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赛尔之夜》 一.濒临倒闭的咖啡厅 此处是位于凡赛尔的一家咖啡厅。名字是“凡赛尔之夜”。 从名字就能看出主人是多么随意的人。事实上凡赛尔之夜五年前还是凡赛尔首屈一指的咖啡厅,甚至被列为贵族的推荐名单之首。 可如今却已经是濒临倒闭的状态。整洁的地面被随处可见的木屑填满,咖啡桌上大多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墙上的贴纸也翻折着边边角角。总而言之,任谁进入都不会想点杯咖啡的环境。 倒不是有多脏乱,而是有闲心喝咖啡的客人总是对环境有所需求。如果没有足够吸引人的资本,客人们宁愿在自己的庭院里让管家煮一杯。 “唉。” 在咖啡厅的主人弗里德第四千七百次的叹息后,一直看电视的凯因斯忍不住回头。 “缺钱的话,去接活不就行了。”凯因斯说。 “接活首先要有客人。”弗里德回答,他补充道,“但距离上一位客人已经过去了30天。” 并且那位客人进门不到一分钟就重新打开了门。 一把抓下几根头发的弗里德气势汹汹地拿起桌上的纸张。“你看。” “什么?” “房东发来的催命符。” 凯因斯接过弗里德递来的纸,照着上面的字念道。 “尊敬的弗里德先生,您已经拖欠三个月的房租。如果本月再不结清,相信我的律师团会给予您亲切的问候。” “您亲爱的房东:梅丽莎太太。” “原来如此。”凯因斯不轻不重地感慨一声。 而他的反应让弗里德头发掉得更多了,“原来如此个头啊!再接不到生意我们都要卷铺盖睡大街!” “《斯特利尔法》第三十条,禁止流浪汉睡在街道、公园等一系列公共场所。”凯因斯用手点了点咖啡杯,示意弗里德替他倒一杯。 充分没有共情感的凯因斯以一副与我无关的态势总结着,“我们睡不了大街。” 弗里德不免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你就别雪上加霜了……” 似乎是神明听到了弗里德的祈祷,许久没有被客人推开的厅门处终于传来了悦耳的铃声。风铃的叮当声无异于天籁。 弗里德立刻窜到门前,摆起如春光灿烂的笑脸。“欢迎光临!” “本店提供咖啡、甜点、美男。您想要什么?咖啡?甜点?还是都来一点?” 被他热情惊吓的客人后退几步,推了推黑框眼镜。“请问是凡赛尔之夜吗?” 没等弗里德回应,客人又道,“鄙人塞蒙,奉夫人之命来寻找‘猩红鬼刃’。” 弗里德一听,热情便泄了几分。“凯因斯,来找你的。” “你谈。”凯因斯说完,继续看着电视。 塞蒙仔细端详着凯因斯,实在很难将其与传说中的“猩红鬼刃“联系起来。要知道,猩红鬼刃可是凡赛尔佣兵榜上第一的佣兵,以任务完成度100%着称。被所有佣兵忌惮的猩红鬼刃竟然不到三十岁,这未免有些笑话。 但都找到这儿来,塞蒙也不好直接喊找错人了。更何况,他是奉命而来。 “夫人想请您找到我们家的大小姐。” 塞蒙递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蓝发金眼、容貌清秀的少女。她还穿着蓝白相间的学生服。校服上刻着凡赛尔的贵族学校——莱茵学院的纹章。 “大小姐在七天前失踪了。”塞蒙说,“负责接送的保镖也被杀害。” 这可是个大事件。弗里德的脸色凝重了一些。更让他疑惑的是新闻里并没有报导这件事。 “通知警局了么?”弗里德问。 “这个……”塞蒙目光四散,探查周围是否有别的客人。他放低了声音。“夫人希望你们暗地里寻找。尽量不要惊动其他人士。” “冒昧问一句,夫人是?” “西里斯。艾米?西里斯。” 塞蒙看到弗里德保持冷静的模样,十分满意。凡赛尔之夜比他想象中要靠谱一些。“夫人曾动用过西里斯家的人,但杳无音信。所以她怀疑,是不是某些地下组织。比方说……眷者之类的。” 弗里德若有所思,“以西里斯家的实力应该有自己的眷者才对。” “本家的人员有其他事务,不方便调动。”至于什么其他事务,塞蒙不可能跟两个非家族的人说。 “原来如此。连眷者都能悄悄处理掉的组织……很危险啊。” 塞蒙看出弗里德有推脱的意思,直接出价。“三百万。” “只要你们找到大小姐的踪迹,就可以拿到三百万金镑的报酬。至于营救,西里斯家会接手。” “成交!” “鄙人静候佳音。”塞蒙行了一礼后便离开咖啡厅。 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弗里德通过咖啡厅的窗户一路看着他离开。他给自己点了支烟,“西里斯家啊……麻烦了。” “很有名?”凯因斯问。 “当然。那可是安都一流的家族,议会的财阀之一。” 安都是斯特利尔的都城,议会更是负责国家事务的重要机构之一。《斯特利尔法》便是由议会与国王陛下共同编写。 凯因斯没有被安都、议会等形容吓到,他只是淡淡地说,“五年前还没有西里斯家。” “一个家族的崛起可以很快。尤其是对于资本家来讲。” “既然是安都的家族,他们的大小姐怎么会跑凡赛尔来。” “不知道。无非就是贵族隐秘那一类的原因。不过,跟我们的委托无关就是了。”弗里德掐灭了烟,重新走到咖啡机前。“总而言之,我们先去一趟莱茵学院。” 他把咖啡送到了凯因斯的桌上。 凯因斯先用勺子搅拌几下,抓到弗里德话里的重点。“我们?” “这可是三百万!三百万!”弗里德挥舞着催命符,慷慨激昂道。 “为了万无一失,当然需要‘猩红鬼刃’出马。你也不想抛弃软绵绵、暖乎乎的床铺是不是?” 凯因斯重新端起咖啡,看起了电视。而弗里德知道这是同意的意思。 为了拯救濒临倒闭的咖啡厅,弗里德不得不拓展业务,接受了来自西里斯家的委托。 二.半吊子侦探 莱茵学院是凡赛尔出名的贵族学院,位于凡赛尔的中心。建立于神历1742年。 “根据塞蒙提供的资料,我们要找的大小姐名为萨绮?西里斯,今年19岁。目前就读于莱茵学院一年级3班。体重48千克,三围分别为……咳咳,跳过。”弗里德翻阅着资料。 “七天前于放学回家的路上失踪了,时间大约是下午6点10分。这里是她回家的路线。” 弗里德在地图上勾画出一条线路,并且在其中一个地方打上圈。 “失踪地点在回渡街,那里是西里斯家的私人领地,自然没有摄像头、巡警之类。” 弗里德呢喃道,“就一个贵族而言,防御也未免太松散了。而且为什么等到七天之后才派人寻找?” “凯因斯、凯因斯,你在听吗?” “嗯,在听着。”凯因斯随口回道。 “总感觉你随时可能睡过去。”这不是弗里德对凯因斯太过了解,实在是因为凯因斯眯着眼睛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很困。 “既然知道就别问啊。”本就是被拉出门的凯因斯说。 “那可不行,你要是睡在大街上我怎么跟巡警解释。虐待未成年?” “那你的时间可能跟我相差十年。” 不过这么一打岔,凯因斯的精神倒是好了许多。至少看上去不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样子。 弗里德见他进入了状态,便说道,“我们还是先去她的班级里调查,看看有什么线索。” “喂!” 突然,校门外传来有如雷鸣的声音,似有猛兽袭来。 弗里德连忙左顾右盼,跟着喊道,“怎么了怎么了?!” “那边的两个!对!就是你们!站住!” 弗里德看到跑来的人一身警卫服,腰间还配了根看上去砸人就非常痛的棍子。“啊,是警卫先生啊。您有什么事吗?人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也许您耽搁了我一秒钟,就会有一个可怜的少女堕入黑暗。” 凯因斯不禁离他远了几步。 警卫一头雾水,“哈?你在说什么鬼话。有身份证明吗?” 弗里德撩了把自己的发丝。“像我们这种一看就是贵族的人怎么需要身份证明呢?” “……”警卫暂时没有同意。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两人。 廉价的衣服、廉价的腰带、廉价的皮鞋,看上去就毛毛躁躁的男人身上还有股散不掉的烟味。衣领皱巴巴,没有理整齐。 而他旁边的少年,牛仔外套紧身衣外加一根链条,目光凶恶,气势惊人,活生生的不良少年。 警卫做出了决断。“请出示身份证明。” 他!凡赛尔贵族学院的警卫!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就是从莱茵桥上跳下去!都不会让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进去! “可疑的人……吗……”弗里德很是低落。 而在警卫示意不离开就要动用武力后,弗里德只好临时改变计划。 打道回府的弗里德坐在驾驶座上。“凡赛尔之夜有三条宗旨。1客人是上帝。2客人的要求不能拒绝。3客人的任何无礼要求都要满足。” “不就是同一个吗。”凯因斯也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重要的事情要强调三遍。”弗里德说,“基于此,我们没法向塞蒙要一张学院通行证。” “自作主张。”凯因斯评价道。 但弗里德就是这种性格的人。做事永远执着于一些奇怪的标准。 懒得管闲事的凯因斯一般听之任之。 弗里德在彻底研究完地图后,踩动油门,前往大小姐失踪的案发现场。 回渡街名字虽然是一条街,实际上却是一条盘山公路。西里斯家的宅邸就建在半山腰。真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建在那种地方,这大概就是贵族提倡的回归大自然? 也因此,案发现场的勘察尤为简单。根本不需要去寻找人证。就算有犯人在森林里留下痕迹,七天一过也什么都没有了。 更何况两天前还下了一场雨。 “这里就是事发地点。”弗里德停在坑坑洼洼的路面处。一旁的栏杆上是被炸毁的痕迹。根据塞蒙提供的资料,案发的车辆也一同被炸毁。大概保镖跟犯人是有过一场争斗的。“当时在场的保镖和司机均已阵亡。” “尸体呢?”凯因斯问。 “碎得只剩肉块。” “粉身碎骨啊。” “太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换而言之,尸体上一定有什么致命线索。”弗里德把上下抛动打火机,“比如说……死亡方式。” “但再特殊的死状,被炸成碎肉之后也没有办法查看。” 弗里德赞同道,“没错。” “所以我们过来干什么?” “我正在学习。” 弗里德将手里的小册子公开。上面赫然写着:小学生侦探团第一步——在案发现场发现致命线索! 嘭—— 栏杆光荣完成了它的使命,步入死亡。 弗里德额上滴下冷汗,他战战兢兢地侧过身,左手后的栏杆也成了碎片——比案发现场破坏得更彻底。 凯因斯虽然打在了栏杆上,可看他不耐烦的眼睛,弗里德完全有理由相信是栏杆帮他逃过一劫。 感谢兄弟。 “冷静、冷静!”弗里德匆忙说道,“探案要注意仪式感、仪式感!没有仪式感,可是找不到正确凶手的哦——” “这就是你让我白跑一趟的理由?”凯因斯反问。他随手打开车锁。刚才攻击时他顺手拿走了车钥匙。 汽车启动的声音如此悦耳。 弗里德心觉不妙。“等等!你去哪儿!” “回去。”凯因斯回答。他一脚踩下油门。 “等等!把车留下——” 弗里德吃了一嘴尾气。 他看了看烈阳,又看了看离自己远去的汽车,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侦探总是寂寞如风。” 弗里德继续翻着笔记,上面写着小学生侦探团第二步调查被害者信息,尤其是人际关系。 弗里德在脑海中把“调查人际关系并不触犯客人保密要求,只是作为完成委托必要手段”的关系理清之后,将目光投向半山腰的别墅。 是时候去调查被害者本人了。 三.不靠谱的管家 塞蒙很爽快地将弗里德迎进别墅。 这套别墅倒是跟弗里德想象得不太一样。它不是太豪华了,而是太不豪华了。 西里斯家作为安都有权有势的四家之一,其大小姐再怎么低调,住所都不会如此的……简陋。 光看外表,在凡赛尔也足够吸引眼球。一盏水晶灯的价格足以支撑一位平民半生的伙食。喷泉与天使塑像纯粹是为了美观与展示财力。他们拥有约175平方千米的后花园。不,或许该算上整座山。 奇怪的是,佣人并不多。按照花园的面积推算,以目前佣人的人数连每天睡一个小时都是奢望。 塞蒙将弗里德带到了书房。弗里德粗略看了一眼,即使是书房也比他的咖啡厅要大。 不论何时,贵族大人们的生活总是令他向往呢。 出色的职业操守让弗里德很快收回放荡的心。他尽心尽力地进行着仪式。“大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塞蒙思考一瞬,“嗯……很活泼。像个小孩子。” 弗里德认真地记录下来。“我记得大小姐今年19岁。” “对。” “19岁怎么都不跟小孩子沾上边。” “确实,夫人也很头疼。”塞蒙说,“明明是该踏入社交圈的年龄,大小姐却永远长不大。” “长不大的具体行为是?” “大小姐喜欢童话。” 弗里德有些吃惊。“就这?啊不,我的意思是,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期盼的事情。很多女孩子都喜欢童话,我上次还遇到一位比我大十岁的夫人买洋娃娃。” 塞蒙按住眼镜框的中心,“喜欢童话当然很正常。可大小姐不仅仅是喜欢的程度。” “她当真了。” “总是说自己被关在城堡里,等着王子来救她。” “明明已经十九岁了。” 身为管家,却对自家大小姐评头论足,看来那位大小姐的处境很不妙啊。 弗里德在自己的本子上有关萨绮?西里斯那栏写下“喜欢童话”。之后他又在旁边批注,“与管家不和”。 “还有呢?”弗里德问。 “还有什么?” “喜好、厌恶等等习惯。” “没了。” “没了?!”弗里德心想您这位管家可真不称职。 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说。毕竟对方可是三百万啊。 “大小姐平时有什么仇人吗?嫉妒啊、憎恨之类的人。” “作为西里斯家的大小姐,这些都是必需品。” 弗里德写下“仇人太多,难以排除”。 “朋友呢?” “不知道。” 许是塞蒙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于冷漠,他补充道,“大小姐从未带过朋友回家。” “接送的时候呢?放学后没有相伴而行的同学吗?” “接送的司机就在七日前离世。” 所以塞蒙并不清楚。 弗里德又往下写了一行,“被放养的大小姐”。 眼见从管家这儿问不出什么线索,弗里德合上自己的本子。“现在,给我看看你们的调查报告。” 调查报告上写的比管家所说的详细多了,看来在他们之前,西里斯家确实派了其他人寻找。说的也是,好歹是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就算做个样子也不可能对一个大小姐失踪无动于衷。 这份调查报告里明确写出了弗里德得不到的资料——莱茵学院内的语录。前任为调查报告耗费了不少心血。他们不仅写清了人际交往圈,还一一于旁对比了不在场证明。 其中有一位被重点圈出,标注了“可疑”的字样。 “这位莱恩是?” “大小姐的追求者。” “他是平民?” “不错。”塞蒙显然也看过调查报告,对陌生人的资料很清楚。 “平民是怎么到莱茵学院读书的?” “运气比较好,莱茵学院每年都会赠送一个名额,而他恰好被抽中了。” 弗里德一听就懂了。“哦……就是那个‘世有善心’的活动?” 塞蒙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所谓的“世有善心”活动,其实是贵族的宣传台。 弗里德远远望过一次。莱茵学院大门前的广场上摆着有三人高的木板。其上贴着一张写满捐助者家族的名字,而参与抽奖的报名台还没海报的三分之一高。但就算是宣传台,也比挂在奢侈品店铺里的广告要顺眼得多。 只是没想到案件会与那位幸运儿有关。 弗里德翻着报告书,报告书里写着,莱恩曾追求大小姐,被多次拒绝。某天他跟朋友发表过“要让她后悔”的宣言后请了病假,再也没来过学校。请病假、七天……难怪会有“可疑”的标签,值得调查。 “你们的调查员是在哪里失踪的?” 前任都写这么清楚了,报告却还交到自己手里。显然他们已以身殉职。 “在文四街的‘love’酒吧。” “明白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夫人是怎么知道‘凡赛尔之夜’与‘猩红鬼刃’的。” “是夫人的一位朋友推荐而来。” 弗里德带着满腔疑问离去。可他都没有将疑惑问出口。一旦问了,可能他也会被失踪。 弗里德拿出打火机替自己点上一根,“贵族还真是麻烦。” 但他弗里德是谁? 世上最敬业的老板。 为了咖啡厅,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弗里德翻开他的小册子。仪式终于进行到最后。 成为名侦探的第三步快去和嫌疑人攀谈吧。找出其中矛盾,并指证凶手。 成为名侦探,也不是那么难是不是? 咚咚咚——咚咚咚—— 被敲出来的并非嫌疑人,而是嫌疑人的邻居——穿着破布碎花裙的中年妇女。 “别敲了。莱恩最近根本没有回来。” “他多久没有回来了?” “谁知道。可能一周,也可能更久。” “没有报警吗?” 女人烦躁地看了弗里德一眼,想着怎么会问这种问题。“警察不会管的。” “家人呢?没有去找人?” “那孩子的父母早过世了。” 话说到这种地步,弗里德对嫌疑人也有了大致了解。“是吗……还真是不幸呢。” 成为名侦探的第三步,便是揭穿嫌疑人的谎言。 要拆穿嫌疑人的谎言,首先需要找到嫌疑人。 四.LOVE L——O——V——E。 LOVE。 就是这里。 弗里德几番确认着门牌号与店名。在确认自己没有找错地方后,推开了厚重的大门。 里面一片漆黑。真的假的,现在外面可是青天白日。难道是全封闭式酒吧? 弗里德还记得资料写着这家“LOVE”是有段历史的酒吧,却没说它连窗户都封死了。 弗里德正想求助万能的打火机,突然聚光灯一亮。酒吧内的大厅一瞬间完成从黑暗到光明的转变。寂静的空间也被轻快的华尔兹填满。 “爱是世界!” “爱是一切!” “爱是全部!” “我们因爱相遇!” “我们因爱结合!” “我们即是爱!” 舞台上慷慨激昂的小丑跳着夸张的舞蹈,从右侧跳到左侧,又从左侧跳到右侧。 它穿着贴身的小丑服,巨大的笑脸面具遮挡住里面的脸。头上帽子伸出小三角,于半空中晃来晃去。 弗里德闭了闭眼,又揉了揉眼,确定自己只看到了一个小丑。 而且以那约16米的身高,怎么也不像两个人叠加起来的玩偶。 那么,声音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听到的是男女交替说话的声音? 女声尖锐,男声意气。是录音机?还是口技? 正在弗里德愣神之际,小丑来了一个完美的后空翻跃至弗里德身前,它恭敬地弯腰行礼,并且“啪”地变出了一朵红玫瑰。 “这位先生,您有所爱之人吗?” “啊?……啊,有。” “您有为爱献出一切的勇气吗?” “这个……”弗里德有些踌躇。而他的犹豫显然令小丑有些不悦。 男人与女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这可不行哦。” “仅有索取便不是爱。爱还需要奉献。” 小丑张开双臂,踏着舞步回到舞台中心。男声说,“奉献身体、奉献精神、奉献灵魂!” 小丑收回双臂,拥抱自我。女声说,“献出一切!接纳一切!这才是爱的真谛!” “连奉献都不敢的人没有资格自称爱!” “等等!等等!”眼见小丑情绪失控,弗里德连忙岔开话题。 “我第一次来,还不懂这里的规矩。” “你们说的‘奉献’是什么、‘爱’是什么?” 从小丑服后露出的黑色眼珠转了两圈,像是第一次认真打量着客人。 “原来如此,你遇上了一个偷懒的引路人啊。没办法,达令。我们就给他讲讲吧。” “听你的,哈尼。” 小丑用不同声音自问自答,颇有些毛骨悚然。至少弗里德已经在后悔,为什么没把凯因斯拽过来。 “这里是神圣的‘爱’之场所,你有所爱之人吗?” “你曾因身份得不到爱而悔恨吗?” “你曾因贫穷、丑陋、风度、性格而与爱擦肩而过吗?” “你体会过求而不得的痛楚吗?” “你想与爱人结合吗?” “只要你通过爱的试炼,我们就能帮你获得爱。” “爱的试炼?”弗里德问。 “没错!爱的试炼!” “来自于爱神的考验!” “通过考验!你就能获得爱!” 好像跟之前的意思差不多。弗里德想问的是试炼的具体内容,顺便打探一下有没有莱恩的消息。 可看小丑的情况,显然不是自己能沟通的家伙。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总之就是通过那什么爱之试炼对吧?” “你想参加吗?” 不,我不想。 “但现在还不行。” 可三百万…… 一听“不行”两个字,弗里德反便问道,“为什么不行?” “爱是两人之间的事。”男声说。 “爱缺一不可!”女声说。 弗里德想了一下,从条件来看,大小姐是不是被带来进行爱之试炼了?毕竟试炼要求是两人,并非“自愿”的两人。 “我知道了,明天我会把爱人带过来。你们准备好考验。” “我们随时准备着。” “不论何时。” 酒吧又一次堕入黑暗。 …… “爱之试炼?” 凯因斯正泡着温泉。温泉就建在咖啡厅一楼最右侧。上一任“凡赛尔之夜”的老板似乎想把它打造成高档品,建造了一些与咖啡厅无关的设施。 不过最后便宜了凯因斯。他很喜欢这里的温泉。整个咖啡厅虽然是弗里德租下的,但温泉部分的开支却是由凯因斯负责。 而此时,他半躺在温泉边,一手将贴于额头的发丝理到耳后。“弗里德那家伙……又在玩什么花样?” 庭院内不仅有凯因斯一人,还站着一位白发紫服的少女。少女右手套上小玩偶。玩偶晃动手臂,用尖锐的童音说道。“为了仪式感!” 而少女也开口接话,她的声音与玩偶不同,颇有股有气无力的意思。“他会这么说。” “白痴。”凯因斯说,“然后呢,那个‘LOVE’酒吧有什么异常?” 玩偶更加激烈地挥动手臂。“有个小丑!小丑!非人!非人!” 少女平淡地补充完整。“跟双子一样。” “……” 温泉外的门突然砰砰砰响起。 “凯因斯!凯因斯!在吗?” 玩偶回答。“在哦!在哦!” 弗里德粗暴地推开门,水汽扑了他一脸。 玩偶立刻喊道,“烟!烟!” “此地禁止吸烟。” 弗里德先是一愣,“咦?双子也在?今天不睡觉?” “睡不着!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凯因斯已经从温泉里起身,拿起旁边的毛毯擦身体。“还能为什么。” 多年的默契令弗里德很快察觉到凯因斯的话外之音。“我遇上了非人类?这么说来,那个小丑果然是……” “一出门就遇上怪物,你也真够幸运。” 双子还推波助澜,“倒霉!倒霉!” 弗里德嘴角抽搐,“双子,你到底是谁的武器?!” 对方十分不给面子。“凯因斯!凯因斯!” “艾斯蒂娜一定没教你,舔到最后会一无所有。” 光顾着跟双子扯皮,弗里德差点忘了正事。“对了,凯因斯——” “如果是有关爱之试炼的事,免谈。”凯因斯冷漠道,“我对你没兴趣。” “拒绝得真是干脆利落……双子!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告状的?!” 玩偶欢快地晃动手臂,“没有告状!没有告状!” 五.爱之试炼 弗里德完全不信。 凯因斯再怎么强,也没天眼。不可能在温泉室看到酒吧里的事。而双子可以。 更何况这种打小报告的行为它不是第一次干了。 “不老实交代就把你关进小黑屋”弗里德半开玩笑地说。 “恶魔!恶魔!” “你个小间谍可比我恶劣了十倍啊。”与双子玩了一通后,弗里德又把精力转回到正事上。 “但是凯因斯,你不去的话可会连我尸体都找不到哦。” 凯因斯已经穿好衣服。“你可以选择不去。” “不行!那可是三百万!再补不上房租,梅丽莎太太的律师团就要登门拜访了。”在邪恶的房租面前,弗里德绝不退让。 然而凯因斯非常冷漠,“……跟我没关系。” 弗里德深深叹气,“唉……看样子要使出我的杀手锏了。” “不去的话……” “我就唱一个月的歌。” “天天跟在你身后的那种。” “……”凯因斯给了他一个眼神,“你还能再恶劣一点吗?” “多谢夸奖” …… “啊嘞?”男声十分疑惑。 “啊嘞?”女声十分疑惑。 小丑顶着厚重的面具仔仔细细绕了二人两圈。 弗里德被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好在这次他带了打手,底气比较足,不至于会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局面。“又怎么了?人我可是带来了哦。” 受威胁的凯因斯保持沉默。 小丑像小狗一样围着他们又闻又嗅,先对着弗里德说,“你心有所爱。” 然后它又将头转了90°,对着凯因斯。“你也心有所爱。” “但你爱的不是他。”小丑指向弗里德。 它又面向弗里德,直指凯因斯,“你爱的也不是他。” “你们并非相爱之人!” 像是走路突然踩到了狗屎,又像吃了一半的水果里发现半条虫子。小丑捂住嘴,急急后退几步。弯腰摇摆,不断干呕。 “各有所爱,却进行同一场爱之试炼?!” “啊。太恶心了,达令。” “多么肮脏的大人,哈尼。” 弗里德看它有如被天打雷劈的样子,也不禁心生羞愧。他对凯因斯说,“我们是不是过分了一点?” 凯因斯淡漠地提醒道,“三百万。” 弗里德立刻摆正心态。“爱也能看见?你又是怎么确定我们不是相爱的呢?除非你能把我们的心给摆出来,不然我跟凯因斯的爱情便不容诋毁!” 弗里德说得有声有色、声情并茂,让闻者动容、听者倾心。 凯因斯非常感动,然后远离了弗里德两步。 但弗里德不愧是交涉的行家,他一番“真情实意”的质问成功激怒了小丑。 居然被这种鬼话欺骗,它一定不会是小说中的大反派。 “读心?!别用那种玩意侮辱爱!”这次,就连男声都尖锐了许多。 “我们是爱之使者!” “不论是何种爱我们都能看见!” “爱是世界!” “你会看不见世界吗?” “不会!” “所以我们一定可以看见爱!” 弗里德被那坏掉的留声机音效给震惊了,他不得不安慰自己耳朵,心中默念三百万、三百万、三百万…… 而小丑已经彻底进入了狂暴状态。从小丑服中源源不断地传出男女交替的对话。 “有着爱人的你竟然想与他人苟合?” “啊这是何等的侮辱。” “仅是想想就不寒而栗了,哈尼” “真可怕!” “为什么会有人背叛爱呢!” “为什么会有人背叛世界呢?” “权势重要吗?” “金钱重要吗?” “亲人重要吗?” “友人重要吗?” “不重要!” “不重要!” “那种东西在爱面前不值一提!” “背叛世界的人不可饶恕!” “背叛爱的人不可饶恕!” “让我看看!” “让我看看!” “让我们看看!” “你的爱!” 世界被奇异的力量扭曲,有人往眼中的风景上泼了油墨,令其整个都成为五颜六色的画布。画布无规则地旋转,弗里德终于变了脸色。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与眷者对上。 小丑的双手也随着画布旋转,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在意识的最后,弗里德心想。他不该开凯因斯玩笑的。 他听到了教堂的钟声。 咚——咚——咚—— 洁白的羽毛从天而降,像是漂浮于半空的蜉蝣。而等它完全掉落于地时,已经完全被黑色污染。 手捧花束的新娘正站在十字架前朝自己微笑。 她是…… “弗里德。” 她是…… “艾斯蒂娜!” 弗里德半跪于地,神色茫然。自信从他身上离去,整个人宛如被抛弃的幼儿般无措。 小丑发出清晰地嘲笑声。“原来如此,是死亡让你遗忘了爱吗?” “是死神让你远离爱吗?” “蠢货!” “爱是世界!” “爱是一切!” “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将两人分开!” “你们分开的理由仅仅是爱不够!” “你根本没有资格谈爱!” 小丑空洞的目光直接穿透心灵,到达弗里德最脆弱的地方。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话语是多么冰冷与刺耳。然而弗里德却无力反驳。 他无法再将小丑当做儿戏。 艾斯蒂娜…… 弗里德在内心轻轻喊着他曾经爱人的名字,默默低下了头颅。 违反规定的人有两个。在处理完弗里德后,小丑又将矛头对准凯因斯。“你的爱是什么?” “……”凯因斯没有像弗里德一样辩解,也没有为弗里德的惨状所动容。他只是看向小丑,眼里带了些许厌恶之色。 “你的爱是什么?”得不到回答的小丑又重复问了一次。 “你想知道?”凯因斯反问。 “我想知道。”男声说。 “我想知道。”女声说。 “让我看看!” “让我看看!” “让我们看看!!你的爱!” 只见一道红光划过。 小丑的表情突然僵硬,一条裂缝从最顶部一直延续到下半身,然后“咔——”,它裂成了两半。 血液是后来才意识到要涌出的。它们喷泉般四处喷射,由缓到急,又撕扯下小丑的四肢。 弗里德不由地捂住口鼻,防止自己吐出来。 六.营救 他看到了一把刀。 刀身修长,只有一指宽。刀柄与刀刃均为黑色,其上刻有猩红符文。源源不断的死气从刀上溢出,看了便让人觉得不详。 它是凯因斯的爱刀。 鬼刃。 弗里德很少见到它,更没见过凯因斯拔刀。 这是第一次。 而凯因斯第一次拔刀也给弗里德的心头添上了一点阴霾。 最近,凯因斯真是变得暴躁不少啊。 “走吧。”凯因斯平淡地收回刀,丝毫没有被四分五裂的尸体所影响。 弗里德从地上爬起来,小丑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面上。而等他仔细一看,才发现小丑并不仅仅被拆了四肢而已。它身上遍及着大大小小的刀痕,而随着血液涌动,伤痕越来越多。 简直是从内部被撑开了一样。 “这个……是不是过分了点。”弗里德轻声说道。 “你也看到了。它不是人。”随着身体被劈成两半的还有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半男半女的脸。它们被不知名的技术拼接在一处,用线紧密缝合。 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的脸。 它是……怪物。 怪物如何被对待都无所谓。 砍断四肢也好,斩掉头颅也好,让秃鹫啃食也好,被蚂蚁爬满身体也好。都无所谓。 因为它是怪物。 弗里德脸色复杂,他反射性拿了根烟,又收回口袋。“我是没什么立场说教。但是凯因斯,最近你是不是有点暴躁了?” “太热。”凯因斯说。 太热?虽然离冬天还早,但距离盛暑也过去了两个月。 更何况……弗里德从没见过凯因斯流汗。他对气候变化一点也不敏感。 不过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凯因斯掀开舞台后的帘幕,推开虚掩的门。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地道。 地道很暗,只点了几个烛台。但借着烛火的光,弗里德已经看见了隐藏于地道里的怪物。 它们有着将近人类三倍的体型,恰好堵住了地道。于人类算得上宽敞的地道,却像一个个项圈把它们圈在里面。它们溃烂的腐肉被挤成花瓣的形状。而来自同类的爪牙时不时划破它们的身体。脓水滴在地面上,像鼻涕。 恶心至极。 弗里德又想吐了。 “这些到底是什么?!”这还是他第一次见。 “不知道。没见过。” 凯因斯又一次拿出鬼刃,不过他没有拔刀。“跟紧。” 众多细小却锋利的刀光织成巨网,怪物庞大的体型一个接一个被切成碎片。 它们张大嘴,发出人类听不懂的嘶吼。它们从口中喷出脓液,脓液腐蚀着墙壁与地面,搞出一个个小洞,可没有一滴落到凯因斯身上。 他连衣服都没有坏。 凯因斯在地道里飞舞,不一会儿便清出一条路来。 弗里德慌不择路地跟上脚步,打着手电筒小心翼翼避开脓液。这些在凯因斯手下撑不过一秒的怪物,于他却与恶魔无异。 光它们的唾液就能腐蚀自己的皮肤。 地道建得较为简陋,它只有一条路,直直通往某个房间。 也许是主人自信地道内的怪物可以帮他挡开绝大多数不请自来的客人。他并没有在地道里安装其他的防护设施,甚至没有守卫。 凯因斯与弗里德顺利走到了尽头。 弗里德被熏得有些晕,只好用袖口挡住口鼻。 门上可能会有机关。不过在凯因斯面前,普通机关基本没什么作用。 他直接劈开门。 简单、粗暴、有效。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培养皿。不明红色液体在其中流动。 而一下子抓住弗里德眼球的,则是被关在培养皿中的人。 如清澈湖水般淡蓝的发丝正跟随水流缓缓漂动。 萨绮·西里斯! 价值三百万的任务目标! 弗里德掏出照片,仔仔细细对比了番。“没错,就是大小姐。” “不会是死了吧?”弗里德担忧地望向三百万。正常人被这么泡在水里,别说七天,就是一天也撑不过。 “还活着。”凯因斯给出了好消息。“你先出去。” “嗯?”弗里德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一楼,关好门。”凯因斯说,“里面是神水。不是普通人能碰的东西。” 弗里德顿时震惊,“你在开玩笑?!神水不是被守序者监管在安都吗?怎么会出现在凡赛尔?” 凯因斯有些烦躁,“不知道。你快出去。” “是是是。我上楼等你。你自己小心。” 凯因斯等了一会儿,直到从双子那里确认弗里德已经回到楼上并且关好门后,才劈开眼前的培养皿。 培养皿内的神水顿时喷涌而出,瞬间蔓延至地道。而站在培养皿前的凯因斯自然也被喷了个全身。 这也是凯因斯让弗里德离开的原因。 神水不是普通人可以触碰的东西。 若是普通人碰触了只有两种可能,一成为眷者,拥有特殊的力量。二产生排异反应,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地道里的怪物大概就是排异反应后的产物。虽然凯因斯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样恶心的。 失去神水的支撑,西里斯家的大小姐也从培养皿里跌落,倒在地上。 而那些溢散的水流则褪去猩红,逐渐化为淡蓝色。 凯因斯用手指沾了点神水送入口中。果然,跟他以前尝过的味道并不一致。 “为什么……” 角落里传来嘶哑的男音。 凯因斯望过去,是一个长得朴素、穿着也朴素的少年。 可惜他的脸皮已经开始脱落。是刚才碰到了神水吗? “莱恩?”在来酒吧的路上,凯因斯也看过了弗里德提供的资料。 莱恩的排异反应已经出现。很快,他的手臂烂在地上。 可莱恩仿佛感觉不到痛楚,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为什么……要……阻止……” “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 “我……那么爱她……” “与我无关。”凯因斯拎起地上的少女,抬脚便往外走。 “不行……萨绮……留下……神祭……仪式……”莱恩身体摇摇晃晃,突然一个激灵。“我要杀了你!” 下一秒,他就被刀光撕裂。 凯因斯说,幽绿的眼睛里满是嘲讽。“连眷者都不是的怪物也想杀我?” “别惹人发笑了。” 七.收工 莱恩躺在地上,排异反应来得凶猛。从皮肤到内脏,莱恩的指甲、牙齿正一块块脱落。嘴里吐出的唾液也是污秽黏稠的深绿脓液。 任谁见此情形,都会明白他快死了。 凯因斯那一刀并没有击中要害。可对一个正常人而言,比起全身溃烂、受尽痛苦死去,他会更愿意被一刀了解吧。 “萨绮……”他喊着。 “萨绮……萨绮……萨绮萨绮萨绮萨绮萨绮!” 他似乎看见了萨绮的脸。美丽的少女在春日的花丛中朝自己微笑。那是他第一次与萨绮?西里斯相见的情形。 她是学校里唯一对自己和颜悦色的贵族。 是他生命里的慰藉。 她是他的光,是他的神。 啊,萨绮,我爱你。 我爱着微笑的你。我爱着苦恼的你。我爱着哭泣的你。我爱着所有的你。 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被珍藏于我记忆的书架。我每日每夜、每时每分都会翻出来细细保养。 我是多么爱你。 啊,为什么相爱之人总要以离别作为结局呢。为什么相爱之人不能在一起呢? 临死的观感被无限放大。死前的最后一秒也被拉长。 在这一秒内,莱恩回忆了他与萨绮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想起了萨绮对他的微笑,也想起了萨绮对他的拒绝。 怨恨便是由此而来。 他不为被杀死而怨恨,而是为求而不得怨恨。 他怨恨着怨恨着怨恨着怨恨着。 他爱着爱着爱着爱着。 终于唤出了爱的恶魔。 “真可怜呢,达令。” “是呢。哈尼。” “为爱苦恼的男人是多么美味。” “这份痛楚正是爱情的馈赠。” 现于眼前的小丑。代表奇迹的小丑。 宛如黑暗中的光亮。 “你爱她吗?”小丑问。 力气突然涌上。莱恩大声喊道。“爱!我爱她!” “你有奉献一切的勇气吗?” “你有为爱奉献的勇气吗?” “我有!想要什么尽管拿去!”腐烂了半身的男人朝虚空伸出手,他是多么用力地想抓住女神裙摆。 “我要萨绮!我只要萨绮!只要能跟萨绮在一起,我愿意付出一切!” 小丑不禁感慨,“啊,这是多么深沉的爱啊。达令。” “连死神也望而却步的,就是爱啊。哈尼” 它羞涩地双手抱胸,“令人震撼的爱。” “令人感动的爱。” “恭喜你!通过了爱之试炼!”小丑双手朝天,恭贺着濒死的男人。 “爱之试炼到此结束!只要献出灵魂!你就能与所爱之人结合!你就能与所爱之人永不分离!” “来吧!奉献吧!” “来吧!爱啊!” …… 凯因斯一把将三百万扔在地上。 弗里德十分心痛,一副想扶又不敢扶的样子。他低声抱怨着,“喂……太粗鲁了。人家可是大小姐,上流社会的淑女。你该像我一样有点绅士风度。” “哦。” 他油盐不吃的态度令弗里德叹了口气。 说起来,这位西里斯家的大小姐还挺好看的。 以弗里德30多年的见识,大小姐的容貌绝对属于上乘。 “大小姐碰了神水,没问题吗?”弗里德问。 他自己在神水、眷者等方面完全是门外汉。只是近几年跟着凯因斯了解到一些知识。比如,大部分人会无法适应神水,产生排异反应。 “过去三天没有排异反应,就是没问题。”凯因斯说。 弗里德松了口气。“真羡慕啊,她以后就是眷者了。” 凯因斯伸出手,他手上还有一些神水。“要试试么?” “不,不用了。”弗里德立刻摇头。“我可不想成为亿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之一。” 他又低头看着被救出的任务目标,略微苦恼。“大小姐身上全是神水,你再把她抱到西里斯家?” 一个移动电话顿时砸在他脸上。真是不出所料的反应。顺带一提,这个移动电话是西里斯家为了拯救大小姐而提前支付的押金。 “让他们自己来接。”凯因斯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四周。 “你在找什么?” “小丑。” 之前被四分五裂的尸体不见了。 “被那样……处理都还活着?” “不知道。既然尸体消失,不是被带走,就是自己走。你选择哪个?” 我两个都不想选。 弗里德不再去思考小丑的事,而是拨打起西里斯家的电话。他在脑海里构筑了请求加薪的言论,毕竟当初的委托里可是约定他们只要提供大小姐的踪迹就行,具体营救行为由西里斯家负责。 而如今凡赛尔之夜超额完成任务,那么想要慰劳费也是理所当然。要知道他们可是跟一群非人的怪物大打出手,差点死在地下通道。 武力雇佣精神损失十万。 弗里德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合作伙伴,只多要了十万。凯因斯的雇佣费用跟他的排名一样位列榜首。 就在这时,一直晕在地上的大小姐轻哼一声。 “哟,大小姐醒了。”弗里德调侃道。 刚醒来的萨绮?西里斯还处于朦胧状态,她下意识回道。“早上好。” “早上好?”弗里德也礼貌地回复。他心里却想这可不像贵族大小姐会说出来的问候。 但是萨绮并没有继续与他对话。她的目光停留于不远处的凯因斯身上。 混杂了夜晚与夕阳的暗红发色、有如藤蔓缠于心脏的幽绿猫眼。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凯因斯,专注到旁人都认为不对劲的地步。 “大小姐?”弗里德疑惑地问。 萨绮?西里斯、大贵族家的千金、价值三百万的人质在意识清醒后的第一句话便语出惊人。 “你就是我的白马王子吗?” “哈?”弗里德聪慧的大脑也暂时停止了运转。 原来如此。 这可真是非同一般的孩子气啊。 我叫弗里德,是一家名为“凡赛尔之夜”的咖啡厅的老板。 我的手下有一个叫凯因斯的家伙,脾气差劲还是个破坏狂。 我们赚回来的委托费总是会赔得一点不剩。 为了守卫我的咖啡厅,我接取了一个价值三百万金镑的活计。 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但我总算平安拿到了三百万。 只是,这起事件的后遗症似乎仍未度过…… 八.后遗症 阳光、咖啡、美男…… 怎么看都是一个悠闲的午后。可本该悠哉悠哉地擦拭咖啡杯的男人却总是叹气。 叹气的源头还得从某个不擅经营的老板说起。经过努力,弗里德与凯因斯虽然成功拿到了三百万,暂时解决了被扫地出门的威胁。可人生总会你放松的时候来一次突然袭击。 “大小姐……您怎么会来凡赛尔之夜?” 让弗里德烦恼的正是此刻坐在吧台前,目不转睛盯着凯因斯的大小姐。 他们的任务目标萨绮?西里斯被救出来后频频来到咖啡厅,而且东张西望,丝毫没有身为贵族的矜持。 萨绮眨了眨眼,理所当然道,“我来找我的白马王子啊。” “我从塞蒙那里听到了全过程,是你们救了我,十分感谢。以后喊我为萨绮就好。” 看上去对绑架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弗里德本以为大小姐会躲在自己房间,连窗帘被风吹动都会一惊一乍。 “您不在意绑架吗?比如说莱恩绑架您的理由?” 萨绮笑了笑,“别用‘您’的称呼。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而后她又作思考状,“莱恩?是谁?不认识。” 大贵族的千金双手一拍,“嘛,无非就是为了钱和地位。以前我就经常被绑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弗里德顿觉他的人生太过朴实无华。“贵族家的大小姐也是不容易啊。” 萨绮也不在意弗里德的感慨,“比起这些,果然还是王子殿下更重要。” 凯因斯冷淡道,“我不是你的王子殿下。” “你救了我啊。救了我,就是我的白马王子。” 移动电话又一次被扔到弗里德头上。 “让西里斯家的人把她领走。”在绅士程度方面,弗里德确实等于一百个凯因斯。 萨绮也不生气,而是维持着如春光灿烂般的笑容。“没用的哦,塞蒙才不会管我呢。” “他只会说‘大小姐就拜托你们了’。” “……”弗里德拨打了西里斯家的电话。“您好,是西里斯家吗?你们的大小姐正在……什么?” 弗里德震惊地拿开移动电话、震惊地看着屏幕、又呆滞地望向萨绮。 “如何?”萨绮问。 “一字不差。”弗里德说。 “看吧”萨绮提起裙摆,优雅行礼,“萨绮·西里斯,以后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我也是凡赛尔之夜的一员哦你看”萨绮拿出一张纸。 “就在今天早上,我将这栋房子买了下来。” 弗里德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是说……” “以后我就是你们的房东了。” 我叫弗里德,是一家咖啡厅的老板。 我的手下有一个叫做凯因斯的脾气古怪的家伙,让我很是头疼。 不过现在,我的咖啡厅来了一个更古怪的家伙…… 凡赛尔之夜咖啡厅分为两层,一楼是用于营业的咖啡厅。二楼则是居住区,比如卧室、厨房之类的。 虽然地方很大,但是…… 弗里德正领着他的新任房东进行巡视工作,顺便安排一下新住客的房间。 他将跟自己的房东住一层楼,想想还有些刺激呢。 不过,弗里德是位非常具有绅士风度的男人。作为一名绅士,时刻为女士着想已成为他的本能。 比方说现在…… “跟两个凶悍的男人居住,就不担心吗?比如……夜袭。” 而萨绮显然没有被照顾着的自觉,“夜袭?” 她脸颊微红,“如果是白马王子不需要夜袭我也可以……” 喂喂喂,大小姐是不是选择性无视了什么。 被忽视的弗里德略微苦恼,他自认为成熟的男人比小年轻更具魅力。 凯因斯有他绅士么?凯因斯有他幽默么?凯因斯有他会赚钱……等等,他还真比自己会赚钱。 第二天,弗里德坐到凯因斯面前,与他商讨着有关男人魅力的话题。 “唉……评价男人不该以年龄作为标准,也不该以貌取人,而是应该观察内在。我说的对么?凯因斯。” 并不知道自己被无辜牵连的凯因斯给了弗里德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弗里德在抱怨一通之后,仍旧意难平。他又问,“现在的贵族都这么开放吗?” “贵族才不是她那副德行。” 虽然凯因斯一向脾气暴躁,可对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冷嘲热讽并不常见。 于是弗里德立刻意识到,凯因斯并不喜欢新来的大小姐。“看样子你很讨厌她啊。” “吵。” 弗里德往后背一躺,“不过人家可是真真正正的西里斯家的大小姐。大贵族的千金。” 凯因斯随意地喝了口咖啡。“是么?” “未必。” “你这么笃定还真让人想听听理由。” “直接说‘我’就行。”凯因斯说,“至于理由,就是行事作风。贵族从不做无理由之事。” “下午茶、狩猎、宴会……并非游玩的场合,而是谈判的赌桌。示好与针对,也并非出于喜好和厌恶。只是出于某种目的而营造出的表象。她?完全不像。” “你很了解贵族啊。”弗里德感叹。“但是爱……不能算理由么?” 旁边传来嗙嗙、铛铛的声响。弗里德看着萨绮指挥来指挥去。 “壁画的位置先空着,《女神的微笑》明天才到。” “旧的咖啡豆都换掉,以后全部用厄瓦的星空咖啡。” “桌椅要全部换成罗山木。对了,舞台的音响要放到幕布后,不然会很难看……” 弗里德温柔地笑出声。“不是很努力么?努力的少女今天也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自我感动的努力。贵族别的没学会,欺骗的本事倒是学了三成。” 凯因斯喝完咖啡,拉开座椅站起。 弗里德问,“你要去哪儿?” “散步。” 他推开店门而引起的风铃声自然也吸引了萨绮的注意力。她立刻抛下忙碌的工人,大声喊道,“王子殿下……你要去哪里?等等我!” 这你情我不愿的场景令弗里德唉声叹气。“唉……对女士这么粗暴可不行。” “如果写进书里会被骂的哦,凯因斯。” 九.眷者 凡赛尔其实感受不到多久的秋天。它位于大陆的中心偏西的位置,临海。四季交替迅猛。 往往前一天还穿着短袖,第二天便要裹上一件外套。 不过,这些都是弗里德所做的事。 两个月前,弗里德还在向他抱怨自己快被蒸发了。两个月后,也不过是树叶上多了些黄色斑点。 而像凯因斯这样的眷者,对温度的感知早已模糊。就算把手放进100°的沸水里,也不过如同他人被蚊虫叮了一口的感觉罢了。 他想要看出天气的变化,就要观察叶片,叶片泛黄就是秋天到了。叶片从树枝掉落,白雪落入大地,路人裹紧了衣袍,才会意识到,哦,冬天到了。 萨绮还穿着繁琐的宫裙,蓬松的裙摆虽然可以替她抵御一定寒冷,却无法挡住自下而上的冷风。 萨绮不禁抖了抖。又为这突变的天气,也为此刻的冷场。虽然追了出来,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问“凯因斯,你喜欢什么呢”是不是太过迅速了?问“凯因斯你要去哪儿”一定会引起反感吧。 萨绮踌躇不已,以她有限的交往经历,实在难以想出合适的话题。这让她不禁懊悔为什么之前没有认真上礼仪课。 她看着凯因斯的背影。最终,只能以一句最简单的问候开始。 “今天天气不错呢。” 凯因斯保持沉默,他都没回头看萨绮一眼,自顾自地走着。而萨绮也自顾自地说着。 “不知不觉已经入秋了。” “我刚搬来凡赛尔不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凡赛尔的秋天。” “你知道吗,在安都,秋天最出名的就是狩猎会。” “许多贵族的公子都会大显身手,上次我还看到有一位猎到了熊。” “当然,他夺得了头筹。真是厉害。” “瓦尔西里家的大小姐居然也参加了。虽然她没有猎到什么引人注目的猎物,不过还是好厉害。整个狩猎会只有她一位女性。” “对了,王子殿下,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凡赛尔有茶会吗?” “我听说有一家……” 凯因斯的脚步停了下来。“你好吵。” 而这三个字顺利让萨绮的脸色凝固一瞬。她低下头,“对不起。是我太吵了。” 被讨厌了。 果然当初应该好好学交际课。 萨绮觉得自己像一只滑稽的野鸡,露出几片色彩鲜艳的鸡毛就以为别人会喜欢上。 感受到凯因斯一点容忍,就开始得寸进尺。 这样可不行啊,萨绮。 会被讨厌的。 “别再跟着我。我不是你的白马王子。” “另外我有名字。凯因斯。” 凯因斯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并没有提升速度。 萨绮却没有勇气继续追上去。 被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厌恶,不论是多么开朗的女生都会伤心的吧。 “果然……被讨厌了呢。”萨绮努力勾起嘴角,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笑出来。 “唉……凯因斯那家伙,真是粗鲁呢。他就没有学过绅士风度吗?” 悲伤的气氛一瞬间被冲淡了几分。萨绮诧异地望向从树后走出的人。 “弗里德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儿?” 弗里德再次叹气。“没办法啊,看着你跟凯因斯出门,我总会联想你被一刀砍了的场景。” 萨绮有些沮丧,“王……凯因斯很讨厌我吗?” “大概是他最讨厌的类型。”弗里德慎重地点头,“吵闹、任性。说实话,你在咖啡厅弄出的动静,他没动手已经超出我的预料了。” “吵,吵。” 就在二人说话时,又有第三者插入。身穿紫色华裙、头戴王冠的少女正站在树上,手上玩偶朝底下人挥手。 弗里德向它打招呼。“哟双子,之前跑哪里去了。” 萨绮没有在咖啡厅里见过少女,可弗里德却与她相当熟悉。“她是?” “双子。嘛,只是现在的形态。”弗里德解释道,“这家伙,其实一个武器。叫……什么来着。” “星轮。”双子替他补充道。 “哦,对。星轮。” “虽然有人形,却不是人。平时呢,会睡在盒子里。也就是俗称的小黑屋。”弗里德比划着长约十公分的盒子大小。 “双子在你面前显形,说明它很喜欢你。寻常人可看不到哦。” 萨绮金色的瞳孔正努力将双子的样子收藏。 真是不可思议……武器也能拥有人类的形态么…… “你好。”萨绮尝试与一件武器打招呼。 而双子也冷淡地回复一句,“你好。” 场面似乎有些尴尬,弗里德轻笑一声算是缓和氛围,“看来你虽然喜欢童话,却不喜欢南瓜马车。” “不……只是……”萨绮并不讨厌双子,她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 虽然塞蒙也提到眷者、超能力之类的,可毕竟没有亲眼见过。萨绮感受不到实感。 比如现在,她怎么看都认为双子是人,而非武器。 弗里德认为自己很有必要给这位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上一课。 “你听说过眷者吗?” “嗯……有听过。据说是被神眷顾的人。”弗里德点了根烟,“有被神眷顾的人,自然也有被神眷顾的器皿。” “被神眷顾的人名为眷者,被神眷顾的器皿则名为神器。” “星轮就是神器之一。顺带一提,凯因斯的鬼刃也是。” “只有神器才能承受眷者的神力,普通刀叉一注入就会——砰。爆掉。” 弗里德打了个响指,他是想用生动形象的爆炸声响来进行说明。可惜响指并不能达到弗里德渴望的效果。 于是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简直是人形自走轰炸机啊。” 萨绮看他表情,猜测道,“弗里德,莫非你被炸过?” “嗯……不幸担任过受害者。” “……” 弗里德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我跟你讲这么多。其实是为了告诉你。” “萨绮,恭喜。你已经是眷者了。” …… …… 二人大眼瞪小眼,都在等对方说话。 “你就没点……什么反应吗?”弗里德问。 萨绮面露不解,“我该有什么反应?塞蒙已经跟我提过了。” 十.开导 弗里德有些心梗。“超能力者啊!神力啊!普通人做梦都要笑起来!” “可是……普通人……不会知道眷者的吧?” 青天白日突然下起倾盆大雨。 “……” “你说的没错。” 萨绮继续泼水,“而且凯因斯也是眷者。抓我的也是。” “说明眷者还是很常见的,对么?” 弗里德似乎被说服了,他点点头,“很有道理。啊……等等!所以我才是拖后腿的那个?!” 自诩为照顾别人那方的弗里德哪里承受得住如此打击,顿时抱头蹲在树下哀嚎。 大概天塌了的反应也不过如此了。 萨绮被弗里德夸张的表演逗乐了,欢快地笑起来。 “所以努力吧。”弗里德突然说。 “什么意思?” “别再把目光集中在凯因斯身上了。” 风似乎又凉了几分。 萨绮低下头,“为什么?因为我不是他喜欢的样子?凯因斯喜欢什么类型的女性?温柔?端庄?还是女王?” 弗里德叹了口气,“如果他喜欢女王,你就要拿根皮鞭抽他吗?” 谁知萨绮当真点头。 “大小姐,你认为喜欢一个人就是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吗?” 萨绮没有否认,“喜欢一个人,就会希望他也喜欢我。变成他喜欢的模样,他就会爱我。” “那不是爱,而是欺骗。”弗里德说,“靠谎言获得的爱是很脆弱的,脆弱得不堪一击。” 萨绮沉默。从她的动作与言语中不难看出她对弗里德的抗拒。 萨绮追寻白马王子的样子虽然古怪,却也不是无法理解。可她的一些后续行为却让弗里德感觉到一丝怪异与不协调。 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一种钦定的感觉。 “大小姐……你觉得爱是什么?” “……” “你喜欢凯因斯哪点?” “……发色与瞳孔。”萨绮回答,“我喜欢他混杂了夜晚与夕阳的暗红发色跟有如藤蔓缠于心脏的幽绿猫眼。” 萨绮说完,便见弗里德有一瞬间的惊讶。 “怎么了吗?” “不。”弗里德急忙掐灭了烟,“只是很难想象这样的形容词会由你说出来。” “大小姐,我也可以把头发染成暗红色。而且我听说科研社的那伙人正在研究改变瞳色的药物。到那时,你会喜欢我吗?” “……”萨绮微微摇头,神色茫然。“我……我不知道。” “那么换个问题。如果那天救你的不是凯因斯,而是我、或是其他什么人,你会喜欢他吗?” “……我……我不知道。” 弗里德淡淡地说,“看,连你的爱也是脆弱的。” “你就是你,凯因斯就是凯因斯。他不是你的白马王子,也不是拯救你的骑士。别爱上一个不存在的幻影啊。” 萨绮低声抗辩道,“爱上一个幻影是十恶不赦的事情么?如果欺骗能带来幸福,为什么我不能去欺骗呢?” 而弗里德只是回答,“因为由欺骗带来的幸福也是脆弱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悲伤也好,幸福也罢。至少是属于自己的故事。但欺骗而来的东西,不属于你。迟早有一天会被更高明的人骗走。即使如此,你也无所谓吗?” 萨绮听完,脸上的茫然更甚。过了许久,她才挤出一个笑容。“是啊,不属于我的最终还是不属于我。不论我怎么努力,也不会属于我。” “大小姐?”看出萨绮像是要哭起来的脸,弗里德的语气也多出了点小心翼翼。 可萨绮脸上表情变了变,硬是将泪水收了回去。“能陪我散会步吗?” “荣幸之至。” 他们散步的地方就是从咖啡厅通往市中心的街道。这条街原本是用于运输的,可后来运输路线改变就逐渐荒废了下去。然而荒废的街道却是再合适不过的散心场所。 它有足够的长度,街道两边的树蓬也能替行人阻挡烈阳与风雨。 萨绮抬头望着树冠,它们挡住了大片的阳光,只让一小部分通过。叶片已经泛黄,风一吹,还会掉下一些。 而就在有一片树叶划过萨绮眼前,她突然说,“其实我并不是西里斯家的大小姐。” 弗里德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到无法说话,只能瞪着一双不敢相信的眼。 在说出第一句话后,萨绮反而松了口气,她转过身,继续说道,“我是被西里斯家收养的。” 萨绮出身的地方并非是雍容华贵的别馆,而是简陋朴素的孤儿院。院长说她是孤儿院里女佣的后代,而她的母亲正是死于生产。 不过这些都与年幼的萨绮没什么关系。 她只是跟着院长生活。 有一天,院长突然带来了一位美貌的夫人。 夫人握着精致的折扇,“啊啦,很可爱的女孩子。” “快问好,这位是西里斯夫人。来自安都的贵族。” 年仅五岁的女孩并不理解贵族的意义。但那并不妨碍她遵循院长的指示,微笑着行礼。 “贵安,夫人。” 西里斯夫人被取悦了。 “你是适合西里斯家的人,今后便与妾身一同住在安都吧。” 而之后萨绮才知道,夫人收养她仅仅是为了那双与西里斯家相称的金瞳。 弗里德张了张嘴,“既然如此,你怎么会来凡赛尔?” “因为夫人后来生下了他们自己的孩子。而我跟弟弟的关系……不是很好。” “不属于我的,还是不会属于我。” “但你可以去争取属于你的东西。”弗里德说,“比如快乐。” 萨绮问,“我该怎么做?” “好问题,让我想想。”弗里德瞥了萨绮一眼,“先拿出直面真实的勇气?” 萨绮思考了一番,认真说道,“我明白了。” 正当弗里德松了口气时,就听到萨绮又说,“所以弗里德,你上月只缴纳了房租,没有缴付水电费。另外……” “等等!大小姐!”弗里德端正态度,“你不是凡赛尔之夜的一员?” “是啊。” “那么我们的咖啡厅便该属于公有财产。” “不。地契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萨绮残忍地拒绝了。她转而笑眯了眼睛。 “要拿出直面现实的勇气啊,弗里德先生。” 十一.斯特街的老人 距离萨绮与弗里德谈话树林两千米外的街道上,凯因斯正慢慢走着。 这条街道名为“斯特街”,其尽头便是凡赛尔与勒奈的交界处。 其实斯特街凯因斯已是将近一年没有踏入。要说为什么,大概是气味太难闻了吧。来自工厂的浓烟笼罩着整个街道,使其弥漫着煤气和铁锈的臭味。 鼻子敏感的凯因斯总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空气里的脏东西。怪异的臭味不亚于“LOVE”酒吧里肮脏的怪物口臭。而且比那更麻烦的则是蔓延于空气里的细小颗粒。 简直是跑到了蚊洞里。 街道旁的河流已被绿藓铺满。一点也看不出水流的动向。几个小孩正往里面丢石子玩。石子落在里面,溅起一堆绿液。 “啊,这不是凯因斯吗?”年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凯因斯往声音的方向走去,“好久不见,安德鲁太太。” 跟他打招呼的安德鲁太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她的脸已被皱纹爬满,一点也看不出年轻时的样子。头发被捋至右侧,底部绑了根辫绳。她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破布裙,右手肘提一个篮子。 凯因斯的目光落在篮子里,那里面装着一些蔬果,上面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痕迹。 “这是?”凯因斯问。 安德鲁太太也顺着目光低下头,“啊,这些。小孩子不懂事。我昨天刚放在外面的果篮就这么被碰坏了。” 凯因斯知道她在说谎。 斯特街不会有人会将食物放在屋外,他们会放进屋内的桶里,顺便加上几道锁。 再看掉在地上的水果,无不是半个腐烂的。 凯因斯差不多猜到安德鲁太太院子惨状的来龙去脉,可他没有多问,而是蹲下来替安德鲁太太一一捡好。 安德鲁太太感激地道谢,“谢谢。” “安德鲁呢?”凯因斯问。 “出去工作了。” “在附近的工厂?” “大概。” 安德鲁太太的表情很奇怪,按理讲这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问题。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可她却犹豫了很久才回答了“大概”两个字。 但看她的近况,至少比之前的工作要好上一点。 因为一年前,安德鲁太太还只能穿着勉强遮身的衣服,一天只吃一块黑面包。而一年后,衣服上的洞被补好了,篮子里也多了些水果。 不过也正是如此,才会被盯上。 在斯特街,富有并不是一件好事。 “要进来坐坐吗?我们也是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了。” 凯因斯同意了。 安德鲁太太将他迎进了自己的屋子。屋子不大,里面只放着一张木桌和两张床。角落里有一个用来储存食物的木桶和木箱。 安德鲁太太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水杯。 而凯因斯则阻止了她,“不用。来之前我喝了许多咖啡。” 安德鲁太太听完也不勉强,而事实上她也没什么可以用来招待的食物。“对。我记得你之前在凡赛尔之夜工作。如今你还在那里吗?” 凯因斯点头。 “安德鲁跟我提过,说凡赛尔的人都喜欢咖啡。他还给我带了一点,那味道……真是令人难忘啊。” “下次我会带一点给你。”凯因斯说。 “不,别。”安德鲁太太立刻说,“我已经是快去见神明的人,把钱花在我身上就是浪费。安德鲁也是,他好像换了一份工资比较高的工作。我之前劝他多给自己留点,不用替我请医生,可他不听。你说,我还剩下多少日子可活呢。” “有钱的话还是去学校听课吧。一辈子呆在咖啡厅里是不会有出路的。而且它也不是稳定的工作。几年前,这里的工厂还是某个贵族大人的产业。可国王陛下死去之后,贵族大人也在一夜间死去了,他们开出的工厂就像野菜一样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原先在他们手底下工作的人也都丢失了工作。他们有些生活还算富裕,却也拿了根绳子一同吊死。像他们那样的贵族都守不住产业,一间咖啡厅又能开多久呢?” “听我的,凯因斯。有钱就去学校吧。有知识随时可以换工作,律师就是非常棒的职业。不论工厂换了多少,他们总是需要律师的……我听说从莱茵学院出来的学生周薪有四镑。” 安德鲁太太唠唠叨叨的,也许是一个人太寂寞了。 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丈夫早已死去,唯一的儿子也常年在外工作。 凯因斯与她见面的第一天,她就被一群混混欺负。五年前她被欺负着,五年后依然被欺负。 凯因斯静静听着。 他要怎么告诉安德鲁太太其实那四镑对莱茵学院的学生根本无足轻重呢。 该怎么告诉她,自己一个委托就能拿到上千镑呢? 不能说。这种事,根本说不出口。 如果两人看不到同一个世界,那无论是何种安慰的话语都将成为致命的毒药。 “嗯。”最终他只能如此说。 他坐在那里听安德鲁太太说了将近两个小时,太阳即将下山。 安德鲁太太意识到天色已晚,便催促凯因斯赶快回去。斯特街的晚上与凡赛尔的城区不同,这里晚上会出现大量小偷与强盗,非常不安全。 “快回去吧。” 凯因斯顺从地起身,“安德鲁不回来吗?” “他一周只会回来一次。”安德鲁太太说道,她脸上多了几分踌躇。 凯因斯看出她另有要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安德鲁新找到的工作就在福特街,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帮我去看一看他?” 凯因斯听安德鲁太太一说,就知道困扰她的事情。 福特街与斯特街虽然只相差一字,地位却天差地别。福特街是凡赛尔城区的中心街道,那里居住的都是有钱有势的贵族。像安德鲁太太这样的平民虽然没有被命令禁止进入,可讽刺与鄙夷却是不会少的。 “好。我会留意。”凯因斯答应了安德鲁太太的请求。 “谢谢。以后有时间就多来坐坐。” “我尽量。” 十二.宣传计划 凯因斯推开咖啡厅的大门后就见到在吧台旁聊天的二人。 “哟。”弗里德朝他打了一个招呼,便对左手边的萨绮说道,“你看,完全不需要担心。” “可是这么晚了,路上万一出事怎么办?”萨绮问。 “谁出事凯因斯都不可能出事。大小姐,你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本事……” 弗里德的话只说到一半,因为下一秒他就看见凯因斯走上楼梯——完全没有跟他们聊聊走夜路与武力值的打算。 “凯因斯,注意温泉区整修了。屏风左侧是大小姐专用,还有楼上最里面是大小姐的房间。别忘了。” “嗯。” 凯因斯随口一回答。不过他记忆力一向很好。起初弗里德跟他相处的时候,总以为凯因斯在敷衍自己。而后他才明白自己说过的话都有被好好听着。 “大小姐,今天你真的要住在这里么?”弗里德问。 “是啊。”萨绮点点头。 “那我也不再劝了。凡赛尔之夜没什么门禁规矩。只是有件事你要注意,中间的房间是凯因斯的。除非他同意,否则不要进入他的房间。如果有什么事找他,一定要先敲门。那家伙的领地意识很重,房间里到处设置了陷阱,十分危险。” 萨绮认真地记下了,“弗里德。” “嗯?” “凯因斯是眷者吗?” “当然。” “所以他其实是从安都过来的?” “我并不确定。”弗里德说,“毕竟大小姐你就是在凡赛尔成为的眷者。如果凡赛尔能够出现神水,其他地方也可以。怎么了?” 弗里德注意到萨绮欲言又止的表情。 “不,我只是在想,你不知道凯因斯的来历吗?” “我知道我是个自来熟。”弗里德擦洗着咖啡杯,“虽然看上去我跟凯因斯很默契,可实际上我们只认识了三年。” “在凡赛尔?” “对,在凡赛尔。” 萨绮没有多问,她看了眼楼梯的方向,又看了眼背对着她的弗里德。“我去睡觉了。晚安。” “祝你好梦。” …… “厄瓦的星空咖啡。” “厚重的口感宛如星海,香气便为点缀星空的星辰。” “不愧是被列为皇室贡品的星空咖啡。真香。” 弗里德右手端着散发着香气的咖啡,闭着眼睛,完全沉醉于清晨的阳光里。 “是么?我觉得星空咖啡太苦了,不是很喜欢呢。”萨绮坐在他对座,一脸疑惑。她不是很明白弗里德如此陶醉的理由。 厄瓦的星空咖啡确实是盛名于外,不然萨绮也不会特意将咖啡厅里的咖啡豆都换了。可她本人却并不喜欢星空咖啡的味道。 萨绮不信邪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一如既往的苦涩。 她立刻放下了杯子。 而闭着双眼的弗里德根本不会看见她的小动作。“苦……才是男人的味道。与刻薄的客人对峙之后,留在嘴里的不正是咖啡的味道吗。” 萨绮若有所思。 可另一桌的凯因斯却了解弗里德的习惯。他毫不客气地拆台道,“不就是三十镑的味道?” 弗里德掩盖似的重新喝了一口,“呃……惬意的午后来一杯咖啡,这才是生活。客人想必也会希望在难得的闲暇时分,在温暖的阳光下,喝一杯用来放松的咖啡。” “话虽这么说,没有客人呢。”萨绮说。 咖啡厅内的气氛顿时多了几分沉重。 萨绮认为事态发展有些严峻,她仔仔细细回想了这几天的生活。 很悠闲、很自在、很快乐。 可没有客人。 “已经过去五天,居然连一位客人都没有。”萨绮搬着手指头数日期,“凡赛尔的人不喜欢喝咖啡吗?” 弗里德目光躲闪,“这个……大概……是因为凯因斯吧?” “凯因斯?” 萨绮转头看向他,凯因斯面不改色地喝着咖啡。 一点也没有要解释的样子。 于是她又看回了弗里德。 萨绮的视线令弗里德压力巨大,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猩红鬼刃的名头在地下可是很响亮的。” “不仅是任务完成度百分之百,还有传闻猩红鬼刃脾气很差,连委托人都有可能一并被拿去当赏金。” “久而久之,除了一些麻烦的委托,凡赛尔之夜就成了他们的禁区。” “至少这一条街,你看不到其他的眷者。” “哇。”萨绮赞叹,“好强。” “不过地下是?” “赏金猎人和盗贼组成的酒馆。” 萨绮表示长见识了,可她又问,“但来咖啡厅喝咖啡的不是普通人吗?赏金猎人、盗贼、酒馆……和咖啡厅的生意有什么关系?” “这个……啊……那个……” “嘛,算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人要向前看才行。” 砰—— 萨绮从吧台底下搬出一叠纸扔在桌上。 “嗯?”弗里德拿起最顶上的一张,读了出来。 “您有解决不了的烦恼吗?您有完成不了的心愿吗?” “快来凡赛尔之夜吧。专业佣兵随时待命。更有星空咖啡打折哦” “这是什么?” “如你所见,宣传单。”萨绮说。 “你确定它是咖啡厅的宣传单?不是佣兵工会的宣传单?” “我这是特色主义。”萨绮顶着一脸无辜的表情。“咖啡厅有很多,能接委托的只有凡赛尔之夜。这就是特色。西里斯大人的公司可都是主打特色才能脱颖而出。想留住客人,总得给他们一个能留下的理由。” “道理我都懂,可是……”弗里德偷偷摸摸往凯因斯的方向瞄了一眼。他害怕变成虚假宣传。 萨绮与凯因斯认识的时间还短,她根本没有看清对方强势气场下有个懒惰的灵魂! 凯因斯一点也不勤快!相反他特别喜欢偷懒!每次接单,弗里德都要磨掉半个嘴皮子! 否则,他们何苦会沦落到要睡大街的地步。 “试试吧。普通人的委托也不不一定需要凯因斯出马啊。” 这倒是有点道理,毕竟普通人的委托大多就是找猫找狗找外遇。又不是满大街的眷者。 “来,走吧。懒散的店长可没有客人愿意光顾。” 弗里德被说服了,他拿走一半传单。“凯因斯要一起吗?” “不。我留下来看店。” 意料之中的回答。不过看店……把客人吓跑式看店么? 十三.模特 凡赛尔的面积不小。弗里德跟萨绮便商量着兵分两路。 考虑到码头鱼龙混杂,女士会有危险,弗里德便承包了那里的工作。而萨绮的任务就是凡赛尔城的中心街道,也就是福特街。 福特街内有对角巷,中心是一个半圆形商场。萨绮便站在商场前方的广场上发传单。 “凡赛尔之夜咖啡厅,厄瓦的星空咖啡八折哦” 一位穿着华丽的贵族小姐站在街边分发传单,实乃一大乐事。 “这种事情为什么不让手下做呢?” “是我的兴趣。”萨绮笑着回答。 她一说兴趣,周围人便露出理解的神色。贵族家的千金有些确实会因为无聊而去找些奇怪的爱好。既然管家没有制止,他们也不会去自讨没趣。即使不知道是哪家的大小姐,也乐意卖个面子。 不一会儿,萨绮手里的传单就告罄。 “曼哈顿13号……”一位头戴小礼帽的男孩也跟着人群取了一张传单。 “是哦,小弟弟记得带上家人一起来享受美味的下午茶哦。” “……” 小男孩抬头看看萨绮,又看了看传单,扭头便跑。 “诶?” 虽然小男孩的举止有些奇怪,但很快萨绮的注意力又被其他前来搭讪的人分散。 就这样忙了一下午,多次跟众人解释传单已经发完之后,萨绮正准备打道回府。 “那边的大小姐,请等等。”不远处一个少年小跑而来。他穿着白衬衫外加背带裤,是最新流行的款式。 “有什么事吗?传单已经……” “您误会了。我对传单与下午茶并不感兴趣。”来人解释着。由于跑动,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可还是能听出属于少年的尖锐。 “我想请问,您是否愿意做我的模特呢?” “模特?” 萨绮往他来时的方向看去,果然在街的对面放着画架。原来是画家啊。 “刚刚我拜会了您的身姿。那充满活力的笑容实在令我难忘。所以能否让我画下来呢?” “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我保证您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去享受晚餐。” 谈起画作,少年的拘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似乎忘记了二人正处于凡赛尔最繁华的地带,大声歌颂着萨绮的活泼与美丽。 “威兰德?!” 蓝裙少女从人群中挤过来。她的头发被挤在一起的人群弄得凌乱不堪。于是慌忙地用手理顺。“这位小姐,对不起。威兰德他太直率了。” 萨绮笑着回答。“不要紧,我很喜欢他的直率。” “您不介意真是太好了。”蓝裙少女说道,“我是海柔尔,他是威兰德。威兰德·斯特福。” “斯特福?” “如您所想,维恩·斯特福子爵的长子。” 许是觉得这种话题耽误了自己正事,威兰德不满道。“那种事怎么都无所谓,这位小姐,能让我画一幅作品吗?” “威兰德!”海柔尔不赞同地蹙眉,低声提醒道。 萨绮立刻说,“没关系。我很荣幸。” 海柔尔回以略带歉意的笑容。 “那我们换个地方,这里有些吵。”威兰德说。 “我有一个提议。” 萨绮领着二人往东走。走到福特街的尽头向右,再往前走五百米左拐,有一处开满鲜花的花田。花开正艳,阳光洒在花瓣上更令其多了几分活力。 “没想到凡赛尔还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海柔尔赞叹道。 “这里可是我的秘密花园。”萨绮正站在花田内的小路上,风一过她便不由地按住头发。而这时,萨绮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是模特。 “我在这里乱动……没事吗?” “没事的。”海柔尔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语调。 “威兰德有照片记忆,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被他记在眼里。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对着模特画画。” “对一个画家而言,算是了不得的天赋吧。” 海柔尔笑了几声,淡金的发丝擦过脸颊。“我也是这么认为。但威兰德似乎并不满意。” “‘如果只是将所见分毫不差地画下来,照相机也能做到。’他这么说。‘画家要做的不仅是记录,更是抒发’。” 萨绮听后,感慨道,“果然对外行人而言,隔行如隔山呢。” “即使我陪威兰德去了很多美术展,也完全不能理解画作。在我眼里,那些就是把涂料混合在一起的涂鸦。” “我也是。以前去沙龙时,只能坐在旁边听她们聊。” 海柔尔显得十分诧异。“您这样的大贵族,也会有同样的烦恼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贵族?”!如果只是贵族,萨绮倒不会有什么惊讶。因为她身上穿的衣服就不是平民能支付的价格。可大贵族,是议会贵族特有的尊称。萨绮并不觉得自己哪里表现出大贵族的特征。 “您是西里斯家的千金吧?”海柔尔说,“我有看到您来往于学院的车辆。上面刻着西里斯家的纹章。西里斯家的贵族千金居然会在凡赛尔,一开始听到时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萨绮得到回答后也表露出厌烦之意,“你对贵族的事还真是了解。” “啊……因为……” 海柔尔往威兰德的方向瞄了几眼,萨绮看到她的脸颊微红。 原来如此。 “你喜欢威兰德?” “诶?!”海柔尔反射性捂住脸颊,又很快放下。“在真正的贵族面前,我这点伎俩果然不够看吗……” “与是不是真正的贵族无关哦。是否真正爱一个人,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来的。”萨绮说完,自己反倒一愣。所以弗里德说她并不是真正喜欢凯因斯也是…… 被戳破心事后,海柔尔反倒镇定了许多。“有那么明显吗?没办法啊。” “你学习贵族知识,也是为了威兰德?”萨绮问。 “嗯。他是斯特福子爵的长子,而我只是相对富裕的平民女性。如果不努力成为耀眼的淑女,斯特福子爵一定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 “那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模特。”海柔尔说,“一开始威兰德来找我当模特。然后一当就当了十年。” “真是令人羡慕啊。相伴十年的情谊,在贵族中也十分少见。”萨绮笑道,“而且相处十年,斯特福子爵都没有现身阻止,说明他内心已经同意了。恭喜。” 海柔尔明显开心了不少,可她还说矜持地只露出一点笑意。“承您吉言。” 十四.追星的威兰德 “很好!完成了!” 萨绮好奇地凑过去看。可她确实不懂艺术,看了半天也只觉得画的不错。但要说哪里好,却是点不出来的。 好在威兰德只是喜欢画画,倒也没有硬拉着萨绮谈感想。 “这幅画作要如何处置呢?送给西里斯小姐如何?”海柔尔问。 得偿所愿的威兰德明显心情好了许多,“按理讲应该送给西里斯小姐当礼物……但是……” “阿芙罗狄大人近期会来到凡赛尔,我想先请他评价一番。” 威兰德又对萨绮说,“等阿芙罗狄大人看完了,再赠给您如何?” “我没有意见。”本就是一副画作而已,萨绮也没有过多在意。“不过阿芙罗狄大人是?” 刚刚还略带歉意的威兰德顿时激动起来,音调高了八个分贝。“你竟然不知道阿芙罗狄大人?!” 连“您”都不用了。 萨绮尴尬地说,“诶?我该知道么?” “阿芙罗狄大人可是帝国目前唯一拥有公爵爵位的人。” “他的美貌令日月失色!他的才华令海水枯竭!” “国王宴请他留下画作,贵族以他参与的宴会为荣。” “你竟然不认识阿芙罗狄大人?!” 萨绮认为自己还是暂时不要插嘴为妙。威兰德沉浸在对阿芙罗狄的赞美中,比邀请她做模特时的样子还要狂热。 海柔尔悄悄凑过来。“阿芙罗狄是斯特利尔有名的画家。威兰德很崇拜他。有关他的事,只要听着就好,千万别反驳。” “我明白了。” 不过公爵啊……那可是连西里斯家都没有资格获得的爵位。 回到咖啡厅后,萨绮便将自己的疑惑跟同伴分享。 “阿芙罗狄?” 弗里德疑惑地看向萨绮。凯因斯也难得分出一点目光。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名字?”弗里德问。 “我今天发传单的时候在福特街遇到了海柔尔和威兰德。” “威兰德?我记得是斯特福子爵的长子。”弗里德在记忆里翻出了相关资料。“海柔尔是谁?” “和威兰德在一起的女性。” “没有姓氏吗?那就是平民了。” “看她的穿着一点也不像平民。而且斯特福子爵也没有阻拦他们。” “新兴的……‘农场主’吗……斯特福子爵,野心也不小啊。” “新兴的农场主?” 见萨绮疑惑,弗里德便具体解释起“新兴农场主”的意思。“只是一种比喻。那位海柔尔小姐,应该是某位企业家的千金。如今帝国内部大力发展工业,有一批人从海外运回原料,搬回国内加工,再高价卖出,从中赚取差价。” 弗里德“啧啧啧”了几声,“富得流油。过的一点也不比贵族差。他们甚至比只拥有一席之地的子爵更有钱。斯特福子爵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点,才不会阻止长子和海柔尔的爱情。” 萨绮闷闷道,“是吗……” 原来不是因为海柔尔的努力啊。 “怎么了,一脸失望的表情。” 萨绮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阅人无数的弗里德怎么可能不清楚萨绮在想什么。“就算斯特福子爵是因为利益纠葛才不去阻止,但那也与威兰德和海柔尔无关。” “威兰德,就算在贵族里也是特殊的家伙。听说他沉迷于画画,几乎不参加宴会和社交。这样的人,很难想象他会去考虑其他事。” 所谓其他事,就是政治联姻。不管事情背后如何,萨绮总算可以保有一点畅想。 在安慰完萨绮之后,弗里德正色道。“然后关于阿芙罗狄……我只听到了一些传闻。” “听说他是帝国唯一的公爵。也是难得经历了铁血政变还留有的旧贵族。” “本人比较低调,不怎么出安都,据说人缘很好。我只知道这些,毕竟我没有去过安都。” “凯因斯,你知道阿芙罗狄吗?” “……” 凯因斯恍若未闻,他一手还端着咖啡杯,目不转睛地盯着咖啡瞧。 “凯因斯?” “凯因斯、凯因斯?!” 弗里德伸手在凯因斯眼前晃了晃,被其嫌弃地拍开。 “别晃。我在听。” “你居然会发呆。难得一见。”弗里德如同发现新大陆般,“所以你知道阿芙罗狄吗?” “嗯。” “见过吗?男的女的?漂不漂亮?威兰德说他还会画画?威兰德的画作我曾经见过,水平不错。能被他夸奖的画家一定也很厉害。你有没有欣赏过他的画作?” 弗里德一连串问出了许多问题。萨绮也期待地看过来。 而凯因斯则在沉默之后挑选出一个问题。 “男。” 一连串的问题只得到一个回应的弗里德当然不满意,他张了张嘴,想继续追问下去。然而凯因斯比他先一步开口。 “威兰德说他最近会来凡赛尔?” “嗯。说是神降日之前会来凡赛尔举办画展。” “具体日期呢?” “他没有说。” 弗里德从凯因斯诡异的反应中意识到什么,以一种挪揄的目光上下打量。之后他以极小心却幸灾乐祸的语气问,“喔凯因斯,你们不会是旧识吧?” 如果凯因斯来自安都,那他认识阿芙罗狄的可能性极大……也不一定。大小姐也是在安都长大的,她对贵族的了解都没有弗里德深。 凯因斯只抬手喝了口咖啡,不打算正面回答。 就在这时,一串风铃声打断了二人的八卦之心。 “欢迎光临!” “本店提供咖啡、甜点、美男。您想要什么?咖啡?甜点?还是都来一点?” 难道是传单奏效了? 弗里德与萨绮目光炯炯地盯着店门。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 “刚才风铃响了是吧?”弗里德不确定地问。 萨绮也处于状况外。“嗯,我也听见了。” “那客人呢?” 弗里德向门外探出身,突然大声喊道,“哇!” 萨绮被他吓了一跳,也忍不住起身走到门外看看。“怎么了,弗里德?……诶?!” 门外传来一些响动,弗里德用极快的速度把木箱搬进了咖啡厅内。 里面还住着木箱原先的主人。 十五.来客 它蜷缩成一团,柔软的身体随着呼吸一颤一颤。最撩人的则是那对小耳朵,尖尖的一点一点,仿佛在人心上拨弦。 似乎被弗里德的动作惊醒了,小黑猫打了个哈欠。 “太、太、太……可爱了!”萨绮忍不住说道。“刚才的动静是你弄出来的吗?” “它才多大?站都站不稳。让我看看。” 弗里德拆开了与黑猫一起放着的信封。 一张支票掉了下来。 弗里德看了眼上面的金额,够买他一年的咖啡了。 “是谁送过来的?”萨绮问。 “不知道。”弗里德回答。他将信封正反颠倒着检查了一遍。 “信封上也没署名和邮戳。看来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神秘人士。小可怜,你被遗弃了哦。” 弗里德伸手在小猫脸上胡乱戳戳,被它一口咬住。 还好牙齿还没长出来。不然弗里德就不会是怡然自得的表情。 “怎么办?我们要收下吗?” 萨绮眼巴巴地盯着小黑猫,终于在它又一次打哈欠时忍不住用手戳了一下。 哇!好软! 啊,整个人都要化开了。 弗里德晃了晃手中的支票,“既然付了委托费,我们也要认真完成委托才行。” 萨绮开心地笑起来。 “嗯,对!” 所以猫这种生物,对大小姐简直效果拔群。 不知道能不能让冰山融化呢? 弗里德尝试着问。“凯因斯,你不来摸一摸么?” “如果你想它夭折的话。”凯因斯放下报纸,冷淡地回答。“别让它进我房间。” “我不记得你猫毛过敏啊。” “如果我的房间被它弄得一团糟,我会忍不住让它曝尸荒野。不过在那之前,它暴毙于我房间的几率比较大。” 看来就算是万能猫也不能让一个冰山融化。 凯因斯,对一只猫也是如此粗暴。 不过这家伙……一向懒得打扫来着。用他的话讲,拿扫帚扫地就如同拿着刀。打扫的后果可能比打扫之前更严重。 弗里德脑内调侃间,萨绮已经笑眯眯地把箱子搬进吧台上。她已沉浸于猫咪的手感里。 “弗里德,你养过猫吗?” “完全没有。” “是哦,我也没有。” 萨绮与弗里德大眼瞪小眼,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们都!没!有!养!过!猫! 猫该吃什么?要准备什么? 完全不明白! “这可难办了,大小姐你养过类似的宠物么?” “没、没有……” 二人齐齐叹了口气。 小可爱要是刚来三天就寿终正寝可就糟糕了。 弗里德想象着某一天打开猫箱,却发现小可爱暴毙的场面。别说大小姐,连他自己也不禁落下几滴泪来。 弗里德吸了口烟,深沉道。“凡赛尔之夜有三个宗旨。1顾客是上帝。2顾客的要求不能拒绝。3顾客的任何无礼要求都要满足。” “嗯嗯。”萨绮正襟危坐。 “这只猫,不送到教会,而是送到凡赛尔之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客人的信任!”弗里德说,“世间最纯真无邪的感情,也是最难得的感情!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让客人失望!” “嗯嗯。” “为此,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照顾好这只小可爱。” “嗯嗯。” 弗里德清了清嗓子,正式宣布新委托的任务流程。“首先,我们需要去学习如何养一只小猫。” “我去书店看看!”勤勤恳恳的员工萨绮立刻说道。 “那我就去宠物店。凯因斯,记得看家!” 于是二人就火急火燎地跑出门了。 猫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对于弗里德突如其来的干劲,凯因斯非常摸不着头脑。 咖啡厅的老板一天有一半的时间不在,也难怪生意不好了。 凯因斯提起咖啡壶,又去煮一杯。 那只黑猫似乎睡饱了,正在箱子里闹腾。 噗噜噗噜、噗噜噗噜。 别误会,这是煮咖啡的声音。 小黑猫从箱子里探出头来,寻找声音的来源。 “喵” 凯因斯无视之。 “喵” 凯因斯继续无视。 啊。可怜的小猫咪。距离你征服大魔王大概还有……360天的征程? 大魔王凯因斯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报着前几日文四街爆炸的新闻。 主持人正拿着话筒站在已经乌漆墨黑的店面前。 “关于文四街三天前的爆炸案调查已有初步进展……警方说由煤气不小心泄漏导致。” “起火点已证实为文四街16号的‘love’酒吧……事发时间为下午4时17分。” “幸好爆炸时酒吧处于关闭状态,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后续进展将陆续为您播报。” 没有提地下室一句话。 新闻里的主持人还在洋洋洒洒地告诫市民注意安全。凯因斯的心思却已经飘飞到其他地方。 店门外的风铃又一次响起。 也不见凯因斯有什么动作,门就被推开。 一位后背怀竖琴的人走了进来。斗篷帽下露出浅绿的发丝。亚麻布制成的长袍上却纹有相当繁杂的纹路。 一点也不像这个时代会穿的衣服。 客人淡蓝色的眼睛还带有笑意。“贵安。那个……弗里德先生在吗?” “他不久前刚离开。”凯因斯说。 “唉,还真是不幸啊。” 客人有些遗憾地背过身。 突然,雷鸣炸响!而猛然出现的远不止雷鸣,更有白亮迅猛的雷电! 凯因斯往后一跃,避过这一击。雷光打在他原先的座位上,脆弱的木椅顿时发出烧焦的气味。 小黑猫吓到躲在自己的箱子里瑟瑟发抖。 “抱歉,抱歉。”袭击者十分真诚地向小黑猫道歉。他右手还握有一把闪烁着雷电的长枪。 “果然……你是眷者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玩着雷枪。“能避开我雷鸣枪的只有眷者。” “你有登记过吗?” “答案是没有。” “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在来之前我已经看过凡赛尔眷者的名单了。” 凯因斯回以沉默。 “态度意外得不友好呢。你是打算沉默到底吗?” “沉默意味着抗拒,但也可能因此而错失机会。审判庭上保持沉默的犯人无一例外被判处了死刑。就算如此,你也打算沉默到底吗?” 十六.酒馆 凯因斯听他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堆,终于开口。“你想送我入审判庭?” 客人笑了笑,“开玩笑的。只有罪大恶极的眷者才会登上审判庭。你顶多是没有登记信息。如果硬要比喻,其中相差了天与地的距离。” “话说回来,听到审判庭才开口,你还真顽固呢。以前听过审判庭吗?” “你又是怎么成为眷者的呢?” “野生的眷者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真的没有登记吗?” 真是个吵闹的家伙。可以跟萨绮比一比。 “登记过。在安都。” 客人露出惊讶的神色,“居然在安都,这可真是出乎意料。难怪我怎么翻档案都翻不到。既然你登记了,我们就不是敌人。” “我是守序者第4分队成员泽莱斯,为调查文四街的爆炸案而来。请多指教。” 泽莱斯继续说道,“你们之前也调查过那家酒吧对吧?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有。” “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凯因斯示意泽莱斯坐下,“安都的神水有被盗窃么?” …… 作为咖啡厅老板的弗里德尚且不知道在他走后咖啡厅里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更不会知道他宝贝的价值一百银币的崭新的座椅被烤成了焦炭。 他正处于一家地下酒馆内。酒馆并没有多豪华,反而到处透露着贫穷的气息。酒馆内也只有一个吧台以及几张桌子、配套的木椅以及一块差不多有一层楼高的木板。 此时酒馆的老板娘正替老顾客调了杯马斯蒂诺,淡蓝与湖绿的酒层次分明。 “哈?猫?” 弗里德欣喜地喝下马斯蒂诺,这可是免费的。“嗯。我刚接到了抚养猫咪的委托。所以你有推荐的宠物店么?” 老板娘酒红的发尾一甩,“你觉得整天在刀口舔血的人会有闲心养宠物吗?就算养也大多是猎犬、蟒蛇这种对任务有所帮助的动物。而不是一只成天睡觉晒太阳的猫。不过我能帮你问问。” 她忽而大声朝围着圆桌喝酒的几人喊道,“喂!你们几个!有谁养过宠物吗?” 而那几个正喝酒的壮汉显然也与弗里德熟悉了。他们虽然顶着一张看上去就很凶恶的脸,却说着朋友才能说出口的话。“宠物?养死了的宠物算不算?哈哈哈” “弗里德,你不是养朵花都能养死吗?别去祸害人家小可怜了。” 真养花花死、养狗狗溜、只有凯因斯能逃离魔咒的弗里德立刻说,“没办法啊,这是委托、委托!” “委托狂魔啊。”老板娘感叹,“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宠物猫这种生物并不适合雇佣兵。要再来一杯么?” 她嘴里说着,手的动作却更快一步。涂有酒红指甲油的食指刚碰到酒杯,便被弗里德拨到一边。 “不用。人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这杯可是要收钱的。 老板娘顿时不满,“小气。就因为这样,你才找不到帮你看店的老板娘啊。” “论看店,明显凯因斯能抵得上一百个。”弗里德说完,突然低下头,轻声道。“说起来,我来请你帮个忙。” “发布任务需要填写任务清单,搜查100银币起、报复500、杀人放火的委托拒绝。”老板娘一股脑说完后,还得意地敲了敲吧台边悬挂的木板。那上面全贴着委托,什么乱七八糟的任务都有。而随着老板娘的动作,其戴在手腕上的金手镯闪闪发光。 “喂喂喂,我们好歹有这么多年的交情是不是。”弗里德扔在试图挽留他的金镑。 “是啊。白喝了我四年酒的交情。说实话,弗里德,吝啬的人我见过,吝啬成你这样的我还只认识你一个。”老板娘一想起这事,更不满了,一双眼睛霎时瞪了起来,“你连一杯酒都舍不得买。” 弗里德有些委屈,“可你也没买过我家的咖啡。” 场面有一瞬间的尴尬。老板娘先是埋头调了一杯酒,方才的火气一扫而空。 “……具体什么事?” “传单。”弗里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您有解决不了的烦恼吗?您有完成不了的心愿吗?” “快来凡赛尔之夜吧。专业佣兵随时待命。” 老板娘读到这儿就笑了,“看上去不像是你写的传单。” “是我新来的员工的作品。” “确定是员工,不是房东?”老板娘调侃道,“我可以帮你宣传,不过我要三成。” “免谈。” “切,吝啬鬼。” 酒馆老板娘嘴里抱怨着将传单贴在赏金榜的旁边。那张皱巴巴的传单与光鲜亮丽的委托书形成鲜明对比。这样真的会吸引到顾客么?总觉得看到那份传单后,他们更不想进咖啡厅了。 毕竟,连宣传单都皱成一团,店里的环境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说不定还能从咖啡里喝出一只蛤蟆。 难怪生意不好。老板娘心想。 “不过既然这么写了,说明你家小鬼头最近挺空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帮我一个忙。” “如果被他听到‘小鬼头’,可是会翻脸的。” “对比你这位老古董,可不就是小鬼头么?” “什么老古董,我可才三十五哦!三十五!人生的路途我连一半都没有走到!”弗里德对自己的年龄十分在意。 老板娘眉目一扬,“从爱情角度,三十五岁已经是高不可攀的高龄了。然后……一份委托,五千金镑。接不接?” 说到后面,老板娘的声音明显放低许多。她还用眼睛瞥了眼喝得尽兴的几位雇佣兵,生怕他们听到。 弗里德熟练地点了根烟,“这还真是难以拒绝的数字。” “心动就赶快接下。” 老板娘期待的目光下,弗里德直接挥了挥烟头。“过段时间。毕竟最近我们可是很忙的。” “忙什么?养宠物?” “呵。”弗里德只轻笑。 老板娘也不再穷追猛打,她叹了口气,说道,“想接的时候随时来找我。” “下次一定。” 弗里德留下万能的推托语后,走出了地下酒馆。 十七.泽莱斯 这间地下酒馆其实在某个房屋的地下。具体位置属于机密,基本靠熟人带进去。 弗里德在离开酒馆后,径直走向福特街。萨绮前往查阅的书店正位于福特街73号,是一间内部面积非常宽敞的书店。 巨大的落地窗旁是用来看书的桌椅。 而弗里德在踏入店门后便被工作人员拦下,“对不起。请出示您的会员卡。” 没错,这个富丽堂皇的书店实行会员制。没有会员卡不得进入。 弗里德勾起一个自诩惑人的微笑,“这位女士,我与人约好在里面碰面。” 负责收银的小妹也回以同样惑人的笑容,“这位先生,相似的借口今天我已经听了不下十遍。我想如果您的朋友是喜欢我们店的绅士,那他一定不会吝啬于多办一张卡。” 一句话扎破弗里德两颗心。首先他没有愿意提他办卡的朋友,其次店员似乎默认他朋友性别为男。 弗里德没有办法,只好在书店门口等待。来来往往的行人都以奇异的目光看他。 要不还是先回去? 就在这时,萨绮的声音有如天籁。“弗里德?!” 弗里德顿时跳起,“大小姐。” 他震惊地看向搬书的萨绮,她手中抱着的书有半人高。“大小姐,你这……” 萨绮在书堆后笑了笑,“啊。我也分不清哪些讲的对,哪些讲的错。就干脆一起买下来了。” 不不,我不是指你把书店搬空的事。 而是指你居然搬得动这件事。 弗里德连忙伸手,“我来。” “不用。一点都不重。”萨绮推辞。 真的假的? 虽然萨绮如此说,弗里德还是从书堆上分了一半出来。那重量顿时让他肩膀一疼。 果然,说东西不重就跟女性谈体重一样。 假的,都是假的。 “为什么不让店员送到咖啡厅?或者让管家开车来接你?” “因为我想体验生活。”萨绮说,“呐,弗里德。我以前在安都什么都不能做。明明我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他们却都要求交给管家和女佣。不过来到凡赛尔之后,禁令就没有以前严格了。” 看萨绮高兴的样子,弗里德也不再多说什么。 可是,真的好重啊…… 等到了凡赛尔之夜的门前,弗里德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视野里全是白色。再反观萨绮,健步如飞、气息平稳,与他成为鲜明对比。 绅士居然不如淑女力气大什么的……希望不要被记者看到。 萨绮站在门前,有些踌躇。淑女是不能做出踢门这种事的。于是弗里德一脚把门踢开。 “我们回来了!”他大喊,语气里饱含某种信号。 咖啡厅内的二人齐齐看向他。 紧跟着进门的萨绮也讶然道,“诶?客人?” “你好,我是守序者第4分队成员泽莱斯。请多指教。”泽莱斯朝萨绮一笑,然后站起身接过萨绮手上的书堆。 “这些要放在哪里?” 面对陌生人,萨绮反而有些放不开。“旁边桌上就可以了。” 弗里德见没有人帮他的意思,自己抢先一步跑到最近的桌上。嘭—— 还好咖啡厅已经被仔细打扫过一次,不然绝对会掀起一片灰尘。 “守序者大人有何贵干?”弗里德问。 泽莱斯意味深长地轻哼一声,他将书堆轻轻放下,随后一手平放于胸前,另一手撑着下巴。“我自认为长相还算随和。如今看你们反应,倒是有些怀疑自己了。难道我长得其实很凶恶?” 平心而论,泽莱斯的相貌绝对属于上乘。大多数人看他第一反应是某个贵族少爷,而非守序者。 “抱歉。因为某个不方便告知的历史遗留原因,守序者大人给我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弗里德说。 萨绮有些无措,她同样不明白一向温和的弗里德为何突然间与客人针锋相对。 她尝试性缓和着气氛,“嘛……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慢慢谈如何?” 泽莱斯目光灵动,“您就是西里斯小姐吧?果然如传闻般美丽动人。啊,您是冬日的暖阳。您是雪地的蔷薇。海风为您停留,鸟儿为您堕天。” “多谢赞美。”萨绮笑着回道。 “纯真的笑容是女神的赞花,于失乐园绽放。”泽莱斯随即念了一句诗。“但是,请问您能告知我吗?为何西里斯家的大小姐会是一名眷者?” “诶?为什么你会——”萨绮很是疑惑。 泽莱斯偏过头,“看您旁边这位就很清楚了。普通人搬运如此多的书穿过福特街,一点汗也不出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眷者可以。” “这样吗?”萨绮求证似的望向凯因斯。她虽然知道自己是眷者,却始终没有成为眷者的实感。不过确实,一下子搬运那么多书在以前是想做也做不到的事。 泽莱斯解释完,又扬起一个微笑,“现在您能说明一下情况吗?目前为止,成为眷者的唯一条件便是触碰神水。莫非您是在安都就已经成为眷者了?” 弗里德用眼神询问凯因斯要不要赶出去,却发现他正看着报纸。于是弗里德也懂了凯因斯的意思。 “关于这件事,还需要追问你们守序者。安都的神水有好好留在原地么?” 泽莱斯笑意收敛些许,“你们都喜欢我同样的问题。我也只会给你同样的答案。” “神水没有失窃,也不可能失窃。” “那么,事情就比较严峻了。”弗里德说。 “事情还要从我接到西里斯家的委托开始说起。” 弗里德跟泽莱斯说了救助萨绮的前因后果,同时也提到“love”酒吧下全是与神水发生排斥反应的怪物。 “原来如此,又是丧心病狂的研究派。”泽莱斯总结道。 他的反应比弗里德想象中更为平静。“就这?” “我需要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吗?”泽莱斯又笑道。 “安心,你们的事情我会如实写入报告。不会在里面添加任何个人色彩,也绝不会写上‘与事件相关的咖啡厅老板似乎与守序者有不解之缘’之类的话。” 泽莱斯真是个出乎弗里德意料的守序者。 十八.心结 也许是弗里德脸上震惊的神色过于明显。 泽莱斯又问,“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我只是想,为什么你不写上去。” “我为什么要写呢?”泽莱斯说,“对我而言,我来凡赛尔的工作就是调查love酒吧的爆炸案。在这起案件里,弗里德是被卷入的咖啡厅老板,萨绮·西里斯为被害人。而凶手已经逃离现场,需要追捕。仅此而已。”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泽莱斯说完,还晃了晃手中的咖啡勺。 在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后,泽莱斯放回咖啡勺,朝他们挥挥手。 “是时候下班了。回见。” 萨绮茫然地看着泽莱斯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直至风铃声又一次传来,萨绮才如梦初醒般地问,“守序者是什么?” “一个由眷者组成的组织,负责斯特利尔眷者的管理工作。我也只知道这些。”弗里德点了根烟。“不过既然泽莱斯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多管闲事,我们也不用多想。” 萨绮也疑惑地问,“弗里德,你不是没有去过安都?” “没错。” “可我觉得你对眷者很了解。” 弗里德轻轻吐了口烟,“这……其中有许多复杂的原因。我以前有一个女朋友,她是安都派来管理凡赛尔的眷者。我就是从她那里学习到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知识。” 萨绮若有所思。 “喵~” 软绵绵的叫声瞬间冲淡了凡赛尔之夜内的凝重气息。 “怎么了,贝蒂?”萨绮问。 “贝蒂?” “给小可爱起的名字。” “哦?”弗里德兴味地走到猫箱旁,一把抱起欺软怕硬的小家伙。他一手按住猫咪的脖颈,另一只手则顺着往下摸。“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一位小公主。” “喵喵喵喵!” 事实证明,即使是小可爱也会有脾气的。弗里德手上顿时多出三道抓痕。 他哀嚎地对着自己手吹气。而后弗里德发现,势单力孤的是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员工的大老板!因为萨绮正担忧地对贝蒂说,“别怕别怕,弗里德不是坏人。” 贝蒂表情凶恶,不甘心地又“喵”了一声。 “真是个没良心的。”弗里德低声嘟囔。 “说起来,贝蒂该吃什么呢?”萨绮又问。 她与弗里德先是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望向书堆。 不知可爱的小猫咪能否在天亮之前品尝到属于自己的晚餐。 …… 盯着一对黑眼圈,弗里德从桌上抬起头。他额前还有一大块红痕,那是他偷懒睡觉的证明。“我不行了。” “我不行了。” 萨绮也晃了晃头,一听弗里德哭喊立刻回道,“这才一个晚上!” 她也清醒了许多,一巴掌拍上左手边的书堆,“我们才看了三分之一!” “大小姐,我只是区区一个平民,根本不懂书和字之类的。” “哦?”萨绮跑到吧台下方,抽出一块破旧的木板。“今日特供,凡赛尔咖啡。莫非是凯因斯写的?” 弗里德狡辩道,“开店嘛,自己的产品和签名都是必须的。我也只学会了这几个字。” “可你昨晚明明看了很久。” “那是为了不让你孤单而特意装出来的样子。” “哦~”萨绮点点头,忽然朝楼上喊道,“凯因斯!弗里德他识字吗?” 弗里德连忙起身,“喂喂……” “骗子。”萨绮说。 “只是偶然性的偷懒。”弗里德无奈地坐回原位,“翻了一晚上,该怎么养猫也大致清楚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宠物店选哪家。”弗里德说,“作为虚假宣传的发起人,你应该很清楚书里那些猫粮的真实性。” “我才没有虚假宣传。”萨绮不满道。“至于该选择哪家店,明天我可以去学校问问同学。” 弗里德疑惑道,“为什么不先问一问管家呢?” 萨绮的笑容顿时一滞。 “这些天你一直住在凡赛尔之夜,你没有回家,他也没有来照顾。这不是一位合格管家该做的事情。” 弗里德见萨绮依旧沉默,继续问道,“你跟他关系并不是很好,对吗?” 萨绮先是把玩着自己手指,过了许久才说,“也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只是……塞蒙他原本是侍奉于黎麦尔少爷的管家。” “黎麦尔是?” “我的弟弟,也是西里斯家正统的继承人。”提到“弟弟”与“正统”字样时,萨绮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变成你的管家呢?” “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塞蒙已经彻底失去了返回安都的可能性。” “所以他有些埋怨你?”弗里德问。 “不,没到那程度。”萨绮立刻反驳。她把书理好,又理了理自己衣衫。“看了一晚上书,我也累了。我出去散会步。” 按往常,萨绮是会邀请弗里德一同散步的。可这次目标有所不同,弗里德也没说出什么“一起散步”的话。 他从箱子里将贝蒂抱起,用鼻尖轻轻点着它的鼻尖。“看来要解开大小姐心结,我得去登门拜访。” “多管闲事。”凯因斯正好从楼上走下来。 “哟,凯因斯,早安。”弗里德一边说着,一边举起贝蒂的前爪。 凯因斯随口应了一声,走到咖啡机前倒了杯咖啡,然后又坐到专属于他的靠窗的位置。他抖了抖报纸,“我可不记得你是有多管闲事的爱好。” 弗里德反驳,“所谓多管闲事是相对于陌生人而言。萨绮可是我的员工。身为老板关心员工的身心健康,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说完,弗里德又半趴在凯因斯的桌前,与他面对面。“过会儿我会去西里斯家一趟。你要一起吗?” “不,我还有事。” “看报纸?” 有可能。 “照顾贝蒂?” 绝无可能。 “约会?” 咦?这个…… “弗里德。” “在。” “你去找宠物店时,顺便帮我找个人。他的名字是安德鲁。” “安德鲁?斯特街的那个?” “对。安德鲁太太说他在福特街找到一份新工作。” “喔。” 十九.黎麦尔?西里斯 弗里德站在了西里斯家的门前。 他在出发时,曾纠结过到底是先拜访西里斯家,还是先找宠物店,还是先找安德鲁。几个念头在脑海里相互打了一架,而胜者便是如今的结果。 所以凯因斯到底要忙什么事? 非常在意。 意识到有客来临的管家很快替他开了门。 “弗里德先生,欢迎。有什么鄙人可以帮忙的吗?” “还真有一点。”弗里德说,“有关大小姐的事。” 塞蒙从他严肃的表情上看出些端倪,躬身行礼道。“请进。” 他替弗里德拉开座椅,并且泡了壶红茶。“大小姐怎么了?” 弗里德如坐针毯,“坐下一起聊如何?” 塞蒙没有挪动一步,“抱歉,请谅解。” 这时候倒是格外遵守管家准则。弗里德腹诽着。 “你对萨绮怎么看?” 塞蒙有些诧异,因为这个问题早在委托时弗里德便问过一次。不过他很快收敛神情,一本正经地说道,“孩子气。” 看来萨绮的脾气的确很好,不然作为管家如此评价主人扫地出门都极为正常。 “除此之外呢?”弗里德问道。他端起红茶喝了一口,果然无论何时他都喝不惯贵族的红茶。 “请明示。” 弗里德叹息一声,“我从萨绮那里听说了。她没有西里斯家血统的事情。” “看来大小姐在凡赛尔之夜住得很舒心。”塞蒙说。 “嗯。可那笑容之下有几分真,我就不清楚了。” 塞蒙反问,“笑容真假是值得关注的事情么?” “当然。”弗里德推开红茶杯,双手托于下颌。“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朋友整天胆战心惊。” “您太过宠溺她了。” “这可不像一位管家该说的话。” “鄙人已不是管家。” 弗里德还真不知道,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塞蒙没有遗漏客人的情绪,继续说道,“少爷将鄙人贬斥为‘品行不端’,不会有贵族愿意雇佣一位品行不端的管家。现在鄙人是作为一名佣人服侍大小姐。” “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雇佣与解雇都是主人的合法权力。” “我想问的是发生了什么,而非对与错。” 弗里德语气强硬的程度反倒让塞蒙觉得不可思议。“弗里德先生,为什么您要对过去执着不放呢?不论曾经发生了什么,来到凡赛尔之后都成为过去,不会有任何意义。大小姐正是抱有重新开始的目的才会来到凡赛尔。” 弗里德换了个姿势,翘起腿,“以前我也抱有同样的想法。认为过去的已经是过去,重要的是将来。可我错了。毒刺埋在肉里只会越长越深,等它再度爆发时,便是宿体的死期。” “就算本人不在意,其他人也会在意。而只要有一个人在意,纷争会一直存在。”他抬眼,“比如,如果萨绮是因为她的弟弟才被发配到这种偏远小镇,你以为那位黎麦尔少爷会就此放过她吗?或者,换个符合成年人的话题,你认为他会放过你吗?今天他能开除掉你,明天就能杀了你。对付一个平民不过是大贵族一句话的事。” 塞蒙沉默许久,“鄙人不能在背后议论主人家的事。” “但鄙人自己经历的事可以告诉您。” …… 神历1859年9月8日,我通过了西里斯家的考核,成为一名预备管家。 这个西里斯家,是近十年才崛起的新贵族。 事情起因源于神历1850年的宫廷政变,即“铁血政变”。斯特利尔帝国最后的直系后裔死于火灾,议会推举当时年仅十岁的皇室旁支菲利西亚诺·马格罗上位。 自此,斯特利尔帝国的势力迎来改革的热潮。 旧的贵族没落了,新的贵族正在崛起。 不过这些都与我等平民无关。 旧贵族的没落与新贵族的崛起对我而言,只是换了一个应聘的对象。 “你就是新来的管家吗?” 华服少年撑一支手杖对我说。 他是…… “是,黎麦尔少爷。鄙人塞蒙。今天刚任职,希农主管便先让鄙人熟悉西里斯家。” 年幼的少爷嗤笑,“鄙人?是跟着哪个蛤蟆学的吗?” “你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自称‘鄙人’的管家。” 如此这般的讽刺我已听过许多,所以只是谦卑地回道,“对不起,是鄙人学习不周。” “算了。像你这样的管家我也见多了。陛下不过是一时兴起,你们就自以为翻身了。现在安都全都是挥不掉的苍蝇。成为管家是你们爬上来的绳索吧。” 黎麦尔少爷话锋一转,“不过算了。贫民有贫民的好处,比如说听话。你看到右边的城堡了吗?” 整个西里斯家被玫瑰园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东侧是珠光宝气的城堡,夜晚有如白日通明。西侧是一座古旧落魄的城堡,白日有如夜晚昏暗。 “是。”我说。 “那里面住着一个魔女。” “魔女?!” “会夺走我一切的魔女。她就像寄生于野兽的吸血虫,不停吸着西里斯家的血。” 华服少爷下令道,“杀了她。” 而后他又扶额沉思,“不不,那样太便宜她了。她吸了我们那么多血,不让她吐出来可不行。塞蒙,以前教会是怎么对待魔女的?” 我微微一愣,面前的少年长着天使般柔软的容貌,其心却如恶魔狠毒。我背脊发凉,却只能如实回答,“火刑。桩刑。赎罪券。” 黎麦尔少爷点头,赞赏道,“作为管家你也算合格了。” “把这些……全都给她上一遍。” “黎麦尔少爷……?!这……” “有什么问题吗?安心,她不过是只臭虫。臭虫只配在肮脏的下水道里啃泥巴。父亲大人不会管的,母亲大人那边我撒个娇就能应付过去。” 他抬眼,“你是我西里斯家的管家,别忘了。” “还有……以后称我少爷或者西里斯少爷。我想你也不会称母亲大人为艾米夫人吧?” 西里斯家只有一位夫人,所以夫人便是艾米?西里斯。 西里斯家只有一位少爷,所以少爷便是黎麦尔?西里斯。 不会再有其他人。 二十.匍匐于地的野狗 我走进大小姐的城堡。 在正式被雇佣之前,我也为应聘一事做足了功课。这其实也没有什么费劲的地方,西里斯家大小姐是被收养的消息人尽皆知。 以前,西里斯夫人身体不适,一直无法孕育后代。因此,他们便从安都的孤儿院里收养了一位少女。 这位少女便是萨绮?西里斯。 最开始,大小姐是作为掌上明珠被宠爱的。可当小少爷出生后,她的存在便尴尬起来。 “请站好。” 女佣举一支教鞭,对前端的大小姐说。 大小姐大汗淋漓,她柔顺的长发紧紧贴着皮肤,犹如堆成一团的小蛇。 她的身体由于长时间开始摇晃,而她每晃动一次,女佣的教鞭便拍打上去。 “请站好。”女佣说。 “是。”大小姐挺直背脊,回答道。然后她突然看到了我,顿时双腿一软,跌倒于地。 女佣立刻摆出一张责备的脸,“大小姐。这种程度的站姿都不能维持,可是会丢西里斯家脸面的。” “对不起。但是……” 女佣顺着大小姐的目光看来,她面露惊讶。“请问您是?” “塞蒙。新任职的预备管家。” “啊。您就是少爷的新管家。我是侍奉少爷的仆人之一杰利亚。” 我看了眼房间内的状况,大小姐已是重新站起。她双手叠放于腹前,面上忐忑。 “请问你这是?” 杰利亚解释道,“我正在教导小姐学习礼仪。” 我可没听说哪家大小姐的礼仪课老师是一位女佣。 不过这种事,我一介下人也无法插手。 “鄙人告辞。” 期盼的视线逐渐在背后消失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少爷突然命令我前往大小姐的城堡。 他将大小姐绑在椅上,一手拿着手术刀。 “塞蒙,你来的正好。”少爷随手将手术刀塞到我手上。“我拿累了。你来替我玩。” 被束缚的大小姐已是泣不成声。我急忙移开眼神,“少爷?” “你在等什么?”黎麦尔少爷不耐烦地说。他忽然灵机一动,“哦对。我忘了你是第一次玩。我来教你。” 少爷又取走手术刀,先是凑到大小姐的脸颊边绕了几圈,少女反射性颤抖,却又被女佣牢牢肩膀。接着刀突然划开大小姐的皮肤,少爷移动了几次,大小姐的脸上便多了一些红线条。 “我画了一条狗。杰利亚则是一只蝴蝶。塞蒙,你想画什么?” “鄙人……” 黎麦尔少爷的笑容逐渐收敛,“塞蒙。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立即单膝跪地道,“不敢。只是鄙人画技不堪入目,担心会辱了少爷的眼。” “不用担心,我不会介意。画丑了无非就是再画一副。” “可是……” 蜡烛突然擦过我的右脸,引发一阵刺痛。 “愚蠢的下人!你还在犹豫什么?!送你来的介绍人就是这么敷衍西里斯家的?” 他几步走到大小姐身前,一把捏住她的脸。 “为什么违抗我的命令?因为她漂亮?因为她可怜?还是因为你们体内流动的同样肮脏的血?!” 少爷气到呼吸都粗重了。他放下手,又走到我面前,直接给了一巴掌。“杰利亚!你来替我教他西里斯家的规矩!” “是。”面无表情的女佣很快上前,她拿出一根教鞭。 鞭子不断朝我挥来,而我却不敢躲闪。 刑罚直至门外又一次传来脚步声才停止。我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其实低头与抬头结果都不会有什么改变。我的眼睛早已看不清东西,只能凭借声音辨别来人。 希农。货真价实的西里斯的管家。 “少爷。是洗漱的时间了。” 我虽然看不见少爷的样子,却已在脑海中勾画出他的动作。他定然是一撩发丝,从口袋掏出华美的钻表来。 “竟然是这个时间了?啊,这里整天灰蒙蒙的,让人根本辨认不出时间。” “希农,快替我准备衣服。我可不能用这幅狼狈的姿态去见梅塔梅尔大人。” “已经准备完毕。” “不愧是希农,比只会朝主人吠叫的狗要可靠得多。” 少爷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也从地上爬起来。 那时大小姐是什么表情,我也看不清楚。 只是她的哭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我被调到了马厩,负责替主人喂养与清理马匹,再没见到过大小姐。 然后又过了数月。大小姐提出离开安都,前往别处的请求。 “你不是心向着她吗?那就一起滚吧。像你这种只会欺上瞒下的野狗根本不配进我西里斯的家门。” 1860年夏,我们到达了凡赛尔。 “事情就是这样。”塞蒙依然保持着冷静的面庞。 “所以你是被萨绮拖累,才……不。我是说,你其实在发泄自己不满?”面对这种情况,弗里德倒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语。他也是平民,他清楚平民往上爬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然而塞蒙却摇摇头。“调任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鄙人学习不到家,被调离宅邸是正常选择。”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对萨绮如此冷漠呢?” “鄙人只是有些怒其不争。大小姐很幸运,可她却放任幸运从指尖溜走了。” “即使被那样欺凌,你仍然觉得她是幸运的?” “她已比许多人都要幸运。”塞蒙说这话时,语气明显重了几分。“她遭遇的,我们也会遭遇。而她得到的,我们一辈子也得不到。难道这不算是幸运吗?” “当日,前来测试的主考官第一件事便是要求我们用舌头舔干净他脚底下的地板。他们都没有做到,所以他们无法进入西里斯家。” 弗里德欲言又止,他默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在口腔里来回翻滚,最后演变成一声叹息。“是啊。我能理解。但是,该承担你怒火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非与你同病相怜的受害者。” 塞蒙隔了许久才说道,“不是所有人都与您一样品行高洁。正如少爷所说,鄙人只是肮脏的匍匐于猛兽脚底的野狗。再饥饿,也只敢去啃被圈养的野兔。” 至于回头咬一口雄狮,却是连勇气也提不起。 二十一.美术馆前 走出西里斯的大门,弗里德不由地多吸了几口气。 塞蒙和萨绮的关系不是一时半会能够缓解的。他们之间缺少一个敞开心扉的契机。可那契机究竟是什么,弗里德也说不上来。 【“弗里德,作家都有一个习惯。” “什么?” “他们写书的时候都会定好一个结果。所以他们总是能将主角的猜测描述成预言类的文字。久而久之,这种习惯也逐渐侵蚀到现实。” “可弗里德,现实不是小说。不会因为你想做什么,就一定会成功。也不会因为你说了什么,就一定会实现。”】 妄图插手大贵族的家事,我还真是死性不改啊。艾斯蒂娜。 他伸了个懒腰,像是听完某个成功企业家的演讲。“接下来是回凡赛尔之夜,还是去找凯因斯呢?” 他还是对凯因斯的有事很在意。毕竟是能让一个懒货离开家门的事情啊。 弗里德一边想着,一边掏出汽车钥匙。踩离合器、挂空挡、启动。 引擎“噔噔噔”几下,突然消失。 嗯? 弗里德又试了一次。他宝贝的汽车苟延残喘般象征性地动了一下,又躺在原地仿佛是一具尸体。 不是吧? 再经历了启动、启动、再启动后,弗里德不得不承认了他宝贝损坏的事实。 他重新站在了西里斯家的门前,朝又一次前来迎接的塞蒙露出尴尬的微笑。 …… 弗里德心心念念的凯因斯正站在美术馆的门前,仰视着美术馆大厅顶部张贴的宣传语。 “大公爵梅塔梅尔?阿芙罗狄大人近日将于美术馆举办画展!” 而在美术馆周围,随处可见张贴的告示与海报。里面写的无非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小编猜测来猜测去,也没写出具体的画展安排。 他们只说,梅塔梅尔?阿芙罗狄大人有在凡赛尔的安排。听说他还会为凡赛尔特地画一幅画。 其次,就是日期预订在神降日前。 这个神降日,其实与斯特利尔、眷者的历史有关。斯特利尔的第一任国王,有传言是神明眷顾的人,他可以呼唤天雷地火。 当然,在凯因斯看来,他们就是早期的神眷者。 国王陛下称,神明认定他是命运之子并赐予他神力。 而在神眷者内部,则保存着更为详细的记载。神明确实降临过斯特利尔,它留下神水,与神水产生共鸣的人便将获得神力。 不过关于神降日是哪天,二者倒是达成共识。 12月13日。 神降日的后一天,也是新一年的开始。 现在距离神降日还有两个月。 “喂!” 粗鲁的喊声打断了凯因斯的思考。他不满地偏过头,正跑来的人顿时心中一紧,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您好。目前美术馆不对外开放。请离开。” “梅……公爵大人什么时候才会到?” 美术馆的警卫明显多了些许讶异。因为凯因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画家。“不知道。目前还没有定论。阿芙罗狄大人或许根本不会来也说不定。”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刻正色道,“总之,今天肯定不开放。请离开。” 美术馆关闭对所有人是同样的。因此,凯因斯能看到美术馆外的广场上聚集了一大堆的画家。 他们端着调色板,正如实记录着美术馆的场景。连宣传板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当同行多了,事情也就多了。交流艺术理论的第一层,讨论阿芙罗狄大人为什么来凡赛尔是第二层,至于第三层……则是在选举谁的画作能入阿芙罗狄大人的眼。 用艺术家的说法是“切磋”,通俗点讲就是打嘴炮,谁也不服谁。 画家一跳,跳到旁边草坪的台子上,在其上大肆宣扬写实派。他说,“阿芙罗狄大人的代表作《蒙面之女》便是记录了贝雅托莉丝公主举办夜宴的一幕。画作里公主的相貌与服饰全都栩栩如生。贝雅托莉丝公主殿下喜欢孔雀石,所以她每次出席晚宴时都会佩戴孔雀石项链……就连她发狂后,舞女溅于项链上的血都被如实展现。这幅画作从布景到人物,再到铁血政变的王廷无不展现。国王陛下称……就连死于王座下的尸体都以画作的形式再现……” “他讲的才不是阿芙罗狄大人!” 身旁传来的抗辩吸引了凯因斯的目光。 贵族少年气到脸颊泛红,帽上的羽毛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摆。 似乎注意到凯因斯在看自己,少年便跟凯因斯说,“阿芙罗狄大人才不是什么派什么派的代表人物。他那样的人根本不会拘泥于画法与画派。这些人为了自己前途就拿阿芙罗狄大人做垫脚石,多么卑劣!” “你很了解他?”凯因斯问。 少年激动地说,“每个画家都该了解他。他是我生命中的明灯!是指引我的启明星!” 一连串的语句如浪潮不息,“在我还年幼的时候,有幸得见阿芙罗狄大人一面。那是一个特别灰暗的早晨,父亲与几位大人一同参观画展。虽然失礼,可我认为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踏入那个地方。他们站在名画前,讨论的却是工厂卖出的价格。” “我觉得很无趣,就独自离开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副画。恶魔在玫瑰花海中向挣扎的尸骨伸手。散落于空中的玫瑰花瓣切断光线,令其有如镶嵌白鳞的骨翼。而在玫瑰花海下,层层叠叠的尸骨藏于其中。它们朝中央的玫瑰伸出爪牙,是诅咒又是祈求。我感到我的灵魂在哀嚎,正如画上被玫瑰束缚的尸骨,我也被无处不在的规则束缚着。” “《初遇》。”凯因斯突然说。 而他的插嘴并未令少年气愤,反倒让对方双眼一亮。 “你也看过《初遇》?那你是不是也看过阿芙罗狄大人的其他画作?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根本不该被庸人创立的画派所束缚住?” “嗯。” “太好了!快来看看!”少年邀请凯因斯去看他的画。画上是花海间言笑晏晏的两位少女。她们正值花季,美丽、活泼,如春风的暖意不断从画境里涌出。 “这是我为阿芙罗狄大人准备的。本来是另一幅,可那一幅我怎么看都不满意,就改了几下。你来帮我看看,阿芙罗狄大人会满意我的画作吗?” 凯因斯认出了画上的少女。原来他就是萨绮提到的威兰德·斯特福。 “不会。” “是啊。我也觉得画还有许多改进的地方。” “你不是提到了?拘泥于画技的作品不会入他的眼。” 凯因斯说,“没有灵魂的画作能够感动谁?” 二十二.诗人 距离美术馆约一千米的小公园里人满为患。 因为有位流浪诗人在那里歌唱。诗人拨动琴弦,悠扬舒缓的篇章随着音符在风中跳动。 “在海的另一边,有一个国家。” “那里的人勤劳率直,那里的人敦厚朴实。” “他们晨起祭祀,暮朝神明。” “尼亚娜的河神撒下树种,滴下雨露……” 有好事的小孩不懂乐律,他们凑到诗人身前,扬起天真的脸。“大哥哥,海对岸真的有其他国家吗?” 诗人停下歌唱,手却仍在琴弦上拨动。他淡蓝色眼睛里透露出温和的笑意。“是哦。是个与斯特利尔完全不同的国家。那里没有繁华的街道与华美的别宫,却也没有飘散的黑烟及幽绿的湖水。我们在那里能找到守护自然的精灵与女神。” 琴声停止了。诗人将琴重新背回,向围观的群众行礼。“今天的表演结束,各位请回。” “再唱一曲!”有人起哄,还有人往地上扔了一些金币。 “这可不行。接下来我还有约会。”诗人往人群走去,与他交错而过的人无不面带疑惑与失落。 最后诗人停在了一位贵族少女的面前。他右手一伸,突然出现一朵玫瑰花。“大小姐,能否有幸请您喝杯红茶呢?” 围观的人群见此,也不再勉强。 直到人群散去,处于视线中心的贵族小姐才松了口气。“泽莱斯。” 弹琴歌唱的流浪诗人正是守序者泽莱斯。“贵安,大小姐。” “叫我萨绮就可以了。”萨绮说。“我正在散步,没想到竟然能看到你。你没有回安都么?” “提交报告的方式可不止当面叙述。报告我已经提交上去,而且还请了一段时间的假。” “请假?”萨绮有些不可思议。守序者……也有请假的说法吗? 泽莱斯往周围扫了一眼,“站着聊天会不会太累了?需不需要一些甜点?” 萨绮微微摇头。 泽莱斯从她略没精神的模样中看出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说,“原来如此。散心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地方。” 萨绮茫然地看着他。 他们前行的路,萨绮以前从未走过。或者说,凡赛尔的大部分人都没有走过。 因为那里是一片森林。凡赛尔有一座山,山的名字并没有人取,而森林就铺盖了整个山脉。 萨绮静静跟在泽莱斯后面。她倒是不怕泽莱斯会对自己做什么,而是在想他们将去往什么地方。 森林里清新的空气令萨绮久违地深呼吸起来。凡赛尔的工厂并不在城区,可即使如此,她居住的宅邸和学校都飘着厚重的烟味。因此,这难得的空气让她格外满足。 穿过树林,视野蓦然一亮。没了树木遮挡,阳光更是温柔地洒下来。它们落了下来,又带回一片银光。 萨绮看到了一片蔚蓝。 那是混入砂糖的咖啡,又像飘在空中的泡泡。 啊,等等。自己在胡思乱想着什么。 可眼前的美景却是不由地让她想要张口抒发什么。可以是一首诗,可以是一句话,可以是一个词,也可以是一个字。 然而萨绮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被海天一色的景致所震撼,辽阔的天与海在瞬间冲破了她所在的城堡。名为“她所认知的凡赛尔”的概念被不断冲刷。 萨绮一直以为凡赛尔就是一个小镇,它可能比一般小镇要繁华一点,可那点繁华与安都相比根本不值得萨绮铭记。她将凡赛尔作为逃离之后暂留的避风港,却从未去挖掘过它。 所以直到今日,她才发现。 啊,原来凡赛尔也有震撼人心的时候。 海水冲击着山崖下的海滩,掀起一环白练。那白练又像硕大的银鱼,只轻轻一跳,跃出海面,又很快落回海水之中。 “如何,很美吧。”泽莱斯说。 萨绮木讷地点头,“嗯。” “望着这片景色,再多的烦恼也会被冲淡。我就是发现了这个地方,才会选择凡赛尔作为度假的旅行地。” 他一说度假,萨绮便又想起自己先前的疑问。“守序者有假期的说法吗?” 哪知泽莱斯略带委屈地看着她,“果然,工人与贵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卢卡大人也是,每次我请假都是‘你无可救药’的样子。” “明明有上班时间,也该有下班时间,不是吗?”泽莱斯朝萨绮眨右眼。“我只是在享受自己应有的福利。” 萨绮还没有工作过,所以她只是顺从地点点头。“我刚刚一直在听你唱歌,很好听。” “一点兴趣爱好而已。” “泽莱斯,你见过大海的另一边吗?”萨绮问。 “没有。” “诶?!” “要是擅离职守,会被扣工资的。”泽莱斯说。 他遥望远方的海水,“别看我总是请假,可实际上,只要站在斯特利尔的土地上,我就是在工作。” “那你刚刚唱的……” “是想象哦。想象。” “当然,是基于现有资料之上的想象。”泽莱斯补充道。 “我也没有去过。”萨绮说,“虽然听人讲过,不过都是一些与安都没什么不同的东西。” “无非就是人、矿脉、黄金。真是一点诗意也没有啊。”泽莱斯感慨道。 “泽莱斯想到海对岸去看看么?” “嗯。准确来说,我想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处看看。我想它们的风景与故事记录下来,编成诗歌。” “为什么不去做呢?”萨绮问。 “做不到啊。” “即使你是眷者,也做不到?” “正因我是眷者,才做不到。”泽莱斯转过身,对疑惑的萨绮说,“萨绮,你想到海的另一边去看看么?” “我、我……” “如果你想去看,就别到阿尔贝托。最好,也不要回安都。” “阿尔贝托是?” “守序者的总部。也是管理眷者的地方。它就在安都,与陛下的宫殿相对。” 萨绮似懂非懂。“你之前说不会写多余的报告,就是因为……” 泽莱斯做出嘘声的动作,“如果将你成为眷者的事情写上去,你也要跟我一样天天被打工了。到时,可是连请假都得看上司脸色哦。” 泽莱斯又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像您这般的蔷薇,应该被人捧在手心。啊,对不起。本来是带你散心,结果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萨绮摇头,然后笑道,“不,我很开心。” 二十三.宠物店风波 萨绮一推开凡赛尔之夜的门,立刻收到两份注目礼。 身着燕尾服的管家起身行礼,“大小姐。” “塞蒙?” 弗里德笑道,“回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去宠物店。塞蒙说凡赛尔最好的一家宠物店就在福特街26号。” 萨绮有些犹豫,“我刚从福特街回来。” 这还没坐下就要原路返回,即使是萨绮也不免起了偷懒的想法。 可弗里德却说,“你也想亲手为贝蒂造一个窝对不对?亲手替它选柔软的床铺、为它买喜欢的逗猫棒和猫抓板。你还可以给它系上漂漂亮亮的蝴蝶结……” 萨绮听他一描述,也心神荡漾。“好吧。” 塞蒙口中风评较好的宠物店名为“sly”,巨大的玻璃窗让里面的场景一览无余。整洁干净的地面、柔软舒适的沙发、仪态优雅的女仆、以及穿金戴银的贵妇。只从那泛着银光的招牌就可窥见商品价格的高档宠物店。 但……是不是太热闹了点? 弗里德与萨绮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sly的门前围着许多人。如果是顾客,直接进门就好。可围成半圆的人群显然不是要进去挑选商品的状态。 他们下了车,弗里德一边护着萨绮,一边带着她往里面挤。 两个女仆正抓着男孩。男孩大约七八岁,头戴一顶大蓝帽,帽子的右后方还有根羽毛。随着孩子的挣扎,羽毛也不断从女仆脸上划过。这让她更为不满。 “放开我!放开我!”男孩吵着喊道。 “这位客人……您这样是会给别人造成困扰的。可否去其他地方谈?” 女仆正尽力使自己语气平和一点,不仅出于职业素养,更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可吵闹的男孩完全不领情。他挣扎的力道又多几分,这次还加上双脚。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儿!要是你们把证据销毁了怎么办!” “证据?这个……我不懂您的意思……” 女仆还在好言相劝,旁边的人已经一把抓起小孩的肩膀,想将他扔出去。 “放开我!”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有虐待动物吧?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有个人……有个人拿着它们的骨头……” “他面前的狗叫得很惨!一定很痛吧?!你们不是宠物店吗?主人没有付钱吗?你们不是说会照顾好每只宠物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男孩尖锐的叫声令在场人无不皱起眉头,便是店里的贵妇都忍不住用红扇遮掩她厌恶的表情。 “诶?什么……人……?骨头……?”女仆被说的云里雾里。 就在这时,昂扬的男声从店铺内传来,“这位客人,话可不能乱说哦,会损害我店名誉的。” 女仆心一惊,手劲也松了下来。男孩趁此机会挣脱跳开,却没逃走,而是与来人对峙。 “海廉大人……”女仆行礼,慌乱之色显而易见。 从店铺里走出的男人身着军装,持一手杖。右胸处的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瞥了一眼发抖的女仆,说,“这点事都摆不平,你被解雇了。” 女仆先是一抖,然后认命道,“是……非常抱歉。” 海廉转而面向男孩,“那边的客人,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如何?” “我不知道是谁雇佣你来损害我的名誉,但是价钱都好说。” 他的话令男孩十分愤怒,两眼瞪得大大的,“什么?!谁要你的那些烂钱?!一想到它们的来源我就想吐!” “来源?” “没错!我的耳边现在还回荡着那些宠物的悲鸣!” 海廉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为这事……这位客人,我名义下的店对招收而来的每个佣人都很严格,我们恪守为每位客人服务的宗旨,将寄养于店内的宠物都奉为上宾。我们每天都有派人巡视,严格检查每只宠物的饮食健康,绝无可能出现虐待宠物的情况。” “你是不是看错了?” 他每说一句,男孩便想打断一次。可他还是等海廉说完,才开口喊道,“你胡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海廉特意在这个词上升调,“那么,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进入宠物间的呢?只有客人我们才会带他进入,其他时间可都会锁得好好的。” 男孩忽然不说话了,眼神躲闪。 海廉继续追问,“嗯?能说出来吗?你是怎么看到的?” “这个……”男孩表现得很是心虚。 海廉则冷笑一声,“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收到店员汇报,说是宠物间的锁被破坏了。不会是你吧?小弟弟?” “……” 见男孩有退缩之意,海廉顿时高声说道,“这可是侵犯财产权哦!我可以把你告上法庭!” “但你还这么小,犯错很正常。我呢对小孩子可是十分宽容的。” “现在!请从我的店里离开!立刻!” 这一连串的恐吓—安慰—恐吓将男孩吓得不轻。 他被吓得一阵后退,而来源于其他客人的嘲讽声更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涨红了脸,不知是因为羞耻还是愤怒。总之他瞪了海廉一眼,最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开了。 而海廉则缓和了脸色,一点也看不出与别人争辩的样子。“让诸位受惊了,今天所有的商品八折出售。请尽情挑选。” 等店前的人群逐渐散开,他才走到萨绮面前。“啊……您是……西里斯家的千金吧?久仰大名,在下海廉,海柔尔的父亲。” “您好。”萨绮先回了一礼,然后疑惑道,“海柔尔?” “她是我引以为傲的女儿,最近一直跟我提起您的事。让您看了一场闹剧真是十分愧疚,不介意的话进来坐坐如何?”海廉显得十分谦卑有礼,萨绮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 “嗯——嗯。” “您的胸襟真令人钦佩。” 弗里德觉得牙齿有些发酸。 他们一同被请了进去。 “您是喜欢安静一点的房间,还是热闹的呢?”海廉问。 萨绮扫了一眼投来目光的贵妇们,“这里就行。” 二十四.取经 “好。”海廉没有任何意见,他朝女仆打了一个手势,随时待命的她顿时明白主人的意思。 红茶与甜点很快被端了上来。 “西里斯小姐。不知海柔尔与您相处的如何?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不,没有。我很喜欢她。” 海廉松了口气,“您能喜欢真是太好了。她从小跟我经商,太过早熟。因此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朋友。如果能与您成为朋友可真是她的荣幸。” “嗯——嗯。” “不知您来小店所为何事?” 提起来意,萨绮便放松了许多。她直来直去,“我们刚收养了一只猫,想为它买些必需品。” “原来如此。”海廉了然,扭头对女仆说,“快去挑一套本店最好的产品送给西里斯小姐,并且将西里斯小姐列入会员名单。” 会员制也算目前流行的销售制度。它们的业务大都面向贵族,店主将前来光顾的贵族们列入名单,给予他们优惠,并且还能时不时以活动的缘由举办聚会。总而言之,是比起直接邀请更加委婉、也更不易贵族产生反感的搭讪方式。 等待过程中的沉默是很尴尬的。弗里德看出萨绮不想多话的意图,便自己开了一个话题。“刚才的是?” 海廉也接下了话题,“不知是谁雇佣的孩子,一大早就跑过来嚷嚷店里的员工虐待宠物。” “将宠物寄送于我们店的都是颇有名望的贵族。他们并不缺钱,甚至会为了自己爱宠花上大笔的寄养费。” “我们便是靠这些贵族的宠物生活,给它们跪下都来不及,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所以……我一听就知道是哪位同行派过来的。