有些惊喜。 看来惊喜早了点…… 就听得明德帝轻轻叹口气,“这些儿子里,的确也只有老四能干点事儿。” 皇太后:“……” 重点是这个吗?怎么得出的结论? 她忙抢过书信,却听明德帝道,“佑恩,把书信都收起来。” 等朕不用装了起床慢慢看! 金海被带下去了,齐公公也出去了。 皇太后这悲伤的情绪一时还没酝酿出来,这便狠狠闭一下眼睛,把时安柔讲的话换了个名字讲出来,“当时荣光帝死后,简直四面楚歌,北翼危在旦夕。哀家……没有办法,御驾亲征……” 她到底没什么底气能把“御驾亲征”几个字说得理直气壮。 明德帝听她鬼扯,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里是浑浊的清明,“皇太后的意思,朕这毒要是解不了,那应该让谁继位?” 皇太后哀哀道,“只要不是翎王,立谁都行。哀家是怕了啊!皇帝,你是不知道北翼百姓有多惨,不知道眼睁睁看着山河破碎是个什么滋味……哀家再也不想看到了。” “朕,也不愿意看到山河破碎。”明德帝轻轻闭了眼,仿佛再也没了说话的力气,“所以朕死了,依然会让翎王继位。朕已经拟好了圣旨,不会再改。” “你!”皇太后痛彻心扉,“皇帝,你还是不信哀家说的话吗?” “朕,有眼睛!”明德帝冷沉又沙哑的嗓音里说不出的厌恶,“再就是,御驾亲征!做人还是得要点脸。” 皇太后的脸火烧火燎。 明德帝始终还是不信她!看来终将一战! 明德帝沙哑着嗓音高喊,“佑恩!佑恩!” 齐公公忙跑进殿来,“皇上,老奴在。” “送皇太后出去,朕累了。”明德帝有气无力说着话,又闭了眼睛。 齐公公瞧着主子那脸上的死气,心里怕得要命。本来好好的,怎么就忽然中毒了呢? 皇太后缓缓从轿椅上站起身,“既然皇帝一意孤行,哀家就要清君侧了。” 她穿着厚重的礼服,一步一步向着殿门而去。 礼服坚硬的棱角刮擦着她受伤流脓的腿,她丝毫不觉疼痛,反而心里是隐隐的兴奋。 她亲手打开殿门,厉声喝道,“东羽卫,保护好皇上,不允许有任何嫌疑人离开此殿。” 东羽卫羽卫长楼羽霄踏步上前,跪倒在皇太后跟前,“东羽卫领命!” 楼羽霄,正是皇太后一直依赖的黑衣人,也是布思嘴里的“姜折”。 楼家几代人都是御林军统领,可以说皇城的安全有三分之一都是楼家的功劳。 可楼羽霄是庶子,虽然自小也没被楼家虐待打压,但资源总是比不上嫡出的兄弟们。 他母亲是主母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被主母抬了妾,生了楼羽霄后没几年,元宵节放河灯时失足落水死了。 他一直认为母亲是死于主母之手,但苦于没有证据。 楼羽霄只知母亲死的那日,父亲和主母的脸色十分难看,且在楼家做了几十年的管家也失踪了。 他不信这里面没有猫腻。 楼羽霄不靠楼家,一样打拼出好前程。他秘密投靠了太后,这些年从中得到了许多实惠和好处。 且他身手极好,皇太后十分倚重他,最秘密的事都交由他去办。 楼羽霄甚至比李家人更得皇太后欢心。只要大事一成,皇太后许诺他,让他做皇城大司马,统管皇城御林军。 到那时,楼羽霄一定要让楼家的兄弟们全部下狱,以此撬开父亲和嫡母的嘴。他必须要弄清楚亲生母亲的真正死因。 而他早早就在叔伯父兄管辖的御林军里安插了人手,一直待命。 皇太后低声问,“各处的御林军都安排好了吗?” 楼羽霄点头,“太后放心,整个皇城如今都在咱们控制之下。” “不要大意。”皇太后抬起头,目光与时安夏的视线一触。 双方都感到了激流暗涌,惊涛拍岸。 皇太后黑沉的眉眼敛下,“海晏公主和驸马给皇上下毒,证据确凿,先押入大牢看守。” 楼羽霄带领的东羽卫立刻上前,将二人团团围住。 岑鸢淡淡一笑,“东羽卫!” 楼羽霄以为在喊自己,心头正一跳。 谁知门外又进来一行人,正是马楚翼为首的东羽卫。 他高声喊道,“末将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第576章 问我手上长枪答不答应 两支东羽卫形成对峙。 双方兵器亮出,刀剑寒芒乍现。 殿内嫔妃公主们尖叫着向着墙角后退。 马楚翼冷冷道,“楼羽卫长,又见面了!你滥用职权打压属下,我马某是要告御状的!” 楼羽霄厉声喝道,“马楚翼,你是要违抗太后的命令不成?你马家有几个脑袋能承担得起后果?” 马楚翼坚定地站在海晏公主和驸马这边,因为这边的背后是皇上! 他马家忠的是皇上,忠的是北翼。 如今明德帝中毒,他只认一个理儿,就是用生命守护皇上,就算皇上倒了,他也要用生命守护皇上指定继位的人。 马楚翼挥了一下手中长枪,“事情还未调查清楚,谁要带走海晏公主和驸马,先问问我手上的长枪答不答应!” 呼呼舞动两下,长枪横在中间,将时安夏和岑鸢护在身后。 楼羽霄长剑出鞘,一步一步逼近。 马楚翼沉声道,“公主驸马退后!” “好。”岑鸢笑笑,伸手牵起时安夏的手听话地退到了一旁。 夫妻二人均是一脸恬淡,丝毫不见慌乱。 九皇子忽然沿着墙壁跑过来,伸手牵起了岑鸢的另一只手,“卖炭翁,我是猪头九。” 岑鸢低头看了一眼这圆嘟嘟的小屁孩,倒也没把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 时安夏却知,九皇子是在用行动宣告与太后对立。 这个时候站队不明智啊猪头九,怪不得上一世死得早。 此时场中央,楼羽霄与马楚翼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先动手的,是楼羽霄。 他手腕微转,剑身寒光划出一道弧线,带起一阵阵细微却锐利的剑鸣。 马楚翼稳如泰山,不偏不躲。长枪一挥,竟正面迎上,劲风微起,枪尖在空中也划出一道完美弧线。 弧线相接,枪尖与剑刃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交击声。火星四溅,震得周围观者心头齐齐为之颤抖。 楼羽霄想弄死马楚翼的心意更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只知东羽卫有马楚翼,还有谁记得他这个羽卫长楼羽霄? 淮阳伯府的匪祸案,科举考试的调包案,六神庙案,婵玉公主府倾覆案,应良辰的案子,叶家的案子等等。不管该不该东羽卫出现的地方,有岑鸢在就必有东羽卫在,有东羽卫在,就必是马楚翼在。 他这个羽卫长早已形同虚设。 六神庙刺杀凤女时安夏,是他亲手安排。结果不止刺杀没成功,反而连整个六神庙都被端了。 而执行任务的就是马楚翼带领的东羽卫。 简直是巨大的讽刺!巨大的耻辱! 后来楼羽霄告到明德帝处。明德帝却说,“以后东羽卫分两部分,一部分负责日常事务,由你管理;另一部分呢,负责突发事件,由马楚翼管理,事后让他给你禀报。” 什么叫突发事件?不就是驸马临时摇人呗? 东羽卫竟成了驸马的府卫私兵! 还禀报呢!马楚翼倒是禀报了,可这是禀报的事儿吗? 就在一个多时辰前,他刚以擅自调动人马办理私事为由把马楚翼关进了牢房,结果人家这就大摇大摆出来了。 楼羽霄越想越气,长剑化作银色闪电,直取对方要害。刹那间,春风拂柳,轻柔却致命;秋风扫叶,凌厉无匹。 马楚翼不慌不忙,长枪横扫。枪尖如龙吐珠,锋芒毕露。 剑光枪影交织成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其实半年前,二人便剑枪对战过。 那时楼羽霄还能游刃有余,打个五十回合总能把马楚翼给收拾了。 毕竟马楚翼年纪小。可现在的马楚翼已不是那时的马楚翼了。 自东羽卫较场与岑鸢切磋后,他就在岑鸢的指导下实力突飞猛进。 且他现在还兼着云起书院的教谕,教不教学生另说,但常跟岑鸢切磋是真的。 岑鸢与楼羽霄之间,那就是天地云泥之别。 马楚翼无论在心态上,在枪技上,在策略上都与楼羽霄已经不在一个层面上。 但见他不变应万变。长枪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化作守护的壁垒,滴水不漏;时而化作攻击的利箭,势不可挡。 哐当一声,楼羽霄长剑脱手落在地上。 马楚翼长枪指喉。枪尖入皮,一丝血渗出。 但他并未再往下刺,也未把枪收回。 “哇!好看好看!马哥哥教我练枪!”九皇子放开岑鸢的手,欢快鼓掌,“我觉得长枪比剑好看!我要学枪!” 这无异于当众打脸,楼羽霄脸色难看至极。 皇太后看了一眼楼羽霄,心头骂声废物,敛下眉眼,挺直背脊,悠悠道,“要证据是吗?传太医。” 马楚翼闻言才顺势收了长枪。 一直默然不语的时安夏忽然抬起头来,没有刻意收敛锋芒,那双眼睛深邃而平静,就那么直直朝着太后望去。 两任不同时期的太后,终于视线相交。这一刻,仿佛历史的长河奔腾,在她们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 时安夏轻轻勾唇,嘴角漫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讥笑。 皇太后这一刻对传说中的凤女嫉妒到了极点。 是她! 就是她! 历史上没有女子的印记,可从惠正皇太后开始就有了。 此女寿终正寝,得道高僧双手合十颂她一生荣光,赞她心怀社稷,贺她功德圆满,愿她来生顺遂。 这一切,都是她毕生追求的东西。 她在梦里看到过,寂元大师说,“太后挽江山社稷于悬崖,救万千百姓于水火,是有大功德之人,是北翼之幸,万民之福。愿太后来世所得皆所愿,不被风雪染,不被流言欺,平安度华年。” 吉庆皇太后不止一次梦到过这场景。 她一直以为这个“太后”是她自己! 不然为何自己总梦到? 她以为这要么是她上辈子发生过的,要么是她这辈子还没发生的,就是没想过这所谓的太后竟然是惠正皇太后,竟然是时安夏! 这时,太医们鱼贯而入。 吉庆皇太后暴怒到了极致,“查!给哀家查!看谁的身上手上有墨鸠的余渣碎末。” 时安夏挑眉,与岑鸢相视一眼。 其实哪里需要真查,不过是太医院走个过场。这便有太医宣布,“海晏公主衣袖上有墨鸠碎末!” 第577章 你将是历史的罪人 海晏公主衣袖上有墨鸠碎末! 无需问是怎么随意查出来的,也无需问她今日有没有靠近过明德帝。 太后只需要一个结论:海晏公主衣袖上有墨鸠碎末。 这就足够定罪入史册了:海晏公主与驸马毒杀明德帝,吉庆皇太后识破其奸计,力挽狂澜,将二人拿下入狱。 要不是时安夏身边战力过强,太后暴露楼羽霄都没将她和岑鸢控制住。 这确实是宫里惯用的手段:指鹿为马,黑白不分,是非不明。 况且她衣袖上确实有墨鸠碎末……时安夏抬眼望向云兰公主,淡淡一笑。 云兰公主也正在看时安夏,见对方投来视线,立刻慌张地转过头去了。 太后沉声道,“这下没话说了吧!抓起来审!” 马楚翼条件反射般长枪一挥,再次将岑鸢和时安夏护在身后。 太后勃然大怒,“马楚翼,你这是要造反!你马家要造反!” 马楚翼锐目迎上,“为将者,护正义求真相,乃天职所在,责任担当。” 时安夏却在这时开口问,“云兰公主,里面中毒的是你的父皇,是北翼的皇帝。你把他毒死了,你觉得你还有活路吗?一旦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出,整个北翼都将陷入动荡。你!将是历史的罪人!” 云兰公主闻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与深深的痛楚。 她微微颤抖的唇瓣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你怎敢如此污蔑本公主?本公主怎会毒害自己的父皇!倒是你,你一个外姓公主,你……” “我刚进朝阳殿时,你就在我袖上洒下墨鸠粉末,你以为我不知道?”时安夏冷然,目光如炬,毫不退让:“我不过是想看看太后能拿这粉末如何做文章而已。只是没想到,这般潦草!真让人失望!” 皇太后:“!!!” 她视线一片模糊,面前出现的仿佛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御驾亲征的皇太后。 她害怕得瞳孔一缩,再定睛一看,依然还是那个少女。 云兰公主这会子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急切地解释:“不,不是这样的……” 时安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父皇本已打算放静妃娘娘出宫,想必下毒之事静妃娘娘不知道吧?” 静妃原本胆子就小,刚才听时安夏说女儿下毒就慌了。现在被这么一问,脑子里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她早几日前就发现儿女有些不对劲。追问半天,儿女都说是她疑神疑鬼。 可就在刚才,她害怕,想挽住女儿的手。 可女儿却避她老远。如今一想,女儿是怕她也沾上墨鸠粉末。 那么由此推断,女儿真的是给明德帝下毒的人……天哪,要死啊!女儿怎的这般糊涂! 到底是鬼迷了什么心窍才能干得出这种事? 那么这个时候时安夏问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她的态度就十分重要了。 静妃端着娘娘的架子,“海晏公主勿要信口开河!”电光火石间,她已经拿定主意。如果真查到女儿头上,她就一力承担,把儿女摘出来。 时安夏虽然意外下毒的是云兰公主,但有一次从明德帝口中知道,二皇子并非他亲生儿子起,就已经在反向推测了。 或许前世也不是李清慧下的毒,而是二皇子与云兰公主。 太后拿捏了二皇子非皇上亲生儿子的把柄,威逼利诱之下,这两人很可能会被迫给明德帝下毒。 所以上一世,太后答应让他们回封地,却在路上对他们杀人灭口。 想通这一点,时安夏看着云兰公主如看一个死人般,摇摇头,轻叹一声,“自作孽,不可活。”她顿了一下,又道,“其实就算没这事,我也还是会找你算账的” 云兰公主被时安夏那种看死物一般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要仗着父皇偏爱你就陷害本公主!” 时安夏点点头,“对,你嫉妒父皇偏爱本公主,所以你听太后说会让我顶罪,很快就答应了。其实,你原就不是什么纯良之人……” 云兰公主的脸色此时变得格外苍白,“放肆!” 时安夏冰凉的目光掠过对方脸上的慌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喜欢上了我哥哥,所以要在他们成亲之夜杀了我嫂子。云兰公主,你是不是以为解决了那个人牙子张叔,我从银珠身上就查不到你头上去?” 云兰公主紧咬下唇,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慌乱与恐惧。面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做得这般隐蔽,为何还是被查到了? “本公主不喜欢时云起!本公主从来没有那样的念头!”云兰公主的声音微微颤抖,却仍试图保持镇定,“本公主金枝玉叶,为什么要喜欢你哥哥!什么张叔银珠,本公主更是完全不知你在说什么!” 时安夏道,“这么说来,云兰公主强取豪夺百姓的书屋,倒是爱书之人了?” 云兰公主眼神闪烁,“书屋是因为别人经营不下去,本公主才……” 时安夏打断她,“你觉得你自己信吗?钟情一个人没有错,埋在心里不打扰,我会敬重你。但你买凶在我哥哥成亲当夜下毒害我嫂子,你这样蛇蝎心肠之人,我时安夏在此立誓,绝不会放过你!” 云兰公主闻言,心中一紧。但仍强作镇定,试图用言语挽回局面:“你所说的一切,不过是凭空猜测罢了。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休想污蔑我!” “你以为你的计划天衣无缝,却不知早已漏洞百出。张叔虽死,但他留下的线索足以让我追查到你。东羽卫那里有详细记录,不怕你狡辩。” 云兰公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凡事只要做下了,就定会留下痕迹。事到如今,你还下毒给父皇,你以为皇太后能保护你免受惩罚吗?她不亲手杀你灭口就不错了。” 云兰公主眼中满是绝望与不甘,“我没有,不是我!你别想冤枉我!” 第578章 一惹就惹大事 静妃强自镇定挡在女儿前面,“海晏公主所言,句句都是猜测,根本不可信。” 其实在场的人都明白,到底是谁给明德帝下的毒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哪一方处于弱势。 这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朝阳殿里再次形成了对峙。 正在这时,御林军包围了朝阳殿,沉重的脚步声与铠甲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刺耳。 月光透过云层,斑驳洒在殿前的青石板上,给这紧张的氛围添上了一抹冷冽的银白。 殿内,烛光摇曳,映照出两方人马紧绷的面容。 一方以皇太后为首,楼羽霄带领的东羽卫手持兵器,面色凝重,随时准备与殿外的御林军一起将海晏公主夫妇拿下。 另一方则以岑鸢和时安夏为首,马楚翼带领的东羽卫,个个身形挺拔,气势汹汹护在一侧。 双方从人数上来看,自然是太后方赢了。 蓉妃忍无可忍,暗自着急,“这么多人还怕什么?上啊!” 旁边的嫔妃不由得翻白眼。 刚才你是眼瞎吗?楼羽霄差点被马楚翼杀了!谁敢冲上去送死? 林妃却是双手合十,默念别打起来。她的九皇子还在驸马手里呢! 这熊孩子这会子跑到那边去送人头吗? 虽然九皇子不是她亲生的,但好歹从小带到大,怎么也有了深厚的感情。 林妃迈着小碎步跑过去,想把九皇子拖走。 谁知九皇子却反过头来认真劝她,“母妃,您也不要过去了,就在这边吧。云兰公主给父皇下毒,别站那边!” 云兰公主气得脸色发青,“小九,你听一个外人胡说!” 九皇子稚嫩的少年音里透着他这个年纪才有的顽皮,“海晏公主是父皇钦封的公主,跟你是一样的身份地位。她才不是外人!你下毒,你才是外人!略略略!” 此时殿外御林军高声宣布:“奉太后之命,捉拿海晏公主和驸马!所有人等,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马楚翼心头一凛,下意识朝着岑鸢看去。 但见对方气定神闲,手里仍旧拉着时安夏,面色不变半分。 就这么一回头,马楚翼的心也安定了。 长枪一立,准备迎战。 皇太后快气爆了,反而冷静下来,“小九,你真的要一意孤行站在那一边?” 她表面问的是九皇子,实则问的是林妃。 她这是逼林妃表态。 林妃心一颤,深知这一步踏出,将意味着什么。 外头御林军已冲进殿来。 林妃忙拉紧九皇子的手,正要说话。却是九皇子先说了,“皇祖母,您有没有闻到好臭哦!整个大殿里都是一股臭味。孙儿刚才仔细嗅了嗅,觉得那臭味是从您身上发出来的。” 林妃闻言,脸色霎时一白,眼中满是慌张。 天爷呐!她家小九要么不惹事,一惹就惹大事! 这屋中哪个没闻到异味儿?偏偏小九在这众目睽睽下非得嚷嚷出来。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太后身上。连冲进来的御林军一时都不知道要干什么,怔在殿门处进不得退不得。 皇太后难堪至极,眼里掠过愤怒与尴尬,目光阴森地望向九皇子,声音中带着几分威严与审视:“小九,你是说哀家年迈体衰,散发出臭味儿?” 如果目光能杀人,她能把这死孩子碎尸万段。 偏偏九皇子似未觉察到气氛的微妙变化,依旧天真无邪地眨巴着眼睛,认真地说:“孙儿没有说笑。皇祖母,您真的该让御医瞧瞧,病入膏肓就不好啦。” 林妃在一旁慌得差点想撞头。 别说了啊,蠢孩子! 她既担心九皇子的童言无忌会触怒皇太后,又心疼孩子纯真无邪,不懂得宫廷中的复杂与忌讳。 还是她平时太惯着了,再惯着命都要没了。 林妃急忙上前一步,想要打圆场:“太后恕罪,孩子年幼无知,言语间或有冒犯,还请您莫要见怪。或许是近日宫中打扫不够周全,才有异……” 话没说完,意外就发生了。 一只白色小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咬到了太后的裙子,哗啦一声,裙片不知怎的就掉了下来,露出她流脓的腿。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愕不已,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太后的脸上先是暴怒到极致表情,随即被剧烈的疼痛所取代。她本能地用手捂住裸露的伤腿,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如纸。 周围的侍从和宫女们见状,立刻慌作一团,有的急忙上前搀扶太后,生怕她摔倒;有的忙将裙片拉紧,重新遮掩住伤腿。 御林军不抓人,改抓狗。 那带头的顺手将手里的兵器砸向闯祸的小狗。眼看就要砸中小狗,听得“叮”一声,马楚翼的长枪挡住了飞来的长刀。 与此同时,九皇子喊道,“三毛!” 那小狗正是九皇子养的宠物,名唤三毛。 三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夹着尾巴,直往九皇子怀里蹦。 九皇子也知闯祸了,张开双臂接住蹦怀里的三毛就往岑鸢背后躲起来。 这边,太后本来就是靠着福寿膏才撑到现在,那裙子也因着伤势没敢系太紧才导致被三毛一咬就松掉了。 此时她咬紧牙关,尽量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还是透露出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一位年长的御医迅速从人群中挤出。他一边安抚着太后,一边小心翼翼查看她的伤势。 “快!快将太后移至偏殿,准备药箱和干净的绷带。”御医指挥着身边打下手的医士,同时示意其他人保持冷静,不要惊扰到太后。 在众人的簇拥下,太后被缓缓抬往最近的偏殿。 一路上,她的眼神中除了愤怒和无奈,更多的是对福寿膏的渴求。但福寿膏在北翼是禁药,她不能开口,就算开口也一时半会找不到。 到达偏殿后,御医立即开始为太后清理伤口,消毒,并敷上草药。 整个过程使得太后疼得几乎昏厥过去。 御医摇着头,“太后这腿……怎的已经伤成这样?”简直难以置信,这是怎么忍过来的? 太后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喊了几声,“暗卫,叫暗卫……福……” 第579章 这才是真正的凤女 闹这一宿,天已经亮了,整个京城蒙上一层厚重的阴霾。 朝阳殿里,灯火通明了一整夜。 御医们轮番进出,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映照出焦急神色。各式各样的珍贵药材如流水般被送进内殿,却似乎仍难以遏制皇上病情的恶化。 张太医惶恐,“毒素蔓延太快了。如果不尽快找到解药,皇上……” 他说着便是老泪纵横,无法抑制的悲伤。 申大夫抬手轻轻掀开明德帝的眼皮,摇摇头,“这就是苍鱼墨鸠毒!除非有大量的墨鸠或许可以一试,且这只是古方上记载的方法,我也没用过。” 齐公公瞧一眼人事不省的明德帝,眼泪没包住,顿时哗哗流下来。 他用袖子抹了抹泪,才眼巴巴地问,“申院使,连您都没法子吗?老奴记得此前皇上专门让您钻研这个……” “没错,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找不到墨鸠,我也无能为力。”申大夫抹了抹汗,忍不住骂一声,“该把那女的拖出去宰了!那么大块墨鸠化成了水!那可是救命的!” 众人皆知他所说的,正是扔在忠礼侯府荷塘里那块墨鸠,都是齐齐一叹。 申大夫眉头紧皱,“况且,我怀疑皇上中的不止苍鱼墨鸠毒……如果单单只中了苍鱼墨鸠毒,至少还要三五日才会恶化到这种症况。可是现在……唉,我继续去翻翻典籍,查查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说着他就一溜烟跑了,徒留齐公公一个人长吁短叹,眼里又包满了泪。 御医们围在床前,心里都转着各种念头。 如今皇上已然昏迷不醒,这……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知皇上有没有留下传位圣旨。 如果有传位圣旨,传的会是哪位皇子? 能进内殿的御医们,都是些人精,一个个心头都有小算盘。 按理来讲,皇上这么年轻应该不太可能留下传位圣旨。但以皇上与太后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来看,却又不太好说了。 圣意难测啊。 在众人心思各异中,齐公公走出内殿,看见大殿内嫔妃公主皇子们早已散去,闻讯赶来的大臣们也不见了。 只有两支东羽卫仍在对峙,互不相让。 御林军也是两支在对峙。 没错,后半夜,楼羽霄的大伯也带着一支御林军赶来,站在马楚翼一方保护皇上,如此便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平衡。 齐公公四处张望了一下,问小树子,“海晏公主和驸马哪去了?” “偏殿歇着呢。”小树子低声道,“看这情势,海晏公主和驸马是走不出皇宫了。” 齐公公屈着手指敲了一下小树子的脑袋,“小兔崽子,整天琢磨什么呢?” 小树子捂着被敲的脑袋,一脸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小声嘟囔,“公公您自己不也常念叨,这宫里的事儿哪件不是风云变幻,莫测高深嘛。我只是实话实说,您看今日这阵仗,太后摆明了要把公主和驸马下狱,哪能轻易放他们出宫。” 齐公公闻言,叹了口气,眼神里闪过深重的忧虑,“主子的事,少议论为好,免得祸从口出。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只需尽心尽力侍候好便是。” 小树子连连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公公说得对,我这不是在您面前随便说说嘛。对了,公公,小的去偏殿瞧瞧,看看公主和驸马有没有什么需要?” 齐公公略一思索,点了点头,“也好,你去瞧瞧。若是公主和驸马醒了,就问问他们是否要用些茶点。记得,言语间要恭敬有礼,不可唐突了。” 小树子应了一声,转身快步朝偏殿方向走去。 齐公公站在原地,望着小树子远去的背影,赶紧敛下眸里翻滚着的波澜,又匆匆回了内殿。 要说他担忧,他是真担忧。 可在明德帝身边待了这么久,要是还一点看不懂主子的意图,那就白待了。 况且有海晏公主和驸马这两个定海神针在,他其实大概猜到,这是三个主子在钓鱼。 只是看见皇上那个中毒的样子,他心里难过得紧。 齐公公难过,也不掩饰。因为他觉得自己在主子心里的分量还是不低的。 主子既然选择不事先告诉他,那定是需要他真情实意的表演,才能迷惑住太后这些乱臣贼子。 主子不容易,他这个做奴才的也不容易啊。 偏殿里,时安夏和岑鸢正相对而坐,低声交谈着什么,似乎并未察觉到小树子的到来。 小树子轻轻咳嗽了一声,才缓缓步入殿内,将齐公公的吩咐一一转达。 时安夏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小树子正要问问需要什么茶点早膳,却没机会了,只得赶紧退出殿去。 因为这时,偏殿来了位不速之客,竟是消失了许久的晋王。 他未经通传,就那么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仿佛整个宫殿都是他的领地。 但见晋王穿着一袭华贵锦袍,袍上绣着繁复的祥云图案,流动着淡淡银光。 他定定地看着时安夏,好似眼中再也看不见别人。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见时安夏。 以前,从未见过。或者说,以前从未见过真容。 女子从容安静坐在那里,并不起身行礼,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她甚至只在初时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再无兴致。 少女一身素雅衣裳,肤色瓷白,眉目如画,未施粉黛却依然明艳照人。 晋王这会子竟然无端生出一种,有了此女他就可以躺着喝茶听曲什么都不用愁的感觉。 凤女! 这才是真正的凤女! 站得离她仅两步之遥,就能感受到沐浴着凤女的光辉,是那么温暖,那么安逸。 晋王萧晟陡然就怒了。 既然前世就是他的皇后,为什么这一世不早些来找他? 她知道他有多潦倒吗? 她知道他这一路顶着杀头的危险偷偷回京,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吗? 他在路上还染上了风寒,差点人就没了! 晋王萧晟想到这些,眼眶都红了,气得咬牙切齿,“你,就是时安夏?” 时安夏表情疏离,声音清冷而平静,“正是。海晏见过皇兄。” 皇兄! 萧晟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委屈,红着双眼问,“只是皇兄?” 第580章 你原是本王的妻 只是皇兄? 瞧这话问得!时安夏皱起眉头,眸色淡漠至极,“不然呢?” 晋王的目光中带着压抑的愤怒,“大黑狗!老妇人!卖炭翁!你们害本王!是你们害本王!” 时安夏这才淡淡笑开,“我又怎知晋王殿下这么蠢,闯关只背答案,不背谜面呢?人笨怪刀钝,这就是急功近利的下场。” 晋王目瞪口呆,“承认了!你承认了!真的是你们!你们偷换了灯谜,害本王出丑!” 时安夏笑容中带着几分戏谑与从容,轻轻摇了摇头,“晋王殿下,此言差矣。灯谜会本就是考验智慧与眼界,你若是有半分真才实学,又何至于出丑?我们偷换灯谜不假,可我怎知晋王殿下你这般蠢?” 晋王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眼前姑娘气得要死不活。 姑娘说着话,忽地笑容一敛,眉目一凝,“你还想抢我的狗!多大的脸呢!要没点把握,我能说答对了把狗送给你的浑话?” 晋王委屈极了,大吼一声:“你怎么可以这般对待本王!时安夏,你原是本王的妻……” 话没说完,他就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 岑鸢厌恶地一脚踩在晋王身上,居高临下,眼神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威胁,“有病找太医!我再听到从你口中吐出任何一句有损我妻子名声的话,我就踩断你的腿!” 晋王此时心里的委屈更盛,自来的骄傲哪里容得一个臣子来跟他抢妻? 他不信一个驸马真敢踩断他一个皇子的腿,疯狂吼叫着,“陈大将军!你不过是我钦封的卫北大将军!时安夏是我的皇后!你们背着我做下龌龊之事!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啊!” 岑鸢抬脚猛一踩,听得喀嚓一声,晋王腿骨断了。 这厮! 前世处处受他刁难。 前世小姑娘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冷宫都进了好几趟! 小红鹊被他五马分尸! 这一笔笔的账还没算呢。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 新仇旧账齐齐涌上心头,岑鸢的眼神冷冽如霜。听得这厮惨叫声连连,脚下不止没有丝毫松懈,更加重了力度,“还胡说八道吗?再坏我夫人名声,我要你的命!” “啊!”萧晟又一声惨叫,脸色因剧痛而变得扭曲,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他仰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时安夏。 少女那双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波澜不惊,冷漠异常。 “你……你竟如此绝情?”萧晟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 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 皇祖母让他来探探口风,看看时安夏是不是重生?又或许只是做了个梦?再或许是时安柔编的谎言来骗人? 所以他故意骂他们背着他这个丈夫做下龌龊之事!骂他们奸夫淫妇! 就是想听她亲口解释!哪怕否认也好。 可没有!这姑娘从头到尾没看过自己一眼,任由岑鸢践踏他。 这一刻,萧晟怀疑时安柔就是编鬼话来骗人。 哪个做妻子的会是这个样子? 那真是从头到尾都懒得看他一眼啊! 但见时安夏起身,跟岑鸢道,“夫君,我们去看看父皇,不必和无谓的人争执无谓之事。” 她始终平静,甚至懒得回应一句他的控诉。 对她而言,晋王如今就是个陌生人。 她看见他,生不起别的一丝情绪。如果厌恶也是一种情绪,那确实有。 因为是这个人,把北翼害得太苦太苦了。 她凭什么要跟这样一个人解释什么? 二人携手而去,只留萧晟断断续续的惨叫声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之中。 晋王眼中闪过不甘与愤怒,咬牙切齿恨恨道:“你们会后悔的!” 时安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前世今生,这厮就喜欢放这种无谓的狠话!你要问他怎么个让人后悔法?他答不出来。 当了荣光帝后,他倒是学会了各种手段让忠臣痛不欲生,让北翼民不聊生。 岑鸢柔声道,“夏儿,不必为这种人伤怀。” “我没有。”时安夏仰起头看他。 岑鸢举起他们牵着的手,“你看,你的手都红了。” 时安夏一瞧,不止她的手红了,她把他的手都捏红了。 她低下头,垂眸,“我只是,恨自己眼瞎。” “所以让我们回来修改人生的不足之处。”岑鸢说这话时,心头也是一阵酸楚。 如果没有这一世……他得多遗憾多恨啊。 他岔开了话题,“晋王应该是受了皇太后的指使,来探咱们虚实的。” 时安夏点点头,“看出来了。那厮藏不住一点事儿,都恨不得写脸上。他肯定会跟皇太后说,时安柔是骗人的。” 偏殿中,萧晟被人抬去了太后宫里。 一路上,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抬他的宫人们脚步匆匆,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到了太后宫前,守门的小太监一见这阵仗,连忙通报进去。 不一会儿,身着华丽宫装的蓉妃闻讯走出来,眼神中满是焦急与关切。 一瞧儿子这幅模样,眼眶立刻就红了,“晟儿,晟儿……刚还好好的,你怎的成了这样?”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睛,激动地喊道,“是驸马!肯定是驸马动的手!反了!反了反了!一个小小驸马,竟敢打皇子了!” 萧晟被打,本就没脸。见他母妃在这嚷嚷,不由得垮下脸来,“母妃要不去帮儿子打回来?” 蓉妃声音一窒,“你这孩子,母妃这不是心疼你嘛!你什么时候学会呛人了?” “非要在宫门前扯这些吗?”萧晟疼得都快断气了,不耐到了极点,“我现在应该还在封地的!” “怕什么?现在是你皇祖母说了算!”蓉妃说是这么说,手上还是没停,指挥着,“快,快抬进去!” 寝宫内,本就有御医在给皇太后清理腿上的脓。 他们一见萧晟被抬进来,立刻上前,有的把脉,有的查看伤口,忙得不可开交。 蓉妃站在一旁,双手紧握,指节泛着白。 萧晟哎呦哎呦喊疼,简直是鬼哭狼嚎。 皇太后听不得,厉声道,“闭嘴!多大点事儿!” 第581章 明珠蒙尘 皇太后现在真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这孙儿。 嚎嚎嚎,嚎个屁!晦气! 要说腿疼,谁的腿还能疼过她!她都没喊过一声,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什么不能扛的? 她想着,实在扛不住,一会儿一支福寿膏就解决了。 一支解决不了,就两支。 御医都不相信她能扛过这么重的伤不喊疼,那肉都腐烂到露出了森森白骨。 用御医的话来说,“太后您真是奇女子!巾帼英雄!” 她注定是个干大事的! 晋王被皇太后吼得闭了嘴,从“嗷嗷”变成了“嘤嘤”。 须臾,一位年迈的御医站起身,缓缓走到太后面前,恭敬行了一礼,“太后娘娘,晋王殿下骨头断裂……” 他没敢说,骨头是碎了,不是断了。 晋王殿下是真疼啊! 蓉妃没忍住,捂着帕子就哭开了,“驸马下手这么重,好狠,好狠哪!” 皇太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无论是谁,胆敢伤害皇族,哀家定要让他付出诛九族的代价!” 这一刻,她对权利的渴望再次攀升到顶峰。 待屏退闲杂人等,萧晟迫不及待禀报,“皇祖母,孙儿觉得您被时安柔那丫头骗了……” 话还没说完呢,旁边那榻动了。 萧晟惊呆了,这才发现榻上躺了个人。 他进来这么久,竟然都没发现那里躺了个人。 合着他嚎了这么久,这个死女人都无动于衷? 时安柔从榻上撑着沉重的身子坐起,声音有些冷,“晋王殿下,我没有骗人。” 萧晟:“……” 虽然他脸皮厚,但被人怼脸逮着滋味儿也不是那么好。且这死女人是什么态度? 但见时安柔跪到了皇太后跟前,“太后,晋王殿下辨识能力不强,切勿被他的话误导而做出令人后悔的判断。” 萧晟:“!!!” 什么叫辨识能力不强? 就直接说他蠢呗! 时安夏的话犹在耳边,“人笨怪刀钝!” “你若是有半分真才实学,又何至于出丑?” “可我怎知晋王殿下你这般蠢?” 萧晟这会子要不是因为腿断了,高低得上前打这死女人几个耳光解气! 不敢打时安夏,还不敢打你时安柔吗? 其实时安柔是看出来了,皇太后也不喜欢晋王殿下。但凡蓉妃还生有一个儿子,晋王早就被弃如敝履。 就这,还敢看不上她? 她现在可不是曾经的时安柔了!她是怀着龙胎的时安柔! 她现在但凡走路飘一点,都会有宫女上前扶她,生怕她有个意外。 时安柔对上皇太后的眼睛,字字诚恳,“太后,安柔没有必要编这些瞎话来骗您。有些机缘,是要特殊命格的人才能看到。” 皇太后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时安柔见皇太后听得十分认真,更加恭敬地胡说八道:“太后明鉴。安柔所指的特殊命格,并非寻常八字所能概括。而是指那些天生与天地灵气相通,或是背负着某种使命降生之人。这样的人,往往能在不经意间触碰到常人难以触及的秘密或机遇。” 皇太后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主打一个敢胡扯,一个敢胡听。 但不得不说,时安柔确实说到了她的心尖尖上。她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最想听的就是这种飘飘忽忽又能落到实处的理论。 又听此女道,“安柔有幸得窥天机一角。安柔相信,像太后这样传奇高贵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天命凤女。前世的事,到底有没有我说的那些,太后您才是最清楚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且是如此高级的马屁!皇太后听得心里乐开了花,看时安柔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觉得这是真凤女。 皇太后脸色柔和,“哀家自有判断。术士算过了,安柔也是凤命,只是她身世坎坷,投胎投到了姨娘的肚子里,才明珠蒙尘。以后大家不要再说她是假凤女了。她是凤女!哀家只认她这凤女!” 晋王本就腿疼导致脑壳疼,现在怄得脸疼。 皇祖母您自有判断还让我去试探个啥劲儿?是推我去挨打吗?是送我去断腿吗? 凤命!明珠蒙尘!我要笑死了好吗? 人家那凤女才真是天生贵气! 一挨近时安夏,他就觉得自己可以躺赢了!他是真真切切有这感觉! 再看看这蒙尘的明珠……他满眼看到的只有尘啊!还明珠! 祖孙话不投机半句都多。但不妨碍皇太后心疼孙儿腿疼,便拿出私藏品让他解疼。 晋王拿着福寿膏有些迟疑。他回来的一路都听到有人说福寿膏是坏东西,要把人的精气神吸走,万万碰不得。 皇太后伸手一指他额头,“蠢东西,哀家还能害了你不成?也就是明德帝听了时安夏那夫妻俩的怂恿,才错把好东西当废物,我北翼损失太大了。” 晋王终究没扛住腿疼…… 皇上龙体抱恙,消息如同野火燎原,迅速在京城内外蔓延开来,引起了一片哗然与恐慌。 京城中的百姓也开始了不安的议论,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无不谈论着皇上的病情。 朝臣们闻讯,纷纷聚集在朝堂之外,低声议论,神色凝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每个人心中都揣着不同的心思。 有的忧虑国本动摇,有的则暗自揣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背后是否隐藏着权力的更迭。 “听说,是海晏公主给皇上下了毒……” “怎么可能?海晏公主给皇上下毒能有什么好处?” “他们是翎王的人!” “天哪!那不是弑父?” “其实我还听到了另一个说法,下毒的是二皇子和云兰公主……” 到了第二天下午,明德帝就下令,除了海晏公主和驸马,其余人等都不允许进朝阳殿了。 “太后,卑职觉得这里头有诈。”楼羽霄手心里全是汗,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紧皱眉头,目光在昏暗的宫殿内四处游移,试图从每一道阴影中捕捉到可能潜藏的危机。 原本他一直守在朝阳殿里,后来在时安夏夫妻俩进去后不久,就听到皇上传令,任何人等不得出入朝阳殿。 皇太后沉声道,“这个时候,明德帝应该死了。” 第582章 誓死效忠太后 明德帝应该死了。 如果他没死,就让他真死……皇太后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穿过紧闭的窗棂,仿佛能穿透幽远深邃的夜色,看到皇宫深处那座属于明德帝的朝阳殿。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皇太后其实不想大动干戈。 她希望如梦里,如时安柔所说的“上一世”那样,只有明德帝一个人安静死去,然后传位给晋王。 而不是如现在一样,把她所有底牌全亮出来。 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皇太后下了最后的决心,“是时候去见哀家那好儿子最后一面了。”她抬起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暗卫!所有暗卫现身!” 八个暗卫如幽灵般悄无声息从各处阴影中浮现,身着黑衣,面容冷峻,迅速而无声地列队站在皇太后面前。 他们是不能见光的,甚至彼此之间互相都没正常打过照面。 暗卫齐声道,“誓死效忠太后!” 殿内烛火微微摇曳。 皇太后端坐在椅上,挨个打量过去,微笑着点点头,“哀家记得,你们已经跟了哀家一年多了?” “是,太后,一年零十个月。”其中一个暗卫答道。 太后看着那暗卫,长相平凡,面无表情,个子也不高,实在是很难让人记住,“你叫什么?” “属下叫王忠。” 太后挨个问了过去。 “属下叫薛俊阳。” “属下叫吴青龙。” 谢达贵!秦刚!赵良生!包吉昆!郑宏图! “好!好好!”皇太后笑道,“按理说,还有两个月就是哀家再次选拔暗卫的日子。但你们运气很好,不必再走以前暗卫的老路。现在你们立功的机会到了。待大事一成,你们几个全部去兵部任职!” 暗卫们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坚定,似乎比刚才热烈多了,“誓死效忠太后,保证完成任务!” 皇太后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暗卫自来两年秘密一换。 选拔暗卫的方式,则是由她信任的人举荐,然后新人与原有暗卫真刀真枪分出生死。 活着的人,成为新的暗卫。输了的暗卫,只有死路一条。 她忽然想起来,“你们待在哀家身边都是一年零十个月?没有上一批留下的暗卫?” 包吉昆抬眸应道,“回太后,属下杀了您上一任暗卫徐通!” “回太后,属下杀了您上一任暗卫高关!” 这一届暗卫,这么强吗? 皇太后想起来了。她有一个跟了自己十二年的暗卫叫毛源,“你们中谁杀了毛源?” “回太后,属下谢达贵杀了毛源!” 皇太后点点头,对,是这个人杀的毛源。 毛源可以说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结果死在了谢达贵手里。 一年零十个月! 皇太后记得时安柔说过,时安夏应该是在她回甘州探亲后才重生的。以其推断,大概应该是在落水前后。 落水到现在,也就大半年。这么一算,她的暗卫就不可能是时安夏安排的人。 皇太后放心了。 她为了保住这批暗卫保住楼羽霄吃了多少苦头!圈禁西山时,她被冯识玉虐待得差点死掉,都没让暗卫和楼羽霄现身。 那时楼羽霄只是来给她送消息,为了不被明德帝发现,从始至终都来去匆匆。 她的腿就是那时候,被冯识玉用开水烫破皮没有及时治疗,一直烂到现在。 这些债,她迟早要清算! 皇太后将信件与文书分别交给其中几个暗卫,“这些东西,你们送去给宛国二皇子布思,必须亲手交到他手里。” 每个人手里一点,就算出了纰漏,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皇太后虽然觉得自己过于小心,但小心使她安心。她还是这么做了。 还有三个暗卫,被派去与应将军,洪将军等人接头。 末了,又交代了以烟花为攻城信号等等细节。 站在一旁的楼羽霄眸色掠过一道晦暗。终究皇太后最信任的还是暗卫,不是他。 待暗卫走后,皇太后安抚他,“你也不用不高兴,你跟他们走的路子不同。以后你任皇城大司马,统领的是整个皇城御林军。” 楼羽霄脸一红,忙单腿跪地,“属下没有多想。属下只愿追随太后。” 皇太后用手指了指他,“你想什么,哀家非常清楚。有点小心思,人之常情。不过做大事之人,目光放远一些,方成大器。” 楼羽霄诚心拜倒,“得太后指点,是羽霄人生之幸。”他匍匐在地时,便闻到了一阵恶臭。 他想起太后可怖的腿,默了默,还是诚心诚意说出了口,“太后,属下觉得您的腿……恐怕不是烫伤造成。属下虽然不是御医,但属下知腿伤腐坏到那种程度,早就应该高热不断……” 皇太后皱眉,“你是什么意思?” “属下以为,太后腿上的伤势恐怕是……中毒!” 皇太后闻言,神色凝重,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中毒?” “属下斗胆猜测,太医院的院使申大人,他就是海晏公主举荐进来的。且此人擅解毒攻毒,怕是……他动了手脚。” 皇太后豁然站起,“待哀家大事一成,必将此人碎尸万段!” 她想起来了。从西山回宫的那日,她被蛇咬了。 就是这个申大夫来为她解毒治伤,后来好长一段日子,都是擦的申大夫留下的膏药,结果越擦越烂。 后来她就是靠着福寿膏才勉强度日。 想到这,她面色铁青,眼神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传令下去,召集所有御林军围了朝阳殿!即刻行动,不得有误!” 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楼羽霄心中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领命而去。 皇太后也在宫女与太监簇拥下向着朝阳殿而去,每一步都透露出不容忽视的决心。 时安柔从阴影里闪出,望着皇太后一行浩浩荡荡离去的背影,一时五味杂陈。 她后悔了。 她不该向皇太后隐瞒驸马是梁国恒帝的事,哪怕只是她的猜测,也应该说出来让其自己判断。 最要命的,万一驸马也是重生者!有没有这个可能?不然为何他会扮成府卫住进侯府? 第583章 这泼天的富贵加身啊 如果驸马是梁国恒帝!如果梁国恒帝也是重生者! 这个念头一起,时安柔差点跌倒在地。 一个宫女忙将她扶住,“姑娘,小心着些。您现在矜贵得很,若是摔了碰了,太后娘娘饶不过奴婢。” 时安柔胡乱应着,被扶去躺在榻上继续胡思乱想。 越想越心慌。 这几日是她一生中过得最好的日子了。 矜贵,被人在意,这泼天的富贵加身啊!她再也不愿去过那些蝼蚁的日子了! 时安柔刚才见皇太后问暗卫的跟随时日,就知对方在怀疑暗卫会不会是时安夏的人。 如果这些人是驸马的人呢?天哪,驸马到底会不会是重生的?如果是,到底又是什么时候重生回来的? 时安柔慌了。 她要去告诉皇太后,驸马是梁国恒帝,驸马可能也是重生的! 重新布局! 要重新布局! 天哪!万一败了……时安柔心中充满了焦虑与不安,挣扎着从榻上下来,准备追去找太后告密。 腿一软,跌倒在地,疼痛与恐惧交织,让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宫女一声惊呼,“天爷呐!姑娘您好好躺着不好吗?奴婢刚把你扶上榻,您又下来做什么?这下可怎么办……啊!血!流血了!” 时安柔听到这声惊呼,心中更是慌乱如麻。 她勉强抬起头,只见自己的衣裙下摆已染上了点点腥红,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寒冰般穿透她的脊背。 她颤抖着双手捂住腹部,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就这么摔一下,为什么就流血了?如果没了这个孩子,她就不是太子的亲娘了! 时安柔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刚动一下就伴随着剧烈疼痛和更多的鲜血流出。 宫女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却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手足无措,只能一个劲儿念叨着:“姑娘,您先别动。奴婢这就去叫人,找人来帮您……”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宫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威严而冷静的声音穿透门扉,是太后这两日才调过来的近身管事嬷嬷。 她一进门便看到了眼前的混乱景象,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 宫女连忙跪倒在地,语无伦次汇报:“奴婢……奴婢不知,姑娘她突然要下床,摔了,然后就……就流血了!” 管事嬷嬷知道太后对时姑娘这胎有多重视,若是出了意外,恐怕这一宫的宫女们项上人头都得落地。 她迅速扫视了一圈,皱着眉头,果断下令,“快,快把姑娘抬回榻上,再去请太医来,务必要快!” 几个宫女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将时安柔抬回榻上。 时安柔紧闭双眼,牙关紧咬,心中那份告密的执念……也就淡了。 她想着,就算太后知道驸马是梁国恒帝又能怎样? 太后如今已经把手上能用的底牌全用了。这两日太后视她为心腹,做什么都没瞒着她。 所以她知道,原本洪将军那支不打算动的兵力动了。宛国二皇子隐在京城的势力不打算动的也动了。 反正该动不该动的都动了,想必不会败吧? 所以太后知道或不知道驸马的身份,其实都不影响……时安柔这么一想着,又心安理得了。 她现在的任务是好好保住孩子才对。又想求惠正皇太后保佑是怎么回事? 呸呸呸,惠正皇太后要是知道她把重生的秘密都说出去,估计弄死她的心都有,还保佑! 太医匆匆赶来,一番检查后,神色凝重地对管事嬷嬷道:“这位姑娘怕是动了胎气,加之情绪过于激动导致出血。需要立即服药并静养,否则恐怕……” 闻言,管事嬷嬷心中一凛,立刻命人去准备药物,安排人手严密看守,确保时安柔能得到最好的照料。 时安柔知自己已无路可退,只能默默祈祷,期盼着大事能成,美梦成真。 老天爷啊,这辈子能不能偏爱我一次?上一世时安夏出尽了风头,就算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我了吧? 另一头,整个皇宫内院忙碌起来。 御林军从四面八方迅速集结,步伐整齐划一,铠甲在烛光下闪耀着冷冽光芒。 随着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轻微声响,朝阳殿外很快便被黑压压的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手持长枪,眼神锐利,仿佛一群蓄势待发的猎豹。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如潮水般涌入朝阳殿。 殿内,原本平静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 宫女太监们惊慌失措,四处奔逃,却都被御林军拦下,只能战战兢兢待在原地。 朝阳殿前,马楚翼带领的东羽卫只有十人左右,而楼羽霄的大伯楼平所带领的一队御林军,也只有数十人。 楼平怒目而视,“楼羽霄,楼家祖宗不会放过你!楼家百年基业,岂容你一人胡来!” 楼羽霄冷笑,“楼家祖宗?大伯难道你还不知,我父亲早就打算把我从族谱上除籍,只是我还有用,才留下我而已。你以为我稀罕做楼家子孙吗?” 楼平手中的长刀似乎随时都会出鞘,“你最好别是楼家子孙!我楼家容不下你这种大逆不道之徒!你擅自调动御林军,意图谋反,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你以为凭你这区区数百人,就能颠覆大局吗?” 楼羽霄面沉如水,轻轻抬手,制止了身后蠢蠢欲动的亲信,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大伯,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些为好。不要像我爹,三叔四叔,还有几位兄弟那样,全被关进大狱。” 楼平脸色一变,随即长刀出鞘,“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这些乌合之众,能否抵挡得住我御林军的锋利刀锋!” 就在这时,海晏公主和驸马从朝阳殿里走出来。 同一时间,一声“皇太后驾到”,响彻殿前。 一些腿软的宫女太监还是忍不住跪下,喊着“皇太后万福金安”。 所有御林军如刀枪林立,一动不动对峙着。 皇太后冷眸扫过时安夏和岑鸢的脸,“怎的,哀家来看看儿子也不行?” 时安夏低声沙哑回应,“父皇有令……” 她声音分明在哽咽……皇太后冷笑着打断,“哀家看,不是皇帝有令,而是你这个外姓公主有令吧?” 第584章 皇上驾崩了 皇太后见时安夏双眼红肿,怕是早就哭过好几场,心头更加笃定明德帝已死。 没错,除了苍鱼墨鸠毒,她还用了蝉归。 蝉归是布思这次来的时候送的。这东西本身不算毒,是一种辅助药。 简而言之,只要在中毒之人身上用了蝉归,就会加速毒性蔓延。不用服食,只需沾在人身上即可。 而蝉归这种药物被云兰公主悄悄抹在九皇子身上,然后由九皇子在京华较场看箭赛时沾到了明德帝的肌肤上。 这么推测,明德帝应该死了好几个时辰了。 皇太后沉着脸,就要往里走去,被时安夏拦住了。 一时剑拔弩张,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马楚翼上前一步挡在朝阳殿门前。 御林军全体亮出刀剑长枪,踏前一步。 皇太后怒目而视,“你一个捡来的外姓公主也敢拦哀家?时安夏,你下毒的嫌疑还未摆脱!竟敢如此无礼,莫非是心中有鬼,做贼心虚?” 时安夏眼里满是泪水,却又故作平静地看一眼驸马,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皇太后更加觉得对方心里有鬼,厉喝一声,“马楚翼,你竟敢拦哀家?你马家数百口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马楚翼迟疑一瞬,望一眼驸马,仍旧道,“太后娘娘,末将并非有意冒犯。只是皇上确实需要静养,任何惊扰都可能加重他的病情。请您体谅臣等的一片忠心。” “说得好听!”皇太后端着架子,眸色掠过锐利的不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继续逼问,“哀家乃先皇之妻,当今皇上之母,难道连探望病重的儿子都不被允许?这是哪国的规矩!” “太后娘娘,父皇需要休养,他……”时安夏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惧意,“他中毒严重,必须好生休息。他休息前,曾传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皇太后精准捕捉到那抹惧意,恶狠狠推开时安夏,“哀家今日偏要进去看个究竟!太医,跟哀家进殿瞧瞧皇帝龙体!” 眼看黑压压的御林军将楼平带领的御林军几乎逼到了绝境,只差太后一声令下。时安夏哀声道,“罢了,皇太后要看就看吧!” 她下意识挽住了岑鸢的手。 岑鸢也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在赛场上那种风轻云淡的跋扈劲儿,只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抿了抿唇。 马楚翼迟疑片刻,终究收起长枪,低头站到一侧。 皇太后带着数名御医进了内殿,但见殿内烛光摇曳,气氛凝重肃穆。 空气中弥漫着乱七八糟的浓烈草药味儿,与平日里宫廷中的奢华气息截然不同。 足以见得,这是试了多种草药的结果,却依然未能缓解明德帝的毒伤。 龙榻之上,明德帝紧闭双眼,青黑发紫的脸色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愈发可怖,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承载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折磨。 皇太后站在一旁,吩咐身边的宫女,为御医们准备笔墨纸砚,以便记录病情和药方。 第一个上前的御医是任太医,他先是跪在榻前给皇帝请了安,才伸手为其把脉……这一把,手抖,惊得说不出话来。 任太医身后的文太医见状也上前一把脉,老泪纵横,猛地跪地,“皇上……皇上……皇上驾崩了!” 宫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只余文太医悲怆的哭喊声回荡。 皇太后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上前一探明德帝的鼻息……悲从中来,颤抖着双手,泪水滑落,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伤与愤怒,“皇帝!皇帝!你醒醒,你醒醒啊!皇帝你竟然被你钦封的外姓公主害了性命!” 殿门外众人听见天子驾崩的消息,不止马楚翼扔下了长枪,连楼平都呆住了。 楼平喃喃道,“怎,怎会这样?” 他说着,也扔下了手中的兵器。 他一扔兵器,他带领的那队御林军纷纷扔了兵器。 唯岑鸢护着时安夏退到了大殿之中。 两人如惊弓之鸟,被御林军和东羽卫团团围住。 “来人!来人哪!”皇太后还在嘶声喊着,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绝,“速速将那妖女带来见哀家!哀家要亲自审问,看她究竟是何等歹毒心肠,竟敢谋害天子!” 殿门外楼羽霄这时却并未进入内殿,而是脚步匆匆,急着去发烟火信号。 他得赶在有人找到传位诏书前,将整个局面控制住。 夜色如墨,月已隐去,似一张天罗地网,铺天盖地。 楼羽霄轻车熟路来到一处冷宫中的隐秘角落。 他拨开密布的藤蔓,露出一个精致的铜制机关盒。这盒子表面雕刻着繁复的图案。 楼羽霄深吸一口气,手指轻巧拨动机关,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盒盖缓缓开启,露出内部一排排精心制作的烟火筒。 他迅速选取了一枚最为耀眼的,点燃引信。 “嗖”的一声,烟火划破夜空,绽放出绚烂夺目的光芒。 这是攻城信号,亦是掀起一场风云变幻的号角…… 而此时,皇太后目光凌厉地扫视着周围侍立的宫女太监,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让人不寒而栗。 她恨声开口,“齐公公!皇帝待你不薄,想不到你也与这妖女勾结,谋害皇上!” 齐公公吓得瑟瑟发抖,“老奴没有!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啊!” 皇太后轻轻摇头,眼神中满是失望,“齐公公,你跟随皇上多年,本应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如今却成了他人手中的利刃。念在你往昔的功劳上,哀家本不想对你太过苛责,但你若继续执迷不悟,休怪我无情。” 齐公公的脸色更加苍白,双腿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颤抖着声音,几乎是在哀求:“太后娘娘明鉴啊!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老奴……” “那你好生想想,想好了再说。只要你把时安夏和岑鸢如何害死皇上的事说清楚,哀家可饶你不死。否则……”她轻轻一挥衣袖,身后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将齐公公架起。 齐公公惊恐万分,口中不断呼喊着“冤枉”。 “带下去,严加看管,哀家定要为皇上查明真相。”皇太后的声音冷静而坚定,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丝得意,向着时安夏道,“你以为,你真是天命凤女?” 第585章 我们当然是皇上的人 天命凤女!皇太后说出这几个字时,嫉妒填满了瞳孔,简直挖心挖肺。 这一次,她一定要把这个天命凤女钉死在弑君的耻辱柱上。 时安夏却是看着皇太后的眼睛,一句话都懒得说。 都这个时候了,还打什么嘴仗? 她望望朝阳殿的天花板,精美雕刻的龙凤祥云图案印入眼帘,便是淡淡说了句,“有网……” 皇太后也不由自主仰头看了一下,正要骂声“莫名其妙”,就见一个暗卫匆匆进殿。 那暗卫目不斜视禀报道,“太后,护国公府,建安侯府以及海晏公主居住的洛氏少主府全部被御林军包围了。只可惜里面空无一人。目前只抓了户部尚书唐楚煜一人!” 时安夏和岑鸢互视一眼,似乎轻轻松了一口气。 皇太后像看死人般朝时安夏看去,“挖地三尺,也要把其他人抓出来,哀家要诛其九族!” 正在这时,天空亮起几道烟花,照亮整个黑夜。 皇太后在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下,站在殿前,仰望夜空中绽放的希望……天亮后,一切都是新的。 她沉沉吩咐,“御林军封锁朝阳殿!” “是!” 另一头,齐公公被两个侍卫架进了大狱。 单间,里面放了一张小几,小几上放着装了菜的碗碟和一壶酒。 侍卫甲把“架”改成了扶,笑道,“齐公公,刚才把您弄疼了吧?对不住,我这粗手粗脚的,还请多担待。” 齐公公被那个笑弄蒙了,看着小几上酒菜齐全,“怎么的,这是要毒死咱家?” 侍卫乙陪笑,“哪能呢!您说笑了!您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齐公公毕竟也是多年在宫中沉浮的老人了,疑心病重些也实属正常,“嗯哼,那你们先喝一杯给咱家瞧瞧?” “公公,我们这还要出去干活儿呢,哪能喝酒?” “那咱家可不能喝,死了不划算。”齐公公往凳子上一坐,亲手将壶里的酒倒上一杯,递过去给侍卫甲,“喝!” 甲无奈,接过酒一饮而尽。 齐公公又倒了一杯给乙,乙也无奈,一饮而尽。 齐公公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拿起筷子,夹了好几夹菜放在碗里递过去,“都吃了吧。” 甲乙以为齐公公是让自己试菜,也就赶紧吃了,吃完他们还得回去接着演呢。 齐公公饮了一杯酒,叹息一声,“你们去吧,不用管我了。” “是,公公。”甲乙抹了抹嘴,准备走人。 “回来!”齐公公又喊道,“你俩叫啥?” 甲道,“回公公,我叫朱志平。” “我叫白晨。” “行了,去吧。”齐公公想起什么,低声问,“你们是驸马的人?” 两人一脸正色,“我们当然是皇上的人。” 齐公公挥了挥手,喝着酒吃着菜,心酸了。 好嘛,这俩侍卫都知道内情,却瞒着他!皇上啊皇上,您也太见外了。 难道老奴看起来像个会露馅的漏斗吗? 他打定主意,等把这些魑魅魍魉全打发了,定要找皇上哭诉一番,不然皇上太不拿他当回事了。 另一头,楼羽霄刚把烟花信号放完准备回去跟皇太后复命,谁知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他只觉眼前一黑,身体迅速下落,砰的一声闷响跌落在地。 楼羽霄疼得半晌才睁开眼。 那是一口很深的枯井,狭窄昏暗的空间,四周是长满青苔的坚硬石壁,只有头顶那一小片天空透进来星光和月光。 楼羽霄忍着疼痛站起来,准备攀壁而上。 谁知又一声闷响,那透着微弱光线的小天井忽然一片黑暗,竟然有人用石板盖住了井口。 楼羽霄慌了,在漆黑的井里大喊,“救命!救命!井里有人!” 忽然,那石板又被挪开了,露出一角星光。 一个少年音响起,“二叔!井底有宝贝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往下跳!” “英哲!英哲!快把我拉上去!”楼羽霄情急之下,完全忘记这个侄子已经被他亲手关进牢狱,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楼英哲冷笑,“我拉你?我恨不得一脚踢死你!” 井盖是他打开的,为防止他这二叔有可能不走这条道,他还安排了一大堆坑等着二叔踩呢。 楼羽霄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下子想起来了,“你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回答他的,不再是侄儿楼英哲,而是他大哥楼羽中,“楼家出了你这么一号人,简直是奇耻大辱!好在,你根本就不是我楼家人!” 说完,直接拿石板再次盖住与地面齐平的井口,又拿枯草盖上,招呼儿子,“走了,英哲。” 楼羽霄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空旷而黑暗的井中回响。他疯狂用手抠挖着粗糙的井壁,指尖传来一阵阵刺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重重跌坐在井底,再也不动弹了。 他知道,完了! 就算出去,等待他的也只有死亡。 他大哥和其他楼家人被他亲手关进监牢,现在却行走自如,还能来给他挖坑使绊子,只能说明他中了奸计。 太后败了! 太后掉进了明德帝的陷阱。 楼羽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愤与不甘,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紧紧扼住了咽喉。 “好在,你根本就不是我楼家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楼羽霄心慌意乱地想着。 另一头,皇太后封锁了朝阳殿,急急在暗卫的护送下回了寝宫。 她腿疼,得立刻吸食福寿膏。 吞云吐雾中,暗卫来报,说楼羽霄见御林军控制了朝阳殿,就去支援洪将军了。 皇太后没想太多,“嗯”了一声。烟雾中,她仿佛看见穿上龙袍的自己,受朝臣跪拜,受万国朝贺。 她吩咐下去,“明日早朝,宣各国大使来见。” 暗卫敛下眉目,恭敬应道,“是!” 太后又问,“咦,你是谁?叫什么来着?” “回太后,属下谢达贵。” “哦……”皇太后想起来了,“杀死毛源的那个,不错不错。你留在哀家身边,保护哀家的安全。” “是!”谢达贵应下,“只要属下活着,谁也别想近太后您的身。” 包括你的党羽。 从这一刻起,他将是太后的眼,太后的耳,以及太后的嘴! 第586章 请君入瓮的瓮 布思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契约文书。 文书里包含了晖州以南的三州六城全部划拨给宛国的条款,并且包括北翼每年向宛国进贡丰厚数量的物资与财物,以及开放边境贸易、互派使节等重要事宜。 这些文书,分别由三个暗卫带过来。 布思挑眉,心道这老婆子还挺谨慎,连自己的暗卫都不相信。 暗卫王忠道,“太后的意思是,您的人马由我们三人指挥更为妥当。您身份贵重,还是不要亲临现场的好。毕竟,此去凶险万分,刀剑无眼。” 布思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眸中光芒一闪。 老太婆的算盘倒是打得精明,珠子都快崩他脸上了。 把我宛国人交给你!待到大事一成,我这未盖印的文书便成了废纸一张,你北翼人过河拆桥,我宛国又该如何自处? 北翼人向来心思诡谲,我信了你们就怪了! 布思的笑容愈发玩味,“我们宛国人向来行事认真谨慎,本人身为宛国代表,自然要所有事亲力亲为。见证太后的光芒时刻,是本皇子的荣幸。” “这……”王忠极力阻挠,“二皇子殿下,这条通向皇宫的路蜿蜒幽深,实在不适合您行走。万一……我们如何负得起这个责任?” 三个暗卫尽管竭力不表露出异样,可微妙的眉眼官司还是没逃过布思的眼。 布思心里暗骂了一声。 就知道北翼人不厚道,他今晚必须亲自坐镇。若是老太婆想要赖账,他就直接杀进皇城要她的狗命! 他缓缓站起身,精致华贵的衣袍在烛光下显得流光溢彩,难掩他周身散发出的逼人气势。 他换了夜行衣,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扫视过那三个暗卫,冷哼一声,推门而出。 向前一步通向地狱,后退一步依然会跌落地狱。一条黄泉路在他脚下延伸而去。 三个暗卫带着由二皇子布思为首的宛国人向着皇城秘密进发,一路关卡,畅通无阻。 布思很满意,看来老太婆还是有点本事,轻而易举就在所有关卡上安置了人。 这些宛国人大约一千多人,个个身着夜行衣,步伐轻盈而有序,仿佛夜色中的幽灵,悄无声息穿梭在通往皇城东升门的官道上。 这些人蛰伏在北翼境内多年没被识破身份,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相貌与北翼人无异。 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是宛国皇帝千挑万选的勇士,进行过秘密训练,尔后潜伏北翼多年。 这里面有的人是打铁匠,是船工、商贾,有的人是江湖杀手,甚至有人混进了江湖帮派里为非作歹,譬如四兴帮的二当家卢义。 前世卢义煽动四兴帮杀害了韦行舟所在的游英帮一百多口人,多年后韦行舟又集结人马来灭了四兴帮。 北翼人杀北翼人,全是这个宛国人卢义从中作梗。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 无数件血淋淋的惨案,里面都隐有宛国人的手笔。他们全身而退,官府连这些人的衣角都没摸着。 这一次,二皇子来前就秘密派人把蛰伏的宛国人集结到北翼京城外。 如今,正是大开杀戒的时候。他们体内嗜血的因子在躁动,每一滴血都在沸腾。 东升门位于皇城东侧,在与东大街的交汇处,是进入皇宫的重要通道。 黑夜之中,城门巍峨,厚重的木门紧闭着。城门两侧,石狮威严镇守,目光如炬,仿佛能洞察世间邪恶,守护这片皇权圣地不受侵扰。 暗卫们带领着布思一行人站在东升门下。 东升门的守城士兵们严阵以待,其中一人喊出口令:“春风向北!” 王忠答,“马嘶蹄急!” 那人见口令正确,便示意身边的士兵打开城门。 随着城门缓缓开启,一阵沉闷的吱嘎声回荡在空旷夜色中。 城门实在太重了,开得十分缓慢。 三个暗卫见状便是上前帮忙开门,让布思等人悉数进入。 黑夜是遮掩一切最好的幕布。 如果是应将军或者是洪将军,这两人断不可能由东升门进入皇城。因为他们知道,东升门还有一个名字叫“瓮城”。 请君入瓮的瓮! 进去之后,便是四面城墙高耸的空地,从这里再由内门入宫城。 但布思哪里知道这些?脑子里本就智慧不多,靠着铁血杀戮,踩着尸山踏着血海欺凌侵略。 听得厚重城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布思的心和眼皮猛一跳,猛然发现三个暗卫不见了踪影。 也就是这时,火把悉数亮起,犹如吞噬黑暗的巨兽,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火光映照在古老城墙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更添几分诡异。 不好!有埋伏!布思心中一紧,环顾四周,只见火光中人影绰绰,突如其来的不安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暗卫?”他低声呼唤,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四周火把燃烧噼啪作响的声音,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嚣。 宛国人纷纷亮出长刀,严阵以待。 一个少年声音里已隐有沉稳,“春风向北,马嘶蹄急,战宛国,北翼儿郎敢不敢!” “敢!敢!敢!” 随着这几声“敢”,利箭如雨,疾风大作。 宛国人哀嚎声四起。 “保护二皇子!”众人将布思围在中间,用长刀抵挡箭雨。 一轮一轮的人倒下去,一轮一轮的人再补上来。 箭雨中,又听一个少年高声道,“拉长弓,破长风,战宛国,北翼儿郎敢不敢!” “敢!敢!敢!” 箭雨下的鲜血流成河。 欺我百姓者,侵我河山者,必死无疑。 惨叫声四起,如同一场炼狱。今日的北翼若多存一丝善意,他日便是北翼将士的炼狱,百姓的炼狱。 二皇子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举双手喊投降。 可谁要听他半句谎言? 箭雨一直下。 终于,一支由阴影处射出的利箭正中布思眉心。 布思中箭时,眼睛还瞪得大大的。他不相信自己会死,绝不相信。 他还要回宛国当太子,继承皇位。大巫师分明说他是帝王之相,他怎么能死? 第587章 “清尘”计划 布思瞳孔巨震。 他从万千箭雨中看到了什么? 拘无重!尽管对方蒙着面,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们宛国的箭神拘无重。 那出类拔萃的身影,那别具一格的射箭姿势! 箭一出手,例无虚发! 正中眉心的这一箭,是他们宛国箭神拘无重所射! 他被宛国人出卖了! 他……死得不甘心! 恍惚中,他看到自己当上了太子,占有了曾经的太子妃,宛国第一美人雅塔;他看到自己将拘无重的妻子压在身下作乐。 他当上了宛国皇帝! 拘无重提着弓箭来找他算账,却被他灭族。 他将拘无重儿女的尸身吊在城墙上风干……拘无重临死时说,“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亲手射杀那个人!” 布思重重倒了下去,倒在宛国人的尸身上,倒在宛国人的鲜血里,死在宛国箭神手里。 “二皇子!二皇子殿下!”呜咽声变成嘶吼声。 又一个少年朗声道,“犯我者,必诛之!” “战!战!战!”战意盎然,火把猎猎。 少年们搭弓拉弦,五箭齐发,六箭齐发,七箭齐发……北翼万箭齐发。 有一面城墙站立的,全是这届的武举举子。在来前,许多人并不知道要射杀谁。 但现在,他们知道了。 是宛国人! 是隐藏在北翼图谋不轨的宛国人!半夜不睡觉,集结进皇城,还能有什么好事? 他们现在不是在较场,而是在腥风血雨残酷的战场上。 但他们知道,今日的战场因着站位便利,设计得当,可以全身而退,死伤为零。来日真刀真枪面对面,却是比今日残酷千倍万倍。 珍惜来之不易的安稳盛世,保家卫国,乃来日为官为将为兵的第一信念。 晨风悠悠,东升门里安静了。 拘无重悄然离去,正如他悄然而来。他只杀了一个人,那就是宛国二皇子布思。 天将破晓,一切都是崭新的。 西升门、南升门以及北升门里,也全都安静了。不同的是,那里面并没有血流成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祥和与宁静。 在几支打着“清君侧”旗号准备攻入皇宫的队伍中,不止混入了西影卫,还有“十二杀”。 这才是那天“十二杀”撤出京城的真正原因。他们有比保护主君更紧急的任务等待执行。 擒贼先擒王,只要把头领拿下,基本下面的人就散了。 死的,只有应孝山,洪扬和几个顽固不化的副将。其余人放下兵器投降,不再顽抗冲撞,就能保全性命。 旗下士兵都是北翼人,主帅都死了,他们还执着什么? 且他们面对的人,是马将军或者傅将军,以及兵部尚书宋大人带领的精锐和武举举子。 没错,马楚翼和马楚阳的父亲马将军表面上去崎州捉拿应家人,半路就调头回了京。 而傅老将军的确是披挂上阵,却一直没去卓南河。在卓南河死死压着宛国军队,不让对方寸进的,一直就是傅小将军傅青松。 傅老将军则秘密留在京城,等待今日这一场保卫皇城之战。 有马将军和傅老将军现身,比什么命令说教都管用。 应家军和洪家军的士兵纷纷缴械投降。 这是明德帝对此次“清尘”计划的唯一要求。所谓“清尘”,就是字面含义,清除污垢,扫除尘埃,还北翼一个清朗盛世。 他说,“那是我北翼的子民,每一个都是我北翼的宝贵财富。服从命令是士兵的天职,他们只是应孝山洪扬等人手里的棋子。他们的生命,我们也要爱护。这次行动必须周密部署,确保万无一失。” “流最少的血,达到最好的效果。朕不希望看到无辜者受到牵连,更不允许有任何滥杀无辜的行为发生。” “朕要求你们,每一位参与‘清尘’计划的将士,都要秉持正义之心,以高度责任感和使命感去执行每一项任务。” 其实,这也是时安夏和岑鸢的想法。 重生回来,精心策划这么久,安插这么多人,撒下这么大网,冒这么大风险,为的就是彻底肃清皇太后一党。 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从内线的渗透,到情报的收集,再到关键时刻的兵力调动,每一步都需精准无误。 为了确保计划顺利实施,还加强了与各路暗桩的联系。另外,三支影卫作用也发挥到了极致。 一支八人影卫队伍一年多以前就被岑鸢安放在皇太后身边,这是主力。可以说,所有关键之处,都在这八个人身上。 另一支是明德帝的西影卫,还有一支是“十二杀”。 当一切就绪,只要太后党羽秘密带兵进入皇城,就以叛军姿态形成了“逼宫”之势。 届时,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民间舆论,都有了交代。 就在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暗卫向正在打旽的皇太后报告,“恭喜太后,贺喜太后,应将军他们控制了东西南北四个皇城大门。” 皇太后猛地一惊,从梦中惊醒过来,“当真?” “千真万确!”谢达贵敛下眉目,恭敬回答。 皇太后问,“楼羽霄呢?” 谢达贵应道,“他早上来过一趟,说去朝堂恭迎太后您的凤驾。想必那帮文臣还很难相信皇上驾崩的事,他先行一步带领东羽卫和御林军过去了。” 皇太后点点头,“想得很周到。”她又问,“拿下海晏公主和驸马了吗?” 谢达贵回道,“半夜的时候,公主似乎就支撑不住发了高热。驸马束手就擒,只希望御医到场。” “哼,没看出来,驸马倒是个情种!”皇太后用手揉了揉浮肿的双眼,心里盘算着要如何让时安夏生不如死。 但此人不能杀,得囚禁起来当个吉祥摆件。说到底,她一直对术士之语深信不疑。天命凤女……还是不能随意杀掉的。 今日,是吉庆皇太后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宫女们进殿来为她梳妆打扮,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梳妆用具。从精美铜镜到镶嵌着宝石的梳子,从细腻的胭脂到芬芳的香粉,无一不华贵。 领头的宫女先是将皇太后的长发轻轻梳理,然后才问,“太后,今日梳个凤舞九天髻如何?” 第588章 她可是一心为北翼考量的好太后 凤舞九天,寓意吉祥。皇太后轻轻颔首,“正合哀家心意。” 领头宫女闻言,随即手势灵巧地穿梭于皇太后的发丝之间。 她挑选出几缕最为柔顺的长发,以精巧的手法编织进金色的发饰中。 随着发髻逐渐成型,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仿佛在皇太后的头顶展翅欲飞。 宫女用细腻的胭脂为皇太后轻扫脸颊,精致的眼线勾勒出皇太后深邃的眼睛。朱唇是鲜艳的红,这让她看起来容光焕发。 随后宫女们为皇太后穿上华服盛装。 那是一套吉服。绣工精巧,色彩斑斓,衣襟上缀满宝石与细腻的金银线,每一针每一线都透露着皇家的尊贵与威严。 最后,宫女为皇太后佩戴上各种珍贵的首饰,金钗玉镯、宝石项链,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与皇太后的气质相得益彰,使她看起来更加雍容华贵。 吉庆皇太后满意极了,只觉铜镜中的自己至少年轻了十岁。 当一切就绪后,她才忽然想起:不对啊,皇上驾崩了,她不能穿戴打扮得这么鲜艳。 好一阵颓丧。她依依不舍地让宫女将首饰一件一件拿下,换上厚重肃穆的黑色丧服,头发也只用一支银簪简单挽起。 脸上精致妆容抹掉,恢复了她本来面貌。 那是一张垂暮又充满死气的脸,双眼下一片乌青,印堂发黑,嘴唇乌紫。 好在铜镜里看不真切,宫女慌忙将铜镜移开。 皇太后这才想起,“晋王呢?” “回太后,晋王殿下昨夜在偏殿就寝,想必这会子还没醒。”管事宫嬷回话,“老奴这就让人唤晋王殿下晨起。” 她说完话一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时安柔,不由得皱眉,“时姑娘,御医让您安心卧床养胎呢,怎的又下榻了?” 时安柔这才从殿内大柱后走出来,“心慌,睡不着。”她扶着腰,走近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盯着她的肚子,淡淡道,“不是让你好好歇着?瞎溜达什么?若是弄掉了肚子里的胎儿,你赔得起吗?” 时安柔忙跪下求饶,“不会了,安柔会很小心的。”她抬起双眸,小心翼翼问,“太后娘娘,如何了?” 皇太后瞧她那一脸小家子气,气儿又不怎么顺了。想来想去,还是真凤女长得好啊。 那小模样儿,确实出挑,端方大气,拿得出手。 但这话题除了时安柔,她还真找不到人分享。她屏退左右,让时安柔坐到边上才道,“大事已成,大局已定。你能安心养胎,把孩子生下来就是大功一件。” 时安柔心头一颗大石落了地,终于心定,感觉自己赌对了。 她小心翼翼确认,“我的孩子,会是太子吧?” 皇太后眉眼一沉,神色复杂。 半晌,她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安柔,你经历过这么多,当知权势与地位从来都不是仅凭一人之愿便能轻易决定。太子的册立,关乎国本,需综合考量诸多因素。” 时安柔:“……” 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啊!当初你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就决定了吗? 天哪,你这个老骗子!我信了你的邪! 时安柔脸色苍白,眼中闪过不甘,却依然强作镇定。 她轻咬下唇,想再争取一番:“可是,安柔腹中乃是晋王殿下如今唯一的骨肉,且安柔……安柔对太后,对晋王殿下之心天地可鉴……” 啊啊啊啊啊啊!老子能说不能说的全说了!前世今生那么荒诞的话本子都撕碎摆你面前了,你个死老太婆现在跟我扯什么国本! 皇太后就喜欢拿捏人,喜欢看这些蝼蚁知道命运掌握在她手中的无力感。 她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嘴里讲着冠冕堂皇的话。 她道,“宫中步步惊心,太子之位,更是重中之重。不仅要考虑血脉纯正,更要考量储君的德行与能力,是否能担起治国安邦之重责。” 她可是一心为北翼考量的好太后。她要挽江山社稷于悬崖,救万千百姓于水火。她是大功德之人,是北翼之幸,万民之福。 她怎么可能随便让一个庶女生的儿子当太子?那岂非是祸害北翼? 她淡淡地问,“再说,你母家有什么势力能护着太子吗?” 时安柔:“!!!” 你个老骗子!当初也没说需要母家什么势力护着太子,不是太后你护吗?我护什么护! 腹诽归腹诽,她不敢顶嘴。 当初都不敢顶嘴,更何况是大事已成的皇太后。 天哪,皇家人怎的都这么不讲信用呢? 想来想去,真正讲点信用的,恐怕还是惠正皇太后。 她低眉顺眼又艰难地问,“太后,那是还要让我妹妹……进宫为后吗?” 皇太后想了想,“她毕竟是你妹妹,且又是在孝期成亲,想来也没圆房。哀家想着,你们姐妹俩在宫中也有个伴儿。到时你的孩子放到她的名下养着,无论是不是太子,都比放在你膝下养着要尊贵不是?” 时安柔:“……” 心莫名绞痛起来。她十月怀胎,生下来就是时安夏的孩子!凭什么!凭什么啊! 其实她心里知道,凭时安夏是真凤女! 太后一直信这个。 她的心跌到了谷底,有一种比上辈子还悲惨的无力感袭来。 为什么?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平啊!她站队站对了,也得不到好结果。 时安夏哪怕败了,后路也依然光辉耀眼。 时安柔眸底升起一片泪意,只觉腹部一阵剧痛。她捂着肚子,“啊!好痛!” 皇太后嫌恶地看了一眼,扬声吩咐,“来人,扶她上榻,让御医来诊治。” 时安柔从皇太后眼里的嫌恶看尽了自己后半生……唯有这个孩子是她的护身符。 皇太后不再理她,吉时已到,不再等晋王那扶不上墙的烂泥,径直上朝去了。 今日可是她的大日子,不能耽误。 吉庆皇太后步出寝宫,影子在晨光中拉长,在宫人的簇拥下,每一步都走得庄重而威严。 她的脸上肃穆凝重,凝重之下藏着欢喜。原来真正的上朝是这感觉啊! 宫门缓缓开启,朝臣们身着朝服,手持笏板,早已在朝堂外列队等候。 还有各国使臣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也有序进入了大殿之中。 一个高亢的声音唱道,“皇太后驾到!” 第589章 这群臣子不能要了 满朝文,武不见。列国使者齐至。 皇太后款款走进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眼神中透露出肃穆和威严。 她轻轻抬手,示意侍从们退至两旁,殿内顿时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卿平身,远道而来的使节们,也请起身吧。今日有件重要事情宣布,”皇太后眉间浮起沉重的哀愁,扬声道,“吾皇驾崩,举国同哀……” 朝臣们面面相觑,震惊错愕:“……” 谁都没哭出来,因为不相信。 朝臣有一部分是“清尘”计划的知情者,自然不信;另一部分不知情的,见别人不信,自己也不能信。 谁都不能当傻子! 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皇太后的话语在大殿回荡。 使节们更是惊愕。 啥?明德帝死了?不能吧? 唯宛国使臣坦鲁心头忧虑,面色微变:不会是二皇子杀了明德帝吧? 他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二皇子布思这次死活要跟着一起来,还经常神神秘秘单独行动。 坦鲁想起有个交好的官员透露,皇上想废太子,重新立储君。 他早前还觉得不可能,现在一想,如果布思干掉了明德帝,这天大的功劳,确实有可能……这么一想,心情顿时很沉重。 听得北翼吉庆皇太后说,“哀家知你们震惊,哀家初听之时,也震惊异常。北翼出了奸邪,海晏公主和驸马图谋不轨,毒杀皇上,其心可诛。此等逆天之行,实乃我北翼之耻,国之大难。 哀家虽身处深宫,却也知皇权之重,社稷之安,岂能容此等奸佞之辈肆意妄为? 哀家已拿下海晏公主与驸马,并下旨封锁宫门,严禁任何人出入,以防奸细逃窜,更防有人趁机作乱。 海晏公主与驸马必当以国法处置,以正乾坤。 诸卿皆为我北翼之栋梁,此时更需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哀家年迈,许多事情还需诸卿鼎力相助。愿我北翼上下一心,共诛奸邪,保我北翼江山永固,百姓安康。” 言罢,皇太后目光如炬,扫视着下方的群臣。 那眼神悲痛而坚定。 在她想来,群臣闻言,皆应神色凝重,表示愿以皇太后马首是瞻,共除奸邪,以安社稷。 谁知群臣们不止没表示,还纷纷质疑。 早上刚风尘仆仆从崎州赶回来的赵立仁上前一步,“臣以为,海晏公主和驸马不是那样的人!其中定有隐情!” 工部尚书高品源跟上,“臣附议!” 户部侍郎王承佑跟上,“臣附议!” 吏部侍郎陆世良跟上,“臣附议!” 礼部侍郎吴宏博跟上,“臣附议!” 满朝文臣跟上,“臣附议!” 殿外忽然吵嚷,一大帮品级达不到上朝资格的臣子涌进殿来,想来也是在殿外听了多时。 为首的便是陆桑榆,身后跟着一堆北宣部的官员。 所有人上来便齐声“臣附议”,也不知听没听全就“附议”。 陆桑榆道,“臣以为,海晏公主和驸马品行端正,深受皇上喜爱,在朝野上下皆有口皆碑。此番之事突然传出,实难令人信服。” 赵立仁接着道,“臣斗胆揣测,或许是有心之人刻意构陷,意在掩盖某些不为人知的真相。臣恳请太后明察秋毫,勿要被谣言所惑,而是应查明事实真相,以正视听,也免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臣愿亲自领命,协同刑部、大理寺等衙门,彻底查清此事,还公主与驸马一个公道。” 皇太后气得面色发黑,死气更重了几分。 她是万万想不到,明德帝的死都不能让这帮臣子消停下来。难道现在不应该是群臣痛哭吗?为什么一个个纠结的是公主和驸马到底冤枉不冤枉? 这群臣子不能要了!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李家人一个都没来。 她信任的文臣武将,一个都没来。 满朝臣子,竟没有一个是她可以依赖的。 皇太后觉得怪异,可现在不是深想的时候。加之腿疾剧痛如同千万根针,无情刺入骨髓,让她每动一下都感到无比艰难,坐立不安。 分明应是群臣簇拥、权柄在握,为何跟想象的不一样? 她眼里闪烁着暴怒,“此事容后再议,先……” 就在这时,一名宦官匆匆步入殿内高唱,“海晏公主和驸马到!” 随着宦官话音落下,一对璧人出现在殿门之外,正是海晏公主与她的驸马。 这对璧人缓缓走进殿门,宛如卷中人踏入尘世。 但见公主身着素雅织锦宫装,端方沉稳。她发丝如瀑,一支白玉簪简单挽成一个云鬓。分明未施粉黛,却面若桃花,眸如秋水,流转间尽显皇族的风华绝代。 男子黑色华贵锦袍加身,玉带束腰,身姿挺拔。他面容俊美,眼神深邃,眉宇间不怒而威。 二人携手行来,任谁都得赞一句,真乃天作之合。 且他们身后,还有黄万千、方瑜初等一众名流大儒浩浩荡荡跟随而来。 唯皇太后瞳孔巨震,“你!你们!” 她想说,你们不是应该在牢里吗? 仿佛读了她的心,时安夏平静中自带一股不可忽视的威严,“太后的牢狱不够坚实啊,你觉得关得住我们吗?” 皇太后狂怒,“放肆!大胆奸邪,口出狂言!来人!来人!” 朝臣无一人动。 倒是时安夏淡淡问一声,“太后指我与驸马图谋不轨,可有确凿证据?” “证据?你与驸马暗中勾结朝臣,意图不轨,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哀家身为太后,本不需要确凿证据来指正你。但哀家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太后冷哼一声,神情癫狂,“暗卫!” 暗卫谢达贵行色匆匆,手里捧着个湿漉漉的盒子呈上,“太后,这是在洛氏少主府的荷塘里刚打捞上来的。” 皇太后腿疾发作,剧痛攻心,想回宫服用福寿膏了。 她声音急迫,眼冒精光,“打开!” 暗卫小心翼翼掀开木盒的盖子。 皇太后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缓缓从盒中取出那枚象征着国家最高权力的传国玉玺。 她无限深情轻抚玉玺上的纹路。 这块玉玺历经数代帝王之手,这才是最真的玉玺啊,一直在她手上保管着,不舍得交给明德帝。 她含泪道,“皇上将这块玉玺交给哀家保管,可近日被偷,终于在洛氏少主府被打捞上来……” 第590章 太后你再也莫来哄我 传国玉玺在洛氏少主府被发现……只要是个人,有脑子,都知道这是栽赃陷害。 可如果此人权势滔天就另当别论了。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在场哪国没有被冤死的文臣武将? 黄万千今日便是发起第一问,“所以皇太后要如何证明这是真的传国玉玺?” 这还用证明?皇太后让人将传国玉玺递给北翼鉴宝大师第一人顾荣修手里,“顾老应该一看便知。” 顾荣修双手稳稳接过,便不准备还回去了,“是,确实是传国玉玺。” 方瑜初今日便是发起第二问,“那么太后要如何证明,这传国玉玺是海晏公主自己藏在她家荷塘里,而不是太后您偷偷派人扔在荷塘里诬陷她?” 皇太后大怒,脸上青筋爆起,“岂有此理!” 时安夏微微一笑,“我倒是可以为方老夫子解惑。有一日富国男爵陈爵爷的夫人及两个女儿来过少主府,这东西就是其长女陈梦娇亲手扔进荷塘。太后娘娘,您要不要猜一猜,为什么我一直不打捞它呢?” “胡说八道!”皇太后的腿更疼得钻心。 “我有人证。”时安夏沉声道,“东羽卫,把人带上殿来!” 这可能是陈家母女这一生最辉煌的时候了。要没有这事儿,她们是一辈子都不知道金銮殿长什么样子。 可现在腿都吓软了,哪里有心思欣赏金銮殿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们三人被粗暴推搡着前行,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了刀尖上,心中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汹涌,几乎要将她们淹没。 马楚翼来了!马楚翼踩着殿前那缕金色霞光来了! 他和他的下属押着双手被绑的陈家母女三人进殿,将其供词朗声念出。 供词里提到,这个盒子是皇太后交给她们母女三人,以探访姚笙为由进了少主府。 陈梦娇就是在去净手的路上,将盒子扔进了少主府荷塘。 在姚芬的供词里还强调,皇太后答应待事成之后,将翎王府邸赏赐给她们作为奖赏。 这可比皇太后那套简单粗暴的栽赃方式有说服力多了。群臣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皇太后只觉腿上如万千蚂蚁在啃噬她的血肉,不得不用裙摆摩擦大腿腐烂的皮肉。 一时如万箭穿心,还急怒攻心,“编的!全是编的!屈打成招!她们都是屈打成招!楼羽霄!楼羽霄!东羽卫!” 时安夏悠悠回道,“楼大人想必还忙,晚会就来了。在他来之前,我还有礼物要送给太后,太后切莫太急。” 太后怎能不急?她快受不了了! 时安夏扬声道,“请齐公公上殿!” 可算轮到咱家了!齐公公赶忙一撩手中拂尘,另一手抱着个宝贝箱子上殿。 齐公公来到时安夏面前,行了一礼,“咱家给海晏公主请安,给驸马请安。” 就是不给皇太后请安! 时安夏虚扶一把,“公公不必多礼。快把您手上这宝贝打开给群臣和列国使臣看看吧。” “诶!”齐公公应言打开箱子,从里取出一尊白玉观音像来。 那尊观音像正是皇太后身份权利的象征,由历代皇太后代代往下传。 皇太后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连腿疼都忘了。 时安夏微笑着道,“太后娘娘,传国玉玺不是你栽赃我的第一件宝贝。观音像才是!”她顿了一下又道,“与这件观音像一起的,还有卖国通敌信件。” “胡说!是你偷的!你偷的!”皇太后不知用了多大毅力才控制着自己从位置上站起来,“你本来就通敌卖国!” 她就坐在龙椅旁,还不敢明目张胆坐上龙椅。 如果今日她真正坐在龙椅上号令群臣,又何至于被逼到这个份上? 她有种隐隐的慌张,只是这种慌张来自哪里,她现在已经不能思考。 她只知道,原本应该群臣归顺的场面没有,原本应该举国同哀的场面也没有! 但见那凤女还在折磨她,“这些东西我一早就发现了,然后上交给皇上保管。” 齐公公忙道,“老奴可以作证。几个月前,海晏公主就将观音像和那些伪造的通敌信件交给了皇上。” 皇太后只恨昨晚为什么不杀了这老东西! 她叫嚣着,“你早就与这妖女同流合污!皇帝就是被你们一起联手下毒害死的!” 时安夏平静地摇摇头,“那又是另一个案子了。咱们一个一个来理顺,东羽卫,把人带上来!” 这一次,东羽卫带上来的人……竟然是时安柔。 没错。 是时安柔! 她又后悔了!后悔跟太后一个阵营。 所以当宫女来问她,说海晏公主现在让你上金銮殿作证,指认太后栽赃陷害,你要不要去? 她竟然哭得泪流满面,一个劲儿点头,“去!我要去!我现在就去!” 她是连滚带爬下榻,捂着肚子,被人抬上金銮殿来作证了,“是太后让我把观音像和通敌书信,放在我父亲屋子里。太后说有一日用得到,要让建安侯府所有人下狱,人头落地……” 群臣炸锅了。 “建安侯府不是她自己家吗?” “她图什么呀?脑子被门夹了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都不懂?天爷啊,建安侯府家门不幸哪。” 时安柔也觉得自己脑子被门夹了。 这些道理连没重生的人都懂,为啥她一个重生的,活了两辈子的人不懂呢? 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列国使臣没听明白这里头的关系,找就近的北翼大臣了解了一下情况才恍然大悟。 众使臣纷纷摇头。其中一个部落的大使表示这是头猪……因为猪在他们部落就是蠢的代名词。 皇太后是万万没想到时安柔会背叛自己。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晴天霹雳,把她劈了个稀碎。 她狂吼一声,“时安柔,你肚子里还怀着晋王的孩子!你是不想要太子之位了吗?” 群臣:“!!!” 好家伙!皇位都还没到晋王之手,太子之位都安排好了! 使臣:“!!!” 北翼乱了!是不是可以浑水摸点鱼了?可是一扭头看到海晏驸马那冷峻又强大的气场……马球场上打宛国人的景象历历在目。算了,看看戏就得了。 时安柔听到“太子之位”,惨然一笑,“太后,你再也莫来哄我……” 第591章 你陷害哀家 时安柔紧咬着下唇,试图从那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瓣上吸取一丝力气。 那些华丽的谎言就像巨大的耳光打在她脸上,终于把她打清醒了。 她的能力配不上更大的荣华富贵。她不配! 也许她这一生最高光的时刻,就是生在了建安侯府。 哪怕是个庶女,哪怕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这辈子只要安安心心躲在自己的院子里,只要不跟时安夏作对,就不会过得太差。 嫡母不是个心计深会搓磨人的,但凡嫡母手段强硬一点,哪里轮得到她姨娘换子卖女把侯府搞得乌烟瘴气? 时安夏也不是个恶毒的。前世能以皇太后的身份在国破山河乱时挺身而出,就不会草菅人命。冤有头,债有主,时安夏不会把她姨娘犯的错算在她头上,因为算起来,她也是惠正皇太后的子民啊! 她若是老实一点,以后总有个让人安心的去处。 可惜她耳根子软,又好高骛远,把一切都搞砸了。她知道这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要怨就怨自己。 这会子时安柔脸色发白,眼神空洞。她能清楚感受到一个小生命正在远离自己。 她的眼泪流下来,带着一种鱼死网破的悲壮,“太后早就跟宛国人勾结,不止自己吸食福寿膏,还打算在北翼和宛国人联手种植。”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要是早前,也许还不至于引起如此大的愤慨。可现在不同了。 北翼不止宣布了福寿膏为禁品,《翼京周报》几乎每一期都有专栏图文并茂在讲解这东西的危害性。 别说是本朝官员和列国使团,就是随便在京城逮着一个街头小贩或是几岁稚儿问,对方都会谈虎色变。 结果一国太后,不止自己吸食,还想种植,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皇太后终于发现所有事都逸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令人措手不及。她心慌意乱,“不,她胡说!哀家没有,哀家……” 宛国大使也勃然大怒跳出来,“这是你们北翼自己的事,休要污蔑我宛国!” 时安夏沉着眉眼,眼皮都不抬一下,“本公主从来不说没有证据的事,只要你们有眼看。” 随着她的话落下,一个高大男子抱了一个大箱子和一个小盒子进殿。 大箱子打开,里面全是福寿膏;小盒子打开,里面全是书信。 那人道,“这些都是从太后宫里搜到的,搜查的时候,东羽卫,刑部,西影卫,卫皇司,大理寺,几个部门都有人在场。” 所有人都在看箱子盒子里的东西,只有皇太后一个人盯着那抱箱子的人看。 天啊,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 王忠!她记得这个人的名字。这是她的暗卫! 她的暗卫在她宫里搜了她的东西呈上大殿! 王忠根本不看太后,却是对着所有人道,“这盒子里都是太后私下与宛国人的通信往来。” 太后震惊得忘了腿疼。 她眼睁睁看着信件被分发下去给群臣传阅……完了完了。 吉庆皇太后心中如同被千斤重石压住,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她深知这些信件一旦公之于众,自己与宛国秘密勾结、图谋不轨的罪名便铁证如山,再也无法辩驳。 朝堂之上,朝臣被信件内容所震撼。他们低语交谈,眼神中闪烁着震惊、愤怒与不解。 一国太后! 为了夺权,竟然毫无底线,无所不用其极。 时安夏不容回避的质问直击太后耳膜,嘲讽的语气震耳欲聋,“太后,请开始你的狡辩。” 太后双眼猩红,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涸,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哀家……”太后终于挤出了异常微弱的声音,“是你栽赃陷害……你陷害哀家!这个人,是我的暗卫!但他却是你时安夏的人!你老早就准备陷害哀家!” 时安夏丝毫不打算反驳,只从嘴角漫出一个轻蔑的笑来。 在铁证面前,一切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群臣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交织着震惊、愤怒与难以置信。 阳光从雕龙刻凤的高窗斜斜洒入,却无法驱散这满室的阴霾。 “太后身为后宫之首,本应母仪天下,成为我朝典范。而今却做出这等背弃国家之事,实在令人痛心疾首。”黄万千摇头叹息,字字铿锵,言语间充满了失望。 “太后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置我朝于危难之中。”高品源挺身而出,目光扫过四周,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等身为臣子,岂能坐视不理?太后此举,实在让北翼皇室蒙羞。” 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你长篇,我大论,人人言语犀利讨伐太后。 吉庆皇太后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涌上心头。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年来的筹谋与算计,在这一刻全都化为泡影。 那些与宛国的暗中交易,本是为了巩固权力,保障家族的未来,如今却成了将她推向深渊的大手。 为什么? 为什么?分明是她胜了!分明是她安排了那么多人来对付明德帝。 暗卫是时安夏的人,到底有几个暗卫是时安夏的人? 吉庆皇太后被朝臣们声讨得两耳嗡鸣,眼冒金星。 宛国使臣坦鲁也异常愤怒,这种干涉别国内政的事情私底下知道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却是另一回事了。 他肯定不能承认,“光凭这些通信,就污我宛国,是当我宛国好欺负不成?信里口口声声‘二皇子’,我们二皇子身在宛国皇城,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与北翼太后通这么多信。” “我也相信不是二皇子本人。”时安夏缓缓启唇,“毕竟一国皇子若是插手到他国的皇权之争,那性质就太恶劣了。有没有可能,是二皇子的亲信,背着他行不轨之事?” 坦鲁眼皮微微一跳,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海晏公主忽然抬起头来,眸光瑟瑟,冰寒一片,“带上来!” 殿外又进来两个高大男子,拖着一具全身染满鲜血的尸体大步行来。 坦鲁眼皮和额上青筋都不由自主狠狠一跳…… 第592章 会不会明德帝的死也是假的 金銮殿上,那具尸身被鲜血浸泡过,身中数箭,但最可怖的却是眉心正中那一箭。 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死者看样貌确实是个宛国人。许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人或事,其面目狰狞,睁着大大的眼睛,死不瞑目。 根本无需仵作上场解释,所有人都知眉心那一箭才是真正命中要害。 坦鲁瞳孔巨震。 二!二!二皇子殿下! 死!死了!天!二皇子殿下死了! 作为一个成熟的使臣,看到自己女婿的对手死在异国他乡,是应该揭穿真相,还是应该保持糊涂? 坦鲁瞬间有了答案,“海晏公主何意?这的确是我们宛国随使臣团同行的侍卫,现在人死在北翼,你们是否应该给我宛国一个妥善交代?” 时安夏见到血肉模糊的尸体,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平静答道,“是该给个交代。此人既是你们宛国人,且代表二皇子与太后勾结,还用文书达成了事成之后的协议条款。” 她话音一落,便是有人呈上文书。 拖尸男子正是暗卫薛俊阳,“属下带人到达安夷馆搜查时,宛国人拘无重、伏令、哥洛、穆泥等人全部都在现场。” 文书从群臣手中传阅,最后才传到了坦鲁手上。 群臣义愤填膺,“太后实是卖国求荣!” “太后置北翼颜面于何地!” “简直丧权辱国!” 坦鲁看完后,也是一阵阵心惊。若是让布思带着这样的丰功伟绩回国,他女婿的太子之位就没了! 也是这时,他忽然意识到皇上给北翼下战书,让他带人出使北翼比武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目的其实是帮助皇太后夺权,从而控制其成为宛国傀儡。 到那时,北翼的土地粮食,各种丰富物资,都任宛国予取予求。北翼人也将成为宛国人的奴隶。 可惜布思死了,一切皆成为泡影。 那么,他坚决不能承认他看到的这个尸体是布思。不止不能承认,还得回去跟皇上撒慌,说布思早前几日收到秘信就提前离开北翼京城回国了,死的是那几个暗卫。 他心头主意打定,面上却是疑惑,“敢问他死在何处?与谁同行?” 时安夏一听对方的问话,便知自己又赌赢了。 她赌身为太子岳父的坦鲁根本不会承认此人是布思,如此一来,布思将任由她处置。 当时明德帝有过担忧,“若因布思之死引发两国开战,我北翼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就算最后战争艰难打赢了,却是多少家庭破碎,多少人失去儿子孙子,多少人失去父亲叔伯。 战争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赢家! 明德帝不想打仗,不是自己怕死,是怕百姓死。 时安夏却笃定,“坦鲁是太子的岳父,且太子妃又被布思觊觎。于私,坦鲁与二皇子是宿敌。于公,皇帝想换太子,肯定不会告诉坦鲁,这便埋下一颗双方互不信任的种子。坦鲁带人出使北翼比武实为掩人耳目,布思混在使臣团集结人马帮太后夺权才是真正目的。到时坦鲁知自己是帮布思做嫁衣害自己女婿,他绝对不会承认死的人是布思。因为布思的名字本来就没出现在使节团里。” 如今看来,算计人心这块,她还是得心应手。 时安夏微微一笑,“这个问题,我还是找个权威人士进来给众位解说一番。请兵部尚书宋大人上殿。” 很快进来一个人,那人却不是兵部尚书宋大人,“下官孟诚乃兵部侍郎,受宋大人之托前来详细说明东升门出现的意外情况。” “今日寅时,我北翼武举科目演习,兵部尚书宋大人亲自带人考核,皇宫东南西北城防门内均布置有兵力。谁知一队人身穿夜行衣从东升门外直冲皇城,当时情况危急,宋大人迅速指挥士兵围堵拦截,同时命令武举举子协助防御抵抗叛贼。” “如今东升门那,还血流成河,宋大人正在让人清理现场。如今知道的叛贼身份,有一千零六十一人是北翼人身份,另外六名则是宛国人。” 孟诚报告完以后就作揖出了大殿,还忙着呢,哪有空唠这十两银子的嗑。 转瞬间,大殿上又抬来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正是被皇太后下令关到李家地窖里的李长安。 李长安挣扎着从担架上爬起来,然后跪倒在各位大臣面前,“我李家是罪人!我李家是北翼的罪人啊!” 他哭着将吉庆皇太后勾结叛军,勾结宛国人的事和盘托出。 这是李家人!这是李家人的证词!‘ 人证,物证,皆齐。 “李长安!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不得好死!”吉庆皇太后双手紧紧抓住袍角,全身的疼痛不如心里的绝望来得猛烈。 李长安含泪点点头,“我们李家的确不得好死!欺男霸女,私吞官银,扮成山贼抢劫救灾银!坏事做尽,丧尽天良!尤其是你这个一国太后,甘当卖国贼!你图什么?你一个大半截儿都埋在土里的人了,你说你图什么啊!” 皇太后猛拍扶手,“住嘴!住嘴!哀家长命百岁!哀家要活得长长久久!哀家是有大功德的……人……” 她闻着浓烈的臭味,看着脓水流到了地面,忽然好生难过,眼泪蒙上了双眼。 她是怎么过成了这副模样?她分明应该坐在龙椅上,接受朝臣跪拜。 可为何,人人忤逆她。就连她李家的人也要如此背叛她? 败了!败了!兵部!兵部控制了东西南北门! 对,本来就应该是兵部控制东西南北门。宋兆昌说好把几路兵马全放进皇城,且当时收了她李家整整十箱金条的贿赂啊。 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这姓宋的老小子黑吃黑! 怪不得时安夏夫妻俩来去自如,怪不得齐公公毫发无伤,怪不得……可有什么用? 吉庆皇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全身都颤抖起来。 如果……如果……会不会明德帝的死也是假的? 她这想法刚一升起,就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面容扭曲得仿佛夜叉,癫狂暴怒的目光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她的笑声尖锐而刺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着笑着便哭着喊,“明德帝,你出来……出来……”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连影子都透着无尽的光辉与威严。 第593章 臣请赐太后一死 八月阳光洒在明德帝那身明黄龙袍上,更添了几分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 他负手而立,恍如隔世。 “吾皇万岁万万岁!”这一次群臣的呼喊分外有力,分外激动。 一些臣子甚至泪流满面,性子奔放一点的,干脆嚎啕大哭,“吾皇万岁……万万岁……恭迎吾皇圣驾……呜呜呜呜……” 听到皇太后说“皇帝驾崩,举国哀痛”时,众臣没哭;明德帝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踏进金銮殿时,众臣却哭了。 其实不止众臣哭了,就连维那部落的瓦真王子也激动得两眼通红。他想的是,如果自己的首领父亲,能有明德帝这么强大就好了。 众使臣心思各异地看着明德帝现身,心内五味杂陈。这次出使北翼,真是看了场惊天动地的大戏啊。 坦鲁更是震惊,合着明德帝没死,就死了他们宛国的二皇子呢。这结局,凭良心讲,也不是不能接受。 反正二皇子死了比活着对太子有利就是了。剩下的几个皇子都平庸之至,不足为惧。这下老皇帝的心思该消停一些,不会动不动要废太子了。 坦鲁心里想得美滋滋,面色却凝重。谁还不是只修炼多年的老狐狸呢。 大殿上明德帝现身,便是彻底粉碎了海晏公主下毒的谣言。 看着跪在群臣之中的时安夏和岑鸢,明德帝百感交集,朗声道,“从今往后,海晏公主和驸马面圣以及面见皇室所有成员,一律无需行跪礼。” 若是往日,定会有老臣子们跳出来说“礼制不可废”,但今日无人反驳。 时安夏和岑鸢谢过圣恩,便安静站到了一旁。 明德帝对众臣一声“平身”后,这才缓缓抬起锐目,与震惊到石化的皇太后视线相触。 须臾,明德帝冷笑一声,带着几分讽刺与冽冽凉意,“朕没死,太后很失望吧?” 皇太后闻言,身形微微一颤,那双闪烁着无尽癫狂和算计的眼眸里,交织着不甘与最后的挣扎。 她缓缓垂下眼帘,手指紧紧拽着袍服,以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答道,“皇帝言重了,哀家……只是太过意外。毕竟,这世间传言纷杂,人心难测。哀家也不过是一介妇人,难免会有所动摇。” 明德帝缓缓坐上龙椅,龙袍上的金色丝线在几缕斑驳阳光中闪耀着幽冷的光芒。 都到了这个时候,太后是觉得还有缓和的余地? 一老臣跪地嚎哭,“皇上啊!皇上!您看看这妖妇的所作所为!何等令人发指!何等让人心寒!她勾结宛国,丧权辱国!” 另一朝臣也跪地控诉,“太后卖国求荣!” “太后随意陷害朝臣,陷害公主与驸马!” “一国太后吸食禁品,还要与宛国一起联手种植制作福寿膏!如不惩治,我国威何在!百姓如何信服!” 兵部尚书宋兆昌步履匆匆上殿,“皇上,微臣来迟,还请恕罪。洪扬的亲信供认,洪扬暗中策划,早在五日前便已带兵化整为零,悄无声息潜入京城谋反。” 随即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此乃洪扬亲笔所写,信中详细记录了其如何部署兵力,以及联络朝中内应的计划。” 宋大人又取出另一封信呈上,“这是皇太后的亲笔信,信中让洪扬待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 明德帝阅完信,让朝臣传阅。他知道,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某个份上,皇太后是想让洪扬成为秘密倚仗的。 就像这些年,他一直知道她不简单。他甚至怀疑过马将军,怀疑过傅将军周将军,就是没想到是洪扬。 上交完关于洪扬的罪证,宋大人又上呈了关于应将军等人的罪证。 内里涉及到后宫好些娘娘的娘家,这便是清理后宫的前兆。 明德帝静静听完,目光若有似无看向赵立仁。 赵立仁会意,冷眸一凝,上前一步跪下,“皇上,太后之事已证据确凿。其图谋不轨,欲乱朝纲,卖国求荣。臣请赐太后一死!” 明德帝神色复杂,缓缓抬手,示意赵立仁稍安勿躁,声音低沉而痛苦,“此事干系重大,不可轻率。” 赵立仁闻言,身躯微微一震,依然保持跪姿,目光坚毅不改。他的声音虽低,却字字铿锵,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绝,“太后所犯之事,弃国之安定于不顾,置万民于水火,若不赐死,恐难以服众,更恐国本动摇。 明德帝轻叹一声,目光穿过宫殿的雕梁画栋,似在回忆往昔,又似在审视当下。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挣扎,“太后毕竟是先皇之妻,朕之嫡母。若轻易赐死,恐遭天下非议,亦悖伦理。” 赵立仁抬头,目光直视明德帝,眼中闪烁着忠诚与痛惜,“陛下仁爱,微臣明白。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威。太后之举,已危及社稷安危。若不赐死,只怕日后更难收拾。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举乃是为了大局,为了北翼江山社稷之稳固。” 高品源上前一步跪地,“臣附议!” 群臣跪倒一片,“臣附议!” 皇太后看着明德帝与群臣你来我往的卖力表演,心中一片冰凉。 她只愿明德帝如往常一样,将她幽禁太后宫殿,再也不能踏出一步。 只要明德帝不想有悖伦理,那她就还有一丝生途。 可就在这时,时安夏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已查清楚,给您下毒的人正是太后。儿臣有人证物证。” 随着她的话落下,申大夫匆匆上殿,一番君臣之礼后,开始陈述,“微臣查到皇上除了曾中过苍鱼墨鸠毒,还中了蝉归。皇上今次之所以没毒发身亡,是因为微臣及时找到大量墨鸠制成解药解了皇上体内毒素。” 言下之意,别看明德帝现在好好的,但中过毒差点死了是真的。是以下毒的事,休想揭过。 皇太后暴喝,“胡说八道!大量墨鸠!哪来的大量墨鸠!” 她之所以兵行险着,最终选择下毒,不正是因为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墨鸠这种东西吗? 申大夫笑了,“哦,忘了告诉太后,安国夫人那块墨鸠确实融成了水,可安国夫人还有好几块一样的呢。”说着,他小心翼翼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整齐摆放着好几块墨鸠。 第594章 这个老癫货又在离间人心了 说实话,这殿上真正认识墨鸠的有几人?估计根本没有。 但认识不认识重要吗?重要的是话语权。只要明德帝说那是,那就必须是。 在场的大多在官场浸淫多年,从明德帝进殿说“朕没死,太后很失望吧”就看出,他本来就心知肚明是太后给自己下的毒。 如今这一通作派,无非是走个过场,不能在史书上有丝毫存疑。 接下来,太医院的任太医和文太医被侍卫押上殿,痛哭流涕,说明自己受太后指使……从上到下十几个御医牵扯其中。 最后,被押上殿来的,竟然是二皇子和云兰公主。 他们手脚都戴着镣铐,步履蹒跚地被侍卫推搡着走进大殿。 二皇子的脸上满是尘土与疲惫,眼神灰暗无光;云兰公主发髻散乱,华服美裳也被扯得皱巴巴。 两人再也保持不住一份皇子公主的尊严,见到明德帝时,情不自禁匍匐在殿上痛哭不止。 大殿内一片死寂,所有视线都聚集在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囚犯身上。 这可是明德帝的儿子和女儿啊! 明德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如水,眼中透露出难以捉摸的情绪。 儿子!女儿! 这些年,他并未因着某些事,而对其有所亏欠。 其实明德帝早在十几年前就知萧永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当发现静妃其实心有所属的真相后,他再未踏足其寝宫,却仍是将二皇子保护得很好。 在他想来,静妃是家族利益的牺牲者,孩子本应有自己的父亲,却被迫做了他的儿子。 他只是不可能给萧永继承权而已,其他的,只要别的皇子该有的,萧永都有。 云兰公主倒是明德帝的亲生女儿,可这亲生女儿趁着大家高兴,家宴的时候放了墨鸠粉末在菜里让他吃。 谁都无法想象当日他是怎么把有毒的菜吃下肚的。他其实早就认定前世下毒的人是李清慧,从来没想过会是云兰公主。 当时因着驸马赢了箭神,明德帝高兴,就叫了儿女们一起用膳。 他也有叫时安夏跟岑鸢进宫一起用膳,但两人因事未到。 在宴席上,是萧永配合着,故意打翻汤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然后由云兰公主下毒。 明德帝吃的是毒药吗?是伤心,彻彻底底的伤心。 “你们二人,可知罪?”明德帝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可真是朕的好儿女,竟心怀不轨,妄图谋害朕的性命!” 萧永不敢抬头看父皇的眼睛,痛哭失声,“儿臣有罪,儿臣……” 他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这个事实,是以从来不敢跟晋王翎王等人争抢任何东西。 