这在商场上也是常事,不用介意。” 弗里德没有对海廉笃定的态度发表言论,而是说,“我看凡赛尔的宠物店都关了不少。一个月就关了十家,您能将它经营成这种规模,真是厉害。” 被夸赞了一番的海廉微微昂首,“那是他们没有找对方法。” 弗里德等着他传授生意经,毕竟他自己也有一家咖啡馆。虽然咖啡店跟宠物店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听一听成功人士的经验总是不错的。 海廉本不想多说,可当他看见萨绮也是一脸好奇的样子,便清了清嗓子。“宠物其实分两种。平民的宠物与贵族的宠物。” “平民饲养的宠物无非是从街道或森林捡来的流浪狗、流浪猫。他们最多分给它们一点食物,连替宠物洗澡的想法都没有,更不会为它们定制玩具、睡窝。所以从平民身上能赚到的钱非常少。” “而另一种,就是贵族的宠物。贵族们,尤其是贵族夫人们对宠物的喜爱则截然不同。她们往往愿意花上大把的费用与时间,只为了让自己的宠物漂亮点。她们会坐在宠物店里为自己爱宠挑选一个下午的项圈或者颈饰。” “对于她们而言,钱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能否令她们满意。所以我们用来喂养宠物的食物都是经过特殊加工的上等品。不仅满足各个宠物的口味,还能为其补充营养。当然,为了令夫人们有更舒适的挑选环境,我们准备了休闲区以及各种小点心。红茶也是选择广受喜爱的红伯爵。” 弗里德听得不断点头,恨不得立刻掏出自己的笔记本记录下来。 这时,女仆提着精致的包装盒过来。“打扰各位。西里斯小姐,您购买的商品已经包好了。” 海廉插话说道,“这些都是赠送给您的,为让您看到不雅的一幕赔罪。” “客气了。”萨绮说。 塞蒙适时地将盒子接过去。见萨绮起身,海廉也跟着站起。 “不多玩一会儿吗?” “不了。我还需要回去照顾小可爱。”萨绮回道。 海廉一路送他们至车上,态度要多谦恭有多谦恭。“西里斯小姐慢走。” 弗里德坐在副驾驶上,透过反光镜看到萨绮明显放松的神情,有些啼笑皆非。“大小姐,已经走远了。” 萨绮往后偷瞄几眼,“不论过多久,我都不太适应这种场合。” “社交是您必须学会的。”塞蒙说。 “我知道。”萨绮有些委屈,她当然知道社交的必要性,可那不代表她能妥善处理。 弗里德出来圆场,“从羞涩到游刃有余总该有个适应过程。大小姐,下次害羞的时候别忘了带上我,像sly这种店仅凭我一个人可进不去。” 萨绮认真地点头。“嗯。” 回到凡赛尔之夜的时候已经是夜晚,萨绮推开门。“我们回来了!咦?” 她看了几眼,“凯因斯不在吗?” “他还没回来?”弗里德将猫箱放在桌上,然后挠了挠头,“算了。我们先吃晚饭。” “贝蒂~贝蒂~快来看看你的新家。” 角落里传来“啪嗒啪嗒”的响声。可贝蒂没有现身。 “贝蒂?贝蒂?”弗里德猫着腰找了一圈,也没找着淘气的小可爱。 萨绮按下电灯开关,弯下腰“喵喵”了几声。“贝蒂?” “贝蒂?啊!” 二人寻猫活动成功达成撞额头成就。弗里德被撞得往后一退,后背又撞上吧台。 嘭—— 吧台晃了一下,上面玻璃杯也随着颤动。在弗里德惊慌地接杯子时,堆在一角的书堆首先唰啦唰啦洒下来。 正稳住身体的萨绮下意识后退,结果被缠绕的电线绊了一下。塞蒙见此,连忙几步大跨过去接住大小姐。 啪—— 灯灭了。 “弗里德!” “大小姐!别动!” “开关!灯!” “喵喵喵!” “诶?贝蒂?!你在哪儿?啊!” “萨绮!你踩到我的脚了!” “啊,对不起!” 忽然天亮了。 凯因斯一手还按在开关上,他开了另一个灯。见三人互相绊脚,脸色也没变一下。“你们在干什么?” 咖啡店里可谓狼藉。乱七八糟的东西洒落一地。 倒在地上的三人齐齐朝他尴尬地微笑。 忽然弗里德反应过来。“刚刚听到贝蒂的叫声了!” 萨绮也说,“我也听到了。” 他们又用期盼的目光盯着凯因斯。 只见凯因斯微微叹息,身形一晃,手上便多了只捣乱的大魔王。 大魔王被捏住命脉,蜷缩身体,好不可怜。 “喵喵~” 二十五.捉迷藏 为了给予罪魁祸首惩罚,凡赛尔之夜开展了第一次咖啡厅代表大会。具体参会者有弗里德、萨绮、塞蒙、贝蒂。 你问凯因斯?那家伙在扔出贝蒂之后就去泡温泉了。 会议的宗旨是深刻反思自身言行是否对凡赛尔之夜造成不利影响。 弗里德写下了“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的提议。 萨绮则写了一篇“遇到危难之际不得乱动”的方针。 而塞蒙则是重新默写了一遍《管家的自我修养》。 最后他们一致望向贝蒂。它不仅没有反思,反而绕在买来的猫粮旁转圈。它弱小的梅爪一巴掌拍在盒子上,傲视苍穹的态度令众人很不满。 “贝蒂,你不能这样顽皮。”萨绮说。 “你应该深切反思。”弗里德说。 被批评的贝蒂依旧顶一副无辜的表情。“喵~” “不行。怎么能乱跑呢?” “如果我们看到你走失了,该有多伤心。” “以后不要再藏起来了。” 众人三言两语地探讨贝蒂的过错,而贝蒂早已甩甩尾巴,躬起身体,准备拆外卖。 可惜它没有成功。 经历过一次教训的塞蒙决定重新树立自己严谨可靠的形象,眼疾手快地捏住贝蒂后颈。 “大小姐,鄙人认为该给予它一点惩罚。” 萨绮见它没有丝毫要反省的样子,采纳了塞蒙的提案。“说的也是。它还想偷吃。” “那就扣掉它一顿晚餐怎么样?” “不错的想法。” 于是那份猫粮就被锁进了储物柜里。 而这起事件的后遗症则是贝蒂不屈服于邪恶势力,从凡赛尔之夜里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又是一场捉迷藏大作战。 不过这次萨绮与弗里德充分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们默契地对视一眼,又默契地一人找半边。 “贝蒂”、“贝蒂”的喊声不绝于耳,差点盖过了风铃的声音。 也仅仅是差点而已。 弗里德身为咖啡厅老板,本着不错过任何一位顾客的严格标准,立刻站直身体,还顺带理好了衣服。 然而在看到客人的一瞬间,他表情就由激动变为冷漠。“哟,守序者阁下,有何贵干。该说的我已经全部说了哦。” 泽莱斯顺手关上门,扬起一抹微笑。“真过分呢,除去守序者,我也是一个人啊。” “一个普、通、民、众。”他一字一顿地说。 诚然,泽莱斯拥有非常好听的声音。 不同于凯因斯的低沉,也不同于弗里德的轻佻,泽莱斯说话时的语调像极了吟游诗人。他的每一次发音都讲究节奏与韵律,似乎他说话本身便是在吟诗,在讲述某个非常久远的故事。 不急不慢,似潮水层层叠叠。 “一杯星空咖啡,不加糖,谢谢。”他找到一个位置坐下。 “是是,拥有超能力的普、通、民、众。”弗里德嘴上说着,手却已经去端起了咖啡杯。 “现在我确实是普通民众哦。在提交报告之后,我的任务就结束了。也就是说,目前是假期时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抿着咖啡看夕阳也好,翻着报纸看晨曦也好。还有……” 泽莱斯从斗篷下抓出了某只小魔王。 “喂养一只可怜的喵喵叫的小猫咪也好。” 萨绮不由地出声,“啊,贝蒂!” 这只精力旺盛的小猫咪不知是否受到了惊吓,一直乖巧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泽莱斯笑道,“今早我正在弹琴,突然有一只小客人走到我面前。我想,是琴声吸引它而来的吗?还是女神的恩赐呢?不论如何,这便是我们的命运。” “它与我相遇,便是世间的命运,是从错过的四千五十八次的轮回里独一无二的命运。” “然后,它翻找我的口袋也是命运之一。我就顺从命运的指引赠予了它。” 弗里德将咖啡放在泽莱斯面前。“不就是喂猫么?” “谢谢。”泽莱斯接过咖啡,“同一片风景,会因为看的人不同而生出不同的画作。那么,同一件事,也会因看待的人不同而产生变化。” “你看到的是我喂养了猫,而我看到的则是它穿过许多街道,走过无数人群到我面前,听我吟唱。这就是命运。所以我们成为了朋友。对吧?贝蒂?” “喵”贝蒂凑到泽莱斯的怀里,蹭来蹭去。 萨绮看得一脸羡慕,因为贝蒂从不靠近她,每次她喂食都得将猫粮倒进食盆,然后躲在一旁偷偷看。如果走近了,贝蒂就被会吓跑。 泽莱斯在贝蒂头上摸了一把,对萨绮说,“猫这种动物,很敏感。你的热情可能不过是令自己心跳加快一点,但对它而言,却相当于太阳在朝它靠近哦。” “它害怕靠得太近被烧伤,所以才选择远离。” “来,温柔一点、耐心一点。即使你对它十分喜爱,也请收敛住你的爱意。” 萨绮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温柔一点……收敛一点…… 啊! “软软的”萨绮发出心满意足的感叹。 弗里德看得心痒。“咳……我、我也能试试么?” “这……大概是不行的。”泽莱斯一盆冷水泼了下去。 “哎?哎?!” 泽莱斯伸出食指与中指,比划出抽烟的姿势。“鼻子敏感的人都会远离烟味,更何况是猫。” 弗里德在戒烟与撸猫之间摇摆不定,“算了,可望而不可即也是一种美。”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呢,弗里德。”萨绮刚摸上了贝蒂,心情很好。 “别戳穿我啊,大小姐。” 在他们调侃之时,凯因斯睡醒从楼上下来。 “哟,凯因斯。萨绮已经成功摸到了贝蒂。你要来试一试么?”弗里德夹杂着些许幸灾乐祸的意味,他刚被打击到,需要用同病相怜的凯因斯来自我安慰。 “免了。”凯因斯淡定地说。他淡定地去倒了杯咖啡,又淡定地拿走报纸,坐到他的位置上。 “早安。”泽莱斯也向他打了一声招呼。 “早。” “真冷漠啊。”泽莱斯擦干净咖啡勺,用它轻轻敲着杯边。一边敲着,一边轻轻唱道。 “在那遥远的凡赛尔……开着一家咖啡厅……” 二十六.利维 “厅内住着一只猫……每天都在喵喵叫……” “它向主人问声好……它向蔷薇撒撒娇……” “除了一只大魔王,吓得小猫喵喵叫……” 泽莱斯唱着凡赛尔之夜的故事,虽然歌词很是简单粗糙,意境却很美好。 用简单而平凡的故事编织成浪漫的童话,这就是吟游诗人吧? 但萨绮有话要说,“凯因斯才没有吓贝蒂呢。他虽然看着凶了点,可从没做过坏事。” 岂止没做过坏事,凯因斯每天的行程比正常人还要正常人。早上起来看报纸、看新闻,午后睡午觉,睡醒之后出门散步、或者看书。简直是枯燥到看了都令人乏味的生活。 “哦?那为什么贝蒂一靠近他就瑟瑟发抖?来贝蒂” 泽莱斯将它送往凯因斯的方向,贝蒂立马缩着后颈,原地装死。 萨绮说,“看,没有瑟瑟发抖吧。” “咦?奇怪?怎么没有发抖呢?贝蒂,说,你是不是在与我作对,故意演我?” 泽莱斯刻意靠近贝蒂的鼻子,与之碰了碰。 贝蒂则回以一声“喵~”。 “果然呢那今日份的小鱼干可就没有了哦。” 他像是真的听懂了贝蒂的话般。 萨绮捂着嘴,被泽莱斯逗笑了。 接下来泽莱斯又弹起琴,跟萨绮讲述着更多奇妙的故事。它们有些是童话、有些是历史、有些是泽莱斯自己的想象。但不论是何种篇章,里面的内容都令萨绮心驰神往。 忧愁、矛盾似乎就此远离。轻松、诙谐才是凡赛尔之夜该有的样子。 “诶。完败。”弗里德趴在凯因斯对面,不听叹息。“我离浪漫主义果然还有一条鸿沟啊。” “如果你将自己作品给她看,说不定会得到同样的效果。”凯因斯目不转睛,说道。 “你是在讽刺我的作品看上去很搞笑吗?” “没有。” 弗里德是一位作家,嗯……自封的作家。 至今为止都没有人看过他的成品。 然而这并不妨碍弗里德认为自己是位蒙尘的大作家。真不知道,他那份自信是从何而来。 叮铃—— 怎么回事,又来一位客人? “欢迎光临。本店提供咖啡、甜点、美男。您想要什么?咖啡?甜点?还是都来一点?” 弗里德熟练地将迎客语脱口而出,却发现这次进来的客人也是他认识的。 说认识也不恰当,准确来讲,应该是见过。 在sly闹事的小男孩。 萨绮也认出了他,她示意泽莱斯过会儿再聊,然后凑了过来。 当然,这一动作也让贝蒂暴露在男孩的视线里。它趴在桌上,毛发柔顺发亮。 少年看见此幕,露出了轻微的笑容。 弗里德替他倒了杯果汁。“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男孩恋恋不舍地将实现挪开,喝了口果汁说道,“我……我叫利维,住在福特街72号。” 居住在福特街,却没有姓氏。原来如此,他也是新兴的农场主之一。 “我很喜欢小动物。但是父母都反对我在家里养宠物。” “所以,在捡到艾拉之后,我就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你们发的传单。” 弗里德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您说的艾拉不会是……” 他往贝蒂的方向看去。 男孩点点头,“是,就是它。我还偷偷跑来看了几次,艾拉生活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偷偷跑来看了几次……凯因斯……你这家伙……扣工资!扣工资! 弗里德在心里暗骂凯因斯玩忽职守,嘴上却说,“贝蒂生活得很好,请放心。我们凡赛尔之夜对待委托绝对是以百分之百的心力。就算饿着我们,也不会饿到它的。如果您喜欢它,可以随时过来看望,不用偷偷来。” 顺带买些猫粮、猫咪玩具。帮他省一笔成本费。 当然,这话弗里德可不会当面讲。 谁知利维突然喊起来,“不是的!我不是为了艾拉而来!” “嗯?” 利维喊过之后,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在艾拉之前,还捡到很多被人抛弃的宠物。” “但我是没办法带回家的,所以就用了一个箱子送他们到宠物店,并且支付了一笔寄养费。” 说到这儿,弗里德大致猜到了后续。利维能来偷偷看望贝蒂,自然也会去偷偷看望其他宠物。 再联系他之前大闹sly的事…… “那家店就是sly。我听说他们家是凡赛尔风评最好的宠物店。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放心它们。有主人的宠物与没有主人的宠物是不一样的。我很担心,就算我支付了一次饲养费,sly也没有精心照料它们。” “所以……我就偷偷地溜进去看它们过得怎么样。” 说完这些话后,利维狠狠地吸了一口果汁。他口干了。 而弗里德则趁此机会问,“你是怎么溜进去的?” 利维往后缩了一下脑袋,显出几分心虚。“我是从通风口溜进去的。” 像sly这种贵族宠物店,每天的通风是不可轻视的一环。 毕竟,没有哪位贵族小姐愿意闻宠物的屎尿味,即使那是她们自己的宠物。 所以,sly有庞大的通风体系。店里的通风口,能盖住整个楼层。那样的高度与宽度让一个小孩子爬进去简直绰绰有余。 利维就是从通风口爬进去的,在他行动前,曾多次进入sly探查地形。宠物间的位置早已了然于胸。 他顺着通风口往里爬,逐渐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嗯?什么声音?是什么宠物吗? 那声音像是几种动物混杂在一起的叫声。利维仔细听着,也只能从中分辨出比较熟悉的狗吠与猫叫。 叫声很是尖锐,并且时断时续。 这让利维心里发慌,sly的隔音效果非常好,站在外面的店铺里根本听不到宠物间的声响。而白天他去看望宠物时,它们又保持着安静。因此,利维也不曾想到夜晚的宠物会叫得如此疯狂。 他更加加快了爬行速度。 越往宠物间靠近,狗的叫声就越响亮。 像是在咆哮,又像是在怒吼。 起起伏伏的喊声宛如掀开帷幕前的播音高潮。 利维不断往前爬,不断往前爬。他想确认那些宠物的情况。 然后,在那里他看见了…… 二十七.拒绝委托 骨头。 人。 拿着一截骨头的人。 拿着一截滴着血的骨头的人。 宠物间只点了一盏油灯。油灯的光亮足以令真相显露。穿着兽皮的男人将骨头拿在手上端详着。 他的目光是何等专注,仿佛他看着的不是一块骨头,而是钻石珠宝。 被关在笼内的宠物们都在疯狂吠叫。 汪汪汪汪汪汪—— 喵喵喵喵喵喵—— 呀呀呀呀呀—— 有什么爪子在磨着牢笼。有什么东西撞击牢笼。 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声音越来越响,笼子的颤动幅度也越来越大。 男人随手将骨头一扔,拿起棍棒走向其中一个笼子。 砰砰咳嚓咳嚓——是有什么碎裂的声音。 砰砰咳嚓咳嚓——有什么猩红的东西溅了出来。 男孩不敢看了。他怕再看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喊出声。 他死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任何声音聪明那里流出。 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被发现! 他要平安无事地出去,然后将他们做的一切公之于众! “打着‘爱护宠物’的名头,背地里却干出这种事。”利维怒火冲天。他逃出去了,他说出去了。 可根本没有人相信他!他甚至连宠物间的门都进不去! 萨绮初听闻,也不由捂住嘴。 弗里德倒没被男孩的描述吓到。他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可是……据我所知,sly的名声相当好。” “名声什么的只需要用钱就能买到。”利维说。 “给他们一百万,什么样的罪都能推到别人身上!” “那些贵族们也根本不爱惜自己的宠物!他们将宠物寄放在店里,想起来时看看,想不起来时就抛在脑后。他们连被调换了相同毛色的宠物都没发现!” “所以我要掀开宠物间给他们看!” “你们不是说能替人解决烦恼吗?!你们不是说能替人完成心愿吗?!那就接受!” “价钱什么的都好谈!给我接受!给我把它们救出来!” 萨绮摆手,试图让激动的男孩冷静下来。他尖锐的嗓音不仅令其他人皱了眉头,也让贝蒂不安地窜到角落里。“利维……冷静一点。我们会……” “抱歉,我们不能接受委托。” 弗里德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让利维与萨绮同时瞠目结舌。 “弗里德?” “什、什么?”利维先是呆傻在原地,意识到自己被拒绝后顿时产生如同被欺骗的愤怒感。“为什么?!你们不是说能替人解决烦恼吗?不是说能替人实现愿望吗?为什么不接受?!” 弗里德只是十分淡然地看着他。 利维看见他平静如水的神情,一步步往后退。 “是这样吧……一定是这样……我明白了。” 他喃喃自语道。 “那边那位小姐,也是有sly的股份吧?” “我还看到你和他们的店长在一起聊天。是这样啊,你们也是一伙的……” 利维突然扭头跑出店门。 萨绮伸出手,却没来得及拦下。她失落地将手收回,“弗里德?你不相信他的话吗?” 确实,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突然跑过来嚷嚷当地最出名的商店其实售卖劣质品,任谁也不会相信的吧? “不,我相信。”出乎意料的,弗里德说。 “那么……” “正因如此,才不能接。”弗里德解释道,“萨绮,sly背后站着的不仅仅只是海廉一家。凡赛尔几乎所有有名望的贵族都与它有所牵扯。所以,它才能成为最大的宠物店。” 那背后的势力不是一间小咖啡厅可以解决的。 弗里德这些年经营咖啡厅,虽然总是濒临破产边缘,却从未打过与贵族交易的念头。身份如同鸿沟,那些世代统治着凡赛尔的贵族们是什么嘴脸,弗里德早已领教过了。 萨绮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是西里斯家的大小姐,即使是不被宠爱的大小姐,处境也比弗里德要好的多。“……我也明白……但是……” 她有些沮丧,凡赛尔曾是萨绮心目中的圣地,可如今凡赛尔的居民却告诉她这块圣地与安都没什么不同。 “等等,我只说不能接受委托。为什么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脸?” 诶? 萨绮重新抬起头,弗里德正看着她。 不接受委托的意思不就是不管吗?可弗里德勾起的笑意却说明不是这么回事。 弗里德一边用食指转着圈,一边说道,“凡赛尔之夜拒绝委托,因为不想得罪贵族们。利维也只是调皮的,受到某人雇佣去破坏别人店铺声誉的普通小孩子。” “我们都没有想过找sly的麻烦。” “我们作为普通人每天认认真真地工作,商店的内幕什么的与我们无关。” 泽莱斯也饶有兴致地插入进来,“你是说……” “可如果我们的大小姐在散步的时候不小心跑到陌生的地方,又不小心发现了其中隐秘,那就是偶然,是运气。绝对不是故意的!” 萨绮灵光一闪,“啊!不好意思!我迷路了!” 泽莱斯噗嗤笑出声,“真是有够蹩脚的理由,是什么样的迷路能迷路进别人家的店铺里。” 弗里德大脑有一瞬间的短路,他认真地思考,“对哦,得是什么样的迷路呢?” 他们同时叹了口气。这理由骗小孩都不太够。 “如果说我贪玩?” “贪玩到跑到一个黑灯瞎火的只有笼子的地方?” “为什么不可以?” “可以是可以,但不会有人信。” “我喜欢动物,于是溜进去看宠物。” “西里斯家的大小姐完全可以在营业时间正大光明地进入宠物间看。” 萨绮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个恰当的理由。“就算被一口咬定是故意的我也认,反正我是西里斯家的大小姐,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不行。”弗里德立刻拒绝,凡赛尔的贵族不会拿萨绮怎样,西里斯家的小恶魔可多了十足的借口。 “喵~” 这一声有如天籁。原来小捣蛋至小可爱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弗里德、萨绮、泽莱斯三人一齐转过头,盯着声音来源。 “我好像想到办法了。”萨绮喃喃自语。 弗里德也以同样的语气回答,“我也是。” 充足的、完美的、难以戳穿的理由不就在他们面前吗?! 二十八.制定计划 “贝蒂~来帮忙嘛~”萨绮围着小可爱,露出期盼的微笑。 可惜小可爱完全没有眷顾众生的意思。它嫌弃萨绮吵,扭头就走。哪知刚一换方向,又有只两脚兽挡在前方。 “贝蒂~我的好贝蒂~你也算半个凡赛尔之夜的员工,怎么能成天白吃白住呢?” 如果贝蒂可以说话,那它一定会申诉道你不是收了一大笔饲养费么! 但它不会说话,并且只能任自己被围攻。 其实他们想出的理由很简单。咖啡店里的猫不小心溜出去了,萨绮为了抓到这只猫不小心闯入宠物间。 “守卫怎么办?” “出来之前故意制造出声响。” “为什么是萨绮去?”弗里德问。 “我也可以一起去。以帮忙找猫的理由。”泽莱斯说。 “为什么我不能去?”弗里德又问。 “因为你没有后台。”泽莱斯毫不犹豫地补了一刀,“我跟萨绮如果被发现擅闯都不会有实质性的伤害。可你很有可能被送上法庭。” “你说的真有道理啊……”有道理到弗里德快哭了。 他略带遗憾地说道,“明明是凡赛尔之夜第一次集体活动,店长却不能参加。唉,命运便是如此喜怒无常。” 泽莱斯一愣,“凡赛尔之夜第一次集体活动?” “是啊。那边的小哥,本店现在招收兼职,请问你有兴趣当一位驻店歌手吗?” “歌手?”泽莱斯又笑了。吟游诗人虽然会唱歌,可歌手这个名头怎么听都不像同一时代的词汇。可他还是问,“老板,您开出的工资多少?顺带一提,我现在的工资可是一万金镑每周,包吃包住,另有补贴。” 弗里德顿时后悔。“这个……” “算了,我答应。”泽莱斯又道。他立场转变之迅速有如雷霆。 “我最近很缺灵感。灵感枯竭的滋味让令我如同置身荒漠。但凡赛尔之夜却让我感到了久违的……故事的气息。” 弗里德刚扬起笑容,就听泽莱斯说道,“有句话我先说在前头。我是拒绝加班人士。只要是下班时间,任你发现天雷地火,我都不会上班的。” 弗里德右转头,问萨绮,“我们有工作时间吗?” 萨绮回答,“没有啊。因为根本就没有客人嘛。” 弗里德的心又被戳了一刀。突然萨绮拍了一下手,“我们都没有问过凯因斯。” 对啊,凯因斯呢? 他们下意识往凯因斯的座位处找人,只找到了空空荡荡的咖啡杯和一沓报纸。刚才讨论的太激烈,他们都不知道凯因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还是同为眷者的泽莱斯说出了凯因斯的去向,“他刚才上楼了。” “不用告诉他吗?”萨绮问。 弗里德很了解凯因斯的脾气,“不用。如果有生命危险,他会赶过去的。” “……” 凡赛尔之夜没客人的原因又多了一条。 原因之一的弗里德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他还在为第一次集体活动取名。“嗯……作为我们凡赛尔之夜的第一次集体活动,它十分具有纪念意义。就叫捉迷藏大作战怎么样?” 萨绮赞叹,“好名字。” “……”泽莱斯有苦说不出。 “捉迷藏大作战第一步,勘察地形。我们需要先拿到sly的完整地图,找出宠物间、通风口的位置。然后制定详细的潜入路线。” 见弗里德和萨绮讨论火热,泽莱斯只能无奈打断他们的对话。“慢着慢着。欲速则不达。” 两道询问的目光投来。 泽莱斯说,“在行动之前,我们需要做些准备。” “我们不正是在做准备吗?”萨绮问。 “不。萨绮,你还不清楚自己能力是什么,对吧?” “能力?” “每一位眷者都拥有特殊能力。你也不例外。” 泽莱斯一提,萨绮倒是想起自己眷者的身份了。可这与他们的作战有什么关系? “我之前就想提这件事。萨绮,你需要学会运用自己的能力以及实战训练。这次是一个实战演练的好机会。” “诶?”萨绮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还是没理解泽莱斯怎么会突然提“实战演练”的事。 只见泽莱斯突然正色,萨绮还是第一次见他板着脸的样子。 他严肃道,“眷者的世界是极为危险的。” “我们对普通人的戒律很严明,可对同样是眷者的规矩就很松懈。事实上,长老们在一定程度内鼓励眷者之间争斗。” “所以,一旦踏入眷者的世界,就要时刻小心。说不定哪一天,正在喝茶的你就被卷入某起事件中。为此,逃跑的功夫必不可少。” 而后他缓和了语气,“萨绮,你可以不去阿尔贝托,但你需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 泽莱斯说着,右手一挥便掷出咖啡杯。 萨绮下意识用双手挡住脸。咖啡杯擦过她的脸颊碎裂于地。 弗里德哀嚎地跑过去蹲下。 “你的身体素质已经得到强化,可你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仍是普通人的反应。这很危险,不论是对于你自身,还是对于其他人。如果你的能力是破坏型的,那在危机之时你可能就会无意识杀死令你感觉到危险的东西。” “而且,如果不了解自己的能力,也会很容易被其他眷者试出来。” 泽莱斯柔声道,“萨绮,你可明白?” 萨绮其实还没弄清楚眷者与普通人的差别,她成为了眷者之后的日子跟绑架前几乎一样平静。泽莱斯口中诉说的种种争斗都与她相去甚远。 可萨绮明白泽莱斯也是为她着想,因此她顺从地点点头。 “那么,从明天开始,我会做你的指引老师。弗里德,你也别哭了。咖啡杯的钱我会赔偿的。另外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泽莱斯说。 弗里德捧着心爱的咖啡杯,委屈地问,“准备什么?” “以后我们会破坏更多东西。”泽莱斯笑得一脸清爽。 于是,在弗里德的心痛、萨绮的期盼与泽莱斯的恶趣味下,捉迷藏大作战又额外增加了一道任务。 希望……大作战能顺利成功。 神啊。 二十九.眷者的基本理论 第二天吃过早餐,泽莱斯果然为萨绮讲解了眷者的基础知识。 弗里德搬来凳子,正大光明地偷听。 “我们就从最基本的理论开始。” “眷者的全称为神眷者,意为神明眷顾之意。我们都是接触过神水而安然无恙的幸运儿。从神水得来的力量便称为神力。当然,这个称呼说出去有点羞耻,所以我们一般简称为力量。” 弗里德想象了一下某位眷者打斗到一半,突然大喊自己神力不够的场景。真是……有点搞笑。 “成为眷者之后,力量便是你的一部分。你可以将它当做手脚使用。比如,我想拿起这个杯子。”泽莱斯拿起桌上的咖啡杯。 “就是本能。新生的婴儿从翻滚到爬地再到行走,就是本能运行的过程。” “因此,你要明白。使用力量首先脑海里要产生‘我想使用力量’这样的念头。而对于力量的运用,就是给上面那句话增加修饰语的过程。” 泽莱斯将咖啡杯放回原位,对萨绮说,“你现在对着这个杯子,做出一些想象。不论什么想象都可以,一个一个尝试。” 萨绮便盯着咖啡杯。旁边的泽莱斯继续说道,“一般的能力,都是有对象的。比如说攻击型能力,我的雷鸣枪就是攻击型能力。其实我不需要枪也能发出雷电。” 泽莱斯对着地面一指,雷鸣炸响。 弗里德哀嚎,“我的地板!” “雷鸣枪其实是我力量的聚合体,我的能力让其更加锋锐,具有穿透力。本质上是对物质的破坏。如果我使用能力,我需要先选择一个对象。”泽莱斯又用咖啡杯举例。 “我需要先选择,用力量去破坏它,还是附着它。如果我选择附着……” 一丝丝电光从泽莱斯右手上出现,又迅速包围了整个杯子。普通的咖啡杯顿时电光闪闪。然后“嘭”碎裂了。 泽莱斯无视弗里德心痛的目光,甩了甩手。“不是神器的物品就是容易损坏。不过这样一来,你应该更容易理解一点。” 萨绮点点头。 “能力有很多种,除了破坏型,还有辅助型。治愈、净化、探测、传送……也是以某个人或者某个地区所展开。” “另外还存在一些特殊型的能力,预知、计算、模拟……这些能力也需要对象,只不过对象未必是拥有实体的东西。” “所以想要知道自己的能力是什么,只需要换对象一个一个尝试就行。慢慢来,不着急。” 原来如此,萨绮也是头一次上眷者的课程。你不能指望凯因斯去教她。 于是,在泽莱斯的监督下,萨绮开始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尝试。 首先……破坏型的能力。 我要破坏它。萨绮心想。 咖啡杯没有任何变化。 她不免露出失望之色。萨绮其实是希望自己能有类似于泽莱斯的能力。那样的话,就不需要总麻烦别人了。 一旁的泽莱斯注意到她的神色,笑道,“很失望?刚刚想的是什么能力?” “破坏型的。”萨绮如实答道。 “哦娇小的躯体里却藏有巨大的梦想吗?”泽莱斯说,“萨绮,你认为什么样的能力才是最强的能力。”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能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一掌翻云、一掌覆雨。 但泽莱斯既然提出了,就意味着眷者的世界与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其实呢……破坏型的能力是很强,也是能肉眼可见的强大。但是,在阿尔贝托,破坏型能力的眷者地位却很低。像我,只能做苦力活。” “泽莱斯已经很厉害了啊。”萨绮说。 泽莱斯也坐回椅上,随意说道,“我?离厉害还早着呢。现在眷者里公认的最强是阿尔贝托的首领,贝篱大人。” “贝篱大人的能力是感知。他不仅能感知到他人肉体里的细胞,也能与天地相呼应。再加上贝篱大人修习剑道,他的剑阵可谓无人能敌。” 泽莱斯轻咳一声,弗里德意会地给他倒了杯咖啡。 “然后贝篱大人以下,是诸位长老。共七位。真讲起来有些太长,所以我就先挑一些说。” 不,还是别简略得好。弗里德心想。反正咖啡厅没有客人,多讲一点也不会影响生意。 “芬里尔长老。嘛,名字虽然与魔狼一样,其实是个十分随和的女人。她的能力是治愈。” “雪曼长老的能力是禁律,用另一种说法即是言出法随。审判庭就由他掌管。” “希瓦长老的能力是预知,他能够预知未来,并在一定程度上干涉命运。” “如何?是否与你想象得不同。” 萨绮点头,“嗯,许多神奇的能力。那你之前提到的卢卡大人呢?” “真亏你记得住。”泽莱斯也没想到自己随意提到的名字萨绮还记得。“不过很遗憾,卢卡大人不是长老。” “他的能力是火焰。我不是说过,破坏型的眷者地位都是很低的。” 泽莱斯反复提到地位问题,从他的表情上倒是看不出本人对此有什么意见。 萨绮也问,“为什么?” “原因有两个。”泽莱斯竖起两根手指,“一,破坏型的能力太常见了。俗话说物以稀为贵。二,因为雪曼大人的禁律。” “若无特殊原因,眷者不得伤及普通人,不得给予普通人损失,不得干扰正常的社会秩序。所以我们的力量也就只能拿去表演杂技。现在可是和平时代啊。” 泽莱斯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一时间弗里德与萨绮都无法消化完。不能对付普通人,那应对眷者呢? 联系到泽莱斯之前曾提过阿尔贝托鼓励眷者争斗,那一场战斗内,破坏型的眷者不是获胜可能性更大吗? 另外,如果破坏型能力的眷者数目较多,他们又为何对现有地位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呢? 萨绮似乎有些理解泽莱斯劝说她别去阿尔贝托的理由了。 而弗里德则想到另一件事。他喊道,“凯因斯,你的能力是什么?” 凯因斯没有理他。 但从弗里德得到的信息来看,凯因斯用刀,战斗力、破坏力都数一数二。怎么想都是破坏型。 所以难道凯因斯是受不了被当打工仔,才逃到凡赛尔当个小魔王的? 三十.萨绮的能力 “休息时间结束。我们继续练习吧。”泽莱斯让开身位,留下足够的空间给萨绮。 之后萨绮又尝试了许多种类,治愈系……不是。特殊系……也不是。 反正书上能够作为主角的能力一个都没有。 “果然……我不是女主角呢。”萨绮沮丧地说。 “你会是我诗歌里的女主角。”泽莱斯安慰她。“不用在意。我们才试了很短时间,说不定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能力呢?” 萨绮打起精神,“谢谢。” 那么……她究竟是什么能力呢。尝试了数十次的萨绮已经想不出还剩下哪些。 所以,她的思绪开始放空。不去渴望有哪些能力,而是……不管是什么能力,请你对着它显现吧。 诶? 诶? 发生了什么? 萨绮突然出现在咖啡杯的位置上,而咖啡杯由于她的条件反射被一脚踢了出去。 “啊!我的咖啡杯!” 弗里德,这你可就错了。咖啡杯明明是萨绮重新购买的那套。 不过本人目前没有心思去挑弗里德的刺,萨绮还站在餐桌上,目光茫然。 然后她忽然反应过来,如此实在不雅,便又羞涩地攥住裙边,不断寻找着跳下去的合理位置。 泽莱斯阻止了她,“眷者的礼仪与贵族小姐的礼仪略有不同。拥有破坏型能力的女士不在少数,难道她们战斗时还要在意自己的裙摆吗?” “唔。”萨绮小心翼翼探着别人的目光。泽莱斯的眼神是温和鼓励的,弗里德正忙着打扫心爱的咖啡杯遗骸,凯因斯在看报纸。 根本没人在意。萨绮突然觉得好像自己矫情了点。 泽莱斯思考了一瞬,“嗯……是类似瞬移的能力吗?不知道可不可以穿墙而过。萨绮,试试。” 他一说,萨绮又蒙了。“穿墙?” 她犹豫地望向墙壁,如果不能穿墙,刚好撞上去怎么办? 想到自己有可能一头撞墙,还是自己撞的。萨绮就…… “不用担心是否会撞墙。谁都会有摸索期。”泽莱斯说。“我第一次练习的时候,自己将自己劈进医院了。” “所以,没有什么好怕的,这是为了变得更强。成为眷者的第一步就是从受伤开始!你们!也不许嘲笑一位勇敢的女士哦!” 弗里德急忙捂住嘴,从里面漏出断断续续的话语。“啊——绝对不会笑的。绝对——噗——哈——不会笑。” 萨绮表示自己并不想出丑。至少不想让弗里德看到! 她鼓起勇气。“我要尝试了!” 真的不会撞墙吗?萨绮闭上眼,可想象中的撞击并未到来。她还站在桌上,没有动一下。 有些尴尬。 泽莱斯一手撑着下颌。“睁开眼睛。” 萨绮睁开双眼,心里默念想要穿过墙壁。可依然没有反应。 “唔……能跳到墙壁上吗。双眼要看着你决定的落点。” “我试一试。”接连两次失败,原先的尴尬气息一扫而空。萨绮抛开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专注于运用自己的能力。 “啊——” 萨绮确实有一瞬间闪到了墙壁上面。可下一秒,她便由于失去落脚点而摔了下去。 虽然落点并不高,可萨绮还是闭上眼,等待痛楚降临。 诶?疼痛并未传来。 泽莱斯接住了她。淡蓝的眼睛温和又柔软,“看,不会进医院的。” “……谢谢。”萨绮小声地道谢,脸颊微红。 “继续练习吧,安心,我会一直看着你。不会出事的。”泽莱斯承诺道。 “……嗯。” 真是一个……如童话里王子般的人。 弗里德一脸兴味地左瞧瞧右瞧瞧,悄悄摸到凯因斯身旁。“凯因斯,你再不出手,公主殿下就要被骑士抢走了哦。” 凯因斯给了他一个眼神。 “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可以自己出手。” “我又不是眷者,也不是王子。出什么手?” 而凯因斯已经沉迷于报纸,不理他了。 你就跟报纸过一辈子好了。弗里德心想。 而另一边的萨绮在多次移动之后,身体开始摇摇晃晃,眼神迷离。“诶?泽莱斯?你怎么变成好多个了……” 泽莱斯无奈道,“是你练习太多次了。精力跟不上。今天我们就到此为止。” “好……” “明天开始,跟我一起锻炼身体。” “好……啊?锻炼?不行!” 即使脑袋里迷迷糊糊,萨绮也果断拒绝了锻炼的邀约。 泽莱斯笑了几声,“哈哈哈,果然公主殿下都会很在意身材啊。安心,不会练出一身粗壮的肌肉。眷者里有很多女孩子,她们研究出属于女性的锻炼方法。我保证公主殿下会越来越美丽。” “哦……”听到不会锻炼出一身肌肉,萨绮才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接下来,该考虑午餐了。”泽莱斯说。 之前只享用过咖啡和面包,这还是泽莱斯第一次在凡赛尔之夜正经吃饭。 泽莱斯觉得弗里德做出的甜点、面包味道都不错。想必其他菜品也同样值得期待。“弗里德,今天的午餐有哪些?” “咖啡和面包。”弗里德回道。 泽莱斯笑容僵在了脸上。“不能……换点口味吗?” “比如?” “烤鱼?” “你来生火?” “不是有一个烤箱。” “那是用来烤面包的。” “能用来烤面包,也一定能烤鱼。” “你确定?” 泽莱斯与弗里德面面相觑。 “……” “……” 泽莱斯有些震惊,“你会点心,却不会做菜?” “我会做甜点不代表我会烤鱼啊。” 弗里德拍了一下脑袋,“我记得厨房里还有通心粉。真是的,大小姐一睡觉,我们连午餐都要头疼。” 泽莱斯不赞同地说道,“竟然让一位淑女做饭,弗里德,你的绅士风度呢?” “不然你来?” “……萨绮来之前呢?你们吃什么?” “咖啡、面包、甜点。” “没有考虑过进修厨艺?” 弗里德深深叹了口气,深沉道,“厨艺这种东西……需要天赋。” “凯因斯呢?” “你敢让他下厨?” 泽莱斯从厨房里探出头,看了凯因斯一眼。在他收回目光后,也跟着弗里德叹气。 “确实。看上去就像不会做饭的样子。” 泽莱斯一边啃着通心粉,一边想明天的计划还是推到午后吧。 三十一.劝解 吃完饭后,弗里德先行推开门。 “你要去哪儿?”泽莱斯还苦着脸,逼迫自己咽下通心粉。 “去sly看看。我有点担心利维。” 那个倔强的少年肯定不会放弃。而在求助被拒绝后,他更不会相信大人。所以弗里德猜,他一定会独自前往宠物店,妄图寻找证据。 “老好人。”凯因斯说。 弗里德笑了几声,便离开了。 等他脚步声走远后,泽莱斯才收敛笑容,对凯因斯说道,“我们聊聊?” 凯因斯将餐碟送进厨房,漠然道,“我没有可以跟你聊的东西。” 泽莱斯靠在厨房门边,“可我有许多疑问。” “好奇心会害死猫。” “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在阿尔贝托登记过。”泽莱斯对凯因斯的警告充耳不闻,“如果登记过,你是怎么避开禁律的。如果没有登记,你又是怎么学会运用力量的?” “一般而言,野生的眷者都会像萨绮那样手足无措,可你显然不是。你不仅对眷者的知识很熟悉,还对阿尔贝托很熟悉——咳——” 泽莱斯的问话被掐断在喉咙。厨房里放置的玻璃杯由于突如其来的冲撞而摇晃几下。电灯也摇摇欲坠,隔了许久才重新安静下来。 凯因斯的手掐在泽莱斯脖上,那绝非是撸猫或是洗餐碟的力道。泽莱斯的脖子很快被掐成青紫。 他再也维持不住笑容,因为死亡的阴影正逐渐蔓延。 泽莱斯看到凯因斯的眼里也是一片漠然。他以为自己已经融入了凡赛尔之夜,也以为凯因斯是个面冷心热的少年。可事实证明,他错了。 自己的生命在凯因斯眼中与黑猫没什么区别。 凯因斯对泽莱斯熟视无睹仅仅因为他是弗里德新雇佣的员工,而他忍耐贝蒂的理由也是同一个。 “你误会了一件事。”凯因斯说,“我没有耐心,我也不想陪你们玩伙伴游戏。” “咳——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留在凡赛尔之夜?” “没有为什么。”凯因斯说,他松开了手。泽莱斯便半跪于地板上,捂着被掐出的印记轻微咳嗽。 他害怕吵醒萨绮,所以整个过程都没想过动用雷鸣枪。 当然,结果可能不会有什么改变就是了。 凯因斯……他到底是谁? 泽莱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却再没有勇气问出口。 …… sly的生意并没有受到风波影响。 贵族们牵着自己的宠物站在货物架前,有模有样地问着商品质量。灯光打在商品玻璃上,将摆在货物架上的产品更为夺目高档。 高档的商品、摇尾巴的宠物与微笑的贵族一同演绎出和谐的情景剧。但利维却能看到那华丽舞台下埋着的骸骨。 他躲在树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商铺。周围人对他指指点点,可他丝毫不在意。他只是担心自己又会被扔出去。 在上次的闹剧后,店铺主人又雇了两个保镖站在门前。他们矜矜业业,至少利维等了半天,都没见他们离开。 终于,男孩鼓起勇气,咬紧嘴唇,打算再闯一次。 突然他的衣领被谁揪住往后拉。 利维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连忙喊道,“放开我!” 他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又被一只大手给按住了。 “老实一点。” 利维分辨出声音。他大力地拍在别人手上,转身怒视。 弗里德缩回手,对着它吹气。“你就不能小点力气?” “我对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利维瞪大双眼,气鼓鼓的。显然他还在为那天的事情耿耿于怀。 “确实,像我这种机智聪慧的人跟愚蠢野蛮的小孩没什么好说的。” “你骂我蠢?” “难道不是?”弗里德蹲下身,一把揽过利维肩膀,指着sly给他看。 “你看。你只要一过去就会以‘扰乱市场’罪被送往警局。根本不会有人听你的胡话——别瞪我。在拿不出证据前,没人会相信一个小孩子。” 谁知利维却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不是没人相信。” “……” “只是他们不在乎。” 弗里德认真地回道,“那你就算找到证据,也无济于事。” 他们坐到了sly对面的咖啡厅内。这个咖啡厅可与凡赛尔之夜不同,到处透露着有钱的气息。 玻璃餐桌配上真皮沙发,旁边还有金鱼瞪着大眼看他。 如果不是利维提出请客,弗里德是绝对不会坐上去的。 他对面的小孩红着眼睛点了份果汁,负责点餐的服务员却全当没有看到。 “他们都是这样。”利维透过窗户,望向生意兴隆的宠物店。“我跟母亲说的时候,母亲也只是回答‘寄养的宠物死了,店家只要给予顾客满意的赔偿就行。所有的商店都这样。’她根本不会意识到她口中的‘商品’是一个生命。” 弗里德左手撑着额头,也望向sly。“可让你心痛的是,那些宠物的主人正是抱有同样想法。” 利维双手捧着果汁,“他们也只是将爱宠当做玩具一样。喜欢时捧在手心,不喜欢就扔进垃圾桶。” “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你该想到,它们好歹还能被人捧在手心,而不是送进屠宰场然后被端上餐桌。” “我明白。”利维神情低落,“只是看着它们,我就会不自觉地想。父亲母亲爱我的时候,会给我一切。而当他们不爱我的时候,我也会像那些被分尸的宠物一样吗?” 弗里德愣了一瞬,才组织起语言。“可你是人,它们是宠物。它们与人类处于不同的食物链层,也无法用语言交流。所以当它们强劲时,它们是支配者。而等它们弱势时,它们便是被支配者。但你明显可以跟父母交流,也可以跟他们表达爱意。不是么?” 利维显然没有被安慰到。 弗里德继续劝解,“而且,爱是需要双方共同维持的情感。没有人会受得了一直付出的爱。当他们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就会痛楚。利维,当你完成课业希望父母给予赞赏时,如果最终得到漠视,你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不要去爱的念头呢?” 利维想着自己一直以来的经历,若有所思。他正等着弗里德继续往下说,却发现对方眼睛停留在某处。 “怎么了?” 弗里德一瞬间回神。“不,我只是看到了一个人。” 不会这么巧吧? 三十二.急转直下 弗里德很快回归原样,专心做起了利维的心理辅导师。 小孩子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在弗里德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多跟父母沟通后,利维总算不红着眼了。 他其实大致也猜得到利维与宠物共情的原因。 利维不是贵族,却拥有相当丰厚的零花钱,可见其父母手里不是有工厂就是有田地。而不论哪种资产,都会占用他们相当多的时间。用于经营的时间多了,分给孩子的时间也就少了。 所以利维才会产生“父母会不会爱我”,“他们是不是嫌我碍事”诸如此类的情绪。 面对这种安全感缺失的孩子,就要通过外人来强调父母对他的爱。 弗里德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利维才重新露出笑容来。他恋恋不舍地望着宠物店,也不知放弃了揭穿计划没有。 可弗里德却没有心思在利维身上了。 他心里想着另一件事。就是他刚刚看到的人。 那个男人身体壮硕,穿一身兽皮制成的衣服,皮肤被晒得黑黄,走路风风火火还垂头。 与福特街的风格一点也不匹配。 而这与弗里德的记忆并不冲突。因为那个男人本是斯特街的一员。 安德鲁。 凯因斯拜托他寻找的人,竟然出现在sly。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弗里德迅速回到咖啡厅,“凯因斯,你一定想不到我在sly见到了什么人。” 凯因斯微微昂首,示意弗里德继续说下去。 “安德鲁。”弗里德絮絮叨叨地跟凯因斯讲了他下午的事。“我看到他从sly的店里出来。安德鲁绝对负担不起那里的价格,所以我想他新工作的地点就在那里。太巧了。” “也许……不是巧合。”凯因斯说。 “不是巧合,难道还有谁故意安排的?谁这么神通广大,能猜到我们去福特街发传单,又能猜到我们接到利维的委托?还有谁能知道安德鲁太太拜托你找她儿子?” 凯因斯一成不变的脸色却是变得难看起来。他一跃而起,跑出咖啡厅。 弗里德本没当回事的心也沉了下去。他使劲力气跟着凯因斯,“凯因斯!发生了什么?” 凯因斯却是一把抓着弗里德的手臂,加快速度。弗里德被拎在半空,整个人头晕目眩。 几秒之后,他才久违地与大地贴近。弗里德还捂着额头吐了几口,抬头却发现他们到达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气味……是斯特街。 凯因斯神情肃穆,他幽绿的眼睛在月光下发出不详的光。被他周身气息影响,弗里德也收起玩笑脸,一同望向那个房子。 那是一个破旧的房子,小院里的杂草逐渐爬上篱笆。果篮倒在地上,烂掉的水果吸引来众多苍蝇。 但是……苍蝇的数量未免太多了些。还有,乌鸦也会盘旋于一两个水果之上吗? 门上的锁没了踪影。所以外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 苍蝇盘旋于耳边,挥之不去。更为劣质的腐味让工厂排放的浓烟都显得清新可人。女人的尸体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吊在床板边。她的上半身还紧挨着床板,下半身却贴着地面。她的双手还摊开在两侧,手指紧紧抓着木板。蠹虫在她的身体内钻来钻去,它们吃掉了女人的内脏,又从眼眶处爬出。 “妈——” 弗里德的身体被大力甩开。是安德鲁,他回来了。 痛苦的男人怀抱着母亲的尸体,虫子爬到他身上,他却恍若未见。他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拥住母亲的头颅,一边哭着一边喊着母亲。 为什么……母亲会死呢? 她可能因为年迈而死,可能因为跌倒摔死,可能因为行动不便饿死。她可能因空气里的毒气而死,可能因积劳成疾而死,可能因思念儿子而死,也可能因与人争执而死。 在这个时代,让一个年迈的平民妇女悄无声息死去的方法太多。多到安德鲁自己都不知道该恨谁。 他只能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他只能恨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些无聊的事情而久不归家。 “平民的尸体连端上贵族餐桌的资格都没有。没有人会在意你们,也没有人会同情你们。” 那个人的话如诅咒般不断回响在耳边。安德鲁放声痛哭,既为母亲,也为自己。 “安德鲁——”弗里德想去安慰他,却被凯因斯止住了。 他几乎被强硬地带出屋子。 “凯因斯。”弗里德不赞同地喊了一声。 “留下你又能做什么?”凯因斯一句话成功咽得弗里德无言以对。 他跟安德鲁只是见过几次面,论关系还比不上凯因斯。可是真的要放着安德鲁不管吗? 不详的气息萦绕在弗里德心头。从他看到安德鲁那刻起,事情就有些不对了。 “如果我们没有去找安德鲁——” “结果不会有什么特殊变化。”凯因斯说,“区别只在于安德鲁太太的尸体是好看点还是难看点。” 没错,他们都不知道安德鲁会何时回家。就算今天不来,明天、后天、一个月后……尸体也不会凭空消失。 “要是我上点心就好了。”弗里德呢喃道。“如果我早点找到安德鲁,让他回家照顾亲人。可能安德鲁太太就不会……” “她迟早要死。安德鲁太太的身体并不好。” “可至少她能在自己儿子怀里死去。”弗里德一怔,“凯因斯,为什么你会突然过来?” 弗里德的眼睛不断晃动,不可置信地盯着凯因斯。 在最初的变脸后,凯因斯又回到了那个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凯因斯。简直是侦探见到凶手而得到了印证般。 “我猜她会死。” “为什么?” “因为安德鲁得到了sly的新工作。” “所以我才问为什么!” 面对弗里德的质问,凯因斯轻叹了口气,直视他说道。“你没有猜到吗?安德鲁能拿到新工作,因为我认识他,因为我亲近他的母亲。而他因为拿到新工作,所以长时间无法回家。因此错过了母亲死去的时刻。” 凯因斯很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没有什么凶手。只是不幸的巧合。” 说完,他便打算打道回府。弗里德突然问,“凯因斯,你在庇护谁?是那个梅塔梅尔?阿芙罗狄么?” 凯因斯脚步一顿,回首说道,“你错了。弗里德。我在庇护你。” 三十三.警告 这晚凯因斯没有回凡赛尔。 当他想隐匿踪迹的时候,谁也别想找到。 弗里德对着窗台唉声叹气,连回来的萨绮和泽莱斯都没有注意到。 萨绮与泽莱斯对视一眼,问道,“怎么了,弗里德?” “只是有点伤心而已。”弗里德回答。 “伤心?” “不用在意。每个男人都有上天赐予他磨砺的时候。对了,萨绮。” “是。” “你还记得是谁绑架你的吗?”这个问题弗里德一直没有问。因为他清楚知道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可现在他悲哀地想,再不问他可能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萨绮眨眨眼,一手抵在额旁认真回忆。之后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尽力描述起案发时的场景,“当时我坐在后座上,突然车嘭得爆炸。我被炸晕了。醒来之后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你和凯因斯。” 也是。当时的萨绮还是一个普通人。以案发现场来看,她还能完好无损已是体质特异。 “后来塞蒙没有跟你提到凶手的身份?”弗里德又问泽莱斯。“你的上司有给你安排新工作么?” 泽莱斯一头雾水,“完全没有。他只回复加强监督就结束了。” 萨绮也附和道,“塞蒙也完全没有跟我再提绑架的事。” 眼见弗里德抑郁难消,泽莱斯双手抱胸,对他说道。“弗里德,以前我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士兵在战败之后担心自己被敌国国王抓走处刑,他躲在地下,仔细聆听着头顶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没有断,士兵也一直没有勇气出去。终于,他饿死在地下。但地面上的城池已被新主人占领,那些来往的脚步声是敌国国王下令重新建设城池后工人的脚步。他从未被敌国国王记住。对方甚至不知道地下有个逃兵。” “你想说我是自作多情?” “我只是想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泽莱斯笑得没心没肺。那是基于自身实力的自信。 有时弗里德在想,眷者对案件不追究的大心脏是否也跟他们拥有的力量有关。那些盘旋于自身周围的阳谋阴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患了一场小感冒。 明眼人都清楚萨绮的绑架、凡赛尔的神水背后大有文章。可他们都不在意。天天记挂在心上的反而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弗里德也想学着凯因斯那样顺其自然,可他做不到。因为他没有力量,他害怕自己会突然死去。 如果他也能拥有力量…… 不不,怎么能抱有这种想法。弗里德使劲晃头。 这下泽莱斯是真的满脑子疑惑了。 “对了。泽莱斯,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谁?” “梅塔梅尔?阿芙罗狄。” 泽莱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无奈地伸手叉腰,“你可知道这是一位公爵的名号。”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男性,我还知道他经历过铁血政变,我也知道他是一名画家。可我想知道一点其他的,嗯……属于守序者的秘闻。” “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眷者?” 泽莱斯将弗里德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你希望他是,还是不是?” 泽莱斯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一点攻击性。萨绮见状,轻轻拉扯着他的袖口。“泽莱斯。” “萨绮,有些事情提早说清楚为妙。”泽莱斯正色道。 他解开自己领口的纽扣,让自己青紫的喉咙暴露在二人面前。弗里德与萨绮纷纷表露出震惊的脸色。泽莱斯咽喉处的印记像是恶魔伸出魔爪,用烙铁刻于其上。 泽莱斯在一分钟后,又慢条斯理地扣上纽扣。“这是凯因斯给我的。” “凯因斯?!” “为什么?”萨绮无法理解。 “因为我令他不快。”泽莱斯说,“我知道你们很难理解,可这就是眷者的世界。凯因斯比我强,所以当我惹怒他的时候,他就会向我出手。” “我总是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由就在于此。因为我根本不清楚背后的人是否比我强,又是否会杀死我。” 他又看着弗里德的双眼说道,“弗里德,你很敏锐。可你不能将敏锐的观察力用在眷者身上。普通人会遵守法律,那是因为个人的力量敌不过警局。然而一个经过训练的眷者可以轻而易举地毁灭一个城镇。到那种程度时,法律、规则就无效了。弗里德,我们对普通人忍让,不是害怕普通人,而是害怕给我们设下禁律的雪曼大人。如果我比雪曼大人强,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杀死你。” 凡赛尔之夜的夜晚被阴霾笼罩。三人一时无言。 过了几分钟,泽莱斯才缓和语气,说,“至于阿芙罗狄大人,很抱歉,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这在安都不是什么秘密。” “有关于他的传闻,我也听过一些。除了他的画作和爵位,更出名的是美貌。” “美貌?”弗里德已数不清今天自己被震惊多少次了。 泽莱斯点头,“对。美貌。不过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他。只是听说,与阿芙罗狄大人见面的人都会拜倒在他的膝下,就此沉沦。” “这么夸张?”难道阿芙罗狄是一座纯金的人型雕像? “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清楚。”泽莱斯摆手,“毕竟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萨绮的好奇心被勾起,“国王陛下也沉沦了吗?跟墨涅拉奥斯一样?” “不知道。我也没有见过国王陛下。如果他也迷恋阿芙罗狄大人,那我们就只能祈祷阿芙罗狄大人不是海伦,不会引发战争了。” 弗里德仿佛听了个童话故事,略有不满地抱怨,“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没办法啊。”泽莱斯又一次强调着自己打工仔的身份,“我只是被压榨的普、通、员、工。连踏入王宫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能见到传说中的国王陛下和公爵大人呢。” 就连身为大贵族的萨绮都没见到一次,泽莱斯与那两位见面的难度可想而知。 所以凯因斯是怎么跟高高在上的公爵大人勾搭上的? 好奇心害死猫,弗里德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猫。 三十四.泄愤 他闻到了血的味道。 这股味道对他来说太熟悉了,是缠绕着他十多年的熟悉味道。它就像咖啡的香气,每当走过繁华的街道总能缭绕于鼻尖。即使咖啡的香气其实被封锁在橱窗中,它也会适时地跳出来提醒来客。 而此时血的味道也适时地提醒着他。前方有人死了。 有人死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血腥味的来源。 它来源于自己暂住的某对老人的家中。 凯因斯缓缓走到门前,只轻轻用力,门便向他敞开,宛如某种特殊的欢迎仪式。 他闻到了玫瑰花香。 与血同样刻入他五感的气味。在那满是铁锈味的世界里,玫瑰的香气总能缓和他暴躁的情绪,让他不至于疯狂。 现在,同样如此。 如果不是飘散于风中的玫瑰花香,自己会陷入短暂的疯狂也说不定。 然而他却宁可自己暂时疯了,他宁可自己无法思考。 地上的尸体在四个小时前还对自己微笑,善良和蔼的老人正劝阻一个不懂社交的年轻人前往城里的某个聚会。他们将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生怕一个陌生的、冷漠的年轻人被其他人看不起。 傻,太傻了。 所以才会丢了性命。 打开家门迎来的未必是天使,也有可能是恶魔。而老人完全没有考虑过迎接恶魔的可能性。 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恶魔,只有与他们同样痛苦哀鸣的无家可归之人。 便是死后的尸体也保持着温暖如春的微笑,仿佛他们并未死去,只是睡着了。他们睡着了,然后进入了一个甜美的梦境。 梦境里有他们早逝的儿子,也有属于一家人的互相问好的清晨。 这份梦境太过美好,美好到他们不愿醒来。便是响彻天空的雷鸣也无法将他们唤醒。 所以他们死了,沉浸于别人为其编织的梦境里死去。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只有一个人,愿意为素不相干的普通人编织梦境的人也只有一个。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割开老人们的脖颈呢? 是为了那些花瓣。 鲜红的花瓣唯有鲜红的血液才可相配。即使是杀人的时候,他也想着保持美感。 门外逐渐下起了雨。雨声嘈杂,还有狂风在混淆视听。 凯因斯却从那凌乱的音乐中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打着洋伞的男人从雨中走来。玫瑰的花瓣被雨点打湿,显得娇小可人。它们如同晚归的倦鸟,随风逐流地跌落于尘土。 凯因斯没有回头,他只是蹲下身,用床单裹住老人的尸体。玫瑰花瓣被一齐卷了进去,凯因斯犹豫一瞬,还是将花瓣挑出了。 他将老人的尸体放至床上,他问,“梅尔,为什么要这么做?” 被雨雾模糊了容貌的男人,在伞后扬起了笑容。 又是一道惊雷。 凯因斯睁开了眼睛。凡赛尔的雷雨总是来得如此晚。然而这却是神明难得的贴心之举。 因为下晚了,被雨淋湿的鸟儿也少了。 凯因斯身后的树枝间恰好有个鸟巢。它们本该蜷缩在巢中,等待暴风雨过去,却在迎来的意外的客人后选择离开。它们抛弃了温暖、舒适、安全的巢穴,选择离开,仅仅因为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它们去哪儿了呢?它们会死在雨夜吗? 这些凯因斯都不清楚,他也并不关心。 雨点打在他身上,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害。雷光闪动,也只映照出一双漠然的眼。 突然,有如猫瞳的眼睛微微一动,他飞出树蓬。那由于极速而保持在半空的身体,像极了在风雨中飞翔的鸟儿。 鸟儿飞出了城镇,飞出了森林,飞出了悬崖,飞往大海。海水是那样的汹涌,狂风卷起的海兽正张着大嘴,不断吞食人类的海岸。沙砾、细石、还有躲藏在其中的小生物,都被巨大的海兽吃下。它发出激烈的嚎叫,吓得许多生物瑟瑟发抖。 可有一只并不害怕。猩红的刀光成为斩杀海兽的巨刃,一片一片、一刀一刀地将其切开。切成两半还不够,他还要切成更小的。他还想将其碾碎! 于是袭向海岸的浪潮被切开了。像是有一面无形的墙挡在前方。浪潮不断,刀光也不断。 谁也看不清凯因斯是怎么出刀的,泽莱斯只看得见屹立于海浪下的人影巍峨有如山脉。 突然山脉被激活了。“谁?!” 那切割海浪的红刃便向他袭来。 泽莱斯立刻唤出雷鸣枪挡住红刃。天际的雷鸣与之呼应,从天而降。雷鸣枪顿时成长至两倍大小。枪身的宽度足以保护重要部位。泽莱斯的心脏、胸腔全都紧紧贴着电光。两股争锋的力量撕开脆弱的布条,也扯掉他的皮肤。 被撕裂的痛楚涌上,泽莱斯也露出痛苦之色。他咬紧牙关,身体却在冲击下被击飞到山崖的石块间。 红光没有再度袭来。 凯因斯行至泽莱斯面前,没了他的力量,海兽也卷土重来,很快吞并了半个海滩。 “你来做什么?”凯因斯问。 泽莱斯吐了口血,雨水以极快的速度带走了它。他微微喘气,艰难地扬起了一个微笑。“我只是想找一个训练场。” 他好像缓了过来,从海滩上爬起又跌坐回去。“不过现在,我恐怕没有力气再训练了。” 凯因斯听着耳边的雷鸣,心下了然。雷属性的眷者确实会在雷雨天寻找空旷的地方练习。凯因斯清楚自己刚才的力道,在那种伤势下,泽莱斯还要练习无异于自讨苦吃。 所以凯因斯打算走了。来海边本来就是一时泄愤,如今发泄完了他当然没有站在雨里看风景的闲情逸致。 “喂,你还真打算把我扔下啊?” 泽莱斯很少用“喂”这种粗暴的方式喊人,可他平白受了无妄之灾,有怒发不出。 “你想怎样?”凯因斯问。 “这样子肯定不能回凡赛尔之夜了。你把我送回原来的房间,怎么样?”泽莱斯又咳了几次,“就是阿尔贝托给我安排的员工宿舍。它在雷德海33号。” 凯因斯便提着泽莱斯的后衣领,将他送回去。 三十五.送葬 当泽莱斯被放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已知凯因斯提着他后衣领奔跑,泽莱斯胸前的衣服已经损坏,问他要怎么做才能防止自己掉下去。 答案一,抓着凯因斯。找死,略过。 答案二,揪自己衣服。 所以等泽莱斯回到家门前,他身上的衣服已经七零八落,左低右高,没有丝毫整齐可言。再加上外面的风雨,这应该是泽莱斯从出生以来最狼狈的时刻。 他的琴也不知掉在哪个角落,目前没什么精力去找它。泽莱斯摸索着口袋,哦,钥匙也不见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但开门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一个眷者,即使那个眷者精疲力竭。他手指一划,电光一闪,门锁就开了。 泽莱斯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做出主人的架势,转过身说,“要进来——” “休息会儿吗——” 身后空空如也。 算了,他也不想讨好一个丧心病狂、冷酷无情的抖S暴躁狂。 …… 凯因斯又回到了斯特街。 方才的梦境让他想起了,那次他是为老人送葬的。他在那个雨夜替老人挖了坟墓,助其长眠。 而今夜,由于安德鲁在场,他自然将送葬的仪式交给死者的儿子。可这场雨下得仓促,安德鲁一个普通人估计是无法完成仪式了。 凯因斯想去看看。 他穿梭于暴雨中,畅通无阻。 安德鲁果然还留在原地。雨水从顶上漏下来,让木板变得潮湿,也让尸体更为溃烂。为了保住母亲的尸体,安德鲁将她搬到了床上,再用床单盖住。 他眼神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凯因斯说,“她需要安眠。” 安德鲁才回过神来,他直愣愣地盯着尸体,木讷地重复,“对。她需要安眠。” 他一个挺身从床上跳起来,又跪到凯因斯身前。“求求您,我不能让妈妈再忍受一夜风雨,我也无法完好无损地给她下葬。我想请您帮我去买个棺材,然后帮我挖一个坟墓。您要多少钱我都给您,拜托了!” 凯因斯不需要钱,他跟弗里德不同,即使活在荒郊野岭里也能活得很好。所以他说,“我可以帮你,但结束之后,你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安德鲁连声应下。现在替母亲送葬便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事。 凯因斯很快将棺材买来。这个点是不会有店铺营业的。因此凯因斯直接破开了门,拿走其中一个棺材,再留下了相应的金币。他挑选的棺材由黑沉木制成,其上刻有《亡灵之书》与《镇魂曲》,是凡赛尔最为普及的一种样式。 安德鲁将母亲的尸体送进去,然后缓缓地合上了棺盖。做完这一切后,他仿佛也完成了某个仪式。慌乱、茫然、恐惧从他身体里退去,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只剩下悲痛。 “送到哪里?”凯因斯问。 “附近山上的树林里。那里没有工厂,也没有野蛮的孩子。她可以看到碧海与蓝天。” 凯因斯同意了。他抽走床单盖在棺材上,其实一条薄薄的床单不会有什么用,它还没有把棺材板盖按实了有效。 他在山上直接用了力量挖坑。安德鲁木然地看着,没有一点惊讶。 他们将棺材送进去,重新填好土,又替安德鲁太太竖了一个墓碑。墓碑上的字刻好后,安德鲁便抱着墓碑哭了起来。泪水与雨水融合,一起落入淤泥间。 安德鲁的衣服、四肢、脸庞全被溅上了污水。而从母亲身上传来的腐虫更无奈地被冲刷至下。 凯因斯一直站在墓前,等安德鲁哭完。 直到安德鲁放下墓碑,说出“你有什么要问的”话后,他才开口。 “你跟梅尔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认识是在一年前。那时我刚丢了工作,没有脸面回家。我就留在海港一直找啊找。我找了很久,面包吃完了,钱也用掉了。可还是没有找到新工作。疾病不断侵蚀着我的身体,我倒在路边,想着自己快死了。就在这时,那位大人出现了。”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圣洁与诱惑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他就像堕入地狱的大天使,降临于肮脏卑劣的人类面前。” 凯因斯静静听着,在安德鲁停下后又问,“他给了你什么?” “新工作。” “什么工作?” “运送、看守货物。” “除此之外,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 “复述给我听。” 安德鲁却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张嘴,“都是些安慰我的话。” 凯因斯知道安德鲁在说谎。而他也清楚,被梅塔梅尔蛊惑的人不可能背叛他。 所以凯因斯没有追问,一旦追问,安德鲁就会自尽。 “我很后悔。”安德鲁轻轻抚上墓碑,他的指尖在颤抖,脸上却看不见什么过激的表情。 他零零碎碎说着些话,像是说给凯因斯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为什么不能及早认清——为什么会被贵族的理论洗脑——为什么会犹豫——会迷茫——为什么会因为那点小事而让妈妈过不上好日子。如果、如果我能早点把妈妈接过去——” 如果、如果……许多人的一生便栽在这如果上。 凯因斯见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里就有部分会在临死前忏悔。见得多了,凯因斯也就习惯了。 若想做到没有悔恨,只能将自己的命运抓在自己手里。 他看着安德鲁,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他也在你面前展示过力量吗?” 安德鲁摇摇头。“不,没有。他只是跟我说了些话。”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会知道你们是眷者,对吧?” 他僵硬地笑了,宛如腐朽的尸体从泥土里爬出来。沙哑而古怪的笑声从可怜人的嘴里发出,让雨夜的森林更多了几层阴森可怖。 “因为你们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所以在见到梅塔梅尔?阿芙罗狄的时刻,安德鲁就知道,那个曾跟自己母亲相谈甚欢的男人、那个被母亲当成自己孩子关爱的男人也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让他心甘情愿伏身跪拜的恶魔。 三十六.弹弹乐 一夜暴雨之后,却是晴空万里。 萨绮趴在窗边,唉声叹气。“泽莱斯和凯因斯都没有回来啊。” 弗里德正给贝蒂倒早餐,他嘴里还叼着烟,真不知道贝蒂会不会吃粘着烟味的猫粮。“不用担心,他们都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也会有被夜袭的风险啊。” “那我加个修饰语,非普通人。” “眷者能硬抗雷电吗?”萨绮越想越担忧,“万一他们被雷劈了怎么办?” “大小姐,你想多了。凡赛尔又不是第一天下雨。” 铃铛叮铃叮铃响,弗里德看了一眼,朝萨绮努嘴道,“你看。” 泽莱斯刚进门就被迫接受了注目礼。他见萨绮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也狐疑地低头看。衣服平整,琴也重新买了一把。“有什么问题吗?” 萨绮猛然摇头,“没有没有。只是你昨晚没回来,我有点担心。” “啊。昨晚练习之后我就回员工宿舍睡觉了。毕竟身上脏兮兮的,要是进了咖啡厅,弗里德又要怪罪我弄脏地板了。” 弗里德表示这个罪名他不接,“喂喂喂,凡赛尔之夜的地板可都是我拖的。你们把它弄得坑坑洼洼,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那是因为萨绮会全额赔偿。”泽莱斯找了个椅子坐下。 “萨绮,今天我们换个训练方式。” “是。”萨绮像学生面对老师,一本正经道。 “昨天我们玩的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今天玩躲避球。” “等等。爱丽丝梦游仙境?”一听这名字,弗里德总忍不住往奇奇怪怪的方向想。他略带控诉的眼神仿佛泽莱斯干了什么欺骗无辜少女的事。 萨绮解释道,“就是追兔子。” “凡赛尔还有野生的兔子?” “有。”泽莱斯指着自己,“我。” 他错了,他不该认为泽莱斯是个正经人。 弗里德被雷得外焦里嫩,趴在吧台上奄奄一息。萨绮与泽莱斯的训练才刚刚开始。 泽莱斯拿出一个球。这球只有一个指节的大小,颇具弹性。泽莱斯放在手上颠了颠。“今天的任务就是躲开弹球的攻击,并且成功抓到它。” 萨绮眼睛一亮,“是锻炼反应力和瞬间爆发力对吧?” “正解。那我们开始了,被砸到可是很痛的。” 萨绮还没什么反应,弗里德率先倒了杯咖啡上楼。 弹球瞬间被发射出去。萨绮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下意识回头,却看见贝蒂已经叼着弹球坐在桌上,一脸无辜。 “贝蒂!”萨绮微微责备一声,走向猫咪并伸手。“来,给我。这不是给你玩的东西。” 贝蒂眼睛一瞥,无视萨绮的手,几步跃至泽莱斯前。它放下弹球,期盼地看着他。 泽莱斯笑出声,“有什么不好?多了一个玩伴。萨绮,你要努力啊。连贝蒂都比你快。” “贝蒂本来就比我快!” “你要变得比它快才行。”泽莱斯颠了颠球,一人一猫都跟着上看下看。 泽莱斯瞬间甩出去。这次两个身影都动了。萨绮率先瞬移至弹球的轨道上,可她刚站稳,球便擦着她的发丝飞过,正好被跃起的贝蒂咬在口中。 萨绮VS贝蒂第二轮,贝蒂胜。 萨绮VS贝蒂第三轮。二者成功撞到一处,萨绮为防止贝蒂摔伤,伸手接住了它。结果那小没良心地接着萨绮手重新跳跃,叼着弹球找泽莱斯去了。贝蒂又胜。 天可怜见的,她居然要跟一只猫斗智斗勇。 第四轮、第五轮、第六轮……萨绮完败。 她趴在桌上喘气,毫无贵族风范。头很晕,眼睛也花了。这既因为力量使用过度,又因为长时间盯着一颗快速移动的弹球实在累人。 而与她相争的另一位玩家却甩甩尾巴,愉悦地吃早餐。 她再也不觉得贝蒂是小可爱了!它就是一只恶魔!对!恶魔! “给。” 咖啡的香气成功冲散了酝酿在空气里的火药味。萨绮一抬头,泽莱斯正温柔地笑着。 “谢谢。” 弗里德从楼梯上探出头,小心翼翼道,“结束了?” “休息时间。”泽莱斯说。 “很好。”他噔噔噔下楼,又刷拉拉倒咖啡。 “萨绮,我们午餐吃巴罗鱼怎么样?” 听到“鱼”的字样,萨绮顿时一拍桌,“不吃鱼!我这辈子都不吃鱼!” 弗里德被她吓了一跳,摸到泽莱斯旁边,悄悄问,“大小姐怎么了?” 泽莱斯忍着笑意,也悄悄回答,“被猫欺负了。” 被猫欺负?弗里德完全不理解。他成天被贝蒂嫌弃,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叮铃叮铃—— “欢迎光临!本店提供——塞蒙,是你啊。” 由于太熟了,弗里德都不想再说完他的口头禅。 塞蒙先朝他们一一点头示意,才说道,“大小姐?” “有什么事?”萨绮还趴在桌上。 “您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了。” 萨绮才突然想起,“对哦。我还是个学生。” 弗里德也一拍手,“对啊。大小姐还要上学。” 结果他们全都忘了。 萨绮有些心虚,“就不能请病假什么的?” “出勤没有问题,我跟学校打个招呼就是了。问题在于,测试。”塞蒙推了推眼镜,萨绮似乎看到了眼镜上闪过的白光。 萨绮这才想起学校测试只剩一个月! “难道测试不能跟学校打招呼么?”她尝试性地问。 “您确定?”塞蒙不赞同地说,“恕鄙人直言。不去上课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大多数学生都拥有家庭教师。但测试——是展示学识的机会。若是让人知道西里斯家的大小姐连学校的测试都通不过,他们会怀疑西里斯家的教育问题,这有损家族名誉。” 被塞蒙一说,萨绮心里也毛毛的。“那……你是要帮我补习吗?” 说到这事,塞蒙也略有惭愧。“十分抱歉,鄙人未曾入学,并不了解学校的知识。” “那……泽莱斯?”萨绮想起自己的另一位老师。 泽莱斯摊手,“文学类的知识还行,其他的我就无能为力。” “弗里德?” “抱歉,我也没上过学。” 晴天霹雳。萨绮蒙了,“怎么办?” 塞蒙略一思忖,“如果您不介意,鄙人去为您请一位家庭教师,如何?” 他审视着咖啡厅里的惨状,“只是这需要占用您大量时间。” 三十七.暗示 占用大量时间没有时间训练捉迷藏大作战往后推迟。 萨绮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可泽莱斯却说,“萨绮。有上学的机会要珍惜啊。” 他还带着温和的笑意,萨绮浮动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对,许多平民为了进学校拼尽全力,在场的四个人里只出现了她一个幸运儿。舒适的生活腐蚀了她的心智,那曾向往着学校的心情也被埋入角落。 “去吧。”弗里德也说。 萨绮沉闷地应了一声,“嗯。” 于是她便被塞蒙接走了。 弗里德重新坐回去,他点了根烟,狠狠吸气又吐出。“大小姐一走,咖啡厅就安静了不少。” “是个休息的好时候。”泽莱斯说。 “你没事吧?脸色很不好哦。” “稍微有点水土不服。” “真的?” “真的。”泽莱斯看出弗里德脸上的不信任,他得寸进尺道。“所以弗里德先生,能为我泡杯牛奶么?” 牛奶?!这里是咖啡厅!咖啡厅里只有咖啡和水不是常识么!哦,在萨绮到来之后,咖啡厅里又多了一些名贵茶叶。可唯独!没有!牛奶! 但看了眼泽莱斯的脸色,弗里德还是叹气。“你等着。” …… 塞蒙的行动力非同寻常,萨绮一杯红茶都没喝完,他就领了一位夫人进来。 “这位是艾露莎夫人,也是您接下来一个月的家庭教师。” 艾露莎夫人是位颇具魅力的女性,酒红长裙宛如人鱼长尾,雪白的貂皮不仅替她挡住了寒霜,也衬得其肤雪中透红。金叶嵌入鸟喙自耳垂而下,再从脑后飞出。原来那是纯金雕成的孔雀。 比起萨绮的服饰,艾露莎显然更像一位贵族。她们站在一个房间内,便体现出少女与贵妇的差距。 “贵安,西里斯小姐。”艾露莎夫人说。 “贵安。”萨绮回道,“称我萨绮就好。” 艾露莎夫人只笑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萨绮的补习班就是在如此尴尬的情景下开始了。 等到艾露莎夫人告辞时,她突然道,“西里斯小姐。我还有一位学生,不知您可愿意与他一同学习。我想有一位同龄人与您一起探讨学业,应该比每日对着老师更为轻松自在。” 萨绮还没开口,塞蒙首先不认同道,“您违反了契约。大小姐需要的是单独授课的老师。” “十分抱歉,因为那孩子中午才告知于我他要更改授课时间的消息。我与您约定的时间是14时至17时,本该不会冲突的。” “可它就是冲突了。”塞蒙皱眉。“艾露莎夫人,若您执意于推卸责任,鄙人只能另寻名师。” 眼见二人僵持不下,萨绮连忙出来打圆场。“等等。塞蒙。艾露莎夫人,我可以询问一下,你的另一位学生是谁吗?” 艾露莎夫人微微颔首,“是维恩·斯特福子爵的长子,威兰德·斯特福。” 还是个熟人。萨绮只稍微感叹了一句太巧,便开口道,“好。我跟他一起学习。” “大小姐。”塞蒙喊了一声,责备之意十分明显。 一向顺从的萨绮今日却相当我行我素。“就这么定了。” “那么明日学习的地点,我稍后会通知于您。” 等艾露莎夫人走后,塞蒙就开始算账。“大小姐,明明是艾露莎夫人先行违背了契约,像她那样没有契约的人没有资格担任您的家庭教师。” “可是塞蒙,再让我一个人上课,我会窒息的。”萨绮眨眼,这就是她一口答应艾露莎夫人的理由。让她独自面对家庭教师的授课,实在难以喘气。那种浑身都被捆绑的感觉总是让她呼吸不畅。 “而且艾露莎夫人说的对,拥有一个同伴会提高我的学习效率。威兰德我也认识他,他是一个痴迷于画画的单纯的人,不会出什么事的。” “您以前——”塞蒙想说萨绮在西里斯家也是一对一授课,然后他忽然理解了萨绮排斥家庭教师的理由。 他没有再劝下去。 …… 艾露莎夫人并没有她的宅邸,漆黑的小轿车在主城区绕了一圈,最后开进凡赛尔东部的某个贵族领地。 维恩·斯特福伸出手,艾露莎夫人也将手搭了上去。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闪烁着光亮。 “见到西里斯家的大小姐了?”斯特福子爵问。他揽着艾露莎夫人的细腰,艾露莎夫人也半推半就。 “是啊。完全不像一位大贵族的小姐。单纯、任性、无知……” “可她却占有西里斯的姓氏。即使她单纯、任性、无知,她也是比钻石还要闪耀的珍宝。” 斯特福子爵低头在艾露莎夫人的戒指上吻了一口。 艾露莎夫人意会,“您是想让威兰德娶她吗?恕我直言,威兰德恐怕无法得到大小姐的芳心。” 斯特福子爵叹息,“他跟他的母亲一样不可理喻。艺术是建立于金钱上的珍品,脱离了钱财它什么也不是。” “但她能让您的财产摆在美术馆里,而非仓库里。” “所以那位大小姐也一样。她同样适合摆放在亮丽的橱窗里收藏。” “可这个计划充满了太多变数。” “不会有。”斯特福紧紧拥着美艳的妇人,“只要你在他们的下午茶里加一些小点心。名声对每一位贵族少女都很重要。” “海柔尔呢?之前您还相当属意她。” “她是位很优秀的女性。理智、聪慧、大度。如果是她,大概率会为斯特福培育合适的继承人。可她却唯独缺少了最珍贵的东西。没了钻石的戒指是不能带至公共场合的,你说对吗?” 艾露莎夫人挪动嘴唇,艰难一笑。这既是回答海柔尔的去处,也是为了警告自己。她也是没有钻石的戒指的一员。 斯特福子爵满意地看着她,从桌上拿起一个小盒子。“最近辛苦了,我送你的礼物。” 艾露莎夫人打开礼盒,里面躺着一颗红宝石,是她丈夫无论如何也不会送出的礼物。 艾露莎夫人轻轻合上礼盒,朝斯特福子爵一笑。那笑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斯特福子爵也微笑着拥她入怀。 在烛光下,二人亲吻。 像极了一对热恋的爱人。 三十八.执拗 斯特福的府邸并不安宁。 “少爷,是上课的时间了。”管家一脸为难地说道。而房间里的威兰德充耳不闻。 他正拿着画笔,紧紧盯着对着画布。画布上是被窗帘遮挡住的斯特福家的花园的景色。画里的海棠花开正艳,雍容华贵。任谁看了都会称一句美。 可威兰德却紧皱着眉头,一把将画布扯下来,扔在一边。“卡鲁,再去拿一些画布来。” “可是少爷——” “快去!”威兰德怒喝道。他娇小的身体一瞬间迸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管家没有办法,只得按照指示办事。他刚转身,便迎面走来了斯特福家的主人。 “怎么回事?”子爵问。 “少爷把自己关在画室里,马上就要错过与艾露莎夫人约定的时间了。” “哦?”斯特福子爵也看不出喜怒,其实宅邸里的人大都习惯了威兰德的脾气。如果是平时,课程不上就不上了。可今日却由不得威兰德任性。 斯特福子爵先是对管家说,“你去备车。” 然后他推开画室的门,“威兰德。” 子爵本人在儿子心里还是非常有地位的。至少威兰德终于把目光从画布上移开。“父亲大人。” “今天是你与西里斯小姐合上的第一堂课,失约未免过于失礼。” “但是父亲大人,学校的课程我已经全部掌握。艾露莎夫人的课不过是为我增添一点亮色。可画与艺术却是我一直以来的追求。我想赠予阿芙罗狄大人一副最完美的作品。” 斯特福子爵今日不依不饶,“但是威兰德,我从你的母亲处听说艺术总是来源于生活。它里面该倾注的是创作者的灵魂,而非简简单单地记录。你现在对着一张画布苦思冥想的模样,不正是欠缺灵感的体现吗?这种状态下创作出的作品也只是没有灵魂的劣质品。” 他敏锐地发现,在听到“没有灵魂”后,威兰德的眼神瞬间变了。变得极度愤怒且具有攻击性。 原来如此,他一贯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平日虽然执拗,却也没到不问世事的地步。而最近却一直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是被什么人给刺激了吗? 找到了症结,子爵便口若悬河。“以前你遇到瓶颈时,总会去新的模特上寻找灵感。不同的模特就像精心调制的美酒,各有不同风味。你正是品尝了那些美酒,才能获得灵感。现在,等候着你的正是独一无二的酒。她虽是大贵族的千金,却保留了平民的气场。如此矛盾的特质,难道你还不能从她身上挖掘出灵感吗?” 威兰德沉思片刻,才说道,“您说的对,父亲大人。” “快出发吧。时间也是珍贵的珠宝。”斯特福子爵催促道。 威兰德这次顺从地收拾起画具,他打算将这些一起带过去。子爵没有阻拦,而是示意管家替少爷搬运。 子爵对自己长子的宠爱众所周知。威兰德在他的社交圈里是“不务正业”的典型。若是其他贵族,恐怕早已考虑更换继承人了。然而斯特福子爵一意孤行,坚持培养他的长子。他的朋友们嘲笑他蠢,他也在心里嘲笑他们蠢。 自己还年轻,再活个二十年都没问题。而只要他不死,斯特福家就一日是他的。提早考验继承人有什么意义?催促儿子趁早暗杀父亲吗? 斯特福家需要的不是合格的继承人,而是往上爬的橄榄枝。威兰德喜欢绘画再好不过,因为斯特利尔的公爵便是位出色的画家。 那位公爵只有在与画展相关时才会与底下人有所交集。他为什么不能抓住这唯一的联系?贵族的社交圈、完美的继承人能帮助他与公爵见面吗? 完全不能! 所以威兰德越沉迷于画作越得他心意。 他才是斯特福子爵心目中完美的继承人。 子爵正欣赏着花园美景,管家去而复返,“老爷。海廉前来拜访。” “让他到会客室。” 斯特福子爵又问,“对了,海柔尔有跟着么?” “是。” “我明白了。” 斯特福子爵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而管家则装作没什么疑惑地离开。 …… 萨绮眼睛不断往右侧瞄。而她心不在焉的动作显然被艾露莎夫人捕捉到。这位夫人轻轻提醒道,“大小姐。请专心。” “对不起。不过夫人,我们不是共同上课吗?”为什么另一位学生可以在一旁画画? 艾露莎夫人理所当然道,“因为斯特福少爷已经完成了课程。他如今上的课程名为拓展练习。偶尔我还会与他一同去野外采景。” “大小姐,这些试题其实很容易。只是您没有心情去完成它们。这样吧,我们先休息一会儿。我去让管家做些甜点。”艾露莎夫人说完,便推着门出去了。 萨绮苦恼地对着试题,思忖无果后放下笔。她凑到威兰德的画前,却发现画布上一团糟。 它根本算不上画作,只是小孩子的涂鸦。萨绮有些惊讶,因为她见识过威兰德的画技。它本不应该如此糟糕。于是,她问,“威兰德,你也陷入瓶颈了吗?” 威兰德从沉思中回过神,“是啊。最近仿佛有个石头堵着我的大脑。” “跟我一样啊。”萨绮叹气。她想了想,帮威兰德出主意。“既然我们都遇到了瓶颈,你就画一副《困扰的下午茶》如何?” 威兰德摇摇头,翻动他的画纸。里面还真有一副描绘萨绮的。她右手拿着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划线。左手却僵硬地摆在裙边。少女的眼神也被栩栩如生地绘出,仿佛在与看画的人对视。 “不是很好吗?”萨绮觉得他们的烦恼可能不在一个档次上。就如同穷人喊没钱,是连食物都买不起。而贵族没钱却是无力承担一家新工厂。 威兰德在画作方面异常执着,“不。它很差劲。” “哪里?” “它就像被遗落于路边的玫瑰。当它被剪下,放入花瓶中时,才会发觉那份被赞美的美丽不过是鱼目。” 萨绮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画作,还是无法理解艺术家的想法。 就在这时,敲门声适度地响起。 艾露莎夫人端着下午茶进来了。 三十九.作战开始 “夫人?”萨绮疑惑,像这类下午茶都不会由主人送上来。 艾露莎夫人浅笑,“我的个人习惯。这样能拉进我与学生的友谊。” “我始终认为教师与学生的关系不该是割裂的,教学方式也不该只有上课一种。像这样与学生喝着红茶聊天,也是互相学习的过程。” 萨绮懵懂点头,艾露莎夫人侃侃而谈的表现令她不适。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要与学生做朋友,可萨绮没从她身上感到一丝亲和力。 比起艾露莎夫人的话语,下午茶里的蛋糕更为诱人。萨绮挖下一口蛋糕,眼睛一亮。 “味道怎样?”艾露莎夫人问。 “非常棒。” “您能喜欢真是太好了。”成熟的贵妇又发出邀请,“斯特福少爷,您也休息一下,来喝杯茶如何?” 威兰德只是专注于自己的画作,恍若未闻。 如此持续了一周的时间,萨绮终于忍不住溜回了凡赛尔。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在训练外使用能力是为了逃课。大小姐推开咖啡厅的门,喊道,“贝蒂,有没有想我!” 听到萨绮声音的弗里德从厨房探出头来,“咦?萨绮今天不上课吗?” 弗里德一问,萨绮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噼里啪啦一阵抱怨。“上课太无聊了。艾露莎夫人总是提哪一家的小姐怎么样,哪一家又在哪里开店啦。无趣。无聊。” 像那样每天在社交圈里的生活在安都她是习以为常的,那时她每日的消遣就是回房后读一些童话书。可在凡赛尔大小姐的脾气明显被养了起来,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对弗里德说“我不喜欢”而不会得到训斥。 所谓恃宠而骄,曾经连拒绝都无法说出口的大小姐如今都会逃课了。 “哈哈。”弗里德调侃似的嘲笑几声,“不过你想怎么跟塞蒙解释?还有,测试真的没有问题吗?” 萨绮想到试题,恍然道,“大概……还是有的。” “今天就允许你任性一次。明天乖乖去上学。” “我知道了。”萨绮应了一声,她像久归乡的孩子一样四处打量着熟悉的咖啡厅。“凯因斯回来了吗?” “还没。” “弗里德不担心他?” “如果是连凯因斯都无法解决的难事,我担心也没用。安心,凯因斯就是非常具有独立能力的类型。他已经28岁了!28岁是什么概念?意味着他不需要像个未成年一样被呵护在翅膀下。” 萨绮十分吃惊,“凯因斯28岁了?” “对啊。” “我还以为——”他十八。 突然被告知凯因斯比自己大了将近十岁,萨绮给他贴的“同龄人”标签上被打了个大叉,旁边又更正为“代沟”。 “完全想不到。”泽莱斯也走进咖啡厅。贝蒂从他怀里跳下,又跳到一旁的桌上熟练地舔毛。 “好久不见,泽莱斯。”明明才过了一周,萨绮却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好久不见。学业准备得怎么样?” 萨绮丧气道,“放假时间禁止询问学业。” 弗里德与泽莱斯一同笑了起来。 “说的也是。假期就应该好好享受。那么我们今晚就去玩捉迷藏怎么样?”泽莱斯说。 捉迷藏大作战!萨绮以为她还要等一段时间才会开始。“今晚?会不会太仓促了?” “一个月的时间也未免太过漫长。就算我们能等,心浮气躁的小孩子也等不下。到那时,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这也是泽莱斯与弗里德商讨后的结果,在萨绮补课的时间,他们也没有闲着。 弗里德一直在sly附近蹲点,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利维冲动,另一方面则是担心安德鲁——他在休息了两天之后又重新上班了。 近距离感知到利维的不安后,弗里德认为捉迷藏大作战不能再推迟了。 所以如果今日萨绮不逃课,他也会找时间跟塞蒙讨一两天的假期来。 萨绮显得信心不足。毕竟这段时间她一心测试,很害怕自己又会变成普通人的习惯。“如果我的力量失效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锻炼临时反应,才是实战训练的目标啊。” 弗里德适时地从吧台下掏出一个包裹来。 “这是?” “为你准备的作战衣服。你总不能穿一身鲸骨裙四处跑。” 萨绮打开包裹,里面放了一套黑色运动衣休闲款。她还从没穿过,觉得新奇得很。 之后弗里德摊开一张明显是手绘的地图。“宠物店会在下午六点之后关闭。然后,店员会花费两个小时打扫店铺以及喂食。” “弗里德,地图是你画的?”萨绮问。 “对啊。还不错吧?” 萨绮看了眼纸上弯弯曲曲的线条,艰难地回答,“嗯。” 所以为什么威兰德会觉得自己画得很差?画家的世界真难懂。 “你是怎么知道里面布局的?” “当然靠泽莱斯。” 泽莱斯腼腆一笑,顺手挥了挥贝蒂的爪子。 “我们最近一直有带贝蒂去保养。在我应付店员的时候,泽莱斯就用雷兽去探路。” “雷兽?” “就是这个。”泽莱斯打了个响指,一只闪烁着雷电的小老鼠出现在他手心。 业务熟练得让人震惊啊,泽莱斯。据当事人称,工作时遇到顽固不化的家伙简直可以堆满凡赛尔,不用点特殊方法可不行。 弗里德咳嗽一声,示意二人回到正题。“在打扫完毕后,店员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都不会回到店铺。而护卫则会在店铺内部及周围进行巡查,时间大约会持续到次日两点。两点后的半小时,护卫会完成换班。不过对于你们来说,避开护卫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弗里德用眼神询问泽莱斯,得到泽莱斯的肯定回答。“区区几个守卫,避开不是什么难事。届时萨绮紧跟着我就好。” “很好。所以我们只需约定一个时间。” 弗里德思索道,“考虑到萨绮明天还要上课,时间就不能太晚。就12点怎么样?两个小时应该足够你们探险了。两点半我们在sly附近的小公园里集合。” “我没意见。”泽莱斯说。 “我也没有。” “那就这么定了。” 四十.惊愕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至少到sly的门前为止。 这个时间点,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就算有喝得迷糊的酒鬼,也不会有那个精力去分辨与黑夜融为一体的三人。 门口的守卫似乎在聊天。 潜入的三人互相对了个眼神暗号,弗里德便从包里将黑猫抱出来。他使劲揉了揉贝蒂的头,贝蒂因此发出不高兴的猫叫。 弗里德小声说,“看你的了。贝蒂。” 他又捏了贝蒂尾巴一把,再好脾气的猫也不能忍受尾巴被调戏的侮辱。它一爪子抓了弗里德,然后从两脚兽的禁锢中逃出。 弗里德给了泽莱斯、萨绮一个ok的手势,大声喊道,“贝蒂!贝蒂!你在哪儿?!” 守护在后门前的护卫很快被动静引来。弗里德抓住他们的手,急忙道,“不好意思。我的猫不见了。” 就在守卫分神时,泽莱斯一个晃身窜了进去。萨绮就更简单了,她只需盯着门后的空位处瞬移过去就行。 捉迷藏大作战第一步,潜入成功。他们甚至都不用爬通风管道。 进入店铺后,首先进入的是警卫休息室。休息室里灯光敞亮,不适合捉迷藏。还好弗里德吸引警卫的注意力够久。 往前是更衣室,员工更换工作服的地点就在这里。进入更衣室后,左手边是公共卫生间,右手边是仓库。而穿过更衣室就是宠物间。 泽莱斯靠在门后细细聆听了一会儿,没有呼吸声。他向萨绮打了个手势,轻轻转动把手。 更衣室则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里透来一点光亮。泽莱斯可以做到在黑暗中行动无阻,萨绮却不行。所以她带了一个小型手电筒。 门后果然没有人。几个衣柜和座椅孤零零地摆放在里面。宠物间的大门就在前方。 泽莱斯却拦住萨绮的脚步,“有人”。他用唇语对她说。之后泽莱斯便用手指着衣柜上方。 “躲在那儿。”泽莱斯无声地说。 萨绮意会,她一个瞬移直接伏在衣柜上方,之后关掉了手电筒。 而泽莱斯则爬进通风管道。宠物间里的男人穿着兽皮,看上去也是看守。 里面的看守再让弗里德引出去不太现实,泽莱斯干脆电晕了他。只要不被看见,就不是有人袭击,而是不知名疾病导致的晕厥。 泽莱斯又小心检查了周围环境,包括另一侧的主厅的动静。确认无误后,他才给萨绮开了门。 “这里隔音很好。”泽莱斯环视着被惊醒的动物们。它们大多是被寄养在sly的宠物。如今有的趴着不动盯着他们,有的已经忍不住吠叫。而更衣室却几乎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这是当然的,要是能听到,主厅也该听见。又怎么会有贵族们聊天的环境。 “好像跟白天没有什么不一样。”萨绮小声道。宠物也都好好地呆在笼子里。萨绮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虐待宠物的迹象。 难道利维看错了? 萨绮走到晕倒的看守旁边,“他不会有事吧?” “只是让他睡一觉。”泽莱斯眉头微蹙,“有血腥味。” 血腥味?会不会是一些宠物不小心受伤了呢? 萨绮是没有闻到,她只闻到了动物体味。而泽莱斯则俯下身,时不时用闪电电一下。突然,他摸到了地板上一处凸起的地方。 “这是?”萨绮捂着嘴。 泽莱斯拉动凸起的圆环,竟出现了一条地道。 又是地道。 萨绮听说她也是被藏在地道尽头的房间里。 她紧紧跟着泽莱斯,地道很暗,萨绮也不敢再打开手电筒。还好眷者的能力终究是起了些作用,让她能捕捉到泽莱斯和地道的轮廓。 地道里有些积水,还有水滴从上方一点一点滴下。 嘀嗒——嘀嗒—— 水滴声好像与心脏的跳动声重合,令萨绮不自觉地放缓呼吸。 终于,他们来到了地道的尽头。 地道的尽头仍是一片昏暗,萨绮只能看到一颗颗小圆球样的东西。是sly的货物吗? 泽莱斯停下了脚步。他看到了什么? 萨绮轻轻拉动泽莱斯的袖口,用行动催促着。 泽莱斯反手将手电筒取走,又凑到萨绮耳边,轻轻说道,“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尖叫。” 萨绮十分疑惑,泽莱斯看到了什么? 只是泽莱斯的语气听起来很凝重,萨绮点点头,双手捂住嘴。她已经预想到看到一地宠物尸体的情景。 然后泽莱斯打开了手电筒。 萨绮看到了—— 里面的……是什么啊! 那些张大双眼瞪着他们的……是人吗? 可人怎么会顶着四四方方的身躯呢? 方格扭动起来,蚯蚓一样的手脚从格子里扣出。而等他们动了之后,萨绮才发现,那些四四方方的小格子不是他们的身躯,而是他们的房间。 他们将身体塞入方格中,只有头落在方格外。那些方格里挤着多少躯体?有一只手动了,旁边的人便被挤到方格缝隙间。他们是没有肉的,于是萨绮只能看到一根根披了“外套”的骨骼与木制的方格争斗。 而她先前看到的一颗颗小圆球,哪里是圆球啊,那分明是活生生的人的头颅! 他们直直地盯着自己。死鱼般的目光全都朝着一个方向。正对着他们的人还好,其他角度的,宁可将头弯曲成诡异的弧度都要盯着他们。 怎么回事? 萨绮死死捂住嘴,如果说之前她是为了防止自己吐出来,现在则是防止自己尖叫。 怎么回事?! 为什么sly的地下会藏着人?而这些人……这些人……萨绮的手微微颤抖。 地下的房间不过百平方米,却塞了将近五十个方格。每个方格里至少塞了三个人。看上去……看上去就像…… 货物。 被塞进箱子,又被送上轮船的……货物。 他们为什么不出来呢? 他们为什么不逃跑呢? 萨绮很快得到了答案。 她被泽莱斯猛然一拉,漆黑的闪电擦过她的脸精准无比地落在原先站立的位置。 一个少女举着比她身子还高的镰刀,绷带缠住了她半边脸和眼睛。 她机械地转头,两眼无神。“入、侵、者,死!” 四十一.雷鸣 突然出现的少女让泽莱斯心生警惕。因为她一直处于未被感知的状态。 若不是她的身影映照于眼中,泽莱斯只会以为房间里多了个雕像。 她根本没呼吸! 泽莱斯紧握雷鸣枪,对萨绮说,“你先走。” “可是——”没等萨绮说完,泽莱斯便冲了上去。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底细,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道道雷光缠绕于他身体周围,令其恰似闪电。他双手使力,雷鸣枪正对着少女的头颅,仿佛将自上而下地贯穿她的身体。 然而只是仿佛。 少女双手举着镰刀,漆黑的闪电凭空出现,它们四窜而出,最后集合在黑镰之上。她顶着无神的脸,未被绷带裹住半边的眼睛显得更为可怖。 而另一边的萨绮则颇为为难,她不时看了看下方的“货物”,又不时望向泽莱斯的方向。 她可以逃跑,可那些被塞入方格的人要怎么办?要救他们吗?她真的要留下泽莱斯一个人对抗敌人吗? 两团电光碰撞于一处,将地下室照射得有如白日。四周的墙壁与地面被砸出一个个大坑,萨绮扶住柱子才能站稳身体。而方格已经因为震动开始左右摇晃。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萨绮并不了解战斗,可她能看出泽莱斯一时半会解决不了敌人。战斗很快就会引来更多人。 那她最好的选择是—— “泽莱斯,你撑住。我去找凯因斯!” 找到凯因斯,尽快解决战斗,再将地下的人救出。 这就是萨绮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 手持黑镰的少女很快发现另一个敌人的动作。她直接将黑镰扔出,黑镰啪地炸裂,化为闪电挡住通道。 萨绮被迫停在闪电前。 “让开!”泽莱斯喊了一声。他同样将雷鸣枪掷出,锐利的枪尖与漆黑闪电摩擦出巨大火花,在一通爆炸后,通道被打开了一个出口。 可同样的,也有一些碎片掉落。而更为严重的,却是爆炸产生的火花擦过深埋在墙中的电线,引发一系列的爆炸。 萨绮一回头,看到泽莱斯被敌人压在身下。她更加加快了速度。接连三次瞬移到地道上面。被泽莱斯电晕的看守已经醒来。她也没有去管,只是拉开门,擦过赶来的警卫,逃往室外。 “萨绮!发生什么事了?!”大地不断在颤动。弗里德抱着贝蒂大声询问。 “地下有别的眷者!泽莱斯正在战斗!弗里德!你知道凯因斯在哪儿吗?” “我——” 嘭—— 巨大的爆炸声吞没弗里德后半段话语。即使他们身在屋外,也大致能想到店内火焰纵横的场景。 店里还有许多生命!不仅仅是泽莱斯,不仅仅是看守,还有被关在笼子的人与宠物们。萨绮立刻调转回头,她要去救他们! “弗里德!你快去找凯因斯!” “萨绮!”弗里德的手穿过萨绮留下的残影。他抱着贝蒂往街道上跑。爆炸引发的火焰已经迅速扩张,他已经能闻到烧焦的气味。 四周被惊醒的居民逐渐被火光引来,弗里德一咬牙,从衣服内测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 那是一块没有指针的怀表,表盘上却刻有密密麻麻的普通人无法辨认的星图。弗里德像是疯了一样对怀表说,“星轮!你有办法通知凯因斯的吧?!” “星轮!快醒醒!再睡就要出人命了!” 昏暗的表盘骤然亮起,表盘上突兀地浮现出两根指针。时针、分针先是乱转了几圈,然后一同指向12点。紧接着,一道纤细的白光穿破云层。 这白光持续只有五秒,白光消散后,表盘也恢复了沉寂。弗里德说了声“谢谢”后将它送回口袋,担忧地望着火海。 这下子……真的难以收场了。 地下室四处是火焰。呛人的浓烟足以令体格健壮的成年人晕厥。这样下去,被关在地下的那些人都会窒息而死。 所以泽莱斯当机立断,反正这么大动静肯定是瞒不下了,干脆就把地下室捅穿! 他双手竖起雷鸣枪,集中精神,将全身力量灌注于雷鸣枪中。雷鸣枪像是一根针,引领着名为雷电的丝线。聚集于雷鸣枪上的电光越来越多,雷鸣枪也越来越粗壮。终于!雷鸣枪可以承受的力量达到饱和状态。 泽莱斯一把将它往地面上扔。聚集着雷霆的长枪锐不可当,它穿过地面、穿过屋顶直直到达云层。此为泽莱斯最强的一击!穿云! 地面阵阵碎裂,无数的碎石与木板掉落下来。地下的那些人能活多少?泽莱斯并不确定。他已分身乏术。 使用“穿云”耗费了他大多数力量与精力。敌人可那么好心放他休息。电光一过,黑镰便膨胀数倍,它切开空中的杂物,没有丝毫停滞的意味。若是这一击击中,他怕是要被腰斩! 泽莱斯只好就地一滚,黑镰切断他飘起的衣角,又切开他脚底下的土地。 可攻击并没有完全躲过。泽莱斯躲过了黑镰,却躲不开黑镰上的雷电!还好他本身也是雷属,对雷的抗性较高。否则,这一下就能让他动弹不得! 也幸好他是雷属!泽莱斯一把抓住黑镰,将力量灌入。黑镰上涌动的雷光反倒成为他的帮手,加倍反弹给双方。敌人下意识松手,泽莱斯却趁此机会将黑镰反扔出去,目标正是对方后退的身体! 少女无法于空中转体,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黑镰直直穿透她的腹部,把她定在墙上。 但是…… 在泽莱斯震惊的表情下,她面无表情地扯下镰刀。 这时她是什么样呢?腹部如同一张大嘴,里面的器官一股脑掉了出来。可那些器官……竟是黑色的。 它们根本没有人类体内的鲜活!它们不仅呈漆黑色,还坑坑洼洼。从切口处流出的液体是那么黏稠,宛如刚开始搅拌的面粉糊。 泽莱斯立刻想到了love酒吧地下的残骸。 她根本不是人类!或者说!她只是披着一层人皮! 心神不定的时刻,往往是最松懈的时刻。因眼前发生之事而恍惚的泽莱斯在那一瞬间放松了对周围的感知。 而这,却是致命的! 一道细小却锋利的黑针向他背后袭去。 可另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细针。 四十二.入网 是凯因斯。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于战场,右手一挥,一道红光绕过石柱,刺穿了藏在石柱后的袭击者。 她面容与泽莱斯正对的少女相似,只是她的绷带绑在另一边,与前一位刚好对称。 泽莱斯一直与手持黑镰的敌人战斗,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到暗处还藏了一个敌人。 “我们必须快点解决。”泽莱斯说。 “不。不能在这里打。” “什么?” “把它们引到海边。” 泽莱斯很想问为什么,可情况紧急,他只能回答,“好。” 他们一同从被雷鸣枪打破的洞口窜出。那两个人不人的少女也跟着一起跳了出去。 赶来的萨绮刚好看见这一幕。她松了口气,至少泽莱斯不会被困死在地下。 此时超能力者与普通人的差距完美显现。即使是刚成为眷者不久的萨绮都能行动自如,地下的普通人却已经昏迷了大半。有些还残留着一点神智的,也只能无力地抓住困着他们的牢笼,徒劳地扭动身体。 萨绮一边喊着“快逃”,一边想着将他们拽出牢笼。然而方格卡得太死,骨头与边缘相撞,令其发出嘶哑的惨叫声。 萨绮无比痛恨自己只有瞬移的能力,如果她拥有泽莱斯或者凯因斯那样的攻击性,这种木制方格根本不会是难以攻克的天堑。 “我来帮你吧。”有什么人说。 谁还留在地下室?萨绮惊愕地看去,却发现与她对话的,是一个穿着玩偶服的小丑。 小丑脸上的面具滑稽可笑,放在这种生死关头,更是平添了一种讽刺。帽上的小三角在空中一晃一晃,完美避开火舌。 “你——” 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丑的右手上还拿着一个鸭子玩具。那像是马戏团里为了哄小孩子开心而精心准备的小玩具。只是它比一般玩具要大。 “我来帮你吧!”小丑嘻嘻哈哈地笑着。这次却是女性的声音。 它在原地蹦跶几下,忽然打开鸭子的喷嘴。 原来它是一个喷水壶。 若是普通的喷水壶,萨绮就要感谢它了。可它不是!鲜红如同血液的水从壶嘴喷出。它们猝不及防地浇洒在被囚禁的人们身上。 力气重新回到他们的身体,也让他们发出百倍的哀嚎。 萨绮……萨绮已不知该怎么办了。 那些人、那些可怜的人正逐一被腐蚀,他们的皮肤如漆般掉落,他们的肢体不断膨胀、挤压。不知填满了什么的肌肉与木头相撞,它们被勒成弧状却没停下前进的步伐。 终于木栏被撑破了。他们终于得到了自由。 但、那样……真的……值得高兴吗? “萨绮!” 弗里德一把拉住萨绮的手,他另一只手还捂着口鼻。当然,他也看到了底下的惨状。 不忍从他的眼里一闪而过,他近乎于半强迫地把萨绮从地下室里拉开。 不知是力量花费太多,还是发生于眼前的一幕冲击性过大。萨绮在出门之后就晕了过去。 弗里德背着她,默默遥望火海。 今晚发生了什么,又即将发生什么,已远非他所能掌控。 …… 泽莱斯与凯因斯一路将怪物姐妹引至海边。 “你退下。”凯因斯说。 泽莱斯点点头,也没逞强。 又是一阵电光闪过,漆黑的闪电被迫停于刀鞘之外。凯因斯右手持刀鞘,自黑镰上涌动而来的雷电没有给他造成一点影响。 他手一提,身体向右旋转,避开另一个少女的细针。随后左手掐住后者的喉咙,将它往地面砸去。 凯因斯以左手抓着的怪物借力跳起,又踢开再一次袭来的黑镰。然后只见猩红的刀光肆虐,被按住的怪物顿时被四分五裂,它的四肢与躯体分离,脖子也开了个大洞。 然而即使如此,它也没死。 它们的恢复力要比love地下的那群怪物要强很多。 不过生命力再顽强的怪物,也终有死亡的那刻。 一刀不行,就划十刀。十刀不行,就划百刀。百刀不行,就划千刀。 凯因斯便是这么做的,他一边躲避着黑镰少女的攻击,一边死死扣住手里怪物的喉咙。它的头与躯体已经完全被切断,浓厚而黏稠的血液污染了凯因斯的衣服。它的头、胸腔、腹腔逐一被切开。 在挣扎了片刻后,终于一动不动了。 凯因斯随手将它扔进海里。还剩下一只怪物就好对付多了。 它像是不知疲惫地攻击,也丝毫没有意识到同伴已经死去。被泽莱斯弄出的伤口正不断扩大,它也全当没有那回事。 凯因斯像切水果一样,把它上上下下切成了小块。最后一齐扔进了大海。 海水会带走一切痕迹。 战局结束后,泽莱斯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他艰难地扬起一个笑容,“原来如此,所以才要引到海边啊。” “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你的身份了。” 凯因斯收起刀,“比起我的身份,你还是考虑好要怎么应付阿尔贝托。” 闹出这么大的事,警局是一定会追究的。届时,有眷者参与其中的案件就会移交给安都和阿尔贝托。 泽莱斯一定会作为当事人被审理。 他该怎么解释前因后果,又会不会将萨绮的能力上报呢。 一系列的问题让泽莱斯身上的伤口更痛了。 “为防止我成为犯人,我只能动用特殊手段了。能请你送我回雷德海吗?” 在他雷德海的房间里,有一颗水晶球。那是眷者们的传话筒。 “别提我。”凯因斯警告道。 “我知道。”泽莱斯深吸一口气,将为数不多的力量灌入水晶球。 水晶球亮了起来,从中传来女声。“这里是阿尔贝托。” “我是守序者第4分队成员泽莱斯,现有要事禀告……” 泽莱斯通过水晶球,将一晚上的经过,包括被塞入方格的人们与突然出现的疑似排斥反应的失败品一一禀告。 最后他总结道,“我怀疑,sly的主人海廉正在进行不法交易,并且他似乎在尝试破解神水秘密。因此,我泽莱斯,以守序者名义申请传送与裁决法庭。” “收到。我们将上报给卢卡大人。一个小时后回复。在此期间,禁律暂时解除,允许泽莱斯使用守序者权力将当事人先行逮捕。” 四十三.宴会 此处为法庭。 此时为犯人辩解之时。 犯人的名字是海廉。经营着凡赛尔最大的宠物店sly。 犯人被检举的罪行是——非法奴隶交易。根据守序者泽莱斯报告,在犯人名下的宠物店内发现了多数来自对岸的人种。这些人均未登记在册,海港的调查员也做出了“并未登记”的口证。 除此以外,犯人还被控告妄图探究神水奥秘,私自制造眷者。不过此罪与本法庭无关。 目前开办的是裁决法庭。裁决法庭首先裁决的是违反《斯特利尔法》的罪行。等裁决结束,法庭就会将犯人移交给阿尔贝托,再审相应罪则。 “犯人,你还有什么需要辩解的吗?” 法官的威严正如龙吼,可立于庭中的犯人却面含微笑。他郑重地向正看着这场审判的诸位行礼。恰如身在晚宴。 “当然,法官阁下,以及在座的诸位。” 法庭的四周设有旁听席。旁听席位于二楼,暗红的纱帐半遮半掩。站立于法庭中央的犯人是只能窥到帘后贵族的轮廓吧。 前来旁听的贵族们,边欣赏犯人的丑态,边品味红茶。这并非是在审判,而是表演。因此,旁听席平日里只会迎来一两位相关的客人。 毕竟,戏剧还是在华丽的剧院里更为合适。 但是,今日的旁听席却迎来了诸多客人。其中包括,西里斯、瓦尔西里、安提诺米、阿芙罗狄等等大贵族的掌权者。 他们也并非为了区区奴隶贸易的审判而来。 从海对岸的国度偷运回一些货物,实在太常见了,完全不足为奇。即使那些货物是人类也一样。 他们是得知本次的检举人,乃是一位神眷者。 神眷者,不得干涉普通人的事务。 本次,据说是某位大小姐因爱宠遗失而偷跑进宠物店,无意间发现了宠物店的秘密。而神眷者则听到了她的呼救声冲进去将她救下。 然而,事实会是如此吗? 坐落于观剧之位的大贵族们都明白,这篇报告里漏洞多得像鹅卵石铺成的地面。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深藏的漩涡。 因此,他们来到了法庭。 大贵族们到场,其附庸家族的发言人自然闻风而至。 此情此景,若是不知情者,怕只会以为今年的议会提前召开了。 犯人正在为自己辩解,对围观的听众而言,这些不过是晚宴前呈上的酒水。 “在座的诸卿,我等并未触摸那名为罪的牢笼。” “地下室的那些人是我好心收留的难民。” “三个月前,我跟随商船外出。海对岸的国度贫穷与饥荒并存,宛如人间地狱。他们便向我请求,请求我将其带入神的国度。也就是我们斯特利尔帝国!” “我告诉他们,我们的人民活于天堂,我们以金币为床铺,以钻石为小刀。我们拥有数不尽的佳肴与美酒。我们拥有贤明聪慧的国王。” “因此,他们跟来了。自愿地跟来了。” 法官开口,“他国人民踏入我国领土,需要向当地领主报备。而据斯特福子爵口供,你并未向他提交入境申请书。” 犯人惭愧地低下头,“诶。确实。所以我向法官阁下,以及在座的诸卿认罪。” “我承认因我的过失并未妥善处理这批索伦森人。” “向子爵报备的文件以及入境需递交的费用未能及时准备是我的罪则。” “因此,我愿服从法官阁下的审判。并且与斯特福子爵……商议有关赔偿金的事宜。” 法官问,“斯特福子爵,你的意见是?” 坐于旁听席的斯特福子爵昂首,“我同意和解。” 法官又问,“旁听的诸位,你们可有异议?” 若是寻常法庭,和解便是最后的裁决。 领地的贵族已经同意收取赔偿,奴隶的卖主也同意支付赔偿,判决已无存在的必要。 法官也明白,他便是在一次次裁决中亲眼见证了另类的奴隶贸易。 但是,那又如何。 反正不是斯特利尔的国民,那些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然而,此处已并非法庭。 此处已成为贵族们的宴会厅。 因此,正当法官即将宣判结果时,来自右上方的大贵族突然开口。 “请等一下。” 大贵族的一句话让准备离席的贵族们重新坐了回去,也让犯人脸色骤变。 “……安提诺米阁下,请讲。” 发言的是拉赫特·安提诺米。这位脸色苍白、面带病容、身形消瘦的男子却让几乎整个法庭战战兢兢。 “我认为犯人存在说谎的可能性。提议询问有关证人。” 另一位大贵族先于法官开口,“安提诺米阁下,需知盘问神眷者必须向阿尔贝托提交申请。并且,提交申请的前提条件为神眷者并非为督察者,而是作为当事人之一曾介入。然而,禁律明确规定,若无特殊情形,神眷者不得介入普通人的事务。这其中,包含日常生活以外的交易行为。因此,那位神眷者不存在参与事件的可能性。” 拉赫特·安提诺米淡然地反驳,“神眷者自然不可能参与事件。然而,若这起事件本身就与神眷者有关呢?” “法官阁下,案发现场是否存在大量伪神水的痕迹?又是否存在大量产生排斥反应的劣魔?” 法官翻阅着卷宗,“正是。” 拉赫特·安提诺米微微勾起唇角,“请问在场的诸位,为何要将两起案件割裂呢?犯人购进索伦森人的理由完全可以是作为伪神水的试验品!他甚至可能与某位神眷者有所勾结。” “安提诺米阁下,你的意思是,神眷者中出现违背戒律的叛逃者吗?”瓦尔西里家的大小姐问。 “这需要询问阿尔贝托。我们怀疑阿尔贝托内部的禁律出现问题,因此申请阿尔贝托进一步调查。如何?” 法官旁安静记录卷宗的男人手停顿一瞬。 “拒绝。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证明此案与伪神水事件有关。若是出现伪神水便怀疑主人与神眷者有所牵扯,那么发生于文四街的酒吧爆炸案又如何解释?难道它也与阿尔贝托有所牵扯吗?”瓦尔西里的大小姐说道。 “您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吗?”拉赫特·安提诺米说。 瓦尔西里家的大小姐无言可辩。 最后法官敲下铁锤,“因案件存疑,裁决暂时推迟,将于两日后重新开庭。请存在异议的诸位于两日内提交新证据。” 四十四.暴风雨前 这场裁决无果而终。而它也注定安都的暴风雨无法停止。 作为嫌疑人的海廉被监管于待命所。旁听席的各位贵族也逐一离去。 菲奥娜·瓦尔西里喊住一个男人,他是法官的弟子,也是编写法庭记录的监察官。“罗兰!” 罗兰·伯尔停下了脚步。“菲奥娜。” “为什么黎麦尔要故意将话题引到神眷者?”这位瓦尔西里家的大小姐眉头微皱,不满之意尽显。 罗兰镇定地问,“你可知道卷宗里被隐去的大小姐是谁?” 他话里暗示的意味太浓,菲奥娜略一思索,就明白了罗兰的意思。“难道——” “就是西里斯家的大小姐。” “难怪他不让人提另一位证人。” 海廉一事的卷宗里涉及其他两个人物。一是报案的神眷者泽莱斯,另一个则是发现案件的当事人“某位大小姐”。 拉赫特·安提诺米那句“提议询问相关证人”按正确顺序,理应是作为普通的“某位大小姐”。可黎麦尔·西里斯横插一脚,率先将证人引到神眷者上了。 而这正中拉赫特下怀。 “传闻黎麦尔与他们家的大小姐关系很差。” “关系再差,他也不可能让那位大小姐踏上法庭。那无疑坐实了西里斯家管教不严的谣言。” 菲奥娜叹了口气,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其中一位证人拉上法庭了。“真可怕,他才11岁啊。” “别忘了,他可是由神水诞生的异类。不可将其视作常人。”罗兰说。 “那么,他故意提起神眷者,是否也有别的意思。” 罗兰皱眉,“你是说——” “跟拉赫特同样的意图。他们都想让阿尔贝托插手裁决法庭。”菲奥娜走了几步,他们的正对面,是一片广袤的土地。 安都建有许多高楼,安都的土地也很珍贵。可他们遥望的那一片上却是除了花草树木什么也没有。 因为那里是阿尔贝托的领地。 那里不属于安都。 “我们无法干涉阿尔贝托,同样,他们也没法干涉我们。我们都想打破平衡,于是他们想了一个方法。”菲奥娜说。她红褐色的眼瞳里似有流光闪过。 罗兰却否定了菲奥娜的想法,“我不认为阿尔贝托在自导自演。阿尔贝托里出现叛逃者可不是一件小事。当初国王陛下与他们签订的协议里,第一条便是互不干涉。而作为神眷者的诚意,雪曼给所有神眷者设下禁律,并保证严加看管神水。我不认为才过十年,他们就打算撕毁协议。那不符合贝篱的作风。” “可事实就是出现伪神水,不是吗?”菲奥娜说,“没有神水流出,又怎么会出现伪神水。所以阿尔贝托内部一定出现了背叛者。那个背叛者盗走了神水,并且将它传播出去。他手下还有一位不知名的天才。” 罗兰神色凝重,他同样遥望着看不见的阿尔贝托。“你有没有想过,那位背叛者很可能是我们的同伴。” 菲奥娜一怔。 罗兰继续说道,“想违背雪曼设下的禁律有几种可能。一,雪曼本人背叛。二,比雪曼更强的人背叛。那个人至少是可以无视禁律的神眷者。三,隶属于阿尔贝托的普通人背叛了。” “不可能。阿尔贝托怎么可能会有普通人?” “怎么不可能。”罗兰回过头,与菲奥娜对视,“雪曼的禁律可没有一项。不得与普通人交友、恋爱。他限制的只是不得透露与神眷者有关的一切给普通人这一项。” 罗兰又说,“雪曼定的很巧妙。乍一眼看下去,这条禁律没有问题。但是……问题在于‘透露’两个字。透露,是主动意味的词。被动的被发现可不包含在内。两个相处密切的人,只要普通人够警觉,迟早会发现神眷者的特殊性。他们不怕高温、寒冷,恢复力、洞察力、记忆力、视力、听力都要比普通人强太多。而如果那个神眷者原先是个普通人,他原先还拥有一些朋友,那就更容易被发现了。试问,有多少普通人不会对特殊力量心动呢?” “现在,你还觉得阿尔贝托没有普通人吗?” 菲奥娜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也许阿尔贝托对斯特利尔的渗透从许多年前便开始了。她攥紧手,被涂上酒红的指甲嵌入手心,“但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更确定背叛者不是普通人,或者,根本不存在背叛者。” “怎讲?” “一个能逃过阿尔贝托数年的背叛者会大张旗鼓地四处实验吗?他有能力逃过阿尔贝托的追杀,就代表他同样有能力让手下隐藏起来。大张旗鼓的实验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如果我手里有神水样本,我会找一个无人打扰的领地安安静静地完成实验。等打造出一支完美无缺的神眷者军队后再跳出来。” 菲奥娜说,“罗兰,我仍是保持着我的看法。伪神水事件是阿尔贝托的自导自演。你觉得阿尔贝托出现背叛者是对他们的亵渎,可你想,若是根本没有背叛者呢?若是国王陛下介入后,发现他们老老实实按照协议运转呢?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罗兰思考后,说道,“他们会反过来说安都管理存在漏洞。” “没错。协议的第一条是互不干涉。换而言之,普通人只能做普通人的事,而现在出现了一个以普通人的身份妄图亵渎神水的家伙。他们一定会提出由阿尔贝托抓捕。到时,整个斯特利尔的检察权全被掌握在阿尔贝托手里。一场审判的取证被掌握在一个势力手中,那还能称它为审判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罗兰赞同道。 “所以,目前最要紧的事,就是不让阿尔贝托干预这场审判。只要将他们伸出的触角斩断于矛头,以后的事就好办很多。伪神水是阿尔贝托一直以来追查的事。而索伦森人则是海廉自己犯下的案件。普通人的案件就该交给我们裁决法庭审理。” 问题就在于,怎么阻止阿尔贝托干预进来。首先,泽莱斯是肯定不能走上证人席的。其次,萨绮·西里斯也不能。 在两位证人都不能出席的情况下,怎么才能证明发生于sly地下的两起案件互不相干呢? 许久,罗兰才开口道,“你说,有没有可能存在第三位证人?” 四十五第三位证人 他们把路想窄了。 如果剔除神眷者与阿尔贝托的因素,这起事件就是海廉的奴隶买卖而已。 一个人是做不成买卖的。一个人也不可能运送成百上千的索伦森人,所以一定存在卷宗之外的证人。 运气好的话,他们还能找到不止一个。而只要得到其中一位的证言,他们就有把握将局势扳回来。 菲奥娜立刻道,“我马上去待命所。” 待命所的环境可远不如家中庭院。这种环境并非单指陈列于房间内的装饰品,更多的在氛围上。是,氛围。 仅仅是坐着,便似有一千根针从腿下的毛毯上伸出。那些针直直刺入身体内部,令他坐立难安。对未来的恐惧更是不断敲打着他的心脏。 海廉像是被按在了断头台上,处刑官还恶意地将他身体翻转,好让他清清楚楚地盯着刀刃。 海廉意识到,那场贸易是上位者撒下的网。在这网里,别说他,就是斯特福子爵都难以脱身。冷汗从他额上滑下,他该怎么办才能保住自己,而非成为牺牲品? 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高贵的大贵族菲奥娜·瓦尔西里站在他面前。 海廉曾见过大贵族的千金,可眼前这位与她的气势完全不能比。见到萨绮时,海廉觉得自己见到了邻家妹妹。而见到菲奥娜,则如同面见女王。 “贵安,瓦尔西里大人。”海廉先行问好。 “海廉。”她说。 “是。” “你应该已经意识到自己目前是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 海廉心里七上八下,“可是瓦尔西里大人,我是无罪的。” 菲奥娜颔首,“我也希望你无罪。那能替我省下不少事。可惜,安提诺米家的大少爷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你。” “安提诺米大人?”海廉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咬住自己不放。 “能从安提诺米手里保下人的并不多。” 海廉立刻听懂了菲奥娜的暗示。“瓦尔西里大人,请救救我。我愿为您——” “我只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诚、实、的。” “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运送的那些索伦森人卖给了谁?” 海廉迟疑不定,他突然看见瓦尔西里家大小姐的眼神,浑身打了个冷颤。她像是在看一件死物般看着自己。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因为他看货物时也会用同样的眼神。 “我卖给了库尔兹耶洛克!那里有很多矿场,他们需要很多旷工!所以我每个上半年会出海,从海对岸运送一些索伦森人。下半年则会转送给库尔兹耶洛克。” 菲奥娜的眼神却逐渐锐利,眉头也逐渐紧锁。“你说,卖给了库尔兹耶洛克?” 从她脸上,海廉读出了什么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问,“是,请问有什么不对吗?” “库尔兹耶洛克可是安提诺米的领地。” 海廉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不、啊、这、怎么会……” “跟自己交易的商人属于谁,你都不调查清楚吗?”菲奥娜嘴上不留痕迹,心里却想,怎么会是库尔兹耶洛克?法庭上拉赫特表现得完全不像早已知晓奴隶贸易的样子。要是将这批索伦森人的下落抖出来,安提诺米家也不会清清白白。 正因拉赫特竭力将神眷者牵扯进来,她跟罗兰才完全没怀疑他是撒网人。 用自己的人在自己的领地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布局。 太蠢了。 她不认为拉赫特有蠢到这种地步,安提诺米家也不可能让他肆意妄为。 “瓦、瓦尔西里大人……”海廉深知自己成了棋子,迫切地想要从局中逃出。 菲奥娜心里已经绕了百个弯,“海廉,你有接触与伪神水有关的交易吗?” “伪神水?十分抱歉,我对它的了解程度还停留在法庭的讨论上。” “既然如此,你想怎么解释sly地下室内发现大量伪神水和劣魔?” “我真的不清楚!”海廉也想知道“伪神水”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想做些普通人的买卖,哪里会跟神眷者扯上关系。 大脑前所未有地快速运转,海廉从记忆里挖掘出一切可以救他的碎片。这时他连承认奴隶贸易都做不到,因为对此纠缠不放的人正是他的购货商!拉赫特·安提诺米只需一句话就能否认库尔兹耶洛克的交易,达成他的目标。届时,他要怎么解释索伦森人的去向?为了什么伪神水的实验吗? 海廉并不清楚伪神水是什么,可他却能听出来,这绝对比区区索伦森人的贸易要严重得多。后者只需多付点赔偿金就能相安无事。 他急得冷汗直冒,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便不顾仪态抓着椅背说,“对了!瓦尔西里大人,或许您可以去询问守卫。我曾雇佣了一个看守。他的工作就是与海港人交接货物并且直至送往库尔兹耶洛克前的看守。” 菲奥娜很难相信,“这么重要的工作,你只雇佣了一个人?” “毕竟是违反《斯特利尔法》的交易,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可那也会蒙蔽你的双眼。菲奥娜问,“那个看守的名字是?” “安德鲁。他叫安德鲁。” …… “菲奥娜去待命所了?”拉赫特·安提诺米苍白的手无力地摆弄着红玫瑰。 “是。就在闭庭后的一个小时。瓦尔西里大小姐在里面停留了将近三十分钟。”管家回答。 “那她一定得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线索。” “大少爷,我是否该准备马车?” “不。”拉赫特轻轻放下玫瑰,咳嗽几声。“法庭上我已表现得过于急切。再得寸进尺,国王陛下会不高兴的。” “是。” 拉赫特缓缓起身,又慢慢走到庭院中的凉亭内。短短一百米,他却走了约十分钟。他的脸色更为苍白,宛如从坟墓里爬出的尸体。 等他平复呼吸,坐下后才问道,“维亚诺,我亲爱的弟弟呢?今天怎么没有看到他?” “吉拉德少爷上午就前往伊丽莎白馆游玩了。”管家熟练地替大少爷倒茶,动作间他左手的缺陷也暴露出来。 这位人模人样的管家左手没有小指。 “伊丽莎白馆?”拉赫特呡了一口红茶,轻笑出声。 四十六.密谋 “呐,你的眼睛好漂亮。”少年抚上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睛,绚烂有如日光的金瞳镶嵌于柳叶眉下的眼眶中,像雕刻于戒指中心的金宝石。 然而如此美丽的眼睛,却被其中蕴含的恐惧破坏了。恐惧是与美丽截然不同的音符,它将激奏带入摇篮曲,令其变得杂乱不堪。 可少年却仿佛没有听到乐曲里的杂音。他一遍一遍轻柔地抚摸着少女眼眶。“呐,你的眼睛好漂亮。” 他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让少女的眼眶处多了几道红印,他让少女的泪水划过脸颊。他的手指细削白嫩,他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几乎要穿透戒指。 少女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滑出,他笑得有如稚童。礼帽上的金蔷薇也随之舞动。 “呐,你的眼睛这么漂亮,把它送给我好不好?”少年仰头,露出的左眼里满是期盼。 少女的身体在颤抖,她挪动嘴唇,几次都说不出完整的话。那是当然的,因为她早已被毒哑。不仅如此,她的四肢也全被固定在特殊胶体中,几乎动弹不得。 少年像是注意不到少女的异样,他仰头,如雏鸟见到母亲笑着,“太好了。那就送给我吧。” 他将戒指上的金宝石抠了下来。可是宝石离开戒指便没有那般夺目。它很快变得黯淡、肮脏。 少年失望地看了一眼,就将它抛至地上。 那颗宝石刚好滚到不请自来的客人脚下。客人嘲弄地笑了一声,“你还真有闲情逸致啊。” 少年回答,“自然比不上西里斯家的大少爷忙碌。” 客人正是黎麦尔·西里斯。他嫌弃地绕过已变得肮脏的金宝石,又嫌弃地评价失去眼睛的少女。“真丑。” “毕竟是伊丽莎白馆的货色。”少年重新站起,在水盆里洗了洗手,又用水盆旁的白绸擦拭。“如果她再美一点,我们就该在王宫见面了。” 他还调皮地去询问少女,“呐,你说对不对?” 少女仅剩的眼珠子正随着他的手转动。 黎麦尔直接解下佩剑,他的佩剑又细又长,可以瞬间刺进人的身体。 而黎麦尔也这么做了。他将剑刺进少女的胸口,那本是催命符的特殊胶体替她挡了一下。但若让少女来选,她恐怕更希望被直接刺死。 那样,她至少无需忍受被剑拨搅的痛楚。 “希望你亲爱的哥哥的病治好时,你也有心情在伊丽莎白馆玩乐。”黎麦尔说。 “治好?”少年讽刺道,“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神通广大的医生?” “普通医生是治不好的。不普通的医生则轻而易举。看来还没人告诉你法庭上发生了什么。” 等少女彻底无法动弹,黎麦尔才拔出剑,用白绸慢条斯理地擦拭剑尖。 见玩具死了,少年兴致大减,眼里全是不耐,他撇嘴,“请指教。” “他正在帮阿尔贝托做事。” “呵,怎么可能。我亲爱的哥哥是疯了吗?” “一个老人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可能不会疯。可一个年轻人知道自己快死了,你不是深有感触吗?” 一支飞镖擦过黎麦尔的左脸。他躲都不躲,甚至还有闲心调侃,“请小心,我的脸可是很珍贵的。” 少年收回手,冷笑几声。“当然,毕竟是值西里斯家财产的十四分之一的脸啊。” “瞧,你不是很清楚吗?半个西里斯家能换来我,半个安提诺米家也能换回一个完整的继承人。”剑上的血被擦得干干净净,黎麦尔满意地收回剑鞘。 “可安提诺米家想换的继承人,会、是、谁?” 少年却还嘴道,“收起你拙劣的挑拨。不管哥哥的病会不会治好,那也是我安提诺米家的事,与西里斯无关。” 黎麦尔顿时冷下脸,“如果是纯粹的继承人问题,那的确跟我西里斯无关。可他万不该拿我们当垫脚石。” “嗯?法庭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海廉的裁决书你有看过么?” “当然。” “里面书写的贵族大小姐正是我那只会惹麻烦的姐姐。” “哦?”少年好奇问,“为什么一名大小姐会在深夜跑到一家商铺里?” “这同样与安提诺米家无关。”黎麦尔将这句话还了回去。 “只是,这件事被拉赫特知道了,他就在法庭上故意提出审问证人。” “于是你只好先将神眷者给提了出来?” “没错。”提起这件事,黎麦尔便一头窝火。它不会给西里斯家带来实质性的困扰,却代表了他的一次失败。明知对方在挖坑,自己还一定要跳进去。黎麦尔的自尊心早就受不了了。 “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少年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反而放声大笑。 “所以我很生气,我也想让他尝尝败北的滋味。” 少年停止了笑声,“很遗憾,我没什么可帮你的。” 黎麦尔站起身,“先别急着拒绝。这件礼物很丰厚。” “丰厚的前提是事、成吧?” “只要你愿意出点力,就一定能得到。你难道不想正大光明地作为安提诺米家的大少爷吗?” 少年的右手渐渐、渐渐捂上右眼,金蔷薇被他掐落了几片花瓣。他左眼露出癫狂之色,“比起那种虚名,我更想看他受尽屈辱的样子。” “一定可以。” “为何确信?” “你没有去旁听,所以你不知道拉赫特表现得有多急切。人一着急,就会犯错。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猜到他在向阿尔贝托示好。”黎麦尔缓缓踱步。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可关键是示好与制造神眷者之间还相差一个大陆的距离。” “制造神眷者?这可不像哥哥会犯的错。” 黎麦尔笑道,“我们让他犯,不就行了吗?这也是你肃清他势力的绝佳机会。” “嗯?” “库尔兹耶洛克。目前还是拉赫特的管辖范围。但也不知是因为疾病,还是没在意,你哥哥竟然没发觉自己的手下正瞒着他做一些其他贸易。” 少年一想就明白了,“那批索伦森人是打算送往矿场的?而且没有经过哥哥同意?呵。黎麦尔,你在想什么好事。你以为我会因为和哥哥的私怨,就去承认安提诺米家背地里跟阿尔贝托勾结吗?” 四十七.密谋(2) “然后等国王陛下对安提诺米家心生不满,你就可以浑水摸鱼。我说的对不对,西里斯家的大少爷?” “啊嘞?我看上去像被贪婪填满肚脐的蠢货吗?” “你像是围绕在渔网旁的鲨鱼。” “那你可就冤枉我了。”黎麦尔摆出无辜的脸色。“至少这次,想将库尔兹耶洛克抖出来的不是我。菲奥娜在我之前已经拜访过待命所了。” 少年“切”了一声,“那个女人还真是一咬住就不放。” “这次可怪不到她。谁让你的哥哥想破坏平衡呢?本来他只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海廉补偿违约金就是。可他偏偏要对阿尔贝托示好。证明有罪很简单,证明无罪却很难。更何况两起事件发生在同一个地方。想完全撇开关系根本不可能。” “所以我认为菲奥娜一定会这么想,现如今根本没有证明海廉与神眷者无关的证据。那么,只需把他推出去。证明他确实进行过索伦森人的贸易。只要她准备好有关贸易的证据,这并不难,运送和交接的人肯定不止一个。然后我都能想象得到她的口吻——犯人进行过数次贸易,却在最后发生了一次意外。事情就结束了。但谁能想到,海廉交易的地方竟然是库尔兹耶洛克。” “为什么会是库尔兹耶洛克?” 少年也跟着问,“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库尔兹耶洛克?” 黎麦尔转过身,“吉拉德,我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有人渴望破坏现有平衡,革命的呼声正在暗处肆虐。而我们是紧跟时代的浪潮前往新大陆,还是被拍死在岸上,都要靠自己了。” “呵,那我岂不是投靠阿尔贝托更好?毕竟他们能治好我,斯特利尔却不行。”少年边开玩笑道。 “别犯傻了。我们可是普通人。当我们还能与他们抗衡时,他们会摆上佳肴美酒。而当他们胜利时,就会踢我们去马棚。斯特利尔最初的国王陛下便是如此,如今平民便是我们今后的写照。金钱、爵位都能将普通人划分出三六九等,更何况他们拥有的远比金钱要可怕得多。” 黎麦尔也挑选出一支飞镖,远远地将其掷出。 正中红心。 “所以我们绝不能让阿尔贝托赢。吉拉德,做一个大贵族家的少爷舒服,还是做别人的奴隶舒服。你可要想好了。” 少年不自觉转动飞镖。“然后,菲奥娜想怎么做?” “她想将阿尔贝托伸出的手切断。已经沾染上病菌的衣服是很难洗净的,那么将其烧毁便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你们想把事情全都推到拉赫特身上?” “他自己跳出来的,也怨不得谁,不是吗?拜他所赐,我们现在都忙得焦头烂额。” “真的是拜他所赐吗?”吉拉德勾起一抹笑。“呐,黎麦尔。为什么你们西里斯家的大小姐会在深夜现身于关押着索伦森人的地下室里?她又是怎么避过守卫的?” “这我也很好奇。”黎麦尔将佩剑重新系好,“所以我将她也请来了。” “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吉拉德满怀恶意地笑了。 “是哟。如果她不是姓西里斯,我就不会自取烦恼。那么,我该告辞了。” “慢走。” 在黎麦尔走后,吉拉德的笑脸突然冷下来。 他们可真像圈养圈里互相争抢食物的羊羔。 …… 弗里德不安地转动勺柄,几位态度谦卑的女佣正站在一旁,目不斜视。 他所在的房间,富丽堂皇。四处可见鎏金装饰,金灿灿的花瓶、金灿灿的餐桌、金灿灿的咖啡杯。如果是以前,弗里德一定会满眼发光、四处走动,以便让自己也粘上黄金的气息。 可是现在,他却完全没这个心情。因为萨绮被带走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暴露后,西里斯家便传来通讯,命令塞蒙将他们的大小姐带回安都。弗里德不放心,也死皮赖脸地跟过来。 他直接关了店门,顺带把里面的吉祥物也给一并带上。 看着小黑猫无忧无虑地在黄金的海洋里嬉戏,弗里德嫉妒之心骤起。“唉,如果我也是一只被呵护的宠物猫就好了。” 然后,他就被安排在这个房间。西里斯家表现得还算随和,可以说好过了头。女佣啊、食物啊、甚至弗里德想去商店购物都会有人跟在后面拎包付款。即使如此,他还是很不安。 弗里德自己也在反思,他一时兴起接下的委托是不是接错了。还是说他已经失去了闻嗅危机的敏锐? 与他面对面坐着的人显然更为不安。 “抱歉,安德鲁。在这种时候还把你卷进来。”弗里德略带歉意地说。 被一起带来的还有安德鲁。这位刚经历丧亲之痛的可怜人如今换了一套身家。他原本又破又硬的兽皮被扔进垃圾桶,衬衣、领结、皮鞋套在了他身上,如同给一只猩猩套上了人类的衣服。 在来到西里斯家的第一晚宴会上,安德鲁礼仪的缺失暴露无疑。便是弗里德都能感受到来自周围若有若无地嘲笑。 他是被牵扯进来的。可能会为那天晚上的事情出庭证言。 但除此之外,弗里德心里仍是对他存疑。 “不、不。没关系。” 弗里德继续转动着勺柄,“你会被邀请至西里斯家的府上,很有可能是为了那天晚上的事作证。也许是证明萨绮与这起事件毫无关系,也许是为了其他什么。” 他凑近脸,小声道,“sly地下的那些……你真的毫不知情吗?” 询问之时,弗里德的目光充满了审视的意味。因为,地下室的入口就在安德鲁负责巡察的宠物间里,也就是他眼皮底下。那么多人的买卖,他当真毫不知情,只当自己接了一份看守宠物的工作? 别说那些鬼花样贼多的贵族,弗里德自己也是不信的。 “……” 安德鲁保持沉默。每当弗里德提起这个问题,他都是保持着沉默。 而他的沉默却让弗里德的心一点一点凉下来。 他认识安德鲁,那时安德鲁还在斯特街附近的一家工厂工作。安德鲁在他心里是个木讷敦厚老实又孝顺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帮助海廉进行奴隶贸易呢? 弗里德坐在满是金钱气息的房间里,一点也不愉悦。 四十八.惩罚 西里斯家的主人端坐于主位上。他原是军部出身,在里面练成的习惯被保存下来。 有人调侃,他可能是最不像贵族的大贵族。 萨绮怕极了他。萨隆·西里斯教训人时,远不是口头上的批评而已。 “比起轻描淡写的话语,还是用身体铭记更为有效。”他如此说。 现在萨隆也用着同样严厉的脸色看她。他的妻子艾米?西里斯就坐在他身侧,眼里全是失望与责备。 “萨绮,你可知自己的姓氏?”萨隆问。 “是。” “我们西里斯家将你从贫苦中解救,也不曾奢望你回报过什么。” “名誉、权势、家族……这些重担我们也不曾放到你身上。” 萨绮始终低着头,愧疚、恐惧在她心里搅成一团。“是。” 萨隆手杖一敲,继续说道,“可你却在用自己的行动来表达对西里斯家不满。” “对不起。”萨绮只是道歉。 “我没有感受你道歉的诚意。你就像一只备受溺爱的狗,被赶下床铺还渴望跳到不属于你的地方。”萨隆话音一转。 “你当然有错,你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但是,将你溺爱至此的人过错更多。” 萨绮猛然抬头,“不。一切都是因为我自己任性。西里斯大人,您尽管惩罚我。” “只是惩罚你,是不会让你得到教训的。希农。”西里斯家的主人冷漠道。 他们的主管希农一鞠躬,回身打开了门。塞蒙被两人压着胳膊拉进来。 萨绮立刻跪下,向家主求饶。“西里斯大人,全部是萨绮的错。我真的没有想到会造成——” “闭嘴!” 水晶球准确无误地打在跪着的少女额上。萨绮被砸了个头晕目眩。 若不是她如今身体已今非昔比,刚才那一下就足够让她晕厥。 门又被推开了。“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 黎麦尔看到房间里的场面,嘴角上扬。 “事情处理得怎样?”萨隆问。 “已经全部办妥,父亲大人。”黎麦尔右手划出一个弧度,向他父亲行礼。“吉拉德一定会使用安提诺米的纹章。这场裁决的全部责任都会由拉赫特承担。” “做的不错。”萨隆赞赏道,他又转向萨绮。“你看,你自己犯的错却要别人承担。” 黎麦尔看到被压着跪地的塞蒙,恶意陡生。他向萨隆请求道,“父亲大人,本次的惩罚我来进行如何?” “为什么?” “我刚刚在吉拉德那里受了气,不将它发泄出去连玫瑰都无法欣赏。毕竟是他纵容姐姐,致使我向别人低声下气,不是吗?” 西里斯夫人一听便心疼了,“黎麦尔,过来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母亲大人,请放心。吉拉德再大胆,也不可能直接在我身上制造伤口。” “没有就好。萨绮,你明白自己的任性了吗?”西里斯夫人也浅浅地责备着。 “是。”萨绮回答。 萨隆见此,便同意了黎麦尔的请求。“也好,就交给你了。” “非常感谢。父亲大人。”黎麦尔提着自己的佩剑走到塞蒙身前。 “希农。”他说。 希农便走到萨绮背后,将她双臂扣在背后。“得罪了。小姐。” “不……” 黎麦尔已拔出佩剑,对着塞蒙脸比划几下。“你让我受了几次气。其一,法庭上不得不跳入拉赫特的陷阱。其二,在这件事上,我被迫站在菲奥娜那边。其三,我还需要去伺候那个疯子一样的小少爷。最后,你让我西里斯家脸面尽失,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养了一个不知礼数的大小姐。一条罪则一剑,你有异议吗?” “等等!”萨绮喊道。可她双手被扣得死死的,一挣扎希农便多用了几分力。 塞蒙目光复杂,他渐渐闭上眼。“是。请少爷惩罚。” “很好。” 黎麦尔从不手软。话音刚落便一剑刺了下去。 第一剑刺入的是塞蒙左肩。黎麦尔恶意以剑尖为轴心画圆。鲜血很快染红塞蒙膝盖下的地面。而他本人也咬紧牙,默默承受刑罚。 萨绮挣扎地更紧,可希农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道,“小姐。只要塞蒙撑过惩罚,这件事就过去了。而你要是阻止,西里斯大人会轻易原谅你们吗?” 挣扎的力道渐渐小了下去。萨绮一边流泪,一边闭上眼。 第二剑刺入的是大腿,距离膝盖不到五公分的位置。有那么一瞬间,塞蒙失去了对腿膝的控制。 “还剩下两剑,你想我刺哪里?”黎麦尔轻声问道。而塞蒙已没有回答的闲心。 黎麦尔示意压制他的二人将手放出来。塞蒙的右手被按在地上。 黎麦尔用剑鞘在上面缓缓滑动着。剑鞘下的手绝不是可以称为漂亮的手。它又糙又硬,肤色也很差,上面还有斑点。 画家不能失去他的手,管家也不能。 塞蒙便是用这只手写字,列时间表。 突然一剑刺穿了他的手。剑尖完完全全穿透了手掌,直直刺入木板。 “啊——啊!!!” 惨叫骤然响起,而除了萨绮,谁都没有给出其他反应。 萨隆像在看报纸,西里斯夫人还端起茶杯。周围的女佣、管家也放空眼神,等待主人的下一个指令。 “还有一剑,你想我刺哪里?”黎麦尔又一次问。 刺入右手的剑还没有被拔出,他左手的剑鞘却已换了一个目标。 这次的目标是右眼。剑鞘点在塞蒙的右眼眶下。如果他刺入此处,塞蒙的右眼绝对不保。 塞蒙露出了恐惧。而这让黎麦尔笑了起来。 他最喜欢看别人恐惧自己的样子。 所以他停了一会儿。塞蒙右手的伤逐渐麻木,萨绮的泪水也没再流下。 就在他们以为时间停止时,黎麦尔突然拔出剑,只偏离几公分地刺下去。 塞蒙知道,自己的右手已经废了。 他该庆幸少爷大发慈悲,没有刺穿他的右眼吗? 希农放开了萨绮的双手,而她只是闭着眼僵在原地。 见惩罚结束,萨隆便站起身,手杖敲击一下地面。“记住了,你的姓氏是西里斯。任何损害西里斯家的事情绝不允许做。” “是。西里斯大人。”萨绮呆滞地回答。 黎麦尔将剑递给女佣,躬身行礼。“请慢走。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四十九.善后 “然后……”黎麦尔转过身,随意地踢了踢蜷缩于地的塞蒙。“你们把他带下去处理一下。别弄死了。” “是。”随着人数减少,房间也变得安静许多。 “姐姐。”黎麦尔喊了一声,这一声他喊得千回百转。每当他想“玩游戏”的时候,都会用这种语调喊她。 萨绮往后缩,可背后就是希农。 “呵呵。请放心。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会让你的身躯上留下伤痕。哦,父亲大人留下的我就没有办法了。”少年清脆的笑声张狂无比。那话中的炫耀将二人差距披露得明明白白。 黎麦尔蹲下身,双手抱在膝前。只有这种类似于捉迷藏的动作才会让人想起他还是个小孩子。“姐姐,你也差不多该长大了。你可比我要大上八岁哦。八年,比我人生的三分之二还要多呢。只要稍微有点廉耻心,都不会想着让一个未成年替你收拾残局吧?还是我以前跟你玩的游戏惹你生气了?” 萨绮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不……” “那就好。本次我能帮你瞒下来,可下次就不一定了。毕竟西里斯家也是很脆弱的。我希望,在裁决结束之前,你能乖乖地在家里休息——乖乖地呢。安都不比凡赛尔,西里斯家大小姐的名头或许会让他们更疯狂。明白了吗?”黎麦尔轻轻说道。 萨绮僵硬地点头。 “很好。”黎麦尔重新站起身,又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杰利亚。” “是。”恭敬的女佣站出来。 “带我们的大小姐回房间,替她好好梳洗一下。” “遵命。”杰利亚行礼后说道,“大小姐,请。” 萨绮顺从地跟着女佣走了。 黎麦尔感叹道,“宠物不偶尔敲打一下就意识不到自己是宠物,也意识不到主人的爱是限定品。希农,我们的客人还在客房么?” “是的。少爷。” “那我们可不能让客人久等了。” 西里斯家的客房设置于东堡的一二层。而他们方才所在的审讯室却位于西堡。从西堡进入东堡需要穿过宽广的玫瑰园。说来也奇怪,安都一年四季玫瑰都会开得很旺盛,即使是在皑皑的白雪下,玫瑰的美丽也分毫不减,甚至更为动人。 于是,安都的花园里,几乎都有玫瑰的身影。它已成了烙印在安都之上的纹章。 黎麦尔的脚步停下,他用指尖托起玫瑰园里的其中一朵。“希农。” “在。” “这朵玫瑰的花瓣有些枯萎了。稍后你请医生来看看。” “已经联系医生了。医生说下午会赶过来。” “真不愧是希农。跟那些幸运儿就是不同。” “他们只是还未理解大人的恩泽。” 黎麦尔则说道,“贪婪蒙蔽了他们的双眼,让他们找不清自己的位置。” 之后一路顺畅。黎麦尔也没多做停留,而是尽快赶往客房。 房里的二人显然没意识到主人到场,当门被打开时还一脸愣神。 “贵安,二位。” 还是弗里德先反应过来。“贵安。西里斯阁下。” 关于如何称呼黎麦尔·西里斯,他也是考虑了许久。跟着塞蒙喊“少爷”,就会显得他也是西里斯家的下人。喊西里斯少爷,势必会引起黎麦尔的不满。喊西里斯大人,又会与萨隆·西里斯混淆。于是弗里德就选择相对具有辨识度的“西里斯阁下”。 安德鲁学着弗里德起身行礼,“贵安。” “不用拘谨。你们可是客人。对待客人,我们会尽应有的礼仪。” 而除了应有的礼仪外,就不会给其他的,对么。弗里德在心里腹诽。 黎麦尔率先入座,“请坐。” 弗里德与安德鲁也坐回原位。 “你是弗里德?我听塞蒙提起过你。感谢你对萨绮的照顾。在安都居住的感觉如何?” 弗里德笑着回道,“我想我还是更适合凡赛尔。” “呵呵,很多刚来安都的人都会这么说。安都的气候很奇妙,景色会四季更迭,居住于安都的人类却没有。初来乍到,是会感到时间与空间的割裂吧。可如果习惯了,就会从心感谢它所带来的便利。” 黎麦尔笑着跟他们解释安都的天气。他措辞稳当,举止文雅。如果不是隐藏于话里的傲慢,弗里德都快以为塞蒙言过其实。 然而正因如此,黎麦尔才更恐怖。 对着一个不到自己半身高的小孩子提心吊胆,说出去会被人嘲笑的。 “未能亲身感知安都神奇真是太遗憾了。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在安都多住一会儿。可惜,我还有个小店,因为它太小了,如果因为店长长时间不开门而被误以为已经关门大吉就糟糕了。” 黎麦尔装作吃惊的模样,“那可真是太糟糕了。如果弗里德先生想回凡赛尔,我可以安排管家送你回去。” “……小姐不跟我一起回去吗?她不久后还有学校的测试……” “如果裁决能在测试前结束的话。”黎麦尔打断了弗里德的话。 弗里德看出黎麦尔的真实意图,他捂着后脑勺笑道,“对了。我久闻西里斯家的玫瑰庭院,不知能否有幸进入观赏。” “当然。希农。”黎麦尔吩咐道,“带弗里德先生去玫瑰园,务必让他宾至如归。” “是。”希农右手一挥。“弗里德先生,请跟我来。” “你们也退下。留一个在门外就行。”黎麦尔又说。 女佣一齐鞠躬。“遵命,少爷。” 她们无声地退出房间。 于是,整个房间就就剩下黎麦尔和安德鲁二人,以及一只猫。 “安德鲁先生,容我重新介绍一下。我是黎麦尔·西里斯,也是邀请你来安都的人。” 安德鲁一时无措,他低声回答,“您好。” “想必你也清楚邀请你来安都的理由。我家的大小姐惹了一些麻烦,现在需要请你出庭作证。” “我没有什么好作证的。” “不。你有。”黎麦尔忽然放下红茶,杯底与碟盘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 “安德鲁先生,我想请问,你知道sly的地下有什么吗?” 五十.前夜 安德鲁依然保持着沉默。 黎麦尔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其实你跟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是我擅自将你请了过来。我深表歉意。” “因此,我想与你进行一个交易。我需要你在裁决庭上作证,海廉长期与拉赫特·安提诺米进行着索伦森人的交易。对方也时常送来奇特的水以备实验。sly地下的状况便是进行实验后的结果。” 黎麦尔停顿片刻,等安德鲁把这段话消化完。他端着红茶的手很稳,正如他对这场谈判走向的把握般。 “我也清楚这对你来说的风险巨大。不过我可以保证安提诺米家不会找你麻烦,而且西里斯家会为你提供一生的庇佑。当然,除此以外,你还可以开出一些条件,只要不损害我们共同的利益都好商量。安德鲁先生,你意下如何?” 安德鲁终于抬起头,眼里却没有黎麦尔想要看见的神色。黎麦尔心里略微有些不满,继续加大自己的筹码。 “或许你想要一个爵位?”子爵的爵位倒也不是讨不到,可相对而言,黎麦尔更想支付一些肉眼看得见的报酬。 安德鲁的头又低下去,仿佛红茶杯中长出了一朵玫瑰花。他也没做出其他什么动作,可看他的神色,谁也能看出这个人内心的纠结。 黎麦尔也在心中衡量。如果安德鲁讨要金钱、土地等报酬最好,如果他想要个爵位,也不是不能给。可对方如果再狮子大开口,自己就得动用一些特殊手段了。 终于,安德鲁缓缓摇头。即使在对话时,他的目光也没有直视黎麦尔。他只是低着头,谦卑地说,“我不需要爵位。” “我……我想要很多很多钱。” 黎麦尔放下心。钱的事都好办。“……五千万如何?它足够你挥霍余生。” 安德鲁一怔,默默点头。 之后黎麦尔又跟安德鲁分享了一番安都的风土人情。虽然是他单方面的分享。有时黎麦尔也想对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可他也无所谓。安德鲁听不听都与他无关。 这只是他为了维持贵族脸面所做出的必要礼仪。 相较于氛围尴尬的客房,玫瑰园里的对话要和谐得多。 “这个季节,玫瑰花也会盛开么?”弗里德惊奇地问。 “安都的玫瑰花四季常盛。”希农回答道。“因此,也有人建议将玫瑰列入我国的象征之一。” 弗里德讪笑,“国王陛下不会同意的吧。” 证据就是目前斯特利尔国还没有所谓的“国花”之说。 “是。玫瑰太过娇嫩。它需要主人精心呵护,才会回以最美的景色。您不这样认为吗?在玫瑰园中的玫瑰才是最美艳的,也是最震撼人心的。而离开了玫瑰园,它的美丽就将被杂草掩盖。” “我可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我从未在野外看见过玫瑰。”弗里德开了一个小玩笑。而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玩笑也是希农理论的佐证。野外是看不见玫瑰的,因为它需要呵护。 弗里德觉得自己该岔开话题了,“不过同样是培育,西里斯家的玫瑰与我在其他地方见到的玫瑰也截然不同。它们好像更有生命力。” “那是因为我们有进行近乎于苛刻的培育。从水源到土壤、阳光、剪枝等等都遵循特别时间表。西里斯家雇佣的仆从,一半会跟随在主人身侧,听候差遣。另一半则日夜轮班,照顾着这些玫瑰。” “看来西里斯大人和夫人都非常喜爱玫瑰。” “是的。” 这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希农看了一眼天色,“您请回吧。晚上会有暴雨。” “你呢?” “我得照看这些玫瑰。” 玫瑰比人更重要?弗里德有些不理解贵族们的想法。但他也明白,目前风气就是如此。他曾见贵族派仆人跳下海水,只为了寻找自己遗失的胸针。 有些人觉得同类高于一切,而有些人则认为贴有自己所有权标签的东西比没有贴标签的陌生人更为重要。 弗里德向希农告别后就回房了。 而傍晚果然下起了暴雨。安德鲁一直站在窗侧,凝视着风雨中的仆人与玫瑰。 这让他想起了给母亲送葬的那晚。弱小可怜的女佣们拼命护住比自己贵重多的玫瑰。女佣的身影逐渐与自己重叠,玫瑰则被工厂的货物所代替。 安德鲁猛然往后退了几步。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所在的房间,重新认识了房间里的黄金,又重新认识了五千万金镑。 啊,他怎么可能忘记呢。他为了五十便士而向主管跪地求情的样子,他为了五十便士夜以继日的样子。自己所坐的椅、自己所睡的床、自己盖住的被褥,只要不小心切下一小块,就能卖出他前半生的薪水。 来到安都的日子是多么陌生。安德鲁笨拙地切下大半个牛排时,他甚至能感受到从餐桌右侧传来的嘲笑与讽刺。他不敢漱口,因为害怕弄脏瓷器。他不敢换衣服,因为他害怕脱下时会弄坏衣上的装饰品。他都不敢走出门,因为来自他人窥视的目光会令他低贱的过去无所遁形。 他与这里是何等格格不入。 西里斯少爷傲慢的嘴脸又折射在窗户上。明明是他在求人,却好像安德鲁在求他。而那不加掩饰的傲慢正与安德鲁记忆里的主管重合。 ——“请等等!奥利弗大人!” ——“我们需要的是勤勤恳恳的工人,只有勤劳的员工才能让棉朗从众多工厂中脱颖而出。偷懒的我们不需要!” ——“工资已与你结清,请你去其他的工厂工作。” 与黄金无缘的过去、与贵族无缘的过去,满是黄金的房间、与贵族相品的红茶……这些昏暗的、肮脏的、明亮的、辉煌的经历一一被放入脑中器皿,再由安德鲁随心搅拌。 他在搅拌汁中浮浮沉沉,却在看到器皿底部的东西时骤然清醒。 是墓碑。 母亲的墓碑。 世上唯一一个爱他的人的墓碑。 那些汁液都渗入墓碑下的泥土。 ——“被砸碎的围栏、空无一物的木桶、与老鼠争抢的面包屑、讥笑的儿童、病重的母亲、谩骂的监工、昏沉的头颅、灰色的厂间、倒下的同事……” ——“没有人会在意你们,也没有人会同情你们。” ——“而愿意将你们从痛苦中解放的人,也唯有你们自己了。” 安德鲁狠狠地、攥紧了手。 五十一.二次裁决 然后第二次裁决法庭召开了。 各怀鬼胎的人全都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法官抬起铁锤,即将落下。 但就在此时,法庭外响起了号角声。所有人都脸色大变,因为允许在安都吹响号角的只有一个人。 他们的国王陛下菲利西亚诺·马格罗! 这位国王陛下踩着骑士的右手下车,他的黑纱阻挡了一切窥视。外人看不清他的发色,看不见他的容貌。由金丝勾勒的披风边随风飘荡。黄金手杖与红宝石戒指是其财富的象征,而脑后张开双翼的狮鹫则代表了王室的权力。 法官带领着诸位大贵族已赶至庭前迎接,“陛下!” 国王陛下伸出左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的手套呈现黑金色,而且颇为臃肿。 国王用他的手杖拨开车帘。 原来马车上还有一人。当他从车帘后走出时,所有的风景都黯然失色。与玫瑰相伴的火焰恰似地狱魇火,桀骜的不死鸟张开双翼妄图从烈火中脱出。银白的长发柔顺明亮,宛如夏夜璀璨的星河。 他是斯特利尔的公爵。梅塔梅尔?阿芙罗狄。继承美神之名的男人。 “梅塔梅尔大人!” 梅塔梅尔与国王陛下对视一眼,随后笑着抬起右手。他那纤细修长的手若是抚弄玫瑰花,定然是足以让人铭记的场景吧。 “诸卿,国王陛下今日只为消遣闲暇时光,并无其他用意。因此,尔等尽可遵守旧例,实行裁决。” “遵命。”贵族们齐齐回答。 他们为国王与公爵让出道路,俯首恭敬。 为什么国王陛下会突然现身? 菲奥娜心生不安,贵族们互相对视一眼便完成了无声交流。 法官今日首次敲下铁锤。“在座的诸位,有关海廉的案件在调查后产生新的进展。我们得到一位新证人。” 站在被审席的海廉脸色苍白,他知道即将踏上证人席的是哪位。那还是他自己率先提出来的证人。瓦尔西里大小姐已经提前告知安德鲁会证明他的贩卖罪则。 理性跟海廉讲,他该知足了。等安德鲁证明完他所有的罪,他可能会被判罚金或是短暂的拘留。这些比起性命来都算不上什么。但感性的弦却越崩越紧,他的性命居然会掌握在一个看守手上! 屈辱令他脸色更为苍白,这苍白的脸色放在众人眼里便是心虚的体现。 安德鲁走上了证人席。 “姓名。” “安德鲁。” “职位。” “看守。” 法官例行询问着证人的基本情况。“……根据凡赛尔警局发来的口供,这位安德鲁先生确实曾任sly的宠物间看守。他的工作便是看管宠物间里的宠物。店内的员工称,案发当晚安德鲁也留在宠物间守夜。更多细则请诸位查看卷宗。” 候于一旁的员工从法官手上接过卷宗。本来这份卷宗是会在裁决后公布,而非在法庭上传阅。可今日国王陛下在场,旧有的习惯得改上一点。 它被交到了国王手中。国王只是随意翻了几页,就重新递了回去。之后,卷宗又一一经过几位大贵族的手。 整个过程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可仍是会让人感到不耐。尤其是没有资格翻阅卷宗的其他贵族。他们除了等待,别的什么也不能做。 “因此,安德鲁先生作证的条件已基本具备。接下来,有请安德鲁先生为本案证言。” “安德鲁先生,案发当时,您是否正在现场?” “我在宠物间,并不在地下室。” “您可知地下室的存在?” “知道。” “您又是否知晓地下室里关押着索伦森人?” “……”安德鲁沉默片刻。 他忽然闭上眼,沉声道,“知道。” “知道”两个字下去,他也将在裁决后被当作从犯处理。 “我可否将此理解为,您在看管宠物的同时,也在看管地下室的索伦森人?” “是。” 在这两个问题之后,安德鲁像是卸下了全部枷锁。回答也流畅起来。 “为什么看管索伦森人?” “我的工作就是如此。” “工作?是谁雇佣您的?” “海廉。” “除此之外,他还交付了什么工作?” “我还负责装卸他们。” “您一个人?” “是。” “可关押索伦森人的每个笼子都有相当承重的重量。” “我不需要连人带笼一个一个搬运。我只要将他们放出来,为他们引路就行。” “没有发生过集体逃跑事件吗?” “没有。因为我是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放。” “贩卖这群索伦森人也是您的工作之一吗?” “不。我的工作只有运送。” “请具体说明。” “客人会定期拜访凡赛尔,他们往往采用商队模式,有很多商车。所以我只需将索伦森人保管至与他们交接为止。” “客人具体是指?” “我不清楚。” “他们有无可辨认的特征?” “他们的钱袋上刻有蔷薇的纹路。” 法官颔首,交给员工一张纸和一支笔。“请画下来。” 安德鲁便抓着笔一点一点地画。他根本不会拿笔,所以干脆将其整个抓在手心,用擦桌子的方法勾勒线条。 等他的画被呈上去后,法官也一愣。他略一思索,便让下属将画递给国王。 “陛下,您看……” 国王陛下也看到了安德鲁画在纸上的图画。他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我只负责旁听。” 这下法官更发愁了。若是国王陛下不在,这事还好办一点。可他偏偏在场。 于是法官只能心一横,直接将安德鲁的画公开,“请问诸位,可有谁认识纸上的纹章?” 他简直在睁眼说瞎话。 安德鲁的画虽然线条不稳,一段细一段粗,可却将纹章的轮廓勾画出来了。 那是一朵蔷薇。 而即使辨认不出它是什么花,也不会有人联想到其他花朵。 它只可能是蔷薇花。 因为以花作为纹章的只有一个家族。 安提诺米。 敢于直视的,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 不敢直视的,也低下头,以扇遮脸,用余光偷瞄。 而作为全场唯一具有安提诺米姓氏的人,拉赫特的脸上已看不到血色。 五十二.告发 法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法官瞥了一眼左上方的国王,先行开口,“安提诺米阁下,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拉赫特轻咳一声,“蔷薇确实是我族纹章不错,可也没有规定其他人禁止使用。据我所知,安都闻名的凡森餐厅便是使用的蔷薇纹章。” 可它只是运用蔷薇作为招牌的装饰而已。已有人在心里腹诽。 “而且,不可排除冒用、栽赃的可能性不是么?那群商人可能认为我安提诺米家的名声好用,便自作主张。” 这倒是有理。法官也认为光凭一张图纸所能判定的事情太少。“安德鲁先生,您还有其他指证的证据吗?” 安德鲁皱着眉,仔细思索着。“可能还有一件。” “一件证物吗?” “是。商队里的一位老人曾赠予我一个瓶子,说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打开。” 瓶子? 菲奥娜与黎麦尔同时皱眉。菲奥娜坐在法庭的另一侧,朝黎麦尔眼神示意。 怎么回事?他们为安德鲁准备的证物不是刻有蔷薇纹章的匕首吗?为什么会是一个瓶子? 罗兰也微微抬头,眼神扫过与他同谋的二人。 “对方给你的瓶子在哪里?” “一直被我挂在脖子上。因为我以为它是可以保命的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黎麦尔很难不在意,运筹帷幄的自信从他脸上退去。在最初见到安德鲁时,他脖子上明明什么东西也没有!而后,安德鲁换了一身衣服,他就更发现不了对方藏着的东西了。 当着众人的面,安德鲁解开自己的衣领,拉着线将瓶子给扯了出来。 那的的确确是一个瓶子。不过它很小,只有拇指一半大小,也难怪在场许多人都没有发现证人脖子上挂了一个东西。 瓶子本身没什么特别的。法官将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一开始他还板着一张威严的脸。可当他将瓶子对着光线时,蓦然变了脸色。 肉眼可见的、变了脸色。他像是见到了洪水猛兽,急忙握紧瓶子。 “理查德大人?”罗兰小声提醒。 法官吞了一口唾沫,强行使自己冷静下来。“安德鲁先生,这……真是商队的人赠送给您的?” “是。” “是谁?”法官厉声质问。 “他可曾赠予别人同样的瓶子?” 是什么东西能让身经百战的理查德法官大惊失色? 庭下的贵族互相催促着问话,可谁都不愿第一个提起。这时,拉赫特第一个问,“请问阁下,证人提交的证物究竟是什么?” 法官先是握紧了手,又慢慢地将松开,将证物公示。“诸位,它不是普通的瓶子。” “请看。”法官走下台阶,手拿着证物让其暴露于光线下。 距离较近的几位也看清了瓶上的奥妙。它底部边缘竟然在隐隐发光。 金与银的线条极其细小、黯淡,让人很难抓住。若不是法官特意转了几圈,他们只会认为自己眼花了。 “这种瓶子,是由特殊的制法制成,也只有阿尔贝托可以制造。” 黎麦尔沉声道,“理查德阁下,您可看清楚了?您确定是阿尔贝托的东西?” “不错。而且我几乎可以确定,瓶子里装的是神水!” 刚还凑过去观察证物的人顿时后仰,生怕法官手一抖,害瓶子摔碎。 神水。那是只要沾上就有极大可能变成怪物的东西。 国王陛下透过黑纱对他的骑士吩咐几句。容貌俊美的骑士一行礼,便闯入法庭中央,向法官伸手讨要证物。 国王陛下打开瓶子,也不知他如何辨别的,只对着骑士微微点头。 骑士立刻说道,“经陛下确认,里面是神水无疑。” 满座哗然。贵族们再也顾不上风度,悄悄讨论着。 “阿尔贝托的神水为什么会在一个平民身上?” “是谁将神水带了出去?” “难道他们购买索伦森人真是为了神水实验?” “神水不是被阿尔贝托监管着吗?” “你忘了近年来源源不断的伪神水事件了?” 庄重严肃的法庭炸开了锅。 “肃静!”法官大喊。 “安德鲁先生,那个赠予你神水的人可有说其他什么?你可曾看到对方的样貌?” 所有人都立起耳朵,害怕错过一个字。 如今安德鲁反倒是与法庭格格不入的人。他向法官描述道,“他是一位老人。大约是八九十岁的相貌。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还留着胡须。可他的脸色却很好,力气也很大,走路非常稳重,一点也不像垂暮的老人。哦,对了。他还拄着一柄剑。” “剑?” “对。因为好奇,我就跟他多聊了几句。我问他为什么不拄拐杖而拄剑。他说因为剑是他的友人。” 法官脸色很难看,像是吃饭吃到了苍蝇。他嘴巴一张一合,艰难地推进裁决,“他是不是……他的脸上是否有一道自右上往左下,跨越整张脸的疤?” 安德鲁慢慢点头。“是。” “陛下!”法官直接扭头望向国王陛下。他也是上了岁数的,罗兰能听到他骨骼的咔嚓声。 或许认为视线及话语的分量不够,法官还快步走到国王陛下座山,骑士竖起剑令他保持距离。 “此事非我所能处理。请陛下定夺。” 国王陛下只微微抬手,黑纱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也听不出喜怒。“不要慌张。一切按协议照办便是。” 周围人都一脸不解,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梅塔梅尔?阿芙罗狄替众人发问,他的语调温和柔缓,仿佛在读一首诗。而实际上,梅塔梅尔就没有表露出特别的情绪。慌张、好奇都没有。 “陛下。请问安德鲁先生描述的人有什么问题?”他问。 “有很大的问题。”国王陛下宛如在回答“今天天气怎样”。 “证人描述的很像一个人。他是阿尔贝托的首领,我们斯特利尔最强的神眷者贝篱大人。” 法庭瞬间沸腾,任法官如何喊“肃静”都没有用。 平日里注重仪态的贵族们,像是被下锅的羊羔一样四处扭动头身。他们仿佛在问“谁先被下锅”,又仿佛在问“吊着它们的主人是谁”。 望着这堪称丑态的一幕,安德鲁渐渐松开拳头。 五十三.梅塔梅尔?阿芙罗狄 贵族是什么? 男人在港口间奔跑。凡赛尔设有海港区,在这附近的工厂便是依仗于海港区所建。他们从货轮上卸下原件,再送往工厂加工。加工完毕之后,又从工厂运回海港。因此,凡赛尔的海港不分昼夜地忙碌。 曾经安德鲁也是这些工人之中的一员。他在名为“棉朗”的工厂里工作。可不久前他被开除了。 “请您等等!请等等!” 安德鲁拨开来来往往的工人,眼睛死死地盯着正指挥搬运的总督。“请等等!奥利弗大人!” 总督正因炎热的天气暴躁,他一只手扇着折扇,不耐烦地转过身。“啊?” “我今天被守卫拒之门外,他们说我不再是棉朗的工人。这是怎么回事,奥利弗大人?” “你是?” “我是安德鲁!斯特街的安德鲁!” “安德鲁?啊。你被开除了。有什么好说的?”总督挥了挥手,驱赶苍蝇。 安德鲁焦急道,“我自认为勤勤恳恳,没有做对不起工厂的事。为什么要将我开除?” “勤勤恳恳?”总督还在拼命扇风。真热啊。“安德鲁,我记得你上周请了一天假?” “那是因为我母亲生病了。” “我不管你母亲生没生病,我只负责管理员工。你知道请一天假,工厂会损失多少收入吗?我们需要的是勤勤恳恳的工人,只有勤劳的员工才能让棉朗从众多工厂中脱颖而出。” 总督站在甲板上,居高临下道。“偷懒的我们不需要。” 安德鲁直接给总督跪下,他扒拉着总督的衣角。“……不,请等等!我需要这份工作!我保证以后绝不偷懒!哪怕让我工作到凌晨也可以!我请求您!让我留在工厂!” “很遗憾,已经有新的工人补上了。” “工资已与你结清,请你去其他的工厂工作。” “不!请等等!奥利弗大人!” 总督已命人将吵闹的安德鲁扔出去。 港口卸货的员工麻木地从他身旁走过。 失业、贫困……是发生于大多数工人身上的日常。 这些工人连看热闹的稀奇感都不会有。当然,冷嘲热讽也是没有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同样的事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也许厄运明天就会降临,也许永远不会。而他们能做的,仅仅是抓住现有工作,尽力积攒出可以度过失业期的钱财而已。 安德鲁又跑了几家工厂,无一例外得到回绝。 也许是他偏瘦的身板令他们不满。也许是他请假的消息被挂在了凡赛尔日报上。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但安德鲁根本无暇去思考。 盘旋于他脑中的,挤走他全部思想的,就是……我失业了。 安德鲁不是第一次失业。过去失业时,他还能靠着一点积蓄和森林里的一些动物生活。可如今却是做不到了。 他的母亲生病了,上周的一天早上突然晕倒。而这也让安德鲁第一次请假。积攒下的金钱全部用去预约医生,那些钱远远不够。等见到医生后,看病、买药都要花钱。 安德鲁自己先替母亲弄了些土方子,可她的病迟迟不好。 怎么办? 疾病总会给予一个家庭重创。安德鲁去翻开街道上的垃圾箱,从中找了点食物吃。 要回去吗? 根据《斯特利尔》法,他不能睡在大街上。 他只能回去。 但他要怎么面对重病的母亲?他又该怎么找到新工作呢? 天边的太阳一点一点西沉,也一点一点吞噬掉安德鲁眼里的光。 他拖着身体走回去。离家越近,他的脚步越慢。 也因此,他闻到了风中的玫瑰花香。那是若有若无的一点香气,可斯特街只有来自工厂的刺鼻气味,也根本不会有人有闲心照看玫瑰。 玫瑰? 那不是斯特街所能拥有的花朵。 安德鲁慢慢推开门。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同玫瑰一样不该出现于斯特街的人。他是被捧于掌心的花朵,是储存于样品柜中的钻石。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自己家中? 还有,那半跪在低矮的木板床旁,耳戴听诊器的人是……医生? 医生拿下听诊器,朝男人说道,“中暑,加上昼夜温差导致的感冒。” 他又对安德鲁说,“我可以给你开些药。明早你到福特街97号找我。” “是……谢谢。”安德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白天的太阳烧糊了脑袋。不然怎么会有从天而降的好事。 医生在说完后便不发一言。男人向前走了几步,玫瑰色的瞳孔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安德鲁低下头,避开对方的目光。污秽、不洁、丑陋、扭曲、浅薄、无能……种种词汇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他像是见到神明的殉道者,正为自己的不雅而羞愧。 “可怜。丢掉了工作吗?”他说。 安德鲁瞳孔后缩,“您为什么——” 对方将食指贴于唇前,“这是秘密。” “被砸碎的围栏、空无一物的木桶、与老鼠争抢的面包屑、讥笑的儿童、病重的母亲、谩骂的监工、昏沉的头颅、灰色的厂间、倒下的同事……”他缓缓说道。 “贵族们正为时代的盛宴准备。平民的尸体却连端上贵族餐桌的资格都没有。没有人会在意你们,也没有人会同情你们。” “而愿意将你们从痛苦中解放的人,也唯有你们自己了。可你们却缺少一个契机。” “你相信平民会撕扯下贵族的王冠吗?” 医生递给安德鲁一个信封,信封的右上角还串着不知深浅的小瓶。玫瑰的方戳看上去雍容华贵。 “你会需要它们的。” 对方一共给了自己三份礼物。一封信、一个装有契机的瓶子以及一份新工作。 他为什么会找上自己。又为什么会帮助自己。 已经不重要了。 平民的生活很现实也很物质。他们从不考虑未来,他们只想着现在。 安德鲁死死握着信封,突然抬头,“请问……您是哪位大人?” 男人微微勾起嘴角,惑人更甚海妖。“我的名字是,梅塔梅尔?阿芙罗狄。” 正是如今游离于法庭之外的斯特利尔公爵的名字。 五十四.烟火 王宫举办了晚宴。 在发生了那么大的一件事后,大家都需要一场宴会来整理思路。冲动、震惊、疑惑、愤怒是引发错误的主要因素。而信息与情报的交换则是排除选项的特殊窍门。 已有许多贵族投来窥视的目光。菲奥娜旋转着酒杯,杯壁上映照了窥视者的脸。 “你也有失算的时候。”她说。 黎麦尔也端着红酒杯,“毕竟我是小孩子,小孩子考虑不周是常态。而且,虽然出了一点偏差,我们的目的却是达到了。不是吗?” “哼。如果你是指求和转为求战的话。”菲奥娜不满道。“我从未见过贝篱大人,听说他自铁血政变后就再没有踏出过阿尔贝托。” “贝篱大人有没有离开过阿尔贝托,我们还需要打个问号。毕竟我们根本没有阿尔贝托的线人,那里就像一块铁板。即使他离开,我们也不知道。” “不过那真的是贝篱大人吗?”菲奥娜说,“我很难想象,他会刻意出现在一个普通的平民面前,还送给他一瓶神水。” “这位普通的平民可是摆了我们一道。”黎麦尔讽刺地说。 “他被安排在哪里?” “他自尽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插入进来。 菲奥娜与黎麦尔同时回头,以金蔷薇礼帽遮眼的少年站在那里。他勾起一抹笑,“贵安,西里斯少爷、瓦尔西里小姐。” “拉赫特呢?”菲奥娜问。一般情况下,安提诺米家会派拉赫特参加晚宴。 “哥哥被命令反省。”吉拉德笑得很开心,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虽然出现这种状况有自己的一份力,可当吉拉德真正站在王宫的晚宴上,菲奥娜内心却是失望大过欣喜。她有些看不上安提诺米家的小少爷。因为他毫不节制,残暴且小肚鸡肠,没有半点风度。和这样一个人呆在同一个圈子,菲奥娜自觉羞愧。 黎麦尔就没她的荣辱与共,他轻易揭过安提诺米家的话题。“你说的自尽是?” “字面意思上的自尽。他砸碎了茶杯,用碎片戳进自己的喉咙。” “简直不明所以。” “是哟,完全不明白他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黎麦尔又问,“确定是自尽?” “诶。旁边的女佣亲眼看着他戳进去。但如果有神眷者插手,就要另当别论了。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他们的能力有多少种。” “不可能。”黎麦尔摇摇头,“证人刚告发了他们的首领。如果再派人刺杀,无异于杀人灭口,给自己增加嫌疑。” 菲奥娜则问,“阿尔贝托有传来什么异样吗?” 黎麦尔不耐地皱起眉头,“我已经说过,那里是铁板一块。还是说你有特别的线人?” 若是有线人还需要询问其他人么?菲奥娜叹了口气,她看了眼王座后的房间,国王陛下与他们的父亲正进行着另一场晚宴。“只能等待陛下的指示了。” 短暂地商讨后,三人各有心思。这时,黎麦尔余光忽然瞥到了一个人,他急匆匆退出了谈话,转而跟到了阳台。 “黎麦尔居然会着急,真少见啊。”吉拉德笑道。 “是看到了梅塔梅尔大人吧。”菲奥娜说。 吉拉德眼前一亮,“我们为何不跟去问一问梅塔梅尔大人的意见?他一定知道国王陛下的心意。” 菲奥娜微微摇头,她也没多解释什么。只是轻轻告诫着新人,“他与我们是不一样的。阿芙罗狄家族还有一个别称。” “什么?” “笼中的金丝雀。” 另一边,黎麦尔整理了一番领结,又撩顺略微凌乱的发丝。 “梅塔梅尔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梅塔梅尔回以笑容,“里面实在过于沉闷,我就想着出来透透气。而且,烟火的设定时间就在三分钟后。” “您喜欢烟火吗?” “我喜欢具备美感的风景。” 黎麦尔往前走了几步,与他一同等待烟火。在他们前方,是整个安都最高的建筑——圣彼得塔。 它是螺旋尖顶,如同通往天国的阶梯。传言那是阿尔贝托以外最靠近神的地方。因此,许多人在塔上投入了资本。他们用黄金白银作为砌塔的材料,又为其挂上永不磨灭的水晶灯。 可水晶灯也并非谁都能挂上。圣彼得塔的下半部灯火辉煌,上半部却是只有零星的几点。作为皇室象征的狮鹫灯在最顶部。往下依次则是阿芙罗狄的不死鸟、安提诺米的蔷薇、西里斯的雄狮、瓦尔西里的银狼。 而那些灯中,只有不死鸟的灯从未亮过。也有人问过其主人为什么,他回答是,“不死鸟是属于炼狱的鸟。它的火焰只会为恶魔燃烧,而非神国。”。 一分钟后,烟火准时升起。明亮的烟花与塔上的水晶灯相互呼应。烟花为灯光添上色彩,灯光则衬得烟火更为亮丽。天际的月色与王宫的湖面共同荡漾出虚与实的交界线。 “真是十分美丽。”黎麦尔赞叹道。 “是啊。很美。” 但是,平日里是看不到如此美景的。即使王宫时常会有晚宴,也时常会放烟火。但那些、与现在是不一样的。 黎麦尔收回投向烟火的目光,鼓起勇气道,“梅塔梅尔大人,近来安都出现一位能工巧匠,听说经由他制作的项目兼具美与时尚。我已在不久前向他发出邀请函,不知您可有兴趣一同观赏?” 被邀请的人似笑非笑,玫瑰色的眼睛灵动非常,“是烟花?” “如果您喜欢。” 梅塔梅尔道,“我会喜欢的。既然是满怀心意的礼物,怎会有人不喜欢呢?” 心意被接受的邀请人露出恰似孩童般的微笑。 梅塔梅尔背过身,含笑走进贵族们的晚宴。 满怀心意的礼物是不会有人不喜欢的。 是吧,凯因。 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你还喜欢么? 圣彼得塔依旧灯火辉煌。过于明亮的灯火反而将黑暗烘托得更为浓重。 在那极致的黑暗中,即使站着一个人,也不会有谁看见。 暗红的发丝被风吹起。 凯因斯站在不死鸟的水晶灯上,遥望王宫的灯火。 —— 第一卷《猫与咖啡厅》完。 一.阿尔贝托的早晨 泽莱斯觉得自己久违地睡了一场好觉。 那感觉像是连续加班六个月后突然迎来的一天假期的早晨。 阳光是那么温暖,床铺是那么柔软,连空气都是那么清新。啊,他真想永远赖在床上一辈子不起床。 然而…… 有什么东西窜上了鼻梁、又在他的发间肆虐。泽莱斯猛然抓着头,从床上跳起。“着火了!” 他一抬头,正好与刻板认真的大剥皮对上。泽莱斯想把头埋回去,“早上好,卢卡大人。” “早上好。”卢卡收起跳动于指尖的火焰,“如果你还记得起床的话。” “我可是尽忠职守第一名!” “但愿如此。”卢卡转身一拍桌面。“有请我们尽忠职守的第一名泽莱斯先生解释一下这份报告。” “还有……这些。”卢卡从书桌的一角拿起报告,扔到泽莱斯面前。 泽莱斯忐忑地翻阅着报告,里面内容令他心惊。 “现在,王宫已经发来征询的函证。而起因仅仅因为一位‘偶然’闯入宠物店的猫。更巧的是这位‘偶然’走失的猫的主人是不久前被绑架的西里斯家的大小姐。并且,两起‘毫不相干’的事件当事人都有我们尽忠职守的泽莱斯先生。”卢卡一连强调了几个词,而一次升调都让泽莱斯心里一抖。 “我可以解释。真的,卢卡大人。”泽莱斯勉强提起一个微笑。 “在你解释之前,我提个醒。”卢卡说。 “谎报是会以背叛处理。”年轻严谨的管理者说。“这不是开玩笑,泽莱斯。我并不希望,你会被压至真理镜前。你该清楚,在真理镜面前,你辛苦藏起来的隐私会被挖得一点不剩。” 泽莱斯玩笑的心没有了。他垂头丧气道,“我真没有想到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你若是想到,就不会在最初瞒报了。”卢卡一巴掌拍上书桌。 “说吧,你隐瞒了什么。” “我们确实是因为一场意外闯入sly。不过不是因为一只猫,而是有位少年委托我们进去调查。他怀疑宠物店里有人虐待动物。” “于是你就去了?” “是。” “你当我是傻瓜吗?泽莱斯。”卢卡毫不犹豫地戳穿了他的谎言。 “首先不谈你为什么要接一个少年的委托。就光是禁律那块你就圆不过去。‘若无特殊原因,眷者不得伤及普通人,不得给予普通人损失,不得干扰正常的社会秩序。’。除非你告诉我那位少年是眷者并且他没有被禁律约束。毕竟,sly的主人、员工都是普通人。泽莱斯,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留给你纠正错误的机会。” 泽莱斯闷头不说话。他知道若是再被洞察出谎言,卢卡就会按规则请出真理镜。到时,他苦心积虑隐瞒的萨绮是神眷者的消息也会大白于天下。 都是无用的努力。 萨绮是神眷者的事情迟早会暴露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可泽莱斯还是想搏一搏,他护不住自己的梦想,至少尽全力去保护他人的梦想。 卢卡深深地叹气,他行至窗边,从窗户里透进的太阳光其实不是真正太阳所发出的光亮,它是由神眷者的首领贝篱大人的剑气所塑造的拟日光。不仅是太阳,月亮、群星都是由贝篱大人的剑气模拟而成。这里的花草树木、这里的自然景象连同阿尔贝托存在的空间全部都由神眷者创造。除了一个东西。 那就是人。 “泽莱斯,你对阿尔贝托怎么看?” 泽莱斯张了张嘴。 卢卡先行一步说道,“其实不用你说,我也大致能猜到。大概所有居住在阿尔贝托的人都会有这种想法。它就像没有色彩的黑白电影,总是循环播放。而我们则被困于电影里的角色。” “你厌恶阿尔贝托的拘束、平淡,你感觉到它正在磨灭你的人性。对吗?” 没错。阿尔贝托很好。这里不会缺少粮食、不会缺少衣物,金钱、资产、阶级的矛盾在此处通通都不会有。他们不用为生计发愁,也可以不去理会所谓的社交礼仪。他们想造山就造山,想造海就造海。他们因失误导致的损失都可以用力量弥补。 但即使面对如此完美的阿尔贝托,泽莱斯还是想离开。 即使它与外面的世界相比可谓神国,泽莱斯仍是渴望离开。 “但是,泽莱斯,自由的代价是很沉重的。”卢卡说。 “我不知道你想袒护谁,可你已经看到了自己任性的后果。你以为的偶然事件其实是有心人算计的结果。此时此刻,外面的人都在盯着阿尔贝托,祈祷它从天空坠落。以你的力量,你能保证自己想要袒护的人不会死在别人安排的陷阱中吗?” 自由与生命,哪个更重要。 泽莱斯不知道自己会选择哪个,也不知道萨绮会选择哪个。他自己没有遇到过生命危险,所以没有到选择的时候。而萨绮,他现在却没有机会去问。 卢卡很轻易地读出他心中纠葛,突然说出了一个名字。“萨绮?西里斯。是她吧?” “她是不是在那场绑架案中,幸运地成为了神眷者。” 泽莱斯的身体一颤。 “你以为那拙劣的谎言,能瞒得了我吗?”卢卡淡淡道。 “泽莱斯,我不介意你有小心思。我也不介意你在背后的抱怨。对于一些钻空子的做法,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我理解你们,理解你们对阿尔贝托的厌烦。可我也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不做出有损阿尔贝托的事情是底线。雪曼大人设下禁律的目的也并非为了控制神眷者,而是为了守护。” “你让我很失望。”他说。 “对于你的责罚,我会与几位长老商讨。在具体决定下达之前,你就留在房间里待命。至于萨绮?西里斯,她必须受阿尔贝托管辖。我会派人邀请她进来。” 卢卡一甩披风,走出泽莱斯的房间。 被现实砸得噼里啪啦的泽莱斯无奈躺回床,“唉,想瞒住果然很难。” 二.阿尔贝托 卢卡行走在半空中。 阿尔贝托的道路也是由贝篱大人的剑气搭建。在搭建时,贝篱大人并没有模拟出具体样式,大概是抱有能走就行的想法,他只是划了三人宽的透明道路。没有什么装饰,现在挂在旁边的灯笼是神眷者自己挂上的,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涂鸦。 通过这些奇奇怪怪的装饰品,大家才能辨认出贝篱大人划出的轨迹。大概……在装饰品铺出长线前,有许多人从半空中掉了下去。如果他们醉酒、或者力量消耗过度而神志不清的话,这些装饰品也没什么用。 不过最底层是草地,半空中也设有不少缓冲带,摔死的概率还是极低的。 整个阿尔贝托的居民区呈椭圆柱形。轴心为办公区,几乎所有的办公室都在中轴的高楼里。围绕着中轴则是互相交错的透明道路,道路将所有人的住宅相连。当然,贝篱大人可没时间管理眷者自己的住宅,住宅都是自己搭建的。在居民区外,蔓延至整个阿尔贝托空间的其他领域全是自由活动区。里面几乎什么东西都有。 可能有眷者从外界带进来的宠物、也可能有科学家自己研发的试验品。总之这些自由活动区是个大杂烩。还有一些较为无聊的家伙模拟小说情节创立的“角色扮演馆”。 神眷者的寿命普遍很长,活个两百岁没什么问题。因而诞生出一些无聊的家伙也是理所应当。也正是如此,自由活动区被称为阿尔贝托最危险的地方。 阿尔贝托不禁止神眷者间的厮杀,却禁止他们在居民区厮杀,于是一些眷者间的恩怨就会前往自由区解决。而那些死了的家伙,他们原有的住房与物品都会被上缴。有用的充入公库,没用的直接清理。 可能也有人会问,如此放置的管辖,自由活动区真的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吗?当然不会。因为所有眷者的心脏都被刻入了禁律啊。 不可做的,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禁律里。其中,当然也包括自由活动区内的戒律。比如,做实验的臭味不得传入居民区等等。 卢卡的办公室就在办公楼的正中央。往上是阿尔贝托办公层,往下是阿尔贝托以外的办公层。顺带一提,这个办公楼是有电梯及空调的。电梯是由空间系眷者发明的传送阵,空调则是由水、火、机械等方面的眷者合力制作。论科技,阿尔贝托早已领先外界许多。当然,神眷者对温度的敏感程度并不高。若是觉得热或冷,跟环境委员会说一声就行。他们会调整阿尔贝托的温度。所以空调什么的,只是无聊的眷者发明的无聊的小玩具。 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件最终都会上报给卢卡审批,所以他很忙,非常非常忙。他不仅要谋划与外界的大事,防止阿尔贝托踩坑,还要管理神眷者研究出的项目。每天加班到没什么时间睡觉,就这样还要听一些喜欢偷懒的家伙抱怨,给他们做心理辅导。 卢卡觉得自己的素养已经高到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哦不,一般神眷者也不行。否则,他早就该把泽莱斯的头发全烧了。 他走进办公楼,前台负责通讯的小妹立刻起身。“卢卡大人。” “雪曼大人在吗?” “是。雪曼大人正在图书馆。” “联系众位长老。一个小时后在会议室集合。我有要紧事与诸位商量。” “是。”小妹顿时捧着水晶球,与诸位长老一一联系。 而卢卡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整理文件。他的助理凯西则趁此报告自由活动区的情况。 “自由活动区的事先全权交给萨索兰德处理。”卢卡安排下任务。“一个小时后,我会与诸位长老开会。直到会议结束前,哪怕居民区炸了都别来找我。你根据案例自行处理。另外,凯西。守序者有谁是空闲状态?” 凯西迅速报道,“守序者第二分队,凯瑟琳。第三分队,罗伯特与第四分队克里韦利均无任务在身。” “让罗伯特去一趟西里斯家。他们的大小姐萨绮?西里斯可能觉醒成为神眷者。让罗伯特把她请过来。注意,尽量避免与外界的冲突。然后,让克里韦利去看守泽莱斯,别让他出门。” “遵命。”凯西刷刷刷地记录在板上。 卢卡理了理文件,确认无误后又向凯西强调。“会议结束之前,什么事都别来打扰我。包括王宫派人进来的事。如果他们在此期间联系阿尔贝托,先拖延时间,直到我出来。明白了吗?” “是。卢卡大人。” 交代完全部事宜后,卢卡便踏上传送阵。 会议室在37层,阿尔贝托的会议室是由诸位神眷者联和打造。隔音效果极佳,还可屏蔽绝大多数探查手段。此外,它还能挡住普通眷者的攻击……贝篱大人那种程度的攻击除外。 总而言之,是非常具有安全感的密室。 卢卡进入时,大多数长老已经到场了。 戴有斗篷,留着长白吁的人就是雪曼长老。他见卢卡到场,直接问,“你匆匆忙忙召集我们,可有什么要紧事。” “是。雪曼大人。”卢卡翻开他的资料。 “首先,在昨日的裁决法庭上,出现了神水。并且,据王宫传来的文件,对方指控神水是由贝篱大人亲自赠送,要求贝篱大人现身给个说法。” “贝篱?不可能。”雪曼立刻回绝。 “当然不可能。因为贝篱大人自铁血政变后就一直在阿尔贝托养伤,别说阿尔贝托,就连办公楼都没有踏出过。”卢卡说。 “可是,外界却不知道这个消息。”有长老说道。“他们是如何确定贝篱大人的?” “因为法庭上作证的证人准确无误地描绘了贝篱大人的相貌。”卢卡翻动资料,对着法庭记录将证人的原话念出。 “哦?那就有意思了。”语气轻佻的长老说。 “贝篱大人上一次现身是在十年前,之后我们都知道他没有离开过。那么,外界人是怎么知道贝篱大人的外貌的?更何况,对方还是非安都非贵族未曾参与过铁血政变的平民。” 三.会议 “想说什么就直说,别绕圈子。迪亚洛。”雪曼道。 迪亚洛一挑额发,“我的意思是,阿尔贝托有人背叛。雪曼大人。” “有雪曼大人的禁律在,不可能有人能背叛。”卢卡立刻否定。 “如果是铁血政变之前的神眷者呢?”迪亚洛双手一拍,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似的挂着轻松的神情。“如此一来,对方知道贝篱大人的相貌以及没有受到禁律限制两个条件说得通。” 确实说得通。除了那个人是谁之外。 当时设置禁律时,阿尔贝托是确认过全部神眷者的。而且当时的监督人就是贝篱大人。没有谁能逃过他的感知。 “还有一种情况。”儒雅随和的芬里尔长老说。她浅绿的眼睛透出精灵般的灵动。“那个人可能是由于意外成为了神眷者。神水虽然保管在阿尔贝托,但伪神水一直在外界流传。” “说到伪神水,还没有找到线索吗?”迪亚洛反问。 卢卡顿时一凛,“非常抱歉,它们总是凭空出现,将现场搞得一团糟后又消失。” “派出去的调查员都那么没用么?” “注意措辞。迪亚洛!”雪曼喝道。“不论实力如何,他们都是你的同伴。” 雪曼大人,你无意间承认了调查员实力很弱的事实。 “但是,存在意外诞生的眷者也几乎成为定论。”芬里尔说道。 “说到这个。诸位长老,我知道一位因伪神水而诞生的神眷者。”卢卡及时禀报道。 他翻过一页资料,“就在今天上午,泽莱斯上报了新诞生的眷者。萨绮?西里斯。她由于前段时间的绑架案接触到伪神水,能力不明。我已派罗伯特去处理。” “西里斯?他们倒是跟神水有缘。”雪曼道。 “只是我记得绑架案已经过去很久了。怎么?当时处理的家伙没有上报?”迪亚洛总是漫不经心地挑起争端。其他长老或许还会顾虑卢卡的人情,迪亚洛可不会。 他是七位长老中最年轻,也是最后加入的成员。 卢卡心知他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气。 雪曼也回忆了一番,“负责的人是泽莱斯。如果是他,将新诞生的眷者隐瞒下来也不是什么怪事。泽莱斯一向对我的禁律有所忌惮。也正因此,不用担心他怀有其他恶意。” “那么雪曼大人,泽莱斯该怎么处理?”卢卡趁机询问。 “如果随意揭过去,会造成许多不好的影响。他对阿尔贝托的不满会成为燃尽草原的源头。必须要略施惩戒才行。”雪曼是个顾虑周全的长辈,丰厚的阅历让他轻而易举地看出年轻一代的眷者在想什么。而他也清楚,高压政策并不适合阿尔贝托,所以他才委派相对具有人情味的卢卡担任指挥官。 但是,人情味也是有限度的。泽莱斯对阿尔贝托与禁律的不满可以放在心里,也可以跟他人抱怨,却绝不能付诸行动。他将私情带入工作,对上司实行谎报之举。若是从重了看,可以说泽莱斯背叛了阿尔贝托。 芬里尔轻笑,“年轻孩子总认为塔外的世界更美丽。这不奇怪。等他们发觉没有阿尔贝托保护的日子是多么难熬,他们就会乖乖回来了。卢卡,给泽莱斯戴上封神环吧。” 所谓的封神环,是一对手环。用于制作封神环的钢铁均是经过神水浸泡。手环中心的宝石是作为输送力量的中介。戴上封神环后,眷者的力量都会被宝石吸收,然后传送回阿尔贝托的神水池。也就是说,戴上封神环后,神眷者与普通人的差别仅仅是体质更强而已。 卢卡也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泽莱斯向往外界,因为外界更为自由。可他为什么在外界更自由,因为外界都是普通人。普通人都比他弱,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跟随心意行事而不会有人有勇气去责备。 简直就是一直被家长严厉管教的贵族少爷突然被送往领地后的表现。 而这一切,全部是由力量带给他的。 泽莱斯习惯用力量解决事件,以此为代价,他的脑袋也许久不曾运转了,整天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了解。我会给他戴上封神环,并且卸去他的职务。” “问题并不在泽莱斯那儿。”披一身斗篷还戴鬼面具的长老突然开口。 “诶。”芬里尔赞同道,“泽莱斯和萨绮只是别人计划附带的一环,并非核心。问题在于,是谁策划了这些,他又想凭此做些什么,还有我们该怎么对王宫解释。” 如果只是证言,他们大可以“证人在说谎”为由打发。 可法庭上证人准确无误地描述出贝篱大人的相貌,还拿出阿尔贝托的神水。这就不是一件可以随意处理的事。 “确定是真正的神水吗?”捧着大熊玩偶的小女孩问。 “是。” 会议室暂时陷入了寂静。他们都在考虑该怎么应对来自王宫的指控。 雪曼首先说出了前提,为众人划分出一条界线。“贝篱大人养伤的消息不得泄露。” 而这条前提带来的结果则是,他们无法证明贝篱大人没有离开过阿尔贝托。因为来自神眷者的证言都可以被视作“逃避责任的伪证”。 那么…… 迪亚洛邪气地笑了几声。“为什么我们必须向王宫解释不可?” “协议里规定过,我们与外界互不干涉。”雪曼说。 “我说雪曼大人,那份协议不只是贝篱大人的权宜之计吗?在已经过去十年的现在,我们与王宫的协议真的有必要遵守吗?” 其余人都神色凝重。 迪亚洛继续说道,“根本没有必要吧。王宫也抱有相同的想法。伪神水的事件很可能是他们制造的,因为我们不能干涉王宫,所以调查员才查不到。而等他们用伪神水造出一个军队,那位国王陛下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进攻阿尔贝托了。法庭上的事件只是他们派出的前锋,用来探听我们阿尔贝托的虚实。” “国王陛下见过贝篱大人,国王陛下也完全有可能在混乱之时收藏一瓶神水。所谓先下手为强,现在阿尔贝托的实力远超王宫。为什么我们不能用同样的刀刺回去?解释?敌人杀了自己的鸡,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四.诸神黄昏 迪亚洛以为自己一番慷慨的演讲会得到赞同。毕竟神眷者与普通人的力量差距实在太大。 他认为,只要雪曼大人放松禁律,阿尔贝托拿下王宫甚至斯特利尔都轻而易举。 然而后加入的三位长老一言不发,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芬里尔长老则笑着摇头。 雪曼却冷哼一声,讽刺道,“狂妄。迪亚洛,在阿尔贝托呆久了,你的脑子也被浆糊填满了吗。” 不加掩饰的侮辱终于止住迪亚洛脸上的笑。如果是别人,他可能就会一巴掌打过去了。可讽刺他的人是雪曼,从阿尔贝托建立初期便一直德高望重的大长老。在阿尔贝托,他是仅次于贝篱大人的存在。更何况迪亚洛自己的心脏上也刻有对方的禁律。 那可是一不小心就会丢命的东西。 场面有些尴尬,迪亚洛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轻佻一些,“我说的不对吗?王宫显然没有言和的打算。” 耳边传来轻微的叹息。芬里尔无奈道,“诶。你说的没错。王宫对我们的敌意根本不加掩饰。但是,迪亚洛。你就没有想过,为何铁血政变后,贝篱大人要与新任国王签订协议吗?若说力量,在场的七位长老加起来都敌不过贝篱大人一人。可即使是如此强大的贝篱大人,还是选择与普通人签下协议。为什么?” 迪亚洛也不说话了。是啊,为什么。 难道说贝篱大人道德高尚吗?怎么可能。 卢卡也竖起耳朵,能听到十年前的旧事并不容易。“不提旧事”这四个字虽然没刻入禁律,可大家却能从两位长老的态度里察觉什么。久而久之,阿尔贝托的时间线就仿佛从十年前断开了。 芬里尔轻轻问,“可以吗?” 雪曼微微点头。 “迪亚洛。我们不能与王宫敌对,至少明面上我们不能与其正面交锋是有理由的。万物相生相克,有神水诞生,也有毁灭神水的东西。它的名字是‘诸神黄昏’。” “诸神黄昏?”迪亚洛咬着这四字。 “没错。诸神黄昏。我们都没有见过,包括贝篱大人也是。我们只知道它被珍藏于王宫内,随同王位一并传承。你也无需怀疑它的存在。我们没有亲眼见过,可却体会过它的威力。” “那是铁血政变还未发生,上任国王仍在位时。我们一同闯入王宫,与之谈判。然后国王便拿出了一个盒子。即使隔着盒子,我们也能感觉到力量在不断流逝。于是,我们才会与菲利西亚诺·马格罗联和杀死国王。可【诸神黄昏】还是被菲利西亚诺给藏起来了。” 迪亚洛问,“既然靠近就能感知到力量流逝,为什么不多派几位眷者四处走动?” “没有启用的【诸神黄昏】与普通的物品无异。” 所以拥有巨大力量差距的阿尔贝托才会处处受限。 “没有其他寻找的方法吗?”小女孩问。 “有。本该有的。”芬里尔又是叹息一声。 雪曼则接下去问道,“希瓦,还是占卜不到星轮的踪迹吗?” 被雪曼点名的希瓦也是七位长老之一。他是个相当沉默的男人,从会议开始一句话也没说。他披着斗篷,这件黑斗篷每位长老都有一件。希瓦的发色是浅蓝色,刚好是别人不会将其认作白色的色调。他的瞳孔也是蓝色,只是比发色要深。 被点名后,希瓦面不改色,“嗯。” “星轮?”迪亚洛疑惑地问。 “星轮是占卜用的神器。预知型的眷者加上星轮就能窥视命运。当然,这命运也包括诸神黄昏的。”芬里尔说。 “然而,星轮却于五年前遗失了。”卢卡回答。 “这其中也有你的过错。卢卡!若不是你麻痹大意,星轮也不会遗失!”雪曼怒斥道。 “非常抱歉,雪曼大人。” 芬里尔解释道,“星轮本身具有干扰占卜的能力。因此,在遗失之后,希瓦不论如何努力都找不到。找不到星轮,也难以找到诸神黄昏。” 迪亚洛也是初次听闻这些事。他是刚被任命为长老,原本只是普通的神眷者之一,根本接触不到阿尔贝托的核心事件。 而如今突兀地被告知隐秘,迪亚洛才了解到阿尔贝托并非所向无敌。 致命的把柄被握在敌方手里,不会有更糟糕的了。 可既然如此,是否也说明王宫没有真正开战的打算? 其他长老也想到了这层。“他们只是试探,我们也不能大动干戈。至少我们要拖延到贝篱大人出关。” “那么,我该怎么回应?”卢卡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回应方法。 说不是贝篱大人。王宫肯定不会认,说不定还会提出派个侦察兵进入阿尔贝托。 说是,除非他傻了。 一番思考后,雪曼说,“我们无需回应。” “可如此,王宫就会怀疑阿尔贝托是否出现了问题。而且,如果伪神水真由王宫所造,我们拖延时间的同时也是在让对方养精蓄锐。”卢卡只觉一阵头疼。 雪曼却已考虑好下一步的事。“让他们无暇怀疑就是。我们比起王宫,优势就在于杂事少。” 不,一点也不少!卢卡只敢在心里说。 “我们阿尔贝托可以用禁律管理。而且,大部分神眷者都会留在方寸之地。然而王宫可不行,贵族、平民的矛盾从未消退。王位上的国王除了担心来自阿尔贝托的威胁,还需要担心王冠会不会从他的头上掉落。” 芬里尔皱眉道,“雪曼大人。若无特殊原因,眷者不得伤及普通人,不得给予普通人损失,不得干扰正常的社会秩序。此为您亲手制定的禁律。您要亲手将其打破吗?” 因为阿尔贝托与王宫的争端,而去牺牲平民的生命。这不是芬里尔愿意看到的事,即使这件事确实对他们有利。 “确实似乎过于残忍了一些。”雪曼若无其事道,“那就这样吧。他们的公爵不是很快有一场画展吗?” “梅塔梅尔?阿芙罗狄的画展吗?是,听说他暂定于凡赛尔举行。” 其他人也一同望向雪曼,不知他为何提起一个毫不相干的事。 “凡赛尔啊,艾斯蒂娜也是在那里死去的。卢卡,你对王宫就这么回应……” 雪曼将自己的谋权一一告知给会议室的他人。 五.布局 “阿尔贝托的回复传来了。”菲利西亚诺微微用力,鲜艳的玫瑰便被剪刀剪下。 安都的王宫很大,占地约一百万平方米。可有权居于此的王室却只剩一个。新任的国王菲利西亚诺很是忌讳热闹,他仅留下了必要的女佣、管家、骑士,多余的都赶出了王宫。因此,偌大的王宫空空荡荡,宛如死城。 此时,他便在自己的玫瑰园里。菲利西亚诺慢条斯理地嗅着玫瑰。“很是有意思的回应。” “是什么?”意识到国王陛下刻意卖了个关子,梅塔梅尔顺从地反问。 “他们想办个集会。” “集会?” “阿尔贝托里有许多阿芙罗狄的粉丝,因此希望您能为我们提前预留一个位置。他们是这么说的。”菲利西亚诺平淡无奇地重复了一遍来自阿尔贝托的回话。即使在自己的王宫内,他也不摘下遮面的黑纱。 梅塔梅尔调侃道,“诶?我是否该倍感荣幸。” “是哦。不过不该为自己多了一批粉丝,而是为你能成为他们的借口。”菲利西亚诺将玫瑰递给梅塔梅尔。那诡异的鲜红色正是不久之后凡赛尔的写照。 梅塔梅尔伸手接过,“真是痛心。陛下居然完全没有考虑过前者的可能性。也许阿尔贝托里真的有我的粉丝。” “呵呵。”菲利西亚诺轻轻笑着,“你的画的确很美,但是人类对美的感知是无法超越生命的。他们首先要有一双眼睛,其次还能有使用眼睛的机会。换而言之,只有活着,才能看到美。你的粉丝愿意为你的画作付出生命吗?” 梅塔梅尔只是轻巧地一笑。 菲利西亚诺话音一转,“不过如此一来,也让我确认了一件事。贝篱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仔细想一想,铁血政变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起初我以为他只是没有必要离开阿尔贝托。现在,我则需要考虑是什么绊住了这把锋利无比的剑。” 梅塔梅尔一左一右地转动玫瑰,“反正不会是简简单单的事。” “他们一定会在凡赛尔做些什么。不得不说梅塔梅尔,你选了一个好地方。凡赛尔离安都较远,又靠海。它本身也并非经济枢纽。发生什么都不会对斯特利尔产生影响。” “陛下……您想……” “阿尔贝托想拖延时间,真巧,我也是同样的想法。”在王宫的晚宴上,菲利西亚诺曾与几位家主密谈。他们都意识到,这是刺穿阿尔贝托高墙的最好时机。问题在于攻城的时机到了,攻城的兵器却没有提前准备。 普通人与神眷者差距实在巨大,大到他们派再多军队也是送死。除了少数几种枪械能对神眷者造成伤害外,他们根本想不出其他办法。更何况最要紧的是,使用枪械的是普通人。 如何避开一颗子弹?只要在子弹发出前杀死握枪的人。 菲利西亚诺是有私心的,他从未向贵族透露过【诸神黄昏】的存在。而其实,使用【诸神黄昏】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诸神黄昏】的效力是渐进的,在神眷者完全失去力量之前,他们有太多机会去杀死一个普通人。 所以菲利西亚诺肯定,如果自己说出了【诸神黄昏】的存在,那群秃鹰会毫不犹豫地送他上路,让他与阿尔贝托两败俱伤,最后一起啃食他的腐肉。 【诸神黄昏】只能作为威慑,不出鞘的剑才是最令人恐惧的剑。 那么菲利西亚诺就势必要考虑其他办法。 一个能让普通人也可以杀死神眷者的方法。 有一件事,他已经吩咐属下做了。那就是科研。研发出克制神眷者的兵器以及研究增强普通人体能的方法。但很遗憾,现在基本没有得到什么成果。 “本来我还在一头莫展,没想到阿尔贝托倒是把机会送到我手上。”菲利西亚诺晃了晃手中的小瓶。“不论是谁的阴谋,这份礼物我也非要不可。博卡内格拉还在安都么?” “是。”梅塔梅尔回答,“我让他去研究安都的异常气候。” 菲利西亚诺语气明显带上了笑意,“正好省了我们找他的时间。之前他不是嫌弃神水不够吗?如今又多了一瓶,省着点用应该也能有些成果。” 梅塔梅尔意会,“这次的实验地点选在哪里?” 这位多智的国王陛下说出了一个名字。“库尔兹耶洛克。” “那个是……” “那么多奴隶,留着不用也是浪费,不是吗?” 菲利西亚诺又拍了一下手,“对了。凡赛尔也需要来一点。阿尔贝托也想在那里做些什么,我们不如顺水推舟,把伪神水的事一起推到他们头上。他们想闹大,我们就让其再热闹一点。” “只是……”菲利西亚诺激昂的语气忽然放缓,仿佛有谁按下了留声机的下一曲按钮。“这件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阿尔贝托、贵族、平民……除了必要的几人外谁也不能透露。” 他托起梅塔梅尔的右手,为对方戴上一枚戒指。红宝石上划过黄金的光辉。为梅塔梅尔戴上戒指后,菲利西亚诺还抬起他的手低头吻上了红宝石。 “你知道的。我只信任你。”菲利西亚诺说,“也只有你值得我信任。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都是一群贪婪而傲慢的秃鹰。他们日日夜夜渴望着王冠,只要是能让他们获利的人,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支持。而反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 “只有你是不一样的,梅塔梅尔。我知道阿芙罗狄家的诅咒,我也知道你需要我。所以我信任你。我也希望你能信任我。斯特利尔的王室与阿芙罗狄家族就该是互相扶持、互相信赖的关系。让我们一起开创属于我们的新时代,好吗?” 梅塔梅尔看了眼手上的红宝石,可能不会有其他人懂得这颗红宝石意味着什么。梅塔梅尔微笑地给予回应,看不出有多高兴,也看不出有多抗拒。他只是说道,“我的荣幸。陛下。” 随后他就带着国王陛下的命令离开了玫瑰园。 六.雪曼来访 梅塔梅尔坐上马车,回到阿芙罗狄家。 他的领地就在距离王宫三千米的西南方,是以前的国王为阿芙罗狄家族特意建造的将近七十万平米的巨型花园。而这七十万平方米中,只有五分之一的地方建有宫殿、道路。其余的土地全都开满了玫瑰花。 安都的玫瑰永不凋谢,因此它一年四季都伴随着玫瑰花香。 阿芙罗狄家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身燕尾服的管家就站在门后迎接主人。奇怪的是他始终保持半鞠躬姿势,未曾抬头,连发丝也没动一下。直到马车从他面前驶过、宅邸的大门重新关闭,管家才直起身体,继续他的工作。 玫瑰的海洋与落日融合,将世界都涂成鲜丽的红色。而那如枫、如血、如魔的色彩最终都被收入美神的瞳孔里。这里是梅塔梅尔的玫瑰园,也只有他庇佑下的玫瑰不会任人摘取。成片成片的玫瑰花瓣被风吹起,而同样立于风中的仆人却是双目无神,任花瓣拍打。 守在门前的女佣朝他行礼,女佣的动作机械僵硬,是教科书般的幅度,也是教科书般的死板。可若是严格按照教科书的指示,身为女佣的她此刻就该为屋内的客人端上红茶与点心。而如今,身为宅邸主人的梅塔梅尔却比她更早发现了客人。 “真是稀客。”他说。 “若是您能提早告知我,我们或许还能喝上一杯红茶。雪曼大人。” 立于客厅中央的雪曼缓缓转身,犹如等待许久。他平静地说,“红茶是胜者的消遣之物。今晚的红茶还是留至庆功宴上品味。” “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呢,雪曼大人。” “你也是一如既往地油嘴滑舌。”面对梅塔梅尔的调侃,雪曼平静地回复。如果卢卡在此,他一定会疑惑为什么雪曼是如此熟识的口吻。“无聊的寒暄就此结束。梅塔梅尔,实验进行得如何?” 梅塔梅尔回答,“成果您不是已经见到了?” “你指的是那堆烂肉?” “别这样,雪曼大人。再怎么丑陋,它们生前也是人。还有,并非所有试验品都失败了。” 梅塔梅尔闭上双眼,似在回忆。他微笑道,“萨绮?西里斯。她就是成功的试验品。”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雪曼假装自己需要回忆。这是他的习惯。即使他的身体状况比普通壮年还要年轻,雪曼却仍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老人。他会不自觉做出许多老人的习惯,比如他偏爱布衣,又比如记性不好。这些在普通老人身上是基因造就的无奈,可放雪曼身上只是装傻充愣。 “卢卡的报告书里,她的存在感可真高。两次实验都被她碰上,又两次都从事件中逃脱,太过巧合,也太过幸运。” “第一次是有意为之,第二次确实是巧合。”梅塔梅尔道,“毕竟我也没想过西里斯家的大小姐竟然是极富同情心的天真少女。” “如果其他人说这句话,我还会信。梅塔梅尔,‘没有想过’、‘同情心’等词汇可不该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她也不是你从未接触的少女,而是西里斯家的孩子。你不是跟西里斯家走得很近吗?” 雪曼话里是不加掩饰的怀疑,梅塔梅尔不见惊慌,辩解道。“如果您去亲眼见一见她在西里斯家的模样,就不会疑惑了。” “哦?那我倒是很好奇。不久后我会去见一见的。”雪曼继续说道,“然后,我还有另一件事。” “雪曼大人请讲。” “无需跟我装傻,以你的能力不可能想不到。”雪曼正色道,“梅塔梅尔,现在我们正站在未来的分叉路口,稍有不慎就会步入深渊,正如十年前那样。因此,我们必须抓紧绳索,没有时间修身养息了。” 梅塔梅尔略一思索,问道,“贝篱大人的伤势还需要多久痊愈。” “至少一个月。”雪曼说,“所以至少这一个月内,阿尔贝托仍需避免与王宫的正面冲突。还有,在此期间,尽快找到星轮与诸神黄昏。为此,我需要你的力量。” “既然如此,画展的日期就定在12月13日好了。作为旧时代的最后一天,以及新时代的第一天,是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梅塔梅尔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自己所做的决定。 “你的画展,时间由你决定。我记得它会在凡赛尔举办?为什么是凡赛尔?” 梅塔梅尔解释,“因为安都以及安都附近的城市都太过熟悉。我需要新的灵感来完成我的画作。” “你还需要灵感作画?……算了。既然如此,下次实验的地点就一同选在凡赛尔吧。我也会派一些神眷者过去。他们在凡赛尔纠缠越久,对我们就越有利。如果能将菲利西亚诺·马格罗也引到凡赛尔就更好了。” 对于雪曼口中的“更好”,梅塔梅尔也很清楚。“国王陛下大概率是不会离开安都的。安都有他的守护神,凡赛尔可没有。” “那可真是遗憾。”雪曼手一动,装有神水的特质瓶便飞到梅塔梅尔手上。“催促博卡内格拉尽快完成实验。赶不上处刑的刽子手与废物无异。在凡赛尔,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好了。” “即使会杀死阿尔贝托的神眷者?” “阿尔贝托从不禁止神眷者间的厮杀。手里全是同伴血液的你难道将此遗忘了吗?”雪曼平静道,“你、我、贝篱一同策划了铁血政变,我们之间也无需互相试探。我对你的能力再清楚不过。既然将此事交给你,就意味着我不会再随意干涉你的安排。只要目的达到,过程如何都不重要。更何况,梅塔梅尔,你并不是一个会让感情冲昏头脑的人。”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雪曼慢悠悠地往大门反方向移动?突然他转过身,像是老人忽然想到自己曾着重标记过的备忘录。“对了。梅塔梅尔。” “请讲。” “我们可以信任你吧?” 梅塔梅尔一如既往地微笑,“当然。雪曼大人。” 七.秘密基地里的工厂 安都的秘密基地内,生产线的条带有条不紊地推进。 它们按照固有速度缓慢却有效地运送货物,给货物们打上商品编号,最后交给负责核实的工人。机器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烟与热气时刻冲击着墙壁,排风扇无力地高速旋转,却只让自己越来越热。看上去就跟普通的工厂差不多。 如果忽略其中一些异常。 首先,传送带上运送的货物是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它们可能是烂掉的枯叶,也可能是半身腐化的小动物。有些长了一个又一个脓疱,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种类。而有些则保留着人类对其的认知。 顶上负责打标签的机器,戳出来的也不是纹章,而是一滴水,水呈红色,滴下去有如滴血。 在条线上工作的工人也很奇怪。他们都是一些体格壮阔的男人,在厂房的高温下,他们还穿着厚厚的一套防护服。他们给自己套上鸟嘴面具、护目镜,工作时伸出的双手也整整齐齐地戴着手套。 他们的工作是监管。如果有货物挣脱下来,他们就会将其拣回传送带。如果货物挣扎得太厉害,他们还会用绳索、铁片等固定。 这些货物的资料都会被记录在一旁的记录仪里,随后传送给基地的总控制中心。 而控制中心里只有一个人。他简单地穿了件背心和白大褂,头发乱糟糟地蜷成一团。指节分明却意外灵巧地双手不断于键盘上敲击。 来自厂区的资料一一被男人收入眼中。他对着这些晦涩的资料,低声呢喃道,“不会啊。” 空旷的控制中心内,机器闪烁的光线令其看上去阴森可怖。 男人的名字是博卡内格拉,是名不经传的科学家。以前曾任职于王宫的科学院,可不久之后就被开除了。 “遇上什么困难了吗?” 博卡内格拉顿时回身行礼,“梅塔梅尔大人。” 梅塔梅尔将神水放置于实验台上,“新的神水。” 科学家收下神水,回答起梅塔梅尔的问题。“我原本以为神水是一种调和剂,它的作用是将人体与自然界的某种物质协调至同一频率。但我将试验品互相隔离至不同环境,神水的活跃度却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最强烈的变化是在滴入神水的那刻……” 博卡内格拉又絮絮叨叨着诉说着许多发现。梅塔梅尔也耐心听着。 “而且被感染的试验品细胞会异常降低。它们体内的各种元素都显示减少,可它们却能自如行动……同时试验品对食物的需求也会减少,发展到后期,它们甚至无需进食。这种情况,让我联想到机械。可生物又是如何转变成机械的呢……” 直至博卡内格拉停下,梅塔梅尔才说道,“可惜我不懂科学,无法为你提供思路。或许我去邀请另一批科学家……” “不行!”博卡内格拉正色道,“这是我的研究,谁也不能插手。” “那你可得尽快。阿尔贝托那里还好说,国王陛下却是等不及的。若你迟迟没有结果,他很可能会让研究院接手。” “我一定尽快完成!”博卡内格拉如同母鸡护小鸡,对他的假想敌一脸厌恶。“绝对不会让给他们。” 梅塔梅尔无奈地一笑,他又说,“伪神水我需要取走一些。” “是。”博卡内格拉按下按钮,左侧钢铁柜便发出一声轻响。 “这些全部是昨天完成的最新成果。我把原先的溶菌酶浓度调低,又加了些不久前刚爆发的黑霉菌进去。根据测试,新神水的作用效果更为迅速,成功率提升了万分之四。梅塔梅尔大人,您需要多少?” “两瓶就足够了。” …… 弗里德正在西里斯家的花园里闲逛。 这些天他在西里斯家也混熟了,路过的仆人都会与他打招呼。 大概是他身上散发的焦虑太过明显,终于有仆人去通知了主管。 让人安心的希农急匆匆赶来。他问道,“弗里德先生,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吗?” “不不。没有。”弗里德连忙回答。“我只是在想,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萨绮了。我去敲门,她也没有理我。” 希农脸色不变,“大小姐就是如此。” 他遥望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光的城堡说道,“除非必要的出勤,她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半步。” “真的吗?” 弗里德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这与他认识的萨绮相差太多。然而如今萨绮自己却是坐实了它并非谣言。 “是。”希农回答。 弗里德涌上一股无力感,他是因为不放心萨绮才一同跟随着来到安都,可事实却是打了他一巴掌。他做不到任何事。法庭不需要他插手,萨绮也拒绝他的安慰。他弗里德在西里斯家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就是临时借住避雨的流浪狗,主人家的矛盾纠葛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是如此无力。 弗里德想起自己得知安德鲁死讯时的心情。 不行啊,弗里德,不能认输。 短暂地给自己打气后,弗里德问道,“我可以进入西堡吗?” 他又抬头望了一眼,自嘲道,“站在教养。” 他说完还耸了耸肩,颇具社交圈里的绅士风采。 希农默默看着他完成动作,“恕我冒昧,您进入西堡后会做什么呢?” “当然是邀请萨绮跟我出去散步。总是把自己憋在房间里会憋出病的。” 希农却是神色复杂,“您为什么待大小姐如此?” “朋友之间互帮互助,不是常事?” 其实弗里德还想拿出那套“老板关心员工”的借口,可这借口在安都似乎并不实用,尤其在西里斯的府邸中。 希农犹豫片刻,说道,“请随我来。” 他帮弗里德打开了西堡的铁门。 明明时间还早,西堡里却是漆黑一片。 希农一手端着蜡烛,向弗里德解释道,“大小姐并不喜欢阳光。每当我拉开窗帘,她总会拉回去。” 八.丧气的弗里德 他们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到一个门前。 希农轻轻敲着门,“大小姐,弗里德先生前来拜访。” 门内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弗里德习惯性地摸着口袋,却发现他换了衣服后忘记将烟放进去。于是他只好放下手,对希农说道,“你先去忙吧。” 这是留他们独处的意思。 希农注视着弗里德,说道,“好。” 等希农走后,弗里德才对着门那侧说道。“萨绮,是我。” 门的那侧依然没有传来声音。 城堡里很静,比夜里的凡赛尔还要安静。在此时,弗里德忽然理解萨绮为什么那么渴望一个白马王子。 这样安安静静的死一样的城堡,是谁都想逃脱的牢笼。 既然曾经渴望离开,如今为什么要将自己锁在里面呢? 而此时,萨绮正蜷缩在床上,双手抱膝。回忆从她眼前不断闪过,忽而是被她跟黎麦尔玩游戏的场景,忽而又是塞蒙被惩罚的场景。 她听到了弗里德的声音,她多么希望能跟他、跟泽莱斯一起回到凡赛尔。但她不能,塞蒙的惨状还记忆犹新。 萨绮并非一个人,因为她并非一个人,所以她不能任性。 黎麦尔让她乖乖留在房里,她就乖乖留在房里,一步也不出。 而且她对弗里德,也是后怕居多。西里斯家对弗里德客气,仅仅因为他是客人。他们需要展示贵族的礼仪,才会热情招待弗里德。 而弗里德若是与萨绮走进了,成为萨绮的朋友,他将不再是客人,而是与“西里斯家的耻辱”同流合污的存在。 不能接近。 躲到事情全部结束,他们就能回凡赛尔了。 弗里德敲了三次门,都没有得到回应。说实话,就算是他,也不免丧气起来。 他背靠在门上,“萨绮,你知道吗?安德鲁死了。” 抱着膝盖的手指突然一颤。她知道安德鲁是谁,在前往安都的路上,她便知道了那位看守的名字,也知道了他与弗里德、凯因斯的关系。 印象里是个木讷的人。 而他忽然就死了? 塞蒙呢?弗里德呢?大家呢?会不会也因她而死? “是自尽。”弗里德说。“听到他自尽消息时,我就在温暖的房间里吃着牛排。与自己同住许多天的人一离开就死了,而我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可能还没有你多。大受打击啊。” “经验、阅历、以及情商……其实都是无用的东西。至少对平民而言是无用的。不论怎样努力,只要贵族们一发话,我们就得乖乖去死。总有一天,我也会跟安德鲁一样被丢弃到垃圾桶后死去吧。” “不会的。” 门那侧突然传来了声音。是萨绮的声音。 弗里德却没理她,自顾自地往下说,“萨绮,我其实是有些羡慕你的,甚至可以说是嫉妒。我跟凯因斯认识了很久,我亲眼见证过他的力量。所以我明白拥有力量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拥有力量,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同伴、保护爱人,力量可以挽回许多悲剧。” “我曾经有一个爱人,她叫艾斯蒂娜。她是个美丽聪慧的女性。可她却被杀死了,就在我们即将结婚的时候。那时,我是多么渴望获得力量。我想去喝神水,艾斯蒂娜却说我注定无法与神水契合,我如果触碰了神水,只会沦为没有神智、不人不鬼的怪物。” 当那个傲慢的女人踩着他的脸,用她尖细的高跟踩断他的手时,弗里德深刻体会到了普通人的无力。普通人,就注定被高等人欺负、奴役。普通人就不配拥有幸福,也不配获得得到幸福的资格。 所以萨绮一定不会明白,在得知她成为眷者时,弗里德是何等心情。 她是何等的、何等的、何等的幸运啊。 “萨绮,你是幸运的。你出生平民,却被大贵族收为养女,从此衣食无忧。你是普通人,却阴差阳错触碰了神水,成为神眷者。你已经比很多人要幸运太多。但人一生不是只能靠幸运的,你因幸运获得的东西也可能会在某一天被不幸地夺走。” “这时,力量就显得格外重要。如果我有力量,艾斯蒂娜就不会死。如果我有力量,就不会连一道门也破不开,只能隔着门与你说话。萨绮,我是不是很没用。” 门突兀地被打开。萨绮站在门的里侧,泪流满面。 “不是的。我的力量没有任何用处。我救不了地下室里的人,我也救不了塞蒙。” 弗里德这才想起,从来到西里斯家后,他就再也没看见塞蒙了。“塞蒙怎么了?” “我闯入sly的事被西里斯大人知道了。塞蒙因此被……被刺穿了手。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我早知道……” “你就不会接下委托,是这样吗?” 弗里德瘫坐在床边,“不是的,萨绮。没有多少人能预知到未来。而即便能够预知未来,该做的选项也一个都不会改。以前艾斯蒂娜也常说,我与她的爱情是命中注定的。于是我就问她,你有没有起过叛逆心要与命运斗上一斗。” “然后她说,不会。因为命运是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存在的。是我先选择了弗里德,才会拥有与你相爱的未来,才会看到我们相爱的命运。” 他又说道,“萨绮,你的选择并没有错。错的是为了那么一点名声而惩罚你的家族。错的是你无法阻止他们对塞蒙的处刑。你的退让没有任何用处,等事情结束,他们仍然会随便找个理由找你的麻烦。今天是因为你毁了他们名声,明天就是你让他们心情不愉悦,再往后,可能玫瑰园里的玫瑰凋谢都会怪罪到你的头上。你要做的不是退让,而是从他们的手里夺回属于自己的幸福。萨绮,你能够做到的。你已经得到了守护幸福的钥匙。” 萨绮仍是不自信,“我、我可以吗?” “可以的。”弗里德想到过去,微微一笑。“你不知道,我最惨的时候差点连命都要丢了。当时我以为自己无能的人生就要到此结束了。可是,当我睁开眼睛,死的却是将杀死我的人。” “是凯因斯。他救了我。在他的帮助下,我夺回了咖啡厅,也夺回了平静的生活。所以,萨绮你也要坚持下去。坚持下去,才有未来。到那时,我可要指望你保护我了啊。” 弗里德狠狠蹂躏萨绮的头发,似乎要将她的、他们的悲伤全部清除。 萨绮擦去眼泪,尽力回以笑容。“嗯。我会努力的。” 九.暴露 夜晚是极好的保护色。 但是对浑身闪光的人除外。 罗伯特便处于这种尴尬期,他是光属性的眷者,为了修炼习惯性在身上佩戴点能制光的首饰。 虽然安都的夜晚并非没有光,可光源集中的地方都是人群密集的地点。他不可能在一群普通人里修炼。而来自星星的亮光则太过散乱,罗伯特还无法很好地感知吸收。 为了更好地修炼,罗伯特就往身上绑了些灯泡。一开始他买的是最普通的家用型,然而见过的人都说丑,说实在忍受不了一个巨型的灯泡人。于是罗伯特就命人打造了一套“还算得上美观”的电灯泡,一到晚上就全部打开。 当然他是不可能找普通人工匠的,不然他的工资恐怕都得支付给电费。罗伯特的灯泡来源是雷电属性眷者,反正他们也是要锻炼操控力。罗伯特就干脆组了一个“互帮互助”联盟。 因此,他佩戴在身上的灯泡也不是无害的,罗伯特会时不时被电一下。那可不是普通的电力,而是来自神眷者的雷电,被电一下堪比挨一巴掌。尤其是雷雨天后,他们往往控制不好力量,经常把罗伯特给电上医疗中心。 泽莱斯也是罗伯特的“互帮互助联盟”一员。说实话,罗伯特与他的关系还不错。不为其他,实在是大多数雷电属性的眷者都太粗糙了!泽莱斯作为一群糙汉里的诗人,简直不能更好沟通。 所以,这次听到泽莱斯惹出的大事,罗伯特心中也是惊疑居多。知道泽莱斯胆子大,没想到他胆子那么大。 而现在本该属于泽莱斯的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罗伯特心中叹气,他走到关掉自己身上的灯泡,走到西里斯家门前。 大贵族的门不是轻易能进的,罗伯特到达时,已经有看守负责等候。 “客人,西里斯大人已经休息了若是有什么事,请明早再来。”警卫说。 罗伯特也心知自己拜访的时间不太妙,但谁让那边催得紧呢。从卢卡大人发任务到审批到登记,他几乎是出了阿尔贝托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对于打扰你们主人休息,我也感到十分抱歉。只是,此事万分紧急,还请原谅。” 警卫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问,“请问是什么要事?” 罗伯特拿出一张羊皮纸,“我是守序者第三分队罗伯特,现在有人上报萨绮?西里斯是新生神眷者。我作为阿尔贝托代理人前来核实。” “大小姐是神眷者?”警卫惊讶道。这种事确实不是他们可以做主了。 很快,阿尔贝托的守序者上门一事便层层上报。 西里斯家的大门彻底打开。 仆人将罗伯特领至会客室。希农略带歉意地说,“请客人等候一段时间。老爷少爷很快赶来。” 罗伯特点头,他不是第一次办这种任务,业务颇为熟练。他知道这些大贵族都非常讲究礼节,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是不会见客的。 果然,罗伯特等待了约十分钟,西里斯家的主人才进入会客室。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被吵醒的样子,连衣袖上的纽扣都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即使在自己家,萨隆·西里斯也戴着羽毛帽。 而跟随在他身后的,则是西里斯家的小主人黎麦尔·西里斯。 “贵安,罗伯特先生。”萨隆说道。 “贵安。西里斯阁下。” 宅邸的两位主人接连落座,管家也适时端上红茶。 萨隆开门见山,“请问萨绮是何时成为神眷者的?” “就在不久前的绑架案中。”罗伯特睁眼说瞎话,“我们阿尔贝托的调查员禀报,萨绮?西里斯被抓入love酒吧的地牢。而她被救出时,伪神水已经淹没整个地下通道,里面全是劣魔。因此,我们怀疑萨绮?西里斯在那起事件中成为了神眷者。” 萨隆没有多说,只是点头示意自己了解了,他随后又问,“我们该怎样确认是否为神眷者?” “阿尔贝托的特质测试水晶。”罗伯特手一翻,约拇指大小的水晶便在他的食指上空旋转。 大贵族不愧是大贵族,见此情形也面色不改。萨隆保持着他的脸色,下令道,“将萨绮带过来。” 而众人走动的动静也将弗里德吵醒。他揉着眼睛,打开门问路过的仆人,“怎么了,这么晚还有客人吗?” 仆人没有回话,匆匆忙忙地走了。 弗里德起初没有放在心上,可当他看见萨绮走过时,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他坐立不安,装作睡着的样子重新熄灭了灯,然后从窗户跳了下去。万幸他的房间在一楼,而且窗户下是草坪,没有发出什么奇怪的动静。 弗里德一路摸到了会客室,他不敢伸头,只是半蹲着偷听。 西里斯家主人的声音首先传来,“萨绮,你是神眷者吗?” 弗里德的心猛然一跳。他没有见过阿尔贝托,可他接触过的神眷者都对那个地方很是抗拒,这让弗里德下意识觉得阿尔贝托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过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泽莱斯说的很清楚,进入阿尔贝托后的眷者会被刻入禁律,从此做什么事都不能违背规则。 若是萨绮被带入阿尔贝托,她就别想要自由了! 弗里德这么想着,时间却不会因他的思考停滞。 “……是。” 萨绮承认了。 怎么办? 弗里德极速催促着大脑运转。凯因斯不在、泽莱斯也不在。他也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面掏出星轮。要怎样才能避开萨绮被刻下禁律? 等等,他还没问过萨绮是否愿意加入阿尔贝托…… 啊啊啊啊啊啊!头疼。 “你知道自己是神眷者?” “……是。” “为什么隐瞒?” “因为……因为……比起神眷者,我更习惯作为普通人生活。” “西里斯小姐,我们阿尔贝托与王宫签过协议。所有的神眷者都由阿尔贝托管辖。当你成为神眷者时,你已不是普通人的范畴了。虽然你开口承认了,我却仍需进行确认。请把手放上水晶……” 十.大逃亡 弗里德蹲不下去了。他已从萨绮的回答里听到她渴望的选择。 她根本不想去阿尔贝托。 那么……已经就必须要做点什么。无力感体会过一次、两次,弗里德不想再体会第三次。 他悄悄地离开会客室。居住在西里斯家的一段时间已经足够弗里德摸清它的构造。每栋城堡的电闸都集中在地下室里。但是进入地下室需要钥匙。不过不要紧,弗里德想做的并不是关闭电闸。 没有电闸,他们还有油灯。仅仅关闭电闸起不了多大效果。 弗里德想到的是玫瑰园。西里斯家非常宝贝玫瑰园,而哪怕他们对玫瑰没有过深的感情,也绝不会放任大火蔓延。 在他们把目光放在火上时,自己就趁机救萨绮出去。她有瞬移,逃跑会很轻松。 问题就在于那个不知什么能力的神眷者。 还有他自己该怎么逃跑。 啊啊啊啊!要是凯因斯在就没那么多事了! 不行不行!不能依赖他! 弗里德,你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仔细思考。有没有什么能让普通人从神眷者手下逃跑的方法。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有了! 弗里德立刻跑至花园,他知道最近西里斯家将迎来某位特殊客人,为此他们在花园里准备了许多烟花。这些烟花有些被收进仓库,有些则被固定在花园里的土地上。 弗里德拔出这些被固定在地面上的烟花,尤其是他所见的窜天式。他往烟花管前塞了根铁钉——正改建的花园里有许多。做完一切准备工作后,弗里德拿出了打火机。 绚烂的火光很快蔓延,娇嫩的玫瑰花很快就被大火给吞噬。弗里德顾不上那些玫瑰花,全力奔跑。 奔跑间,他似乎听到了某些警卫的喊声。 弗里德才不管这些警卫。他跑到会客室的落地窗前,点燃一根烟花的引线。 正对着玻璃窗的萨绮很快注意到窗外的弗里德。她睁大眼睛,弗里德则大喊一声“萨绮”后,将烟花拼命扔出。 加了铁钉的窜天烟火一瞬间冲破玻璃,而与之一同闯入的,还有弗里德的打火机。 这些大贵族的房间里几乎铺满了毛毯,所以火花很快暴涨为火焰。 萨隆与黎麦尔几乎是下意识起身,而萨绮当然不会错过机会。在见到弗里德朝她挥手时,她已明白弗里德的用意。 被打破的玻璃就是城墙上的缺口!萨绮毫不犹豫地使用瞬移! 如果是以前,她可能会在原地犹豫。但在与弗里德交心之后,她已不再迷茫。自己的命运要用自己的力量抓住! 身穿华服的大小姐就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从囚禁她的牢笼中迅速飞出。爆炸的烟火仿佛为之庆贺。 她直接瞬移到弗里德身边。弗里德又点燃一根引线,往房间里扔。“背我往外面跑。随便什么方向!” “好!”萨绮回答。 眷者的力气使她轻而易举地背起弗里德。 “别想逃!”是另一位眷者的声音。 火势能够阻止普通人,却绝挡不住眷者的身体。 但弗里德有办法,正因他是普通人才能使用的方法! 他直接凑到眷者伸出的手前。巨大的力道令他一阵胸口闷痛,可弗里德顺着那只手,对着敌方惊讶的目光送给他一发窜天烟花。当然,是装有铁钉的。 眷者的本能让他松开弗里德的手后退。烟花或许不能造成什么伤害,但他伤到了弗里德!他伤到了一个普通人! 此时眷者的禁律发生作用,罗伯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削弱了。 “若无特殊原因,眷者不得伤及普通人,不得给予普通人损失,不得干扰正常的社会秩序。” 有关这一条禁律,弗里德是特地向泽莱斯请教过的。毕竟当初他们制定捉迷藏大作战时,也有考虑过被发现的情况。 而当时泽莱斯说,他可以将那些人电晕。 “不会触犯禁律吗?” “会。不过禁律生效的程度视对方受到的伤害而定。受到的伤害越大,禁律生效越多。像打晕这种程度,最多会将我的力量限制到一半。不过一半的力量对付普通人也是足够了。但是,如果是更重的伤害,就会直接触发禁律,并且雪曼大人也能感应到。” 而刚才那一下,对方怎么也得被削减个一半力量吧。 “萨绮!趁现在!” 萨绮顿时点头,又一次发动瞬移。这是她今晚的第六次瞬移。萨绮的脸色颇为苍白,可她咬紧牙,继续移动。 她要逃跑,带着弗里德跑到更远的地方! 弗里德一股脑将带出的烟花全部引燃,一个接一个地抛向后方。烟花造成的光亮与巨响不仅能干扰追兵视线,还能阻挡紧追不舍的警卫。 夜晚是极好的保护色。 他与萨绮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于茫茫黑夜中。 等他们完全跑出西里斯家的范围,萨绮才喘着气,问道,“弗里德,我们要去哪儿?” 是个好问题。 弗里德正在思考,突然瞥见天边一道白光向他们袭来。 那光是如此迅速,快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浑身发光的神眷者从光中显露出身影。 真的假的,这都没逃过? 禁律失效了? 当然不是。只是罗伯特的禁律被暂时解除了。 被平白攻击了一套,他倒是没产生什么愤怒的情绪,只是公事公办道,“西里斯小姐,请与我回阿尔贝托。” 萨绮有些脱力,弗里德感觉到她托着自己的手在发抖。然而萨绮仍是坚定道,“我不想过去。” “既然如此,请允许我强制执行命令。”神眷者熟练地说道。他抽出自己佩剑,是标准的骑士剑。说起来,除了浑身的灯泡,他身上穿着的是标准骑士服。 “我是守序者第三分队罗伯特,现在将萨绮?西里斯强制抓捕。” 白光闪闪的骑士提剑向萨绮冲去。 “等等!” 就在此时,突兀的一句喊话闯入战场。 罗伯特的剑势暂时停止,他一挥剑,望向声音来源。 有些狼狈的泽莱斯扶着树露出一个微笑。“罗伯特,能聊聊吗?” 十一.大逃亡(2) “泽莱斯。”罗伯特向他曾经的同事打了个招呼。“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泽莱斯平复着气息,“罗伯特,我……” 白光闪闪的骑士立刻抬手,打断泽莱斯的话。“在说之前,我建议你考虑清楚。” 场面陷入焦灼,萨绮与弗里德一起跑到泽莱斯身旁。“泽莱斯。” 泽莱斯朝他们笑了笑,然后对罗伯特说道,“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我觉得你可能是睡迷糊了。”罗伯特剑插入土地,双手握在剑柄处。“你明知我奉命办事,却还来阻挠,并且在你已经被惩罚的情况下。泽莱斯,这一系列的行为可是会被列入背叛罪的。” “罗伯特,我不理解。我只是尊重萨绮的意愿,她并不想加入阿尔贝托,所以我就没有将她带往阿尔贝托。为什么会被列入背叛罪?”泽莱斯说道。 “明知故问。一切神眷者都由阿尔贝托管辖。这是当初就约定好的事情。” 泽莱斯语气低沉,“没有谁的人生生来就是被别人当做货物买卖的。国王陛下也好,阿尔贝托也好,都没有替别人做决定的权力。” 罗伯特握剑的手指微微收紧,骑士庄重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泽莱斯?” 泽莱斯反驳道,“我没有说胡话!雪曼大人的禁律我能理解,阿尔贝托对神眷者的管理我也能理解。拥有力量的人如果不能自控会造成极大伤害。所以我认为阿尔贝托对神眷者实行管理制度是正确的。” “但是,因为神眷者不愿意加入阿尔贝托就派人抓捕,这件事是错误的!因为与上司指令相违背而列入背叛罪,这件事也是错误的。”泽莱斯说。 “这不就跟军队一样吗?阿尔贝托现在的目的已经与初衷相违背了。它不再是为了保护大家的组织,而是作为兵器存在的利刃!” 剑光骤然划破他右侧的发丝。泽莱斯的斗篷被切下一角,那亚麻色的布很快被风吹入草丛,与夜色融为一体。 金发的骑士并未被泽莱斯你话语影响,他沉着脸色,“我的任务只是抓捕萨绮?西里斯,你的背叛罪会由其他人负责。现在,让开。” 泽莱斯坚定地挡在萨绮面前。可下一秒,他就被闪光打飞到空中,重重衰落于地。 “没有力量的你能做什么。”罗伯特说。 “泽莱斯!”萨绮担忧地大喊。她瞬移到泽莱斯身边,扶他起身。 泽莱斯擦去嘴角的血,笑道,“我会尽我所能。” “啊!!!!”弗里德抓起树枝,一棍往罗伯特头上敲。然而树枝只脆弱的“咔呲”一声,碎成两半。 罗伯特随手抓住弗里德的衣领,把他往后方一扔。弗里德撞在树上,一时间动弹不得。 萨绮瞬间移动到骑士面前,右手还握着一把匕首。这是贵族小姐常备的防身型匕首,看着光线亮丽,其实实用性差得很,有时连厚一点的木桌都戳不穿。可它却是萨绮浑身上下唯一具有攻击性的物品,是她唯一的希望! 萨绮握着匕首的右手直接被抓在空中。她整个身体都被吊起来。 “现在死心了吗?你们根本毫无胜算。”罗伯特说。 “仅仅是跟我回一趟阿尔贝托而已,为什么要上演一出生离死别剧。” 泽莱斯挣扎着爬起来,封神环限制了他所有力量,他的雷鸣枪也召唤不出。可谓穷途末路。“然后被雪曼大人刻下禁律吗?” “只要不违背禁律,它不会造成什么危害。”罗伯特说道。 “可禁律不是雪曼大人一人制定的吗!”泽莱斯声嘶力竭地喊道。 “由一人制定的律法,由一人制定的规则,它根本不是守护我们的城墙,而是统治我们的锁链!” “泽莱斯!”罗伯特大喊! “泽莱斯。” 空中蓦然响起平静苍老的声音。 罗伯特脸色微变,他松开束缚萨绮的手,半跪于地。“雪曼大人。” 泽莱斯的脸色也是大变。不清楚从密林走出的老人身份的萨绮与弗里德则心头一沉。 阿尔贝托的长老雪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雪曼居高临下,说道,“我没想到你对我的意见会这么大。” 既然已经撕破脸,泽莱斯也不在乎多说几句了。他扬起一个微笑,“不是的。雪曼大人。我对你为阿尔贝托、为神眷者所做的一切献上敬意。但错的就是错的,不会因为制定规则的人是雪曼大人而转变为正确。” “拥有超出常人的力量的人如果无法自控,会导致灾祸。我的力量正是为此而存在,”雪曼说道。 “诶。并且雪曼大人,您正亲身证明这一点。”泽莱斯大逆不道地说。 “我们的傲慢有您束缚,您的傲慢由谁束缚呢?” “泽莱斯!别执迷不悟!”罗伯特大喊。 “无需多言。”雪曼手一抬。“罗伯特,你也无需为其开脱。” “泽莱斯,你的罪,就交由卢卡审判。” 心脏传来剧痛,从心的最里层,蚂蚁顺着血管逐渐爬遍全身。它们咬破神经、咬穿肌肉,又一点一点啃食骨骼。金色的禁律在他肤上浮现,它们是活着的,它们如同被保护的心脏一样跳动。它们越跳越快,越来越快。它们快要跳出皮肤了! 泽莱斯捂住心脏直接倒地。剧痛令他连辩解的话语都无法说出。此即为雪曼的傲慢。用禁律、用痛苦、用力量妄图堵住他的嘴、他的心。 “泽莱斯!”萨绮顿时想要瞬移过去,可罗伯特先她一步,一个掌刀打晕了她。 罗伯特半跪于地,说道,“雪曼大人,萨绮?西里斯就由送回阿尔贝托。” 雪曼瞄了他一眼,“可以。” 罗伯特缓缓起身,神色复杂地看着泽莱斯。他不可能活着了。禁律会吃掉他全部的内脏。 泽莱斯,为何一向懂得避让的你,这次却选择死路呢。 “慢着。” 雪曼的鞋被普通人的手抓住。弗里德从他原先的位置爬过来,紧紧抓住雪曼的的鞋。 “普通人就该有普通人的模样。”雪曼淡淡道。 “还是说,你也渴望被判处罪行。” 十二.大逃亡(3) “我有什么罪?”弗里德问。 “干涉阿尔贝托事务之罪。”雪曼说。 “我可以没有跟你签下什么协议。” “你们的国王陛下签下了。或者你更愿意选择叛国罪?” 平淡地给脚下人定罪的雪曼,逐渐与当初傲慢的女人重合, 愤怒冲上弗里德的头脑。啊,他们总是这样,他们都是这样。用普通人的血、用普通人的命、用普通人的人生去换取丰收的果实。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弗里德举起拳头,这一拳跨越了数年日光,融进他所有的痛苦、愤怒与心酸。 爱人之死、同伴之死、无法保护的友人、被肆意玩弄的人生……这一切一切的不幸都并非他们咎由自取。仅仅是他们不够强罢了。仅仅是因为,有人想给他们不幸罢了。 而眼前的人,就是带给他们不幸的一员! 只要打倒他!只要打倒他!他们的不幸就会结束,他们就可以回到过去平和快乐的生活。 打倒他!打倒他!打倒他啊啊啊啊!!! 充满控诉的一拳被挡下了。被轻而易举地、毫不费力地、挡下了。 金发的骑士冷静道,“雪曼大人,接下来请交给我处理。” 他的左手,还抱着萨绮。他的右手,正挡在弗里德与雪曼之间。骑士的身躯,宛如厚重无比的城墙。 奇迹就于此绝境中发生。 那是一道白光。比骑士散发的光亮耀眼十倍的光亮! 罗伯特下意识用手挡住双眼。可他左手抱着萨绮,右手挡着拳头,要用哪只手挡呢。 他放下了少女。因为她已经晕过去了,不论何时都可以重新抱起。可他挡下的拳头却绝不能通过。 对阿尔贝托的忠诚使罗伯特产生错误的判断。 因为白光之后,泽莱斯、弗里德、以及被放下的萨绮一同不见了。 罗伯特茫然地搜寻四周,是的,他们就凭空消失了。“雪曼大人?” 雪曼眯起眼,细细感知了一瞬。“传送?” “我立刻去追!” “不用。已经没有气息了。”包括他雪曼设给泽莱斯的禁律气息,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谁?”罗伯特问。 雪曼轻描淡写地回应一句,“是啊。是谁呢?” …… 黑衣人放下三人。他身旁停着一辆车。这辆车是雅丽最新品,没有经过任何改装,当然,也不会有奇怪的力量。 他摘 骑士将三人塞进后车厢,对车内的人说道,“失礼了,梅塔梅尔大人。” 梅塔梅尔回答,“不用在意,尽快赶回王宫。” “是。” 漆黑的车辆趁着夜色将阿尔贝托的罪人载走。 三人里唯一清醒的弗里德惊讶道,“你是……” “我是梅塔梅尔?阿芙罗狄。弗里德先生,有幸一见。” 梅塔梅尔的语气很是熟稔,弗里德更为疑惑了,“您认识我?” 梅塔梅尔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泽莱斯!泽莱斯怎么样了?”弗里德翻开泽莱斯的身体,却发觉蔓延在他身上的金色禁律一一消退。 “他暂时无事。”驾驶座上的骑士回答。“我‘消除’了雪曼的禁律。” “消除”,听上去也是特殊能力之一。 但是,所有的神眷者不是都由阿尔贝托管辖吗? 弗里德满腔的疑问让他忽视自己身上的伤口。其实他现在的情况并不另外两人好到哪里去。挨了神眷者两击,即使对方刻意收了力,也并非普通人能够轻易承受的。 他轻轻咳嗽着,直到进入王宫也没有停止。 骑士先为梅塔梅尔打开车门,随后拎起萨绮与泽莱斯。弗里德心怀忐忑地跟在后面,一瘸一拐。 这里是……王宫。 弗里德没有进入过王宫,可他却能从随处可见的装饰品上看出端倪。 不过梅塔梅尔?阿芙罗狄。 弗里德遥望着他的背影,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贵族突然救下自己,总感觉十分不真实。而且他还认识自己,为什么?他哪里与这位高高在上的贵族有所交集? 难道是凯因斯? 满心疑问、满心不安,可当弗里德看到被骑士拎着的二人,又逐渐定下心。不论如何,事情总算没有变成最糟。 骑士将他领到王座之下,漫长的阶梯上象征王权的王座上正坐着一个人。 骑士半跪行礼,“陛下。” 果然,救下他们的是国王陛下。 刚说出国王陛下也不能掌控他们命运的弗里德顺从地跪下。“陛下。” “你是……”看不清面容的国王陛下开口。 “我是弗里德。” “哦,弗里德。然后那边的两位就是泽莱斯以及萨绮?西里斯?”这话似不是问向弗里德的。 骑士直接回答,“是。属下已消除了泽莱斯身上的禁律。只是,属下赶到时禁律已经生效,想要完好如初仍需治疗。另外,泽莱斯被戴上封神环。属下的消除对它并不起作用。” “这么说,他的能力暂时无法使用是么?” “是。” 国王陛下很是遗憾。“就没有什么办法将环拿下来?” “强力的攻击。”骑士说道。 “强力?” 骑士说的模糊,菲利西亚诺却是直接放弃了。他手下就是缺类似贝篱的强力攻击手。 “算了。至少救下了他的命。”菲利西亚诺说道,“稍后让医生给他看看。” “是。” “弗里德先生,是吧?” “是。”国王陛下对自己如此客气,弗里德受宠若惊,声音都颤抖了。 “你能为同伴反抗雪曼,这份勇气值得赞赏。近年来,阿尔贝托不断膨胀,肆意虐杀平民就为了伪神水的实验,我很是心痛。” 伪神水? 弗里德想到love地下室的那些诡异液体。 “但是,我们普通人的实力与阿尔贝托相差甚远。即使是我,也无法与他们正面抗衡。所以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们?”一个普通人、一个半吊子眷者还有一个病患。他们能帮国王什么? “没错。不必妄自菲薄。我们都是普通人,在对抗神眷者方面,我们的条件是一样的。” 菲利西亚诺继续说道。“我始终相信,再弱小的力量集合在一起,都足以压倒苍天大树。我们人类,从被猛兽驱赶发展至将其捕获,正是证明了此。假以时日,我们一定会发明出可与神眷者相抗衡的力量吧。” 十三.再见 “可是,在那之前我们还有漫漫长路。来自敌人的恶意随处可见。” 菲利西亚诺说道,“梅塔梅尔不久后将在凡赛尔举办画展,为此阿尔贝托提出神眷者集体活动的建议。我很担心梅塔梅尔的安全,希望你们能跟随着保护他。当然,你们可以尽情挑选适合自己的武器。” 他继续说道,“在此期间,我希望你们能留意那些神眷者的动向。” 国王的骑士端上狮鹫纹章,弗里德没有伸手,而是问道,“陛下。恕我直言,以我们三人的力量恐怕无法胜任。为什么选择我们?” 菲利西亚诺则道,“我不是说过,面对神眷者,普通人的力量都可谓微不足道。饥饿许久的牢犯与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没有什么区别。仅从力量的角度,派你去,或是派我手下的士兵去,都一样。但是,弗里德先生,你的勇气与智慧却是绽放于普通人身上的花朵。力量还可以用武器弥补,勇气与智慧却是无从培养。” 国王陛下如此说了,弗里德也找不到什么推托之词。他相信国王对自己的和善是限定品,要是他不识趣,弗里德只是普普通通的某位平民。 谈话结束后,他们就被安排在王宫住下。国王陛下的私人医生很快赶来。 弗里德任医生用各种不认识的仪器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目光停留在旁边两张床的同伴上。 而这一夜,还没有结束。乌云逐渐散去,皎洁的月光洒在窗上。 目光呆滞的女佣替主人打开门后便匆匆离去。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降落于窗台之上。月光被他挡在背后,风却由他迎了进来。 玫瑰花瓣划过他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又轻轻地飘进宅邸。 突然的来客并没有让梅塔梅尔惊讶,甚至让他有些欣喜。 “你是一直看着吗?凯因。”梅塔梅尔问。 这位来访的客人正是凯因斯,他听到梅塔梅尔的问题,却没有回答。 梅塔梅尔轻轻笑了一声,“真冷漠啊,凯因。同伴陷入险境,你却无动于衷。” 冷漠的男人开口,“我没有同伴。” “不知这句话若是被弗里德听到了,会是做何感想?” 凯因斯平淡地警告,“不要对他出手。” “放心。就算是看在艾斯蒂娜的份上,我也不会对他出手的。”梅塔梅尔说,“要进来么?你也是很久没有回来了。” 梅塔梅尔回过头,凯因斯与他玫瑰色的眼瞳对视许久,才缓缓道,“你想做什么,梅尔?” “做我应做之事。” “你应做之事又是什么?” 梅塔梅尔则是调皮道,“陪我散散步,我就告诉你。” 于是凯因斯只好陪他散步。他们就像两个普通人漫步于安都的街道上。从这点来说,他们也不可谓普通人。因为夜晚的安都是实行宵禁的。 凯因斯很熟悉安都的街道,他熟悉其上铺设的砖石、城墙,熟悉街上的商铺、住宅,他还熟悉安都的下水道。他记得哪处的街灯坏了一角,记得哪里是居民的垃圾场。他比熟悉凡赛尔还要熟悉安都。 “没有什么变化,对吧。”梅塔梅尔问。 凯因斯微微点头。 “菲利西亚诺·马格罗上位之后,没有修改过安都的法律。所以安都的中心城区还保留着原样。”梅塔梅尔为凯因斯引路,“不过东城区却被划给了西里斯。” “西里斯?” “萨隆·西里斯是军部出身,铁血政变之后,钢铁厂以及附属的工厂就全部划给了他。包括兵器。” 进入到东城区的范围后,凯因斯就能听到叮叮咚咚的各种声音。与此同时,整洁的街道逐渐染上秽物。形形色色的奇怪液体混合成看着就不想踩上的黏液。空中传来恶臭,路边倒着一些人。 “他们是东城区的工人。”梅塔梅尔介绍道。 工人又脏又乱,他们从不注意清洁,身上长年累月积攒下污垢。他们的头发粘成一团,里面或许是某些昆虫的巢穴。他们暴露在外的皮肤又黑又黄,还有奇怪斑点。月光被浓雾驱赶,使得整条街道都显得灰蒙蒙。这片灰雾里唯一的亮色便是工厂的机械。 机械按钮上的红绿光透过灰雾,远远望去,宛如包围城市巨兽的眼睛。 与这些工人相比,梅塔梅尔与凯因斯仿佛从天而降的神明,相当格格不入。可他们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梅塔梅尔与凯因斯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都没有特殊反应。他们只是嗅了嗅鼻子,又当做梦境一样什么也没发生。 “西里斯家实行的是功勋制。工人里完成数量最多或是评价最高的人会获得奖赏,他们不仅有丰厚的报酬,还被允许参观安都的花园。而依次往下,待遇层层降低。有些可以分到住房与水果,而有些,则只能睡在大街上。” 凯因斯静静地听着,“与我无关。” 他并非口是心非。从凯因斯幽绿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波动,他看人似乎与看地砖、看墙壁都没什么不同。 “真是个冷漠的男人。”梅塔梅尔感叹。 东城区的中心由众多工厂堆成。这些工厂里的灯还亮着,机械也还在运转。往来的工人约有百数,这还不包括被铁墙遮挡的部分。 单论规模,抵得上一百个凡赛尔。这些机械夜以继日地工作,缓慢前行的传送带一丝不苟地将零件运送至下一个地方。监工踩着两轮车四处巡视,他手里拿的电棍是用来督促员工的工具。若是有哪个工人偷懒,他就会一棍电上去。 如果能电精神了最好,如果不能或是不小心被电晕过去,监工就会先泼一盆冷水。如果对方还是不醒,他只好派人将员工送回去,并且扣掉他今天的薪水。 凯因斯沉默地跟在梅塔梅尔旁边,他们如同工厂的老板一样巡视完整个东城区。他不太明白梅塔梅尔的意思,可他却很了解梅塔梅尔。如果自己不陪他走完这一圈,梅塔梅尔是绝不会告知其目的的。 十四.玫瑰利刃 穿过东城区则是巨大的城墙。 沿着城墙走,会看到林场。这片林场是瓦尔西里家的产业。不仅其中的树木,林中生活的野兽也一同属于他们。所以,王宫的狩猎会往往也会由瓦尔西里家负责。 “西里斯小姐不断使用瞬移,也没有注意方向。她并不知道自己闯入了瓦尔西里家的领地,也并不知道她与神眷者的战斗被此地领主全都看在眼里。” “阿勒奇乌斯全都看见了?”凯因斯问。 “嗯。” “雪曼为什么没有察觉?” “你不也是没有察觉吗?”梅塔梅尔又是一笑,“你们对神眷者的视线相当敏感,普通人的视线就达不到同样效果了。这位瓦尔西里的家主其实非常在意神眷者,也渴望成为神眷者。他一直想着,为什么我的女儿可以拥有特殊力量,我却不行。今晚的战斗被他看见,想必内心的渴望会更上一层台阶吧。” 凯因斯张了张嘴,却被梅塔梅尔堵了回去。“我知道,与我无关,对吗?” “那么我们接下去要参观的地方就与你有关了。” 走过瓦尔西里的密林,就是所有神眷者的基地——阿尔贝托。 从安都的城区内,是看不见阿尔贝托的。它隐藏于别的空间里,非普通人所能窥视。同时,要想进入阿尔贝托,也必须通过特质的空间石才行。空间石被制成神眷者的信息卡,与通话水晶一同作为福利赠送。 所以外人无法进入阿尔贝托,除非他们能打破空间壁。 梅塔梅尔当然不会带着凯因斯直接进入阿尔贝托。他们只是遥遥望着,在虚空中勾勒出阿尔贝托的轮廓。 “凯因。”梅塔梅尔突然问。 “我以前询问过,你的愿望是什么。你还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么?” “嗯。” “它现在仍然是你的愿望吗?” “嗯。” 梅塔梅尔闭上双眼,“我的愿望也没有变过。” 大地开始震动,泥土自下而上被翻开。月光更为朦胧,四周的景色逐渐被红雾吞噬。几个人……不……几个怪物从泥土里爬出。他们身有残缺,有些地方完好无损,有些地方则已溃烂。 凯因斯一见,便知它们与近期遇到的那些怪物是同一种类。他问,“梅尔,伪神水是你制造的?” “诶。” 几只怪物一拥而上,凯因斯以刀鞘挡住它们的第一波攻势。 “凡赛尔的伪神水也是你使用的?” “是。” 青年矫健的身姿往后一仰,又于半空转了三百六十度的大圈。划出的刀光切开一只怪物的右臂,又顺势切掉后方怪物的头颅。可失去头颅的怪物只是晃了晃身体,继续朝他攻击。 “安德鲁的新工作?” “也是我。因为你好像与他们家的关系很好。” 刀光暴涨,猩红之光连着躯体与脉络同时切断。不断的刀气迅速窜及全身,将它脆弱的身躯撕扯得四分五裂。 “海廉的奴隶贸易?” “这是偶然。当时他正在找买家,我就提议将他们送往库尔兹耶洛克。” 猩红的血光吞并月亮,将其也染至血红。 怪物的残片从半空坠落,很快埋没于玫瑰丛中。是的,玫瑰。本该只有杂草的空旷之地突兀地多出玫瑰海。四处飘荡的玫瑰花瓣为此战斗添上几分美感。 鲜红的玫瑰、鲜红的刀光与鲜红的血液构筑出世上最美的画作。 凯因斯握着刀鞘,“萨绮?西里斯。是你送来凡赛尔的吗?” “你还喜欢吗?”梅塔梅尔回答。 “爱情是普通人歌颂之物,我想你也该体会一次。” 梅塔梅尔伸出手,空中的玫瑰花瓣如同被风卷起。似乎风势越来越大,娇弱的玫瑰花瓣无法抵御风雨,只好被一同吹上了天空。它们沿着轨迹飞速转动。 “凯因,你也该很久没有真正战斗过了。来,让我看看你进步了多少。” 飞速转动的玫瑰风暴突然卷上天空又迅速坠落,而它们的落地点正是凯因斯! 凯因斯没有选择用刀鞘阻挡,因为他知道没有用。梅塔梅尔的玫瑰可以集合成风暴,也可以分散为气流。若是将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玫瑰风暴上,无疑是落入陷阱。 所以他直接后跳,躲开正面一击。风暴砸入地面,惊起一地玫瑰花。这些玫瑰有如被唤醒了般,它们大肆盛开,一片、两片、三片……十片……百片……千片……万片……血雾有多少,花瓣就有多少。 这每一片花瓣都可以称之为利刃。所以此时,是有成千上万的利刃在袭向凯因斯的吧。 力量被调动而起,血液也随之沸腾。凯因斯目光一凝,将近十米的血墙现于身前。这面墙是由他的力量所铸。不是刀气、也不是刀势,而是他的力量特性——湮灭! 与湮灭触碰之物,不论是什么都会消失于无形。 “凯因!不拔刀吗?” 但是,玫瑰无穷无尽。正如梅塔梅尔的生命力般。只要梅塔梅尔还在,玫瑰的利刃就不会停止。梅塔梅尔说,“不拔刀你就没有胜算。” 对付梅塔梅尔,单纯的见招拆招是不管用的。因为他从神水得到的能力既非生命力、也非操控玫瑰,而是精神操控。梅塔梅尔可以操控别人的精神,他的力量会在战斗中无形无影地渗透进对方身体,再悄无声息地改变对方的五感、思想…… 今晚,雪曼便是被梅塔梅尔诱导过去了。实际上,根本没有白光,也没有传送。一切都是梅塔梅尔制造出的幻觉。 即使凯因斯用湮灭,也只能保证自己暂时不被侵蚀。与梅塔梅尔耗下去百害而无一利。 “还不拔刀吗?凯因!” 梅塔梅尔的身姿也化成玫瑰花瓣汇入海洋。此时天上天下,只有玫瑰造成的幻境,凯因斯所见所闻所嗅所感皆非常态。 他干脆闭上眼,手持刀鞘瞬闪出身。每过一处玫瑰海洋便被撕裂、分割。 红与红相互碰撞,刀鞘直指敌方喉咙。 梅塔梅尔被抵着喉部,难得没有笑。他只是说,“如果你刚才拔刀,战局就会不一样。” “不会。”凯因斯淡淡道,“我不会再向你拔刀。” 十五.爱丽丝 “凯因。你变弱了。” 那是以玫瑰为外形的利刃,玫瑰的枝干穿透凯因斯胸膛,仿佛从他心脏处生长。而随着花瓣逐渐掉落,玫瑰逐渐显露出它原本的样子。 是类似于抽血管一样的东西。不过比医生常用的更大更华丽。艳红的光绽放出散乱的光华,凯因斯的血液也随着这些光迅速被抽取。 确实正如梅塔梅尔所言,如果刚才他拔刀了,梅塔梅尔就会为躲避攻击而放弃进攻。战局就会走向另一端。 即使获胜了,梅塔梅尔也没有任何高兴的表情。“是同伴游戏玩太久了吗?你的心变软了,刀也变钝了。” 被利刃刺透胸膛的凯因斯表情都没有变一下。“我没有同伴。” 利刃被拔出后,他的身体也随之倒下。一瞬间被抽取三分之二的血液,就算是凯因斯也得躺上一段时间。 梅塔梅尔注视他许久,才带着血液离开。 下坠的玫瑰花瓣吞没了怪物的残躯,也吞没了凯因斯的身体。 夜晚的战斗并未对安都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醒来的人们穿上衣服又投入进新一天的工作中。而其中有一位少女揣着花篮在林中行走。 这一带是平民难得可以进入的林地,往东往西都是大贵族的领地。因此,有些平民会来此处摸金。 所谓摸金,大致就是采一些野花野草或是捕捉野兽。如果他们刚好猎到比较值钱的物什,就可以献给贵族们换取丰厚的报酬。 爱丽丝便是这些摸金者的其中一员。她是一位长相颇为清秀的女性,不知从何而来的血统令她拥有一双宛如小鹿的眼睛。她穿着平民少女常见的补丁裙,可那分毫不减她的姿色。她就像不小心流落于贫民窟的公主,等待不远后的骑士拯救。 不过,作为一名平民,她的相貌似乎过于出众了,尤其是她较为白皙的皮肤。因此,爱丽丝反而会用泥巴与灰尘抹上脸用以掩饰。 她的花篮是自己用森林里的枝叶编织的。爱丽丝便是通过贩卖林间的花花草草为生。 而今天她的鼻子嗅到与众不同的气味。 是玫瑰的花香。 安都虽是盛产玫瑰的地方,野外却是没有玫瑰的。它们总被贵族们精心养在花园里,平民想观赏玫瑰只有等待斯特利尔的节日或是受到贵族的奖赏。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玫瑰呢?而且如此浓郁的花香……爱丽丝心存一丝侥幸往香味的来源跑去。 她像是收到了仙境的邀请而追赶白兔的少女,束起的麻花辫在风中一跃一跃。 她真的发现了仙境。 大片大片的玫瑰花瓣散落于地,它们完全脱离了枝茎,可见是被人处理过的。然而即使经历过处理,它们仍然娇嫩如少女的皮肤。爱丽丝轻轻摸上去,柔软且湿润。 她开始捡拾玫瑰花瓣,这种手感的花瓣即便不再完整,也能卖上不错的价钱。尤其是贵族的夫人们,她们喜欢用玫瑰花瓣泡澡。而即使卖不给夫人们,玫瑰在平民间也十分畅销。它是有钱人的象征。在办事时撒一些玫瑰花瓣会让整条街的人跑来观赏。 爱丽丝一点一点捡着,手指忽然碰到了不同的触感。她疑惑地拨开旁边的花瓣,发现那是头发。 暗红的、藏在玫瑰花瓣的黑暗处基本不会被发现的头发。 她又往旁边拨了一些,花瓣落下后,被花瓣掩埋的东西也显露出来。 那竟然是一个人! 他有着一张酷似大贵族的脸,英俊且没有瑕疵。阳光、风雨、疾病从未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而他的衣服也是整洁平整的新式风格,听说是当下青少年学生流行的款式。爱丽丝也只是远远地见过一次。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被埋在玫瑰花下? 爱丽丝起初还饶有兴致地端详对方的脸,可当她看到少年胸前的血迹后,又大吃一惊。他受伤了! 她想仔细看看伤口,伸出的手却在下一秒被狠狠抓住。 少年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这一瞬,贵族的文艺从他身上完全褪去,只剩下冰冷与拒绝。 “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爱丽丝说。 少年松开手,短短几秒内爱丽丝腕处已被捏出红紫。 他捂着头,坐起身。玫瑰花瓣也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掉下去。 看到这一幕,爱丽丝有些心虚。“请问,这些玫瑰花瓣是您的吗?” “不是。” 得到否认的回答,爱丽丝就放心了。她一边捡着花瓣一边偷瞄这位陌生的少年。 他实在太特别了,既不像趾高气昂的贵族,也不像五大三粗的平民。他宛如黑夜里突然显现的太阳一样耀眼,让爱丽丝难以移开目光。 而后来爱丽丝很快注意到,少年也在注意着自己,更准确的说是在注意她捡花的动作。 “不知是哪位大人留在这儿的。”爱丽丝试图与少年对话。 “我是爱丽丝,每天早上都会来附近的森林里摘花。你的名字是?” “每天早上都会来?”少年问。 “是啊。每天早上。” 他不说话了。自然也没有告诉爱丽丝名字。 可爱丽丝毫不气馁,她自小到大就在人群里打滚,矜持之类的礼仪根本不存在。 “你为什么会被埋在玫瑰花里?” “真的不需要去看医生吗?额……如果没有钱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包扎的。”虽然觉得以少年那身衣服来看,他拿不出看医生钱的可能性很小,爱丽丝仍是补充了一句。平民基本与医生无缘,受伤就自己包扎。生病就自己熬药。能不能活下来全靠口口相传的老方子。 少年还是没有回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副随时会倒的样子。 爱丽丝连忙把花篮往手肘处推了推,跑去扶他。“伤的很严重吗?是被什么东西伤的?野兽?还是与你起冲突的摸金者?” 少年胸膛前的衣服被全部染红,根本看不出里面伤口如何。可看血迹的扩散程度,一定不是小划伤可以解释的重创。 “果然还是去包扎一下……” 十六.爱丽丝(2) 少年本来默不作声,爱丽丝刚想继续规劝,却发现他下一刻就改变主意了。 “走。” “啊?” “去包扎。” 真是无法形容的性格。可这样糟糕的性格反让爱丽丝更觉他特别。 爱丽丝长得很漂亮,即使她已经尽可能掩饰自己的容貌,她仍是贫民窟中较为出名的少女。很多男人都以娶到她为荣。因此,被恶心的目光注视是家常便饭。 而当她离开贫民窟,到安都的城区卖花时。注视着她的目光又变了样。贵族男人们用看所有物的目光看她,而贵族女人们又用看商品的语气挑剔着。 像这样被什么感情都没有的目光看着,爱丽丝还是第一次。 因此,哪怕只是简简单单地带路工作,爱丽丝都进行得很开心。她表现出来的雀跃基本不加掩饰,路过的平民们都第一时间问,“爱丽丝,今天难道是大丰收吗?” “爱丽丝,你从哪里找到的玫瑰?” “这次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而后他们又在看到少女身后的青年时一脸敌意。 “爱丽丝,他是?” “在森林里遇到的人。他好像受伤了,我就带他回来包扎一下。” 其他人对此存疑,他们也是经常出入森林的。里面或许有危险,但主要是毒草、毒虫、毒虫的威胁,像这样可以准确破开胸膛的巨型猛兽他们还没有遇到过。 在国王陛下与众多贵族所在的安都,怎么可能放任大型猛兽四处流窜呢。 “爱丽丝,让身份不明的男人进自己家实在是太危险了。” 爱丽丝很想说她那屋子起不到什么抵御外敌的作用,可她不想破坏与邻居的关系。现在她是大家心目中的女神,他们会对她忍让、会保护。他们渴望通过公平竞争来证明自己的实力。所以爱丽丝才能平静地生活。 可一旦维系于众人之间的客套被打破,爱丽丝就会与众多贫民窟里的女人一样被带回去,为他们生子。 “没关系。只是包扎而已。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会喊救命的。到时你一定要来保护我啊。”她俏皮地笑了。 这一笑迷倒了许多人。他们纷纷点头,“放心。爱丽丝。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 而后他们又换上一副凶猛的脸,“喂!新来的家伙!你要是敢欺负爱丽丝我们绝对不饶你!” 贫民窟是相当排外的,他们排斥一切贵族、富商出身的子女。他们也排斥拥有稳定收入来源、衣食无忧的平民。他们还排斥比自己过得更好的所有人。眼前爱丽丝带回来的少年全占了。 他们一眼就认出少年衣食无忧,或许还小有钱财、受过良好教育、曾身居高位。这样特殊的人被爱丽丝捡回来,可不是故事里常见的落魄贵族与平民少女吗? 那怎么行!爱丽丝是他们的!谁也不能带走! 眼瞧气氛越来越僵持,爱丽丝急忙说了几句打招呼的话,拉着少年的手疾步走回家中。 她的家是一间只比一人高点的小屋子。里面家具倒是挺齐全,桌上还放了一篮五颜六色的鲜花。 爱丽丝关上木门,俯身翻找着布条。“对不起。刚才跑太急,伤口一定裂开了吧。” 她翻出布条,“都是清洗过的。我来帮你。” 少年阻止了她。“不用。” “不包扎的话会感染的。我见过很多人就是对一些小伤口不在意,最后高烧不退,死去了。而且你出血这么多,伤口一定很深。究竟是谁啊……竟然留下这么深的伤……” 少年皱了皱眉,“你很吵。” 爱丽丝顿时双手叉腰,“是你要跟我回来的诶。现在居然嫌我吵。” 可当她看见少年当真打算离开时,又换了副口吻,“行行行。我少说一点。” 见少年又重新坐下,她才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乔治他们刚才就差对你出手了。” 她又去拨弄刚捡来的玫瑰花,“我们贫民窟的规则跟外面不一样。打死人是常有的事。我知道你身强力壮,可也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对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回家吗?你是安都人吗?” 少年沉默片刻,似乎也在思索。 爱丽丝趁热打铁,“我也不想多问。可你如今伤成这样,总该有个容身之处吧。贫民窟虽然简陋,但简陋有简陋的好处。除了居住在这里的人外,其他人根本不会有踏进来的想法。就连巡逻兵也只在外面绕一圈离开。有我在,乔治他们不会随便动你的,最多说几句闲话。” 爱丽丝期盼地看着他,“你觉得怎样?” 那表情简直是把“快留下”三个字写在脸上。 少年有些意动,他刚点头,爱丽丝就欢呼一声。 “太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凯因斯。”少年自我介绍道。 没有姓氏?爱丽丝很惊讶他真的不是贵族。可那惊讶也只有短短一瞬,“你好。我是爱丽丝。” …… 梅塔梅尔再次步入地下基地。 博卡内格拉仍在孜孜不倦地进行实验。梅塔梅尔将他收到的血液放在桌上。 “取来了。” 博卡内格拉端起抽血管。里面流淌的血液仿佛活着的,它们不断冲击着管壁,试图离开。 博卡内格拉赞叹几声。“梅塔梅尔大人,它是谁的血?” “湮灭所有者的血。”梅塔梅尔道。 “湮灭?我曾听说过。”博卡内格拉几乎爱不释手,“听说它是连贝篱都看重的强大力量。” “湮灭可谓是他的克星。”梅塔梅尔道,“有了这管血液,你的实验计划也可以实施了。” “是啊。准备已经完成。”博卡内格拉也开怀地大笑。他按下一个按钮,基地里又一个房间出现。它被巨大的玻璃分隔,里面全是哭泣着的女人。 她们有些肚子还平坦,有些却已明显看出孕育着生命。 她们看到博卡内格拉,惊恐地后缩。疯狂的科学家只痴情地抚摸着血管。“有了它,我的研究也许能更进一步。” “省的点用。”梅塔梅尔说。 “当然。如此珍贵的血液我绝不容许一点一滴的浪费。请放心,梅塔梅尔大人。在您归来之前我一定能完成实验。”博卡内格拉向他保证道。 梅塔梅尔笑着说,“恭候佳音。” 十七.马戏团 泽莱斯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还是跟在同伴身边的小孩。 他的出身与萨绮、与弗里德都不同。他们都有家乡,而泽莱斯没有。泽莱斯自小就是跟着马戏团四处流浪。他没有家,又或者整个天地都是他的家。 马戏团会在某一地区表演七天,七天之后又会前往下一个地方。它的团长是个非常和蔼的人,尤其是对小孩子。路上遇到孤儿,他会分给那些孩子一些食物,然后将他们送往当地的孤儿院。 有些身体素质较强的,团长便会收留在马戏团。这些被收养的孤儿们便跟随马戏团里的人学习,等他们长大就会成为新的演员表演。 泽莱斯也是其中一位。但他既不是表演走钢丝的选手,也不是驯兽师。他是马戏团里的歌手。 一个马戏团,光有表演是不够的。再精彩的表演,观众在连续观看后也会疲惫。此时歌声便是气氛的缓和剂。 当然,那时的泽莱斯还没有资格登台表演。他的工作是坐在城镇的街道上,一边唱歌一边宣传。 在路边唱歌并不稀奇,可一个小孩子在路边弹琴歌唱就很稀奇。被吸引而来的人们往往会拿走一份传单。运气好的话还会收到打赏。 所以泽莱斯的童年可谓幸运的。 马戏团里的人大多是孤儿,对新成员很友善。而马戏团的收入又足够他们吃饱喝足。 “泽莱斯!”拉绳的同伴朝他大声喊道。 “在。”泽莱斯应了一声,立刻跑过去帮忙。有一根绳子从拉绳的同伴手上划出,而他双手都要抓着剩余绳索,防止帐篷突然倒塌。因此,泽莱斯的到来可以说帮了一个大忙。 他力气虽小,拉一条绳子却没问题。 二人齐心协力固定好帐篷后,同伴擦了擦汗水,朝他笑道,“让我看看。你珍贵的小手可不能受伤啊。” “没事的。”泽莱斯摊开双手,除了被绳子擦出来的红印,别的没什么问题。 “嗯。没事就好。”对方说,“丽芙做好饭了,快去吃吧。” 泽莱斯点点头,向丽芙所在的帐篷跑去。 马戏团里的日子很忙碌。晚上是表演,白天除了做好演出的准备还要进行新人的训练。所以吃饭也是没有时间慢吞吞的。 他奔跑在马戏团的帐篷间,在帐篷里休息的同伴们一一朝他挥手,“泽莱斯回来了啊!” “泽莱斯!” “今天收入怎么样?” 而泽莱斯也一边跑一边笑着回应。他喜欢这里,四处流浪的马戏团就是他的家,马戏团里的所有成员都是他的同伴、亲人。 丽芙是负责马戏团伙食的厨娘。泽莱斯赶到的时候,已有许多小孩子端着碗坐在帐篷边。丽芙甩了甩汤勺,指着桌上的一个碗说道,“泽莱斯,你的午饭。” “谢谢。” 泽莱斯端着碗还没坐下,旁边的小伙伴就顶了顶他的手臂,朝他挤眉弄眼。“泽莱斯,外面的风景怎么样?有贝斯城漂亮么?” 其他小伙伴也竖起耳朵,他们各被分到不同的表演训练,很难有时间出去闲逛。因此,同样是走过许多城池,他们对城镇的了解还停留在团员跟他们讲的故事上。 每当泽莱斯回来,他们都要凑过来问东问西。 泽莱斯先是喝了口粥,然后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跟小伙伴们讲述他的见闻,便听得丽芙大喊一声。 “喂!吃饭时不准交头接耳!” 她的吼声是出了名的老虎都怕。淘气的小孩子们都浑身一颤,齐齐大喊,“对不起!” 丽芙满意地点头,“要是好奇,晚上我让团长给你们讲故事。现在都给我好好吃饭!” “是!” 被吼了一声的小孩子们一边吃饭一边互相偷瞄,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流浪的生活很辛苦,遇上风雨他们便只能在帐篷间脱下衣服互相取暖。偶尔他们也会遇上愚民或蛮不讲理的士兵、凶恶的毒虫野兽、不知从何而来的瘟疫。 但是,只要大家在一起,什么困难都能一起度过。 团长的故事时间是马戏团里孩子最爱的时间。 他们的团长带领马戏团走过许多地方,也收集了许多趣闻。他的口袋里装有许许多多有趣的故事。而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曾给某位国王弹琴歌唱。 每次讲完故事,团长都会自豪地将那首曲子弹给他们听。旋律是相似的,歌词却会随着旅行改变。 “~萨拉帕啦的河水从雪山而下~” “~月光的女神化鹿轻来~” “她踩过的土地变为肥沃的黑土~” 孩子们仰头,认真听着团长的歌。 那是他们共同的梦境。 人一定要为了金钱而活么? 人一定要为了权力而活么? 至少在年幼的泽莱斯心中,那些前来观看表演却没有任何笑容的贵族们,并不如他们活得幸福。 他在心目中许下了一个愿望。等他长大,就跟团长一样,为马戏团里的孩子们歌唱。 然后他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在某一天突然结束了。 那天他依照惯例,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唱歌。歌声结束,人群也渐渐散去。 泽莱斯收拾着竖琴,头顶的阳光却突然被某位客人挡住。 她浅葱的头发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浅金色,棕黑的发绳随风飘扬。她戴着棕黑的羽毛帽,衣服也是棕黑色。可胸前却别有幽绿的宝石胸针。 泽莱斯不喜欢她的眼神。比贵族们的眼神还要讨厌。 贵族们看他时,至少是看着一个人的。 而眼前的女性却是……怎么说……像人类看着野兽一样。 但在市集里打滚的泽莱斯还是按捺住脾气,递出一张传单,“芬德勒马戏团,每晚六点准时表演。请多多支持。” 客人没有接传单,她浅白的眼睛上上下下扫视着孩子。“你就是泽莱斯?” 诶?她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是莉泽罗忒·伊丽莎白。奉贝篱大人的命令将你带回阿尔贝托。” 她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她的指甲也涂有浅绿的甲油,“来,快喝下神水。” 十八.离乡 泽莱斯不喜欢莉泽罗忒的傲慢。而哪怕对方没有给他压迫感,他也不会喝陌生人给的奇怪东西。 而且神水?一听就是骗人的名字。 泽莱斯几下将琴塞回背包,“我不认识什么贝篱大人。您应该找错人了。” 他紧惕地盯着陌生女人,突然拔腿就跑。以往面对粗鲁的客人时,泽莱斯就会这样。 然而这次他没有成功跑掉。女人用手按住他的肩膀。 泽莱斯根本看不出她用了力,可肩膀却传来一阵剧痛。 他痛呼出声,女人稍微放轻了力道,“人类的身体就是脆弱。” 被如此粗鲁的对待,泽莱斯也不装表面功夫。他左手使劲拍打女人的手,“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去了!请放开我!” 女人的手纹丝不动,她的声音都没什么变化。“你该回的地方是阿尔贝托!” 她右手的指甲挑飞瓶盖,直接将瓶口往他嘴里塞。 “泽莱斯?!你在做什么!”因泽莱斯难得久回而心生担忧的同伴跑来。 “埃伦?” “放开他!”埃伦大声呼喊着马戏团的同伴,自己也铆劲往前冲。 马戏团可不会讲什么绅士礼仪,即使对方是个女人,只要伤害团员他们都不会客气! “不管你是谁!快放开泽莱斯!” 女人小声“哼”着,松开抓住泽莱斯肩膀的手去阻挡埃伦的攻击。 她凭一只手挡住埃伦的冲锋,并且将他扔了出去。 “埃伦!”泽莱斯担忧地往他方向跑,可熟悉的力道又施加在他身上。这次是头。 “埃伦!”马戏团的其他同伴也赶来,他们扶起埃伦,充满敌意地看着陌生女人。 “你想对泽莱斯做什么!” 名为莉泽罗忒的女人不屑一顾,“你们的主事人在哪里?让他出来见我。” “你这女人!” 毫无意义,莉泽罗忒的态度激怒了所有人。身体强壮的男人们打算一起将她拿下。 可女人只是伸出小手指,她的左手还按在泽莱斯头上,右手拿着瓶子。于是她便用空闲的小手指往对面的地面划了一道。 那真的只是轻轻地在半空中的一道。 地面却忽然裂开一个大口。距离马戏团的成员不到三十公分。 莉泽罗忒说道,“让你们的主事人来见我。” 发生了什么? 普通人根本难以理解。 团长拨开人群,站了出来。总是和颜悦色的脸上满是阴霾,“我就是。” “泽莱斯以后由我们照顾。”莉泽罗忒道。 “如果您想收养泽莱斯,行动是否过于粗鲁了。”团长说道。“而且,我们马戏团并不会决定孩子们去留。他们都是自愿加入马戏团。您要收养泽莱斯,可有问过他的意愿?” 女人的目光微微下移,泽莱斯立刻说道,“我要永远与马戏团的大家生活。” 她的目光顿时一凛,“这由不得你。” “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决定我的去留?!”泽莱斯顾不上肩膀的疼痛,奋力挣扎着。 而他的动作成为催化剂,让马戏团的成员更为愤怒。这莫名其妙的女人出来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快放开他!” “泽莱斯不想跟你走!听不到吗!” “好吵。”女人淡淡地说,她身形一闪,马戏团的一位成员便被她踩在脚下。高跟死死地踩在他脸上。 “格拉斯哥!” “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莉泽罗忒捻了捻鞋跟,尖锐的鞋跟很快刺穿格拉斯哥的脸。 “只要我想,你们都会死在这儿。我们之间存在着天与地的鸿沟。你们全部人一起上都伤不了我一根头发。听到了吗?”莉泽罗忒一脚将格拉斯哥踢回马戏团的人群中央。 泽莱斯也渐渐失去挣扎的力道。他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是超出他们想象的……怪物。 “为什么是我?”他问。 对待泽莱斯,莉泽罗忒要有耐心得多。她难得解释道,“你也会是我们神眷者的一员。你跟我们才是同伴,而不是这些普通人类。” “神眷者?” “喝下神水,你就会成为神眷者,获得远超常人的力量。” 女人重新将诡异的瓶子放到他嘴边。这次她没有强迫喂食,可她又是在强迫泽莱斯自己将神水喝下。 团长脸色铁青,“我们怎么可能相信你!” 莉泽罗忒冷笑,直接一划,地缝裂开,位置正是团长的脚下。团长猝不及防,只好紧紧抓住地缝边缘。 团员们纷纷抓住团长的手,将他拉上来。 “下一次就不会让你们拉上来了。” 让地面裂开的力量……这就是神眷者吗? “你这家伙!我才不管你是神眷者还是什么怪物!给我去死!” 普通人类的愤怒只是让女人更为傲慢。她的手指微动,正好让这个愚蠢的男人成为杀鸡儆猴的祭品。 “不要!”泽莱斯大喊。 女人的动作一顿,转变为将男人打飞。 泽莱斯苍白着脸色,“我喝。” “泽莱斯!” 马戏团的同伴们在呼唤。马戏团的亲人们在呼唤。 扫过他们既担忧又愤怒的脸,泽莱斯微微一笑。“我愿意跟这位大姐姐走。” 莉泽罗忒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明智之举。” 泽莱斯接过神水的手微微颤抖。喝下它,他会成为什么? 成为神眷者吗? 成为神眷者又意味着什么? 泽莱斯不会知道未来的事,可他却有种模糊的预感。 他恐怕是……再也回不到马戏团了。 泽莱斯闭上眼睛,一口将瓶子里的水全部喝下。 他感到身体里有什么在发生变化,血液上涌,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而闭上双眼的他自然看不到身体周围凭空出现的电弧。 当他再度睁开眼,傲慢的女人向他伸出手。“回去了,泽莱斯。” 泽莱斯被她拉着离开,离开时泽莱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刻他希望马戏团的大家别记住自己,又希望马戏团的大家别那么善良。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深厚的感情,离别时就不会痛苦。 为什么是自己呢? 为什么自己的愿望无法实现呢? 他想回的家并不是即将前往的地方。 他恐怕……永远也回不去了。 十九.和解 泽莱斯在一片寂静中醒来。王宫的清晨比其他地方的早晨更安静些,连鸟鸣都没有。 他活动活动手腕,走出房间。“哟。早上好。” 听到声音的萨绮与弗里德也齐齐回头。“早上好。” “身体没有问题了吗?”萨绮担忧地问。 “暂时没有什么问题。”泽莱斯笑道。其实他身体很有问题,雪曼的禁律直接吞了他三分之一的身体。泽莱斯看上去只是脸色苍白了一点,然而他的身体状况远比表面看上去的要严重得多。 像这样软绵绵的四肢已是久违了。 “陛下的骑士无法解除封神环。等回到凡赛尔让凯因斯试试。” “但愿。” 弗里德说道,“这下你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背叛者了。不觉得可惜吗?房子、工资全都没有了,还要时刻面临阿尔贝托的追捕。” 泽莱斯耸耸肩,“说实话,现在一身轻松。我早就不想待在那个地方了。” “你是一身轻松,我们可是压力巨大。”弗里德调侃道。 “船到桥头自然直。救下我们的是国王陛下吗?这里是……王宫?”泽莱斯新奇地四处走动。 “是啊,为此我们之后必须为国王陛下做事。” 弗里德将菲利西亚诺·马格罗颁布的任务一一说了,泽莱斯才发现自己昏迷的时间里事情又出现了转折。 “王宫与阿尔贝托的矛盾竟已到达这种地步。”他感叹。 弗里德纠正,“倒不如说,它们之间的矛盾一直隐藏到现在才暴露。” 这时国王陛下的骑士向他们走来,王宫里的仆人异常少,反正弗里德没见着几个。传话基本由这位骑士来,真不知他的薪水有多少。“三位,陛下有请。” 弗里德凑到泽莱斯耳边,“他就是消除掉禁律的骑士。” 耳尖的骑士没有错过背后的小声议论。他一回头,三人顿时如同受惊老鼠。骑士难得为陛下的决定担忧,这三人与靠谱似乎没有半分关系,真的能完成任务吗? 他很怀疑。 而本次觐见多出两人,也是三人都不想见到的人——黎麦尔·西里斯与萨隆·西里斯。 黎麦尔原本俯视众生的傲慢被愤怒与屈辱填满,投来的目光有如毒蛇。身为他父亲的萨隆则相当沉稳,看不出喜怒。 “陛下。” 菲利西亚诺换了一件衣服,上次他穿着悬挂孔雀石的长袍,这次则是翡翠。不论哪件都很值钱。 国王陛下的面纱也换了一件,同样是黑色,暗纹与宽度却略有不同。他浑身上下唯一不变的只有头顶的王冠。 “来的正好。之前听说你们跟西里斯间有所误会,我就来充当一个中间人。毕竟我们是同一战线,没有打败敌人就开始内讧可不行。”菲利西亚诺说道。 “我也曾听说过黎麦尔对萨绮女士做出一些冒犯之事,今天正好有个机会看看能否和解。黎麦尔。” 国王陛下淡淡的一句却让黎麦尔像吃了苍蝇似的。 他不情不愿地挪动嘴唇,“姐姐,对不起。我为以前的鲁莽而道歉。” 看表情,似乎受害者是他一样。 一想到这种人跟自己是同一战线,弗里德就忍不住想吐。 “萨隆。”菲利西亚诺再度提醒。 萨隆行礼,对国王说道,“是。黎麦尔如此任性也是我的过错,今后我会更为注重他的教育。” 他瞥了一眼萨绮,“萨绮当然是我西里斯家的大小姐。之前发生的诸多矛盾皆是小孩子间的小打小闹。萨绮,你愿意原谅我吗?” 萨绮目光闪烁,还是答道,“嗯。” 国王陛下很满意如今的成果,他拍了拍手,“好。现在大家暂且和解了。今后要将重心放在大事上才行。” “西里斯家负责斯特利尔的兵器生产。今天下午,就由黎麦尔带你们去挑选武器。” 两方心情都很一言难尽。最后还是黎麦尔先行开口,“遵命。陛下。” …… “都是些什么混账事。”弗里德捂住额头,语里全是不满。他们的努力换来了什么?跟西里斯家的和解?一句鲁莽一个对不起就能抹掉他们的罪吗? “对国王陛下来说,他当然不希望自己手下是血海深仇的敌人。” “所以他就搞出一个滑稽的和解出来?” “至少目的达到了。”泽莱斯说。 最该愤怒的萨绮反而规劝道,“不用生气,弗里德。对我们而言和解是好事啊。我们不用与西里斯家敌对,还有了国王陛下的庇护。而且泽莱斯也没有事。我们已经得到比想象中更好的结果了。不是吗?” 萨绮朝他微笑,“开心一点。弗里德。不拘泥于过去,而是着眼于未来还是你教我的呢。” “未来……” 他们真的能捉住未来吗? 泽莱斯提议道,“不论怎样,兵器是必须品。在我无法使用力量的现在,我们需要一些强力武器防身。” “而且……”泽莱斯笑了笑,“应该有人比我们更不满。” 不满的人在家中摔花瓶。黎麦尔一巴掌拍下桌上能毁掉的所有物品。 负责侍奉的女佣战战兢兢,生怕下一秒自家少爷就会拿她出气。而她们的担心是正确的。 在发现单纯地毁坏财物没什么用后,黎麦尔便把目光投向了女佣们。 花瓶摔碎了,还需要用他的钱财重买。左右都是自己的损失。女佣就不一样了,死掉一个还有下一个,反正薪水都是一人份。 “站好。”黎麦尔命令道。他从抽屉里拿出烟花与油灯。 在被弗里德捣乱之后,黎麦尔便对烟花格外执着。 抽屉里的烟花是可以拿在手上把玩的种类,这个房间地上也没有毛毯。 黎麦尔干脆利落地点燃一根,贴到其中一位女佣脸上。这位女佣明显素养不过关,眼里的恐惧几乎不加掩饰。 而她越恐惧,黎麦尔越高兴。 蹦出的火花瞬间炸开。 女佣发出尖锐的惨叫,仅仅一瞬间她的脸便被毁了一半。而且那半的眼睛也被跳动的火花侵占。 她的主人却冷漠地继续命令着。 “站好。” 二十.请求合作 如果是希望以往,献祭一个牺牲品就能平息黎麦尔的不悦。 可这次他的心情可谓跌至谷底。 他不仅要向一个寄生虫道歉,还要与她共同为国王陛下效力。这是何等的侮辱,一直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突然爬到了头顶上。 而且神眷者? 幸运女神未免也太眷顾她了吧! 黎麦尔越想越气,他还算可爱的脸皱成一团,面目狰狞。在第一个祭品倒下后,他的怒火不减反增。如蛇的目光四窜,寻找下一个祭品。 这种时候,还敢出声的必非常人。 “啊呀啊呀,真是非同一般的火气呢。” 幸灾乐祸的少年象征性挥了挥手,“简直跟前几天的大火一样。” 黎麦尔冷哼,“吉拉德,你何时连礼仪都不会了?” 吉拉德装模作样地做出惊讶的表情,“我可是完美遵守了礼仪。先递拜帖,再等传话。然而主人家很是失礼,一直没有回音。” “哼,小人得志。” 吉拉德的笑容微微收敛,“真过分。我可是来送合作的。” “什么合作?” “因为哥哥的疏忽,我们家暂时失去了国王陛下的信任。最近可能都无法参与陛下的计划。我听说了哦,西里斯家被陛下单独召见的事情。想必跟伪神水的事件有所关联。我本来也是不想打扰你,让你安安心心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吉拉德额上的蔷薇一晃一晃。 “但是啊……就是在这种紧张的局势,我那骄傲的父亲仍是贼心未改,非常渴望神水呢。” 本来阿尔贝托的神水便不外传,只有陛下可能拥有。现在王宫与阿尔贝托的局势这么紧张,普通人想求神水几乎是做不到的事。 黎麦尔反问,“然后呢?我可拿不出神水。” “没有神水,却有伪神水啊。”吉拉德无辜道。 “呐,西里斯家的大少爷。如果你能遇上伪神水,替我稍微收集一点可好。” “让你失望了。我不会离开安都。” 吉拉德的瞳孔骤然变得尖锐,语气也诡异起来。“你家的大小姐呢?” “真是很大的火啊。整个安都都能看见。” 他细长的指甲捏住黎麦尔脖颈,凑到对方耳边说道。“瓦尔西里家的主人昨晚递来了请柬。您认为他会与父亲大人商量什么呢?” 黎麦尔可不会被这种程度的话给威胁到,他挥开吉拉德的手,“既然如此,还请二位与西里斯家的主人详谈。我相信,我的父亲大人也很乐意与二位进行友好交流。” “别这样。做生意就是讲究你情我愿,不是吗?”吉拉德委婉地劝说道。 “可我只看到你会赚的满盆翻。” “不。你一定也会满意报酬。”吉拉德轻声道。 “瓦尔西里家许给我的是家主之位。” 黎麦尔终于忍不住,惊讶道,“怎么可能?!” “瓦尔西里家的继承人是菲奥娜·瓦尔西里,对吗?” “不错。” “那如果菲奥娜·瓦尔西里与吉拉德·安提诺米结婚,会由谁来做瓦尔西里的话事人?” 黎麦尔脸色复杂,“瓦尔西里家其他人不会同意的。” “不管他们同不同意,等婚礼完成,我都是坐在瓦尔西里家主位上、他们家主左手第一位的人。” “听起来我会养出一头老虎。” “所以我希望你能耐心听听我许诺的报酬。” “希望是能令我将瓦尔西里拱手相让的报酬。” “绝对会让你满意的。”吉拉德诡异地一笑,凑到黎麦尔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黎麦尔的脸色先是由惊讶变为意味深长。他仔细端详着安提诺米家的小少爷,“可以。我同意了。” 吉拉德微笑着伸出手,“合作愉快。” 有这么一个小插曲,黎麦尔去接讨厌三人组时的脸色也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他甚至有闲心问候了一句,“诸位,休息得可好?” 那瞬间弗里德与萨绮都仿佛见了鬼一样。 “嗯……嗯。” 他们一同坐上了后方的车。 “刚刚那是黎麦尔·西里斯?”弗里德小声问。 “看相貌……是的。”萨绮犹豫道。 “可他上午还气炸的模样。” “也许……他还是小孩子的缘故?” 弗里德颇为同意。“所谓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而他们略微转好的心情又在进入东城区后重新沉了下去。 “有点糟糕呢。”萨绮说道,“没想到安都也有这种地方。” “安都引来了大量人群,却没有为他们安排居所。”弗里德道,“底层人民可能还没有凡赛尔住的舒服。至少凡赛尔没有那么多贵族。” 泽莱斯则安慰道,“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想要改变阶级,你得首先是个国王。” 问题就在于……斯特利尔的国王陛下可能并没有改变的意思。 证据就是,他能毫无顾忌地让黎麦尔带领他们参观东城区。 参观是什么意思?就是他认为东城区是值得炫耀的场所。 或许离王宫太近,又或许是刚见过斯特利尔的国王陛下,弗里德觉得自己忧国忧民起来。要知道在凡赛尔,他只是一个担心自己咖啡厅会否倒闭的小老板。连凡赛尔的小贵族都要绕着走的那种。 而现在他却坐在大贵族的车里,为底层平民唉声叹气。果然环境对人的影响巨大。 弗里德突然拍了拍自己脸,这动作引来其他二人的疑惑目光。 就在萨绮打算开口询问时,车却忽然停了下来。驾车的司机说道,“非常抱歉,前方似乎发生了异常状况。” 本着现在我有人罩的心态,弗里德下了车。 前方围了一群人,看穿着有些是工厂的工人,有些则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平民。 黎麦尔坐在前面的车里,颇为不满。“今天的主管是谁?” 本来他今天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安排参观计划。 一是时间问题。 二则考虑到陛下的计划应该隐秘行事。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因此,黎麦尔本是打算悄悄进入工厂管理室,直接让高层带他们参观的。 哪想一向稳定运转的工厂今天突发状况。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二十一.汇合 工厂的主管是个人模人样的绅士。 他戴一顶颇为常见的绅士帽,提着手杖快步走来。 “少爷。” “怎么回事?” 自家少爷心情不愉,主管急得点头呵腰,将情况与黎麦尔一一说了。 此事真可谓天降大灾。作为大贵族之一的西里斯家自然也是需要承担一部分社会义务的。而按照惯例,每年工厂都会提拔一批贫民窟出身的员工升为中层干部。 这些中层干部,平时负责的就是督工、仓库管理员之类的活计。对素养的要求较低,只要会吼就行,待遇却不错,每月能拿到一金镑,是所有员工梦寐以求的职位。这项福利活动自西里斯家崛起后便一直实施,基本没出过什么大问题。主管对手下受贿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想得到,就在今天!最不该出事的时候出事了! 主管前脚还在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后脚就被告知大少爷的车架被堵在厂区里。当时他就想两眼一闭晕过去。 那么今天闹事的究竟是谁? “是一个来自贫民窟的女人。名字是爱丽丝。” 主管继续解释着。 她是经常在附近卖花的少女,主管有时也在街上看过她工作。记忆里是个笑容非常温暖的女孩,谁知道闹起事来绝不含糊。 他的手下收了一位平民的贿赂,将3号厂区的监督职位给了对方。而那得知自己升职消息的平民天一亮便大张旗鼓跑去求婚,正是以“我获得了3号厂区监督”名义。被求婚的少女不愿,就跑到工厂里举报。 理由正是行贿获取不正当职位! 本来贿赂这事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潜规则,不值得放在心上。可闹到少爷前就不一样了。西里斯家是极为重视名声的家族。其家主萨隆·西里斯在建立工厂的初期曾以“不论出身、看重能力”为宣传语。 西里斯大人允许受贿,却不允许外人知道他们受贿。 果然,素来桀骜的黎麦尔少爷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以擅长察言观色为傲的主管心就凉了半截。 那是过会儿再来收拾你的意思。 下车的黎麦尔也同凑热闹的弗里德对上眼。他们谁都看不起谁,所以弗里德尴尬地一笑后就岔开目光。 召集而来的保镖们立刻上前整理出一条路来。 见此阵势,原本喧闹的人群也冷静下来。黎麦尔还看到一些工人往其他人后背缩,试图藏起自己的脸。 早知可能会丢掉工作,又为何被轻易煽动。 今日聚众的员工以后也会登上西里斯家的黑名单。 人群渐渐散开后,闹事的主力也露出来。 是名叫“爱丽丝”的少女。她正叉着腰与负责升职的督头理论。 黎麦尔一敲手杖,少女的视线也被吸引而来。“这位……” “凯因斯?”弗里德的声音有些讶然。 不是爱丽丝?黎麦尔顺着弗里德的目光看去,对方的视线越过少女,停留在她背后的男人身上。 这一瞧,便让黎麦尔微微眯眼。他觉得男人的气质有些熟悉。 “弗里德先生,不介绍一下吗?”黎麦尔说。 萨绮与泽莱斯也从车里出来。 弗里德介绍道,“他是凯因斯,我的……员工。” “唔——”黎麦尔说道,“凯因斯先生,不知您可有兴趣加入我西里斯家。” 简直是正大光明地在挖墙脚。 不过更有意思的是凯因斯的回答。 “没有。” 黎麦尔的笑容停滞一瞬,但很快回复如初,“我们换个地方聊聊。” 他们直接走入主管的办公室,而办公室原来的主人今后不会再有踏进去的资格了。 聊天的人有点多,不过问题不大。可弗里德、萨绮、泽莱斯觉得当着黎麦尔面不方便开口,黎麦尔则对凯因斯一无所知,凯因斯又不是会主动起话题的人,结果就是办公室一时只有管家倒茶的声音。 爱丽丝有些坐立难安,她偷瞄着凯因斯,又偷瞄起其他人,开口询问道,“凯因斯,他是你的老板?” 弗里德紧张地看来。 “不。” 果然。 凯因斯补充道,“他是我认识的人。” 这种情况下,如此回答是最为保险的吧。弗里德心里明白,可还是有些拔凉拔凉的。 心再怎么凉,话还是要说。只听弗里德说道,“我跟凯因斯是在凡赛尔认识的,因为我有许多杂事,会经常拜托凯因斯帮忙开店。这次也是,来安都之前将店拜托给凯因斯了。” “我委托给了别人。”凯因斯道。 “原来如此。既然你是弗里德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贵安,我是黎麦尔·西里斯。” “贵安。”凯因斯也回了一句。 “那么这位爱丽丝小姐与您的关系是?” “刚认识的人。” 真是油盐不进,黎麦尔很是厌恶这种人。他决定改变方针,“爱丽丝小姐,您对我的工厂有什么不满吗?” 爱丽丝看出跟他对话的小孩是名副其实的大贵族,不是外面滥竽充数的杂兵。因此,她措辞也委婉了些,一点也没有闹事时的泼辣样。“不。我对您以及您名下的工厂没有任何意见。” “您对平民的帮助有目共睹。我和大家都非常感谢您的善心。” “正因此,我们才不希望您的名誉因一些道德败坏的小人而损。因贿赂而得以升职的人正四处耀武扬威,抹黑您的高尚品格。我相信,您这样的大贵族定然不会为区区几个金镑而将工厂的前途交付给一群无能之辈。” 这番话让在场人除凯因斯外都多看了几眼。 她应该是受过教育的。 黎麦尔缓和了脸色,“我自然不会让这种行迹恶劣的小人继续留在工厂。至于爱丽丝小姐,我为工厂管理员的疏忽向您致歉,如不介意,我愿支付一笔赔偿金。” “赔偿金就不用了。我也为给您带来的麻烦致歉。”爱丽丝说道。 如此,小插曲暂时就结束了。 黎麦尔想起自己的正事,弗里德三人也有心与凯因斯汇合。 “接下来我们要去挑选武器,一起来吧。凯因斯。”弗里德说道。 二十二.商谈 挑选武器的时间比计划中短。 一是弗里德想早点结束,跟凯因斯交换一下情报。二是黎麦尔也想早点结束,然后让底下人去调查凯因斯的底细。 从他本人嘴里挖不出什么消息,黎麦尔已经清晰地认识到这点。 而且从凯因斯的气场与其他人对他的态度来看,恐怕又是一位眷者。但是眷者是由阿尔贝托管理,阿尔贝托又实行地域管辖。上一个被派往凡赛尔的是泽莱斯,也就是由泽莱斯管理凡赛尔。可弗里德却说他与凯因斯是在凡赛尔认识的…… 泽莱斯没有发现?还是他早有反心? 黎麦尔心不在焉地介绍完武器参数,弗里德也心不在焉地挑选起武器。 他拿了一把最新型左轮手枪,论威力旁边的散弹枪显然更大,但他又不可能随时背一把散弹枪走在大街上。 泽莱斯则选择了一柄长枪,在无法用雷鸣枪的时期作为替代品。 萨绮同样选择了手枪。她意识到自己攻击力不太够。 在三人挑选完毕后,黎麦尔对凯因斯说道,“您也可以挑选一件。” 凯因斯拿了一把小刀,因为它离自己最近。 国王陛下的目标达成,他黎麦尔自己的还没有。顾虑到不知深浅的凯因斯,黎麦尔给了弗里德一个眼色,“弗里德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我有另外的事情想与你谈谈。” 弗里德一头雾水,同意了。 他们一走,萨绮便松了口气,对凯因斯说道,“凯因斯,你是怎么来到安都的?” “最近发生了好多事。” 具体什么事还不方便在别人家的工厂里说。但无疑,凯因斯的到来是最近他们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他像是一根顶梁柱矗立在他们之间。 “我知道。”凯因斯说。 所以封印泽莱斯力量的手环也能解决了? 终于能稍微放松一点的萨绮向爱丽丝打招呼,“爱丽丝小姐,贵安。我是萨绮。他是泽莱斯。我们都是凯因斯的……同事。” 爱丽丝表示她不懂贵族口中的员工与同事。 “你们好,我是爱丽丝。” “之后你自己回去。”凯因斯也只是想借爱丽丝的地方养一会儿伤。现在他已能活动自如,也遇上了弗里德等人,自然没有理由再跟爱丽丝走。 “诶?你是要跟他们回去吗?”爱丽丝看了看衣着华丽的萨绮,不由地说道。“我跟你一起走。” 她踮起脚尖,在地上划出一小道弧线。“事情闹这么大,我在贫民窟也没办法好好生活。乔治一定会继续来找我麻烦。反正我也没有亲人朋友,在哪里卖花都一样。” 萨绮与泽莱斯面面相觑,他们平时接触的都是守礼之人,即使蛮横如黎麦尔也事事遵循礼仪教养。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少女。 凯因斯没有理会,他一般不对陌生人的事说三道四。 而他的沉默在爱丽丝眼里无疑是同意了。爱丽丝开朗笑道,“萨绮、泽莱斯,你们介意多一个同伴吗?我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问题不在这里。 “怎么办?”萨绮眨眨眼,问道。 泽莱斯无奈地说,“等弗里德回来,让他决定。” 谁让他才是老板呢。 忙着跟黎麦尔斗智斗勇的弗里德还不知自己员工给他惹了一个大麻烦。 他正全心全力地消化着黎麦尔的话。 “你想要伪神水?” “你们在凡赛尔会与阿尔贝托正面对上,窃取伪神水的机会有很多。” 弗里德想也不想地直接拒绝,“西里斯少爷,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的员工又不是。” “我无权干涉他们的决定。” “不问一问,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愿不愿意。” 这话将弗里德问住了。他知道萨绮等人一定会拒绝。可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开口,他们或许会改变主意。 “西里斯阁下,您是在给我们增加工作量。”弗里德说,“与阿尔贝托为敌已经给我造成了很大压力。” 黎麦尔眼皮不眨,“所以我是在与你商议。” 他缓慢踱步,前方正是象征西里斯家实力的大型展览台。“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许多矛盾,而我们也都对陛下仓促的和谈很是不满。” “但陛下是对的,我们的敌人远比想象中更为强大。此时不是我们内讧之时。所以我希望,我们能真正达成和解。” 弗里德讽刺道,“你想到的和解方法就是让我替你做事?” “怎么会。这是商谈、商谈。商谈的意义就在于谈判。”黎麦尔无辜道。 “你可以开出自己想要的条件,我们将二者相比,若是能达成共识,便是完成和解了。” 看来伪神水后面的利益要比尊严贵得多。 弗里德试探性问,“什么都可以?” “您尽管提。” “首先,把塞蒙放出来。我们还是习惯他侍奉。” “可以。” “其次,西里斯家的兵器库从此对我们免费开放。” “在你们拿到伪神水之前。” “最后,西里斯家与萨绮断绝关系。从此她与你们毫无瓜葛。” 黎麦尔笃定的神情阴沉下来,“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收养她的是母亲大人,断绝也该由母亲大人决定。我没有资格替她决定。” 弗里德挑眉,“您那么聪明,肯定有办法的。不论怎么看,最后的条件都比第二条要好办得多。对你们西里斯家而言,第三条仅仅是少了一个养女而已。萨绮获得自由,你们也少一个麻烦,大家皆大欢喜。” “而且我们都要去说服别人。我去说服我的员工们窃取伪神水。您则需说服西里斯夫人。很公平。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和解。” 黎麦尔的瞳孔逐渐尖锐,宛如蛇瞳。他的特性弗里德早就发现了。当这位大少爷愤怒时,他的眼睛就会产生变化。 听说黎麦尔的出生与神水有关,或许就是神水让他异于常人。 被那双眼睛盯着,弗里德仍是觉得毛骨悚然。 他在赌博。 以平民之身威胁大贵族,自己可谓做到了难以想象的壮举。 若是以前,对方绝对会一言不合将他杀死。 但他弗里德现在是有人罩着的。 能让黎麦尔放下尊严,自愿提出商谈,其背后牵扯的利益绝非可以轻易放弃之物。 弗里德确定,那绝对是比萨绮、自尊要贵重得多的东西。 对黎麦尔和西里斯而言。 果然黎麦尔压下怒火,同意了弗里德的条件。“可以。我会去说服母亲大人。” 二十三.交流情报 与贵族交涉没有那么难。 就是腿有些软。 弗里德撑着栏杆如是想。之前跟黎麦尔斗得惊天动地,现在回忆起来唯唯诺诺。他,弗里德,一个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人,是如何让黎麦尔败走的? 回想起来仍是非常不可思议。 但结果是完美的。弗里德拍拍膝盖、大腿,打算与其他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什么?!”弗里德瞠目结舌。他拉过凯因斯,凑近道,“凯因斯,现在斯特利尔的局势当真有些复杂。而且……” 弗里德给了凯因斯一个你懂的眼神。 凯因斯则简单明了,“她是她,我是我。” 就像之前他没有阻拦萨绮跑到咖啡厅那样,这次他也没打算阻拦爱丽丝。 作为合格的成年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弗里德更是抑郁了,他在当老板方面竟然跟黎麦尔有点共情。他偷瞄萨绮与泽莱斯,发现萨绮也在偷瞄自己,泽莱斯则是在四处看风景。 本着我是老板我要为员工负责的心态,弗里德轻咳一声,“爱丽丝小姐。很抱歉,我们接下来的任务会很危险,恐怕不能带上你。” “危险?我不怕?”爱丽丝笑道。 “有可能丢掉性命的。” “我在贫民窟生活也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爱丽丝数着指头,“疾病、饥饿、寒冷、强盗、斗殴、或是其他意外。” 她说道,“反正我生活的每天都可能死去,还不如按自己的想法生活。” “我很喜欢凯因斯,也很向往你们的世界。给我一个机会,好吗?”爱丽丝请求道。 因为喜欢凯因斯而加入凡赛尔之夜的情节怎么如此之熟悉? 萨绮自认为没什么立场去阻拦爱丽丝。 弗里德烦恼地挠挠头,“这样,我们马上要回凡赛尔。等到了那里,你愿意每天来我的咖啡厅也行。只是,我们的咖啡不是免费的。” 爱丽丝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结果,“谢谢。” 然后他们一行人前往西里斯家。国王不会一直允许他们住在王宫,现在西里斯家的居住权是作为黎麦尔给予的赠品。 爱丽丝起初还发现新天地般地左顾右盼、动手动脚,在看到弗里德的眼神示意后明白自己该离开了。 陌生人走后,弗里德瞬间瘫了下来。“让我想想,从哪件事情跟你说起。” “不,等等。怎么都该你先解释一下。”弗里德猛然精神。“凯因斯,你不是说留下看店吗?怎么一声不响跑来安都?” 难得被质问的凯因斯说道,“我不放心。” “嗯?难道你在凡赛尔时就察觉到有问题了?怎么不提醒我?” 凯因斯回以沉默,弗里德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就算察觉到有问题,他还能怎么办? 该发生的同样会发生,一点都不会少。 弗里德随后就老老实实地将经历叙述一遍,包括他们在西里斯家闹出的动静,以及彻底与阿尔贝托敌对这件事。说完后,弗里德如释重负地躺在沙发上,“啊,我有时也会像年轻人一样上头啊。” “对不起,弗里德。”萨绮愧疚道,“对不起,大家。” 泽莱斯笑道,“你只是诸多矛盾的引线而已,真正做出选择的还是我们自己。” “而且从结果而论还不错。萨绮,没有经过你同意就谈出那种条件……” 萨绮摇摇头,“我很高兴,弗里德。从此以后,我就只是萨绮了。” 她笑得的确十分爽朗,宛如风雨之后的天空,“而且塞蒙也能跟我们一起走。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泽莱斯问,“不知道黎麦尔要用伪神水做什么?” “不论他想做什么,我们只需争取自己想要的。”弗里德与黎麦尔谈判后茅塞顿开,他之前被安都的气氛威慑从而丧失主动权,整天考虑着平民贵族、普通人神眷者之类假大空的逻辑。 实际上事情没有那么复杂,在追逐未来的路程上,他们与那群高高在上的贵族们是平等的。而他弗里德只需用与客人交涉的方法为自己谋利。 “凯因斯,你能解开泽莱斯的封神环吗?” 泽莱斯也伸出双手,露出手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等回到凡赛尔。”凯因斯说道,“在这里破坏会被发现。” “能解决就好。”泽莱斯泄愤似的对撞手环,发出十分不悦耳的噪音。 “泽莱斯。”萨绮捂住双耳,轻声责备道。 “抱歉抱歉,我只是因为使不出力量而有些烦躁。”如果他能使用力量,弗里德与萨绮就不会对上雪曼。再想多一点,如果他力量足够强,是否也不用受雪曼威胁? 不受雪曼、也不被阿尔贝托拘束的神眷者不正站在他面前吗? “我被禁律吃掉了三分之一身体,就算封神环解除也暂时发挥不出什么实力。你们要小心。”泽莱斯说道。 他一说,萨绮与弗里德顿时担忧地望过来。 “不要紧吗?” “诶。只是不能战斗而已。日常活动没有问题。等封神环被取下,休养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 弗里德略微放下心,“离画展还有很久,回到凡赛尔我们先不管什么任务,大家都好好休息几天。” “我好怀念凡赛尔的家啊。” “我们马上就会回去。” 弗里德突然想到一件事,虽然现在气氛正好,可他还是决定说出来。“凯因斯。我跟萨绮、泽莱斯都是逼不得已为陛下效力,但你如果不想的话,还是可以退出。毕竟对方是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你之前一直有避免与他们接触吧。” 其实凯因斯故意隐藏行踪的事,他们都能看出来。 他们甚至曾怀疑凯因斯是否原先为阿尔贝托的一员,然后从束缚中逃出来了。 “不用。”凯因斯说道。 “我与他们的矛盾比你们更深。” 这就是达成共识的意思,房间里的氛围又回升了些。 萨绮兴奋道,“明天我们接到塞蒙后就回去吧。” “是啊。该回去了。”弗里德感慨。 安都的风气真是各种意义上的令人不悦。 二十四.归家 再次见到塞蒙时,他憔悴了许多。 管家服他是没有资格再穿了。塞蒙就穿了件普普通通的衬衫。他的右手无力垂下。由于西里斯家的规矩,他无法用衣袖遮住贯穿手背的疤痕。 萨绮几乎是一见到就忍不住流下泪来,“对不起,塞蒙。真的对不起。” 其余四人站在她身后,将时间暂时留给他们二人。这是萨绮与塞蒙之间的问题。 塞蒙因萨绮连累受伤是事实,谁也无法替他接下道歉。哪怕是护短的弗里德与泽莱斯也不行。 “大小姐……” 萨绮说道,“我已不是大小姐了。” 塞蒙疑惑地用眼神询问弗里德。弗里德解释着,“我们用三个条件跟西里斯阁下交换。萨绮脱离西里斯家便是其中一条。” “而其中一条,就是放出我。对吗?”塞蒙问。 “是。” “我自由了?”塞蒙又问。 “嗯。”这次是萨绮回答。 她擦去眼泪,问到,“塞蒙,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是留在安都,还是与我们一起回凡赛尔?” 塞蒙眼神复杂,他是个内敛的人,最波动的情绪就在眼里。“你希望我一起回凡赛尔吗?” “嗯。”萨绮点头。 “即使我行动不便,可能不能再完美完成工作?” “让你变成这样的,不就是我吗?”萨绮说道,眼神专注又认真。 “我希望能尽我所能补偿你。我知道现在我什么也不会,可我会努力学习的。塞蒙,你也不是我的管家了。你可以把我当成管家使唤。” “我现在缺少一份工作。”塞蒙说道。 “我帮你找。” “我仍然渴望当一名管家。” 这个要求有点难,因为很少有贵族愿意接纳带着缺陷的管家。萨绮想,用自己的力量或许能换到一次机会。实在不行,再去求西里斯夫人一次。 “所以,萨绮,你介意我继续当你的管家吗?” 萨绮一怔,微微抬起头。她看到塞蒙正朝她微笑。 那绝对是萨绮见过的,塞蒙最真实的微笑。 她也不禁笑起来,“嗯!” 他们一同坐上回凡赛尔的车。凯因斯、萨绮、爱丽丝坐一辆车,弗里德、泽莱斯、塞蒙坐一辆。 按礼仪,主人家是会派人送别的。不过黎麦尔深知弗里德等人的脾气,也就没有画蛇添足。 车轮缓缓转动。 弗里德右手撑在车窗下,笑道,“我以为你会很恨她。” 塞蒙回答,“我是该恨。可我怨恨的对象不该是她。” “在西里斯家发生了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 “没有什么特别的。”塞蒙低下头,看着已经没什么知觉的右手。 他是该恨的,当他受惩戒时、当他被调离安都时、当他被废去右手时,塞蒙心中都是溢满怨恨的。他怨恨伤害自己的所有人、怨恨自己的出身、怨恨酝酿出这种规则的世界。 塞蒙常想,可能他一辈子就这样了。于苦里诞生、于苦里生活、最后于苦里死去。 他的怨恨、他的痛楚、他的呐喊不会对世界造成任何改变。 可当塞蒙看到萨绮的眼睛,看到同样痛苦的一双眼睛,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苦痛也是被注视着的。 他的感受、他的内心……也是有人在乎着。 四周都在向他诉说世界有多昏暗,塞蒙却因此更渴望光明。 即使那可能仅仅是烛火散发的淡淡的微光…… “无非是历史的又一次重演。”他说。 “以后请多指教了,弗里德先生。” 弗里德说道,“我想吃烤鱼。” 泽莱斯附和道,“你可能不懂弗里德的厨艺有多么糟糕。” 塞蒙了然,“请交给我。” 另一辆车上,萨绮正与爱丽丝亲切地交谈。她的心事几乎都被解决,整个人话都多了起来。 “爱丽丝,你是在安都出生你吗?” “嗯。我在安都的贫民窟里出生,后来一直生活在那里。” 出于礼仪,爱丽丝也得以换上新衣服。她无需再用泥土遮掩容貌,此时美得如同刚绽放的花朵。 “所以你也没有离开过安都?” “嗯。” “你好有勇气啊。”此时萨绮有点理解当初弗里德是怎么看她的了。 “我有的也只是勇气了。”爱丽丝偷偷瞥向凯因斯。他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上,眼睛也不知在看着什么。 “萨绮,你之前是西里斯家的大小姐吗?” 萨绮点头,“是啊。不过现在不是了。” “安都的大小姐是怎么在凡赛尔认识凯因斯的呢?” 萨绮神色微变,她脸上既有几分感慨又有几分眷恋。来安都不过一月的时间,她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了。 “那就是段很奇妙的故事了。” 在凡赛尔的故事充满了童话色彩,有时萨绮也会想,那会不会是一个梦。 可她身边有爱丽丝、有凯因斯,她身后的车里还有三位同伴,他们的存在证明了那不是梦。 清晨的阳光照射在车窗上,萨绮摇下车窗,此处已经闻不到玫瑰的花香。她视线所及,尽是野花野草。 萨绮笑着回头,对爱丽丝说道,“爱丽丝,你还没去过凡赛尔吧。” 那是一个远离安都的偏远小镇。 它破破烂烂,靠海运为生。 对于安都的贵族而言,凡赛尔是他们不会主动踏入的地区。 而就在那偏僻遥远的凡赛尔,开着一家咖啡厅。 咖啡厅有一个整天不务正业的老板、一个脾气暴躁的保安、一个爱惹麻烦的房东、一个喜欢吟诗的上班族、一个古板可怕的管家。哦,差点忘了。还有一只吉祥物。 咖啡厅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它总是不开张、位置偏僻、老板还不做宣传。它的背后也没有什么贵族撑腰、没有什么复杂的业务。里面售卖的东西也只有老板亲手制作的咖啡与甜点。 它是那么的一无是处。资产评定表上唯一可写的就是房屋与土地。 嗯……还有猫和猫粮。 “对了,凯因斯,贝蒂呢?没有带来安都吗?” “我让它看家。” 是的。就是如此一无是处,无法让人高看一眼的咖啡厅却是他们所有人的家。 是他们心心念念、渴望回去的家。 它的名字是凡赛尔之夜。 二十五.画 男人跌跌撞撞,一脚踩翻酒瓶。 夜色已深,是回家的时候。而男人却对家一字不屑一顾,如游魂般在外游荡。 酒精是恶魔投下的毒药,毒药迷惑了他的大脑,令他连偏离了原本路线也未曾发觉。 男人半眯的眼睛无法准确辨认世界,如果不能准确无误地去看,他的那双眼睛便与幼童拥有的无异。此时,男人对世界的认知仅停留于月、房屋与街道上。 凡赛尔的街灯已经熄灭,此即为恶魔出没之时。 男人忽然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气味胜过酒的香味,比酒更缱绻、更诱惑。宛如神话里的海妖无声地在他耳边轻唱。 海妖洒下玫瑰,用玫瑰花瓣装起月色。它将月色织成丝,又用细丝织成网等待行人。 “砰——”此时玻璃摔碎的声音是多么不衬景。 男人不满地将它踢往岸边,他想前往玫瑰的海洋间与海妖共享极乐。 酒瓶无力地滚了几圈,最终被玫瑰吞噬。 红色的道路仿佛仪式铺上的红地毯。男人踏上第一步,因其与众不同的触感而短暂停留一瞬。 凡赛尔……有红砖路吗? 他的神智出现一瞬间清醒,可很快他又陷入蛊惑中。 因为他看到了尽头的海妖。 它是如此美丽,月色、玫瑰都有如被其收在掌心。是,它们因海妖而生,是海妖为旅人而编织的独特梦境。 酒……已不能满足男人的饥渴了。 男人吞咽着浓痰,喉咙发痒。“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海妖只专注于它的世界。它的右手正拿着一支画笔。 海妖也会画出人类的作品吗? 男人不懂画,也看不清画。他的目光全在海妖的脸上,若现场存在值得称作艺术品之物,一定是它。 “你是在画画吗?” “你在画什么?” 一连几个问题都没有得到回音,男人却不生气。因为他听说过海妖只会为心上人歌唱。当它们展露歌喉时,任何人都无法逃脱那堪称神音的歌声。 所以理所当然的,男人以为这次同样得不到回应。 然而,海妖却开口。“夜晚的凡赛尔。” 它的声音缱绻绵软,似是情人于枕边的低语。可再怎么缱绻绵软,那也是属于男性的声音! 男人因这激烈的冲击而摔倒在地。他的手撑在地上,摸到一片黏稠。 男人低头看去,那哪里是玫瑰的海洋。确实铺着不少玫瑰花瓣,可花瓣间流淌的……却是鲜红的血液! 海妖、不,有如海妖的陌生男人缓缓起身,动作优雅而高贵。他银色长发在月光下发着朦胧的光。 酒精又一次模糊了男人的头脑。他已发现自己走在前往地狱的道路上,可心却仍催促着他不断前进。 “我想赠予别人一幅画。可我担心他不喜欢。” “你的画作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拙劣的画作无法颤动他坚如铁石的心。” “那她的心定如蛇蝎般黑暗。” 男人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竟引起陌生男人的笑声。更诡异的是,他竟然觉得那笑声也是不比海妖歌声差的。 “是啊。他的心很黑。”如海妖的男人撩起他右脸颊旁的头发。他的头发因长时间不打理而变得油腻。在对方衬托下,男人只觉无地自容。 “所以不能以普通东西填满。” 头皮似乎有些痒,是玫瑰花瓣落在头上了吗? “他啊,不喜欢血。因为他嫌弃血太过肮脏。” 喉间的鼓动越发明显,连同心跳、四肢脉搏,砰砰砰地撞击着名为肉体的墙壁。 “可他却很喜欢制造血的战斗。他享受与死为伴的刺激,并为此沉迷。” “你说,他是不是很矛盾?” 醉酒的男人无法回答。他张开嘴,眼神迷茫。血液从他嘴里喷涌而出,又逐渐与玫瑰花瓣融合于一处。 这些得到养分的花瓣在空中聚集,成为一支画笔。 梅塔梅尔拿起笔,又蘸了点鲜血,点在画布之上。 每一个被他杀死的凡赛尔居民都会被他取一点血。不多,就一点。因为这些死去的人也只是其画作的其中一个小点而已。 梅塔梅尔在画的右下角画上一个骷髅。骷髅双手无力撑着地面,玫瑰花瓣遮掩住它手边的尸骨。而它旁边的骷髅则伸出右手,渴望抓住海妖的长发。 正是上一位牺牲者的模样。 在巨大的画布底层,流淌着鲜红的长河。它是通往地狱的河流。河流向上蔓延着地狱之火。火焰燃烧着城市的土地与树木。而在画布中间、土地之上,则是各有能力的人类。他们站在层层叠叠的建筑间,操控着自然能量互相争斗。这些建筑还算完好,里面的人们也看不见来自地狱的火焰。 这一部分,梅塔梅尔还没有完成。大多神眷者的位置还空着。 他会在凡赛尔逐渐完成。属于神眷者的部分将会由巨型齿轮作为收尾。 梅塔梅尔的视线停留在画布最上方,那是本该描绘神明的地方。但梅塔梅尔没有见过神明,也不想为其勾勒形象。因此,他只是用几道光与水滴代替。 不急。 梅塔梅尔收起画布,正欲离开,却又来了一位旅人。 只是他的神情有些奇怪,目光呆滞,行动缓慢。他身上还穿着属于贵族的服饰,可没有哪一家贵族会放任病人乱跑。 “阿、芙……罗狄、大人……我……画……” 贵族少年双手无力抬起,胡乱比划着。 梅塔梅尔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有一幅画想邀请我观赏?” 生了病的少年更加胡乱挥舞着双手。 “我还没有见过你的作品,等你真正完成一副作品时,我们再一起观赏。”梅塔梅尔将画笔交到少年手上。 难以控制自己行为的少年狠狠地、紧紧抓着画笔。“我……会……” 他说的语无伦次,梅塔梅尔却意会道,“嗯。我很期待。” “威兰德!” “威兰德!你在哪里?” 少女的声音自黑夜传来。梅塔梅尔指着声音的方向,对少年说,“快回去吧。” “她还在等你。” 二十六.巨变 “贝蒂!想我了吗?!”萨绮一早就开始逗弄着咖啡厅吉祥物。 高贵冷艳的小魔王丝毫没有与萨绮玩耍的意思,自顾自地舔了口前爪离开了。 咖啡厅与离开前没什么两样,除了多了些积灰,以及外墙被撬开的痕迹。看来贝蒂有很好地履行它看家的工作,给予外敌萌萌利爪。 弗里德打开咖啡机,刚想泡杯咖啡,却想起自己将咖啡豆储存在萨绮的别墅里。“萨绮,我们过会儿去把咖啡豆拿回来。” “好!” “除此以外,还需要采购点食材。塞蒙可是说好要做烤鱼——”弗里德的声音犹如卡壳的磁带,断断续续。 “怎么了,弗里德?”萨绮疑惑地问。 “钱……” “钱?” 弗里德崩溃地大喊,“我们没有钱!” 他喊得太过惨烈,让去楼上参观的几人都一一走下来。 萨绮一拍手,“是哦。” 她已经不是西里斯家的大小姐了,自然……也就没了资金来源。而弗里德因为在安都的费用都由西里斯家全包的关系,也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个穷人。 说起来,他之前三百万金镑花在哪里了呢?完全想不起来。 等想起的时候,已经被花得几乎不剩了。 “不。等等。我肯定还有积蓄。那可是三百万啊三百万啊。”弗里德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存款。 “是这个?”爱丽丝从贝蒂的猫窝里找到一张支票。 弗里德如获至宝,“对。就是它!当初为了防止被偷走,我特意让塞蒙多开了几张支票。” “有它,我们还能吃上一段时间的烤鱼。” 激动的心情难以平息,弗里德趁热打铁,“我需要几人帮我一起去搬箱子。” 爱丽丝疑惑道,“那不是告诉别人我家有钱,快来偷?” “没有问题。凯因斯在嘛。” 爱丽丝本想说,凯因斯再强也不能每时每刻盯着箱子。可其他人都没什么异议,她也就不再多说。 “我去。”萨绮踊跃报名。 “我无能为力。”塞蒙拒绝道。 “我跟凯因斯还有其他事。”泽莱斯举起手环。 最后只剩下爱丽丝,她犹豫一瞬,说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一路上,爱丽丝仔细观察着凡赛尔的环境。比起层次鲜明的安都,凡赛尔的城镇更为杂乱。住宅、商房都堆在一起,也没有标示“平民禁止进入”的字样。 另外,有点冷。 爱丽丝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只穿了一件裙子就出门了。 一件外套挂在她肩膀上。弗里德笑着说,“凡赛尔的天气跟安都不一样,冬天可是会非常冷的。大概再过一个月,凡赛尔就会下雪了。” “谢谢。”爱丽丝看了眼开始泛鸡皮疙瘩的弗里德,又看了眼好像什么都没感觉的萨绮,默默将疑问吞回腹中。 他们走着,突然发现前面的路上聚集着大片的人。 身着制服的警官被一堆人紧紧围住,不时挥手大喊“安静”。 弗里德听了一会儿,才从乱七八糟的话里整理出消息来。“凡赛尔昨晚发生了命案。” 他神色凝重,“而且不止一起。” 萨绮回问,“昨晚?” “嗯。” 这个时间点过于巧合,弗里德无法不多想。 就在这时,萨绮突然喊道,“海柔尔!” 拼命往人群里挤的蓝衣少女回头,“大小姐?” 弗里德一看,还真是海柔尔。她仍穿着那身蓝白衣,外套一件毛皮外套。可她情况绝算不上好。弗里德只随意一瞥,就看见海柔尔眼下的青黑、嘴唇也没有抹上口红。对于一名混迹于社交圈内的少女,这无疑是非常失礼的。 而且……弗里德记得裁决法庭的结果。由于发生更大情况,海廉的事被掩盖过去。他只需支付一笔违约金并且被关押三个月的监狱。 但是,在他们眼中已是十分幸运的海廉对当事人家庭的影响绝对巨大。 看海柔尔的样子就知道。这一个月她过得很是艰难。 “您回凡赛尔了啊。”海柔尔客套一句后,立刻抓着萨绮的手。“请您帮帮我。” “你慢点说,不用着急。”萨绮安慰着。 “威兰德不见了。”海柔尔焦急道。 “我昨天晚上实在太困,忍不住多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就发现威兰德不见了。我找了他一晚上都没有找到。” 弗里德觉得海柔尔的态度很奇怪,“他或许是回家画画了?” 他一说,海柔尔的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威兰德……威兰德他已不是从前的威兰德了。” “他生了病,谁也不认得。而且几乎没办法说话、也控制不好手脚。斯特福家也放言,将威兰德逐出斯特福家。” 这还真是……惊天巨变。 弗里德皱眉,问道,“他们就没有尝试过医治吗?” “一开始是有的。”海柔尔说,“可斯特福子爵逝世后就……” 斯特福子爵死了? 除了爱丽丝,其他两人都十分震惊。斯特福子爵比他们先行出发回凡赛尔,当时看他身体健壮,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我就将威兰德接过来照顾。可昨晚他忽然就不见了。”海柔尔一贯矜持的脸上淌下泪来。这位柔弱的少女已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 “你别急,我们帮你一起找。爱丽丝你先回去吧。”弗里德说道。 爱丽丝不认识威兰德,她连威兰德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可她还是摇摇头,“我跟你们一起找。” 事情比较急,弗里德也过多劝说。 凡赛尔说大也不大,问题是它有太多边缘地带,比如海岸、森林。更何况,若是神志不清的威兰德不慎跌入某个土坑、或是遭遇什么不测,就难找了。 他们一路从城区找到海岸,海柔尔嗓子已哑,被灌了口海风疯狂咳嗽。 这一咳嗽便不得了,仿佛要将内脏也咳出似的。海柔尔脸色咳得通红,身体也摇摇欲坠。 萨绮扶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背顺气。 凌冽的海风不断灌入她的喉咙,而昏昏沉沉的大脑给不出任何指示。忽然,海柔尔就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海柔尔!” 弗里德顶着海风,“萨绮,你带海柔尔跟爱丽丝先回去。我去找威兰德。” 萨绮点点头,“小心,弗里德。” 二十七.矛盾 真是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弗里德奔跑在凡赛尔的街道上,时不时抓一个路人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大约这么高、穿的很具文艺气息的少年。他是曾经斯特福子爵的长子……” 然而同样在奔跑的路人只来得及摇头,便匆匆往警局去了。 凡赛尔作为一个小城,平时最大的事无非是谁谁谁不慎被海浪卷走。现在突然出了谋杀案,还不止一起,大家在感到不详的同时更多了几分好奇。因为他们都觉得突然出现的凶杀案不是无迹可寻。 但这种心态,在发现自己家人失踪后又转为恐慌。总之,凡赛尔的警局已经乱成一团。他们连被害人有多少都来不及统计,凡是报失踪的都让人在名单上写下名字,剩下的便是让你回家。他们可能连失踪者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弗里德也是一头烦躁。他使劲挠了挠头发,主城区找过了、海岸也找过了。难道在码头或是森林? 就在弗里德一筹莫展之时,突然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弗里德先生是在找人吗?” 弗里德一转头,看到了不该在此处的人。“阿芙罗狄大人?” 而且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走出城区,站在某片花田旁。 梅塔梅尔撑一把小伞,微微偏头。弗里德跟着他的动作看去。 “威兰德!” 他想找的人藏身于花田间,被高过半身的花丛给盖住,只露出头顶的头发。而等弗里德跑进,才看到威兰德并不是摔倒了。 他趴在泥土上,双手哆哆嗦嗦,不知道在土上画什么。也因此,威兰德右手捏着的画笔格外显眼。 “威兰德!”弗里德想他扶起,威兰德却忽然大力挣扎。他手脚并用,在半空一阵猛打。少年的身体还是有一定重量的,在如此剧烈的挣扎下,弗里德光是将威兰德从地上拉起便弄出满头汗。 这也让他直观感受到威兰德情况之糟糕,也不懂海柔尔是怎么照顾他的。 “威兰德!我们该回去了。海柔尔还在找你。你还记得海柔尔吗?” 威兰德不管弗里德说什么,自顾自地喊道,“画——画——画——” 斯特福家的长子沉迷画画这事弗里德也知道,可他没想到画瘾有这么大。 一阵奇异的香味传来。 梅塔梅尔拿一个小瓶,朝弗里德微笑。“这是能让人镇定的香水。” 什么香水效果如此显着?弗里德不自在地偏头,他发现自己有些无法直视这位公爵大人。 而这点异状自然会被对方察觉。“你不敢看我?” “不、不是。”他的动作怎么都算得上失礼。但怎么说,弗里德总能从梅塔梅尔?阿芙罗狄身上感觉到些许怪异。他说不清具体哪里奇怪,硬要说的话……就是矛盾? 弗里德听说过梅塔梅尔?阿芙罗狄是个普通人,可他认为这位公爵的气质与普通人大相径庭。而且…… 有件事弗里德一直很在意。 “阿芙罗狄大人,请问您认识凯因斯吗?” 终于问出来了。 不管得到的结果是什么,挠动他心脏的猫爪总算收敛了些。 梅塔梅尔轻道,“比起阿芙罗狄,我更喜欢梅塔梅尔这个名字。” 所以安都的人大多喊梅塔梅尔大人。 弗里德恍然大悟。 “至于凯因斯……他是怎么说的。” “他什么也没说。” “那我也同样无话可说。”梅塔梅尔说道。 “你该回去了。”他催促道。 “不知您的宅邸在哪里?若是知道位置我们也好保护您。”弗里德想起自己的任务,说道。 “我暂时居住于斯特福家。”梅塔梅尔说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毕竟整个凡赛尔,最完善最华丽的建筑便是斯特福家的宅邸。 可是……未免也太巧合了。 弗里德看向沉沉睡去的威兰德,向梅塔梅尔请辞。“那么梅塔梅尔大人,我们就先行告退。容我们改日再登门拜访。” “请便。” 弗里德一路忍住自己回头的欲望,一边想着今日的怪异之景。直至回到咖啡厅,他还在疑惑自己是怎么走到花田的。 萨绮立刻迎上来,“弗里德,你是在哪里找到威兰德的?” “莱茵学院后方的花田。”弗里德将威兰德放在椅上,微微喘气。他脸色通红,秋天愣是被他活成了夏天。 “那个地方……”不就是威兰德为自己画像的地方? “海柔尔怎么样了?”弗里德伸手去拽威兰德的画笔,明明昏过去的人就是死死捏住画笔不放。 “泽莱斯说她过于疲劳,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 “休息一段时间啊……” 弗里德叹气,如今威兰德是这幅模样,凡赛尔又面临多事之秋,海柔尔能否好好休息还需打个问号。 “凯因斯呢?” “在泡温泉。” “我去找他。”弗里德叮嘱一句,“萨绮,你帮我将威兰德搬上楼没问题吧?” “嗯。”凭神眷者的力气,萨绮搬运威兰德比弗里德要轻松得多。 弗里德直接往温泉区走,路上他看到塞蒙与爱丽丝在厨房做饭。温泉区的水声哗啦哗啦,凯因斯整个人将头埋在水里。 弗里德站在温泉边,拉了拉领口。里面有些热,“凯因斯,我有事对你说。” 凯因斯从水里探出头,“什么?” “我在寻找威兰德的途中,遇到了梅塔梅尔大人。” 这一路,弗里德经过深思熟虑,还是决定跟凯因斯把话说清楚。他详细描述着自己从梅塔梅尔?阿芙罗狄身上感觉到的异样。 “很奇怪。我记得跟萨绮分别后,又返回去找了一次。也就是回到了福特街。可一眨眼的时间,我就跑到了莱茵学院后方的花田。这中间至少是十分钟的路程。可我竟然没有一点记忆。” “还有,梅塔梅尔大人认识我,也认识你。啊,我没有探究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的意思。可我能够确定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凡赛尔,更不可能跑到安都去。在前往安都之前,我只是普通的不能更普通的平民,接触到的权势最大的贵族就是斯特福子爵。” 二十八.揭露 “还有,泽莱斯亲口说过梅塔梅尔大人是普通人。一个普通人真的会得到国王陛下的青睐吗?我看陛下明显十分信任他,这份信任从何而来?” “他独自来到凡赛尔,就算陛下可能派人保护,也不会万无一失。可我觉得他信心十足,根本不像即将面对阿尔贝托的态度。比起阿尔贝托,我感觉他更在意画展?” 不总结还好,一总结弗里德觉得梅塔梅尔?阿芙罗狄浑身上下都是矛盾点。 “他真的不是神眷者?” 凯因斯在弗里德诉说时就背过身。从弗里德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近乎完美的后背以及一个后脑勺。 温泉房里真热啊。热到弗里德脱下了衣服,也光着身子坐在岸上。他在等凯因斯开口。 “凯因斯,我不会去挖掘你的过去。可我也有知道跟自己有关的事件的权力。”弗里德说。 “至少,我想弄清楚,为什么梅塔梅尔大人对我十分熟悉。” 弗里德不清楚自己想获得什么答案。可能是他与凯因斯走得很近,才会被梅塔梅尔大人注意到。又可能对方是在西里斯的事件中提前派人调查了凡赛尔,知道有个名为“弗里德”的咖啡厅老板。 弗里德想了很多可能,但他忽视了其中一种。 那是将他怀疑的几个点串联起来会得到的结果,弗里德却没有考虑过。又或许,他潜意识里不想获得那个答案。 “因为艾斯蒂娜。” “你、在说什么?” “我说,因为艾斯蒂娜。” 明明外面晴空万里,弗里德却仿佛听到了响彻耳畔的雷声。 凯因斯……在说什么?艾斯蒂娜……? “艾斯蒂娜是……”弗里德颤抖道。 决定将一切说出来后的凯因斯便直白了许多。“就是你想的那个艾斯蒂娜。” “我、艾斯蒂娜还有梅尔,都曾是阿尔贝托的一员。” 他们认识的时间,远比弗里德想象中更久,比凯因斯与弗里德相见更早。 那得追溯到铁血政变之前,阿尔贝托还只是一个口头上的组织的时期。 同时,也是非常混乱的时期。 “艾斯蒂娜拥有预知能力,而我与梅尔也都拥有较为特殊的能力。所以我们时常见面,互相配合执行任务。” 然后有一天,凯因斯对那样的日子感到厌烦了。他想离开阿尔贝托。 他是怎么离开阿尔贝托的,凯因斯没有明说。他直接跳过了那一段,对弗里德说道,“艾斯蒂娜帮了我一次。作为交换,她要求我在1857年3月15日的凡赛尔救下一个名叫弗里德的人。” “1857年3月15日……”这是对弗里德、对凯因斯、对凡赛尔之夜都十分特殊的一天。 弗里德还记得那天的情景。他被催债人追得东躲西藏。 他很饿,也很疲惫。不过比起身体上的疲惫,来自精神的打击更为致命。 他的爱人死去,爱人留给自己的咖啡厅也没能守护住。 真是个废物啊。弗里德。 像你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人活在世上还要干什么? 不如去死算了。 死亡的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迅速生长。 是啊,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去陪艾斯蒂娜呢?为什么要一个人苟活着呢? 去死吧!快死吧!痛痛快快地去见艾斯蒂娜! 这么想着,弗里德停下了脚步。 催债人一拥而上,将他压倒在地。后脑勺撞击地面的动静是那么巨大,震得鱼篓也侧翻在地。 催债人举着刀,一脸笑容地威胁着他再不还债就要砍下他的手。可被他们威胁的人却在想,干脆连脑袋一起砍了吧。 这么想着的弗里德闭上眼睛,等待命运降临。 命运确实降临了,不过却不是他死亡的命运。 催债人毫无征兆地倒下,脑袋滚落一地,像化了妆的西瓜。 神情冷漠的少年站在血泊中看着他。“你就是弗里德?” 之后,少年告诉了他名字。 凯因斯。 凯因斯帮他还了债,还拿回了咖啡厅。所以无论凯因斯怎么任性,弗里德都不会有半分责怪的意图。 因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就这样专心经营好艾斯蒂娜留下的咖啡厅吧。 然后……今天…… 弗里德难以自制,他大力抓着凯因斯肩膀,大声喊道,“她预言了我会在1857年3月15日被追杀,难道就没有预言到她会死在凡赛尔吗?” 凯因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曾多次在逆境中安慰着弗里德,而现在弗里德却无比痛恨那种眼神。 他无力地松开手,瘫坐在木板上。“她一定预知到了……” “她在婚礼前表现得那么奇怪……” “她一定是知道了。” “她一定知道会死在跟我的婚礼上!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在凡赛尔!” “但为什么!” 弗里德近乎崩溃地伸出手,光着身体的凯因斯是不会有领结让他揪的,于是弗里德的姿势变成为想掐住他的脖子。 凯因斯当然不会让弗里德掐住脖子,他直接抓住弗里德的手,轻而易举地。 “为什么明知会死,她还要跑到凡赛尔啊!为什么明知会死,她还同意结婚啊!” 啊,他的艾斯蒂娜。他所爱的艾斯蒂娜。 她是个挑不出错处的女人,她高贵优雅知礼,偶尔还会露出一些小脾气。 她是世上最完美的女人,她是自己世上最爱的女人。 是自己明知身份有问题,仍然抑制不住爱上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却死在了婚礼当天的教堂内。 而她却是提前多年便预知了自己死亡的情景。 这不就是……这不就是…… 自愿寻死吗? “为什么啊?!”弗里德放声质问。他的声音引来状况之外的众人。 而作为唯一知晓前因后果的凯因斯只是淡淡地回答,“不知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 在同意交易前,他还曾问过。 当时优雅的少女回答。 “命运一定要改变吗?” “比起改变死亡的命运,我更想体会让自己心甘情愿赴死的爱情。” 这种话,是不可能对如今的弗里德说出的吧。 二十九.从天而降的少女 他与艾斯蒂娜的相遇是在凡赛尔的一个春天。 “书柜……账单……再放支笔……大功告成!” 年纪轻轻便蓬头垢面的弗里德伸一个大懒腰,顺便转动着自己的脖子。 他,弗里德,在忍气吞声多年后,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再见了!蟑螂!再见了!老鼠!再见了!苍蝇! 再见了!每天都会准时倒在门前的污水!再见了!每夜都会闹腾的夫妻! 没有奇怪的大婶嚎嗓子,也没有古板的房东催债。不会半夜听到奇怪的声音,也不用整天抢澡位。 完美!弗里德!哦不!以后就是大作家弗里德了 他将在自己的新家里专心致志地写书,一举成名,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嗯……第一本书就叫《弗里德归来记》好了。 砰—— “咳咳。什么什么?” 灰尘从头顶落下,伴随宛如爆炸的巨响。弗里德轻轻咳嗽着,一手掸去头和脸上的积灰。 他往声音的来源看去,这一看立刻发出凄惨的嚎叫。“啊!我的新房子!” 他花了多少青春才攒下的新房子……凝聚了他多少梦想的新房子…… 在买下第二天就惨遭毒手。 是谁!那个可恶的人是谁! 让我发现一定要……呃…… 弗里德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从那一堆木板和灰尘里,走出一个少女。 她一身天蓝蓬松裙,头发与眼睛也都是天蓝色,右手里还拿着一个……花瓶? 由于少女年纪看上去太小了,小到弗里德也不好发火。“没有事吧?” 他跑过去扶起女孩。女孩纯真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直把弗里德盯得疑惑连连。 “……” “早上好。” 她一开口,就是奇怪的问候语。 弗里德纳闷地跟着回了一句,“早上好?” 他放开手,好像女孩并没有受伤。但是……弗里德抬了抬头,他的新房子算不上高,却也有二米五的距离。这个高度摔下来,真的会一点事也没有吗? “那个……小朋友?你是跟家人走散了么?”弗里德指了指天花板上的大洞。“你又是怎么……摔下来的?” 女孩与他互相对视,没有回答的意思。 难道他运气这么糟糕?房子被毁了还要负责帮小孩找大人? 就在弗里德纠结要不要送她去警局时,屋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不好意思。打扰了。” “请问有人在吗?” “我似乎有物品不小心掉到您家里了。” 听上去是位优雅的女性。在贫民窟住久了,弗里德觉得这种慢条斯理的语气堪称天籁。 你不能指望一群温饱都成问题的人会有道德可言。 “请稍等。” 弗里德小跑着去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一位优雅的女性。她栗色的长发随风而起,一身粉红色装束却不显稚嫩,大概是由于少女气质过于成熟温柔。半肩纱的汇合处镶有一颗宝石。少女戴一顶粉色小圆帽,手持一本厚书。 “贵安,我是艾斯蒂娜。打扰到您真是非常惭愧。可落在您家中的物品非常重要,可以将它还给我吗?” 少女的措辞也很是稳妥,比“喂,我有东西落你家”要好上太多。 但是物品? 弗里德左想右想,觉得符合条件的也只有……但……不会吧…… 他尝试性问道,“您说的物品该不会指……” 弗里德伸出手指,“她吧?” 艾斯蒂娜微微一笑,“啊啦,星轮,快回来。” 蓝衣女孩背过身去,“我是水瓶!不是星轮!” “好好好,水瓶。乖快回来。” “……” 弗里德默默挪到门口。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太诡异了。一个活生生女孩被喊作物品,还被取了奇怪的名字。 “这位先生,您打算去哪儿?”艾斯蒂娜突然说道,“警局的话,一刻钟前已经下班了。” 她怎么知道我要去警局?读心? 这一刻,弗里德身为大作家的思维无比发散。他一瞬间编出“贵族家的读心少女”、“恶魔与作家”等等故事。 艾斯蒂娜温和地笑着,“不是读心哦。因为您的想法已经写在脸上了。” “来水瓶回家了。” 怎么看怎么像背后有某种交易,尤其在自称“水瓶”的女孩揪住自己衣角后,那股感觉更是强烈了。 弗里德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对不起。能先请您出示一些证明吗?因为我看她并不想跟您走。” 艾斯蒂娜挪揄道,“如果没有,您想如何?” “送你们去警局,是什么身份一查就是了。” “您知道我的身份吗?”艾斯蒂娜说道,“送去警局结局不会有什么变化。” 弗里德一时难以置信,他对少女的好感瞬间全无。他张开双臂,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即使如此,我也不会让您随意带走的。” 他视死如归的模样逗乐了艾斯蒂娜。她捂住嘴,轻轻笑着。 “开玩笑的。水瓶,再玩下去我就要被当做罪犯处理了哦。” 水瓶从弗里德身后探出头,轻轻说道,“她,艾斯蒂娜,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你表现得这么抗拒干什么? 弗里德不知该如何摆弄表情。直到艾斯蒂娜解释道,“水瓶她不喜欢回家,所以每次都会找借口偷跑出去。” “她偷跑的动静有点大啊。”弗里德指着被砸坏的屋顶。“而且真的不要找医生?” 艾斯蒂娜跟着抬头,“这点高度不要紧的。” “啊啦?水瓶砸坏了您的屋子?这可不妙。不介意的话,由我赔偿如何?” 突然来访的陌生少女慷慨到不可思议,“我在凡赛尔刚好有一间新屋子。它刚建起,还有些简陋。我打算在那里开一个咖啡厅。可是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帮手,您愿意吗?伙食住宿费用全免,每周一百金镑。” 春风从贫民巷的巷口吹来。 贵族少女从天而降。 是神明的恩赐吗?还是恶魔的引诱呢? 嗯……就将这三句话,作为《弗里德归来记》的开篇吧。 啊,似乎忘了。 作为戏剧必不可少的一句话。 此即为一段爱情的初始。 三十.心的碰撞 不是写作不好玩,而是金钱太诱人。 弗里德拿到第一周支付的薪水时,两眼发光。他爱不释手地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金币。 倚着吧台的艾斯蒂娜便轻轻一笑,“看不出你还是个爱财的人。” 弗里德回答,“哪有人不爱财呢。金钱可是生命。” “因为你看上去完全不害怕贵族。你为水瓶与我对峙的场景若是换了其他贵族,你就会没命了。”艾斯蒂娜缓慢旋转着玻璃杯,用手绢轻轻擦拭着杯壁。 “你也跟我认识的贵族不同。” “哪里?” “我也说不好,大概就是一个在书里,一个在现实的差别。” 艾斯蒂娜柔声道,“正如咖啡杯分瓷杯与玻璃杯,贵族也是能够分出许多种的。” 弗里德摊手,“可惜我所能接触的贵族有限,大概一辈子就只能接触两种了。” “你很讨厌斯特福子爵?” “说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弗里德小心翼翼收起金币,“他们与我们生活在不同世界,可偏偏我的人生境遇有一半是他造成的。” “我不会去怨恨他,诅咒他早日死去。可如果哪天突然听到他逝世的消息,我或许会拍手叫好。” “如果哪一天我死去,你也会拍手叫好吗?” “怎么会!”弗里德立即反驳,“你跟他们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艾斯蒂娜又问。 “哪里都不一样。” 弗里德摸着自己后脑勺,眼神游离。“先说一句,我可没有故意说好话啊。只是艾斯蒂娜你温柔体贴、从不摆架子。我基本没什么长处,你也不会瞧不起我。就算看到流浪汉,你也没有一点嫌弃。跟那群自私自利,眼里只有自己的贵族完全不一样。” 艾斯蒂娜平和地笑着,她的笑容总是非常温柔、恬静,宛如春日的阳光、又如冬日的白雪。“你能这么评价我,我很高兴。但是弗里德,你高估我了。我也是有自己渴望追求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弗里德说,“就像我,我想写一本举世闻名的着作,让大家都能知道我弗里德的名字。” “所以有目标完全不是什么值得批评的事。想赚钱与想恋爱都是应该尊敬的理想,可为了理想而伤害别人就不是什么可提倡的品质了。” 艾斯蒂娜反问,“但一个人得到,另一个人就必然会失去,不是吗?社会的资源总量是恒定的,如果有人得到食物,相对的,就会有另一批人丧失食物。一个人升职,相对应,就会有另一人无法升职。” 弗里德摇摇手指,“你所说的只是拥有一份食物与一份工作的情况下。可事实上,多生产一份食物,多列出一个岗位不就可以解决了吗?说到底,岗位的设置当真有必要吗?如果大家一起努力,互相分享,完全可以不存在竞争关系。” 艾斯蒂娜笑容更深,“不可能的。” “理想总是会与现实产生差距。可我不觉得拥有这种理想有什么不好。” 艾斯蒂娜轻轻道,“我以前也认为平民全是不知礼数、蛮横无理的人。你是从哪里学习识字的?” “我?就翻垃圾桶喽。”弗里德比划着,“福特街上住着很多贵族和商人,还有许多店铺。他们有时会把不用的书和传单扔掉。我就先从传单学起,再后来就慢慢会看书了。” “真厉害。”艾斯蒂娜赞叹着。 弗里德被夸了一翻,也不好意思地回道,“小事一桩。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很少有人去做。比起识字,我还是艾斯蒂娜你更厉害。学习知识是很简单的,可学会做人却很难。” “轻而易举学到知识的人容易傲慢,而艰难学到知识的人容易嫉妒。艾斯蒂娜你身上就完全看不到那些缺点,简直是小说里完美的女主角。” 艾斯蒂娜听后,只是微微摇头。“可惜你说的缺点我都有,只是弗里德还没有发现。” “对了,弗里德。不久之后我就要回安都了。你能帮我继续经营咖啡厅吗?” 弗里德一愣,“这么快?” 咖啡厅才开了一周时间,大老板就要离开了? “嗯。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需要处理。大概……一年后才会回来。” 说到这里,艾斯蒂娜的神情也露出些许低落。“所以我想请你帮我经营咖啡厅。” “你其实可以请到更好的人手。说实话,我不太擅长这方面,很有可能会经营得一团糟啊。”弗里德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让他写书还可以,让他经营店铺真是要了老命。啊呸,年轻命。 “没关系。”艾斯蒂娜回答,“我不在乎它能赚到多少。它……更像是理想。” “理想啊……” 弗里德似乎有些理解艾斯蒂娜了。对她来说,经营一家咖啡厅一定是跟他自己成为大作家一样的梦想。 “而且,我也并不想随意招人。”艾斯蒂娜回过头,朝弗里德轻轻笑着。 “我的咖啡厅只会向志同道合的人开放。我希望在这里能够聊得来的人在阳光下喝咖啡,互相交流。而不是招来一群问为什么不开分店、为什么不升职的员工,或是只会喝咖啡的客人。” 弗里德为她的理念触动,他之前的人生可谓在嘲讽中度过。当他学习读书的时候,路过的邻居总会嘲笑他在无用之功,总是说他“本末倒置”。然而弗里德仍是顶着人群的嘲笑坚持了下来。 一个人的理想可能是滑稽的、可能是荒谬的,却不是该嘲笑的。 他拍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对了,水瓶也会跟你一起回去吗?” “嗯。” 艾斯蒂娜对他说道,“我们明年就会回来。弗里德,请一定要坚持下去。” “嗯。” 艾斯蒂娜伸出小指,弗里德一怔。 “约好了啊。”艾斯蒂娜说。她的眼神里充满期盼。 弗里德逐渐意识到,对方可能并不在意咖啡厅能否开下去,而是希望弗里德能至少支持她的梦想。 在意识到这点后,弗里德也伸出小指,“嗯,我们约好了。” 人与人能够相互理解到什么程度呢? 人与人又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互相理解呢? 对能够互相理解的二人,一周时间就足够了。 而对无法互相理解的二人,一生都不够。 三十一.捉迷藏 春去秋来,秋去春来。 春风又经过咖啡厅门前。 弗里德撑着头拼命驱赶睡意。 叮铃—— 轻柔的风铃声犹如雷鸣,瞬间惊醒迷糊的男人。 “欢迎光临!” 而下一刻他便不禁扬起嘴角,因为这次的客人是他一直等待的人。 “艾斯蒂娜!你回来了啊。” 与去年无不同的艾斯蒂娜带着熟悉的笑容,“是啊。” 弗里德替她泡了杯咖啡。“尝尝,我找其他厨师学到的手艺。” 艾斯蒂娜端起来呡了一口,“很香,而且也很浓郁。你的学习能力还真是可以呢?会做饭了吗?” 说到做饭,弗里德的脸顿时拉胯下来。他一手撑着头,“我就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确实缺少一根筋。” “所谓人各有所长。”艾斯蒂娜抬头,环顾着自己的咖啡厅。比起一年前,咖啡厅里多了许多小饰品。 墙壁上的贴纸、垂下的风铃、用积木搭建的小型舞台、老旧的电视机…… “辛苦了。”艾斯蒂娜感谢道。 弗里德微微红脸,“也没有。反正没什么客人。” “有没有客人都不影响你的心意啊。” 弗里德觉得脸上更烫了,他急急忙忙转移话题,“水瓶没有跟你回来吗?” “她另有要事。” 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能有什么事? 弗里德偷看艾斯蒂娜一眼,又很快转回去。唾沫卡在他的喉咙之间,忽上忽下。终于,弗里德难以忍受这种折磨,开口问道,“艾斯蒂娜……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你独自回到安都,我有些安心,就找人稍微打听了一下。结果他们说完全没有叫艾斯蒂娜的贵族小姐。” “还有水瓶……不管怎么说,雇佣童工都是犯法的。” 艾斯蒂娜没有生气,她一边摇晃咖啡勺,“弗里德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弗里德反射性摇头,又点头。 “那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果弗里德赢了,我就告诉你。” 那个游戏是捉迷藏。 如果是足够了解自己的那个人,如果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一定会在小小的凡赛尔中找到自己。 艾斯蒂娜也早已预知到她被找到的那幕。 如果想要改变命运,她只需移动位置就足够了。 可她还是站在森林里的一棵树下,心生忐忑。 为什么呢?为什么明知弗里德一定能找到自己,她却仍会不安呢?为什么她的心仍是在扑棱扑棱地跳动呢? 天色渐黑,乌云压在了头顶,倦鸟急忙飞回巢穴。 雨从一滴、两滴、三滴逐渐密集,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帽子、精致的裙摆全都淋上了雨水。森林里的路变得泥泞不堪,她踩着的土地也逐渐成为肮脏的淤泥。 在这样的森林里,弗里德会不会有事?要不要去找他呢? 他一定不会有事,他会平安来到树下,将自己带走。 可是,从内心深处传来的不安依然是那么强烈。 要去找他吗? 还是换个时间比较好吧。 去找他吧。 然后换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再进行他们的捉迷藏游戏。 艾斯蒂娜松了松手指,打算回身去找弗里德。这是她没有预知到的事件,所以她也不知道弗里德此时在哪儿。 如果他们刚好错过怎么办?如果她不站在原地等弗里德来找导致命运变化怎么办? 如果弗里德按照她的预知来到树下,却没有找到她又该怎么办? 他们会在雨里互相转圈圈吗?那样,弗里德会不会从无事变成有事呢? 艾斯蒂娜越思考越后悔自己先前所做的决定。为什么要提出捉迷藏的游戏呢。为什么执着于命运呢? 如果她没有提出游戏,他们都不用淋雨,他们可以在咖啡厅里边喝着温暖的咖啡边讨论雨景。 为什么要提出来呢? 因、为、她…… “艾斯蒂娜!” 在雨声里,她准确无误地听到了弗里德的声音。正如她所预知的情景一样,少女猛然转过身,眼神讶然。 但是,预言是不会告诉她此时的心情的。 后悔、愧疚、欣喜、温暖、不安、安心……仿佛有千种万种矛盾的不矛盾的情绪杂糅于一处,又被塞入她小小的心中。 少女一向平和的心境被滔天海浪冲垮。 啊,这就是她渴求的、这就是她甘愿为之放弃生命的东西。 弗里德没有读出少女脸上的神情里蕴含着什么,他的心思全放在对方淋湿的身体上。 笨拙的男人脱下外套,替少女挡住雨点。“抱歉,艾斯蒂娜。我来晚了,害你淋了这么多雨。一定很冷吧。” 艾斯蒂娜顶着又想哭又想笑的神情,默默低下头。“你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们谁都没想到会突然下雨。” “我今天早上多打了会瞌睡,结果错过了天气预报。” “哈哈,凡赛尔的天气预报很准确吗?安都的错误率可是百分之五十。” “也许它今天会准呢?” “如果它预测了今天会下雨,弗里德还愿意陪我玩游戏吗?” “如果你渴望的话。不过,记得拿伞。” “下次会记得的。” “嗯。” “弗里德。”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凡赛尔也不大啊。慢慢找总是能找到的。而且我能用排除法。首先排除码头和主城区,那里人太多了,像艾斯蒂娜这样的贵族小姐肯定会引人注目。其次……” 心脏前所未有地激烈跳动,即使不用镜子,艾斯蒂娜也心知自己脸上定然是一片通红。 啊,这份从内心涌上的愉悦与满足,这份为自己卑劣而羞愧的痛楚,正是她平静陈旧的生活中所渴求之物。 是她宁愿舍弃生命与自由而投身命运的毒药。 弗里德,我爱你。 我知道你会有多么爱我,我知道你会为我做出什么。 爱是奉献,爱是希望对方能活得更好。所以,明知你以后的路途会充满艰难与苦楚却仍然与你相爱的我是多么卑劣啊。 我是多么的自私。 可即使如此,我依然希望你能爱我。比我看到的更爱更爱。 然后艾斯蒂娜明白了,这因对方而忐忑不安的心意正是她所渴望的爱情,是她仅抓不放的唯一鲜活之物。 而这一切,作为普通人的弗里德都无从知晓。 三十二.推论 “弗里德没有事吧?”萨绮担忧地望向紧闭着的房门。 “那副姿态怎么看都不像没事的样子?”泽莱斯回答。 萨绮抿着嘴唇,略带犹豫道,“凯因斯,弗里德找你说了什么?” 凯因斯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衣服,“你去问他。” 但是看弗里德的样子,怎么都会觉得现在还是不去打扰他为好。 萨绮有些丧气,“怎么会变成这样?” 本以为回到凡赛尔,他们的生活就能回归正常。然而荆棘的刺却是越扎越深。弗里德是正确的,过去不会因短暂的谎言而被轻松揭过。 泽莱斯轻拍着萨绮的背,“每个人都有低谷时候,所以才需要同伴。之前弗里德帮了我们很多,现在该是我们帮助他了。” 说完,泽莱斯正了脸色,“所以凯因斯,我希望你能将你知道的告诉我们。” 如果连事情的起因经过都不了解,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弗里德的内心。 但在场唯一的知情人只是系上纽扣,以事不关己的态度道,“你们为什么不直接问本人?” 其余人皆是一惊,萨绮踌躇着开口,“现在去问弗里德,他一定不会开口的。” 正如将她锁入高塔的自己,如果不是弗里德先感觉到了萨绮无声的求助,如果不是他费尽心思触碰到萨绮的内心,萨绮是绝不会主动开门的。 但这些正常人的想法,对于凯因斯来说便是难以理解了。 如果需要帮助,便主动开口,抛出筹码,与对方协商。 如果想帮助别人,就去问对方需求什么。 为什么要拐弯抹角地问第三人? “那我也同样无话可说。”凯因斯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他推开门,直接走了出去,留下为难的众人。 萨绮难得有了微辞,本就充满苦恼的心更是雪上加霜,“凯因斯,为什么不说呢?” “他与我们是不同的。他是货真价实的强者。”泽莱斯猜测道。 “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强者是难以理解弱者的。萨绮在学校遇到考试时会头疼吗?”泽莱斯问。 “嗯……” “那么,你们学校存在擅长学习的第一吗?” 萨绮若有所思。 泽莱斯则说道,“第一的不会明白为什么如此简单的题目还有人不会做,而倒数第一也不会明白总是得第一的人大脑是什么构造。凯因斯就是这样,他足够强,强到能自己解决大部分事情。而能让他感到棘手的事件,向比自己弱小的人求救也没有意义。所以他是不会理解弱者在绝境里是怎样渴望一只从门外伸出的手。” “可说与不说,对凯因斯都没有区别不是吗?如果他不在乎,为什么执意保密呢?” “他不是在保密,而是在尊重别人领地。”泽莱斯说道。 这个默认规则泽莱斯从几位长老身上感觉到的更明显。七位长老除非是阿尔贝托的公事,否则绝不踏入其他长老的办公室。他们将自己所管辖的区域用无形屏障隔开,在每个领域里贴上不同名字。 他们不允许他人触犯自己领域,也不主动触碰他人领域。因为对他们而言,进入别人领域就意味着宣战与掠夺。 而这些对于萨绮以及其他普通人,更是难以理解的。 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无法从凯因斯那里问到了。“怎么办?我们就放任弗里德把自己关在里面吗?” “怎么可能。”泽莱斯说道,“弗里德是心智坚韧的类型。平时有什么苦有什么痛都会用笑容掩盖。所以能让他抑制不住情绪、连同伴都管不上的事必定是刻骨铭心的大事。我不认为他能自己走出来。” 于是问题又回到原点。他们该怎么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帮弗里德走出阴影呢? 泽莱斯仔细思考,“在弗里德回来之前,他表现得一直很正常。或者说,弗里德是在与凯因斯的对话后崩溃。那么,他们谈论的一定是二者都有参与的话题。” 塞蒙也暂时放下厨具,他刚清理完鱼,身上还能闻到一点鱼腥味。“弗里德先生回来时,脸色只能说稍微严肃。” “所以我们可以推论至少在他与凯因斯谈话前,弗里德没有想到他们会谈到禁忌的问题。”泽莱斯一点点拨开云雾。“萨绮,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萨绮被提醒了,迅速整理起弗里德至今与她说过的话。这些大多是弗里德安慰萨绮所透露的消息,如今却要用在他自己身上。“有!弗里德说过他是被凯因斯救下,然后凯因斯还帮他夺回了咖啡厅。他们认识了三年。” “三年,也就是1857年。1857年发生了什么?” 塞蒙拿出移动电话,“或许鄙人可以尽一些微薄之力。” 不多时,塞蒙便挂断通讯,对期盼的众人点头。“这间咖啡厅曾更换过多次主人。在1853年之前,它是斯特福子爵建造的房屋。而1853年,它被卖给一位名叫艾斯蒂娜的女性。又在1855年被当做弗里德的抵押款暂扣。直至1857年,被梅丽莎太太买下。” “等等。艾斯蒂娜是……” 塞蒙问,“小姐,您认识?” 萨绮点头,“艾斯蒂娜是弗里德深爱的女性。据弗里德说,她被杀死在二人即将结婚的前夕。” 这毫无疑问是一件惨事,而且明显与弗里德、与1857年有更深层次的关系。但是,凯因斯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泽莱斯一手撑着下颌,“艾斯蒂娜?为什么我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忽然他说道,“我想到了。曾经阿尔贝托有一位长老便是这个名字。她是上一任具有预知属性的长老,听说出了什么事死去了。” 点被串成线,又组合成面。弗里德有一名与阿尔贝托长老相同名字的爱人,她们都已死去。弗里德了解神眷者的一些事宜。他们在凡赛尔经营着同一家咖啡厅。 而看上去与他们毫无关系的凯因斯也是神眷者,而且很可能是阿尔贝托曾经的一员。 那他们是不是可以推论,凯因斯与同为神眷者的艾斯蒂娜之间也有所联系? 这个推论没有什么事实依据,但却极具说服力。 此时,萨绮提出一个疑惑许久的问题,“泽莱斯,你在阿尔贝托没有听说过凯因斯的名字吗?” 三十三.叙述 “要是听说过,我也不会询问他来历了。” 泽莱斯也很疑惑,凯因斯表现得明显熟悉阿尔贝托。“我在阿尔贝托十五年,如果有凯因斯的消息是不可能没听过的。哪怕是不怎么出现的长老名字都会出现在卢卡大人的话中。” 可凯因斯显然违背了这个定律。 “然后,凯因斯和艾斯蒂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件事给予弗里德相当大的冲击。是这样吗?”萨绮问。 “我们所能想到的目前为止最合理的解释。”泽莱斯回答。他还补充道,“如果存在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情报,情况可能就不同了。” 萨绮思索道,“我去问问梅丽莎太太。” 她可能不知晓弗里德的过去,可她至少能见到三年前的弗里德与凯因斯。那么,梅丽莎太太那里应该拥有他们没有的信息。 他们一同走出温泉区,在里面停留过多时间导致三人的衣服都有些湿润。爱丽丝在意识到不是自己能参与的话题后便回到厨房,继续忙着烤鱼。 鱼很香,可其他人都没什么胃口。 爱丽丝也发现这种表面平静的氛围下全是波涛骇浪,“那个……弗里德先生不要紧吗?” 她一说,三人更是唉声叹气。“我刚才看到凯因斯独自出门,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真亏你还能从那张脸看出他心情不好啊。”泽莱斯撑着下巴,仪态全无。人与人是会同化的,现在从泽莱斯身上可看不出半分贵族气质。 “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觉啊。尤其是流浪街头的女人。”爱丽丝郑重道。 泽莱斯一听,起了精神。爱丽丝与他们都不同,对方是从小在市井里拼搏,论人情世故可能只有弗里德可以相提并论。塞蒙也是会读眼色的,可他习惯了听从命令,很难说出自己的解答。 “爱丽丝,你能看出弗里德是什么心情吗?” “悔恨。”爱丽丝说道。 “悔恨……能让弗里德悔恨的事一定与他在乎的人有关。他是一个感情用事的家伙。那么……果然跟艾斯蒂娜有关。” 萨绮用叉徒劳地戳着烤鱼,“可我们都不认识艾斯蒂娜。” “是啊……” 就在这时,楼上的木板传来磕磕绊绊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摔倒了。 四人放下刀叉,急急忙忙赶到楼上。 “威兰德!威兰德!” 是海柔尔。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便有些慌张,不慎碰倒桌上的杯子。 “海柔尔,不要着急。威兰德已经找到了。”萨绮上前将她扶起,轻声安慰道。 听教威兰德被找到,海柔尔的心又回归原位。她借助萨绮的手臂重新站起,又理好凌乱的衣衫与头发。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她的脸上还有几分憔悴,说话语气也徒留温柔,再无自信。“我能见一见威兰德吗?” “嗯。” 塞蒙见状,先行退回一楼。他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他的任务或者说贡献便是让其余人无需为日常生活烦心。安慰人可不是他的长项。而爱丽丝则面露踌躇,不知自己该看还是不该看。 泽莱斯见状便道,“一起吧。你的生活经验对我们很重要。” 经过安都的事以及弗里德的事,泽莱斯意识到凡赛尔之夜存在着的巨大缺陷。整个咖啡厅只有弗里德一位擅长人情世故的普通人。他虽然没有力量,却能为其余人指明道路。而一旦弗里德陷入困境,其余人便容易对现状一筹莫展、无从下手。 换而言之,他与萨绮是温室里的花朵,塞蒙是惯于服从的仆人,凯因斯则是事不关己的强者。 一个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保姆以及一匹狼。这个家是不完整的,而且很脆弱。 因此,泽莱斯不得不求教于爱丽丝。尽管他们之间并不熟稔,可泽莱斯选择相信她。 威兰德被安置在仅剩的空房里。萨绮的房间让给了海柔尔。所以前一晚,她与塞蒙以及爱丽丝都是在山上的别墅里休息的。 威兰德还好好地躺在床上。海柔尔小跑过去,抓住他的手。“威兰德。太好了。” 她的眼睛将威兰德从上到下检查一遍,确保他没有受伤后,海柔尔才真正有心情跟萨绮聊起来。她见泽莱斯与爱丽丝都站在门口,也捡起自己学过的礼仪,“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到楼下吧。” 下楼时刚好遇见单手端餐盘的塞蒙。海柔尔显露出一瞬间的惊讶,可她很快又收敛回去,向塞蒙点头以示问候。 这是为弗里德准备的食物。 萨绮又不免跟着看去,海柔尔问道,“弗里德先生是遇到了什么事吗?难道是因为寻找威兰德才……” 萨绮微微摇头,“我们也不清楚。” 他们的猜测是与威兰德无关,可得到实际确认前,谁也无法断定。 于是海柔尔更为愧疚,她低声道歉,“对不起。” 萨绮最开始遇到海柔尔时,她是一个温柔自信的女性。可现在,她的棱角快被生活磨平了。若说愧疚,萨绮心里也是有的。毕竟她也算是揭露sly的帮手之一。 但她又不后悔。只要回想起sly地下室的场景,萨绮就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海柔尔……作为海廉的女儿,她知道sly地下室的一切吗?她又知道自己父亲在做什么交易吗? 送入嘴中的鱼片也因多出来的五味而不再鲜美。 “介绍一下吧。”泽莱斯充当缓和剂问道。 海柔尔也发现咖啡厅里多了新面孔,“我是海柔尔,海廉的女儿。原本福特街的宠物店以及码头的部分船运便是我家的资产。但是现在……” 因裁决海廉入狱,宠物店也必须关停。若是如此,海柔尔倒也不会如此狼狈。可失去父亲与名誉,她一个人无法护住码头的生意。没有谁会愿意与一个有黑点的家族做生意。 “父亲手下的员工们背叛了。他们分走了船契与许可书。我就干脆带走所有能带走的财产,自己开了一家小花店。” “花店?” “嗯。”海柔尔解释着。“大规模的店短时间是开不出来,我也要不到许可书。就非常小的一家、可能还没有凡赛尔之夜地方大。但好在比较清闲,我可以有很多时间照顾威兰德。” 三十四.海柔尔近况 “威兰德怎么会突然生病的?”萨绮问道。 海柔尔的脸上也被阴霾填满。她微微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 “当时我忙于处理家中事宜,等收到消息时,斯特福子爵已经死了,他的次子诺威·斯特福继承了爵位。” “我感到很奇怪,就跑去询问。然后就找到了被遗弃的威兰德。他那时被扔出子爵府,躺在一边的草地上。” 曾经干净整洁、十分注重美感的威兰德身上全是污泥、鸟粪。难以忍受的臭气不断刺激着她的嗅觉。那双拿着画笔的手正拨弄草芥,上面爬过一串蚂蚁。 海柔尔很难想象,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威兰德就变成这样。 “我带他去看了医生,可医生也诊断不出什么。他们只说威兰德生病了,可具体是什么病又说不出。”海柔尔低声道。 说完,她双手遮面,隐隐约约抽泣道,“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海柔尔,你别着急……”萨绮刚想安慰,却发现自己提不出什么合理建议。去找医生?海柔尔已经找过了。去找神眷者治疗?以他们如今立场哪里还敢去求助阿尔贝托。 那么说威兰德不会有事吗?未免显得太过干涩。 看出萨绮的窘迫,爱丽丝劝解道,“世事总是充满了变数。海柔尔小姐从前也一定没有想过会面临如此困境。那么,如今处于困境的你也一定想象不到未来会有多么幸福。” “是啊。”泽莱斯附和着,“不管怎样,威兰德的身体状况还是很好。治愈的可能性非常高。现在就放弃太早了。” “嗯。我知道。谢谢。”海柔尔本就是十分理性的人,先前的一番失态也是因压力积累了太久。很快,她就梳理好情绪。 “我得跟威兰德回店里,打扰了。” “不留下吗?”萨绮挽留着。“虽然不知道你那里是什么情况,可凡赛尔之夜毕竟人多,万一威兰德再走失,我们也好帮忙寻找。” 如果威兰德失踪只有海柔尔一个人寻找,那么照顾威兰德的人估计也只有她一个。萨绮从中推断,海柔尔如今有些捉襟见肘。 “但店的生意……” 海柔尔进退两难。首先,她不得不维持住花店的生意。有急事关闭一天还好,关上十天半个月这个店基本可以告别了。其次,她虽然清点了不少资产,可那些资产都被用作花店运营的资金,其中还有一部分用去给威兰德治病,真正剩下的其实没有多少。若想维持住还算得上体面的生活,她必须得获得新收入。 最后,萨绮愿意帮忙是万分荣幸。可她不能总是麻烦人家。病中的威兰德有多难照顾她已亲身体会。而且看萨绮等人的状况就知道他们也遇到了些许困境。拜托他们照顾威兰德不是雪上加霜吗? 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海柔尔想拒绝萨绮的提议。这是她所剩无几的自尊。 “如果……”此时爱丽丝说道。 “我是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您经营花店。” 爱丽丝总是很有勇气,她没有因为海柔尔是初识而拘谨。 “之前我就以卖花为生,花卉的种类与培养都略知一二。” “我也很有时间。来凡赛尔之后夜也烦恼过要做什么事。咖啡厅里有时候不太方便,我一个人在大厅坐着也很尴尬。所以,我希望海柔尔小姐能放心将花店交给我。我一定会用心经营它。” 这还真是个好主意。说实话,有爱丽丝在,萨绮总担心自己会不小心说漏嘴。安德鲁的事件已表明,普通人介入神眷者的事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果可以,萨绮并不希望爱丽丝走入他们的世界。 不过此事还需要海柔尔决定。 泽莱斯又夹了块鱼肉,“我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 海柔尔还在斟酌,她很难相信一个刚见面的卖花女。但她抬头看了眼楼梯,又回想起自己发现威兰德失踪的那幕,还是下定决心。“那就拜托你了。” “谢谢。”爱丽丝笑着回道。 “海柔尔,你还真是很爱他呢。”泽莱斯调侃道。 海柔尔久违地笑了,那是真真正正因为开心而露出的笑容,不是浸泡了苦咖啡的表情。“不到这一步,我也不清楚自己有多爱威兰德。原先,我只是想跟他结婚,成为配得上他的淑女。现在我却觉得,威兰德就是我的一切。如果没有他,我恐怕也没有活在世上的理由。” 萨绮眨眨眼,问道,“你的父亲呢?” 海柔尔神色复杂,她放下咖啡,面朝窗外。“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很感谢父亲大人将我抚养长大,感谢他为我的付出。可除感谢之外,我却没有多余的感情。” “他犯下难以宽恕的大罪,最初令我惊讶,可后来又觉得那就是他会做出的事。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当做商品,包括我这个女儿。” “而直到遇见了威兰德,我才明白人就是人,人就应该有感情,会因感情而冲动。在发现威兰德失踪的时候,我没有考虑过花店或是其他什么杂事,仅仅想着将他找回来。这就是爱。” 海柔尔笑了几声,“恐怕您是难以理解的。可对现在的我来说,爱就是一切。” ——“爱是奉献。” ——“爱是世界。” ——“爱是一切。” 蓦然,萨绮想起小丑的话。她曾以为自己是爱着养父母的,她也曾以为自己是爱着凯因斯的。可事实却证明那些都是她安慰自己的谎言,是她为寻找安身立命之所的谎言,是她能令自己舒心的谎言。 而如今谎言被拆穿,露出赤裸裸的真实。萨绮才发觉自己没有真正爱过谁,也没有被谁真正爱过。 爱情真的能令人幸福吗? 看着海柔尔,萨绮不禁想着。对方处境已经相当艰难,威兰德在别人眼里可谓累赘,但却是海柔尔唯一的快乐之源。 她享受着照顾威兰德的生活,并以此作为前进动力。 萨绮低下头,若有所思。 三十五.进展 普通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他们无法够到树顶的果实,因此他们才需要同伴的肩膀。 弗里德的房门依然没有敞开。可他却有好好吃饭。塞蒙每天都会将餐点放在他的门口,然后默默离开。其他人也没有想过趁机堵门的念头,因为同伴并不意味着没有尊重。 他们为弗里德的状态担忧,渴望为他做些什么。同样,他们也相信着,弗里德能够重新振作起来。 “贝蒂乖~弗里德就交给你了。”萨绮抚摸着贝蒂柔软的头部,轻声道。贝蒂已经长大了,它孱弱的身躯如今充满野性美感。萨绮将它放在弗里德门前,贝蒂随意瞥了她一眼便蜷起身子睡在原地。 爱丽丝上楼,在塞蒙准备的餐盘旁放了株苜蓿草。她们互相看着对方,又一同微笑。 接下来,萨绮与爱丽丝就要去忙自己的事了。 爱丽丝将前往海柔尔托付的花店,萨绮则跟着泽莱斯去调查有关艾斯蒂娜、凡赛尔之夜以及斯特福子爵的事情。塞蒙站在门前,向他们行礼。海柔尔则透过窗户挥手致意,随后又紧盯着威兰德。 每个人都有靠自己才能跨越的沟渠,可他们又是相互的精神支柱。 “说起来,好像很久没有听泽莱斯弹琴了。”走在路上,萨绮突然说道。 “等事情结束,我就弹给你听。”泽莱斯笑着回答。 萨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仿佛刚才那句话渴望只是随口一说。她很快提出一个新话题,“你身体怎么样?伤愈合了吗?” “勉勉强强。”泽莱斯伸出手,又全力合上。他是在通过这种动作测试力道和身体协调性。 萨绮也意识到,严格说来泽莱斯还是伤患。让泽莱斯跟着劳神伤身绝不是什么好主意。“不要勉强自己。我一个人也可以……” 泽莱斯竖起食指,打断萨绮的话。“正好。我也想体验一下普通人的生活。” 萨绮一愣,“泽莱斯出生就是眷者吗?” “也不是。我以前跟随一个马戏团四处旅行。现在想想,马戏团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偏执和野蛮。” 虽然马戏团被泽莱斯评价为“偏执”与“野蛮”,萨绮却是能看出他眼中的怀念神色。 “他们一定待你很好。” “是啊。”泽莱斯说道,“有时我也会想,如果自己没有神眷者,会长成什么样。但结果什么也想不出来。我已经快忘了普通生活是什么样了。” “那你平时都在做些什么?我是指还在阿尔贝托的时候?” “工作。我们守序者负责监察斯特利尔各地动向。没接受到任务时就留在阿尔贝托里待命。说是待命,也就是各做各的事。看书、弹琴、修炼等等。” 萨绮也苦了脸色,“听上去好无聊。” “就是非常无聊。”无聊到泽莱斯都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泽莱斯停下脚步,“我们到了。” 他们的目的是梅丽莎太太。作为在1857年这个巧合的时间点买下凡赛尔之夜的人,她想必知道不少情报。 塞蒙已经提前预约好,所以梅丽莎太太的管家很爽快地放他们进去。 萨绮之前没有与她见面,可梅丽莎太太却认识她。她还记得自己从管家处初听见大贵族西里斯名号时的惊讶。因此,这个素来刁蛮的女人今日十分客气。 她还不知道萨绮已经与西里斯家断绝关系的事情。 为今天的会面,梅丽莎太太掏出自己珍藏的礼服。但那华丽蓬松的礼服穿在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显得着实不伦不类。 “大小姐,恭候多时。” 萨绮默认了“大小姐”的身份。她已不是关在城堡中一无所知的少女。她需要从梅丽莎太太处问出弗里德的过去。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扬起标准化的微笑。“贵安,梅丽莎太太。” “贵安。” 梅丽莎太太邀请他们坐下。 萨绮单刀直入,“梅丽莎太太,凡赛尔之夜是您在1857年买下的吗?” “是。”梅丽莎太太说道。 “能否请您具体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梅丽莎太太虽然很疑惑为什么萨绮要问这种问题,可还是如实答道,“我的丈夫手下有一些银行。偶尔,会有人向银行借款。当然,借款还不上的情况也存在。为弥补损失,我们便会去拍卖借款人的资产,这其中房屋是主要的。” “凡赛尔之夜现在租用的、啊,不,如今它是您的财产了。我是说,它曾被作为借款人的抵押屋拍卖。” “那位借款人是弗里德吗?” 梅丽莎太太有些惊讶,“不。是别的什么名字……可惜我有些记不清了。” “可当时那间房子还是艾斯蒂娜的财产。用别人的财产还债也是可行的吗?”萨绮问。 “原则上不可以。不过房屋主人死亡除外。”梅丽莎太太抬了抬红茶杯,发现其余两人都没有喝便又放了回去。 “我们也已经收到艾斯蒂娜的死亡证明。如果房屋主人死亡,她本人没有直系亲属,并且没有遗嘱。她名下的财产都将归凡赛尔所有。我不知道那些人用了什么方法,可他们既然拿出地契与房契,那座房屋的归属权便是受认可的。” 萨绮与泽莱斯对视,泽莱斯开口问道,“您知道艾斯蒂娜吗?” “抱歉。” 这就是不知道更多的意思。 “那后来弗里德又是怎么从你手下租下的呢?” 梅丽莎太太奇怪地看着他们,理所当然道,“因为他拿出了租金。” 从梅丽莎太太的角度,她只是将一所本该拍卖的房子租了出去,因为有人拿租金来提出想要租赁。她不明白为何西里斯的大小姐要纠结于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可出于交际的念头,梅丽莎太太仍是提醒道,“如果您想了解更多,或许可以去拜访斯特福府。” 斯特福府刚换了主人,它原本继承人还躺在自家床上。 泽莱斯率先问道,“斯特福子爵死亡的消息,您听说了吗?” “嗯。”梅丽莎太太摇了摇扇子,明示不想多说。 子爵突然死亡,长子被逐出斯特福家,怎么瞧怎么有问题。但那些都不是其余人可以指摘的。 萨绮向梅丽莎太太道谢后,便起身告辞。 在离开了西里斯家的现今,她反倒像一位名门大小姐。 三十六.偶遇 斯特福府已换了一个主人,然而倒没有出大乱子。 至少整个凡赛尔的人都没有因子爵府换人而扬起什么波澜。这位新子爵上位后,相关规章制度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既然不改,那么谁当这个子爵对普通群众都没有什么影响。也只有社交圈里的人会关心备至。 直接上门拜访是不够礼貌的。 “要先回去让塞蒙预约吗?”萨绮问。 “最好如此。”泽莱斯回答,他们是有求于人的那方,而对于贵族来说,陌生人的礼仪在首位。 正在二人打算打道回府时,一辆小轿车停在身前。车窗慢慢被摇下,将男人的脸显露出。 “泽莱斯和萨绮?”对方说道。而男人的声音将精神恍惚的二人唤醒。 “是。您是……” “梅塔梅尔?阿芙罗狄。” 原来有关那位公爵的传言是真的。泽莱斯心想。 “阿芙罗狄大人。” “我更喜欢别人喊我梅塔梅尔。” “是。梅塔梅尔大人。” 梅塔梅尔笑道,“你们是想进入斯特福府?” “是。” “上车。” 有位公爵引荐,斯特福子爵没有理由拒绝。但梅塔梅尔毫不多问的举措仍是令泽莱斯心生疑惑。 似乎看出了泽莱斯的犹豫,梅塔梅尔解释道,“我们都是为国王陛下效力。而且引荐并非什么难事。” 在见面之前,泽莱斯一直对梅塔梅尔处于只闻传言、未见其人的状态。他见惯了贵族,便以为传闻里被吹得天花乱坠的公爵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如今二人直接交流,泽莱斯反而觉得梅塔梅尔更好沟通,也更像普通人。 “非常感谢。” 嘴里说着,泽莱斯手上却没动。因为他发现萨绮从刚刚开始就没说话。 “萨绮?”泽莱斯小声提醒道。 “嗯。”萨绮应了一声。她像是突然回过神,道歉道,“十分抱歉,失礼了。只是……” 她眼带疑惑,“梅塔梅尔大人,请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萨绮觉得梅塔梅尔大人的容貌与声音都很熟悉。 “我经常拜访西里斯家。或许我们就是在那里见过面。” 这个理由很充分,再让人家久候也未免太不知好歹。萨绮没有过多纠结,就与泽莱斯上了车。 “怎么不见弗里德先生?”梅塔梅尔问。 “他……遇到了一些麻烦。” “不久前,我与弗里德先生见面时,他还颇为沉稳,向我询问斯特福长子的行踪。” 泽莱斯一听,顿时精神起来。“梅塔梅尔大人,弗里德在回到凡赛尔之后已经与您见过面了?” “嗯,在莱茵学院后方的花田。我们一起找到了威兰德·斯特福。他当时很狼狈。” 这件事弗里德并没有跟他们说。因为他回来之后就匆匆忙忙去找凯因斯了。 萨绮迫不及待地问道,“弗里德有没有跟您谈论一些其他事情?” “他询问了我在凡赛尔的住所,并提出日后拜访。”梅塔梅尔说道,“至于其他的……都不是什么重要之事。弗里德先生出意外了吗?” “是。”萨绮回答。“他突然变得很低落,拒绝与外界交流。” 梅塔梅尔思考了一瞬,“我想大约与艾斯蒂娜有关。因为那天我跟弗里德先生提到了她。” 艾斯蒂娜? 考虑到身为公爵的梅塔梅尔?阿芙罗狄不可能不了解阿尔贝托与神眷者,泽莱斯直接问出口,“可梅塔梅尔大人,艾斯蒂娜是阿尔贝托的长老。” 先不论艾斯蒂娜是怎么跟弗里德相爱的,梅塔梅尔又为何平白无故提起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啊呀,你们不知道吗?”梅塔梅尔有些惊讶。“艾斯蒂娜的全名是艾斯蒂娜·瓦尔西里。在她成为神眷者之前,我们便有所交集了。当初她成为神眷者的消息很是轰动。” “什么?!”萨绮发出一声惊叹,随后她又意识到自己失礼,用手轻轻捂住嘴。 艾斯蒂娜是瓦尔西里家的人?这是一个全新的消息。 “亲眼目睹自己女儿成为神眷者,想必瓦尔西里伯爵内心五味杂陈。一方面他也渴望比普通人更为强大的力量,而另一方面他又害怕自己出现排斥反应。所以瓦尔西里家对待神眷者的态度一向是若即若离。”梅塔梅尔随意说出不得了的话。正是他身份高贵,所以才可以有如评价茶点一般评价瓦尔西里。 “我们偶尔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但不能尽信。” 如此说来,泽莱斯大约也弄清王宫贵族的形势。西里斯家站在己方,而瓦尔西里与安提诺米却是貌合神离。但即使是明确表示态度的西里斯家,也不可完全信任。因为他们家与阿尔贝托联系太过密切。 曾经的养女成为神眷者,而唯一拥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却是求助于阿尔贝托才得以诞生。 嘴里说的话与实际行动完全相反,也难怪国王陛下不允许西里斯家离开安都。 那么……作为斯特利尔公爵、国王陛下最信任之人的梅塔梅尔的态度呢? 泽莱斯难以看出来。 不过比起高高在上的公爵,还是弗里德的事情要紧。“梅塔梅尔大人知道弗里德与艾斯蒂娜——不,瓦尔西里小姐的过去吗?” 梅塔梅尔轻瞥,“看来你们不需要引荐了。” 轿车缓缓停下。梅塔梅尔喜静,所以他挑选了一座远离中心府邸的偏院并且拒绝了斯特福子爵为其安排的佣人。 因此,整个院落都很安静、也很空旷。 沉默的管家无声地替他们端上茶点。这是与梅丽莎太太会面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首先,艾斯蒂娜加入阿尔贝托后,她便与瓦尔西里家没有关系了。所以你们无需称她为瓦尔西里小姐。”梅塔梅尔说道。“瓦尔西里家对她的存在很是敏感,敏感到对外宣称大小姐已死亡。” 泽莱斯问道,“仅仅是大小姐成为神眷者,应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不。家族中出现神眷者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梅塔梅尔将王宫、阿尔贝托以及神眷者的过去与二人一一说清。 三十七.瓦尔西里的耻辱 故事的第一句,梅塔梅尔就给了二人重击。 “上任国王是一位神眷者。” “神眷者?!” “嗯。他非常强,就连贝篱大人都避免与其硬碰硬。”梅塔梅尔说道。 “不过,虽然同为神眷者,奥尔图诺大人却与贝篱大人意见不合。也正是因他们不合,神眷者被分为两派。一派是以贝篱大人为首的阿尔贝托,另一派则是皇室护卫队。” “两派斗争了许久,时间恐怕比我们的年龄还要长。而斗争的最后则是你们都清楚的——铁血政变。” 艾斯蒂娜便是出生于斗争期间。她的父亲瓦尔西里在当时便已获得伯爵之位,作为一名普通人或者说当家族中全是普通人时,伯爵会选择哪一方众所周知。 神眷者再强,在数量上也处于绝对劣势。根深蒂固的王权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动摇的东西。 “我认识艾斯蒂娜时,她还没有成为神眷者,还是瓦尔西里家的大小姐。但她并不受自己父亲的宠爱。原因有二。” “其一,比起中看不中用、只能进入社交圈的大小姐,瓦尔西里家更渴望一位渴望背负起家族的少爷。” “那时实行勋奖制,只要一个家族在斗争中出力,就有机会获得更高爵位。瓦尔西里的伯爵之位并不安稳。他们迫切地希望自己家族能更上一层。” 时代的更替会很迅速,迅速到大多数普通人都反应不及。在连吃饭喝水都分秒必争的时代,家族中唯一的直系却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大小姐。 “瓦尔西里的家主非常失望,失望到他频繁出没于各种舞会。可惜,或许是瓦尔西里家的诅咒,他们始终没有迎来一位合格的继承人。” 若仅如此,艾斯蒂娜还不至于被家族排斥。毕竟是一个大家族,供奉一位大小姐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位大小姐有叛逆之念想时就不一样了。 “艾斯蒂娜被赶出瓦尔西里家的理由主要还是接下来的两点。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则是她反对瓦尔西里家的斗争。” 梅塔梅尔见到她时,年仅七岁的女孩站在血泊前问他,“为什么大家要斗得你死我活呢?” “为什么他们不握手言和,创造童话里的世界呢?” 作为长女、继承了瓦尔西里的姓氏,此可谓骇人听闻的言论。跟在大小姐身后的管家立刻将此报告给家主,这更是增添了家主的厌恶之心。 “之后艾斯蒂娜获得了力量,却拒绝加入皇室护卫队,而是加入了阿尔贝托。换而言之,就是明明确确地反抗。被家族驱逐是理所当然的。” 梅塔梅尔停顿片刻,好让萨绮与泽莱斯消化他的话。 “然后就是你们最为关心的事情。我想说到这里,你们也该猜得差不多了。艾斯蒂娜的能力是预知,她又总是孤身一人,所以渴望一段爱情、渴望一个把自己捧在手心的爱人是非常正常的想法。” “她预知到自己未来的爱人,也就是弗里德。所以离开安都,来到凡赛尔。” “可阿尔贝托并不会阻止神眷者与普通人相爱。”泽莱斯问道。 “它也同样不会阻止神眷者间的厮杀。”梅塔梅尔说道。“凯瑟琳,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过。” 泽莱斯岂止听过,还见过。凯瑟琳是守序者第二分队的人,能力是冰。怎么说……是泽莱斯最讨厌的将傲慢写在脸上的女人。 “嗯。她现在是守序者第二分队的一员。” “就是她杀死了艾斯蒂娜,在艾斯蒂娜与弗里德结婚之前。” 泽莱斯惊讶地问,“请等等。您说凯瑟琳曾杀死了一位长老?” 神眷者之间可以厮杀不假,可那是一位长老啊,还是一位特殊能力的神眷者。雪曼大人会放任一个拥有预知能力的长老被杀害吗? 谁知,梅塔梅尔却反问,“为什么不能?现在的希瓦是如何当上长老的?” “是……”泽莱斯想通了其中关节。因为前一位拥有预知能力的长老死亡,而希瓦又恰好拥有预知能力,所以由他顶替了艾斯蒂娜的位置。 那么……艾斯蒂娜是否也经历过相同的步骤? “在艾斯蒂娜之前,阿尔贝托里拥有预知能力的人是希沙姆。她与后两个不同,是个冷心冷情的女人。” 故事似乎快到尾声,“拥有预知能力的神眷者与你们不同,他们几乎没什么自保能力。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预知远离死亡之地。但这个方法似乎没有多少用处,否则预言者也不会个个早逝。艾斯蒂娜大概就是了解这点,才奋不顾身地前往凡赛尔。” “而弗里德先生,我想他大约是认为自己害死了爱人,才会痛苦。” 可如果弗里德之前并不知晓内情,又为什么会在多年后知道真相? 凯因斯吗? 那为什么他们相识的三年内凯因斯都没有提过? 梅塔梅尔将他们的心理收归眼底,意味深长地说,“万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会发展改变。时代是,感情也是。” “如果你们真心渴望帮助弗里德先生,我倒是有个建议。不过需要你们牺牲一下。” 所谓打瞌睡递枕头?泽莱斯没有直接拒绝,他打算先听一听这位看着就工于心计的梅塔梅尔大人会提出什么建议。“请讲。” “弗里德先生是位看重感情的人,他能为爱人之死自我封闭,也能为同伴打开房门。凡赛尔最近出了一些凶杀案。他们死相都很诡异,所以我怀疑是阿尔贝托的神眷者在下手。你们如果去调查,又不慎在调查途中受伤,弗里德先生是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这是一个或许会非常有效,但不会让人舒服的提议。泽莱斯想帮助弗里德走出阴影,却并不想用逼迫的方法。 是选择已逝的爱人,还是选择活着的同伴?不论弗里德选谁,都一定会有人因这次选择受到伤害。 “感谢您的提醒。”泽莱斯向梅塔梅尔告辞。 “不用客气,你们的状态也直接关系到陛下。” 梅塔梅尔让管家将泽莱斯与萨绮送回去,看似喃喃自语道,“看来还需要逼一逼。” 他身后的树枝一晃,滑稽的小丑跳了下来。“需要我出手吗,梅塔梅尔大人?” “你去帮一帮他们。”梅塔梅尔下令道。“不过要小心,别闹太大,也别让阿尔贝托的人发现。” 小丑用尖锐的女声回答,“遵命,梅塔梅尔大人。” 三十八.萌芽 回去的路上,萨绮与泽莱斯还在讨论着梅塔梅尔的提议。 “你认为梅塔梅尔大人的提议可行吗?”泽莱斯问道,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可还是想听听萨绮的意见。 萨绮微微摇头。“我不想欺骗弗里德。欺骗的代价是很大的,为了弥补被伤害的心就要给它划上另一道伤口吗?” “英雄所见略同。”泽莱斯赞同道。 萨绮信心不足,说话也没什么底气。她知道自己其实代替不了艾斯蒂娜的位置。但如果弗里德心中还有他们这群同伴的话……一定、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我还是想跟弗里德谈一次。感受如果不说出来,别人是无法理解自己的。” 她的眼睛与落日相呼应,发出朦胧的金光。萨绮发现泽莱斯愣在了原地,便疑惑地停下脚步,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不……”泽莱斯先是反射性回答一声,随后回过神,微笑道,“我只是觉得你长大了。” “毕竟经历了很多事啊。”萨绮回答,她忽而说道,“成为神眷者确实改变了我。我也明白了自己是多么幸运,既然得到了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我就应该好好珍惜,并且用它帮助更多渴望改变的人们。” 泽莱斯认真听着她的话,这样的萨绮令他心动。泽莱斯是欣赏美的,可欣赏并不意味着喜欢。他像是一个旅人走过每个地方的美术馆,每每被其中的画作惊艳,又每每走过画作的前端。喜欢流浪的吟游诗人并不愿意为这些画作停留。 可如今,他却有了留在凡赛尔的想法。 泽莱斯转过头来,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她。“萨绮,如果……现在的杂事都顺利解决,你又想做什么呢?” “留在凡赛尔之夜啊。帮弗里德做宣传、卖咖啡,然后顺便拯救世界。”最后一句则是萨绮的小玩笑了。她朝泽莱斯调皮地眨眼。 “没有考虑过四处走走吗?你之前不是对海的另一边很好奇。” “是很好奇,可海的这边有我重要的人、有我想要守护的人。”稚嫩从年轻的少女脸上退去,璞玉经过打磨终于散发出它原有的美丽。 “在安都的时候,我无数次想,如果自己的能力是像你们一样的战斗型就好了。这样弗里德就不会受伤,泽莱斯也不会濒死。”萨绮笑了一下,“但我后来在回凡赛尔的路上,又想人不能贪心。我已经得到许多,应该对此心怀感激。” 她小跑几步,又转了个圈,像是贵族晚宴上的圆舞曲。“弗里德就是个普通人,可他却比我更强大。他能比我强大,我也不能认输啊。” “所以泽莱斯,我们一起努力吧。” 泽莱斯表情一顿。 萨绮继续说道,“安都发生的事不仅改变了我和弗里德,也改变了你。泽莱斯一定没有发现,自从你醒来,就再没开心地笑过了。虽然你还是经常笑,可你的笑却变得很奇怪,就像……就像我对着练习的人体雕塑。” 泽莱斯右手摸上自己的嘴角,又无奈放下。“大概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了吧。就算我的能力是战斗型,可面对雪曼大人我也跟你一样。” “那是因为泽莱斯还年轻啊。大家都是需要时间成长的。” “但愿如此。” 泽莱斯正打算继续开口,忽然他神色一正,挡在萨绮身前。“谁?” “打扰到你们真是十分抱歉。”小丑从前方的树上跳下。萨绮立刻认出了它。 “诶?是你!” 在sly的地下室泼洒伪神水的人。 “它是?” “sly的那天晚上,就是它洒出了伪神水。所以他们才……” 泽莱斯也懂了。“原来就是你。” “还有听弗里德说过,绑架我的也是一个拥有两种声音的小丑。”那时泽莱斯还在昏迷着,弗里德与萨绮先交换了情报。在萨绮提到小丑后,弗里德就在怀疑与love地下的是不是同一个。 小丑大力张开双臂,身体如不倒翁在原处晃了晃。而后右手划过一条弧放在胸前,“你还记得我,真开心。” “女人的声音?”之前明明是男人的声音。 “小心。”萨绮提醒道。 “我们本想等你们聊完再出场。”男声说道。 “可爱情的力量是多么伟大,让我们的心也跟着怦怦跳。”女声说道。 “被那爱意促使,身体也不受使唤了。” “所以请原谅我们。” “打扰神圣的爱情场所是罪无可恕的大罪。” 小丑摇摆的身体突然直立,男人与女人一齐喊道,“所以请来处决我们!” 雷鸣骤现,凶暴的闪电打出一个个小孔。而小丑灵活地连续几个后空翻,顺利躲过电光。最后一击快要打到它右臂,可小丑的右臂瞬间扭曲了90度,以极其怪异的姿态躲了过去。 咔—— 扭曲90度的右臂再度被掰直,小丑扶稳小丑帽,“差点忘了一件事。” “萨绮,有人想要见你。” 它一手摘下了面具。一张扭曲的、宛如被溶液腐蚀的脸狰狞着嘴。“萨绮!我爱你!” 它在大喊,“萨绮!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从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萨绮怎么可能看出其主人。更何况,其主人只是一个见过一次面,连姓名都没有报上的陌生人罢了。 “你是谁?”出于同情心,萨绮问道。 谁知这一句话却戳到人脸痛处,它尖叫出声,“你忘了我吗?!你怎么可以忘了我!我是那么爱你!啊——啊——啊啊啊啊!” 肉眼可见的黑雾从它口中喷出,它们与刺耳的尖叫声融合,有些成为巨大的毒虫,有些又是断肢残臂的兽类。而每一只毒虫、每一只野兽的头上却又刻着人类的脸! 只剩下一半的嘴张开,“你忘了我吗?” 毒虫飞在空中,“萨绮。” “萨绮萨绮萨绮萨绮——” 雷光炸裂,泽莱斯一枪挥了出去,扫下一片毒虫。“爱人是留着呵护的,而不是像你这样粗暴。” 被扫下的毒虫先是化为黑烟,又重新凝聚。“你又是谁!竟然质疑我对萨绮的爱!” 三十九.不死小丑 泽莱斯收回枪,“我是萨绮的同伴,而你连同伴都不是。” 本就扭曲的脸更为扭曲了。似有一张搅糊的勺子忽然撞了上去,又狠狠旋转几下。 只剩一颗牙齿的嘴大口张着,噗——噗——酝酿出更多黑雾。这些黑雾有如蝗虫过境,遮住日光、铺天盖地。 “萨绮你先离开。” “好。” 萨绮一个瞬移就消失不见。泽莱斯双手持枪,数以千计的雷电向四方扩散,它们以雷霆之势向外扩张,随后又蓦然收紧。而这一下,铺天盖地的蝗虫便如飞蛾扑火,一只只撞上电网。 光亮重新回归,被黑雾遮住的小丑也露出了身形。 它的身后又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萨绮! 萨绮举着枪,对着小丑心脏处就开了一枪。 她是没有训练过枪法,可再怎么离谱的准头,也不会在抵着目标时偏离。 一击过后,萨绮又瞬移至另一处。 “啊嘞?”小丑说道。 “啊嘞嘞?” 它用手戳了一下被子弹贯穿的胸口,从中流出的并非血液,而是奇怪的黑烟。黑烟越涌越多,像气球被戳了个气孔。然后砰—— 爆炸了。 “开玩笑的。”尖锐的女声带着嬉笑。 黑烟重新聚拢,合成新一位小丑。面具也重新被它戴好。为了增加表演效果,小丑还特地失败了几次。不过它那夸张的动作放在战斗间只会让人不寒而栗。 戴好面具,它看上去又是一名普通的小丑了。 嘭—— 是萨绮开枪的声音。 而与此同时,泽莱斯的雷枪也穿过小丑心脏。 如果是正常人,怎么也该死了。就算是泽莱斯自己,也没把握在要害都被刺穿的情况下活下来。 可小丑就是活了。面具被萨绮击穿,从中间分裂,露出小丑真容。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没有任何丝线帮助,直直地拼在一起。女人的脸较小,多余的部分便由蠕动的黑烟补上。同时,由于二人脸型的差距,眼睛、鼻梁、嘴唇都一上一下。 世上最高明的手术师都会对这张脸说个不字。 然后,就是这张怪异恶心的脸的嘴巴还高高扬起。正是马戏团小丑妆上的笑容。 感受到雷枪那处的空旷,泽莱斯立刻喊道,“散开!” 他根本没有刺中的反馈,犹如刺上一团空气。 不,是烟吧。黑色的烟。 “你不是神眷者?!”泽莱斯说道。 即使获得了力量,神眷者也是血肉之躯。阿尔贝托那么多能力种类,没有一种是可以改变肉体结构的。 “神眷者?” “神眷者是什么呢?” “谁规定了我是神眷者?” “又是谁规定了我不是神眷者?” “疯言疯语。”泽莱斯掷出雷枪,小丑不躲不避,任由雷枪刺穿身体。 轰隆轰隆,雷枪爆裂,小丑的身体也被炸得粉碎。 可它还是没有死。 那些被炸至半空、地面的碎块又全都升起黑烟,在空中上下舞动。 被炸成几块的嘴巴还在一动一动。 “没用的。” “没用的。” 这是什么鬼东西! 泽莱斯深呼吸,平复体内伤痛。他的身体还没好多少,多攻击一次就增加一次负担。萨绮甚至能看到一些内出血的痕迹。 萨绮瞬移到他身边,一手握着泽莱斯的手。“我们走。” 她能带弗里德逃跑,当然也能带泽莱斯走! “小心!”泽莱斯突然喊道。 萨绮心一凛,下意识又用了一次能力。一支小刀插在她刚才的位置,不过这支小刀呈黑色,其上还有黑雾流动。 小丑几个翻身,灵巧穿梭于树林间。 “下次的目标是左手还是右手?” “哈尼,瞄准她的脚。” “达令,瞄准她的脸。” “不,还是全都瞄准吧!” 小丑手一挥,数十把飞刀凭空而出。它们于半空中旋转,根本无法辨清目标。 “萨绮,走。”泽莱斯说。 萨绮一个点头,又一次瞬移。与此同时,数十把飞刀一齐飞出,目标正是萨绮的落脚点!可泽莱斯也在瞬间召出雷鸣枪并挥舞,将那些小刀一一打落。 上方天空一暗,是那只小丑。它不知何时又戴上面具,滑稽的微笑正对着二人。 它抬起手。 萨绮眼神一凝,瞬移至小丑的身后,躲过其飞刀。可他们也陷入无法借力状态。泽莱斯射出雷枪,为萨绮指引位置。 雷枪落地,萨绮也随之落地。这还是她第一次跨越如此高度,萨绮额上也冒出汗珠。 而让他们更为惊悚的,则是无声无息落于对面树枝上的小丑。 它的速度怎么会这么快?! 小丑移动速度虽然没有萨绮快,可它的反应时间、预判能力、战场反应能力却都不是萨绮可比的。萨绮使用能力时需要寻找落脚点。而就是寻找下一个落脚点的空隙被小丑抓住。 “你为什么要追杀我?”萨绮问。 “是啊。为什么呢?” “你忘了吗?达令。是为了爱啊。” “我怎么会忘了呢,我们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爱!” “爱是一切!” “爱是世界!” 根本难以理解。可偏偏对方很强。他们被迫听着疯言疯语。 比起身体上的疲累,这种精神上的摧残才是更为恐怖的。 “萨绮。过会儿我去吸引它的注意力,你先跑。” 萨绮刚想开口,泽莱斯立刻接道。“相信我。” 泽莱斯从她背后跳出,举着雷鸣枪向小丑。之后他枪势一转,雷鸣枪爆发出耀眼强光。 但强光一过,泽莱斯重新睁开双眼,也发觉不对。他不远处的树林看去,萨绮被一只飞刀直直钉在树上。 现在有……两个小丑。 是啊。他该想到的。 ……在看到那漫天蝗虫后…… 而攻击失败后,泽莱斯就将迎接小丑的反扑。剩下一半的脸忽然伸长,又崩裂成无数黑烟。 泽莱斯握枪的手瞬间被剥了层皮,若不是他躲得快,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敌人的攻击可不会等他庆幸,黑烟以直捣黄龙的势态向泽莱斯继续攻击。 忽然,红光一闪。 如同世界被切割成两块,一块到处弥漫着黑烟,一块则干干净净。 泽莱斯一愣,向身旁看去。 凯因斯就站在那里。 四十.化解 “是你啊。”小丑说。 凯因斯说道,“上次让你逃走,这次你觉得我还会放你走吗?” 小丑咧嘴一笑,黑烟全部被它收回,包括插在萨绮身上的小刀。它向凯因斯行礼,宛如马戏团最后的谢幕之礼。 “您会的。” 萨绮在掉下去瞬间瞬移至泽莱斯身旁,紧惕地看着小丑。 那让他们头皮发麻的小丑几个后翻滚,消失于林中。 萨绮长吁了口气,而当神经放松时,伤口的疼痛也随之而来。 “放松还太早。我们需要赶紧离开。”凯因斯猫瞳环视着丛林。他一把拎着泽莱斯的后领,几个大跳带萨绮离开。 “那个小丑……到底是什么怪物?”泽莱斯忍不住问。 “不知道。我只清楚有关它的传言。” “什么传言?” “自己去找。” “它又为什么突然袭击我们。” “……” 熟悉的咖啡厅出现在眼前。凯因斯将泽莱斯放下,对他说,“去问它。” 真是听着就让人火大的对话。可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泽莱斯心里默念“救命恩人”、“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努力扬起一个还算温暖的笑容。“多谢。” 萨绮也到了目的地,她有些气喘,而且一手捂着刚才被小丑刺穿的地方。“凯因斯怎么会在那里?” “散步。” 简要完成对话后,他便推开门。海柔尔看见他时还些许惊讶了一下,这份惊讶在看到他身后狼狈的二人后又转化为担忧。 “怎么会伤成这样?” “发生了一些事。”泽莱斯不想多说,海柔尔见状便重新回房。 泽莱斯对萨绮说道,“伤在哪里,我来帮你看看。” 萨绮犹豫一瞬,解开了衣领。泽莱斯也在想,他怎么就忘了之前飞刀的位置。 萨绮是被一把飞刀贯穿胸口,伤势说不上重,相对于动辄断手断脚灭神经的神眷者间的战斗而言,可以说轻的。所以泽莱斯只是轻微一瞥,便说道,“没有什么大问题。休息几天就会愈合。有绷带吗?” 塞蒙带着医药箱过来,他一只手不好包扎,最后只好由泽莱斯代劳。咖啡厅的门早已在他们进入后就反锁上了。然而,想包扎就必须脱下上衣。 泽莱斯有些犹豫,“其实以你的体质,不需要包扎也可以……” 萨绮微微摇头,“没关系的。以前我的管家也会帮我处理伤口。” 对方都如此说了,再纠结于礼仪之事就是自己矫情。泽莱斯直接帮萨绮包扎伤口。 “它为什么要来攻击我们?”萨绮问道。 这个问题有点耳熟。泽莱斯说,“我也不清楚。可能只有去问小丑了。” “问它也只会回答,是因为爱。” “不过这个小丑一直贯穿于事件始末,我怀疑它背后有人指使。” “有人指使?谁?” “不知道。谁也说不通。”泽莱斯也很疑惑,“如果是阿尔贝托派来的,它不该跟我们拖时间,只要赶在凯因斯前把我们解决掉就好了。如果是国王陛下派来的,也说不过去。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属下?” “除非还有第三方。” 三人齐齐回过头,他们关注点不是在这句话上,而是在说话的人身上。 “弗里德!”看到闭门不出的人重新走出来,萨绮较为开怀。 弗里德的状态很是糟糕,看上去就像是连续熬了三天三夜的模样。他的眼眶下全是青紫,脸色发暗,胡茬也长了出来。头发与衣服全是乱糟糟地别向一边,一看就是出门前随手理了一把的效果。 “抱歉。让大家担心了。”弗里德说道。 萨绮又是摇头。 泽莱斯则调侃道,“没有你,我们简直是无头苍蝇。” “你们情况怎么样,脸色很糟糕啊。”弗里德反问。 他说的是实话,泽莱斯本就没恢复的身体如今是雪上加霜,现在体内还在一抽一抽得疼。 “问这句话前,你不妨看看自己的脸色?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随后弗里德的目光又重新放在凯因斯身上。 萨绮知道他们不久前刚吵了一架,就劝解道,“是凯因斯救了我们。” 弗里德烦躁地抓了把自己头发,又狠狠蹂躏。“对不起,凯因斯。是我太过激动了。” 凯因斯没有向自己报备的义务,不论自己与艾斯蒂娜间发生了什么,都不该责怪到凯因斯那里。 凯因斯没有回应,可他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回应。 眼见旧账翻得差不多了,泽莱斯才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说的第三方是什么意思?” “就是既非国王阵营,也非阿尔贝托阵营的人。他们希望二者拼个两败俱伤,自己好收渔翁之利。” “但问题是,小丑在伪神水的事件里扮演着重要角色。可能斯特利尔各地的伪神水事件都与它有关。如果它隶属于第三方势力,没道理阿尔贝托和国王陛下会放过它。”泽莱斯也分析着。 “而且伪神水的制造要求就是对对神水非常了解。神水只有阿尔贝托和国王陛下拥有,这点是不争的事实。” “背叛者,存在私心就可以解释。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弗里德问道,“凯因斯,你有什么想法吗?” 这也是弗里德在闭门之后左思右想得到的结论。凯因斯与梅塔梅尔原本都是阿尔贝托一员,可现在凯因斯明摆着站在自己边上,那么以此类推,梅塔梅尔是否也并非与国王一条心。 所以在看到泽莱斯等人的情况后,弗里德第一反应是,小丑恐怕是梅塔梅尔的手下。 但为什么? 这样做的理由是? 咖啡厅里的人都在等待凯因斯回答。 “时代在运转。”他说。