可皇太后还是不放过他,逼迫他给父皇下毒,否则就要将他的身世告诉父皇。 他不敢想象若父皇知道真相,会如何迁怒于外祖一家。为了保全母妃和外祖一家,他兵行险着。 有那么一刻,萧永几乎都觉得父皇知道些什么。因为那日父皇跟他说,“想必你母妃这许多年的心思也不在宫中”,他觉得父皇似乎在探他的口风了。 终究,他还是没扛住太后的威胁以及妹妹的哭泣和慌张,晕头晕脑做下错事。 他怕极了啊!那日在朝阳殿被时安夏指出云兰公主下毒,他就预感要出事了。 果然,一切都在父皇的掌控之中。 云兰公主也挣扎着开口,“父皇,女儿也是受害者。太后她……她以兄长和母妃的性命相要挟,女儿不得不从,女儿……迫不得已……” 太后看着明德帝直冷笑,“皇帝,那你想知道哀家以什么理由逼迫萧永和云兰下毒吗?” 这句话落下,太后便是打上了谋害帝王的烙印,死路一条。 明德帝如何不知,这老东西是要置他作为帝王的颜面于不顾。 时安夏哪能让这狗太后玷污明德帝的尊严,及时上前一步,“太后下毒证据确凿,儿臣请赐太后一死!” “附议”之声此起彼伏。 明德帝便在一片“附议”声中,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帝王不容挑战的威严,“所有涉事之人,无论亲疏,一律严惩不贷。太后卖国求荣,赐毒酒以示国法;其党羽爪牙,亦需逐一清查,绝不姑息。朕知此事牵连甚广,但国之大义,不容私情所扰。即日起,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会审,东羽卫,卫皇司全力配合,务必做到公正严明,给天下一个交代。” “皇上圣明!”赵立仁率先高呼。 群臣齐声,“皇上圣明!” 皇太后自知大限将至,难逃一死,心境竟奇迹般地平和下来,似乎腿也不疼了。 到底是成日搞阴谋阳谋的太后,临死也要把水搅浑。 斑驳阳光照着皇太后苍老的面容。 她字字清晰,仿佛要将一生的智谋与算计,在这最后的时刻倾泻而出。 “圣明!皇帝圣明得很!既是如此,哀家便送你个礼物,你要小心海晏公主的驸马。他可不简单!他是先皇的遗腹子,是你的亲弟弟。他这么能干,你怕不怕?你这皇位坐得稳吗?” 这番话使得整个大殿都仿佛震荡起来。 吉庆皇太后嘴角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扰乱人心她从不输谁,“当年哀家的远房表侄女江美莲,进宫陪哀家时被先帝看上了,情投意合之下便珠胎暗结。谁知先帝还没册封哀家这表侄女就驾崩了,哀家只好将表侄女安置在外,并生下了儿子。此子便是驸马岑鸢。” 梁国使臣吴贤文:“???” 那我恒帝哪去了? 梁国使臣王易:“!!!” 国骂你大爷,还我恒帝! 北翼群臣:“!!!” 虽然,但是,必须承认,皇室血脉果然强,怪不得出手即搅动风云! 时安夏和岑鸢:“……” 这个老癫货又在离间人心了! “皇帝若不信,当初有几个接生的宫嬷还在世,去查一查便知哀家有没有说谎。” 皇太后发癫还没发完,眼里全是对人性的算计,“哀家找术士算过,时安夏是凤女命格。这就是哀家一心想让她嫁给晋王的原因。谁知此女嫁了岑鸢……呵呵呵呵……明德帝,你猜猜你这皇位保不保得住?” 第595章 这千古杰出无可匹敌的人物 吉庆皇太后深刻诠释了什么叫生命不息,祸害不止。 她将每一刻都视为挑拨离间、搅动朝堂风云的良机。看着满朝群臣惊愕,列国使臣目瞪口呆,她的内心便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满足。 在权力的游戏里,这帮人跟她斗,还嫩了点! 光是驸马身份敏感存疑,就会让明德帝与臣子们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今后的日子,他们会渐渐防备驸马,猜忌驸马,直至将驸马排除在外,最后想方设法杀死驸马。 这场面光是想想就让人高兴……因为没有哪个皇帝愿意皇权被人觊觎,尤其那人能力还特别出众。 只是皇太后不知,明德帝这会子想的是,要真有女婿变亲弟弟这好事,皇位让给岑鸢又如何? 论谋略,论武艺,论胸怀,论人品,此子是他一生所见过最顶尖的人,没有之一。 如果北翼能迎来这样一个皇帝,他可以肯定地说,那是北翼之幸,万民之福。 他现在真正愁的不是人家觊觎北翼这张龙椅,而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女婿就要去梁国发光发热献爱心了。 他多馋他女婿的脑子啊! 一个活字印刷一出,《翼京周报》便以风一般的速度占据了朝堂内外;随口几句“少年强则国强”,引领着大街小巷传颂。 这光风霁月、千古杰出无可匹敌的人物! 明德帝挖心挖肺好想热泪盈眶问一句,太后,你说的是真的吗?要是真的,朕谢你吉言。 可他知道,这好事落不到他头上。 唉,一声叹息,几处闲愁。明德帝的沉默使得皇太后神情更加得意。 时安夏却是灵机一动,这不正好洗脱岑鸢是梁国恒帝的嫌疑吗? 同名同姓的人固然多,但岑鸢长得跟那个秦勉相像就很麻烦。万一使臣们回国乱说一气,岂非过早暴露? 她皱着眉头,故作凝重道,“此乃北翼皇族家事,还请各使臣移步偏殿。” 殿内气氛微妙一转,各国使臣纷纷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心有好奇,却也知晓这确实是北翼皇族内部事务,不宜过多打听。 于是在鸿胪寺官员曾起贤的带领下,众人有序退出了正殿,前往偏殿等候。 时安柔等闲杂人等也全都被带了下去。 一时之间,正殿内只剩下北翼皇室成员及北翼官员。 公主这一作派,更坐实了驸马身世的隐秘。就连陆桑榆这些一向与驸马交好的官员心里也暗暗着急,额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各人都很害怕卷入皇位之争的暗流里。 尤其明德帝是一位多么难能可贵的帝皇,而岑鸢又是一位多么出色的人物。 这样的两个人,如今“岳婿”的关系就是最最完美的。可千万不能添乱了。 时安夏这头正在和皇太后用眼神厮杀,那头岑鸢就跟马楚翼低语了几句。 就在马楚翼拱手先告退后,时安夏这才朝明德帝微微一笑道,“父皇,您说巧不巧,儿臣也刚听了一个关于先皇遗腹子的故事。不止有证人证词,且还是昨晚才招供的,比皇太后这说法还要早几个时辰。还望父皇和众位大人稍候片刻。” “准奏!”明德帝点点头,想到了什么,目光深沉地掠过朝中某几位大臣,不由得眸色晦暗。 他虽然爱护岑鸢不假,但还是希望在朝臣面前不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否则难保朝臣心思各异,对驸马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伤人伤己,徒留遗憾。 这样的悲伤,他在梦里已经历过一遍。 没错,他也是亲自会做梦的人了。他不用再羡慕别人了。 在假死的那几个时辰,他看到了他短暂的一生,以及后来发生的所有事。 明德帝终于知道他的海晏公主为北翼到底付出了多大代价,也知他这个驸马女婿受到了多大的委屈。 明德帝轻轻闭了一下眼,目光掠过岑鸢的脸,扬起一个近乎慈爱的笑容,“来人,给公主和驸马赐座。” 皇太后:“???” 你就装吧!装得很大度的样子!转过身来就气死。 明德帝很嫌弃地捂了捂鼻,往左边靠了靠,似乎是想远离皇太后身上的浓烈异味儿,“来人,将朕平日里常用的那把祥云玉椅搬来,赐给公主与驸马共坐,以示朕对他们的重视与疼爱。”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为之一震。 那把祥云玉椅,可是历朝历代只有摄政王才能坐的椅子。 到了明德帝这一代,皇太后一直想让人坐这把椅子却未果。 摄政王位子空置,祥云玉椅也就没谁坐过。如今竟要赐给公主与驸马共坐,这无疑是给了他们极大殊荣,也是一个敏感的信号。 皇太后脸色铁青,万万没想到明德帝不止没被带偏,还故意在她面前纵容公主与驸马,“皇帝!你如此做法,恐怕……” 明德帝打断了太后的话语,强势下令:“来人,立刻将太后拿下!身为一国太后,竟然卖国求荣,你还有何颜面站在这里,妄图教导朕如何行事做人?” 随着明德帝的指令,训练有素的侍卫们迅速向前逼近太后,将其团团围住。 太后的眼神中流露出惊恐与不甘,但也明白,此时已无力回天。 她屈辱地跪在大殿之上,双腿的脓血浸染在衣袍上。每一丝疼痛都如同锋利的刀刃,切割着她的意志与尊严。 她恶狠狠的,双眼迸射出怨恨的幽光。她一字一字,“你的皇位迟早坐不稳!” 明德帝哈哈大笑,“朕不止要坐稳这北翼江山,还要开创北翼盛世,方不负……”他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时安夏和岑鸢。 他想说的是,“方不负你们俩的重生!”却是改成了“方不负韶华”。 时安夏犹豫了一瞬,还是拉着岑鸢谢了恩,却磨蹭着并不落座于祥云玉椅。 岑鸢的身份不适合坐这个位置;而她,以后想过一段平凡的日子,再也不管朝堂之事。 她实在是累了啊,有明德帝坐镇,北翼怎么都会稳稳当当。 就在这时,马楚翼回来了。他带了个十分狼狈的人上殿,那人正是李长风。 第596章 东宫太子萧治 李长风被带上殿来,一看见皇太后就怒火中烧,双眼仿佛能喷出火焰,紧攥的拳头狠狠颤抖。 皇太后见到李长风的这一刻,也是错愕之至。视线对上时安夏那双幽深的眼眸,便知自己败得十分彻底。 就连她最后给明德帝挖下的坑,都被这天命凤女给填平整了。 时安夏站在一侧,平静地问,“李长风,江美莲是你什么人?” 李长风匍匐在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江美莲是罪臣名义上的发妻。她本怀着先皇的遗腹子,太后为了掩人耳目,把她塞给了罪臣。结果先皇的遗腹子就占了罪臣嫡长子的位置,名唤李天霖。” 时安夏又问,“所以前阵死的李天霖就是先皇的遗腹子?” 李长风有问必答,“是,李天霖跟罪臣说,他已知自己真实身份,还说皇太后要举我李家全族之力拥立他当皇帝。罪臣一气之下,放了把火,把他和江美莲全烧死了。” 群臣看着李长风和吉庆皇太后,都有种一言难尽的意味。 这李家都出了些什么人啊,简直是北翼的祸害。 同时也重重松了口气,驸马的身份不存疑,对整个北翼来讲都是个大喜讯。 李长风哭道,“我李家原本也是北翼之栋梁,都是被这个女人害的……” 群臣嗤之以鼻,脸上大多挂着不屑或是冷漠的表情,有的轻轻摇头,有的低声私语,更有甚者直接翻起了白眼。 李家罪行,罄竹难书。还北翼之栋梁,什么烂狗屎! 李长风被带下殿去,朝堂重回平静。 明德帝见时安夏和岑鸢迟迟不坐那位置,心里叹了口气,最终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复杂与心疼。 他缓缓站起身,步伐沉稳地走向两人,每一步都似乎承载着千斤重担。 他也知岑鸢的身份不合适坐那。可岑鸢为北翼所做的一切,却是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坐在摄政王的位置上。 他更知,他这个女儿累了,前世今生都累到了极致。他应该要护她一生顺遂,方对得起她攒下的功德。 明德帝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清尘’计划,完美收官。这得益于每一位参与‘清尘’计划官员的忠诚和无畏。但朕尤其要感谢的,是朕的海晏公主和驸马……不,他不止是驸马,他还是朕的北宣部尚书。” 他继续道,“整个‘清尘’计划,都是由他们夫妻二人筹谋规划,就连朕都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他们的功绩,朕与天下人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朕决定将雁行山赐给海晏公主与驸马,作为对他们卓越贡献的嘉奖与肯定。” 夫妻二人闻言,双双行礼谢恩。 时安夏得了雁行山,心头高兴,真心诚意道,“儿臣所求,不过是家国平安,亲人无恙。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句“万岁万岁万万岁”,真是恨不得写出来贴明德帝脑门上。 如此一切尘埃落地,往后的北翼将不会再风雨飘摇。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为这庄严的时刻增添了几分神圣。 武将们身着铠甲,步伐稳健地步入大殿。功臣们紧随其后,手中或捧着战报,或携带着缴获的战利品,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与自豪。 唐星河等一众武举举子,意气风发,春风满面。 傅将军和马将军等人因在清尘计划中表现出色,分别获得了加官进爵与良田百顷的赏赐。 马楚翼荣升东羽卫羽卫长,并赏赐黄金千两、绸缎百匹,以示皇帝对其忠诚与才能的认可。 至于唐星河等举子,他们的努力与才华同样得到了应有回报。 明德帝不仅赐予他们武进士的荣誉,还根据各自专长,分配至朝廷各部门任职。 这届武举的状元榜眼探花,分别都有两个。状元是唐星河与邢明月,榜眼是魏屿直跟吴起程,探花则为赵椎和马楚阳。 这是由各项评分和各场表现,外加明德帝钦点产生的名次。 云起书院包揽了状元榜眼探花,简直令人咋舌,但又心服口服。 他们,确实值得! 大殿内,随着赏赐的逐一颁发,论功行赏的气氛愈发热烈而庄重。 场上越是热烈,被押跪在殿上的吉庆皇太后就愈是显得狼狈。 她这一刻其实有些后悔,明知那是天命凤女,何必与她一争长短?她怎么斗得过重生之人啊! 就在皇太后思绪万千时,明德帝宣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上殿。 那人便是四皇子翎王殿下萧治。但见此子气宇轩昂,眉目间英气勃勃。 他长得很正,且自来不苟言笑,少言寡语。 他身着华丽锦袍,袍上绣着繁复而精致的云龙图案。他的步伐稳健而有力,上来便单腿跪地,“儿臣幸不辱命!” 没错,这次“清尘”计划,也是对翎王的临危考验。翎王殿下带兵在北升门与洪扬对峙,以几乎不流血的代价,成功拿下洪扬。 明德帝缓缓道,“朕将诏告天下,册封翎王为太子。此决定乃基于翎王之贤德与才能,以及对国家的忠诚与贡献。翎王将肩负起继承大统的重任,以仁德之心,治理天下,造福万民。” 皇太后两耳嗡鸣。太子!明德帝要立翎王萧治为太子! 她想起时安柔说,“后来惠正皇太后废了瑜庆帝,把翎王从封地请回来当了皇上……” 皇太后一口血吐在衣袍上。 时安夏狠啊,这是直接把历史进程提前了这么多年! 翎王萧治也一时有些错愕,没想到立功便立功了,竟然还被封为太子。 他慌忙再次跪下谢恩,“儿臣将以严谨的态度学习治国之道,虚心求教朝中贤臣,勤勉不辍,力求在政务上精益求精。儿臣亦将时刻铭记仁德之心,以民为本,使北翼国运昌隆,百姓生活富足安康。儿臣愿以此身誓死扞卫北翼之荣耀,不负父皇圣恩,不负黎民百姓。” 明德帝满意地点点头,这几个儿子中,也就这个还能看。那猪头九……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呢。 他道,“册封大典着礼部全权筹备……礼部尚书何在!” “臣在!” 明德帝道,“朕命你即刻着手准备册封大典一切事宜,皆需精益求精,既要体现皇家气派,又要兼顾节俭之风,不可铺张浪费,失了民心。趁着四方使节正好都在北翼,共襄盛举,让天下皆知,我北翼立储之公正,彰显大国风范。” “臣遵命!” 新一期《翼京周报》内容异常丰富,东宫太子确立,武举金榜名单出炉,最重要的是……皇太后被赐毒酒身亡。 第597章 老奴不配 “清尘”计划,完美收官。但后续收尾之事,还多如牛毛。明德帝已有两日未好好休息,御书房外走了一批人,又跪了一批人,没完没了。 明德帝揉了揉眉心,问齐公公,“晋王还在外头哭?” 齐公公答道,“回皇上,晋王殿下哭着呢,哭得就像……咳……皇上要召晋王殿下进来吗?” 明德帝笑问,“你说,哭得像什么?” 齐公公抿了抿嘴,“没,没什么。老奴……”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学会了阴阳人,“老奴不配觉得什么。” 明德帝闻言,盯着齐公公看了半晌,用手指了指一边的椅子,“佑恩,坐。” “老奴不敢。” “朕让你坐,你就坐。”明德帝将手中御笔放置在笔搁上,起身坐到旁边的软椅上,指了指另一张软椅。 齐公公弯着腰,鼓着腮帮子,“老奴不配坐。老奴就站着。” 明德帝默了一瞬,抬眼看他,“还在怪朕事先不告知你实情?” “老奴不敢,”齐公公顿了一下,实在没忍住,眼睛就湿润润的,“老奴不配知道。” 明德帝瞧着齐公公那别扭样儿,不由得又揉了揉眉心。 他还记得齐公公第一次出现在他府上时才十岁,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 那时他问,“你叫什么?” 齐公公答,“小的姓齐,家里人都叫我狗子。” 明德帝嫌齐狗子这名字难登大雅之堂,便想了想道,“以后你就叫‘佑恩’吧。佑恩寓意着上天庇佑与恩赐。” 齐公公听后,眼中满满的惊喜与感激,连忙跪下磕头道:“多谢殿下赐名,以后殿下就是奴婢的天。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厚望。” 齐佑恩从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侍候到他成了皇帝。 算起来,这还是皇太后给他挑的小太监。 齐佑恩圆滑,在皇太后那讨着好,也在他这讨着好。明德帝心里都清楚,但也没苛责。 他跟齐公公说,“你保全自己没错,但一定要有个限度。若发现你背叛朕,朕就再也不要你了。” 齐公公道,“主子,奴才跟皇太后报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她想知道,就让她知道,甚至咱们还能给她点错误消息,这多好。” 这些年,皇太后没少被齐公公坑。齐公公也没少被皇太后罚。 走到如今,齐佑恩已经成了他身边不可替代的人。 明德帝将气鼓鼓弯着腰侍候他喝茶的齐公公拉到椅子上坐下,叹一口气,“佑恩,怎么还真跟朕置上气了呢。” 不问还好,这一问,齐公公眼泪就没忍住,哗哗流,“老奴知道,‘清尘’计划关乎国本。皇上担心老奴把‘清尘’计划泄露给皇太后知道。因为,因为老奴从一开始就是太后安排在您身边的人。” 他哪里还敢坐,膝盖一软,就滑到地上跪在明德帝面前,匍匐在地,痛哭失声,“可老奴自来就是皇上的人啊!从皇上给老奴赐名时起,老奴就只当您是唯一的主子。皇上,老奴的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证。老奴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皇上您看哪……” 明德帝沉声道,“朕知佑恩最忠心。这些年来,你替朕办了不少差事,每一件都办得妥当,朕心里有数。” 他伸手把齐公公从地上拉起来,再次示意其坐下。 齐公公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忠心也表了,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便听话地侧坐着垂头听训。 其实呢,他倒也不是真的恃宠而骄。而是知道自己在皇上心中的份量,才借着心里的委屈,跟皇上撒娇拉近点距离。 人心这块,他拿捏得死死的。也就是他主子心疼他,他才敢闹这出。换个皇帝,他就是委屈死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明德帝又岂有不知的道理? 说得不好听,他俩都是互相看着长大的人。这些年风风雨雨,浮浮沉沉,谁还不知谁的禀性? 且明德帝是个会做梦的人了。他亲眼看到前世的齐公公在他中毒后沉着冷静,坚信他不会死。 结果他真的死了,齐公公哭得像个孩子,不吃不喝守了他三天三夜,嘴里喃喃自语,“皇上怎么会死呢?皇上是天子,怎么会死呢?” 后来,荣光帝也用了齐公公,却常给他气受,常使法子整治他。又嫌他啰嗦,觉得他整天用先皇施压,便寻了个错处把他贬出宫去了。 被贬出宫的齐公公很可怜,加之早年得宠,嫉妒他的人也多。见他失势,谁还不踩两脚? 若非时安夏及时关照护着,齐公公估计早没命了。后来齐公公被时安夏悄悄安排到甘州,隐姓埋名生活着,终于平平安安。 瑜庆帝上位,时安夏又让人把齐公公接回宫来。 结果齐公公那人总是以明德帝的标准来要求瑜庆帝,瑜庆帝也嫌他烦,嫌他啰嗦。 最后齐公公只能跟着惠正皇太后了。 难怪时安夏重生回来,总是很亲近齐公公,知他是月山人,便给他送月山茶叶。 明德帝用手轻轻拍了拍齐公公,“你呀!朕信你!正因为信你,才不能告诉你。皇太后看了你的神情,才会相信朕是真的中了毒。” 齐公公这才喜笑颜开小心翼翼确认,“皇上真信老奴?” 明德帝瞅他那贱嗖嗖的样子,不由得好笑,“差不多得了!以后少学驸马阴阳怪气儿的!” 齐公公得意地笑,“老奴发现,阴阳怪气说话,心里真舒坦。” 明德帝说不出的宠溺漾在眉间,“好的不学,学这些!朕要是真不在了……” “呸呸呸呸!”齐公公脸色骤变,“快呸掉快呸掉,我的天爷嘞!”他双手合十直打转,“老天莫要见怪,莫要见怪,千万别怪责我主子!要罚就罚老奴一个人……” 明德帝心里高兴,重重一拍齐公公的肩膀,“老天爷才没这么小气,天佑我北翼,哈哈哈哈哈……” “父皇……儿臣知罪……呜呜呜呜……”门外又传来晋王煞风景的哭声。 明德帝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有些人,就算再不愿意,该处理的,还是得处理了。 他起身回到御桌前,声音低沉,“让他进来。” 第598章 朕也不想要 晋王萧晟终于被带进了御书房,一步一沉,万念俱灰。 皇祖母败了,就等于他也败了。可他什么也没做啊啊啊啊……呜呜呜呜…… 就,很冤枉。 萧晟重重跪在明德帝面前,痛哭得眼泪鼻涕都拉了丝儿,“父皇,儿臣冤枉……儿臣是被皇祖母利用的。儿臣,儿臣根本不想参与夺权……儿臣从来没有那个志向!父皇,您是最知道儿臣的。儿臣蠢,儿臣其实从来就没生出过不轨之心……” 御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龙涎香交织的味道。明德帝缓缓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萧晟。 他就那么静静看着这个蠢儿子痛哭流涕,脑子里想着这货上一世是如何纵奸臣,败江山,坑百姓;是如何纵情享乐,如何整日算计岑鸢。 怪不得岑鸢说,“我就是一个三天两头被夺兵权且被赶去边关的卫北大将军。有战事,我就是卫北大将军!无战事,我就整天被你那蠢儿子惦记着杀掉。” 不会做梦前,明德帝听了只是脸红。自从会做梦后,每每想起,就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蠢儿子。 想到就做,他顺手拿起案桌上的砚台砸了过去,“混账东西!” 萧晟被砚台砸疼了,一摸脑袋一手血,“哎呦”一声号叫,哭声戛然而止。 他呆了! 血!他流血了! 他捂着脑袋跪在地上,任由鲜血顺着指缝染满衣裳。 “皇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明德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 萧晟闻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面对父皇的盛怒,他不敢辩驳半句,只捂着脑袋哀哀又哭上了,“父皇饶命!儿臣从头到尾都没参与过皇祖母的谋反,儿臣……冤枉……” 可父皇越是盛怒,越代表不会真让他死。 他在心里默念着老天保佑,我佛慈悲。 烛火摇曳,烛光将明德帝的面容映照得既威严又深邃,冷冷道,“朕若是放过你,都对不起万千百姓!” 萧晟一愣,遂想起时安柔说他上辈子祸国殃民,不由得全身狠狠一震,“是时安夏给您说了什么吗?父皇,您千万不能当真啊。那些话本子上才有的事怎能当真?” 他说不当真,却又当真了,哭得十分悲伤,“时安夏分明上辈子是儿臣的皇后,可这辈子她不要儿臣了。还伙同别的男人来害儿臣……是她害儿臣在灯会上惹父皇生气,是她害儿臣……呜呜呜呜……她不要儿臣了……” 明德帝只用了五个字,就把萧晟的语无伦次和难听的哭声给止住了,“朕,也不想要!” 如此震耳欲聋! 如此伤人心肝! 萧晟,“……” 欲哭无泪断人肠啊,太伤自尊了。 明德帝看着蠢儿子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却是想到他临死前说,“夏儿,来生,朕还要和你做夫妻。” 时安夏冷静又决绝地回答,“下辈子,我不会再嫁你了。” 他这个儿子咽气的时候,眼睛都一直盯着时安夏,死不瞑目。 明德帝实在太能理解时安夏嫌弃这个儿子的心情,其实他自己如今也是嫌弃得很。 他沉沉道,“下辈子,你也别再来找朕了!朕,不想做你的父亲。” 晋王从父皇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心头慌乱得很,“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这就回封地去好不好?父皇别杀儿臣……父皇别听时安夏那些鬼话,儿臣现在什么都来不及做,儿臣罪不致死啊……父皇……” 是的,罪不致死。明德帝深知,不能以上一世的所作所为作为杀他的理由。 身为萧晟的父亲,他愿意给其一个活着的机会。可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明德帝沉下眉眼,“今日,朕就让你死个明白。”他吩咐齐公公去传召高氏三兄弟深夜进宫面圣。 起初萧晟还没意识到高氏三兄弟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等人进了御书房,他一瞧,顿时惊了。 这这这,这三人不正是被他杀掉的人吗? “臣男高嘉栋拜见吾皇!” “臣男高嘉郁拜见吾皇!” “臣男高嘉瑞拜见吾皇!” 明德帝看着工部尚书高品源家的这几个儿子,真是个个浓眉大眼,精气神十足。 再看看自家这个儿子,眼泪鼻涕糊一块,跪没跪相,背也驼着,脸也垮着。 真就是人比人,气死人! 明德帝只能在心里默默把太子萧治的模样想一遍,这口气才微微顺了过来,“萧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萧晟神色恍惚地指着这几个人,“他,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其实他再蠢,这会子也明白了。 跟在他身边的,有父皇的人。反正不是父皇的人,就是公主驸马的人。 皇祖母身边八个暗卫都全是他们的人,在他身边放几个又有什么稀奇。 所以当初这三个人无意间发现了晋王从封地偷溜回京城,被晋王的人给抓住了。 晋王下令把三人杀死,不要留下后患。 结果这三人却被悄悄安排进了洪扬的队伍,在进攻皇城时出其不意反杀洪扬,立下汗马功劳。 三人匆匆亮了个相就回家去了,晋王却知,连这点小事父皇都知道,那他往日做下的坏事,只怕也难逃父皇法眼。 萧晟又哭了,跪趴在地上,“父皇圣明,还好这几个人没死!他们没死,就不算儿臣杀人了是不是?呜呜呜……谢父皇恩典,儿臣以后定会重新做人!” 看着儿子神情恍惚且语无伦次的模样,明德帝深深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他眸里闪过一丝坚定,“佑恩,传御医来。” 转瞬,御医来给萧晟包扎了伤口。 萧晟小心翼翼偷看明德帝,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时,忙把视线移开。 心里想的却是,既然让太医给自己治伤,想必这是要饶他一条命了吧? 又听明德帝吩咐,“佑恩,先带他去换身衣裳,穿得体面一些。” 齐公公应下,领着萧晟去了。 萧晟呼出一口气,悄悄问,“齐公公,父皇是饶过我了吧?” 齐公公没忍心回答,胡乱应一声。 终于,萧晟穿戴整齐再次出现在御书房里,竟看见明德帝的眼眶红了…… 第599章 让他上路做个饱死鬼 明德帝见儿子来了。 重新穿戴一新的萧晟看着确实人模狗样。长相随了明德帝,眉眼端正,鼻梁高挺,只要不说话,倒也有那么几分雅致。 明德帝起身淡淡道,“跟朕来。”说完,他率先出了御书房,向着朝阳殿而去。 萧晟乖巧应一声,跟着父亲的脚步亦步亦趋。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说话。 每一步,都像是走向终点。 明德帝便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跟儿女们亲近过,因着他们的母亲都是皇太后安插进来牵制他的耳目,他心里有堵墙早就设了防。 他微顿住脚,等了儿子半步,“饿了吧?” 萧晟这才想起近两日担心父皇清算,一直没心情吃东西。这会子正饿,忙点点头,“儿臣确实饿了。” 朝阳殿里酒菜已备下,二人如一对寻常父子,相对而饮,相对而食。 原本皓月当空的夜晚,月亮忽然钻进云层,不多一会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明德帝见萧晟吃得津津有味,似乎早已认定脱身成功,眸色敛下一片暗芒。 他抬了抬手,接过齐公公手中的一本册子翻开。 里面记录了萧晟十二岁时起,从各种渠道直接或间接侵吞的官银数量和名目。 还记录着从京城到地方,从上到下收受官员或富贾的贿赂。 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看中了谁的家产,便想方设法使计将人陷害至牢狱,然后侵吞其财,害人性命。 男的弄死,女的卖去青楼,甚至孩子都不放过。 一条条一列列,统计在册的总计高达数百万两银子,还不包括值钱的字画孤本,珠宝首饰和摆件。 伤及性命的,男的有百人之多,女子卖进青楼的都有几百人。 数字触目惊心!怪不得他北翼的国库总是那么穷,怪不得他北翼的某些官员胆子大到敢瞒天过海,敢草菅人命! 这庞大的保护伞! 说这儿子胆儿小吧,他胆儿肥着呢。 明德帝第一次看到呈上来的记录时,气得血都凝脑门上了。现在一条条读出来,这些冰冷的数字依然让人不敢细想。 萧晟本已放松的心情随着这一条条罪状,顿时又凝重起来,筷子悬在空中,眼神有些茫然。 父皇这是怎么了?就为这么点银子哭了? 一国皇帝呢!不至于吧? 明德帝道,“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朕曾想过要饶你一命,削你爵位,贬为庶民……” 萧晟慌了,赶紧扔了银筷,跪下哭道,“求父皇饶过儿臣!儿臣想回封地!儿臣不要当庶民。” 明德帝:“!!!” 心中最后一丝怜悯也没有了,只余满心失望。 他不再看萧晟,只是说给自己听罢了,“朕甚至想过,赐你一杯假死毒酒,给朝堂一个交代。尔后让你隐姓埋名好好活着。” 他声音说不出的苍凉,“可你害死的那些冤魂,谁给他们交代?” 萧晟终于听懂了,合着刚才让御医给他治伤,让他穿戴体面,是要送他上路啊! 这顿饭菜,也是父皇给他送行的告别宴,让他上路做个饱死鬼。 饭菜凉了,父子俩的心都凉了。 萧晟跪倒在地,哭泣着讨饶,“父皇饶命,儿臣……儿臣错了……” 明德帝站起身,手提一壶酒,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怆然道,“若有来生,希望你从小就做个好人。朕可允你蠢,但不能允你坏。” 话尾处,明德帝以哽咽作结,背对着打了个手势。 萧晟惊恐万状,“父皇!儿臣改!儿臣不敢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西影卫上前押住萧晟,轻而易举将他拖入雨夜的深渊。惊恐的惨叫声在深宫中回荡。 牢房里,萧晟像只无头苍蝇撞击着牢门,“放我出去!放本王出去!本王还有话跟父皇说!本王跟父皇还没讲完……呜呜呜……母妃救我……” 龙江冷冷道,“蓉妃娘娘参与谋反,参与谋害珍妃娘娘性命,证据确凿,已被皇上赐毒酒身亡。你也请吧,晋王殿下!” 说着,命人打开牢门,端上毒酒。 晋王瞳孔陡然变大,“不!不会的!刚才父皇才与本王把酒言欢,父皇不会要我性命!他说要贬我为庶民!对!对!他金口玉言……” 龙江不为所动,只淡淡道,“就你的罪行,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皇上仁慈,已免了你切肤之痛,知足吧你。” 晋王被押着饮下毒酒,起初还大喊大叫,鬼哭狼嚎。渐渐的,没了声息。 原来,时安夏真是他的皇后! 原来,他真的是荣光帝! 原来,驸马真的是他的卫北大将军! 临死前,他看到了……重生不是话本子,那真是他的上一世。 忽然,萧晟濒死的情绪里,多了一份炽烈的爱。 他这辈子真正只见过时安夏一次,原本谈不上爱。可这一刻,一种狂热的爱意涌上心头。 萧晟心里清楚,那是荣光帝的爱。 原来上一世,荣光帝是那样爱着景德皇后。 他爱她,又惧她。 荣光帝用一生的荒唐,来证明他对她深沉的爱意。 他用言语刺伤她,用女人刺激她,用自大和狂妄来毁灭她,其实只为了抓紧她。 她那样心思玲珑剔透的女子,如何看得上他这种胸无点墨的人呢? 虽然时安夏嫁了他,虽然她曾经也喜欢过他。可在了解了他这个人之后,她真是连隐藏的心思都没了。 他看到时安夏嫌恶的眼神,要不是为了那些帮过扶过她的人,她也许早就甩手走人了。 他曾因她拒绝侍寝,而将她打入冷宫。 她说他脏,他便让她住去最脏最烂的冷宫里。 他每每在时安夏几乎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把她从冷宫中捞出来,以彰显他的天子之威。 尽管太皇太后说,“你无论怎么折磨凌辱她都行,但有一点,你不能把她弄死。” 但他知,他不是因为这话才不弄死她,而是因为他想让她服软。 萧晟清楚知道荣光帝问出这句话时的心情,“夏儿,来生,朕还要和你做夫妻。” 天哪,他是带着多么虔诚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啊! 可时安夏答他,“下辈子,我不会再嫁你了。” 第600章 为我东蓠和西月抵命 荣光帝死都不相信,景德皇后会真的不嫁他。他死不瞑目,可他心里笃定,“来生再遇,你还是会不顾一切奔向朕……” 万万没想到,时安夏说的是真的,她真的不会再嫁他了。 萧晟死了。 在最后一刻,他想着,如果再来一辈子……但那时候,他耳边响起时安夏竟说“人笨怪刀钝,晋王殿下这般蠢”,还响起了他父皇说的话,“下辈子,你也别再来找朕了!朕,不想做你的父亲!” 晋王殿下这辈子仍是死不瞑目,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果有人细看,会发现他的瞳孔里有时安夏的身影。 然而这个牢房,时安夏从没踏足过。 时安夏早就不在意这个人了。他生,他死,与她无关。 其实这会子,她正在另一个牢里送皇太后上路。 吉庆皇太后被赐死,毒酒已下肚十几个时辰,人还未死。 毒酒叫“千虫散”。据说这是一种让人非常痛苦的毒酒,跟凌迟没什么区别。 凌迟是从表面往内里切割,让人看见会觉得特别可怕;而“千虫散”是像千万只虫子在啃噬内脏,会把人从里往外吞噬到只剩下一张皮。 但这还不是令吉庆皇太后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她反反复复看到上辈子的尊贵,与这辈子的失败形成巨大落差。 如果说早前她能梦到上辈子一些事,但那都只是模糊的影像,甚至有的梦醒来就忘了。 可这一次不同,她是实实在在、反反复复看到了,重温了。且也知道这一世为什么会活成了这样,为什么会失败,一切的根源都在时安夏身上。 吉庆皇太后想着时安夏,时安夏就来了。 时安夏也不嫌她臭,在狱卒搬来的凳子上坐下来,淡淡问,“‘千虫散’的滋味儿如何?” 吉庆皇太后手脚都被铁链锁着,动弹不得。 她透过凌乱的发丝,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怒地盯着面前尊贵又平静的女子。 她声音因长时间的折磨而变得沙哑,“时安夏,你太狠毒了,竟敢对哀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时安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似乎对吉庆皇太后的愤怒毫不在意,“狠毒?卑劣?你怎么配说这种话?你对我的西月用‘千虫散’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狠毒卑劣?” “西月?”吉庆皇太后惨叫一声,感受到千万只虫在吞噬自己的血和内脏,痛得全身发抖。 时安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阴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安柔说,你也有上辈子的记忆。那正好,省得你还觉得自己冤枉。” 她的声音低沉有力,每个字都似染了一层寒霜,“西月是我的贴身宫女。她通晓医理,你怕她识破你放在我膳食里的药,所以你对她用了千虫散。” 西月中了千虫散后,每日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一个大活人,活生生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张人皮。 都到了这个时候,吉庆皇太后也没有必要装作不记得了。 她挨过一轮痛苦后,喘着气儿笑,“对,你还哭着跑来质问哀家,是不是哀家对西月用了千虫散?那时哀家不承认,你也没证据拿哀家如何。哈哈哈哈……时安夏,其实就算哀家承认了又如何?难道那时你能拿哀家抵命?” 时安夏幽凉的目光深邃如光影,望不到尽头。 她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心却是痛的,“是,你不承认,我也没证据。” 她握紧拳头,指甲陷在肉里,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内心的苦楚和不甘。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了另外一个人,“东蓠会些功夫,你怕她查到是你害死了西月,便同样用‘千虫散’对付东蓠,还祸水东引,故意把我的注意力引到红鹊身上去,让我误以为红鹊是杀死西月和东蓠的凶手。” 皇太后努力搜索着记忆,半晌冷笑,“难道你没上钩?” “是,我蠢!我当初的确怀疑过红鹊。”时安夏挑眉,“可也是那次,我开始重新信任红鹊。你弄巧成拙了。” 皇太后狂妄一笑,“弄巧成拙又如何?即使查出来,你还能杀了哀家不成?” 时安夏悠悠漫出一个傲慢的笑容,“你以为你上辈子,不是为我东蓠和西月抵命死的?” 皇太后微微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从东蓠留下的线索,查到了东蓠和西月都是被太后你灌了‘千虫散’的毒酒。我便知,你活不得了。” 皇太后瞳孔一震,想起这辈子对她下狠手的冯识玉。她上辈子就死在这个老女人手上,难道…… 时安夏勾唇,微微点头,“没错,我发现有个叫冯识玉的,一直想报仇却近不了你身。我便将你要去六神庙的行踪悄悄透露出去,果然,她没让我失望,把你刺成重伤。所有人都以为是她刀上有毒,你才死的。” 刹那间,如同打开记忆的魔盒。分不清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的临终痛苦,仿佛双倍,不,千倍,万倍的苦痛齐齐向皇太后席卷而来。 时安夏笑了,笑容淬着毒,“其实你不是死于冯识玉之手。你本来可以不死的,但我给你下了千虫散。你那好孙儿嫌你临死难看,一步都不踏进你寝宫。是我,是我半步不离地侍候你!我亲眼看着你一点一点被千虫散吞噬,痛得死去活来。就像现在这样,看着你慢慢慢慢死去,最后只剩一张皮。” “别说了!”吉庆皇太后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震惊与恐惧。 她颤抖着声音,咬牙切齿:“时安夏,你……你怎敢如此对哀家?上辈子哀家待你还不够好吗?弄死你几个丫头又怎么了?你竟然如此狠心……” “你不过是拿我当个吉祥物罢了。”时安夏的眼里掠过一丝恨意,“还有红鹊,你让人把她活埋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她已经死了。这笔账,我一样要算。” “哀家不过是为你清扫障碍!她一个贱丫头爬了龙床,哀家活埋她都是轻的。”皇太后恶狠狠道,“你应该感激哀家!哀家是在为你出气!” 时安夏敛下眸色,厌恶应道,“你和荣光帝一样无耻!” 第601章 她偏不遂这个老毒物的意 “啊……痛……”皇太后又被新一轮痛楚吞噬。她清楚感觉到有万千虫子在吃空自己。 她呼吸急促,瞳孔放大。眼珠因为疼痛而几乎要瞪出眼眶,双手紧紧抓着身上的衣裳,指尖用力过度几乎要折断。 “求,求求你,求求你给,给哀家解药……”皇太后痛得鼻涕口水都不受控制,最后的理智都用来求饶。 可时安夏却悠悠说道,“你是不是忘了,是你亲口告诉我,‘千虫散’根本没有解药?” 皇太后脑子一阵刺痛,仿佛看见时安夏跪在大雨里求药。 她为个宫女哭得那般惨烈,“求太后赐药!求太后赐药!太后,臣妾保证不再追查西月的死,求您给东蓠赐下解药……” 那时的皇太后嫌恶地看着时安夏,“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千虫散’是哀家下的?” 时安夏疯了一样磕头,磕得脑门上全是血,语无伦次卑微哀求,“臣妾没有证据!臣妾知道不是太后下的药,但臣妾求太后赐下解药……臣妾再也不追查西月的死,再也不追查了,求太后赐解药!” 时安夏亲眼看到西月只剩下一张皮,又怎忍心东蓠也变成这样? 她不顾身份,只求救东蓠的性命。 可太后却说,“‘千虫散’哪来的解药?这世上啊,根本就没有解药。” …… 皇太后终究是疼晕了过去,像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躺在地上。 时安夏静静看着自己纤纤玉指上蔻丹染就的指甲,淬着毒的笑容冷若寒霜。 她原本一直不明白荣光帝的后宫子嗣为何那么少,后来才发现,是皇太后搞的鬼。 皇太后要让属于李家的血脉继承大统,所以暗中派人下药除掉了其他嫔妃肚子里的孩子,包括她时安夏的,只留下了李兰芝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瑜庆帝。 所以她的西月因为对医理有兴趣,爱钻研医术,皇太后唯恐被其发现端倪,视其为眼中钉杀掉了。 时安夏是很多年后才发现这个真相,便果断弃了本就愚钝不堪难当大任的瑜庆帝,扶持翎王殿下上位。 她偏不遂这个老毒物的意! 皇太后疼得蜷缩成一团,苍白的脸色在微弱昏黄的烛光下几乎没有人样。她满头稀松的白发,额上大滴汗珠滚落,嘴角抽搐时,口水不可控制地流出来。 时安夏眼神满是冷漠与决绝,走近她低语,“对了,忘记告诉你,我的驸马是梁国恒帝。很快,我们就会夺回皇位。到那时,我仍旧是皇后……” 皇太后猛然睁开眼,用尽力气看着面前的天命凤女。 梁国恒帝!陈渊!她记得梁国恒帝似乎叫岑……鸢……原来,如此! 时安夏笑道,“皇上也知道这事儿,所以你离间不了我们。呀,对了,其实时安柔应该也知道,可她……呵,就是不爱告诉你。” 皇太后气得连疼痛似乎都忘了,颤抖着嘴唇,说话已不利索,“她,她,她也知道!” 时安夏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再不看她一眼,站起身走出牢门时落下四个字,“咎由自取。” 身后,皇太后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吼和痛苦的哀号。 时安夏从袖中拿了个装着碎银的袋子递给狱卒,“好好照顾她。” 狱卒讨好地点头接过银袋子,便急急去燃了一支香。 那支香的味道,能催动“千虫散”更活跃。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时安夏走出牢房时,看见东蓠和西月好端端站在檐下,挤在北茴南雁红鹊红颜之间,眼睛莫名就湿了。 晚风很轻,知了在叫,绵绵细雨如丝线缠绕。真好啊!她的姐姐妹妹们都还活着,一家人齐齐整整。 夜宝儿一见她出来,挣脱开红颜手中的绳子,向着时安夏摇着尾巴奔过去。 时安夏抚摸着夜宝儿的脑袋,弯腰捡起牵引绳。 “夫人,快把披风换了,牢里晦气。”北茴拿着轻薄的蚕丝披风搭在腕上迎来。 红鹊抢着上前替时安夏把身上的披风解下,北茴再为她系好新的披风。 北茴道,“夫人,咱们快上马车回去吧。” 时安夏摇摇头,眸色温柔地落在东蓠和西月身上,“今儿晚上,我想和你们不醉不归。” 几个丫头眼里都露出几分欣喜,唯有北茴还清醒一些,“夫人,明天吧,明天早些出门儿。今儿太晚了。” 时安夏难得撒个娇,“北茴姐姐,你就依我一回!就一回好吗?” 北茴无奈地看着主子,“那少主知道么?” 时安夏笑,“他知道,我向他报备过哦。” 红鹊快言快语,“少主肯定有安排暗卫护着咱们,不会出危险的。” 北茴指了指红鹊的额头,“你就喜欢玩!一听到玩,你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红鹊咬着嘴唇笑,不说话,却开心极了。 时安夏抬眼望着嘀嘀嗒嗒的雨帘,心道从此以后,都会风平浪静,安稳顺遂。 几人上了马车,说说笑笑向着丛茵河而去。 一路上,最爱说话的,还是红鹊红颜和南雁,北茴偶尔插上一两句。唯西月和东蓠只是认真在听在看在笑,但很少说话。 上辈子也是这样,西月和东蓠都是闷葫芦。可时安夏知道,两人护主的心是一样的。 时安夏重生回来后,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她俩的前世,因为“千虫散”真是把这两个姑娘折磨得太痛苦了。 西月当时哭着求她,“娘娘,杀了奴婢吧!求求您杀了奴婢!奴婢好痛,好痛啊!” 可那时的时安夏怎么舍得杀了西月?活生生看着她变成一张皮…… 后来东蓠也中了“千虫散”,时安夏去向皇太后求解药而不得,便亲自下令杀了东蓠。 她不能让东蓠也如西月那样被折磨而死。 这两个人,都是她胸中最不敢也最不愿意触碰的伤痛……这一刻,终于释然。 雨夜中的丛茵河更美,挂着灯笼的画舫缓缓穿行于波光粼粼的水面。 灯笼的暖光在细雨中晕开,与河面上跳跃的银光交织成一幅幅流动的梦幻画卷。 一艘名为“楚阳舫”的画舫早已等在河畔边上,老板已翘首盼了多时。 第602章 最好的锦就是主子这里 微雨中,一辆华丽的马车停下,从里面下来一群妙龄女子和一只摇着尾巴的大黑狗。 众人撑着精致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各式花卉。雨滴沿着伞缘轻轻滑落,滴落在被雨水润湿的青石板路上,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 她们的衣裳随风轻轻摇曳,色彩斑斓,如同夏日里最绚烂的花朵。 唯最后出来的女子披着月白色披风,如同一抹纯洁月光飘然而下,落入了吱吱喳喳和满是欢笑声的凡间。 老板带着小厮丫头们忙上前来,将众人迎进画舫去。 今日的画舫早就被时安夏包下了,不接待外客。里头吃的喝的都备齐,老板便领着人退下了。 画舫缓缓行在丛茵河。 时安夏吩咐大家与她同坐一桌,北茴等人先是推辞了几下才妥协。 待众人落座,时安夏便招呼大家放开手脚吃喝,就连夜宝儿都分到了一大盆好吃的肉骨头,自个儿埋头啃去了。 等众人欢欢喜喜吃了半轮,时安夏才从袖里拿出一叠纸,缓缓道,“在座的,都是安夏的姐姐妹妹们。我们之间,有很深很深的缘分。这些,是你们几个的身契,今日我便当着你们的面撕毁。明日就去官府登记,给你们去奴籍。” 说着,她利落尽数撕毁。 众人大惊,竟无一人喜悦。 红鹊一块云片糕还在嘴里,眼泪就掉下来了,“夫人不要奴婢们啦……” 时安夏忍不住心头一软,拿手帕给红鹊擦眼泪,“你和红颜倒还真是一对,半句话不对就先哭为敬。” 红鹊撇嘴,“人家难过嘛。” 红颜小嘴一撇,偏过头也哭。 时安夏无奈地问,“红颜,你又哭什么?” 红颜低着头,眼泪哗哗流,“我帮红鹊哭。” 时安夏:“……” 一屋子人本来都很彷徨,却生生被这两人的哭给逗笑了。 北茴站起身,冷静又直接,“主子撕了奴婢们的身契,去了奴籍。那奴婢们是要被调到别处,还是继续留在主子身边?” 她理解的“身契”,主要是方便主子拿捏她们是否忠心。 如今主子要撕毁这东西,还她们自由身。这是不是说明她们在主子心里,根本不需要拿捏就忠心耿耿? 时安夏让北茴坐下,郑重回答,“往后余生,日子还长。你们愿意留在我身边就留下。若有更好的去处,我祝你们前程似锦。” 众人看着夫人,总觉得今日的夫人跟往日有很大的不同。其实这个话题早前也有说过,但不知为何,今日夫人说得尤其热烈沉重。 众人起身要谢主子恩,被时安夏按住了。 时安夏道,“往后,私下里咱们礼数可少些,不必拘着。”她指了指北茴,“尤其是你,你知道的,我一直拿你当姐姐……” “可……” 时安夏笑着打断,“别可了,咱们又不是在皇宫,需要一步三磕头。我只要你们好好的,没病没灾活到老。” “是!奴婢跟着主子到老到死,哪也不去!”南雁最开心。 众人七嘴八舌,都表忠心要留在时安夏身边。在主子跟前,吃得好穿得好还睡得好,日子过得安安稳稳,谁愿意到外面去前程似锦? 最好的锦就是主子这里。 时安夏顺手塞了一粒花生糖进南雁的嘴,然后伸手一拉西月,“傻姑娘,你就不说点什么?” “啊?”西月被点名,一时不知所措,“夫,夫人,要奴婢说什么?是奴婢侍候老夫人不够好么?” 时安夏看着老老实实的西月,心头就是莫名疼痛,“没有,你很好。我阿娘交到你和南雁手里啊,我放心得不得了。” 西月这才放下一颗心,轻轻笑起来,“是奴婢应该做的。” 南雁没什么心眼,快人快语,“其实西月姐姐可能干了。现在谁有个小痛小病,西月姐姐都能治。” “没,没那么厉害。”西月小心翼翼。 “你有天分的。”时安夏柔声道,“你知道你弱在哪里吗?” 西月抬起头,又敛下眉,不敢看主子,“西月哪里都弱。” 时安夏笑了,“傻瓜!”她将面前裹着糖霜的山楂推到西月面前,盯着她吃了一个,才笑道,“你就吃亏在不识字儿。所以我打算让你去云起书院先学习认字。” 西月脸一红,“可,可奴婢不放心老夫人……” 时安夏早有打算,“老夫人那边我会再安排人。你白天去书院学习,晚上回老夫人那边住,顺便照看照看老夫人的身体就好。” 西月心跳得剧烈,想起身给时安夏磕头谢恩,被时安夏阻止。 时安夏故意很严肃,“你先别高兴早了,读书可是个吃苦的活儿。你这一边学认字儿,还得一边学医。别以为去了书院可以躲懒,我花银子在你身上可不是白花的。你这一辈子,都得做我的府医才行。我不放心外面的人,有个头疼脑热,我又不能请申大夫来。你说是不是?” 西月果真听进去了,瞬间觉得自己肩上责任重大,重重点头,“夫人放心,西月一定努力学习。” 时安夏却想的是,等西月能认字儿了,还能送到安国夫人那里学习。既然安国夫人和凌云夫人纷纷入仕做女官,那她的西月为什么不可以? 只要西月有真本事,她就敢走后门把西月送进去。 时安夏想想就开心,又把视线放在东蓠身上,“东蓠,我给你请了个师父教你练武,以后可要用心啊。” 东蓠性子直爽,听夫人说“不必拘礼”,她就真的不拘礼。从上座开始吃到现在,听主子点名,嘴里那块红糖糍粑还吞不下去。 时安夏看着好笑,“你慢慢吃,不着急。” 东蓠终于吞下去了,忙回话,“红颜姑娘说这里的红糖糍粑好吃,所以奴婢就尝尝……哎呀,这一大盘子,被奴婢吃了一大半。” “爱吃就多吃点,不打紧。”时安夏纵容道,“人生在世,可不就得吃好穿好睡好!” 东蓠摇摇头,“不是呢,主子。奴婢没跟着您以前,吃不饱穿不暖,更睡不好。要不是有这么点三脚猫功夫,原先的东家差点把奴婢打死。也就夫人您最好,只要夫人不发卖了奴婢,奴婢这辈子就赖在夫人身边了。” 时安夏听得心头越发暖,“你不问问我给你找的师父是谁?” 第603章 寻个知冷知热的人过一辈子 东蓠是个聪明的,认真想了想,“总不能是状元郎吧?邢妈妈的侄儿?” 时安夏心中暗叹,她家东蓠是真聪明啊。要不是这么聪明,上辈子也不能把西月的死查到皇太后头上去,也因此送了命。 她笑着反问,“要真是呢?” 东蓠大惊失色,“还真是啊?那怎么行呀,他可是状元郎。” 时安夏嘴角漫开一丝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宠溺,“怎么就不行了?状元郎也需要银子买宅子,我价出得高,他就来了。我定银都交了。” 东蓠闻言心头一震,就觉得自己要大干一场,忙应下,“状元郎肯教,奴婢就用劲儿学。奴婢一定不辜负夫人的银子,定要把一两银子学出二两银子的货来。” 一桌人全都笑起来,红鹊尤其笑得清脆大声。 时安夏便是冷不丁问,“小红鹊,我要给你找到个大红鹊来,你见吗?” 红鹊没听懂,一脑袋问号,抹了把眼角半干不干的眼泪,“夫人,什么叫大红鹊?” 红颜平日娇憨,今儿倒是聪明了一把,“难道红鹊还有个姐姐?” 红鹊摇头,“没有呀,我只有个哥哥,还有两个妹妹,都不怎么熟。” 说话间,丛茵河上另一艘“星河舫”缓缓靠近,甲板上站着一男一女。 男子英伟健硕,穿着跟北翼男子完全不同的服饰。而女子…… “快看!”随着时安夏手指的方向,所有人都望向画舫窗外。 这一看,全都呆了。那不是大版的红鹊又是什么? 但见那女子,如同一朵艳丽的山茶花,美得令人心悸。 女子也痴痴望着她们这边,确切地说,女子是望着红鹊。 红鹊也呆了。那感觉有点像照镜子,可又不完全像。因为那女子看着比她大,比她美。 女子身姿曼妙,在丛茵河上仿佛踏水而行。她穿着少见的布衣罗裙,裙上色彩斑斓,绣着繁复而精美的图腾。 她的五官明艳立体,棱角分明。她眼睛很大,眼睛里闪烁着破碎的泪光。 不知为什么,红鹊看着女子哭,心里也很难过。 对面那男子显然忍得十分辛苦,似乎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眨这一下,眼前的景象就变了。 两艘画舫都行得很慢,此时离得极近,并头齐行。 时安夏站起身,走到窗边,扬声招呼,“请瓦真王子和沐桑公主移步过来?” 瓦真王子和沐桑公主齐齐双手交叉至胸前弯腰行礼,这是维那族的礼节。礼毕,二人又齐齐跪下,额头贴地,用北翼最尊贵的大礼向恩人致谢。 …… 次日,时安夏起得很早,应明德帝约,要去报国寺听经礼佛。 北茴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手里捧着洁面用的铜盆和温水,脸上带着温柔笑意,仿佛这日的清晨格外不同。 身契被撕毁,她不再是奴籍。尽管她的忠心不变,可干起活儿来的感觉真就完全不同了。 她昨晚甚至盘算,若是府里有可靠的家生子,寻思着合适就嫁了,一辈子不用离开夫人,还能生个不是奴籍的孩子。 若孩子是个聪明的,送他去读书学武,没准能跟邢明月一样……就算不如邢明月,差点也行啊。其实只要健健康康,以后长大了还能替主子分忧干活儿。 北茴昨晚一夜没睡,连一生的事都想完了。 她总算理解夫人常说的话,“给你们找个好归宿,嫁人生子,人生圆满。” 时安夏忍不住看着北茴笑,“今日吃了蜜糖吗?脸上乐开了花。” “哪有?”北茴没好意思说自己心里那点小算盘,只利落将铜盆轻轻放在雕花木架上,又细心拿起毛巾在水中浸湿,拧至半干,双手递到时安夏面前,“夫人,温度刚刚好。” 时安夏微微点头,接过毛巾,轻轻擦拭着脸庞,“也不知小红鹊怎样了?她这人怕生,胆儿小……” 北茴笑,“夫人放心吧,奴婢瞧着她哥哥姐姐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该是会待她如珠如宝。”一时不禁有些感慨,“奴婢觉得世间之事真神奇啊,红鹊竟然是部落的小公主。若不是遇到主子您,她那长相……” 时安夏敛下眉眼,心头掠过一丝淡淡忧伤。不由想着,上辈子她遇到我,也不见得是好事。 见主子沉思,北茴从对方手上拿过毛巾,试探着问,“夫人,红鹊是要跟着她的哥哥姐姐回部落去吗?” 时安夏摇摇头,“自然不会。他们那部落如今情势复杂,红鹊跟着回去只会受苦受难。我可舍不得。” “奴婢也舍不得。”北茴闻言,放下心来,“奴婢就觉得红鹊那容貌过于出众,现在还小倒是不怎么看得出来。再长大点,您看她姐姐就知道了,那容貌……若没有像夫人您这样的手腕护着她,奴婢实在担心得很。” 时安夏不由拉过北茴的手,轻轻摇了摇,“北茴姐姐,你总操心别人的事。你今年十八了吧?有合意的,要早些跟我说。我先替你掌掌眼,人品好的,咱们留意着,寻个知冷知热的人过一辈子。” 若是往常,北茴早已反驳了回去,可昨儿寻思过一宿,今儿再提到这话题,不由得脸儿一红,“嗯”了一声,便闷头帮夫人找衣裳去了。 时安夏见状,就觉得那身契撕对了。谁真的希望自己是奴籍呢? 在北翼,母亲是奴籍,孩子也是奴籍。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无望,真是让人对生活失去应有的憧憬和美好。 当时唐楚君问她,“你就不担心丫头们的心思起了变化?” 时安夏却想的是,上一世人家尽过一次忠就够了。这一世,算她还账。 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不能轻易考验,也不能轻易揣测。她想真心换一次真心,试试看。 北茴取出一件水蓝色绣着莲花图案的衣裙,轻手轻脚为时安夏换上。 衣裳质地轻柔,随风轻轻摇曳,如同一幅水墨画。 穿戴完毕,北茴又亲自给时安夏梳头。只用了一支白色玉簪,轻巧插入挽起的发髻中,说不出的清淡雅致。 正在这时,南雁站在帘外问,“夫人,奴婢可以进来吗?” 第604章 他看上北茴了 时安夏喊了声“进来”,便转头看向门口。 南雁刚进来,一下就愣住了,完全忘了自己的来意,脱口而出,“夫人,您真是一天比一天美啊。这么素净的罗裙挽发,放在您身上,跟话本子上的仙女儿似的。” 时安夏笑得开心,“这小甜嘴儿!大早上的,干什么来了?” 南雁这才想起正事,小嘴儿吧啦吧啦汇报一通,“早上奴婢多了句嘴,说您要去报国寺,谁知被钟嬷嬷听见了。这不,钟嬷嬷知道了,唐老夫人也知道了。唐老夫人说要去为姚老夫人祈福,早就想去报国寺。她叫奴婢先来跟您说一声,叫您等等她。” 时安夏心里苦啊,明德帝也要去,这一遇上…… 她也不好说南雁什么,人家南雁又不知这里头的弯弯绕。 时安夏起了个心思,“你去回我母亲,就说我和少主是应了皇上之约才去的报国寺。我和少主准备在寺里住一晚,你让我母亲明日再出发来报国寺,到时我们一起回来。” 南雁应下,去禀报了唐楚君,然后又跑来回时安夏,“老夫人答应了。” 时安夏就觉得,自己母亲虽然糊涂大意,但胜在听劝,还算是个省心的。 收拾停当后,正好岑鸢也穿戴好了。 两人携手上了前面的马车,夜宝儿也跟着窜了上去。 北茴和红颜提着两只精致的竹篮,里面装着香烛、贡品以及一些路上可能会用到的小物件,准备上后一辆马车。 驾马车的人,北茴认识,“咦,怎的会是你?” 那人站在马车旁,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羞涩,正是韦行舟,“皇上派我来接公主和驸马去报国寺,两位姑娘请上马车,我们要出发了。” 北茴没多想,顺口道,“那您去驾前面那辆马车好了。您身手好,有您在那辆马车上,公主和驸马安全些。” 韦行舟心道,有驸马在的地方,哪用得着我出手? 他笑道,“两位姑娘再不上马车,就追不上了。” 北茴一瞧,咦,还真是!也不墨迹了,忙招呼红颜上了马车。 韦行舟赶的马车又快又稳,有块石头都绕过去,生怕把人给颠到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前往报国寺。 马车里,时安夏十分不解,“皇太后的人该抓的都抓了,父皇还担心有人要对咱们不利,竟然派韦行舟来接应?” 岑鸢微微抬眸,看着一脸认真的小姑娘,淡笑,“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韦行舟自己要求来的?” 时安夏显然在某些方面很迟钝,脑子一点都转不过弯,“为什么?” “他看上北茴了。”岑鸢无奈地回答。 时安夏:“……” 刚还说让北茴留意合心的男子,这就有人送上门来了?可是……年纪大了点吧? 想到就问,“韦行舟多大年纪了?” “二十五吧?”岑鸢也不太清楚,“怎的,你不同意?” “年纪太大了。”时安夏摇头,“不太行。” “二十五的年纪大什么?”岑鸢哑然失笑。 在他的故乡,二十五岁人生才刚刚起步呢。 他决定从别的方面开导她,“你想,一个男子二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是一国之君的暗卫……” “西影卫不造册不入仕,暗卫永远见不得光。”时安夏反问岑鸢,“你见过几个暗卫影卫娶妻生子的?这是把妻儿置于何等危险的境地?” 岑鸢挑眉,竟反驳不得,只能顺着说,“如今明德帝掌权了,应该不会有太多乱七八糟的危险。他们虽不入仕,但明德帝给的俸禄不少,养家绰绰有余。” 时安夏仍旧摇头,“我记得你说过,他是游英帮的少帮主,是个爱惹事的,不适合北茴。” 她的北茴必须得嫁个安安稳稳的人,可不能再遭受什么折磨了。 “那若是北茴自己也钟意韦行舟呢?” 这!时安夏好半晌才长长叹口气,“那就只能成全啊。就像我母亲如今是不知道明德帝的心思,若是哪天她知道了,且有了相同的心思……我能怎么办?还是只能成全。” 她像是下了个决心,“可在这之前,我明知他们不合适,就不能再推波助澜,还得想尽办法阻止事情向不可控的方向蔓延。今儿早上,我让母亲别跟着咱们一起去报国寺,省得她遇上明德帝。” 岑鸢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阻止不了的。” 说话间,两辆马车过了安度桥,很快便停在了报国寺山下。 最先窜下马车的,是夜宝儿。 它一落地,就朝着山脚下另一行人汪汪叫唤。 明德帝已经到了一会儿,用手指着夜宝儿,“你就是那只大黑狗啊,还怪凶!敢吼朕的,你怕是天下第一狗!”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夜宝儿又向前蹦了几下,继续汪汪吼几声。 岑鸢懒得管,小心扶着小姑娘下马车。 时安夏却笑开了,“夜宝儿,你小心父皇赐你大不敬的死罪!” 明德帝负手而立,“朕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嘛!朕能跟一只狗计较?” 正在这时,韦行舟也过来,单腿跪地,“属下见过皇上。” “起吧。佛门圣地,不必拘礼。”明德帝说着率先踏上台阶。 时安夏不露声色观察了几眼韦行舟。早前也见过,印象不深,只觉得这个人很厉害。 如今用心瞧去,此人确实看上去很普通,人也不算高。尤其跟岑鸢站在一起,矮了一大截。 可韦行舟那双眼睛没有刻意敛下时,真是双目炯炯。 时安夏阅人无数,又岂能不知此子乃人中龙凤?可……北茴不适合过腥风血雨的生活啊。 韦行舟这会子几乎是踩着轻功一般的步伐走到北茴面前,二话不说,接过她手中的篮子。 许是觉得太刻意,他顺势又把红颜手中的篮子也接了过去。 他沉沉一声,“我来!”没敢看北茴,掉头就上了阶梯。 北茴倒也没多想,拎着篮子爬九十九阶,确实会累。他爱拿就拿吧! 时安夏见北茴神色无异,便知这姑娘丝毫也没意识到人家是冲她来的。 一行人来到报国寺门前,寂元大师领着一众僧人已在门口迎接。 第605章 宿命通 阳光透过稀疏云层,洒在古朴庄严的寺门上。 金辉中,寂元大师面带微笑,双手合十,目光充满了慈悲与智慧,“贫僧寂元,代表全寺僧众,欢迎皇上及诸位莅临敝寺。” 明德帝神情谦恭,上前一步,同样双手合十,恭敬答:“寂元大师,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大师真颜,实乃我等三生有幸。今日此行,一来是领悟佛法真谛,二来也是希望能聆听大师的教诲,以解心中之惑。” 寂元大师抬起头,意味深长的视线掠过明德帝,落在他身后的时安夏和岑鸢身上。 时安夏也目光深邃平和地与他对视。 故人啊! 她最后那几年,总与寂元大师听禅论道,于古木参天的禅院中寻觅心灵的宁静。 刹那间,她想起与寂元大师并肩漫步于青石小径,讨论佛法的微妙与生命的真谛。 也想起在禅房内,聆听寂元大师讲述古老的禅宗故事。那些关于放下、关于生死的话语,让她心灵平和。 还想起她与寂元大师一同坐在禅院的石阶上,望着天边变幻的云彩,谈论着生死轮回与因果报应。 更想起她跟随寂元大师学习打坐参禅,学会用一颗平和的心面对人生的起起落落,世事无常。 二人同时收回视线。 寂元大师笑着点点头,“善哉,善哉。佛门广大,普度众生。诸位请随贫僧入内,一同参禅悟道,共赴心灵净土。” 说着,他缓缓转身,引领众人步入古朴庄严、香烟缭绕的报国寺内。 一行人穿过曲折回廊,来到大雄宝殿。 殿内,佛像巍峨,金光闪闪,庄严神圣。 众人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屏息凝神,内心充满了敬畏与虔诚。 寂元大师先安排僧人为各位上香祈福,尔后随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僧人们口中诵念着经文,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如同天籁之音,回荡在殿堂的每一个角落。 祈福仪式结束后,寂元大师又亲自为众人讲解佛法要义,从因果报应到慈悲为怀,从修行的方法到生活智慧,言辞恳切,深入浅出,让在场众人受益匪浅。 最后,寂元大师寄语,“佛法非一朝一夕之功,需持之以恒,方能悟道。愿诸位今后能常怀慈悲心,行善积德,自利利他,共赴极乐。” 随着大师话音落下,众人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缓缓退场,独留明德帝,时安夏和岑鸢在场。 几人盘膝而坐,寂元大师再一次将目光落在时安夏和岑鸢身上,双手合十,连连道,“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时安夏和岑鸢也双手合十回礼。 时安夏忍不住问,“大师是看出什么来了?” 寂元大师目光深邃平和,“佛法无边,贫僧功法尚浅,只能略窥一二,当然看不出什么来。贫僧只知,这两位施主悟性极高,应是有缘人。” 时安夏知,就算寂元大师看出什么来,也不会宣之于口,便是微微一笑,念一声“我佛慈悲”,便敛下眉头,不再言语。 毕竟今日是明德帝要专程来解惑,可不能抢了他风头。 明德帝也在心里打了许久的腹稿,不知如何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疑惑。 寂元大师温声道,“皇上慢慢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忌讳。两位施主想必是您极信任之人,那么今日所言之事,权当您是说给佛祖听,不会传扬出去。” 明德帝闻言,果然放松下来。 他向着佛祖,把近日假死时看到的一些画面说了一遍。 时安夏和岑鸢相视一眼,方知明德帝竟真的梦到了前世。 明德帝问寂元大师,“关键是,我还看到了我死后的情景,不知大师能否为我解惑?” 寂元大师沉默不语,只凝眉听。 时安夏便顺着这一话题,也道,“我认识一人,她……在十六岁时遇到了大难。她梦到自己死了,梦境就像真的一样,结果……” 寂元大师笑了,“结果有人告诉她,梦是反的。事实证明,梦确实是反的。梦里死去的人,没死。” 时安夏眉头微蹙,问,“大师,您说梦到底应该是正的还是反的?” 寂元大师想了许久,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如夜空中的星辰,缓缓道:“梦,乃心之所向,魂之所游。其正反之说,实则难以一概而论。” 时安夏忍不住敛眉,随即又笑了。难道她还不了解寂元大师么? 任何问题都休想得到一个确切答案,得由自己去想,去悟。 她前世就是这样,有一次还发了脾气,说,“寂元老和尚,你能不能给哀家个准话?整天神神叨叨,没一句实话。” 寂元大师便笑,“老衲句句实话,是你心不静,气不顺,才听不懂。还怪老衲神神叨叨!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就像这会子,寂元大师又开始云里雾里了,“梦既非全然正,亦非全然反。它如同镜中影,水中月……” 明德帝挥了挥手,“不对,若都是镜中影,水中月,为什么人人梦到的都一样?” 寂元大师听他说“人人梦到”却也并不惊讶,只问,“敢问施主,这一生,你们还做过除此之外的其他梦吗?” 众人答,“自然做过。”可醒来就忘了。 寂元大师却不再说梦,而是说了佛学六大神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境通、漏尽通。 他道,“佛经记载,佛陀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而开悟后,遍知一切过去未来。这种神通,称之为宿命通。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拥有了宿命通,就可以知道自己、他人的过去及未来。” 明德帝到底聪慧,立刻看向时安夏。 他明白了,上一世悟性极高的时安夏修行打坐,或许就拥有了宿命通。 寂元大师又道,“贫僧只能说,功德无量之人,会有一些普通人无法企及的机缘……” 后面的话,他不便再说。只道,“佛法无边,众生平等。其实每个人都修行在各自的道上,或明或暗,或快或慢,皆由心造。” 时安夏忽然问,“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可能在某一时刻看到前世,或是生生世世?” 第606章 咱家有个大胆的想法 对于时安夏的问题,寂元大师没有正面回答,仍是道,“佛法无边,贫僧虽传法,却也深知法不孤起,仗境方生。” “贫僧只知,有些人自以为是死前看到了某一世的一生。其实不然,那许是魂游于六道轮回之中,于无数因缘际会下,窥见的一抹前尘旧影。” “世人常言轮回有报,因果不爽,却往往忽视了心念一动,万法皆生的微妙。所见之景,或许并非全然是过往之生,而是内心深处未了的情结,或是宿世因缘的投射,于生死边缘,心灵最为脆弱与纯净之时,得以浮现。” 岑鸢从头到尾没言语,但此时却福至心灵,想到拘无重忽然窥到前世种种,或许也是宿世因缘的结果。 时安夏却是疑惑,“有个人,笨而自私,还是棵墙头草。既无功德,又……她不使坏就不错了,不指望她能干什么好事。大师您说,她怎么也会有不一样的机缘呢?” “人不可貌相啊,女施主。”寂元大师微笑回答,“有的人能力大,护佑苍生;有的人却以己之能护弱小,哪怕她抬腿放过一只蚂蚁,总之以慈悲为怀,广结善缘,便是修行之道。”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大小生命,皆值尊重。不因位高权重而谄媚,不因卑微弱小而轻忽,此乃真正的大智慧,大慈悲。施主若有善念,举手投足间皆是功德。修行不在形式,而在心念……” 时安夏竟在这时,想起时安柔那货抱着自己的腿喊“惠正皇太后保佑”,又想起自己那尊牌位,人家可是时时上香上供果的……合着上一世这货也这样? 大雄宝殿外,齐公公等在外头,不时拿眼偷瞧北茴,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咱家记得,你叫北茴?” 北茴忙行了一礼,“正是。” “你,可是月山人?”齐公公每次远远看见这姑娘,不知为何心中就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今日尤甚。 北茴摇摇头,“奴婢本是良峰人。” 齐公公“哦”了一声,有些失望,“总觉得姑娘看着亲切,像是……应该认识许久一样。” 北茴笑应,“公公身份贵重,北茴怎敢与公公攀交情?” 瞧着这俩有来有往,说说笑笑,韦行舟脸都黑了,拖着齐公公就到了一旁,“你一个太监,怎的还用这套把戏跟姑娘搭讪?” 齐公公拍掉韦行舟的手,也黑了一脸,“西影卫了不得!咱家可是皇上的心尖宠,哼!你可别来惹本公公!”他忽然心念一动,指着韦行舟道,“哦哦哦,韦大人是吧?你不会看上北茴姑娘了吧?呵呵呵……” “你呵呵什么?”韦行舟被戳破了心思,脸一红。 “呵呵呵!”齐公公白了他一眼,“咱家就喜欢‘呵呵’,你拿咱家怎的?” 哼,还说他是个太监! 太监就不能搭讪了? 他偏要搭,撒开脚丫子,就往北茴那头跑,“北茴姑娘,北茴姑娘……” 韦行舟想要动武拉住他也不成,北茴已经看了过来,“公公您慢点!” 齐公公眉眼弯起来,“还是北茴姑娘心疼人儿!咱家就喜欢这样善解人意又温柔的好姑娘,咱家有个大胆的想法……” 韦行舟气得心肝疼,好容易喜欢上个姑娘,一个太监还要来抢? 就听齐公公道,“不如咱家收北茴姑娘为义女如何?” 北茴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那,那怎么行?” 齐公公耷着眉,“北茴姑娘也嫌弃咱家是个太监不成?” 北茴吓得忙往地上跪,“公公恕罪!公公误会了!北茴只是觉得公公身份贵重……” 一个声音在大殿门口响起,“公公身份贵重,北茴你正好认干爹啊。以后你这靠山越来越多,我给你许了亲,人家才不敢欺你。” 那正是从大殿里笑着走出来的时安夏,望着远山之巅,青翠葱笼,云雾缭绕。 刚受过佛法洗礼,更是心有所感。但觉世间万物皆奇妙,就像齐公公和北茴之间。 她从未给二人暗示过什么,可每次都觉得齐公公看北茴的目光不同于旁人。 直至今日,齐公公主动提出要收北茴为义女。 其实前世北茴就是齐公公的义女啊。 齐公公为这义女到处寻药治伤,还不惜为她试药。 在送北茴最后一程时,齐公公说,“好闺女,你安心走。你太痛了,咱家不想看到你这么痛……咱家知道你担心太后,你放心,咱家会照顾好太后……” 北茴那时喉咙坏了,不能说话,只能用手势和口形跟他说,“爹爹,来世北茴还做您闺女,一生孝顺爹爹……” 这会子,时安夏深深敛了泪光,温声道,“我帮北茴做主了,齐公公,择日不如撞日,当着佛祖的面,您认了北茴做闺女吧。” 齐公公只觉全身都要飘起来,眼睛莫名就湿润润的,“好,好好,海晏公主,老奴谢谢您,谢谢您啊。” 时安夏却是温声道,“是我该谢谢您。北茴自小孤苦,家人将她卖了换粮食。她现在拜在您名下,便是有了您的疼爱。” 北茴讷讷望向夫人,见夫人温柔的笑意如佛光照耀,只觉心里暖洋洋的,忙跪下,“北茴拜见齐公……拜见干爹。” 齐公公激动得手忙脚乱,将一块上好的玉佩从腰上解下,交到北茴手里,“拿好拿好,咱家还攒得有别的宝贝,赶明儿全给你当嫁妆。” 明德帝见众人在大殿外又是认亲又是送礼,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欢悦之情。 他轻轻一笑,手中那把精致的折扇缓缓展开,扇面上原本绘着淡雅的山水,此刻在其手中,仿佛也沾染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淡淡道,“笔墨。” 僧人们闻言,连忙抬来一张古朴的桌子,备好笔墨纸砚。 明德帝缓缓走到桌旁,轻提毛笔,蘸满浓墨,笔尖轻触扇面,随即在原有的山水画中游走起来。 须臾,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便跃然纸上,正是站在大雄宝殿前目及之处的青葱远山,云雾袅袅。 时安夏悄悄跟岑鸢道,“你瞧那纸扇上的云雾里,其实还藏着两个人……” 第607章 闺女的亲事得咱家作主 岑鸢定睛一看,扇上那云雾深处隐隐约约是北茴拜齐公公为干爹的场景,不由哑然失笑,“他这扇子值钱了。” 明德帝也笑道,“佑恩哪,朕没准备,这扇子便是送你了,祝你收了个好闺女。” 齐心尖宠大喜,“老奴谢皇上恩典……”他双手接过扇子,越看越喜欢。看一眼扇上的山水,又看一眼远山,也找到了隐在云雾处的两个人,不由连连称妙,“皇上对老奴,那是用了心的呢。” “那还用说!”明德帝心情好,更是宠着齐公公。 齐心尖宠便是得寸进尺地问,“皇上,御赐之物可否转手送人呐?” “嗯?你想转送给谁?”明德帝皱眉,瞪着他。 齐公公陪着笑,“自然是给老奴的闺女北茴啊。” “那自然可以。”明德帝负手而立,“佑恩也是有闺女的人了嘛。” 齐公公忙朝北茴使眼色,叫她谢恩。 北茴头晕晕的,心里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涨满,根本没听清为什么要谢恩,更没意识到刚认的爹送她的御赐之物得多值钱。 这东西要祖祖辈辈传下去,那是能作为家族传承传下去的圣物。 北茴深深跪了下去,“谢皇上恩典!” 末了,她又朝齐公公行了个大礼,“谢谢干爹。” 齐公公笑眯眯,朝不远处的韦行舟挤眉弄眼。 哼,跟咱家斗!你小舟子还嫩点! 我闺女的亲事得咱家做主!长得一般的,不要!个子不高的,不要!行事危险的,不要! 哦哟,你小舟子全占齐了哟! 那头韦行舟傻眼了。 齐公公你是真行啊,搭讪还能搭出个闺女来。 平素你拿捏不了我,合着想做岳父拿捏我? 两人的眉眼官司落在明德帝眼里,使得他无奈叹口气。 你一个西影卫好端端来惹佑恩做什么?佑恩这人一向护短,还一向记仇。你跟他较什么劲? 站在一旁的寂元大师慈眉善目地看着眼前北翼的皇帝,但觉对方似比十年前看到的时候更加光彩照人。 那时候,明德帝眉心深处似有难以预料且难解的死劫,而今竟然散了。真是奇迹啊。 他便是又将目光投向时安夏……此时时安夏也在看他。 二人视线一触,便都笑了。 几乎是同时开的口。 寂元大师:“想来我师弟收到的那封信,应该就是你借用老衲名义写的了。” 时安夏:“抱歉,当时事出紧急,我便借用了寂元大师您的名义给宏达大师写了一封信。” 两人说完,不由得又同时笑了。 就在这时,后山传来狗叫声,又传来红颜的哭泣声。 所有人都往后山跑去,韦行舟和岑鸢最快,很快就跑没了影。 待时安夏等人到达时,一切已经风平浪静,只有红颜眼睛红红的,连夜宝儿都不叫了。 “怎么了这是?”时安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红颜面前。 红颜一瞧见时安夏,眼睛又红了,一把抱紧时安夏泪汪汪,“夏儿姐姐,好可怕呀,这口井!这口井……” 寂元大师十分诧异,“姑娘在井里看到了什么?” 红颜小嘴一撇又要哭了,可想到正事要紧,赶紧稳了稳,“我在井里,看到了,看到了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韦行舟等人顿时觉得这姑娘大惊小怪,无非是个梦,有什么可哭成这样的? 唯时安夏知,恐怕红颜看到了前世自己被人推下井里去的场景。 她便是转身问,“寂元大师,这是什么井?可有什么说法?” 寂元大师一边仔细观察着红颜的面相,一边回话,“这口井叫乾坤井,据说有缘人能通过井口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又或者是日思夜想的亲人……” “真的有这么神奇?”韦行舟第一个不信,凑到井口去一瞧,半晌,抬起头,“什么都看不到,黑漆麻乌一团。” 寂元大师也不阻止众人的好奇心,待他们一个一个看完后,又让红颜再去看了一次,“看到什么了?” 这一次,红颜也摇摇头,“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到。可是……” 寂元大师温声解释,“许是施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内心恐惧无限放大,以至于梦境与现实交织,难以分辨。梦境乃心中之影,反映了施主内心深处的忧虑与不安。世间万物,唯心所现,唯识所变。若施主能放下执念,清净本心,那些恐怖的梦境自会逐渐消散,心灵得以安宁。” 红颜显然并未被说服,问时安夏,“夏儿姐姐,您也什么都看不到么?” 时安夏摇头,“看不到。” “哦。”红颜不死心,又凑到井口看了几眼,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得点点头,“大师说得对,或许我都分不清了。” 时安夏替她擦了擦眼角,“爱哭包,早告诉你了,梦是反的,你整天害怕什么?” 红颜想了想,是呀,温姨娘都死了,谁会推她下井? 嫡母和姐姐全死了,她却活得好好的,跟梦完全相反啊。 刹那间红颜破渧为笑,“对对对,梦是反的,梦是反的。” 明德帝深邃的目光落在时安夏和岑鸢身上,原来世上说,梦是反的,是这个意思。 有人提前解决了障碍,梦才会是反的……他的人生也是如此,无人护佑他,便是死路一条。 吃完斋饭,时安夏向僧人要了几间禅房。 她道,“我和驸马要在报国寺多住两日,就不随父皇您一起下山了。” 明德帝想了想,“朕也想在报国寺住一晚,明日再走。” 时安夏眼皮一跳,“父皇……还是早些回宫吧?那么多大事等着您处理呢。您是一国之君,哪有这个闲功夫住在宫外?” 您快些走,我母亲明日就要来了啊! 明德帝深深看了一眼时安夏,又看了一眼岑鸢,没回话,只负手冷哼了一声,吩咐下去,“备禅房。” 时安夏看着明德帝进入禅房的孤独身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回到禅房,她问岑鸢,“你说,我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我觉得父皇被伤着了。” 岑鸢答非所问,“其实明德帝挺可怜的。” 第608章 一个情字最断人肠 时安夏同样觉得明德帝挺可怜,尤其刚才看到他孤单的身影。 其实上一世明德帝也总是独来独往,鲜少让嫔妃伴驾。但再可怜,她还是不希望母亲进宫去过等人垂怜的日子。 母亲现在多快乐啊!每日与阿娘一起写文画画,赏花听曲,与三五个密友焚香饮茶,想去看看儿子和儿媳妇,几步路就到了。 若是进了深宫,想见一面,虽说现在谈不上多难吧,但总不是那么方便。毕竟宫里规矩多如牛毛,身不由己。 时安夏上辈子最讨厌的四个字便是“身不由己”,是因为知道深宫的苦,才不想让母亲走这条路。 这会子是昼寝时刻,岑鸢也回了自己的禅房歇息。 时安夏在硬邦邦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齐公公在外头跟北茴小声说话。 时安夏拉开门的时候,正好听见北茴说,“干爹,您这就要回宫了啊?不是说明日再回吗?” 时安夏诧异地问,“齐公公,我父皇现在要回宫?” 齐公公笑着点头,“主子事务繁忙,哪里真能在外歇着呢?等回去,折奏都要堆成山了。” 时安夏说不清为什么,匆匆扔下一句“我去见见父皇”,就朝明德帝奔去。 禅房门是开着的,明德帝穿戴整齐,手里拿着毛笔,桌案上摆着一把摊开的折扇。 折扇上墨汁未干,似乎是明德帝又画了一把。 见时安夏来了,明德帝下意识将折扇往里挪了一下。但墨汁未干,又不便收扇,场面还挺尴尬。 尽管如此,时安夏倒着都把折扇隐在云雾里的两人看清楚了。 一个男子站在这头,一个女子站在那头,两两相望。 这小心思! 时安夏敛眉行了礼,才问道,“父皇,听说您要回宫?” 明德帝将毛笔放在笔搁上,抬起头,声音沉了几分,“朕知道你爱护母亲心切,请你相信朕,朕……不会伤害你母亲。” 他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了几分伤感,“朕也不希望她郁郁而终。” 时安夏闻言心咚的一跳,“父皇您……” 明德帝不欲多谈,“放心,总之朕不会主动招惹你母亲。可……” 他想说,如果有缘分呢? 随即又自嘲地笑了。所谓的缘分,也不过是自己弯来绕去找上门的吧。 时安夏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那么看着明德帝用水洗了手,待折扇墨汁一干,便收了起来。 她将明德帝等人送到报国寺门口,心中五味杂陈,目送那高大的身影渐渐往阶下走去。 报国寺的钟声悠悠响起,每一声都像是要将她的心撞出一个缺口来。 时安夏忽然冲口而出,“父皇!” 明德帝扭过头,从阶下仰望这个女儿。 斑驳阳光洒在她身上,长发随风轻轻飘扬。几缕发丝顽皮拂过她白皙的脸颊,为她平添了几分少女独有的俏皮。 他就觉得,这个女儿其实是最像他的。 那双眼眸深邃而明亮,“父皇,儿臣答应您,不阻止,但儿臣也不会帮忙。所以,您不用因为儿臣的话急着回宫。” 明德帝一愣,随即嘴角一抹笑意漾开,手中折扇轻敲了一下手心,“朕宫里事多,政务繁忙,可不是因为你让朕回宫,朕就回宫!哪有女儿管起父亲的事来了!行了,回去吧。” 他说完,转身继续下阶梯。 齐公公朝着时安夏挥了挥手,又朝着北茴挥了挥手,跟着走了。 齐公公美滋滋,“主子,海晏公主这意思是不反对您接近她母亲了?” 明德帝笑容久久落不下去,却是道,“她不反对,是她对朕的一片心意。朕也不能真的去招惹她的母亲……” 后宫中如今虽然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娘家没参与谋反,且又没承过宠的闲散嫔妃在里头。但到底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若是唐楚君进宫打破平衡得了帝王专宠,这里头的妖蛾子怕是层出不穷。 明德帝不敢赌。 他看到过唐楚君郁郁而终,到死都不知她的儿子被换了。他便知,她其实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活泼开朗。 如今是没有什么烦心事,才会变得整日笑颜如花,怪不得时安夏一直不希望他接近唐楚君。 一个情字,最断人肠…… 马车缓缓行进在山路上,过了安度桥和英庄大道,刚进槐荫路时,就碰上一辆马车陷进了路边的沟里。 另一辆马车停在路当中把路堵着,车里一个穿着打扮十分美艳的夫人还伸出头来阴阳怪气,“你们那破烂马车把我马车碰坏了,赔得起吗?” 另一辆马车上的嬷嬷从倾斜的马车中狼狈钻出来,却仍是中气十足,“咦,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我们夫人好心,为了让你们马车顺利过去才让车夫靠边。你这夫人混不讲道理就算了,连车夫都不讲道理,故意把我们马车挤下沟去,现在还说风凉话!” 那美艳夫人这下可不干了,“嚯,几年没进京,这京城的风向是变了呢?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顶嘴!” 嬷嬷显然已经当了许久的硬气人儿,哪受得了这个气,“我管你是谁,你把我们夫人的马车挤下去就不对!” 明德帝皱眉探了个头出来,淡淡吩咐,“佑恩,你去看看。” 齐公公应了一声,朝着赶马车的韦行舟瞥了一眼,阴阴得意地笑。 小样儿!收拾不了你! 想跟我闺女待一处,门儿都没有! 韦行舟早知让自己跟着回宫是齐公公搞的鬼,偏偏还拿他没办法。 他决定搞好关系,便是朝齐公公挤了个笑容。 齐公公傲娇地扭过头,懒得理,跑去前面,正要问出什么事了,就听倾斜的马车里头有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钟嬷嬷,先把我扶出来,这茶水倒了我一身呢。” 齐公公猛地打了个激灵,天爷哪,我主子的心上人来了! 他正要去禀报万岁爷,就听那美艳夫人笑出了一种九曲十八弯的刻薄笑声,“哦哟,茶水倒一身!你们那破马车里还有茶呢,哈哈哈哈,也不知道是哪家破落户的马车!” 齐公公便是冷冷问一句,“那你这又是哪家的破马车?” 第609章 他真的刚刚好 马车窗帘半开,美艳夫人笑容一僵。 她从对方尖细张扬的声音里听出来问话的是个公公。再向着那公公看去,见对方身着华丽锦缎长袍,面容白皙,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手中握着一根精致拂尘轻轻摇曳,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威严。 美艳夫人心头咯噔一声,暗道糟糕,这怕是哪个王爷家的公公吃多了没事干管闲事来了。 她自己出身显贵,除了皇家能让她收敛些,倒不怵旁人。但自来母亲都教她,出门在外少惹事,尤其京城卧虎藏龙,转个弯都能碰见几个达官贵人。 她刚回京,早把母亲的话忘个一干二净。这会子看见这公公,倒是想起来了。 她迅速调整情绪,恢复脸上标志性的温婉笑容,正要说话,却见那公公一脸不耐烦掉头就跑。 跑走的时候,似乎还扔下一句话,“嬷嬷,让你家老夫人千万别动。咱家这就去找人。” 美艳夫人一听“老夫人”,只当马车里是个五六七八十岁的老妇,瞬间心里有了计较,“寒嫣,拿一株人参给那边送去。” 寒嫣舍不得,“夫人,你说的不是百年参吧?那么贵重。” 美艳夫人淡淡道,“当然不是,你拿别的。那些人又不懂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寒嫣这才笑开,“是。” 她依言捧着一盒人参来到马车边的钟嬷嬷跟前,硬挺挺地将盒子递过去时,还把盒子打开着,“喏,这个给你们!就当是补偿,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要在外面胡说八道。” 钟嬷嬷低头一瞅,气笑了,“拿只野萝卜根就来冒充人参?就这随随便便拿得出野萝卜根的能是什么好人?我说怎的那么不讲道理,搞半天,本来干的就是这行当!” 寒嫣当然不能承认,“你个老妈子懂什么!这是上好的人参!简直不识货!我们这可是要在润福堂正经售卖的,你别胡说!” 润福堂是老字号,专门卖又贵又稀缺的药物。她以为自己抬出“润福堂”几个字就能震慑人家,可她错了。 钟嬷嬷冷笑一声,“润福堂是吧?要是查出润福堂卖这种东西,估计就得关门歇业了。” 寒嫣见老嬷嬷油盐不进,也是十分不耐烦,啪的一声关了盒子,冷着脸居高临下道,“好个不讲理的刁奴!也不知是哪家小门户出来的!我们夫人好心好意送东西安抚你们这些穷人,你们还不领情!那算了,就这样吧!” 美艳夫人远远听到寒嫣和嬷嬷之间的争吵声,脸色骤变。 现在普通京城人家都能识别野萝卜根了?那她这满满一车野萝卜根卖给谁去? 寒嫣气鼓鼓回来了,“不识抬举!小门小户!” 主仆二人都以为那是普通百姓的马车,是因为那马车外观十分普通,既无品级,也无花哨装饰,看着就不显贵。 这头钟嬷嬷也在后悔,“早知就挑辆好点的马车出行了……” 唐楚君在车里蔫蔫的,“怪我,我想着去报国寺,一定不能太显眼了。” 钟嬷嬷抢着认错,“怪老奴,再不显眼也不该挑个府里买菜用的马车,害老夫人遭了罪。” 实在是剩下的全都华丽得很,实在没得挑啊。怎知出来就遇上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两人说话间,齐公公带着明德帝一行人连走带跑奔过来。 齐公公在前面领路,一行侍卫将明德帝围在中间。 美艳夫人这会子已下了马车,一抬头望去,呆了……好个出类拔萃的男子。 但见行在最中间的男子当真是气宇轩昂,绝对的人中龙凤。 他鼻梁高挺,剑眉深目,身上穿着一袭颜色深暗的锦袍。他行走带风,仿佛那风都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震颤,带起一阵阵微妙的涟漪。 那是一个男子一生中最好的年纪。褪去了青涩,减一分嫌嫩,多一分又嫌老。 他,真的刚刚好。 美艳夫人原本还打算端着,尽显贵女风范。可现在有两件事使她担忧,一是她怕错过认识这个男子的机会;二是担心那家破落户对男子胡说八道,毁她声誉。 她得先一步把事情讲清楚,解释一下刚才的误会。这便整理了一下衣裳,对身边侍女使了个眼色,几人齐齐迎上前准备寒暄几句。 却不料那可恶的公公尖细着嗓音,急匆匆吼得跟只恶犬似的,“让开让开!闲杂人等统统让开!” 他话音刚落,那群侍卫立刻一拥而上,伸手将美艳夫人逼得步步往后退。 中间便让出道来,让男子往斜翻在沟里的马车而去。 马车里,唐楚君还在说话,“钟嬷嬷,你给搭把手,我就能出来了。我还好,没伤着,不需要找人帮忙……” 钟嬷嬷用低得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老夫人,您待着别动,是皇上身边的齐公公。他……” “那就更不行了。”唐楚君急得满头大汗。 如果是齐公公,那他不得把皇上喊来?皇上来了,见到她这副狼狈的样子,惊了圣驾可怎生是好? 她急了,慌忙把手伸出去,“钟嬷嬷,你拉我一把,把我拉上去。” 她洁白玉手便是被人一把握住,对方沉稳有力的手掌传递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唐楚君一抬眸,顿时慌了,“皇……” 明德帝轻轻摇头。 唐楚君立刻懂了,这是微服出巡不能让人知道身份,只得把后头的话全咽下了肚。 一时那手也不知是该抽出来呢,还是继续让明德帝帮忙把她拉出去。 唐楚君脸红透了。 她今日是要准备去报国寺,不止衣服穿得庄重,连脂粉都未施半分。 这刹那间的脸红如同胭脂轻抹,简直连这狭窄幽暗的马车里都因此艳若桃李。 明德帝心跳如雷,喟叹一声,“你要出来吗?” 唐楚君忙点头,本来想说让钟嬷嬷拉自己就可以了,问题是自己的手还在人家手里,一时羞得无地自容。 天哪,这可是皇上啊! 被真龙天子握了手,得长命百岁吧?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身子一轻…… 第610章 可以给你撑腰啊笨 明德帝探着大半个身子进来,伸出强健的手臂,将唐楚君用力从狭窄的车门半提半抱着硬拽了出去。 唐楚君脸红得跟熟透了的苹果,一出马车刚落地,忙从明德帝怀里起身退出,然后就要跪下谢恩。 明德帝用手虚虚一托,低声道,“不必,举手之劳。” 他见唐楚君被茶泼了一身茶渍,十分狼狈,便顺手解下披风为她披上。 唐楚君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 正要说点什么,却听齐公公独有的谄媚嗓音刻意压低,“夫人是海晏公主的母亲,皇上是海晏公主的父皇,就这层关系,不都是自家人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夫人您就披上吧。” 我主子的披风可不是谁都能披的! 唐楚君本来也谈不上冰雪聪明,被齐公公这话一绕就给绕晕了。 听起来,话是不错,好像是自家人呢。 可那是皇上啊!她还没自大到以为自己真的能跟皇上是一家人的地步。 她别的不懂,只知有些人情越用越薄。她不能拿她夏儿的脸面,在皇上面前过度消耗情谊。 唐楚君行了一个万福礼,仍是将披风拿下还给明德帝,“我那车厢里头有披风,能不能麻烦您的侍卫帮我把马车抬上来?” 明德帝不再强求,只将披风轻轻搭在腕上,便吩咐侍卫把陷在沟里的马车抬上来。 要不是沟里有石头卡住了车轮,其实那马都能自己把马车拖上来。 侍卫把石头一挪开,马儿便能拉动了,一用力,马车就被拖了上来。 马车是被拖上来了,可马车夫受伤了。 马车夫是整个人摔进沟里,腿被车架压到,现在还渗着血。 唐楚君心里那叫一个气,忍得十分辛苦,低声道,“皇上叫他们避让,您先行回宫吧。民女还得找那妇人扯扯这中间的理儿!” 明德帝挑眉,很正经的样子,“朕不急,朕也想听你们扯扯。” 唐楚君蹙着眉头,心道你在这,影响我发挥。 明德帝不走,心道朕在这,可以给你撑腰啊笨!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倒是那美艳夫人气呆了:说好的五六七八十岁的老妇呢?谁眼瞎管这叫“老夫人”? 她见那两人低声细语,又见恶犬公公就站那慈眉善目看着二人。 这!美艳夫人现在脑子有点乱,想着自己车里那堆东西,看着远***色如春,一时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最后决定,走吧!只要是这京城圈里的,就不愁她姐夫找不出人来。 到时她姐夫出面解释解释,这茬就过了。 其实她主要不高兴的是看到男人抱那女子,虽说是救人,但瞅着二人一副眉目含情的样子,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这京城的风,是该束束了!她得找人查查这女的是谁,改日就暗地里收拾了这狐媚子! 这么想着,美艳夫人就准备脚底抹油开溜。 唐楚君眼尖,瞅到坏人要跑,顾不上在明德帝面前维护贵女的风仪,吼一声,“给我站住!” 美艳夫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敢有人这么吼她! 她柳眉一竖,一只脚踩在马凳上,一只脚踩在马车上,居高临下,“你叫谁站住?” “你看这还有要跑路的人吗?不叫你,我是叫鬼啊?”唐楚君硬气了大半年,气势已经拿捏得很好,“做人讲讲道理,我好心让你顺利通过,你却让马车夫故意挤我的马车下沟!这笔账,今天必须跟你好好算算。” “什么叫我让马车夫挤你的马车下沟?”美艳夫人十分不高兴,可碍于那男人在场,脱口而出的咒骂倒是收敛了不少,却也无法掩饰与生俱来的傲慢,“你有什么事,来安平王府找我。” 哦!安平王府!怪不得这么嚣张!咦……安平王府?唐楚君扭头看明德帝,低声问,“那是不是皇上您的弟弟?” 明德帝正经回话,“此人不熟,不必顾虑。” 不熟啊?那就好办了!唐楚君也不想想为什么人家和弟弟会不熟,总之正主说不熟,那就是不熟。 她这会子看明德帝是相当顺眼,但觉吾皇英明神武,绝对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楚君挺了挺背脊,可不惯着这美艳夫人,指了指马车和马车夫,“我马车坏了,马车夫也受伤了,你现在就得赔给我!还有,我家嬷嬷这老腰也闪了,我的裙子也弄脏了,对,我脚也扭了……” 明德帝扬了声儿问,“什么?脚也扭了?” 唐楚君一直忍着疼没发作呢,现在一说出口,那脚踝处的刺痛便是阵阵袭来,很快额上就冒了层细密的汗。 “嗯,疼……”她眉头低蹙着,没发现明德帝眼里的忧色。 美艳夫人见到男人那关切的目光,不由得心生妒忌,“照你这么说,那我也扭了脚啊!你是不是也要赔我?两车相撞,你马车不好能赖我?还说我故意挤你,有证据吗?” 钟嬷嬷手里拿了件干净披风给唐楚君披上,气得回嘴,“你那破锣嗓子不是一直在叫,挤他挤他!你当我们都是聋子不成?” 美艳夫人耍赖,“你们当然这么说了。刘成,你刚才听到我说让你挤他们吗?” 刘成是马车夫,立刻接话,“夫人,小的在前面根本什么都听不到。小的也没有故意挤他们,是他们自己马车不行掉进沟里,怪得了谁?” 齐公公好急,主子您说句话,把这些狗东西抓起来,全抓起来得了。有他们好看! 可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眼前的都是明德帝的子民,他能随便因为喜欢的女子受了欺负二话不说就把人抓起来? 那不能!那不成了恶霸?不过嘛,既然是安平王家的人,跑得了和尚是跑不了庙的,他还想再看看唐楚君要怎么处理。 毕竟,没有他女儿时安夏盯着,他能多留一刻是一刻,且待且珍惜啊。 明德帝双手抱在胸前,闲看热闹。他站得离唐楚君很近,怕她脚疼,万一站不稳呢? 但唐楚君现在是战神,站得稳稳当当,还气势逼人。作为“楚笙先生”,她能像普通人一样跟人光打嘴仗吗? 她凉凉一笑,“今儿我不止要你赔银子,还要告你私运假货,用野萝卜根冒充人参在润福堂售卖,扰乱京城医药秩序!” 第611章 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点王法了 美艳夫人脸色骤变,登时恼羞成怒,“你休要胡乱攀咬!我跟润福堂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走了,没空跟你胡搅蛮缠!” 说着她直接上了马车,扬声吩咐,“我们走!” 活脱脱跟被狗撵了一样! 唐楚君本来也只是诈一诈,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激烈,瞬间心里便有了底。 但她还没来得及跟明德帝商量,就听明德帝下令,“西影卫拦住她。” 西影卫明面上只来了一个韦行舟,闻言立马带着侍卫上前拎下车夫刘成,将马车团团围住。 美艳夫人大惊失色,疾言厉色,“你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她从来没听过什么西影卫,只当是谁家府卫。 齐公公知主子的金口可不是跟一个妇人打嘴仗的,便是冷笑一声,“不就是安平王府的人吗?” 美艳夫人怒! 不就是安平王府的人吗?不!就!是!这个阉人算个什么东西! 她凝眉冷声喝斥,“我看谁敢动手!” 现在看那男人也没那么顺眼了!太没眼力见!这京城,除了皇上,还有谁大得过她姐夫安平王爷? 但很显然,人家确实没把安平王爷放在眼里,不止拦下了马车,还要进行搜查。 美艳夫人尖叫着挡在马车门口,一副谁敢动手就挠花谁脸的架势。 韦行舟可不管这些,正要伸手把女子拎下马车,就见一长串马车路过明德帝的座驾,从旁齐齐进了槐荫路。 那打头的马车车夫老远就在喊,“东家,这些货是直接运到王府,还是运到哪个仓库?” 美艳夫人脸色一变,顾不得贵女风仪,跳下马车直打眼色,挥手,“去找冯掌柜,快!” “快什么?听不见西影卫执勤?”韦行舟一声令下,侍卫们拦住了打头的马车去路。 打头的马车车夫愣了,不知所措地看向东家。他们只是镖局伙计,自来两不惹,一不惹山匪江湖,二不惹官家权贵。 且,他们可不像美艳夫人那般无知,连西影卫都不清楚。 他们走南闯北,上京城也不是一回两回。不止知道西影卫,还知道东羽卫,卫皇司,御林军以及刑部和大理寺。 一听“西影卫执勤”,立马双腿一软,下车跪在地上,连声告知自己只是镖局伙计。 美艳夫人尖叫一声,“光天化日!北翼京城,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点王法了?” 她双手紧握成拳,一双眼睛怒视着韦行舟,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烧穿一般。 韦行舟拿出腰牌亮了一下,讥诮道:“夫人还知道王法!干扰西影卫执勤办案者……”他抽出随身配刀,声音沉沉,“格杀勿论!” 语毕,他手一挥,侍卫们冲上马车,将里面的东西一箱一箱抬出来,竟摆了满满一路。 美艳夫人被明晃晃的刀晃花了眼,全身都在抖,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箱子打开,齐公公也上去瞧,随手一翻,“嚯,野萝卜根冒充人参!可以啊,天子脚下卖假货,这是真不把王法放在眼里!” 他将那所谓的“人参”狠狠掷进箱子里,喊了一声,“全部抓起来,彻查!” 美艳夫人也是娇养长大的,在宿州地界只有她抓别人,还没谁这么对过她呢! 此时是真的慌了,越慌越口不择言,“我姐夫是安平王,这些货也是安平王的,出了差错,你们有几个脑袋赔!” 明德帝知道这是谁了,淡淡道,“你是端谨王府的人。” 美艳夫人见对方准确说出自己的来历,不由微微扬了扬下巴,“正是!我乃端谨王府三小姐。我们端谨王府连皇上都要礼遇几分,况且我姐夫还是当今皇上的皇弟!今日我劝你们莫要再胡搅蛮缠,否则惹了你们惹不起的人,到时……” 明德帝声音平淡如水,未现半分锋芒,“抓起来,送东羽卫审。”说完不再看美艳夫人,只低头问唐楚君,“还能走吗?是送你回府还是去报国寺?” 唐楚君没回答正经问题,倒还蒙蒙地反问,“咦,您怎知我要去报国寺?” 也不自称民女了,跟唠家常一样,这感觉还挺好,起码少了些拘束。 明德帝回她,“女儿说的。” “哦……”就,有点怪呢。 具体哪里怪,也说不上来。唐楚君想了想,“马车夫伤了,我得让他先回去治伤。好像……也去不成报国寺了。” 明德帝没隐住笑,那嘴角就压不下去,“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要问问寂元大师,正好再去一趟。你要是想去,咱们就一起。” “真的?”唐楚君狐疑掀眸看他,夕阳照在她明媚的脸上,“您……” 她是想问,您该不会是专门送我去吧?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人家一国之君,要不是因为有事,谁会送你? 她觉得有必要把自己去报国寺祈福的重要性说明一下,“您知道夏儿有个阿娘吧?她手骨和腿骨都长错位了,过几天就要重新接骨,所以我就急着去报国寺替她求个平安。” 明德帝“嗯”了一声,正色道,“夏儿的阿娘对夏儿恩同再造。要不是她,咱们就没有这么好的闺女了。” 唐楚君点头,头点到一半,就不点了。怪!还是怪!听来怎的像是她和他的女儿? 她再抬头看去,见明德帝一脸正色,清明坦荡。 反倒是她,一肚子弯弯肠,一直在揣度圣意。 天哪,皇上莫不会以为她是那种攀附皇权富贵的浪***子吧?以后可千万要谨言慎行,她赶紧又自称,“民女……” 民什么女?明德帝皱着眉头,十分严肃,“你这是大事,心诚则灵,耽误不得。走吧,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的?” “有……” “佑恩。”明德帝喊一声。 齐解语花早就竖着耳朵在听了,见主子喊,立马会意,转头笑眯眯朝嬷嬷道,“走,替你家主子收拾东西。” 这是生怕唐楚君反悔呢。 明德帝负手转头就走,走了几步想起唐楚君脚疼,便又停下转了身。 这边唐楚君也正埋头看自己脚,准备一瘸一拐跟着走,砰的就撞上了一堵肉墙。 第612章 只看遇不遇得上那个人 撞了人! “哎……”唐楚君捂着脑门,把“呦”字吞下了肚,“皇上恕罪恕罪,我,民女……咳,走路不长眼,不看路……啊……” 被抱起来了! 天哪!吾皇! 唐楚君感觉自己不止脚疼,人都快要晕过去了。 明德帝打横抱起唐楚君,大步向着马车而去,“得罪了,事急从权。” 他腿长,走得又快,其实没走几步就到了。 可唐楚君觉得简直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心儿狂跳,头晕目眩。这感觉也就当年少女怀春时,见着时云逸才有过。 这么多年来,她心如止水。 她以为再也不会心潮涌动,她都是“老夫人”了,再为谁春心荡漾成何体统? 可是现在,心真的跳得很快,耳朵嗡嗡的。 脚都感觉不到疼了,手心全是汗。 “楚君,你坐着,我让佑恩给你找药膏。”明德帝将唐楚君放进马车,叮嘱几句就走了,并未跟上去。 唐楚君:“!!!” 楚君?我听错了吧? 齐公公掀帘上马车,从一个小箱子里找出来一堆珍稀药膏,又让钟嬷嬷来给唐楚君搽药。 齐公公下了马车,见明德帝已经高高骑在一个侍卫的马上,诧异地问,“主子,您不上马车?” 明德帝一脸清明,“朕骑马就行。”说完打马往前走了。 齐公公:“???” 就这?主子您绷什么面子?过了这村没这店,您要后悔好久呢。 趁着海晏公主不反对,您不抓紧机会…… 明德帝从马背上扭过头来警告他,“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胡说八道。” 齐公公好愁,主子这是何苦呢?给自己画个圈圈套着,您自己不出圈……咦,老奴可以让唐大小姐自己进圈啊。 这京城许多人都还不知道唐大小姐和离了,可他是知道的。 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不知道还得受多少人的白眼呢。 此刻暮色已幽暗,风吹树叶沙沙响。 如果有人敢直视明德帝,会发现这个中年男子不止脸红了,连脖子都红了。 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愿意放着奏折不管,放着事务不理,不管不顾只为陪在她的身旁。 哪怕就这样,他骑马,她乘车,只要向着相同的方向前行,只要知道她就在不远处,心里便溢出蜜来。 原来话本子里荡气回肠要生要死的爱情不是假的,只看你遇不遇得上那个人。 春赏百花秋望月,夏沐凉风冬观雪。在天愿做双飞燕,在地愿为并蒂莲。其实他并不真的这般诗意,他所求也不过是,某一天早晨醒来,能跟她一起用个早膳。 他这捡来的人生啊,除了北翼的大好河山,除了黎民百姓,是不是应该还有一个相互爱慕的人才算完整? 可他,能带给她安稳的人生吗? 在未确定前,明德帝并不想捅开这层窗户纸。可只要一接近她,他就忍不住想握她的手,想要亲近她,想要抱着她,想要更多…… 无论当初在心里发过多少誓言,说只安安静静将唐楚君埋在心里。可当她真正鲜活站在面前时,一切下过的决心都山崩地裂。 明德帝放慢了马速,又离唐楚君近了不少。 马车里,钟嬷嬷急急慌慌给唐楚君的脚踝搽药,想着搽完药赶紧下马车。 谁知还没搽完,马车就动起来了。 齐公公在马车边上走着,“夫人莫急,要不了多久就到了。” 唐楚君掀开帘子低声问,“皇上呢?他……我占了他的马车,他……” 齐公公道,“您安心着,主子是担心您不及时搽药膏会更疼,他骑马在前边呢。” 唐楚君“哦”了一声,脑袋微微探出去,隐隐约约看见明德帝骑在马上高大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 齐公公又没话找话道,“放心吧,西影卫把那女子送审,到时会让她赔偿您的。” 唐楚君摇摇头,“算了,我那点小事就不追究了。还是查她的大案吧。” 她也没想到就撞了一下马车,拌了几句嘴,竟然能查出这么桩大案来。 也算给京城做贡献了不是? “大案小案都得查,”齐公公心里苦,主子不来陪聊,他得顶上啊。 可那能一样吗?他嘀咕着也坐到了车夫的旁边。 这头,时安夏和岑鸢匆匆往报国寺山门赶去。他们得了明德帝的侍卫来报,说了路上遇到的情形,还说这会子已经在来报国寺的路上了。 这!真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说不得说不得啊。 快走到寺门前时,岑鸢停住了,“听说母亲伤了脚踝。” “对啊!”时安夏不明白为什么停下,“咱们得赶紧去迎迎。” 岑鸢见小姑娘关心则乱,便提醒她,“东蓠没来。” 时安夏恍然想起,九十九阶台阶! 她想起母亲一向娇气,别说脚受伤,就算没受伤,那副娇弱身子也是一听到九十九阶台阶就打了退堂鼓。 这回许是为了阿娘,母亲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来这报国寺一趟。 谁知马车还被人挤下沟了! 一时,没了主意。 岑鸢淡笑,“你想想,是你背得动她,还是我这个做女婿的能背她?” 对哦!北茴红颜也不行!自己爬上来都够呛,更别说身上背个人。时安夏结结巴巴,“那,那总,总不能让父皇背吧?” 岑鸢挑眉,“又有何不可?” “那怎么行!”时安夏脸都黑了。 “其实没准……咳,明德帝已经抱过你母亲了。所以行不行的,也是考验他体魄的时候。” 时安夏瞪着圆圆的眼珠子,“你听听你在说什么?那可是母亲……” “你母亲才三十几……”话没说完,岑鸢便是瞧见小姑娘急匆匆往外走。 唉,这是嫌月光不够亮吗? 小姑娘边走边伸手扯他袖子,“快来,夫君快来!没准母亲的脚没事,到时搭把手也好呀。” 时安夏站在阶梯上往下看,此时暮色彻底笼罩下来,只余她手里提着的灯笼随着山风明明灭灭。 岑鸢接过她手中的灯笼,然后牵着她的手往下走。 山风起,吹灭了烛火。明月清辉洒落,将石阶染上了一层白霜。 夜宝儿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汪的一声叫,风一般往下跑,边跑边回头,“汪汪汪汪……” 时安夏在狗叫声中,便是远远看见了几簇灯火越来越近。 明德帝带着唐楚君到了…… 第613章 你该不会是哭鼻子的那个小胖子吧 【。3。】, 一声“宝儿”串两个,岑鸢搂着时安夏藏到树后,夜宝儿也跟着。两人一狗屏息凝神。 时安夏悄悄问岑鸢,“你要做什么?” “看看明德帝表现,棒打鸳鸯的事情做不得。”岑鸢拍拍夜宝儿的脑袋,“是不是啊?” 夜宝儿喉咙里发出“吼吼”的声音,准备大声汪汪几下。 岑鸢赶紧用手捏住狗嘴。夜宝儿只得用湿润的鼻子不耐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呜呜撒着娇。 瞬息间,明德帝骑着马已经先到了。 时安夏有些惊讶,“咦,父皇骑马来的?” 她还以为明德帝会跟她母亲挤一个马车,好趁机说说话。 岑鸢淡笑,“我就说吧,明德帝还是不错的。” 呵,欲擒故纵玩得很溜啊小明! 时安夏确实对明德帝此举很赞赏,便静下心来看母亲一会儿要如何上这九十九梯。 山下凉风阵阵,树影婆娑,夜鸟啼鸣。月光和星子,再加上马车前摇曳的风灯,也不过是将夜行赶路的人照映得更加孤独。 明德帝翻身下马,将马绳随手扔给侍卫,大步走近马车。 齐公公那声音倒是温暖,“报国寺到嘞!唐大小姐请下马车!” 从马车上先下来的是钟嬷嬷,伸手扶着唐楚君,“老夫人,小心些。” 树后的岑鸢低笑,“任谁都察觉不出唐大小姐和老夫人是同一个人。” “别说了。这最年轻老夫人的话题,在她们那圈子里已经笑开了。我阿娘也越来越年轻貌美,往后……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笑话来。”时安夏沮丧得很。 明德帝似有所感,抬起头往时安夏的方向看去,然后不动声色地低头问,“楚君,九十九阶,能上吗?” 唐楚君现在哪敢看明德帝的眼睛,心跳得砰砰的,“能……上吧?” 楚君!楚君!没听错,皇上真的叫她楚君! 上邪!当年她爹取名字是有多不上心?取个名字跟“储君”撞音,换个皇帝能砍她头祭祖吧? 明德帝低沉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就先试试,不行再想办法。” 唐楚君闷头“嗯”了一声,胡思乱想间,感觉不止脚疼,头也晕,眼睛都是模糊的,这是什么毛病? 她娇气不假,但要强也是真。下马车的时候,愣是忍着疼,在钟嬷嬷的搀扶下落了地。 钟嬷嬷担心地问,“行吗?”分明察觉到主子手心全是汗,肯定是疼痛难忍弄的。 唐楚君硬气地点点头, 说实话,她最开始那会子还没感觉多疼,跟美艳夫人打嘴仗的时候也没觉得多疼,可为什么搽了药膏以后反而疼得多呢? 仿佛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齐公公解释道,“那些药膏用了好得快,活血化瘀,现在您可能感觉刺痛感加重,但过了今晚就好了。” 原来不是她娇气才产生的错觉啊?唐楚君一步一瘸往阶梯走去,被一群人围观看她能不能行走。 她咬着牙,准备拼命了。【。3。】, 这股气劲儿刚上头,那钻心的疼痛便席卷而来……然后,然后,然后她就没忍住,哭了。 哭啥呢?哭姚笙。 唐楚君竟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姚笙,那是怎样的痛啊,姚笙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就这么点小伤都痛得心抽抽,姚笙当年被夹断手指打断腿,被最亲近的人逼问虐待,那是多绝望的心情啊……唐楚君心气儿一松,顾不得形象,坐在阶梯上就捂着脸伤伤心心哭起来了。 时安夏和岑鸢面面相觑。 母亲是闹哪出?上不去阶梯就哭了? 时安夏准备出去安慰母亲,被岑鸢一只手拎回来。 “让明德帝处理。”岑鸢压低声音,“这个时候你出去,她会不好意思。” 时安夏便是听到明德帝吩咐,“你们先走。” 钟嬷嬷还要说什么,被齐公公一把拉走。 “你又背不动你主子,别凑热闹,快收拾一下你们要带的东西交给侍卫。”齐公公安排得井井有条,指挥拿东西的拿东西,停放马车的停放马车。 反正别去打扰主子!这个家没他,得散! 唐楚君还坐在阶梯上捂着脸……我的天,丢死人了!哭什么哭啊! 现在不哭了,只是没脸抬起头来而已。 就听头顶一个浑厚男声落下,带着一种不确定,“你该不会是……小时候也坐在这里哭鼻子的那个小胖子吧?” 唐楚君猛抬起头,“我长这么大,就没胖……过……” 天,她好像真胖过!那时候朱樱樱刚嫁到护国公府,为了让人夸她待先夫人的子女特别好,就使劲逼她吃东西。 她一度胖成球,圆滚滚的,被许多人嘲笑。 后来朱樱樱坐稳了护国公府主母的位置,不需要做表面功夫,甚至还经常罚她不准吃饭,说她胖得丑,给护国公府抹黑,她这才饿瘦回去。 不过明德帝听唐楚君不承认,倒也没放在心上。 他早就不记得那个他背过的小胖子了,只是刚才看见唐楚君坐在台阶上哭,忽然想起少时遇到的小胖子,也是这么坐在台阶上哭得伤心。 唐楚君并不认为明德帝口中的“小胖子”说的是她,因为她知道小时候谁背过她。 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有人说在这一日为死去的亲人点亮长明灯,亲人在天上就会感到光明和温暖。 但护国公府不允许有人提起她母亲,为其点长明灯更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小楚君趁人不注意,偷偷从家里跑出来,要去报国寺给死去的母亲点长明灯。 当时小楚君没有马车,是一路问人问到了报国寺。那时候她还很小,胖成球,小短腿又酸又痛,小脚还磨破了。 结果刚走到报国寺这里,发现还有这么高的阶梯要爬,一下就委屈地大哭起来。 那会子有个小哥哥蹲在她面前说,“小胖子,来,我背你。” 她二话不说就爬上了人家的背,边哭边把眼泪擦人家衣领上。 在这九十九阶的路程,她发现这个背她的小哥哥后颈正中有个很小的叶形红色胎记。 后来她长大了,无意间发现时成逸后颈也有个叶形胎记。这便是她对时成逸动了心的最初原因。 第614章 九十九情阶 【。3。】, 后来唐楚君几次想问时成逸是不是小时候背过她,都没找到机会。再后来,就更加没有机会问。 如今,问与不问,其实都没有意义了。有些人,有些事,终将过去。 此时明德帝在唐楚君面前蹲下身子,“来吧,朕背你上去。” 唐楚君只觉蹲在面前的明德帝像一座山般秀丽巍峨,“皇,皇上,您,背,背我啊?不不不不,您万金之体……” 她怎么承受得住这样的恩泽?不怕雷劈吗? 明德帝扭过头,见唐楚君不动,便也坐在石阶上,与她并排,“那不然呢?还是说你希望朕在这里陪你坐到天亮?” 唐楚君捂脸,小小声声,“不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那朕背你上报国寺,正好松松筋骨?”明德帝偏头看她。 黑夜中,月色里的女子隐隐约约。他只看得清她侧颜的轮廓,却愣是在脑海中补齐了全貌。 眉如远山含烟,眼若秋水盈盈。肌肤赛雪,唇若丹砂……明德帝必须承认,所有的一见钟情都逃不开见色起意。 美貌女子千千万。明德帝不缺女人,却被当时唐楚君那一回眸妖娆又勾人的笑,勾得他心尖丝丝痒,丝丝疼。 只这一眼,他就好生欢喜。 他原以为,他喜欢的是她的笑。可她哭,他也满心甜蜜。 就连月光都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温存。明德帝再次蹲到唐楚君面前,用一种强硬又温柔的语气说,“来!” 唐楚君拒绝的话就矫情不出口了,柔软的玉臂轻轻缠上,但觉身子一轻…… 明德帝竟有些不满,“怎的这般轻?没好好用膳?” 唐楚君清咳一声,用蚊子般的声音在他耳朵边嘤嘤,“我在节食。” 明德帝:“……” 夏儿也不管管吗?恒帝呢?他岳母大人这么大的事也不上上心? 明德帝自知现在是外人,还不太好管得明目张胆,只能循序渐进探知原因,“好好的为什么节食?” 唐楚君原本是不想回答的,这毕竟是女子之间才聊的话题。 许是这阶梯太陡,风太凉,夜太黑……她竟跟明德帝聊上了,“节食的好处多啊,少病,肤白。若能不食五谷,行年七十,犹有童子颜色呢。” “你听谁胡说八道的?” “咱们女婿啊!”唐楚君这天一聊顺了,话就多起来,“女婿懂的东西可多了,他还说……” 一股脑,唐楚君把岑鸢卖给了明德帝。 明德帝决定过后找那小子好好聊聊,没事少跟岳母胡说八道。 不好好用膳,人的身体能受得了吗? 钟嬷嬷忙完以后抬头一瞧,傻眼了。 这这这,皇上背着主子走了?【。3。】, 那她得赶紧送灯笼去照亮啊! 这么想着就提着灯笼往前跑,齐公公气得一把拉住钟嬷嬷,尖细的声音一连串问,“哪儿去哪儿去哪儿去!” “老奴去给主子照亮啊!” 齐公公瞅着这没眼力见的老太婆,“你太亮了!” 钟嬷嬷忽然嘴里跟塞了只大鸭蛋一样,天爷咧,难不成万岁爷看上了她主子? 不能吧?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她主子的美貌不说万里挑一,在京城这地界儿,在这个岁数,那也是排得上号的! 可是好突然啊!钟嬷嬷的心乱了。 齐公公清咳一声,“万岁爷的事儿,最好三缄其口才活得长久,你可明白?” 钟嬷嬷吓得连忙跪下保证,“公公放心,老奴……什么都不知道。” “那也不能完全不知道……”齐公公打起了官腔,“起吧,这往后啊,彼此见面的机会还多。你呢,不该说的别说,该说的还是得说。” 钟嬷嬷站起来,一阵阵发晕,“……” 到底什么是不该说的?什么又是该说的?老奴不知道,求成精的公公指点啊! 成精的公公指点了别的方面,全是干货,语重心长,“你主子的造化还在后头。你呢,机灵着点。要学会用脑子护着主子,别被有心人利用了。你主子好了,你才会好,可千万不能走岔了道。有的东西你主子都没给你,你就更不用指望别人给你画饼,可记得了?” 钟嬷嬷又扑通一声跪下了,“得公公教导,老奴三生有幸。” 齐公公点点头,“起!往后有什么事,可直接与咱家联系。终归咱们是主子的手,主子的眼,主子的嘴,你说是不是?” 钟嬷嬷站起身,连连称是。一抬头,见那团黑影似乎已经走了一半,便是发自肺腑低喊一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树后的岑鸢和时安夏已经听不到明德帝和唐楚君说什么了。 “早知这样,我就不下来了。”时安夏仰头一望,“这还要亲自再爬上去,简直比登天都难。” “夫人在暗示什么?”岑鸢笑,夜宝儿在欢快地跳。 时安夏美眸流转,“这是暗示吗?我已经明示成这样了,你还问?” 岑鸢蹲在她面前,“我说什么来着,叫你别出来受罪,你不听。” 