“要么跟上车轮,要么被甩在身后。” “类似的话西里斯大人也常讲。”萨绮捂着绷带,略带不安地说道。 “我不明白时代跟我、跟泽莱斯、萨绮有什么关系。”弗里德反问。 “他是在救你。弗里德,自你被艾斯蒂娜预言到起,就已深陷漩涡。阿尔贝托一定会来寻找星轮。” 四十一.狮子 “星轮?”泽莱斯皱眉道,“星轮竟然在弗里德手上?” 萨绮不解为何泽莱斯忽然郑重,她见过星轮,它的形态是一个打扮奇怪的女孩。但除此之外,也感觉不到有哪里特殊。“星轮在弗里德手上有什么问题么?” “星轮可是希瓦长老的神器,希瓦长老便是用星轮进行占卜、预知未来。”泽莱斯补充道,“目前为止,阿尔贝托都这么说。” 然而如果星轮当真在弗里德手上,那就说明一件事——阿尔贝托一直在欺骗他们! 萨绮乖巧地提问,“虽说是神器,但长老们为什么要瞒着属下?如果遗失了,派更多人去找不好吗?” 弗里德撑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因为星轮很重要。而且他们害怕被别人藏起来或者拿去用。” 那么……这件神器里应该还隐藏着他们不知道的事件。 弗里德拿出星轮,萨绮已迫不及待地上前看,泽莱斯与塞蒙则略显矜持,只在原地伸长脖子。 原来这就是星轮。 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 “它在睡觉。只有醒着的时候才会有指针。”弗里德解释着。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表盘,“星轮星轮,你醒着吗?” “星轮?” “星轮?” “醒醒。” 然而表盘依然没什么动静。弗里德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声歌唱。“凡赛尔的夜啊,静又深。凡赛尔的月啊,圆滚滚……” 他开口得猝不及防,从未听过弗里德唱歌的三人脸色从震惊转为苦涩再到忍耐。萨绮勉强坐在原位,手指攥紧了裙摆。塞蒙装作去做甜点的样子离开主厅。泽莱斯的嘴角抽搐,对音乐敏感的他正与内心的小恶魔斗争。小恶魔在催促他,赶快把那难听的音乐停下来,然后教导他什么才是音乐。 “吵死了!” 振聋发聩的语调从表盘发出,随之升腾起一大片光亮。金发金眼浑身金光闪闪的女人凭空出现,她身后还垂着一条细长的尾巴,头上也有两只尖尖的兽耳。 这与她上次看到的不一样。萨绮心想。 却见自信昂扬的女人一脚将弗里德踩在脚下。“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歌有多难听?” “轻点。轻点。”弗里德哀嚎着。 “哈?还让我轻点?你吵醒我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轻点?” 被吵醒的愤怒难以发泄,女人又跟弗里德翻起旧账。什么总是吵醒它啊,拿它当移动电话啊……总之,二人闹了好一会儿,直到贝蒂被那一上一下的尾巴吸引、扑了上去。 女人的声音直接停了下来。她抓起小猫后颈,放在眼前看了看,又扫兴地往后一扔。 被打断后,她也移开脚,语气不善,“说吧,什么事。” 弗里德从地上爬起身,发现另两位同伴正挪头,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他也清了清嗓子,“首先介绍……” “我是狮子。”女人抢先开口,脸上挂着自信的笑,行为举止嚣张至极。 “如你们所见,我也是星轮。当我不高兴时就会以狮子的形态出现。”狮子还瞥了一眼弗里德。“如果是被弗里德的歌声吵醒,那么十有八九便是我了。” “而你们也无需自我介绍,我知道你们。”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 “你难道能看见我们的过去与未来吗?”泽莱斯问。 狮子尖瞳一转,“首先,你们需要了解一件事。预知不等于全知。我们预知到的未来仅仅是一些片段与碎片而已。” “你问我有没有预知到你的未来,我回答有。我看到了你们在凡赛尔与其他人争斗的场面。但让我记住你们的原因却是,上次被吵醒也是因为你们两个家伙。真让人头疼,你们就不懂得尊重别人睡眠时间的礼仪吗?” 简直是在指桑骂槐。 弗里德觉得不能再纠结于“吵醒”这件事上,便开口道,“狮子,你以前是艾斯蒂娜的神器?” “曾经是。” “艾斯蒂娜曾经用你预知过自己的未来吗?” 狮子瞳孔微张又后缩,如锁定猎物般,“当然。” 弗里德心神一阵恍惚,身体也摇摇晃晃。他抓住旁边的桌角,继续问着,“阿尔贝托为什么不让其他人找你?你能不能预知到他们接下来将做的事。” “呵呵,你要感谢出来的是我。”狮子笑了几声,“如果是其他形态,根本不会回答你的问题。弗里德,你并非我的主人。而且,命运也并非可以随意透露之物。” 她又话锋一转,“但是,这次我可以透露给你们。艾斯蒂娜带我离开阿尔贝托的原因很简单,她不想让阿尔贝托得到【诸神黄昏】。” “诸神黄昏?” “是一件足以消灭所有神眷者的最终兵器。它被隐藏于斯特利尔的某个地方,只有拥有预知能力的神眷者再使用我才能占卜到它的踪迹。”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狮子继续说道,“然后,阿尔贝托派来的神眷者部署也很简单。他们打算在梅塔梅尔画展结束的那一晚才动手,因为他们来凡赛尔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寻找我。” “他们来了多少人?”弗里德紧张地问。 “我看见了三个。” 也就是至少三个人。己方也是三名神眷者。可战斗力恐怕不能用数量衡量。 但得知了人数,弗里德却略微放下心。只要不是十来个,或是长老亲自过来,凯因斯应该都能对付。 他张了张嘴,想问具体情况。狮子却打了个哈欠,化为一阵光重新去睡了。 “看来它只能说这么多。”弗里德叹息道。 泽莱斯却说,“它说出的已经超乎我们想象。” 谁能想到,阿尔贝托竟发生了如此大事,还一直瞒着别人。 名为“诸神黄昏”的最终兵器……国王陛下知道吗? 弗里德思考后,说道,“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没有星轮,就没人找得到诸神黄昏。阿尔贝托的目标主要是星轮,并不是梅塔梅尔大人。而星轮却在我们手上。” 这就是命运的捉弄吗?不论从何种角度,他们都避不开与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一战。 四十二.选择 既然迟早会有一战,该做的打算就得早做。 弗里德整合完信息后,分析道,“我们已知神眷者直至画展都不会有什么动作,但不知他们具体人数和计划。所以我提议先下手为强。” “怎么个先下手为强法?” 弗里德却说,“好问题。让我想想。” 紧张的氛围一扫而空。 “我还以为你会自信地讲出一连串计划。”泽莱斯忍耐不住自己想吐槽的心。 “我也想表现得帅气一点。”弗里德说道,“可这不是想不到吗!” “如果连阿尔贝托的神眷者都找不到,要怎么制定计划。还有,怎么避免被人发现是我们的、选择在哪个场地将凡赛尔损失降低到最少、用什么方法才能阻拦一群神眷者。杀死吗?你们狠得下心杀人吗?不,说到底,我们除了凯因斯这一秘密武器之外根本打不过他们嘛。” 一分析起制定计划遇到的种种挫折,弗里德就口若悬河。 “而且……我们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弗里德蓦然正色,受他表情影响,其他人也不免直起身子。 “要知道,主动进攻,就代表我们已经做好跟阿尔贝托长期斗争的准备。从此可能再也过不上平静日子了。” 闲暇而悠闲的午后可能从此离他们远去。 泽莱斯倒没思考多久,“我已经被列为背叛者,阿尔贝托是不会放弃对背叛者的追杀的。另外,我认为现在就很平静。” “可萨绮呢?塞蒙呢?”弗里德连续追问。 萨绮也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只在凡赛尔之夜有过平静生活。之前,我都没有主动招惹他们。可他们却不放过我。那么,与之对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至于塞蒙…… 他只是凡赛尔之夜聘请的厨师兼管家。 弗里德制定计划时不会加入他,就如不会加入爱丽丝。 得到肯定回答,弗里德长吁口气。“行。既然我们都下定决心,就没有其他纠结点。现在,我们好好来讨论怎么先下手为强。”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个目标。是阻止他们,还是杀死他们。” 最开始,弗里德就抛来一个棘手问题。 阻止与杀死是不同的。 见证死亡与亲自杀人也是不同的。 防守反击与主动猎杀也不同。 即使对方是与自己对立的立场,他们真的做好杀人的准备了吗? “我……”萨绮明知对待敌人不能心软。在此之前,她已用伤口对准了别人的要害。可那都是被动之下不得已的举措。让她当真设下陷阱杀人……还可能是与泽莱斯一样心有怨言的陌生人……她…… 弗里德心里其实也在犹豫。他想杀的人不多,大都是与自己有仇怨的。而他也相信,阿尔贝托里还存在着许多像泽莱斯一样身不由己的神眷者存在。 他扫了一眼众人脸色,除了凯因斯,其他人都略有犹豫。“这样,我们以破坏阿尔贝托计划为主要目标,至于下不下死手,到时现场判断。如果到了死拼的地步,大家也不要留情。” 这个决定获得众人一致同意。 “他们的目标是寻找星轮与刺杀梅塔梅尔大人,星轮在我们手上,只要谁也不说,他们都不会发现。我也会尽全力躲藏起来。而后者……”弗里德犹豫片刻。 “凯因斯,我可以说吗?” 凯因斯背靠着墙,说道,“梅尔也是神眷者,他很强,你们不用担心。” 一时间,萨绮与泽莱斯不知该关注“梅塔梅尔大人是神眷者”还是“凯因斯对梅塔梅尔大人的称呼”的问题。 泽莱斯在两个问题间摇摆不定,“公爵是神眷者,阿尔贝托不可能调查不出才是。” “雪曼知道。”凯因斯回答。“他不仅知道,他还派梅尔去当间谍,用以监视并控制国王的行动。” 被用作间谍的人却是国王心腹。而派出间谍的人又要派手下去刺杀。所以他们接下的任务其实是一群赶鸭子上架的人去保护一个实力强大很有可能曾是阿尔贝托高层现在背叛的神眷者? 再加上小丑可能也是梅塔梅尔的手下,那么之前的伪神水事件既有可能是阿尔贝托下令做的,也有可能是国王下令,还有可能是梅塔梅尔的自作主张,甚至三者皆有? 弗里德想得脑袋都要炸了。 他忽然觉得现在放弃也没什么不好,不然自己可能会因为脑力活动过多而死。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从他拿到星轮那天起就不可能。 连较为知情的自己都难以理清,更别提一直在情况外的萨绮跟泽莱斯。他们一左一右两个眼睛里分别写着“迷”和“惘”。 梅塔梅尔是站在哪边的?从雪曼默认的情况看,画展可能是阿尔贝托的阴谋。 可国王陛下好像也胜券在握的样子。他对自己身边的间谍当真不知晓吗? 弗里德思前想后,决定先问清楚。“凯因斯,你知道梅塔梅尔大人的态度究竟是什么吗?或者说,你们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我不知道。”凯因斯回答。 弗里德叹了口气,“那么,我们也不能指望与梅塔梅尔大人进行深入合作了。不过即使不与我们合作,梅塔梅尔大人也是凯因斯认定的强者,任务会轻松很多。” 随后弗里德话锋一转,“不过我总怀疑阿尔贝托的真实目标不在这里。” 这种感觉毫无理由,仅仅是弗里德的直觉在提醒他。在一通分析之后,他才感觉到一丝怪异。 泽莱斯也感觉不对,“这样一来,不就没有我们的事吗?我们该做的就是将星轮藏起来。如果是为了不让阿尔贝托得逞,那么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现在立刻离开凡赛尔,留下凯因斯去保护画展就足够了。” “是啊。”弗里德喃喃道,“如果找不到……他们会怎样?继续找?雪曼明知梅塔梅尔大人也是神眷者,却还让自己手下去刺杀。为什么?如果梅塔梅尔大人足够强,这个任务就是无意义的。而如果梅塔梅尔大人被刺杀,阿尔贝托不就平白损失一位间谍吗?” 除非雪曼确定梅塔梅尔背叛了阿尔贝托,否则他安排手下进行的刺杀计划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弗里德不认为一位狡猾似狐狸的掌权者会犯这种错误。 所以,这件事背后一定隐藏着别的什么。 “伪神水。”凯因斯突然说。 “在各地引起骚乱的伪神水,我想不是偶然。” 四十三.诱饵大作战 “伪神水?”被提醒的弗里德灵机一动。 “不会吧……” 那个想法太过惊悚,弗里德不敢细追。可念头一旦升起,便不可抑制。它往大脑里种了棵种子,时刻往里伸展着根系。 “不行,得赶紧去找阿尔贝托的人。凯因斯,我也希望你能去说服梅塔梅尔大人。” 凯因斯没回答是或不是。 萨绮反而先行站起,一脸茫然,“可我们要怎么找?” 梅塔梅尔?阿芙罗狄的画展消息一出,凡赛尔涌入了四面八方的人,听说连旅馆的房间都已爆满。就连凡赛尔之夜门前总是冷清的街道上也多了不少人影。 想从这些外来者里找到神眷者,是不可能的。 弗里德烦恼的也是这一点,如果连目标都找不准,那多么精细的计划都形同虚设。“我去一趟酒馆。那里聚集了许多赏金猎人,他们人数众多,善于调查。” “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不太好吧。”萨绮担忧道。 “我也知道。”弗里德无奈回答。 而且很容易暴露自己身份。但通过其他方法查人更不现实。 泽莱斯一直保持着思考姿势,“我有个想法。” “我们或许可以直接跳过调查阶段。” “直接跳过调查阶段?” “没错。”泽莱斯逐项解释着,“我们的目标是阻止阿尔贝托。换个说法,我们只需在他们猝不及防时打败他们就足够了。” “所以,我们可以先抛出一个诱饵。比如,被阿尔贝托列为背叛罪的我。我会穿一身玩偶服在福特街的广场上表演。当然,表演是运用我的能力。” “然后,其他神眷者便会被我吸引。他们不会在闹市动手,势必会跟着我一路回到据点。” “就在这时,我、萨绮跟凯因斯在一起抓住他。至于逼问和处置,我想等实际抓到后再考虑比较好。” 听上去是个较为可行的计划。 弗里德对此又做了些优化,实行计划期间,他们都搬到萨绮半山的别墅里住。那里有什么动静都不为人知。 另外,以防万一,需要凯因斯全程陪同。 “凯因斯,你的意见呢?” 但凯因斯穿玩偶服……不知为何突然想笑。 凯因斯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道,“好。” 他居然同意了。 时不待人,敲定完后,弗里德立刻着手于制作玩偶服。虽然他觉得现在隐藏身份也晚了。只要泽莱斯身份一暴露,他的身份也一定会随之暴露。凡赛尔之夜的主人是谁,也只要稍微调查便能找到。 可弗里德还是尽可能地做着准备。万一雪曼没告诉手下他的事呢?从梅塔梅尔的身份与星轮的事件来看,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 萨绮也去敲了海柔尔的门。 “海柔尔。” “嗯。我在。” “我们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你是留在咖啡厅还是回花店?” 海柔尔有三分惊讶,七分了然。“爱丽丝呢?” “我还没跟她说。” “那么等她回来,我们再商量。” 萨绮点点头,又问道,“威兰德还没有醒吗?” 提到威兰德,海柔尔脸上也尽是愁容。“是啊。我想再预约一名医生和他看看。” “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 海柔尔笑了一下,“你们也一样。” 弗里德如火如荼地制作着玩偶服。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材料,还真有点像模像样。 “好像很熟练的样子。以前做过吗?”泽莱斯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问。 “这种简单的手工活简直是必备技能。以前没有稳定工作的时候,我就经常捡一些进行二加工去卖。” 泽莱斯表示长见识了,“有人购买吗?” “有啊。实用的可以卖给平民,新奇的就拿去卖给贵族。”弗里德突然说道,“对了,泽莱斯,你能去帮我问一问塞蒙晚餐准备了什么吗?” 这个时候突然让自己去问这种问题,说不是岔开话题是没人会信的。 泽莱斯看了眼忙活的弗里德,又看了眼仿佛在看夕阳的凯因斯,了然地回答。“好。” 这下,正厅里只有弗里德与凯因斯二人。 “你有信心吗?”弗里德问。 “什么?” “说服梅塔梅尔大人那件事。”弗里德停顿下来,咬断一根丝线。“我一直都没有问你与他的事情。这次是不得已。” “我们预定的敌人是阿尔贝托,所做的一切计划也都是为了对抗阿尔贝托。可如果身在后方的梅塔梅尔大人突然做出什么,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弗里德又补充道,“啊。除此之外,也有多一个强力同伴的想法。能令凯因斯都能承认的强者,如果能跟自己站在同一阵营是再好不过了。” 凯因斯沉默许久,弗里德也专注于玩偶服。 然后,凯因斯突然说了。“在对抗阿尔贝托这一方面,他与你是同一战线。也仅此而已。”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弗里德正色道,“你的意思是,梅塔梅尔大人很可能在背后捅一刀。” “你认为国王陛下特地选在凡赛尔、又特地选择画展的时间,是为了什么?” “我不明白。”唯独国王陛下的目的,弗里德不太明白。 凯因斯给他讲了一小段故事,“斯特利尔上一任国王,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强者。为了战胜他,贝篱为此付出不小代价。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养伤。” “可那跟国王陛下有什么……” 弗里德不再多说,他明白了。正因阿尔贝托的领袖在养伤,才出现神眷者与王宫互相博弈的场面,也是一举击败阿尔贝托的绝佳机会。 凡赛尔是国王陛下抛出的诱饵,为了将阿尔贝托的注意力吸引于此。那么,梅塔梅尔接受到的任务绝非举办一场画展那么简单。 “我们完全被放弃了啊。” “放任对你、对泽莱斯都是一件好事。” “真的没有机会说服梅塔梅尔大人?” “没有。” 弗里德深深地叹息。他剪断最后一根丝线,又往玩偶服上绑了个大蝴蝶结。 “如果给你戴上蝴蝶结,再送给梅塔梅尔大人,他会不会回心转……我说笑的!” 弗里德左耳的发丝被切断几根。 真是一点玩笑都开不起。 无趣!呆板! 四十四.泽莱斯的表演 福特街的广场多了两个小丑。 小丑造型憨态可掬,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马戏团的资金不足,小丑服看上去有些破破烂烂。倒不是缝得不好,而是用料肉眼可见的差。像是从垃圾桶里翻出的布料被缝在一起,五花八门的颜色都印在其上。 但如果制作玩偶服的目标是吸引顾客,那么他无疑成功了。 “广场上来了两个奇奇怪怪的小丑”很快传遍。还未开始演出,放在前端的礼帽里便多了不少硬币。 其中一位小丑比较活泼,他时而向观众行礼,时而又向小朋友表演花脸。另一位就比较无趣,直直地立在原地,宛如一座雕像。 不过,也许这就是他的表演也说不定。 又等待了十分钟,小丑终于从人群里跳回表演台。表演台也是粗制滥造地木板架,风一吹便晃一晃。也因此,平稳站立于其上的小丑获得了大家的掌声。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就算在场人没有多少是马戏团的,也有觉得自己身体不平衡的时候。更别提如此大距离的反跳了。 舞台两处的礼花象征性喷射出来。只有一丁点、大约五六根彩带的礼花却让小丑吓了一跳。小丑连续几个后翻滚,犹如被受惊的小动物,一手捂住胸口装作后怕的模样。 随后他拿起礼花,凑过去看了又看,这才无奈地对着观众摊手。 这种简单的表演只是马戏团常见的开场白,对小孩子却很有吸引力。他们在场下哈哈大笑。 小丑受到鼓舞,将礼花往空中一抛。这下他的动作连成人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因为,平平无奇地彩纸上凭空出现了银线。 不,说银线并不准确。他们丰富的阅历告诉他们,跳跃在纸上的是雷电。没错,就是开关电闸容易出现的那种小电光。可也是他们的阅历告诉他们,电光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在纸上呢?二者矛盾之下,这些大人也不知那银白色的到底是什么? 但毫无疑问,他们都被吸引了。 彩纸眨眼间被烧成灰烬,银白的光亮却没有消失。它们滞留于半空中,肆意变换着形状。时而是只兔子、时而是只飞鸽、时而又是一个人影。 都是些马戏团里常见的形象。可这些常见的形象用如此特殊方式演绎还是第一次。 有胆子大的小孩子已经跑上台,朝光线伸出手。 小丑轻轻阻止了他。他先是做出嘘声的姿势,然后将孩子往天空一抛。 孩子张开双臂,小丑也一跃而起。他在空中接住小孩,与之一同降落。降落时,不知是何物的白光骤然散开,又忽然凝聚,成为小船的模样。底下的人看来,就像二人在半空划船。 这次的掌声已不是一开始的好奇了,而是带着惊叹。 其他小孩子见了,也跃跃欲试。 可吸引众人的银白色光线却像熄火了般,一闪一闪后熄灭了。这一现象引发了小丑的疑惑。 他放下手中的孩子,作思考状。而后忽然拍手,从口袋里摸出两卷细绳。 细绳被大力扔出,也不见小丑有什么详细动作,它们就牢牢地固定在两侧的树上。 小丑站在绳前,向人群鞠躬。他伸出右手,似在邀请。 众人虽好奇,真正敢配合表演的人却不多。因为那绳索的高度大约有50米,而且旁边并没有补救措施。普通人从上面摔下来可能性命不保。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从人群里走出来。她似乎是某个贵族的女孩,打扮精致,粉红的蝴蝶结一摇一晃,手里还抱着一只玩偶熊。 这是哪一家的公主啊?管家为何不阻止她危险的行为呢? 小女孩却没考虑那么多。她睁着一双栗色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小丑。“安娜想要试试。” 小丑似乎有一瞬间的诧异,他可能也在思考是哪家的贵族小姐这么奔放。可他还是抱起小女孩,一个翻身跳上细绳。 细绳的宽度还没玩偶服的脚宽,在他跳上去时细绳还晃荡几下,身体也摇摇晃晃,吓得底下观众一阵惊呼,似乎下一秒他们就要从上面掉下来。 好在有惊无险,绳子最终回归平静。小女孩甚至高兴地大喊,“安娜想要更刺激的!我们飞吧!” 小丑同意了她的请求。他抱着小女孩在细绳上转动,有细心的贵族发现,那脚步竟然是圆舞曲的步伐。 女孩不时被抛上天空,而她每一次上升下降都会引发新一轮掌声。 已经有贵族派遣管家去询问另一位小丑来历,他们表示愿意支付薪水让小丑为自己表演。可那个小丑只一动不动,不予理会。 贵族们有些生气,可当他们目光聚集在华丽的表演上时又显露出几分不舍。 这场精彩的表演最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收尾。 小丑直接跳了下来。 他抱着女孩从50米的高空上跳了下来。 消失的白光又回到表演场上,它们分两条从绳索的中央垂下,又在半途转了90°弯交汇。于是一个简易的秋千突然形成。 小丑抓住秋千的座椅,抱着小女孩在半空中荡了一会儿。而后又将小女孩往空中一抛,自己跳了下去。 两把小刀从他指尖飞出,切断绳索两端。 片刻后,他接住了小女孩。同时,细绳也被烧得一干二净。 小丑放下小女孩,向观众们致谢。而女孩也很有涵养,她跟随着小丑一同致谢。二人看上去像是配合默契的搭档。 前所未有的掌声被赠给了二人,同时来自硬币的叮叮声也十分悦耳。 小丑不断向众人致谢,他收起礼帽,从中变出一朵鲜花送给小女孩。 之后他便推着木板车离去,走时还一摇一摆。 观众有些意犹未尽。 “真是精彩的表演。” “期待你的下次演出哦。” 等他们再次回味刚才的表演时,发现另一个演员也在不知不觉离开了。 有小孩指着小丑的方向,不过路线却是在人群背后。 “她追着小丑离开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果然,那个抱着玩偶熊的女孩也是马戏团的一员吧? 四十五.作战 计划很顺利,泽莱斯甚至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顺利得过头了。 他穿着除了手艺基本可以算得上劣质的玩偶服,推着木轮车,走往森林的深处。 刚刚表演的小女孩,如果自己没有昏头,就一定不会认错。 “安娜”。是阿尔贝托的长老的名字。 没想到雪曼竟舍得派长老亲临,不过想想艾斯蒂娜的事情,似乎阿尔贝托长老的地位也没自己想象得崇高。 但如果是这位长老,就有些麻烦了。 倒不是本人麻烦。安娜长老的能力是增幅,看名字就知道会是什么效果的能力。 而这份能力也使得安娜长老自身的战斗力很弱,所以泽莱斯有理由相信,被钓上来的大鱼不止一条。 现在有几条呢……一、二、三…… 好像有点危险。 如此想着的泽莱斯脚步也放缓些许。他想询问凯因斯是否有所准备,可却有人比他更为快速地提问。 “为什么慢下来了?”抱着小熊玩偶的女孩安娜问道。 泽莱斯深吸一口气。 “你是泽莱斯吗?我听雪曼大人和卢卡都提起过你。”安娜又重复问了一遍,那感觉就像是小孩子在向自己亲人求证一样。 “你是泽莱斯吗?” 她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玩偶服的小丑又渐渐推起小车。安娜也跟在后面一步一步走着,她虽然穿着小高跟的皮鞋,脚步却是一点也不慢。 她顶在小熊头上,“不是的话,你是在哪里接触到神水的?愿意跟我回阿尔贝托吗?” “如果我不想去呢?”闷在玩偶服里的泽莱斯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不想去?” “为什么我要去?” “所有神眷者都必须去那里。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但是,那不就是强迫吗?就像不让你捧着小熊一样。或者是禁止你出门游玩、吃糖果、交朋友。” “那也没有办法啊。”安娜睁着眼睛,无辜地看他。“因为大家都是这样的。” “你是泽莱斯吗?” “我是与不是,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雪曼大人已经下达了命令,泽莱斯是阿尔贝托的叛徒。对待叛徒就要严惩。” 安娜扔掉了自己的小熊。刚刚还紧紧抱在怀中的小熊犹如垃圾般被遗弃。 风起了。 似是暴风雨的前奏。可天空却又是十分明亮的。 泽莱斯知道,这风不同寻常。 果然,风力越来越强,参天的大树也被刮得东摇西晃。零散在土地之上的枝叶被接连卷上天。 泽莱斯心中一凛,往旁翻滚。木制的小推车立刻被狂风摧毁,它的遗物又被卷上天。 “泽莱斯!好久不见。你是改行当小丑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轻佻而嚣张的话从风里传出。 泽莱斯直接用雷电炸穿玩偶服,“克里韦利!” 一阵小旋风落到地面。一个束着高高马尾的男人出现在那里。他手背戴有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尖爪。长长的蝎尾装饰随风摇晃。“在看守你时,我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你的脑子是被电坏了吗?啊?泽莱斯?” “我可没有电坏,相反,现在十分清醒。”泽莱斯回答。 克里韦利说道,“是这样吗?正好。我也不会有狩猎同伴的负罪感了。安娜大人,请下令。” 安娜捏着裙角往上微提,做出标准的贵族礼仪。“克里韦利、罗伯特、凯瑟琳。立刻实行处刑。” 一直跟随在身后的另外两名神眷者也显露出身形。 “遵命,安娜大人。” 罗伯特对泽莱斯道歉,“抱歉,泽莱斯,我们不能进行公平的决斗。” 正是讲究骑士精神的罗伯特才会特意向叛徒道歉。 工作的时候是不需要骑士精神的,因此,罗伯特也被与他一同行动的同伴狠狠嘲笑了一番。 “罗伯特,你跟一个叛徒道什么歉呢。”凯瑟琳说。她右手一挥,几条冰蛇便向泽莱斯窜去。 森林里的温度也蓦然下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被狂风席卷的土地又受到寒冰摧残。 这只是开胃菜而已,连前汤都撑不上。 因为还有另一个穿着玩偶服的人。 “你是弗里德?还是萨绮?”安娜问道。 还在小丑服里的人没有回答。 “呵呵,害怕了吗?”凯瑟琳嘲讽道。“是普通人还是神眷者,试一试就知道。” 冰蛇张开毒牙。 “凯瑟琳!”罗伯特不赞同地喊道。驭风的男人倒是在一旁看好戏。 玩偶灵巧地向后跳跃,这一举动已表明里面的人是神眷者!而与泽莱斯一同的神眷者,还能有谁? 这下他们无所顾忌。 克里韦利直接化成了卷风飞一样地追去。 泽莱斯看了他们一眼,也头也不回地往山顶奔跑。 “追!”安娜下令道。 他们当然看出泽莱斯的诱饵战术,可对方明来的挑衅,不论从自尊角度还是任务角度都无法置之不理。若是能挑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正中下怀。 海浪拍岸,发出阵阵不详之声。 玩偶停了下来。风也停了下来。 “可真是能跑啊。”克里韦利说道,“资料上说你有瞬移能力,为什么不用出来?让我看看,是你瞬移快,还是风更快。” 玩偶渐渐被撕开,不,是融化?总之,它上面的布料像是被什么吞吃掉似的,既没有落到海滩上,也没有被风吹走。而是没有了。 从中露出来的人影也让克里韦利大吃一惊,因为资料里萨绮明明是个女人。“男人?” “你不是萨绮?” 也不可能是弗里德,因为弗里德是真正的普通人。那么……突然出现于眼前的男人究竟是…… “不管你是谁,在听了刚才的话后还选择与我对峙,就是反叛的意思吧。”克里韦利扬起钢爪,“等我拿下你,再慢慢逼问。” 风声与海浪的声音融为一体,融合的并不止声音,还有风与海水。凶猛的海浪简直如虎添翼,它们在海上翻腾,恰似海兽利维坦。 利维坦张开獠牙,向猎物扑噬而去。它身体上闪烁的鳞片正是克里韦利的利爪。他的身体并不是消失了,而是速度太快,肉眼看不见。 猎物能看见的,只是金属爪遗留下来的数秒之前的光辉而已。 四十六.作战(二) 海兽吸吞海水,越来越大。它的双目紧紧盯着猎物,人类的身躯与其相比是多么渺小。 男人与海滩贴在一处,若是没了这安身之地,他将被拖入海水。可在巨大的风浪下,人类的安身之所正不断被侵蚀。海水打到他的脚下,那是利维坦的胡须。 “现在投降还来得及。”藏在海兽里的克里韦利发话。 他是渴望着看到敌人臣服的吧。有人屈服于自己的力量下,是多么美妙的感觉。 同伴还没有来,克里韦利却已没了耐心。海兽的獠牙倒腾下海水,天上的白日也被海雾遮掩。在那旋转的漩涡间,似有两只锐目。 它攻下了! 巨型海兽一跃而起,遮天蔽日。它离开海面,卷着海水袭向岸上。无处不在的狂风将一切送入海兽口中。沙石、泥土、植被、生存于海滩上的动物、植物、人类—— 若是渔夫在此地,他定会高兴地跺起脚来,有多少珍惜鱼类被卷至岸上。若是渔夫在此地,他也定会恐惧地向神明祈祷。神啊,请保佑他在此等风浪中存活下去。 然而,在风暴中心的克里韦利却是不那么想了。 因为在如此的强风中,男人还是屹立不动。 他就像万年老树,将根紧紧扎入地底。不管他的能力是什么,仅凭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度便足以让克里韦利高看他一眼。 而他又是谁呢? 新生的神眷者是不可能有如此丰富的战斗经验。 海兽的头开始摆动,其余人赶到时,便只能看见巨型海兽吞掉瘦弱的男人。风的神眷者发出自己的一击。 即使是泽莱斯,也不免为被吞下的男人担心。 “你还有空关心其他人吗?”冷艳的女人一抬手,数只冰蛇凭空而起。 电光切断了它们的头颅,然而没有用。断开的头颅与断开的身躯依旧锲而不舍地追逐目标。于是泽莱斯只能翻过身体,躲过它们的攻击。 如此攻击又重复了多次,其实冰蛇的攻击力并没有多少,被它上十口,可能才与被纸划开的伤口相对。然而泽莱斯仍是不停闪躲。 这些冰蛇看似弱小,身上却是带着凯瑟琳的寒气。寒气缠绕上身,不仅会降低身体反应速度,还会入侵至里面。人在低温下是难以存活的,为避免自己变成冰雕,泽莱斯是不会让它们咬上一口。 凯瑟琳傲然一笑,她一手持弓,一手持箭。弓与箭都是由冰构成。在快速移动之下,凯瑟琳射出了第一只箭。 是仓促之下射出的吗?箭的威力与速度都不够。 泽莱斯轻易地躲开,却发现对方的目标本就不是自己。 冰蓝的长箭直直插入海兽表层。它开始结冰,连带着被它吞下的人也被冰封在里面。 “凯因斯!”泽莱斯担忧地出声。 “原来你还有一个同伴。”他们一起跃至海滩上。凯瑟琳站直身体,半分讽刺道,“就是不知道他实力够不够得上。” 小旋风落至她身旁,不满道,“凯瑟琳!你是想把我给一起冻了吗?” 凯瑟琳没有将他的抱怨放在心上,而是说道,“凭你的速度,是不可能躲不开的。” 安娜与罗伯特也到了他们身后。浑身发光的骑士不会离她太远。 小女孩双目闪耀着光辉,那光辉沿着轨迹,注入进凯瑟琳的身体。 她的弓箭闪烁着冰蓝的光辉,也散发出惊人的寒气。克里韦利不满地哼了一声,直接化身为风,卷起小旋风做掩护。不,不止是掩护。在狂风的加持下,凯瑟琳的箭会更快、更迅速! 冰箭几乎与风一同抵达。远远看去,便是风里藏了一只毒蛇。 想逃是没用的,因为有风。风会阻拦泽莱斯的脚步,也会改变箭的方向。所以泽莱斯选择以攻代守。 数道雷电自他身上发出,射向四面八方。他无法判断箭的位置,也无法风的位置。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无差别地区性攻击。 以自身为中心,向发射雷电。随后这些雷电又会蓦然收紧,回到体内。宛如猎人撒下的渔网。泽莱斯经过训练,对电网收缩的时间与范围都有了较大提升。 他将此技命名为收缩术。 果然,风被挡在了外面。风是不怕雷电的,人却会。 克里韦利直接放弃攻击,回到原位。而蕴含着至寒之气的长箭则与电网直接撞上。 如果只是凯瑟琳的弓箭,那这招会毫无疑问地被挡下来。可这并非仅仅是凯瑟琳的弓箭。 它是经过了安娜增幅的锐利之矛。 电网已开始收缩,冰箭势头却分毫不减。从中溢散出的雾气更是成为箭的天然屏障。克里韦利已经做好又一次攻击的准备。 增幅之光落在他身上,没人看见他是怎么消失的,也没人看见他在何处。他像隐藏在暗中的毒蝎,一不留神就会让你暴毙当场。 泽莱斯已召出了雷鸣枪,若收缩完成,他便只能靠雷鸣枪挡下。 然而,若是将精力放在冰箭上,无处不在的风又怎么办? 有人替他解决了这个麻烦。 红光天降,那只是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一小道光,比起滔天的骇浪与长箭,它显得是多么弱小。 可就是这弱小的东西,挡在泽莱斯身前,巍然不动。 凯瑟琳微微皱眉。 那是……一把刀。 浑身散发着不详之气的刀。 它还没有被拔出来,是保持着被刀鞘封印的状态。 可一把刀怎么可能…… 安娜作出了判断。“那把刀是神器。” 被神眷顾的人是神眷者,被神眷顾的器皿是神器。 拥有神器的人并不多,在场的几人都没有。他们大都是用自己的能力制造武器,比如泽莱斯的雷鸣枪和凯瑟琳的弓箭。而造不出来的像克里韦利和罗伯特,便只能请人打造武器。但人为制造的武器是极易损坏的。 而现在,安娜长老竟然告诉他们,那把刀是神器?! 它肯定是神器,只有神器才能挡下富含神力的弓箭,也只有神器才能飞在半空。 可……它万万不该在这里! 克里韦利顿觉不妙,他与同伴们都看向海兽的位置。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没有水、没有冰、没有风。 那里什么都没有。 而就在他们分神的一刹那,红光骤至。 四十七.作战(三) 目标是安娜。 作为阵容的核心,又作为自保能力最差的辅助人士,安娜会现身于凡赛尔本就是件稀奇古怪的事。 同样是增幅,增幅凯瑟琳等人与增幅贝篱、雪曼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根本发挥不出安娜的作用。哪怕作为星轮的替代品,去帮助希瓦占卜,也比亲身战斗要有用得多。 可雪曼还是派她出来了。 “安娜大人!”罗伯特直接挡在攻击路径上,全身白光亮起。他先是妄图用剑抵挡,可剑一触碰到红光便顷刻间消失。发现此幕的罗伯特也不敢用肉身去接,而是调动力量形成一道能量壁。 红光与能量壁发生剧烈冲击,罗伯特一把抱住安娜,往边上闪躲。他看见了发动攻击的人,不详的血红之气从对方身体源源不断地溢出。 凯因斯。这是泽莱斯刚刚喊出的名字。 只见凯因斯脚步不停,以破碎的能量壁为垫脚石在半空转体。同时他右手一招,作为神器的刀便飞至其手中。 多年来的战斗经验让罗伯特下意识打出两面能量壁。果然,有神器的加持,对方的攻击更为迅猛、更为锐利。之前还能挡下一击的能量壁在顷刻间破碎,有其作为缓冲,第二面墙才挡了下来。 一阵破风之声,冰箭骤至。凯因斯回手用刀鞘挡下。至寒的冻气顺着冲突爬上手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挡下一击之后,凯因斯动作不停,原地转过90°,扔出刀鞘。飞至半空的刀鞘与什么东西相撞,发出宛如金属碰撞的响声。随后他又转体,换右手握刀。 化身为风的克里韦利心感不妙,顿时后撤。而血红的刀光已准确无误地把握住他的位置,每换一次位,刀光也跟着移动。每一道刀光打在海滩上、山石间都开出一条刀口,似是恶魔于其上留下的爪印。 “这种战斗方式……”安娜被罗伯特抱在怀里,讶然道。 “你跟贝篱大人是什么关系?” 克里韦利听到了,也惊讶地问,“贝篱大人?” “小心!” 金色的骑士放下安娜,跑到克里韦利身前。时间紧促,他无法再施展能量壁,因此,罗伯特是靠自己双臂挡下的。在那瞬间,他感到有一部分的皮肤、肉块、血管离开了自己身体。若非有增幅,那么此刻他失去的便不是双臂的一部分,而是整条前臂。 多么可怕的破坏力。 光的力量在体内流转,为其驱散邪恶的力量。罗伯特手臂上的伤口正逐渐愈合。 可战斗是不会等他恢复的。凯因斯又一次袭来,克里韦利抓着罗伯特以极快速度离开。 “不要用肉身碰,他的力量很诡异。”罗伯特提醒道。 其实不用他提醒,克里韦利也发现对方能力破坏力之强。陪伴自己多年的铁爪曾遭受过许多神眷者的攻击,却都没有受到太大损伤。而现在,它却没有了。 不是碎、也不是毁坏,就是没有了。克里韦利的右手背上只余下一半。 凯瑟琳也意识到,本次任务没有她想象得轻松。她周身骤冷,冰逐渐冻结了海水,并且往战场中心靠拢。这些寒气与冰面会干扰敌人对地形的判断。当然,己方人也会受影响。 可这也是他们小组编制的理由。 在凯瑟琳凝塑冰墙之时,罗伯特便已爆发出强光。这光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又经过冰面反射,将整个战场打造成双目不能视的炼狱。若是有人反应不及,定然是会失明的。 而克里韦利与安娜则早已闭上眼,他们的能力都无须通过眼睛发动。克里韦利依照风的动向与气味,立刻判断出敌人的位置。 他看不见对方是什么姿势,不过不影响。狂风大作,这是比之前还要强大的风暴。经由安娜的增幅,克里韦利的风暴龙卷已有了罡风之势。它们撕扯下四处飞溅的冰面,又将其抛上天空。可怜的猎物还没回归土地,便被撕得粉碎。 克里韦利动了杀心! 若之前的阵仗只是用来吓吓人的,那么在高压之下,他们吵根本不会再保留。认为自己比对方强而手下留情什么的,对眼前的敌人可不适用。 他们成功了吗? 从风反馈而来的信息看,克里韦利确信罡风打在了他身上。以防万一,他又多发出了几道罡风。 罡风、确确实实、是、命中了…… 但…… 死亡的感觉是何等接近,克里韦利反射性往旁一躲。可他还是慢了,锐利的、不详的、邪恶的红光切下他的左臂。就连痛楚的到来都要慢一步。 血洒在洁白的冰面上,伴随着断臂砸落于地的声音。 或许,还有男人跌倒的声音。 “都停手!” 刀尖停留在克里韦利鼻前。鲜血从被刀势划开的伤口里流出,流到主人的嘴中。克里韦利木讷地舔了一口,那苦涩如铁锈般的味道才让他反应过来自己还是活着的。 笑容已不可能出现在他脸上。自信也是。 不会有人被打得快死了,还能觉得自己比对方强吧? 刚刚的、攻击……也……过于……强力。 泽莱斯用雷鸣枪抵在安娜的脖前。弱小的女孩已被他整个禁锢起来。 刚刚的战斗太过激烈,以至于他们都忽视了泽莱斯的存在。 “如果你们还想她活命的话,就停手。”这是泽莱斯一开始设想的措辞。可现在,他的举动反倒是救了他的敌人也说不定。 他知道凯因斯很强,可没想到他这么强。凯因斯身上不是没有伤口,罡风还是对他造成了伤害,让他身上多了许多细细小小的口子。凯因斯神宛如浸了血。可那些伤跟克里韦利的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泽莱斯迅速换了一个说法,“投降吧,那样还能保留完好无损的身体。” “投降?”凯瑟琳却不领情,她双目闪烁着光辉,想再度发动攻击。 “等等。凯瑟琳。”罗伯特拦下了她。 “你在做什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是我们输了。” 罗伯特走往克里韦利的身边,他右手捂住左臂的断口,不断喘着虚气。 虽然罗伯特已往他身体里注入了些光明之力,可毕竟不是治愈,恢复效果杯水车薪。 “我们投降。”他说。 “罗伯特!你!” 凯瑟琳刚说出口的斥问被安娜打断。 “嗯。我们投降。” 四十八.复仇 萨绮的别墅很大,大到多住四个人也绰绰有余。 不过弗里德可没这么好心,把敌人奉作上宾,尤其是当他看见凯瑟琳后。 那些被封印的悔恨、愤怒、悲一瞬间涌上心头,他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这是他几年来梦寐以求的事。而如果,此时弗里德手里还有一根针或是一把剑,那他定然也会毫不犹豫地用它刺入女人的脸,再挖出她的脑髓。 本就僵着脸色的凯瑟琳直接转身躲了过去,她不仅闪避了弗里德的攻击,还想将自己战败的怒火发泄在对方身上。即使她的力量已被封印,经过神力强化的身体还是拥有远超普通人的体质。 可她回击的手被拦了下来。泽莱斯说道,“对不起,现在弗里德才是我的同伴。” “跟普通人成为同伴,你还真是堕落啊。”凯瑟琳不甘地回嘴道。 “被普通人俘虏的神眷者更堕落。”泽莱斯很清楚什么样的话会给这傲慢的女人最大的伤害。 另一边,弗里德已冲了过来。他一把将凯瑟琳推倒在地,以手握拳,在拳头可以打的到的地方留下印记。一拳、两拳、三拳……还算美艳的脸、美艳的身体被打出一块块淤青。雪白的皮肤下已是大片大片的青紫,大概是内出血了。正常人在这种攻击下,都会死亡吧。可凯瑟琳没有,她还活得好好的。神眷者的体质给予她超乎常人的生命力与恢复力,也因此延长了酷刑的时间。 而每当凯瑟琳忍不住想反击,都会被泽莱斯给按下来。 此可谓货真价实的刑罚。 萨绮被发狂的弗里德给吓住了。 罗伯特则看不下去,开口道,“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仇怨……但……” “既然不知道,保持沉默不好吗?”泽莱斯反问。 “他是你的同伴。凯瑟琳也是我的同伴。” “所以你另一个同伴的命就不管了吗?” 泽莱斯看向克里韦利说道。 其实断掉一臂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可罗伯特却从泽莱斯的话里听出了他的维护之意。他在维护那个普通人,没有神眷者的庇护,区区一个普通人是无法将凯瑟琳按在地上暴揍的。 罗伯特知道自己没办法救凯瑟琳了,只得退而求其次,问道,“我能借点绷带吗?” “萨绮,你带他们去包扎一下伤口。” 眼见自己留在现场也很是尴尬,萨绮便点点头,同意了。“凯因斯,也一起来吧?” 凯因斯虽然稳稳地站着,可他一身血也太吓人了。萨绮不免怀疑他是不是受了重伤。 凯因斯摇头。他也没跟其余人多说什么,直接上了楼。 安娜见状,也几个快步跟上去,被凯因斯刀鞘抵在脖前。可她却是胆大的,这种情况下还要问道,“你跟贝篱大人是什么关系?” 凯因斯的回答是把她敲晕。 萨绮无奈地将小女孩放在一边的椅上,现在情况有些混乱,等弗里德清醒过来后才能安排这些俘虏去向。 接下来,大厅里就剩三人了。 泽莱斯其实也很想走,他意识到凯瑟琳或许就是弗里德想找的仇人。报仇的一幕在泽莱斯看来是非常悲剧性的,即使报了仇,也只剩下茫然而徘徊于现世的灵魂。他讨厌看复仇剧。 可他又不能走,自己一旦离开,凯瑟琳定会毫不犹豫地出手。那时弗里德就危险了。 弗里德还在报复着,拳头被他打出了血痕。手打累了,就用脚。脚累了,就去找工具。什么都好,只要是能造成伤害的物品,它可以是小刀、可以是绳子、可以是桌灯、可以是书本、可以是桌椅、可以是毛毯…… 四处搜寻这些物品的弗里德、使用着这些物品的弗里德,宛如一个恶鬼。 凯瑟琳撑不住了,她不会死去,可她却能感觉到痛楚。 “你——” 从她嘴里,断断续续地冒出一些轻微的言语。 很轻,可弗里德听到了。 “什么?” “你——真是个——废物!” 作为弱势的一方,凯瑟琳是用怎样的心态说出挑衅之语呢?她是想刺激弗里德,让他给个痛快吗?还是说,即使身处泥沼,她的傲慢也分毫不减呢? 弗里德被这句话激怒了。但他本就在盛怒状态,再添些干柴也不过是让火焰烧得更久。 他一把掐住凯瑟琳的喉咙,大声质问,“你说什么?” 被掐住喉咙的女人不甘示弱,“我说!你就是一个废物!” “以前靠艾斯蒂娜!” “现在靠泽莱斯!”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就什么也完不成!废物!垃圾!活在世上也只是浪费资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啊,即使是现在,你也杀不死我!没有泽莱斯帮忙!你就算把我眼睛挖了!把我心脏砸烂!我也死不了!更何况你根本砸不碎我的心脏!弗里德!你就是个废物!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几乎没有完好的脸上,露出了满怀恶意的笑。 弗里德呆愣在原地,而泽莱斯则给了凯瑟琳一道电光。这一击让她脸上展露的痛苦是远比之前都要夸张的表情。可能是她故意做出的,可她就是想让弗里德看一看,对方费尽全力的攻击远不如神眷者的普通一击。 她就是要让弗里德看一看!二者间的差距。 “我真是不懂你,现在这种时候激怒我们有什么好处?”泽莱斯问。 凯瑟琳咳嗽几声,终于可以从地上爬起来,也反问,“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与普通人为伍。阿尔贝托有什么不好?或许现在我们没有自由,可当我们掌握世界,对于普通人的限制就没有了。我们受到的拘束,不都是因为要保护这些废物么?你看看阿尔贝托的自由区,多么美好啊。” “我们的拘束,都是普通人引起的。你不去杀这些人,却反而对付自己的同伴。我才是……要笑到打翻红茶了呢。” 说话间,凯瑟琳身上的伤口也在愈合。这种皮肉伤,根本连绷带都不需要。 “艾斯蒂娜也是一样。” 从她口中说出的名字令弗里德身体一颤。 四十九.背叛的原因 凯瑟琳提起弗里德最爱的女人。 “她就是一个蠢货。” “突然说自己爱上了一个普通人。如果仅此而已便罢了,她却要为了这个普通人背叛我们。” “恋爱,哪里都可以谈。恋爱,随时可以谈。等到我们完成计划,她开口请求留下一个普通人,雪曼大人不可能不同意。然而她却偏偏选了最差的一步。你说她蠢不蠢?” 说到此,凯瑟琳也略带嘲讽地笑了几声。 “她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好好的路不走。” “蠢,蠢透了。”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选呢?凯瑟琳百思不得其解。 恋爱,不是阿尔贝托禁止的事。与普通人恋爱,也不是阿尔贝托禁止的事。而背叛是。 所以艾斯蒂娜明明可以让弗里德发现自己身份,将他带回阿尔贝托。这样,他们想谈多久恋爱就可以多久。可她偏偏拒绝了。 “那样的话,弗里德就太可怜了。” “我的爱人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 “他与我是平等的。我不应该只顾着自己幸福,而去忽视他的幸福。” 听到这些话时,凯瑟琳忍不住问,“如果他足够爱你,他就会优先考虑你的幸福。” 然后艾斯蒂娜笑了,“诶。所以我也一样。恋爱啊,谁更自私一点、谁更坚持一点就赢了。我比弗里德要更自私,所以我不会同意将他带回阿尔贝托。” “那我去。”凯瑟琳说道。 可她没有机会抓回艾斯蒂娜的爱人,因为第二天,贵为长老的少女就带着星轮一起离开了阿尔贝托。 凯瑟琳很嫉妒艾斯蒂娜。 她们是同一年加入的阿尔贝托,艾斯蒂娜因为预知能力被选为长老,而她则是极其普通的成员。 自己年纪明明比她大,可为人处世却总是矮了她一头。大家对艾斯蒂娜赞不绝口,对自己却是剖有微词。 自己的家世、能力、眼界、气质、头脑都远不如对方。 凯瑟琳很清楚,所以她一直想着总有一天会超过那个女人。 她的梦想实现了,她超过了艾斯蒂娜。 她亲手杀了她。 “是你害死她的。”凯瑟琳说道,“如果你是足以优秀到让雪曼大人高看的地步,艾斯蒂娜就不会死。如果你无能到艾斯蒂娜看不上的地步,她也不会死。可你都没有。就像一盆温水,如果热一点、如果凉一点,青蛙都不会死。” “全部……都是你的错。” 弗里德还没说话,泽莱斯却听不下去了。 “无稽之谈。渴望作为普通人生活有什么错?” “狮子想活成猫,兔想融入狐群,本就是一种错误。” “可我们都是人。” “同样是人,有穷人富人,有贵族平民,有健康者和残疾者。就算同类,也会被划分成不同种族。居住在凡赛尔与居住在安都的人天生就是不一样的。更何况……”凯瑟琳撕开衣袖,指着上面逐渐愈合的伤痕对着泽莱斯说道。 “他能做到吗?做不到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从雪曼大人的禁律里活下来,可我却知道你能活下来多亏了神眷者。是你的体质使你活了下来。普通人连我们随手的一道攻击都撑不下!” “所以雪曼大人给我们下了禁律,因为他要保护这些普通人。你觉得雪曼大人是仁爱吗?呵。在我看来,他是在圈养一群随时待宰羊羔。我们是他手底下的员工,他害怕我们偷吃,才给我们制定一系列的规则。” 泽莱斯则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他很少显露出这种脸色。可凯瑟琳毫不掩饰的卑劣令他作呕。 她说的情况确实存在,可存在不代表就是正确的。 “你有没有想过,艾斯蒂娜真正背叛的理由并不是爱情,而是她无法认同你们的规则。” 艾斯蒂娜既然可以背叛自己家族,加入阿尔贝托,当然也可以背叛阿尔贝托,加入其他阵营。 不,说背叛是不恰当的。 若从一开始便不认可家族、不认可阿尔贝托,那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那么……应该称之为间、谍吗? 她带走了星轮,让定时炸弹永远悬挂在阿尔贝托的上方。由此产生的连锁反应则是,阿尔贝托的扩张停止了。如今二者间的僵局,可以说艾斯蒂娜是个功臣。 “艾斯蒂娜厌恶阿尔贝托的规则,也厌恶雪曼的傲慢。所以她来到凡赛尔,企图用自己的死播下一颗种子。而事实上,她也做到了。没有艾斯蒂娜,弗里德就不可能接触神眷者。不可能遇到萨绮、凯因斯和我。而没有这些相遇,你们也不可能成为阶下囚。” 泽莱斯总结道,“全都是命运的连锁。作为预知能力的拥有者,她或许早就看到这一幕也说不定。” “不可能!”凯瑟琳嘴硬道。 她也清楚自己是在嘴硬。因为,艾斯蒂娜一直就是一个目光长远的女人。是天赋吗?还是看到了未来呢?她做事总会比别人快上几步。 “怎么不可能!”弗里德喊道。 “艾斯蒂娜她跟我说,想找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经营这家咖啡厅。” “但她在乎的不是咖啡厅,不是每天赚多少钱。而是创造一个大家一起努力、互相分享,没有竞争的世界。这样的她,厌恶你们所推崇的世界是理所当然的吧?!” 凯瑟琳只听完,只是轻轻地笑了几声。 “现在我们不会杀你。”弗里德说道,“可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凯瑟琳不会明白弗里德话中的含义,在她看来,没有其他眷者的帮助,作为普通人的弗里德是无论如何也杀不死她的吧。 她也不会明白,弗里德的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决心与理想。 普通人是被圈养的羊羔?神眷者是饲养羊羔的农场主? 这是多么、多么、多么傲慢的想法。 弗里德深吸一口气,对泽莱斯说道,“我已经冷静下来了。你是怎么封住他们力量的?” “将封神环分成几个部分,然后补全上面的神印就可以。”泽莱斯回答。 “神印并不难画,问题在于绘制所需的神水。我想,他们来到凡赛尔,身上应该会带有神水才是。果不其然。” 但切成几小块的封神环无法套在手腕上,只能作为饰品佩戴。所以,只有在敌人投降时才能起作用。为表诚意,安娜让手下各自在身体里挖出放置封神环的伤口,将它们放了进去。 五十.谈判 但这也不是完美无缺,想拿下再挖出来就是了。便是完整的封神环,也有砍下双臂的解法。 只是,一般阿尔贝托会将其作为小惩使用。没有人愿意付出这种代价。 所以,将封神环的碎片封入体内,是安娜等人表明态度的方式,并不具有多少强制力。 弗里德平复心绪,坐回椅上。“我和萨绮拦下了好奇的人。不过,人数太多了。” 如果是暴雨天还好,晴空之下海边发生的动静怎么也会引来一些好奇人士。弗里德和萨绮的任务便是防止他们被卷入。 但前来的人数也太多了些。 “想必不久之后,凡赛尔就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流言。” 被公爵吸引而来的游客、不请自来的神眷者,让凡赛尔成为随时会引爆的火药堆。 “他们怎么处置?”泽莱斯问道。 “谁知道。我要好好想一想。这个小女孩也是神眷者吗?” “她是安娜长老。” “长老啊——”弗里德随意感叹一声,尝试性问道,“你们一共派了多少人?有什么目的?” 凯瑟琳以看傻子的目光看他,仿佛在说“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意料之中。投降与背叛之间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就算他们说了,弗里德也会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他们身上还有神水吗?” 泽莱斯拿出装有神水的瓶子给弗里德,“不保证有被藏起来的。” 这些神水倒是可以拿去跟黎麦尔交易。 “我出去一趟。”弗里德说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在这个时间点出门? 泽莱斯有些奇怪,可他还是点点头。 弗里德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梅塔梅尔。 仿佛有所料,属于梅塔梅尔的管家早已等候在斯特福府前。明明是别人的府邸,反倒他们更像主人。 弗里德被领进梅塔梅尔的庭院,一路上管家都没有开口。这段将近二十分钟的路途让弗里德的心忽上忽下。时而忐忑、时而平静。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时代发展到现在,轿车逐渐成为代步工具。相较之下,古老传统的马车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因为贵族们习惯在马车外沿刻上家纹,以显示自己家族实力。而这一辆,车上的家纹却是弗里德曾经见过的。 艾露莎夫人的纹章。 弗里德最近被各种事情砸得抬不起头,如果不是突然见到了纹章,他恐怕早就将这位萨绮的家庭教师给抛在脑后。 说起来,她好像跟斯特福家关系匪浅。威兰德的家庭教师也是她。 弗里德没有时间多想,因为他将面对一个更麻烦的对手。 他闻到了玫瑰的香味,安都的贵族们都很喜欢玫瑰,可从他们身上,弗里德却闻不到如此浓郁的玫瑰花香。 所以弗里德猜测,梅塔梅尔的能力或许与玫瑰有关。 梅塔梅尔已在庭院里等着。他旁边还放着作画用的工具,是用来展览的画吗? “打扰您了,梅塔梅尔大人。”弗里德先行问候。 “不用在意。我想你今天有很大几率来找我。”梅塔梅尔回答。“请坐。” 他口中的“很大几率”大约是百分之百,因为弗里德已看到桌上摆放的两个茶杯。 在梅塔梅尔面前,任何的寒暄似乎都是废话。因此,弗里德单刀直入,“我们与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交战了。” “是在海边吗?动静不小。” “是的。我们还抓到了他们的长老安娜以及随行人员凯瑟琳。请问该怎么处置?” “一切交由陛下处理。” “如果交给陛下,凯因斯的存在就会暴露。”弗里德说道。“很不幸,我虽然为他做了伪装,可在战斗中身份还是暴露了。当时参战的人都知道我们还拥有一位神眷者。” 弗里德小心翼翼试探着,“我想凯因斯一直不想自己的存在让其他人察觉。不论是阿尔贝托还是王宫。” 梅塔梅尔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所以你的意见是?” 弗里德心中忐忑,吐出准备许久的言辞,“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梅塔梅尔大人,陛下是否将神水或者伪神水交给了您。他……是否打算放弃凡赛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梅塔梅尔含笑反问,他这副态度倒是让弗里德稍稍放下心。因为这表明梅塔梅尔有谈判的意思。他与国王、与阿尔贝托似乎都不是一条心。那么,此时便是将他拉拢过来的最好机会。 “实不相瞒,我从各个地方收集到有关您的情报。”说到此,弗里德还特地看了眼梅塔梅尔的脸色。见他没有在意,便继续往下说道,“我有一些猜测。您跟凯因斯都曾为阿尔贝托的一员,并且与艾斯蒂娜熟识。后来凯因斯叛逃,您则作为间谍侍奉国王陛下。这也是您一直对我手下留情的原因。您、凯因斯、艾斯蒂娜交好。” 梅塔梅尔轻笑出声,“不,你错了。” “请指教。” “我与艾斯蒂娜仅仅是聊过几次的关系。” “那您为什么……”说实话,这位梅塔梅尔大人实在太照顾自己了,对方亲和到弗里德感到奇怪的地步。 “因为我也很好奇,一个普通人能否靠自己战胜一名神眷者。”梅塔梅尔起身,缓缓踱步道。 “陛下与雪曼大人都认为,只有掌握更多的神眷者才能成为帝国的霸主。所以他们给我下达了同样的命令,研究伪神水,制造大量的神眷者。” 梅塔梅尔的一番话可谓摊牌了他将弗里德的猜测确认为事实。 “发生于各地的伪神水事件……” “是我做的。”梅塔梅尔痛快地承认。“并且,下一个地点就在凡赛尔。” 弗里德说不话来,或许因为他的愤怒在之前已经燃尽了,又或许是因为他已深知贵族的品行。即使是看似温和的梅塔梅尔,也从不心慈手软。 “普通人的命……就那么的……卑微吗?” 弗里德问出口时,已经想好会得到哪些回答。可梅塔梅尔的回答还是出乎他意料。 “不。他们的牺牲很有价值。” 五十一.谈判失败 “是成为你们谈判的价值吗?” 弗里德的语气已有些尖锐。这些被当做牺牲品的人或许有数不清的毛病,可这些都不是被他人掌控命运的理由。 梅塔梅尔轻轻笑着,“弗里德先生,有关神眷者其实还有一个传说。不过相较于另一个版本,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禁忌。” “传说,神统御着整个世界,它为世界制定了许许多多的规则。它将万物都当做劣等生物。终于,被它统治的智慧生物无法容忍自己拥有一个主人,于是他们联和起来,杀死了神明。他们分走了神的身体,晚宴上无法舔舐干净的血液便遗留下来。那里面还留存着神的意志。融合了神之意志的血液融入河水。而这,就是神水的来源。” 梅塔梅尔继续说道,“融入神水的人,也将融入神的意志。他们将作为神复仇与复生的人柱,继续完成神所布下的使命。神怨恨背叛自己的叛徒,也回味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其意志也被神眷者完美地传承了。” “不知这个故事是否能给你一些启发呢?弗里德先生。” 弗里德思索后回答,“启发有很多,可从神的角度与反抗的生物看到的启发却未必是同一个。” “不是所有人都会经过深思熟虑后才选择,很多时候,他们是不得不做。” “您所谓的牺牲便是点燃原上的野草吗?为了烧一把火,烧死多少野草都是值得的?” 像弗里德这样坚守道义的人属实难得,他们会为了别人的性命、别人的生活鼓起勇气,爆发出百分之三百的力量。 梅塔梅尔欣赏这类人,所以他对弗里德格外有耐心,耐心到还会给他提醒。 “点燃野草的不是我,不是你,不是国王陛下,也不是阿尔贝托。” “那是什么?” “时代、社会、历史、发展。” “长久下来的积怨不是一个人造成的,长久下来的傲慢也并非一日搭建的楼阁。现在的情况,每个人都有责任。便是你眼中无辜的婴幼儿也有,他们的父母为了将其养大,不得不接受厂主不公的工作。他们会为了生活而向贵族们低头。很可怜、可悲惨、也很讽刺。因为正是他们的让步使得贵族们越来越高尚,越来越富有。也使得他们自己越来越贫穷。并且这种循环会不断往复。” “然后当被压榨的穷人们连活都成为奢望时,他们的生活本能才会压制住妥协,一瞬间爆发出来。这就是革命。” “社会与革命,都是时代的必然趋势。谁都没有资格评判挣扎在时代潮流里的人是对是错。百年前的远征军是当时帝国的英雄,百年后却极有可能成为分化人类的罪魁祸首。那些索伦森人就是最好的例证。” 梅塔梅尔洋洋洒洒说了大篇演讲,便是在表达自己的选择。他清楚弗里德的来意,弗里德希望自己站在他那一边。弗里德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拒绝。 因为弗里德的立场便是认为将平民作为他们博弈的做法是错误的。而梅塔梅尔却回答,时代的选择没有对错。 “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么?”弗里德依然不放弃。“我们可以用阿尔贝托的人与他们谈判,我们可以去找诸神黄昏……” 梅塔梅尔却很坚定,“你的方法都是空中楼阁。太理想、也太温柔。这样的方法是没有可能被国王陛下接受的。阿尔贝托也不可能。” “时间还有很多,我们可以在想一想……” “一个小时后,我还需参加一场晚宴。弗里德先生,我们的下午茶到此为止如何?” 弗里德还想说些什么,梅塔梅尔却已有了结束的心思。 对方的态度明明白白。如果是其他人,弗里德就会将其当做假想敌处理了。可他偏偏是梅塔梅尔,似乎与凯因斯关系匪浅的梅塔梅尔。 至今为止,凡赛尔之夜为什么敢与阿尔贝托对抗,又为什么能成功抓到他们的长老,便是因为凯因斯的力量。他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总是能在困境里劈开一片天来。 可如果敌人是梅塔梅尔,凯因斯会出手吗? 没了凯因斯,他们能做到的事微乎其微。 弗里德咬咬牙,做出最后的努力,“凯因斯帮我们捉住了阿尔贝托的人,我想这已经足够表明他的立场。梅塔梅尔大人,您是想与他为敌吗?他是一个异常强大的男人。” 这近乎于嘴硬的威胁对梅塔梅尔几乎不起作用。“我很清楚凯因斯的强大,不论是肉体,还是心。那家伙都可谓屹立于顶峰的男人。用他威胁我,便是你弗里德自身的局限。凯因斯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他可是有一颗比我还要冷漠数倍的心啊。” 管家无声地出现在庭院,梅塔梅尔该准备参加晚宴了。 “另外,弗里德先生似乎忘了一件事。你孤身一人与我交涉,是顾虑到凯因斯,你不想让同伴过多干涉他的领地。与此同时,你又无法准确判断凯因斯对我的态度,你害怕他会因我倒戈,与你决裂。所以,你才想通过将我拉入同一阵营。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两全其美的事。我说得对与不对?” “但这就是你身为普通人的所犯下的第二个错误。你忘了,我也是一名神眷者。” 弗里德的眼神忽然放空。一点征兆也没有,也没有给他反抗的间隙。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思想吗?对于梅塔梅尔来说完全不是。因为普通人的思想是如此容易操控。 弗里德就木讷地、如同木偶一般地被送出斯特福家。 “凯因都没有提醒你防备我的能力,所以才说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啊……” 梅塔梅尔感叹后,又让人搬来画板,开始新一轮作画。 弗里德一回到凡赛尔之夜,便收到萨绮的迎接。“泽莱斯说你出去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是啊。有个好消息。”弗里德笑道。 “梅塔梅尔大人同意与我们合作了。” 五十二.善后 说完,弗里德扫了眼大厅。凯瑟琳留下的血液已经被清洗干净,只有房间里遗留的血腥味还提醒着之前发生的事情。 “他们呢?” “被安排在客房的最后一间。旁边是凯因斯的房间。”泽莱斯回答。 他又问,“刚刚你说梅塔梅尔大人答应合作?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梅塔梅尔大人说,有这些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他可以请求国王陛下改变主意。这样至少凡赛尔不会沦为伪神水的试验场。” “伪神水的试验场……那么……” 说到伪神水,弗里德严肃地说道,“没错,他们都想用伪神水制造神眷者军队。” 泽莱斯细细思索,“国王陛下还好说,阿尔贝托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不是有神水吗?” “不知道。”弗里德瘫回沙发,大力地深呼吸。 “总之,我们总算可以休息一段时间。等画展结束,我们就将抓来的俘虏们交给梅塔梅尔大人就万事大吉。我们不会有事,凡赛尔也不会有事。完美。” 弗里德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总算恢复了曾经轻佻的口吻。“啊~啊~假期的空气多么清新。” “要真是能度假就太好了。最近加班到我浑身酸疼。”泽莱斯则一手撑头,说道。 他回到凡赛尔之后,几乎没怎么休息。一连串的战斗想必留下不少暗伤吧。弗里德对此也十分愧疚,明天就偷偷让塞蒙烤鱼好了。 “作为老板,你的长期假我批准了。反正看守的工作有凯因斯和我。” 泽莱斯一笑,“是只有凯因斯吧。不过,你给他安排工作,就不怕凯因斯叛逃吗?” “才不会。如果想放走他们,早在抓捕时就放了。抓回来再放出去有什么意义。而且……” 弗里德仰躺着,看天花板上精致的图案。以前,那里是描绘神与天使的图画。铁血政变后,神的创世说逐渐被淘汰。新贵族们更提倡人类的能力。所以,天使们的神国也被贵族们的纹章所替代。 陈旧腐朽的东西迟早会被新事物给取代。被冰裹住的心也迟早有一天遇见太阳。 弗里德突然感慨着。 “我相信他。” “那么……凯因斯的身份该如何解释。他们可都看见了。而且卢卡大人对我的能力再熟悉不过,他很清楚光凭我跟萨绮是不可能活捉到他们的。”泽莱斯提出一个犀利的问题。 “是啊。我先去问问凯因斯的意见。” 弗里德从沙发上起来,走上楼。正好萨绮从楼上下来。 弗里德打了声招呼,“萨绮,最近辛苦了。” 他一句话让萨绮莫名其妙,萨绮眨眨眼,问泽莱斯,“弗里德怎么了?” “他说事件暂时告一段落。” “咦?” 泽莱斯便将他们之前的对话一一与萨绮说了。 “所以……我们……” “恭喜,你又多了练习时间。还有,你的测试怎么样了?” 晴天霹雳。“啊!” 萨绮刚刚想起,自己似乎已经错过了测试。错过测试考试零分会被导师请去喝茶。而且……现在……她……可不是西里斯的大小姐…… 没有人帮她善后。 …… 凯因斯在沐浴。 冰冷的水顺着发丝、脸颊向下冲刷,也清洗着他身上的伤口。这些伤口是阿尔贝托三人的合击技造成的,都是些细长的口子。深度,可能足够插进一把刀吧。 萨绮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虽然,凯因斯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也不再流血。可他外表看上去实在太惨了些。毕竟伤成那样的可是神一般的凯因斯啊。 而这些凯因斯反倒不在意。这种程度的伤势也无需包扎。 比起那种琐事,他更想清洗掉讨厌的味道。 凯因斯的鼻子很灵敏,他总能闻到别人闻不到的味道。就像现在,已经泡了约有两个小时的他,鼻尖上还缭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若是有玫瑰花就好了,至少玫瑰的花香能掩盖他所厌恶的气味。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 “凯因斯,你在里面吗?” 是弗里德。 凯因斯顺手抽下毛毯裹起身体,给他开了门。 见他头发上也全是水,弗里德就知道自己打扰到对方。 “抱歉。” 凯因斯回以惯用的沉默。他让开位置,自己又拿了条毛巾擦头。 “我来是有两件事与你商量。”弗里德找好椅子,慢慢说道。 “第一件事,就是我刚从梅塔梅尔大人那里回来。” “你们谈了什么?” “梅塔梅尔大人承认了他在进行伪神水实验的事情,并且同意不在凡赛尔进行实验。” 凯因斯擦头的手逐渐停了下来。“第二件呢?” 看样子是不想多谈。弗里德识趣地接下话题,“第二件事与你有关。安娜他们已经看到了你的样子,怎么办?” “不用管。” 弗里德一愣,“我以为你不想暴露身份。” “曾经是。”凯因斯披上外套,扣紧最后一个纽扣。 “但等他们回安都,再隐藏也没有意义。” “有什么不同吗?” “或许。” 简直在玩猜谜。弗里德摸不着头脑。回安都前与回安都后,有什么区别?硬要凑,弗里德确实可以找上一堆。比如王宫的局势啊、他们与阿尔贝托的谈判啊、他们与西里斯家的合作啊……可这些又与凯因斯有什么关系? 弗里德摸了摸脑袋,他也明白凯因斯不说自己是问不出个什么。这些神眷者嘴是一个比一个难撬,凯因斯是其中的佼佼者。好在他原定的目标已经达到。 弗里德不打算再耽搁他的时间。 “那些人就交给你看管了。别让他们逃掉哦~凯因斯先生~” 弗里德的手刚握上门把手,突然身体一顿。 “对了。” “想要玫瑰花瓣,可以去你的新爱慕者那里。我送给了她玫瑰的种子。开在凡赛尔的玫瑰花想必也是芳香扑鼻。” “作为回报,12月13日的画展,你一定要参加。回见。” 这宛如被什么东西附身的状态,凯因斯一眼便知道怎么回事。 他背靠在窗前,眺望远方。 五十三.假期 “什么?!” 几个“身份尊贵”的阶下囚不约而同发出疑问,两个字里包含了惊讶、愤怒、不平等等复杂情绪。 只有自己茶杯里装着白开水的凯瑟琳更是皱着眉头。“你再说一遍!” 可惜,弗里德十分擅长狐假虎威。他掏着耳朵,大声重复地说道,“我说!从今天开始,你们每天必须派出一个人来打工。” 随后他幸灾乐祸,面目狰狞,“莫非你们以为我会好心地养一群白吃白喝的俘虏吗?不可能的!所以你们必须贡献劳动!而且,为了防止你们逃跑,每次只需远出一个人。让我看看,是哪位人际关系较差的家伙会被选上。” 俘虏们刷刷刷看向凯瑟琳。看来对于“人际关系差”的标签,大家贴法都一致。 “我不去。”凯瑟琳抗议道。 “很好。”弗里德抽走凯瑟琳的白水杯,“从此以后,你连水都别想有。” “你拒绝工作第一天,我就拒绝提供你的食物。” “拒绝第二天,我就拒绝提供两人的食物。” “以此类推。” 弗里德宛如一只小恶魔,身后一甩一甩小尾巴。 以神眷者的体质,饿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死。但旁边放着食物,自己却不能吃的感觉绝不比断肢的感觉的好。毕竟,断肢是有办法再生的,饥饿却会一直持续着。 正喝着咖啡的几人反射性咽下唾沫。 所谓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弗里德趁热打铁。 “放心,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工作。只是马戏团的表演而已。” 之前泽莱斯的表演收获颇丰、立竿见影。凡赛尔的外来人越来越多,可后来的马戏团却远没有泽莱斯表演得精彩。有很多人都在暗地询问那神秘的马戏团是否还有演出。 弗里德不想放过赚钱的机会。手里现成的演员不用白不用不是? “演出服也帮你们准备好了。每人一件。这样也不用担心被你们同伴看到脸。” 凯瑟琳气得快把水杯捏碎了,“想得如此周到,我可真是感激涕零啊。” “你们破坏的物品我都有权要求赔偿。” 弗里德一句话让凯瑟琳松劲,她已是怒火冲冠。如果用动物形容,便是一只爪子难受的猫。她想扔水杯,又想起赔偿的事。 说起来,凯瑟琳也不是没钱。但赔偿给弗里德?想都别想! 克里韦利觉得自己再不开口,也在劫难逃。“你想压榨一个伤者吗?” “你们欺负泽莱斯的时候可没考虑到他是伤者。” 罗伯特是无所谓的。而安娜似乎有点意见,“安娜也要吗?” “是哦。”此时,弗里德才不管什么童工。哪有追着人砍的小孩子。 “我可以直接给你钱。” “不可以。小姐。你必须明白,钱不能解决所有事。” “我这枚胸针价值一百万,如果不够,我还有工资卡……” 弗里德差点将“好”给说出口。他甩甩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原则问题不能动摇。” 他必须要给这群傲慢的家伙一个深痛惨烈的教训。没有什么比给普通人表演、令其评头论足更能刺透他们心的了。 “你们在阿尔贝托不也是工作吗?都是工作,为什么一个愿意做,一个不愿意。” 眼见凯瑟琳想插话,弗里德立刻说道,“敷衍也是不行的。因为泽莱斯和萨绮会严格监督你们的行为,他们还会给你们的表演打分。而我则根据你们表演分数分送晚餐。” “当然,比起晚餐,怎么面对来自普通人的冷嘲热讽更关键吧?” “由神眷者组成的马戏团比不过普通人的,说出去要羞死人了。” 非常直白的激将法,却很有效。凯瑟琳一拍桌子,“区区马戏表演,怎么可能比普通人差!” “一路顺风。”弗里德甚至没有说出让凯瑟琳喝完水再出门的话。 “萨绮,她就交给你了。让她看看我们凡赛尔之夜的团魂。” 团魂?那是什么?萨绮没反应过来,可她下意识答道,“好!我会努力的!” 这就是,凡赛尔之夜的团魂了。 弗里德满意地挥挥手。“至于你们,可以在别墅范围里活动。最好趁着空闲时间,商量明天派谁表演。” 对方实在太过嚣张,克里韦利有些气不过。“这么悠闲真的好吗?发现我们失去联系,卢卡大人一定会加派人手。说不定雪曼大人还会亲临。” “哦。”弗里德当然想到这一层。可他也想到故技重施。 “吃完麻烦把盘子洗干净。” “什——” “仓库里还有些洋葱,记得切碎。晚餐要用的。”弗里德本来只是随口挤兑克里韦利,说出口后反而发现了新大门。 是啊,现成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啊。 “还有,院子里的花需要浇水。大厅的地毯只是拖洗了一下,并不干净。需要全部卷出去清洗。嗯——就这样。” “我们不是佣人。”克里韦利忍耐住脾气。 “你们当然不是。佣人还需要支付佣金。你们是俘虏、俘——虏——” “我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 这样一来,他还不如去表演呢。啊呸呸呸。果然还是杀了这个嚣张的男人比较好吧。 克里韦利打算跟同伴商量逃跑计划,狐假虎威的普通人无需在意,问题在于那个计划之外的凯因斯。 “安娜大人,罗伯特——我们——” 他一回头,就看见两人已经端起餐具,一副要去清洗的样子。 叛徒!叛徒!毫无尊严! “只是大扫除而已。克里韦利在家自己不大扫除吗?”安娜问。 “可这又不是我家。我才不要帮别人打扫。” 安娜用“你怎么不懂事”的目光看他。那感觉就像大人在晚宴上出了大丑,又被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孩子指责那般。 “其实,我认为像这样生活也不错。”罗伯特一边擦洗餐桌,有如信徒擦拭烛台。“像这样专心致志地做某件事,也是一种乐趣。以前,我训练得很焦躁时,就会反反复复打扫住宅。” “克里韦利,你没有做家务的时候吗?” 克里韦利并非贵族,既然不是贵族,就一定有做家务的时候。 克里韦利一怔,回答道,“天知道。我已经忘了。” 话是这么说着,他却端起了自己的餐盘。 五十四.假期(二) “所谓马戏团,最重要的不是炫技,而是协调性。” 泽莱斯一边推着木车,一边跟凯瑟琳讲解着马戏团心得。 “什么是协调性呢?首先,身体的协调。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要在恰当的时间点做出恰当的动作。当然,这点对你应该没什么问题。” “其次,就是心理上的协调。既然开始表演,就要把矜持放开。一些夸张的动作也许你会觉得无聊,可却是表演所必须的。小丑的笑放在现实里,可以被评价为疯子。然而在马戏团,它就是纹章一般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一份子。” 凯瑟琳抱着器材箱,满脸不耐。可她又不能发脾气,只能忍住。 萨绮倒显得很好奇,追溯起来,泽莱斯还是马戏团出身。这次重建马戏团,他理应是最有感触的那个。看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就懂了。 “最后,就是同伴间的协调。马戏团的表演绝不是独角戏。同伴也不仅限于人类。驯兽师的宠物、表演用的道具等等都是同伴。不过对你而言,最难协调的果然还是人类吧。团队协作,你也只有在发动合击技时才有那么一点……” 从心得逐渐转变为对自己的批判会,凯瑟琳忍不了了。“够了!不需要你解释!” 泽莱斯则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对萨绮说道,“看。这就是缺乏协调性。” 他拍拍凯瑟琳的肩膀,“让你跟我们这种‘乌合之众’合作实在太难为了。我也不想给凡赛尔之夜的马戏团留下污点。所以,今天的表演就由我跟萨绮来。萨绮,正好试试你的训练成果。凯瑟琳你就思考自己表演的节目好了。” 虽然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凯瑟琳却十分不满。“你早就安排好了?” “表演名单必须事前准备。” “那你还说了一堆注意事项?泽莱斯,我都不知道你是个罗里吧嗦的人。” “此一时彼一时。”泽莱斯说道,“而且,你不想听,有别人想听。对吧,萨绮?” “嗯。”萨绮点头。 泽莱斯凑到凯瑟琳身前说,“抓住协调性的第一关,就是把端着的架子放下。” “舞台之上,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为观众带来快乐的工具人。” “所以,诸如袭击观众这类的事绝、对、不、允、许。” 像这样的威胁,换做旁人可能就忍了。但凯瑟琳是哪怕只有嘴也不甘示弱的人。 “哼,你以前工作的时候有现在一半认真吗?” “你要代替卢卡大人惩罚我吗?真遗憾,我已经不是阿尔贝托的成员,不受你管辖。” 泽莱斯突然补充道,“对了。如果你想用这幅口吻跟观众说话,还是装作哑巴比较好。不然,我可能会忍不住往你的晚餐里加辣椒水呢。” “真、是、绅、士、啊,泽莱斯。” “对值得尊敬的女士我就会献上礼仪。”泽莱斯停下脚步,从工具箱里翻出玩偶服扔给凯瑟琳, “值得尊敬的凯瑟琳女士,请你拿出值得尊敬的品质认真地完成这次工作。” 随后他又以树为基,用布帘拉出一个小隔间来。“来,萨绮。” 差别对待非常明显。凯瑟琳的人缘是真的很差。 大家衣服款式都是相同款式,毕竟相似的服饰更像一个团队,也更整齐。而弗里德在整体完整的基础上,又给每件增加了一点小装饰。比如萨绮的玩偶服上就多了羽毛帽和蓝丝巾。凯瑟琳的衣服上倒没有夹带恶意,而是运用紫色缎带做了些许装饰。 萨绮原地跳了跳,“好像有点奇怪。” 她平时的裙子虽然也很蓬松,却不是把身体从头到脚包围。第一次穿上玩偶服的萨绮感受到些许压迫感。 玩偶服的重量对神眷者来说不算什么,可心理上的压力还是让萨绮感受到步履维艰。 “神眷者对自己身体是极为敏感的。因为,我们的体质已经被神水改变了。我们的血液里流动的不止是医学上的一些物质,还有神力。感知神力并学习如何运用,是每个神眷者每时每刻必须做的事情。一点神力的变化都会影响你的感官。” 显然,泽莱斯今日的目的不止有马戏团表演。正如他在别墅里所说,趁着这个难得的假期,萨绮要重新捡起她的训练。 “比如,我的雷电。大自然的雷电,普通人是不敢去用身体承受的。但神眷者可以。有时间,萨绮你也可以去尝试一下。以你的体质,被雷劈到也就是休息一段时间的程度。如果是更强一点的,可能会一点事也没有。这也是,我的雷电攻击性没有那么强的原因。” “我们经常的雷属性、冰属性等等,都是对神力性质的划分。每个人在觉醒的那刻,体内神力的属性就已经决定好了。有一种说法,神力其实是与周围环境里的神力协调,从而调动的一种能力。就像雷属可以召唤天雷,木属可以催生植物。” 萨绮似懂非懂,“所以你们说的贝篱大人才会那么强?因为他的能力是感知?” “是。”泽莱斯郑重地回答。“贝篱大人的能力能让他与所有属性协调,可以说,他即世界。” “不过,也没你想象得夸张。这个理论存在许多不足之处。同样是空间的属性,萨绮你的瞬移和可以单独开辟一个空间的能力完全不同。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所以这个理论只能当做参考。” 泽莱斯又回到正题,“掌握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即是掌握自己体内的力量。与外界力量沟通是很难的,与自己体内的力量沟通却相对简单。” “萨绮,你就先从这一步开始。感知服饰变化给你身体带来的影响,可能是一个发卡、可能是一条项链、可能是一条裙子。感知每个动作造成的影响,做什么动作时,力量流动迅速。做什么动作的时候,力量流动缓慢。你也可以尝试在表演途中使用瞬移,尽情地去尝试。” “呵,万一她尝试的时候搞砸了你的表演呢?”凯瑟琳讽刺道。 泽莱斯则对萨绮说,“别担心。我在。” 五十五.假期(三) 表演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至少对萨绮来说不是。 她平时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也最多是吃饭、看书的地步。当她接连不断做出动作时,才明白就算是普通的后跳也内藏玄机。 她的身体并没有因为连续后跳而产生不适,可呈现于眼前时刻颠倒的世界却让萨绮产生精神上的眩晕感。 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该头晕的。另一方面,她又想起神眷者的体质,提醒自己不过是心理作用。而这两者冲突的结果,就是舞台上的小丑摇摇晃晃、每翻一个跟斗都像是要跌倒的样子。 它表现不是那么游刃有余,更像是个纯纯粹粹的新手。因此,许多观众都表达出不满。可当他们发现,再怎么东摇西摆,小丑都没有跌倒后,又开始称赞其演技精湛。 再加上旁边的小丑始终摆出一副带新人的样子,更让观众们确定,他们表演的节目是“小丑成长记”。 果然,在进行了必备环节——接瓶、走钢丝、滚球之后,扮演“新人”角色的小丑迅速熟练起来。它的脚步逐渐稳当。 观众们为这场别出心裁的表演献上掌声。而在第三位小丑出场后,这具有安慰性质的掌声逐渐转为惊叹。 小丑熟练地跳上钢丝,那是怎样的弹跳力啊。虽然借助了上一场表演的圆球,可那也至少是将近五米的高度。它稳稳地站在细小的钢丝上,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道具。 是几把小刀。 马戏团里有特殊的飞刀表演,一般是会安排一个大转盘和被绑在转盘上的人。可现在既无转盘,也无另一位演员。它拿出飞刀是要做什么呢? 小丑先是用飞刀代替瓶子,在两只手间来回抛动。这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一边走钢丝一边接住飞刀。到此为止的表演还算能够接受的程度,而接下来的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它竟然在钢丝上,跳起了舞。 是华尔兹吗?有着滑稽扮相的小丑将晚宴上才会见到的舞步带上舞台。贵族的高尚优雅令气氛变得缱绻柔和,可随时可见的飞刀又让这份优雅里多了些许凌冽与杀意。 被此等演出惊艳的人有不少,当然,也存在不满之人。 一些贵族认为属于自己的舞步不应该登上舞台,也不应被当做消费品。于是,他们命令着台上的人停止表演。 似乎沉浸于演出的小丑环视着他们,忽然大力一跃,十把飞刀齐出。 观众们惊呼一声,他们并非为了那些飞刀惊呼,而是因为小丑的落脚点不在钢丝上! 它的身体已经落在钢丝后方,眼见着就要笔直地摔下! 这种高度、就算侥幸存活也会被掉落的飞刀扎个透心。 已经有人捂住眼睛。 不久后,他们的双手又因另一场惊叹而移开。 小丑并没有摔下去。它有力的双腿牢牢扣住钢丝,身体则弯成弓箭的形状。 第一把飞刀落下,刚好落在脚尖旁。小丑的身体于半空中转了一圈,又飞了出去。而第一把飞刀也随之一同飞出。 飞刀的落点在哪儿呢? 在观众席! 它的目标是第一个跳出来大骂的观众!那位头戴高帽的贵族老爷惊恐下蹲,飞刀直直擦过他的帽子,钉在影子的头上。 他捂住帽子,又愤怒抬头。第二把飞刀贴过他的左手。 随后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第十把…… 小丑在钢丝上舞动着,它的身躯是那般强劲有力,又是那般轻巧灵敏。它以钢丝为弦,以自己为弓,射出十把飞刀。每一刀的目标都是骂骂咧咧的观众,而每一刀又刚好贴着他们的身体飞过,没有伤及分毫。 有人辱骂着,这是何等危险的表演!应该送上法庭! 有人欣赏着,千篇一律的表演如白水般索尔无味。它的飞刀笔直地戳进我的内心。 但不管观众是何种反应,马戏团的表演已经落幕。 凯瑟琳正打算去换下玩偶服,便遇到收拾着东西的泽莱斯。 “我应该警告过你,不能对观众出手。” “我的目标又不是观众,只是他们身后的影子而已。每支箭都准确无误地到达了它们该插进的地方。” 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当猴子表演给普通人看?! 门都没有! 觉得自己扳回一城的凯瑟琳又忍不住嘲讽,“比起教训我,你还是多把精力放在你的女朋友身上吧。她是那么弱,稍不留神,就会死的哦。” 通过刚才的表演,凯瑟琳确认了,萨绮就是刚入门的彻彻底底的新人。别说战斗了。连力量都不会运用。 她能一路与阿尔贝托对抗至今,纯属运气好。还有…… 凯瑟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怖的男人的身影。 打败她的既非普通人,也非泽莱斯,而是比她更强的强者。 要怎么从他手中逃脱? 回去路上,凯瑟琳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 直到萨绮推开门。 “你们、是怎么回事?” 出现于她眼前的一幕实在过于惊悚了,惊悚程度不亚于她在凡赛尔见到了神器。 扫帚、抹布、围裙、清洁剂……以及在克里韦利头上耀武扬威的黑猫。 一贯嚣张的男人诡异地红了脸,疯狂摇头,企图把头上的黑猫甩下去。 代价则是他脸上的猫抓印。 神眷者的恢复力很强,不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不到一秒钟,克里韦利又回复成凯瑟琳所熟知的模样…… 如果忽略他身上围裙的话。 凯瑟琳的脸色精彩纷呈,她指着曾经的同伴,面目全非。“克里韦利!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服侍我们的敌人!难道你也背叛了吗?!” “去给马戏团表演的女人没资格说我。”克里韦利理直气壮地做了个鬼脸。 “欢迎回来。”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罗伯特……曾亮闪闪的骑士穿着一身燕尾服。他蓬松的头发也被梳在耳后。 萨绮对这位热心骑士的好感度还是很高的,于是她问,“为什么打扮成管家的模样?” “因为想试一试。” 其实是弗里德突发奇想,认为罗伯特或许很适合这个工作。 “唔?那安娜呢?” “在给花浇水。” 五十六.假期(四) “准备好了吗?” 安娜紧握猫玩偶,严肃地问道。 “是。” “嗯。” “开始吧。” 来自阿尔贝托的四人互相交换眼神,神色肃穆,有如朝圣。 “三、二、一!” 四只手分别为手心、手心、手背、手背。 “三、二、一!” 被分为两组的人互相决出胜负。 “凯瑟琳,你不是特别讨厌去马戏团吗?”胜者之一的克里韦利说道。 “我同样也讨厌输给你。”凯瑟琳说道。 他们对视的眼神仿佛可以擦出火花。 “是决一胜负的时候了。克里韦利!” “三!” “二!” “一!” 剪刀对布。 凯瑟琳满意地放下手。“我就知道你会耍赖。” 克里韦利趴在桌子上,“你是故意的?” 刚才,克里韦利出手特意晚了003秒。他想先观察凯瑟琳的动作再决定自己出什么。风属性的力量令他天生比其他神眷者速度更快,当然,也包括猜拳速度。 然而,这个可恶的女人竟然临时变卦,故意在石头处多停了一会儿。 “我宝贵的手可不是拿抹布的。” “所以你就用它们拿彩球和飞刀吗?” 凯瑟琳傲然一笑,“嫉妒恰恰说明你很蠢。” 真气人。 一定要杀了她! 俘虏间的腥风血雨尚且影响不到别墅的主人。要是让他们知道,想必也是会捧腹大笑吧。可惜,此刻在场的三人均满面愁容。 “《资本、经济与工人》一书中曾阐述厂主与工人间的关系,请具体诠释……”萨绮呆愣地读完整条题目,脑海一片空白。 “是什么?” “不知道。”泽莱斯艰难地回答。 “下一题呢?” “唔…1856年,国王陛下在厄瓦做出的演讲是……” 弗里德猜测着,“好像跟星空咖啡有关。” 随后他接受到萨绮期盼的目光。弗里德尴尬一笑,“我也只记得这些。” “下一题呢?” “艾利亚斯子爵的夫人属于哪个家族?” “艾利亚斯子爵是谁?” “1836年国王陛下剿灭的教会是……” “……” “下一题……” “着名数学家罗夫汗经过科学研究提出一个定理,该定理如今被广为运用在建筑学、几何学中……” “萨绮。”弗里德悲痛地说。 “我看还是找一位家庭教师吧。” “但是找到教师后,我就不能随时随地参加作战了啊。”萨绮也很烦恼。 “一般家庭教师的工作时间会定在上午9点至11点,下午3点至5点。刚好是我们表演的时间。” “而且……” 泽莱斯接下她的话,“现在她不是西里斯家的大小姐了。如今的贵族夫人们大概率会围着美术馆团团转。” “就没有比较随和的老师吗?” “福利院或许有。但他们掌握的只是基础知识。跟我们一样。学校考的内容接触不到啊。” 非贵族的老师,大多只是掌握着生活技巧。向他们请教数学之类的还行,关键的礼仪、商贸、社交圈等等课程可能还没有萨绮本人会得多。 “不能申请延时吗?画展之后应该有不少老师会空下来。”弗里德问道。 萨绮委屈道。“学校同意让我补考已经是天降奇迹了。” 三人又齐齐地叹了口气。正在此时,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令他们一致转过头。 凯瑟琳被盯得浑身不适,连心情都差了许多。“怎么?!” “来做几条题。如果能做对,有奖励。”弗里德神秘兮兮地说。 “啊?又在打什么歪脑筋。”话虽说着,凯瑟琳还是拿起试卷看了起来。 渐渐地……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从她没嘲讽的态度中,弗里德看出了什么。 “你竟然不会?!” “我为什么要会?!” “谁让你看上去那么……”弗里德上上下下打量着凯瑟琳。怎么看都是贵族做派。他还以为凯瑟琳不报姓氏是因为不屑。合着她根本不是贵族啊?! “你不是贵族?” 弗里德几句话让凯瑟琳炸了。“是啊。我不是!那又怎样?!” “那你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奇迹。” 弗里德下意识嘲讽一下,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在“谁来教萨绮”上。“你有没有比较熟的贵族。” 然后他觉得自己问了蠢话,“唉。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朋友呢。” “要不去找凯因斯?问问他能否说动梅塔梅尔大人……” 泽莱斯感受到弗里德的异想天开,“你认真的?” “假的。” 三人又是一脸愁容地叹气。 被他们当成雕像的凯瑟琳只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她一巴掌拍上桌。 “拍坏了记得赔偿。”弗里德有气无力道。 哪知凯瑟琳换了一副表情,她的语气又变成傲慢的语调。“我有办法帮你们。” “是什么?”弗里德一瞬间抬起头。 凯瑟琳收回手,原来她并不是单纯地拍桌。在她手离开的地方多了一个东西。 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会有不少好东西,凯瑟琳展示出的便是一枚戒指。 似乎是由白金制成,上面还镶嵌着小颗的红宝石。每一颗宝石都洋溢着与众不同的光辉。似乎有什么在里面流动。 凯瑟琳说道,“你们不是想请梅塔梅尔大人帮忙吗?根本不需要什么凯因斯。” “这是阿芙罗狄夫人的戒指。拿着它去找梅塔梅尔大人,区区一件小事他一定不会拒绝。” “阿芙罗狄夫人是……”萨绮觉得名字很耳熟。 终于扳回一城的凯瑟琳故作惊讶,“你们竟然不知道?当然是玛丽莲娜·阿芙罗狄。也就是梅塔梅尔·阿芙罗狄大人的生母。” “我跟玛丽莲娜大人有过约定,她说只要拿着这枚戒指去阿芙罗狄家,就能实现我一个愿望。” 而那个愿望一直保存至今。 弗里德存疑,“真的是玛丽莲娜夫人的戒指?” “你不信我?”凯瑟琳的眼睛仿佛要喷火。 “不,不是。”依凯瑟琳的脾气,拿一个假戒指滥竽充数的可能性很低。 “我只是很好奇,你又不是贵族,怎么会接触到玛丽莲娜夫人。她虽然不是公爵,却也不是普通人可以见得到的。” 凯瑟琳的脸色有了变化。她在犹豫,是否要说出实情。 五十七.伊丽莎白馆 凯瑟琳的嘴唇动了动,任谁都看出她那一瞬间的倾诉欲望。 可她还是将渴望倾诉的真实给吞了下去,“你就说要不要?” “要!当然要!”弗里德取走了戒指。 看着他动作的凯瑟琳难得没有嘲讽。她一边啧嘴,一边催促着,“快走吧。再慢可就赶不上表演了。” 记忆从脑海里渗出,逐渐与玩偶服、外界融合在一起,成为血色。 她的记忆开始于一个洋馆中。 不是属于她的洋馆,而是属于伊丽莎白家族的洋馆。安都住着许多大贵族,这些贵族喜好各异,其中,就有喜欢洋娃娃的类型。只是,他们喜欢的并非单纯用布与丝线制成的洋娃娃。 他们渴望的,是更为真实、会动、会笑、会哭、会喊的洋娃娃。他们喜欢用自己的手拉扯洋娃娃的四肢,柔软不同于布匹的触感宛如在钢琴上的弹奏。被凝固于胶体中的洋娃娃只能转动眼珠,那是体现一个人灵魂的最佳时刻。从那双眼里,客人们能看到世间的森罗万象。抚摸着那双眼睛,就如抚摸世界。 我们居住于同一洋馆内,地位却是天差地别。我们只是被收藏于馆中的连珍贵都说不上的消耗品。就连花园里的玫瑰都比我们更为宝贵。 凯瑟琳是何时被收藏进别馆的,她并不清楚。 只是在她能够记忆时,她已被放进了展览柜中。 柜外走着的,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人。她与洋馆内的展示品不同,充满了活人的气息。她浅葱的发色在灰与红的世界里是多么鲜艳。胸前的绿宝石有如恶魔的一双眼睛。 她们喊她,“伊丽莎白大人。” 伊、丽、莎、白、大、人? 女人是那般美艳、那般高贵、那般傲慢,是她向往的模样。 伊丽莎白从展览品前一一走过,在她面前停下。 “她叫什么名字?” “凯瑟琳。” 伊丽莎白伸出手,扣住女孩的脸,使其眼神暴露于灯光下。 “我喜欢你的眼神。充满了野心与欲望。你是想成为我吗?” 伊丽莎白的手逐渐用力,在女孩脸上留下深红印记。 “但你却没有资格拥有这双眼睛,你没有用此等眼神注视我的权力。” 突然间,痛楚传来。 女孩惨叫着挥舞双臂,头却被牢牢地按在原位。对方是有多大的力气呢?任一个小女孩如何挣扎,都无法捂住伤口,给自己一点慰藉。 从此以后,就连灰色与红色也看不见了。 她能看见的,只有黑色。 双目失明的女孩,在洋馆里该怎么生活呢。比起清理洋馆,她给别人添的麻烦更多。客人们会被她的身体神魂颠倒,又会在下一秒被那双丑陋的眼眶吓得给她一巴掌。 那么丑陋的眼睛,为什么不遮起来? 因为命令啊。 即使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有如废物的自己,连取悦客人都做不到的自己,也是有那么点用处的。 那就是取得别人的欢心。其他的洋娃娃在嘲笑她,她们无处发泄的怨恨都可以发泄在劣质品上。 客人可以玩弄商品,商品也可以玩弄连展览柜都不配上的劣质品。 如果……如果她是完美的、不、如果她能够像伊丽莎白小姐那样……她是否、也可以、肆意玩弄这些商品,让他们俯首称臣呢? “呵呵。似乎遇到了有趣的事。” 这个气味……是玫瑰? “妾身能够看到,在腐烂的泥土里挣扎生长的花朵。” 有人抚摸着自己的脸。 女孩下意识后缩,可那只手,并没有用多少力道。而是极其轻柔地、如同抚摸着玫瑰地在她脸上划过。 “你叫什么名字?” 即使看不见对方的脸,凯瑟琳也能想象到。说话的人定然非常非常非常美丽高贵的贵族夫人。 在一点微不足道的渴望的驱使下,她开口了。“我……叫凯瑟琳。” “很好。凯瑟琳。你渴望成为更美丽、更高贵、更完美的存在吗?你渴望,将其他人踩于脚下,令其舔舐你的鞋尖么?” “我……” 我很渴望。 我不想继续做一个劣质品,我想成为可以支配商品的客人们。 “妾身可以送你一件礼物,能够帮助你实现愿望的礼物。” 有什么被送入嘴中,我的嘴已经不受控制了。它不由自主地张开,一定是恶魔掌控了我的身体。像是水的液体流入喉咙,引发一阵刺痛。 随后,痛楚便蔓延到眼睛。 而我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女孩捂住双眼,走廊深处传来脚步声。是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平时多么沉稳的步伐,如今却多了些许急促。 “阿芙罗狄大人。” 她听到了,属于伊丽莎白小姐的声音。 她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那个傲慢的女人第一次露出丑态,原来,她也是可以被当做商品的。 支配她的客人是一名集美于一身的女士。她穿着比玫瑰还要艳丽的红裙、戴着比玫瑰还要艳丽的红帽。璀璨夺目的银发令世界出现了亮色。像是星河,又像月华。 客人用更为傲慢的语气说道,“这个女孩就由妾身带走,你可有话要说。” “不。阿芙罗狄大人,若您高兴,伊丽莎白馆里的孩子都随您处置。” “妾身无需那些劣等品。精心培育的玫瑰只需一朵便能让群芳褪色。” 伊丽莎白小姐表露出……类似不满的情绪。她没有勇气去反驳自己的客人,于是只能将怒气发泄于凯瑟琳身上。 但如今的凯瑟琳,已不再是劣等品。她是经由“玛丽莲娜·阿芙罗狄”亲口承认的“精心培育的玫瑰”。 她已脱离了劣等品的范畴。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将劣等品踩在脚下了。 所以,浑身脏兮兮、眼神却格外闪亮的女孩给她的洋娃娃……一个傲慢、无礼的笑容。 阿芙罗狄夫人摘下她的戒指,“这枚戒指就作为你的礼物。当你将它还给妾身时,妾身可以满足你的第二个愿望。” 时至今日,凯瑟琳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得到这枚戒指。 五十八.邀约 “然后……要怎么办……”弗里德仔细端详着戒指。光线之下,宝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转动。 这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他心有所感。 所以弗里德找了个小盒,那是原本放茶叶的盒子,将戒指装了进去。“这种东西,仅仅是用来通过一场测试也太过浪费了。” “但是……” 弗里德靠着沙发,唉声叹气。“那个女人还真是舍得。” “还是说,她已经不需要了呢?” …… 宝石的光泽映入眼帘,淡金有如穿透玻璃的阳光。而当那份光泽映照在少女的眼睛上,便是集结了梦想与童话般的渴望。 店员早已注意到立于展览柜外的少女。她很漂亮、也很可爱。可她身上的裙子打过补丁,虽然能看出被细心整理过,但那从里到外泛白的色调充分诉说着其主人家境贫穷的事实。 少女没有高跟鞋,而是穿了一双便于活动的布鞋。她手腕处挂着一只花篮。被束起的麻花辫随风飘荡。 她很漂亮,也很可爱。但她没钱。 所以店员是不会为满是梦想的少女开门的。 “想要吗?”海柔尔问道。 爱丽丝回过神,微微摇头。“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 “这句话就是想要的意思。”海柔尔说道,她往店门的方向走着,“我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可一枚戒指还是买得起的。” 而她前进的脚步被爱丽丝拉住,“不,不用了。” 爱丽丝又重新望向展览柜里的戒指,“因为得不到,我才会喜欢,才会渴望啊。” “这就是你喜欢凯因斯的理由?” 爱丽丝有些窘迫,“有那么明显吗?” “也不是。只是能让一个女人远离家乡,甘愿当菟丝花的情况并不多见。我能看出来,你比较要强。” “那为什么不是弗里德、不是泽莱斯?” “他们不会令人产生得不到的感觉啊。虽然他们有些事会瞒着我,可我还是觉得他们是可以沟通的,他们是与我并无不同的普通人。但凯因斯就不太一样了,他好像是比我们更高层次的存在。嗯……用什么比喻形容的话,大概就是神子吧。我们则为教徒都不是的圈外人。” 爱丽丝反而活泼地笑了,“有那么夸张吗?” “爱丽丝没有感觉吗?” “是有一点的。不过……”她回想起自己与凯因斯初遇的那一幕。“我有见过他作为人的那一面。” “嗯?是什么样子?” “脸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但气势却是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柔和。简直像被安抚过的狼一样。” “完全想象不到。”海柔尔说。 “是吧,后来他就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了。” 如果爱丽丝先遇见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凯因斯,她或许还不会动心。但她偏偏见到了对方柔和的一幕。于是,在后来的相处中,越看到凯因斯冷漠的脸,爱丽丝就越是回忆起他的温柔。 怎样才能让他朝自己微笑呢?怎样才能被他捧在手心呢? 爱丽丝不禁如此想。她对于凯因斯的爱并不是单纯的。正如海柔尔所说,爱丽丝是个要强的女人。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她就越渴望。 或许是神明听到了她的愿望,爱丽丝一打开门,就见到许久未见的凯因斯。 他正对着店里的玫瑰花发呆。像他这样的男人也会喜欢玫瑰这种娇嫩的花吗?不不,比起喜欢的花的种类,还是凯因斯会发呆这个事实更惊悚。 “凯因斯?!事情办完了吗?”爱丽丝只是不想气氛尴尬而起了个话头。她知道他的事情没有完,因为弗里德并没有回到咖啡厅。 贝蒂被带来了花店,此时趴在自己的软垫上睡得正香。 “没有。”凯因斯回答。 海柔尔趁机也跟他打了声招呼,“贵安。” “贵安。” 真是个不懂得读气氛的男人。海柔尔不明白凯因斯为何会有如此的女人缘,以她的标准来看,凯因斯既无礼数、又很傲慢、更不体贴。浑身上下几乎没什么优点。还是说,有人就喜欢这种耍帅的类型? 海柔尔将她们买来的物资整理好,对保持沉默的二人说道,“我先回去照顾威兰德了。” “他还是那个情况吗?”爱丽丝问道。 “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一定很快。” “但愿如此。那,晚上再见。” “回见。” 随着门的一声轻响,花店里就剩下两个人和一只猫。 “凯因斯,你是有什么特殊的事吗?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爱丽丝问。 没想着得到回应的爱丽丝居然真的得到了回应。“玫瑰什么时候能开放?” “哎?我也不敢说具体日期。这些玫瑰很奇怪。本来不是它们开放的季节,我也没有学过相关知识,可它们却长得很好。”爱丽丝感叹。 “要是其他花草也像它一样省心就好了。” “我想它大概会在新年的时候开吧。如果运气好,能赶上神降日。”之后她又问,“凯因斯想要玫瑰,是想送给谁吗?” “没。” 爱丽丝稍稍放下心,“那么,神降日的那天,你有时间吗?” “没。” “是吗……”虽然得到的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爱丽丝还是沮丧。神降日具有特殊含义,同样的,在这一天表达出来的爱也意义非凡。就像婚礼上互相许下的誓约。 “啊,终于有一家冷清的花店了。” 门外传来了客人的声音,可惜这位客人似乎不懂得委婉。 “欢迎光临。”爱丽丝打起精神说道。 首先进来的是一位衣着奇怪的男性。之所以说他衣着奇怪,是因为那一身既非现下流行的牛仔服、也不是贵族们束缚自己的礼服西装,还不是工人与流浪汉的布衣。 而是……长长的像是长袍一样的衣服。宽大的衣袖随主人的动作而摆动。一头深棕的长发也被一根发绳随意束起。 他看到了爱丽丝,微微笑了一下。 一位看上去就很随意的客人。 “你好,我是来问一问,有没有凡赛尔特有的植物。” 五十九.追击 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位客人无奈地说道,“你啊……我们可是有任务在身哦。没有时间逛花店。” 有前一位对比,这位客人的装束就正常得多。普通的夹克、普通的牛仔、普通的黑短发。 穿着奇怪的客人回嘴道,“有什么关系。都过了这么天,该死早死了。只是收尸的话,早一个小时、晚一个小时没什么大区别。” 说完,他似乎觉得吓到可怜的老板娘,微笑道,“啊,抱歉。吓到你了吧。刚刚是我们朋友间的暗语,跟真正的死没有什么关系。” 爱丽丝除非傻了,才会相信他的话。她看了眼凯因斯,有了主心骨。“啊——嗯。您是想要凡赛尔本地的植物吗?” 她的动作自然也被客人捕捉,客人跟着看了过去。“有客人吗?您先请。” 爱丽丝用眼神征求着凯因斯的意见,见他没有反应,便只好自己考虑措辞,“他并不是客人。” “凡赛尔本地植物的话,主要还是海芙花,它们与一般的植物不同,喜好海水。用淡水种植反而会枯萎。”爱丽丝指着花架上的海芙花。它只有一根粗茎,茎上分出许多细枝,枝头顶部是细小的白色花朵。 “海芙花啊……”客人显得很感兴趣。“伊芙,跟你的名字很像诶。” “哪里像了!快点!” “我知道了。” “美丽的小姐,这盆海芙花多少钱呢?” 爱丽丝报了一个极低的价。海芙花在凡赛尔很常见,往海边走一走就能看到许多。 客人爽快地付了钱,捧着花盆问道,“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您帮忙。” “伊芙,我腾不出手。你来。” 被称作“伊芙”的少年叹息一声,从他身后走出。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照片,最上面一张是一个抱熊的小女孩。“请问,您看见这个小女孩了吗?” “没有。”爱丽丝看了眼照片,说道。 “这个人呢?” 伊芙一连换了几张照片,换到爱丽丝有些麻木了。 就在她打算习惯性地说句“没有”时,下一个映入眼中的人像令她有一瞬间的怔愣。 那是泽莱斯的照片。 随后爱丽丝意识到事情不妙了。她的反正已经充分表明自己认识泽莱斯。 “我见过他。” “哪里?” “在福特街。” 福特街是中心区,在那里遇到什么人都不奇怪。 “他当时在做什么?” 不能被拖入他们的节奏。爱丽丝心想。 她装作生气的样子,“你们问来问去,难道是警察吗?” 伊芙脸色变都没变,显然已经十分熟练了。他直接放了一个袋子在桌上,从它敲击桌子的声音可以明白里面价值不菲。“十分抱歉打扰您的时间。我们会补偿您的损失。” 这次爱丽丝脸色是真的难看了。“您难道认为所有人都是见钱眼开的吗?” “只是透露一个陌生人的消息就能赚取一百金镑。我想只要是合格的商人都会懂得怎么选。” “很遗憾。我就是不合格的商人。”爱丽丝双手叉腰,拿出在贫民窟的气势。“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地经营一家小店的老板。本来我是想告诉你的,可你把我看得那么低,我反而不想告诉你了。” “不是所有人都会被金钱迷眼。记住了!” “受教。”伊芙淡然地收回钱袋。 “那么……怎样您才愿意告诉我们呢?” “等价交换。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找人。万一你们是什么恶势力,我可是要报警的。” 伊芙眼睛看着爱丽丝,轻轻哼了一声。“我很愿意与您交换情报。所以能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吗?” “什……”爱丽丝没想到对方真敢动手。她甩着手腕,这是什么力道?! “你们是要强迫吗?我要喊救命了啊!” 说着,她没被抓着的手已经在对方脸上乱抓,被伊芙一掌握住。 仅凭自己是挣脱不了的。而凯因斯至今没有开口。 他不救我吗? 如果他开口,一定也会被一同带走。 现在不动声色,等回去找齐同伴后再救人。 理智上,爱丽丝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可自己为了保全他们而被带走,被保护的人却无动于衷的事实还是让她寒心不已。 也许是爱丽丝的目光太显眼,令伊芙也注意到房间里的第四人。“也请您跟我们一起走一趟。” 他本意是为了减少麻烦。一起带走,事后多赔罪就行了。但如果让这个人离开,他跑去找警局。到时候阿尔贝托虽然可以处理,但毫无疑问会被卢卡大人说上一点。什么行事太高调啊之类的。 “我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跟你们离开。”剩下的人回答。 “非常抱歉。” 伊芙已经准备动手了。他将爱丽丝拉到身后,另一只手则迅速伸出。 可他只抓到一团空气。 被避开了。 懒散的表情一扫而空,他的同伴也放下花盆。 “你是谁?” 如果是弗里德,那么他一定会选择被对方带走的那条路。被带走,然后装聋作哑,再平安无事地回来。不仅能迷惑敌人,说不定还能套到情报。 但在这里的凯因斯。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没人可以逼迫。 妖异的红光直接发出。既然要动手,那在场人都必须留下。 站在最前面的伊芙急忙翻滚,可红光实在太快。仅仅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在他还没理清对方身份时,攻击就到眼前。 鲜血四溅。 伊芙额上滴下冷汗。爱丽丝也睁大双眼。 因为,喷射出血液的不是被攻击的客人。 而是凯因斯。 他的右臂被整个切下,飞出的断臂撞击在花架上,撞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凯因斯!”爱丽丝忍不住喊出声。 凯因斯?没有听说过。伊芙的同伴心想。 伊芙本人却没那么多心思,他还没从刚才的攻击里恢复过来。 “伊芙!” 直到有人喊了一声,他才有如初醒。 突然断臂的凯因斯用左手接住滴下的血液。 他没有感觉到被攻击。而且……从伤口中传来的气息是……是他自己的。 那么…… 面无表情的恶魔唤出自己的神刃,再次发动攻击。 六十.追击(二) 巨大的红刃环绕一周,花店宛如放置于餐桌之上的蛋糕,被从中分成了两半。 而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周边街道的目光。 人们纷纷走出房门,对着起烟的方向指指点点。 “糟糕了。”伊芙后退几步,“普雷西亚!你先撑一会儿。” 普雷西亚回嘴道,“啊?你让我怎么撑?” 嘴上说着,他手里动作却不停。只见他一挥手,抛出藏于袖中的种子。那些细小的种子在顷刻间发芽生长,成为有十米宽的巨树。 咔嚓—— 树似乎也被切开了。 “真的假的?”普雷西亚不可置信地说道。这些由他催生的树木可不是寻常树木,他灌输了些许神力在其中。因此,比寻常树木也要坚硬数倍。 诸多藤蔓平地而起,周围的野草也逐渐长高。它们长出了尖刺、颜色也更为昏暗。 一道血影在藤蔓中穿梭。他身体灵动,像是林间飞行的鸟儿。缠上的藤蔓还没碰到他的四肢便被躲开。 四肢? 普雷西亚仔细凝视着。那原本断裂的地方,是长出了什么……有如幼芽在慢慢发育的躯体。 普雷西亚脸色顿凝。 “伊芙!还没好吗?!” “马上。”伊芙正对着水晶球说着什么。 “是——出现了一点意外。恐怕无法再隐藏身份。” “……诶?” 伊芙显得几分惊讶,又露出几分无奈。“是。收到。” 在水晶球彻底失去了亮色后,伊芙大声喊道,“普雷西亚!禁律解除!” 同时他又远离了战场几步,伊芙听到了仓促的脚步声。被吸引而来的普通人,想必也会因为发生于眼前的超乎想象的战斗而惊恐吧。 伊芙在心中叹息。 能力发动。 界域。 在野外驰骋的马车被分成两半,从上面逃出的车夫向城外奔跑,却撞在了无形之壁上。 伊芙戴上白手套,对同伴说道,“普雷西亚,卢卡大人的命令是执行B计划。” “了解。”普雷西亚回答。禁律解除,他再无顾忌。 力量袭向四面八方,凡是被他力量所影响的区域,植物都疯狂生长。森林里的植物、家中的植物、街道上的植物……它们在一瞬间窜了数十米,尖刺出现在它们的根茎与叶片上。同时,浓郁的花香也有如浪潮,一阵一阵随风溢散。 在草丛旁的人们、闻到花香的人们……都被陌生的植物取走性命。 爱丽丝艰难地找寻空隙,她的花店已然沦为死亡丛林。毒气令她昏昏沉沉,可感谢被划破的皮肤,那传来的痛楚促使她保持着理智。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在这片连太阳光都难以穿透的丛林里,想找到某个东西实在过于艰难。 爱丽丝在祈祷着。她的手不知被划出多少口子,若是能看见,大概也被鲜血染红了吧。终于,她摸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是电话。 手颤抖着按着数字。 拜托了。快接通。 “嘟——嘟——” 接通了!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是多么熟悉。 “弗里德——救——救——我——” 轰—— 巨大的分枝从上方落下。 “简直是个疯子。”普雷西亚不断抛洒着种子。种子落地生根,再被砍断。前后不超过三秒。 而且,对方的速度跟克里韦利有的一拼。普雷西亚跟不上他移动的速度,只得向四面八方催生植物。而这样无疑会给他带来大量负担。 “界域·分割!”伊芙喊出自己招式的名字。这是为了让敌人在听到的一瞬间犹豫。敌人在听到名字后会下意识消化自己收到的信息。而就是这一点耽搁的时间,伊芙的界域就会完成。 他的能力是空间切割。界域是他自己取的名字。伊芙能够在一个空间内切割出无数小空间。就像在水箱里设置挡板。由挡板分开的空间不再连续,也无法自由出入,可谓围城。 许多与伊芙敌对的人都会在第一次战斗时中招。眼前的这个也不例外。 界域捕捉到他快如闪电的身影。对方暗红的发丝似乎沾上了血液,变得更为浓厚。不过更让人惊讶的,是他的断臂处。 那里竟然已经长出四分之一。 可怕的恢复速度!不能拖! 伊芙提醒着自己同伴,“普雷西亚!” “了解!” 木属性的神力发挥着作用,一颗不起眼的种子迅速生长。它发出了肉眼可见的幽绿毒气。此为普雷西亚的杀招——恶食华。 它是源自自由区里一个疯狂神眷者的实验。当时,自由区管理还没有现在严格。从实验室飘出的毒气杀死了上百神眷者。而后,它的种子被普雷西亚得到。他将其培育,并且不断培养,完成了自己最大的杀招。 这招式杀伤力太强,一般情况下是被禁止使用的。但在伊芙的空间里,就完全没有问题。伊芙会一直保持着毒气空间,直至普雷西亚将毒气调和为止。 笼中的敌人察觉到了,他用完好的手臂挡住口鼻。但没有用。他的皮肤也被迅速腐蚀,变得坑坑洼洼。 他快死了吗? 他一定会死! 血红的光四散,有什么——有什么在冲击着自己的空间。 伊芙来不及多想,连续发动两次能力。其一,是重新分割空间,将战场圈住。 其二,是给自己。他将自己分进另一个小空间里。 做完这些,伊芙不禁趴在地上,气喘吁吁。 但被挡在外侧的毒气证明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没有普雷西亚的抗毒性,吸上一口一样会死。 而毒气的主人……再不复镇定。普雷西亚的长袍随风而舞,他本人则不自觉地后退几步。“不——不可能……” 从破碎的空间里走出来的人手持长刀,浑身散发着不详的暗红之光。那宛如血液凝固的暗红色也闪耀在少年的眼中。 那里,看不见属于人类的特质。既没有死里逃生的侥幸、也没有扭转战局的欣喜。 那双眼里能看到的,只有被捕捉的自己的身影。 被腐蚀的皮肤在一点一点恢复着。 普雷西亚咬紧牙,力量发挥到极限。恶食华竞相绽放,幽蓝的花朵将天空也映衬为暗色。 他以为之前失败,源于毒性不够。 可普雷西亚并不清楚,世上有一种能力。 名为“湮灭”。 六十一.危机 城里的人发现异状。 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恐慌随着毒气一同蔓延。倒下的尸体是那么可怖,它们面目全非,已辨别不出生前的模样。腐烂脱落的肉块被周围的植物吸收,促进其生长。 曾试图拉起同伴的人尖叫着抛下死尸,开始寻找求生之路。 可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呢?城外? 警察已无法管理秩序,他们甚至自己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神降日即将来临,凡赛尔为迎接新年而挂上了五彩缤纷的缎带。而现在,这些喜庆的缎带被扯下,用以裹住脸皮。闪耀着灯光的玩偶被粗暴地挤开。 发觉不对的人们妄图离开原地。在不清楚发生何事的情况下,离开事发地就是最好选择。但,他们出不去。 无形之墙挡住他们向外伸出的腿。人们对着墙拳打脚踢,他们找来各种工具——桌椅、斧头、枪械等都没有作用。 从城区蔓延而来的毒气是那么致命,边缘的人眼见后方人一个一个倒下。用来遮脸的布条完全没有作用。 藏在尸体下方……不管用。 藏在管道里……不管用。 藏在地下室……不管用。 藏在水里……不管用。 还有哪里……还有哪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生路?! 只有更远的地方!没有植物的地方!毒气不会进入的地方! 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哪里!! 酒窖里吗?冰室里吗?工厂里吗?煤洞里吗?粪坑里吗? 哪里?哪里?哪里?哪里?哪里?! “梅塔梅尔大人,四周都被封住了。”满脸嬉笑的小丑一手抵在额前,眺望远方。 “毒气也快来临,怎么办?怎么办?” 梅塔梅尔叹了口气,“果然不能期待阿尔贝托吗。居然连如此简单的任务都完不成。” “我的画展看来只能等待下次了。” 这样的城镇、这样的人群……是不可能成功举办画展的。 即使如此,梅塔梅尔还是整理好自己的画作,命令管家备好马车。 啊……他的管家……似乎也已死亡。想必马厩里的马也是一匹都不剩了吧。 如此说来,他不仅损失了一位称心如意的管家、还浪费了前往美术馆的时间。 还好……他还有一个下属。 不必担心死亡的下属。 …… 远在半山腰的别墅里也发现了异状。 弗里德接到了爱丽丝的电话,刚想前去看看情况便被泽莱斯一把拉住。 “等等。” “事发突然——” 泽莱斯皱着眉,“城区的情况不太对劲。” 弗里德大概是看不见的,可在场的所有神眷者都能看到笼罩在凡赛尔上空的一层淡绿的薄雾。薄雾的颜色还在加深,范围也在不断扩大。 “是普雷西亚。”罗伯特一眼认出了招式。他扣出封神环的碎片,泽莱斯也没有阻止。 “请给我一些随身物件。” 泽莱斯对萨绮和弗里德说道,“给他。” 剩下三人并无异议,就连一向喜欢顶嘴的凯瑟琳也拿出自己的项链。 “怎么了?”不详的氛围充斥着别墅内部。 泽莱斯的脸色已无法用简单的“难看”二字说明。“普雷西亚可以催生剧毒植物。如果我没有猜错……城区恐怕已经……” “……?!” 袭向弗里德与萨绮的……是比刀剑还要锐利、比雷霆还要迅速、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攻击。 “他们不是有禁律吗?!”弗里德吼道。 泽莱斯回答不出。 弗里德木讷地……将脸转向同居的神眷者。 凯瑟琳笑着戴上了项链……金光闪闪的项链,比黄金的光辉还要夺目。但是,弗里德却只看到了她的笑容。 充满恶意的、不加修饰的笑容。 然后……凯瑟琳抬起手。 雷光挡下了冰箭。泽莱斯紧惕地站在弗里德身前。 凯瑟琳笑道,“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还保护什么。泽莱斯,你看。” 安娜与克里韦利也作出战斗态势。 “凡赛尔已经在界域内了。界域代表了什么,你明白吗?” “是死啊!” 巨大的攻势又一次袭来,由雷电组成的网格立成一堵墙。可这墙能挡住凯瑟琳的攻击,却挡不住逐渐蔓延的毒气! 吸入普雷西亚的毒气,作为普通的人弗里德一定会死! 而如果不尽快打破界域,萨绮和自己也难逃! “萨绮!去找界域边缘!避开毒气范围!” 泽莱斯只来得及说出这些,便被下一次攻击打断。 萨绮不明白什么是界域、又是从何而来的毒气。可形势不容她多想。只见她目光一凝,便消失在别墅内。 “别想逃!克里韦利!” 克里韦利有一瞬间的犹豫,而后化身为风追了上去。但又一面墙挡在了风的身前。 凯瑟琳惊讶地停下了动作,“罗伯特?” 拦住克里韦利追击的正是金光闪闪的骑士。他坚定不移地挡住去路,随之而来的动作给凯瑟琳泼了一盆冷水。 罗伯特将圣光庇护的打火机还给了弗里德。 这举动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你是什么意思。”凯瑟琳问,“你想背叛吗?罗伯特!” 罗伯特镇定道,“我不想背叛阿尔贝托,可我也不想背叛人类。” “哼。妇人之仁。”凯瑟琳调动冰霜,凝聚成长弓。 弗里德恶狠狠地瞪着她,“我真该给你喂下封神环。” “那我同样可以剖开腹部取出来。跟你这种普通人不同,我们恢复力可是很强的。” 一箭射出,泽莱斯也出枪阻拦。 冰与电迸摩擦出巨大能量,瞬间将周围的杂物炸了个粉碎。 “我来拖住他们,你们先去救人。”泽莱斯说。 “小心。”罗伯特嘱咐一句,便带着弗里德离开别墅。 凯瑟琳问,“泽莱斯,你想以一敌三吗?” “真的是以一敌三吗?”泽莱斯微微一笑,“那为什么,克里韦利不继续去追呢?” 在场人中,速度最快的便是这位风属性神眷者。只要克里韦利想追,没有追不到的。但他没有动。 这个发现让凯瑟琳回身怒视。 被瞪了一眼的克里韦利这才露出獠牙。“抱歉,泽莱斯。我还想活。” “我理解。你愿意放走其他人,我已经很感激了。” 泽莱斯明白单是放走这个举动就让克里韦利承担了多少风险。所以他不会去责怪。 他手握雷鸣枪,“来吧!” 六十二.谢谢观赏 话音刚落,风席卷着冰袭来。 雷鸣枪在风雪中傲然屹立,青白的雷光以其为中心四散。 收缩术! 风避开了身体,泽莱斯闭上眼,在脑海中回溯着凯因斯与他们对峙的情景。 自那天以来,夜深人静之时,泽莱斯总会将当时的战斗时时回忆。 如果是他,要怎么办? 如果凯因斯没有来,他要怎么对付四人? 泽莱斯不断回溯着,不断演练着。安逸的生活只会让他更加紧惕。不想再有遗憾。不想再见到想要保护的人倒在身前。与阿尔贝托的战斗只会越来越艰难。所以他必须变强。 拼尽全力也要超越极限。 去想象吧,变强的自己。 他的气势变了。与泽莱斯为敌的三人都发现了这点。 泽莱斯的双目仿佛藏了雷电,青白的光辉在里面闪烁。此刻,泽莱斯已完成了与雷属性神力的协调。 神眷者间的战斗,便是神力的争夺战。神力改变了他们的身体构造,令其不怕刀枪水火。可也因此,若神眷者本体被另一股神力占据,他们的身体机能也会消失。对于神眷者而言,这才是死亡。 而现在,泽莱斯完成了与周围环境神力的协调。此地可谓他的领地。 凯瑟琳与克里韦利都感觉到自身操控的滞缓。冰霜融化、风被迫停下步伐。毫无疑问,泽莱斯比从前更上一步,他已触及到强者的边缘。 安娜目光如炬,他们已不能再顾忌。泽莱斯不能退步的理由,他们也同样。 飓风卷走了杂物,将它们转化成最锐利的武器。 吟游诗人的兜帽、披风被狂风撕碎。 泽莱斯故意承受了这一击,狂风的利刃不过是普通外伤的程度。以他的身体,被划上百刀也没事。而他的想法则是,克里韦利速度比自己快。 “如果是我,要怎么战胜他们?” 每个夜里,泽莱斯都在思考着。 答案是什么来着? 如果罗伯特在场,他是绝没有胜算的。 但如果罗伯特不在,他就有。 首先,必须先击败克里韦利。无处不在的风会扰乱自己的感知、打乱他的步调,同时也会给凯瑟琳创造偷袭的机会。如果攻击凯瑟琳,克里韦利一定来得及回防。可如果先攻击克里韦利,凯瑟琳就不一定了。 无人跟得上的速度,当然也包括他的同伴! 那么,要怎么捕捉对方的位置。 答案就是现在! 泽莱斯咽下血,“逆向收缩术”发动! 以泽莱斯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运送电网。收缩术是先在体外构筑由他力量构筑的电网,再召回。而逆向收缩术则相反。力量先在自己体内构筑电网,再放出。 它与单纯的放射雷电不同,是经过严密构筑的没有缝隙让敌人闪躲的攻击!而且构筑逆向收缩术的每道雷电,都经过泽莱斯的压缩。其破坏力是之前的十倍! 两个都以主人作为轴心的招式在刹那间碰撞。电光沿着风的流向迅速扩散。而这一瞬间,泽莱斯找到了藏在风中的昔日同伴的位置。 雷鸣枪应唤而动,准确地穿过克里韦利胸膛。那从天际回到主人手中的雷枪,恰似天雷。 一击得中,泽莱斯没有停下脚步。 贯穿克里韦利的攻击不足以致命,而且敌人还有两个。 目前发展与他模拟的一模一样。再击退克里韦利之后,目标是安娜!但在攻击安娜前,必须将凯瑟琳的注意力引开,也就是必须与她缠斗一番。 用迅猛的、让她无暇分心的攻击纠缠! 泽莱斯又一次射出雷鸣枪,不过这次他没有完全射出,而是让枪伸长。雷鸣枪是由泽莱斯力量构建的武器,做些形态上的修改自然也可以。在完成两道收缩术的练习后,泽莱斯对形态掌握也达到凯瑟琳无法想象的地步。 凯瑟琳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当然是躲避! 泽莱斯将枪的一端插入地面。自己则踩着枪身,以手刀袭向凯瑟琳。 近身战的话,冰弓就略显碍事了。所以凯瑟琳也放弃了冰弓,专心与泽莱斯搏斗。她借泽莱斯的手臂,翻身至他身后。冰霜从她手心蔓延开,泽莱斯可以用力量造出这宛如绳索的长枪,她也可以。 在眨眼间毁灭对方的力量,又进行自己力量的形态力量,凯瑟琳本是做不到的。可在安娜大人的增幅下,她对神力感知也会增加到极灵敏的高度。 像这样搭建供给自己活动的平台,轻轻松松。 然而这时,凯瑟琳感受到自己脚底下的颤动。泽莱斯用将原本的雷鸣枪一分两半,向着凯瑟琳的脚下投出剩下的一半。 本质同源的雷鸣枪受到共鸣,从地底一窜而出。同时受到两发雷鸣枪的撞击,凯瑟琳刚构筑的冰面也随之粉碎。并且,为了躲避来自身后合二为一的雷鸣之枪,她必须跃起。 跳跃是很简单的。但在空中极速转体可不简单。便是凯瑟琳,也必须在接触到下一个媒介后才能转体。 那个媒介可能是新的绳索、可能是一棵树、可能是她的冰面。 但不管哪个,她滞留于半空的时间已被泽莱斯牢牢把握住。 准备许久的杀招在此刻露出獠牙!泽莱斯下坠的身体用力踹了雷鸣枪一脚。那笔直飞回的满是泽莱斯神力的雷枪精准地袭向目标。 “安娜大人!” 安娜很有天分,否则不会成为阿尔贝托的长老。可也正因她太有天分了,正因她太早成为被人捧在手心的长老了,安娜没能得到充足的锻炼。 她在阿尔贝托度过的日子,是否与泽莱斯在凡赛尔的日子一样? 她是否没日没夜地为保护自己同伴而努力呢? 她是否吃饭喝水都在脑中想象可能不会发生的战斗场景呢? 答案从她怔愣的眼神里就能得到。 巨大的冰蛇从地底窜起,它的嘴巴吞下安娜。 与此同时,蕴含泽莱斯全身之力的雷电球袭向凯瑟琳。 巨大的闪烁着雷光的电球,是任谁见了都不会想挨上一击的程度。 而凯瑟琳是没有时间躲开的。她方圆五米的土地一并都在泽莱斯的攻击范围内。 所以她只剩下唯一选择,构筑冰墙硬抗! “谢谢观赏。” 突然的一句话打乱了凯瑟琳节奏。 雷光散去,枪的洞口是那么显眼。 子弹穿透了她的心脏。 那一句……她记得。 是泽莱斯每次表演结束都会说出的一句话。 啊……他的招式自己不是都见过吗。 ……在马戏团。 六十三.拯救 “泽莱斯。” “嗯?” 整装待发的泽莱斯停住脚步。 弗里德先是摸了摸后脑勺,然后递出了一把枪。那是他在安都拿到的枪。 “怎么了?” “这把枪在我手里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你就拿去用吧,说不定可以在关键时刻放个冷枪。” 泽莱斯看了眼手枪,“好吧。” “要小心,泽莱斯。我们的敌人不止在明处。” 傲慢的女人倒在地上,费力挣扎。贯穿心脏的伤口并不致命,只要给她时间就能复原。 泽莱斯提起雷鸣枪,用胜利者的姿态走到她面前。 他能赢并非因为天赋、并非因为力量,只是因为对方的傲慢罢了。轻视同伴、轻视人心、轻视普通人,这份傲慢终于让他们自食其果。 雷鸣枪刺进凯瑟琳的胸膛,此时他就像处刑犯人的祭司。 等待被处刑的犯人说道,“这种程度可杀不死我。” “我是不会杀你的。杀你的会是弗里德。” “他?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泽莱斯说道,“我相信他。” “相信……哈哈哈……” 看着眼前女人仍旧不知悔改的嘲讽,泽莱斯说道,“偶尔也该相信同伴吧。不论你心中如何轻视他们,都不应该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更何况……” 泽莱斯只是重伤了凯瑟琳而已,克里韦利与安娜仍然拥有战斗力。但他们却没有动手。因为害怕他们一动手,泽莱斯的雷鸣枪就会转换一个位置。到时,凯瑟琳就会真的死去。 这样的心,却被他们想救的人践踏。 不管是谁,想必都悲伤地要哭出来了吧。 “同伴?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凯瑟琳疯狂大笑,笑到她被咳嗽堵住了喉咙。 “泽莱斯,你如今能高高在上地训斥我。不是因为你有同伴,而是因为你比我强。仅此而已!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将你踩在脚底,让你舔舐我的皮靴!” …… “请勿离开我周围五米的范围。” 罗伯特正与弗里德讲他的能力与凡赛尔毒气的来源。“我的力量只能净化毒气,不能治愈毒气造成的伤害。所以,请别抱有能够治好的想法。” “我看到你治疗过克里韦利。”弗里德问道。 “那是因为对方是神眷者。我是先与克里韦利一同联和起对抗侵入他体内的神力,然后再将自己的力量抽出。没有侵入的其他力量,神眷者凭借自身体质就能很快恢复。并不是直接地治疗。” “同样的方法,换成普通人就不适用了。他们没有神眷者的体质。我的力量对他们而言同样是灾祸。能治疗普通人的目前只有芬里尔大人。” 弗里德露出难色,“这样一来,被毒气袭击的人会怎样?” “运气好的可以活下来。”罗伯特回道。 他先弗里德一步,将凡赛尔的情况解释给他听。 “耐心听我说。这些毒气不是普通的中毒,它们其中蕴含了普雷西亚的力量。因此,现有的医疗手段是不会有解毒的方法。普通人想要活下来,必须满足两点。一,他没有被普雷西亚的力量过度侵蚀。二,他本身拥有不错的自愈能力。” “然后问题在于,凡赛尔目前处于界域之中。有空间属性的神眷者将凡赛尔所在的空间与外界隔离开,防止毒气溢散。”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凡赛尔之外不会有毒气,而凡赛尔之内,毒气只会越来越浓厚。不止如此……” 目睹罗伯特的脸色,弗里德想象着比毒气更为恐怖的杀招。他磕磕绊绊地问,“还、有……什么……” “伊芙的分割出的空间都是方格状。也就是说,在我们的上空也有一层无形墙壁。这个方格已经从世界里被摘了出去。其中包括……空气。” 如果让凡赛尔的人选择,他们会希望自己是中毒而死,还是窒息而死呢? “有……没有……什么方法……” “有。”罗伯特淡然地回答。“在战斗的人是凯因斯吗?施展界域和释放毒气,都需要申请与批准。不是遇上了强敌,他们不可能直接动手。” 弗里德想到了爱丽丝的电话。“大概……” “那等他们战斗结束,毒气自然消失。你最好祈祷你的同伴能赢。” 罗伯特回应着弗里德疑惑的目光。 “如果他赢不了,那下一步,伊芙和普雷西亚就会——屠城。” 弗里德询问罗伯特,对方屠城的理由。 骑士只能回答他,为了掩盖神眷者的存在。 隐瞒自己信息,不干涉外界。这是当初与国王签下的协议里的内容。 明明杀死了那么多人……真亏他们能不知廉耻地喊“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啊。 弗里德在愤怒,但他也只能愤怒。 “把幸存者集中到远离植物的地方,普雷西亚的力量会通过植物发散。然后集合我和泽莱斯的力量,说不定能够打碎界域。”罗伯特告诉弗里德解救市民的方法。 “如果集合我们所有人的力量都打不破的话,只能仰仗凯因斯杀了伊芙和普雷西亚。” 说着这些话的罗伯特,脸上没有任何兴奋的情绪。 是的,他们还有凯因斯。见识过对方力量的罗伯特不会怀疑这场战斗的胜负。在他心里,凡赛尔能赢是一定会发生的事件。 普雷西亚和伊芙的死也是。 对弗里德而言,他们是突然到访的恶魔。可对罗伯特……却是曾一同玩乐的同事。 他们也是普通人,有优点、有缺点、会被蒙骗、也会悔改、会哭、会笑、会害怕、会恐惧。 金色的骑士最后向曾经同伴的方向望了一眼,回头对弗里德说道,“城区我们是不能进入的。我只能净化普通毒气,如果是恶食华,我们都会死在那里。” “走吧。凡赛尔有没有什么地方远离森林和植物。” 弗里德静静咽下唾沫,“有。” 那是远离城区、远离海港、远离森林的地方,曾经被批判为被毒气缭绕的只有贫民会居住的街道。 那里没有芳香的花朵与花园,没有供给贵族品味下午茶的领地。 斯特街。 六十四.狩猎 “他是……什么怪物!” 普雷西亚捂着腹部的伤口,大口地喘气。 若只是实力强劲,对方还不至于得到“怪物”的称号。可…… 浴血的恶魔又一次挥刀。红光轰砸在无形的界壁之上,像是玻璃杯被砸碎的声音,界壁被砸了个粉碎。受其影响,伊芙喷出一口血,笼罩在凡赛尔的界域也整个显形了一瞬。 看上去他们似乎落入了下风,然而不是的。 发动攻击的人浑身是伤,而且是刀伤。那是他自己砍出来的。 此次行动,并不止普雷西亚和伊芙二人,他们还有另一个同伴。同伴隐藏在暗处,并时刻施展着自己能力。 “镜面反射”。顾名思义,所有对象为目标的能力都会被原封不动的返还。 对方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才是。因为他每砍一刀,自己身上便多了一道伤口。再怎么神经大条,也该被疼痛所提醒了。不……哪怕没有意识到……他、的、动、作也不该如此敏锐。 他身上有多少伤痕呢?十刀?二十刀?三十刀?这些伤痕暴露于空气中,任由毒气侵蚀。而对方的脸竟然完全没有变化。 不,或许是有的。 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在发亮。神力的光辉在他眼里流转,但他的攻击却不带任何多余力量。那些划出的刀痕仅仅是凭借身体的力道所发出的普通攻击而已。 所以,他一定是意识到了。 自己力量会被反弹的事实。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继续攻击?! 