时安夏轻轻扑到岑鸢背上,手里拎着个熄灭的灯笼,“这你就不懂了吧?夫君,你可知这九十九级阶梯的来历?” “愿闻其详,夫人请讲。”岑鸢脚步一顿,却很快调匀了呼吸。 他已是第二次听这个故事了。 时安夏并未发现夫君的异常,“相传,古时一位将军为久病将死的妻子求命,一步一叩首,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感动上苍,化作了这通往仙人居所的九十九级阶梯,求得了长生不死药。这每一阶都承载着将军对妻子的爱,故而得名九十九情阶,也作九十九情劫。” 岑鸢却知,故事还没完,“后来呢?” 时安夏也深知自己有可能在上一世把这故事已经讲过一遍了,但她不敢深想,怕自己又被祝由术控制。 她便是继续道,“后来,将军的妻子不止好了,还能长生不死,永远不老。将军出征,战死沙场。消息传回,妻子恸哭不止。许多人都安慰她,说人死不能复生,她年轻貌美,往后还能嫁个好男人……” 第615章 她这个人简直一塌糊涂 台阶上一前一后,都是一个男子背着一个女子。 不同的是,前面一对,是明德帝在跟唐楚君讲故事,“后来将军的妻子每日来到这九十九情阶,一步一叩首,风雨无阻。她坚信将军没死,就算死了,也求上苍能把丈夫还给她。” 唐楚君听得眼泪滴滴哒哒直往明德帝脖子里钻,这故事简直太好哭了,“后,后来呢?” “后来……”明德帝抬腿往上走,心里想到了前世惠正皇太后一步一叩首,整整磕了九十九个头,为卫北大将军出征祈福,为北翼生死存亡求一条生路。 那一战,就是鹿北之战。 岑鸢听着时安夏讲的故事,也在想着当日时安夏一步一叩首的情景。 那日,惠正皇太后领着文武百官聚集在报国寺阶下。 她双眼通红,却满目庄严坚定,“国难当头,哀家心与民同忧。国之将亡,非天命也,乃人心之散。 吾等当以铁骨铮铮,无畏之心,迎难而上,共筑山河之固,必能扭转乾坤! 哀家号召天下忠勇之士,共赴国难,力挽狂澜。 哀家深信,人心向善,众志成城。吾与万民,誓以血肉之躯,筑起不朽长城,护我北翼,绵延万世!” 文武百官列队两旁,齐齐跪地高呼,“护我北翼,绵延万世!护我北翼,绵延万世!” 惠正皇太后最后将视线投向卫北大将军,沉沉道,“国家之危,亦是转机之时。卫北大将军出征在即,今朝卿一马当先,领我天兵,出征鹿北,护我国土,扬我天威。 哀家知此行艰险万分,但亦深知卿之忠诚与勇武,实乃国之栋梁,民之倚靠。 卿之此行,以仁义之师,行正义之道。国之安危,民之福祉,皆系于卿等之肩……今哀家以茶代酒……” 第一杯,敬天地。 第二杯,敬佛祖。 第三杯,敬卫北大将军,和所有北翼为国出征的将士。 二人四目相对,皆红了眼眶。 也许此去,便是一生。 也,的确是一生。 之后,惠正皇太后步伐庄重地踏上台阶,以最标准的姿势缓缓跪下,双手合十,额头轻触地面,完成一次祈福。 每一步台阶都又高又陡,且很窄。她站上去以后,需要侧身面向东方,再行祈福之势。 九十九阶,她的每一步沉稳庄严,因为每一步都承载着整个国家的重量。 随着惠正皇太后缓缓抬起又轻轻落下的膝盖,每一次叩首都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石板撞击声。 那声音在空旷的寺庙前回响,文武百官泣不成声。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场形式上的祈祷,更是关乎国家命运的恳求。 岑鸢清楚记得,那日的惠正皇太后,背影显得格外坚强,仿佛是用一己之力,承载着整个北翼的重量。 这头,明德帝的泪水也蓄了满眶。 他扔下个烂摊子,让这个小姑娘承担了所有。 他这会子继续跟小姑娘的母亲讲故事,“有人说,将军的妻子用自己的长生不死换了将军的命,将军回来了。他们相守了九十九天,一起携手死去。也有人说,将军的妻子后来一生未嫁,都在等将军归来,却终究没等到。可她不死,也不老,永远孤独地活在世间,再也没嫁过人。” “他们没有儿女吗?”唐楚君哭着问。 明德帝吸了口气,“楚笙先生,他们有没有儿女,就靠你去写了。” 唐楚君惊呆,“啊,皇上您知道我是楚笙先生?” 明德帝压下沉沉泪意,轻声淡笑,在夜里听来分外魅惑,“楚君,姚笙,加起来不就是楚笙?你写的小故事,我每一个都认真看过。” 唐楚君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趴在他肩头,努力探头往前,“原来皇上也看小故事啊?我以为您只看奏折呢。” “皇帝也是人。”明德帝的耳朵被唐楚君忽然吹入的热气染红了,努力稳住心神问,“脚还疼吗?刚才都疼哭了。” 唐楚君连忙解释,“我不是因为脚疼才哭。我是因为想起夏儿她阿娘被叶家虐待,那得多疼啊。唉,都怪我,怪我当初没看好夏儿……” 明德帝还想说什么,便发现已经没几步就到顶了。且这会子方丈大师带着小沙弥们拎着长长一串灯笼出来相迎,顿时寺庙门前灯火通明。 “阿弥陀佛!” 明德帝也回了一句“阿弥陀佛”,便将背上的唐楚君放下地来,然后用手扶着她。 可唐楚君呆住了,全身石化,血液如凝固了一般。 她看到了什么? 胎记! 明德帝后颈窝正中,一片红色叶形胎记! 上邪!她这辈子活着还能干好什么啊?被人换了儿子,被人偷了女儿,连背过自己的小哥哥也弄错了! 她这个人,简直一塌糊涂! 明德帝和方丈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直到明德帝拎着灯笼,让方丈等人全都散去,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脚还不能走?要不我先背你进去?” 唐楚君泪眼婆娑,抬起头来,“不是脚疼……是,是我认错人了……呜呜呜呜……原来你才是红色叶形胎记啊!” 明德帝没听懂,放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染有龙涎香的手帕递过去,“你认错谁了?” 唐楚君烦透了自己,什么事都干不好,只会哭,接过手帕就赶紧把眼泪擦干,深吸了一口气,“我,我可能就是你说的那个小胖子。” 明德帝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了,忍不住清朗笑出了声,“你真的是那个小胖子?哈哈哈哈……朕这一生背人只背过两次,合着都是你啊!” 他继续扶着她准备进寺庙,忍不住问,“那你把朕认成谁了?他真有跟朕一样的胎记?到底是谁抢了朕的功劳?” 唐楚君再傻,也肯定不愿告诉明德帝实话。 其实现在细想起来,时成逸的胎记偏在了左边,且是淡褐色的叶形。 她当初一直以为胎记随着人长大会变色变淡,甚至会偏移。 明德帝一瞧她那样子,哪还有不明白的? 哼!时成逸呗! 说话间,岑鸢背着时安夏也到了。 唐楚君惊,“夏儿,你脚也扭到了?” 第616章 他被小姨子害死了 夜宝儿围着几人转圈圈,欢快得很,然后滋溜一声往寺里窜去。 时安夏但笑不答,从岑鸢背上下来,就那么看着母亲,把刚哭过的唐楚君愣生生看红了脸。 还好齐公公也到了。 齐公公一到,万事大吉。他使了个眼色,让钟嬷嬷去扶唐楚君。 佛门圣地,儿女面前。他主子的脸还得要! 明德帝清咳一声,对岑鸢道,“下盘棋?” “奉陪到底。”两个男子先行一步。 唐楚君这才得空跟女儿解释,“夏儿,我是想着,反正都要来,不如提前一天也在报国寺住一晚。” 时安夏温温笑着,一语双关,“母亲开心就好,不必跟女儿解释。” 唐楚君是个按捺不住的性子,一瘸一拐走一路便把刚发生的事儿又从头说了一遍。 时安夏听到“安平王爷”几个字,眸色便是凉下来。 只是到了半夜,报国寺又匆匆来了一行人。 阵势还挺大,前呼后拥。其中一个男子,***着上身,露出白而稍显肥胖的肉,负着荆条,绑着荆条的绳子在身上勒出红痕。 报国寺的僧人们被惊醒,纷纷走出禅房,惊讶地望着这群不速之客。 寂元大师双手合十,双目平静,似是早就算准此人会来,“皇上说了,若是安平王爷来了,不见。” 来人正是美艳夫人嘴里的安平王爷,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萧尧。 萧尧闻言,脸色微变。他倒也不敢对寂元大师不敬,双手合十回了个礼,“本王实在有急事求见皇上,还请大师行个方便。” 寂元大师摇摇头,“施主听不明白吗?不是贫僧拦着不让你见,而是皇上根本不见你。” 萧尧抬眼一望,旁边有个佛堂,走上前,就那么跪在佛前,虔诚拜了下去。 他被小姨子害死了! 头两天昌平王刚因参与叛乱被废,萧尧还庆幸自己聪明,装病躲过一劫。 却万万没想到,他小姨子竟然这么坑他。 萧尧觉得自己在这风雨飘摇的当口,撞在明德帝的怒火里,不烧成灰才怪。他必须得做点什么补救,才能让皇兄饶过他。 可他不知道,明德帝没打算放过他。 当年皇太后为了拉拢权贵皇族,把安平王,昌平王等等都留在了京城。 这些年里,留在京城的王爷们,凭借着与皇太后的亲密关系,不仅在朝廷中占据要职,还通过各种手段积累了巨额财富。 他们的府邸装饰得金碧辉煌,夜夜笙歌。暗地里的肮脏事儿没少干,也不知有多少人枉死在他们手上。 而那些本应由他们治理的封地,却因长期缺乏管理,百姓生活困苦,田地荒芜,赋税沉重,民间怨声载道。 更为严重的是,王爷们利用手中权力,私自减免自己封地的税赋,将本该上缴国库的税银中饱私囊。 他们通过复杂的账目操作和虚假的账目记录,使得朝廷难以察觉真相。 国库空虚,朝廷财政状况日益恶化,国防力量削弱。如此种种都与这些蛀虫们不无关系。 正是由于萧尧这种人的存在,贪腐之风盛行,御史大夫根本无从查起。 明德帝继位后的第七年,有个叫郭正浩的御史大夫,经过长时间的暗中调查,搜集证据,准备在朝堂之上公开弹劾这些手上不干净的王爷。 然而,郭正浩在上朝的路上遭遇了明目张胆的杀戮,还被冠上了与人争风吃醋的名目。 这样一个好官,一位忠臣,生前兢兢业业,两袖清风,无辜枉死却还背上了洗不净的污名。 明德帝知郭正浩为人,也知其必是危害到权贵们的利益,才遭此报复。 但他没有证据,来证明他的猜测。 如今太后已诛,明德帝正要准备大刀阔斧朝这些王爷下手时,安平王却自己撞上来了。 当时听那女子说姐夫是安平王,又说自己是端谨王府的三小姐,明德帝就知道机会来了。 半夜的时候,齐公公来问,“主子,睡着了吗?” “什么事?”明德帝今晚哪睡得着觉。 齐公公禀报,“安平王现在跪在天王殿里,正在菩萨面前忏悔哭诉自己的罪孽。” 明德帝沉吟片刻,对齐公公低声交代了几句。 月黑风高夜,齐公公悄悄出去了。 差不多快天亮的时候,平日里好吃懒做,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的安平王爷本来已经累得不行,跪在蒲团上都快歪着睡着了。 就在这时,天王殿里的烛火熄灭,整个大殿瞬间被深沉的黑暗吞噬。只余下门外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斑驳洒在金身佛像与古朴的梁柱之上,说不出的庄严神秘。 安平王爷猛然惊醒,膝盖的酸痛和身上的荆条,使他情不自禁“哎呦”出声。 四周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和深深的恐惧。 他想跑,却因长时间的跪拜而双腿发软,丝毫爬不起来。 而他带来的人分明就守在殿外,竟无一人进来看看。 门吱嘎一声,竟合上了,甚至将月光也挡在了门外。 殿内,更黑了。 安平王爷吓得不知所措时,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大殿深处缓缓传来,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了他紧绷的神经上,让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不轻不重。 “谁?”安平王爷鼓起勇气大声问道,试图用声音驱散心中的恐惧。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更加深沉的寂静,以及那脚步声逐渐逼近的回响。 安平王爷慌了神,颤抖着声音,“我,我可不怕你!少,少装神弄鬼!我……” “我本来就是鬼,何须装神弄鬼?”那人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回响,“害死我的人,安平王爷萧尧,你!也有份!” 安平王爷整个人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打了个寒颤,连牙齿都不自觉格格作响,“你……你是谁?别胡说!我何时害过人命!” “王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那人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寒意,“你们找人杀我,还污我与人争风吃醋惹来祸事!” 安平王爷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你!你是郭正浩!”他边说边往后退,直到背部抵上了冰冷的墙壁,再无路可退。 “若非心中有鬼,何来此惧?”那声音愈发清晰,似乎正一步步逼近,“多少年了,我徘徊于阴阳两界,只为寻一个公道。安平王爷,你欠下的债,是时候偿还了……” 第617章 一世一双人 随着话语落下,殿内烛火亮起,摇曳不定。阴影在墙壁上扭曲变幻,仿佛有无形的鬼魂在游走。 安平王爷的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似乎看到了郭正浩,又似乎看到了别的人,男人女人,孩子老人,都是被他害过的人,全都睁着鼓鼓的眼睛恶狠狠盯着他。 好似要剥他皮,拆他骨,四面八方的人在向他索命。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吹过,烛火骤然熄灭,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安平王爷只觉一股寒气直逼心窝子,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靠近,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王爷,您的报应到了。”黑暗中,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一阵低沉而诡异的笑声,让安平王爷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他尖叫一声,朝着门边奔去,使劲拍捶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来人哪!放本王……” 重重一拳朝着他面门而来,将他打得扑倒在地上。 他翻身爬不起来,吓得不停坐着朝后退缩,边退边哭着喊,“不是我!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是端谨王爷,是恭湘王,他们,他们买凶杀了你!不是我!不是我!我,我,我只是……” “你只是找了个女人来冤枉我!” 安平王爷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本王错了!本王错了!”他使劲磕着头,“饶了我……饶了我……” 这头,明德帝已经起来了,坐在椅子上,一个人对着一盘棋沉思。 齐公公一猫腰进来,“主子,安平王招了,还画了押,按了手印,跑不了了。不止郭大人的案子招了,还招了别的事儿。那支幻香是真好用!” 明德帝无限感慨,叹口气,“看来,还是邪门歪道好用啊!驸马爷随便支个招,比咱们用几年的时间去查都管用。” 一支幻香,能勾出心底所生过的恶念和所做过的恶行。害过的人,做过的事,都会在最恐惧的时候一一呈现。 齐公公努力拍马屁,“主子为人正直,是朝廷之福,万民之福。” 因为您太正直,所以这么多年才会被太后掣肘。她一个孝字压下来,您动都不敢动,生怕被史官记您一个不孝。 要不是海晏公主和驸马大刀阔斧之下,皇太后现在恐怕还在宫里宫外作威作福呢。 明德帝长叹一声,“朕自来被教养,要以德服人。朕自登基以来,处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却……” 却落得被人谋害性命的下场! 齐解语花最听不得明德帝叹气,每叹一声都像是捶在他心上,丝丝疼,“主子莫伤心,现在悟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不迟!” 明德帝被逗笑了,伸手打了一下齐公公的手,“佑恩你就是个机灵鬼儿!”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佑恩,你来,看看朕的胎记,现在还好看吗?” “好看好看,主子哪儿都好看!”齐解语花喜滋滋。 “看都还没看,你就说好看!”明德帝十分不满,扯着领子逼着他看:“快快快,快看,现在是什么样子?是像叶子吗?哪种叶子?形状好看吗?” 齐公公凑近认真瞧,搜肠刮肚找优美形容词儿,“可真好看呀,老奴敢说,外头那些树叶怎么长都长不到您颈窝上这个叶子这么好看。” 明德帝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好似要从里头找出一丝真诚来,“真的?” “真的真的,真真的真的!”齐公公在这一点上绝不允许主子对他有丝毫疑惑。 磨墨,铺纸,挥笔……他看一眼,画一笔,画出了一片中间宽两头窄,两边的叶缘形成弧形,在叶片顶端汇合的叶子。 就,还真挺好看的,一眼能看出是一片形状优美的树叶。 齐公公收笔,很满意,“不愧是真龙天子啊,连胎记都长得这么好看。” 马屁的最高境界,就是真诚,发自肺腑。 明德帝听得通体舒泰,自己也觉得那片叶是真好看,清朗的笑声传出去,“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 还有一句在心里:一世一双人。 这,只能是种奢望吧? 另一个房间里,烛光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光影在墙壁上轻轻跳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是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唐楚君夜里非要跟女儿睡一屋,三番四次的欲言又止,把时安夏惹得哭笑不得。 “母亲,您要说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母女俩有什么不好说的?”时安夏折腾这一天,眼皮打架,累得不行了。 唐楚君准备放过女儿,轻轻拍了拍她,“你睡吧,我没事。嘿嘿,我没事,你睡你睡……” 时安夏迷糊中说了一句“那我睡了”,便准备睡觉了。 却是片刻,唐楚君又在她耳边轻轻唤,“夏儿,夏……儿,你睡了吗?” 时安夏没反应。 唐楚君便也睡下,瞧着窗外夜色如墨,星辰点点,月光如银,哎呦可怎么睡得着? 一个笑嘻嘻的翻身,差点笑出声来。嘿嘿,她竟然认错人了! 一两声夜鸟啼鸣传来,唐楚君便是撑起身来瞧女儿,认真问,“夏儿,夏儿,你睡着了吗?你睡着就应我一声……” 时安夏喃喃的,“我睡着了。” 唐楚君笑弯了眉,用脸挨了挨女儿的脸,“宝儿,你睡着了还能回应我?嘿嘿,敷衍我呢是不是?” 时安夏被那声“宝儿”给惊醒了,睁开眼睛,入目便是母亲那张异常美艳的脸。 一下就没了睡意! 母亲是什么时候美成这样的?难道母亲对明德帝也动了心? 完了完了,就一会儿没看住,母亲怕是要进宫跟人斗法去了。 防不胜防!终究还是被明德帝钻了空子。 时安夏重新闭上眼睛,蔫蔫地问,“母亲,您……”她话没说完,就被唐楚君抢了话头。 “喂,夏儿你知道吗?皇上后颈那块有个叶形胎记,被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 时安夏眉头一皱,没听懂,“看到了……又怎么着?” 第618章 谁会不喜欢明德帝 “怎么着?我一直以为是你大伯啊!”唐楚君也发现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你大伯后颈那里也有叶形胎记,我就认错人了。我一直以为小时候是你大伯背我上的报国寺……” 时安夏:“……” 母亲啊,您总不能因为一个人背你上过报国寺就喜欢上他吧? 唐楚君在女儿面前吧啦吧啦,直把小时候一个人坐在报国寺阶梯下哭,然后被明德帝背上去的事如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倒了个干净。 “好神奇啊,夏儿!”唐楚君眼睛亮晶晶,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皇上说,他这辈子只背了两次人,每一次都是我,你说怪不怪?嘻……真怪!” 时安夏看着母亲娇艳如花的模样,想起岑鸢已经不止一次提醒过她,“你母亲才三十几岁……” 是啊,她母亲才三十几岁。少时被朱樱樱欺负得大气不敢出,长大了被人设计了也只能委曲求全。 上一世就那么郁郁而终…… 如今不止她能护着母亲,哥哥也能护着母亲,还有舅舅……放眼望去,几乎没有人敢给母亲气受了。 母亲完全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明德帝其实也算得上很好的人,至于会不会永远这么好,谁知道呢?起码现在是真的很好。 咦,时安夏心里一动,“母亲,胎记的事,大伯母知道吗?” 唐楚君想了想,“知道,她知道的……” 时安夏懂了!终于懂得上一世大伯母临终前握着她手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大伯母说,“其实你母亲认错人了……楚君姐姐认错人了。” 她原本一直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可现在听懂了。 换句话说,大伯母于素君早就知道母亲认错人了,可一直没说出来,怕母亲连那一丝仅存的美好回忆都没了。 大伯母这个人真是……少见的贴心。 唐楚君见女儿发呆,顺嘴问,“怎么了?” “没事。”时安夏忽然笑起来,“母亲这是喜欢上明德帝了?” 唐楚君没心没肺跟着笑,“那当然了!咱们北翼除了皇太后那些坏人,谁会不喜欢明德帝?” 时安夏拉母亲躺下,望着帐顶,嘴角漾开一片温柔,“我说的,不是您说的那种喜欢。我说的是,女子对心上人的那种倾心啊。” 唐楚君一愣,笑容倏地一收,又撑起半个身子,轻拍了一下女儿的小脸蛋,“说什么胡话?那可是皇上!皇上岂是咱们这些普通百姓能倾心的?他就是天上的月亮,只能仰望,不能触碰。” 时安夏用手绕着母亲垂下的墨发,“天上月亮的光芒,一样可以洒在你身上,有什么不能触碰的?再说了,他小时候背你上报国寺,到现在,还背你上报国寺。这不就是缘分吗?” 唐楚君被女儿的话搅乱了心湖,脸红心跳,躺下,将被子往脑袋上一蒙,“睡觉睡觉,不聊了,困了。” 时安夏支起手肘托着腮,在她脑袋上沉沉落下一句,“这都要天亮了,您现在一句不聊了困了就想打发女儿?母亲,佛祖可都看着呢啊!您若是口不对心,佛祖是要生气的。” 唐楚君可怜巴巴将被子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双黑亮的美眸,长睫如颤翅的蝴蝶,随着她跳动的心思忽闪忽闪,“夏儿,母亲都一把年纪了……” “您女婿说,三十几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可是我都和离过了。” “明德帝也不是少年啊,他一样儿女成群,后宫如云。” “可是我不想进宫,我就想跟你和起儿在一起,想跟你阿娘在一起。”唐楚君这人脑子是笨一点,但经历过那么多伤痛和打击,她已经非常清楚自己接下来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 时安夏心头那口气一松,眼神里也满是欣慰,“母亲真这么想?” “嗯。”唐楚君把被子彻底扯下来,问,“夏儿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会进宫?” 母亲变得聪明敏锐也不是件好事啊。时安夏讪笑,“没,我能担心什么?反正您想做什么,我都是您的后盾。” “哎呦,我的小狗东西真会疼人。”唐楚君伸出双臂抱着女儿,让女儿偎在自己怀里睡觉。 她轻拍着女儿的胸口,像哄个小娃娃,“其实上天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儿子换回来了,女儿找回来了,我女儿的恩人也还活着……对了,我正好有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时安夏闭着眼睛问。 “我跟你讲个故事啊。”唐楚君就把“九十九情阶”的故事说了一遍,听得时安夏眼皮直打架。 “明德帝跟您说的?” “嗯,对啊。”唐楚君道,“我今儿就不跟你们回去了。我准备在报国寺里多住几日,把脚养好些,就一步一叩爬满这九十九阶,为你阿娘祈福。” 时安夏又没了睡意,睁大眼睛,“母亲,祈福我来。您回去养着。” 唐楚君长长叹一口气,“你不用劝我,这事儿我在刚才就想好了。你阿娘救的哪里是你的命?她救的是我的命啊。你和起儿,都是为娘的命根子……” 时安夏蓦然泪意盈了满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门外传来北茴的声音,“夫人,醒了吗?” 时安夏知北茴要不是遇上什么急事,不会大早上来喊她起床,便是扬了声,“北茴,你进来说。” 嘎吱一声,门开,北茴进来了,走近床边才道,“夫人早,老夫人早。” “发生了什么事?”时安夏已坐起来,开始披外衫了。 北茴一边伸手替她披上一边禀报道,“安柔姑娘孩子没了,然后昨儿个半夜来到报国寺门前,一步一叩,磕着头上的九十九阶。结果刚才终于到顶的时候,她腿软脚滑,从这阶上滚了下去。把扫地的僧人吓惨了,现在寺里的僧人们全跑下去了。” 时安夏揉了揉眉心,头疼。 这货可真能折腾!现在跑佛祖面前来折腾,是想再换一次重生吗? 北茴又道,“奴婢刚才下去一瞧是她,就赶紧来禀报夫人了。这事儿,咱们要插手吗?” 时安夏还没说话,唐楚君抢先双手合十发了话,“先救她吧,当给你阿娘积福。阿弥陀佛,定要保佑姚笙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第619章 你个骗人精 【。3。】, 其实唐楚君不发话,时安夏也还是要救时安柔的。 尤其是在重新听过寂元大师的佛法要义后,时安夏已经决定放时安柔一条生路。 送时安柔回甘州也好,让其自己嫁人也好,她不会过多插手这个人的命运。且早前她最头疼的,还不是时安柔本人,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是晋王的种! 皇家血脉,星星之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成了某些人争权夺位的借口。哪怕时安柔和孩子都不乐意,却也可能架不住荣华富贵的吸引,尤其是像时安柔心思这般晃荡的墙头草。 但时安夏绝不插手世间轮回因果。如今时安柔自己孩子没了,反倒是好事,去了她一块心病。 她沉吟片刻,一件件事吩咐下去。 北茴转身出去找齐公公借侍卫,将时安柔火速送去同安医馆。 时安柔醒来,已是三日后。 她觉得全身都疼,像是被人打了一顿,整个身子又沉又酸。 她睁开眼,只觉眼前一团白光无比刺眼。凝了好一会儿神,才发现那团白光是时安夏。 四目相对。 时安柔诧异极了,声音极细,像是每句话说完就会断气一样,“夏儿妹妹……我这是在哪……我姨娘呢……” 时安夏:“!!!” 摔一跤,给摔失忆了?你个骗人精,我信你才怪了。 时安夏也是听了丫头来禀,说时安柔有醒过来的迹象。要是再醒不过来,大夫说就危险了,得准备后事了。 她这才刚站到时安柔的面前,对方就睁开眼睛与她对视。 眼前的时安柔刚长起来的肉又没了,脸已经肉眼可见地塌了下去,还惨白如纸,再无早前看到的圆润。 下巴又细又尖,眼圈也是黑的,整个人形容枯槁,毫无生气。 时安夏看了时安柔一眼,懒得回答问题,转头让大夫进来为其诊治。 同安医馆早年经营不善,快关门歇业了。是几年前,申大夫到了同安医馆坐诊,才盘活了这家医馆。 后来东家缺银子,就问申大夫想不想要这医馆,想要就便宜卖他。 其实申大夫是不想要的。他不喜欢固定的地方束缚自己,只想收流水银子。就是那种今天这家住住,明天那家住住,到处受人礼遇的生活。 可申大夫在京城没有家,同安医馆到底是他落脚的地方,想来想去,他还是把医馆盘下来了。 这些日子申大夫和时安夏混熟了,又去太医院当了院使,就把同安医馆半卖半送给了时安夏。 大夫进屋后,给东家问了安,才搭上时安柔的手腕探了探脉,“时姑娘落月后,身子过虚……” 时安柔一声尖叫,“落月?什么叫落月?我都还没嫁人!” 时安夏和大夫相视一眼,都没回她话。 大夫道,“我去开药,让她先养着。不能再动弹了,再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怕是再也生不出孩子来。” 时安柔听得呆了,心里慌张无助。【。3。】, 怕是再也生不出孩子来?这意思是她……可她还没嫁人啊?难道她一觉醒来就嫁过人了? 还是?她不敢想下去,慌里慌张,眼泪哗啦流出来,“夏儿妹妹,你们在说什么?你们说的是我吗?我……” “闭嘴!”时安夏等大夫出门后,才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声音淡而沉,“时安柔,我不管你是装疯卖傻还是真失忆。有些话我只说一遍,你能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当我没说,反正你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夏儿妹妹,你别凶我,我听话。”时安柔抽抽。 时安夏语气冷硬,“别叫我夏儿妹妹。我从来就不是你什么妹妹。” “可你确实是我夏儿妹妹啊。”时安柔缩成一小团,垂下眼睑。 时安夏道,“你背叛家族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你。但,侯府也容不下你。你养好了身子就走,我不想再看见你。往后我们路归路,桥归桥,彼此当作不认识。” “我走去哪儿?”时安柔没听明白,“我有什么本事做出背叛家族的事情啊?” 时安夏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这货是连自己重生的事情都忘记了?要这么说,你还真没什么本事做出背叛家族的事情来。 可她不信。 她对时安柔所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你想失忆逃避责罚和死罪,我懒得管你。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没相信过你,也没想让你死。但是,别指望你还能住进侯府,更别想着从侯府风风光光嫁人!” 时安柔的眼泪哗啦啦流出来,“呜呜呜……我姨娘呢?她怎么不在?” “她死了。”时安夏冷冰冰地回答。 “啊!”时安柔抬起带泪的眼,一张脸惨白得发青,捂着嘴不可置信,“死了?我姨娘死了?那,我哥哥呢?” “你哪个哥哥?”时安夏心里是有点佩服眼前这个人的。连她都分辨不出时安柔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就是这个样子。 就像现在,“我哪个哥哥?当然是云起哥哥啊!” 时安夏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那是我的云起哥哥,不是你的!你的哥哥,是时云兴!” 时安柔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没反应过来。这!这么大的事,时安夏知道了? 是怎么知道的?现在府里是个什么情形?她姨娘呢? 时安夏已经懒得回答她任何问题了,转身出屋,只让金玉和桃玉进屋来侍候。 不管时安柔怎么喊“夏儿妹妹”,她都不愿再回头面对这个人。但是如何安置时安柔,成了一大难题。 她想了想,决定把时安柔扔去给时成轩解决。 她自己只是个出嫁的女儿,管不了那么多。时成轩也该好好当个父亲了。 往后,时成轩是养着时安柔,还是把她嫁了,那都是命。 这么想着的时候,时安夏便抬脚出了同安医馆,回了家。 那头时成轩捧着前妻按月给的银两,百感交集。他没想到一个月只有一百来两银子,这可怎么活啊,这么大家子人! 早知如此,还是应该把所有产业卖给前妻,起码现在大把银子供他挥霍。 不不不,这个想法不好。时成轩觉得还是现在每月有点牵绊好,没准前妻哪天还想跟他破镜重圆呢? 第620章 每一天都在思念唐楚君 甘州沁城温家是时老夫人娘家,也算当地大族。尤其温如琴嫁进建安侯府,成为侯府主母以后,温家运势如日中天。 时老夫人温如琴又惯会做面子搞排场,曾经在侯府说一不二,把先夫人生的长子挤兑得寸步难行,温家族人也是有所耳闻,个个皆知其很有手腕。 建安侯爷夫妇双双携手赴黄泉,也成了甘州一段佳话。谁听了不说一声,“天造地设,可歌可泣!” 甚至当地还有戏班子连夜排了新戏《蝶恋花》,里面生角直接取名时庆祥,旦角就叫温如琴。 戏里的男女主人公那叫一个爱得死去活来,令人潸然泪下。都能一同赴死了,那还不得“你是蝴蝶我是花”吗? 坊间话本子又名《我死,侯爷不独活》,喜庆大结局。二人生生世世锁死,绝不祸害别人……哦,错了,是永远不错过彼此。 时成轩带着一堆妾室和儿女,浩浩荡荡来甘州探亲,着实把温家族人给惊到了。 用时成轩的话来说,“母亲死时有遗言,让我带着一家老小来甘州替她老人家生活一段日子,走走看看,让她的孙子孙女多了解祖母曾经长大的地方,也算是报答甘州这片养育过她的土地,报答温家的生养之恩。” 时成轩在路上就深思熟虑,把这些话车轱辘似的来回背诵。 他总觉得这事儿在哪儿干过,愣没想起来。 反正不管怎么说,温家是以最高礼仪把京城来的时成轩等人迎进门,还用沁城最好路段的宅子来安置这一家子人。 这宅子原本就是温家专门置办来接待上宾,打点关系,是以平时也有专人在此打理园子。 如今温家人还无人知晓时成轩跟护国公府嫡长女已和离,更无人知道时成轩这个当父亲的,是被女儿从京城赶到甘州来的。 他们只知温如琴嫁给建安侯爷着实给老温家长了脸,在当地很多时候只要抬出建安侯府的名头,办事基本都好使。 时成轩的嫡长子时云起如今是建安侯府世子,也就是将来的袭爵之人。 在时成轩的吹嘘之下,温家还知道了京城赫赫有名的海晏公主就是他女儿时安夏。 在时成轩的话里话外,就只差说明德帝要跟他拜把子。他和明德帝的关系好得哦,简直比亲兄弟还亲。平时明德帝经常邀他入宫陪着下棋,陪着喝酒。 有时是他进宫,有时是明德帝微服私访出宫来找他,反正他是皇上的心尖尖。 喝酒喝到高兴处,时成轩意气风发,会透露点小道消息,便是把桌一拍,指着一圈人道,“在座的都是我时成轩的亲人,都是自己人。这话,原本我是不想说的,保密!得保密!嗨,我还是不说了!” 于是一众温家人就开始吹捧他,把他哄得晕乎晕乎。 时成轩就喜欢别人把他众星捧月的感觉,喜欢所有人都以他为中心,这扯起谎来,牛都在天上闷头乱飞,“这次我来甘州呢,其实是奉皇上之命,前来甘州视察。你们真的要保密,不能往外说……” 从那之后,时成轩在温家横着走,无人敢惹。不,何止是温家,是整个甘州沁城,他都如鱼得水。 甘州知府已经请他到府上去吃了好几回酒,拉进关系。 一来二往,时成轩又飘了。但他穷,飘飞的心跟他手里握着的银子不成正比。 唐楚君每月通过万利钱庄,只给他拿一百两银子,有时候心情好,可能会给一百二十两。 可这点哪够时成轩用?且还要养这么多妾室和儿女,还有宅子里众多开销。 时成轩飘来飘去,每说一次,“我跟你说,你不要说出去。我是奉皇上之命,前来视察甘州。”说到后来,他自己也分不清真假,好似他真就是来明查暗访的钦差大臣。 他倒是飘得很高兴,可吓坏了一群妾室。 跟随时成轩来到甘州的几个妾室里头,最老实本分的当属年纪最大的王氏。 其实她还不是妾室,只是通房。其膝下无子,日子得过且过,倒也还能忍。 另外几个,邱氏吴氏周氏文氏都是生了儿女的人,想事情想得比较全面。 且在京城住久了,眼界高,也见过世面,就觉得……二爷又要闯祸了。 这几人中,又属邱氏心思最活泛。她到甘州的每一天都在煎熬,每一天都在思念唐楚君。 她恨自己怎的就对二爷有所期盼?当初怎的以为终究还得靠男人? 说到底还是不声不响的韩姨娘最聪明啊,早早带着儿子投奔了唐楚君,更得了二爷的放妾书。以后要是遇上合意的还能嫁人,遇不到就守着儿子也能过一辈子。 总好过像她们这样,跟着一个把牛都吹飞的男人缩在甘州,不止看不到希望,还隐隐有祸事临头的征兆。 四个姨娘现在最心不在焉的事情就是承欢得宠,一旦把一个男人看透了看扁了,发现对方根本靠不住,就连男女那档子事都无趣得很。 还宠,宠个屁!莫来挨老娘!四个姨娘现在心思全都不在时成轩身上,整日里没事,就聚在一起商量要怎么回京城投奔主母唐楚君。 人家不知道时成轩几斤几两,她们还不知道吗? 就连回来如何跟温家族人扯谎,还是邱氏一字一字教二爷背的呢。 如今看着二爷整日三分清醒七分醉,还吹自己是秘密“钦差大臣”,一群妾室是又气又怕。 这日又是二爷去甘州知府府上吹牛的一天,邱姨娘把其他三个心里有想法的姨娘召集到自己院里,认真又严肃地说,“我想过了,头上悬着一把大刀,迟早都是个死。咱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跟主母投诚吧。” 吴氏十分为难,“怎么投?现在夫人已不是咱们主母,哪管得了咱们的死活?” 周氏却道,“那倒未必。虽然夫人不是咱们的主母,可夫人还是姑娘和少爷的母亲啊。二爷若是犯了事,姑娘和少爷的前程也会受影响。” 文氏深以为然,“对,夫人不会不管的。这屋里没有夫人做主母,简直乱成一团糟。现在倒是……真的,越来越想念夫人了。” 第621章 他连明德帝的光都敢沾 几个姨娘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 “现在就小娘子最热衷于榻上那点子事儿!” “她没儿没女,年纪又小,没见过几个男人,自然就以为二爷最好。别的不说,二爷在床上还是挺疼人的,他也就这点子好了。” 众人嘴里的“小娘子”,就是最新进府比时安夏大不了几岁的女子。她还是个通房,就等着姐姐们不搭理二爷,自己好多多得宠,生个一子半女,抬个姨娘。 如今这府里正室空置,小娘子还想着万一得宠被扶正了,岂非是泼天的富贵加身? 吴氏冷笑,“也就是小娘子没见过什么世面!” 文氏道,“还蠢!” 周氏也不装了,“二爷蠢,小娘子比二爷更蠢!” 邱氏只觉各位姨娘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姐妹们,你们要这么说话……那我就不吐不快了。二爷以前是被老夫人一手拉起来的,在朝廷任职,也是老夫人托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银子才进了礼部。” 她才刚起个头,还没说到点子上,周氏就把点子抢过去数落,“结果他进了礼部多少年,除了喝酒就是吹牛,屁事不干。” 吴氏压低声音道,“我敢说,只要明德帝在位,偷奸耍滑的奸臣会越来越少,二爷就算在京城也毫无立足之地。” 邱氏翻了个白眼,“二爷在京城本来就没有立足之地了。他被朝廷免了官职,以后根本不可能再入仕。儿子女儿又不待见他,好好一个正室夫人还和离了。你说他这辈子还能干什么?” 吴氏眼眶都红了,“造孽的还是我们几个,有儿有女,以后也不知道能靠谁?” 文氏唉声叹气,“这么一看,还是大房的大爷有真本事。要不是因为他那闺女不争气,大爷恐怕……” 邱氏打断,“恐怕什么?还不是得回家丁忧!那俩一只蝴蝶一朵花,早不死晚不死,非得在起少爷中状元的时候死!晦气!” 渐渐就跑了题,吴氏眼眶也不红了,笑,“你怎知起少爷一定能中状元?” 邱氏与有荣焉,“只要起少爷考,肯定中状元啊,这还用问?还不是那两个……什么一只蝴蝶一朵花,分明是一只蛤蟆一只蛙!呲!” 她撇了撇嘴又继续道,“反正我和文妹妹生的都是女儿,大不了就是嫁得不好呗。可周姐姐和吴姐姐,你们生的可是儿子!若不回京城,就陪二爷在这找死,那是连命都要搭进去的呀。” 众人都是时成轩身边的老人了,齐齐点头。能这么齐心,也是被二爷搞怕了。 邱氏见火候到了,便提议,“那咱们给夫人和姑娘写信吧,趁着二爷犯的事儿还只在吹牛阶段,估计能救救。要是等他收受了人家的贿银,那就来不及了。” 三个姨娘齐齐一震,“对啊,好办法!还得找夫人!二爷这又是冒充朝廷命官,又是谎称……天,他连明德帝的光都敢沾!” 唐楚君接到一众妾室寄来的书信时,刚和女儿一起,一步一叩首,在报国寺山门前的阶梯上磕完九十九个响头,为姚笙祈福。 磕头祈福这事儿是秘密进行的,唐楚君不愿用这个为噱头,让人无端议论姚笙,是以求了女婿这日禁止香客出入报国寺。 她回居士寮房时,气儿还没顺过来呢,看完姨娘们的来信,砰一声拍在桌上,火冒三丈,“我看这狗东西是想死!” 时安夏这两日都是和母亲住在寺里,是东蓠送来了几个姨娘的来信。 信里凄凄惨惨,哭声一片,主打一个求海晏公主做主。 时安夏得知她蠢爹干的破事儿,一时脑门子都疼了。其实前世,她就最不喜欢处理她蠢爹的事儿。 这蠢爹!怎么说呢!坏得不彻底,但蠢得彻底。这种人最难收拾! 且,还是亲爹! 别说什么“弄死算了”的话,毕竟是亲爹,弑父会遭天打雷劈。 棘手啊! 时安夏默了片刻,“母亲,我倒是有个不算主意的主意。” 唐楚君问,“什么?夏儿你说。” 时安夏道,“您把和离的事公开了吧,让整个温家都知道这事。温家知道了,估计甘州那圈子也就都知道了。只是这样一来,您在京城可要被议论了。” “议论就议论吧,这事儿迟早是要公开的。”唐楚君不解,“光是这样,也治不住他啊。” 时安夏沉声道,“以冒充朝廷官员,谎传圣上口谕、冒犯天子为由,当众把父亲抓起来,再吓吓他。父亲胆儿小,估计能消停一阵。咱们到时假装救他,找个地方把他圈禁起来养着就行。经此之后,很多人就不会在他身上浪费精力了。” 唐楚君点头,“女儿你说了算,只是……” “你担心那几个姨娘和她们的子女?”时安夏笑,“母亲仁慈啊。” 唐楚君想了想,正色道,“也不是担心,就是想着,大家都是女子,生活本不易。” 她便是想到了曾经的自己浑浑噩噩生活着,“以前我是主母的时候,也没给她们带来什么好处,反倒是被温姨娘暗里搓磨。如今她们写信来,字字句句都是想念,其实哪里是想念我?实则是想念京城的日子,希望儿女能在京城落脚。甘州那种地方,原本就不是她们的家,哪里会有归属感?只要她们本分一点,不作妖,给其一条生路,权当是认识一场的缘分。” 时安夏其实让那一大家子远离京城去甘州也只是权宜之计,那时候不知道皇太后一党什么时候才能除掉,是以含糊归期。 其实她那蠢爹但凡过去后老实点,足不出户,不惹事,不显摆,很快就能回京城。 这才过去多久?他又在新的地方作死。 时安夏道,“那就把子女都接回侯府来教养吧。愿意离开父亲的姨娘,让他发放妾书给人自由,先和韩姨娘住一起。让韩姨娘带带他们,自己做点生意,就能养活自己。不愿意离开的,就让她们跟父亲一起圈禁起来。” 唐楚君将那信又重头看了一遍,还是忍不住拍在桌上,“对他仁至义尽了!” 转天,新一期《翼京周报》上面刊登了一则很稀奇的声明,是建安侯府世子的父亲时成轩与母亲唐楚君因种种原因和离,此后双方婚丧嫁娶,互不干涉。 第622章 他有个好夫人呐 声明一出,立即在京城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成了京城又一热门谈资。 声明中提到的“种种原因”,更是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各种猜测与流言四起。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次很少有权贵们指指点点,说很难听的话。 原因是部分素来嚣张跋扈的权贵们,如今自顾不暇。 有的正在接受刑部和大理寺的审查,有的生怕过往与皇太后一党有来往引起皇帝的怀疑,还在等待东羽卫上门调查。 自己都生死难料,哪有心情吃瓜看笑话? 另一些人呢,早在上半年建安侯府各种出风头时就讨论过,说“换子风波”最终不会无声平息,哪个主母能忍受姨娘把自己儿子换了十几年? 更何况,这家还牵扯到姨娘偷主母的女儿拿去卖了。 换作是性格刚烈的,恐怕当场就要翻脸。尤其像唐楚君这种身份显赫的贵女,凭什么要忍受无端的痛苦和屈辱? 当然,大多数男人认为,又不是时成轩干的,没必要大呼小叫,要死要活。 可女人们不这么想,尤其是做了主母的人,更是痛恨男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任何内宅之事,其实只要男人们稍稍上点心,就不至于频繁出现宠妾灭妻之事。 一个姨娘竟然翻出这么大的水花来,只能说明这家礼仪纲常混乱。 总之这一次,出乎意料的,大家对唐楚君十分宽容,一边倒的支持她。 当然,这里头还有明德帝一力护小胖子心头宝的手笔。 他思索再三,先是把礼部尚书彭大人叫去敲打了一番,话里话外让他教导妻子在外说话要有正确导向性。 尔后又邀请彭大人坐下饮茶,少见地推心置腹,“时云起要不是因为丁忧,恐怕金榜排行还得重新调一调。” 言下之意,只要时云起参与殿试,那定是状元无疑。总之就是丁忧得不是时候。 这看似云淡风轻在说时云起,那能是单纯说时云起的事儿吗? 明德帝觉得彭大人如果连这点子话外音都听不明白,那尚书的活儿肯定也干不好,不如退位让贤,让听得懂的人上。 彭大人在众多权贵落马时,得与明德帝饮茶谈心,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 他回家以后又与嫡妻钟氏对饮一轮,夫妻俩都很是高兴。 钟氏是个人精,有人脉,左右逢源,在京城勋贵圈很吃得开。 她许多时候都引领着高官夫人们的话题风向,当然这也得益于她收集资料齐全,敢说敢做。 钟氏听说自己还被明德帝亲自点名,整个人也快要飞起来,“真的?皇上真的提到了妾身?” 彭大人点头,一五一十把明德帝跟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是没听明白明德帝说话的重点,但他有个好夫人呐!他夫人听得懂就够了。 钟氏听完便琢磨出道道来了,“皇上很看重建安侯府。不止是侯府世子得宠,海晏公主不是更得宠吗?见着皇室的人都可以不跪了,这份殊荣谁享过?所以,如今他们的母亲和离之事还特意登在了《翼京周报》上,根本不怕人议论……啊!皇上是想借我的嘴,把那些不好的流言蜚语压下去。” 彭大人听钟氏分析得头头是道,也是不断点头,“夫人能得皇上点名,看来是声名在外啊。”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这顿茶原来还是沾了夫人的光呢。 当夜心情激动,加上又喝了点酒有点上头,彭大人愣是从夫人有了岁月痕迹的脸上,看出洞房花烛夜的美貌来。 听说那晚礼部尚书叫了好几次水。他家的丫头婆子们忙坏了,一个个都担心他们老爷的腰是不是还好,可别折腾坏了。 且一连几天,彭大人都回正室屋里歇息,把个钟氏滋润得美美的。 明德帝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有调节中年夫妻房事的本领。啧! 钟氏自个儿美归美,但正事还得放心上。 她越想,感觉自己肩上重任越大,战意盎然要以一己之力引领京城话题新风向。 于是新风向便成了,“唐氏是个有想法的,亏不能白吃!她和离得非常有骨气。” “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选择和离?也不知道护国公府能不能接她回去?” “哪里需要护国公府接她回去,她跟着女儿住着,不知道有多开心。她自己产业也很多,手里多的是银子。” “对啊,她有儿有女,有地有房有铺子有银子,现在谁敢管她,活得不知道多有滋味儿呢。” “我听说护国公府早就收拾了庭院想接她回去住,所有摆设都是按她出阁前的样式给布置的。” “你听谁说的?” “护国公府当家主母自己说的啊!人家就盼着小姑子回娘家住,好有个说话的人儿。人家姑嫂那情谊,都恨不得掏心窝子,根本不存在你防着我,我又防着你那一说。” 钟氏把权贵圈夫人们的话题风向安排得明明白白,传到明德帝耳里,他顿时觉得彭大人忠君爱国,是个能担大任的好官。 其实唐家族老们对唐楚君和离一事,也真就不敢说什么。 这桩婚事以和离收场,族老们早有心理准备。尤其是前护国公一夜之间被赶出京城,众人便猜测与海晏公主有关。 族老们深知其中利害关系,谈及唐楚君和离之事时,家族中的氛围异常微妙。或选择避而不谈,或以惋惜之态轻轻带过,绝不敢有半句指责。 毕竟,唐楚煜如今贵为户部尚书,不止能提携族中小辈,还能带领唐氏族人走上新的巅峰。 换句话说,就是有话语权。只要唐楚煜说和离得好,那必然就是件大好事。 再把眼光放远一点,唐楚君和离后,就该回归唐家,不再是时家的人。 那么唐楚君的儿女为其谋划的所有好处,都归唐家所有,谁还会把这种好事往外推? 远在甘州沁城的时成轩,万万没想到前妻会在这个时候拆他台。可拆他台的,哪里是他前妻,分明是他几个妾。 其实《翼京周报》就算快马加鞭到甘州也须得好几日,可时成轩却是早早就露了馅。 第623章 你们温家就是一个大烂缸子 那日几个姨娘在屋里商量给原主母写信告状时,一时没刹住,尽情宣泄了一下心中的不满,把京城现状说了个透。 好巧不巧,那天温家有个嫁出去的女子温慧芳回娘家。 她自小就跟温慧仪不和,早就听说温慧仪惹了家中主母,被处以凌迟之刑。这会子回娘家又听说京城来人了,可不得问问温慧仪死相难看的大好场面吗? 温慧芳就带着丫环自己进了这栋宅子,守门的见是温家人,也没拦她,更没通报。 里面就是些姨娘,有什么可通报的? 温慧芳对宅子熟,问了里头侍候的下人,几拐几弯就到了邱姨娘住的院外。 院外也没有什么侍候的人守门,温慧芳就长驱直入进去了。 结果,她就站在门外,听到了姨娘们的所有谈话。这可不得了! 时成轩跟护国公府嫡长女和离了! 时成轩被朝廷罢免了官职! 时成轩是被女儿赶出京城的! 时成轩……这个骗子! 不不不!不止时成轩是骗子,她还听到了“一只蛤蟆一只蛙”的故事!原来这两个人哪里是“一只蝴蝶一朵花”,他们是活活互相把对方气死的啊! 不止不止,她还听到了温慧仪生的儿女全都不是建安侯府的种! 天哪!他们温家出了天大的丑闻哪!瓜好大,从哪头开始吃起呢? 温慧芳打听消息的心思也没了,带着丫环拔腿就跑,急急回家散播消息,告诉众人真相。这一波可比《翼京周报》的消息来得更快更强更炸裂。 时成轩颓了,被温家人围着,再不是众星捧月,而是三堂会审。 他低垂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 温家人围坐一堂,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水成冰。 一个个愤怒失望的双眼里,好似他们的脸面也跟着丢尽了一样。 “成轩啊成轩,你怎可做出这等事来?”温家老太爷痛心疾首。 算起来,他还是时成轩亲亲的外祖父。 有了温老太爷带头指责,后面的人就不客气了。 “是啊!你知道这是什么行径吗?欺上瞒下!信口雌黄!” “你都和护国公府嫡长女和离了!” “你都被朝廷免了官职!还好意思来我们老温家骗吃骗喝骗住骗银子!” “你还敢说你跟皇上有交情,你怎的脸这么大呢?也不怕引来杀身之祸!祸害全族!” “你滚远点,不要祸及我们老温家!” “滚滚滚!带着你那些妾室姨娘猫猫狗狗的,滚出我温家的宅子!” 这也许是时成轩一生中在温家经历过的最难堪时刻。温家人的尖酸刻薄和拜高踩低,以及翻脸不认人的嘴脸,展现得淋漓尽致。 时成轩缓缓抬起头,嘴里叼了一支黄金签牌,吊儿郎当问一句,“骂完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露出马脚的时成轩还这么横,丝毫没有被抓小辫子后的惶恐。 尤其温家有些小媳妇儿们,还是很吃他这款颜色。 这货长得俊,又是京城来的,举手投足随便就把她们家的老爷们给比了下去。 人家三十几的人了,就愣没一丝皱纹! 面对这么多人的围攻,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坐在那儿自有一股子洒脱劲儿,到底是京城娇养大的贵公子啊! 小媳妇儿们一个个心里其实还挺疼惜他。 下一刻,时成轩站起身,随着他一句“那该我了”,直接走向博古架,挥手就把上面最贵的花瓶打落在地。 众目睽睽! 目瞪口呆! 还没完,时成轩瞬间就稀哩哗啦把架子上的所有古董,管他值钱不值钱的,全摔个稀巴烂。 温老太爷看得心疾都犯了,指着他,“你你你……” 时成轩最后把博古架也掀翻了,理直气壮站在那,“你你你!你个屁你!” 一声清脆的国骂后,他开始算总账,“少给老子一口一个‘温家温家’,老子被你们温家害惨了!还没找你们麻烦,你们倒是指着老子鼻子开骂了是不是?” 他可不管全场这些人什么表情,继续清算,“刚是谁指责老子跟护国公府嫡长女和离了?站出来!站出来看老子打不打得死你!” 没有人敢站出来,全场屏息。 谁想得到翩翩如玉的贵公子皮囊底下,竟然是个地痞市井之徒? 时成轩冷笑一声,“我前妻提出和离,是我答应的!因为老子没脸面对她!那你们温家要不要问问,老子是为什么没脸的?啊?问不问?不问是吧,老子也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们!老子是要好好说给你们温家的祖宗听听,看看你们温家到底出的是什么货色!” 温家老太爷脸色铁青得连心疾都忘记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时成轩要把一切里子面子全摆桌面上了。 一旦摆桌面上,他们温家今后将寸步难行。 他后悔极了,觉得不该把人逼急到这个份上。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温家老太爷欲缓和一下气氛,可场面已经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时成轩发疯的时候,估计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能制得住他。 一个是前妻唐楚君,一个是女儿时安夏。 可现在这两个人都不在身边,可不得天高任他飞,海阔凭他跃。 时成轩狠起来,连亲娘都不放过,“护国公府嫡长女唐楚君,也就是我前妻,刚把儿子生下来,你们温家的大功臣温如琴,和那个破烂货温慧仪,就联手把我儿子换了!她们还想让一个奸生子袭爵!养在主母名下!” “温慧仪的那个姘头,也是你们温家的姑爷,叫什么来着,姜宏扬!对,姜宏扬!这就是你们温家干出来的好事啊!跟老子扯什么面子里子,你们温家就是一个大烂缸子!” 没完! “我女儿!才两岁!就被温慧仪卖了!卖了!我女儿到现在还在怨我怪我!我女儿不亲我,她不亲我!她把我赶来甘州是为什么?还不是你们老温家干的好事!” 还没完! “我妻子要和离!我儿子不认我!我女儿也不认我!你们口口声声讨伐我,嘲笑我!嫌弃我!你们温家离了我建安侯府,屁都不是!” “老子今天把话给你们放在这了!从今天起!你们温家要再想沾我们建安侯府一点光,我时成轩把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当凳子坐!” 第624章 其实二爷这人还是挺好的啊 时成轩在温家大获全胜,回到住的宅子里就进屋把门锁上了,谁来敲门也不开。 他在屋子里伤伤心心哭了一场,哭儿子女儿,哭前妻,哭自个儿……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内心。 他爱楚君,爱他们的儿子女儿。 是在刚才歇斯底里狂吼怒骂后,真正体会到前妻心头的怨和疼。 泪流满面啊,他再也不说“反正不都是我们时家的孩子”那种鬼话了! 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近在咫尺,却不知道!那是种什么心情? 时成轩还记得女儿失踪那日,唐楚君也是这么歇斯底里,披头散发,哭天抢地。 那是他第一次看她像个活物! 他甚至想多看一看她这个样子,便阴阳怪气道,“找不到就找不到呗,大不了再同你生一个。” 天啊,他真是畜生,才说得出这么没人性的话来! 此时,时成轩捂着脸,哭得咆哮。 恨自己!他现在多恨自己说出那么伤人的话来。 时成轩记得唐楚君从那之后,就不许他宿在海棠院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纳妾纳得勤。只是为了证明,他没有唐楚君,一样有女人侍候,一样过得滋润。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传出来一句沙哑的话语,“都进来!” 最先进来的是十八岁的通房小娘子,跟在其后的,是王氏。 邱氏等几个惹了祸的姨娘们,挤在最后面,低垂着头。 小娘子瞧着男人哭红的双眼,心疼得很,也哭起来。 若是往日,时成轩肯定会温柔带笑地哄哄她。可今日,他变了。 他看不到谁的眼泪,视线从妾室们的脸上,一个一个掠过去。 邱氏心里怕极了,祸是她们几个闯下的。后来她们还给主母去了信,回来才知道出大事了。 忽然就有种背叛丈夫的愧疚感,尤其是时成轩哭成这样。 不知道一会儿要怎么对待她们……就,很忐忑。 吴氏在这闯祸的人里头年纪算最大的,决定先把责任揽下来,“二爷,妾……” 话没说完,时成轩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不用说什么,拿纸笔来,磨墨!” 邱氏慌了,忙跪下,“爷,二爷!您是要休了我们姐妹几个?祸是我闯下的,也是我提议写信向主母求助,信也许还在驿站,我这就去拿回来。” 几个人扑扑通通全跪在地上,眼泪顿时哗哗啦啦掉下来。 邱氏匍匐在地,“爷,对不起,跟她们几个无关,是妾身,是妾身害怕二爷您在甘州攀扯皇上。妾身怕您惹祸上身,才想着让主母出手管管您……要罚,就罚妾身一个人。” 时成轩提起毛笔的手就那么顿在空中,颇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都起来吧。” 他挥笔,一气呵成,一次写了四张放妾书。 吴氏周氏邱氏文氏,每人一张。 随着放妾书一起发放的,还有每人二十两银子。 邱氏等人哭成一片,梦想成真,幸福来得太突然,一颗心陡然就变得空落落的。 二爷!其实二爷这人还是挺好的啊。 时成轩默了默,郁郁开口,“你们几个带着孩子们回京城吧。去找世子,他不会不管弟弟妹妹的。至于你们……想必也是羡慕韩素素,我今天就成全你们。” 几个姨娘哭成泪人,可是回京的渴望到底压过了对二爷的依恋。 这些年,谁还不知道二爷这人其实最没担当呢? 也就今日办的事像了一回人,谁保证他一觉醒来还能这么像个人啊? 几个姨娘挨个哭着接过二爷手里的放妾书,恢复了自由身。 时成轩又道,“你们的身契都在我原先住的屋里,回去以后,你们去找夏儿要。就说是我说的……这辈子,我也就为你们做最后一回主了。” 四个姨娘长跪不起。 又听时成轩道,“还有你们两个,是要走,还是留下,想清楚。要走,我就放你们走。不走,以后也别抱怨苦就是了。” 小娘子对时成轩还在兴头上,只觉他把这些姨娘们都赶走,那是要独宠自己。不由得娇羞了几分,“奴家一辈子跟着二爷!” 几个得了放妾书的姨娘齐齐在心里翻白眼,同时仿佛也看到了曾经年少愚蠢的自己,满心满眼都是这个男人。 真是没被伤过心,没受过现实的毒打啊! 那王氏沉默了几许,也道,“奴家不知道能去哪里,奴家以后也跟着二爷。照顾二爷的起居,总是需要人的。” 小娘子斜着眼尾瞅了一眼王氏,呲,人老珠黄,拿什么跟她比? 要说相貌,这一群妻妻妾妾,也就主母长得最美,其他人要想压过她的,就没有! 王氏哪还不懂这斜眼上瞟是什么意思? 她是家生子,是陪着二爷长大的人,是跟着二爷最久的人。别看她只是个通房,可通房跟通房也是不同的。 就像现在,你问二爷在她和小娘子二人中间选一个,二爷肯定会选她。 小娘子到底还嫩了点,不会懂得其实皮相是最经不起时光摧残的东西。 唯有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不管二爷要或不要,她就在这里,不离不弃。 王氏垂着眉眼,定定站在角落。 在几个姨娘带着儿女起程回京之时,王氏用自己的积蓄去市场上买了四份同等数量的干粮,里面有馒头,干果,腌肉等。 王氏只是觉得,姐妹一场,应该尽点心意。 她嘴笨,说不出更多好话来,只道,“祝姐妹们顺利回京,路上平安。” 她这么一搞,四个姨娘都哭出声来了。 往事种种,以前她们是姨娘,王氏是通房。她们是不怎么看得上王氏的,但也没欺过人就是了。 可临别之际,二爷没来送她们,却是王氏带着东西来送行了。 这心里头莫名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才好。 几人有的取下簪子,有的取下耳环,还有的取了镯子,全都送给王氏。 王氏不肯收,几个姨娘都道,“收着吧,是个念想。都不值钱。” 如此王氏才收下。她不知道这小小的一个送行,为往后的日子攒下了多大的福气。 而公开了和离声明的唐楚君……却无比困扰。实在,太抢手了。 第625章 朕指不了这婚 自从唐楚君公开了和离身份后,不止没遭到嘲笑,反而因其有田有地有房有铺有银子,还有一双好儿女,成了香饽饽 最初只是关注,但在定国公府次子郑涵煦大张旗鼓上门提亲后,便打破了众人只关注不动的平衡。 郑涵煦,也就是郑巧儿的二哥,经年累月,四处游学,就这么把亲事给耽误了。往年,只要其父母一提起成亲之事,他立刻就跑路了。 倒是这一回,听说唐楚君和离,竟主动跪在父母跟前,说想成家了,非唐楚君不娶。 郑巧儿也是刚知道,她二哥居然喜欢了自家小姑子许多年。 早年郑涵煦因着游学离京耽误了亲事,后来在妹妹成亲那日见到了护国公府嫡长女,心里就埋下了种子。 他想着,姑娘还小,他游学个几年回来正好。结果等他回来,人家已经嫁人了。 定国公两夫妻见儿子肯成亲,对方又是女婿的亲妹妹,除了嫁过人、生过孩子这一点,哪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其实嫁过人、生过孩子这点,现在已经不能成为唐楚君的污点,而是亮点。 她一双儿女真就是太出色了!只要长了眼睛的,哪个不夸哪个不赞? 换句话说,唐楚君没有缺点。 且她身份显赫,是护国公的亲妹妹,是海晏公主的母亲,是惊才绝艳京城才子时云起的母亲,还是人家新科武状元唐星河的亲姑母呢。 其实她还有很多懒得说出去的隐藏身份,比如文举状元郎的干娘等等之类……总之放眼京城,新一辈出类拔萃的人物,无不与这个女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随便哪一个身份,都能让她在京城横着走啊。要文的有文的,要武的有武的,真就是风头正劲无人能及。 这就是绝对的人生赢家。别管前半生脑子进了多少水,流过多少泪,吃了多少苦头,这后半生起点这么高……要是脑子还进水,那就是老天也不想理她了。 定国公府开个头,引发了各家各户上门提亲的热潮,其中尤以都阳王萧永宁最为显赫。 别看萧永宁年岁不大,但辈分高啊,连明德帝都要叫他一声王叔。 此人三十六岁,比明德帝还小一些。他的王妃位置已空了好几年,正缺个德性良善且合心意的女子为妃,便是求到了明德帝跟前,想郑重求个指婚,以显重视。 明德帝听得脸都黑了。他是万万没想到,公开了小胖子的和离身份会这么麻烦,还不如悄无声息的呢。 指婚?指你个头! 明德帝面上不显,问,“王叔,朕听说你和先王妃情好甚笃?” 都阳王重重叹了一口气,“是啊,她是个很好的人。” “朕记得,你和先王妃是小时候就有的情谊?” “是,我自小便与先王妃相识。”都阳王叹口气,“她这个人,心思重,生完第三个孩子后,更是像变了个人,整日疑神疑鬼,最后……唉!” 先王妃是跳井死的,当时刚生完第三个孩子。于是这第三个孩子成了都阳王的念想,娇惯得很。 明德帝不欲干涉旁人的家事,但既然人家求到自己跟前来,倒也不吝啬自己心里那几分嘲弄,“朕怎么听说,她生孩子的时候,你在纳侧妃,这才引得她伤心跳井?” 这!都阳王莫名听出了明德帝语气中的不悦,心道莫不是明德帝跟先王妃之间有什么来往? 他收了收神,恭敬回话,“皇上也知,本王自成亲以后,一直只有一个王妃,侧王妃位置空了许多年。到现在,本王总共也只有两个王妃。” 明德帝掀眸,面无表情,“也就是说,你是因为纳侧妃才惹了先王妃不快,导致她跳井?那想必,你对这个侧妃也喜爱得紧,为何不将她扶正?” 都阳王被明德帝一连串的问题怼晕了。他很想问一句,你空置后位多年,那么多妃子为何不随便扶正一个? 但他不敢!君是君,臣是臣。别以为他是王叔,就可以不顾君臣之礼随便质问。 那安平王还是明德帝的弟弟呢,不一样被下了大狱待审吗? 都阳王额头冒出汗来。他本以为求娶一个和离身份的女子为妃,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没想到连自己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被翻出来了。 明德帝见都阳王垂头不语,声音不由严肃了几分,“若朕没猜错,你是见唐氏养了两个好儿女,双双都出色。你便想着求娶回去替你养女儿?你那女儿顽劣成性,自己教导不好,就想扔给别人?” 一想到小胖子被都阳王的女儿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心里就莫名疼痛起来。 他淡淡道,“朕不允许任何人的女儿有特权,在我北翼的土地上横行霸道。女不教,父之过,若朕发现她触犯了律法,绝不念亲情旧情。别说朕没早早提醒王叔!王叔请回吧,这婚,朕指不了!” 顿了一下,又沉沉道,“朕,也劝王叔,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好日子过到头了!” 都阳王灰头土脸回封地去了。其封地离京城不远,且他因着早年立过功,可随意入京。 他这次来,也是参与“清尘计划”的。自以为是功臣,便想讨个赏,结果是这下场。 但他也不敢生出什么异心来。他知道,这次的清尘计划,除了是清除皇太后一党,其实也是威慑他们这些中立的王爷权贵们。 从头到尾,他也不知“清尘计划”的内容。直到皇太后伏法那日,他才知明德帝手段有多精妙。 如今好些王爷都各自乖乖回封地,准备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管理好自己的封地,多多给朝廷上税,以显示自己的能力。 那坑了姐夫的小姨子范文珍,也就是那个美艳夫人到此时才知,那辆破马车里的“老夫人”,身份竟然显赫至此。 而那个样貌出众且气质超群的男子,很可能是当今明德帝。 她听姐姐这么一说,当时就吓软了腿。只觉得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 范文珍这时正被关在东羽卫的牢房里等待受审,结结巴巴问,“姐姐,姐夫会没事吧?” 她姐姐安平王妃气得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不狗眼看人低,你不惹是生非会死吗你?” 第626章 她还是咱们万岁爷的心上人 范文珍被姐姐范文莲打得踉跄几步,脸颊迅速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 她眼中闪烁着屈辱与不甘的泪光,却死死咬着唇,不敢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因为这祸,实在是闯得太大了。 现在不光是用野萝卜根儿冒充人参扰乱京城药材市场秩序,还牵扯出了别的各种命案。换句话说,她姐夫很可能被她坑得一败涂地,命都保不住。 还不止,野萝卜根儿冒充人参,他们端谨王府有份就不说了。连几年前买凶暗害谋杀朝廷命官郭正浩,他们端谨王府也有份。 听说东羽卫已经出发去宿州拿人了,只待证据确凿,按律判斩。 且,这还是明德帝要求的特事特办,所有人不得干扰东羽卫执法。凡抵抗不配合者,就地处决。 安平王妃见妹子那委屈的鬼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的鼻子继续压低声音骂道:“你知不知道,皇太后刚被赐死,我们安平王府大气不敢出,生怕祸及到头上。” 范文珍来京城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惬意。她哪知道这些? 她是端谨王爷的三女儿,嫁过人,死了丈夫,得了放妻书就回宿州娘家待着了。 这次来安平王府投奔姐姐,是想在京城寻一户人家嫁人。 京城权贵多,适龄的也多,像都阳王萧永宁的王妃位置还空着呢,还有皇上跟前的红人黄醒月黄大人,定国公府二公子郑涵煦等等,听说都是一把年纪从来没成过亲。 这不都是供她选择的目标对象吗? 谁知这刚进京还没落下脚,就被抓起来了。她知道个什么呀? 越想,越委屈,眼泪哗哗的,“我不知道。我要知道,就不来这一趟了。” 这倒是实话。在娘家作威作福,吃香的喝辣的,干点啥不比在这牢里喝风强? 范文莲已几日未合过眼,气得眼珠子直往外突突,“你带着这么多假人参进京,都不知道低眉顺眼一点?你去惹唐楚君做什么?现在谁见着他们那一家子不得陪着笑脸?海晏公主是见着皇族都可以不行礼的人!你去惹她母亲!蠢死你得了!” 范文珍听着姐姐一一数落着,全身都害怕得瑟瑟发抖,“我,我当时,当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马车很普通。最开始的时候,那马车不让路,叫我退边上去,让他们先行。我气不过,骂了他们几句,结果他们就服了软。马车交错而过的时候,我的马车夫气不过京城人欺负咱们外地来的人,就挤了他们一下……” “行了!”范文莲见这个时候了,妹妹还狡辩,怒火蹭蹭往上窜。 自己妹子什么德性,她还能不知道? 没事都能被她惹出点事儿来,更何况也许最初确实对方不想让。 人家那身份,不想让也正常。搁她,她也不会让行。问题后来人家已经让行了,你还挤人家一下做甚? 再多的银子都买不了后悔药啊! 范文莲沉声道,“为今之计,只能由你把冒充人参的事儿全力承担下来。你认罪!把你姐夫和咱们父亲母亲先从这件事里摘出来。” 范文珍一听,哭了,“那我,我怎么办?” 范文莲咬了咬牙,“你姐夫要没事,自然会来捞你。要他都有事,咱们端谨王府也跑不了。我们都遭了殃,你还能活?” 范文珍越听越害怕,“可,话,话是这么说。可姐夫身上背着命案。他多一项罪少一项罪有什么区别?姐姐,这件事儿本来就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帮你们把货带进京,与我无关啊。” 范文莲冷冷道,“你认了罪,就有关了。这事是你惹的,你必须承担下来。我今日来此,就是想要告诉你,你姐夫一定会没事!当然,你最好祈求他没事,否则,全都没好日子过!” 她走的时候,又扭过头来,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对了,这也是父亲母亲的意思。你好自为之。” 范文珍便是明白,自己被放弃了。别看平时父亲母亲都宠着她,真到了关键时刻,那绝对是能狠下心来割肉的。 她绝望地跪在牢门前,只觉一阵阵寒意袭来。 范文莲不再理会妹妹的眼泪,转头走人。却,步子一顿,迈不开了。 她挤了个笑容在脸上,真真儿是低眉顺眼的,“齐公公,您来这……做什么来了?” 齐公公一瞧见安平王妃,眼睛亮了,“哟,赶巧了不是?咱家来找端谨王府的三小姐赔银子啊。” 安平王妃没听懂,“赔什么银子?” 齐公公阴阴笑起来,笑不达眼底,“好了不起的三小姐,挤了人家的马车进沟,不用赔银子?” 安平王妃:“……” 这事儿轮得到公公您出马? 齐公公耐心解释,“当日不止伤了马车夫,还伤了他们老夫人呢。他们家那老夫人,就不用咱家给安平王妃再介绍了吧?她哥哥是护国公,她女儿是海晏公主,她……” 他其实最想说的是,她还是咱们万岁爷的心上人! 只可惜这最牛轰轰的身份,无法宣之于口,让人好生难受,好生憋屈啊! 齐公公没法说出口,就很生气。一生气,脸就垮得无比阴沉,“老夫人的腿被重物压到了,得费老多银子。马车夫现在还躺在医馆里起不来呢,那天血也流了很多。还有,马车坏了!马也伤了!对,还有钟嬷嬷,一把年纪了,也伤了!” 安平王妃听明白了。 这是讹银子来了! 她忍着怒气问,“需得赔多少银子才满意?” 齐公公傲慢地甩了一下手中拂尘,沉沉说了一个数字,“十两!” 安平王妃:“……” 看不起谁呢!存心羞辱人嘛!她都做好了掏三千两银票出来的心理准备。现在竟然跟她说十两! 齐公公瞧着对方那吃瘪的样子,不由弯着眼睛一笑,“你以为咱家讹银子来了?” 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在牢房深处回响。末了,他低声道,“原本咱家是来讹银子的!万两银子你跑不掉!可老夫人,哦,也就是唐大小姐说……” 第627章 唐大小姐才是她惹不起的人 范文莲听得一颗心沉了下去,总觉得这阉人所说的话,恐怕就代表了明德帝的立场。 但见齐公公眯着慈祥的双眼,笑嘻嘻的,“唐大小姐说,银子不能讹得太多,因为安平王府的银子迟早要充公!那可是国库的银子啊哈哈哈哈!还是唐大小姐想得远想得周到……” 唐大小姐都开始操心国库的银子了,嘿嘿,多么母仪天下啊。 范文莲却是气得全身发抖,“这都还没审完呢!我家王爷是冤枉的!我家王爷绝对是冤枉的!” 齐公公尖细着嗓音道,“证据贴你脑门上,你都会说你家王爷是冤枉的!来人,把安平王妃关起来!” “敢!我看你们谁敢动手!”多么熟悉的话,就前几日,她妹妹还这么说过呢。果然是亲姐妹,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 齐公公拂尘一扫,“东羽卫,干活儿了!咱家可是奉了皇上口谕出宫办事。连这点儿事儿都办不好,咱家也别混了。” 说话间,几个东羽卫从外头进来,把范文莲抓住与其妹子范文珍关在了同一个牢房。 齐公公悠悠道,“案子审不完,你就别想出来了;当然,案子审完了,恐怕你也别想出来了。” 就待着吧你! 范文莲一颗心直往下沉。她不能被关着,外头还需要她奔忙打点。 她要是也被关进来,那王爷就完了,她娘家端谨王府也完了。 她,也完了! 情急之下,范文莲想起身上带了几万两银票,准备奔忙打点。谁知还没用出去,就被抓起来了。 她颤着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银票,由牢房的栏杆递出去,双手奉上,“齐公公,您大人大量,这里有几万两,您拿去吃酒。求您别开玩笑了!” 齐公公伸出兰花指接过银票,一张张看了看,抽了一张一百两的出来,然后将别的都扔回了牢里,“这个一百两,是你应该赔给唐大小姐的银子,咱家就替她拿了。至于别的……呵呵,刚才你聋了?这些将来都是国库的银子,咱家不会要。” 范文莲眼泪流出来,扑在牢门上,“公公,王爷是皇上的弟弟。就算一时走错了路,那也不能往死里整。否则史册上会留下皇上容不下皇弟的污点……” 齐公公原本笑嘻嘻的脸,忽然就冷下来,“安平王妃,你这是在威胁咱家,还是在威胁皇上?” 范文莲慌忙摆手,“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哼!没有这个意思!咱家看你有得很!”齐公公斜着眼尾,凉凉道,“是不是以为这次你们没参与谋反,就能躲过一劫?老实告诉你吧,现在安平王府已经被抄家了!抄了,就有证据了!想要什么证据就有什么证据。” 范文莲目瞪口呆,委顿下去。 她前脚出门来了趟牢房,后脚王府就被抄家了? 她明白了! 抄家是做给所有同党看的,皇上要用安平王把那些隐藏的权贵全钓出来。 果然,齐公公道,“皇上说了,主动自告的,视情节轻重从轻发落。隐瞒不报,有侥幸心理以为躲得过的,等东羽卫大理寺查过去的时候,一切从重处罚。估计很快啊,自告的就要排队了。” 范文莲知道,一切都完了。 而范文珍目瞪口呆,看着牢房外站立的齐公公,只觉遍体生寒。 那个人,果然是明德帝! 她明白了。 明德帝看上了唐大小姐。怪不得那天,明德帝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急匆匆去把唐大小姐从马车里抱出来。 她想起来了,明德帝全程的注意力都在唐大小姐身上。 唐大小姐才是她惹不起的人! 因为她得罪了唐大小姐,所以明德帝要为唐大小姐出气……范文珍想通了这一点,忽然对着齐公公远去的背影沉沉跪了下去。 她声嘶力竭喊着,“求公公行个方便,我想见唐大小姐!我给她磕头道歉,我错了!求公公行个方便……” 她的想法很简单,以为自己只要求得唐大小姐的原谅,与她有关系的两个王府就能平安。 她以为明德帝是公报私仇,只为了取悦唐大小姐。 事实上,这还真冤枉了明德帝。 明德帝这人公私很分明。如果那天只是单纯撞了马车,估计道歉赔偿完也就算了。 说得好听,都是他的子民嘛。以权压人,不是他的风格。 可这里头竟然扯出了扰乱京城药材市场秩序的事情,并且这人好巧不巧竟然是端谨王府和安平王府的人。 这两个王府,正好都是明德帝要肃清的对象。 明德帝顺带为唐楚君出气可能有那么一点点,但为郭正浩拨乱反正才是重点,为死在伤在这些王权贵族手里的百姓们伸张正义,才是他的真正用意。 少主府听蓝院里,时安夏还在等岑鸢回家一起用晚膳。 荆三匆匆来报,“夫人,主子不回来用膳。他叫小的来告诉您一声……还有这个,专门给您买的。” 她抬眼一瞧,东楼赵记的水晶包,还冒着热气儿呢。 时安夏笑着接过,“你等一下,给少主带些吃的过去,让他别饿着。” 说完,她吩咐北茴去厨房准备了好大一篮子吃的递给荆三。 北茴叮嘱着,“荆三你慢些,里头有鸡汤,别洒出来了。” 荆三双手稳稳接过篮子。 但觉篮子沉甸甸的,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和热腾腾的菜肴,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放心吧,北茴姑娘,我这手脚稳当着呢,保证给少主完好无损送过去。”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走了。 “咱们也开膳吧。”时安夏将水晶包子交给北茴。 北茴一边安排下去,一边将晶莹剔透外皮透出内里馅料的水晶包,一个一个夹出来放在白玉盘子里。 时安夏咬了一口,油滋滋的,“北茴你也坐下吃。” 北茴摇头,“这不合规矩,奴婢站着给您布菜就好。” 时安夏知拗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她把水晶包推过去,“你夹两个出来,一会儿你吃。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 北茴笑道,“奴婢一会儿吃您剩的就行,不必单独夹出来。”她看着水晶包,忽然就想起个事儿,“奴婢怀疑,东楼赵记的东家就是少主……” 第628章 红鹊只是夫人的小红鹊 东楼赵记的东家是少主? 时安夏看着桌上晶莹剔透,馅料隐约可见的水晶包,只微微顿了一下,又继续吃起来。 吃完一个,她才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北茴,你信前世今生吗?” 北茴想了想,“奴婢……不知该不该信。” 时安夏拉着她坐下,指着水晶包道,“你看这水晶包,为什么我爱吃它?” “它好吃呀。” 时安夏摇摇头,又点点头,“对,它好吃。也许就是它好吃,我前世爱吃。这是我沿袭前世的习惯,所以我也爱吃。” 似乎觉得这还不能说明什么,便又道,“我们说,人和人第一眼,就有合不合眼缘的说法。有的人让你一眼看去就讨厌,有的人你看第一眼就想亲近,我想大概这就是前世留下的烙印吧。” 北茴笑,“怪不得奴婢在杂技团第一眼看见夫人的时候就想,这个妹妹我喜欢,我得护着。” 时安夏亲昵地握了握北茴的手,“对,这就是咱们常说的缘分。” 北茴由衷道,“夫人和少主保不齐就是前世的缘分呢。” 时安夏也没否认,只温温说了句俏皮话,“不然我早早嫁他做甚?”末了,她又叮嘱道,“东楼赵记的事,咱们就当不知道。等少主什么时候愿意告诉咱们了再说。” “是。”北茴打趣儿,“到时夫人还得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 主仆二人都齐齐笑起来。 时安夏用完晚膳回书房后,红鹊就高高兴兴回来了。 北茴好几日没见着小丫头,还怪想念,替红鹊理了理额发,“夫人不是让你多陪陪家人,不用急着回来吗?” 红鹊满眼喜悦,“我想夫人嘛。得空再去,我先去跟夫人请安。” 北茴将手中装有茶水和点心的托盘递给她,“那你去吧,记得给夫人点一支安神香。她这几日睡得不好,脑子里事儿多。” 红鹊稳稳接过托盘,笑眯眯,“知道了,北茴姐姐。”她走了几步,又倒回来,用红彤彤的小脸蹭了蹭北茴的胳膊,“北茴姐姐,我也想你。” 北茴笑着拧了一下她的小脸儿,“知道了知道了,茶别洒出来了,小红鹊。” 红鹊这才站直了身子,笑着往夫人书房而去。 她站在屋外,心跳竟然很剧烈,深深吸了口气,才喊出声,还带颤音呢,“夫人,奴婢能进来吗?” 时安夏听出是红鹊的声音,十分高兴,手中毛笔便顿在离纸张只有一丝距离的地方,“进来呀,小红鹊。” 红鹊脸颊微红,喜滋滋进屋,轻巧将托盘上的茶水与几碟精致点心一一摆好,又转身去燃了一支安神香。 时安夏放下毛笔,缓缓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小红鹊,别忙了,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呢。”红鹊应着,又跑去把窗户关上,留了道缝隙,这才走过来站在时安夏面前,“入了秋,夜里会凉,夫人不能再开窗了。” 时安夏笑着拉起她的手,认真打量,“真好,我们家红鹊小管家婆又回来管家了。” 红鹊一听,眼圈都红了,“夫人可别不要奴婢,奴婢是要一辈子跟着夫人的。” 时安夏拉她坐下,亲自拿了个杯子,给她也倒上茶,“陪我喝喝茶,说说话。” 红鹊低着头,“奴婢不喝茶,奴婢回夫人话就是了。” 时安夏用手勾起小丫头的下巴,“哟,才出去几天,就跟我生分了?” 红鹊一听这话,眼泪啪哒啪哒往下掉,一下跪在主子膝前,将脸靠在对方腿上,“人家想夫人!” 时安夏那颗心都快被小红鹊哭化了,“行了行了,快给我起来。跟红颜什么没学到,就把这爱哭的毛病学会了。” 她半哄半提拎,可算把红鹊重新弄起来坐在圆凳上,“跟我说说,这些日子,你哥哥姐姐对你好不好?有没有欺负你啊?” “哥哥姐姐都对奴婢好,”红鹊说着说着又掉了眼泪,“可奴婢还是想夫人,想永远跟着夫人。” 时安夏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红鹊嘴里,“嘴这么甜,奖励一块。” 红鹊抹了把泪,小口咀嚼着桂花糕,咽完了还抽抽着,“人家不是为讨您欢心才说想您,人家真的想您,晚上都睡不着觉。” 时安夏眸色温柔地看着红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我信你。跟哥哥姐姐见了面,有什么打算吗?他们是不是要带你回去见你父亲和母亲?” 红鹊闻言,一怔愣,便是点点头,“对,哥哥姐姐说,要带我回部落见父亲母亲。他们还说,布思死了,不用怕了。”她抬起头问,“为什么他们那么怕宛国二皇子?” 时安夏沉吟片刻,并不欲告诉她部落现状和她姐姐遭遇的真相。她的小红鹊不用忧心那么多,只需要体会家人重逢的喜悦就够了。 她端起茶杯,轻嗅了一下袅袅上升的茶香,含糊其辞,“因为宛国强大啊,北翼以前也怕宛国,现在不怕了。你们部落也不用怕了。其实,你也很想回部落去看看是不是?” 红鹊低下头,“自从知道现在的爹娘不是亲爹娘,说实话,奴婢是真的很高兴。奴婢当然也想回部落去看看,听说奴婢的母亲,把眼睛都快哭瞎了。可是……”她抬起头,眼睫沾染着晶莹的泪,“奴婢不想离开夫人,更怕夫人不要奴婢了。” 时安夏伸手为她理了理垂下的墨发,“要不,等明年开春,我陪你回部落走走?如今还有许多事走不开,少主更忙,你看,到现在也还没回家呢。等忙过了,我们陪你去,再带你回来,好吗?” 红鹊愣得不知所措,眼睛睁得大大的,“真,真的?夫人您愿意陪奴婢回部落?” 时安夏点点头,“在这之前,你可以先学着改改称呼,不要再自称奴婢。你是维那部落的小公主,况且我已经撕了你的身契,官府那边也没有了记录。小红鹊,你已经不是奴籍了。” 红鹊哽声,回握住夫人的手,“不,红鹊不管是谁,都只是夫人的小红鹊。红鹊愿意给夫人做一辈子的奴。” 时安夏压下层层泪意,“我可不舍得呢。你们几个啊,往后都是我的姐姐妹妹,不是奴……” 第629章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找你 不是奴! 上一世,时安夏身边的每一个丫头最后都没落到好下场。 她每每想及,都意难平。 这一世,她得好好护着她们。 她问红鹊,“不是让你多在你哥哥姐姐那边住一阵吗?” 红鹊摇摇头,“不呢,奴婢……我惦记着姚老夫人这边。她要接骨了,身边肯定缺侍候的,我得去守着她。” 时安夏心头一暖,“我们小红鹊,心里有人,眼里有活儿,是个好姑娘。” 红鹊得了表扬,美滋滋。还是回夫人身边才踏实啊。在哥哥姐姐那里,终归是不那么自在和放心,充满了惶恐。 隔日,官衙开设了专供百姓告状的特别通道。成年累月的伤人案杀人案,强抢民女案以及强取豪夺案等等,都可以告。 上可告天子,下可告庶民。 一经查实,犯案者按律判罚。诬告者除按律判罚外罪加一等,这便是杜绝了一些居心不良者的害人行为。 一时间,京城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在自查。有那些起歹心正在犯案的,也赶紧龟缩起来,及早收手,及早回头。 一个长相清丽的姑娘,在街上一路走一路看,终于相信自己到了京城。 因着到了京城,她对身后跟着的人说话也随意起来,“如果北翼所有地方,都像京城这么好,或许大家的日子就太平了。” 她身后的人笑笑,“从天子脚下开始,好的风气蔓延出去,阳光总会照进每个阴暗的角落。锦绣姑娘,您进医馆歇歇,我这就去给您找申大夫来。” 没错,这姑娘就是申大夫申思远从小订的娃娃亲黎锦绣。 此时的她,虽已不似时安夏那样的少女年纪,可她依然年轻。 二十五六的年纪,脸上依稀有着生活磨难留下的沧桑,但她清白还在,手好脚好,哪哪都好。 她正往里去,就见从里面出来一个众星捧月的少女。 少女一见着她,就淡淡笑着打招呼,“黎姑娘,你可算来了。” 黎锦绣见少女穿着十分贵气,不由纳闷,“您认识我?” 唇红齿白的少女点头,看着就让人欢喜,“是呀,申大夫总画你的画像,看多了,自然就认识了。” 黎锦绣面色一红,是少女才有的娇羞,“他!他这人!”随即眼眶红了一圈,“我找了他许多年。” 那贵气少女,自然便是时安夏。早上收到消息,说今日黎姑娘会入京,就早早来了同安医馆等候。 她打量着黎锦绣。 但见此女上衣以淡雅的棉麻织就,月白色调,似夜空中皎洁的银光。淡墨色罗裙上,绣着简约稀疏的竹叶图案。 发髻用一根朴素的木质发簪轻轻挽起,几缕碎发温柔垂落在耳边。 时安夏担心黎锦绣拘束,便是上前拉着人家的手往同安医馆后院走去。 后面的院子里,已经摆满丰盛的膳食。 “咱们先用膳,边吃边等申大夫。”时安夏见她风尘仆仆,想必是饿了。 可黎锦绣并不动筷,戒备心很重地看着她,迟疑地问,“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时安夏正要回答,正好掌柜的进来,便笑着替她回答了,“这是我们同安医馆的东家海晏公主。” 黎锦绣一听,脸色都变了,忙站起身来就要往地上行跪礼。 时安夏一把扶住她,笑道,“好了好了,你远道而来,这些虚礼就免了。明儿我还指望着申大夫给我阿娘接骨呢。” 黎锦绣这才放下心来,又问,“那派人来找我的,也是公主您?” 时安夏点点头,“是啊,我答应了申大夫把你找回来,换他帮我家人治病。” 黎锦绣听她这么一解释,才堪堪放下心来。 这一路无论别人跟她怎么说,她都忐忑不安,连睡觉都是穿着衣服睡,生怕被人卖了。 这个世界哪有谁会做好事帮忙天南地北找人啊?要是按公主的说法,那倒是有可能的。 她实在饿坏了,路上吃饭喝水都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就怕微一恍神着了人家的道。 面对这一桌的好菜,黎锦绣猛吞了一口口水,却是仍旧忍着没动筷子。 时安夏知她戒心重,也不催促,只找了些对方感兴趣的话题聊着等申思远。 没多久,申思远就来了,刚进同安医馆就吼开了,“锦绣!锦绣!绣绣!” 黎锦绣豁然起立,往医馆通后院的大门望去,就见申思远如一个毛头小伙子冲进来,急急停在门口处。 四目相望。 一个带着哭腔喊“绣绣”,一个哭着喊“哥哥”……原来一把年纪,也可以喊出一种少时才有的撕心裂肺。 实在是……彼此都以为,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天地间,四目里,再无多余旁人。 万物都虚无,眼中只有你。 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那些为了对面那个人才有的情怀,在这一刻天崩地裂。 所有生活的辛酸和艰难,所有的漂泊流浪,所有的所有,在这一刻,芳草成梦,都因为彼此的相逢变得甜蜜。 黎锦绣哇的哭出声来,“哥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申思远也泪流满面,“我,也是!” 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找你! 黎锦绣哭成了小时候的模样,抹着泪儿站在他面前跺着脚,跟他诉苦。 她说,舅舅想拿她送给当地一个商贾老爷做填房换取银两。 她抵死不从,说自己少时便有婚约。 舅舅说,人都找不到了,谁会拿那婚约当真?你住我的吃我的用我的,现在是时候报答我了。 她便偷跑出去,身无分文,风餐露宿……她一点都没遮掩自己的苦,如同小时候那样,娇娇气气,有一点伤都要跺着小脚喊,“哥哥,我疼我疼!” 一直是她在说,他在听。 她是用的老家方言说的话,以为只有申思远听得懂。她们老家话本来就是软语调调,说出来时,便是带着那种柔肠百结的娇媚。 好听死了! 上一世,惠正皇太后就特别喜欢听黎锦绣说话,每次召她进宫伴驾,都要让她说那个软语调调。 说得多了,惠正皇太后不止听得懂,还能说。 此时,时安夏便是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喝着茶,听人家用那种软语调调诉苦撒娇。 第630章 他从没见过这样无助的岑鸢 原来唠叨诉苦可以比说情话更好听的呀。时安夏看着这对儿久别重逢的有情人,便是带着北茴等人悄悄离开了。 她们这么多活物从那两人身边经过,愣没引起人家的注意。 那两人是完全看不到别的啊我的天……北茴咋舌。啥时候她家夫人能和少主也这样? 其实时安夏对这感觉是熟悉的。 成亲前,岑鸢每次见她,都是红了眼眶,又委屈,又少话。偶尔一开口,就是这样天崩地裂,好像下一刻就要带着遗憾死去。 倒是现在,因着每日见面,都在一个屋檐下歇着,彼此说话要么聊大事,要么就是一日三餐。 吃了么?吃什么?今晚我忙,不回来用膳,不用等我。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哪家过日子不是这样? 时安夏现在也习惯了。就像这会子,马车经过成衣店,她无意间瞧见,也会想着下车去看看有没有新样式,可以给岑鸢买几套。 连马车夫都习惯了,自觉停下,笑着问,“夫人,您要进去给少主看看衣裳么?” 时安夏撩开马车帘幔,笑着应,“好。” 成衣铺子的掌柜瞧见她,便是也迎上来请了安才问,“海晏公主又给驸马买新衣裳来了?今儿有好料子好样式,保准是您没见过的。” 时安夏温温一笑,“那就看看。” 那就看看,这一看,便是大包小包买了好多件。 北茴忍俊不禁,“不算之前的,就说今日买的,驸马一月每日换新都能穿不重样的新衣。” 掌柜好生感叹,“公主和驸马真恩爱。” 北茴心里又想,其实少主和夫人这种才是最幸福的吧? 整日里哪来那么多山崩地裂?唯一日三餐,吃穿住行都一起,方为幸福。 少主喜欢给夫人买吃的,买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夫人喜欢给少主买穿的,把他每天都打扮得体体面面出门。 有一次红鹊还问呢,“夫人,您总把少主打扮得这么好看,不怕他被外头的小妖精们勾走呀?话本子上都说,外头有狐狸精大行其道。” 夫人便伸手戳红鹊的额头,“少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带坏小姑娘。我问你,男子长脚吗?” “长了呀。” “那不就对了?”夫人道,“男子长了脚,是会自己跑的,跟外头这精那精没关系。像我父亲那样的,自己蹦着就跑了。” 所以她们家少主时时都穿新衣,本来就是万里挑一的容貌,所到之处,妖精都能死一片。 杀伤力可大着呢。 另一头,穿得体面俊俏的驸马爷,此时正在朝阳殿陪明德帝下棋,气氛十分凝重。 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厮杀得如火如荼,空气中弥漫着无形张力。 明德帝手持黑子,目光深邃。今日他尤其严肃,与往常的风趣平和完全不同。 黑子落下,以身入局。 岑鸢面容专注冷静,白子在他指尖跳跃,落在黑子旁。 “不下了!”明德帝心烦意乱,站起身,挥手扰乱棋局。 黑白子洒落一地,发出清脆而杂乱的声音。 岑鸢轻轻叹口气,目光从散落的棋子上移开,“父皇,您在忧心二皇子和云兰公主?” “朕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女儿,他们要杀朕,朕按律处死他们,有什么可忧心?朕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下了黄泉也有脸面见祖宗,朕不忧他们。” 岑鸢缓缓起身,拾起一枚黑子,轻轻摩挲着其光滑的表面,继而又坐了回去,“那父皇是在忧心皇太后还有余党,没清扫干净?” “连应孝山洪扬等人都连根拔除了,朕一国之君,对此还有何可忧?” 岑鸢将黑子放回棋盒,转而拿起一枚白子在手中把玩,“那,是忧心布思之死迟早会引发两国之战?” 明德帝冷哼一声,“他宛国在我北翼的地盘上逼宫,想要亡我北翼,害我百姓。打便打,朕大不了御驾亲征,跟他生死一战!何惧之!何忧之!” 岑鸢耐心用尽,毛了,把白子啪的扔进玉盒里,提高了声量,“那你整天小媳妇似的忧心忡忡做什么?一见到我就跟狗看到食一样,眼睛都是绿的!” 明德帝看着发怒的岑鸢,十分难堪。 岑鸢冷白的脸,如霜般清冽,“宣我来陪下棋,走不了几步就毁棋局;叫我来喝茶,喝不了两口又叫我滚蛋。嘿,明德帝,你是不是最近飘了,觉得可以对我过河拆桥了!” 过河拆桥! 这四个字像锋利箭矢准确命中明德帝的心,疼痛难忍。这让他呼吸都变得局促了。 他沉沉抬起猩红的眼,就那么直直盯着岑鸢。 岑鸢莫名心头一跳,竟说不出话来。 他坐着,明德帝站着。 四目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明德帝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了一句话,“是我北翼,对不起你……” 岑鸢心头一滞,“什么意思?” 明德帝一步一步走向岑鸢,把手放在他肩头,万般痛楚别开视线,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朕,看到了,是谁给你下的毒。” 他的话如同重锤,一字一字敲击在岑鸢的心上。 岑鸢两耳轰鸣,不受控制地眼前一黑。 他试图集中精神,但身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每一丝力气都在这种痛楚中被一点点吞噬。 只觉全身仿佛被千万根针同时刺入,那种疼痛远远超出正常人所能承受的范围。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嘴唇也因痛苦而微微颤抖。 他咬紧牙关,试图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但身体的颤抖却愈发剧烈。 “岑鸢!”明德帝吓坏了,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痛,“岑鸢!” 只一提起,岑鸢就变成了这样。可想而知,上辈子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 明德帝从没见过这样无助的岑鸢。 然而,岑鸢的意识却开始逐渐模糊,大脑一阵刺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 他努力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无力垂下了手,倒在明德帝的怀里。 整个大殿只余明德帝的声音在暴怒回荡,“太医!太医!找申院使!快快!岑鸢……” 第631章 北翼欠她和驸马 朝阳殿的侍从们如同被无形之风卷动。 齐公公更是心急如焚,一一吩咐下去,指挥众人叫太医的叫太医,还派了专人紧急找申院使,又让人去通知时安夏进宫。 明德帝眼中满是痛惜与哀伤,完全没想到一向无所不能的岑鸢竟然变成了这样。 岑鸢仿佛陷入了无尽的疼痛深渊,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毫无反应。 不一会儿,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太医们的喘息声,打破了殿内的紧张氛围。 申院使跟那久别重逢的小青梅还没叙完话,饭也还没吃上一口,就被人火急火燎叫进了宫。 他一脸凝重快步走进大殿,身后跟随着几位同样神色紧张的同僚,迅速在驸马身旁围成一圈,开始仔细诊断。 明德帝被挡在外,不断来回踱步。 齐公公瞧得心急,“主子,驸马到底怎么了?” 明德帝摇摇头。 他也不知道……但他其实又知道一点。 因为他在梦里见过岑鸢身体中毒的情形,不能用言语形容万一。 那么大个人,肌肉竟然肉眼可见地萎缩到只剩下一层皮贴在骨头上。然后骨头不断错位,拉长拉伸,连眼窝的骨头都在不断挤压。 梁国深山的秘密行宫里,整日整夜回荡着岑鸢的惨叫声。到最后,惨叫声也没了。 因为喉头变形后,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北翼过河拆桥。 …… 申院使手指搭在岑鸢的腕脉上,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暗自盘算着可能的病因。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面向明德帝,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陛下,驸马……没病。” 明德帝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朕知道没病,可他疼,你得治。” 申院使一脑门子汗。 有病,我能治。这没病,我治什么? 明德帝看出了他的为难,出了个主意,“这样,你开最好的安神方子。” 这个我会!申院使抬手就开了方子,反正皇宫里各种名贵药材都有。 出去交代煎药时,他就看见时安夏带着随身婢女几乎是小跑着往朝阳殿而来。 “申院使,我夫君如何了?”时安夏也是接到小太监的禀报匆匆进的宫,“他得了什么病?是中毒了?” 在她想来,岑鸢除了中毒,不可能有什么病会搞出这么大阵势来。 从通知她进宫的小太监的话里,她得知当时殿内只有明德帝和岑鸢。然后忽然明德帝就失控了,一直喊太医。 会不会是岑鸢替明德帝中了毒。难道太后一党还没肃清? 时安夏胡思乱想地带着疑惑匆匆进殿,见着明德帝也忘了行礼问安,只问,“父皇,驸马怎么了?” 明德帝说不出口,但捡了紧要的说,“他没中毒,也没生病。” 他不敢看时安夏的眼睛。唉,北翼欠她,欠驸马! 时安夏闻言,浅浅松了口气。 不是中毒,也不是生病,还好。 她坐在榻边圆凳上,伸手一摸岑鸢的额头,全是汗。 岑鸢紧紧闭着眼睛,连眼睫上都是水。他皮肤本来就白,此刻更是惨白得无一丝血色。 齐公公悄声道,“主子,唐大小姐在宫门口候着呢。” 明德帝眼皮子一跳,“谁告诉她这里出事了?” 齐公公一脑门子汗,“不,不知道啊,许是去请海晏公主时,被奴婢们听到了,回去就说漏了嘴。” 明德帝自己闯了祸,哪还敢怪别人,只道,“你去带她进来,站在外头干着急也不是个事。” 急坏了,又倒下一个,更麻烦。 齐公公一猫腰跑了。哪是什么奴婢透露的,分明是他借着驸马的事,想让唐大小姐进宫混个脸熟。 宫里不熟,多跑几趟不就熟了?其实这宫里宫外都一样,只要多来几趟,也就跟自个儿家后花园没两样了。 但这事儿吧,自作主张算僭越,可大可小。他自侍候明德帝以来,也就在这事儿上头一回犯错。 齐公公引着急慌慌的唐楚君进殿时,便是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安神香味儿。 但这香也安不了唐楚君的神,“怎样了?鸢儿怎样了?” 时安夏站起身来迎她,手却没放开岑鸢的手。其实不是她抓着岑鸢,而是岑鸢抓着她不放手。 且越抓越紧,她玉白的手上全是印痕。 她回着母亲的话,“夫君这会子还没醒。” 唐楚君又问,“他怎么成这样的?” 时安夏没回话,抬眼去看明德帝。 唐楚君一愣,也把视线投向明德帝。 明德帝只觉身上压力骤然加大,“我们,咳,正说着话,他,他就这样了。” 时安夏微眯了眼。 唐楚君心直口快,“不可能!” 明德帝:“……” 唐楚君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是皇帝,结结巴巴找补,“不,我是说,岑鸢不可能没病没中毒就成这样了。” 真是越找补,越像是质疑明德帝。 明德帝心里苦,早知岑鸢反应这么大,他就把这个秘密一辈子埋着。 安神药香在殿里弥漫,岑鸢呼吸依旧有些急促,但比起之前几乎窒息的状态,已经平稳许多。 大殿内静悄悄的,连风吹过都似乎留下了痕迹。 唐楚君不敢说话了,怕一开口就得罪人。坐在一旁,时不时拿眼瞟着女婿。 就想起第一次跟女婿谈话的时候,女婿说,“我活着,她活着;我死,她也活着。” 哎呦,这孩子! 唐楚君抹着泪儿,想起岑鸢自跟时安夏成亲以来的这些日子,是如何对女儿好,对她和姚笙好。 她敢说,放眼京城,不,放眼北翼,都找不出这么好的女婿来。 时安夏握着岑鸢的手,一错不错看着他眼皮微微颤动,似乎是在努力挣脱某种束缚。 明德帝也守在一旁,丝毫不觉得自己打扰了两人。事儿是他惹出来的,祸是他闯的,总不能就这么撒手走人。 他默默坐到了唐楚君身边去,眼巴巴地与其一起望着女婿。 他听见时安夏轻轻唤着,“夫君,有没有好受点?” 岑鸢没回应她。 时安夏便继续说,“我昏迷的时候,你在我耳边一直唠叨。现在换我了……” 第632章 百气裂骨散 余晖照着雕梁画栋,尘埃在光线中轻轻飞舞,时安夏单薄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偏殿里,只她和岑鸢两个人。 以前,每一次都是他守着她。 今日是第一回,换她守着他。 原来守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是这样焦虑的心情。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不知道他会昏迷多久。 时安夏此刻隐隐猜到,或许岑鸢前世是受了什么折磨,而把那种阴影带到了这一世。 就像她中了祝由术一样,一旦想要冲破禁锢,就会变得异常痛苦。 难道岑鸢也中了祝由术? 这个想法一上头,她就跑到殿外去问申思远。 申思远却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你以为那祝由术是风寒还是摔了擦破皮?随便什么人都能中祝由术?” “可驸马不是随便什么人啊!” 说得中个祝由术还要身份地位似的! 申思远没好气:“施行祝由术,需要耗费无数人力、财力、物力,还要天时、地利、人和,甚至还需要一只生死蛊虫。” 蛊虫的培养更是难上加难,需在极阴极阳之地,以百年灵草喂养,历经九九八十一日方可成型。而且,每一只生死蛊虫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用完即死,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更别提为了找到和培养这样一只蛊虫,需要多少人的心血和智慧。 再加上祝由术本身复杂繁琐的仪式和咒语,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甚至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灾难。 最怕门外汉跟内行人硬杠,以为轻描淡写一句“中了祝由术”就真能中祝由术。 申思远吧啦吧啦一堆之后,理直气壮,“驸马没中祝由术,没病,没中毒,什么都没有。” “那他怎么晕了,你告诉我!”小姑娘不讲理的模样,在暮色四合中显得可爱了几分。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申思远急着出宫,情绪不太妙,“我守在这也没什么用,走了,等他醒来再派人叫我。” 说完,溜了。 跑几步还回过头来安慰,“放心吧放心吧,他醒不醒都不会有危险,以驸马的体格,恐怕要不了一个时辰就醒了。” “一个时辰你都等不得!申思远,你过河拆桥!”小姑娘气得眼泪汪汪。 申思远扯着嗓音回她,“你紧张驸马,我也紧张我们家绣绣啊!她一个人刚来京城,还没见我两眼,我就被你们拖来宫里了。” 时安夏早知这家伙见色忘义,但没想到表现这么明显,是一点面子活路都不做的啊。 她转身回了偏殿,继续守着岑鸢。 申大夫说一个时辰会醒,她当真了。 时安夏不是个话多的人,要一直说话会很费劲。一时也想不到要说什么,便把今日锦绣姑娘进京的场面说了一下,“你不知道,申院使像个孩子似的,一见着锦绣姑娘就哭了。那场面……” 也不知道絮叨了多久,后来她又说,“你快醒过来,我今日给你买了好几十件新衣,全是最新样式。对了,其中有一件是紫色的,特别好看。我就想着,你肤色白,穿着肯定好看,你起来穿给我看好不好?” 其实不到一个时辰,岑鸢便缓缓睁开了眼睛,虚弱地轻轻扯了扯唇角,沙哑地问,“我怎么,从来不知,你是这么啰嗦的小姑娘?” 时安夏眼睛一亮,“夫君你醒啦?怎的一醒来就嫌我啰嗦?” 岑鸢笑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不是吓到你了?” 时安夏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嗯,吓坏了呢。我想着,我昏迷的时候,你应该也是跟我一样的心情。” 岑鸢撑着身子起来,心悸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因为曾经每一次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自己的肉被毒药吞噬了多少。 他上一世中的毒是“百气裂骨散”,也不知道异世古代到底哪儿来这么些稀奇古怪的毒药。 所谓“百气裂骨”,顾名思义,便是指这毒药能引动人体内百种气息紊乱,进而造成骨骼寸寸断裂,痛苦难当。 此毒发作之时,初时只觉体内似有千百股气流涌动,交织缠绕,令人心烦意乱,难以自持。 随着药性深入骨髓,那些气流仿佛化作无数锋利的小刀,在骨骼间游走切割,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中毒者往往在这无尽的折磨中,渐渐失去意识,最终落得骨骼尽碎、筋脉寸断的下场。 更可怕的是,“百气裂骨散”的毒性极为隐蔽,初时中毒之人往往难以察觉,只觉身体略有不适。 待到毒性发作,已是回天乏术。因此,这“百气裂骨散”被视为最阴毒狠辣的毒药之一,令人闻风丧胆。 一想到中毒后的情景,岑鸢的心跳又不由自主急促了许多。 这次还好,看来是他自己被曾经的经历吓怕了。 听说岑鸢醒了,唐楚君从正殿一路跑过来,人未到,声音就先到了,“鸢儿,鸢儿,你醒了吗?” 岑鸢无力笑笑,“让母亲担心了。” “这说的什么话,我担心你不是很正常么?我是把你当儿子看的,可好些了?哪里还疼么?”唐楚君的眼圈是红的,可见刚才哭过。 岑鸢自来没得过母爱,听得心里一暖。第一次有一种被珍视的感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不,不疼,母亲别担心。” “哎呦,怎么可能不担心?我这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明德帝跟在唐楚君身后,大气不敢出,生怕众人火力对准自己。 就,心虚得很。 他吩咐齐公公喊太医进殿诊脉。 侯在殿外的太医进来又替岑鸢把了脉,点头,跟申思远一样的话,“驸马没中毒,也没病。” “可为什么会晕倒啊?好像他还很疼。”唐楚君一想到岑鸢咬牙忍痛的样子,就觉得疼在了自己的身上。 太医回答不了,是岑鸢自己回答了,“我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太医也没有办法。” 太医没听明白,“什么障碍?” 第633章 不是他的小姑娘下的药 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是一种因经历或目睹了极度恐怖或生命受到威胁的事件后,所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 它会让患者在回想起那些恐怖经历时,感到恐惧和焦虑,甚至会在日常生活中突然触发这种恐惧反应。 比如听到类似的声响,或是看到相似的场景,就会立刻心跳加速、出汗、或者无法控制地颤抖或尖叫。 而岑鸢自己,就是一听到明德帝说看到了谁下的毒,立刻就出现了曾经身体经历过的骨骼尽碎、筋脉寸断时的疼痛反应。 那绝对不是自己的想象,而是实打实感受到的疼痛。 岑鸢见太医一脸困惑,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只能换个方式解释,“典籍里,可能叫惊悸、怔忡之症。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太医闻言,眉头紧锁,“若是“怔忡之症,那很麻烦。此症非药物所能轻易治愈。这是因情志内伤,心神不宁所致。心病还需心药医,驸马若能解开心结,许是能自愈。” 说完,他便吩咐手下去取一些安神定志的药材,“药物作用虽有限,但聊胜于无。” 岑鸢道过谢,太医便退下了。 他其实已经很好地调整了自己,除了肌肉还隐隐酸疼,心跳依然很快,别的都还好,没有刚才那种瞬间感觉骨头被挤压的剧烈疼痛感。 此时黑夜的幕布已彻底落下。 朝阳殿摆了膳,各人都心不在焉吃了几口。 末了,岑鸢对时安夏道,“夏夏,你带母亲先回府,我跟父皇还有事谈。” 时安夏看了看岑鸢,又看了看明德帝,“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其实有些男人之间的事情,她不会插言。可今日之事不同,她隐约觉得和自己有关。 并且像岑鸢这样比常人更健康的体魄,竟然出现痛苦到晕倒的状况。那么作为妻子,她不能不问,也不能不管。 唐楚君看了看几人,也蒙蒙问了一句,“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她就是单纯想听听出了什么事,可另外三人竟是齐齐回了她一句,“你不能听。” 唐楚君瞪大了美眸,下一刻,她便道,“好吧。” 反正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听就不听呗。 女儿女婿不让听,那肯定是为她好。可明德帝为什么也不让她听? 她朝着明德帝看过去,便想起这人小时候背过她,头几天又背过她,不由得脸一红,忙移开视线,乖乖垂了眉眼,“你们去议事吧,我在偏殿等着,不急。” 唐楚君默认了女儿可以参与议事。她的夏儿那么聪明,就算明德帝也不一定比得上呢。 可这时岑鸢却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先回家吧。” 他想起时安夏还中过祝由术,若是今日的话题引起了不可控的后果,他会恨死自己。 时安夏沉默半晌,抬头问,“夫君,你现在真的好了吗?” 岑鸢点点头。 时安夏又问,“我先回家,你两个时辰回得来吗?” 她想清楚了。今日岑鸢就算跟她先回家,回头还得和明德帝暗里进行什么。 而他们都想背着她,恐怕是担心她中的祝由术会引发醒不来的后果。 如果是因为担心这个,很显然,就跟上一世岑鸢的经历有关。 时安夏对这个问题,自己也偶尔深思过。但她不敢想得太深,也不敢问岑鸢。 这在她和岑鸢之间,就是个禁忌。 那日在报国寺,明德帝跟寂元大师说过,他在梦里看到了死后的一些事。想来,便是关于他和她的禁忌。 反正已经这样了,顺其自然吧。时安夏带着母亲和北茴出了宫。 马车里,唐楚君没忍住问,“夏儿,他们背着你说事,你不生气?” 她虽然不知是什么事,但隐约觉得事儿不小,且跟岑鸢今天的晕倒有关,还跟夏儿平日的晕倒有关,这里面怎的还牵扯了明德帝? 上邪!这得是多大的事儿啊! 时安夏却坦然,摇摇头,“人大抵都有个我为你好才不跟你说的心理,我想他们总不会害我。其实我也有很多事,能不说就不说了,也是为旁人好。” 唐楚君赞,“我女儿活得真通透!我是自己笨,觉得帮不上忙,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但凡我有你那个能力,我觉得……”她靠近女儿的耳朵,“给我一块封地,我也敢管!” 时安夏瞧着母亲那张美艳年轻的脸,不由漫出一丝笑意。 封地算什么?你母仪天下得了! 御书房内,齐公公点燃一支安神香才退出去。 袅袅的烟雾中,明德帝不敢看岑鸢的眼睛,好似做错事,低垂着头。 岑鸢的脸还苍白着,但这个话题已经摆桌上了,若是不继续,他根本没法过下去。 明德帝又何尝不是,从他假死知道真相时,数次都想开口,甚至在报国寺里,他就想把真相告诉他。 可,又怎么说得出口? 眼前的男子,上一世几乎将整个生命都献给了北翼啊。 岑鸢透过沉沉雾气,单刀直入问,“那封信……其实不是夏夏写的,对吧?” 问出这个问题,仍旧心如刀绞。因为,信,肯定是时安夏写的。 他不可能看错。 正因为一眼就认出她的字,以及她习惯用的樱花记号在信角,所以岑鸢才并不防备。 捧着那些如珠如宝的思念,他曾心花怒放。他以为,很快就能正大光明迎她为后。 他是真真切切要跟她过日子的! 岑鸢将头低垂了下去。他以为这一世娶到了时安夏,便能平复好上一世的委屈和心痛。 可此刻,依然那么悲伤。 他的泪,蓄了满眶。 明德帝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沉沉出声,“信是夏儿写的没错,但信被别人截了,下了百气裂骨散。” 多么难堪! 岑鸢听到“百气裂骨散”几个字,整个身体又痉挛了一下,但同时心里却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 因为明德帝说,信被人截了。 所以不是他的小姑娘给他下的药!不是他的小姑娘下的药啊! 第634章 他一生都在等她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被人背叛当是悲,被心爱的人背叛当是悲的极限。 明德帝知恒帝中毒之初怀疑是惠正皇太后下毒。 其周围所有知情臣子都恨北翼这位惠正皇太后,认为是她为了北翼的利益,而下毒暗害恒帝。 其实他们的怀疑不无道理。 实在是恒帝太强了。 岑鸢无所不能。 千古奇才,文武双全,一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随便一个活字印刷,都能让消息传播进入一个新局面。 如一个宝藏,越了解,就越觉得新奇。 越觉得新奇,就越想占为己有。 就算明德帝自己,其实也一样。 但凡他不是这般正派的人,但凡他心思有一点点异样,但凡他不是经历着这样奇怪的前世今生。作为皇帝,他都应该想的是,此人不能为我所用,便只能毁掉。 就算不杀了岑鸢,无所不用其极地关他一辈子,都是有可能的。 不然放这样一个人到梁国做皇帝,无异于放虎归山。这是任何一个坐在帝王位置上的人,都会考虑的事。哪个帝王能睡得安心? 明德帝也数次想,不如让他永远留在北翼的土地上吧。在这和时安夏快快乐乐生活一辈子,做北翼驸马,做北宣部尚书,做摄政王,甚至……如果他愿意,皇位也可以让他来坐一坐。 明德帝不吝啬的。他是真想过让岑鸢来做北翼皇帝。 他相信这样一个人来做北翼皇帝,不止是他的福气,也是万民的福气。 他甚至相信,他做不到的事,岑鸢定能做到。 当年惠正皇太后对卫北大将军的了解,自然比他对岑鸢的了解要深刻得多。 惠正皇太后对梁国恒帝下毒,在梁国臣子们看来,理由很充分。 不过,卫北大将军死遁回梁国夺位退兵,给了北翼喘息之机。这是卫北大将军与惠正皇太后商量好的。 只是卫北大将军回梁国当皇帝不是儿戏,那是真的要承担起一个皇帝的责任,使得梁国百姓安居乐业,国力强大,战力强盛。 所以恒帝提出迎时安夏为后,两人是要定居梁国的。 如此一来,梁国不止会有一位厉害的皇帝,还会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皇后。 这才是真正的强强联手。 那么像惠正皇太后这样一心为国爱国的人,会抛下自己一手维护的北翼,而远走他国吗? 当时恒帝并未多想,只觉得惠正皇太后既然答应过要嫁他为妻,必然会履行诺言。 事实上,惠正皇太后根本走不开。 北翼经过差点灭国的战争,已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难民多如牛毛。 惠正皇太后成了北翼的主心骨,万民所依,民心所向。 她在,就是希望还在。 且经此一役,惠正皇太后深知战力国力的重要性,广开言路,大兴文武教育,大力发展农业手工业和商业。 每一个决策,都是惠正皇太后彻夜不眠,与文臣武将商议后的结果。 可以说惠正皇太后是天生的决策者,北翼没有她,将会如一盘散沙。 明德帝看着岑鸢的眼睛,“你的小姑娘为了早日去见你,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她就是想早日把一个好的北翼,交到一个可靠的皇帝手中,然后才能放心跟你长居梁国。” 岑鸢的心很疼。 他并不知这些事,但他猜得到。 当时惠正皇太后瞧着瑜庆帝平庸得一无是处,只会贪玩,完全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愁啊。 忧愁之下,她只能给恒帝去信,让他再等等。 等她理顺朝堂,等她安抚百姓,等她物色新帝来撑起北翼的一片天,等她…… 每一封书信,都是等等,再等等。 岑鸢从清晨等到日暮,从白天等到黑夜,从春天等到冬天。 他和她隔着的,何止是猎猎艳阳的夏,大雪纷飞的冬。 是,一生。 可以说,岑鸢的一生,都在等时安夏。 此时,御书房里安神香悠悠绕绕,却是将岑鸢的心绕得更乱。 他躺在椅上,双手无意识抚在胸口上,跟明德帝说着他与时安夏的前半生。 “我和我的小姑娘,从未在荣光帝死之前逾矩。如果一定要算的话,那的确是有一次,她中了三更销魂散,我成了她的药……那时候,她还是景德皇后。” 如果他不这么做,她会死。除此之外,三更销魂散无药可解。 自那之后,他离她远远的,生怕自己克制不住会吐露心声。 明德帝挥了挥手,“不必和我解释这些。你们,都是好孩子。知情爱,懂克制。” 是的。前半生,岑鸢喜欢时安夏的时候,时安夏已嫁作他人妇。 他克制着,不让情绪外露半分。 她那时并不知他旖旎的心思,只是因着步步惊心,她十分依赖他。 他愿意做她手中的刀,为她保驾护航。 后来岑鸢远走边关数年。 出发之前,他没忍住,告诉时安夏:其实他不叫“陈渊”,而是叫“岑鸢”。 她问他,是哪个鸢? 他想了想,写下了“鸢飞杳杳青云里,鸢鸣萧萧风四起”的句子。 他说,就是里面这个“鸢”。 时安夏便记下了,给他取了字:青羽。 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 因为他们有特殊通道,可以互传消息。为了怕消息泄露,她叫他青羽。 从这以后,她私下一直唤他青羽。 也是从这以后,他的死士,他的军营,所有为他明里暗里卖命的人,都称为青羽军。 他爱时安夏,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边关风沙漫天,战鼓不息。 发配边关一半是荣光帝的逼迫手段,一半是他自己愿意。他因心里忽然埋了个时安夏而甘之如饴。 不然凭岑鸢的本事,上哪儿不能过得有滋有味儿? 他们真正把这层纸捅破,确定彼此的心意,是在荣光帝死后。 那时瑜庆帝上位,时安夏已成了惠正皇太后。 她在最危急的时刻召他入京。 岑鸢在京城一共待了七天。 在那七天中,他们互许心意。 离别在即,他要为她出征,便为她写下: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知,这一去,生死难料。 可为她付出一切,哪怕生命,他都愿意。 