伊芙的脸色苍白,他用以保护自身的空间也在战斗中被砸碎。为保护同伴,普雷西亚收回了恶食华的毒。他甚至连普通的毒素都只敢藏在特定攻击里使用。 而那样,无疑是会使他的战力下降一大截。 同伴…… 因为有“镜面反射”,他们才能够拖延至今。可也因为同伴在场,他无法发挥最大力量! “撤退。”再僵持下去,他们可能连最基本的任务都无法完成。伊芙果断下达了新命令。 但、凯因斯……会让他们轻松逃吗? 镜面反射,对其他人是非常棘手的能力。可对他自己不是。打持久战,凯因斯有绝对不会输的自信。别说反射一百刀,就算反射一片刀他都不会死! 凯因斯所需担心的,就是用出自己能力。而实际上,即使用了“湮灭”,只要目标不是心脏处,他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血的气味是那般浓厚,它们窜入野兽身体、刺激着他的感官。凯因斯的眼睛紧盯着逃跑的敌人,此时他是无比专注。 一两只老鼠,他尚且能容忍。但三只、四只的老鼠出现时,他便不再有玩游戏的耐心了。既然雪曼故意派他们来送死,他也就如了对方的意。 捉住了阿尔贝托的四人,雪曼再怎么迟钝,也该意识到弗里德身旁还有一个强大的神眷者。更何况,他是那么熟悉自己的神力。 隐瞒身份已无必要。放他们回去,会暴露。杀死他们,也会暴露。那何不追随一次心意。而且…… 若是弗里德在此处,他定然会觉得眼前的凯因斯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从他身上散发的凉意令人深陷地狱。 施展界域的暂时不能杀,留着还有用。 那么……施展镜面反射的人藏在哪里? 最强神眷者的力量影响范围是100万平方米。不论那个人是谁,都不可能比这个范围更大了。而他们原先所处的花店在凡赛尔的中间偏南的位置。他们逃跑的方向是北。也就是说…… 凯因斯拔出了他的刀。细长的刀刃抵在土地上,妖异的纹路顺着刀身往上爬。他并没有追击上去,而是高高举起鬼刃。 红光宛如缠绕于刀上的巨蛇,在到达顶点时四分五裂。它们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层层分裂下去。而在外人看来,便是凯因斯顷刻间发出了数以千计的刀光。 太阳的光辉,若没有阻挡,是会落在地面的每一处。可这些刀光,却是连遮阳物也会一同切开! 这是彻彻底底的无差别攻击!地上的沙石尘土、随处可见的尸体与一息尚存的人们、房屋与家具、墙砖与屋檐、已经长成的恐怖植被……看得见的东西、看不见的东西都被刀光一阵阵切成了粉碎! 凯因斯在等待。等待镜面反射的来临。面对如此大规模的攻击,藏在暗处的人是不可能不给自己使用能力的。普雷西亚和伊芙的位置他已锁定,还剩下一个、不,两个吗? 一个是“镜面反射”的神眷者,另一个则是将他藏起来的人。 已经攻击到了普雷西亚和伊芙,凯因斯身上也出现了相应的伤口。这次,他用了能力。所以伤口愈合得会慢很多。 不过不要紧,而且凯因斯已经捕捉到另两个的位置了。 他一跃而起,整个人飞速窜出。顷刻间,就来到“镜面反射”所有者的面前。 是个生面孔,也是。若是旧面孔,对方一定会劝直接逃跑的。少年身上还穿着属于长老的长袍。虽然,长袍已经破破烂烂。 “迪亚洛大人!”普雷西亚徒劳地喊出一声,他来不及催生新植物替上司抵挡了。 但好歹也是长老级别的人,这点临场反应迪亚洛还做得到。他在刀光抵达之前收回施加在同伴身上的镜面,将力量全部灌输于己身。 “叻——”似乎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二者相撞引起的冲击直接击飞了其他人。 伊芙被狠狠地击倒,他已难以维持住巨大的消耗。围绕着凡赛尔的界域眼见即将倒塌,不如就放弃任务。出现了强敌,雪曼大人一、定会……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眼神也变得空洞无比。方才还闪烁不定的界域重新变回原样。 而他的同伴……没有一人发现。 伊芙无声无息地撤离了战场。 迪亚洛苍白着脸色,嘴角却不断上扬。他已感受到敌人的恐怖,可迪亚洛不认为自己会输。“你越是攻击我,受伤就会越重。” “那你为什么要逃?”凯因斯重新举起鬼刃。 “是我不争气的属下想逃。” 迪亚洛举起自己拳头。 六十五.分歧 他赤手空拳地向凯因斯发动攻击。 这并非他失了智。因为,迪亚洛就是要让自己尽可能受伤。在镜面反射的影响下,他将遭受的伤痛都会反弹给对方。 所以迪亚洛是唯一不带护具战斗的神眷者。 在明知自己攻击会被弹回的情况下,对方要怎么做?用刀、用拳、还是用身体挡下? 凯因斯的回答是……“湮灭”! 一刀一刀的斩击落在迪亚洛身体上。在普雷西亚的视野里,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只留下红光的残余。而他的上司被红光包围,时不时挥出一些动作。 迪亚洛打到对方了吗?不知道。看不出。正因无法准确判断战况,他的动作看上去滑稽而可笑。他看上去比马戏团小丑的表演还要拙劣! 不可能。 他应该已经受了很多伤才对。 围绕在迪亚洛周边的红光,不仅仅是敌方力量的光辉。还有他的鲜血。 迪亚洛数不清对方到底砍了几刀,但那一定是个惊人的数字。 但为什么他的速度分毫未减?! 不可能!太荒唐了! 喀——在巨大的风声中,这道声音是多么微弱。 起初,迪亚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当身上的痛楚传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镜面”被打碎了。 一小道裂纹成为泄洪的突破口。滔天的海水抓住了这么一小点的空隙眨眼间灌入,阻挡海水的堤坝——倒塌了。 迪亚洛哀嚎着、徒劳地、可怜地调动全身力量防御。但那已经没有用了。 “湮灭”的力量侵入了他的身体。他的五脏六腑在几秒内被碾成了灰。他最后的挣扎也只、是、让恐惧爬上双眼而已。 一个人、一个神眷者、一个长老……就这么活生生地撕成了碎片。飞溅而出的手指落在剩余二人的脚边,又当着他们的面灰飞烟灭。 抵抗的、想法、已经、没有了。 “快——”普雷西亚从喉咙里扣出几个字来。 那也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话语。 “快——逃!” 红色……覆盖了他整个世界。 …… 罗伯特蓦然回头。 弗里德刚扶起一个人。他完全不认识对方,只知道他的双脚已被腐蚀,意识也神志不清。“怎么了?” 就在不久后,弗里德便见到了惊人的一幕。 艳红的刀光遮天蔽日,半个凡赛尔被灰雾笼罩。 “走!”罗伯特推着呆滞的弗里德往后走。 弗里德被他推了一个踉跄。“那是……凯因斯?” “是他的力量。他动真格了。”罗伯特叹息。“真可怕。” 如果事先知道,凡赛尔有这么一位战士,雪曼大人的安排一定会随之改变吧。或许,雪曼大人会选择亲自前来。 “还能存活吗?” 弗里德无厘头地问着。他已经难有心思去组织词汇。不过看到那副情景,谁都能猜到弗里德在问什么。 他在问,在那种攻击下,还有人可能存活吗? “大概不会有了。”罗伯特回答,“除非他们躲在地下。” 弗里德沉默地扶起人,往斯特街走着。在这个人之前,他与罗伯特已经抓紧救了一批人,罗伯特施与祝福的物件足够他们跑到斯特街的工厂里撑一会儿。 而弗里德当然也联系过咖啡厅里的人。 万幸,塞蒙在发现动静之后便立刻让海柔尔带着威兰德撤离。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总之是离市区越远越好。海港与森林都是死路。所以,在接到弗里德电话时,他们已经在前往斯特街的路上了。 罗伯特在工厂区往天空发射了一道圣光作为信号。相信看到的人都会往这里赶。 但…… 他究竟希不希望凯因斯赶来呢? 远在半山腰的神眷者们也听到了动静。除凯瑟琳外,其余三人都看到了那令人震惊的一幕。 “在那种攻击下……没有谁能活下来吧。”泽莱斯神色复杂道。 “你们还要顽抗吗?罗伯特已经发出了信号。集合我们的力量未必不能打碎界域。” 他拔出了雷鸣枪。 凯瑟琳断断续续地说,“界域还在……伊芙……” “你还不明白吗?!”泽莱斯吼出声。 “在那种攻击下,伊芙本不可能活!可他活下来了!因为凯因斯想让他活!他想干你们计划里的事!这样下去……这样下去……” 泽莱斯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看到他颤抖的手,凯瑟琳问,“你在怀疑什么,你们不是同伴吗?” 泽莱斯左手握住右手,“有些事,即使是同伴所做也无法原谅。我们是因为志同道合,才成为同伴。而非因原本是同伴而不辨是非。” 正如罗伯特为了这些人而背叛阿尔贝托般,泽莱斯也无法接受凯因斯毁了半个凡赛尔的事。他做的……与阿尔贝托想做的有什么区别。自己跟弗里德、萨绮努力许久,不就是为了拯救凡赛尔吗?不就是为了拯救这些将被牺牲的人们吗? 然而、他、却…… 不论凯因斯是为了什么,他所造成的结果也不会改变。 泽莱斯没有实力去制止他。造成如今局面的诱因里可能还有他们对凯因斯力量的依赖,因此泽莱斯也没有立场去指责他。 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挽回错误。 将剩下的人救出。 “走……” …… 此地已沦为死城。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虫鸣,没有鸟啼,也没有人声。 就算没有界域,此地也已从现世割裂。 那么……眼前的尸体、缭绕于鼻尖的血气是否也会葬身于另一个世界中呢。 凯因斯收回鬼刃,他还在细细品味着刚才的战斗。那全力以赴的激昂便如自身的创伤般时刻刺激着他的五感,仿佛平静如死水的池塘里突然投入鱼苗,世界一瞬间被点亮。 但这点亮光,也是会随同时间一并流逝。就像不断愈合的伤痕,迟早会恢复如初。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凯因斯暂时不想回去。他被关了太久,森林的景色还没有看够。 总是蜷缩于笼内的生活很新奇,可新奇劲一过,凯因斯也就厌烦了。 为接下来该怎么玩而烦恼的凯因斯,身上反而多了属于人类的味道。 正在此时,他忽然闻到了一阵香气。 这些香气在臭气熏天的死城里多么鲜明。 啊,他想起了。 自己还有一个约定。 六十六.作画 美术馆内空空荡荡。 它里面还留有装饰画展的广告牌以及为庆祝新年的缎带。明明为了此等盛会,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可能他们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没有机会再度过新年了。 在那种攻击下,美术馆周边被轰成了废墟,只有这座朴实的场馆还完好无损。 屹立于废墟之上的场馆,也许比人来人往的场馆更具艺术性。 梅塔梅尔正在画布上勾勒,寂静的场馆里多了平稳的脚步声。他用平常的语气说道,“场馆还没有开放,请稍等。” 然而,进入场馆的人是不会听从他的拒绝的。凯因斯直接走进场馆的中心,也就是巨大的画前。 这副被命名为“凡赛尔之夜”的画作十分应景,正是梅塔梅尔最拿手的现实幻想主义。现实幻想主义……听上去是由矛盾组成的词,却在现世被广为认可。因为梅塔梅尔的画记录了真实,又加了魔幻色彩。以前的恶魔、现在的天使。 梅塔梅尔其实不怎么画天使。 “为什么加上?”凯因斯问。 “因为我觉得天使比神更为合适。”梅塔梅尔继续完成着他的画作,站在他身旁的伊芙目光呆滞,嘴角溢出鲜血。那是他能力使用过度的结果。 “人们渴望谁来救赎他们,那本该是神明。然而神明正是这起灾难的罪魁祸首。所以,他们不会祈求神,而只能祈求天使。传说中会给予人类救赎,将其送入天堂的天使们。” “你之前是故意想画上神明,用作讽刺。” 若画的最上方是神,那整副画便充满了讽刺意义。在地狱挣扎的人们祈求解救自己的正是害他们堕入地狱的神。但若是天使,《凡赛尔之夜》的意义便不同了。它代表着人们在地狱中对光明、希望的渴求。 所以凯因斯才会问,为什么梅塔梅尔将神换成了张开双翼的天使。 “在你眼中,我是那种人吗?真令人寒心。我可是永远也不会放弃希望的。” 梅塔梅尔停下笔,遗憾道,“但也因此,期望得不到满足时我也会失望。” “画展可以再办。” “不会再有了。” 梅塔梅尔笑着问,“心情如何?连‘创世纪’都能用上,看来新人也不是无药可救。” “来的人是普雷西亚。” “哦?是他吗?当初的小孩子如今也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了。” 凯因斯没有对普雷西亚的成长有什么感慨,而是说道,“虽然学会了恶食华,力量却不够。” “安逸会磨灭掉人的心智,令其成为生活的傀儡。” 梅塔梅尔递上一朵玫瑰。这朵玫瑰明显与其他玫瑰不同,它更为艳丽,花瓣上似有点点荧光闪动。 凯因斯将它吃了下去,而他的伤口也完全愈合。断掉的手臂重新长出,被腐蚀的皮肤也光滑如初。 “闹这么大,你留下的痕迹很难不被发现。而且……泽莱斯那里还有一些人。看上去是桀骜的绵羊,其实是会反咬一口的灰狼。怎么办?” 是放任他们回到阿尔贝托,还是让其长眠? 凯因斯已有了决断。 “就让命运来进行选择。” …… 战斗的声音停止了,界域却仍未消失。 目睹这一切的人们只能徒劳地挣扎。有人去敲着透明之墙,有人则抱紧双膝、将头掩埋。还有一些人,心中的暗面被激发。 “你干什么!”海柔尔抓住男人的手。 男人狰狞着手,“你还问我为什么?那个男人是曾经斯特福家的孩子吧!听说他听了不知名的怪病,怎么能跟我们放在一个房间里!万一传染给我们怎么办?!快扔出去!” “医生说威兰德的病不会传染!”海柔尔辩解道。 “医生说什么还不是凭你一张嘴的事。说到底,凡赛尔发生的怪事就是从你家宠物店开始的。你们是不是在秘密做什么实验?!都是你们!要不是你们这些贵族——” 男人大力地挣开,海柔尔被一并推倒外地。她的脖子被男人死死掐住,呼吸困难。 就在此时,她身旁的威兰德突然咳嗽。他越咳越厉害,甚至口吐白沫。 男人恐慌地松开手,“快!快把他扔出去!” 一直安静看着的其余人也慌乱起来,他们提着威兰德的衣领、小心避开污秽的地方。 “威兰德!你们放开他!”海柔尔一个人是敌不过数十人的。她没有办法,只能随着威兰德一起被扔出避难区。 福特街的工厂很脏,也很乱。被打扫干净的办公区里养着用来装饰的植物。因此,被选为避难区的是堆满机器的厂房。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平整干净的地面的。海柔尔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她抓住威兰德的手。“威兰德?” 他的样子确实不太妙,也难怪会被里面人怀疑成传染病。一直只是平静睡着的威兰德此刻脸色铁青,不知是什么成分的呕吐物不断被喷出。 海柔尔想帮他擦干净,却发现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干净的布帕。她只能紧紧抱着爱人的身体,呢喃道,“会好起来的。” “一定。” 弗里德尚且不知道避难区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正和神眷者们商量怎么破除界域。 “你们联和起来,能打破么?” 泽莱斯分析道,“应该可以。但要看大家是否能配合。” 力量的合击不是112那么简单。他们的力量本是不同属性不相融的神力,若互不干涉地叠加,就可以得到更大的效果。但如果力量在发出去时互相内斗,就是11<2。 泽莱斯先用雷鸣枪试了一下界域的坚硬程度,得到的结果是“仅凭自己打不破”。 但能否联和起来,就不是他一人能决定的事。 罗伯特提醒道,“普雷西亚的力量渐渐散了。” “那么……毒气……” 炸裂的响声凭空而起。方向是……避难区?! “威兰德!威兰德!你不认识我了吗?!” 少女的哭喊被更大的响声覆盖。 在她面前,是已几乎辨不出模样的怪物与被毁于一旦的避难区。 怪物紧握着画笔,他刚才只是挥了一下画笔,避难区就发生了爆炸。而现在从避难区里跑出了幸存者,怪物又一次举起手。 六十七.作画(二) “住手!” 怪物的手被少女握住。从避难区里逃出的人类不约而同转过脸,慌慌忙忙地跑出。 这样的人值得救么?若是哲学家在此一定会提出疑惑。 然而海柔尔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她拦下爱人的手臂并不是为了救人或是避免罪业,仅仅因为那只手拿着画笔罢了。 对,拿着画笔。威兰德的手是用来作画的手,他专注于画作时的脸是何等充满魅力。那时的他优雅、温柔、知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粗鲁、暴躁、蛮横。 “醒醒啊!威兰德!”海柔尔喊道。 听到她呐喊的怪物缓缓低下了头。它的身高已经窜到了两米,拿着笔的手也被拉长到一个从美学方面怎么也说不上好看的比例。属于人的特征正从它的身体上消失。曾称得上清秀的五官被扭曲、拉长、碰撞、挤压,变得令人作呕。 这样的怪物,手里还紧紧攥着画笔是多么可笑的场面。 但是海柔尔却露出了笑容。她以为自己的话语传达到威兰德的心中。她祈求着神让威兰德变回来。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少女简单地祈求着。 ——希望明天能过得更好。 然后怪物渐渐抬起了手。 它是想做什么呢? 是想如从前一样为少女画出出色的作品吗? 还是如诸多的情侣一般给予一个拥抱呢? “威兰德……” 少女的声音从中间断裂。 一只手穿过她的身体,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了出去。 这一幕,刚好映入了来者的眼中。 “海柔尔!”弗里德想跑过去,却被泽莱斯拉住。 “你找个地方躲起来!萨绮也是!” 泽莱斯的双目骤缩,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无声无息出现于战场之中的他的同伴。 “凯因斯?” 本认为泽莱斯在多管闲事的神眷者们一同紧张起来。 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气息来看,可不是来跟他们玩同伴游戏的意思。 “他被控制了。”罗伯特从凯因斯混沌的眼神中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曾见过与他相似的眼睛。” “被控制?” 神眷者谁拥有这样的能力?不不,更可怕,谁有这样的力量能控制凯因斯吧。 “被控制?”弗里德也低声呢喃着。他头忽然一阵剧痛,脑海中闪过许多“不存在的记忆”。 ——“你忘了,我也是一名神眷者。” ——“一个小时后,我还需参加一场晚宴。” ——“点燃野草的不是我,不是你,不是国王陛下,也不是阿尔贝托。” 啊——啊!他知道是谁了。 “梅、塔、梅、尔!” 他、他的同伴、阿尔贝托、王宫……全、都、被、那个男人欺骗了! 现在发生在凡赛尔的一切全部在他的意料之内吧!全部在他的期望之内吧!全部!全部!都是拜他所赐! 萨绮也捂着头倒地。 昏暗的古堡、疼痛的身体、仆人的漠视、鲜红的玫瑰花…… 还有那句——“凡赛尔有拯救你的王子。他的发色是混杂了夜晚与夕阳的暗红、他的眼睛有如藤蔓缠于心脏。” 其他人并不知道为何弗里德会突然提起与目前不相干的名字。他们紧紧盯着凯因斯。 这绝对会是他们所挑战的最强的对手。 他们对峙于怪物的前后方,都在等待着那个—— 吼——! 怪物的嘶吼成为战斗的号角。它嘶吼一声,挥动画笔。象征艺术的物品如今是被多么粗暴地使用。 所以威兰德成不了画家。 泽莱斯一跃而起,避开了怪物发出的攻击。它的力量暂时看不出是什么能力,它的攻击也无法用肉眼看见。只是泽莱斯等人能根据空气里的神力流动来判断攻击的落脚点。不管怪物是什么能力,它都只是一个凭本能行事的没有任何思考能力的东西。 泽莱斯唤出雷鸣枪,询问道,“短暂联盟?” 罗伯特身上已闪烁亮光。克里韦利与安娜也做好备战准备。凯瑟琳脸色发青,可她还是唤出了自己的冰弓。 只要是人,都有求生的本能。 他们不想死。 为达到此目的,跟敌人联手也不是无法忍受的屈辱。 “先解决那个怪物!”泽莱斯说道。 “不用你多说!” 凯瑟琳手一挥,冰弓高高扬起。寒气不断从地面涌上,瞬间凝成一条条细蛇。风卷起寒冰,形成小型的暴风雪。 被寒气惊醒,萨绮抓住弗里德的肩膀。“再留下来会被波及的。走吧,弗里德。” 这场战斗结束,凡赛尔会剩下多少活人呢? 谁也不知道。 因为保证自己存活都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想放弃。 从干瘪的大脑里硬是榨出了些许汁液。弗里德顾不上仪态,揪住萨绮衣领说道,“萨绮!你的瞬移,能穿过界域吗?” 萨绮一愣,她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其余人也没考虑过她能穿过界域的可能性。因为她很弱啊,因为萨绮是需要保护的新人。 被这种环境包围,渐渐的,萨绮也觉得自己是无法穿过其他神眷者穿不过的墙壁了。 但……如果可能的话…… 萨绮镇定心神,带着弗里德瞬移到墙壁前。“我要上了,弗里德。” 正战斗的利几人顾不上墙角的小事。 冰雪覆盖的战场连辨别方向都很困难。长久下去,是会给同伴造成困扰的。 但他们的目标是击杀那只怪物。为了全心全力地对抗凯因斯,必须尽早杀死其余人才行!越快越好! 所以克里韦利和泽莱斯一开始就锁定了体型巨大的怪物。在暴风雪形成前便朝怪物的方向冲了过去! 克里韦利将泽莱斯掷出,巨大的足以围住怪物的电网瞬间张开。闪烁的雷光为凯瑟琳照出方向。 凝聚了诸多神眷者的一击笔直地被射向其大脑。 他们的经验告诉了,所有因神水而生的怪物都有两处弱点,其一心脏,其二大脑。 于是,冰蓝的长箭以锐不可当之势穿透嘶吼着的怪物的脑部。被穿过的地方宛如一个黑洞,源源不断地吸入其余力量。 凯瑟琳的力量、泽莱斯的力量、克里韦利的力量……三位神眷者的神力不断涌入。风裹挟着冰和雷将它体内搅了个天翻地覆。 绞肉机见过吗? 此时,怪物体内便是被放置了数以百计的绞肉机。 眨眼间,它笨重的身躯便爆裂,流出脓水。 六十八.作画(三) 然而没有谁再去在意那只怪物了。 凯因斯的攻击转眼即至。血红的不详之光组成利爪撕碎笼罩于战场的迷雾。风、冰、雷也一同死于利爪之下。冲击波震飞还在半空的二人,也将凯瑟琳、罗伯特、安娜击飞了十米。 罗伯特先一步稳住身体,提起骑士剑挡下了余波之后的手刀。霎时犹如巨山压顶,身体往地里陷了几寸。他不得不半跪着苦苦支撑。 这是何等的怪力。从凯因斯的体型上完全看不出的怪力。 随后凯因斯双手为爪,血红的力量如暗影缠上骑士剑。罗伯特心中一凛,下意识弃剑而逃。果不其然,被对方力量覆盖的地方全都化为虚无。 忽然一阵电闪雷鸣,泽莱斯往二人之间掷出雷鸣枪。以雷鸣枪为基点,释放出巨大光球。 与此同时,凯特琳射出准备许久的一箭。冰蓝的箭矢穿过雷光,目标是凯因斯的心脏! 看上去可以一击必中。但凯瑟琳却是脸色难看地往右侧一滚。红光击碎了脚下的土地,又继续朝自己冲来。克里韦利乘着风抓住凯瑟琳肩膀将她带走。 “他的速度太快。”凯瑟琳喊道。 刚才的攻击并非她的箭射偏,而是凯因斯在箭抵达之前避开了。 在这里能跟上凯因斯速度的只有克里韦利。所以凯瑟琳提醒的这一句也有让其拖住凯因斯脚步的意思。 克里韦利当然也清楚。可他的手在发抖。曾被砍去一臂的自己真的能与他颤抖吗?失去武器的自己能与他过招吗? 泽莱斯又一次被打飞,他将淤血吐出。对克里韦利说,“如果不抱着必死的决心战斗,我们就一定会死。” “他没有拔刀。”罗伯特浑身发着圣光。这些圣光会帮助他们驱逐侵入身体的其他力量,同时在他们体表也生成一层光属性的薄膜。一层薄膜或许算不上什么,但罗伯特却会不断地用圣光覆盖战斗者的身体。如此积累下来,敌方与我方的损耗会达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凯因斯没有拔刀,也没有召唤出神器。是因为被控制了而失去意识吗?不管怎样,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这意味着凯因斯并非全盛时期,他们还有战胜的可能。 克里韦利咬紧牙,握拳冲了上去。他不敢与凯因斯有身体接触,就将自己藏在风里。克里韦利卷出小型龙卷,这些龙卷看似强劲,实际没有多少破坏力。在凯因斯以力量抵挡时便会瞬间被冲散。 一般人而言,全力挥出的拳头打在空气上,是会有一瞬间的不平衡吧。但凯因斯对自己身体掌控已经达到克里韦利无法想象的程度。无往不利的以柔克刚战法头一次碰壁。他挥出一拳、拍出一掌后能立刻收回,甚至他的全身都能做出各种柔软动作。 任谁看到他的身法,都会称赞一句协调。 好在克里韦利的任务只是拖延其脚步,在听到“让开”的提示后,克里韦利以最快速度退出战场。 巨大的冰蛇撞击于瘦弱的人体上,冻结住周围所有地面。而接下来,从天而降的闪电又击碎这些冰雕。 见到此状,克里韦利立刻化身为风,祭出自己最强的罡风!狂风咆哮,电闪雷鸣,仿佛要将最近的怒气全都发泄般。 这集结了五位神眷者的最强杀招全都落在一个人身上。 他们赢了吗? 使出杀招后,所有人的气息都无法平稳。 突然,克里韦利的脚被一只手牢牢抓住。 从脚踝传来刺痛,他的脚一定是被捏碎了吧。这一瞬,克里韦利竟为它没有被消失而庆幸。 血红的光又一次渴望缠上来,然而凯瑟琳一箭解救了他。为避开穿透手腕的一箭,凯因斯下意识松开抓着克里韦利的手。 若是凯因斯清醒,他一定会选择接下这一箭换取杀死克里韦利的机会。可他现在意识全无,只剩下战斗本能,出于对身体的保护,凯因斯选择避开。 雷霆骤现,雷鸣枪直指凯因斯的喉咙。此时已不是因对方是同伴而留手之时。正如先前所说,若非抱有必死觉悟,他、他的其他同伴、凡赛尔幸存的人们都将一同坠入地狱。 所以!不会留手!不能留手!抓住一切机会杀死凯因斯! 雷鸣枪再无法前进一步。 凯因斯用手握住枪尖,他的手因此接近残废状态。可雷鸣枪就是被紧紧地、握在手中,一动也不能动。 泽莱斯果断放弃雷鸣枪。 凯因斯反握住枪尖,回手削出刀光。被刀光击中的东西全都化为了虚无,泽莱斯的雷鸣枪也在攻击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泽莱斯对其力量的感应一同。 这样就能确定了,凯因斯的能力可不是单纯对实体之物的抹消,连他们的神力也…… 泽莱斯浑身冰凉。他们真的能战胜凯因斯吗? “逃吧。”凯瑟琳说。 逃?怎么逃? “我们引诱凯因斯攻击,如果是他的全力一击,破除界域也不在话下。至于之后……各凭本事。” 可能有人被追上,可能有人成功逃走。但不论哪一种,都比困兽之斗的结局要来得更好。 理智上讲,凯瑟琳的提议是正确的。 但……泽莱斯重新凝聚出雷鸣枪冲了上去。 看到他的动作,凯瑟琳低声骂道。“蠢货。” 只顾着想自己怎么活下去的凯瑟琳定然是无法理解泽莱斯战斗的勇气的。 被迫加入战局的众人只好勉强提起精神,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合击技。 他们战斗了多久了呢?似乎太阳已经落下。 被血遮住的双眼已模模糊糊。而在此情况下,浑身发光的罗伯特更是受到了难以言明的照顾。 若不是他身体强壮,若不是他有圣光庇佑,他一定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过度使用能力令他们五官都在往外渗血,头昏昏沉沉,四肢也难以抬起。 他们战斗已经全凭本能,也因此,产生一些疏漏是理所应当的。 红光无情地切开女孩身体,将其一分为二。 骑士挪动干裂的嘴唇,想喊出那声。 “安娜大人!” 无情的恶魔,还在挥动其镰刀。 六十九.废墟 咚——咚—— 凯因斯听到了钟声。 但凡赛尔既无钟楼也无教堂,钟声又是从何处而来呢? 回过神来时,他正站在泽莱斯身前。对方趴在地上不省人事,其他的神眷者也是死的死、伤的伤。 只杀了一人吗? 这样的战绩令凯因斯略微有点不满。可他已与梅塔梅尔约好,听到钟声之后便不再动手。所以,幸存的三人以及其余的普通人他都会放走。 真幸运。 界域的墙壁渐渐消失,凯因斯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于是他活动活动手脚,往废墟走去。 …… “界域消失了。”弗里德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他急忙问道,“萨绮,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萨绮此刻的样子绝对称不上“好”。冲破界域可不是说的那么简单,每一次她施展能力都像撞上了一道墙。久而久之,萨绮的大脑也逐渐停止思考,基本上弗里德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而且萨绮的五官也在往外溢血,是无论怎样都配不上淑女的相貌。 在听到弗里德的“休息”之后,萨绮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喘气。被他们救下的人匆匆忙忙道了声谢便迅速跑走。弗里德也没有照顾他们的心思。 他满心在被留下的人身上,泽莱斯没事吧,还有凯因斯…… 弗里德不再往下想了,他脚步迈出一步,又想起若战斗没有停止,他一个普通人过去只会增加泽莱斯的负担。 力量……不论何时,力量都如此重要。 连看一眼战局都只能仰仗萨绮。 “我没事了。”萨绮似乎缓了过来,对弗里德说道。 “萨绮,你能听到战斗的声音吗?” 萨绮认真听了一会儿,摇摇头,“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了。弗里德,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嗯,要小心。” 凡赛尔静悄悄的。土地、废墟、天空全都凝固了起来,定格成一幅画。 弗里德尽量放缓呼吸,与萨绮一同静悄悄地走进战场。 凯因斯还在吗?他把泽莱斯杀了吗?避难区里的人们还活着吗? 诸多种种不断在弗里德脑海里碰撞,炸得他头痛欲裂。 终于,他们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神眷者们倒在血泊中,看不出是死是活。他们迅速泡了过去。 还好,泽莱斯还活着。他似乎避开了重要部位,从外表上看没到让人惊悚的程度。弗里德迅速检查其他人。罗伯特与克里韦利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但都一息尚存。凯瑟琳就有点可怕了,她半张脸都毁了,而且不知是什么样的攻击,让她表层彻底没了皮肤,裸露出里面的碎肉与管道。 而安娜……那个小女孩身体被一分为二,已经彻底没了呼吸。 萨绮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更大动静。 “你去找找有没有毯子或者长布。”弗里德小声道,他自己则去寻找有没有运输车。厂房里这种车辆并不少见。 周围似乎没有敌人。弗里德提起一万个小心在车间里寻找着物品。里面已经尸横遍野,有些是来不及跑出被砸死的,也有被战斗波及死的。总之,没有一个活人。 “抱歉。”弗里德向运输车下的尸体道歉,他没本事将车凭空抬起,只能将其推出来,而这必不可少地碾压了地上的尸体。 在他将车子到泽莱斯身边后,萨绮也拿着一块白布过来。看上去是用来遮住某件机器的布匹。“这个可以么?” “嗯。”弗里德说道,“萨绮,你来帮我把他们搬上去。” 而弗里德自己则接过白布将安娜的身体卷起来,他还对照着被切开的部位,尽量拼凑到一处。神眷者的体质特异,说不定她还能从这种伤势中活下来。虽然弗里德也觉得自己有些多想。 一切工作完成之后,他对萨绮说道,“你带着他们先回我们刚才的地方。” “弗里德呢?” “我要去找爱丽丝,顺便看看有没有幸存者。” 萨绮立刻阻止道,“这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 “泽莱斯得有人照顾。还不清楚他们的伤势是否致命,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帮他们清理伤口。而且我还有罗伯特的护身符,没事的。” 萨绮有些犹豫,“那……你小心。” “你也是。” 弗里德从未如此希望听到醉汉的鼾声。那代表了凡赛尔平静的夜,是所有人都能安心入睡的夜晚,而非一片死寂。 拜托了,让他听见声音。 拜托了,让他看到活人。 然而弗里德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与呼吸声。 弗里德只能看到被压在废墟之下的尸骸。 他看着看着,脚步一点点变快,最终跑了起来。 “爱丽丝!” 弗里德跑进花店的门前,那里原本是有一道漂亮的上面堆着鲜花的门的。而如今门被破,巨树代替了它原本的作用。 弗里德弯腰,拿出罗伯特给予庇佑的护身符。在一片黑暗中,护身符散发的一点微光足以让他看清脚下。 他看到了一只手。那只手被夹在树枝间,一动不动。 弗里德心里一紧,他费力地拨开树枝,终于从中拖出了…… 啊。神啊。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一切,又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一切。 曾拥有较好容貌的少女面目全非,双眼瞪大,宛如死鱼的眼睛。作为战场最先开始的地方,爱丽丝也第一个承受毒气的攻击。她雪白的皮肤上坑坑洼洼,呈现诡异的黑绿色。 “救救我。” 她明明向自己求救了。而自己却没能来救她。 心里的闸门突然崩溃,一直压下的悲伤与痛苦全都一泄而出。弗里德瘫坐在地上,涕泗横流。 “对不起。” “对不起。” 他是为什么而说对不起呢。可能是为自己的无力,可能是为普通人的无力。可能为自己的傲慢,可能是为神眷者的傲慢。那些无法用语言诉说的诸多情感一瞬间涌入大脑,此时,弗里德想不到什么理由。 他放弃了思考。 只是单纯地痛哭。 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吗?他的口袋骤然发出了强光。 弗里德木讷地掏出里面的东西,是凯瑟琳给他的说是来自玛丽莲娜·阿芙罗狄的戒指。 少女的皮肤回归白嫩,眼睛也是一如既往地清澈。 她疑惑地看了看四周,问道,“怎么了,弗里德?” 七十.落水狗 下起了雨。 像这样的天气,偏僻的小村落往往会早上一个小时灭灯,进入梦乡。也因此,当准备入睡的村民听到敲门声时会有一瞬间的惊讶。 “对不起,我们能借住一晚吗?外面雨实在太大了。” 是一个拥有甜美声音的小姐。 房主打开门,果然是拥有甜美长相的贵族小姐。 这意料之外的访客他当然不会拒绝。 村民打开了门,和蔼地笑着说,“当然。” “我还有几个同伴,可以一起吗?” “如果您不嫌弃屋子小的话。” 但村民的笑容在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后立刻消失了。天空划过一道惊雷,照出了一张酷似怪物的脸。 看到那张脸,他立刻想起近来的一些传闻——听说凡赛尔得罪了神明,里面的人都被诅咒了。 男人顿时关上门,喊道,“不行!” 美丽的贵族小姐低声请求,啊,那一定是来自恶魔的幻象。 恐惧席卷全身,让他拿起家中砍刀。 “滚!滚啊!” 萨绮被关在门外,无奈地对着凯瑟琳一笑。那被毁了半张脸的傲慢的女人冷哼一声,又回到运输车上。运输车上还坐着弗里德、泽莱斯、克里韦利、罗伯特、爱丽丝。白布盖在他们头上,撑出一个简易的雨棚。但这只能避免他们直接接触风雨的洗礼。 正常情况下,这种程度的风雨神眷者们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可他们都受了重伤,任何有可能加重伤势的情况都要避免。 但…… “放弃吧。”凯瑟琳说。 萨绮回答,“我再试试。” 她鼓起勇气,敲着下一家的门。是刚才的动静传到了吗?还是门内本就没人呢?总之门没有被打开。 萨绮看了眼突然暗下去的烛光,无奈地继续往下敲。 然而,没有一个人开门。 这样的村落蓦然让她想起了已经沦为废墟的凡赛尔。 弗里德看不下去,“算了。我们找找有没有山洞。” 他们找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了一个可供休养的山洞。 没有木柴,也升不了火。罗伯特的护身符已经失去效力,而他也暂时用不了力量。于是,他们只能缩在黑暗里,看不清其余人的表情。 “……都是一样的。”凯瑟琳沙哑着说道。 “什么?”弗里德反问。 “平民、贵族、普通人、神眷者……都是一样的。强者才能享受荣光,弱者只配成为落水狗。” 山洞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对凯瑟琳的话发表看法。 这时,爱丽丝打破了寂静。“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先去附近的城镇休息。然后再去安都。” “但我们是来自凡赛尔的……” 凡赛尔发生的事在就好内迅速传播。附近的城镇肯定都知晓凡赛尔被神明诅咒一事,他们真的能安心休养吗? “别想太多,只要给他们钱……” 弗里德不再继续说下去。 “凯瑟琳,我要感谢你。你给的戒指拯救了爱丽丝。没想到它能复活死者。” “是吗?”凯瑟琳淡淡地回了一句。 “神眷者里,有复活的能力吗?” “没有。” “那爱丽丝为什么可以……” “我不知道。”凯瑟琳顿了一下,“戒指还在吗?” “已经损坏了。” “是吗。真是好运啊。” 都是死人,都接触过戒指,却只有爱丽丝得以复活。 这不就是令人嫉妒到在地狱里也不停诅咒的强运吗? 人与人从来都不是公平的,就算是运气这种跟出身完全没有关系的东西也一样。 就在这时,萨绮也低声说道,“弗里德。” “嗯?” “塞蒙呢?” 她说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打扰到正在休息的其他人。 “……对不起。我没有找到。” 按道理,塞蒙应该是跟海柔尔一起走的。可弗里德安置时只看到了海柔尔,问她塞蒙在哪里时,她也回答不出。“不知道,突然就不见了。” “你是第一次经历同伴死亡吗?”罗伯特忽然问。 他的话本没有恶意,连语气都十分平淡。可在这种场合、这种话题下突然说出口,未免有点教育的意思。 凯瑟琳冷笑一声,“她大概以为神眷者就是躺在床上睡觉等着别人服侍的群体。” “真亏你有脸说得出口,事情变成这样不就是你们的错吗?”弗里德冷声道。 “你不也是为了国王和贵族做事。与我们为敌时,你有考虑过他们做了什么吗?” 凯瑟琳说,“如果说阿尔贝托作祟了五年,那么盘旋在斯特利尔上空的秃鹫可肆虐了百年不止。当错误广为存在时,它就不再是错误。” “我们……不过是被驱赶的狗。” 如果不去咬主人指定的人,那么主人就会把它们开膛破肚。 “反正都是被拴上链子,我当然会选择能令自己过得舒服一点的主人。” 雨……越下越大。 然后,第二天,凯瑟琳和克里韦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一清醒并且有能力发现的罗伯特说道,“他们大概是回阿尔贝托了。” “你不跟他们一起走吗?一旦被报告上去,你……” “可能。” 罗伯特没有多说,清晨的阳光洒在骑士身上,令其熠熠生辉。 …… “分食了神明身体的种族们,将獠牙对向自己曾经的同伴。” “它们互相争斗,互相啃食。它们开启了乱战的时代,在那时没有道理、没有文化、没有理智,只有让自己站立到最后的力量与疯狂。” “然后,这些吃下神明身体的种族们也灭亡了。它们的力量顺着河流而下,被来喝水的普通生物吞吃下肚。” “属于神明的时代终于结束,属于人间的时代自此开始。” 晨光被车帘挡住一部分,变得朦朦胧胧。梅塔梅尔合上《创世纪》,“历史总在不断重演,凯因,我们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凯因斯一手撑在车窗边缘,他换上了一件精致的由领主进献的贵族服侍。“你想太多。” 明明不是什么好笑的答案,梅塔梅尔却轻轻笑了起来。 马车外的似乎是当地城镇的领主毕恭毕敬道,“阿芙罗狄大人,已经全都准备完毕。” “那就出发。” “是。” 领主站在高台上,努力挥动手臂,像是要将他对贵族的忠诚全都挤进里面。 这一批前往安都的车队声势浩大,花费了领主的大半积蓄。光是陪行的骑士队便多达十名,更不用提为保证公爵舒适生活的普通人员了。 “画呢?”凯因斯问。 “我留在凡赛尔了。” —— 第二卷《画与玫瑰》完。 一.餐前酒 “卢卡大人。” 虚假的阳光落于玻璃杯上,埋头于工作的男人抬起头。他的右手还握有一支价值十万金镑的钢笔。 “什么?” 他的秘书迅速报告,“凡赛尔的报告已经整理完毕。” 听到“凡赛尔”的字样,卢卡不自觉地转了一圈钢笔,然后接过助手递上的资料。 凯西报告道,“本次行动共派往凡赛尔共八人,其中包括长老迪亚洛、安娜,第二分队凯瑟琳、伊芙,第三分队罗伯特、普雷西亚,第四分队克里韦利、弗兰兹,其中,迪亚洛长老、安娜长老、普雷西亚、弗兰兹已确认死亡。凯瑟琳、克里韦利返回阿尔贝托,剩余的伊芙、罗伯特则下落不明。” 真是糟糕的报告,卢卡的头又疼了起来。他一手撑着额头,叹息着,“真是损失惨重。凯西,缺少的席位立刻找人补上。” “是。” 凯西仍静静伫立在原地,等候上司接下来的指示。然而一向思维敏捷的卢卡却久久没有开口。 “有什么在意的吗?”凯西问。 卢卡将资料扔上桌面,他已大致了解到凡赛尔的状况,当然也包括梅塔梅尔·阿芙罗狄完好无损的情报以及出现于凡赛尔的怪物。 “凯西,你说什么样的人可以在接连不断地杀死神眷者?在其中还有两位长老的情况下?” 说实话,卢卡对迪亚洛的日常举止很为唾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二人敌对,自己不一定是迪亚洛的对手。否则,迪亚洛也不会年纪轻轻便被选为长老。 助手认真思考了一番,“未必是一个人,也可能存在我们不清楚的势力。” 卢卡直接起身,“是不是同一人,看看他们伤口就清楚了。” 他们一同来到休息院。这里是神眷者养伤的场所,休息院内有芬里尔大人留下的治愈之力,能够有效加速伤口愈合。平时,芬里尔大人有时间就会来休息院帮忙。不过如今,她另有要事。 凯瑟琳和克里韦利被安排在同一房间。 他们晕倒在阿尔贝托的入口处,差点就被自由区的一些人带走解剖。 凯西掀开他们身上的床被,他们的伤口已经被清理过。作为卢卡的助手,凯西已经预想到接下来的行程,所以她特意让手下不必包扎,方便卢卡大人查看伤口。 见多识广的卢卡一眼便分析出最为明显的部分。“雷属性是泽莱斯的。他们都曾被雷鸣枪刺穿过。看来在外流浪的时日令泽莱斯受益匪浅,他比以前要强很多。” “罗伯特为他们施与过庇佑,可能是普雷西亚放出毒气。但……” 卢卡走到克里韦利的断臂旁,仔细端详,“剩下的力量就非常陌生。如此平滑的切面,简直是用餐刀切下一块布丁。” 而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即使是普通人手臂被切开,刺入伤口的武器也一定会受各种血管骨骼的阻拦。更何况,这可是神眷者。在被切入时克里韦利理应有足够的反应时间避开才是。哪怕稍微挣扎,都不会留下如此干净利落的伤口。 除非,对方的攻击快到克里韦利来不及反应。 除了最明显的断臂外,卢卡还在二人身上发现了其他干净利落的切口。这些切口都深入肺腑,即使过了这么多天,也仍旧无法愈合。 很稀有的能力。 卢卡在心里将神眷者的力量属性一一对应翻找,却根本没有找到合适的。 具有相似进攻性的能力造成伤口不会如此平滑,它们一旦被用出就必然是大规模地杀伤。而能够造成平滑切口的能力却又不具备凌冽的攻击性,比如克里韦利的铁爪,它们是以量来取胜。 集速度、力道、小规模于一体的能力会是什么? 卢卡集中精神,努力从脑海里翻找。突然,他灵光一现。 找到了。 这本是值得兴奋的一件事,卢卡却神色凛然。他陡然变化的气质让凯西也心知不妙。 作为统帅阿尔贝托的代理人,卢卡经历过许多艰难险阻。也正因此,少有事情能令他愁眉不展。 “您想到什么吗?”凯西问。 “你安顿好他们。等他们醒过来,再通知我。我先去面见长老。” 卢卡留下指示后,匆匆忙忙联络起雪曼。 雪曼已经等候在会议室。一同在会议室的还有芬里尔。 卢卡将凡赛尔的报告一一叙述,“……以上就是本次活动的伤亡。” “哦?有意思。”雪曼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 “实力强劲的长老死亡,实力弱小的手下却活着。” 芬里尔用温柔的声音接着说道,“所以敌人也一定是位强者。货真价实的强者。” “神眷者里何时出了这么一位。王宫吗?” “从常理上讲,他不会是王宫的人。” “嗯……”雪曼低声沉吟。 “卢卡,具体说明回来的二人的伤势。” 卢卡一个激灵,将自己的发现也报告给二位长老。他在叙述完毕后,又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认为,那个人的能力与……贝篱大人很相似。” 这可是十分大逆不道的话。因为贝篱是世上的最强者。而他能成为最强,很大原因便是贝篱的能力“感知”。 如今,出现了一位与最强神眷者能力相似的人意味着什么? 卢卡静静等着长老发怒。谁知雪曼与芬里尔竟若有所思。 “相似……卢卡。他们的伤口是不是难以愈合,伤口的两端是否就像被玻璃隔开的水面,再难合二为一?” 卢卡一愣,“是。” “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雪曼说道。 “芬里尔,我们都被欺骗了。” 芬里尔淡淡回答,“你是说?” “死者复苏是禁忌,也是人类无法触碰的领域。拥有相似能力的人现在依然存活于世,他是复活了吗?还是从未死去呢?” 卢卡并不理解二位长老打的哑谜,他突然听雪曼问道,“梅塔梅尔那里有什么异样?” “他完好无损地从凡赛尔回到安都。” “干得不错。卢卡。”雪曼夸赞道。 “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凯瑟琳与克里韦利醒来,我们再去盘问敌人的情报。” 卢卡毕恭毕敬地回答,“是,雪曼大人。” 二.厄瓦 男孩爬过山丘,他腹部鼓胀,衣服被撑出一个圆球,与他瘦小的身体完全不符。 因此,在田间忙碌的大人心知肚明地问道,“蒂姆,你小子藏了什么好东西?” 蒂姆摇摇头,抓着衣角急匆匆往家里跑。他的家在山里的某一处,具体说不出什么方位,不过厄瓦的住宅基本都是这样。它们大都分散在山里,将山脉划分出一块一块的领地。 只是蒂姆的家有点不同,他的家门没有对着土地,而是挤在杂树间。两棵大树将他的屋子挡得严严实实,虽然可以起到挡雨的作用,然而带来的坏处远比好处多。 蒂姆掀开门帘,又推开门,里面的人顿时投来视线。 他平息了一会儿气息,把包在衣服里的东西唰啦唰啦倒出来,都是些日用品,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酒精和药品。 “我不知道要怎么买,你们自己看吧。再多也没有了。”蒂姆说。 弗里德清点着物资,赞赏道,“有这些就足够了。” 蒂姆咬牙,“我先说明,我不是好心收留你们,你们吃的穿的都要自己负责,让我跑腿就需要支付一笔雇佣费。另外,我也要收租金。就……一天……十便士。” 他看到未来顾客震惊的脸色,又改口道,“不,九、九便士也行。” 萨绮茫然地看向弗里德,男人在回过神后便说道,“就十便士。不过……” 蒂姆见弗里德掏着破损的衣袋,立刻警惕起来,“拒绝赊账。” 弗里德意识到自己动作造成了误解,更加抓紧掏口袋的速度。他掏出了一块金币,这块金币令男孩的神色由紧惕转化为呆滞。弗里德将金币抛出,男孩的眼也一眨不眨地盯着金币动向,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它。 “先付一个月的租金和伙食费。还有……以后喝热水。”弗里德说道。 蒂姆在咬了一口金币后便爽快答应了。“我可以去附近的山洞里睡。保证不打扰到你们。” 他家并不大,几个人一起坐下后就只剩了一小块中心区。保持这个姿势睡觉实在强人所难。而且,蒂姆也发现这群人虽然狼狈,衣料却一点不差,脸也很白。两位女士一看就是贵族出身。 他们是从凡赛尔来的。凡赛尔被诅咒的传言连蒂姆都有所听闻。但他并不害怕,没有什么事比贫穷更可怕。被神明诅咒是死,饿死也是死,而不巧的是,蒂姆深为饥饿所苦。 哪怕被诅咒,他也想填饱肚子。 弗里德张开嘴,他原本是想劝男孩一起住在屋子里的,可当他想到凡赛尔的事件又将这句话收了回去。与神眷者打交道并不是一件好事。 “小心,有什么事可以喊我们。我们会帮忙。” 蒂姆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我知道了。” 这时,又一枚金币扔在他脚下。弗里德说,“别急,我们先聊聊。这是报酬。” 蒂姆听出了属于平民的暗号,“你想知道什么?” “哪里可以租到马车,或者有没有去安都的车队?商队也行。” “没有。” “哈?” “没有那种东西。” 弗里德更为震惊,“不。怎么会?厄瓦不是贸易为主的城市吗?” 厄瓦的星空咖啡可是相当有名,每罐咖啡豆能卖上一百镑的高价。整个城市几乎就靠星空咖啡的利润为生。 这样一个城市,交通便利是比住宅舒适更为紧迫的要求。 结果现在蒂姆告诉他厄瓦没有商队? 太荒谬了。就连凡赛尔都有定期前往安都的车队,虽然半年才有一次。 “没有就是没有。”蒂姆烦躁地说。 “那你们平常出行,我是说去其他城镇靠什么?” “我们也不会去其他地方。”男孩似乎无法说清,他抓了抓头发,“总而言之,我不知道。你可以自己去问。” 要是能正大光明地进城,他们就不会来厄瓦了。 凡赛尔的事情一出,有名有姓的城镇都在排查进城者的身份。弗里德可不想因此而被抓去盘问,或者直接送入王宫。当然,他的目标就是安都。可被当做牢犯送过去和自己找国王对峙有本质性区别。 而一些无需排查的村庄也因流言一惊一乍,明显排外。 最后,他们的落脚点就到了厄瓦,一个在山里分散着居住的地方。厄瓦的城区在山脚,离住宅隔了一个凡赛尔的距离。而且弗里德观察到,山上没有类似士兵的布置。 那么……就等泽莱斯恢复,有他们的能力未必不能“借”到一辆马车。 “我还有一个问题。” 蒂姆虽然被问得不耐烦,可看在金币的份上还是等着对方提问。 “我们来的路上,有看到一个好像在大呼小叫的人。他是在干什么?” 蒂姆回答,“他啊。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经常跑过来,让大家夺回自己的地,种出来的果实也被别上交。” “哎?你们种植的咖啡豆都不是自己拿去卖吗?” 蒂姆疑惑地看着弗里德,仿佛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当然不是。这些果实都是要给领主大人的。” 弗里德摸着自己下颌,“嗯?如果我没听错,你说的是‘上交’?这些土地全都是领主的领地吗?” “是啊。”蒂姆说道,“领主大人赐给我们土地,让我们得以活下去。” “所以上交果实之后,你们靠什么维生呢?” “领主大人会根据上交的数量和质量赐予相应的奖励。” “多少钱?” 蒂姆被问住了,“大概……最高能拿到三百便士?” 弗里德似乎知道厄瓦明明是以商贸为主,居住地却如此简陋的原因了。“你的土地在哪里?” 听到弗里德发问,蒂姆痛心地低下头,“我已经没有土地了。三年前,家里种植的果实让领主大人很不满意。于是他收回了土地。除非我能重新拿出让他满意的成果,不然是得不到再种植的机会了。” 可没有地,他怎么可能拿的出令人满意的果实呢? 于是蒂姆的父母接二连三死去,只剩下他靠着捡垃圾勉强生活。 想到不堪的回忆,蒂姆也冷了脸色。“总之,你们最好别随便出去。山上的人不是每个都像我一样。厄瓦城里也在搜寻从凡赛尔逃出的人。” “好。”弗里德回答。 三.虚饰 弗里德又等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泽莱斯伤势怎么样?需要找医生吗?” 罗伯特摇头,“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 “以前泽莱斯就算受伤,也会很快醒过来的。”萨绮担忧地说。 “这次他伤得很重。”罗伯特解释,“神眷者的体质很强,不论恢复力还是再生力都远超普通人。可即使如此,在短时间内再生器官也是难以做到的。比如,克里韦利的断肢如果光凭自己恢复力,可能需要等待一年或者更多时间才能重新长出。而如果他将断臂用针线重新缝上,愈合的时间可能会缩短至三个月。” 罗伯特垂头,“凯因斯的能力具有极强的破坏性,被他力量侵占的躯体全都会消失于无形。你们看他的外在还算完整,但其实他的五脏六腑已经全被破坏。能活着已经实属万幸。本来……这种程度的伤势即使是神眷者也会死亡。可他没有死,不管是什么原因,没有死去就有恢复的可能。我也会帮他驱逐体内残存的破坏之力。” “只是,完全恢复大概要用上数年。在此之前,都还是让他静养为妙。” 数年……现在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时间呢? “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找到拥有‘治愈’能力的神眷者,目前已知的拥有此能力的只有芬里尔长老。” 谁会去治疗自己的敌人? “弗里德。”萨绮的声音有些犹豫。 “什么?” “我们一定要去安都吗?”她的眼神有些黯淡,双手抱膝说道。 “他们不一定知道我们还活着。我们可以找一个偏僻的山林里生活。虽然可能生活质量会下降很多,但至少不用每日都提心吊胆不是吗?” “你想一辈子躲躲藏藏吗?” 弗里德反问。萨绮更加抱紧膝盖,默不作声。 他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了,于是吐出口气,“我去散一会步。” “小心。” 什么时候,连散步这种小事都必须小心谨慎呢。 似乎从安都回来之后,他们的生活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出去采购要担心会不会遇上敌人,跟朋友喝茶脑海里则在描绘对方可能的死状。 所以萨绮感到厌倦也是正常的。 这已不是普通人的生活。 然后弗里德想到了凯因斯,他看似平静的脸下是否也藏着别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厌恶与憎恨呢?当他看着凡赛尔的阳光,脑海里想着的是否会是从窗外射来的利箭呢? 弗里德不明白。如果他明白,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正因他不是神眷者,正因他是普通人,他总是用普通人的逻辑去思考,才会一败涂地。 弗里德将手伸向口袋,他的手在长途跋涉里已经多出许多伤口。而萨绮的皮肤却越发白皙。明明她做的粗活比自己还多。 他自嘲着,却摸了个空气。是哦,匆忙出逃,身上不可能带着烟。 “你是在找树叶吗?” 一只白嫩的手伸到弗里德面前。食指与中指间还夹了一片树叶。 他回头望去,爱丽丝微笑着看着自己。 弗里德与爱丽丝的交集并不深,可眼下他反而因来的是爱丽丝而庆幸。 因为爱丽丝也是普通人,目睹了第一战场的她当时该有多么绝望。 那么,如今的爱丽丝为什么还能够微笑呢? “谢谢。”虽然不明白爱丽丝给自己树叶要做什么,弗里德还是接下了。 爱丽丝又从树上摘下一片,坐到旁边凸起的石头上。“我以前听过一个来卖艺的老人吹树叶,他能用树叶吹出许多曲子。然后我自己也试了试,却怎么都学不会。” 她将树叶咬在唇角,开始吹气。刺耳宛如人类尖叫声的声音从那里传来。 “就像这样。” 她继续讲道,“我深受打击,他就指着放在地上的盆说。原本那是一个花盆,可里面的花朵从未为他开放。” “弗里德。我们是普通人,普通人就有力所不能及的事。我比你能做到的更少。” 爱丽丝站起身,原地跳了跳,又转了一圈。“计划是你定的,路是罗伯特开的,泽莱斯是萨绮搬运的。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做,每天跟在你们身后,仅仅是跟上步伐就用尽了全力。” “所以,你不用自责什么。如果你自责了,我也只会更自责。”爱丽丝睁着她灵动的双眼。“你救了我的命。如果连你都认为自己做的不够好,那么我又该怎么面对萨绮他们呢?” “复活……是很稀有的能力吧。如果将复活的机会留给你或是泽莱斯,会不会更好。我有时会这么想。” 爱丽丝一番话让弗里德逐渐冷静下来。他也坐在了石头上。 “爱丽丝,我一直没有问。杀死你的是凯因斯吗?” 那是她爱慕的人,也是她厄运的开始。弗里德能看到爱丽丝逐渐低下头,她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令弗里德看不见她目光里的东西。 “哎。是的。” “……” “我以前很喜欢他吧。” “……” “可他不喜欢我。”爱丽丝扯了扯嘴角,“不仅如此,我在他的心里连一席之地也没有。好冷的心,为何世上会有如此绝情的男人。” 最后一句不像是爱丽丝会说出口的话,大概她也在这次的事件里受到沉重打击。 “爱丽丝?” 爱丽丝反应过来,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抱歉,我不该向你倒苦水。” “没。说出口比憋在心里要好受得多。” “弗里德与凯因斯认识很久了吗?那么受到更多伤害的不是我。” “也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弗里德抿着嘴唇。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凯因斯了。” 他是同伴,还是敌人,抑或二者兼有? 爱丽丝紧紧盯着弗里德的脸,又抬头看天。她说,“关系是不是很像贫民窟的大家。” “嗯?” “你和凯因斯的关系。弗里德也做过的吧,为了某天的补贴或加餐一大早就排在教堂外,与邻居殴打抢位置。等真正拿到了加餐,走过邻居家门又会分给他一点。” 阳光转过一定角度,刚好被大树遮挡。爱丽丝在阴影下对弗里德说,“大家都在努力活着。因此,谁也没有资格去责怪他人。” 四.狩猎会 “我会去城里看看。”爱丽丝突然道。 “别做傻事。现在到处都在……” “我没关系的。”爱丽丝打断他的话。“你忘了吗?我其实来自安都。” “守卫不一定会信。” “我有安都的通行证。这样他们就会相信了。你也想早日找到马车对不对?” 心中隐藏的想法被说中,弗里德不禁露出诧异的神色。当他看见爱丽丝胸有成竹的表情,便叹了口气说道。 “总是退让不会让那些大人物放弃,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啃食普通人的身体。” “你想怎样?” “……” 弗里德沉默不语。爱丽丝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才说道,“现在还有时间慢慢考虑。” “但是,弗里德。时间并不会因为我们停下脚步而停滞。时代也一样。” 爱丽丝意味深长道。她站起身,活动脚尖。“好,我出发了。” 弗里德也赶忙站起来,“不用我一起去吗?从这里离城区还有一段山路。” 爱丽丝挥挥手,“没关系、没关系。你忘了我原先是以卖花为生的吗?为了采到新鲜的花朵,我每天都要出入无人的森林。别小看我!” “而且,如果你因为没有通行证被拘留检查,我也会受牵连。在厄瓦的消息打探就交给我吧。好歹我也是从贫民窟出来的人。” 爱丽丝一边挥手,一边往山下跑去。 被留在身后的弗里德捂住脸,躺在石上唉声叹气。 在此时叹气的并不止弗里德一人。 罗兰·伯尔一边书写着卷宗,一边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推门而入的大小姐一如既往地沉稳,“陛下决定与阿尔贝托对峙,你该高兴才是。” “但敌人的行动正如我们所猜想的那样步入正轨。” 面对同伴的烦恼,菲奥娜·瓦尔西里反而笑道,“没有管理好神眷者是他们的错误。我们只是奉当初的协议行事。” “问题就在于此。”罗兰可没她那么乐观,他皱着眉头,说道。“这次的把柄可谓阿尔贝托亲自送到我们手上,是什么让他们甘愿此次行动的风险?” “换而言之,是什么东西让雪曼自信到了打破平衡的时间?” 菲奥娜转头说道,“是什么,等到狩猎会就知晓。” 与凡赛尔不同,安都全城如今都被新年的气氛笼罩。从神降日的祀神仪式开始,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都是假期。在假期间,众人都无需工作,工厂也停止生产。当然,也有一些员工会提出用工作交换更多薪水的要求。而贵族们的休息时间更长,少至一月,多至一月半。 狩猎会便是在此期间举行的盛会。除此以外,还有宴会、歌舞展、灯会等活动。总之,热闹非凡。 狩猎会将邀请伯爵以上的贵族参与。同时,阿尔贝托也会派一位代表象征性出场,作为双方和平的象征。 所以,想了解阿尔贝托的情况,狩猎会是近期最佳的机会。 菲奥娜活动着手腕。 罗兰问,“你想怎么做?” “陛下下达了指示。本次狩猎会,四大贵族都会参加。” “连那位梅塔梅尔大人也加入?” “是。连那位梅塔梅尔大人也会加入。”菲奥娜脸色肃穆。“说实话,我还从未见过他出手。每年的狩猎会,他都会作为旁观者出席。” “任何人见到梅塔梅尔大人,都会被他的外表欺骗。谁都认为他是囚禁于王宫的笼中鸟。可是,就是这种的金丝雀却从噩梦般的城市里走出。完好无损的。事到如今,再将梅塔梅尔大人当做普通人也未免天真了些。” “他会不会也是……” 罗兰竖起食指,示意菲奥娜停下。 “我想,这是陛下的意思。” 平整的草地上铺上地毯,绚丽的酒桌上摆上玫瑰,空白的玻璃被酒红浸染。礼花炸响,提琴奏鸣,皇家的车轮一点一点碾过土地。 俊秀的身着白衣的骑士在前牵引着马匹,打扮华丽的贵族们则低下高傲的头颅卑躬屈膝。以黑纱遮面的国王依然让人无法读出神情。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奇怪的小孩子。 小孩子? 行礼的贵族们心中疑惑。斯特利尔没有王妃,自然也没有子嗣。那么,跟在陛下身后的小孩子是谁? 从外貌上看,他无疑不是王室血统。那有如陷入沼泽的蛇鳞的黝绿发色看上去是多么肮脏。而他浅白的瞳孔又是多么无神。这个男孩既没有遗传到王室的发色,也没有遗传瞳色。 所以他绝不会是陛下的血脉。那么,是哪位贵族的血统吗? 也不可能。 有足够踏进狩猎场的贵族们都在这里。 骑士领着国王与男孩行至王座,梅塔梅尔已经等在那里,鞠躬行礼,“陛下。” 宴会的席位都是固定的数目,司仪似乎出了差错,没有准备国王陛下带来的孩子的席位。但也不排除陛下故意为之的可能性。 他清了清嗓子,即使如此,国王的声音依旧沙哑刺耳。“诸卿,愿我等一同享受盛宴。” 贵族们同时回答,“愿神的荣光永远庇护斯特利尔。” 如此,简单的弃神仪式便完成了。接下来,就是贵族们的自由时间。一般情况下,国王只会安安静静地坐在王座上,自顾自地享受美酒。 贵族们互相交换眼神,以极低的声音闲聊着。有些是领地管辖意见的交换,有些则在讨论安都近期安排,还有的则是在谈论发生于凡赛尔的神之诅咒。 他们不相信此等谣言没有传入陛下的耳朵。 斯特利尔一直以来便是以神之后裔自称,传说神明曾降临于这片大陆并且给予庇佑。而若是出现了神的诅咒,岂不是在暗示国王陛下…… 谁都能想到这一层。他们自然是不相信诅咒之说的,但此次事件却展露了国王陛下一直以来的弊端。 现任的国王陛下位置并不稳固。他能成为国王,仅仅因为他的血统,传说中受到神明庇护的血统。而这也是刺入许多觊觎王座之人心脏的荆棘。没有血统,就登不上王位。 五.狩猎会(二) 受到神明庇护是安抚普通人的最好借口。若是名不正言不顺地登位,群众便会议论纷纷。 其次,血统论也是贵族间相互博弈的连环锁。他们都没有血统,却可以用无血统论拉下往王座上爬的敌人。只要不是国王,权力再大也有办法约束。可一旦成为一国之主,他颁布的法令与政策便可以明目张胆地为己方谋利。 所以,在国王陛下还年轻的现在,贵族们时刻注视着王后之位,都想着不久之后的皇子体内流血自家血统。 陛下端端正正坐在王座之上,而他带来的孩子则蹲在地毯上,玩闹似的拨弄着上面的毛。 被众多视线明里暗里地盯着,他却没有任何不适。是足够镇定还是神经大条? “你怎么看?”菲奥娜问道。 “我从未听说过陛下有子嗣。而实际上陛下对那孩子的态度也不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 明明自己也是没有举办过成人礼的年纪,黎麦尔却以老人的口吻评述着。 戴着一顶夸张大礼貌的吉拉德走来,说出他惯用的刻薄之言,“说不定是私生子呢?” “跟你一样?”黎麦尔轻蔑地回了一句。 年轻娇小的少爷脸色有一瞬间扭曲,最后却笑着顶嘴。“真是失礼,我当然没有自小被捧在手心的大少爷端庄得体。” 黎麦尔没理会他藏在话里的细微嘲讽。 看不下去的菲奥娜扭头走进另一组圈子。虽然聊的都是一些土地产业的问题,可至少他们还能维持住表面的洁净。 “瓦尔西里大人。去年您的英姿我一直无法忘怀,今年也能一见实属光荣。” 菲奥娜答道,“我也同样期待看见诸位的精彩表现。” 其实菲奥娜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骑术尚可。但真论狩猎,却未必没有比她更擅长的。比如她的好友罗兰。平时是记录法庭卷宗的文官,狩猎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然而往年,同为大贵族的另三家都或多或少以理由推卸,不参加真正的狩猎。于是,唯一加入狩猎队伍的瓦尔西里家的大小姐自然备受瞩目。备受瞩目的结果若是让瓦尔西里家颜面受损便是好心办坏事。 比瓦尔西里地位高的几位不会怎样,底下人却一定会遭殃。因此,实际参与狩猎的其他人都会下意识让一让。诸如看到一些贵重的猎物不拉弓等行为很常见。 菲奥娜心里清楚。可她不能谦让,也不能否定,甚至连“都是各位礼让”这种话都不能说。 管理安都林地的是瓦尔西里,打理狩猎会场的也是瓦尔西里。从铁血政变以来一直与狩猎打交道的瓦尔西里家的大小姐竟然不擅长狩猎,那该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适当傲慢是贵族交往的前提。 “不知瓦尔西里大人有没有听到凡赛尔的传闻?”有贵族趁此机会打听消息。 菲奥娜眉头微皱,以示自己态度。“今天是为庆祝新年的盛会,任何有可能打扰盛会的话题都请留到王宫的殿堂里。” 贵族讪笑,“是我的错,我太好奇了。请您谅解。” 吉拉德看了眼被人包围的菲奥娜,讽刺一笑。“装腔作势。” “呐,大少爷。您的马匹不请我一观吗?” “没有那个必要。”黎麦尔回答。“只是一匹马而已。” “马匹的好坏可会直接影响狩猎结果。” 黎麦尔只说,“西里斯家又无需狩猎女武神的头衔。” 他行至无人打扰的主位处,恭敬地行了一礼,“陛下。” “梅塔梅尔大人。” 梅塔梅尔原本也只是端着红茶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见黎麦尔来了,便开口道,“陛下,我先失礼了。” 国王点了点头,“不用在意我。去享受属于你的时光。” 梅塔梅尔便离开了席位。等候在旁的贵族们一见旁边的黎麦尔,便竖起耳朵,想让风儿透露他们的谈话内容。 “我听说了凡赛尔的惨剧,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之前您拒绝会面,我还以为您受了伤,很是担心。” “劳你费心。我也是从战火纷飞的时代走过,如何抽身是再熟悉不过了。” 黎麦尔问,“您认为,战火会再起吗?” 梅塔梅尔没有直接回答问题。“黎麦尔,你是怎么认为的?” “阿尔贝托的使者还未到场。以往,他们不会做出如此失礼的事。” 仿佛是为了印证黎麦尔的话,从不远处的入口走来一个人。 她是浅褐色的头发,身穿一身精简干练的职业服。腰上还绑着一条浅绿腰带。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参加宴会的装束。 可普通人是不可能被守卫放行的。 所以在场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注视着这位新客人。 女人行了一个鞠躬礼,“见过陛下。我是凯西,来自阿尔贝托。” 国王语气平和,“阿尔贝托的使者一直没有到场,我还以为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是有一些问题。但今日还是以盛会为先。” “当然。”国王做出邀请的姿势,与梅塔梅尔相对的席位正是属于阿尔贝托使者的位置。 凯西坐上席位如同一声号角,刚才还谈论得热火朝天的人们皆回到自己位置,毕恭毕敬地坐好。 以国王惯有的声音是无法传给每个人的。于是,他的骑士代为传话。 “诸卿想必早已知晓,今年有更多客人加入了盛会。” 骑士一一介绍,“阿尔贝托的使者凯西大人、梅塔梅尔大人、黎麦尔大人以及吉拉德大人。陛下很是高兴。为此,陛下提议,今年的狩猎会也需拥有与之相称的气势。” “……往年,我们都会设置好狩猎路线、狩猎对象、狩猎范围,而本次,在与瓦尔西里家商讨之后,将狩猎范围扩张为整片森林。并且,狩猎路线不限!狩猎对象不限!什么都可以作为贡品献给晚宴,同时,取得最佳成绩的勇士也会得到陛下亲手赐予的赏赐。” “当你们走出宴席,身份便不再是束缚你们的枷锁。抛开杂念,尽情地去狩猎吧!” “为我们斯特利尔的未来庆贺!” 六.狩猎会(三) 泥土被践踏,土壤从地面被拔出,升至离地不到一公分的天空又坠落。 新鲜的野草刚焕发生机便死去。以其为食的野兽感受到震动,纷纷迈动四肢。 有的是想逃跑,而有的则想着战斗。 它们匍匐起躯体,将自己隐藏于森林中。若是人类的羽箭没能刺穿它的头颅,那它的獠牙便会咬碎对方喉咙。 菲奥娜的长发随风飞舞。她脱下长裙,穿一身铠甲。当然,这一身铠甲是找人专门定制的,兼具野性与美感的装束。然而,如此漂亮的铠甲在她眼里却反而比巡逻兵身上的更为廉价。或许说,是讽刺。这正是她逃脱不了的“贵族大小姐”的证明。 抽箭、拉弓、射箭。不远处匆忙逃跑的小鹿霎时跌倒在地。菲奥娜没分给它一点眼神,驾着马从鹿旁擦过。她的箭矢上都刻有纹章,有眼见的人都不会想着对她的猎物动手。 身手敏捷的女人不断拉弓射箭,她时刻调整着呼吸与步伐,为接下来的狩猎做准备。 “你不拔箭吗?还是拔剑?”吉拉德坐在他的白马上,慢条斯理。狩猎的气氛似乎完全没有感染到他。 “比起箭术,还是剑术更熟练吧。” 黎麦尔也拉着缰绳,“你不也一样。” “唯独狩猎这方面,父亲大人完全不会责怪我。” 随后,表情夸张的小少爷严肃起来。“计划是失败了吗?” 关于他们当初暗中定下的契约,吉拉德早就忍不住想问了,只是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他与黎麦尔接触的机会不多。 贵族之间不禁止登门拜访,但若是闲着没事就上门,可是会被怀疑有所勾结。所以,贵族最喜欢举办舞会。只有舞会上,他们才能找机会开口。 然而,大贵族的情况又有些不同。他们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即使在舞会上,嘴唇的动作也会被有心人捕捉。弱小的不堪一击的却很烦人的小贵族们总是睁着生怕别人不知道在盯梢的双眼。烦人、恶心、像苍蝇一样。若是在舞会上泄露了什么重要情报就糟糕了。 基于此,吉拉德很难在与黎麦尔有单独交流的机会。这也是之前他问要不要去看马的理由。可黎麦尔认为还不是时候,就拒绝了。 “现在说失败还太早。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拿到伪神水或是有没有死去。” 吉拉德笑了一声,“呵。你明明清楚得很,即使你派去的人还活着,也未必会将伪神水给你。到处都在搜查凡赛尔出来的人,如果他们没死,那就是避开了士兵。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什么意思,他们一定会来安都。你的父亲没有教过你放长线,钓大鱼吗?” “我只知道他有些等不及了。” 黎麦尔讽刺一笑。 此事暂且揭过。吉拉德又说,“看到凡赛尔那副惨状,也难怪父亲大人失去耐心了。” 那并非普通人的力量,那就是属于神眷者的力量。藏在世界的另一面被渐渐揭开,笼罩于其上的迷雾逐渐散去。最原始的、最具冲击力的事实摆在大贵族眼前。 习惯于掠夺财富、掠夺权力的他们当然,也无法忍受对强大力量的掠夺渴望。 “陛下想必也考虑到这点,才会举办狩猎会。” 黎麦尔拔出自己的箭矢,射出第一支箭。那支刻有西里斯家纹章的箭矢笔直地穿透野兔脑袋。 吉拉德见状,吐了吐舌头。“收回前言,你的箭术也不逊色。”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天生残缺。” 黎麦尔满意地看怒气爬上吉拉德脸庞。 “但愿愤怒能让你夺到更多猎物。” …… “阿芙罗狄大人,真的不要紧吗?” 紧跟着梅塔梅尔的贵族问。 梅塔梅尔清楚他的身份,清楚他的家族,清楚他的目的。他也知道跟在自己身后的所有贵族的名字与姓氏。 可梅塔梅尔却不会将之说出口。那是根本无需他说出口的名字,是无意义的仅仅是浪费他时间的名字。 “不要紧。” “可是,身边没有一个骑士保护实在是太危险了。” “享受危险也是狩猎的乐趣之一。” “但……” “我已经跟陛下提前交流过,即使猎不到什么猎物,陛下也不会怪罪。此次盛会不过是我将散步的地点由花园移动到瓦尔西里的森林。”梅塔梅尔话锋一转,玫瑰色的眼里带着笑意。 “阁下没有必要陪我浪费时间。若是空手回去,你也是无法与家族交代的吧。所以不用在意我,我的骑士隐藏在你看不见的深处。阁下只需自由地享受此番盛会便足够了。” 贵族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开口。“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阿芙罗狄大人。” “请便。” 贵族的马蹄逐渐远去。梅塔梅尔不紧不慢地驱使着白马,仿佛真的在散步一般。 就在这时,一支箭矢擦过他的脸颊射到地上。 “差点误伤了您价值连城的脸,实在羞愧。请原谅,公爵大人。”干练的女秘书手持长弓,还保持着出箭姿势。她胯下的黑马顺从却不温和,一双发亮的眼里藏着野兽的凶狠。 “不用在意。适当的伤口更会令人怜惜。”梅塔梅尔依然从容,他调转马头。 “只是还请凯西小姐更仔细一点,这里不是阿尔贝托,行走于街道上的不是神眷者。我们很脆弱,像马蹄下的野草一样极易夭折。” 凯西收起了长弓,“这可不是一位公爵该说出口的话。” “公爵大人,不知您可有空闲与我聊聊呢?” “请讲。” “凡赛尔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在资料里了。若是你没有记住,我可以复述一次。结果会分毫不差。要听吗?” “看来,不动一点手段您是不会乖乖听话呢?” 凯西的手伸往腰间,围绕在她腰上的细鞭在被抽出的同时生长。它变得更粗更大,宛如盘旋于林间的蟒蛇。 “我记得,阿尔贝托与王宫之间还有协议?” 凯西笑道,“是啊。但公爵大人,您当真是普通人吗?” 七.狩猎会(四) “你是最近才加入阿尔贝托的?”梅塔梅尔反问。 凯西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然不会问出这种问题。另外,你的对手不是我……” 梅塔梅尔话没说完,长鞭便以破空之势袭来。可那如猛虎下山的一击却只打到了花瓣。 玫瑰花瓣被击散,凯西甚至能闻到浓郁的花香。 随后大地震动、树木倾倒、野兽狂奔。从地下伸出一只只手。那些手腐烂不堪,宛如埋了许久的死尸。它们剥开土地,掀开杂草,笨拙地企图重回地上。 这样的围攻也会对自己奏效吗? 凯西灌入神力,已缩小的长鞭又一次膨胀。它前端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呈爪状。藤蔓的爪牙撕开怪物们的躯体,在触碰的一瞬间又迅速生长,将其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嘭—— 爆炸摧毁藤蔓,连同那些腐烂的躯体一起。 不过这种程度的攻击对凯西完全不奏效。作为武器使用的长鞭,她可以再造百个。 爆炸的烟雾逐渐浮起,在此情况下,凯西更为紧惕。她可不认为敌人的攻击只有这些。只身一人与王宫对峙,凯西身上背负着整个阿尔贝托的信任。 松懈、傲慢、懒惰……都是需要抛开的劣疾。 在一片模糊的世界中,凯西听到了枪响。 她侧身一避,子弹没有击中主人瞄准的部位,而是打在了左臂上。 之后则是箭雨。箭矢有如海潮里的鱼群,在同一时间跃起,又在同一时间坠落。它们的数量足以让任何普通人都产生放下武器等待死亡的念头。 但只是让普通人。 藤蔓以诡异的速度升起,凯西甚至没有挥动她的手。她的右手还保持在臀边,但她的鞭子却在鼓动。如同人的心脏,从外表看,它在以一定频率收缩扩张。 长鞭在一瞬间生长、伸长。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这些细密的藤蔓相互紧挨,组成球体,将主人身体紧紧围住。密集的箭雨打在藤蔓上。有些穿透了它的外壁,可藤蔓源源不断地鼓动着、源源不断地生长着。断掉的枝节落入土地,反而长出更大更粗的藤蔓。 枝条断裂的声音、射箭的声音、爆炸的声音……一同响彻森林。 还有……人的声音。 “列阵。” “装弹。” 训练有素的士兵竖起盾牌,列成城墙。在他们身后,举着冲锋枪的士兵扣动扳机。 那是来自地狱的狂想曲,是恶魔晚宴上的激奏。密密麻麻的子弹打入球形体上。咔嚓的断裂声不绝于耳。 菲奥娜举起手,再次下令。“变阵,弓箭手。准备。” 从热武器至冷兵器的置换是无比迅速。不难看出,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埋伏战。 “射。”菲奥娜一声令下,又是万千箭雨飞出。 他们是无法观察敌人情况的。但菲奥娜学习的战法里便有快、狠、绝的训诫。一旦锁定猎物,便死死咬住它的喉咙,不能给它喘息时间。 所以,在菲奥娜的统帅下,袭向神眷者的攻击从未中断。 要么不出手,出手必致命! 然而,战局却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一声外面人无法听到的话语在球体里发出。 “情况紧急,申请解禁。” 先是浓雾中传来士兵的惨叫。再来就是城墙倒塌。 他们努力瞪着眼,才看到攻击自己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根根藤蔓。藤蔓呈深绿色,其上有无数尖刺。仅仅看着,便仿佛能感受到被刺穿的痛楚。 突然,尖刺膨胀。以为自己已经避开的人们顿时被刺穿了脑袋。 菲奥娜以敏捷的身手在藤蔓间穿梭,她白嫩的皮肤上多了些许斑点。可她没有在意身上的伤。 来自内心的震动更另她动容。 在如此猛烈的攻击下,对方竟还有余力反攻吗? “散开!”菲奥娜下令。 似乎是辨别到谁才是指挥官,本来分散的藤蔓迅速聚拢,合成一条五米粗的巨型藤蔓。菲奥娜就地一滚,吹了口哨,喊来自己战马。矫健的白马很快奔来,菲奥娜抓紧缰绳,一个翻身便坐上马背。 同时,她抽出马背上的箭,后仰直接拉弓。第一支箭与追击的藤蔓相互碰撞。 但在藤蔓分开之后,菲奥娜却看到了从后面飞出的人影。在普通人的眼里,大概就是飞吧。其实,凯西只是以自己的藤蔓为垫脚石而进行着大幅度跳跃。 她的额上往下淌着血。看来刚才的攻势也不是没有半点效果。 沐浴鲜血而来的女战士显得更为癫狂。 这次她挥动了鞭子。长鞭扫穿周围的大树,令其如被践踏的野草一样倒下。一批一批的野草轰然倒塌,在其间的活物们不得不找寻生路。 终于马蹄踩空,白马翻倒,马上的菲奥娜也往前一倾。她用左手撑住地面,用力翻身才避免自己与马一同被大树砸到。可从左臂传来的剧痛却表明,刚才的动作并非没有代价。 与她相比,随意变换动作的凯西是多么灵活。她完全不受大树影响,在空中随意翻转。而后,她双眼与菲奥娜对视,露出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藤蔓受她召唤,迅速聚集。 这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种力量。菲奥娜心想。 藤蔓终究没有夺走她的性命。凯西的右肩被什么东西贯穿,瞬间受到贯穿伤,就连她的动作也不免偏移几分。原本夺走敌人性命的一击反倒帮对方开辟出一条生路。 菲奥娜又是一滚,从被劈开的树间滑过。 她拉开自己盔甲,从中取出一个信号弹。之后自己立刻贴紧地面。 又是一次箭雨。 不过这次的箭更粗大,更厚重,也更具攻击性。它是从远方的箭塔发射。巨大的攻城弩一字排开,目标正是凯西。 箭塔之上,黎麦尔正举着望远镜。他手一抬,箭雨再次发出。 狩猎用的箭矢能让神眷者头破血流,攻城用的弩箭又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不仅大贵族们在观察,处于宴席上的国王也在注视着战局。 这次的攻击似乎奏效了。因为肆虐的藤蔓停了下来。 菲奥娜保持着紧惕,逐渐站起。 八.狩猎会(五) 一只手突然掐住她的脖子。 那已是只有骨架的一只手,若非上面还有一些碎肉与皮肤,可能会将它认为古老时代遗留下来的死尸吧。 然而就是这么一只手如今死死扣着菲奥娜的喉咙,力度大到她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 手的主人也不成人样。她原本还算美丽的脸已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从中外翻的卷肉令人想起荒原上互相啃食的野狼。野狼的瞳孔里满是兽性,里面只有被挑衅的胜负欲与贪食欲。 如果再不做出动作,她一定会死。菲奥娜不会指望一同行动的同伴会救她,比起同僚之情,她更相信黎麦尔的箭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她与凯西一同贯穿。 所以菲奥娜立刻拿出了准备许久的东西。一把手枪,枪里装的却并非子弹。 如此近距离的枪击,凯西是下意识躲避的。她不清楚枪里面的是什么,也许是普通的子弹、也许是照明弹、也许是其他什么。但她完全没有理由去冒被击中的风险。普通人想什么时候杀都可以,自己的速度完全可以追得上快马。 从枪里射出的……是漆黑的液体。 菲奥娜抓紧一切机会后撤,几乎在同一时间,从远方的箭塔射来许多火箭。大火瞬间被引燃,发出爆裂的气炮冲击。菲奥娜只来得及用双手护头,被冲击击飞后便不省人事。 而在火场中心,包围住主人的藤蔓反倒成了敌人攻击她的媒介。大火烧了一个猝不及防。凯西在意识到那些液体是什么时,立刻撤销了力量的灌输。可仍然有一些残留的藤蔓引来火焰。 火焰霎时爬上全身。 戴着面罩再度入场的士兵们搬起指挥官便后撤。 本来,这种情况是可以评判为大胜的。但是,经验丰富的士兵却没那么乐观。 因为他没有听到惨叫声。被如此大的火势烧遍全身,是不可能不惨叫的。而正因为没有听到惨叫,士兵才做出了最为明智的判断。 他救了自己与指挥官的命。 巨型的怪物在火海中立起。它庞大的体型引走火焰,让它们顺势而上。而在巨兽的底部,面目全非的女人屹立不倒。 她身上是肉眼可见的伤势,那是在正常人的医院,肯定是会下发死亡通知书的伤势。可对于神眷者,却可能还比不上被同类划开的小口。 没错,无论看上去多么惨,凯西实际受的伤还不如被同事奇奇怪怪的实验所波及到的伤。 她挥了挥手,发现甩不掉火苗,就干脆往地上砸了一拳。这一拳足足砸开了近十米的深坑。地下自然是没被火焰笼罩的。凯西直接把自己埋入土中,再从土里出来。 “不错。很不错。”她难得夸赞道。 沙哑的声音配上那副鬼一样的外貌,直接吓住了赶来支援的士兵。他们是不会知道凯西在称赞什么。 普通人与神眷者战斗到这种程度,已是令凯西刮目相看。她总算明白,卢卡大人这次派她前来的原因。 这样精心布置的埋伏,换做掉以轻心的或是技术不精的同事,说不定会死在这次的埋伏下。 可凯西不会。她傲慢,却不松懈。在工作时,凯西可是将自己的情绪与公事分得很清楚。不论对什么事都保持一丝不苟的态度,这就是凯西的作风。 神眷者实力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与共鸣,与神力共鸣。他们的身体也同样。神力在他们体内流转,无时无刻不在改造着他们的细胞。而凯西,就是完成了这一改造的神眷者。 她的实力、她的肉体强度与尚未完成改造的神眷者有天壤之别。换而言之,除非是相同力道的别的神力入侵其身体,凯西的活动不会受丝毫影响。可以说,她是名副其实的披着人皮的怪物。就地撕开一个人的皮肤贴在她身上,从此伪装成另一人也不是做不到。 不过,那种事情还是等工作结束再谈。 凯西赞扬普通人的努力,同时,她也宣告着自己绝不会输。 由她力量所构筑的巨型野兽向四面八方伸展四肢,一条又一条藤蔓穿过火海,将火焰带入箭塔。整个森林已经完全被火焰侵蚀。 从里面撤出的人们对着认知之外的野兽瞠目结舌。 “这、这是……什么啊……” “真是惨剧。”高高在上地坐在王座之上的国王说道。“权力让他们失去理智,毫无疑问,阿尔贝托已经撕破了协议。” 他们的国王对贵族们说,“诸卿,你们眼前所见就是隐藏在正常世界外的另一面。在我们正常人生活的世界里,还存在着拥有特殊力量的怪物们。发生在世界各地的诅咒正是他们作乱的结果。但是,不必恐惧。我等并非无能为力。” 国王召来骑士,他的骑士手上正拿着一把不知型号的枪械。骑士对着巨型怪物开出一枪,是白光吧? 总之,被白光穿透的怪物土崩瓦解。 凯西站在原地,郑重地问,“你……是谁?” 突然现身的小孩有着令人恶心的发色与笑容。而不见他做出什么动作,凯西就感觉到自己有一部分力量消失了。 “我还没有名字。”男孩睁着一双浅白的眼。 “可杀了你之后,我就能有名字了。” “杀了我?”凯西如同听到什么笑话。她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一手握着长鞭。她的长鞭像是活着的,有如蟒蛇在不断扭动身躯。 “别惹人发笑了,小鬼!” 蟒蛇一跃而起,它伸出的獠牙咬开地面、咬开火焰,咬向猎物的要害。 小男孩平静地伸出双手,蟒蛇的头犹如撞进粉碎机,一点一点碎裂下来。 凯西微微眯眼,她敏锐地看到,断裂的藤蔓在触碰到某个看不见的避障之后又一次被切割。不,不是切割,而是消失了。 这种力量……她曾见过。 在阿尔贝托的休息院里。 男孩的力量表现与那个未知敌人的很类似,但……对力量的掌握不论精准度还是强度都远没那个人精通。 用合理的形容描述,大概就是一个已经是成年人,而一个还是小孩子。 正好。 凯西一甩长鞭,断掉的藤蔓又一次长出。 就让她看看,到底是什么能力。 九.狩猎会(六) 长鞭出动,黝绿的蛇鞭迅速分裂,形成带有毒刺的巨网。 从那上面随处可见的尖刺来看,被抓住定是被刺入全身的吧。男孩几乎在一瞬间判定,不能被藤蔓给捕捉到。 野兽凶猛只在自由之时,若四肢被夹入捕兽夹,那么再多的怒吼都是垂死挣扎。 巨网又一次消失了。与此同时一起消失的还有火焰。凯西用眼睛清清楚楚地捕捉到这一幕。那么对方的能力,恐怕是以一定范围内的空间为对象。换而言之,只要从他没有选定的空间攻击就行! 凯西有身为长辈的自信。神眷者的资历可不是以年份来算的,而是以转化程度。眼前的男孩恐怕还不清楚,他的表现在凯西眼中是多么稚嫩。 战斗不是单纯比力量的多少、也不是比能力的效果,而是比较在方方面面。对局势的判断、对敌方能力的剖析、对战局的预想、自己使用力量的顺序与数量、最高深的战斗是连敌人的心思都必须猜得一清二楚。 他会在什么时候反击啊,他会用什么形态攻击啊,他存不存在示弱的可能,自己能否给予致命一击…… 因为自己拥有特殊能力而兴奋的时期凯西早已度过。而她很明白,在这一时期的新生神眷者会有多么狂妄。 她手指挥动,数条藤蔓从地下爬出,掀开一部分土地。这些藤蔓都带有火焰,看上去像一条条火龙。火龙盘旋前进,彻底遮住男孩视线。他能感受到火焰所带来的高温,同时也不想亲身体会被灼烧的痛苦。 所以,他又一次发动了能力。“没用的。” 不管有多少条火龙,也不管对方用了多少力量。这些藤蔓都会停在距离他五米的位置,都会被他“湮灭”! 但是,意想不到的痛楚贯穿了全身。藤蔓自他后背穿胸而过,而是瞬间分裂。那感觉如同有人在他体内放了一条吸血幼虫,幼虫通过啃食他的血液与内脏不断生长。 “啊——啊啊啊啊,啊啊!”男孩发出惨烈的尖叫。 若是让他选择,可能他宁愿尝试被灼烧的痛苦吧。 “真是弱小呢。”冷酷无情的女人已经移动到他身边,对着他的头颅重重挥出一拳。 只剩骨架的手与完好无损的头相互碰撞,其结果却是男孩倒飞了出去。不仅如此,他的五官开始流血,脑袋里也是一阵轰鸣。 嘲讽的话语是让男孩感受到了屈辱,但他因屈辱而产生的愤怒又很快被更多的痛苦所替代。 神眷者之间的战斗说白了就是力量的互相侵蚀。男孩的能力确实是很强,可他对于自身力量的控制实在太弱,弱到一旦承受剧痛,便连能力都难以放出。 而他的身体也太弱,弱到连他对自己释放能力驱逐外界侵蚀都做不到。 所以,男孩太弱了、太弱了、太弱了!太弱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以男孩为中心,无形波动瞬间扩散。以他为中心的五米内,所有东西都化为乌有。藤蔓也好、土地也好、火焰也好、空气也好…… 凯西已是在一击得中之后便退了出去。她已判断出,对方能力的范围大约是五米。因为,以男孩表现出的自傲,若是能施展更远,是不可能等到攻击近在咫尺的。 但她很快睁大眼睛,因为那个原本只到她腰部的小孩子——长、大、了?! 那已经是十四岁左右的体型。同时,从对方身上溢出的波动来看,能力也是暴涨了双倍不止。 少年淌着血,恶狠狠盯着她。顷刻间,凯西直觉一动,身体往右侧躲闪。对方的能力无形无质,也没什么抬手动作,想避开只能凭借直觉。 原先还能靠眼睛,但高深的战斗者是不会暴露出自己的下一步动向的。凯西确定男孩还没到隐藏自己心思的程度,可她不想冒险。因为她已经见识过,若真被那份能力击中会是多么麻烦。那可不是还能行动自如的伤势。 她一次又一次换位,脚下走过的地面露出一个又一个深坑。敌人成长了,不仅是力量的强度还是使用范围。不仅如此,释放能力的间隔也在不断缩短。 真是恐怖的成长性。 不过,看上去也不是没有代价。少年淌下的血更多,他的下盘不稳,连站立的动作都难以维持,更别提像凯西一样跑来跑去了。 凯西经过判断,给出下一步战法。她像一只老鼠一样在森林里乱窜,也不跑远,而总是留在少年能看见的范围。 总是看得到,却无法击中。少年心中的怒气是在不断蹿升。这不简直是猫抓老鼠的游戏吗? 但谁是猫?谁是老鼠? 觉得自己被轻视的少年更是加大了力量的输出。他不想做猫,也不想做老鼠,他想做森林之王。 力量不断扩散,以他为中心,一百米的森林全被夷为平地。这其中会有来不及脱逃的人类吗?那些都不关他的事! 敌人呢?那个傲慢的女人呢?死了吗?一定死了吧! 他睁大眼睛,剧烈喘息着。他一定、一定、一定要亲眼看见女人的尸体。但……被“湮灭”击中的女人是不可能留下尸体的。所以少年只能徒劳地、徒劳地任由怒火灼烧心脏,无法发泄。 突然,世界暗了下来。 少年反射性抬起头,才发现原来不是太阳被遮蔽了。凶猛的野兽直接吞掉了他的身体。 凯西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地面。她右手还握有野兽的起点。感受到里面少年没动静之后,她才收回力量。 想要杀死神眷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彻底地扭断脖子、四肢、再分开埋入地底才行。不,卢卡大人的火焰也可以。 这么想着的凯西动了动拳头,准备扭断敌人的脖子。 可她的手停留在半空,因为另一个人的手抓住了它。 “卢卡大人?”凯西眨眨眼,似乎没想到卢卡会出现在这里。 年轻的代理者依然镇定,“做得好,凯西。可他还另有价值,暂时不时杀死。” 凯西收回了手。“是,卢卡大人。” 她甚至没问理由,也没问为什么卢卡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什么不出手。 凯西只是安安静静地执行着命令。 十.神战 外面的人不可能看到这场打斗。他们只能看到一场夸张的大火。 扑灭火焰已经花费了太多力气,等火海熄灭,众人只能看到空空荡荡的坑地。 如此,也可作为战斗结束的证明。 他们的国王陛下还在做他的演讲,倾诉着“神眷者”的存在是多么多么危险,他们本人又是多么多么傲慢。 梅塔梅尔早就清楚国王的流程,为避免浪费时间,他在离开狩猎场后直接回阿芙罗狄家。 嗯? 玫瑰传来的花香里隐藏着不安,空气在无形流动,它流动的速度是已能通过肉眼看见的异样。太阳有一瞬间模糊,又很快回归原样。 原来如此。 梅塔梅尔心下了然,他扬起嘴角,向多年不见的人问候。“贵安,贝篱大人。” 花园里突然出现一位持剑老人。他穿着宽大的武士服,系于腰间的白带微微晃动。那晃动的速度与周身完全气流完全无法适配。而被他撑在地面的剑则是属于最强神眷者的神器——幻剑。 光听名字,是不会将其与贝篱手中剑联系在一起的。因为从外表上看,它是那么普通,是放在商店里无人问津的样子。幻剑没有剑鞘,曾经——它是有的。可后来贝篱认为剑鞘的存在没有意义,于是也就没有了剑鞘。 幻剑具有跟主人一样的习性,可以适应万物。平静时,它的锋利程度连孩童把玩的玩具剑都不如。而当它被激活时,则是可以毁灭城池的利刃。 老人缓缓转过身,与雪曼不同,他的动作缓慢,却不会给人垂垂老矣之感。他的脸上有一道自右上延伸到左下的巨大伤疤。这道疤痕令他还算得了平静的脸上平添几分威严。 “好久不见啊,梅塔梅尔。”贝篱说道。 “我们是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呢。自从您受伤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外界变化很大。”贝篱像是跟老朋友一样叙旧。“在外行走的都是生面孔,机械逐渐取代人力,普通人在短短数年之内迅速发展。神眷者却卡在傲慢的齿轮间再也没能运转。” “固步自封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强者的通病。”梅塔梅尔说。 “这也是他们不再强大的理由。所谓强大乃是兼具肉体与精神的强大。”贝篱闭上眼。 “所以,在看到阿尔贝托的景色时,我的内心竟然还是失望居多。雪曼将它管理得很好,也仅是如此。” “雪曼大人缺乏眼见,这点您不是很清楚吗?” “正是。那么,你又怎么说?” 无形之势从贝篱身上发出,那股气势掀起一阵狂风。狂风很快过去,可被狂风吹上天的玫瑰却是再无存活可能。 “梅塔梅尔,难道你要承认自己也是跟雪曼一样的榆木脑袋吗?” “还是说……你存了别的心思?” 贝篱说话间听不出喜怒,他只是在用相当平静的语调,这导致他说出的话看似是问题,却很像陈述事实。 “我从雪曼那里听说了你的事。与菲利西亚诺周旋得不错,这点值得赞扬。但你是否给予了太多帮助?” “就在刚刚,凯西与一位陌生的神眷者交手。我想,当初我们的设想是成功了。同时,我也能猜到你将实验成果交给了菲利西亚诺。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对你的小私心,我可以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贝篱压低了声音,“问题在于,那个孩子的能力很眼熟。” 贝篱换了一个动作,他由双手撑剑改为右手在下、握住剑柄。“回答我,梅塔梅尔。当初你是确确实实地杀死了凯因斯吗?” 风在狂舞。平静的日光逐渐被猩红覆盖。飞往天空的玫瑰花瓣更为此幕布染上鲜红之色。 梅塔梅尔微微抬头,“这点贝篱大人应该已经亲自确认过才是。” “是啊。没错。我是亲自确认过。如果没有人做手脚,凯因斯会货真价实地死去。”贝篱双眼紧盯着梅塔梅尔。 “我也曾以为,你是认真地与过去诀别。所以,我选择了相信。然而事到如今,我却不禁怀疑,自己的信任是否也是你为我营造出的幻境。你的能力是何等恐怖,我们摧毁的只是肉体,而你摧毁的却是精神。” 就连世间的最强者也不禁怀疑起自身。他对梅塔梅尔的掌握是正确吗?是出于他自我意识的判断,还是不知不觉被牵引的想法?而更恐怖的是,贝篱翻遍自己记忆,也找不出任何不协调之处。 从他见到梅塔梅尔,同意其加入阿尔贝托,到派遣对方处刑、与过去诀别,如今回想起来都没有发觉任何不妥之处。即使是现在,贝篱也没有提起杀心。 那么,雪曼呢?卢卡呢?与梅塔梅尔见面的所有神眷者呢?他们日渐凸显的傲慢是源于自身实力,还是作为别人的提线木偶? 贝篱越是回想,便越是意识到对方能力的可怖之处。而这样的能力,在当初却是完全没有得到他的重视。比起梅塔梅尔的能力,贝篱更看重他本身的长袖善舞。可……如果这也是梅塔梅尔刻意塑造的错觉呢? “凭你的本事,应该可以将一切做到悄无声息,不露马脚。但你却几乎没有掩饰。我是否可以将其理解为,你已经表态?” 梅塔梅尔勾起嘴角,即使与最强面对面,他也是时刻保持着优雅。“是哦,贝篱大人。” “哦?为什么?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够好?” “不。阿尔贝托已经做到它所能做到的一切。它比我设想中的要好上许多。果然,一个人的能力是有所限度的。即使是我,也无法触碰其中的奇思妙想。” “那么,为什么?”贝篱平静地问。“客套话不必多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时代在运转,强者则具有拨弄齿轮的资格。能拨弄齿轮的并不多,你则属于其一。所以,让我听听。改变你想法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在自省吗?可惜,是贝篱大人您绝对无法理解的原因。” “是吗?真是遗憾。” 贝篱剑指梅塔梅尔。世间最强将手刃叛徒。 十一.神战(二) 明日骤起,黄昏的天空被一片纯白点亮。云朵被风带走,形成一个又一个奇异形状。 可能是鸟羽、可能是鱼鳞。 晴朗的天空之下,接近地面的玫瑰园却飘起雨丝。雨点打在玫瑰花瓣上,令其有如风雨中颤颤悠悠的蝴蝶。 世界被一分为二,相隔较远的天空是晴空万里,地面则是风雨将至。 梅塔梅尔站在原地。他的脸上也多了些许慎重之色。细密的雨丝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围着他打转。 这些雨丝,不是自然界的雨。而是贝篱的剑雨。 贝篱的感知连通世界,他的幻剑则创造世界。 雨越下越大,与此相对的,则是越发繁盛的玫瑰。花瓣往空中飘散,简直是深红的蝶群不甘示弱向风雨抗议一般。 突然,蝴蝶振翅,化为一道道弧光。雨丝与花瓣相互交错,一滴雨落在脸上,是不会感受到痛楚的。一片花瓣也是。可成千上万的雨点汇成暴雨,就完全不是同一回事。那可是毁天灭地的灾难。 暴雨打在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伤口。若土地存在意识,它是会因攻击者的贴心而感激,还是大骂不如给个痛快呢? 这些雨点不止打在花瓣与土地上,站在花园里的人也不例外。可巨大的风暴平地升起。那是由玫瑰花瓣组成的伪龙卷风。梅塔梅尔是无法控制风的,可他能控制数以万计的玫瑰花瓣的旋转。这些花瓣迅速旋转,最终卷起与雨景相称的风暴。 暴风与暴雨互相较劲。它们都不是自然形成的雨,都是由二人能力转化而来。因此,它们之间的搏斗实为神力的对决。 贝篱提起幻剑。 逐渐响起浪潮之声。安都是没有海的。玫瑰也不可能生长在海里。因此,当海潮越涨越高,漫过土地时,花园里的玫瑰也不得已死去。 不是幻觉。而是贝篱改变了环境。他与世界的共鸣已达到巅峰造极的地步,自然界的元素全都为他所用。他可以移山,可以搬海,可以升日,可以落月。 海水越涨越高,直接掀起滔天巨浪。巨浪将贝篱的身体吞噬进去,又吞进剩余的玫瑰花瓣。 而当海浪退去,梅塔梅尔却没了踪影。 贝篱说道,“这种小招式,对我是没有用的。” 整个玫瑰园都在贝篱的感知范围下,每一块土地、每一片花瓣、每一根发丝,都逃不过贝篱的感知。而他本人要做的,就是从这数以亿计的信息中筛选、排列、组合出自己想要的。 梅塔梅尔的精神操控,只能控制有思想的活物。换而言之,自然界种种无思想的物质他就完全没有办法。但他不止有一种能力,他还有另一种,大概是传承了阿芙罗狄家族的诅咒吧。他还能控制玫瑰。 这本是让人看不上眼的能力,但梅塔梅尔将二者组合起来。他舍弃了作为人类的肉身,转而将自己精神与玫瑰结合,从而达到另一种境界。贝篱给予此高度赞扬。毫无疑问,梅塔梅尔在神眷者中都是极为特殊的。 但赞扬……是强者对弱者的权力。梅塔梅尔并非弱者,可他与贝篱的相性实在太差。 比如梅塔梅尔的隐身,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将自己藏在花瓣里。一般人是无法分辨出每一片花瓣的,但贝篱能。另一种,是通过精神操控,让对方失去对自己的感知。但他很难直接入侵贝篱精神。深知梅塔梅尔能力的贝篱给自身添了几层锁,他改变自身周围环境、也改变自己体内力量的流动方式。梅塔梅尔想要入侵,就必须先把锁解开。 而这……将花上相当长的时间。 因为对手是贝篱啊。 哪怕来的是雪曼,梅塔梅尔都能有九成胜算。 但贝篱不行。自己能力几乎对他是无效的。 放弃那些花里胡哨的想法,直接攻击如何? 那无异于与整个世界对抗。一个人的力量该怎么撼动天地? 风暴狂袭,其中每一片花瓣都是利刃。 贝篱提起幻剑,摆起正宗的出剑式。 完美的能力、完美的剑术、完美的性格……组合成完美的最强者。 他一出剑,使出的剑术名为“落花无情”。这是他对着满园落花练习之后创造的剑术,是当下最为应景的剑术。而当年他练习的结果,是每一片落花都被均匀切成四份。在他实力大增的现在,大概能够做到切成八份。不过由于切断神力与切断花瓣有所不同,所以他只能切成两半。 这就足够了。因为……贝篱面对的可是成千上万的玫瑰利刃啊。 稳重地拔剑、稳重地出手、将每一片花瓣都加以感知并锁定,然后准确无误地切开。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了太多次,使得贝篱看起来反而像是在慢动作一样。 被切开的玫瑰进行重塑,它们重新凝结又重新卷回去。然后又被切开。 这些花瓣面对的不止是剑舞,从战斗开始以来一直笼罩着玫瑰园的暴雨,同样是贝篱的剑! 每一片花瓣都可能蕴含梅塔梅尔的精神,而每一次攻击失败,他将承受精神被摧毁的痛楚。如此重复了上百遍,玫瑰放弃了。 它们在贝篱不远处的地面重塑,组合成男人的身体。 此时的梅塔梅尔很是狼狈,当然,从外表上看是看不出受了什么伤的。连血迹都没有。可他张着嘴,尽力将空气吸入又吐出。 他一手撑着地面,声音有些颤抖。“真是粗暴啊,贝篱大人。” “即使是现在,你也依然拥有机会。” 贝篱重新将幻剑插入地面,他冷静道,“梅塔梅尔,你的‘创世纪’呢?如果它还在你身上,或许你还能与我有一战之力。” “那个啊……我送人了。”明明大脑像是要炸开了,梅塔梅尔还是竭力保持风度。 “是凯因斯吗?原来如此,难怪他能活下来。你从以前就很中意他。只是我没想到会到达这种程度。” 贝篱问,“玩弄人心的你竟会让感情吞没了理智。真是不成体统啊。” 梅塔梅尔则微微勾起嘴角,“你错了。贝篱大人。” 心脏处的剧痛令贝篱总算变了一瞬脸色。鲜红的刀刃穿胸而过。 十二.神战(三) 锋利无比的利刃直接冲破重重阻挠,刺入心脏。 湮灭,发动。 弱小无力的心脏瞬间消失,残余的血管还在徒劳地跳动,保持着02秒前的状态。然后蓦然喷出血来,直直地垂下去。 一击得中后,猩红的刺客跃至梅塔梅尔身前,一手持刀与贝篱对峙。 普通人心脏消失,是不可能活下去。普通的神眷者也一样。 可贝篱还好好站在原处。除了被捅穿的胸膛,也只有逐渐消失的雨水能够找到刚才刺杀的蛛丝马迹。至少,从他回归平静的那张脸上,是似乎看不出刚刚受到了重创。 “凯因斯吗?好久不见啊。” 凯因斯冷漠地站在原地,没有回话。晴空逐渐散去,时钟的指针也早已转过45°。月光照在他脸上,也映射出他眼里的杀意。 “能够重新见到你,还真是让人惊讶。” 梅塔梅尔也逐渐站起,他对凯因斯说,“不要久战。” 给予贝篱重创的一击可没表现看上去那么简单。首先,凯因斯必须先隐藏好自己的气息。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其次,梅塔梅尔需要吸引贝篱的全部注意力。贝篱的感知是一定范围内无差别释放,怎么避过他的感知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所以,梅塔梅尔在与他战斗时,还需要诱导贝篱忽视战场上存在的“不协调之处”。而那“不协调之处”就是凯因斯的力量。气息可以隐蔽,力量却不行。最后,则是贝篱认为自己即将胜利时,给予重创。 力量的释放与收回之间存在空隙。即使是贝篱也做不到收放自如,空隙的时间只会无限接近于0,而凯因斯的任务就是抓住这无限接近0的空隙刺杀! 而即使是做到这种程度,也是击败不了贝篱的。 有幻剑在手的贝篱,即是世界。除非他们能做到一瞬间毁灭世界,否则就无法杀死贝篱。心脏、眼睛、双手……都是可以舍弃之物。此时的贝篱已经是超脱于人之肉体的另一种存在。 “还要感谢你,梅塔梅尔。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想到人类还能分离精神与肉体。”贝篱说。 “但是,仔细一想,神眷者存在本身就是脱离人类的范畴。只是我们之前都还年幼,没能理解神力的真正奥义。” 就像新生的婴儿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掌控自己身体。新觉醒的神眷者也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完全掌握神力。而这……会比掌握肉体更为困难。贝篱花了数十年,才领悟了神力的真谛。而借由他的指导,神眷者才开始改造自己肉身。 而且,贝篱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路还没走到尽头。他只能做到一百万平方米的同调。如果他继续修行,是否能做到与斯特利尔的大陆、不,做到与整个世界融合呢? 如果能够做到……那无疑是神的境界。 贝篱放下手,他的胸膛逐渐复原。不过,那只是看上去复原了。 他的身体变得稀薄、透明,有如蝉翼。而在凯因斯的感知里,贝篱已不再那副躯体间。尚且屹立于大地之上的人类身躯仅仅是遗留下的空壳。真正的贝篱意识已融入环境,他无处不在。 但这样……反而好办了。 “梅尔。” 作为回应,梅塔梅尔的身体也逐渐消失。 凯因斯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握着刀柄。刀鞘上的纹路狂欢似的舞动。暗红的血纹既像血管,又像神经。 他拔出了刀,并且看似随意地挥了一刀。刀光穿过贝篱的空壳,落在空壳后的树上。于是,空壳和树也被湮灭了。一同湮灭的还有刀光穿过的一切。 创造万物的剑与毁灭一切的刀终于碰撞。 海潮重新升起,一层一层的剑气汇成海浪。如果第一层的威力只有一,那么第二层便是二,第三层是四……如此一层一层地叠加下去,最后一层会有2的3975次方。此即为荡剑式。 凯因斯神色凝重,猫瞳紧盯着海面。 他回想起自己曾做过的练习。构建一道墙不难,可那是面对普通的海潮。面对贝篱的荡剑式,再厚的城墙都会被冲垮。 那么…… 凯因斯往海潮冲去。不详的红光包围住他全身,鬼刃被他扔出,先行刺入海潮中。 随后凯因斯冲了进去,一手收回鬼刃。 之后再次丢出。 附加了湮灭的红刃为他划出一条空白的路来。红光在海中浮动,有如闪亮的钓鱼线。而凯因斯则是被鱼钩吊起的鱼。 海潮每过一层,贝篱的神力便多加一分。凯因斯附加于身体周围的力量也被冲散,海水在触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成为利剑,而随之涌入的潮汐则开始侵蚀其体内的神力。 而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凯因斯的心脏正散发着奇异光辉。神器“创世纪”发挥出它的力量,尤其是自己主人正专心致志控制时,它的力量也将发挥到极致。侵入凯因斯身体的神力迅速土崩瓦解,他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鱼在海潮中挣扎。 在最后一层浪潮过后,未见天空之时,山岳倾斜。 倒下的山岳遮天蔽日。弱小无力的鱼儿来不及躲回海水,便会被死死砸入土地。 第二剑,崩山式。 凯因斯当机立断竖起鬼刃,他将湮灭之力聚于一点,由此点向下发散。 山岳倾倒,巨人是无法注意脚下的细针的。当它感受到痛楚时,针已完完全全地刺入脚底。凯因斯便是那根针,山岳砸入土地,从中间断裂,发出巨大轰鸣。那轰鸣既是大地的悲鸣,也是山岳的悲鸣。 然后大地裂开大口,它将悲痛转化为食欲,想吞进一切令它痛苦的东西。 第三剑,裂地式! 没有垫脚石,凯因斯也无法做到半空跳跃。猝不及防下,他身体向深渊坠去。 就在这时,黑暗的地底突然出现成群的玫瑰花瓣。这些花瓣受到牵引,织成一张红毯。 凯因斯以此为基,迅速跃至地面。而在他跳出裂缝的那刻,裂口突然合上了。这并非是贝篱放了他一马,而是凯因斯比合上裂口的速度更快。 但很快,贝篱的第四剑就迎面而来。 那是不含意向的一剑。 那是朴实无华的一剑。 第四剑,杀剑。 十三.各怀鬼胎 迎面而来的一剑饱含杀意。那一剑其中蕴含的气势有如神话时代诸神对凡人的天罚。 而凯因斯不闪也不避。他双手持刀,将自己的力量完全灌输。彻底被激活的鬼刃暴涨出十倍的红光,红光吞没了它主人的身体,远远望去宛如反向坠落的陨石。 传说,这片大陆曾遭受过灭顶之灾。传说,千年以前称霸世界的并非人类。传说,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完成了清洗。不论传说如何,如今相反的神力激烈碰撞。 气浪掀飞地面,大地震荡、风卷云散。倒映于水面的月色随之崩溃。而以战场为中心,将近千米半径的建筑全都毁于一旦。 贝篱重新凝聚起身体,幻剑被握于手中。他苍老却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被烟雾笼罩的空处。一道巨大的伤口从右肩一直延伸到腰部。 而后烟雾散去,露出了空无一人的地面。 “大意了吗?”贝篱自问。 但用大意来总结失败无疑是逃脱责任的说法。刚刚的战斗,他没有大意、也没有松懈。只是对方足够强大了。 五年的时间可以让时代的齿轮转过一圈,也可以让曾落后一步的少年赶上。 贝篱承认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最清楚凯因斯天赋的人正是他自己。也是他将天赋异禀的幼儿一步一步培育成最强的杀戮兵器。然而,在处理兵器时,他却没能确保万无一失。这份失误造成的直接结果便是现在…… 凯因斯赢不了自己,同样,他也杀不了凯因斯。 已经完全感知不到对方的气息。刚刚凯因斯调动力量与自己碰撞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已规划出的结果。一瞬间释放出来的“湮灭”不仅破坏了贝篱的领域,同时也将他们留在此地的所有痕迹一同消去了。 …… 贵族们瞠目结舌。有权力加入狩猎会的贵族们均非无能之辈。 为了更好地引领家族,他们从小便学会察言观色,自然也懂得不去问缘由而全力接受一切。 可如今发生在眼前的一切……都太过……超出常理了。 先是出现拥有特殊能力的神眷者,这点倒还好。虽然他们没有直接见过,可都或多或少收到过神眷者的相关信息。其次,国王陛下告诉他们,已经完成制造对抗神眷者的兵器。这也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但……那瞬间出现又消失、可以偷天换日、移山填海的力量就不在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 这样的力量……普通人当真敌得过吗? 而且……异状出现的方向是…… “陛下?”菲奥娜压下震惊,出声询问。 “那样的力量,王宫恐怕也在范围之内。”国王陛下说。 “那梅塔梅尔大人……” “恐怕是被杀死了。” 菲利西亚诺说话的语气极其平静,根本看不出对梅塔梅尔死亡的悲痛。光是凭借这一幕,是很难想象他曾是多么宠爱那位公爵大人。 “走。去亚特兰宫。” 亚特兰宫是坐落于安都西侧的宫殿,原本是作为行宫准备的。在安都已并非安全的现今,确实可以算好去处。 “遵命。” “另外,传令下去。我有要事与诸卿商议。请诸位务必于48小时内赶至亚特兰宫。” 几位大贵族相互看了一眼,一齐单膝下跪。“是。” 菲利西亚诺很少聚集几位家主。事实上,为培养继承人,各家家主不约而同放权。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就由年轻一代做主。 也因此,当他们收到国王手谕时意识到王室将有大动作。 亚特兰宫的王座远无安都的奢华。可菲利西亚诺坐在上面,却更有几分气势。 “陛下,突然召见我们有何要事?” 三位家主明知故问。发生于狩猎会和王宫的大事怎可能没传入他们耳朵。 “诸卿,你们也看见了。阿尔贝托的欲望日益膨胀。近几年,他们韬光养晦,已不满独居一隅。王宫已不再是安全之地。贝篱亲自现身,以梅塔梅尔的死向我宣告。我想,我们也该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好准备。” 萨隆·西里斯镇定地问,“陛下意图如何?” “神眷者虽然强大,却并非不可战胜。只是,每杀死一位神眷者,我们都将付出巨大代价。为赢得此次战争,金钱、后备、士兵都必不可少。我们必须做好长期战争的准备。” 菲利西亚诺藏在黑纱之后的表情无人可见。“西里斯阁下,您曾为父皇获取诸多胜利。因此,军队的管辖仍然交给您。希望您能回报以同样的忠诚。” “瓦尔西里阁下,对于您领地的损毁我致以歉意。可以目前状况,我们并不能在修复森林上花费太多人力物力。十分抱歉。” 年迈的瓦尔西里镇定自若,“发生不幸是谁都无法意料到的事。” “您能理解,我很高兴。不过,我仍然希望您与安提诺米阁下能助我一臂之力。为战胜阿尔贝托而筹集的物资仅凭王室的命令不足以完全调动。另外,比起闭门不出的国王,尊贵的贵族名号显然更为有效。嗯……这样如何?从明日之后,斯特利尔实行功勋制。凭借功勋,平民也可以获得赏赐。” 功勋制,在铁血政变期间也曾实行的制度。在座的人都不陌生。他们的爵位便是凭借铁血政变里的功勋得到。而现在,国王将此重提,其意味不言而喻。 “诸卿认为如何?”国王问。 三位大贵族同时说道,“仅遵陛下的命令。” 但他们内心是否如表面一样平静呢? …… 灯光越亮,黑暗也就越深。 被惊醒的人们纷纷望向战场。他们也同样见证了一场神力交锋,可他们却没有发现,引起天崩地裂的其中一位神与自己擦肩而过。 凯因斯背着梅塔梅尔走在街道的阴影中。从他身上滴落的血液滴出一条蜿蜒的细河。这些血迹大概不久之后就会被发现,不过那时他们早已离开了安都,不会再被找到。 创世纪仍在不停运转,凯因斯的伤口也在不断愈合。 “去库尔兹耶洛克。”梅塔梅尔说。他的声音很轻,也很疲惫。 月光被他们甩在身后。 “凯因。战争要开始了。” “我知道。” 十四.贪食兽首 “他怎么不去抢!” 镀金花瓶成为主人宣泄怒火的工具,它碎落在地、残骸被狠狠碾在脚底。 刚进门的菲奥娜也差点被波及,她的鞋跟离碎片不到半米。家中的佣人都躲在一旁,他们排成长队、不敢吭声,生怕下一秒被当成发泄品的工具就是自己。 “父亲大人,请息怒。”收回目光,菲奥娜说道。 她的父亲、瓦尔西里现任家主看也不看她一眼。他只背着手,沉声道,“笼中的鸟总是如此可笑,觉得自己翅膀长硬,妄图飞出鸟笼。” “但当务之急是怎样对抗阿尔贝托。父亲大人,您看到阿芙罗狄家的惨状了吗?”菲奥娜劝说着。“面对那份力量,普通人是何等无力。” 菲奥娜自觉自己只是在进行理性的分析,正如家族一直以来的教导那般理智。她咽下怒火与屈辱,从困境中选择最合适家族的一条路。但是,她的父亲却忽然转过头,饿狼般盯着她。 那眼神让她想起自己曾多嘴问出的一句“我要有妹妹了吗”所收到的眼神。之后她被关进瓦尔西里的森林里,与世隔绝地生活了十天。 但是……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是,普通人是如此无力。可最后却由普通人获得了胜利。”她的父亲似乎平静下来,用惯有的低沉的声音说。 “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蚂蚁能咬死象,个人的力量或许微不足道,但千千万万的人加起来总是有机会咬死一名神眷者的。” “没错。怪物无法成为世界主宰便在于数量。那么,普通人又为何能以人海战术赢?凭借了什么?” 菲奥娜有些迟疑,她不认为答案是与贵族相称的能在正式场合提出的话语。 然而她的父亲替她回答,“是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即是繁衍,诞下后代。” “菲奥娜,你是否也该为即将来临的战争尽一些力呢?” 菲奥娜神色凛然,“我一直在为支撑瓦尔西里家努力学习。” “理想与现实总会产生巨大差距。我不否认你为瓦尔西里家所做出的努力,然而你看……” 瓦尔西里的家主张开双臂,猛然拉开窗帘。从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是看不到什么东西的,可菲奥娜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倒不如,若是这种程度都无法意会是无法支撑起一个家族的。 父亲在责备自己。菲奥娜承认自己犯了错。她盲目地听从了国王的命令参与狩猎,却没能为家族争取到合适的利益。他们都被那位狡猾的国王给欺骗了。 与阿尔贝托的交锋或许从一开始就在国王陛下的掌握中。不,再往更深处想一想。如今他们与神眷者的矛盾是否也有国王的手笔呢?想得更远一点,作为导火索的凡赛尔同样是上位者博弈的牺牲品。 他们都小看了国王,认为他还是躲在巢中的小鸟。因此,在国王提出试探阿尔贝托时,他们也答应了。因为,比起那位还年幼的国王,还是来自阿尔贝托的威胁更为严重。 在轻视国王这方面,她与其他几位未来继承人同时犯了错误。他们亲手递给了国王砍下贵族四肢的利刃。 瓦尔西里的家主对着女儿唉声叹气。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失望深深刺痛菲奥娜的心。 她出生便是为了瓦尔西里。支撑家族是菲奥娜坚持到现在的动力。 “所以我才认为你不适合接替我的位置。女人啊,总是会被一时的感情迷惑而完全看不清方向。你当真以为,西里斯家和安提诺米家的小子是听信了国王的命令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如今损失最大的是谁?是瓦尔西里!我们丢掉了安都的大片领地,被驱赶到远离安都的位置。而其他两家呢?哼,只需要从他们的金库里分出一部分就能享受觊觎多年的羔羊。” 他走向窗边,“外战与内斗从不是矛盾的。瓦尔西里能有大贵族的名号便是由于铁血政变间的表现。我帮助陛下驱逐了多少贵族,那是连做成餐后甜点都游刃有余的数目。因为有更大的敌人就忽略脚下的毒蚁?天真!太天真了!所以,我才说女人还是待在庭院里就好,就像那些玫瑰一样。美丽的玫瑰会为家族增添颜色,但过盛的玫瑰则必须用园艺剪剪去,否则会侵占不属于自己的领土。” 他最后施舍给自己女儿一个眼神,忽略她涨红的脸色,用平静的口吻说,“斯狄雅家不久前送来一张请帖,晚宴就交给你了,偶尔也成为一位合格的淑女吧。那才是配得上瓦尔西里家大小姐名号的表现。” 说完,他不再理会菲奥娜,而是拿起话筒。“……通知附属们,今年让他们多交一成的份额过来……对……由原先的六成提高到七成。还有……陛下打算实行功勋制。招兵的事也要布置下去……嗯……粮食、马匹、武器、盐、糖这些都囤积起来……” 菲奥娜静静站在原地,听父亲下达一系列命令。这些……原本是她的任务。 可她犯了错,让瓦尔西里的利益受损。此时父亲代替她重新掌管家族,是一定有如在她的心上划出一个个口子吧。 菲奥娜的指甲狠狠嵌入手心,但她很快又控制好力气。 因为,若是当真刺穿了皮肤,让血液流下,就会得到“冲动”“不懂得掩饰”等等一系列训斥。 就连让父亲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的请求都无法清楚。 因为……在特殊时期的现在,瓦尔西里需要的是经验更为老道、不会失误的掌权者。 道理她都明白。 可她的内心却在告诉她。 父亲大人在说谎。他其实又死板又顽固。谁能够保证自己不犯错?就连父亲也在与西里斯的交锋中吃过亏。而现在他只是终于找了一个理由,正大光明地拿走你继承人的位置而已。 她都明白。 贵族的晚宴从来都没给她留出席位。 黑夜从未来临,也从未走过。 十五.贪食兽首(二) “他怎么不去抢!”话筒被甩出去,与木架激烈碰撞。其中传来的“嘟嘟嘟”让男人又想起数秒前的对话。 那根本算不上对话,只是他单方面地在接受命令罢了。 厄瓦名义上是他伊涅兹·哈斯的领地,可实际上谁都知道哈斯是瓦尔西里的附属家族。他们每年都得向瓦尔西里上交一笔不菲的保护费,作为对瓦尔西里家族庇佑的感谢。天知道当他清点谢礼时内心有多么痛苦。 那可是一半啊!一半!分出百分之一财产的人都被他记了五年,最后被他找了个理由处死,更何况一半?! 他怎么不去抢! “可恶,这群贪婪的贵族。”伊涅兹·哈斯在自己房间里又一遍一遍地骂着大贵族们。他抓耳挠腮、疯狂跺脚,活像闯入人类世界的猴子。房间的雕像静静睁着无神的眼,看着猴子发疯。 终于,似乎愤怒宣泄够了。伊涅兹·哈斯深吸一口气,整理好领结,重新拿起话筒。这次他拨打的是商会联盟的号码。所谓的商会联盟是厄瓦除星空咖啡以外的第二项特产。厄瓦是以贸易为中心的城市,除了咖啡,其实还有再加工业务。这里地价便宜,又有国王陛下的减税令,吸引了许多外来商人。而这些商人组成的联盟就是商会。 “……我收到瓦尔西里的通知了……对……他们要求我们多给一成。” “……没办法啊。听说安都不太平,已经准备发动战争了……” “嗯……价格提升吗?那样客户们会不满。毕竟我们的主要来源是供给贵族们和农场主享用……” “……我倒有个提议。不如缩减一点成本如何?对……你看,平时我们不还给那些工人们补贴吗?每年的伙食支出并不少……仅仅是减少一点食物他们也不会饿死的。还有奖金……毕竟时代不景气,战争到来之后,商店街是都要停业的吧。我们必须要为经济的寒冬期做好准备才行……现在我们……是未雨绸缪……对……” “嗯……对对……就这样。明天的会议我会提出的……” 一天后,一张告示被贴在厄瓦的宣传栏上。同时,被雇佣的工人与农民们也迎来了难得的假期。难得的假期居然要花在看告示上……这也是厄瓦领主的考量吗? 他们挤在广场上,一肩挨着一肩。个子高的试图踮起脚尖,个子矮的则弯下腰假装自己是条鱼。 这条告示上写着: 【厄瓦的居民们,近日安都遭受恐怖人士袭击。我们伟大的国王陛下猜测是多年前遗留下来的残党。 为剿灭那些叛逆的残党,陛下决定整个斯特利尔进入备战状态。作为斯特利尔的臣民,我们都应披上战甲,与帝国共同进退。 因此,从今日起,厄瓦招收备用军,只要通过测试的人都可以加入国王陛下的军队。从此你们无需劳作,每日都能享受陛下的恩赐。而你们付出的只是忠诚。接受报名的地点在厄瓦东城区239号,请各位于早上9时至下午5时前来报名。 另外,为了备战,厄瓦的米粮将减少供给,价格也会偏偏上涨。不过请各位不用担心,此次价格是经过多位专家分析调控而成,并不会影响你们的日常生活。 另外,各工厂、各农场也会做出相应调整。请等待管理人员联系。 以上。】 人群已经沸腾,人们七嘴八舌地表达自己不满。毕竟告示写的再好看,语句写的再难懂,他们也能从几个“战争”、“米粮”、“价格”等字眼里扣出自己以后的日子。 “这是什么啊?” “战争又要开始了吗?” “价格涨多少?” “你们要不要去报名?” 此时的厄瓦比工会节的那天还要热闹。平民们听说了消息,都要跑来亲眼确认是不是真的。山上劳作的人们也不约而同放下农具,用最快速度跑进城里。得益于此,弗里德等人才能出来透口气。 今天是不会有巡逻兵检查了。 弗里德透过门缝听了听外面动静,他们的房东已经先行一步去往城区。弗里德转了几圈,说,“我去看看情况,马上回来。” “我也一起去。”爱丽丝站起身说道。 事情发展有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弗里德意识到这是一场上位者布置的棋局,而他们只是随着骑手心思动作的棋子。 他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进入,都不用做任何伪装。目前为止唯一的麻烦就是人群太乱,爱丽丝总是被冲远。 等真正看到那份告示,弗里德已经挤了将近两个小时。“真是份充满商人气息的告示。” “不是贵族?”爱丽丝问。 “下达命令的人充满了贵族气息。” 贵族是搞出事端的人,商人是转移风险的人。 再这么下去,抓人上战场的时期就要来临。不不,在此之前飞速增长的粮价和商人屯粮更为恐怖。 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等了。” 弗里德差点以为自己把想法给说出了口。可他又很快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声音。 他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在人海里找个陌生人并不容易。不过好在说话的人离他并不远,而且对方不止说了一次。 “不能再等了。”男人不断重复着。他穿着简单的背带裤和衬衣。在安都的街道,这种服饰并不算什么。可放在衣服堪堪能够挡住身体的厄瓦,那白衬衣就格外显眼。挥舞的臂膀不时擦过他的衣服,往上面留下印记。男人的脸还算年轻,大概也就二三十岁的样子,脸上少有皱纹,皮肤也很干净。虽然被晒黑了不少,可弗里德还是一眼能看出对方没怎么做过重活。 弗里德见过他,在初来厄瓦的那天。此人在山里奔跑,边跑边大喊大叫。当时他们离得很远,弗里德没能听清对方说的什么。 可现在他觉得有必要跟对方聊一聊。 于是弗里德手搭上男人肩膀,问道,“能聊一聊么?” 十六.贪食兽首(三) “真惊讶,没想到会有人主动找上我。” 男人与弗里德、爱丽丝一同找了稍微偏僻的地方。不过按当时情况,只要是远离城区的位置就没多少人。他同样很惊讶爱丽丝的长相,眼珠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也不知怎么认为二人的关系。 “我的名字是穆斯塔法·萨利福。” “萨利福?” “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有一天我收到通知,说是原来的主人死了。而那个人就是我父亲。于是就稀里糊涂继承了爵位,还多了一个庄园和几名佣人。不过也仅有这些了。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弗里德组织了一番语言,“我不久前见过你,那时你在北边的山上。不知在喊什么?” “啊……那个啊。”穆斯塔法稍微起了点兴致。“我在劝说他们不要把果实低价卖给领主,而且,最好能把土地所有权重新拿到手。不过……有些难么……” “没有一个人听我的。他们似乎都认为,按我的说法做只会得罪领主,从而拿不到钱。” 弗里德淡淡地回应,“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吧。” 就像一个工作二十小时的工厂,突然有个人出来说,我们不用工作那么长时间,大家只要都缩短工时就能获得更高收益。 从理论上讲,这么做才是工人对厂主的反抗。厂主用同样1金镑的薪水雇佣你工作二十小时与工作十小时,哪个能让工人收益更多呢?更不用提,因为担心工人罢工、商品停产,厂主还可能加薪。 但实际上,是做不到的。因为工人数量太多。一个工厂的人员是流动的,有一个人不满,厂主可以把他开掉,然后雇佣愿意工作二十小时的人。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对二十小时提出异议,因为会被开除。 而这是个死循环。除非世上所有工人联和起来抗议,否则总有人愿意干二十小时。而只要愿意的人数大于不愿意的人数,反抗就会无效。 “是啊。”穆斯塔法叹气。“大家都在担心触怒领主。传承下来的旧有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弗里德收回讶异的神色。 “不,我只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理论。而且你为什么要鼓励他们反抗呢?这明显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穆斯塔法拨弄着手指,两手的食指互相围着对方打转。“贵族的生活真美妙。就算是一个只留个名头的家族,也比平民生活要好上太多。刚继承爵位的时候,我还以为日子不会有什么变化,自己还是流落街头,每天为工作发愁的小人物。可事实却跟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可以说只剩名号的家族,每月有用不完的俸禄。他每天可以吃羊肉、喝红茶,冬日有温暖的火炉,不用工作、坐在家里赏花都能有一笔钱进账。 贵族的生活很安逸,安逸到穆斯塔法开始回忆起没有成为贵族前的日子。 而后他开始思考,为什么只是多了一个名号就有如此大的差距呢? “有一天,我突然想以前住的街道看看。我原先住的地方已经换了一波人,曾经一同努力的朋友们也越发不幸。” 他们看见马车,就躲在一旁偷看。那地方可能是门后、可能是桶后、可能是转角的阴影处。穆斯塔法知道躲避贵族的一切地方。他也知道平民们躲着贵族的理由。 毕竟,他自己也是在暗处窥视了贵族十多年。 这些人害怕马车上下来的贵族突然挥出一鞭,又害怕自己会因为贵族的随手一指而被带走。 他想,自己是不同的。他与他们是朋友,他还带了一些金币和食物。 然而,等穆斯塔法从马车上走下,他曾经的朋友们也没有笑着迎接。 他们躲着自己。每当自己走出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 穆斯塔法将带来的礼物放在不远处地方,呼喊着他们的名字。可没有一个人敢拿。 于是穆斯塔法明白了,他们之间已经出现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不是一个人、一条街、一座城的问题。 世上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比如见到贵族的马车就要躲着。为什么要躲?因为不躲会受伤。那为什么贵族要对他们苛刻? 穆斯塔法曾经不明白。可当他迈入贵族的晚宴,因自己看似正常的行为而受到若有若无的目光时,他就明白了。 不是天性残暴、也并非本意施虐,仅仅是必须做。繁琐的礼仪、傲慢的态度、狩猎的举措……都是为了不受伤害,都是为了融入一个集体。 不这么做,就会被排斥。被排斥,就会受伤。 这样的世界……太令人绝望了。本来相谈甚欢的二人就因为身份转变而迈不出那一步。 穆斯塔法说,“我认为贵族们现在以压迫平民作为交际的行为是错误的。错误就需要纠正。但是普通的言语是无法改变上位者的想法,必须要让他们也感觉到痛才行。而且,我也希望挣扎在温饱之中的人们能争取到获得幸福的机会。” 弗里德若有所思,他长长地“唔”了一声。“这些理论是谁教你的?” “诶?” “我不认为一位从小流落街头,仅仅当了一段时间的半吊子贵族能说出这套理论。”弗里德说完意识到自己不太礼貌。 “不,我的意思是你还太年轻了。” 穆斯塔法沮丧地垂头。“被看穿了吗?” “说实话,对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就把老弟讲出来不是明智之举。如果我是顽固派,现在就可以喊士兵来逮捕你了。” “正常的陌生人我也不会跟他说这么多啊。只是你先喊的我,又问我在山上干什么。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对我喊的内容有兴趣。毕竟多一个同伴,我们的胜算就更大。” 我是对你喊的内容感兴趣,不过不是山上喊的部分。那部分他压根没听清。 “我能问一问,你们组织的具体情况吗?” 穆斯塔法神色一震,“在那之前,你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十七.贪食兽首(四) “首先……” “我叫弗里德,她是爱丽丝。” 充当吉祥物的爱丽丝朝穆斯塔法一笑,又很快装作四处看风景的样子。 “好的。弗里德先生。不知您对如今的斯特利尔有什么看法。” 弗里德摸着不存在的胡子。“这个问题有点宽泛啊……”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会读书识字。我也是后来才补上的,在学习之前,我连斯特利尔都不会写。”穆斯塔法似乎很喜欢缅怀过去。 “让不识字的人直接说出一篇文章太难了,也没有几人有勇气将‘贵族’挂在嘴边。所以,什么都好,弗里德先生,只要说出您对现在世界的感想就好。哪怕杂乱无章也没有关系。” “我吗?”弗里德苦涩地一笑,从他身上,穆斯塔法能感受到苦咖啡的气质。那是经过岁月烹调,不加任何砂糖的味道。这也是穆斯塔法见面就吐露心声的原因之一。 拥有如此气质的人可能对贵族、对平民、对斯特利尔拥有更深层次的理解。 弗里德想点根烟,又摸了个空气。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能碰烟了。曾经怎么戒都戒不掉的东西,如今却是偶尔才能想起。“我的过去是个笑话。” 明明穆斯塔法问的是对斯特利尔有什么看法,弗里德的回答可谓牛头不对马嘴。可穆斯塔法还是遵照约定耐心听下去。 “我是贫民出生,从垃圾堆里翻出一点书、又加上一些脑袋有了自己的一点小产业。于是就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但那不过是……有人帮我支付了代价罢了。” “可人的头脑怎么由别人支付呢?”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不过只要运气够好,哪怕是头猪也能送你进王宫。” 穆斯塔法先问,“弗里德先生进入过王宫吗?” “是啊。” “王宫是什么样子?” “没有什么特别的样子。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都有。” 穆斯塔法露出向往的表情,“我有幸一睹阿芙罗狄大人的画作,就是那副《蒙面之女》。” 听见阿芙罗狄几个字,弗里德反射性一惊。他的动作被穆斯塔法误解为没想过他还能去参加画展。穆斯塔法羞涩地摸着后脑勺,“刚好是去办理继承手续的那个月,安都举办了阿芙罗狄大人的画展。我留在旅馆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安都对于一个从贫民窟出来的人来说太过繁华。他像一只流窜的老鼠突然被丢进猫窝里。然而主人告诉他,你不是老鼠,你是一只猫。于是他只能战战兢兢地占据一处。来来往往的贵族们总是斜眼看他,而每一次被注视,都能感觉到被狩猎的恐惧。 玫瑰的花香已无法安抚他的情绪,空气似乎被工厂的灰尘填满。但穆斯塔法知道这是错觉,他在工厂当过工人,知道真正被工厂污染的空气不会这样清新。但他还是觉得透不过气来,高耸的塔顶随时都有可能倾倒、压在自己身上。那上面悬挂的灯笼并非炫目的美景,而是一把把悬着的断头刀。 吃饭的时候被人盯着、喝水的时候被人盯着、走路的时候被人盯着……坐下的时候、端红茶的时候、拿刀叉的时候、甚至他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的时候……都有一双双目光盯着。那些目光可能来自贵族,也可能来自平民。 穆斯塔法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猫用自己的眼睛盯着老鼠,老鼠只能缩成一团。 管家可能也看不下去主人丢人的行径,便给了他一张票。那是阿芙罗狄大人的画展的入场券。 听说阿芙罗狄大人是位独立专行的人,他希望自己的画能被更多人喜爱,所以只有阿芙罗狄大人的画展允许平民进入。当然,后来穆斯塔法了解到,并不是其他画家不想效仿,而是无法效仿。 艺术家并不多见,实际上懂画的人并不多。赏画的人站在画前,对着自己看不懂的画作进行一番赞赏只是一种交际需要。没错,就是彰显自己很有品味的方式。与在玫瑰园内喝红茶是一样的。并非每个人都喜欢玫瑰、红茶,可因为贵族的代表们喜欢,所以他们也必须喜欢。 而国王陛下与大贵族们也未必喜欢,可他们也需要用一些特有的习惯来树立威信。