他们私下结为夫妻那日,正是出征前夜。 上跪天,下跪地,日月为证。 他满目通红,朝她作揖,“生当复来归。” 她深深回他一礼,泪流满面,“死当长相思。” 第635章 夏儿还在家等我 此去凶险,不能用言语形容其万一。但好在,岑鸢实现了对时安夏的承诺。 他道,“我去了梁国以后,也很忙,有很多事要办。最初,我满心欢喜等她来梁国。到底是我太天真了,她哪里走得开?其实我也理解,那么大个北翼,她不在,会乱。” 是的,她不在,北翼会乱。 自岑鸢登上梁国皇位后,便知肩上责任重大,也更理解时安夏作为一国太后的难处。 可理解是一回事,她不在,他的心也会乱。 “那种心情你明白吗?她分明是我的妻,可我们必须瞒着所有人。她一天不在我身边,我就一天不踏实。” “朕明白。”明德帝亲自为岑鸢倒了一杯安神茶,“所以你不甘心,便派了使臣出使北翼,求娶惠正皇太后。” 岑鸢将茶一饮而尽,心口仍旧酸涩难当。无论隔了多久,提起这一段经历,他依然记得当时患得患失的心情。 因为他们从未像真正夫妻那样同出同进,同住同食,他一直就感受不到安稳。 岑鸢点点头,“是,我当时是在逼迫她,尽早下决心来我身边。”他悠长一声叹息,“说到底,我怕她反悔。” 在爱情中,他那么卑微。怕她反悔,怕她爱得不深,怕她为了北翼放弃他们之间的诺言。 当初时安夏就曾说,悠悠众口,天下人的口水会把我俩淹没。 岑鸢便回她,“那!我便与天下为敌。” 他爱得太用力了。 就像沙子握在手中,越是想紧紧抓住,就越是从指缝间快速流失。 明德帝拍拍他的手,“夏儿心里有你,她从没想过背弃你。她这个人,只是责任心太重了。她……” 岑鸢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以恒帝的名义求娶惠正皇太后,北翼的臣子不乐意了。 因为谁也想不到,恒帝就是卫北大将军。即使知道他是卫北大将军,恐怕更不愿意惠正皇太后嫁给恒帝。 因为惠正皇太后是北翼臣子的主心骨,是北翼人的精气神。 谁要把惠正皇太后带走,谁就是北翼的敌人。且,梁国早先也曾参战,将北翼逼得走投无路。 岑鸢忽然抬起头,双目炯炯,“是北翼的臣子下毒害我。” 且,是北翼的忠臣良将!是他曾经的袍泽战友! 一股寒意,悄悄从脚心窜上身来。 明德帝向后靠去,双手捂着脸,无颜面对眼前的男子。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顾左右而言它,“是我北翼对不起你……” 他说不出口。 室内,长时间的安静,连心跳都震耳欲聋。 对于明德帝来说,这是无法言说的羞耻。 岑鸢对北翼有着天大的恩情。可以说,没有岑鸢,就没有了北翼。 鹿北之战和梁国退兵,这两者缺一不可。 然而北翼重臣竟然对恩人下了毒手。这让他这个做皇帝的,要怎么开口?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人……是时安夏肯定难以接受的。 岑鸢忽然笑了一下,“父皇,我感激你。” 感激明德帝告诉他,不是时安夏对他下的毒手。 尽管他已经越来越坚信他的小姑娘不是那样的人,但当真相和答案真真切切摆在面前时,他心里那座隐藏的冰山轰然倒塌。 在重生后,谁又能说岑鸢不是带着满腹委屈,满心怨气来到时安夏身边呢? 他一边延着旧习替她救阿娘,帮她在明德帝身边安插人手,做好多好多事情,也只不过是希望重来一世,能早一步把她抢到手。 说白了,他认了。 上一世的恩恩怨怨,真真假假,他都认了。 可终究,那是他胸口不能碰触的伤痛。 明德帝只说了一句,岑鸢就会想起那刻骨铭心的折磨。 其实明德帝完全可以不提这茬,难以启齿之下,却也依然提了。 他分明是担心岑鸢误会时安夏。 他分明是想告诉岑鸢,那毒,不是时安夏的手笔。 到底是谁的手笔,明德帝说不出口。 他放下双手,双眼通红地看着眼前英俊又深沉的少年,“你还活着,真好。” 御书房里烛影绰绰。 刹那间,岑鸢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了。 只要不是时安夏,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明德帝说不出口,他又何必为难? 岑鸢站起身,向他深深作了个揖,那样庄重,“父皇,下婿告退。” 他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夏儿还在家等我。” 夏儿还在家等我……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便流着眼泪,笑了。 是那样迫不及待的心情想回家,想见他的小姑娘,如同成亲那夜一样,生怕又有什么变故。 他谢绝了齐公公安排的马车,只要了一匹可以畅通无阻在京城街市上骑行的,有御林军标志的马。 “驾!”岑鸢跃然马上,身姿挺拔。他急促又坚定的声音,在宫门前回荡。 前世历尽千难险阻,他们没能在一起。 这一世,他的小姑娘总在檐下笑着看他,然后问,“夫君,你今日又去哪里?” “用完早膳再去吧,不许饿着肚子出门。” “夫君什么时候回来?能早点么?我等你一起用膳好不好?” “夫君,外面冷,你把这件带绒的披风换上。” “夫君,我又给你买了件红色袍子。你肤白,穿红色最好看。” “夫君,我给你买了双鹿皮靴,轻巧,暖脚,你记得穿。” “夫君,你今儿不回来,我会让红鹊给你送膳去。要记得趁热吃,不能饿着。” “夫君……” “夫君……” 夜色迷离,岑鸢骑在马上,泪如雨下。却,又忍不住笑起来。 仿佛黑夜中,照进一缕温暖的阳光。 仿佛悬崖峭壁中,开出一朵艳丽的花朵。 他心灵深处,冰山融化。 他的小姑娘,前世今生,都从未背叛他。 几乎是踉跄着,往听蓝院奔去。 还没到呢,就听到夜宝儿汪汪叫。 和往常一样,夜宝儿看到他掉头就跑,跑着给小姑娘报信去了。 然后人声杂乱起来。 “好像少主回来了。” “快,去准备燕窝。” “准备热水。” 在那一堆杂乱的人声中,岑鸢能准确分辨出小姑娘依然稚嫩的声音。 她问,“是不是夫君回来了?” 第636章 让我们来跪一宿就上朝了 夫君!她唤他夫君呢。 已经听了无数遍的称呼,已经听习惯的称呼,竟又重新让人热泪盈眶。 如第一次听时那样,心里像揣着只小鹿,砰砰跳得紧张。 方知自己决定重新来到小姑娘身边,是一件多么正确的事。 那时带着满腔无法言说的委屈和伤痛,未语先红了眼眶,也不过是因着恨着她,也爱着她,终究不舍放下她。 甚至曾想过,便是恨着,也要绑着她一辈子。 嗨,哪里又舍得恨着? 此季已入秋,天凉如水。 岑鸢几乎是奔跑着进了听蓝院,老远就扬声回应,“夏夏,我回来了。” 时安夏便是从屋里跨出门槛,走到檐下,笑着等他,“两个时辰,刚好。你要再不回来,我就准备进宫去抓人了。” 岑鸢清越的笑声传开,“跟父皇多聊了几句。” 她迎上来,仰头看他,观察着他的脸色,却不提宫里一字半句,只问,“饿了吗?灶上煨了鸡汤……” 另一头,明德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没动过。 从岑鸢走后,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齐公公小心翼翼进屋,用剪子剪了一下烛芯,自言自语道,“这芯子又短一截儿……” 说着话,朝明德帝望去。 明德帝显然没听到他说话。 最后,齐公公实在没忍住,走过去低了腰问,“主子,夜了,该歇了。别把身子骨儿熬坏了。” 明德帝木讷地“哦”了一声,站起来准备回朝阳殿。却是在踏出门的瞬间,忽然沉沉道,“宣户部侍郎王承佑觐见。” 齐公公一惊,“现在?” 这大晚上的! “还有吏部侍郎陆世良!礼部侍郎吴宏博!” 齐公公:“!!!” 主子这是不让人活啊。 深夜,户部王侍郎家原本已熄灯睡下了。 门房匆匆进来跟管家报:宫里来人宣老爷进宫觐见。 管家过来跟守夜的婆子交代:宫里来人宣老爷进宫觐见。 婆子好生为难。 这大半夜的,皇上不兴让人睡觉的嘛。 她不敢怠慢,去敲了门,低声道,“夫人,宫里来人,宣老爷进宫觐见。” 王夫人眠浅,被婆子轻轻一声给惊醒了。但也没听清,疑心自己听岔了。 烛光一闪,婆子进屋燃了烛。 王夫人身上披了件外衣,撩开帐幔,还没说话先捂嘴打了个哈欠,“你说什么?谁要见老爷?” 婆子忙过来回话,“是宫里来人,宣老爷进宫觐见。皇上要见老爷。” 她口中的老爷还睡得香,打着呼噜,长一声儿短一声儿的,听得王夫人直皱眉头。 王夫人推了王侍郎一把,“老爷,起床了。快,皇上宣您进宫。” 推了几下,愣没把人推醒。 王夫人无奈,只得凑到王侍郎耳朵边大声喊了两声“老爷起床”。 王侍郎可算醒了,带着起床气吼,“大半夜发什么疯!” 王夫人也带着起床气,不,她是带着被呼噜声扰得睡不着觉的气,气鼓鼓的,“你要有脾气,进宫跟皇上吼去!” 她寻思着,得给老爷纳房妾。这太影响人入眠了。 王侍郎听说皇上宣他入宫,瞌睡醒了大半,赶紧爬起来穿上官服,梳洗完毕就出发。 一路打着呵欠,来到宫门前时,便是遇到了吏部侍郎陆世良和礼部侍郎吴宏博。 几人都下了各自的马车,整装互相打过招呼,就齐齐进宫去了御书房。 谁知到了御书房门口,齐公公便道,“万岁爷还在批奏折,你们先跪着等吧。”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合着万岁爷大半夜把他们从被窝里挖出来罚跪? 齐公公为明德帝添了热茶,顺带问,“主子,几位大人在外头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您要见吗?” 明德帝头也不抬,“让他们先跪着,朕不是还没歇着嘛。” 几乎到了天亮,明德帝解决了案台上的一堆奏折,才让几个鼻塌嘴歪的臣子进了御书房。 这是跪了一宿啊! 这几位如今三十几岁的年纪,也算是朝廷中仕途最顺的人了。 他们算得上明德帝信任的臣子,早前“清尘计划”中,他们也参与了一部分。 皇太后一党曾拉拢过他们,但其都经受住了考验。 这几人能在前世的浮沉中走到最后重臣的位置,也算是各方面很出色的人物。 当然,其圆滑程度也不容小觑。否则坐不到高位,就被荣光帝给打压了。 而事实上,他们不止没有随波逐流,反而在众多忠臣良将纷纷落马的情况下,还在一路往上爬。 这三位,后来便是荣光帝时期的户部尚书、吏部尚书、礼部尚书。 朝廷重臣啊! 亡国时,他们也多方奔走,为国效力。 可! 明德帝抬起一双沉沉的眼,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掠过。 三人齐齐一震,忙跪下,“微臣叩见皇上。” 平常这个时候,明德帝都不会让人跪太久,直接就喊了“平身”。 唯今日,跪着吧! 三人只感觉明德帝的目光,如灼热的烙铁,悬在他们头顶。 好生忐忑! 好生彷徨! 额头渐渐起了细密的汗,却不敢擦拭。 不禁都在想,难道是最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让皇上不高兴了? 明德帝问,“知大半夜为何宣你们入宫吗?” 三人也想问,大半夜为何宣我们入宫? 三人的背心竟都汗湿了,膝盖也跪麻了。 明德帝瞧了一眼天色,意兴阑珊,“去准备一下,该上朝了。” 三人:“!!!” 让我们来跪一宿就上朝了? 三人灰溜溜去上朝,像三个老头子,歪在一边就能睡着。 连着三夜,几个倒霉鬼白天上朝忙政事,晚上去御书房门外跪前半夜,门内跪后半夜。 岑鸢却知,明德帝是在以这种方式跟他说,暗害他的人就是这几个人。 王承佑! 陆世良! 吴宏博! 这是岑鸢没想到的。这几个人算起来也是正直的人,在荣光帝在位的那种腐败大环境下,他们能保有一丝清明,着实不容易。 其实他们跟赵立仁是同一类型,办实事,办正事,但不会一根筋走到底。 他们懂得蜿蜒,懂得明哲保身,更懂为官之道的世故人情。否则何以年纪轻轻就爬到了正四品***的位置? 只是光这几个人,能让明德帝那么难以开口?岑鸢觉得有点奇怪,里头定有蹊跷。 第637章 皇上是在重用我 很快,王承佑,陆世良和吴宏博分别被派往漠州,曲州和凌州任当地知府。 跪了几日后外派出京,还降职了。几人正因在“清尘计划”中没被排除在外而沾沾自喜,谁知天降一盆冷水,淋得人透心凉。 王家一派愁云惨淡。 王夫人听说丈夫被调往漠州当知府,不由得纳闷,“老爷,您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皇上的事儿吧?” “胡说!”王承佑正自郁闷,难免对夫人说话大声些,“我王承佑对皇上的忠心可昭日月!” “你对我吼什么呀?我这不是在帮您分析外派离京的原因吗?”王夫人面露委屈,“您要是没惹皇上不高兴,皇上怎么会降您的职?您好好想想呀!” 王承佑闻言,还真好好想了一会,得出个结论,“皇上是在重用我。我不能辜负了皇上对我的期望。” 王夫人:“……” 能把降职理解得这般清新脱俗,您也是有本事的! 王承佑振振有词,“这几个地方,都是如今北翼最难管的地方。乱!不派重臣出击,根本管不下来。” 忽然恍然大悟,一拍桌子,“怪不得这几日皇上让我们几个一宿一宿跪着,不准睡觉,原来是在试探我们的体力啊。到这些地方去做官,除了忠心,没有一个好体格也是不行的。” 他说完,便是到院子里去打了一套没什么杀伤力的拳。 他虽是文官,但拳脚功夫也会一点。小时候身子弱,父亲就给他请了师傅教习。 有一阵他还准备考武举呢。这吃过的苦啊,真就是没有一点是白吃的。这体魄不就派上用场了? 王夫人见丈夫没有丝毫怨言,倒也释然了。 丈夫这些年仕途走得顺,她这个做夫人的脸上也有光。 以前在娘家不得脸,嫁人以后倒是水涨船高。如今娘家那些人哪个不是捧着她? 看来丈夫降降职,她也能闲闲耳朵。那些个求上门来办事的亲戚们,估计能消停一阵子了。 王夫人想了想,躲着王承佑的拳,凑近了说,“老爷,看来走马上任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妾身这就去收拾行李,搬家可是个大事。麻烦着呢。” “回来!”王承佑皱着眉头,拳头一收,站直,拿起条凳上的帕子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汗,“搬什么家?你们都留在京城里,哪儿也别去。我一个人去漠州就行了。” “啊?”王夫人大吃一惊,“那怎么行?老,老爷,您不让我们跟着?” 王承佑信心满满,将帕子往条凳上一扔,“跟什么跟?我去漠州干几年就回来了。那地儿太苦,你一个女人家,跟着去受不了。再说,京城离不了我,放心吧。没准要不了三五个月,皇上就召我回来了。” 王夫人想起漠州那个鬼地方,犯错的,穷凶极恶的,可全在那啊。 “老爷……呜呜呜呜……”王夫人打心眼里不想去,感动老爷能理解她,顿时又喜又悲,悲为明,喜为暗,“您这一去……” 王承佑听不得,“死不了,别嚎丧。想换夫婿还早了点。” 王夫人:“!!!” 那口悲吞下去,没了。 暗喜便显在了脸面上,嗔道,“说什么呢!谁想换夫婿了!真是的!” 王承佑认真交代,“把家里打理好,等我回来。想必那时候,就该轮到儿子考科举入仕,女儿也要嫁人了。家里,就辛苦你了。” 王夫人点点头,“那,您把孙姨娘带着一起去吧,好歹有个暖被窝的。” 总要让个人听呼噜去! 王承佑想了想,“行。” 王夫人:“!!!” 怎的都不推辞一下,合着就等着这句呢。 王承佑没看出夫人的不快,想到了个重要问题,“还有,经纶已经十六了。我倒没指望他能像人家时云起那样艳惊四座……” 王夫人暗暗翻个白眼,说话也没客气,“百年能出一个时云起就不错了!你以为那时云起是萝卜呢,一挖一个,一挖又一个!” 王承佑习惯被夫人怼,倒也不生气,只叮嘱着,“总之你上点心,让他好生学习,少跟着他那不着调的舅舅捣鼓什么草药。尽搞些害人的玩意,迟早闯祸……呀!”他猛拍了一下大腿,“我想起来了,没准是你儿子和你弟弟闯祸,才害我外调离京!” 王夫人护崽还护弟,“胡说!他们能闯什么祸,还能影响你仕途?” 王承佑越想越是这么回事,“这几天除了我们三个要外调的大事外,朝廷拟定了一项新的法令。北翼境内,严禁出现任何毒药,一经发现,制造毒药者处凌迟之刑,贩卖毒药者处绞刑。” 王夫人听得冷汗淋漓,“那,那,那……” 她兄弟从小就爱制造毒药,净养些蝎子蜘蛛那些吓人的玩意儿。还养蛊! 也不知道怎么有这爱好!关键挣了不少银子,所以她也就没管。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呢,就听见长子王经纶兴高采烈跑进来问,“父亲,听说您要调去漠州!儿子早就想去漠州了,听说那里虽然鸟不拉屎,但也出了几味制毒的稀罕草药。父亲,我这就去通知舅舅,让他也准备准备,咱们举家同行。” 王承佑:“!!!” 王夫人:“!!!” 两人齐齐吼一声,“不准喊你舅舅!” 王经纶惊了一瞬,“怎么了?难道是我消息不够准确,父亲不去漠州?” 王承佑越看儿子,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从今日起,你要再敢碰那些草药,搞这毒那毒,看我揍不死你!” 王夫人此时见儿子有丈夫管教,便是准备去找自家弟弟。走了两步,又倒回来问,“老爷,那新法令啥时候颁布?” 王承佑答道,“很快,朝廷颁布后,《翼京周报》上就会刊登,到时你注意看。多了解时事,否则你弟弟你儿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夫人此时也不敢跟丈夫顶嘴,匆匆出门去了。 王经纶听父亲说了新法令,有些不以为然,“毒药这种东西,是看握在谁手里,怎么用。它就跟兵器一样,拿在好人手里砍坏人,大家就夸它是好东西。拿在坏人手里砍好人,你就觉得它十恶不赦……” 第638章 有毒的是人心 毒药是无辜的,却被禁了;人性是罪恶的,却根本没法禁。王经纶文采翩翩,口舌灿灿,长篇大论跟老爹论述人性。 “少跟我扯闲!”王承佑只要一想到自己被儿子和小舅子连累,心里就冒火,“你好生学习,向时云起看齐。” 王经纶笑,“父亲,您要不要听听您在说什么?这世间,有几个时云起?那是文曲星下凡,你儿子我可能就是个给老神仙专门熬药的药材童子下凡。你非得让一个药材童子跟文曲星去抢饭吃,这叫什么?叫白日做梦。” 王承佑气得眼皮子突突跳,不想讲话了,讲不赢。 结果他儿子话多,一语道出了真谛,“毒到用时方恨少,等你哪天丧心病狂起来,估计只嫌不够毒,非得让人一碰毒药就死透。这都是好的了,就怕有些人想干坏事,要那种无色无味无声无息的毒药来害人,还最好把下毒的事嫁祸给别人,自己才能置身事外。这些,我都见多了。” 王承佑听得火气直冲天灵盖,“王经纶,我跟你说!我们老王家堂堂正正,你可不能碰这些丧良心的东西。否则小命不保,到时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救不了你。” “知道了。”王经纶正色道,“其实有句话叫以毒攻毒,毒药不是什么坏……” “打住!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如今是朝廷要杜绝毒药。且说不定已经盯上你舅舅和你了,不然我为什么会被贬谪,咳,不是,外调到漠州去?” 王经纶不再跟父亲废话,讲不通。他很是遗憾,觉得新法令下来以后,他和舅舅会少许多乐趣。 王经纶没能说服父亲,但申院使却说服了明德帝。 申思远向来不上朝,这日一大早就来上朝了。 未等众臣开口,申思远就上前一步,高声道,“臣有事启奏!” 明德帝道,“申卿但说无妨。” 申思远朗声道,“臣以为…… 草药配制毒药,毒性相生相克,自古以来便是医者与毒师探究的奥秘所在。 万物皆有其性,草药之中既有能救人于水火的灵丹妙药,也不乏令人闻风丧胆的剧毒之物。 古籍记载,有医者深谙草木之性,能以寻常草药调和剧毒,使之毒性减弱,转而成为治病救人之良药。 如以甘草解百毒,用黄连克制蛇毒,皆是利用草药之间的相生相克之理,达到以毒攻毒、以药解毒的目的。 更有高手,能根据病人病情,巧妙搭配草药与毒草,制定出独特的药方。既能精准打击病灶,又不伤及无辜。 世间万物皆有其存在的价值啊皇上!新法令一旦颁布,北翼的医术将会停滞不前,不,将会倒退数年不止。皇上三思,皇上三思啊!” 申思远一向不爱说话,这次一上来就这么长篇大论,实属少见,显然是急了。 明德帝没表态。 岑鸢却上前一步,站在申思远身旁,行了一礼,道,“臣以为,申院使言之有理。 草木生于天地之间,本为自然之精华,滋养万物,无私无欲。然人心贪婪,私欲横流,将草木之性扭曲,使之变为害人之物。此,实乃人心之疾。 草木本无罪,有罪的是人。草木本无毒,有毒的是人心。皇上,一刀切的作法,于北翼实无裨益。” 明德帝沉吟片刻问,“毒之泛滥,令人人自危。两位爱卿可有更好的法子?” 申思远气鼓鼓,“回皇上,没有。” 明德帝:“……” 岑鸢看了一眼申思远,默了一瞬,沉声道,“臣以为,研药制毒者,都应考取资质牌证,方可持证研药。且,朝廷应出台毒药的具体管理办法与相关制度,不能让人随便买卖和使用毒药,以免危害无辜性命。 同时,臣建议设立专门的毒药监管机构,负责毒药的生产、流通、使用等全链条监管,确保每一步都记录在案,可追溯、可控制。 此机构应由精通医药、律法及刑侦的官员组成,具备高度专业性和权威性……” 申思远听得眼睛一亮,“对对对,皇上,臣附议!附议!驸马实乃奇才啊!” 我怎么没想到! 明德帝看着岑鸢,一时心头更加愧疚。 女婿心胸何等宽广啊! 他道,“岑卿所言极是,此事关乎国计民生,不可等闲视之。朕即刻下令,着礼部、户部、刑部及太医院等相关部门协同办理,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来,确保毒药管理严格公正,既保护百姓安全,又不妨碍正当用途。” 新法令就这么更改且推迟颁布。同时,王承佑、陆世良和吴宏博也纷纷上任去了。 岑鸢待王承佑等人离京以后,便主动进宫找明德帝聊天去。 去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张纸,摆在明德帝的御案台上,单刀直入,“来,圈一个。我好心里有个数。” 明德帝一瞧那张纸上,写了一堆人的名字:唐楚煜,时成逸,唐星河,陆桑榆,朱羽贤,吴长林,赵立仁…… 他心虚地抬头问,“这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岑鸢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你圈一个名字,我心里有数。放心,上辈子的恩怨我不追究了。你也不必拿王承佑他们几个来搪塞我。” “这话说得!”明德帝只觉和女婿说话压力好大,一点都马虎不得,“朕用得着做那些没用的?” “王承佑,陆世良,吴宏博,这三个人都参与了下毒害我。”岑鸢站着,一只手撑在桌上,弯腰俯身冷睨着明德帝,“你要给我个交代,就给彻底些。把他们调离京城,表面上是惩罚,实则是保护他们防着我。你以为我会还以同样手段?” 明德帝长叹一声,“岑鸢,朕不是为了防着你,也不是为了保护他们。是,朕是为了替你出气不假,但……” “但保护他们也是真。”岑鸢没好气冷呛他。 明德帝十分难堪,“他们都是朝中重臣,这辈子也还没做错事。朕……” “父皇,我说过不追究了。”岑鸢拉过椅子坐在明德帝对面,淡淡道,“我现在娶了夏夏,就觉得万事足矣,也愿意多积德,少作孽。我不会对他们怎样的,所以……那被你隐藏着的那个人,是谁?” 第639章 几朝元老忠奸难辨 明德帝捏了一下拳头,沉默好半晌,才默默拿起笔,在一个名字上画了个圈。 岑鸢看着打了圈的名字,并没有过多的惊异。他安静坐着,默了好一瞬,才将纸拿起来撕成碎片,淡淡道,“父皇,下婿告退。” 明德帝其实还想和岑鸢说点什么,可一想起此子上一世受的苦痛,就觉得所有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陪朕下盘棋吧?”是那样陪着小心,“朕保证不毁棋局,不生气,朕也不逼着你让棋了。” 岑鸢冷哼一声,“你这人当皇帝还行,棋品,呵,跟三岁稚儿无异。” 明德帝被说了果然不生气,“朕改,改改改!陪朕下一盘?” “不陪,夏儿……和她母亲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岑鸢恢复了一贯喜欢呛他的样子,见他气结,便是挑眉笑起来,“你要跟我一起回家吗?” 明德帝有些扭捏,“这,不好吧?” “那就算了。”岑鸢转身就出了御书房的门。 明德帝:“……” 就,好气啊。这女婿不厚道得很。 须臾,齐公公喜滋滋跑进来,“主子,驸马爷在外头等您呢。您要跟他一起去少主府用膳吗?” 明德帝清咳一声,“让他等着!朕换了常服就来。” 不能再扭捏了,再扭捏就去不成了。他回朝阳殿换衣裳回来时,九皇子正在跟岑鸢玩。 “卖炭翁卖炭翁,你教我射箭吧?好不好?”九皇子看着岑鸢,眼睛闪烁着小星星。 岑鸢怀里抱着只白色小狗,软软的爪子,毛茸茸的脑袋,还呲牙咧嘴朝人汪汪叫。 他揉捏着小狗的小耳朵,瞧着九皇子,摇摇头,“你不行,吃不了苦,且太胖。” 九皇子低头看自己圆滚滚的身子,“胖……吗?” 岑鸢认真点头,“胖。” “那我瘦下来,你教我吗?”九皇子眨着眼睛问。 “还要能吃苦。” “我能吃。” 他老爹拆台,“猪头九,你能吃,朕是知道的,但吃的不是苦。” 九皇子见老爹来了,赶紧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行个礼,“儿臣见过父皇。儿臣以为,儿臣能吃别的,也能吃苦。” “那可未必!”明德帝道,“你先把先生教的功课学好,成绩拿得出手了,再来打扰你姐夫。他那么忙的人,现在哪有空教你?” 九皇子不敢忤逆父皇,乖乖应下。 就听岑鸢道,“你要是减了肥,能吃苦,我可以找几个厉害的人来教你。” 九皇子眼睛一亮,“也行,也行啊!魏屿直唐星河马楚阳我都要,还有邢明月赵椎吴起程我也要……” 明德帝皱着眉头,“那你直接滚去云起书院上课。” 九皇子大喜,“儿臣遵旨。” 明德帝:“……” 朕就顺口那么一说,还当真了。 九皇子见明德帝换了常服,像是要出门,便问,“父皇,您要跟姐夫出宫啊,能不能带着儿臣和三毛?” 明德帝原本想带着儿子一起出去玩会,但一想到猪头九知道的事儿,估计全天下都知道了。他不能让儿子毁了自己的秘密,便是虎着脸道,“回去认真念书,回来朕要查你功课。” 九皇子听得撇嘴,依依不舍从岑鸢手中接过毛茸茸的三毛,行过礼告别,走了。 走几步,还回过头来跟岑鸢表白,“卖炭翁,我很喜欢你的。” 岑鸢没掩住嘴角那抹笑意。 见卖炭翁没表示,九皇子很不甘心,“卖炭翁,你喜欢我吗?” 岑鸢无奈,“还行。” “还行就是喜欢!”九皇子轻轻把小狗抛起来,又接住,抱了个满怀,“卖炭翁喜欢我!哈哈,卖炭翁喜欢我!” 岑鸢望着九皇子的背影,对明德帝道,“上一世这孩子死得早,你现在对他好点。” 明德帝闷闷的,“嗯,知道了。” 回少主府的路上,岑鸢在马车里叮嘱明德帝,“那件事到此为止,不要跟我家小姑娘提起,省得她多想。尤其那个人……” 明德帝也知事关重大,点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 可两人并不知,时安夏此时已在查找蛛丝马迹。 从北茴收集来的消息,这几日变动最大的,是三个官员莫名被外调。 早前没有一点预兆,甚至还参与了“清尘计划”的一部分。 王承佑,陆世良,吴宏博……这三个人,她记得。 朝中重臣!几朝元老!无论是明德帝时期,荣光帝时期,甚至在瑜庆帝时期,都举足轻重。 明德帝时期,他们年纪轻轻就以其做事稳妥踏实的行事风格得到了重用,一路顺利爬到如今各部侍郎的位置。 明德帝向来对几人委以重任,有所期待。 几人踏实肯干,懂得明哲保身,却也处事圆滑,留有底线。 在荣光帝时期参与过贪腐敛财,也深谙拍马溜须之道,如那奸臣般,把荣光帝哄得高高兴兴。 可他们真是奸臣吗? 他们保下了多少刚正不弯腰的良将,救下了多少直言怒骂荣光帝是昏君的忠臣。 远的不说,朱羽贤和吴长林都先后受过王承佑的恩惠。 其中吴长林做御史的时候,惹了荣光帝不快。 荣光帝欲杀之以泄愤。 王承佑几方奔走无果,最后发现荣光帝看上了自己的女儿王玉致。 遂忍痛将女儿送进宫,在荣光帝高兴的时候,他开口谏言救下了吴长林。 荣光帝便把吴长林贬谪去了漠州做知府。 王承佑等人在荣光帝时期就爬到了各部尚书的位置,实属忠奸难辨之人。 待荣光帝一死,几人纷纷找上景德皇后,把这些年贪腐敛的财,全数上交了国库。 如此,这几人在瑜庆帝时,也就依然稳稳当着各部的尚书。 时安夏得承认,北翼能苦苦支撑着不灭国,和这些人的付出息息相关。 可奇怪的是,这几个人分明劳苦功高,却没能上《北翼山河记》。 关于这个,惠正皇太后还专门问过晏星辰,“为什么书里没有王尚书,陆尚书,吴尚书?” 晏星辰的表情当时就很让人回味,应她,“臣忘了,臣有空就补上。” 惠正皇太后信以为真,还叮嘱,“那你赶紧补上,这几人可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只可惜一生忙碌,还没享福就死了……” 第640章 不许对北翼开战 惠正皇太后当时的理解是,这几人忠奸难辨不好写,所以晏星辰迟迟下不了笔。 她还跟晏星辰推心置腹道,“人的一生啊,哪能不犯错?人有功,也有过,很正常。功就是功,过就是过,功过相加才是完整真实的人。” 晏星辰却不知为何,抿着嘴唇,眼眶红了。 其实不光是这几个人没入《北翼山河记》,还有两个人值得入册,却也没入。 那便是王承佑的小舅子卓祺然,以及他儿子王经纶。 卓祺然可不得了,那真是天姿卓绝的奇人。在战场上,不止能解毒,还能以毒攻毒。 王经纶从小跟着舅舅混,也是玩得一手好毒。 两人当时都进了太医院,跟随将士出征,以出其不意的方式立下汗马功劳。 鹿北一战,他俩都在。可以说,他俩与岑鸢是袍泽战友。 时安夏之所以这辈子回来没找他们研究苍鱼墨鸠毒,一是此时二人还显稚嫩;二是王家复杂,王承佑此人又过于圆滑。 且,她对申思远更熟悉些。申思远又有小青梅需要她帮着找,让人更好拿捏。 当时惠正皇太后也曾问过晏星辰,为何卓祺然和王经纶都没写进册? 晏星辰答她,“毒能救人,也能杀人。臣以为,不宜过多着墨此二人功绩。” 惠正皇太后闻言点头,“晏卿思虑得十分周到,但也不能抹灭他们的功劳。可不刻意着墨其用毒出神入化,把功劳写上即可。” 晏星辰答应下来,却迟迟未动笔。 直到惠正皇太后死时,也没看到增添这几人在册。 关于这几个人,时安夏倒想起一件事来。 王承佑等人竟是一起死的,死因是中毒。 据说是几人相约在王家喝酒,结果那日王经纶不小心把新研制的毒物放在桌上,被仆人当成作料给放菜里了。 在场之人,无一幸免。桌上当场死了五人,三个尚书加太医院左右院判。 左院判为卓祺然,右院判为王经纶。 几家的夫人都很伤心,丧仪是一起办的,且办得十分仓促。 办完以后,这几家人就全部消失在了京城。 当时惠正皇太后以为他们怕触景生情,才远走他乡。 此刻时安夏细细想来,却觉得大不简单。 联想起岑鸢在宫里忽然大受刺激晕倒的状况,又想起自己身上的祝由术,把岑鸢忘得一干二净……她几乎已经在草图上画了个大概。 在报国寺里,明德帝跟寂元大师说过,他在梦里看到了死后的一些事。 这里头,明德帝才是知全貌的人。他急匆匆在这时候颁布关于对毒药制作的禁令,想必正是因为岑鸢。 所以是北翼重臣过河拆桥,下毒害了梁国恒帝? 而下毒方式,能让岑鸢不起疑的,必是通过她的信物。想来,唯有在信上下毒一途。 那么,岑鸢当时便是以为,过河拆桥,背信弃义的是惠正皇太后。 怪不得岑鸢说,“如果能和她在一起,大概就能抵消,我在世上受过的所有委屈。” 怪不得岑鸢每每看到她,都是那种幽怨的目光,难以启齿,又爱又恨。 他恨着她,又爱着她。 他带着无尽委屈接近她,生气又别扭,还怕她会因宿命再次投入晋王怀抱。 发现她不记得他了,气得不行又觉得很好,至少她不会知道北翼过河拆桥之事。 无论是时安夏本人下毒,还是北翼旁的人下毒,其实对于岑鸢来说,在身心上都是巨大伤害。 因为岑鸢为北翼付出太多太多了。 时安夏在纸上勾勾写写,眼泪流满脸颊。 到底是因为什么,王承佑他们要这么对待岑鸢啊? 想必以明德帝的正直,看到这样的结果会十分煎熬。又担心岑鸢误会是她下毒,心有芥蒂,便鼓起勇气想要告诉岑鸢。 谁知岑鸢反应过大,前世被下毒后经受的折磨,突然触发,引起晕厥。 时安夏知道了!明白了! 为什么那几人上不了《北翼山河记》?为什么晏星辰拖着就是不写?因为他们下毒害了梁国恒帝,而梁国恒帝就是卫北大将军! 卫北大将军从来就是他们北翼的大功臣! 时安夏只觉气血翻涌,视线模糊,一口血吐在写着几人名字的纸上,鲜红鲜红。 她猛地将纸抓在手上揉成团,扔进了置于地上的陶瓷渣斗里。 耳边北茴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夫人!夫人!来人哪!快,快去余生阁请申大夫!红鹊红鹊快快快……” 马车里,岑鸢心口隐隐作痛。他垂着眸,默然不语。 他也忽然想到,当初是他太心急了。 以恒帝名义求娶惠正皇太后,在北翼臣子们看来,也许是挑衅,也许是巨大侮辱。 北翼臣子并不知道恒帝就是卫北大将军。在他们眼里,卫北大将军在鹿北一战中,已战死沙场。 况且,当时北翼需要惠正皇太后坐镇,安抚民心。如果惠正皇太后远嫁他国,对北翼也是巨大损失。 所以导致这一后果的,其实是他自己……而参与暗害他的人,想必在知道真相后,也无法接受而选择自尽。 前世恩怨,竟然这般可笑啊。 明德帝有一点不解,“据说‘百气裂骨散’毒性极为隐蔽,无色无味,让人难以发现。至少在半年后才会有所异常,为什么你看完信后几乎是立刻就发作了?” 正因为立刻就发作,梁国人便马上想到信件,一查,就发现了端倪。 其实接触过信件的,并不止岑鸢一人。 其他人都是一年半载后才发作,唯岑鸢是立竿见影。 岑鸢苦笑,“我,体质特殊。” 他体质特殊,一接触信纸,就如同烈火烹油,一触即发,受尽折磨。 最可怕的是,他死不了。 其他接触过信的大夫陆续都被折磨死了,唯他,死不了。 明德帝一字一字道,“岑鸢,你对北翼的恩情……” “别废话了,比天高,比海深,你写诗呢!”岑鸢忍不住呛他,“不需要。” 明德帝摇头,“朕不是说那个,朕是想说,你中毒后假死退位,跟新帝交代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不许对北翼开战’。”他说着红了眼眶,“岑鸢,朕……感激你。” 第641章 他说的“辜负”是真的辜负 不许对北翼开战。 简单几个字里,是岑鸢对北翼这片土地的深情告白,更是对居住在这片土地上心爱女子的坚定守护和热爱。 岑鸢苦笑,“当时如果梁国对北翼开战,死伤的是两国百姓,最后却便宜了宛国。” 也还好他天生不是杀戮者,否则两国开战,他在得知真相后,又有何面目见时安夏? 她会恨他,会怨他,这一世重生回来,恐怕她第一个要对付的,将不是宛国,而是梁国。 尽管岑鸢中毒之初怀疑过时安夏,可冷静下来后,他又否定了这个猜测。或者说,他从心里不愿意相信,会是他认定的妻子背叛了他。 那样,于他而言,是比中毒更可怕的惨烈。 在岑鸢了解过“百气裂骨散”没有解药后,便对外宣布了恒帝的死讯,断绝了一切可能。 甚至连一个答案,他都不敢面对。 明德帝道,“朕必须告诉你,你的人在你中毒后,阻止北翼人进入梁国。他们其实已经知道不是惠正皇太后下的毒,可他们还是不打算告诉你。” 那些人痛恨北翼,就算不是惠正皇太后下的毒,他们一样把这笔账算在了惠正皇太后的头上。 岑鸢其实想到了这个可能。 他中毒后,周围人不断在他耳边说惠正皇太后的坏话,引导他憎恨她。 其实越引导,他就越不信。 在那些疼痛难挨的日日夜夜里,他就是在想她恨她怀疑她爱她信她的反复循环中活着。 生当复来归! 如果有幸活着,就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可他那时多么绝望啊。他活着,跟死了没两样。 岑鸢真的以为永远回不到时安夏身边了,却不料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来一次。 “所有的事,就这么过去吧。那几个外派出京的,过三五个月吃点苦头,就把他们调回来。”岑鸢深吸口气,“于北翼而言,他们终究是忠臣。” 明德帝默了好半晌,才道,“因果,有因才有果。让他们在外历练个三五年,想必做事就不会这么不顾后果。他们在知道恒帝其实是卫北大将军时,所有人都选择赴死。他们是哭着离开人世的……” 没有人不赞颂卫北大将军! 尤其是卓祺然和王经纶,他们可是跟着卫北大将军上过战场的。 在这件事里,最冤的就是这两个人。 他们没有直接参与下毒暗害梁国恒帝,只是那药是他们两人所制。 最初王承佑找到他们索要毒药时,并没想过要使用这么残忍的“百气裂骨散”,而是要求无色无味无声无息就能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又说最好把下毒的事嫁祸给宛国人,因为曾经宛国人没少用这招嫁祸给北翼。 这两个左右院判本也痛恨梁国,想到当初梁国是如何跟宛国联手,杀了北翼那么多将士,便给了一瓶“百气裂骨散”。 只是当他们知道所制毒药最终毒害的是卫北大将军,待死讯传来,终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几人饮恨齐齐赴黄泉。 听蓝院里,时安夏沉沉倒下,陷入了无尽黑暗。 可在这一刻,她脑子却比平常更加清晰。 她想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王承佑等人死的那几日,她好像参加过别的丧仪。 对,那几日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也离世了。 是谁呢?谁呢?是谁在那时候也走了?时安夏混乱极了,想得脑子快要炸裂。 她推断,让她忘记岑鸢的祝由术也是在那几日前完成的。是以那一段记忆尤其模糊,否则以她的记性,万不该忘记这么大的事。 时安夏还在努力回想着,只感觉气血直往上涌。 是北茴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夫人,夫人又吐血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少主呢?怎的少主还不回来?申大夫!申大夫……申大人,您快来看看我们夫人是怎么了?天啊,夫人又吐血了!” 唐楚君的声音也在耳边游走,“女儿!女儿你应母亲一声呐?夏儿……” 申大夫的声音带着怒气在她耳边吼,“思虑过重!思虑过重!你不要再想事情了!再想事情你心脉会断的,会断的!你人会死的!” 外头兵荒马乱,时安夏也知再这么下去非常危险。 可她又怎么停得下来?似乎马上就要有答案了。 这个答案分明应该清晰,却莫名模糊起来。 是什么在顽固抵抗?是恐惧啊,怕知道了无法面对。 越想拨开迷雾,却越往后退缩。 时安夏不再挣扎,放任自己在黑暗中沉沦。 她慢慢静下心来想,自己当年是怎么去吊唁王承佑等人的? 吊唁那日,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与谁接触了?谁与她说了什么? 似乎是吴夫人说,“太后,您也要节哀,保重身子。” 节哀!节哀! 她似乎十分伤心,心力交瘁……猛一口血又吐出来,可同时,她骤然心口一松。 时安夏想起来了。 大伯父! 大伯父时成逸死了,死在王承佑等人死的前一天。 丧事是堂弟时云舟和堂妹时安雪联手操办。 时安夏亲自去参加丧仪时,时云舟告知她,大伯父患心疾已久,又感染了风寒。 时安雪说,“父亲病来如山倒,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唯独心里放不下太后,不能继续为太后效忠,不能继续为北翼效命,他感到十分遗憾。他说,他辜负了太后对他的信任。” 时安夏当时没听懂“他辜负了太后对他的信任”是什么意思,只以为那就是个场面话。 可现在听懂了。原来,他说的“辜负”是真的辜负。 怪不得堂弟堂妹说话时不敢看她,因为他们都知道大伯父的真正死因。 唯独她这个太后不知道。她那时,忘记了岑鸢这个人,忘记了关于岑鸢的一切。 时安夏的心掉进了黑暗的深渊,一沉到底。 大伯父竟然也参与了暗害岑鸢的计划。岑鸢!对不起!北翼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 我让你等,让你等,一直让你等!可你等到的,不是我嫁你为妻,而是来自北翼的暗箭! 我忙着,像陀螺一样旋转得停不下来。我忙天忙地忙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却独独忘了最需要我的人,是你,是你…… 第642章 皇上您还信话本子 明德帝感觉这顿饭又吃不成了。他和岑鸢的马车刚停在门口,里面的人和狗就冲出来了。 红鹊在哭,什么礼节都忘得一干二净,“少主!快走,我们夫人……我们夫人很危险!” 岑鸢脸色骤变,扔下明德帝就直奔听蓝院。 夜宝儿在前头领路,红鹊在后头追。 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齐公公叹一声,“来得不是时候啊。”转念一想,“主子,来得正是时候。这个家没您不行……” 明德帝脸一红,正色道,“闭嘴,说的什么胡话!看看夏儿去。” 齐公公也知自己多嘴了,忙埋头跟在主子身后。进了听蓝院,便是见到他那干女儿北茴站在檐下两眼哭得通红。 他忙走上前去问,“北茴,里头怎么个情况?” 北茴一瞧齐公公和皇上都来了,泪意又涌上眼眶,赶紧跪了安,才起身抽抽着答,“干爹,我们夫人吐血了。以前从来没吐过血,申大人说,她是思虑过重引起的,这口血吐出来就好了。可好好一个人,吐那么多血,谁受得了?” 明德帝听了以后,又后悔提前世那茬了。只是他不提,怕自己忘了。 他自己知自己事,每天醒来,都会忘记一点。 是以他悄悄用册子将依然还记得的东西写下来,如今他许多时候拿起册子来看时,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场景。 他觉得总有一天,他只能依靠册子来想起他曾做过的这场梦。 明德帝瞧见唐楚君从屋里走出来,也是两眼通红。 他想到她前世最容易郁郁寡欢钻牛角尖,便是上前安慰她几句,“别担心,夏儿会没事的。” 唐楚君见明德帝来了,就像大海中的人抓到根浮木,倒也没忘记礼数,先是行了个万福礼,才低声道,“皇上您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您来了,夏儿就有救了。” 明德帝心里暖洋洋的。这屋里啊,就该得有个男子主事。岑鸢是夏儿的主心骨,他是…… 心理活动还没结束呢,就见唐楚君双手合十朝自己拜了拜,“圣光护佑我儿!圣光护佑我儿!” 拜完,她就领着明德帝进了正屋坐下,吩咐道,“钟嬷嬷,去把香点上。北茴,上茶和点心。” 明德帝:“……” 就感觉小胖子要把他供起来。 须臾,申思远过来给明德帝请安。 明德帝问,“情况如何了?” 申思远道,“下官给公主施了针,护住了她的心脉。那几口血吐出来,想必要松快些。否则待心脉断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唐楚君听得用帕子捂嘴直流眼泪,心道我儿怎的这般命苦? 申思远问唐楚君,“时夫人,不,唐老夫人,请问海晏公主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施的祝由术?施者何人?若能把此人找出来,恐怕要稳妥得多。” 唐楚君瞪大了美眸,“祝,祝由术?什么是祝由术?我,我不知道啊。” 明德帝听得抚额,一脸难以言述的表情看着申思远。 施者何人? 不就是你自己?还何人! 明德帝想了想,“申院使,有没有可能,夏儿这祝由术是娘胎里就带出来的?” 申院使没听懂,“什么叫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唐老夫人怀着海晏公主时被施过祝由术?” 唐楚君摇摇头,“没有啊?”关键她也不懂祝由术是什么玩意儿,便顺嘴道,“没准我小时候就被谁施过祝由术,不然为何我那么笨呢?” 明德帝好心提醒,“笨跟祝由术没关系。” 唐楚君忧伤地点头,“我知道,笨是天生的。” “朕不是那意思。” 申思远看着眼前这二人,总觉得自己可能窥探到了天子的秘密。 又听明德帝道,“前阵子,朕看了个话本子。说有个人前世得了块美玉,出生的时候就衔着这块美玉出生了。所以朕想,会不会夏儿这祝由术是前世就带来的?” 申思远目瞪口呆,“皇上您还信话本子?” 明德帝摆了摆手,“朕让你按这个思路去想,打个比方,就假定这祝由术是前世带来的,又假定这是你亲手实施的……” 申思远道,“皇上您是不是太看得起微臣了?微臣根本不懂这个啊。” “你懂!”明德帝金口玉言,“朕相信你懂,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我北翼的太医院院使,有什么不懂的?你代表的是整个北翼的最高医术水平,要相信自己能攻克难关。” 申思远被这盆鸡血冲昏了头,激情高昂,“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明德帝忽然想起来,“四墨阁里有间禁室,里面应该有你想要的典籍。你传朕的口谕,许你自由进出禁室。” 申思远大喜,“谢皇上恩典。” “朕只有一个要求,”明德帝沉沉道,“治好海晏公主。” “海晏公主于微臣有恩,微臣自当竭尽所能。” 明德帝又道,“有一个人,你多接触一下,没准对你有帮助。他叫卓祺然,是王承佑的小舅子。” 申思远诧异地看着明德帝,不愧是皇上啊,竟然还知道卓祺然那小子。 他想了想,据实禀报,“因着海晏公主身上的祝由术很可能跟蛊有关系,微臣跟卓祺然已有过接触,他是个奇才啊。” 唐楚君听得心惊肉跳,“什么?我女儿还中了蛊?” 明德帝赶紧否认,“不,没有,夏儿没中蛊。” 唐楚君吓得花容失色,想再问点什么,也不知从何问起,便讪讪闭了嘴。 明德帝问,“申院使觉得自己和卓祺然相比,谁更厉害?” 这话问得!申思远傲然道,“若论治病救人,那定是微臣更有经验。”不过,他也不是那等无容人之量的人,“卓祺然对毒了解得比微臣更透彻。他,适合管制起来。” 明德帝对申思远十分满意,“那就管制起来。” 申思远睁大眼睛,“皇上的意思是,把卓祺然招进太医院任职?” 明德帝点点头,“把王承佑家的那小子也一起收到你身边管制起来,多注重德行品性的培养。毒能杀人,也能救人,切不可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第643章 他不会就是那位太医吧 申思远只觉生在北翼何其有幸,皇帝是个听得进谏言的人哪。 前头还准备下禁令,后头便听了谏言优待他们这样的危险人物。 其实若是能把卓祺然和那个搭头王经纶一起收进太医院,有了这两个天才的帮忙,他做事将事半功倍。 申思远领命而去,又给时安夏施了次针。 岑鸢低声问,“如何了?” “等她醒。”申思远看着岑鸢,摇摇头,“你俩,真行。不是这个晕那个守着,就是那个晕这个守着。” “少说风凉话。”岑鸢坐在榻边的圆凳上守着时安夏。见她睡颜比之前安稳许多,微微放下些心来, 申思远原本已走出屋,又倒回来了,“驸马爷,问你个事。” “问。” “听皇上那意思,公主这祝由术跟话本子一样,说是前世带来的,你信吗?” 岑鸢没立即回他,默了默,道,“天子就是天子,天子的想法恐怕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真相。” 申思远心头一跳,“不瞒你说,我这些日子还真摸到点祝由术的门路。” 岑鸢抬起头,“那能解除公主身上的祝由术吗?” 申思远摇摇头,“目前还不能。只是我知道这种祝由术原本是要配合蛊虫才能进行,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公主身上没有蛊虫。” 原本他被卡在这个地方,无法往前寸进。 可听君一席话,真正是胜读十年书。今日皇上把他点醒了。 如果以祝由术为前世所留为基础,那一切就说得通了。只是,人真的会有前世今生吗? 申思远十分疑惑。带着这个疑惑,他刚跨出门槛,那只脚还没沾地,就定住了。 他想起他那小青梅黎锦绣的画像来了。 时安夏那会当着他面画的可是小青梅的老年模样,所以……所以……时安夏其实是见过锦绣老年的样子? 天哪!前世! 时安夏前世就认识他和锦绣,若非如此,又怎么可能连他都找不到的人,她就肯定找得到? 以前他总认为时安夏是为了利用自己办事,才拿锦绣的行踪诓他。 可锦绣真真切切来到了他的身边! 申思远转身回去,盯着岑鸢,指着时安夏,“她,她,她……” 岑鸢站起身,将申思远送出屋外,低声道,“有的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信则有,不信则无。你自己琢磨去。另外,我这里头还空置着一个院子,你和你媳妇儿搬过来住。这样你媳妇儿有伴,你也不用来回跑。” 申思远目瞪口呆,“你是怎么把请我来给你家当府医不给银子,说得对我恩惠很大一样?” 岑鸢这会可笑不出来,“你真要银子,我也给。总之……” “算了,我又不是没见过银子。”申思远挥了挥手,“我这就搬家去,院子收拾出来了吗?” “马上安排人收拾,你有丫头婆子们要带来吗?” “没有,我孤家寡人一个,绣绣没来前,我都住在太医院里。现在绣绣来了,我还没来得及置办宅子。” 岑鸢道,“也别置办了,先搬过来住。什么时候把我夫人治好了,不止放你走人,还送你一栋宅子。” “咦,驸马爷,您要这么说,我可就当真了啊。我就喜欢您这号有钱大方,说话还算话的……侍候的丫头您给安排吗?” “安!你把我家里这老的,小的全治好,要多少丫头侍候你媳妇儿都不是事儿。” 申大夫笑,“驸马爷,您家这……老的老,小的小,全是棘手之症。嘿嘿,没我不行!” 岑鸢睨他一眼,“是,没你不行。”说完,便对北茴吩咐下去,“把咱们府上最里头空着的那进院子收拾出来,好好打扫一下,调配些人手过去侍候。” 申大夫瞧着高兴,干劲十足,“我这就进宫去找典籍。” 明德帝从屋里出来,“等着,朕和你一路。” 齐公公暗自腹诽,造孽,这八字不和啊。每次都蹭不上这顿饭。 申思远却吓得一抖,“不不不……微臣自己进宫即可。” 明德帝淡淡看他一眼,“朕不吃人。况且,朕还有些话本子上的事儿要跟你谈一谈,没准对你有帮助。” 申思远心儿又是一颤,前世!皇上聊的恐怕就是前世的事儿。 马车上,明德帝讲话本子前,先道,“今日朕和你讲的话,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出去。” 若是往常,谁要跟申思远这么说话,他肯定得回人家,“那你别讲了,自己烂肚子里好了。我不听我不听!” 但今日不同,对面坐的是明德帝,且他自己其实也好奇得要死。 他便试探地问,“连媳妇儿都不能说?” “你有媳妇儿吗?” 这话说得!“马上就有了。嘿嘿!” “那也不能说。你给朕记住了,做梦都得把嘴给朕闭紧了!” 申思远心好累,“微臣记下了。” 明德帝看了申思远好半晌,似乎在估其人品。 申思远也看出来了,“皇上,微臣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明德帝默了默,终于开始讲话本子。 那话本子好长,从哪里讲好呢? 从某个国家被逼宫逃亡的幼帝,成了另一国的大将军开始讲起…… 明德帝耐心不多,讲故事东一句西一句的,但好在大致是讲明白了。 申思远听得数次泪目,“好惨一话本子!不想听了!”又忍不住问,“所以那太后惊闻爱人死讯,又得知下毒手的是至亲,是忠臣,连报仇都无从下手,自己就不想活了?” 明德帝讲话本子讲得鼻塞,闷闷的,“嗯,太后不想活了。她活不下去了……可这样一个人,谁又舍得她去死呢?” 说完,他就双目灼灼地看着申思远。 申思远被盯怕了,“皇,皇上,您别这样盯着微臣,微臣害怕。” 明德帝沉沉道,“那位太医为了让太后活下去,提出给太后施祝由术,剥离她这段伤痛的记忆。” 申思远脑子忽然炸了,想起时安夏早前叮嘱他,“以后你少用那东西害人。” 他,他他他,不会就是那位太医吧? 第644章 唯一一个命格匹配的人 其实明德帝骗人了。 根本不是申思远为了让太后活下去而提出用祝由术救人。 是王承佑时成逸等人眼见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又见惠正皇太后从一个每日忙成陀螺的样子,忽然变得从早睡到晚,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理朝政。 她自闻爱人死讯,一夜白发,怆然而泣。后来,就哭不出来了。 惠正皇太后拒见所有人,包括时成逸在内。 那时,她身边最贴心的只剩下齐公公在。 可齐公公跟她说话也不管用了。她不是听不进去,而是听不见了。 她消瘦得很快,几乎一天变个样子。最后瘦骨嶙峋,让人根本不敢相信,那是曾经叱咤风云的惠正皇太后。 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群臣恸哭。 这时,濒临崩溃的卓祺然忽发奇想,如果有个人懂得祝由术,再配合绝情蛊,将太后这段痛苦记忆剥除,或许能救太后一命。 这个提议的难点在于祝由术,卓祺然求到了申思远面前,结果被严词拒绝了。 申思远绝不承认自己懂祝由术,此术在北翼已经禁了许多年。 王承佑等几个干了蠢事的臣子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到申思远面前求其出手救太后,“北翼不能没有太后啊!她若倒下,朝堂必乱,人心涣散,你忍心看到北翼国将不国吗?”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女子如她一般,不争权不夺利,一心只为北翼大好河山……” “申大人,但凡有别的法子,我们都不会如此铤而走险。” 申思远只得实话实说,祝由术不单是祝由术,它需与诸多秘法相辅相成。其中还得配合蛊虫,以及风水命格。 卓祺然早有准备,“蛊虫我有,且以子母蛊更为妥当。母蛊入太后体内,子蛊需得找一个与太后命格有所关联的载体。” 通过子蛊精准掌握和控制母蛊在太后体内的状况。子母蛊相连,母蛊可受施术者操控。而子蛊作为桥梁,能让施术者时刻了解太后的身体状况,甚至能在关键时刻,通过调整母蛊来影响太后的病情或情绪。 卓祺然一一讲解,显然已经过深思熟虑。 申思远仍旧摇头,“蛊虫之术,稍有不慎,便可能反噬其身,甚至伤及无辜。我虽有所涉猎,但不精通,仓促之间,难以与你培养的蛊虫做到心神相通。” 卓祺然道,“我养的蛊虫我有把握,我能让它们与你亲近,听你的话。申大人,你再不出手,太后就无力回天了啊。” 申思远自己也十分矛盾。 他那时已失去了双腿,成了残废。若能以残身,救下太后的性命,倒也算是功德一件。 尔后,钦天监阳玄先生也参与进来。 他夜观星象,推演天机;更在皇宫深处,秘密布置风水大阵,试图以人力逆转乾坤。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最后,只剩寻找子蛊载体了。 此人命格需与太后相关联,最好跟太后有亲缘关系。还不能太过显眼招摇,以免引人怀疑,被人利用,对太后不利。 且,还有一点最为重要。此人需心甘情愿。 一旦子蛊入体,他将变成被人控制的傀儡,没有自己的思想,也不能随意行动,如同行尸走肉。 最初,时成逸愿意来做这个傀儡。他护了夏儿一辈子,临到老来竟行差踏错,懊恼得恨不能去死。 可阳玄先生掐指一算,命格不匹配。 他的儿子时云舟,女儿时安雪,都表示愿意一试。但命格均不匹配。 算了一圈下来,倒还真有一个,且是唯一一个命格匹配符合各方面条件的人。 那个人,正是时安柔。 时成逸亲自去跟时安柔谈,结果不尽人意。 时安柔一听说会变成傀儡,立马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我的命也是命!我不要,我不干,我不乐意。” 王承佑等人轮番上阵,好说歹说,谁也没能说服时安柔。 眼看惠正皇太后快不行了,寂元大师也不知跟时安柔说了什么,时安柔最终竟然答应了。 明德帝对申思远道,“所以这是一场融合了祝由术、蛊虫、风水命格的秘术,将这位太后绝望伤情的那段记忆顺利剥除了。” 申思远听得入迷,“那后来呢?” “还后什么来?你该听到的,都听到了。按这个话本子,你去钻研祝由术,必有大成。” 申思远不甘心,“真的没有后续?比如这位太后……”他猛的一噎,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难道海晏公主……” 明德帝脸色一凝,“话本子就是话本子,勿要对号入座。” 申思远垮着脸,“臣遵旨。” 天哪,海晏公主是太后!怪不得人家那格局,那魄力,那手段,那气度……他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觉得这姑娘不一般,很不一般啊。 哎呀,果然不一般啊! 他稳了稳激动的心绪,想了想,问了个有关的问题,“那后来太后这位庶妹成傻子了?她跟谁呆在一起?” 明德帝倒也不瞒他,“她是子蛊载体,所以必须住在这位太医家里。太医夫妻俩没孩子没兄弟姐妹,倒也把她照顾得很好。只是,她的记忆会停留在接触蛊虫之前。” 申思远呆了,别的一个字没听进去,那句“太医夫妻俩没孩子没兄弟姐妹”把他震得两耳嗡嗡响。 他差点哭了,真诚发问,“为什么太医夫妻俩会没孩子?” 明德帝被问得一愣,“话本子没写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申思远怒瞪着明德帝,两眼通红,“用的时候,他就是举足轻重,不可替代;不用的时候,他就无关紧要……” 明德帝:“……” 怎的像个负心汉被人追着指责呢? 他轻咳一声,也不知该如何安抚这臣子。最近他的臣子们在他面前,似乎都很会撒娇了啊!怎的好的不学,一个个跟佑恩把这毛病学会了? 不过该安抚还是得安抚,毕竟这是前世今生都忠心又能干的好臣子啊。 但明德帝确实不记得无关紧要旁人的命运,或者说,记忆已经模糊了。 他转了个弯,“那个,海晏公主也看过这话本子。她也许知道……” 第645章 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另一头,岑鸢有条不紊安排好一切,甚至还陪唐楚君用了个简单晚膳。 他没胃口,吃不了几口就歇了筷。 唐楚君伤心归伤心,饭是一口没少吃。 姚笙那头,女儿这头,她一天得来回跑好多趟,没体力是不行的。 她还劝着女婿多吃点,“现在这个时候,你更得养好身体,咱们可全都指着你了。” 岑鸢被逼着多吃了一碗,才道,“父皇今儿专门来咱们家用膳,您怎么不招待他?” “我哪有空招待……啊,你说什么?皇,皇上,他他他专门来用膳?”唐楚君就不明白,是国库空虚,宫里没饭吃了吗? 还专门来用膳! 岑鸢默默看了一眼少根筋的岳母大人,转了个话题,“母亲,今晚我会宿在夏儿房里照顾她,您不必担心。” 唐楚君是想留下照顾女儿,瞧着女婿那认真冷峻的样子,到底没说出口,只点头,“你也要顾着些身子。” “母亲放心。阿娘那边,就有劳母亲多费些心。还有,申大夫和他未过门的媳妇儿以后会住在咱们家……”他事无巨细交代得清楚明白。 唐楚君听着听着,泪意就上涌,“鸢儿,你们这是怎么了?头几天是你昏迷不醒,今日又换成夏儿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夏儿怎么会中祝由术?” 岑鸢默了默,沉沉道,“母亲,这里头的事,我一时半会跟您说不清楚。但您放心,夏儿不会有事。” 说完,他起身行礼告退。 转身的刹那,他郑重道,“母亲,我最感激的事,就是您今生肯做主把夏儿许配给我。” 唐楚君的眼泪哗啦就滑下了脸颊,却是笑了,“这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我这辈子糊里糊涂,没做过几件对的事。唯独这件,算是我做得最好的事了。鸢儿,夏儿能有你护着,我放心。” 她光顾着煽情,愣没听出女婿话里的重点:今生。 岑鸢又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让人将他的被子搬去了西厢房。 他吩咐红鹊给时安夏梳洗了一番,自己也去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裳。 他回来的时候,又去书房转了一圈,在渣斗里发现了一团被血浸红的纸。 打开纸,看到上面写满名字,还用线连接起来。 王承佑,陆世良,吴宏博在最上面一层,然后下一层是王经纶和卓祺然。 最后,赫然圈了个名字。 鲜血正好把名字覆盖得完整,却仍旧依稀可辨:时成逸。 怪不得时安夏昏倒了。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选择不告诉她,是怕她伤心,而她自己却推理出了真相。一个人过于聪明,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岑鸢将纸捏成一团,仍旧扔进渣斗里。 他回了屋,屏退所有人,安静躺到了时安夏身边,轻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月色照进屋子,一地淡淡银白。 他想了想,伸手将帐幔也放了下来。