他们将在玫瑰园里品味下午茶作为优雅的贵族礼仪,然后再被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效仿,由此完成一场名为“统治”的仪式。 赏画也是一样的。大多数人并不懂画作,他们眼中认为好看的画可能被艺术家们批得一文不值。而艺术家们吹捧的神作,他们往往会在心里唾弃。在此基础上,画展本身便具有了与众不同的意义。 对贵族而言,画展是彰显他们品味的方式。所以他们会严格控制画家和赏画人的身份。对于比自己地位高的,出自贵族之手的画加以称赞。而对于比自己地位低的,则替换成导师的身份吹毛求疵。即使他们并不懂画。 而对平民出身的画家而言,画展就是一次机会。他们将自己的画投给画家中心。这也是因阿芙罗狄大人的影响而诞生的特殊机构。阿芙罗狄大人想看贵族以外的画,用他的话讲那就是“贵族生活,我在王宫已经见得足够多”。于是在这种风气的引导下,一些写实派诞生。他们大都平民出生,买不起价格高昂的颜料,也没有学过太多艺术理论,只是将自己想画的画下来。 这些画投入画家中心,然后阿芙罗狄大人有空就会去看看。他没空的时候就由手下人代理。中心的人选择一些顺眼的画,将它们挂入画展。有一些画家就是由此出名,逐渐脱离平民的身份。 这些画家拥有举办画展的权力,可遗憾的是,只有寥寥几人的画展成功了。 那是当然的。 他们得以举办画展,并非因为画技有多么高超。仅仅因为他们被贵族们看上眼了而已。就如同宠物猫,贵族们看上了就带回去好好养,看不上就随便让人埋了。 为了生活,平民出生的画家不得不收取一些费用。他们的画展不会限制来客身份,可贵族们不会过去,平民们也不会将钱花在这种不必要的事上。于是,画家们就陷入不得不依靠贵族资助的死循环。他们越依靠贵族生活,就越没有可能让平民看到画作。 十八.贪食兽首(五) 而贵族出身的画家更不可能让平民进入画展。 这倒不是他们有什么想法,而是他们害怕被前来参观的上流人士挑刺。 “也只有阿芙罗狄大人可以举办不区分贵族与平民的画展。”穆斯塔法淡淡地说。 “我不是说他有善心。其实我也清楚地位高到一定地步就会投身于所谓的慈善事业。宛如戴上面具的豺狼。但我心里对他还是有些感激的。” 他拿到了入场券,走入辉煌的美术馆。他与诸多人擦肩而过,从穿着上他能区分出参观者的身份。但是,那一直堵在心中的恐惧却也因距离的缩短而缩减。贵族们站在画前,讨论着其他人听不懂的话题。而平民则远远地走过,将画作收入眼中。 穆斯塔法也是不懂画的,用他的话说,自己只能判断出一幅画好看不好看。可能被选入画展的画肯定是好看的。于是他连唯一的评价都拿不出。 他脚步不停,眼睛从一幅幅画上扫过。这些画只在他记忆里停留三秒钟便成为无法回忆起的过去。 然后他走到了画廊的尽头。那里陈列的是阿芙罗狄大人本次出展的唯一画作《蒙面之女》。 “那真是一副非常吸引眼球的作品。即使是不懂画的俗人也会为其颤动。” 画前还驻足着诸多参观者。从他们口中不断蹦出对这幅画作的讨论。 穆斯塔法不经意地将这些言论收入耳中。 他们从画中见到的各不相同。 有些见到了铁血政变前皇室的奢靡生活。 有些惊叹于贝雅托莉丝公主的美艳与疯狂。 有些夸赞着阿芙罗狄大人神乎其神的画技。 有些则遗憾自己没能参与那轰动一时的历史事件。 而穆斯塔法则没有那么复杂。他只是想,“啊,原来王宫是这样的啊。” “从那时起,我心中就有了一个梦想。我想去王宫看一看。”穆斯塔法继续说着。 “为了进王宫,我开始努力学习。之后才逐渐了解到相关知识,才对王室、贵族、平民的关系有了一些思考。” 穆斯塔法说话时神采飞扬、富有朝气,仿佛跟随着回忆回到热血沸腾的少年时代。而后他忽而咳嗽几声,为自己一时的失态感到害羞。 “现在我做这些事,并不在意成功与失败。我只是想为自己的理想尽一份力而已。” 弗里德问,“你的理想还是进入王宫吗?” “不。是大家都能够幸福。” “真是伟大遥远的理想啊。” “大概吧。”穆斯塔法眨眨眼。“不过每当想起这些,我就充满了干劲。神在创造我的时候似乎没给我加上享乐这一条。比起风餐露宿,整天在花园里喝下午茶更让我觉得活着就是浪费。” 弗里德呆呆地看着,他的目光穿过穆斯塔法。那兴高采烈倾诉自己理想的样子逐渐穿过时间,与过去的自己重合。 是啊,普通人是无力的,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想法。 他不像凯因斯那样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做好自己。 “穆斯塔法。” “请说。” “其实王宫非常无聊。”弗里德夸张地勾起嘴角。 “无聊到我睡一晚上都觉得浪费时间。” 穆斯塔法也十分老实地相信了弗里德的话。“是吗?我都没有进去过。弗里德先生真是厉害呢。” “只是运气好罢了。”弗里德闭眼又睁眼。 “穆斯塔法,我想加入你们。” “我们会很辛苦。没有工资,也不会安排住所。出行全靠自己。” “放心,我也算小有资产。” 穆斯塔法继续给弗里德打预防针。“我们会被士兵驱逐,有时还有可能被抓紧牢里,以传播不良言论的罪行。” “我可是有炸毁大贵族宅邸的战绩。” “真的吗?”这下穆斯塔法是真的惊讶到张大了嘴。 弗里德点点头,骄傲地说,“货真价实。” “方便跟我说说你的身份吗?呃……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是觉得你的经历或许比我更丰富多彩。” “是呢。我的经历是一本书也难以写下的吧。有空的时候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弗里德斟酌一番,觉得自己如果不透点底可能得不到穆斯塔法的信任。 “凡赛尔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嗯。”听到凡赛尔,穆斯塔法的神色也镇定下来。“外面传的很可怕,但先生教导我们,神早已销声匿迹,无需害怕。我猜,大概是什么重炮、或是弹药库爆炸了。” 很遗憾,神或许已经消失,神力却依然存在。弗里德拿不准穆斯塔法的组织是否知道神眷者,又对神眷者有什么态度。他避开关于神眷者的部分,说道,“我跟我的朋友们都是从凡赛尔逃出来的。现在在被追捕中。” “贵族们从不在乎平民的死活。所以我对现在的斯特利尔大概是厌恶更多。” “凡赛尔的事件是人为的?” “没错。” “是吗……”穆斯塔法停顿了一下,可能在想什么安慰的话语。 “我们里面不乏对贵族有深刻恨意的激烈人士。毕竟近几年,他们做的实在很过分。我也不是没有怨言的。” “那我是可以加入了?” “当然。我只是希望你加入前能做好与贵族为敌的准备。” 穆斯塔法再三跟弗里德确认,确保他不是一时上头之后,才笑着伸出手,“欢迎。” 如果握手也可称作仪式,那他们无疑在此时完成了宣誓。即使没有礼炮与烟花,弗里德也从中感受到一份郑重、一份责任。 就在这时,爱丽丝也将手放了上去。弗里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到了爱丽丝的微笑。 “我还有几位朋友,要跟他们商议一下。我不能替他们做决定。” 穆斯塔法也点头,回道,“当然。我们实行不强迫原则,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与权力敌对。如果你的朋友不愿意加入,也无需勉强。只是从此以后注意行动时避开他们。我们也不想多生事端。” 大概以前被朋友出卖的事件也时有发生,穆斯塔法特意提点了一句。 “明白。明天我们再在这里见面。” 十九.晨曦 回去之后,弗里德将所见所闻都说给了其余三人。 “事情就是这样。蒂姆还没回来吗?” “嗯。”萨绮有些木讷,还没从炸弹般的消息中缓过来。 要战争了? 他们虽然都是经历过铁血政变的人,可那时都还小,关于那起事件,萨绮记得只有忙来忙去的大人们而已。 有可能记住的其他人比如弗里德,也远离安都。 普通人与神眷者的战斗、王宫与阿尔贝托的协议、新老贵族的交替听上去都是足以影响世界的大事,可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没有实感。他们并没有直接参与。 有人评价铁血政变是一场内部革命,真是非常合适。 “我加入。”突然,罗伯特说道。 弗里德因他的爽快而愣了一秒,不过有神眷者愿意加入是一件好事。他点点头,“我明天会跟穆斯塔法汇合,你要一起来么?” 罗伯特摇了摇头,“我太显眼了。” 普通人和神眷者的气势是有差距的,普通人和骑士的气息也有所不同。而罗伯特不幸占了两样。如果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城池,一定会被当做安都派来的使者迎接。 相较于罗伯特的果断,萨绮就略显犹豫。她自己还好说,问题在于泽莱斯。依照弗里德的话,加入组织后就要东奔西跑,这样的生活显然不利于泽莱斯恢复。而且……与贵族敌对的话,引来王宫和阿尔贝托关注的可能性很高。 “我……” 见她没下定决心,弗里德便说道,“不着急。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他的理解反倒让萨绮更为愧疚,也更让她难以做出决定。 如果泽莱斯醒着,是一定会跟弗里德一起行动的。所以萨绮很明白,自己擅自替他做下的决定其实是违背了他的意愿。 这一晚,蒂姆没有回来。 因此弗里德天还没亮就出发去了跟穆斯塔法见面的地方。他想拜托穆斯塔法一起寻找。 萨绮用湿布给泽莱斯擦身,罗伯特正打算出去等待日出。 就在此时,萨绮叫住了他。“罗伯特先生,您是为什么加入呢?我是说,战争真正开始就会死很多人,不是吗?” “你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罗伯特一眼看出了,萨绮真正想问的。 当同伴与正义冲突时,自己该选择哪一方。 这才是萨绮真正想要请教的。 “我无法给出你的答案。”罗伯特先是闭上眼,重新坐了回去。从他端正的坐姿上能看到许多属于骑士的教养。 “不过晨曦还未到来,在那之前,我可以给你讲一些故事,希望你能从我的故事里找到一些答案。” 那是他还没从骑士学校毕业时的事。 骑士学校在外人眼中只是存在于传闻里的学校。大多数人连是否存在这样的学校都不清楚。说存在,他们从未亲眼见过。说不存在,又从里面走出了许多骑士。 出现这种情况也不奇怪。因为骑士只服务于男爵以上的贵族。与同样被雇佣的佣人、管家相比,骑士地位要高上许多。他们拥有别人意想不到的权力——高昂的佣金、奢侈的假期以及他人的尊重。 而许多人更不知道的一点是,骑士学校采用推荐制。换而言之,想进入学校,必须得到有名有姓的人物的推荐信才可以。 也就是说,在这个学校里学习的人大都贵族出身。不过多为子爵、男爵的后代,伯爵如果子嗣较多,也会送一些进来。而罗伯特也曾是某个家族的人,不过那个姓氏早已被他弃用。 骑士的毕业,也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考试。他们的毕业,就是在一年一次的毕业仪式上表演,供人挑选。被选上了,即是毕业。如果没被选上,就继续修行。 而需要骑士的家族并不多,因此每年从学校毕业的骑士也屈指可数。也存在着一生都没离开学校的骑士。 强劲的力道从剑柄传来,罗伯特的剑直接脱手飞出,笔直地插入地面。锐利的剑尖直接停留在距他五公分的位置。 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练习战。可如果对方再往前多刺一点,就会出现学生伤亡。按理讲,同学之间的练习是不会使用开了锋的剑。可不知是从何时传下来的习惯呢? 他们学校的骑士信仰也与大众所认为的不同。有时罗伯特认为学校培养的并不是骑士,而是贵族的私军。 学校从不主动教导有关宗教的知识,甚至有些反感。他们每天的课程是剑术、骑射、体能、常识、礼仪、思想道德。 而由于特殊的毕业制度,渴望毕业的学生必须在每门课的成绩遥遥领先,才会被安排到列阵的最前端。毕竟贵族们的时间很宝贵,不可能从早到晚看完所有学生的表演。因此,作为默认的一项规则,学校老师会在毕业仪式前给有意向的贵族推荐相应骑士。当然,收取的报酬不菲。 可愿意雇佣骑士的家族也不差这一点,如果骑士足够优秀,他们甚至会资助学校一大笔黄金。 所以,骑士学校内部竞争非常激烈。竞争从文化课的成绩到剑术比试,甚至扩张到日常行为的一举一动。谁是配得上贵族的骑士,谁是被嫌弃的骑士……这些目光没有摆在明面上,可却是连你的梦都看得一清二楚。 学校里的学生,既是同僚也是对手。 可能学校也觉得竞争可以,但恶意竞争就违背了培养骑士的初衷。因此,校方制定了严格的品德评定,故意伤人、集体欺凌等等都是足以赶出学校的罪行。而一旦被赶出,别说被大贵族雇佣,就连原本的姓氏都会被收回。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特殊的规则被众多学生认可了。 比如,剑术练习。 可以用开锋过的剑,也可以用未开锋的剑比试。前提是二人提前约好。 不过大多数时候,大家都会选择开锋的剑。 因为贵族们并不想要对敌人手下留情的骑士。 平时手下留情习惯了,就会被评价为“太温柔”从而被筛下。 “实用主义”,也是列在他们的骑士手册中的一条规则。 二十.晨曦(二) 截止到一分钟前,罗伯特还与维吉尔·布莱恩进行比试。 不过比试已在对方挑飞自己的剑后结束了。 维吉尔手持细剑,从他帅气的脸上罗伯特能看到属于少年的朝气和胜利者的得意。它们就像刚酿好的葡萄酒,还未经过岁月沉淀。 不多时,维吉尔收回骑士剑,朝他伸出手。 罗伯特借着他的手起身,然后找到自己被挑飞的骑士剑。“又是我输了。” “你的剑术很精巧、动作也很稳扎稳打。不过……太正直了。”维吉尔耸耸肩,半调侃似的点评方才的练习。 如果说罗伯特的剑术是块未雕琢的璞玉,那么维吉尔已是到达可以作为镇馆之宝的境界。维吉尔的剑术华丽、漂亮,却很稳。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抓住敌人破绽,游刃有余地结束战斗。 从旁观者的角度,有维吉尔参与的比试就是他的个人秀。他已从学习、模仿中毕业,开始有了自己风格。也因此,虽然许多人不甘,可维吉尔无疑是他们之中最有希望毕业的那个。 而罗伯特的剑术与他相比,便是有些逊色了。 倒不是技巧上的差距,而是跟维吉尔对练时,罗伯特就像个木桩。外行人只能看到维吉尔把罗伯特耍得团团转,而看不到罗伯特稳扎稳打地逼迫。 不过,与其他人相比,罗伯特处境已是好了许多。至少他没像个小丑。 谁看了都会承认帅气的脸、华丽无比的剑术、温文尔雅富有贵族情调的维吉尔在学校里拥有不少粉丝。如果放在学校外,他也一定是会受欢迎的类型。 这样的人跟自己成为好友,似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事。就连罗伯特也忘了他们是怎么成为好友的。 也许是时间。他们在学校里生活了十年。这么长的年限下来,总会有点交集。而成为好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喂!” 训练场外一位同样朝气的少年朝他们挥手,他有着浅褐色的头发以及浅褐色的眼睛,衣服则跟他们穿的一样,都是学校统一定制的骑士服。少年一边呼喊,一边朝他们跑来。 “我终于抢到了皇家套餐。一人一份!想要第二份也没有了!” 皇家套餐是最近食堂着重推销的产品,但打开之后会发现跟其他套餐相比就多了一枚印章。额……就是在碗碟上多了一枚纹章,结果价格是平时的三倍。 关键是备受欢迎。 古板的校园生活让大家都乐意来点新鲜活动。比如说抢购套餐。 这可是最近学校流行的新比赛,学生们斗智斗勇就为了抢到限量版皇家套餐。 维吉尔无奈地问,“不是说一人只限购一份吗?你是怎么抢到三份的?还有‘喂’可不是符合礼仪的措辞。” 卡洛摸摸鼻子,挺起胸膛,“这是秘密。别管那么多,快来分掉。” 罗伯特在心底叹息,也放好骑士剑与他们坐了下去。 明明是注重礼仪的学校,用餐反而是最不死板的。罗伯特也觉得不可思议。 骑士学校到处体现着刻板守旧的规矩,可在某些方面又领先在时代最前端。比如,用餐。按理讲,遵守礼仪的学校是会统一让骑士们排队入场、再掐着时间表把饭菜送进自己嘴里,并且不允许发出任何声响。 但实际上,学校说“为了保持年轻的活力”、“发展个性”、“培养独立意识”,并不规定用餐的时间、场所。 到底是为什么。罗伯特也想不通。 卡洛一口喝完红茶,干净利落地宛如喝泉水。“吼——盖了章的红茶就是与众不同。你们如果不想喝就交给我解决吧!” 刚端起红茶杯的维吉尔无奈地递了过去,“清洗任务也一并交给万能的卡洛了。” 卡洛想接的手停在半空,“对哦。喝完我们还得把餐具还回去。都付了三倍价,他们为什么还吝啬于茶杯啊?!” “勤俭节约是美德。”维吉尔说。 “懒惰是陋习。”罗伯特说道。 所以有时候学校会制定一些看似不合理的规定。比如,用完的餐具需要清洗干净送回餐厅。 卡洛黑着脸,在清理茶杯和不喝红茶间纠结。最后他扭过头,“算了。” 维吉尔不冷不热地评价一句,“你还真是怠惰啊。” 卡洛摇着手指,得意道,“我这是在避免承担不属于我的责任。” 像他这样的骑士大概率毕不了业了。 卡洛一边给自己塞面包,一边问,“比试的结果如何?” “还是一样。”罗伯特回答。 “罗伯特太正直了,对上维吉尔玩不过的。”卡洛神秘兮兮道。“要不我教你几招?” “友情提醒。你跟我比试的战绩也是全败。”维吉尔挑眉,说道。 “我那是让着你!” “谎言也是骑士的禁忌。” “傲慢也是。” 维吉尔一听,优雅地放下红茶杯。“那我们来比试比试?用实践来检验谁真正触犯了禁忌。” “好啊。”卡洛跃跃欲试。 罗伯特夹在二人中间,顶着即将燃起的战火说道。“容我提醒,午休时间只剩五分钟。” “诶?”卡洛急忙抬头,学校的正中心有座钟楼。“遭了,抢皇家套餐花了太多时间。我下午有第一节课。维吉尔,晚上我们再比划啊!” 说完,他火急火燎地跑向教室。 扔下一堆餐具。 维吉尔和罗伯特沉默地看着满地狼藉。 “没办法。帮他处理掉吧。”真是杀气腾腾的一句话,罗伯特不禁为卡洛晚上的比试忧心。 果然,当天晚上卡洛被打的鼻青脸肿。他一边哭着鼻子,一边向罗伯特抱怨维吉尔有多么心狠,剑光朝着脸戳。 罗伯特无奈地替他包扎,顺便帮他请了明天的假。 每个人都有青涩、不成熟的一段时期。即使是接受苛刻训练的骑士也不例外。 在这时期里所犯下的微不足道的错误也是以后能够不断回想的幸福的花朵。 那是罗伯特少年时期的事情。 是他作为普通人时期发生的事情。 是罗伯特、卡洛、维吉尔仍是普通学生时发生的事情。 二十一.晨曦(三) “哈?测评?” 卡洛拖着头的双手终于放下,受“测评”两字影响,他懒散的坐姿也不由地调正些许。 维吉尔拿着一叠资料,劝慰道,“对,测评。所以你最好拿出骑士的样子。” 他睿智的眼睛瞥向正想狡辩的卡洛,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的卡洛被逮了个正着。卡洛尴尬地坐直,朝好友挤眉弄眼。 “如果被评定为不及格,可是会被驱逐的。到时我也帮不了你。” “我什么时候——”卡洛习惯性狡辩,可这不可避免地与维吉尔对视。最后他屈服于维吉尔的威胁下。“我知道了。谢谢。” 罗伯特也跟着劝解,“维吉尔也是为你着想。” “我知道。”卡洛气愤地想用手撑住下巴,抬到一半又突然想起测评的事放下。 “真是的,为什么又要测评啊。离上一次测评不是还没过多久?” “友情提醒。上一次全面测评是一年前的事。”维吉尔说。 罗伯特将书一本一本放回书架。“为了毕业仪式吧。” 所有的毕业都需要一场考试,即使是双项选择的骑士毕业仪式也一样。 卡洛颇无骑士之风地咂咂嘴,“维吉尔已经找到雇主了吗?” “不。还没有。”维吉尔淡淡地回答。 “你的要求还真是高呢。” “彼此彼此。” 以维吉尔的综合实力,他应该早就被列入重点推荐的骑士。至今为止已有不少贵族向他发出了邀请,就连不那么富裕的小贵族们也会派人来碰碰运气。 然而维吉尔也是有脾气的。他拒绝了向他发出邀请的贵族们,并声称自己想找到独一无二的与他能共鸣的主人。 有实力的人在哪里都有特权。那些被拒绝的贵族们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称赞维吉尔理智、慎重。他们甚至为维吉尔的归属开了一场赌盘。 在维吉尔的光辉下,其他骑士便显得有些黯淡。毕业仪式基本成为个人秀。近两年内,只有两人成功毕业。 而其他骑士,受维吉尔之风的打压也暂时没了出头的心思。没有人想在毕业仪式上当背景板,也因此,没有人会在毕业仪式表演。 但卡洛不在此列。这倒不是说他有积极表演,而是维吉尔清楚卡洛不表演剑术的原因。 他也像自己一样,想选择一个称心如意的雇主。 “骑士是一把剑。生锈的铁剑与精致的骑士剑有本质区别。同样的,使用剑的是儿童还是剑圣也会有天翻地覆的差距。毕业仪式是一场双项选择。若找不到合适的主人,我是不会轻易将剑柄交出去的。”维吉尔说起了他时常挂在嘴边的理论。 卡洛不满道,“喂喂,我们明明是人,而且是贵族哦。为什么非得去当剑不可。你的话翻译过去,就是泯灭人权。现在可是新时代,老一套的骑士思想应该随着火刑一同下地狱了才是。自由万岁!” 维吉尔才不会被卡洛的话骗倒。“那崇尚自由的你为什么在古板守旧的骑士学校里一直等待?被赶出去不是顺水推舟的自由吗?” 卡洛以一副夸张的表情看他。“当真不一样!被赶出去我不就是丧家犬?我要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将我的骑士精神发扬光大。” 你有骑士精神? 维吉尔忍不住动了动嘴角,将那句完全不符合礼仪的话说出口。“我想你可能永远也毕不了业了。” “你在嘲笑我?” “没错。” “可恶!维吉尔!我们现在就去比试!立刻!马上!” 冲动的卡洛顿时拉着维吉尔往训练场跑。他丢下一桌子书籍,以及一句“罗伯特!整理就拜托你了!”。 真是完全没有骑士精神。 罗伯特无奈地帮卡洛收好书。不过——毕业仪式啊——他倒是也没考虑过。 “又是卡洛吗?” 突然,图书室里多了成熟男性的声音。 罗伯特立刻向来人行了骑士礼。“贝尔曼老师。” 艾哈迈德·贝尔曼是学校的高层,偶尔会来给他们上一堂课。不过平时,他更多负责管理学校老师的工作。 艾哈迈德·贝尔曼也只有四十多岁,从外表看是位颇具绅士气息的优雅贵族。他在学校里的风评并不差,艾哈迈德·贝尔曼幽默、风趣、和善。 “不用拘谨,现在不是授课时间。” “是。”罗伯特回答。 艾哈迈德的目光停留在尚未收拾完毕的书上。 “卡洛和维吉尔去哪里了?” “他们正要进行比试。” “又是比试吗?他们感情还真是好呢。令人羡慕。” 罗伯特不知怎么接话。他本就是不擅言辞的人。好在谈话的另一方是十分擅长的人。 艾哈迈德·贝尔曼很快看出罗伯特的窘迫,并岔开了话题。“测评的事情维吉尔告诉你了吗?” “是。” “毕业仪式的事也?” 罗伯特有些疑惑。“是。” “罗伯特。你有考虑过毕业之后的事吗?”艾哈迈德·贝尔曼突然问。 “诶?” 看出罗伯特的困惑,艾哈迈德·贝尔曼将眼镜取下,“我换一个问法,你对未来有所规划么?” 罗伯特被戳中心事,他诚实地回答。“不,还没有。” “维吉尔常常跟我提起我。”艾哈迈德·贝尔曼说道。“他说你很有天赋,然而你的目光只局限于学校里。你对未来充满了迷茫,而那份迷茫也体现在你的剑中,导致你无法发挥真正的实力。” “这并不奇怪,学校的生活与外界相比太过安逸。在这里,学生们不用为生计奔波,也无需面对贵族的应酬。你们每天考虑的仅仅是如何完成老师的任务、为同伴、骑士精神那点纷争伤脑筋。” “此处可谓天堂。”艾哈迈德·贝尔曼总结道。 “因此,学生们一点一点被安逸磨去了天赋也令我十分痛心。我也曾建议学校加强与外界联系,可意见始终未能通过。但我仍不想看到璞玉被埋入土中。” 艾哈迈德·贝尔曼静静看着他,“罗伯特,你很诚实。所以请你认真回答我,你想毕业吗?” 二十二.晨曦(四) 罗伯特思考了一瞬,回答道,“我想毕业。但我尚未考虑好毕业之后会将做什么。” “那我可以将其理解为你的目标就是毕业吗?” 罗伯特摇摇头。“不。有些许不同。” 毕业与否,罗伯特并没有多少执念。被选上他不会高兴,而落选他也不会开心。正如他与维吉尔的比试般,输赢与否都不会改变罗伯特的生活。换而言之,这些就像餐厅今日准备了咖啡还是红茶一般的选项。 那么,自己又为何想毕业呢? 是想从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解放吗?还是跟卡洛一样渴望做出一番事业呢? 罗伯特也曾冥思苦想。自省是他每天必做的事。可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找到答案。 所以他的剑没有目标。 “是吗?”艾哈迈德·贝尔曼平静地说,也看不出他对罗伯特的回答满意不满意。或许刚刚只是他心血来潮的一时对话,又或许罗伯特已经完成了一次测评。 优雅的老师背过身去,“但愿你能在不久后找到答案。” 而老师所说的“不久”并没有过多久。 在第二天的测试上,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位骑士在考试时作弊,并且被老师当场捉住。 作弊这一项,在许多贵族学校里完全算不上罪则。他们甚至鼓励学生用家族关系得到考卷或是通过考试。邀请老师参加舞会、赠与校长一些微不足道的礼物、而若是大贵族出身,是连礼物都不需要,只需写一封感谢信就能完成。而这些举动是被统称为“懂得交际”的美德。 但是在骑士学校则完全不是一回事。 考试的分数只会影响一次成绩,但作弊这件事却是足以让这位骑士一辈子与“不诚实”挂钩。骑士对于道德的苛求远超于他们的文化课成绩。因为雇佣他们的主人家并不缺文化课老师,而是缺少忠诚的剑。如果握在手中的剑都对自己说谎,又怎能不怀疑他们是否会在关键时刻捅主人一剑呢? 因此,这位骑士是被当场开除学校。 如果仅仅如此,倒也不至于让罗伯特分心。 问题在于,那位学生自称“我没有作弊,我是被嫁祸了”。 “嫁祸?是谁?你是说这张纸条是别人给的吗?” “诶。是啊。” 罗伯特注意到,那位学生的神色跟慌张相去甚远。他很镇定,那泛潮红的脸色更像是源自愤怒,而非羞愧。 如果他是在说谎,那光是这份心性就足以在外界干出一番事业。因此罗伯特认为,他没有说谎。 那么……那张纸条是谁故意抛给他的吗? 谁愿意冒被赶出去的风险去做一件可能不会被发现的事呢? 嫁祸作弊是胜率小于失败率的事。其结果可能是一被嫁祸的人被发现,被赶出。二纸条根本没有发现。行动失效。三纸条被发现,但被嫁祸人或老师能指出其来源。 所以罗伯特想不通别的学生要嫁祸的理由。如果从动机上推理,更没有理由了。这仅仅是一次考试,并不会影响什么。 “给我这张纸条的人,不正是老师你吗?” 学生的一句话惊出罗伯特冷汗。不仅仅是罗伯特,整个教室的人都抬起头来。考卷已没有任何吸引力。 “我?”老师冷笑道。“狡辩也该有个限度。我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无意义的事。” 学生反倒冷静下来,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指控自己的老师。“真的是无意义吗?我可是听说了,学校的高层正在举行大清理。是经费紧张吗?还是支撑我的家族已经被消灭了?诶。我知道。我对学校已经没有任何价值,我不够优秀,可能一生都毕不了业。所以你们想清除我,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我知道。这就是意义。” “看来教导我骑士精神的老师本人并非骑士。也确实是,你胸前的徽章不是骑士勋章、而是校长颁发的优秀教师奖章而已。” 被倒打一耙的老师镇静道,“没想到,你为了脱罪竟编了这么一段故事。真是精彩,等你离开学校,或许会成为优秀的小说家也说不定。卡斯蒂利亚同学,既然你指控我嫁祸于你,可有证据和证言?” 老师环顾四周,“诸位同学,你们有谁愿意作证?诚实地……将自己所感知到的一切全盘托出。” 骑士的感官是敏锐的,纸条被砸上桌面的声音不会有谁错过。不,若是实力足够强劲,连它在空中飞过的动静都有可能听得到。 但是无人出来作证。 因为,听到纸条在空中飞过的声音就意味着它出自卡斯蒂利亚以外的其他人。从自己身上取出的纸条是无需抛掷空中的。 四周的沉默说明一切。卡斯蒂利亚这次真的涨红了脸。他不敢相信地问着,“你们这样,还算是一名骑士吗?” “骑士不应该坚守正义与真实吗?” “贵族的狗!” 是由于羞愧吗?另一位学生站起身,说道,“老师。我来作证。” 老师点头,“请说。诚实地……不用担心事后会被惩罚。为真实守卫的勇气反而会令你得到嘉奖。” 学生顶着众人的目光,缓缓说道,“我没有听到特殊的动静。” “我想纸条并不是被抛出来的。” 卡斯蒂利亚睁大了双眼。 老师问,“卡斯蒂利亚同学,你还有什么辩解?” “有。”卡斯蒂利亚咬着牙。“我请求看一眼证物,就是那张纸条。” “不行。若是你一口吞下该怎么办。” “那就让另一人帮我看!”卡斯蒂利亚目光如炬。 “维吉尔!你是公认的我等骑士的表率!你应该站在公平与正义的站台上。而如果你也无法做到公平,那么此事也将成为你光辉之下的阴影之刺,有朝一日你必然会因这次事件从光辉的展览台上走下!” 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指明维吉尔呢? 是相信维吉尔的骑士精神吗?还是…… 维吉尔逐渐从自己的座位走出。 他走到老师身旁,对众人行了一个骑士礼。“能获得大家信任是我的荣幸。因此,我愿意替卡斯蒂利亚检查证物。然后……卡斯蒂利亚同学,你想检查什么?” 卡斯蒂利亚说,“纸条上的答案是否就是本次考卷的答案。” 维吉尔从老师手上接过证物,在自己手中摊开。 不一会儿,他将纸条重新交还给老师。 “不。纸条上确实写着一些答案,不过重合率与本次考卷并不高。” 如此,就可下定论了。 卡斯蒂利亚冷冷地笑了几声。 “你终有一日会受到光辉的制裁。维吉尔。” “一定会。” 其目光有如恶鬼。 二十三.晨曦(五) ——“你终有一日会受到光辉的制裁。维吉尔。” ——“一定会。” 直到深夜,卡斯蒂利亚的几句话都时刻回想耳畔。 罗伯特盯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直觉告诉他,卡斯蒂利亚没有说谎。可如果卡斯蒂利亚没有说谎,那么说谎者就会扩散为其他相关人。 揭发者、证人……以及维吉尔。 但是维吉尔为什么…… “卡斯蒂利亚说的是真的吗?” 他的舍友卡洛突然问。 “你没睡?” “你不也醒着。发生了那么大事,今夜怎么可能安眠。”卡洛双手抱于脑后说道。 “我不认为卡斯蒂利亚有说谎。” “那么就是其他人在说谎。” “我没这么说。” 罗伯特不想去思考其他人说谎的可能性。 卡洛笑了,这次的笑声与以往爽朗的笑声都不同。 “不可能的。”他说。 “或许是老师误解了。” “误解什么?” 罗伯特编不出来。如果没有作证的一环,他还能替老师想出数条理由。可后来的举证让这些可能都成为废纸。 不可能的。事件双方必有一方在说谎。 在罗伯特沉默时,卡洛问道,“罗伯特,你说学校里现在最缺少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也思考思考啊。不然我会很尴尬的。” “……” “是诚实?”罗伯特从嘴里扣出了几个字。 “你觉得是诚实啊。”卡洛感叹。“我倒不这么认为。” “你认为是什么?” “是信任。” 这两个字乍听之下是觉得有些荒唐的。可越是回想,罗伯特就越觉得有迹可循。 卡洛也解释道,“学校里诚实的人不多,但也有不少。你和我就在其中。” “可就在刚刚,我们之间的信赖关系也少了一个。” 罗伯特艰难地开口,“你……是在怀疑维吉尔?” “如果卡斯蒂利亚没说谎,那维吉尔就在说谎。而且……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卡洛再次长吁短叹。 “不论怎样,在一个普通的考试中冒被驱逐的风险,并且在被发现之后死不悔改也太难以服众了。” “可通过这种……低等手段嫁祸也……” “你想说没有意义吗?”卡洛打断了他。 “是。” “很遗憾,是有意义的。” 卡洛换了个姿势躺着,扳起手指。“首先,站出来帮忙举证的人一定是非常听话的骑士。其次,确实可以驱逐出他们想要驱逐的人。也许卡斯蒂利亚说的是真的。学校会根据外界贵族们的情况定期清理‘无用的废物’。第三,这件事被广而告之,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最后,让维吉尔表明了态度。天哪,仅仅是稍微动动脑子,我就想到了四条理由。” 罗伯特清楚卡洛夸张的描述不是为了嘲讽自己。他仅仅是在习惯性的自夸。 卡洛说的或许没有错,比起突然的脑袋进水,卡斯蒂利亚被污蔑的可能性要高上太多。 学校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做法会激起骑士们的逆反心理吗?还是如此一来他们就能引出更多“潜在的定时炸弹”呢? 维吉尔说,骑士是剑,骑士的职责就是替主人扫除障碍。拥有类似想法的骑士不在少数,而反对此观点的骑士也具有不少数量。 那么……这就是本次测评的真正目的吗? 罗伯特脑海里闪过许多场景,他与维吉尔的相识、相交,图书馆与老师的对话、卡斯蒂利亚愤怒的神情…… “啊啊啊啊!受不了了!”卡洛突然从床上跳下来。 “走吧。” “去哪里?已经是宵禁时间。” “当然是去调查真相。”卡洛理所当然地说。“不明白的知识就不去弄懂。这就是我的信条。” “不是为了这个理由吧?” 罗伯特了解卡洛这个人。他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鬼花样甚多。卡洛的话只能听一半,因为另一半是他骗你的。卡洛远比外表更为深沉,他是货真价实的只有“言行轻浮”的人。如果因他伪装出来的模样而认为他粗心大意就错了。 因此,罗伯特不认为卡洛会因为渴望弄清真相而知法犯法。 擅闯档案室,光是这条罪名就足够驱逐出学校。 卡洛稍微镇定了一点,“我进入学校,就是因为憧憬骑士精神。以前侍奉我的骑士是一位几乎没有任何污点的人。” 然而,现实令他大失所望。 即使以培养骑士为目的的学校里,真正遵守骑士精神的人也少得可怜。 岂止如此,学校就差把恶心的雇佣关系贴在教室门上,总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学生“你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成为真正的骑士,而是为了成为贵族的剑”。 他幼年时尊敬的、爱戴的骑士大人才是活在理想中的那个,是最特殊的那个,是不被世界爱护的那个。 卡洛说道,“我下定了决心。如果事情真如我们所想的那样,这个学校就没有继续让我留下的价值。不是我被开除了,而是我抛弃了它。罗伯特你是想留下来,还是跟我一起离开?” 同样的问题他最近听过一次。而罗伯特也给出了同样的回答。“我还没考虑好。” 罗伯特其实没有卡洛想得那么愤怒,或者说他对于骑士精神没有那么执着。 归根到底,骑士精神在罗伯特心里到底是什么都是一个未知的迷。 维吉尔说骑士精神就是忠诚,是为主人扫清障碍。 卡洛说骑士精神是寻求正义、公平、不容有污垢的高尚情操。 可这都不是罗伯特所认为的骑士精神。 卡斯蒂利亚被污蔑可能还没有维吉尔在欺骗他们来的令人难受。 今天的一系列事件只是让罗伯特的心更冷了。 世界在哪里都一样,天空、教室、人……所以他在学校里和在学校外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了。我陪你去。”罗伯特说。 卡洛兴奋地比划出胜利的手势。 可只有罗伯特知道,他做出选择的目的不是为了真相、不是为了正义、不是为了骑士精神,他仅仅是想要让一成不变的世界发生一点改变而已。 不论那改变是通往幸福,还是更深的炼狱。 二十四.晨曦(六) 档案室在办公楼的地下一层。 以前有备案的事件都会放在这里,平常是会派两名学生值班。 今日值班的人也同样是两名。 卡斯蒂利亚的事件还没这么快记录在案,案件相关的当事人应该都在校长那里审讯。相关证物也会在审讯中一并上交。 换而言之,他们基本查不到卡斯蒂利亚事件的其他情报。 那么,为什么卡洛还提出要来翻档案室呢? 他想翻的并非今日事件,而是更早以前的。 如果卡斯蒂利亚没有说谎,那么学校的清洗早已开始。 在那之前,他们得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档案室才行。 不被人发现,是不可能的。 档案室建在地下,只有一扇门可供出入。确实留有通风口,可通风口设置在最为显眼的位置。若要破开通风口的铁窗,不论是巨大的声音还是掉落的金属都会暴露他们的位置。 但不被发现是谁做的,倒还可以。 只要一口气把守卫解决就行了。 “别误会。不是说要杀了他们,只要迅速打晕让他们来不及辨认闯入者是谁。” 都是训练有素的骑士,他们能做到吗? 正因能够做到,卡洛才有闯档案室的信心。 他们躲在转角处,过了这个转角就会有一条较长的通道。 卡洛拎着窗帘,向罗伯特使了一个眼色。这条窗帘是他们在路上从摄影室撕下的,用来遮掩。他一手握着骑士剑,一手揪着窗帘,调整着呼吸。 罗伯特也站好了位置。 开始! 他们一同跑起来。脱下沉重的骑士服使得身体格外轻盈。比起脚步声,挡在最前方的窗帘的声音可能更为响亮。 因此,看守的学生只互相看了一眼,如同就寝时发现宿舍窗户没关那样疑惑。 “什么声音?” “风?” “这里可是在地下啊。” 简短的对话后,他们看见了声音的来源。那是扑面而来的黑帘,放在外面是没什么奇怪的,最多就是多一个笑料。可这是在地下! 守卫立刻张开嘴,想提醒同伴有人闯入。 但有人比他更快。 那是怎样的速度!目前学校最快的记录是维吉尔。 可这瞬间跑至二人身前,继而打晕他们的时间远比记录更快。 所以罗伯特瞬间就明白了,卡洛平日里的自信并非虚言,只是他从没认真打! “赶快。你负责那边,我负责这边。” 罗伯特点头。他们立刻分头行动,找寻档案里的线索。 人物、事件、时间、地点……他们一概不知。想从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找到想看到的宛如大海捞针。说不定所谓的线索只有短短的三个字。 “被驱逐”。 不过有三个字就足够了。再加上“死亡”二字,这短短的五字将成为挖开学校坟墓的钥匙。 赶快!赶快!赶快!赶快! 翻阅!翻阅!翻阅!翻阅! 最大程度地运转大脑,将文字全都塞进去! 不理解也没关系!只有一张图画也没关系!只要能将这些档案带出地下书库,以后在哪里查阅都没问题! 被打晕的二人呼吸急促了。 是快醒了吗? 时间过去了多久?没有时钟前,人类辨别时间的最古老的方式就是日出和日落。而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是连最古老的方式也无法辨别时间的。 要再去打晕一次吗? 理论上可行。 但直觉告诉卡洛别逗留太久。他遗憾地看了眼剩下的书,向罗伯特发出暗号。 看守的学生醒来后,便发现了敞开的档案室以及不知从何处扯下的窗帘。 他们回到了寝室,时钟显示此次行动只花了两个小时。而这两个小时还包括路上的时间。 很好。 脱下休闲服,再好好地放入衣柜中。 摆好枕头,再平躺上去。 假装接下来的谈话都是在梦境里。 卡洛闭着眼说道,“我总共看到十三处……” 其中一人盗窃罪、一人斗殴罪、一人多次违背宵禁屡教不改、一人测评不合格…… 这些罪说重则重,说轻也轻。原本卡洛以为是学校的严苛标准。然而仔细一想,不都是一些可以轻松定下的罪名吗? 在没有第三方的监督下,审判会变得格外简单。 简单的证物、简单的证言定下简单的罪。 有可能是公平公正的审判吗?当然有。 从一份简单的档案里,是看不到做没做手脚的。带着信任去看,只会看到截然相反的结果。 而卡洛不信任! 信任是学校最缺失的东西。 怀疑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再借由这些文字生长。罗伯特不也是,曾以为是那些骑士品行不端吗? “阿尔贝托……在哪里?”罗伯特突然问道。 卡洛一愣。“那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罗伯特说,“可我负责的那些里,这个词汇频繁出现。” “上面记载着许多骑士被阿尔贝托雇佣了。粗略估计,有一百多个。” “在我进来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家族。”岂止如此,就连毕业仪式上,都从没看到过来自“阿尔贝托”的人。 一个雇佣得起上百位骑士的家族,可能无名无姓吗? 不。单单是这个数字都值得深思。因为近年来,由于维吉尔的存在,能够毕业的骑士少之又少。这些“被雇佣的骑士”是谁?如何被雇佣的? “时间是?” 罗伯特仔细回忆着,“陆陆续续,持续了十年。” 十年是罗伯特看到的数字,在他没来得及翻阅的卷宗里,依然存在着出现“阿尔贝托”的可能性。 “阿尔贝托……” 不可能是家族姓氏,也不是地名。那么……就是某个暗号?或是某个组织的名字? 学校的清洗跟阿尔贝托有关吗? 他们简直是被圈养的羔羊,连农场主为什么要杀死自己也不知。毕业之后,他们真的会如被告知的那样得到优待吗?还是说,只因能够回学校看望的是被优待的骑士呢? 没能被优待的……大概率不会回来了。 所以不是骑士是为成为贵族的剑,而是只有成为贵族的剑的骑士才会回来? 罗伯特听到卡洛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 罗伯特听到了卡洛所说的后一句话。 “罗伯特,我想离开学校。” 二十五.晨曦(七) 想离开学校不难。不论是卡洛展露真正实力,还是故意犯下会被驱逐的罪行都可以离开学校。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卡洛突然的崭露头角是不可能不被怀疑忠诚的。 信任果然是学校里最为缺少之品行。 卡洛对此做出的选择,直接逃离学校,趁着今夜。 “再见,罗伯特。”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卡洛重新打开了宿舍门。 “卡洛。” 罗伯特轻轻喊了一声。因为是避免被其他人发现的轻呼,就连他自己都难以听到。所以,卡洛并没有回头。 离开学校后,你想做些什么呢? 你又为什么想离开学校呢? 这些问题,可能再无机会问出口了。 卡洛灵活地飞驰在夜幕下。脱去显眼的骑士服,披上属于黑夜的衣服,让他宛如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选择逃离的地方是学校的校门。 没错。 因为学校对自己的管理有绝对自信,所以他们仅仅是派一名学生在保卫室值班。 而那名学生连一声惊呼都发不出来就被卡洛打晕。不过袭击者的样子有被看见,卡洛也没打算隐瞒犯下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的叛徒身份。 明天,晨曦照亮大地之后,整个学校都会知道学校里出现了一个背叛者。 如此一个背叛者,是会将本就为数不多的信任挥霍一空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的任性带来的影响将由被留下的人承担。虽然档案室的袭击也无疑会被他全部担下,可这点事情是完全弥补不了他的罪的。 对不起了,大家。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为此谢罪。 心里如此想着,卡洛头也不回地翻出校门。 但有一个人比他更早。那个人不该在这里。可他偏偏在了。 “下定决心就绝不回头,是你的风格。所以我在等你踏出这一步。” 完美的骑士维吉尔站在校门右侧的死角处,只有完全踏出了门所隔开的界线,卡洛才能看到他。 卡洛也停了下来。“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破绽。今晚离开只是我的一时兴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等我?还是说,你等的也不一定是我?” 比如,任何想逃离学校的学生。 “这是我对你的信任。我相信你的品格,相信你的能力,所以才会站在这里。”维吉尔笑着拔出了剑。 被尖锐的剑尖指着,卡洛不慌不忙,他反问道,“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出手?” “没有必要。你不会杀了他。这样我们能够好好聊一聊,久违地。” 卡洛反笑,“我们不是每天都在一起聊天吗?” “是啊。但是那仅局限于日常对话,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只能聊聊晨曦与月光。” “因为如果聊起其他的,就容易吵起来吧。”卡洛嘴角上扬。 “友谊是需要双方让步才能维持。我视你为友人,才无法将一些话说出。但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吵架更好呢。” “意气相投的才是朋友吧。”卡洛也拔出他的剑。“如果理念不同,迟早会分道扬镳。不是在今天,就是在三十年后。当我们老眼昏花的时候再回想这段自以为善解人意的故事,是否会把牙齿也笑掉了呢?” 维吉尔露出伤心的神情,那副样子是会让人心生怜悯的吧。“卡洛,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即使现在有所分歧,曾经的我们也度过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你忘了吗?我、你,还有罗伯特在晨曦之下畅谈的梦想。” “快乐不过是盛开于坟墓之上的鲜花。我与你的关系从一开始便由伪装开始,那么也该由撕破伪装结束。收起你的表情吧,维吉尔·布莱恩。”卡洛郑重地喊出了维吉尔的全名。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曾经与友人一起度过的时光被忘记了吗? 没有。 卡洛现在,也有一瞬间回忆起昨日的下午茶。 但那些……不过是冥府的光,是为了阻止渴求光明的人回到地面所伪造出的镜子的光亮。 维吉尔的表情有所动容,他先是闭上眼,又重新睁开眼。 “看来我是没办法让你改变主意了。” “是。” “离开学校能让你得到什么呢?是抛弃骑士精神的罪名吗?当你踏出这一步,你已经切切实实地犯下罪行了。那名为自私的罪将剥夺你的骑士资格,从此你的剑就仅仅是剑而已。” “确实如此。”卡洛回答。“我为了莫须有的一些猜想背叛了曾经的同伴。这个罪我会一直背负下去。” “但是啊……那不代表我抛弃了骑士身份。骑士不是贵族的剑,而是为了守护而存在的!离开学校我能得到的远比在学校里浑浑噩噩要多得多。” 卡洛抬起了剑尖,眼神锐利。“维吉尔·布莱恩,赌上骑士之名,我问你,学校发生的一切你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如果你指的是清洗计划,哎,我知情。” 卡洛继续问,“阿尔贝托到底是什么地方?” “关于此,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 维吉尔重新勾起笑容,学校的学生曾评价,如此笑着的维吉尔十分无害,一点也不像个骑士。“这样回答,你满意了吗?” “是。你信任我,所以我也信任你。” 维吉尔收回剑。这个动作让卡洛有些愣神。 “我以为我们要打上一架。” “没有必要。我的职责并不包括替学校处理叛徒。” 卡洛微微皱眉。“所以你其实已经找到了中意的主人?而且他并不是学校的人?” “正是。所以今夜我只是来送行。”这一点,可能连学校的老师们都不清楚。 这个学校的背后……是何时爬满毒虫的呢? 又或许,从一开始就是。 晨曦从未来临。 卡洛也收回剑,头也不回地往外界走。 “但愿今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维吉尔说。 卡洛没有回答。 在他走后,维吉尔才说道。“出来吧,罗伯特。” 罗伯特从门后走出,用一如既往地平淡表情望着卡洛离开的方向。 “离开学校能得到什么?” “他并非想要得到什么而离开学校。”维吉尔意味深长地说。 “而是他已经得到了,才会选择离开。” 不久以后的毕业仪式上,维吉尔也被选中,他留下一句“再见”后,离开了学校。 夜晚还未过去,晨曦还未来临。 等罗伯特再度见到维吉尔时,已是三年后了。 完美的骑士立于王的身后,沐浴荣光。 二十六.晨曦(八) 冬雪飘飞的时候,罗伯特被送往阿尔贝托。 正如名单上的学生们一样,此刻他的档案上也以一句话作为终结——被阿尔贝托雇佣。 与他一同的还有四名学生。坐在前往阿尔贝托的马车上时,他们还未能预测到自己的命运,兴奋而好奇地讨论外界。 “罗伯特,你怎么不说话?” “我有些困。”罗伯特在回答之后闭上眼,假装入睡。 “他不会一夜没睡吧?” 罗伯特听到同伴小声谈论。 马车行了很久,久到骑士们的对外界的新鲜劲退去。 车轮嘎吱嘎吱,终于停下。车前是一扇普通的拱门,上面既没有挂牌匾也没有刻纹章。 阿尔贝托的负责人就站在门前,那是一位老人。 负责人竟然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可骑士们也只是当做主人家的习惯,并未过多询问。 “诸位,午好。我是阿尔贝托的负责人雪曼。请随我来。” 老人开口便是中气十足,丝毫没有年迈的特点。而且他的脚步稳健,比正常的成年人还要更稳。常年训练的骑士们都从脚步声中听出了雪曼的不同寻常。 雪曼带他们进门,却没有直走,而且往西南方的角落里走。 这里看似是未开发的原始领地,植物茂密,越往里走树木越是高大,到后来连路都没有了,让人有如进入原始丛林。 之后又走了五分钟,他们才看到第二扇门。这次的门充分发挥着其作用。同时,罗伯特发现整栋大屋没有对外的窗口,至少在正面看不到。 这样的发现令他有些揪心,同行的骑士们也渐渐收敛动作、变得小心谨慎。 “我们阿尔贝托是一个特殊的组织。现在我们虽是雇佣关系,可要真正加入我们必须经过一个测试才行。” 雪曼推开门。屋内果然很暗,外面明明是白日却还依靠着蜡烛的微光。 但罗伯特稍微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普通的书架、普通的木桌、普通的瓶子。如果要说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便是屋内太过干净、单调了。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桌上放着的瓶子,你们每人一个。” 骑士们各自拿走一瓶。 里面装的……是水吗?测试是洒水宣誓?那倒确实是充满信仰意义的仪式。 雪曼平静地说,“瓶内是阿尔贝托的神水。拥有资质的人会与神水呼应,成为我们的同伴。而没有资质的人就会与神水排斥,成为怪物。阿尔贝托禁止出现怪物。” 神水?怪物? 骑士们没有听懂。他们在听到这些话后第一反应是“似乎遇上了不太正常的主人”。 “神水是创世神话里的神水吗?”有多嘴的骑士问。 “答案会在测试之后告诉你们。”雪曼依旧保持冷淡。 喝,还是不喝? 在此时并非什么困难的决定。 毕竟只是喝水而已。水是每个人都必须接受的东西,喝水有什么难的?可能这瓶水里加了一些料,然而作为被雇佣的骑士,第一要义就是对主人保持忠诚。 他们都将神水喝了下去。 罗伯特并没有什么感觉。 难道真的只是水吗—— 但他没有感觉,并不代表其他人没有。 首先是轻微的明显被压下去的喘息。 而后是抑制不住的轻吼。 “赛提斯、欧内斯特、沃尔顿……怎么了?!” 前一刻还整洁的骑士被什么东西污染了。诡异的黑绿色的什么液体污染了华丽的骑士服、污染了骑士剑、一路滴到了地上。 罗伯特蹲到他们面前,查看情况时,才发现这些液体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是从他们的脸、颈、手、从能冒出的所有地方! 他的手臂被死死抓住,其上施加的力道大得仿佛要折断他的双臂。但很快,抓住他的人又更加剧烈地挣扎。 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拿脑袋砸墙,有的盲目挥舞四肢。试图帮同伴缓解痛苦的罗伯特不免受到波及,他的衣服也不再完好,脸上也沾满了粘液。沾到粘液的地方倒是传来刺痛。 这就是……他们此刻所受的痛苦吗? 毫无经验的罗伯特只得请求在场可能知道真相的人,“雪曼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年迈的老人沉着冷静,显然发生于眼前的一幕并未超出他的预期。“如你所见,他们没有资质,正在进行对怪物的转变。” “没有办法救他们吗?!” “没有。” 雪曼展现出十足的冷酷。“罗伯特,无需做无用功,站到我的身后。你是拥有资质的人,你将成为神眷者,成为我们的同伴。而他们在喝下神水的那一刻便已死去,这就是命运。即使时间只有数秒,他们也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很好地完成使命。他们无愧于骑士之名。所以罗伯特,你也无需替他们悲伤。” “骑士的归宿就在于此。你应该能够理解的吧?” 这就是……骑士的归宿? 骑士为主人献上忠诚,直到死亡,哪怕只有短短三秒? 是这样吗? 罗伯特渐渐放下了手。不是不想救同伴,而是已经没有办法救了。 生与死、背叛与忠诚、任性与担责、普通人与骑士。如果已经注定死亡,是否在临死前保持忠诚才是对自我的最好献礼呢? 强行挽留死者,只会给他们的光辉人生泼上黑墨。 留给罗伯特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多少,大概就在几秒后,怪物们便被突然闪耀的金光刺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些是怪物。 属于人的样子已几乎看不见,如果不是事先记着位置,罗伯特也无法从中辨认谁的遗体。 那些是怪物。 他的同伴已在喝下神水之时死去了。只是怪物侵占了他们的遗体,试图玷污他们的荣光。 是这样吗? “那些……是……什么?” 雪曼回答,“是怪物。是不被允许的存在。” “……我……呢?” “与他们相反,是被神明眷顾的存在。” 雪曼对他说,“罗伯特,恭喜。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普世意义上的人类。我们是超越人类的另一种族。” “但我……不应该是骑士吗?” “如果你仍然渴望做一名骑士,当然可以继续去做。只要你希望,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仍然存在。” 于是罗伯特依然是骑士,也仅仅是一名骑士。 二十七.晨曦(九) “我们的寿命很长。”前辈们教导他。 “我们有许多时间去犯错、去忏悔。”阿尔贝托的同僚们说。 “罗伯特,你还年轻。” 他们都这么说。 起初,在阿尔贝托的生活总让罗伯特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他仿佛不是一位经历过苛刻教育的骑士,而是一名刚刚开始走路的小孩。 前辈们告诉他,目前还不需要他出什么任务,他只需要留在阿尔贝托里学习就好。不学习也没关系,反正时间会弥补一切。 “十八岁是根据普通人身体状况定下的年龄,对我们就行不通了。所以罗伯特,你在我们眼里只是未成年的小孩子。如何运用力量、怎样进行更高层次的修行,都是你需要慢慢领悟的东西。外界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这些前辈就行,其他的事情你都不用管。” 罗伯特发现,在阿尔贝托还有不少跟他处于相同情况的人。有些已经成长,具有充分思考能力。有些则还是懵懵懂懂的孩子。 他们居住在一起,每日共同生活、共同学习。 这样的生活远比罗伯特初来乍到时所想的平静。 如果说之前,罗伯特还对阿尔贝托的品格有所恶意揣测,那么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 他们是真心将自己视为同类。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实力也在稳步增长,罗伯特内心的空洞也越来越大。 骑士们被怪物吞噬的场景不仅没有随着时间褪色,反而更为强烈,每日每夜都提醒着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看到新同伴的时候、在他对着朝阳发呆的时候…… 这么下去……他也会被吞噬。 罗伯特想着,终于忍不住向前辈诉说自己想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愿望。 前辈爽快地答应了。在他眼里,罗伯特想要四处走走走看看是十分正常的事。 他直接递出一个水晶球,嘱咐道,“不要跑太远,还有尽量不要在外人面前使用能力。我们在外人眼中也是堪比怪物的存在。还有,不要将外人带进阿尔贝托……还有别的什么注意事项……等我想到了再联系你。玩得愉快。” 罗伯特都答应了。 前辈在他走远时才突然想起来,大喊着补充一句,“有什么危险一定要尽快联系我啊!” 但等罗伯特出了门,却有着迷茫。 他要去哪里呢?又想做什么呢? 罗伯特将骑士剑抵在地上,然后突然松手。这是以前他绝不会做的事。 剑尖直指一个方向,那就是他旅程的方向。 如果无法做出决定,就将一切交给命运。在拥有神力的今天,罗伯特已不再将神明当做虚无缥缈之物。 之后,他遇见了命运。 那是在一个小巷,风吹来丝丝血腥味。 出于本能,罗伯特往小巷的方向多走了一步。 四个人将一人堵在墙角,从地上捡起一些碎石砸过去。被砸的人不躲也不避,任由碎石打到脸上。 那个人是…… 罗伯特心中大惊,不由地出声,“请住手!” 他的声音吓到了小巷内的人,他们看出罗伯特身上不好惹的气息,往地上啐了几口痰便急匆匆离开。 “谢谢啊。”被欺负的人从地上爬起,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拍拍灰尘。只是当他一回头,就愣住了。 罗伯特先行打了招呼,“好久不见。卡洛。” “好久不见。罗伯特。” 卡洛的脸已不复当初在学校的模样,除了碎石砸出的伤口,还能看到一些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伤疤。 虽说男人没那么在乎容貌,可罗伯特还是有些惋惜。 “看来你过得不错,是被哪一家雇佣了吗?” 让罗伯特安心的是,卡洛的性格倒没有变多少。还是那副轻佻的举止。 罗伯特说道,“我们还是先换一个地方说话。” “说的也是。”卡洛掏掏口袋,动作停止了一会儿。 罗伯特敏锐地观察到,于是便抢先开口,“这附近有什么旅馆吗?我刚来不到一天。” “往西走一百米,有一家。但可惜我是没办法陪你去了。”卡洛摊手道。 不过三年时间,发生了什么。罗伯特心存疑惑。不过他逐渐理解同僚所说的“阿尔贝托与普通人的矛盾”的意思。对于他们而言,三年的时间真的很短,短到罗伯特还没熟练掌握力量。可对于普通人,三年的时间足以令他们脱胎换骨。 神眷者与普通人对时间的感知不同,对生死的看法不同,而这些种种不同是最终会上升为种群区别,引发无可调和的矛盾。 举一个较为浅显的例子,一个人的容貌五十年没有任何变化,而另一人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他们对于彼此的状况是都会有感叹的吧。 “什么地方都可以。”罗伯特说。“我不是贵族。” 卡洛回答,“是吗?因为你现在气质实在有些不一样。罗伯特,你没有改变真是太好了。那就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 卡洛带他去的地方是在城外,森林里的某一处。那里有一间简易小屋。 “只有热水。” “谢谢。” 在等水烧开的时间,重逢的二人开始聊起来。 “你变得很强。我都没有感知到你的存在。说实话,一开始听见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幻听了。你是什么时候毕业的?现在在哪里工作?”卡洛说道。 “在你们离开的同年12月1日。”罗伯特顿了一下。他还记得卡洛离开学校的原因之一就有阿尔贝托的雇佣关系。 如果将自己已成为阿尔贝托一员的事情说出,卡洛是一定会追问的吧。届时他要怎么回答? 卡洛看到罗伯特的犹豫,笑容微微收敛。“看来也不是一点没变。” “抱歉。” “不用向我道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如果不方便说,就将刚才的问题忘记吧。” “……你呢?” “我?” “刚才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那些明显是平民的人在攻击他,卡洛又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住在远离城区的森林里,还有他身上的伤…… 罗伯特想问的问题有很多。 “刚才的啊……”卡洛对着水壶沉思,他在组织语言。 “这事说来话长。” 二十八.晨曦(十) “外面很不平静。” 以此为开场,卡洛简要说了一下近况。 骑士学校被比作天国,不是没有理由的。 作为叛逃的学生,卡洛当即就被逐出家族,被剥夺了贵族的名号。而他本人也是不会回去道歉的。因此,卡洛剩下的路就是成为力气比较大的平民活着。 这其实不困难。从学校学到的技巧很快让他从众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位护卫。而卡洛不俗的谈吐更是坐实了他出身不凡的传言。 如果就这样平静地留在那里,他便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可卡洛并不是会偏安一隅的人。 他当初离开学校,是为了现实、是为了真相。如果只是享受供奉,受困于庭院之间,他又为什么要逃出来? 所以,在一些别人察觉不到的时候,卡洛离开庭院的次数越来越多。 渐渐的,他逐渐了解到世界的全貌。 干净整洁的道路上滚过车轮,漂亮精致的礼带从车窗溜出、飞往远方。 肮脏污臭的小巷堆满储物箱,上面摆放着腐烂发黑的食物。只剩半个衣袖的衬衫挂在绳上,往下滴着如血的水珠。 咖啡厅的水晶灯总是闪亮,玫瑰看着客人们以优雅姿态切下一小块牛排。 码头的灯彻夜明亮,灯下映出无数阴影。封闭的箱子里不知为何传来阵阵惨叫。 骑士是什么?是切下牛排的刀叉吗? 骑士要守护什么?是守护庭院里的玫瑰不受风雨摧残吗? “我辞去了护卫的工作,开始教一些人识字锻炼。” 一开始,卡洛这个名字是被当做牧师传递的吧。他就像神派下来施恩的使者,又像是诗歌中不断旅行传播知识的圣人。 年轻、帅气、神秘、风趣、无私……种种词汇被赠与给他,当地人甚至用零碎的布料给他做了一件披风。 披风并不漂亮,上面都是大大小小的布块。然而穿上这件披风的卡洛站在阳光底下,便如同圣光加身。 闻风而来的贵族找上了他,提议出重金聘请。当然,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而理所当然的,贵族记恨上这个讨人厌的家伙。这一方面有被冒犯尊严的侮辱,可更多的则是他们认为继续让卡洛发展下去,会影响他们在当地的地位。 最开始,是莫须有的罪名导致的驱逐。 再后来,是关押、施刑。 但卡洛的实力非同寻常,总是让他们的计划落空。 等到后来,贵族们发现卡洛之名已成为新的组织名字。他传播开的知识火种虽然还很微小,却渐渐在起成效。他经过的城镇,平民都开始学会适当“偷懒”,有些人会集体出资买一本幼儿书轮流翻阅。 深夜里的贫民窟逐渐升起一点点光亮。 这些异状被出游的杰里米亚殿下发现。 那位王子只是把玩着最新到手的望远镜,淡淡说道,“塔克米卿还真是温柔呢。” 立于他身后的贵族不解地问,“殿下,请原谅我的愚笨。” “工人们还有时间悠闲地享受晚餐,不是温柔是什么?” “啊——” 他们说话时,时间已是晚上十点。根本不可能是晚餐时间。 因此,塔克米立刻明白是王子殿下在表达他的不满。 为这贫民窟的异样。 他趴在地上,颤抖地将城里来了一个圣者并传授知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 杰里米亚淡淡开口,“哦?” 王子回到王宫,召集诸卿。 之后,卡洛的荣光便一点点退去。 有传言,他是地狱派来诱惑众人懒惰的恶魔。 因为,不工作就没有报酬,没有食物哦。 不工作,就会被其他工人挤下去。 当别人能拿着积蓄去买香肠时,你们只能继续啃粗糙的面包。 书能做什么?用来给桌子垫脚吗? 知识能做什么?让你拿去跟监工辩论吗? 跟着卡洛学习的人渐渐发现,他们拿到的薪水越来越少。 不知谁总是将污水泼在门前、晾晒的衣服上。 夜里起身,会发现身上突然多一只死老鼠。 贫民窟逐渐蔓延起瘟疫,倒在地上的平民越来越多。 而与此相比,彻夜在工厂工作的人却升职加薪,他们被分配了城区的宿舍,每月还能拿到额外补贴。 苦痛远离了他们。 于是,追随卡洛的人们发现,书本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蛊惑他们读书的圣者,其实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他们十分愤怒,将知识的讲台砸了个稀烂。他们用火烧毁书本。他们向曾经的老板请罪。 “我是不会原谅你们的。一群受恶魔蛊惑而不自知的蠢货。” 他们再也找不到工作。好心收留他们的农场主总是遭逢厄运。 他们亲手埋葬了好心人的身体,意识到是他们将厄运带给了别人。 而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个名叫卡洛的恶魔开始的! 找到他!讨伐他!烧死他! 通缉令的告示到处都是。地下的豺狼们总是无时无刻盯着猎物。卫兵绕着城墙一圈一圈巡逻。 曾经的光辉有多明亮,现在的黑暗便有多浓重。 人类的城池已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贵族厌恶他,平民也厌恶他。 “所以他们才攻击你吗?” “是哦。”卡洛漫不经心地坐在地上。“不过,他们应该不是恨我的那部分人。只是在工作而已。毕竟教训我一次,能拿到大约一便士。多教训几次,就能去买根火腿呢。” “为什么不还手?” “我要是还手了,不就坐实了传闻?” “那为什么不逃跑?” 卡洛漫不经心的神情认真起来,“罗伯特。你忘了骑士守则吗?骑士从不临阵脱逃。” “你也说过,骑士守则只是学校定下的规矩。” “但这一条不是。”卡洛说。 “我是出于我个人意愿想帮助他们,不是他们来请求我,也不是他们来逼迫我。所以,平民们对我接受也好,怨恨也好,都不是我该去责备他们的理由。毕竟,我行动之前并没有征求过他们的意见。” “而在此前提下,无论是迁怒,还是放弃,都意味着我后悔了曾经做出的决定。” 卡洛又笑了笑,“但很可惜,我就是个选择之后就一条路走到底的男人。” 二十九.晨曦(十一) 忽然,二人脸色严肃,拔出剑来。 不止是人类聚居的城池,就连这偏远的森林里也没有卡洛的容身之处。 箭矢穿过落叶,将其一分为二。地上的枯枝被直接踩碎,发出咔嚓的声响。 一群身穿简单铠甲的士兵列阵而来,手持弓箭。其后指挥官握着望远镜下达命令。 屋内的二人将袭来的箭矢一一打落,箭矢与木头相撞,笔直地插入其中,嘭嘭叮叮的声音连绵不绝。 “还好他们没用火枪。”抵挡攻击间,卡洛还有闲心开玩笑。 如果对方出动火枪,他是不可能躲藏至此的。唯有此事,卡洛衷心感谢贵族们的权力游戏。 “走。”罗伯特说。 凭人力是难以抵挡箭雨的。只是交手两轮,卡洛身上便多了些伤口。看来近些年的奔波不是没有对他造成影响。 撤退只能往后方。 “躲进森林里!”卡洛用眼神示意罗伯特先走,他还往前多走了几步。 可罗伯特却是直接往士兵的方向冲去。 “罗伯特!” 卡洛呼喊的声音卡在喉咙间。 光辉…… 太阳可能被人类捉住,装点在身上吗? 不可能的。普通人绝对做不到。 可卡洛分明看见他熟悉的友人身上爆发出强光,那股强光比晨曦还要耀眼,逼得他不得不阖上双目。 而在卡洛看不见的另一端,漫不经心的指挥官一屁股坐在地上。“神、神、神眷者!” 光线被人类编织重组,成为一道耀眼的城墙。这城墙就立在二人与狩猎队之间,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 “撤退!撤退!” 罗伯特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他深知自己的光墙只是看上去华丽而已,实际上并没有多少防御力。是个前辈都能打碎它。可面对普通人,似乎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威慑作用。 士兵们撤出丛林,他们不理解为何指挥官大惊失色。发生于眼前的一幕虽然离奇,可也并非不能解释。 然而指挥官却慌不择路地逃跑,嘴里念叨着,“是阿尔贝托。他是阿尔贝托的人。” 于是罗伯特知道了,他们怕的不是光墙,而是阿尔贝托。 卡洛已经重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里饱含着复杂情绪。“你……什么时候成为神眷者的?” 木屋已经被破坏得七零八碎。 “在你们走后。” “以前你从不这样计时。” “……因为我忘了。”罗伯特诚实地说道。 卡洛笑了一声,“那看来没办法从你口中问到阿尔贝托的情报了。” “你跟阿尔贝托有过节?” “完全没有。对普通人来说,他们只是存在于传闻中的某个组织。但是,不是没有交集。”卡洛收回他的剑。虽然被保养得还不错,可剑上已有了不少细裂纹。 “你认识瘟疫魔女莎拉吗?” 这可真是充满魔幻色彩的称呼。罗伯特摇摇头,“没有。” “刚从阿尔贝托里出来的?” “……” “瘟疫魔女莎拉,也是近来贫民窟的恶魔。大家都害怕她,敬畏她,认为她是从地狱而来的使者。而事实上,她跟我们一样,不过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兵。” 卡洛继续说道,“世上总有人力处理不了的事。这种时候,就要拜托拥有特殊力量的神眷者。而莎拉就是跟贵族们交易的其中一位。她是来自阿尔贝托吗?还是不是?我也不清楚。” “可现在四处蔓延的瘟疫毫无疑问就是出自她之手。” “可我没有看到瘟疫。”罗伯特想了想,说道。他们刚才所在的城池虽破败,却也是维持着稳定秩序,不像是爆发过瘟疫的样子。 谁知卡洛笑了笑,此时他的笑容无比苦涩。“明天、或者后天,她就会过来吧。她所接到的任务,并非散播瘟疫、惩罚贫民。而是杀死我。所以我每到一个地方,她就会追随而来。” 罗伯特察觉到他话里的矛盾,但他没有追问。“我帮你。” “那可真是帮大忙了。” 卡洛满眼无奈地看着周围一片狼藉,“看来没必要收拾。” 说完,他叹息一声,直接坐在半截房梁木上。罗伯特也跟着坐了下去。 “果然你还是走吧。”卡洛用剑戳着地面。 “为什么?” “我觉得你打不过她。” “可能。”能不能打过瘟疫魔女,罗伯特还真不好说。毕竟他才成为神眷者三年,对神力的掌握程度刚刚是入门地步。 罗伯特也不打算联系前辈,因为对方也是神眷者,说不定会让前辈为难。更何况这是他的私事。 “不过骑士从不临阵脱逃。”他将卡洛的话重复一遍。 卡洛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他直接平躺下去,结果因为忘记正坐在房梁木上,整个人后仰、重心不稳、摔了下去。 这完全不像久经考验的骑士会犯下的错误。 然而这一闹剧却是在一瞬间冲散了残留在空气里的阴霾。 “都怪我长得太帅。” 卡洛冷不丁的一句成功吸引了罗伯特的注意。罗伯特差点以为卡洛在炫耀。 “嗯?” “我是说那什么瘟疫魔女。她应该是要杀掉我的,没想到半路改主意了。我一开始还以为她看上我,要上演为爱背叛的戏码。” 卡洛睁着双眼,太阳逐渐西沉。“结果她把我教过的学生都杀害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直接来杀我,而是去杀无辜人。她说那样才有意思。那样才能让我刻骨铭心。” “什么啊。果然还是恶魔啊。” “可我完全打不过她。” 所以,任由悲愤的平民报复,也有愧疚的成分在吧。 罗伯特沉思良久,问道,“卡洛,你恨神眷者吗?” “怎么会。你不就是?” “那……跟我去阿尔贝托吧。” 卡洛疑惑地转过头。 “喝下神水,如果没有排斥就会成为神眷者,就能拥有力量。那里……跟你想象得可能不太一样。” 罗伯特也说不好阿尔贝托是什么组织。他从卡洛的话里听出了自责、无力、懊悔。 普通人面对神明是无能为力的,哪怕是文武双全的骑士也一样会撞得头破血流。为此,哪怕只是一点力量也好。罗伯特想着,他至少能给卡洛一点希望。 但说完后,罗伯特又后悔了。一是因为喝下神水的风险,二则是阿尔贝托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他倒没觉得哪里受到拘束,可卡洛不一样。 帮助平民这一项足够他被喊去谈话。 “如果失败呢?” “会死。” “是吗。那我不去了。我还有许多要做的事。” “那明天,你就不要介入我跟莎拉的战斗。我们在另一个地方汇合。” 罗伯特打断了卡洛想反驳的意图。 “我肯定不会有事,阿尔贝托的前辈给予了我庇护。但如果普通人在场,我反而无法解释。” 卡洛懂了。 “好吧。你要小心。明天我们就在——” 他说出了一个地名。 明天,他们会在那里汇合。 三十.晨曦(十二) 罗伯特保持着端坐姿势。 太阳已经彻底沉了下去,黑夜来临,月明星稀。 只看夜空,在哪处看都没有不同。 但罗伯特曾听前辈提过,善于占卜的神眷者总是喜欢仰望星空。 “他们是通过星星占卜?” “不。” 可除此以外,前辈也说不出什么道理。他只能笑着说,“嘛,可能跟你晒太阳能提升感知的道理一样。” 现在罗伯特却对此有了新理解。占卜师喜欢看星空的原因不是因为能看见,而是因为看不见。 看不见命运的前方,是会对未知恐慌的。可与此同时,心中也存有对未来的一丝期盼。 在不知前路时,未来发生的选项有两个。而当他们看到了命运,选项便只剩下了一个。 罗伯特便处于这种状况。他与卡洛的重逢或许就是神的安排。他也不知重逢的结局是好是坏。 可他的心在跳。 在阿尔贝托的安逸的生活让他平静、平静、平静。平静到每日除了修炼,他已不知道该做什么、想做什么。 这样的生活也让罗伯特感到害怕。 是的。如今他彻底明白了自己为何要离开阿尔贝托。 他恐惧着漫无目的的生活,恐惧着逐渐失去心的自己。 人没有心,还能称为人吗?不。只会成为剑。 冰冷的、无情的、任凭主人驱使的兵器。 渐渐的,阿尔贝托跟学校在罗伯特脑海中重合。 它们并无不同。 可能阿尔贝托更和平一点、更温柔一点、更虚幻一点、更理想一点。但本质上,它们没有区别。 他只是换了一个住处,而生命的指针直到与卡洛重逢才重新开始运转。 从心跳中,罗伯特逐渐意识到。他没有维吉尔的雄心壮志,也没有卡洛的正义崇高。但他的心也是有为别的什么而跳动。 那个“什么”罗伯特还无法具体说出。但迟早他会找到答案,将其填上去。 风中传来令人作呕的气息。 罗伯特回过神来。在木屋前方站着一个女人。女人脸上布满斑驳的结晶体,结晶体呈黑紫色。这些结晶体大大小小分散在女人脸上,另其看上去既诡异又妖艳。她的衣着极为暴露,腰间、手臂、大腿都没有被遮掩。哪怕是最任性的贵族公主也不会被允许穿这种服饰。而她露出来的部位也全是不明原由的结晶体。 魔女。 确实是恰到好处的形容。 瘟疫魔女也看到了罗伯特。她四处看了看,问道,“新人?” 她没有问卡洛在哪里,显然指挥官已与她通过气。 “一位可能来自阿尔贝托的神眷者”,指挥官大概会这么说。 “是。”罗伯特诚实地回答。 他大可以用别的理由糊弄过去,可出于骑士的礼仪,他选择如实告知。 战斗的准备他已做好,说谎的准备他则不会去做。 “新人不应该在阿尔贝托好好享受吗?” “……” 神眷者的力量能从气息上分辨。瘟疫魔女没有进入战斗状态,可从她身上散发的威压来看,自己并不是对手。 “看在你是新人的份上,我不会对你出手。好了,快告诉我卡洛去了哪里?” 罗伯特回答,“请恕我拒绝。” 魔女笑道,“又是所谓的骑士精神吗?” 看她没有出手的打算,罗伯特也放下准备拔剑的手。 “我能询问一些问题吗?” “好啊。” “为什么要戏弄卡洛?” 罗伯特认为自己问得相当严肃。他设想过魔女跟自己讲一些隐情、斗争的事情。可能是贵族们的雇佣关系,可能阿尔贝托与贵族的合作。 然而,魔女只是疯狂地大笑。笑完,她用对着小孩说话的口吻说道,“果然……是新人啊。” “?” “你还没能理解,我们与人类的差距。” 魔女说道,“我欣赏有理想、能坚持的男人。我喜欢他们,喜欢看他们锲而不舍地与邪恶斗争。绞尽脑汁狩猎我的男人们的表情,真是再看一百年也看不腻。我盯着那个骑士便是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 莎拉闭上一只眼睛,留下另一只眼睛看向罗伯特,“而像你这样的男人则是最无趣的。我可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再也不见。” 魔女扫兴地离开了。 从她身上,罗伯特看到了与阿尔贝托的几位长老极为相似的共同点。 他在普通人眼中,也与他们一样吗? 罗伯特没有多想。他直接前往与卡洛约定好的汇合之处。 那是城市的地下水道。 这个城镇并不大,地下水道也没有大城市的复杂。 嘀嗒—— 嘀嗒—— 水珠从上方断断续续地滴下。水道里的污渍也污染了罗伯特的鞋。 臭气掩盖了水道里腐尸的气味。 也因此,罗伯特没能做好心理准备——如果看到曾经同伴的尸体要怎样的心理准备。 卡洛死了。 他的头被整块切下,有一半落在污水里。污水里藏着多少生物啊?它们激动地爬入食物内部,相互撕咬啃食。它们啃下眼皮,让眼珠子露出来,又一股脑涌入眼珠,把里面的球体拿出来把玩。 相较于头部,卡洛的身体便可以称得上完好。他还穿着衣服,衣服甚至没有凌乱的痕迹。他的剑还别在腰间,手则贴着地面。 手底下,有几行血字。指尖沾有血。 “抱歉,罗伯特。不要为我复仇。” 此时,罗伯特甚至在为卡洛是被一击毙命而庆幸。 他了解卡洛。非常非常了解。所以他知道,如果可以抵抗的对手,卡洛一定会拼尽全力抵抗。而如果是过于强大的对手,卡洛也一定会斗争到底。 所以,杀死卡洛的人符合两点特征。 一:他很强,强到让卡洛挣扎的时间都没有。 二:他是卡洛认为没有拼死抵抗毫无意义的人。 这样的人是谁?罗伯特已有了猜想。 杀死卡洛的不是人,而是剑。 不。从伤口来看,是刀吧。 跟一个大杀器抵抗是没什么意义的。卡洛干脆利落地留下遗言死去。 罗伯特其实还想跟卡洛聊聊。聊聊这些年他还做了什么,看了哪些书,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而这些都不可能实现了。 他将卡洛的尸体带出下水道,用林间山泉仔细清理干净。 他在卡洛的小屋后建了一个墓碑。 按照惯例,罗伯特还需要找牧师替他刻上碑铭。不过,他想卡洛肯定会更愿意让自己来写。 于是,罗伯特拔出剑。 该写上什么呢? 他考虑好了。这不仅是为卡洛,也是为他自己而想的碑铭。 刻完之后,罗伯特便重新回到阿尔贝托。 光穿过树叶,将墓碑照得发亮。 【他叫卡洛。】 【是背负圣光的骑士。】 晨曦终将来临。 三十一.伪身份 神眷者的寿命很长,漫长到他们有足够时间去迷茫。 可迷茫、后悔、醒悟并不能挽回已经失去的东西。埋入坟墓的尸体不会复生,摔得粉碎的花瓶也无法恢复原样。 “萨绮,你需要思考自己真正渴望的东西。等你有了目标,今后的一切行动都不会迷茫。” 我……真正渴望的东西…… 萨绮低着头,久久不语。 …… 弗里德早早等在与穆斯塔法汇合的地方。 不多时,穆斯塔法便也跑了过来。清晨的冷空气不禁让他裹紧大衣。看到穆斯塔法的动作,弗里德也觉得自己更冷了。 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会是在荒郊野岭的山洞吧? “弗里德。”穆斯塔法简单地打了声招呼。 弗里德朝他点头示意,“穆斯塔法。有个好消息。我有一个同伴同意加入了。” 穆斯塔法单纯地为多了一个同伴高兴。他却不知弗里德口中的“好消息”还有另一层意思。罗伯特的加入意味着他们多了一位神眷者,而神眷者作为同伴无疑是非常可靠的。 “太好了,不过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不太方便进城。还有……我也是。” 毕竟他是从凡赛尔出来的。穆斯塔法立刻意会到弗里德的意思。 他打开自己一直背在身后的包,对弗里德说道,“我也认为你的身份不方便,所以就把化妆包带来了。” “化妆包?” “一点小技巧。毕竟我们情况差不多。”穆斯塔法跟弗里德讲了自己被守卫追捕的惨事。而且他现在有个名义上的贵族头衔,如果被其他贵族发现自己不务正业就糟糕了。 穆斯塔法需要贵族的头衔,也需要贵族的财产。 为此,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原本容貌抛头露面的。至少不能让穆斯塔法·萨利福的脸出现在通缉令上。 穆斯塔法的化妆术确实高明,他只是简要抹了一些什么东西,弗里德便仿佛变了一张脸,与原先只有八分相似。 之后,就是身份。 “我买通了城里的书记官。过会儿先去找他登记成随同商队而来的旅人就可以。” 弗里德点头,又比划着蒂姆的身高。“穆斯塔法,你有见到一个大约这么高、瘦瘦小小的野孩子么?他叫蒂姆。” “没有。昨天跟你告别之后我就回去了。直到现在也没有见过其他人。” “是吗……看来只能进城里找一找了。穆斯塔法,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先去帮你伪造身份。然后我们去粮商那边看一看。” 他们都是雷厉风行的人,在简单交流之后,二人便偷偷摸进了城内。 今天广场的人明显比昨日少太多,巡逻的卫兵却多了一倍。 怎么回事? 在书记官给弗里德做身份时,穆斯塔法便打听着城里的事情,代价则是一小袋银币。 书记官乐呵呵地收下钱袋,告知他们,昨天广场有几个人在闹市,而且还有暴徒袭击了粮仓。 “那些商人们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的守卫还沉浸在以往的生活里,只派了两个人看守,结果昨天晚上被袭击了。商人们早上发现粮食少了一半,大发雷霆,甚至迁怒领主大人。于是,就是你们看见的模样。现在城内人手不够,维持秩序、招收并训练备用兵等等都分走了大量人力。” 说到此处,书记官还递给他们几张报纸。“看,领主大人正在招收有用的下属。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如果干得漂亮,说不定就能被领主大人看中、收为心腹。” “谢谢。”穆斯塔法意会地又递上一小袋银币。 他似乎是不想多问了,弗里德却代替穆斯塔法开口道,“闹市的人被捉住了么?” “捉到了不少人,可能有十几个吧。等事态安稳后,那些强盗都会被抓住的。” 蒂姆可能被抓走了吗?弗里德心想。 厄瓦的平民都没有接受过教育,而且他们与凡赛尔的不同,平日里生活在高山上,不怎么跟贵族交流。因此,行为方式也蛮横了不少。像昨晚那样听到粮食要涨价就去抢的行为并非不可能发生。 “好了。”书记官盖上最后一个章,然后把身份牌交给弗里德。身份牌上填写的名字也是弗里德。这方面他完全没必要避讳,因为世上同名的不少。 又不是贵族姓氏。名字想怎么取都可以。 接下来就是去粮仓那里看看。 交易区的氛围可以用箭弩拔张来形容,几乎五米就有一个巡逻兵。而每家商店前各有商人雇佣的护卫看守。这些看守的眼睛像蛇一样锐利,哪怕是风吹过草地的声音都会引发他们的注意。 看来昨晚被袭击的事件对他们打击很大。作为首要责任人,这些护卫一定受到了主人责备。 弗里德和穆斯塔法还没踏进门,就被卫兵拦下。“目前交易区禁止向本地平民开放,若要购买粮食请等待新通知。如果是外地商人,请出示身份证明。” 穆斯塔法便给卫兵看了自己的身份牌,他指着弗里德说道,“他是我的随从。” 卫兵奇怪地看了弗里德一眼,用他阅遍无数人的眼光来看,弗里德怎么都不像个随从。 穆斯塔法羞涩地笑了笑,“为了省成本。” 商人为了节省成本可以做出各种奇葩事,雇一个奇奇怪怪的人也没什么。可能因为对方价低就雇佣了。 卫兵不好多说什么,见身份牌有效,便给两人放行。 这是弗里德第一次见到厄瓦的交易区。 厄瓦是以商业着名的城市。不过,弗里德至今也没能看出它跟传闻中的商业城有什么联系。他所看到的,只是贫穷地连凡赛尔的平民都比他们活得好的厄瓦。 然而,当他走入交易区,城池则变了一个样。 交易区最外围是巨大的草坪。草坪上停放着许许多多的车辆,有大型货车、也有珍贵的私车。不时有工人往车上搬运货物。财物看守随处可见。 而穿过草坪,则是真正的交易区。 建筑统一为圆顶玻璃门,门旁都有巨大的玻璃窗,各个商家的产品则陈列在橱窗里。奢华的灯光即使在白天也亮得出奇。 三十二.分食的秃鹫 商店里的气氛则远没有那么美好。 弗里德不时能看到商店里起争执的情景。这些情景平时少见,因为商人是最喜欢伪装的群体,哪怕再不满,他们通常也不会表现在脸上。所以,能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争得面红耳赤的情况并不多。 看来,那份公告不仅对平民产生影响。这些来厄瓦交易的商人还做着倒买倒卖的美梦,没想到晴天霹雳,战争的消息砸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诚然,越混乱的时代越有机会突发横财,可那同样踢下不思进取商人的临门一脚。有一些人,他们没有成为大富商的雄心壮志,只是简单地继承了家业而已。还有一些人,只是勉强过着及格线之上的生活。而这些人,当意外来临时几乎没有应急手段。 “怎么临时变卦,这与我们之前谈的价格根本不一样。” “没办法啊。领主大人已经下达了指令,我们无法违抗。” “商会的人呢?他们拿了那么多分成,现在却没有一点贡献吗?” “他们也是有努力的。但是,谁也没能想到安都的形势已经严峻到那种地步。” “上调的价格根本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毕竟供奉、备战都需要一大笔钱。你也不想这个交易区毁于灾祸吧?为了把它打造成万无一失的堡垒,我们可都额外支付了一笔钱。直到特殊时期结束,多出的利润都会上交给领主大人。所以……如果你们不能接受,就请去别的城池吧。厄瓦的情况就是这样……” 说的好听!无论是路上的开支,还是该怎么临时联系到新厂家的问题都不是一句“离开”可以轻易解决的。 而且,如果他们说的战争属实,那么去哪个城池结果都会一样。商人们只是出于不想让别人获利的原则在垂死挣扎。事实上,他们都清楚价格的上涨是板上钉的结果。 战争一旦开始,大贵族们的损失会由下层贵族承担,下层贵族的损失则会由领地里的人承担。那么,游离于各种城池内的商人们的损失呢?只能转移给地位更低下的被雇佣者们。 可恶,这样一来,不就会加剧恶性循环了吗? 同样知道不能认事态发展下去的穆斯塔法立刻加入进去。“我联和起来与领主大人商议吧,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 其余人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 问题是领主吗? 更何况他们用什么方式说服领主? “厄瓦虽然也是较为出名的城市,位置却离安都相距较远。归根到底,领主大人也只是为了向国王陛下交差。我们只要联和起来把交差的部分补上去,大家平摊下来数目的花销远比价格无限度上涨损失少。” 没有人接话。争执的商人正以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弗里德帮着打哈哈,“不好意思,我家少爷是第一次出门,请各位原谅他的失礼。” 说完,他半强迫地将穆斯塔法拉走。 “你在做什么?!” 弗里德总算明白穆斯塔法的理论得不到支持的原因。 “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 在交易区不合适说这些话题,倒不如说厄瓦的城区都不适合接下来的话。因此,弗里德示意穆斯塔法换一个地方。 穆斯塔法虽然有些不情不愿,可也同意了。他们坐在了停靠在城外的一辆马车里。 “弗里德,你说。”穆斯塔法催促着。 “首先必须肯定的一点是你提出的意见确实有可行性。但穆斯塔法,有可行性的方法不代表就能被人接受。” 弗里德用《斯特利尔法》里的一条列举解释。第三十条,禁止流浪汉睡在街道、公园等一系列公共场所。 这条被提出时曾引发过争议,它曾被批评过不人道。议会的贵族们都珍惜羽毛。他们在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后不介意做一点表面文章。进行一些慈善活动、给予一点助学名额。 因此,针对这第三十条,也曾有贵族提出过建立诸如流浪汉收容所的设施。这在当时轰动一时,曾上过不少报纸。当然,其中当然不可能记载议会详情。 为解释给穆斯塔法听,弗里德在收集情报的基础上,加上了自己的一点小故事。 “跟阿芙罗狄大人主办的画家中心一样。” 类似的提议一开始还广受追捧。 一些贵族甚至已经报出了自己家族可以资助的名单。 但是,国王陛下的一句话给所有人破了一盆冷水。“确实可行,那么,诸卿。谁愿意担任流浪汉中心的主办人。” 鸦雀无声。 敏锐的嗅觉立刻告诉他们,这是已经咬上鱼钩的鱼,那个钩还是别人的。 于是,贵族们意识到流浪汉中心和画家中心的微妙不同。 首先,画家中心是由公爵大人提出的,一开始的周转资金也都是阿芙罗狄家的私产。也就是说,画家中心从最初就有负责人。这也意味着画家中心里的权力争斗会极少。因为梅塔梅尔从没放权。 其次,画家只是画家,绘画只是绘画,在这个人均不识字的国度,艺术界的浪潮对斯特利尔几乎产生不了什么公共影响。电视、画展、美术馆……都是少数派的狂欢。这也是国王陛下对画家中心不管不问的理由。 而上述两点便是画家中心可以顺利建成的主要原因。归根到底,只是公爵的小玩意。它算不上什么利国利民的建设,就是每个贵族家内部的狩猎场一样的游乐场。跟流浪汉中心有本质区别。 流浪汉是很常见的,只要失去住所的人都可以称作流浪汉。而流浪汉也牵动着当地的治安、财政、社会稳定等等问题。 它可不是小众的狂欢节,也不是可以展示仁慈的场所。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它还不能办的太好。 办太好了,让国王陛下认为你在收买人心怎么办? 让国王陛下当直接负责人吗?那更不行。他们上一代机关算尽,才把王室的势力削减成这样,怎么可能再把权力还回去。 办坏了也不成。这不仅会受到陛下追责,还会给予别的贵族把柄。 那么,不好不坏?可这样一来,他们为什么要接这个差事?给自己找麻烦吗? 啃食腐肉的才叫秃鹫。啃食石子的那叫傻子。 “诸卿,考虑得如何?”国王又一次提问。 三十三.以西里斯之名 事情不了了之。最后议会决定将流浪汉交给城市自我管理。 不过,在发现大街上到处是流浪汉留下的遗迹之后,便将这第三十条给加了进去。 没人愿意逛街的时候看到肮脏的流浪汉来跟你乞讨。也没人愿意在喝下午茶时看警察拖走尸体。 既然要死,就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好吗? 说到此处,弗里德意识到自己有些跑偏了。好在穆斯塔法也是平民出身,对《斯特利尔法》里的一些东西也了然于心。 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所以这些商人是不可能联和起来抗议的。如果连负责人都没有,谁愿意做那个出头鸟?” 而如果无利可图,谁又会愿意当负责人? “如果成功,就能稳住价格,不是利益吗?” “每个人心中都有个天平,天平两端的物品能不能对等得看那个人自己。而事实上,没人愿意冒风险。对他们而言,价格上涨虽然很头疼,可风险并非不能转移。但如果跟厄瓦的领主对上,其后果就不是议价能解决的事。” “后果是什么?” “你之前劝我的所有理由。” 穆斯塔法叹了口气,他是明知故问了。“那么由我来。” “啊?” “我去当这个负责人不就行了。” “打住。” “什么?” 弗里德撑着树干,一本正经道,“负责人不是谁都能当的。你没钱没势力没名望,手下只有我一个,怎么当?当了他们也不会听。” “努力想想。肯定有什么办法!” 二人抬头望天空,陷入了沉思。 弗里德说,“跟他们比倒买倒卖肯定比不过。” “嗯。” 他们可都是半路出家,经营一家小店铺还成,真正跟商人们打商战绝对会自取其辱,时间也不够。 “所以我们只能投机取巧。” 问题在于怎么投机取巧。 正在此时,弗里德打了个响指。“我们逆转一下思路。” “怎么逆转?”穆斯塔法认真地问。 “想想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控制厄瓦内的物价。而联和商人与领主对峙只是其中一种手段。” 穆斯塔法除了点头还是只能点头。 “但是,问题其实不在商人身上。而在于下达这些命令的领主。我们完全绕过商人直接向领主下手。” “你的意思是?”穆斯塔法伸手往自己脖子处抹了一下。 弗里德意会到,连忙摇头说道,“不不。杀了他没什么用。权力会被继承,反而会打草惊蛇。” “那要怎么办?” “我有一个想法,不过需要征求同伴同意。” “啊?” …… 厄瓦是一个商业城市。可它在斯特利尔的地位并不高。这点,从厄瓦的领主伊涅兹·哈斯只是子爵爵位便可以看出。 大贵族们太清楚金钱的重要性,同样的,他们也清楚金钱与权势之间转换的困难程度。所以从根源上,就将厄瓦的潜力卡死。 厄瓦的重工业被全部转移至瓦尔西里名下,让商会联盟自由流通的只有咖啡这类无伤大雅的商品。 所以,在平民眼中胡作非为的领主也不过是驱使大贵族运转的一小块齿轮而已。 他们一边承受来自大贵族的重压,一边又将气撒在平民身上。 因此,当城内突然出现了疑似大贵族现身的传言,领主本人是绝对坐不住的。 他们首先看到了一辆纯手工制作的马车。马车全部由实木制作,其上还有刻意保留下的枝叶,两侧都刻有狮头的纹章。鲜花点缀在车后的栏杆上,发出阵阵芳香。车顶挂有一个摇铃,每摇晃一次,就有一片玫瑰花瓣落下。 车上有一位妙龄少女,她淡蓝的发丝有如受赐月光的湖水。精致而清纯的脸,正是被捧在手心精心养育的证据。 在马车的右前方,一位金光闪闪的骑士牵着马绳。看那标准的骑士步与挺直的背脊,谁也不怀疑他的正规出身。 一开始,伊涅兹还只是半信半疑,可看到自称大贵族的少女与骑士之后,心里的天平逐渐往信任那一边倾斜。 即使作为贵族出巡的阵势小了些,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贵族们又突然兴起的什么潮流,又或者陛下为了战争而推行的节省指令。 马车止住,骑士伸出手帮助少女下车的情景更是标准的贵族做派。 “贵安。” “贵安。” “我是西里斯。萨绮·西里斯。因为跟家人起了一点争执,便想着躲到远一点的地方散散心。”萨绮微笑着眨眨眼。“没想到出了一点意外。” 她偏头,示意骑士帮她解释。骑士意会地拿出自己的骑士勋章,“罗伯特,目前隶属于西里斯家麾下。” 其实哪怕罗伯特不出示勋章,伊涅兹也不会对他身份产生怀疑。骑士的气质真是一眼就能分辨真伪。 “我们在附近的山林里遭受怪物袭击。希望在厄瓦能够借宿一段时间,等候西里斯家的救援。” 听他的话,简直是完全没征求厄瓦领主的意见。不过,按伊涅兹对大贵族的了解,能收到一两句解释已经是这些贵人心情好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先接待再说。如果事情被揭穿,冒用大贵族名讳的罪则都无需伊涅兹·哈斯处理。真正的西里斯家的惩罚绝对比一个子爵的报复要恐怖得多。而他最多就是多花了一点时间接待的风险,连养只狗的花费都比这多。 “不胜光荣。”伊涅兹陪笑道。“我立刻派人联系西里斯家。” 自称萨绮·西里斯的少女微微颔首,镇定自若。 不像是假冒的。伊涅兹一边让过身体,一边想。 不论是少女的言行举止,还是骑士的礼仪,都与伊涅兹接触过的贵族一模一样。如果是假冒贵族之名的平民,不可能做到了解贵族的社交习惯。光是那身精打细算的小家子气就能让人一眼认出。 比如……跟在马车之后的两位。 “西里斯小姐。恕我冒昧,这两位是?” 伊涅兹看向他已经贴上“平民”标签的两个男人。瞧瞧,那躲闪的视线、弯曲的脊梁、不知如何安放的双手,正是平民才有的特性。 “他们是在意外时拯救我的恩人,不可懈怠。” 三十四.登堂入室 “这是什么?” 高傲的贵族小姐摆出不悦之色,她手一松,红茶杯便摔成了碎片。这些碎片四处飞溅,也刺入伊涅兹心里。 他陪笑着用眼神示意女佣赶紧处理,又热情地凑了上去。“西里斯小姐,请问红茶是不合您心意吗?” 说话期间,伊涅兹已经在心中咆哮了数次。 突然来了一个大贵族就罢了。这个大贵族还很蛮横。 大贵族蛮横就罢了,她还带了两个平民。 想到连平民都能正大光明地上座,自己却只能在旁边当个柱子一样,伊涅兹怒火便更盛。 他已经收到管家的回复,确认了这位西里斯小姐的身份。 等等、再等一段时间…… 伊涅兹不断对自己说。 萨绮的脸色则没有因为当地领主陪笑而好上半分。这也是当然的,大贵族和子爵之间差距岂止安都到厄瓦的距离。 伊涅兹就没有见过脾气好的大贵族。 “重煮。” 伊涅兹踢开女佣碍事的手。“西里斯小姐,请谅解我们不懂红茶,可否明示一下?” 萨绮更不耐了,她都没有作为客人的自觉,把领主府当成了自己的领地。“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该怎么有效管理城池呢?我记得厄瓦是瓦尔西里的领地。等回去之后,我会如实告知菲奥娜姐姐这一路的所见所闻。” “西里斯小姐!请等等!”伊涅兹连忙说道,“我立刻让下人重泡。” “记住我喜欢香气浓郁的。” “是、是。” 看上去萨绮的气消了一点,她颔首说道,“城中似乎不太平,发生了什么事?这一路上我已经受够了苦,并不想再介入什么麻烦事件。” 伊涅兹想到这位大小姐是离家出走的,很可能在一些荒郊野岭玩了很久,不清楚斯特利尔目前的状况。于是他便解释道,“与其他事相比,厄瓦的事情实属小巫见大巫。” “具体说说。” “国王陛下已经撤离安都,并且下令全国实施战争备案。” “战争?”提到战争,萨绮的脸色才微变。看来即使是任性的大小姐也知道战争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是。因此,厄瓦正在进行改革。一切都是为了国王陛下。” 他肯定不知道大贵族跟王室关系并不好这件事。 新泡的红茶被端上,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趁此机会,萨绮装模作样地端起红茶杯,眼神扫了下座的两位。他们都竖着耳朵,不漏下一点消息。 套话的任务只能由自己来。伊涅兹目前说出来的都是已知消息,必须从他口中挖出更多内幕才行。 “具体是怎样的改革?”萨绮问。 伊涅兹闭嘴了,显然他在犹豫。 “不能说吗?”萨绮加重了语气。 “不不,我只是在组织语言。” 对方的家族可是贵为议会成员之间的西里斯,别说小小厄瓦的政策,就连《斯特利尔法》都归他们管。伊涅兹想拒绝都没有理由。 “我们正在收购厄瓦所有必需品和其他商品。等收购完毕之后,厄瓦就将实施集体管理,彻底取消平民间的交易。西里斯小姐,您应该清楚,战争一旦开始,货币肯定会上下波动。我没有您以及您家族的聪明才智,无法在其中乘风破浪,所以才采取了集体管制的笨方法。这样一来,不管厄瓦对外的贸易如何,内部总归是能稳定下来。” 萨绮静静听着,“还有呢?” 伊涅兹在心里啧嘴,“为陛下召集新兵。” “新兵招募与训练吗?”萨绮突然露出向往的神色,这也是伊涅兹不想开口的原因。果然,下一句,萨绮便提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要求。“我想去看看。” “这个……西里斯小姐,新兵营是临时建造的,相当破旧,而且天气寒冷。我想这个时间去参观并非……” “你只管安排就是。请放心,我只是看看,不会插手具体事宜。”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伊涅兹只得不情不愿道,“……是。” 此时,女佣前来敲门。“客人们,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西里斯小姐,请随我来。” 伊涅兹缓和一下神经,说道,“事发突然,晚宴有些简陋,也未能来得及邀请厄瓦的其他贵族。还请西里斯小姐谅解。” 他已做好继续受刁难的准备,谁知难缠的大小姐这次格外好说话。“没关系。我今天也有点累了,并不想在晚宴上花费太多时间。” 见大小姐心情似乎有所好转,伊涅兹见缝插针道,“那就好。另外……西里斯小姐。我还私自邀请了另一位客人,她也是一位突逢不幸的少女。我可怜她,便收留了她作为客人。” 萨绮有了兴趣,“哦?是什么样的少女?” “她肯定没有您那般的荣光与尊贵。在我看来,更像是误入迷途的天使。” 能让伊涅兹说出这种形容,已经是相当高的评价了。 萨绮也很好奇,伊涅兹口中的“误入迷途的天使”长什么样。 熟料,等一行人行至餐厅,真正看到等候在那里的“天使”时,萨绮不禁瞠目结舌。 她的异样很快吸引到伊涅兹的注意力。 收到对方疑惑的目光后,萨绮才重新提起理智。“嗯……确实是宛如迷茫天使一般的少女。虽然我也见过许多美丽的少女,可她的长相仍然令我惊讶。” 原来自己跟这位傲慢的小姐还是有一点共通之处的。伊涅兹放下心,向其他人介绍起新客人。 其实根本无需他介绍! 什么宛如陷入迷途的天使啊?! 那不就是爱丽丝吗?! 不仅萨绮没能控制住表情,弗里德也差点露馅。他说怎么今天都没看到爱丽丝,原来是跑领主府来了。 不对,爱丽丝是怎么进入领主府的? 在看到被伊涅兹领过来的爱丽丝的眼神后,弗里德心中想说的话快有百句。 确认过眼神,她是货真价实的爱丽丝,还记得萨绮、弗里德、罗伯特的爱丽丝。 不存在什么一夜之间失忆了这种事。 总之,在伊涅兹的介绍下,在其余人的无语中,晚宴开幕了。 三十五.爱丽丝的意外 气氛异常诡异。 诡异到所有人都坐立难安。 伊涅兹期望着能有什么解救他的小插曲,可他的期望破灭了。 管家推门而入,俯在他耳旁说了一条不好的消息。 “又来了?”伊涅兹皱起眉头,语气是谁都能听到的不满。 管家看了眼萨绮,伊涅兹先行说道,“直说。” “是。就在半个小时前,商业区又被袭击了。这次是有人砸碎玻璃,直接闯入。” “守卫呢?都是吃白饭的吗?!” 管家面露难色,“大人,因为袭击者数目比预料中的多,他们甚至打算放火。” 伊涅兹烦躁地抓着刀叉,如果不是顾忌到西里斯在场,他肯定已经破口大骂。可顶着大小姐的目光,伊涅兹不得不压住怒火。 “派附近的守卫过去,必要时可以直接击杀,能抓多少抓多少,先把把秩序稳定下来。” 他尽量维持着作为一城之主的体面,可伊涅兹心里已经明白这件事的复杂程度。昨晚的袭击还能当做偶然事件处理,今晚则算得上小型叛乱了。袭击的还是商人们最宝贵的商店,可想而知,明天商会联盟的晨会会怎样。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有个不省心的大小姐,外面有不省心的平民。 “如果有事,你可以先去处理。”萨绮说道。 伊涅兹挤出一个微笑来,“那我先告辞了。祝您休息愉快。” 他嘱咐管家务必款待好大小姐,就急匆匆离开。 主人一离开,哈斯府便成为了萨绮的地盘。她直接下令让管家离开,有什么事会让骑士去做。 “我还是习惯罗伯特的侍奉。没有意外,你就不要来打扰。”萨绮趾高气昂地说。 管家也没有办法,不用照顾难伺候的大小姐或许还是一件好事。他一边躬身行礼,一边为可怜的骑士先生献上敬意。能侍奉这样一位大小姐而面不改色,这就是骑士与管家的差距吗? 而他并不清楚,在他离开后,难伺候的大小姐瞬间变脸。她不再维持挺直的背脊,而是颇为放松地靠在椅上。“罗伯特,你也坐一坐吧。你都站了一个下午。” 罗伯特微微摇头。“不用,防止意外。而且站立一个下午只是骑士的基本功。” “是吗?” 弗里德总算可以出声,他先是称赞了萨绮的演技,“辛苦了,萨绮,有模有样的呢。” “毕竟我也见过。”萨绮转向已经不知该怎么应对的穆斯塔法。“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没错。穆斯塔法,我来介绍一下。她是萨绮。罗伯特。爱丽丝。” 穆斯塔法看了看萨绮,又看了看罗伯特,一时目瞪口呆,怎么也不认为他们之前表现都是演的。 一开始听到弗里德计划时,穆斯塔法心想他是不是疯了。假冒一个贵族,还是一个大贵族是说做就能做的吗? 结果事情相当顺利。如果不是事先听完整个计划,穆斯塔法只会以为真有一位大贵族来到厄瓦。 震惊已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心境,只能张张嘴,十分不雅地感叹,“真厉害。不愧是进过王宫的人。” 穆斯塔法自己也有爵位,可他从没被当成贵族看过。任谁见了他第一眼都会跳出“平民”两个字。 计划很顺利,弗里德心情也好上许多。他撑着头在桌面,“我们抓紧时间。首先,爱丽丝,能跟我们解释一下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还即将成为领主夫人?” “即将成为领主夫人”既是弗里德的玩笑,也是他的猜想。贵族会将一位刚认识的平民少女带进晚宴? 想都别想。 弗里德几乎可以确定爱丽丝是被伊涅兹·哈斯给看上了。不管是不是一时冲动,将爱丽丝带进有大贵族参与的晚宴一事可以证明他确实有让爱丽丝成为领主夫人的意思。 爱丽丝身上也换了一套颇为昂贵的晚礼裙,火红的色调配上振翅欲飞的羽翼令其宛如传说中浴火重生的凤凰。 经过精心打扮的爱丽丝足够引人注目,甚至比萨绮更上一筹,也难怪会让伊涅兹动心。 可误入迷途的天使? 从这套打扮上可完全看不出啊。来自地狱的魔女可能更贴切一点。 脱去平民卖花少女躯壳,像夜魔般勾人心魂的爱丽丝让弗里德也不禁愣神了几秒。 以前,爱丽丝是很美的。可那只是不让人反驳的程度。 而现在…… 看到爱丽丝给予自己的微笑,心跳得更为迅速。 弗里德不自在地移开双眼。 “早上发生了一点意外。”爱丽丝说道。 “我只是想进城看看事态发展,结果刚好撞上一群歹徒。他们可能是在商量晚上的事?总之,我无意间与他们碰上了。然后他们就想袭击我。我跑啊跑,一不小心闯入了领主府。然后……就被看上了。” 爱丽丝说的堂堂正正,反倒让脑补过多的穆斯塔法自惭形愧。 “就这样?” “就这样。” “那身礼服又是怎么回事?” “礼物。”善解人意的爱丽丝立刻听出弗里德的弦外之音。她挥了挥手,这个动作倒是让别人找回了一点以前爱丽丝的感觉。 死而复生之后,他们总觉得爱丽丝有些不一样了。关于爱丽丝的变化,弗里德也不知是好是坏,经历过那样的事,起变化是正常的。可在晚宴上看到爱丽丝时,弗里德仍是会担心她会不会走上歧路。 “别担心。我没有留下的打算。这不是刚好你们想要更多情报吗?我也想出点力。如果不能联和商人们维持物价,那么直接从领主下手是最好选择。要是他真的爱我爱到能为我做一切,不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吗?” 她说的很有道理,却又有哪里不对。 弗里德一愣,“确实。” 爱丽丝朝他眨眨眼,“明天我也会想办法跟去的。我们到时见机行事。” “诶……好。你也小心。” 不一会儿,伊涅兹·哈斯回来了。他脸色不愉,显然事态发展已不在他可接受的范围。 但出于对大贵族的尊敬,伊涅兹仍是为明天做了去参观新兵营的安排。 时间在上午十点至十一点。一个小时并不多,可弗里德知道,要不是有萨绮,他们连一个小时都要不到。 三十六.新兵营 时间行至深夜。 令人烦躁的客人们相继沉入梦乡。烛火摇曳,映出二人的脸。 爱丽丝坐在华丽的椅上,垂目而视。风一动,烛火便一晃动。而它每次晃动,映射在爱丽丝双目中的光线也同时摇动。只是,映入她眼中的色彩并非月色、并非烛光,而是不该存在于此处的玫瑰之色。 圣女随着夜晚来临而背离圣光,恶魔撒下漆黑之羽将她染色,拖至地狱。又或许,她本来自于地狱,只是用人间的花朵伪装成圣洁的模样。 但不管怎样,她都是那般美丽。被那极具诱惑的双目注视着,宛如拥有了整个世界。人世的烦恼、怨恨、愤怒、自卑、恐惧都被净化,它们可能被拿去喂养了花朵,也可能作为魔力的来源,可只要不再困扰自己就好。 人类是多么脆弱的生物,周围的一切总无时无刻地提醒着男人他的无能。男人没有能力,只能一遍又一遍发脾气。而他每一次发怒又成为验证自我无能的新证据。 外在的富丽堂皇让其他人又妒又恨,他们看不见被镀金的木头支柱已被数以千计的白蚁啃食。而悬挂于支柱之上的水晶灯又是那么摇摇欲坠。 啊,每当这时,他都在想…… 请让我再一次见到她的笑容。 圣洁的、来自神域的微笑,能够拯救自己的微笑! 高傲的领主低下他的头颅,尊严什么的完全不需要。他跪在椅旁,双手捧着爱丽丝的长靴。 爱丽丝动了动脚尖,用它抬起伊涅兹的头。“你爱我吗?” “爱!” “爱到什么程度?” “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为您去做!” 可怜可悲可叹的人啊,为了逃避现实连灵魂都自愿奉上。 不知男人可曾看到那双眼里的嘲讽呢? …… 第二天十点,他们准时来到新兵营。 所谓的新兵营只是随意圈了一块地改造的地方。而所谓的改造也只是搭建了一些必要设施。简陋的跑道、简陋的宿舍、简陋的食堂……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泥地,泥里可能还藏了一些石子和不知名的虫子。 这样的地面连伊涅兹自己都不想踏上去,因此他今天换了一双长到膝盖的长靴。但他是不可能对大小姐的穿着指手画脚,作为替代,伊涅兹准备了一辆马车。 结果他刚出门,就看到蓄势待发的弗里德和穆斯塔法。骑士一起进入就算了,连这两个人也?就算是大小姐的救命恩人也太不知轻重。“诶?大小姐,平民进入军营也未免……” “有什么问题吗?”萨绮厉声道。 “不。没有。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只准备了一辆马车。” 萨绮想了想,再让伊涅兹去准备一辆是十分不合理的。再怎么感谢,弗里德也是平民。而作为贵族之间默契的一部分就是你尽量赏赐金银珠宝,但不能破坏阶级礼仪。如果此时萨绮让弗里德坐上马车,她之前立的人设会全部崩塌。 连当地领主都没坐,他们凭什么。 “没关系,他们会跟上的。” 弗里德立刻点了点头。只是路糟糕了点,他什么苦没吃过? 伊涅兹无声叹息,“既然如此,我们即刻出发。骑士大人,烦请。” 在他的示意下,仆人前来递过缰绳。一般贵族的马车都有专业的马夫,不过也存在让骑士驾车的情况。 罗伯特接过缰绳,并没有上去。看来是准备一路牵着走。 行程提前告知了新兵营,负责人早已恭候多时。 大门是由几块木板随意搭成的,门口放了一张桌子和一个摇椅。桌旁立了个大木牌,上面写着“新兵招收处”。现在还有不少人在排队。 负责人非常懂眼色,在看见萨绮投来的目光后,介绍道。 “我们就是在这里招收新人。来报名的人首先会在门口登记。之后,负责人会把资料拿去备份。备份后通知新人在走廊里等候。” 负责人手一指,被一排石子加一根绳子隔开的地方就是走廊。旁边倒是有座还算不错的小屋。 “里面是特雇的医生。他们会帮忙检查新人的身体。毕竟都是些不怎么讲究的人,要是把传染病带进来就糟糕了。” “检查通过的人才会正式登记为新兵营的成员。小姐,请看右侧。”负责人边指边说。 右侧是相当大的场地,上面盖了一些临时用的帐篷。通过被风吹起的帘门,他们还能看到有一些人探究的视线。 像是阴沟里老鼠的视线。负责人发现了,连声道歉。“抱歉抱歉。他们还只是刚通过检查的野蛮人,不懂什么是礼仪。等过一段时间训练后就不会冒犯小姐了。” 伊涅兹觉得这事关自己脸面,也站出来打圆场,“他们是第几批人?” “是第四批。” “前三批呢?” “目前在训练场。” 伊涅兹则用眼神对负责人的机灵加以赞许,回头对萨绮说道,“西里斯小姐,您要看看我们怎么训练的吗?” 萨绮真没看过。西里斯家是军部出身,直至今日,她曾经的养父萨隆·西里斯都跟军部联系密切。可她从来没被允许进入过军部,更别提观看军部训练了。 见她眼里露出几分好奇,伊涅兹顿时下令负责人带领他们去训练场。 临时区往前约十分钟的路后,是他们的食堂。食堂建得倒挺大,窗户也都是用新玻璃做的,毕竟作为日常餐饮的场所,它需要保证一定的质量防止事故。弗里德认为它应该是花费最多的设施。 穿过食堂,就是新兵宿舍。外表看着还有模有样,不知道是从哪里临时征用的住楼。 而走过新兵宿舍,才是训练场。这时他们已经走了不少路,基本不锻炼的伊涅兹已经不雅地喘气,心想他应该多准备几辆马车。让平民坐就坐吧,自己能舒服就行。 还没走进训练场,他们就听到教官的吆喝声。 “快!快!再快!你们是没吃饭吗?不准偷懒!” 之后则是鞭子拍地的声音。 鞭子? 训练新兵需要鞭子吗? 带着疑惑,一行人进入了训练场。 三十七.遏制 站在场地中央的是教官。看身形应该也是临时找来的人。 衣服倒是有模有样的制服,可衣角没有理平,帽子也戴的歪歪扭扭。站姿拉胯,没有挺直背,脚也分开呈非常放松的位置。罗伯特甚至看到因为无聊而提起脚后跟碾土的动作。 这样的教官如果在骑士学校会被率先处分。 可在新兵营,教官地位就不同了。他拿着长鞭耀武扬威。 而围着场地跑步的则是刚召进去的新兵。新兵约有50来个,无精打采地迈出步伐。他们头有的高高昂起、嘴巴大张,有的则垂头丧气,气进一口出一口。他们的服装也没有统一,因为迟早是要被送往安都的,目前只是象征性训练一下。 既然是象征性的训练,目标便与正式的有所不同。军部目标是打造一个军队,而新兵营的目标只是让这群新兵听话。最要紧的事就是提升服从度,防止新兵在送往安都的途中逃跑。而对此,教官表示实在太简单了。只要让新兵害怕到没有反抗的勇气就成。 “起来!” 刚倒在地上的人又被长鞭狠狠抽了一下,疼痛令他意识重新苏醒。可男人宁愿自己还晕着。他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是随时会晕倒的模样。饶是如此,他也没被放过。请来的医生职责只为负责传染病,其余的一概不理。就算他们愿意诊治,教官也不会因为这点无聊的体力问题去麻烦他们。 他只是又一次挥动长鞭,打在男人身上。对方本就破旧的衣服一瞬间被撕开。寒冷、鞭打加上体力透支让他刚才有一瞬清醒的头脑再度落入黑暗。而他最后的想法是“终于可以晕过去了”。 男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他跑着的新兵没敢回头。反而是坐在马车上的萨绮皱眉。 “就这么睡在地上也太碍眼了。快把他拖走。” 负责人也是听说过《斯特利尔法》的相关传闻,知道这些大贵族有洁癖的毛病。他立刻弯腰点头,一路小跑到教官身前,指着地上的新兵说道,“快把他拖走。”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教官不假思索地回答,“是。” 等他派人去将那人拖走时,手下才高声喊道,“他死了。” “死了就送回去。不,就随便找个地方处理了。快快快。” 这些对话当然也被在场的其他人给听了进去。弗里德和穆斯塔法同样皱起眉头,可他们不能说什么。罗伯特则脸色不变。 萨绮说道,“他们是即将为陛下效力的士兵,战争时期人力可是相当珍贵的物品。你们是否太过懈怠了。” 伊涅兹皮笑肉不笑地解释道,“对不起,西里斯小姐。我们没有见过世面,训练士兵的方法有限。不过,如果连这种程度的训练都无法承受,他们也同样会死在前往安都的途中。” “什么意思?” “毕竟厄瓦到安都还有相当长的路途。如此漫长的路途,就连您也不免遭受意外。我们这些普通人就更不必说了。” 萨绮继续问道,“你们是打算让士兵走往安都吗?!” “是。厄瓦没有那么富裕,车的数量并不够。如果是运送货物的货车倒有一些,可它们都是商人的私有物品。”伊涅兹流利地说道。 “考虑到时间问题,这批新兵再训练一两天的时间就会出发。” “这……” 萨绮无法多说什么。她明白这些士兵是一定要送去安都的。上交的无锡可以由富人凑出来,新兵要拿什么凑? 除非陛下改变主意。 回去之后的午餐,萨绮也吃得兴致缺缺。她每喝下一口浓汤,就觉得自己宛如在喝别人的血。 而显然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个。 “至少厄瓦城里的物价要稳住。新兵我们拯救不了,但让厄瓦的其他人能买到粮食应该是能够做到的。” “要怎么做?”萨绮满面愁容。 “靠你了,萨绮。” 西里斯家的名头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好用。只要顶着“西里斯”的姓氏,不论多么离谱的建议伊涅兹都得听。哪怕是抗议,他也必须找个合适的理由。在这个骗局没被揭穿之前,弗里德要最大化利用它。 真是讽刺。西里斯家的姓氏明明还是他交出去的,现在抓紧不放的也是他自己。 于是,当天下午,萨绮用下午茶的借口邀请伊涅兹来到庭院。她也一并邀请了弗里德和爱丽丝。 被允许一同品味下午茶,伊涅兹也十分荣幸,他小心翼翼地端起红茶,问道,“西里斯小姐,不知在本府住得可合心意?” 其实他想听的是大小姐的抱怨,这样他就可以顺水推舟说厄瓦条件就是如此,可以为大小姐准备马车和护卫送她回安都。 哪知,萨绮却叹了口气。这声气宛如狂风,疯狂扰动伊涅兹心中警铃。 “还行吧,毕竟是厄瓦,我也知道不能要求你们做到与家中一样。只是,参观新兵营之后,我不免为厄瓦的未来担忧起来。” “大小姐,请明示。” “如果我没猜错,厄瓦的人口其实并不多。外来人大多是些商人,对吧?” “是。”伊涅兹有些惊讶,他发觉自己是小看了这位大小姐了。大贵族出身的公主,学识、见识就应远超旁人。 “那么,你可曾想过。如此一批一批往安都送青壮人口,本地的平民生活要如何维持?谁来劳作?谁来生产?” “这……厄瓦的居民都从小干农活,即使没有青壮年也……” “但产量依然会受影响。” “这点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准备?”萨绮讽刺地笑了一声。“你们根本没有远见!” 即使是习惯隐忍的伊涅兹,被指着鼻子骂也不免多了几分怒气。“西里斯小姐,您刚来府上,有些政策不明白也很正常。” “真的?”萨绮完全不给他面子,冷着一张脸,摆起十足的架子。她模仿着菲奥娜·瓦尔西里的架势,背靠沙发,右腿搭在左腿膝上。 “那你就先听听我到底明不明白。” 三十八.演讲 “招募青壮年士兵,短期内是没多少影响的吧。按你所说,厄瓦的其他人也会参与劳作。可是,产量是绝对会受影响的。一个人劳作终究比不上两个人。” “而据我所知,厄瓦居民的收入完全靠生产的果实与商人兑换,价格当然被压得很低。如此一来,如果产量降低,居民要从哪里获得收入?” 伊涅兹刚要开口,萨绮便抬手制止他发言。“我知道你要说战时特殊时期,领主府会给予一定补助。那么,补助的具体金额是多少?跟得上粮食上涨的价格吗?如果居民连生活必需品都买不起,他们该如何生活?没有人力就等于没有生产力,也就相当于没有利润。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失去狼群的狼王不再可怕。” 伊涅兹压低声音,“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如果不遵从陛下的命令,就会被处刑。” “是啊。招兵是没有办法拒绝的命令。我只是在提醒你人力的重要性。之前我们在新兵营见到的那幕,不正确浪费人力的体现吗?” 萨绮闭上左眼,继续说道。“不知从何时开始,你们似乎对我等产生一些误解。如果你到安都的工厂看一看,就会发现用鞭子作为奖励与惩罚手段的措施我们早不用了。适当从手上分出一点微不足道的金币可以获得更多利益。” “我听说了,商店区频繁遭受袭击的事情。”萨绮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曾说的“不管事”的承诺,她也忽略了伊涅兹的脸色,自顾自批判着厄瓦的管理模式有多么多么错误,像极了议会高高在上的大贵族们对底下小贵族评头论足的模样。 “你就没有反省为什么袭击会集中在这两天吗?” “平民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生存本能。当他们发现自己将失去赖以生存的口粮的时候,对上位者的恐惧就会被生存本能所替代。他们将变得无比具有勇气,他们会以暴力解决难关。法律只有理智的人才会在意。当生活都成为问题的时候,他们宁愿自己被抓去牢中,那里至少不会饿死。” 伊涅兹的笑容维持不住了,他试探性地问道,“西里斯小姐,是不是有人——” 说到此处,他眼神还往弗里德的方向瞥。 “跟您说了些什么?” 萨绮颔首。“只是我根据目前情况而做出的判断与劝告。懂得怎样分辨局势以及做出正确判断是每一位贵族都必须精修的课程。那远比文学理论课更为重要。” “我就直说了,伊涅兹。我们都是为国王陛下效力的手下,我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斯特利尔的未来。陛换取一时安宁是十分不明智的做法。难道你想看到厄瓦就此一蹶不振,沦为死城吗?越是危急时刻,作为领主的头脑就该越清醒。为了捞起一枚金币而损失一百枚当真值得称赞吗?” “西里斯小姐,请恕我愚笨的头脑实在想不出更为合理的方案。” “士兵、新兵营是无可避免的损耗品,就跟拿去抽检的产品一样。这些支出是必须的,再心疼也得接受。可其他的商品就未必了。”萨绮趁着说话间隙喝了口红茶。 “报废品的数量越少,我们对成本的利用率就越高。所以,除了必要的新兵支出外,厄瓦的其他人力是我们需要保护的对象。让他们安稳地为我等生产才是最为合理的做法。你以为为什么如今的工厂主都会花大价钱给工人们造宿舍?这些都是为了创造更多价值而预付的本金,或者说是投资。目光短浅的商人会逐渐被目光长远的同行甩在身后。当你在原地踏步的时候,别人走远。那也就意味着时代把你给甩下了。” 伊涅兹谦虚地请教,“我又该如何准确合理地投资呢?” “我不是说过了?让居民安稳地生活。畜牧场是如何饲养的牲畜的?他们绝对比你们管理居民更尽心尽力。” 你说的倒简单!伊涅兹在心中狂吼,明面上却一副受指教又为难的样子。“可是,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主的。厄瓦是一个商业城市,出台的所有政策都必须与商人们协商才行。” “那就去说服他们。有远见的商人们得到提醒,自然会斟酌利弊。” “我担心有远见的商人可能没有那么多。” 萨绮渐渐放下茶杯。“再怎么厉害的商人,也只是稍微有钱的平民而已。为什么你会让他们凌驾于贵族的荣光之上?” 这完全是一个悖论。伊涅兹清楚最成功的商人就是他们这些大贵族。可他又拿不出事实反驳。因为厄瓦的商人确实大都没有爵位。更准确的讲,会跟随商队亲自贸易的不会是贵族,他们最多就是挂了一个贵族名号,比如xx麾下。 铁血政变之后,贵族势力早已经过一次洗牌。现有爵位的要么是继承下来的无足轻重的爵位,要么就是有战功的新生代。单纯靠贸易受封贵族的一个也没有。所以某种程度上,西里斯家的大小姐没有说错。 伊涅兹左思右想,他是不可能冒这个险的。这位大小姐一时兴起提出的建议会让他多年建立起的威望灰飞烟灭。可卖个人情却未必不行…… “十分抱歉,西里斯小姐。我的能力有限,可能无法说服那群顽固的商人。不如您亲自为他们指点迷津如何?由您说出的话语定然比我更具说服力。” “真是没用。”萨绮骂了一声。 “好吧。你去安排好时间,最好快一点。说不定我明天就回安都了。厄瓦是你的领地,不是我的。我不可能永远帮你盯着。” “是。我一定尽快。” 伊涅兹谦逊地退出茶会,脸色铁青地从管家身旁走过。 管家战战兢兢地追上主人,害怕被其迁怒。“大人,您看——” “大小姐不是说了吗?去联系还在厄瓦的商人们。大小姐愿意做些演讲,我们当然要支持。” 如此说着的伊涅兹,脸上却是一片平静,丝毫不见方才气愤的模样。 三十九.杀鸡儆猴 “这是什么意思,哈斯大人?” 商人们坐在会议室里,看似询问实则施压。什么大贵族的大小姐来到厄瓦?什么不能上涨物价?不涨他们囤的货还有什么意义? 事情太过荒谬以至于商人们都没有相信“来自安都的大贵族”的存在,而是认为领主为打压他们设下了一场骗局。 早有所料的伊涅兹平静说道,“马上你们就知道了。” 说完,他霎时起身,朝紧闭的另一扇门走去。等候在门旁的女佣缓缓推开门。 “诸位,西里斯小姐莅临。还不行礼?” 这份庄重让经验充沛的老人顿感不妙,他们不管是否为骗局,都从座位起身下跪。而没有反应过来的新人们见此情形也跟着跪了下去。 无非就是多跪了一次。商人们并不介意用一点自尊预防未来风险。 从门后走进的少女尊贵典雅,她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宛如一首圆舞曲。在她身后,金色的骑士熠熠生辉。 商人们低下头,等脚步声停歇。不,他们是在等大贵族发下号令。 “请坐。” 听到这一声,他们才敢抬起下颌,小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伊涅兹介绍道,“这位是萨绮·西里斯大人,大贵族西里斯家的珍宝。本次商谈会也是由大小姐发起,目的是为给厄瓦今后的道路指点迷津。西里斯小姐,请。” 萨绮清了清嗓子,而后说道,“诸位,战争已经来临。它对我们每个人都是挑战,也是机遇。你们也当知晓,我西里斯家就是通过铁血政变发展起来,跻身于大贵族之列。而你们目前所处的位置便是当初西里斯家所处的位置。” “我知道,你们对我的来历仍半信半疑。我也并不打算对你们解释。至于我说的话,你们信或不信,都与我无关。在不久以后,我就会离开厄瓦,返回安都。” 说到此处,萨绮看了眼伊涅兹。“我们本来毫无交集,可厄瓦的领主热情招待了我。于是,我便也回报以一些赏赐。诸位,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一次。” 接下来,萨绮将她跟伊涅兹说的理论重新说了一遍。 有人提出异议,“可是,大小姐。如果我们不涨价,别的地方的商人也会涨价。那样,我们的利润就会减少,也会被市场淘汰。” 萨绮只回答道,“你认为战争开始后,正常的商贸市场仍会存在吗?不可能的。各个地区只会逐渐封闭。到最后维持经济的只有当地市民。” “那我们该如何对陛下交差呢?安都可是规定要多上交一半的收入。” “这只是对厄瓦所做的规定,而且标准是去年收入。如果今年大家收入都增多,不就没有问题了。” “怎么可能会增加?” “比别的地区高就行了。大量减少人力的地区收入绝对会减少。届时,你们就可以用他们的标准来上报。这样,你们还能保存下多余的收益。” “呃?”有人反应过来。“您难道建议让我们补上增加的供奉吗?” “就是如此。” “太荒唐了!”发现刀要割在自己身上,立刻有商人愤怒拍桌。“哈斯大人!这是什么余兴节目吗?!若是玩笑也请适可而止!” “对。安都的大小姐怎么会跑到厄瓦来?” “就算指导也该是瓦尔西里家的大小姐派人过来,为什么会是西里斯?” “我知道最近的变革让您压力很大。可我们之前不是已经商量出一个非常合理的提案了吗?” “而且如果被瓦尔西里家发现了,会不会认为厄瓦已经背叛他们。” 商人们三言两语,开始小心谨慎地反驳。他们并不怀疑坐在上位的大小姐身份,可他们也不想因为大小姐的一两句话就背上额外债务。为此,适当的抗议是必须的。不仅要让领主觉察到底下人的态度,也要让大小姐意识到此地并非西里斯的领地。 若是让他们继续说下去就糟糕了。萨绮知道自己身份的弱点。她背靠的是西里斯的姓氏,不是瓦尔西里的。而厄瓦是瓦尔西里的附属领地。要是闹到瓦尔西里家,不仅她的身份会被拆穿,他们还将在阿尔贝托、西里斯、王室外多增加一个敌人。 因此,萨绮当机立断。她直接起身,走到说得最响亮的商人前,给了他一个耳光。 那人被打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回以怒视。 于是萨绮又打了一巴掌,并且用脚踢了对方膝盖。商人顿时面露痛苦,单膝跪地。 “是谁允许你抬头?”在商人想抬头质问时,萨绮说。 她又招手,示意骑士过来。罗伯特意会到萨绮的意图,不如说按流程接下来就该如此。 他拔出骑士剑抵在商人喉咙处。 “又是谁赠与你与我反抗的勇气?” 被剑抵着喉咙,商人一动也不敢动。恐惧逐渐代替愤怒,让他大脑瞬间冷静下来。他偷瞄厄瓦的领主,领主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此时才想起,贵族专有的蛮横。伊涅兹对他们平日的礼遇让这群商人逐渐忘记自己的身份。是啊,厄瓦位置偏远,为了省事,这里的领主一般不与他们计较。 可来自安都的大贵族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被惩罚的商人艰难地勾起嘴角,“是。是。是我错了。我反省。请小姐原谅。” 萨绮抿着嘴唇,转过身,打算回到自己位置上。 正在此时,她听到背后一阵惊呼。那是不可抑制却又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的惊呼之声。 萨绮转了回去。她看见了……方才祈求饶命的商人的头颅。 它滚到相邻的商人的脚下,而那个人被吓得魂不守舍,不停向后退去。 “啪——”他的椅子被自己绊倒,而他整个人也跌坐在地,正好与头颅的双目对视。 “啊!!” 尖叫声让所有人回过神来。他们有些人面色铁青,有些则脸色苍白。 是罗伯特。 萨绮清楚自己只是想吓唬商人们一下,杀人是罗伯特自作主张。她面色也不好看,可当着众人面,萨绮只能尽力维持住表情。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听与不听由你们自行选择。” 她迫不及待地离开会议室,留下慌乱的众人。 四十.告一段落 “为什么,罗伯特?” 后来萨绮还是忍不住询问了罗伯特。那个商人并非罪大恶极之人,他没有犯下什么用命相抵的错误。如果仅仅赚更多钱的想法都需要用命相偿,那世上恐怕没有多少人还有资格活着。 “为了加大可信度。”罗伯特淡然地说道。语言威慑的力量会在商人们冷静之后消退。当他们离开会议室、回到家中重新思考时,对西里斯和伊涅兹·哈斯的质疑会重新上涌。不给出致命一击,商人们是绝不会死心。 为此,罗伯特认为杀一个先锋者的举措很有必要。 事实上也是如此,萨绮的提案几乎立刻被通过了。 以全票的方式。 可是,这种做法无疑是萨绮无法接受的。 她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直至弗里德他们过来询问进展,萨绮的脸色也没有好看半分。 如此郑重的脸色吓得他们以为计划失败了。弗里德振作精神,以看似平淡的语气问道,“怎么垂头丧气的?是失败了?” 萨绮摇摇头。“计划很成功。他们同意了大家分摊需要上缴的供奉。不过,商人们也提出要求补偿,厄瓦的居民必须统一分配生产任务以弥补与其他地方的价格差。” “也就是说,他们想让工人们白打工……是么?”弗里德看出这群商人的打算。说实话,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满意。可他也清楚这些商人不能逼太紧。厄瓦需要这些商人支撑经济,领主也不可能完全放弃经营至今的联盟。 商人都是逐利的,若是让他们得不到利甚至亏损,他们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而弗里德他们不可能一直看在这里,萨绮也不可能永远假装成西里斯家的大小姐。 穆斯塔法当即提出异议,“这怎么行。那不就相当于我们把居民卖给商人了么?” 穆斯塔法始终没有忘记他们表演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帮助厄瓦的贫民们,帮助他们逃离被别人掌控的命运。结果呢?是,厄瓦的粮价确实得以保证。但平民的生活权力却被他们一并交到了商人手里。从此,他们再没有靠自己往上爬的机会。他们的工资、食物、住所、孩子、未来都会由他们的老板掌握。 如此一来,还不如不要改革。 “不用激动。”罗伯特冷静地说。 “怎么能不激动?!” 弗里德拦下穆斯塔法,他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对怎样的存在发火,“先听罗伯特说完。” 罗伯特也不至于计较穆斯塔法的质问。他只是说道,“谈判靠的是身份。” “所以?” “我跟萨绮的身份只能谈判至此。” 他说的有些弯弯绕绕,可弗里德稍微思考便明白了。 此次改革可以说是全靠“西里斯”三个字促成。而“西里斯”背后代表的是大贵族。换而言之,伊涅兹让步并不是因为他同意萨绮演讲,而是他在获得收益与得罪大贵族之间做了选择。 也因此,萨绮必须牢牢抓住大贵族的身份,不能做出逾矩之事。这也是她将妥善对待平民称为“投资”的理由。 在贵族眼中,平民的命就不是命,平民的生活也不是生活,平民根本连人都算不上。 他们全都是商品。 所以萨绮可以拐弯抹角地劝商人们对平民好一点,可她不能暴露自己一开始就是为争取平民利益来的。 上级来视察养殖场,劝农场主把牛养得更肥一点好卖与为了让牛获得人权,获得自由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弗里德听后,心中叹了口气。“既然你们接受了提议,想必也有应对方法?” “是。”同样是罗伯特来解释。 他清楚萨绮还没从被献祭的商人中缓过来。 “我们也提出,他们都是厄瓦的居民,具体事宜由厄瓦内部自行商讨。” 穆斯塔法问,“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连自己的自由都不去争取,外人再帮忙也没有任何用处。”罗伯特说道。 他想起了曾经的同伴。对方是何等尽心尽力地帮助平民,结果被帮助的人却在骑士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 罗伯特并不怨恨那些居民,每个人都有局限性。真正能脱离身份看世界的基本就是推动历史的伟人。可他也不想成为献祭给恶魔的羊羔。 他是骑士、守护希望的骑士,而不是为证清白自愿投身火海的圣母。 罗伯特希望得到回报。 因此,他认为商人们的提议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它将成为一些人觉醒的契机。 穆斯塔法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让大家自己去跟领主和商人们谈判吗?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这些人有争取的勇气,他们早就干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你能劝说他们夺回田地,为什么不能劝他们去抗议?争取自己的工作选择权远比争田地要轻松得多。” 罗伯特制止了穆斯塔法的反驳。他继续说道,“我们现在也可以是平民。虽然我们出身贵族,但都已被家族除名。此即是说,我、萨绮都承担着比普通平民更多的风险。可你依然指望我们挡在前面,而享受收益的人却什么也不用做,你不认为这十分不合理吗?” “不付出而得到的东西是十分脆弱的。它总有一天会再度失去。” 话已至此,罗伯特不打算再说了。他本就不善言辞,今天能说这些道理实属不易。 穆斯塔法被说得有些沮丧。而弗里德则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赞同罗伯特的主张。他说的对,或许你该重新思考一下。一直伸手等贵人施舍食物的乞丐可曾想过若是哪一天没有贵人给他食物会怎么办?而曾跟他一起乞讨的人可能在他等待贵人马车时跑去找了一份工作。” 穆斯塔法无奈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们。” 如此,这场谈判算是告一段落。 正在此时,萨绮抬头对弗里德说道。“弗里德,我有话跟你说。” 从她肃穆的脸色看,弗里德知道萨绮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玩笑或是叙旧的话。 说起来,上次萨绮与他们开玩笑已经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事了。 然后,弗里德意识到,自己也一样。 四十一.告别 他们来到了无人的阳台。 凭借萨绮神眷者的体质,周围有没有人偷听她都能够发现。所以二人很放心地在阳台说话。 萨绮很沉默。看她沉默,弗里德也不知说什么。 如果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笑容,弗里德宁愿他们还是凡赛尔之夜无忧无虑的老板与员工。 可成长的路,却又是他们自己选的。 弗里德后悔吗?后悔。 可他却依然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风吹着树叶,令其沙沙作响。若是以前,弗里德会遵循夜色,在风中点根烟。而现在,他只是默默地扶着阳台扶手。 二人都在整理思绪,终于,弗里德先行开口。