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和他的妻。 这感觉很奇妙,第一次,这般安稳,理直气壮与她躺在一起。 安宁,静谧。 他焦灼的心,也忽然变得平和。 或许是觉得这样还不够亲密,便是伸长手臂,穿过她的颈窝,将她娇小轻盈的身子轻搂入怀。 几乎是立刻,她就像一只淋雨的小猫蜷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时安夏陷在梦魇里醒不过来。 战马嘶鸣,大刀挥起漫天血雨。 男子全身是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挥刀向前,血雨连绵。 “撤!撤退!”他疾声命令,一人挡下千军万马。 终于,他被淹没在血雨中。 敌人一拥而上,分尸一般,砍下他战马的头颅。 长枪刺穿男子的身体,他直直倒了下去。 时安夏哭喊着,“青羽!青羽!你别死!你别死!等等我啊……” 画面一转,声声惨叫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 男子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不成人形。 他不断喊着,“杀了我!杀了我!” 他周围的人下不了手,是他自己抽出匕首精准往颈项而去。 鲜血流了一床…… 时安夏哭着扑到血水里,抱起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将头埋在他胸口,“青羽……青羽……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有人过来边拖走她,边骂她,“你这个红颜祸水的女人!滚!” “过河拆桥!背信弃义!” 她不甘心,再次奋力爬到男子身边,依旧抱着他。 男子冷冷将她推开,“你走吧!回你的北翼去!永远做你高高在上的太后去吧。” “反正,别人永远比我重要。” “你不必可怜我!” 时安夏百口莫辩,满脸的泪,“青羽……” 屋外,北茴在门外都听到夫人在哭,忍不住出声问,“少主,需要点烛吗?” 岑鸢沉声道,“好。” 北茴便推门进屋来,摸黑点了蜡烛,“少主,奴婢听见夫人在哭。莫不是奴婢听错了?” “她是在哭。”岑鸢抱着哭成泪人的时安夏,轻轻替她抹去眼泪,像哄小娃娃一样,轻拍着她。 “要不换奴婢来守夜吧?您这样太累了。” “不必,都去歇着,外头不用守夜。”岑鸢起身倒了杯水喝。 北茴默默退出门去,将守夜的人撤走了。 时安夏始终没醒,整个少主府蒙上了一层阴影。 岑鸢哪儿也没去,这几日一直留在房里。 申思远搬进了少主府,来了听蓝院几趟,也没解决什么问题,仍是道,“等她自己醒。” 岑鸢咬了咬牙,“那要是,她醒不过来呢?” “那就醒不过来。” 岑鸢:“……” 要你何用啊! 申思远苦笑,“驸马你也别对我甩脸子!你家的事儿你自个儿最清楚。那是普通病症吗?那是扎几针吃几副药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岑鸢默然不语。 申思远为了自己也为了大家,提出了一个新奇的方案,“驸马你别整日阴沉着脸,你那吓死人的样子把整个气场都搞坏了。这才是导致她醒不过来的原因。懂吧?她会以为你不欢迎她醒来。” 还不信,治不了你了! 第646章 为了他家小姑娘改 申思远这话,岑鸢倒是听得进去。 他上辈子独来独往惯了,很少和人说话。脸上表情严肃单一,总让人看着像是难以接近。 平时他嫌唐星河他们太吵,吱吱喳喳没个停。现在转念一想,小姑娘一生都活在循规蹈矩里面,有了像唐星河马楚阳霍斯梧这些不走寻常路的家伙们围着,其实也挺好。 听听他们如何耍宝,干了些什么蠢事,倒也是一桩乐趣。 岑鸢不由暗自琢磨,难道真的是自己这不爱说话的模样把周围磁场破坏了? 没事,为了他家小姑娘,改! “星河,楚阳!你们今天又来了?”岑鸢努力扬起唇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严肃。 唐星河跟马楚阳两人一对视,就心儿一抖,觉得不妙。 马楚阳一把抱住唐星河,在他耳边小声说,“哥,我害怕。表妹夫是不是不欢迎咱们啊?” 不然为啥是这表情? 是是是,他承认这几日他们来得有点勤。早来晚来,从早到晚都在少主府待着不乐意离开。 但这不是情况特殊嘛? 他们阿娘做了正骨,在恢复期呢。有他们陪着,不是乐趣也多一点,不会那么疼么? 表妹到现在还没醒,他们做表哥的多来瞧瞧,不也显得很上心?等表妹醒来,才能拍着胸口让她甜甜叫“表哥”啊。 总之他有一万个理由可以随意出入少主府,要不是那空着的院子被申院使占了,他们还想住进来不走呢。 唐星河也把不准,就觉得表妹夫脸上的笑好看是好看,但过于花哨灿烂,像是不安好心。 他不由颤了声儿,“表,表妹夫,这比武也比过了,为国争光脸也露过了,武举也结,结束了,职,职位也,也定了……难,难不成还,还要训练?” 说实话,岑鸢就见不得这些兔崽子们生在福中不知福的鬼样子。 训练是多好的事,瞧瞧人家马楚翼,高居东羽卫羽卫长,还兼着云起书院的课,那是一逮着空就来找他切磋训练。 一个动作招式,反反复复练不下百遍不会停。 这几日,岑鸢要守着时安夏,不能陪马楚翼操练。 马楚翼嘴上不说,眼睛里是满满的失望啊。 再瞅瞅唐星河这俩……还没瞅完,就见霍斯梧小跑进来了,高高兴兴的,“哈哈,楚阳,你哥今天有任务,没来教课!” 岑鸢那笑容真就是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负手而立,沉着脸问,“他有任务,是不是布置你们继续练习之前所学的?” 霍斯梧脑袋一缩,“是倒是……可是……” “可什么是?不好好在书院里好好练习,又跑过来做什么?”这先生气场一发出,就收不住了,“你跟唐星河马楚阳还不一样,他俩已经武举考完入仕了。你呢?武举没上榜……” 霍斯梧瞧着先生,有些气馁,“我就这样了,先生您也别生气。唐星河马楚阳他们考过了,就相当于我考过了。” “这是什么鬼逻辑!”岑鸢着实有点恨铁不成钢。 霍斯梧摸了摸脑袋,“当时先生你也在场的啊。那会说好我爹娘不要我,他们会养我的。”他转过头问,“星河楚阳,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星河楚阳齐点头,“我们养你。” 霍斯梧扬了扬下巴,“先生你看,我没骗你吧。” 岑鸢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做教谕,以后全让马楚翼管吧。不然自己得少活几年。 唐星河提醒,“十五,那你也不能高兴成这样,毕竟表妹还没醒呢。” 霍斯梧理直气壮,“虽然妹妹没醒,但她肯定会醒。我根本不担心,为什么不能笑……呀,红颜,我是来找你的,嘿,不是说要给我开小灶么?” 邱红颜大大方方点头,“是呀是呀,我专门给你炖了胡萝卜。” “胡萝卜?我又不是兔子,你就给我炖胡萝卜?” 邱红颜凶凶的,“你到底吃不吃嘛!胡萝卜明目的,对眼睛好。” “吃吃吃,你真是我姑奶奶……”他跟着邱红颜走了。 邱红颜继续说着,“我灶上还炖了好多东西,等我夏儿姐姐醒来吃。我一定要让夏儿姐姐一醒就能吃上好吃的……” 岑鸢瞧着霍斯梧远去的背影,恢复了单一严肃的表情。所以这人不是来看他家小姑娘,是来蹭饭的。 唐星河跟马楚阳一见表妹夫这不笑的脸,顿时轻松起来。 这才是真的表妹夫嘛! 看来没啥事,两人勾肩搭背进屋瞧表妹去了。 唐星河悄悄逮着屋里的红鹊问,“表妹夫有点反常,发生什么事了?” 红鹊想了想,“少主天天守着我们夫人,哪里反常了?我们少主不知道有多好呢。” 唐星河看着红鹊那红红的脸蛋,手痒,想伸手捏捏。可到底世家公子的教养在身上,且红鹊是个姑娘家,他还怕她以后不跟自己说话了呢。 他想起件事儿,从怀里拿了个油纸包出来,塞给红鹊,“喏,给你吃。本来是给表妹买的,她没醒,就给你吧。” 红鹊一瞧,是热乎乎的小包子。她谢了恩,十分高兴,并不会因为是夫人没醒吃不了才剩给她的而心生怨怼。 她准备拿去跟北茴等人分了,想了想,又倒回来道,“星河少爷,我们夫人喜欢吃的是东楼赵记的水晶包。” 唐星河顺口道,“好,记下了。” 岑鸢瞧着里头一片和谐,也随他们去了。 他有种猜测,小姑娘虽然醒不过来,但也许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应该都能听到感知到。 所以大家来看她,她应该就会醒得快些。这般安慰自己时,一抬头,就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人。 冤家路窄! 时成逸正领着夫人和儿女进院来。 但见时成逸一身藏青色锦袍,人颜俊秀,颇有些玉竹松柏不染尘埃之姿。 平心而论,此人……是很好的人。 但这世间,最难的,就是不能对一个很好的人下手。 这,大抵就是前世惠正皇太后一夜白了头,不想活下去的原因吧。 算了!岑鸢淡淡扬起唇角,“大伯父,大伯母,你们来了……” 第647章 夏儿嫁了个好夫婿 【。3。】, 时成逸在家休养几月,倒是养好了。白了,胖了,面上红润有光泽。 只是眼神不如早前明亮睿智,也少了些去玉城时的意气风发。 想必在家虽温存小意,心也偶有失落。 外头风起云涌,经历着本朝最大的变革。如同一场洗礼,许多人,许多位置,都在改头换面。 周围早前认识的人,都调换到最适合自己的官位上为朝廷发光发热。唯他还在丁忧期间,只能一杯茶,一张《翼京周报》打发清晨和黄昏。 三年的丁忧期,也不知到那时候,他还能不能追上朝廷瞬息万变的步伐。 时成逸看着眼前长得高大英挺的侄女婿,便是有些唏嘘。 北宣部尚书! 何等的年轻,何等的朝气勃勃! 这才是人生最好的年纪!而他……竟有一种到了暮年的沉重之感。 他伸手亲热地拍了一下岑鸢,“好,夏儿嫁了个好夫婿!年轻有为啊!” 岑鸢被拍得全身一僵,那种无可控制的疼痛又袭上心头,使他面色一白。 也不知是用了多大力气才堪堪稳住身形,拳头里捏着的全是汗水。 于素君看出了异常,不由得眼睛一红,“鸢儿,夏儿今日还没醒吗?她吉人天相,你也别太着急。” 她以为岑鸢是因着时安夏昏迷的原因才面色不好,便出言安慰。 岑鸢将那密密麻麻的疼痛感压了下去,努力扬了一抹笑在脸上,“想必快醒了,谢大伯母关心。” 于素君又道,“今儿方便让我们进屋瞧瞧夏儿吗?” 岑鸢点点头,“请进。” 几人走进西厢房去看时安夏,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唐星河隔着丝制屏风在高声说话,“表妹,你赶紧醒啊。你再不醒,表妹夫都要疯了。今天他竟然朝我们笑了一下,怪渗人的。” 马楚阳用手肘捅了一下唐星河,“别说了,表妹夫来了。” 一时屋里涌进来许多人。 因着大家都想来瞧瞧时安夏,岑鸢也不好拂了他们的好意,便摆了块水墨画的丝制屏风在床前,隐约可见床帏。 众人皆懂礼,止步于屏风外。 唯时安雪年龄小,悄悄绕过去,用小脸挨了挨时安夏的脸,“姐姐,快醒来啊。我早就想过来看看你的,可父亲母亲不让,说怕打扰姐姐休息。其实你是很想我们来看看你是不是?” 她想起什么,扭头出屏风找于素君,伸手道,“母亲,咱们昨儿不是给夏儿姐姐求了平安符么,快拿来放在姐姐枕边。佛祖会保佑姐姐早日醒来。” 于素君忙点头,珍而重之从袖子里拿出个荷包,荷包里装着她们专门去找宏达大师求的平安符。 时安雪认真把平安符放在时安夏枕头边,又隔着屏风问时云舟,“哥哥,你有没有什么要跟夏儿姐姐说的?” “啊?”时云舟望着悄然退出房间的堂姐夫岑鸢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竟生出一种自家不受欢迎的错觉。 岑鸢退出了屋子,长长呼出一口气。对时成逸全家的到来,他是真的没法做到克制和平静。 其实不是对时成逸全家,而是单纯对时成逸。于素君可不是今天才来,这几天几乎都在少主府里,穿梭于余生阁和听蓝院。【。3。】, 如今阿娘和时安夏这一大一小都生着病,府里忙得很。帮忙主事的就是于素君和魏采菱。 有她们两人在,府里井然有序。当然,没她们在,这里也乱不到哪里去。只是大小事有个拿主意的,下人们做起事来就会稳妥得多。 身后人声渐远,他的疼痛感也渐消。岑鸢想了想,干脆躲去了申思远的院子。 黎锦绣亲自给他们泡了茶,落落大方,“你们聊,我去余生阁里瞧瞧有什么要帮忙的。” 说完,她叮嘱了几句院里侍候的丫头,便走了。 申思远觉得这家搬得很值,“我家绣绣跟你们家两位老夫人很亲近,这才几日,就混熟了。对,听说跟你们家大伯母和嫂子也熟了。我这下不担心她不适应京城的生活了。” 岑鸢心事重重,没搭他的话。 申思远一个人在那吧啦吧啦半天,得不到回应,便也闭了嘴。 他喝着茶,翻着发黄的典籍书卷。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书合上,想起件事来,问,“驸马,您看过皇上说的那个话本子吗?” 岑鸢掀眸,“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呵,我想问话本子里那个太医,为何无儿无女?” 岑鸢执起茶杯喝了一口,喝出点闷酒的味道,懒懒回他,“你看哪个话本子,会对一个配角着笔墨去写他为何无儿无女?” 申思远气结,“配角?” 配角! 他猛地灵光一闪,如果时安夏是话本子里的太后,那眼前的驸马…… 天爷啊!这震耳欲聋,晴天霹雳,令人喜极而泣的话本子啊! 那驸马不就该是哪国幼帝吗?哪国呢?到底可以是哪国? 哈哈,不会是宛国幼帝吧?好像不是那国该有的长相,他一会儿得去查查列国史志,看看哪国有幼帝被逼宫了。 不不不,不对,重点不该是这个,重点是驸马本是他们北翼的大功臣,却被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给害了。 他只知道那几个人里,有一个是卓祺然,但别的就不知……天哪,王大人他们几个不是毫无征兆被外派出京了吗? 申思远霍然起立,盯着岑鸢,“百气裂骨散!” 驸马爷是中了“百气裂骨散”,所以才会痛成那样然后晕倒。 岑鸢伸手拿起提梁壶给自己倒了茶,又给申思远倒了茶,慢条斯理,“话本子就是话本子,不必当真。皇上只是觉得那话本子所说的祝由术,恐怕对你研究此法有益才跟你说。勿要对号入座。” 申思远重重坐了回去,“公主曾经画过绣绣老年的模样,这怎么解释?” “她调皮,逗你玩呢。”岑鸢淡淡抬眸,“有些事寻根究底,没有好处。” 申思远委屈的,“我只是想知道太医为什么没有孩子嘛。” 岑鸢默了默,“话本子上的太医没有孩子,但你可以有。媳妇都给你找回来了,你还问话本子?整日有空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把心思放在治病上。” 有这功夫问,孩子都生出来了!这个笨蛋! 第648章 绣绣我们成亲吧 【。3。】, 申思远抓住了驸马爷话中的精髓:珍惜眼前人。 娶媳妇,生孩子,成家立业,人生顺意,他一定不能走话本子里太医的老路。 但他不死心,“驸马您就不能对我透露一下别的,让我避免踩坑?” 岑鸢没好气,“无非是你不要以为身居高位,就能三妻四妾当大爷,伤了绣绣姑娘的心。” 申思远一拍桌子,“果然是当先生的人啊!句句都在教训人。” “不是你要求我说的?”岑鸢表情确实单一,总的来说,就是没什么表情。 申思远倒是表情丰富,挑眉,“你看,你又破坏周围气场,怪不得公主醒不过来。你得笑,来,给爷笑一个。” 岑鸢脸都黑了,总算有了表情。可想到小姑娘吧,他把那杯茶一口饮尽,努力扯开嘴角,笑了笑,“怎样?” “还不如不笑呢。”申思远埋下头,继续翻典籍。 岑鸢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 他想通了,如果话本子里的太医没有孩子,想必是因为一生都在找小青梅。 小青梅一天没找到,他就一天不成亲。 后来终于找到了,双双却已到了暮年。鬓如霜,泪满眶,哪里还能有什么孩子? 他们不肯告诉他,想必是小青梅吃了不少苦,话本子里的太医也吃了不少苦。 那苦,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如今,他们相逢在最好的年纪。 他还年轻,她还貌美;他身居高位,有银子有地位护她周全。 她只需安安心心做她想做的事,过她想过的日子。生个小绣绣也好,生个小思远也好,人生都圆满。 这么想着时,申思远就跑去找绣绣了。 “绣绣,我们成亲吧。” “好啊。”黎锦绣立刻就答应了。 她在外风餐露宿这么久,日夜担惊受怕,以泪洗面,不就是想着要嫁给他吗? 如今他都提出来了,还有什么好扭捏的? 可是,黎锦绣有些愁,“我身世不好,会对你仕途有影响吗?” 申思远没听懂,“影响什么?” “就是……闲言碎语,流言蜚语……” “谁乱嚼舌根看我毒不死他!”申思远一向很狂。 黎锦绣道,“别,别胡来啊。我就那么一说……” 申思远道,“等公主醒来,咱们就成亲。她要不醒,驸马爷不会让我好过的。” 黎锦绣笑,“不急。驸马爷人很好,对人好亲切。” 申思远纳闷,“你从哪里看出他亲切?” 黎锦绣答,“刚才我碰到他,他还朝我笑呢。” 申思远不由得意起来。嘿,驸马爷都被他拿捏了,那可是哪个国家的幼帝呢!【。3。】, 这一想,人都要飘起来了。这一飘,就觉得有所悟,回屋拿了套银针,直奔听蓝院。 那头,明德帝一下朝,就匆匆回御书房批奏折去了。 齐公公逮着空禀报,“今日听说少主府里一茬又一茬的人往那涌,热闹得很,都在那蹭饭呢,快赶上流水席了。咱不去吗?” 他主子跟那头八字有点相冲,总蹭不上饭。那日就是饿着肚子回的宫,但主子乐,饭不饭的好像也不重要。 但齐公公觉得很重要,跟蹭饭卯上了。 能不能蹭上一顿饭,标志着这是不是往前迈了一小步。 握拳,下决心,这个月定个小目标,必须让主子在少主府成功蹭上一顿饭。 明德帝抬头问,“有消息吗?夏儿可醒了?” 齐万事通答,“还没醒呢,但申院使说无大碍,公主就是累了,还是那句,思虑过重。” 明德帝想了想,“等朕做完事就再去看看。对了,你准备些宫外吃不到的糕点糖果,再准备些补品。” 齐公公忙应下,颠颠去准备,心里乐开了花。心道海晏公主如今没醒,什么也吃不上。 这糕点糖果是给谁备的?嘻嘻,咱家不说。他挑挑拣拣,备了好大一车。还偷摸着徇私,给他家闺女北茴也备了一份。 明德帝到听蓝院的时候,时成逸还没走。据说人在余生阁里坐着,和唐楚君聊闲天呢。 他想了想,让北茴带路,也往余生阁去。 站在门外的时候,就听到时成逸正在安慰唐楚君,“你也别太着急,夏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生命力强着呢。我记得那年在外刚找着她的时候,她就与普通孩子不同……” 在时成逸心里,对时安夏的感情多少是有些复杂。 他对她,像是对女儿。因为早年的一些遗憾,又因为事隔多年,连唐楚煜都放弃找人的情况下,丢失的孩子被他找回来了。 这种心头的窃喜,难以言表。 事实上也是,时安夏对他比对旁人要亲近得多。这让他心里无比安慰,多少也滋生出一些只有父亲才有的情绪。 想要强大起来,护她一生顺遂。 比如出发去玉城的前夕,时安夏曾跟他表达过不想嫁人,要永远留在侯府的意愿。 当时他心情很沉重,在玉城的时候,还千思万想要如何让时安夏打消这念头。 那颗老父亲的心哪,就觉得要把时安夏风风光光嫁出去,却又觉得谁都配不上夏儿。 所以那时他才跟唐楚煜提出要把玉城的功劳给时安夏,想给她挣个彰显身份的头衔,如此以后好高嫁。 谁知回来后,一切都始料不及。 时安夏竟然就定了亲。而他自己挣回来的功勋还没捂热,就被亲生女儿时安心给祸祸没了。 尔后他将世子之位让出来,一方面虽是看中时云起的才华,其实最主要还是他无颜待在这个位置上。 他女儿惹下滔天大祸,建安侯府差点灭门。他十分清楚,这里头若非时安夏周旋,流放都是轻的,怕是要齐齐掉脑袋。 时成逸知唐楚君性子有多柔弱,就怕她因女儿的事一蹶不振。 谁知现在的唐楚君已经不是曾经的唐楚君了,人家已经是个能扛事的人了。 但听唐楚君言语间利落道,“我不着急。万事有我女婿在呢。他在,我就不慌。” 时成逸一怔,点头附和,“鸢儿那孩子不错,沉着稳重。” “沉着稳重的人多了,可鸢儿不同,他眼里只有夏儿。夏儿就是他的命!”唐楚君逢人就夸奖女婿,已是顺了口,“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选了这个女婿。” 第649章 皇上钟情楚君 时成逸觉得唐楚君是个娇弱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会伤心扛不住,才会想着自己毕竟是时安夏的大伯父,多少出言安慰几句。 万万没想到,根本不需要啊。 他不禁有些怅然。曾几何时,朝廷需要他奔赴玉城救灾,侯府需要他扛起门楣,他多少还算是很重要的人。 如今不过几月光景,似乎哪里都不需要他了。 也好。 他站起身告辞。 唐楚君顺口话提了一句,“他大伯,来都来了,就留下用了晚膳再走吧。” “不了。”时成逸站起身,“这府里忙,我就不打扰了。有事让素君带个话,我就过来了。” 唐楚君瞧着眼前男子,是从心底里感慨啊。搞半天,他竟然不是背她上报国寺的人。 自己真是眼瞎得紧! 就觉得曾经以为的心动,似那云烟散得没有一点痕迹。 早就收回心思了,可终究留着印痕。 当得知真相时,那印痕,也像是用布细细擦了去。 人生,当真有意思得很。这么想着,唐楚君也就不留人了,“他大伯慢走。” 时成逸出去时,见明德帝站在门外。心头一惊,忙跪下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明德帝居高临下看着跪在面前的男子,一时心情无法言说。 真就想,一脚给他踢过去! 干的什么蠢事儿! 他久久不叫“平身”,时成逸就那么低头跪着,如芒在背。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时成逸早前就觉得明德帝看他的眼神有敌意,如今更甚。 时光仿佛凝固。 是唐楚君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啊,皇上来了!” 她行了个万福礼,声音里透着熟悉和随意,“快进来坐,还喝上次的茶吗?” 明德帝鼻子里那个温柔的“嗯”,和那声冰冷的“平身”,几乎是一前一后响起。 电光火石间,时成逸懂了。 他脑子像被雷劈了一般……皇上钟情楚君?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莫名难以接受。怎么可能?任何人都可能,就不可能是明德帝。 又听齐公公谄媚的声音,“这些糕点糖果都是从宫里带来的,唐大小姐尝尝鲜?” 明德帝轻咳一声找补,“朕想着夏儿喜欢吃,就让佑恩备了些。” 齐公公心头直呼哎呦,皇上您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低头喝茶您会不会?非要这么解释一通,让咱家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 啧,这天子包袱还怪重的! 唐楚君却是丝毫听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伸手拿起一小块糖果吃起来,“宫里的东西果然不同。” 这是回应齐公公。 然后将齐公公手里的篮子让钟嬷嬷接过去,轻声道,“谢皇上记挂夏儿,夏儿真有福气。我替她先收着,等她醒来,定让她亲自进宫跟皇上谢恩。” 齐公公如今看唐楚君是特别顺眼。心叹这待人接物!句句有回应,式式有回响,真真儿是母仪天下的风姿。 其实若唐楚君不懂事推拒皇上的好意,想必他又会觉得此女都这般年纪,还能保有少女的不谙世事,是多么难能可贵。 总之看一个人顺眼,这人干什么都顺眼。 看一个人不顺眼,那是连他呼吸都觉得是错的。譬如明德帝现在余光看着门外露出的一角衣袍,就觉得十分碍眼。 他刻意朗声道,“女儿经此大难,必有后福。楚君别怕,朕的圣光必护佑女儿。她这就是累了,需要歇歇,很快就醒来了。” 同样的话,唐楚君就信明德帝,总觉得金口一开,万事大吉,“借皇上吉言,我女儿定能平平安安。”忽然想起一件大事,“皇上可用过晚膳?” “朕吃过了。”明德帝不能让外人发现,他在少主府留下用膳,让有心人知道了会出岔子。 可把齐公公给急坏了。 吃过的时候您说没吃过,没吃过的时候您非说吃过……唉,这顿饭又混不上了。 他好急!吃顿饭的目标看来再次泡汤。 唐楚君也没在意,总之皇上说吃过了,那就是吃过了。晚膳既已用过,那就上甜点。 屋子里因为时安夏还没醒来,算不得喜笑晏晏,且二人话里句句都在谈女儿,但气氛实属融洽。 时成逸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余生阁的,只是独自一人回到家中时,方才发现没跟夫人说一声就走了,说好了他带儿女回家也没带。 他脑子乱糟糟的,有一种被人遗弃的落魄感。 明德帝什么时候跟唐楚君这么好的? 一个是夏儿的父皇,一个是夏儿的母亲……这关系!时成逸无奈地摇摇头,让下人拿来一壶酒,对月独饮。 不是愁,却莫名忧愁。 已非情,却莫名……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若要真细究起来,怕是更让他难受的,是时安夏跟明德帝关系更近一层。 而他,只不过是个大伯父罢了。 且,还是个一无是处的大伯父。疼不了她,也护不住她。如今不止资格没有,就连能力也没有。 这!失败的人生啊。 妻女回来时,他已醉得不省人事。 于素君皱着眉头,“这是怎么了?喝得这么醉?” 时云舟将父亲扶进房里,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母亲,你有没有觉得堂姐夫不太欢迎咱们?” 于素君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时安雪抢着说,“哪有不欢迎咱们?今日堂姐夫还问我喜欢做些什么,让我和哥哥你赶紧进云起书院学习。他说,在书院里学习,比自己闷头读书有趣。” 时云舟诧异地问,“他真这么说?” “那当然。”时安雪可是个懂事的大姑娘了呢,“少年强,则国强嘛。” 她默了默,又道,“我觉得堂姐夫好厉害啊。有一次,我偷偷去听他给星河哥哥他们讲课,说为什么考武举也要多读书习文,而不是只会拳脚功夫只懂射箭就行。” 她学着岑鸢的样子,单手负在身后,微扬着下巴沉声道,“那是因为读书让人知荣辱明事非,遇事善分析,而非人云亦云。读书让人拥有处变不惊的强大内心,哪怕一只脚踏入敌人的埋伏,也依然有逆风翻盘的能力。” 第650章 起码心里有段美好的念想 【。3。】, 时云舟听了妹妹的话,细细想之,敛了眉眼,“那是我多心了。” 他们全家都是带着特别虔诚的心情去探望堂姐,也真心希望堂姐没事,堂姐夫那样好的人又怎会不欢迎呢? 时成逸耳边依稀听到女儿的话,缓缓揉着眉心坐起来,只觉自己满腹诗书读到了狗肚子里去。 读书让人拥有处变不惊的强大内心,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小肚鸡肠? 若非夏儿与明德帝关系亲近,就时安心闯下的祸事,哪里还有侯府如今的光景? 若是明德帝真喜欢唐楚君,又有什么不好?那可是北翼最尊贵的男子! 想通这一点,他酒意便散了许多,“素君,你们回来了。” 于素君瞧见夫君酒醒,忙问,“你好些了吗?怎的一个人喝起酒来了?” 时成逸摇摇头,“就是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让你们娘儿几个受委屈了。” 于素君倒了一杯温热的水递过去,真心道,“你不必理会我娘家说的那些话。论地位,他们还没资格置喙你;论钱财,当初我嫁你的时候,他们不肯为我置办嫁妆,我是一穷二白嫁过来的。” 时成逸端着杯子大口喝着热水,听夫人说着体己话。 于素君拧了湿热的毛巾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你也知道,我手里那些嫁妆,都是我舅舅悄悄添的箱。我就算报答,也是报答我舅舅和舅母。夫君不必在意那些,只要咱们自己一家人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时成逸听着夫人说的那些话,心里升起一丝愧疚。刚才有一刹那,酒意上头,他想过如果当初娶了唐楚君,会不会比现在更幸福? 夫人这番话,在他心上重重一锤,把他锤醒了。 当初他没有义无反顾也没有胆子将唐楚君抢回来,现在就不该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想起刚才女儿学岑鸢的那段话,读书让人拥有处变不惊的强大内心,哪怕一只脚踏入敌人的埋伏,也依然有逆风翻盘的能力。 他就是没有处变不惊的强大内心和逆风翻盘的能力,向生活妥协,向时光妥协。 又怪得了谁呢? 待儿女行礼告退后,时成逸握着夫人的手道,“素君,明日咱们去看看你舅舅吧。” “好。”于素君笑着应下。 她是个敏锐聪明且隐忍的女子,知丈夫赋闲在家多日,心里烦躁。现在任何一件小事,恐怕都会成为丈夫郁郁寡欢的源头。 今日会是什么事儿呢? 难道……他知道了那件事?应该不能啊……于素君一边安抚丈夫的情绪,一边想起前些日子唐楚君悄悄告诉她的一个秘密。 原来那个背楚君姐姐上报国寺的人,不是时成逸。是楚君姐姐搞错了! 于素君早年听唐楚君说起过报国寺这件事,后来她试探问过时成逸,谎称自己小时候遇到个好人,背她上过报国寺的阶梯。 她笑问他,“夫君,那个人会不会是你啊?” 结果时成逸的回应让她大吃一惊。她发现时成逸小时候不止没背过谁上报国寺,连报国寺都没去过。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唐楚君认错人了。 但她一直没说出来。她想着,楚君姐姐被迫嫁了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还把女儿弄丢了,要是再知道连人都认错了,得多伤心?【。3。】, 那会子大家都还不知道,其实唐楚君的儿子也被换了。 于素君就想着,认错人也好,起码心里有段美好的念想。 谁知现在唐楚君自己告诉她,认错人了。 于素君很快打消了丈夫知道这事的念头,因为她从未透露半个字。也就是说,丈夫根本不知道还有小时候的缘分在里头支撑着。 那是她和楚君姐姐之间才知道的秘密,她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嘴严。 服侍丈夫躺下时,于素君的视线掠过丈夫的颈项,发现项窝偏左一点的地方,叶形胎记依然很明显。 楚君姐姐说,那个人的叶形胎记是红色的,在颈窝正中。 但楚君姐姐不肯说那人是谁,无论她怎么求怎么追问,人家就是不肯说出来。 唉,这终究是与她生分了啊!于素君忧愁地想着,等夏儿醒来后,楚君姐姐心情好了,没准就愿意说了呢? 菩萨保佑,希望夏儿早日醒转。 事实上,时安夏若是再醒不过来,就要进行鼻饲喂养维持身体所需养分了。 就这个问题,少主府今日来了好几个太医,包括安国夫人梁雁冰在内,都在此讨论后续要如何维持时安夏的生命体征。 因为时安夏已经昏迷了十日之久,越来越让人心慌,连岑鸢都坐不住了。 岑鸢此时不知道多怀念现代精致高效的医学设备,可现在只能一筹莫展。 梁雁冰不同意用鼻饲的方法。这个方法太危险了,稍不注意就会引发窒息。 太医们各持己见,没有结论。 梁雁冰道,“其实公主这情况还有些不同,她似乎体质与普通人有异。常人若十天未进食,早出问题了。你们看她脸色如常,脉相平稳,除了醒不过来不吃不喝外,根本没有任何异样。如此,又何必增加她身体的负担?” 太医甲道,“等身体真的出现异样,就救不回来了。” 太医乙道,“我同意,如果等身体真出问题的时候再来想办法,恐怕连鼻饲都无法进行了。” 众人又陷入了无休止的讨论。 梁雁冰道,“对了,我们可以结合一些温和的草药,比如山药、红枣,既能补气养血,又易于消化吸收。再加上一些米汤作为基础,既保证了营养,又不会过于刺激肠胃。” “如果喂得进去还说什么?不是喂不进去吗?” 岑鸢忽然出声,“按安国夫人说的做吧,先试试能不能喂进去。” 他曾经受过鼻饲的苦,知那滋味难受。一想到这苦要在小姑娘身上经一遍,他就受不了。 太医们闻言,也只得默默走了。 唯梁雁冰留下来,在桌上铺开纸张,开始书写初步配方和喂食计划。 经过几日忙碌,又有申太医的从旁协助,梁雁冰制作出了一种色泽温润、香气扑鼻的草药流食。 哪怕一碗能喂进去一点,都是进步。 第651章 一个个正得发邪 为了每日给时安夏喂进去那么一点流食,众人费了无数心力。 北茴等人知时安夏爱干净,也每日都给她擦身。 隔三岔五,唐楚君亲自领着北茴几人一起给女儿沐浴,把她收拾得香喷喷,水灵灵的。 除了没醒,看起来真就是和醒了无异。 但终究,没醒就是没醒。及笄都过了,眼看已进入冬季,时安夏还是没醒。 这日,唐楚君让钟嬷嬷把岑鸢叫到了余生阁的正厅。 岑鸢抬腿跨进屋,就发现气氛不太对。 他倒不惊慌,因为他刚从时安夏身边过来。 只要不是时安夏出事,于他而言就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唐楚君找他,除了关于时安夏,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他站在岳母大人面前,恭恭敬敬行了礼,“小婿给母亲请安。” “鸢儿你坐。”唐楚君轻声道。 岑鸢站得笔直,“母亲您说,我站着就行。” 唐楚君抬眸,仰望着他,想起第一次谈成亲的意向,也是这样。 她那时嫌他站着,像一座巍山怼在面前,便道,“还是坐吧,你太高了,我看着头疼。” 岑鸢似乎也想起了这句话,顿了一下,还是坐到了唐楚君下首,“母亲可是对小婿有什么不满?” 唐楚君一听这话,立时红了眼眶,挥了挥手,哽道,“母亲对你是一万个满意。” “那您直说。”岑鸢垂着眉眼。其实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母亲是希望小婿离开夏儿?” 唐楚君见岑鸢一下就猜到了,眼泪滑下,拿帕子擦了擦,“鸢儿,你的大好人生才刚开始。夏儿如今这个模样,叫你这般整日围着她转,对你实在不公平。听说你刚辞去北宣部尚书一职……” 岑鸢明白了,原来是辞官让唐楚君内疚了。 他默了默才道,“母亲误会了,尚书一职迟早都要辞去的,跟夏儿无关。” 唐楚君却不信,就觉得女婿为这个家做出的牺牲实在太大了,“鸢儿,你这年纪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你的路还长……” “母亲,我的路,就是夏儿的路。路上缺了谁,都不完整。她不过是暂时醒不过来,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这次只是时间久一点而已。母亲,不要灰心,我辞官回家陪着她,是我心甘情愿的。” 唐楚君还要说什么,张了张口,便说不出来了。再让女婿离开女儿,反倒像是她故意要拆散一对苦命鸳鸯似的。 她叹口气,“总之,你哪日若有什么想法,别为难,只管跟母亲说。母亲不会怪你。” 岑鸢也不辩解,更不发誓,只淡淡一个字,“好。” 再多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时间可证心意。 他起身告退,“母亲,那我走了。我正在给夏儿读报,她还等着我呢。” 唐楚君点点头,望着女婿高大挺拔的背影,忍不住心头一阵酸涩。 她很害怕女儿就此长睡不醒。 所谓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更何况是少年夫妻。情谊再深,也经不得如此消耗。 姚笙在南雁和木蓝的搀扶下,慢慢走进屋。她恢复得很好,现在已经能自己用膳,自己走路了。 虽然还不能走得太远,但可以不坐在轮椅上生活,已是很大进步。 她坐下,“我就说不成吧,鸢儿那孩子不会离开夏儿的。” 唐楚君抹了抹泪,“可……” 姚笙道,“其实有一阵子,我也害怕连累你们。” 唐楚君一下止住了泪水,“姐姐……”见姚笙那张脸越来越年轻,她这声“姐姐”就喊不下去了。 她道,“姚笙,你说的什么胡话呢?咱们是一家人,怎么说‘连累’两个字?” 姚笙端起木蓝递过来的药,喝了一口,苦,然后便又吃了一个清甜的蜜饯,方将苦涩压下喉头,“所以鸢儿想必也觉得,咱们是一家人,夏儿是他妻子,怎么说‘连累’二字。” 唐楚君哪能不懂这些道理,只是,“我就是觉得鸢儿太苦了。” 姚笙点点头,“鸢儿是苦,可若你让他离开夏儿,想必会更苦,顺其自然吧,楚君,对夏儿要有信心。” 她比唐楚君有信心多了。她被关在地牢里一度灰心丧气,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结果现在越活越好了。 她知魏家马家唐家还有高家那些个姐姐妹妹,听闻她曾遭受过那么大的伤害,膝下又无儿,便纷纷把自家儿子送过来认阿娘。 她早前没太当真,以为不过是个称呼。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这些儿子们是真当她是阿娘,隔三岔五都要过来瞧瞧她,说好听的话哄她开心。 这都是真用了心的,她感受到了。这帮人有赤子之心,岑鸢尤其明显。 她就信岑鸢会对夏儿不离不弃。 两人这边正聊着,时成轩那一堆妾室和儿女竟回了京城,还找上门来。 中午时分,魏采菱便来了余生阁跟母亲报信儿,“有四个姨娘,带着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从甘州回来了。一回来,哭得可厉害了。起初我还以为父亲……” “哼,他死不了。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们父亲就是那祸害。”唐楚君心里正为女儿发愁,提起时成轩哪还能有半点好脸色。 魏采菱道,“母亲,那几个姨娘都是拿了放妾书回来的。她们……” 真就有些难以启齿呢。哪有妾室一心回来投靠前主母的? 唐楚君见儿媳妇为难,问,“怎么了?她们来索要身契?既有放妾书,那就把身契给她们吧。” 女子在世多艰难,能给人便利就抬抬手。 却不料儿媳妇道,“身契给她们了,但她们说想见您。我听那意思,是想投奔您来着。” 唐楚君:“……” 她看起来就那么像个活菩萨?拜山头都拜她这来了。 转念,便是想明白了。只怕是见韩姨娘得了收留,便都求到她这来了。 唐楚君想了想,问,“菱儿,你们是怎么个想法?但说无妨。” “夫君说,只要弟弟妹妹别走邪路子,多几口吃的多养几个人倒也不要紧。这会子,夫君正在考校两个弟弟功课呢。” 唐楚君不由抚额。她家这些人,儿子女婿一个个正得发邪。 那些庶子庶女懂得感恩还好,若是遇到了白眼狼,可怎么得了? 第652章 您永远是我们的主母 唐楚君抬眼看向魏采菱,“菱儿,如今你才是侯府主母。你是怎么个想法?” 魏采菱默了一瞬,回道,“母亲,侯府里都还留着他们原先住过的院落。暂时住一两天倒没什么,但这放妾书都给了,几个姨娘还住在里头就不合适了。” 唐楚君点点头,又听儿媳妇说,“三个妹妹倒还好。等年纪到了,寻个婆家从侯府嫁出去,也算有个显赫的娘家。只要不高嫁,想必日子不会太差。” 唐楚君拉着儿媳妇的手,“菱儿,你能这么想,真是个好孩子。这几个孩子,往年在温姨娘手上没少吃苦头,性子都还好。” 她话锋一转,“不过这人嘛,都是这样,性子会藏起来,也不知到底如何。你且多观察着,若是有人在底下搞小动作,把侯府弄得乌烟瘴气,整天勾心斗角,你就不用留情面,大张旗鼓撵出去。让他们都知道,侯府主母不是个软面团。” 魏采菱一向被魏忠实教养得诚实板正,把名声看得极重。听到婆母这般教她,倒有些不太适应,“可,可侯府的名声……” 唐楚君就知道这个儿媳妇家风过正,有心理包袱,“侯府的名声不会因为这些败坏,你也不用管外头人说什么主母容不得人。那些个虚名,咱不用费劲担着。可记得了?” 魏采菱闻言,笑了,“母亲疼我。儿媳记下了。儿媳想着,如今布匹成衣生意不错,铺子里还缺几个绣娘,也不知她们愿不愿意去。” 毕竟以前都是做姨娘的人,虽然不似主母管家,但都是有丫环婆子侍候的人。如今安排她们自己讨生活,也不知妥不妥? 唐楚君想了想,“不要大包大揽,容易惹埋怨。得让她们知道,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一切都得靠自己。” 魏采菱就觉得自己多幸运啊,遇上这样开明总为自己着想的婆婆,可遇不可求。她真心诚意道,“一切听母亲安排。” 唐楚君也觉得自己是时候唱白脸,让儿媳唱红脸,如此别人才能记儿媳的好。 这便道,“你把她们都带来见我。” 魏采菱依言将人带进了余生阁。 邱氏等人被少主府的气派震得差点失了魂,这可不是她们常年失修的破落侯府可比。 还得是主母啊! 命就是好,就没见过哪家和离的夫人能过得这般滋润。 几人跪倒在唐楚君面前行了大礼,都被赐了座,才敢堪堪坐个凳角,惶恐地看着曾经的主母。 只觉世事奇妙啊,短短几月功夫,主母已不是主母,姨娘也不再是姨娘。 唐楚君不多客套,直接问,“这一路,可想好了今后要如何讨生活?” 几人齐齐看向邱氏。 邱氏抿了抿嘴,只得硬着头皮,“夫人,妾身几个……离开二爷,是为着几个孩子着想。夫人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想必定能理解妾身的心情。” 还别说,这话说得极妙。看似在说自己离开二爷的原因,看似在说为着儿女考虑,其实内里是在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初姑娘赶父亲去甘州造成的。 她们都是被殃及的池鱼!其实这话从她们的立场来看是没错的。 时安夏在昏倒之前收到消息,说几个姨娘拿了放妾书带着儿女回京了。也是因着这个原因,她当时就表过态,说可以把这些人安顿好,毕竟这次在大是大非上,几个姨娘还是表现出了与蠢爹不同的睿智。 所以唐楚君才愿意坐在这跟几个姨娘斗智斗勇,“合着听你们这意思,是觉得走到这一步,都是我夏儿逼的?” 邱氏面色一白,没想到曾经温软的主母变得这般咄咄逼人,“夫人息怒,妾身不是那个意思。妾身只是想说,我们几个都能吃苦,也不怕吃苦,只求夫人给口饭吃。” 她们回京的一路,都在讨论以后要过的日子。 再找个男人当靠山?这个想法要不得。若是这个想法,那又何必苦巴巴从时成轩身边离开呢? 唐楚君赏了茶吃,还上了甜点,但难听的话还是要讲清楚,“你们有你们的立场,但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当初夏儿让她父亲带着你们去甘州,也的确是因为他做错了事。至于你们……也只能怪你们是时成轩的妾室,孩子是时成轩的孩子。你们不跟着他走,难不成能跟着我女儿,跟着我儿子?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妾室忙跪下。 文氏抢先道,“夫人息怒,妾身们以后再不敢这么想了。” 她也算聪明,承认这么想过,比一直辩解要好得多。 果然,唐楚君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不这么想问题,你好,我好,大家好。否则撕破了脸,你们也是怪不到我夏儿头上来的。要怪就怪你们二爷好了。” 几个妾室忙应。邱氏嘴快,“那就怪二爷!他要不是耳根子软,又怎会随时随地给姑娘添乱?” 这个也聪明,如此一说,那阵营就和时安夏唐楚君一路了呀。 妾室们纷纷表示赞同。 话到这里,算得上融洽,毕竟也没有扯破脸皮,针锋相对。 唐楚君又问了下一个尖锐的问题,“我听听,若是我帮不了忙,给不了饭吃,你们拿着这放妾书出去又当如何过日子?” 周氏心好慌,为什么主母能给韩氏一口饭吃,却不能给她们呢?但这话她不敢说出口,只抬眼去看邱氏,希望对方能把这层意思传达出去。 可邱氏也不傻,怎能当这出头鸟,也只埋头闷声不吭。 唐楚君哪还看不明白这些个眉眼官司,这便开门见山,把话说透了,“你们是不是在想,我能给韩氏一口饭吃,为何就不能行行好给你们一口饭吃?那你们要不要想想,我是你们什么人?” 文氏柔柔地回了一句,“您永远是我们的主母。” “前!”唐楚君写了几个月文,做了几个月的“楚笙先生”倒也不是白做的,逻辑顺得很,“前主母!你们听过哪个前主母会管妾室的死活?” 第653章 红脸儿媳妇闪亮登场 众妾室眼中不由得齐齐流露出惶恐之色。 若是主母真不管,她们一帮弱质女流在这繁华京城里又能做什么?有那么一刻,心里颇有些后悔就这么离开二爷。 可转念一想,最起码儿子女儿们都回了京城,也安稳回到了侯府。这,也不算亏。 周氏想通了这一点,神色就变得淡然起来。 她生的是个儿子,如今八岁,叫时云鹏。只要再熬个几年,若是有时云起这个哥哥亲自教导,没准也能有出息,还能为侯府尽一点绵薄之力。 到那时,她这个亲生母亲又能差到哪里去?这就很有盼头啊! 吴氏跟周氏想法几乎差不多,且她的儿子时云静已经十三岁了。再努力几年,等娶了媳妇分出去单过,她就能跟着儿子过好日子了。 这一想,就觉得日子美美的,眼睛里满是温柔之色。 另两个姨娘心里就没这么美了,毕竟生的女儿。女儿嫁出去,能自己过好就不错了,哪里还能管她这个娘? 可凡事也有例外,时安夏嫁了人,也一样能管母亲的生活,还管得越发滋润。 是以这么一想,心里头同样舒坦不少。毕竟,不舒坦也没有回头路。 这一舒坦,说话便随意。开口的是邱氏,“妾身是真心觉得和夫人有缘分。” 这话说来脸有些大了。可她脱口而出的时候,心里确实想的是缘分二字。至于缘分之外的小心思,自然也不少。 人到了这一步,求爹爹告奶奶,无非求个生存。在她们认识的人里,最尊贵最善良的,也就一个唐楚君。 但如今的唐楚君可不是那等烂好人,随口就能收留十个八个在家好吃懒做。 人心不足蛇吞象,人性经不起考验。还得一是一,二是二,掰扯清楚。 唐楚君淡淡一笑,笑容有些敷衍,“咱们之间这种缘分,天生就该对立。我当年做主母的时候,没让你们母子母女分离,没把你们害得死去活来,那都是我心善。” 说白了,妾室就是来跟主母抢男人的。也亏得是她不在乎那个男人,不然这一个二个三四个的女子,哪个不该是她恨之入骨的东西? 一席话,说得几个妾室无地自容。方想起自己的身份如此尴尬,到底是怎么认为唐楚君会帮她们的呢? 唐楚君悠悠道,“若你们非得抬出韩姨娘说事,暂不谈我看她顺眼,乐意帮她,就说云舒当初挑在我膝下做嫡子这层情意,就是你们几个远比不上的。” 经这一提醒,邱氏几人齐齐想起时云舒确实是被挑中养在唐氏膝下的嫡子,还改过族谱。细细想来,顿时觉得自己几人如同浮萍一般,心情沮丧。 就在这心情的起起伏伏中,又听唐楚君继续道,“再说,韩姨娘这人要强,并没理所当然靠我养着,或者靠我养她的孩子。她是凭自己的本事,在替侯府主母打理瓷器店。如今,她是侯府主母的掌柜,侯府主母是她的东家。侯府主母按月给她发月银,她按月给我交房租,自己挣钱自己养活孩子。” 一番话,说得几个姨娘目瞪口呆。 文氏抬起头问,“那岂非要抛头露面?” 唐楚君淡淡一笑,“是啊,不靠男人,就只能自己抛头露面了。这世道对女子苛刻,可女子也得自己想通,不惧闲言,不怕辛劳,才能过上自己说了算的日子。你们几个啊,刚刚说希望我给一口饭吃,那也得你们能有本事吃得上这口饭。对吗?” 邱氏听到这里,可算听明白了,“夫人的意思是,您是东家,请谁都是请。只要我们有本事,能过了考核的关,就能和韩姨娘一样,到您铺子里做工?” 唐楚君有点佩服邱氏的理解力,扬声朝屋里候着的魏采菱喊了声“菱儿”。 魏采菱现身,朝唐楚君行礼落座后,又受了邱氏几个的礼。 唐楚君指了指儿媳妇,“首先,东家不是我,是她。其次,得看你们会什么了,反正在外请人也是请,请你们当然也是请。只要你们胜任,考核过关,有本事挣下那份工钱,想必侯府主母也乐见其成。” 总归是坏话她已说尽,白脸戏唱完。红脸儿媳妇闪亮登场,便是让人把这份恩泽记在其名下。 往后她们就会对魏采菱忠心耿耿,这正是唐楚君希望看到的局面。 果然,邱氏等人看向魏采菱的眼神都变了。 魏采菱心头对自己婆婆说不出的感激。其实分明是她缺人手,在外头找人,不能知根知底,总是不放心。 她一直觉得自己婆婆并不精明,甚至有点憨憨的。尤其是小姑子宠婆婆,宠得婆婆跟个孩子似的,一点俗世尘埃都染不上。 魏采菱面上不显,紧挨着婆婆坐下,正色道,“在我这里做事做得好,我不会亏待大家。若是耍心眼子,玩手段,勾心斗角,可别怪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 邱氏等齐齐应下。她们如今在唐楚君那里碰了壁,哪里还敢有什么小心眼子? 魏采菱又道,“我们的掌柜和伙计有的是签了身契,有的是签的契约。你们几个到底是我几个弟弟妹妹的亲生母亲,身契就别签了,也算是给弟弟妹妹留些脸面。” 邱氏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本来还想问一问,谁知人家自己就提出来了。 只要不是签身契成了奴籍,怎么都好说。 “不过,”魏采菱话音一转,“你们也别高兴太早,身契是可以不签,但也别想着就没有了约束。如今弟弟妹妹们都在侯府里头,我们会让他们读书,往后的路怎么走,可以慢慢规划。但你们几个作为他们的亲生母亲,若是做出什么有损侯府利益的事来,牵扯的可就是他们的人生。” 唐楚君赞同地点点头,“女儿们原本可以从侯府嫁出去,儿子们原本有大好前程。若是因你们行差踏错,侯府主母有权将他们通通赶出去,到时可不要呼天抢地,四处喊冤。可听清楚了?” 第654章 只为取悦自己 邱氏等人见婆媳俩一唱一和,也知对方怕沾上见利忘义的小人。想想,若她们几个里再出个温姨娘那样的害人精,岂非家宅不宁? 几人齐齐拜伏,“妾身必不辜负夫人和主母。” 魏采菱问,“说说,都会些什么?你们中可有人跟韩姨娘那样会算账?”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茫然,还真想不起自己会什么。 这不还得靠前主母?唐楚君记得时成轩总夸周氏泡得一手好茶,“听说周氏茶泡得好?辨茶识茶,是否也有一手?” 周氏这才想起来,“妾身的娘家早前是做茶叶生意的,后来货船遇了大风,茶叶全泡了水,赔个倾家荡产,才……” 才沦落到给人做妾的地步,否则她也至少是哪个商贾人家的主母。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些,不由心里难过,“妾身自小在家里便跟着兄长叔伯辨茶识茶煮茶,只要闻香便知产地及茶的种类。” 说到后头,难过的情绪竟渐渐转变成自信,眸里神采都多了几分。 魏采菱温淡一笑,“这就是你的长处了。不如你先去茶室,待考核过关,再安排具体的活计。你可愿意?” “妾身愿意。”周氏没想到,自己竟能凭着在娘家学的技巧混饭吃,着实有些欣喜。 唐楚君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望你有一日,煮一壶好茶,不为任何人,只为取悦自己。” 周氏听到这句话,只觉全身一麻,心肝都颤疼了。从没有一个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就连她母亲说的都是,“你学好这门手艺,以后嫁了人便能讨夫君欢喜。” 从没想过,有一日是前主母对她说,“煮一壶茶,不为任何人,只为取悦自己。” 这一刻,周氏热泪盈眶,深深匍匐在唐楚君面前,方知前主母是一个多么良善之人。 其余几个,也都纷纷说了自己想做什么,会做什么。 魏采菱道,“也不用急,各个工种你们都可以试试,看擅长什么,再行决定。” 最后,是落脚之处。 唐楚君道,“你们可以去韩姨娘住的宅子里头挑院子,挑屋子。院子有院子的价,屋子有屋子的价。” 好院子和偏僻院子自然价不同,屋子大小不同,当然价也不同。要选东西厢房的,那就得出东西厢房的价。端看你有无银子给。 这便是杜绝了有的人选到了合心意的屋子,有的人没选到就产生怨怼。 有多少家当就住什么样的院子,愿意节约点的,就住下人房。 唐楚君当天就带着人挑院子去了。 宅子是福双路的那栋。自唐楚君搬少主府去后,里头就只剩几个养护宅子的仆从,以及韩姨娘和时云舒。 韩姨娘租了一个偏院的其中一间房,屋子不大,但朝向好,明亮,晒得到太阳。 唐楚君带着众人过去时,韩姨娘正抱着儿子,边整理账册边跟儿子叨叨,“云舒,你瞧这行字记录的是什么?娘教你看啊……” 时云舒如今也才两岁多点,倒是个坐得住的,窝在母亲怀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母亲手指指着的地方,也“吖吖哇哇”应和着。 那时,落日西斜,夕阳照在母子身上,令人看得眼热。 这才是世间生活应有的样子。母亲不急不缓,不为生活犯愁。孩子在其手中,慢慢长大。 那韩姨娘的变化也惊人,虽然人还是纤薄柔弱,可她脸色红润,神采奕奕。 时云舒被养得白白胖胖,黑眼珠又大又亮。 韩姨娘听到声响,一抬头见是夫人来了,又看到往日的姐妹,忙起身招呼。 众人叙了会旧,主要是唐楚君和韩姨娘在说。 邱氏等人都没忍住,一直打量着屋子的陈设。 里头家具虽简单,但布置得十分用心,处处透着主人的生活情趣和闲情雅致。 屋子里最多的,就是花儿。 红的黄的粉的,各种花瓶插满。甚至那些掉落的花瓣和花朵,也被五颜六色装在盘子里,摆放在桌上。 透过窗户一瞧,外头就开满了一丛一丛的花朵。屋里屋外,鸟语花香。 温一壶茶,插一束花,不为别人,只为取悦自己。原来韩姨娘离开二爷后,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啊! 我也要!邱氏等人暗自懊恼醒悟得太晚。还是韩姨娘人间清醒,早早实现了“只为取悦自己”的梦想生活。 韩姨娘听闻众人来意,也没有露出丝毫不乐意让别人住进来的情绪。反倒是抱着儿子,一路给姐妹们介绍,哪个院子朝向好,屋子的利弊,甚至每个屋子的价格,也都是随口而出。 邱氏等人走走停停,最后挑了同一个院子里的四间下人房。 下人房便宜,屋子全都挨着,院子也跟韩姨娘那院子离得不远。 价格谈定,先交了三月房租,还签了契约。 几人就算有了落脚之处,不必在侯府寄人篱下了。 唐楚君这个包租婆收了银子,就带着儿媳妇打道回府了。 韩姨娘往日不爱和人打交道,今日却破天荒地邀请几人到院里吃拨霞供,算是为她们接风洗尘。 到底以后是要在一个宅子里住着的,若是大家都友好,不必防这防那,日子过得能舒心些。 邱氏几人也不白吃,纷纷送东西给时云舒。 兔肉是现成的,一直放在井沿保鲜,肉质细嫩,还带着一丝井水的清凉气息。 院中石桌上已经摆好铜锅,锅下炭火微微跳动,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韩姨娘手法娴熟地将兔肉切成薄片,每片都薄如蝉翼,晶莹剔透。 她拿起一双筷子,轻轻夹起一片兔肉,放入铜锅里的滚水中。 只需片刻,那肉片便由红转白,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待肉片熟透后,再蘸上特制的酱料,入口即化,鲜美无比。 除了兔肉,桌上还摆满了各式时令蔬菜。 这一餐,众人吃得十分尽兴。 席间,众人问及在外头做工的秘诀和注意事项,韩姨娘想了半天,只道,“勤勤恳恳做人,安安心心做事。夫人总会看到的。” 甘州那头的时成轩还不知道自己这堆妾室,已经全部投靠了唐楚君。 合着他活了大半辈子,都是为前妻铺路? 第655章 唐楚君的丰功伟绩 还别说,唐楚君真这么想。时成轩在后宅折腾大半辈子,到最后替她做了嫁衣。 她观邱氏几人作派,从细节推人品。若是几人大手大脚选了正房,说明人有野心且虚荣。 倒不是说人家就不配享乐。说白了,就是先有生存,再有生活,得等站稳了脚跟,存够了银子,才能享乐。 要知正房一间的价,顶四间下人房的价。 在生活没着落的情形下,若是还不知节俭,只知享受,不懂收敛锋芒,大概率是要千方百计朝儿女伸手的。 朝儿女伸手习惯了,那还能好好做工吗? 且朝儿女伸手,实际就是朝建安侯府伸手。这样的人,很可能会为了利益出卖主家。 唐楚君见几人都选了下人房,心里便多了几分好感。 她叮嘱儿媳妇,“若是她们不会,找人多教教,多带带,只要肯学肯干,就不是事儿。” 魏采菱应下,衷心的,“母亲,若是主母都像您这般大度,这世间就没什么纷争了。” 唐楚君闻言,淡淡道,“无非是因着你不在意那个人,便难以对他后宅的女子生出厌恶之心。你不妨代入一下,若是起儿后宅的女子,你……” 魏采菱脸上浮起一丝羞赧,“母亲,夫君说他往后不纳妾。您觉得可信吗?” 唐楚君笑,“这话倒该我来问你,你信吗?” 魏采菱是个通透的,脸羞得嫣红,“我信。起码我信他现在说这话时,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不会诓我。至于往后……日子还长,得走着看,是么,母亲?” 唐楚君心疼地理了理儿媳妇耳边的垂发,“虽然我是起儿的母亲,但也当你是女儿看待的。你俩的日子过得好,我才开心。” 她顿了一下,正色道,“我也不敢跟你打包票,说我儿子肯定如何如何。可有一点,我得叮嘱你,就是把每一天都过好,开心些,别委屈自己。夏儿往常总和我说,宁可委屈别人,也不能委屈自己。我觉得这话好,所以我现在是一点都不委屈自己。” 魏采菱听得差点掉下泪来。这样的话,自己的母亲说说就罢了,但婆婆也叫她别委屈自己,那就不同了。 她低声道,“母亲,您真好。您放心,我会好好对夫君的。” 二人又说了许多婆媳间的体己话,竟有些恋恋不舍。告别话都说了三四五六次,愣没告别掉。 马车停在侯府门口,她们就那么坐在马车里聊得热火朝天。尤其两人说到时安夏的昏迷状况,不由得都犯了愁。 愁归愁,二人互相打气,互相安慰,直到时云起抱了一摞竹简和书册出来,放进唐楚君的马车里,她们才停下来。 时云起叮嘱唐楚君,“母亲,这些东西您交给妹夫。” 唐楚君不解,“这些是什么书?” 时云起小心翼翼把书放好,才抬起头答道,“都是一些关于人昏迷后苏醒的史书记载,里面全是真事。我是想,妹夫看了才会觉得有希望。” 唐楚君心道,你妹夫比谁都相信你妹妹能醒过来,整天有劲儿得很呢,哪里需要看这些? 但这是儿子一片心意,她可不能泼冷水,“起儿你想得真周到,你妹夫要是看了这些,估计就有信心了。” 时云起收罗这些记载费了不少功夫,得了母亲表场也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非常高兴地带着魏采菱进了侯府。 唐楚君这头回去后,就到时安夏的床边表功去了,“夏儿夏儿啊,你快醒醒……” 后头有半个时辰诉说她的丰功伟绩,从邱氏等人来见她说起,重点突出自己斗智斗勇,如何层层递进拿捏人心,如何让人心服口服。 也不怪她急着表功,主要是以前无论是装神弄鬼吓唬朱氏,还是长篇大论怒怼亲爹,那都是时安夏提前写了稿子设好场景让她背,练习了多遍才有了一丝丝效果。 这一次,从头到尾,可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完成的,那还不值得骄傲一下吗? 可她女儿时安夏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也不能说完全不动,偶尔会皱眉,会抿嘴,可就是不醒。 唐楚君亲自为女儿细致擦了身才离开,离开的时候还特意看了几眼女婿。 但觉她女婿眉眼间浮着深深的忧愁,正在翻阅时云起找来的那些真人奇事记载。 唐楚君心里升起一丝愧疚,“鸢儿,你早点歇着。” “母亲慢走。”岑鸢恭敬送别,才回了屋,默默躺到了时安夏身边, 他习惯地拉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感受她的温度,也让她感受他的心跳。 岑鸢可以确定,不是他握着她的手,而是她握着他的手。 黑暗中,他忍不住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另一只手盖上她的手背。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她轻轻唤一声,“青羽。” 那一声在夜深人静时尤其清晰。 岑鸢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撑起半个身子问,“宝儿,你醒了吗?你是不是醒了?” 静夜,还是静夜,再无人应答。 唯床边趴着睡觉的夜宝儿支棱起耳朵,听到动静,身子立时抬起,爪子扒拉着床沿,发出“呜呜”的声音。 岑鸢想下床点个烛灯,却被小姑娘的手拽得紧紧的,脱身不得。 他便放弃了,重新躺到她的身边。 这样的情形时有发生,今日并不是第一次。 时安夏没醒,只是呓语。 有时唤“青羽”,有时唤“夫君”,声音平和,轻轻的,如羽毛勾挠着他的心。 岑鸢心绪再次归于平静。至少,他们都在对方身边。 他相信,她总会醒。 忽然想起件事,在暗夜中说起。 “有一次我被人追杀……” 那是上一世,岑鸢身后有追兵,又身中数刀,满身是血,跌跌撞撞跑进杂技团的后巷。 他看到时安夏的时候,视线都已经模糊了。 他当时既没向她求救,也没跟她说后面有人在追杀他。因为那时,他已经陷入绝境,觉得不可能跑得掉了。 可她仅凭密集的脚步声,就判断出危险,沉着冷静地喊了北茴来。 两个半大小姑娘把他这么大个人 ,塞进一只破皮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