他从萨绮的反应中猜到了什么。 “什么事?”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萨绮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她搭在栏杆上的手指不安地转动,最后双手握在一起。 “我……打算带泽莱斯离开。” 第一个字说出口后,之后的话也流畅起来。 萨绮又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会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让泽莱斯安心养伤。” 当心中所想被证实,弗里德反而平静了下来。 什么是同伴?同伴是必须走在同一路上吗? ——“我的咖啡厅只会向志同道合的人开放。我希望在这里能够聊得来的人在阳光下喝咖啡,互相交流。而不是招来一群问为什么不开分店、为什么不升职的员工,或是只会喝咖啡的客人。” 艾斯蒂娜温柔而坚定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 弗里德转了身,背靠在栏杆上。贵族美丽的庭院被他甩在身后。 他双手撑着栏杆,心情平静无波。他用宛如与老友重逢又分别的语气说着。 “什么时候离开?” “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 “不多留一会儿吗?” 萨绮缓缓摇头。“我不能等到事件彻底结束。萨绮·西里斯在被西里斯除名之后愤懑,跑到厄瓦欺骗了那里的领主。在将厄瓦闹得天翻地覆之后又害怕被揭穿,于是独自离开。而这就是萨绮·西里斯最后一次露面。” “我也要说一声对不起。” 弗里德这么一说,萨绮反而愣了一瞬。“弗里德有什么要道歉的地方吗?” “有。”弗里德说道。 “我这个人总是把同伴、把大义、把理想挂在嘴边,但干出的事却总是事与愿违。我承认,我就是一个虚伪自私无能的男人。我是只会说大话的男人。” 说着,弗里德还自嘲地笑了起来。 “总是把同伴挂在嘴边的是我,让你们身处险境的也是我。” 他长叹一声,抬头仰天。随后,弗里德总算是……喊出了自那之后禁忌的名字。“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凯因斯要离开。” 萨绮沉默片刻,凯因斯在凡赛尔的所作所为同样也是她心中刺。不过比起弗里德的愤怒,萨绮更多的是不解。 “凯因斯只是被控制了。” “不。他是自愿的。唯独这点,我能够确信。”弗里德转过头,面对萨绮。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是被凯因斯救下的。” “嗯。” “所以我就以为他是个面冷心热的男人。但其实并非那样。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他,可最终也不过是我的狂妄罢了。我始终在用我的眼光看世界,看凯因斯、看你、看泽莱斯。我认为凯因斯会很乐意享受平民生活,我也认为你渴望脱离牢笼。于是我擅自替你们做下决定。我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救世主。” “可我不是救世主,我也没有替别人选择人生的权力。我认为的理想的事业不过是一个小说家的自我安慰。” “所以,对不起,萨绮。” 萨绮笑了一下,甜美且静谧。“弗里德,你知道吗?商人们后来附加的条件其实是我提出的。” 弗里德略微惊讶。 “那其实不关罗伯特的事。” 萨绮眼里倒映着月色,隐隐约约有流光在其中流动。 “是我提议的。”她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弗里德。看到练兵场的新兵们,我当时在想。啊,那不就是以前的我吗?自认为接受了世间全部苦难,每天什么都不做,只是对着窗外,祈祷有白马王子来营救我。但是,这种想法是否就是非常自私呢?而自私是否就应该批判呢?” 她微微低下头,“第一次看见凯因斯的时候,我就将全部交给了他。我将自我、意识、期望、绝望一同交给了他。我那时想,他就是我的白马王子,他必须为我的未来负责。然后,让我从那个梦中清醒的就是你啊,弗里德。” “然而那时候,我仍然没有醒过来。明明已经拥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我却还在等着别人冒险救我。而那个救我的人,也是你。” “我一直在等待被救,我一直渴望着救赎。你们也一直一直在救我。这不就是同伴吗?我达不到你们的境界,我只是不想再看着同伴们受伤。不论是你,还是泽莱斯,哪怕是凯因斯,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他是我们的同伴。不论他今后会做什么,不论他曾经做了什么,他救过我的事实没有改变。” 萨绮停顿了几秒,“我体会过贵族的苦楚,也经历过平民的苦难。所以,对我来说,贵族和平民是一样的。大家都是有难言之隐的人。大家都是受时代操控的人。但是,想要拯救一方就必然会牺牲另一方。这样,正义又站在哪一边呢?” “我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而我也做不到那些改变世界命运的大事,我只能尽我所能救下更多人。但排在那‘更多人’之前的,还有同伴。” 萨绮笑了。 “等泽莱斯伤好之后,我们会去找你的。” 泽莱斯什么时候养好伤,他们谁也不清楚。 唯一确定的是,那可能会花上很多很多时间。 同时,弗里德也从萨绮的话中听出了以后减少联系的意思。 这是出于对泽莱斯的伤势考虑。如果一直躲来躲去、东奔西跑,泽莱斯的恢复肯定会受影响。 弗里德理解了一切。他心中没有任何愤怒之类的负面情绪。他心中存在的只有对同伴的祝福。 “嗯。之后再见。” “嗯。再见。” 四十二.花 萨绮是在第二天上午走的。 前去打扫的女佣发现房里没人。起初他们以为大小姐出去散步了,结果直到午餐西里斯小姐都没有露面。 后来,他们在大小姐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已经厌烦厄瓦的生活,不要再来找我”。 骑士自然也加入了搜查,可众人翻遍了宅邸都没发现大小姐的踪影。 罗伯特便说道,“她可能又偷偷逃走了。小姐非常喜欢自由,想必她已经烦透了被关在府邸的时日。” “可她竟然独自离开,连骑士您也……”伊涅兹内心窃喜,表面却装作十分担忧的模样。 “我很古板,大小姐渴望逃离管教也正常。”罗伯特说道。 “既然小姐留下了纸条,我等遵命便是。” 对方的骑士都这么说了,其余人便随之作罢。 “那……之前大小姐的提议?” “照做。” 说完,罗伯特用他锐利的眼神望向伊涅兹。伊涅兹被看得魂不守舍,来自骑士的威压令他心脏蹦跳得剧烈。 自己想违令的意图被骑士看穿了。 而与罗伯特对视时,伊涅兹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萨绮·西里斯在临走前跟骑士道别过,并且还嘱咐了她离开后骑士需要执行的指令。那张纸条是大小姐写给其他人看的,为的就是告诉他们“我走了”。而她留下骑士的目的则是为了监督。 看来等事件完结之后骑士才会离开厄瓦。伊涅兹猜测着。 他点头称是,“平民的提案截止至后天如何?再拖延下去局势不妙。” 这倒不是伊涅兹心急,而是他收到了瓦尔西里家的指令。他的顶头上司已经等不及了。 罗伯特也点点头,“可以。” 伊涅兹松了口气。弗里德和穆斯塔法却提起心。 弗里德忧心忡忡地挥动餐刀,又端起红酒杯抿了一口。“哈斯大人?” “什么。” 对待两个平民,伊涅兹的态度就没那么友善。更何况这两个家伙还在他的府邸里白吃白住。 伊涅兹又心疼钱又心疼身为贵族的尊严。 好在这些平民很识相,没蹬鼻子上脸。弗里德用餐巾擦完嘴,说道,“我们也该告辞了。” “打扰您多日,我们十分抱歉。” 伊涅兹心里乐开了花,“哪里哪里。你们是西里斯小姐的恩人,尽心尽力招待是我等应尽的义务。如果不介意,你们可以多住几日。” “多谢您的慷慨。只是我们也该为生计做打算。不过,在临走前,请允许我们将西里斯小姐的部署看到最后。” 伊涅兹嘴角微收,“当然可以。后天下午3点,在厄瓦的中心广场,我们会为你留出两个席位。请准时到场。” “感激不尽。”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后,弗里德就带着穆斯塔法离开了领主府。 出了领主府,穆斯塔法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后天……我们只有两天不到的时间。这也太短了。而且……我们要怎么说服工人们?” 穆斯塔法回想起自己并不愉悦的宣传经历。明明是为了平民着想却反被他们当成疯子。就算是穆斯塔法也不免有些气愤。 弗里德对他说,“我已经有了主意。不过要等到罗伯特出来。” “诶?” “在那之前,我们先要做些准备工作。” 弗里德拉着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的穆斯塔法走到一个下水道入口。下水道里堆满了垃圾,弗里德面不改色地在里面翻了翻。而穆斯塔法则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 “布。” 弗里德从里面翻出了大大小小的布料。等他把这些布料整理出来时,身上已经全是下水道的臭味。 完全不像刚从领主府出来的人。 而弗里德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布料的味道确实很腥,就连许久没干过这事的弗里德都有些抗拒。可他还是示意穆斯塔法脱下衣服,换上他刚捡到的旧衣服。本来,弗里德还想用这些布遮脸的。可那味道让他觉得计划没完成,他可能就要毒发生亡了。现在拿去清洗晒干也不现实。 所以弗里德干脆从地上握了把土,和着一点水涂在脸上。同时,他还用这些土和水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穆斯塔法像模像样地学习起来。不一会儿,二人就改头换面,跟下水道里的流浪汉差不多。 穆斯塔法嫌弃地闻着手上臭味,“接下来要怎么行动?” “去打劫。” “打劫?” “对。我记得西边转角处有一间花店。” 他们避过守卫,悄悄从花店的后窗翻入。花店的老板听到动静从前台赶来,结果被一把椅子敲在脑上。 老板还没来得及看清袭击者便倒在地上。 “他没事吧?”穆斯塔法问。 “放心。只是晕一会。来,我们把花全部搬走。” 穆斯塔法震惊地看了眼花店里的花,“全部?” “对,全部。” 弗里德四处张望着,果然既然是店铺就有储物箱。更何况是花朵这种经常流通的货物。而且,老板还贴心地配备了轮驱车。 之后弗里德将目光放在老板的衣服上。 不多时,两个员工从花店走出。他们正大光明地推着轮驱车,堂堂正正地走在街道上,并没有引起士兵怀疑。 就算这些员工身上穿来臭味,也是正常的。厄瓦时常会雇佣一些搬运的临时工。人手不够的时候,连流浪汉都会招募。 问题在于出城。不过穆斯塔法熟知出城的规则,他从花店老板身上摸出了纹章,又用对方的笔和纸写下货物运送证明。这些士兵们不可能每家每户地去核查,因此在看到纹章货真价实后就放行了。 而等他们气喘吁吁地把花搬到蒂姆的家中,穆斯塔法却看到罗伯特已经站在那里。 木屋的窗户被新木板挡得严严实实。他身边还堆着有人高的纸。 “不愧是罗伯特!”弗里德赞叹着罗伯特的行动效率。 被称赞的骑士只是微微颔首、让开身位,然后拔出骑士剑,迅速地挥出无数道剑光。 四十三.字雨 公告栏上又换了个告示,不过这次工人们可没有假。 告示非常不起眼,大小尺寸都与原来张贴的那张相差无几,字的排版也几乎一样。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告示被换了一张。 然而,厄瓦闲的人虽然不多,却也是有那么几个的。在一个人对着公告栏发呆了数分钟后,他发现了新告示,并且惊讶地喊出声。 神明在上,那个人并非有意引来别人注意。可在有心人眼中,他的举动便充满了心机,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没有人发现这张告示该有多好。 只见告示上写着:厄瓦的居民们,伟大的西里斯小姐在目睹我们艰难困苦的生活后十分悲痛。她用光辉引导着我们前进。在西里斯小姐的引领下,厄瓦将改变原有的备战模式。商人们会竭尽全力维持住城内的物价以供大家生活。可来自安都的威胁是何等巨大,可怜的商人们虽然用低价保证大家在战时的生活,但自己也独木难支。为此,我们需要大家提供帮助。我们需要更多劳动力生产更多商品,参与这次协助活动的工人们将获得额外赏赐。因此,我们希望所有尚未找到工作的人来进行协助。可能你们无法获得正常员工的工资,可你们也为厄瓦的稳定尽了一份力!而且我们包吃包住!每月还有一天假期! 如对本次提案存在异议,请于…… 后面写了联系方式、地址以及时间。 总之,这份告示上写了令人出乎意料的东西。飞速上涨的粮价已经让许多居民忧虑不安,为此他们不惜犯下偷窃罪。 本以为这种生活会持续很久,没想到啊…… 被更多流言吸引而来的居民们围绕公告牌,互相交流着情报。 “西里斯小姐是谁?” “蠢。大贵族之一的西里斯家都不知道。” “那样的大小姐为什么会来厄瓦?” “鬼知道。说不定是来巡视的呢?希望她能做做好事。” “告示上写的是真的么?” “我们可是有工作了。” “但之前工资不是降了么……” 飞速上涨的粮价让人们不安,与之相对应的逐渐降低的工资更是雪上加霜。迫于压力,已经有妇女考虑是否加入协助计划。一个家庭只靠丈夫那点薪水是无法维持的。 上面似乎也没有写拒绝女性…… 而也有一些工人考虑是否辞掉现有的工作改加入协助计划。因为他们现在拿到的薪水实在太少了。即使粮价不变,能购买的钱也捉襟见肘。而且谁也无法保证粮价以后会不会变。毕竟战争可能持续很久。这时候,公告上写的“包吃包住”就格外具有诱惑力。 正在众说纷纭时,广场上又传来一阵惊呼。 “抬头看!” 抬头? 不知发生什么的居民跟随提示抬起头来。 诶?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花瓣。大片大片的花瓣飞在空中,如同细雨。风两它们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看上去像是无数只蝴蝶在飞舞。 在厄瓦,鲜花是富人才能享受的奢侈品。平民见过最多的就是野草。他们大多只能站在花店的橱窗外远远望着。 而现在,被保存于橱窗内部的奢侈品落在他们头上,令一些人僵硬着身体。他们一动不动,有些高兴又有些恐惧。见有人触碰了花瓣后,越来越多的人模仿起来。 落在发间的花瓣、卡在衣缝上的花瓣、被手托着的花瓣、躺在地上的花瓣…… 这些花瓣被一一捡出,放在手心。 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花瓣的不对劲。“咦?” 娇嫩的花瓣上有不符合其特征的文字,黑色而粗暴的字体洗刷掉花朵所代表的恬静,反倒让人感受到肃杀的气息。 “我上面有字!” “我这边也有!” “我也是!” 人呢举起花瓣互相验证,终于发现其上写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文字。像是顾及到他们的水平,这些文字都是常见的词汇。 “欺骗”、“死”、“实验”、“反抗”、“杀死”、“贵族”、“不详”、“战斗”、“薪水”…… 种种字眼让飘飘然的心骤然沉了下去。不断重复的词汇正一点点击碎心壁,仿佛恶魔拨弄他们的心脏。 花瓣的讯息没有结束。短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直到后来写在花瓣上的只有一个字——死!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风中也传来鬼的悲鸣之声。里面有人的痛哭、有女人的悲鸣、有战士的呐喊、有孩童的哭声…… 这些若有若无的声音令他们更为触动。以至于当他们发现落在的不是花瓣,而是一张张白纸时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 白纸也不是平民消费得起的物品,可没有谁再在意纸张的价格。他们只在意纸上写了什么。 这些白纸上的字并非手写,而是批量印刷的产物。上面写的也不再是简单明了的短词,而是几句话。 “有谁识字吗?” “我来!” 志愿者开始读起纸上的语句。“你们都被骗了!一旦加入他们,别说报酬,你们连性命都无法保证!如果不信,可以去新兵营后面的山里挖土。他们将虐待至死的新兵们都埋在那里!困在新兵营的士兵们被当成狗一样使唤,遭受鞭打。” 纸上写的东西简直触目惊心。漫天的白纸上写的全是相同文字。它们飘在空中,将世界映为白色,也映出了人们惨白的脸。 巡逻的士兵早已发现不妙,他们大喊着驱赶人群,又派人赶紧报告领主。 可就在传讯还没送到领主府的时间,被纸上所写文字引领的人们浩浩荡荡往新兵营的后山进发。 他们进不了新兵营,但可以从旁边的山脉绕上去。这对当地人来讲并不复杂。 人们拿着铲,一路跟着树上的标记走,到某个位置开始挖掘。 他们挖开了土,也挖出了埋在土里的东西。 正是一具具尸体。 数量不多,只有五具。可加上时间、身份以及尸体上的痕迹,便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都是不久前加入新兵营的士兵! 并且每一具都展露出其生前遭受的酷刑! “是真的……”有人呢喃道。 “是真的!”有人喊道。 四十四.煽动 积攒多年的怒火终于被浇上石油,瞬间爆发。 “欺骗”、“私刑”、“死亡”等词汇在他们脑内来回交织,最终与坑里的尸体汇集在一起。但是,杂乱无章的人们只得对着天空呐喊。愤怒与怨恨憋在心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黑夜没带来半分安宁,反而让这些人的脸变得有如恶魔般扭曲。 他们陷入了集体的幻境中,幻境里回放的皆为贵族与商人对自己的压迫。拖欠薪金、压低买价、收走土地、私刑虐待、被掳走的女儿、突然死去的孩子、医生关上的大门、巡逻的士兵、举起箭矢的贵族……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为什么他们就要遭受这些酷刑? 人们发泄着,怒吼让他们口干舌燥,连嘴里说了什么都不自知。也正因如此,较为清晰的语言像是天上落下的圣光。 不知何时,树上站了一个人。他挥舞双手,情绪激动地喊着。 “大家还要再忍下去吗?!” “如你们所见,贵族和商人们正在一点一点侵蚀你们的生命!他们正在用温水替换掉你们体内的血液。等你们的热血全被替换时,就会变成那样的下场。” “各位!看看坑里的人!他们是谁?他们是献给陛下的士兵!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被虐待而死!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从来不关心手底下人死了多少!陛下只关心他赢下多少战争?!” “你们再看看!坑里的人是谁?他们是你们的同伴!他们曾与你们一同工作、分享快乐。他们怀着梦想加入新兵营!可他们是怎么被对待的?!” 人们回想起这些辞去工作去报名的新兵们。“等我赚到了钱,就能过上好日子。”、“听说士兵们还有肉吃,等我看看能不能带点回来。”、“阿美莉卡,我会让我们的孩子幸福的”…… 他们曾是多么期盼,然而那不过是从一个炼狱走往另一个炼狱。 树上的指引者放缓了声音,沉痛道。“你们之间应该有人认识我。没错,我就是被你们视作疯子的穆斯塔法。我曾经劝你们去夺回土地,可懦弱与胆怯将你们锁在家中。但是!厄瓦的居民们啊,你们就希望一天天等死吗?你们难道忘记那群强盗是怎样把手伸进你们的储物箱、没收你们的财产的吗?你们还记得去索要薪水和假期时,他们眼中的嘲讽吗?你们甘心吗?!” 人们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后的未来。 “不!” “没错!我们不能再让悲剧发生!他们让我们穷困潦倒,连条生路都不给!所以我们要反抗!我们要去夺回属于我们的权力!最近你们有不少人去抢仓库了吧!告诉我,成功的滋味如何?!” 抢劫者回想起目瞪口呆、无能狂怒的商人们,哈哈大笑。 穆斯塔法清了清嗓子,平复心绪。“我们需要摆出我们的态度,不能再让那群贵族奴役我们了。我建议,大家充分利用这次平民提案的机会,时间就是后天,地点在中心广场。有什么想法尽管提!最后我们只需选择一位代表替我们发言即可。” 人群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两个小时后,热血才开始平息。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穆斯塔法说道,“大家都先回去冷静思考,明天我们在中心广场集合。” 本来他定的位置是比较隐蔽的山上,可后来穆斯塔法又想了想,反正要撕破脸了,没必要遮遮掩掩。 热闹的人群逐渐解散。穆斯塔法吐了口气,直接瘫坐在地上。虽然稿子是先行准备的,可他还是非常紧张,总是怀疑自己能不能顺利把稿子喊出来。 不过被人们的情绪感染,有些话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后面穆斯塔法已经忘记原先的稿子写了什么,全都是自己的心声。 “明天他们会来么?”激动过后,穆斯塔法又不免担心起来。 “说不好。”弗里德持保守态度。“等冷静下来,肯定会有一些人后悔。不过即使只来一半人,成果也算不错了。” 穆斯塔法无法想象之后的场景。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晚的暴动肯定会被上报给领主府。只是伊涅兹·哈斯会顾及在领主府的罗伯特而暂且放任。毕竟提案他也同意了。这时候禁止人民集合就算反悔。 穆斯塔法拍拍脸,从地上站起来。“我们也回去吧。” 只是他没有得到弗里德的回应。 弗里德沉默地站在坑旁,表情哀伤。穆斯塔法也跟着望了过去。不论看多少次,他还是无法对成堆的尸体淡然。 他压下呕吐感,从一堆死尸里寻找弗里德的视线落点。 然后他找到了。在一个手臂折断的尸体 那个人……是蒂姆。 穆斯塔法见过他,同时也知道蒂姆为弗里德提供了临时居所。 “我找了他很久,没想到是去报名了啊。”弗里德淡淡地说。 “……” 穆斯塔法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实在是因为蒂姆的死相过于凄惨,孩子的嘴大大张开,牙齿不知被什么东西砸碎了。许多虫子在里面一摇一摆。而蒂姆的双眼还睁得很大。在他脖子上有一圈青黑的痕迹。在往下就被其他尸体挡住了,看不清。然而仅仅是露出来的一点痕迹,便不难想象他遭遇了什么。 这是一个孩子,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 他们又把尸坑填好,在上面立了一块碑。但墓碑只有一个,他们也没有时间去帮这些人一一收尸埋葬。 “写上什么呢?”穆斯塔法问。 “牺牲者之墓。”弗里德说。 可当真正想动笔时,又发现自己没有带上刻墓碑的工具。 于是二人只得作罢。 穆斯塔法给这些牺牲者们念了一段祷词,据说这是神明传下来的。弗里德曾经也念,但当他见过神眷者的世界后就不再念了。 仁慈的神明根本不存在。 “走吧。”弗里德说道。“明天还要干正事。” 过去已经缅怀,明日才是应该凝视之物。 四十五.谈判 第二天的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弗里德粗略看了看,有些是生面孔,有些则是昨晚露过面的人。 他们七嘴八舌地相互争辩,嘴里重复的却是昨天穆斯塔法演讲的几段话。 再问有什么诉求,也无非是粮食、薪水的那些事,而且通通可以由“我想要”三个字来概括。等具体问想要多少粮食、多少薪水又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只说“足够的”。 弗里德听得头都要大了。 这也难怪,平民里读过书的人很少,识字的都没几个。想从他们口中问出一套逻辑谨慎的诉求几乎不可能。 弗里德想了想,觉得还是需要自己帮忙。 他站在公告牌前,那里事先被他叠了几个箱子方便站上去。弗里德站在高处,向底下的群众挥舞双臂,一边挥一边喊。“大家!安静下来。听我说。” 弗里德连续喊了三分钟,人群才逐渐安静下来。 “这么下去,我们会毫无收获。所以请仔细听我说。马上我们就要跟领主大人谈判。谈判不可能保证每个人都在场,也不可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发言。因此,我建议我们选出一个代表人替我们上去跟领主大人谈判。那个人需要有足够的胆识和灵活的脑筋。有谁自愿吗?” 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在底下和周围人小声讨论了一会儿。有人指着穆斯塔法,“就他吧。” 谈判的地点在广场,届时他们可以去围观,并不怕穆斯塔法背叛。而且这些人自知没有跟领主谈判的能力,否则他们也不会发展到如今局面。更要紧的是,他们对领主、贵族、商人的恐惧令他们下意识回避正面对峙的场合。谁都害怕事后会被领主报复。 “我?”穆斯塔法一个激灵,突然担当大任他有些惊慌。 弗里德拍拍他的肩膀。“既然大家都如此信任穆斯塔法,就由他担任我们的代表人。” “接下来,我们会统计大家的诉求。你们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们,我们记录下来,之后会整理到发言中。请各位一个一个排好队,不要着急。” 弗里德从箱子上跳下来,帮助人群排成两队。 然后和穆斯塔法一起记录着众人的诉求。 这样的动静自然已经被上报给领主府和商人联盟。他们正坐在同一间会议室里,听手下人报告。 伊涅兹当然也听到了组织平民活动的两人正是西里斯小姐的救命恩人。这让他大吃一惊,并且开始怀疑西里斯小姐是否有意替平民说话。 “难道西里斯小姐来厄瓦是为了那群平民吗?”伊涅兹不由地问。他回想着那位大小姐的言行举止,越来越确信自己猜想。 而其余人却微微摇头,“大小姐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而且帮助平民,可是拥有被随时上报的风险。不论是本家还是议会,都不会允许大贵族的千金胡来。” “而且大小姐为什么不去别的城池,要专门跑来厄瓦做这种事呢?” “另外她还留下了自己的骑士。” 之后他们又零零散散地总结出大小姐没必要帮平民反抗当地领主的理由。 不过这些理由只是锦上添花,让商人们确信大小姐不会如此做的理由是“西里斯家的大小姐从这件事里得不到一点收益”。 不愧是商人的思维。他们成功排除掉错误答案。 其中有一人发言道,“我认为大小姐是被那两个人骗了。她被保护得天真烂漫,被奸诈狡猾的平民欺骗也很正常。” 他的发言引来许多赞同。“确实。很有可能大小姐在路上遇到的意外也是这两个平民布置的。他们在关键时刻救下大小姐,然后用这份恩情欺骗大小姐自己是多么多么悲惨。” “那……现在大小姐离开了。我们要不要……”后面的话商人没有说出来。 但在场人都向伊涅兹·哈斯抛去期盼的目光。 伊涅兹摇摇头,“她的骑士还在。我们向大小姐的承诺必须完成。” “不过,你们也不必沮丧。我们对大小姐的承诺只有维持粮价以及给平民谈判一次的机会而已。等会议结束,大小姐的荣光便不会再庇佑他们。” 商人们眼前一亮,纷纷点头。 就在万众瞩目下,厄瓦平民与贵族的首次谈判开始了。 坐在广场中心的只有五个人。一个是厄瓦领主伊涅兹·哈斯,一个是商人联盟的代表,一个是骑士罗伯特,一个是平民代表穆斯塔法,一个是穆斯塔法的助手弗里德。 广场周围则围着一群人,不过他们下意识地分成两个群体。 穆斯塔法紧张地咽口水,坐在他斜对面的商人代表见此幕,心想果然平民还是平民,摆不上台面。他内心对本次谈判胜利的肯定又加重几分。 “穆斯塔法先生,弗里德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度遇见你们。”伊涅兹首先开口。 坐在他旁边的商人也佯装好奇地问,“领主大人,您曾经见过这二位吗?” 伊涅兹点头,正打算将穆斯塔法和弗里德住在自己府上那件事说出口时,弗里德直接挥手打断了他。 “感谢大人还记得微不足道的我。不过我们今天是代表厄瓦的居民来此,我们也是替他们发言。因此,私情还请留在日后的茶会里。” 弗里德不会让伊涅兹说出他们跟西里斯、领主府的事情,一旦说出,他们作为平民代表的应用度会大打折扣。说不准第二天谣言就变成他们伙同贵族串通了这起事件。弗里德可不想被背后人捅刀子。 被平民打断发言的伊涅兹十分愤怒,他下意识张嘴,想给两个平民一点教训。 这时,罗伯特敲了敲桌面。他本次是作为公证人出席。“请直接开始。” 骑士发话,伊涅兹不得不从。他压下怒火,“你们是有什么异议吗?” 弗里德无视对方那满是威胁的语气,他王宫和阿尔贝托都得罪了,还怕一个小领主吗? 他偏头,示意穆斯塔法把他们连夜整理出来的发言稿拿出来。 四十六.镇压 “经过商讨,我们认为应该对现有收购制度加以改进……原先卖给领主的是固定收购价,现在我们要求都按照市场价格来定……” “参与协助计划的员工要享受正式员工的待遇……” “正式员工的定义是与工厂签订具有法律意义的合同。为表公正,我们会联系其他城池的律师前来办理……” “如有违背合同的地方,员工有权拒绝继续工作。同时,如果员工有违背协议的地方,你们也可以依照合同处理……” 弗里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文字。他每说一句对方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这份合同别说商人无法接受,连伊涅兹·哈斯都不会让它存在。 “弗里德先生,本次会议是讨论战时协助政策的事。你提的一些……是否与会议内容无关。” 弗里德脸色不变,“这是大家都意思。平日领主日理万机,大家也都忙于工作,自然无法提出建议。于是趁着本次会议,大家也都认为该把话说开了。说到底,大家都是厄瓦的居民,都是为了厄瓦的未来而努力。” “但你们也需要谅解我们。”伊涅兹按下商人,说道,“我们刚刚筹集完需要上缴给陛下的资金,又多了新兵营的支出。而且战争时期,外贸风险增加,附近的许多城池都在疯狂抬高售价,我们也是无力承担更多的人员开支了。” 伊涅兹环顾四周,人群因他提到的“新兵营”而开始骚动。“而且,大家忘了吗?我们对于生活特别困难的人员还给予了一定补助。我们每年都会给予困难户许多补助,如果我们是贪得无厌之辈,是不可能这么做的。现在我们执行协助计划,完全是因为财政负担不起了,想学先辈以工代赈。” “当然,大家的愤怒我们也能理解。不如这样,我们各自回去冷静下来,再进行商讨如何?” 不行!一定要在今天结束。 弗里德清楚“三而竭”的道理,如果不尽快结束,很快平民就会沦陷在贵族的糖衣炮弹之下。 “抱歉,哈斯阁下。如果我没有记错,有关困难户的补助是陛下去年在安都会议中提议的。而且他当时规定的是每户每月补助三十便士。这些钱都是从王室的私库里出。” 弗里德的意思是,你别糊弄我了。 “可你们的要求实在是有些过分了,现在我们的正式员工月薪为五十便士。如果每个员工都按这个标准发,那工厂很快就要破产。如果工厂破产,谁来给大家发工资呢?没有工资,你们又怎么才能买到食物呢?” “哦。那大家回归原始生活自给自足。” 伊涅兹笑道,“弗里德先生,你说笑了。体会到先进科技的人们是不会愿意回到原始社会生活的。” “但体会先进科技的不是只有你们吗?”弗里德反问。 “怎么会。经过加工的美味甜点,干净整洁的城市道路不都是时代发展的产物吗?” “这些大家齐心协力也能办到。” “你可真是会开玩笑。”伊涅兹哈哈地笑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某个不会说话的小孩。 “是吗……那我们先来谈一些不玩笑的事。”弗里德正色道。 “哈斯阁下,请问新兵营后山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进入新兵营不到一月的时间,他们就死了?为什么死后没有送回家中?为什么他们的尸体上还有被虐待的痕迹?而我收集了厄瓦居民的证词,他们也说自己时常遭受鞭打,工作落后的人甚至被迫加入‘射击游戏’。哈斯阁下,你想说这些也是战争时期不可避免的事宜吗?” 伊涅兹·哈斯的笑容渐渐收敛。他的目光变得平静且冷漠。 坐在他旁边的商人则“嘻嘻”地低声笑了。“领主大人,我就说这些平民不可理喻。” 伊涅兹平静地说道,“弗里德先生,我认为你们都需要回去冷静一下。” “冷静之后,提案作废是么?” “这才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我拒绝。” “即使看到了这个,你也要拒绝吗?” 跟随威胁的话语一同而来的,是被伊涅兹·哈斯握着的手枪。 枪口正对着弗里德。 四周的观众一见手枪,纷纷惊呼。机灵的人已经想退场。可正在此时,他们发现广场周围巡逻的士兵将其团团围住。他们手里的武器也都换成了枪支。 “你们想做什么?” “别开枪!” “领主大人我错了!” “这时候求什么饶?我们这么多人完全可以直接闯出去!” 穆斯塔法坐不住了,“弗里德!” “你也不许动!”谈判桌的商人也拿出一把枪。 伊涅兹颇为镇定,他脸上还带着计划得逞的笑意。“如何?弗里德先生。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他此时的表现,与安都的那些贵族是何等相像啊。压抑昏暗的记忆浮上弗里德的脑海,连同背景也一并缥缈起来。他一会儿身在王宫,一会儿在西里斯家。他一会儿被陛下的骑士威胁,一会儿又看见了安德鲁的尸体。 平民的幸福是他们的祭品。 “对付愚民,就用嘴说服。对付智者,就动用武力。不愧是贵族。” “不愧是贵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现在被枪指着的情景可以说是弗里德一手导致的。是他让萨绮主导,是他鼓动平民谈判,也是他让目前广场上的所有人有杀生之祸。 可他有错吗? 他没有! 让平民生起反抗之心的是贵族暴政!让平民有生死危机的也是贵族的武力! 现在反悔会让别人安全吗? 也不会! 因为在此地被杀死,传出去的会是当地领主如何暴虐。 而如果此刻灰溜溜回去,等待众人的就是合法裁决! 所以弗里德绝不后退。 即使他可能会死在这儿,即使今日来谈判的平民可能会死在这儿,他们也不能后退! 如果失败!他们的尸体就会为未来的希望埋下种子。当有朝一日,伟大的英雄发现今时今日发生在此地的屠杀时,他就会带着众人的英魂一起斗争! 所以—— “我拒绝!” 枪声骤响。 四十七.肃清 巡逻兵和谈判桌上的两人一起开枪。 可一道光墙挡在谈判桌中央。 穆斯塔法腿一软,跌坐下去。而弗里德却是拉起穆斯塔法的手,“快逃!” 与此同时,观众席传来尖叫。最外围的平民已经被近距离射杀。他们的血溅到后人脸上,倒下的身体后面是一张张呆若木鸡的脸。 弗里德大喊,“大家!一起冲出去!” 而谈判桌开枪的伊涅兹却是把枪一扔,直接往后跑。 被现场情况惊呆的不止平民一方,商人们,包括他们的代表也同样震惊。 “领主大人?!”商人代表不可思议地喊着。 他们计划明明不是这样的。之前跟领主不过是事先约定好的做戏而已。按照原计划,士兵们也不会开枪。这些可都是工具人啊。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工作会带来多少收益?! 然而下一秒,一颗子弹就穿过商人代表的太阳穴。 望着向后狂奔的伊涅兹·哈斯,罗伯特自然想追上去。可弗里德却喊道,“罗伯特!先救人!” 罗伯特脚步一停。说实话,这种枪林弹雨下,让他保护一两个人还行。保护所有人是做不到的。他防御力最高的光墙不能轻易释放。广场是圆形,攻击也是来自四面八方。如果想将子弹都挡下,必须建立起四面环绕的光墙才行。 也就是说,光墙必须卡在士兵包围圈前方。但问题是,骚乱之下,人群七零八散,乱成一团。根本难以用光墙完美区分开。 于是罗伯特的选择只能是杀死卫兵,以最原始的方法。 “你们先逃。” 他化为一束光,冲入人群。 “穆斯塔法,你快走!” 穆斯塔法反问,“弗里德?” 他看见弗里德拾起商人代表的枪。 “我要战斗。” “那我也……” “你会用枪吗?!” “就算不会!我也不会逃!我早就做好觉悟了!” 弗里德认真地看着穆斯塔法的双眼,将自己从西里斯那里得到的枪给他。 穆斯塔法虽然被他身上藏着一把枪的行为惊到,可此刻紧急,他也没有多问。 “活下去。” 说完,弗里德也冲入人堆。 此刻,人群不分商人和平民,他们都是被射杀的目标。好在士兵手中的枪也是有子弹限制。在一轮射击后,他们需要换一批人射击。这给了人群反抗的空隙。 他们用同伴的尸体挡在身前,一股脑地往外冲。士兵的子弹射完了,就掏出剑来。尸体的脸压在他们身上,士兵看也不看,直接用剑向尸体后面刺去。至于刺中了什么,他也不管。只要把剑拔出来再刺下去即可。 而被他刺中的人也大力地把手上东西砸下去。曾只有一道伤口的尸体因此破破烂烂。它滴下的血是它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呢? 那些血染红了干净整洁的地面。 身强力壮的平民已经动用起浑身解数。他们抓住四周一切能用的东西,最好的就是士兵带来的剑。没有剑就用石头,用匕首,甚至是裸露出来的人骨! 弗里德也捡了一把剑,手枪子弹有限,而且容易误杀,他拿在手上只是震慑用的。他身上还有罗伯特留下的护符,这些护符能帮他抵挡很多伤害。 因此,哪怕弗里德将剑舞得毫无章法,他也依然杀出了一条路来。 与他相比,罗伯特的战斗要华丽太多。圣光披在他身上,在高速移动下拖出一条长长的披风,宛如教皇拖在身后的长袍。罗伯特的剑几乎让人看不清轨迹,众人只见一束光闪过,眼前的敌人就仰面倒下。被其剑划出的口子第一时间没有显露,在一秒后才喷发出鲜血。 慌乱中,有人被踩在地上,大声喊着,“别踩我!别踩我!”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尸体成为同伴武器。 有人则往士兵身体里多刺了几下,狰狞地骂着,“以前你打我打得很爽啊?!” 有人则躺在原来位置,用尸体盖在自己身上装死,企图蒙混过关。 但是,他并没有看到远方逐渐举起的炮口。 轰——巨大的炮声一起,广场顿时被砸出几个大洞。 弗里德就地趴下,大地被轰得发抖,裂开好几条缝。而刚好处在重炮轨迹上的人则被炸得稀巴烂,断肢洒了一地。 面对重炮,弗里德也不得不停止攻势。他一边低身奔跑,汗与血交融在一起。 “危险!” 炮击又一次袭来。弗里德向前方的二人冲过去,直接把他们压倒在地。 火花擦过弗里德后脑,打在他右侧的位置。 有一瞬间,弗里德耳朵听不见了。 而在领主内的会议室里,商人们也听到外面的骚动,纷纷跑至府外。在看到伊涅兹·哈斯跑回来后,连忙问道,“领主大人,广场发生了什么事?” 伊涅兹·哈斯回答,“没什么事,只是开始肃清而已。” “肃清?领主大人——不是说好——” 伊涅兹·哈斯微微一笑,突然拔出手枪开了一枪。 随后在其余商人没有反应过来时,将他们全部射杀。 杀完所有人后,他才“哈哈”地往大厅走去。 领主府里的佣人已被毒杀。没有其他人会打扰到他。 伊涅兹·哈斯慢慢地走到自己打造的王座上,听着外面炮火轰击的声音。 这个城市,已经玩完了吧。 他想起自己刚继承爵位时立下的豪言壮语,又想起后来与商人交涉的屡屡碰壁。 镜子里的脸越来越苍老,神情越来越圆滑。 属于年轻人的朝气已经彻底从他身上消失。 啊。 他是多么无能,多么狼狈。别人认为他是权力滔天的领主,而他其实只是大贵族手底下的一条狗。 不过在生命的最后,自己总算做到了人生最为希望之事。 伊涅兹·哈斯朝天伸出双手,想要握住天上的什么。 然后,伊涅兹·哈斯听到了脚步声。 弗里德踏着血印,一步步向他走来。从他身上,已经看不到跟随大小姐的卑微平民的影子,也看不到方才作为谈判者的自信活力。 向伊涅兹·哈斯走来的,仅仅是一个复仇者。 四十八.如果还有那一天 弗里德一步步走近伊涅兹·哈斯,伊涅兹·哈斯也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直到手枪抵在他头上,伊涅兹·哈斯都没有反抗。 他只是十分平静、十分平静地注视着弗里德。 这样的伊涅兹·哈斯实在无法让人跟几天前趾高气昂的领主联系起来。 “你之前都在演戏?”弗里德问。 伊涅兹呵呵地笑了几声,“是吗?我自己也分不清。” “在与她重逢之前,那就是真实的我。可重逢之后,那就是我的面具了。” “‘她’?是谁?爱丽丝吗?” 伊涅兹·哈斯突然大笑起来,令人想起被屠杀的牛羊所发出的最后的叫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是听到了何等离谱的笑话啊。笑到正常的呼吸都无法维持。笑到最后,伊涅兹一手卡着脖子咳嗽不止。 “有什么好笑的?” “哪里都很好笑。不论是你,还是我,抑或是这个国家。弗里德先生,你有思考过,一生活在欺骗中的人们有朝一日突然看到谎言被戳穿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吗?” “……不论如何,人们都会坚强地活下去。” “也只是活下去了。” 伊涅兹·哈斯仰面躺在王座上,“遇见她后,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我看到了谎言,看到了真实。然而我并不痛苦。” “因为我发现了世间最伟大的元素,那就是爱啊。” 砰——伊涅兹·哈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任务仿佛就是为了跟弗里德讲一些莫须有的语言。而任务一结束,他的生命也走到尽头。 弗里德却没那么好运,无言的重压令他几乎无法呼吸。空气一点点被嘴吸入,同时也带来了血的气息。 就这么结束了? 这一路他都干了什么呢?带领平民与贵族斗争,连累他们被射杀,而就在自己即将为他们报仇之际,凶手本人自尽在面前。 伊涅兹·哈斯的尸体还对着他,那咧开的嘴角是对弗里德最好的讽刺。 他在告诉自己,你的安排我都懂,并且我还在推波助澜。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猜啊? 弗里德突然开枪。子弹打在伊涅兹·哈斯的额头上。已死的亡灵当然不会有什么丝毫反应。可弗里德还是对着一具不会有反应的残骸开了一枪又一枪。 子弹用完后,弗里德仍没觉得过瘾。他搬动用作装饰的花瓶,用它一遍一遍地砸着尸骸。 花瓶碎了,就用残片挖下尸体的眼睛、划破它讽刺的嘴、割下它的血肉。 做完这一切,弗里德扔掉碎片,对着死尸遍地的大厅喊着,“你看见了吗?!我不管你是什么魔女还是天使,迟早我会让你也变成同样的模样!我发誓!一定!” 他一步步走出领主府。每踏一步,过往的记忆便会涌上。 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搜集书籍的自己…… 哀嚎着痛楚而死的邻居…… 从未开门的诊所…… 用尖跟碾着自己右手的神眷者…… 沦为死地的凡赛尔…… 流淌在广场上的血河…… 是他们的错吗?是他们贪婪吗?是他们不够努力吗? 不是! 他们只是渴望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幸福。也许只是一块干净的面包……也许只是没有老鼠的卧室……也许只是一份安稳的工作…… 他们没有任何错! 错的只是连这点希望都吝啬的上位者们! 广场上一片寂静。可能还有人活着,也可能没有人活着。 罗伯特撑着剑,在血泊之上休息。神眷者也会疲惫吗?罗伯特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地坚韧,在这种情形下,他是给了弗里德多大的安慰。 “弗里德。” 爱丽丝从领主府的方向跑来。她一直躲在自己房间没敢出来。 不过弗里德现在也没有心情问她刚才做了什么。 他只是说,“我们帮他们埋了吧。” 送葬是斯特利尔的仪式。在斯特利尔,有传言,死者如果不能用正确的方式入土,其灵魂就无法安息。 弗里德是不相信这个传言的,因为他见过太多被野狗吃掉的平民的尸体。 然而,现在他却有些理解了“安息”之意。在替这些人安葬的途中,弗里德仿佛听到了他们的怒吼,那对生活、对贵族、对世界的不满与愤懑全都传达了给了自己。在填上泥土时,弗里德甚至听到了“交给你了”的声音。 收尸的过程中,他也看到了穆斯塔法。年轻的小伙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地面上,再也无法睁开眼。 这位认识不过几周的同伴就这样离自己而去。 穆斯塔法全身都是血,弗里德注意到他的右手边有一段血字。 “去库尔兹耶洛克。” 这就是穆斯塔法作为同伴给他留下的最后的讯息。他大概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用最后的力气写下这些字吧。 弗里德将他和众多牺牲者一起掩埋。 罗伯特则献上古老的祷告。 “尘归尘、土归土。” “生命轮回不息、尔等灵魂将回归神明……” “……尔等将于天国获得至福,尔等已于苦痛解脱……” 夕阳将一切染红,夜晚即将来临。 面对夕阳的弗里德,眼睛竟也宛如被血浸染般通红。死者的灵魂似乎并没有回归天国,而是寄宿在他的身上。 弗里德没有害怕,也没有拒绝。人用是要做些什么,不是为别人做什么,就是为自己做什么。 弗里德认为,接受这些亡灵的怨念便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走吧,去库尔兹耶洛克。” 结束完祷告的罗伯特走到他右手边,他看了眼弗里德握紧成拳的右手。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我想要一个互相尊重、互相爱护的世界。 我想要一个和平安稳的国家。 我想要与所爱之人相伴到老。 我想要与同伴喝下午茶。 我想要的太多太多,多到几乎无法实现。 然而我并不打算放弃。 全都实现的那一天,可能会来,也可能永远不会来。 可我仍会倔强地走下去。 我…… 我—— “我想革命。” 永夜仍未度过,晨曦终将来临。 —— 第三卷《贵族与晚宴》完。 一.婴儿 1832年4月4日。 斗篷被男人甩在身后,他的速度便是风也无法追上。昏暗的地下室里只有一束指引的光。 那道光来自于神明赐下的水源,神水呈幽蓝之色,其上宛如有星光在随着流淌。 然而地下室里是不会看见星星的。也正因此,才更为凸显神水的不凡。 神水的四周堆着一些石头。虽然由于年代久远,已几乎看不出石头原来的摆设,可从它们围绕着神水堆砌的情况看,大约曾经是个祭坛。 一位老人正站在祭坛前,手下的幻剑散发着一闪一闪荧光,如同在与神水相呼应。从那特有的频率里,格里菲思仿佛听到了神水诞生的福音。不知不觉间,他的心脏也被频率所牵引,与其一同共鸣。 “格里菲思。” 贝篱一声打断了共鸣状态。这时,格里菲思才发觉刚才的异样。 毫无反抗的力量。 这就是引领他们的首领。 格里菲思心想。 他走上前,掀开斗篷的一侧,将捧在怀中的东西露出来。“贝篱大人。实验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希望是个好消息。” “是好消息。”格里菲思说,“直接触碰神水的人大概率会腐烂,不过,她们生下的婴儿腐烂概率就大幅度减少。虽然实验样本有限,可结果表明,这些婴儿的体质正在神水的引导下发生改变。” 贝篱平静地回道,“哦?这倒是个好消息。那么你手里的孩子,就是此次研究的最终成果吗?” “是。”格里菲思看向手里的婴儿,他还是小小的一只,五官、四肢都没有发育完全。可他却是那般沉默。 “他的身体构造不可思议,我能感觉到,诸多同僚面临关卡已经被他突破了。” 贝篱这才伸出手,对婴儿用出了自己能力——感知。而就在此时,婴儿突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竟是思索与平静。 这不是一个婴儿该有的眼神。 贝篱在感知一番后收回手,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多了些满意的神色。“不错。虽然还是以人类的外表显现,可他的器官却告诉我那是神力。” “您是说,他已经完成对躯体的改造了吗?” “是否完全完成,还需要一点测试。” 贝篱将婴儿抱出,然后在格里菲思的目光下,直接将婴儿扔进神水池。 神水犹如黑洞,瞬间将婴儿吞了进去。 贝篱在等待了半个小时后,才重新将婴儿捞出来。 婴儿没有死,他甚至没有产生窒息导致的生理反应。神水一点一点滴落,似乎跟普通的水没什么两样。 但这其实是错觉。如果将世上大部分普通人扔进去,他们会立刻腐烂、成为怪物。 “不错。”贝篱说道。“神力在他体内流淌,让他脱离人类的束缚。” “贝篱大人,他的能力是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现下还为时过早。” “那……” “就交给你了。格里菲思。”贝篱将婴儿重新递给格里菲思。“由你来教导他。” “如此出色的天赋,由我教导是否过于浪费了呢?我认为他跟随贝篱大人才能成为强者。”格里菲思显然十分讶异贝篱没有将婴儿带在身边自己教导。 贝篱摇了摇头,“我每天接触的人太多。若是跟着我,他会染上人类的习性。我不需要他成为一个领导者、一个政客、一个手下、一个贵族……我甚至不需要他成为人。” “您的意思是……” “他的天赋、他的能力将成为阿尔贝托的利刃。他将是我们手中的最强兵器。所以格里菲思,交给你最合适不过。你无需教导他为人处世,也无需传递给他社会性。你需要教给他必要的知识、但无需让他思考。” 格里菲思点头,“我明白了。那么……贝篱大人,他的名字是什么?我是说,至少该有一个代号。” “我已经将他交给你,名字就由你来定。” 虽然贝篱如此说着,格里菲思仍是将新取的名字上报给他,征求其同意。“名字是凯因斯,如何?” “凯因斯?不错的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没有。只是作为代号不能用显眼的名字。如果是类似零号的名字,很快就会引人注意。”格里菲思说道。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心细。将他交给你,我最放心不过。等时机成熟,就让他为我们工作吧。” “是。”格里菲思单膝跪地,“贝篱大人,我想申请带走一部分神水。” “不留在阿尔贝托?” 格里菲思摇摇头,“在阿尔贝托的局限性太大。我想将凯因斯培养成阴影里的利刃,摆放在圣坛上、吸引世人目光的只要幻剑一个就足够了。而且,这样我也可以全心全力培养他,而不是跟别人勾心斗角。” 贝篱笑了几声,“也是,跟人打交道是你最厌恶的事。这样吧,这地下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我也会让阿尔贝托迁移到别处。” “感谢您的恩赐。”格里菲思为自己能带走所有神水而惊讶,不过他也没有别的什么情绪。贝篱选择格里菲思当凯因斯的导师当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格里菲思在没有人性方面远超阿尔贝托的所有神眷者。 他是真正的异类,也是贝篱十分顺手的武器。 只有异类才能培养出异类,只有兵器才能培养出兵器。 与王宫的对峙已经很久,人数的差距正逐步显现。贝篱为此要早做准备才行。 而那备受他期待的最终兵器会成长到何种地步,贝篱也很期待。 “不怕这件兵器最后会指向阿尔贝托吗?”空间里突然传出女人的声音。 “任何事都伴随着风险。问题在于行事者能否将风险转移。”贝篱说道。“我们拥有制造神眷者之物,而他们则拥有毁灭神眷者之物。于是,我们只能陷入僵持的局面。想要打破这等局面必须付出一定代价,我愿意承担来自阴影里的利刃,而他则选择献祭王室与人民。到底哪一种更为神明厌恶,不到那时谁也不清楚。”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可能直到我们死去才能得出结果。” 阴影里的女人沉默片刻,“神眷者拥有很长的寿命。” “理论上人类的寿命也很长。”贝篱笑了笑,“好了。格里菲思有格里菲思的任务,我们也有我们的。” 于是,地下室里重归平静。 二.救世的圣女 只有四岁的男孩拿着剑。 剑对男孩来说有些太沉重了,它的长度令男孩只能提起剑尖,否则剑尖便会插进土地里。 站在男孩身前的是几具腐尸,周围全是搏斗的痕迹,显然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惨烈的战斗。 腐尸的手不甘心地在地上抽搐,被男孩一剑给砍了下来。随后他又将每具尸体切割开来。从头部到四肢,再到体内的其他器官。 男孩做的很仔细,认真地如同信徒在诵读圣经。 在他做好一切之后转身,便看见自己的师父——格里菲思。 格里菲思评价道,“你多花了十秒。这次是右眼。” 凯因斯便提起剑刺向自己右眼,锋利的剑尖刺穿眼球,而他面色分毫不改。他拔出剑,任凭右眼不断往下淌着血。 凯因斯自己心里也计算过时间,他完成任务的时间与格里菲思布置的分毫不差。可既然格里菲思说了他多花了十秒,那他就是多花了十秒。辩解不会有任何益处,反而会献上另一只眼。 少一只眼不会对生活有什么巨大影响,可少两只眼情况就不同了。 格里菲思说道,“收到了新任务。” “你要扮演为一个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孤儿潜入奥维加德,杀死奥维加德里的圣女洛贝莉亚。之后破坏笼罩在奥维加德城上的守护结界。完成任务后回到这里。” 凯因斯回答道,“是。” 扮演被欺凌的孤儿不是什么难事。凯因斯只是从路边的尸体上扒了一件衣服套上,再把剑扔了,就是一个合格的流浪儿形象。 其实他带着剑也不会被发现身份,可凯因斯认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儿更容易接近圣女。哪怕只是防身用的剑,都可能被判定为具有威胁性。 而奥维加德城,是位于斯特利尔北部的一个城池。北部严寒,总是下着雪。 凯因斯一路走到了奥维加德城,身上的积雪差点将一个孩子掩埋。所以当他跑到一个奥维加德附近的救治中心时,立刻就被救助了。 这个奥维加德城是近来兴起的“圣教”的发源地。 “……圣女在某一日受到感召,为神明赐福,从此拥有了治愈与赐福的力量。她赐福之处,暴风雪止、春暖花开。” “奥维加德城便是赐福之处,它虽在极北之地,城内却是温暖湿润、土地肥沃。孩子,等到了奥维加德城,你就不会受苦了。” 裹着头巾与大衣的老人说。 凯因斯同样裹了一件毛衣,当营地里的人发现他只穿了一件短衫时惊讶无比,立刻给这个小孩裹上厚厚的衣服,然后将他送上前往奥维加德城的马车。 马车上还有四人,他们都是被救助的流民。 圣教的圣女仁慈善良,她愿意花费神力帮助每一个身陷苦难的群众。在她的感召下,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奥维加德城,而加入了圣教却因各种原因无法前往的则将其视作心目中的圣地。 “能走到这里,你还真是幸运啊。”马车上的另一个流民说。他体格则较为强壮,据说原本住在附近的村落里,可北地气候难测,很快村子就被大雪吞没,只有男人从那场雪崩里逃了出来。他自己的孩子葬身于雪里,因此男人对还是幼童的凯因斯更多几分怜爱。 他揉了揉凯因斯的头发,“这也是神明的庇佑吧。怎么样,小伙子,等到了奥维加德城要不要跟我一起生活?” 凯因斯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往后缩了缩,在别人眼里,这是他怕生的表现。而也是这个动作,让他被头发遮住的右眼露了出来,同时露出来的还有一道自上而下的疤痕。 这是凯因斯在到达营地前自己划出来的。 他的剑很精准,却也因为精准过头,所以视觉上差了点效果。为此,他不得不再补上一刀。为了防止伤口因体质提前恢复,凯因斯还用上了“湮灭”。 于是呈现在众人眼中的,就是一个右眼近乎残废的可怜的小孩子。 就连对凯因斯较为冷漠的第四个流民也升起几分怜爱。 老人是看不得这种事的,她手足无措,想帮凯因斯捂住伤却又担心这是否会让伤势恶化。“可怜的孩子,一定很痛吧。” 在气候恶劣的北地,身上还带着成年人都不一定能撑过的伤势,他却坚强地走到了营地前。 这一定是神明的庇佑。 “你是被神明注视的幸运的孩子。安心,圣女大人有治愈的神术,她一定能帮你治好伤口。” 已是圣教一员的老人安慰着。 而从她口中说出的某个词汇,则让凯因斯第一次抬起眼。那似乎被毒药毁了的嗓子没有一点孩子的声线,“你……见过神?” 老人痛心于被生活蹉跎的幼童,尽可能使自己语气更为温柔,“呵呵……我怎么可能见过神明呢。我连登上天国的资格都没有。我一生中做了许多错事,神明没有因此降罚已是万分宽容。” “不过,孩子,你还有机会。能以幼小的身躯挺过严寒与风雪,还将被圣地收养。你一定是被神明眷顾的孩子。之前你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只是神明给予的考验,而现在考验结束了。你要更为感恩,将神的赐福传递给其他深陷苦难的人。” “被神眷顾的人……”凯因斯低吟道。 “诶,正是。你正是被神眷顾的人。” 凯因斯不再说话了。他重新低下头,将自己缩成一团,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其他的人都十分理解小孩子面临陌生环境的抵触,因此他们相当贴心地给予凯因斯一个安静、可以整理思绪的环境。 体壮的成年男人把身体往右侧移了移,刚好替小孩挡住寒风。 他们畅想着在奥维加德城即将开始的新未来,充满苦难的过去已经结束,他们会重新开始。 然而,可怜的普通人并不理解世界的另一面。 被他们用爱所包围的兵器正在思考如何迅速杀死一个拥有治愈能力的神眷者。 三.救世的圣女(二) 奥维加德城的外围笼罩着一层半透明膜。 透过薄膜,车上的人能看见被誉为“圣地”的城池的样子。它的城墙十分高大,墙上到处刻有奇特的符文。 普通人们并不知晓这些符文意味着什么,只是当他们凝视在符文间流动的神秘之光时会再度跪下、向其朝拜。 而打开的城门也将里面的世界展现出来。城墙之外,白雪皑皑、寒风凌冽。城墙之内,阳光和煦、花香渐来。城外的人甚至能看到一些不该生存于北地的生物在花草间嬉戏。 他们相隔只有百米,沐浴着同一片阳光,踩踏着同一片土地。可他们身处的世界却又截然相反。 被此等奇景所震惊的人们只得感叹,“神迹。” 守城的卫兵与车夫沟通,确认过身份后开始检查车上的人。 老人向凯因斯伸出手,“来,跟我们一起,孩子。” 凯因斯想了一下,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他们一同走到笼罩着城池的薄膜前。守城的士兵让他们排成一队,一个一个进入城门。而每当一人跨过薄膜,薄膜都会有一闪而过的圣光。 凯因斯担心那是由某个神眷者的力量构成的结界,他尽量使自己的神力波动降到最低。 也许是看小孩愣神久了,守城的士兵以为他害怕护城结界,便笑道,“不用害怕。这只是检测你们是否怀有恶意的结界而已。不会给你们造成任何伤害。” “恶意?”老人疑惑。 “是。奥维加德城一直被人觊觎着。”士兵说。 “唉。连一点容身之处都不给我们吗?” 说着,老人牵着凯因斯的手,向结界走去。 凯因斯只觉有一股神力扫过他的身体,好在那不知名的神力并没有攻击性,没有激起“湮灭”的反弹机制。 他很轻松地进了城。 一切检测精神的手段都不会对凯因斯奏效,毕竟一个兵器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兵器并不存在恶意或者善意,仅仅是完成任务。 仅此而已。 城内的温度要比外面高上不少,风雪打在结界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栅栏后的土地还散发着青草气息,其上长了不同种类的植物。有些是作为粮食的物种,有些则纯为观赏作用。 挥舞锄头正进行劳作的人民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的眼神清澈而富有朝气,仿佛能看到晨曦从中升起。 在道路的前端,一座巍峨的尖顶教堂立在那里。凯因斯从那里感知到强烈的神力,从神力散发的属性来看,此地的神眷者不止一个。 “你——!” 突然,守城的士兵怒喝道。 与凯因斯等人同行的中年男子身上忽然冒起了黑气。在被圣光笼罩的城池内,从男人身体里不断冒出的黑气是多么显眼,霎时引来一阵阵私语。 他能跨过结界,说明男人并非带着恶意而来。 那么,此时他身上的黑气又是什么呢? 男人自己也有一瞬间的茫然,可他很快意识到理由。 因为就在看到城内欣欣向荣的景象时,男人产生了嫉妒与怨恨。 为什么这些人可以不受风雪洗礼? 为什么奥维加德城的人不早点拯救他的村子? 为什么他不能在这座城池里出生? 诸多的负面情绪在没有生命威胁之后一股脑涌上。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就想得到,得到了,又想得到更多。 士兵立刻举起长矛,抵在男人身前。“奥维加德城不欢迎你!出去!” “你们便是这样对待可怜的信徒吗?!我只是……我只是一不小心……” “信徒才不会对圣地怀抱恶意。我们会惩罚一切企图破坏圣地之人!” 士兵手上的力道又大上几分。“如果不想死,就立刻滚出去!并且再也不要出现在圣地周围!” 男人当然不会顺从,他历经艰苦才来到奥维加德城,他才刚体会到春天的温度,怎么可能回去?!怎么可能回到那种生活?!“不行!我错了!我认错!我不会做出对圣地不利的事!请原谅我!要是把我赶出去,我会死的!” 之前还和蔼微笑的士兵一脸严肃,“请你立刻离开!” “不!不要!” 男人身上的黑气越发活跃,逼得士兵已经对着暗号,试图将男人强行赶出去。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悦耳的女声传来。 “发生了什么事?” “啊——洛贝莉亚大人。” 凯因斯在这位圣女靠近时便在观察她。 洛贝莉亚,奥维加德城的圣女,疑似拥有“治愈”或“赐福”能力。她穿着典雅却不繁琐,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首饰。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物就是头顶别有长羽的发卡。 凯因斯见过拥有“治愈”能力的神眷者,即阿尔贝托的芬里尔。可洛贝莉亚与芬里尔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如果说芬里尔是黑暗森林里的狼眸发出的幽光,那洛贝莉亚毫无疑问是黑暗结束后的晨曦之光。 原来如此,圣教得以发展到令王室与阿尔贝托暂且冰释前嫌的地步确实有所依仗。 人类是不能失去光的。 洛贝莉亚并非一人前来,在她身后还有一个明显衣着华丽的少年以及站成两个阵营的骑士。 那个少年的衣服上刻有象征皇室的狮鹫纹章。 士兵还在向洛贝莉亚报告刚才发生的事。其实也无需他报告,在场人都能看见那滚滚升腾的黑气。 疑似斯特利尔王子的少年好奇道,“嗯——这就是恶意的具现化?有趣有趣。如果王宫也能有这一层结界该有多好。” 洛贝莉亚回答,“这个结界汇聚大家的虔诚,历经百年才得以完成。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斯特利尔的各位能免于猜疑。好了,放下手中的矛。他是我们的同伴。即使他曾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可只要诚心悔过,他便是圣教珍贵的信徒。” 洛贝莉亚温柔地握住中年男人的手,向他微笑,“我明白,我理解。你不过是被一时的嫉妒与怨恨蒙蔽了双眼。谁都会犯错,发现并纠正错误才是我们创建天国的立足之本。忘记过去的苦难吧,在奥维加德,大家都是平等且虔诚的信徒。” 四.救世的圣女(三) “我……”男人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亲眼目睹了圣女身姿。被那双清澈如神水的目光看着,男人顿感自身的污秽与卑劣。 他该向神明忏悔,在神的雕像前诉说自己有多么多么卑劣吗? 还是任由那份卑劣发烂发臭,将他带往与天国相反的方向呢? 洛贝莉亚笑着说道,“我都理解。奥维加德城的各位都是宽容而大度的人。同样的,我也希望你能理解城内的其他人。曾试图驱逐你的士兵是想守护圣地,曾投以畏惧目光的人们只是想守护幸福。来到奥维加德城的人们都曾被不幸与憎恨支配,然而最终他们克服了不幸与憎恨,他们战胜了神明的考验,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那就是追求幸福。通过自己的努力,借助同伴的力量,虽然十分微弱,可我们的生活仍是一点一点好可起来。城外的结界便是我们努力的果实,它离不开奥维加德城每一位居民对于幸福的信仰与虔诚。所以,请试着放下恶意。嫉妒、贪婪、憎恨均是恶魔抛给你的诱饵。你必须战胜它们,而当你真正战胜了它们,你才是我们的一员。” 之后,洛贝莉亚吩咐属下将新入城的可怜人带往修道院。同时,她也注意到了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可怜的孩子。 洛贝莉亚半蹲下身,她洁白的裙摆因此拖在地上,可她丝毫不在意。她用左手轻轻拨开凯因斯右额的碎发,露出来的伤口令她更为痛心。 “可怜的孩子……我这就来为你缓解痛楚……” 圣女的左手逐渐显出洁白的光辉。那是她“赐福”的神力。 然而凯因斯撇开头,往后退了几步。他眼睛盯着洛贝莉亚,面露紧惕。 而他的行为显然令洛贝莉亚误会了。 “不要害怕。”洛贝莉亚说道,“我想为你赐福,赐福能让你感受神的恩泽,令你免于疼痛。” “不要。”凯因斯说。 洛贝莉亚猜测这个孩子可能曾遭受来自他人的恶意。孩子比成年人更为敏感,也更为遵从本能。当他们受到伤害时,就会下意识远离伤害自己的东西。于是她说,“圣堂里有许多与你拥有相似经历的孩子,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直接来圣堂找我,我每日清晨都会在那里祷告。” 笑眯眯看戏的王子这才说道,“洛贝莉亚小姐总是那么温柔善良。” “我只是尽我所能。”洛贝莉亚说,“以前,我也曾与他们同样遭逢不幸。可我又幸运地获得神之恩赐。这是神明对我的恩惠,也是神明对我下达的旨意。令每个人都远离不幸是我,不,是我们最终追寻的目标。那是我们向神献上的贡品,而死亡则是这漫长仪式的终点。” “我想,我已经足够了解到你们的虔诚。”王子留下意味深长的话后离开了奥维加德城。 之后的生活开始千篇一律起来。 凯因斯被送往圣堂旁边的福利院。每个刚进入奥维加德城的人都会在圣堂旁住下。 巨大的宫殿右侧是修道院。修道院由刚入城的成年人与修女、修士居住。与凯因斯同一批进来的另外三人就住在那里。 修道院不收取额外费用,却需要居住者工作。这些工作有些是简单的跑腿,有些则是打扫城镇街道,有些是替祷告做些准备。修道院里的信徒们都十分虔诚,他们每日都会在太阳升起前将圣堂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有时间,他们还乐意为奥维加德城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这样的氛围下,即使是再懒散的人都会为自己没有工作而羞愧。 等到了新人完全适应奥维加德城的生活,修士就会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成为修士或修女。如果愿意,就让他们留在修道院。如果不愿意,就需要他们搬出去住。不过,奥维加德城的房屋也无需费用。他们的房屋都是在圣女的带领下自己修建而成,为的就是让流离失所的人们拥有一个自己的家。 同样的,奥维加德城内也没有货币与市场。所有的食物都是居民自己种植而来。在圣堂内部,设有一个简易的交易所。你可以将家中多余的物品捐赠过来,也可以从这里拿走自己想要的物品。 可以说,奥维加德城已经构建起自己的独立体系,并且这个体系在不断完善。 在圣堂左侧,就是福利院。福利院是儿童居住的地方。儿童是无需工作的,还有修女来教导他们识字。不过,可能是奥维加德城的地理位置原因,福利院的儿童数目较少,只有廖廖九个。这个数目并不奇怪,毕竟孤身一人在北地生活的儿童几乎不可能存在。他们往往会葬身于雪山里。 凯因斯在福利院里是个十分突出的孩子,至少在负责照顾他的修女眼中是。 这个孩子早熟得不可思议,他沉默、自律。虽然历经坎坷的孩子都比较早熟,可凯因斯表现得仍是出乎意料。他对于玩具、音乐完全不感兴趣,对时间也表现得十分敏感。他从未迟到过,也从不表露出什么特别喜好。 你跟他玩,他会接受,然后面无表情地完成一套游戏,顺利地让老师挫败。而如果没有人找他,凯因斯就会独自拿起一本书翻看或是围着奥维加德城散步。 有时,修女会以为他是某个年迈的老人返老还童。 太过乖巧的孩子反而会让大人担心。 不过令她安慰的是,凯因斯至少表现出了一点好奇。 那就是圣女。 这并不奇怪,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亲近洛贝莉亚大人。即使是那个成熟到一点也不像幼童的凯因斯。 每天早上六点,凯因斯就会准时坐在圣堂的大教堂里,占据最靠近圣女的位置,一脸严肃地跟着祷告。 他依然没有允许圣女赐福。长长的头发将他的右眼完全掩盖。 他在奥维加德城居住了一个月,城里人都知道右眼是新来的孩子的禁区,所以他们都十分理解地不去触碰那道伤口。 洛贝莉亚也是如此。 她意识到,比起身体上的伤,凯因斯内心的伤痕要更为严重。 于是在祷告结束之后,洛贝莉亚还会留凯因斯一会儿,企图打开这个孩子的心门。 五.救世的圣女(四) 这个孩子对创世神话感兴趣。 洛贝莉亚注意到,每当她讲起神、神力与人类起源时,凯因斯总会听得很认真。 他甚至会问出“神有多强大”这样的问题。 洛贝莉亚并不清楚神明的真实实力,她也不愿放弃与孩子难得的交流机会,因此她决定说谎。 “神明的强大凡人无法想象。神能随手创造出天国,能创造生命,它的血液即使经过万年也能令人翻云覆雨。” “既然神如此强大,为什么它会消失?” “因为神希望人类自己创造未来。” 人类? 不可能的。 凯因斯不认为洛贝莉亚所言正确。如果神希望人类自己创造未来,又为何要留下神水呢? 可他没有去反驳,祷告的时间已经结束,凯因斯又继续他的环城散步。 “请等等,凯因斯。”洛贝莉亚说。 她拿出一本书,对凯因斯说道,“能帮我一个忙吗?将这本书送给帕洛。” 帕洛居住在奥维加德的东北角,他是一个身有残疾的人。帕洛的右腿在一次意外中不幸失去,即使是洛贝莉亚也无法让腿重新长出来。人类与神眷者的体质差别在此时得到最好写照。 为此洛贝莉亚很是自责,经常给帕洛送些东西。而今天,她将这个任务交给凯因斯,只是因为洛贝莉亚希望凯因斯能多人打些交道。 凯因斯将书送到帕洛手上后,果不其然得到一声感谢。 这些来自他人的感谢可能微不足道,却能点亮一个孩子心目中的希望之光。 洛贝莉亚希望,凯因斯能感受到他人的关爱,从曾经不幸的阴影里走出来。 类似的任务持续了三个月,凯因斯果然出现了一点转变。 他开始学着跟人打招呼,在收感谢时还会回一句“不用谢”。 虽然他仍是一个沉默的孩子,几乎不主动与人交流,可他表露出来的些许转变仍是令奥维加德的人很高兴。 “凯因斯,画得很不错啊。”修女俯下身,对凯因斯说。凯因斯只是胡乱画了几笔,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可修女仍然温和且赞赏地道,“正好那边的墙壁少了一点装饰品,老师来帮你贴上去好不好?” 凯因斯目光始终在自己的画上,微微点头。 于是修女就将他的作品贴在了正对面的墙上。 “真棒。如果这面墙都是凯因斯的作品该有多好。” “我会努力。” 修女不可思议地张大嘴,这还是凯因斯第一次展露出前进的意愿。她兴奋道,“我很期待。我想洛贝莉亚大人也一样。” “圣典时,洛贝莉亚大人会接受我的礼物吗?她那么忙。”凯因斯问。 “当然。洛贝莉亚大人很喜欢你。只要是凯因斯的礼物,她都会接受的。” “谢谢。” 他们竟然如此顺利地完成了一场对话。修女立刻将此事说给了洛贝莉亚,同时也跟她说了凯因斯会在圣典那天送她一幅画的事情。 洛贝莉亚也很高兴,“是什么样的画呢?真期待。” “洛贝莉亚大人。”守护在教堂的骑士走来,“修道院的人手有些不够。” “张贴一份告示吧,告诉奥维加德的居民们,如果有谁愿意帮忙准备圣典,就来教堂报名登记。”洛贝莉亚说,“不过,需要你多费点心思了。” 骑士顿时行礼,“能负责圣典是我的荣幸。我们定然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在骑士走后,又有修士走来。走来的修士面色凝重,手中还拿着一卷羊皮纸。“洛贝莉亚大人。” “怎么了?” “有来自安都的信件。” 听到此处,洛贝莉亚的笑容也略有收敛。 “他们希望能亲眼目睹圣典的盛景。” 洛贝莉亚回答,“请转告他们,圣典对于圣教具有神圣的意义。此为我等圣徒与神沟通的仪式,并不方便外人介入。等圣典过后,奥维加德城随时欢迎外界朋友的到来。” 修士有些担心,“这样真的好吗?奥维加德已经进入了他们的狩猎名单。” “不用担心。”洛贝莉亚安慰着,“我们只是北地的一座小城,与安都相去甚远。时至今日,就连安都的商会都未曾接待过。我想,王室的人应该认为占领这么一个贫瘠之地无需花费过多精力。只要我们安分守己,他们是不会正面攻来的。” 见修士仍放不下心,洛贝莉亚笑了笑,“而且,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奥维加德城的结界就会坚不可摧。神的力量会一直守护我们,守护每一个信徒。所以,不用担心。我们现在该烦恼的是如何举办圣典。” “是。是我多心了,洛贝莉亚大人。” 圣女行至教堂的窗前,骑士已经将招人的告示贴出,志愿者们排成了一个长队。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竭尽全力的虔诚,他们乐于奉献、乐于为奥维加德城做些什么。他们的笑容比北地的太阳还要温暖灿烂。 如此和乐融融的情景让洛贝莉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个世上存在着许多不幸,而他们正努力将不幸转化为幸福。 没有灾厄与污秽的世界当真无法存在么? 洛贝莉亚幼时,教导她的修女总是一脸愁怨,修女告诉她“灾厄与不幸如影随形”、“人类无法摆脱贪欲”。 教导她的修女放弃了。 洛贝莉亚却没有放弃。 她坚信,只要拥有相同理想的人们万众一心,就能创造没有阴霾的世界。而作为被神明眷顾的人,自己则需要成为圣教的表率,引领信徒走向理想的未来。 曾被嫉妒蒙蔽双眼的男人也在队列中,憎恨从他眼中退去。男人的眼里尽是期盼与希望。 而封闭自己内心的孩子也在队列之中。他面无表情的脸庞却又在人群间显得格格不入。 望着凯因斯年幼的脸,洛贝莉亚温柔地笑了。 前路或许会很艰辛,可只要坚持下去,就能有所回报。 她希望世间的人们不再忍受饥饿。 她希望世间的人们不再满怀怨怼。 她希望世间的人们都能得到幸福。 神啊,请庇护您虔诚的信徒。 请庇护我等的天国吧。 六.救世的圣女(五) “凯因斯,你在画什么?” 看见他的人总是会这么问。 “凯因斯,你画得真好。” 看见他画的人总会这么说。 有时凯因斯抬起头,就能看到不知名的路人向他微笑。北地的阳光并不热烈,也不能给人以强烈的问候感。 如果是这样的笑容,他也可以做到。 于是,凯因斯也向这些人微笑。 然后,他为每一个向自己微笑的人画了一张画。画纸上只有凌乱到团成一团的线条。 然后,每一个收到画的人都这么说。 “画得真好,凯因斯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然后,凯因斯总会用剩下的左眼,疑惑地看着他们。 信仰是什么? 力量又是什么? 他的师父格里菲思告诉他,神眷者正因拥有神明眷顾才得名。他们体内的力量是神力,即他们是继承神之名号的新种族。 然而他们并没有对神的信仰。 他们拥有的神力也无法改变普通人的思想。 这……是否可以认为神眷者也是存在缺陷的种族? 但如今凯因斯看到能够改变人类思想的力量。那份力量不像神力一样存在波动,没有被他直观地“看见”,可却能被他所感知。 奥维加德城的圣女站在高高的祭坛中央,她洁白的裙摆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格里菲思从圣杯中捧出清水、洒向祭坛下的信徒。 凯因斯确信那水只是普普通通的清水,其中不含任何神力。可被神水洒到的人们却宛如当真受到了神明的感召。他们激动地仰起头,赞颂神之名。 沐浴“神水”的人越来越多,神之名号也越发响亮。最终,整个城市的人们都在高喊神明。 凯因斯感知不到神力,奥维加德城里还有四个神眷者,一个火、一个影、一个切割、一个金。可他们也都没有使用力量。 他们也没有操控人类精神的特殊神力。 那么,此刻被他所感知到的力量是什么? “是精神。” 记忆里,师父如此说。 那是他第一次出任务时的事情,当时的任务目标还不是神眷者,只是一个普通人家庭。 那个人是么佘的当地领主。 凯因斯接到的任务就是将领主府屠杀殆尽。 神眷者杀人实在太简单了,然而凯因斯却犯了一个错误。 在自己杀领主时,对方管家却带着他的后代逃跑。 当时他的神力只能覆盖到周身五十米的距离。 直到格里菲思将逃跑者的尸体扔到他面前时,凯因斯才发现还有几人逃跑了。 他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任由野狼啃食。 就在承受惩罚的途中,格里菲思说道,“不论何时,都不可小觑人心。” “凯因斯,力量分为很多种。而我们拥有的神力只是其中一种。同样的神力会因使用者的性格特征发生变化。去感知并根据相应特质调整自己的计划也是你必须掌握的技能。” “有关精神的力量一直是禁忌中的禁忌。它就是现世的魔盒,有人渴望打开它,有人渴望它永远关着。” 这……就是精神的力量? 狂热的信徒围着祭坛起舞,他们舞动双手,以特定频率逐步推进。他们将手臂摆成符号的形状,他们用自身肉体构筑一个共同图案。 受此等氛围影响,在旁看热闹的小孩也加入其中,与信徒们一起祷告。 凯因斯看到被自己欺骗的老人,苍老的身躯丝毫没能影响到对方的动作。明明在他眼中,老人的身躯已是如风中残烛的状态。 凯因斯也看到被圣女宽恕的男人。他身上已看不见一丝黑气,脸上的表情宛如换了一个人。 凯因斯还看到沉默寡言的少年反常地热情四射。 原来如此…… 精神的力量是不同于现有神力体系的存在,难怪让人讳莫如深。 凯因斯在震惊于精神力量的同时,又兴起一个略微疯狂的念头。 那就是自己的“湮灭”,对精神奏效吗? 以前,他从未做过这方面的实验。不过今后,凯因斯打算去试一试。 在完成任务之后。 沉浸在庆典中的人们没能注意到自己体内发生的异样。 精神的力量可以让人忽视苦痛,也可以让他们忽视危机。 等疼痛袭来时,他们已无药可救。 体弱的人率先倒下。他们立刻被周围的人扶起,祭祀停止、圣女也走近祭坛边。可第一个倒下的人宛如触动了某个机关,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还站着的人也迅速倒下。 普通人就像被风吹过的草芥,一排接一排地躺倒在地。 身体强壮的骑士当即举起剑保持警戒。 可敌人呢? 敌人在哪里? “保护洛贝莉亚大人!” 洛贝莉亚则跑下祭坛,“我没事!大家怎么——啊——这是——” 除去奥维加德城的五名神眷者外,居住在此的居民都是货真价实的普通人。 这点洛贝莉亚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么,在普通人体内乱窜的力量是—— 何等霸道的神力! 她的神力刚进入他人体内就消散得一点不剩。那股霸道的神力甚至顺着她的力量想要反入侵。 被那力量袭击过的地方都会化为无形。 神眷者的体质都承受不住,更何况普通人?! 所以一些人几乎是立刻毙命。 但是,还是有一些存活的人。 是敌人故意的吗? 不论是不是有意为之,洛贝莉亚都不可能放任伤者呐喊。 察觉到异变的士兵跑来,洛贝莉亚当即下令,“将所有人都集中过来!” 她要集合几位神眷者的力量一起将人群身体里的神力驱逐! 虽然这会不可避免地伤害信徒的躯体,可那也比死亡要好得多。 但就在此刻,异变又生。 骑士指着地面,有些颤抖,“洛贝莉亚大人!您看!” 奥维加德城是以纯白作为幸运色的城池,其城市地砖也是白色。此刻,洁白被猩红的线条拆分。那粘稠而深沉的猩红线条突然窜起,宛如利爪撕开土地。 大地皲裂,无辜的居民掉入缝隙。 有些人的身体经过红线,便也同样被撕成了几片。 他们喷出的血液是与那红色多么相像啊。 大地的裂缝被尸体和血液填上。不详的血雾逐渐升腾,血雾冲击着奥维加德城的结界,试图将洁白染红。 七.血剑 “不用慌张!” 洛贝莉亚喊道。她双手抱在胸前,向神明祈祷。神力如海浪一层又一层向外扩张,被神力扫过的每个人都会受到“祈福”。 洛贝莉亚一共进行了五次祈福。 第一次是“治愈”。 第二次是“镇静”。 第三次是“防御”。 第四次是“敏锐”。 第五次是“增幅。” 在完成五次祈福后,洛贝莉亚也体力不支。她身后的骑士立刻走上前护住她。 洛贝莉亚的祈福会根据她的祈祷产生不同效果,普通人受到祈福也同样会得到增益。然而“祈福”也拥有着相应限制。 同样是治愈,拥有“治愈”能力的神眷者可以做到断肢重生,而洛贝莉亚不行。 祈福而来的效果只有对应的百分之十左右。 而且如此大规模地祈福已经抽空了洛贝莉亚的神力。她扶着骑士的手,尽量不让自己晕过去。 “第一小队去搜寻袭击奥维加德城的敌人。第二小队负责救援,另外统计伤亡人数。还有——啊——” 地面的震动已不是用爆炸余波可以相比。身有余力的人纷纷避开。奥维加德城的其他神眷者对于地震也无能为力。 他们之中都没有对应属性,只能尽可能救援掉入地缝的居民。 “洛贝莉亚大人!请先回教堂!” 洛贝莉亚深知此时自己已没有用处,她点头,说道,“你们小心,以自身安全为先。” 奥维加德城也是从战火中建起的城市。神眷者的能力超乎常人想象,因此当圣典出现异变时,洛贝莉亚第一反应是安都的阴谋。在多次招安被拒之后,王室派出刺客也不是无法想象。 可是,奥维加德城的结界并没有显示出异状。杀意也是恶意的一种,怀带杀意而来的杀手必然会因结界暴露。 而且…… 洛贝莉亚从教堂的窗户向眺望。 不知名的血雾在城中扩散,洛贝莉亚能从中感知到令人窒息的力量。 瞬间发动如此巨大的能量是不可能不被神眷者感知的。 可她……甚至其余的神眷者在突变发生前都没有感知到一丝一毫的波动。 可能吗? 如果有人能做到,那么对方势必是位于顶端的强者。 可如果是那样的强者,对方完全可以直接进攻,以铁血之势踏破城池。 心中的不详越发强盛。 洛贝莉亚走到神像前,低声祈祷。即使她暂时无法进行大规模地祈福,可她仍然希望自己的声音能穿到神明的耳畔。 突然,她听到了脚步声。 她身旁的骑士也同样听到了脚步声。骑士拔出骑士剑,万分紧惕地盯着声音来源。 “呃——” 提剑的手有一瞬间松懈。骑士震惊地看向那个走来的…… 血人? 从身材上看,还是个小孩子。然而小孩子满脸都是血,全身上下也少有完好的地方。他的衣服已是破破烂烂,露出狰狞而恐怖的巨痕。 是剑痕? 是谁会对一个孩子下如此狠手? 洛贝莉亚也愣在原地。她直接跑到摇摇晃晃的孩子身前,“别害怕。……诶?凯因斯?” 她从熟悉的瞳色中辨认出血人的身份。 “……咳……福利院被一群坏人袭击了。”凯因斯艰难地呼吸,他一张口就有更多的血液流下。 “你先别说话。” 洛贝莉亚手上又冒出圣洁的光辉。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力量已在之前的动乱中用尽,现在她都是从自己的血肉里抽取出一些神力。这无异于用刀割下臂肉。 “洛贝莉亚大人!”骑士下意识阻止道。对他而言,圣城的圣女比一个普通孤儿要重要得多。 洛贝莉亚安慰他道。“别担心。我没事的。只要之后多休息几天就好。” 但是,一次祈福显然是无法治愈凯因斯的。 他伤势实在太过恐怖。腹部被剑刺穿,不止如此,剑痕呈现拦腰斩的趋势,差点将孩童幼小的身体一分为二。而除去这最显眼的伤口,凯因斯的肺、颈、四肢也都有大大小小的剑痕。右腿被打断,无力地拖在地上。 这已是他现在还能呼吸都让人十分惊讶的伤势! 洛贝莉亚一次又一次祈福治愈。 理性告诉她,她应该放弃这个孩子。 在发生意外的现在,她作为圣教的圣女必须成为信徒的支柱。她的安危比任何人都要重要。这时候浪费自己的力量才是任性之举。 但…… 洛贝莉亚想起自己发誓拯救世人的那天。她想拯救所有身陷苦难的人。 而现在一个痛苦万分的孩子就在自己面前,她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为了那无法预测的未来?为了大局?为了理智? 不可以! 未来不可捉摸,现在却可以把握。 洛贝莉亚并不希望自己成为理智的人。她的愿望从一开始便是不理智的。 奥维加德城内的所有人也都是由于她的感情用事而聚集在一处。 这份不理智、这份任性正是奥维加德城的力量来源。 那不是神赐予的神力。 而是只属于人类的……另一种力量! 情感的力量! 光辉更盛,洛贝莉亚已完全没了血色。与她相比,凯因斯的脸色则是越发红润。 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起来。 这样的发现令洛贝莉亚不禁勾起嘴角。“别担心,你会——” 圣女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一道猩红的长刃从她腹部穿过。 猩红的、不详的色彩,与城内弥漫的血雾一模一样。 “洛贝莉亚大人!” 骑士率先反应过来。骑士的剑毫不犹豫,可凯因斯却只是后跳几步,向他挥手。 湮灭。 即使是经历过艰苦修行的骑士,在神眷者面前也不过是挥手即去的存在。 “——塔克米!” 洛贝莉亚想救下他,可已经竭尽力量的她又怎可能成功?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骑士化为一片虚无。 连尸体都没能留下。 她无力地垂下手。 凯因斯抽出他的剑,这是一把可以伸缩的剑,专为刺杀制作。 剑上被他附加了神力,它并非神器。即使特殊材料能让它多撑一会儿,也只是一会儿罢了。 因此,凯因斯重新抬起剑,打算在剑彻底崩坏前完成任务。 八.魔降 “你是安都派来的杀手?”洛贝莉亚问。 这个问题,凯因斯是不准备回答的。他体内的神力尽数涌出,猩红的力量重新裹上了剑。而那把剑也正迅速地崩毁。 洛贝莉亚知道自己死期已至。她既无懊悔,也无愤怒,只有对这被诅咒的世界的叹息。“我会被你杀死,请不要将灾祸传播给其他人。他们只是与战争无关的可怜之人而已。” 湮灭吞没了她。 这个万众瞩目的圣女就此离世。 但凯因斯的任务还没有结束。格里菲思给他的任务有两个,一是杀死洛贝莉亚,另一个则是破坏守护奥维加德城的结界。 在奥维加德城的日子让凯因斯逐渐摸清了结界实质。奥维加德城四处都刻有神纹,这些密密麻麻的符文共同组成了一个阵法。而阵法的力量源泉则是城内居民的精神。 每当他们祈祷时,符文便会抽取他们的精神力。因此,可以说,结界便是城中居民的精神力显现。 因而,居民的恶意才会被结界照出。 这种神纹在阿尔贝托的藏书库有所记载。藏书库里甚至有其他用法的神纹。不过,这种符文放在现今实在鸡肋,早已被时代所淘汰了。 花上十年、百年建立起来的纹阵,可能在一天之内就被破坏。 洛贝莉亚已死,他也无需再隐藏自己。奥维加德城的其他神眷者如今还忙着处理地裂,根本想不到短短十分钟内圣女就被刺杀。 不过,想必五分钟后他们就会发现洛贝莉亚失踪了吧。 被湮灭的人连尸体都不会留下。到那时,他们是会认为圣女遭遇不幸,还是抛下城池逃跑呢? 这些都与凯因斯无关。 他将身体隐藏在墙角的阴暗处。他在阴影里穿梭,猩红的光在血雾中毫不起眼。 奥维加德城内的乱象也是凯因斯的杰作。 常人眼里,他只是在绕着城池散步。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如此娇小的孩子正一步步刻画着召唤恶魔的法阵。 如今的凯因斯是无法以一敌五的,近距离刺杀他未必有胜算。因此,他想到的方法便是先利用奥维加德城内的信徒消耗洛贝莉亚的精神与力量。 但如何制造混乱并不容易。奥维加德城四处都有守卫,而且这个城池不大,在任意一处动手都有可能被其他人感知。居民间也十分熟稔,死去一人都可能会引来奥维加德城的注视。 于是,凯因斯便想起了阿尔贝托的阵法。那是一个据说可以联通地狱、召唤恶魔的法阵。 当然,恶魔早已消失,法阵的效果也大打折扣。它能做的,无非就是引发地裂、调动天地间的神力以及诱导人心黑暗。 奥维加德城内的人都很虔诚,所以他们并未因恶魔的法阵而疯狂。为此,凯因斯不得不持续出手。 他就像被法阵召唤而来的恶魔般,不断夺取祭品的生命。 他曾将自己的神力藏于画中,收到他礼物的人们对这些一无所知。他的神力会通过画作潜入拥有者的身体,这些都是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身体异样。 而这些力量随着主人调动,便是如烟花一样爆炸。一丁点的神力未必能直接夺走性命,于是从湮灭中存活下来的人们只感觉体内剧痛,仿佛恶魔伸出了利爪,抓走了他们的心脏般。 他们的皮肤没有破损,可口鼻却往外流着血液。 来自体内的痛苦是那般强烈,而更令他们慌张的是自己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濒死的恐惧与只能迎接死亡的悔恨不断被法阵诱发,送往修道院的居民一批一批死亡。而从他们尸体上爬出的血雾又传染给健全的人们。随后健全的人们又生出更多恶意。 依据人心而生的结界不再闪耀光辉,光泽从结界上退去,不详的红雾一块一块地渗透进去。 然后“啪”—— 凯因斯只是轻轻攻击了一下,守护了奥维加德城的结界便轰然碎裂。 尚有意志的居民呆滞地抬起头,宛如看到了神明陨落。 精神的力量可以很强,也可以很弱。 凯因斯认识到它,也击溃了它。 凡是力量,就可以利用。 凡是力量,就可以湮灭。 不论是肉体的神力,还是精神的神力,均可作为兵器使用。 意识到此的凯因斯逐渐走上了贝篱都未曾看到的另一条路。 成为强者。 不过,他所认知的强者,却与格里菲思教导他的有所不同。 有形之力、无形之力,属于他自己的、不属于他自己的,他都要抓在手中。 而奥维加德城的刺杀,只不过是凯因斯人生的开始。 时间在战争中飞速逝去。 圣女失踪,圣教群龙无首,终于被斯特利尔剿灭。 而作为第三方的圣教被消灭,王室与阿尔贝托的关系再度恶化,王室内部也为继承人的位置暗斗不止。 刺杀某个贵族的任务时常被派到凯因斯手中。 他杀死的人代表了什么,“他杀死”的举动又代表了什么,凯因斯没兴趣知道。 他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任务中磨砺自我,让自己变得更强。 但日复一日的生活仍是令凯因斯感到烦躁。 他知道变强了,却无法知道自己有多强。被他刺杀的目标永远是一击毙命,而他与贝篱却又从未交过手。 从偶尔的见面中,凯因斯能感知到贝篱还不是他可以挑战的对象。贸然对他出手,自己一定会死。 在成功杀死贝篱之前,凯因斯必须维持住他的忠诚。这也导致,他不能对任务目标之外的人物出手。 接连不断的任务送到他手中,凯因斯只觉味如嚼蜡。 他像与一群兔子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的主人很强大,强大到他不能去吃身旁的兔子。 猎食的本能无法满足,从体内不断涌上的饥渴总让他焦躁万分。 凯因斯只能一直忍耐,这个忍耐可能要再过上十年、二十年。 然后,那日复一日的生活终于迎来转机。 1842年3月12日,他和梅塔梅尔·阿芙罗狄相遇了。 九.血玫瑰 “本次任务目标是玛丽莲娜·阿芙罗狄。” 在凯因斯又一次完成日常练习时,格里菲思对他说。 现在他的师父已无法教导他更多本领,从两年前开始,二人的交集只有任务相关。 不过本次任务目标有些不同寻常。 多年和贵族打交道后,凯因斯也不再对斯特利尔一无所知。相反,为了刺杀他会连目标的底细都调查清楚。 而阿芙罗狄就是不容忽视的姓氏。 要说清阿芙罗狄家族,就必须提到斯特利尔的贵族体系。 斯特利尔的最顶端,是马格罗家族,即皇室。现任国王是十足的暴君,他野心庞大、连年征战。在扫清斯特利尔土地内的所有叛乱者后,国王仍未罢休。他将目光投向了斯特利尔之外的其他领域。 一是海对岸。国王大力推崇造船与海外贸易,只要是从对岸运回来的货物均无需缴纳赋税,甚至每一个出海的航队在归程后都会得到一笔数额丰厚的补贴。发展到一定规模的航队还可以申请荣誉评定,荣誉评定的最高奖励就是子爵爵位。 而另一个领域,就是神眷者。国王自己就是一位神眷者。凯因斯没有跟他正面交过手,却知道他是让贝篱也提防的强者。也因此,在上层贵族内部,神眷者的存在并非什么秘密。据说国王身边有神眷者组成的护卫队。国王手里也有与阿尔贝托相似的神泉,他会作为奖励赠给功勋卓着的手下。 如果第一条还能让阿尔贝托忽视的话,第二点就是彻底侵犯了阿尔贝托的领域。阿尔贝托是由神眷者构成的组织,目前拥有的神眷者数目为一百三十六个。这些神眷者一旦出动,是任何国家都不能忽视的力量。从这点考虑,国王与阿尔贝托之间的关系也逐渐僵硬。圣教所带来的平衡早已被时间洗清。 而这样一个铁血派的国王,其直系下属也是战功累累。现有的“三公”里,阿米尔家与佩雷茨家便是由战争起家,以短短百年的家族史身居高位。 不过……有例外。 就是阿芙罗狄。 阿芙罗狄家是所有贵族中的异类。 首先,是人数。为保证家族延续,后代是必需品。即使是新生的小家族,其总人数也高达三百人,爵位候选人一般会准备二至三个。可阿芙罗狄家不是,阿芙罗狄家只有一人。 没错。拥有“阿芙罗狄”的名号只有一人。那就是玛丽莲娜·阿芙罗狄。阿芙罗狄府上的其余人,都是与家族无关的佣人。 其次,玛丽莲娜·阿芙罗狄是斯特利尔唯一的女性家主。阿芙罗狄家的家主位也只传给女性。 有一些“无聊”的贵族整理了阿芙罗狄的历史,发现她们只会生下一个女孩,而后等家主身死,就由女孩继承爵位。这份历史可以追溯到四百年前,原因未知。 另一方面,阿芙罗狄养育的孩子也是一个谜。阿芙罗狄家往往是在某一次宴会上突然将四、五岁的小女孩带出来给别人介绍。没人知道孩子是何时出生的,又是何时长大的。他们甚至连对方有没有大肚子都未察觉。 即使买通佣人,佣人们也只会回答不知道。 这些继承人的出生与成长都是一个谜。 不过倒是没有人怀疑她是阿芙罗狄家的血脉。因为女孩往往继承了阿芙罗狄代代相传的白发与玫瑰色眼睛。 同样的,她们也很美。 “美”是贯穿阿芙罗狄家族始终的字眼。再冰冷的战士在见到阿芙罗狄后都会发自内心地赞叹其美貌。 凭着那无往不胜的相貌,玛丽莲娜成为贵族圈内出了名的交际花。只要是有阿芙罗狄参与的宴会都会格外盛大。 阿芙罗狄是谜一样的家族,本次任务也是谜一样的任务。 众所周知,阿芙罗狄家没有实权。她们的领土就是王宫附近的宅邸。既不像阿米尔家涉及军部,也不像佩雷茨家那样掌控制造业。从表面上看,阿芙罗狄家的收入来源就是议会和贵族献礼。或许……还有国王的私库。 “笼中的金丝雀”。背地里,众人都如此称呼她们。 他们喜欢阿芙罗狄的美貌,又嫉妒阿芙罗狄的爵位。在为其神魂颠倒的同时又渴望将她推倒,锁进自己的地下室里。 凯因斯被格里菲思带到了宴会上。他的师父也是拥有爵位的贵族之一。至于什么姓氏,那并不重要。因为这个家族已经沦为格里菲思的一言堂。 在宴会上,凯因斯见到了任务目标。 那真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在此之前,凯因斯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就是圣教曾经的圣女。而眼前的女人还要更胜一筹。以美为底,以媚为料,绚烂有如城上烈火,神秘恰似深渊恶魔。红舞裙连串金丝与宝石,裙底为深红色,越靠近颈部颜色越浅。胸前配有一明珠项链,项链正中镶嵌一颗红宝石。她像故事中的魔女,神秘又妩媚。她又像画中的贵妇,优雅又惑人。她略带笑意的红唇令人想起对准月光的红酒。 魔女本该只出现于暗面,可那如月华的银发却给她添上一层神性的光辉。 圣洁与邪恶,互斥的两种特质都集中于一人身上。 她是天使中的恶魔,亦是恶魔中的天使。 凯因斯注意到,在玛丽莲娜登场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往了一处。 男人眼里是欲望,女人眼里是嫉妒。 “阿芙罗狄大人。” 宴会进入一场短暂的高潮。舞台上的女人就是毫无疑问的主角。 格里菲思也领着凯因斯上前打招呼。 “贵安,阿芙罗狄大人。” “贵安。普拉德卿。”玛丽莲娜说道。 格里菲思露出讶异的神色。明面上,他与玛丽莲娜·阿芙罗狄仅有一面之缘。可对方却精准地喊出了他的姓氏。 玛丽莲娜微微一笑,“很惊讶么?记住友人名号是最基本的礼仪。前来宴会的每一位友人,妾身都记得清清楚楚,比花园里的玫瑰数量更为清楚。您身边的孩子就是一个生面孔,让妾身猜一猜,莫非是您的继承人吗?” 十.血玫瑰(二) “是的。他将是我的继承人。”格里菲思说道。 玛丽莲娜则是一副不出意料的表情,她笑道,“看来是会青出于蓝的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卡缪尔。卡缪尔·普拉德。”格里菲思回答道。 “愿神护佑你。” 格里菲思提醒着,“阿芙罗狄大人,圣教早已成为历史。” “凡事都有两面,不是吗?”玛丽莲娜意味深长地笑着。 就在这时,旁边的一些贵族走来。他们脸上谄媚的笑容令人作呕。 格里菲思觉得寒暄够了,便带着凯因斯离开阿芙罗狄夫人的周围。他们前脚刚走,阿芙罗狄夫人后脚就被贵族们环绕,宛如饥饿的狼群看到掉下的肥肉般。 以神眷者的耳力,凯因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阿芙罗狄大人,刚刚那位是?” “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小贵族,特意来打招呼。” “是吗?我还以为他也是您裙下的一员。” “毕竟一个星期只有七天。这七天里妾身至少得保证一晚上的安眠。让玫瑰终年绽放总会需要一些代价。” “不论何时,阿芙罗狄大人总是那么美丽动人。正如盛宴前的美酒般,没有您的晚宴味同嚼蜡。” “那真是妾身的荣幸。” 装作失误而触碰的手肘、暧昧不清的眼神、不论对谁都具有歧义的双重言语……仅仅三十分钟,凯因斯就看到玛丽莲娜与二十人定下暗号。他还看到亲眼目睹丈夫出轨的贵妇的神情,充满了不甘、嫉妒、憎恨、无奈。 在另两位公爵进入后,晚宴的气氛升至最顶点。然而凯因斯却认为自己该离开了。 生活在阴影里的杀手不适合暴露在聚光灯下。在此刻众人被公爵吸引住目光时离开最好。 今晚的宴会是由瑭瑟侯爵邀请,地点也是在侯爵府。那么,也就是说,阿芙罗狄府的主人并不在自己巢穴。 他与格里菲思眼神交流一番,便悄无声息地离开晚宴。侯爵府外与府内宛如两个世界。 府外寂静无比,街道旁的商铺已关上大门。明亮的街灯也熄灭了一半。但也因此,圣彼得塔上的灯光反而更为耀眼。悬挂于塔顶的水晶灯与跟其相对的厂房的灯光遥相呼应。贵族府邸里仍在进行夜晚的狂欢,而巷道里的流浪汉却睁着一双呆滞的眼。 等商业街也被甩在身后,巡逻的士兵越来越多,才到了王宫外围。斯特利尔的王室格外傲慢,王宫外三千米不允许闲杂人士居住。 阿芙罗狄家是例外。 有传言,王宫旁的阿芙罗狄府只是一个空壳。其主人睡在国王陛下的床上。 凯因斯收紧披风,他已换下贵族的服饰。虽然衣服对如今的他来说已不再构成麻烦,可凯因斯仍是换了一件深黑色的衣服。脸上也戴了一个鬼面。哪怕只是一点风险,凯因斯也不想碰上。 他直觉本次的任务目标并非普通人。即使他没能从玛丽莲娜·阿芙罗狄上感知到一点神力。 这很奇怪。 直觉与感知冲突的情况,凯因斯还是第一次碰到。 因此,他十分小心。 他从围墙翻了进去,没发出一点声响。但阿芙罗狄府的资料格里菲思没有给他,一切只能靠他自己摸索。 所以今日,凯因斯只是来收集信息。 这个府邸的守卫实在太少了。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就越惜命。府邸守卫基本与地位成正比是凯因斯多年积累下的经验。 可阿芙罗狄府却不是。他一路上只感知到四个卫兵。 四个?!那是即使每个士兵都彻夜不眠、东奔西跑都无法完成巡逻的数目。而且士兵是没有夜视能力的。哪怕是身经百战的骑士在巡逻时也会提一盏照明灯。 凯因斯看到的那四名巡逻兵都没有使用照明设施。士兵的脸被厚厚的头盔包围,看不清其眼神。不过他们动作十分统一,一步一走、分毫不差。每一步间隔为05秒,抬腿的动作也像是复制出来似的,令人联想起玩具店摆在橱窗的兔子乐团。 穿过巡逻兵的护卫范围,竟然是大片的玫瑰花。花香是不会因夜晚而消失的。 贵族间是流行玫瑰花,可没有哪个贵族的宅邸种有如此壮观的玫瑰花海。 玫瑰与玫瑰簇拥而立,花海间根本没有留给园丁行动的通道。难道,这些玫瑰不需要修剪枝叶么?它们无需人类为其除虫、施肥么?没有人类的照料,它们竟然能够成长到如此茂盛、没有一朵衰败的盛景吗? 凯因斯对风花雪月没有兴趣,可他对未知有兴趣。 眼前的玫瑰花海显然不是常世之景。植物类型的神眷者确实可以做到,不过他们不会将浪费力量在玫瑰上。而且,更有意思的是,格里菲思给的资料里写着玛丽莲娜身份是“疑似神眷者”。 疑似。 阿芙罗狄家外刻有玫瑰的花纹,这些花纹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华丽。它们同样没有神力的波动,却给凯因斯一种奇异的感觉。 进入府邸内部,那种奇异的感觉更为明显。玫瑰花盛开在府邸各处,毫不夸张地讲,不论客人转至什么角度,都能看到靓丽的玫瑰花。 一直被浓郁的花香侵入,凯因斯引以为傲的嗅觉被废了大半。而满院的玫瑰又让他视觉受阻。 起初,他还谨慎地躲在一些角落。随后,凯因斯发现自己过于谨慎。 这个府邸里根本没有活人。 能体现活人气息的只有用来接待的招待室和庭院。 招待室里摆放着现今流行的装饰,其余的房间则充斥着时代的痕迹。 老式留声机只剩下半个残片在滋滋作响。 大摇大摆转完一圈后,凯因斯没有满足。 阿芙罗狄府的地图已经刻入他的记忆,可地图里却缺失了一块拼图。 那就是玛丽莲娜的卧室。 再怎么睡在别人床上,自己家中也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更何况贵族的房间都是交给佣人打理,也不存在房间数量不足的情况。 放在明面上的房间凯因斯已经全部调查完毕。 玛丽莲娜的卧室究竟在哪里? 十一.血玫瑰(三) 就在凯因斯沉思时,他身体的前方突然出现了某个东西。 那东西有凯因斯的膝盖高,一只耳朵高高竖起、上面还绑了些绷带。另一只则从中间断裂,可裂口也并不血肉模糊,而是露出里面的棉花。断裂的耳朵上看似布满鲜血,但一直与血打交道的凯因斯知道那不是真正的血液。 绷带从耳朵一直捆绑到它身后,还被细心地打了个玫瑰花结。它还穿着正儿八经的燕尾服,右眼有单片眼镜,右手则握着一个怀表。 红色的眼睛透过单片眼镜,默默注视着凯因斯。 它是一只兔子,又不是一只普通的兔子。衣服外的绒毛也是白色,可体表却是刻有许多玫瑰色的花纹。这些花纹层层叠叠,宛如拔了兔子的毛又给它做了件雨衣般。而在兔子右边的耳朵下,佩戴着玫瑰 凯因斯和兔子互相注视了一会儿。 突然,兔子说,“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 “如果让你选择,你会选择杀自己所恨之人,还是救自己所爱之人?” 被玫瑰染红的白兔用那双红瞳盯着凯因斯,里面露出十分人性化的探究之色。但凯因斯却从它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他见过同样的眼神,从镜子里的自己眼中。 以“所恨”与“所爱”提问的家伙内心既无恨也无爱。 “我要杀玛丽莲娜·阿芙罗狄。”凯因斯直接说道。“帮还是不帮?” 兔子眼珠子转了一圈,嘴角轻微上扬,这已是这幅身躯的极限。 它转过身,像一只真正的兔子那样又蹦又跳。凯因斯跟了上去。 玫瑰为底的墙纸不断被他甩在身后,夜空逐渐明亮,花香也逐渐浓郁。白昼的天空朦朦胧胧,雾气升腾,华丽的公馆彻底被浓雾掩埋。 而后凯因斯往前踏出一步。世界轮转,迷雾散去。成片的玫瑰随着微风微微摇动。漫天飞舞的花瓣犹如跳动圆舞曲。 白兔的脚步也逐渐放缓,它似乎听到了某种舞曲,正跟着乐曲舞蹈。 它跳出舞的第一步,落地即惊扰了玫瑰。玫瑰们化为花瓣向天空逃去,花土里隐藏的宝藏也全都露了出来。 那是一颗人头。 属于他师父格里菲思的。 即使成为尸体,格里菲思也板着一张脸。他的右眼成为一朵鲜红玫瑰的巢穴。 凯因斯只是扫了一眼,便继续跟着兔子前进。 第二步随之而来。这次泥土里埋的是奥维加德城的圣女。名字叫什么来着? 哦,是洛贝莉亚。 神眷者的记忆力很好,觉醒力量之后所经历的一切凯因斯都记得很清楚。他的大脑里有个书架,书架上都堆满了记忆的影片。可这也引发了一点麻烦,那就是凯因斯需要花一点时间去翻找。 而刚才,凯因斯就去翻找了有关奥维加德城圣女的记忆。不,是被引着去翻阅。 过去已成为过去,即使奥维加德城的任务令他改变,那也不过是已经经历过的事件。回忆没有任何意义,已经做过的选择凯因斯从不会后悔。 所以奥维加德城圣女的尸骸甚至连格里菲思带给凯因斯的触动都不如。毕竟后者还属于未来。 舞步加快,兔子领着凯因斯从一群尸骨前走过。这些尸骨一半埋在泥土里,一半露在外面,姿势不一。有些朝天空伸出手,被玫瑰占据的眼眶里还往下淌着血泪。有些则紧握玫瑰根茎,企图将它拔出。有些张大嘴,宛如呐喊。有些则合拢骸骨,保持沉默。 它们有些是凯因斯杀过的,有些是凯因斯待杀的,有些是凯因斯见过的,有些是凯因斯没见过的。 排列有序的尸骸宛如橱窗展览品,等待客人评阅。玫瑰花瓣仿佛商家蛊惑人心的附赠品。它们摇动手臂,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僵硬的躯体令它们的哭喊都宛如谄媚。 唯一的客人看出它们在哭喊,唯一的客人并不在意它们的苦痛。 白兔领着凯因斯在花园间穿梭,时间如同静止。 舞会的终途是一扇颇具童话色彩的门。这扇门总算不是以玫瑰为主,而是不死鸟的纹章。 不死鸟,是阿芙罗狄家的纹章。其生命力顽强的特性恰好与战火中屹立不倒的阿芙罗狄家相称。 童话世界逐渐淡去,兔子也摘下小礼帽朝凯因斯行礼。 此地只剩下他一个人。 但被注视的感觉却没有消退。 凯因斯能感觉到,在门的另一侧有“同类”。 以前,贝篱总说神眷者们才是同类。这个观点在阿尔贝托内部广受认同。 而他的师父格里菲思又说,凯因斯与那些神眷者也不是同类。 他在“普通人”、“神眷者”之外又分出了第三个种族,那就是“强者”。 在格里菲思眼中,贝篱大人就是独立于神眷者的“强者”。目前为止只有贝篱才能称得上“强者”。而后,凯因斯也会成为。 但凯因斯并不同意格里菲思的看法。 在他心里,强者只有自己。贝篱是迟早被他血祭的存在。正如神话里代代相传的弑神仪式,只有完成仪式才能获得“强者”证明。 他与“普通人”、“神眷者”、“强者”都不是同类。他们在凯因斯眼中与手中剑并无不同。 但现在,凯因斯却有一种“可能会遇到同类”的感觉。 所以他任由对方翻阅记忆。因为他也想知道对方的秘密。 这是一场等价交换。 凯因斯推开了门。 映入眼中的,是铺天盖地的玫瑰。 这些玫瑰比庭院里的那些还要旺盛,颜色也鲜艳夺目。它们长着与众不同的长长的根茎。茎叶互相交错,根本看不清谁是属于谁的。而每一条叶茎上都盛开着数朵玫瑰。 这些玫瑰茂盛而不显杂乱,它们都向着正中央的祭坛绽放。 祭坛也被玫瑰包裹着,不仔细看很可能忽略玫瑰下的石桌。 祭坛的正上方,悬挂着不死鸟雕塑。雕塑由水晶制成,一束光线从天而降,令其熠熠生辉。 “你是谁?” 凯因斯问。 “真是失礼。至少得说一声贵安。” 从玫瑰处传来少年的声音。那是与凯因斯截然不同的轻佻又轻快的声音。 “贵安。” 十二.血玫瑰(四) “我还以为杀手都是粗鲁的蛮人。” 凯因斯知道对方在说假话。如果他没有猜错,藏于暗处的人的能力应该是极为稀少的精神类。他刚刚已经通过能力翻阅了自己的记忆。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该再清楚不过。 “长话短说。” 凯因斯听到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唉。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那么,我们来聊一些你感兴趣的。” “……”凯因斯问,“你跟玛丽莲娜·阿芙罗狄是什么关系?这里又是哪里?” “不要急躁。餐前酒还没有喝呢。” 凯因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想要什么?” “自由。” “你可以逃出去。”这间屋子虽然诡异,凯因斯却并未发现什么特别强力的封印。大门看似华丽,厚度却顶不住神眷者的全力一击。即使未曾露面的神秘人是精神特化,身体素质会差些,可打破一道普通的门或者墙壁也应该绰绰有余。 如果要谈力量太弱,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可是拥有能影响自己精神的力量,就凭刚才的幻境,凯因斯就不认为对方是弱小之辈。 他想不到对方被囚禁于此的理由。 “逃?我不想逃。”少年笑了几声,他的笑声里充满着自信与傲慢,听上去不像是被囚禁的囚徒,而是坐于王座上的贵族。“如果是我,你会逃吗?” “会。” 在拥有足够的力量前先忍耐,凯因斯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确实。逃然后提升能力是最为稳妥的方式。但我比起稳定,更喜欢投机。” “……” 似乎察觉到凯因斯的耐心到达极限,少年在凯因斯走人前终于谈起了正事。 “好吧。刚才都是逗你的。谁让你总是板着脸,让人想象它露出各种表情的模样呢?” “我不是不想走,而是没办法走。可能你会疑惑,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力量的波动。就连我的力量,你也是很难感知的。” 说到无法被告知,玛丽莲娜也是如此。 “玛丽莲娜·阿芙罗狄,她也是神眷者?” “神眷者?你们是如此称呼自己的吗?但是,我们似乎与神眷者略有不同。证据就是只要她不主动使用力量,就无人发现她拥有特殊能力。那些每天沉浸在肉体间的贵族们竟然直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个梦。呵呵~” 凯因斯没理会少年的兴味,而是问道,“她的能力是什么?” “生命力。不过,我想你感兴趣的是另一个,精神控制。” “两个?”凯因斯也是头一次遇到拥有双重能力的人。 “其中一个,是通过神水得到的。也就是跟你们一样。而另一个,就是阿芙罗狄家的秘密。” 提到“阿芙罗狄家的秘密”,少年停了下来。他话锋一转,“跟我做个交易如何?” “你还没有说完。”凯因斯可不会上当,现在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少年姿态摆再高都改变不了他有求于人的事实。 “唉……你就不能稍微~有点同情心吗?” “……” “阿芙罗狄家是侍奉恶魔的家族。传说,有一位先祖与恶魔签订契约,从而以普通人的躯体获得恶魔的力量。其一,就是容貌。其二,是生命力。这可不是伤口好得快这种程度。即使阿芙罗狄的肉体被烧成了灰烬,只要精神仍在,她们就能不断复生。” 凯因斯逐渐抬头。 “终于感兴趣了?” “有什么杀死精神的方法?” “普通人连续七天不眠会是什么结果?” “疲乏”其实就是精神衰竭的特征。普通人的精神并不能具现化,他们只是将其叙述为“困”、“累”、“昏”等。 少年用这个例子做了一个简单的比方。玛丽莲娜的精神当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比的,但他至少说明了一点。那就是玛丽莲娜·阿芙罗狄的精神可以被杀死。 具体的杀死方法,少年没有说出。这才是他留着与凯因斯谈判的杀手锏。 “但与恶魔的契约并不只会带来收益。它同时还带给阿芙罗狄家几个诅咒。” “诅咒之一,是阿芙罗狄家每代只能留有一个新生儿传承血脉。” “诅咒之二,是阿芙罗狄的权柄只能由一人掌握。” “什么意思?”凯因斯问道。 “阿芙罗狄家的力量是代代传承。玛丽莲娜在她成为家主之前只是普通平凡的少女而已。她蛊惑人心的力量正是借由恶魔的仪式而来。” “恶魔的仪式分为两部分。一是献祭仪式。阿芙罗狄家的家主都由女性继承,因为传说中,她们就是用肉体勾引了恶魔,与其诞下子嗣。后来,阿芙罗狄家便成为恶魔的附庸,从恶魔的躯体不断吸取力量。发觉到此的恶魔也不打算杀死她们,它已沉溺于此,被吸取的力量与它拥有的力量相比是天与地的差距。因此,恶魔允许阿芙罗狄培养女性后代。同时,若诞下男性,就必须将其献祭。这个祭坛,就是举行献祭仪式的地点。” 没想到阿芙罗狄家竟是与恶魔紧密联系的家族。 凯因斯只在阿尔贝托的藏书中发现了有关恶魔的些许记载。而广为流传的创世神话里,恶魔反而销声匿迹。 大众普遍认为,现在流传的恶魔传说是后来人加上的野史。 就连阿尔贝托内部也是如此。因为神水的存在,神明几乎无需证明。可他们从未发现恶魔的力量。就算是召唤恶魔的法阵,也只是“偏向邪恶的神力”。阿尔贝托是这么理解。 但如果……恶魔的力量是另一种力量体系,又会如何? 少年继续说着阿芙罗狄的诅咒。 “第二种仪式,就是继承仪式。新生的女婴,身上虽然流着恶魔的血统,却没有什么特殊力量。她的血脉在觉醒之前都会沉睡着。而想觉醒属于恶魔的力量,只能通过继承仪式,即杀死自己的母亲。” 阿芙罗狄家只能留有一个继承人。 阿芙罗狄家也只能有一个家主。 亲人,本该是互相扶持、互相爱护的关系。 阿芙罗狄的母女却时刻想着喝下以亲族血液而酿成的餐前酒。 这才是与恶魔契约之后背负的第三重诅咒。 十三.血玫瑰(五) “所以现在的你是杀不死她的。”少年准确无误地猜中凯因斯心思。 早在奥维加德城时,凯因斯就在探索精神怎样“湮灭”。后来的任务中,他也曾刻意地留手,用这些任务目标实验。 但精神实在虚无缥缈。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的存在要怎么把握其位置? 凯因斯一无所获。就算他让目标尸体一分一毫都没留下,也不能确定对方精神是否已经被毁灭。 所以,凯因斯会对这位不知名的少年如此有耐心,也存了探索精神领域的心思。 想要征服它,就要先了解它。为此,前期付出一点代价仍在凯因斯的接受范围内。 “我要怎么救你?”凯因斯问。 “毁掉祭坛就可以。不过,需要过一段时间。” 少年继续说道,“玛丽莲娜是个多疑的人。普拉德并不是经常参加宴会的家族,你的师父本月只参加了一次宴会,而就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年仅十岁的继承人。在此之前,从未听过普拉德家族诞生了新生儿。更何况你跟你师父长得一年也不像。” “另外,你实在不会演戏。” “她肯定会怀疑你。现在去找她麻烦得不偿失。” “你会失败。” 凯因斯从未失败,但他百分百完成率的原因不是“湮灭”,而是他的谨慎。在听到少年的推测后,凯因斯接受了他的提议。 “所以?” “你帮我破坏祭坛。没有祭坛,我的力量也不会受到约束。玛丽莲娜会在每月4日来举行仪式。你要做的就是在下个月4日前给她制造一点麻烦,让她精力不足。” 精力不足…… 凯因斯大致猜到了对方想要做什么。他直接破坏祭坛。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祭坛在被力量触碰的瞬间爆发出一股奇异波动。黑紫的气息从祭坛中涌出,它的颜色与恶魔之阵召唤而来的雾气颜色并不相同,给凯因斯的感觉却很类似。 祭坛变得更为坚硬,其上绽放的玫瑰更是颜色渐深。花香四溢,却都是致命的毒气。凯因斯不再做无谓的尝试。 而是启用自己的能力与祭坛的力量正面碰撞。 猩红与黑紫互相碰撞,却并没有发出多少声响。因为二者皆为毁灭之力,连声音都能毁灭。但溢散的力量却使周围的玫瑰逐渐枯萎。 有一瞬间,凯因斯担心被封在祭坛里的神秘人会不会也死在这股冲击下。 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双方力量互拼之后,胜者是凯因斯。 这是当然的。 就算祭坛是蕴含古老恶魔之力的祭坛,也早已过了不知多少年。其中力量可谓风中残烛。 而在气雾散去后,凯因斯见到了“他”的真面目。 那不是一张可以称之为人的面孔。 凯因斯杀过很多人,其中面目狰狞的人不在少数。在战场上缺胳膊断腿以及毁容的不计其数。他还亲眼见到一位少女被从泼下化学制品的全过程。 但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那张脸还要更为可怖些。 对方还保持着人类的体型,从身高和轮廓看,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样子。可除开轮廓,其余的地方就与人再也搭不上边。他没有皮肤,只有一块块翻卷的肉块。肉块里又没有血,呈现漆黑色。除了肉块外,肉块连接的部分又暴着黑紫的筋,像是从根部延伸出的叶茎般。 这些茎和根扎在他身上每一处,包括脸和头皮。 在一些肉块上,凯因斯还能看到玫瑰生长的痕迹。一些花苞就藏在肉块内部。它们吸收着宿体的生命力,等待开放。可若是玫瑰当真开放,或许少年还能“人样”一点。 少年似乎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体,刚往前迈出一步就笔直地倒下去。他的手也在旁边的地上乱抓,连三岁的幼童都比他要灵活。 凯因斯就只是看着对方挣扎,看着少年挺直身体又重新跌下。 他伸出的手只有半只,其上布满恰似雨后淤泥的黄黑色。 即使如此,他仍是那副堪称自信的语调。“抱歉,第一次用身体。让你见笑。” 等他适应新身体后,就用眼睛看着凯因斯。他看的很认真,凯因斯也得以看清他的眼睛。 那是少年浑身上下唯一能让他感受到美的地方。 玫瑰色的瞳孔,令人想起夕阳下的玫瑰花海。 “你是玛丽莲娜的什么人?” 少年认真盯着凯因斯的眼睛一会儿,忽然笑了。以他目前的脸,是无法做出笑的动作的。那会像排列整齐的花盆突然倒下一个般突兀。 但凯因斯能感觉到他在笑。 这也是精神力的妙用么? “你猜~” “你是她的儿子。” 凯因斯想了想,说道。 并不难猜,少年已经讲述了阿芙罗狄家的历史。阿芙罗狄家的男孩会被拿去做献祭仪式,女孩则是继承仪式。但如今,玛丽莲娜·阿芙罗狄并没有带出继承人,她的家中也没有任何小女孩居住的迹象。 将几个点串联起来,就会得到一个猜测。 那就是玛丽莲娜生下了一个儿子,可她并没有遵从仪式献祭,而是用其他方法将儿子困在祭坛里。 “正解。她是个相当贪婪的女人,力量、权力以及生命一个都不想放手。” 培养一个继承人等她杀死自己,继承自己力量这种事,玛丽莲娜是不会去做的。 但她也很快意识到违背契约,自己力量会逐渐消退。 于是玛丽莲娜运用王室的力量,搜寻各地遗留下的恶魔仪式。她将这些仪式加在献祭仪式里,将献祭对象变为自己,而又将继承仪式的目标更改为自己儿子。 每当她发动献祭仪式时,少年就会死去一次。少年一死,继承仪式的资格就会得到满足。他又会重新得到恶魔的力量。然后,玛丽莲娜再度发动献祭,少年继承的力量又会输送到玛丽莲娜体内。 如此,循环往复,玛丽莲娜越来越强。她并不清楚,继承仪式的力量从何而来,也许是地狱的恶魔仍然存在,又或许是少年自己的。但她并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能够得到什么。 经过改良的仪式的唯一问题就是,少年如何死而复生。 这对阿芙罗狄家反而不是什么问题。她们的力量特性就有“不死鸟”一项。玛丽莲娜没将精神操控教给儿子,却把通过精神重塑肉体的秘法教给了他。只要精神不灭,他就不会死。 在讲完剩余部分后,少年开心地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耐心一点。” “只要你没忘了承诺的事。” “杀手也会讲承诺?如果我忘了呢?” 凯因斯看了他一眼。 少年却笑得更为开心。 因为那双眼里,什么都没有。 十四.血玫瑰(六) “妾身见过你。” 次日,凯因斯与玛丽莲娜坐在阿芙罗狄家的花园里品味下午茶。 作为普拉德家族的继承人,凯因斯拥有投递拜帖的权力。而据他调查,玛丽莲娜极少拒绝贵族的邀约。 她勤快得不可思议,又或许那些人来找她也只是单纯地聊一聊而已。 白天的阿芙罗狄宅邸远没有夜晚诡异,艳丽的玫瑰花海伴随午后阳光与微风微微摇动。花香与茶香相互融合,沁人心沛。美艳惑人的贵妇更为庭院增添几分魅力。若是有画家在此,定会忍不住创作之欲,将他感知到的美与魅全都封印于画中,成为后世畅想神魔之界的媒介。 但白天的阿芙罗狄宅邸又颇与夜晚相似。它的佣人极少,为主人端茶倒水的只有一位管家。那位木讷的管家就静静矗立于庭院角落,等候主人差遣。 “是,在昨晚的宴会上。”凯因斯回答。他熟练而标准地端起红茶,品味着红茶的香气。他并非贵族出身,却没人怀疑他的身份。为了任务,凯因斯学习了各式各样的技艺,贵族的礼仪也是其中一项。 “之后妾身就再没见过你。格里菲思先生倒是一直享受着晚宴。” “后来我认为小孩子不适合留在厅内,便去了花园。” “花园吗?妾身的花园如何?” “无与伦比。”凯因斯说道,“整个安都没有比这更壮观的。” 玛丽莲娜一边摇着羽扇,一边笑道,“每一位被邀请而来的客人都会为其赞叹。” “是的。我也不例外。” 玛丽莲娜认真地看了凯因斯几眼,“你的精神远比肉体更为成熟。” “他们都这么说。” 骄傲的贵妇满意一笑,又话锋一转,她猛然合上羽扇,“不过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它印证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你肉体并不成熟这一件事。即使精神再如何强大,也会受到肉体局限。妾身不介意与你成为朋友。也许十年之后,我们的关系会更为亲密。在那之前,你还是努力成长为令人称赞的大人更妙。” 玛丽莲娜的话已经近乎明示,同时此话也宣告了凯因斯计划一的失败。 对方很聪明,也很有耐心。这位阿芙罗狄的家主显然知道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她不会让任何人捉到把柄,所以即使贵族都知道阿芙罗狄的夜晚夜夜旖旎,即使贵族夫人们都恨得到咬牙切齿,他们也没法向议会提出任何清查请求。 普拉德的贵族身份带来许多便利,也存在一些弊端。如果凯因斯是普通的平民,可能玛丽莲娜就同意了。然而从另一角度,如果凯因斯是普通平民,他也不可能踏入贵族府邸。 “那么,我们来谈一些不需要肉体的事情。”凯因斯平静道。 “愿闻其详。” “我家族的长老们逐渐不满现状,他们认为此时是晋升的最好时机。但他们却不知要怎么做。所以我才会来拜访。我想您并不介意为我们指明一条道路。” “真遗憾。”玛丽莲娜说道,“妾身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女性,与被圈养在花园的金丝雀没什么两样。妾身无法指点你,不过,充当信使还是能够做到的。妾身所能给予的最大帮助,便是举办一场宴会以及决定宴会人员的名单。” 凯因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瓷瓶,瓷瓶是贵族常用的一款。他将瓶子放在桌上,继续说道,“实际上,为了这次机会,我们也准备了许多。实际上,普拉德家最近收到了一些奇怪报告。” “什么?” “我们的领地里突然出现两个拥有奇特能量的怪人,一个能无端释放火焰,一个则会凝结冰霜。我们家族付出了巨大代价,全力对抗。这才将他们杀死。而这个瓶子就是从他们住所里的暗格中搜出来的。我想,位高权重的您应该知道它是什么。” “它是一个秘密。”玛丽莲娜神秘地说道。 “可若被知晓,它又不再是秘密。至少对你以及你的家族来说,它已不是秘密。是的,世上存在一些被神明眷顾的人。我们称之为神眷者。” 玛丽莲娜竟然承认了,并且直接告诉凯因斯神眷者的存在。 “而这里面装着的,妾身认为,恐怕是神水。传说,与神水相合的人能够获得神力。” “若无法相合呢?” “则回归天国。”玛丽莲娜又笑了笑,“你或者拥有被神眷顾的体质,要试一试吗?” 凯因斯摇摇头,“我不想冒那个风险。我是普拉德家族的继承人,是引领他们前进的下任家主,绝不能死在这个年纪。有您作保,它想必价值连城。我可以用它换取一个机会吗?” “哦?” “我无法与您一同享受夜晚。可普拉德家族还有其他优秀的人。比如我的父亲。” 玛丽莲娜兴致缺缺,“他可是个呆板无趣的男人。” “虽然十分抱歉,可我想这次您的慧眼稍微出现了一点偏差。我的父亲是个擅长伪装的男人,他总是用那副呆板的脸避过许多灾祸。可私底下,他却是一个比谁都放的开的男人。” “放的开的男人妾身可是体会过不少。” “他喜欢在女人最兴奋时剥下她的皮。然后将自己的作品铺在地毯,他的地毯已经铺了半个房间。” “真是危险呢。”玛丽莲娜带着笑意说道。 “阿芙罗狄大人您尊贵异常,自然不能与那些女人相提并论。” “死亡对每个女人都是平等的。” “魅力却不是。” 玛丽莲娜笑出了声,连带着语调都些许上扬。“妾身暂且将之当做赞美。七天之后,刚好月色甚佳。妾身期望那会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或许格里菲思也能享受到玫瑰的魅力。” “当然。无人能抵挡住玫瑰的魅力。” “你也是?”玛丽莲娜问。 凯因斯平静地回答,“是的。我也是。” 十五.血玫瑰(七) 为了完成任务,格里菲思的配合是不可缺少的。 凯因斯便将他的计划告诉了格里菲思与贝篱。其中,关于玛丽莲娜有个被隐藏的孩子的事也一并告知。 贝篱说道,“原来如此,这就是阿芙罗狄家人数稀少的理由。” “我想,正是王室知道了这些秘辛才会对阿芙罗狄如此放心。”格里菲思则回答。 “或者其中还有更多隐情。”贝篱慢慢说道。他立于原地沉思片刻,另外的两人也安静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贝篱才说道,“这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 “没错。本次的任务其实并非一人委托。第七皇子,第五皇子,第三皇女,都向我们递出了橄榄枝。” 贝篱用剑敲击地面,在他们面前,一道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门外强烈的阳光瞬间占了密室,花香随风而来。 阿尔贝托的总部在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偏远山中。有植物系的神眷者在,山上终年开着不败的鲜花。每到神眷者修习遇到瓶颈时,他们就会对着山壁放声呼喊。 世外桃源。在他们心里,觉得自己能加入阿尔贝托是何等幸运。 然而,这些天真的家伙们并不知晓山石之下的密室。这间密室是贝篱修炼的地方,不被允许外人踏入。所以他们也不清楚密室里的密谋。就连凯因斯的存在,他们都不知道。 凯因斯站在密室的门后,门后的阴影正好将他全部盖住。 而随着贝篱又一次挥剑,门外的阳光变得朦胧,颜色也逐渐染上了黄红,是四个小时后的夕阳的色彩。山中的花朵一点一点枯萎,不存在于此处的玫瑰却越发绽放。玫瑰的香味越来越浓,风卷着玫瑰花瓣从格里菲思右眼旁擦过。阅历丰富的兵器从中感知到主人意图。 “阿芙罗狄家据说不插手政事。” “午后的红茶可不在政事之列。更何况,早有人怀疑她与国王陛下是否留有后代。” “那位国王陛下的后代实在太多,而他迟迟没有定下继承人。是太过自信呢?还是早已定下?” “第一皇子怎么说?” “没有任何说法。他已意识到自己注定拿不到皇位。” 斯特利尔目前有十位直系皇族,这些直系,都是名正言顺的王妃所生。除此以外,还有些未被加冕的女人。林林总总算下来,光是皇室血统就有三十多个。 由于人数实在太多,私底下众人都用顺位称呼他们。 反正,等新陛下上任,他们都不会出现在安都了。 而作为长子的第一皇子如今已是四十高龄,国王陛下却仍是没有传位的意思。于是他也猜到,自己已经被排除在候选人之外。 但接下来的几位年轻皇室,却还是前途光明。年纪越小,机会反而越大。 “国王陛下迟迟不定继承人,确实令人深思。”格里菲思说道。 对于这位骁勇善战的陛下,外界的评价一直褒贬不一。一方面,他确实英明神武,战无不胜。另一方面,他对内政却兴致缺缺,几乎对贵族斗争撒手不管。至于平民与领土,他甚至直接划分给手底下的贵族,由他们管辖。 有不少人疑惑,为何这位陛下如此放心贵族,却始终找不到原因。 可其中缘由,与陛下交深的人却又都知道。 他们的陛下是一位神眷者。他们不可直视陛下,不可呼喊陛下名讳。国王每一次例会都会戴上黑纱蒙面。发展到后来,国王陛下的名字与外貌都几乎被遗忘,大家都只称之为“国王陛下”。 而奇怪的是,皇室的其他人却并未遗传到国王陛下的特性。这些皇室没有一位是神眷者。 很奇怪,太奇怪了。 奇怪到贝篱有了另一种猜测。 “我与他曾是好友,我没有见他碰过一次女人。” 也许只有贝篱还记得那位国王陛下的样子,也只有他回想起对方容貌时不会被杀死。 “您是说,国王陛下后来产生了变化。” “正是。” “但目前为止,皇室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 “是否存在异常,试一试便知。格里菲思。” “是。” “本次你只需配合凯因斯,听他指示。” “遵命。” 格里菲思顺从地行礼,对自己被徒弟发号施令没有任何不满。 “凯因斯。” “是。” “除了杀死玛丽莲娜外,你还需要完成几项任务。” 凯因斯静候贝篱下达命令。 “其一,杀死几个皇室旁系。目标随机,地点随机,时间随机。不要让任何人看出马脚,伪装成意外身亡的模样。” “其二,不……这个任务还太早了。” “另一个任务,则是将阿芙罗狄家的孩子拉拢过来。他是继承了阿芙罗狄家的能力是么?那对我们今后发展会很有帮助。你们是同龄人,你也是时候找个搭档了。” “遵命。”凯因斯回答。 贝篱没有跟他们说自己怀疑到什么,但从他的部署间不难猜测。贝篱怀疑国王陛下的能力与后代血统有关。 在没有外来威胁的现在,斯特利尔内部动荡不安,几位皇子都眼巴巴地看着顶上王座。然而,国王陛下本人又是如何想的呢?他是否会让出自己的王座呢? 身为神眷者的国王陛下对身为普通人的自己的孩子又是怎样想法? 阿芙罗狄家族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阿尔贝托能否在这场战争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后赢家? 战争、功勋、王冠…… 金钱、权势、地位…… 力量、信仰、炮火…… 贵族们正为时代的盛宴准备。平民的尸体却连端上贵族餐桌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最好的时代。 这是最坏的时代。 十六.王车易位 格里菲思特意换了一身骚气的玫瑰红礼服,斯特利尔服装的风格色彩其实相当固定,无非就是黑白红金四种。王室金配黑,贵族黑白红,平民则主穿褐色。可以说,斯特利尔人民的地位可以直接从服饰色彩看出来。 平时,格里菲思是喜欢黑色的。但为了配合凯因斯任务,他换成了阿芙罗狄喜欢的玫瑰红,还特意去买了一朵玫瑰。 这朵红玫瑰是送给阿芙罗狄的礼物,却并非普遍意义上的礼物。此时他和玛丽莲娜正在玫瑰的花田间,玫瑰的刺远比外边更为尖锐。这些刺了玛丽莲娜的后背,令其身体发出轻颤。痛楚没让她愤怒,反而更让她获得了更多的愉悦。 玛丽莲娜雪白而纤细的手臂环着格里菲思脖子,体会着男女之间的欢愉。她轻喘着试图撕开格里菲思的衣服,那连纽扣都一丝不苟的贴身衣更在此时增添了几分情趣。然而玛丽莲娜是不会为这点小事满足的。 她总是不容易满足。 妖艳的女人凑到格里菲思嘴边,用她敏感的舌头舔了一口。她能感受到男人的颤栗,也能看见直至此时男人都能在眼里留存住的冷静。 “你的继承人说你会玩很多花样。不露几手给妾身瞧瞧吗?”玛丽莲娜的声音带上几分沙哑,更显妖媚。 “谋害公爵是重罪。”格里菲思说着,却拿出他的礼物,即是他带来的那朵玫瑰。 玛丽莲娜双手再度搂上格里菲思,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妾身与美貌齐名的还有生命力。在榨干你的精力之前妾身是不会死的。可无聊却能杀死我,也能杀死你。” “我也是曾被称为不死鸟的人。” “那么,这也是争夺不死鸟之名的战场。” “我需要报酬。” 玛丽莲娜听后,更为愉悦地笑了。她低声说道,“贪婪的男人。” “不过我不讨厌。” 她猛然咬上格里菲思的喉咙,力度大到宛如要将他脖子咬断。如果是普通人,这一下就会让他退却。 但格里菲思被咬下一块肉后,眼睛眨都不眨。他将玫瑰刺入玛丽莲娜皮肤,刺进去的程度并不深,连血珠都被挡在玫瑰茎下。格里菲思的右手开始慢慢挪动,玫瑰随着他的动作也一同在玛丽莲娜的皮肤上挪动。而随着伤口不断加深,玛丽莲娜的血液也逐渐滴落。周围的玫瑰开得更盛。 格里菲思以玫瑰为笔,以肌肤为布,细心地描绘画作。他左手扼住玛丽莲娜的喉咙,女人的喉咙总是格外纤细、脆弱。随后,他又叼来风中飘着的玫瑰花瓣,通过接吻塞入玛丽莲娜喉中。 柔弱的贵妇狼狈地咳嗽几声,一部分花瓣被她吐出,另一部分则卡入更深处。而此时,格里菲思的画作也略显成果。玛丽莲娜右半上身几乎被鲜血与玫瑰所盖。格里菲思精湛的技艺使得剥下来的皮肤仍未脱离肉体,它被整齐地与肉骨分割,却又停留在原位。 这幅画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玛丽莲娜已抑制不住自己的渴望,她双腿紧紧夹住格里菲思的腰,左手忽然使劲拽住他衣领,格里菲思被她带着吻了下去,同时发现玫瑰花瓣又到了自己嘴里。 花瓣没有苦涩感,反而像一样甜腻。 玛丽莲娜满足道,“很好。非常好。妾身可以附赠你一点礼物。” 格里菲思一边推进画作,一边问道,“国王陛下可有定下继承人?” 玛丽莲娜轻哼一声,“果然内心还是个木头。竟然问出这种大煞风景的问题。” 就在这时,格里菲思突然用力。鲜红的笔顿时划出最后一笔,收尾一笔停留在玛丽莲娜喉间。一朵玫瑰从那里穿过,完美地以其中血肉为土壤绽放。 “他没有继承人。”玛丽莲娜说道。 “说清楚些。” “妾身已经说的足够清楚。看来比起你手上的技术,你大脑运转的技术还不够。” “我可以让你更欢愉。”格里菲思手指一点一点抚摸着底下皮肤。 “普通人能给予妾身的欢愉已经到达极限。” 玛丽莲娜轻轻说道,“你是谁的人?” “……” 格里菲思思考了一会儿,被玛丽莲娜打断。 “请思考清楚。这决定你会得到什么。” “阿芙罗狄大人又是谁的人?” “妾身属于所有人。” “不。”格里菲思说道。“你从未属于任何人。”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主人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如何?是我主人的意思又如何?” “如果是你的意思,我可以回答你之前的问题,就当做为你立碑的附赠品。如果是你主人的意思,我也可以回答之前的问题,前提是你愿意跟我交换秘密。” “……你杀不死我。” 玛丽莲娜笑道,“你理解错了。妾身当然不会杀你。但别人会杀,而且那人不是你可以抵抗的。既然你迟早都会进坟墓,何时立碑也不是需要咬文嚼字的问题。妾身还可以附赠一个美梦。” “您的赠品可真多。”格里菲思说道。他不再追问,开始认真完成自己的任务。 而这点也让玛丽莲娜看出来了,经验丰富的她立刻嘲笑着格里菲思如同孩子的乖巧与稚嫩。“这种程度的问题都需要请示吗?” “我是兵器。” 玛丽莲娜重新咬了上去,正如格里菲思所言,他是兵器。是为了完成任务连求生本能都能压下的完美兵器。 于是,玛丽莲娜也意识到之前问题的答案。 兵器是不会拥有自我思想的。 她再度陷入欢愉,此次不是来自肉体的欢愉,而是来自精神。 没有什么比捕获一个兵器的心更为新鲜。 玛丽莲娜诱惑过许多人,而她几乎没有失败过。 那么格里菲思呢? 这样一个没有自我的男人也会被她捕获吗? 玛丽莲娜一个翻身,将格里菲思压在身下。她在他的耳边低语,“妾身最爱兵器。因为只有兵器不会背叛。” 当然,二者皆为谎言。 十七.王车易位(二) 玛丽莲娜递来的邀请函令人震惊。因为历代的阿芙罗狄都是站在国王那边,而玛丽莲娜那番话简直将“背叛”两字写在脸上。 现任国王陛下雷厉风行,其说一不二的风范颇受微辞,但那并不包括阿芙罗狄家。他对来自阿芙罗狄家族的请求几乎百依百顺,当然这也与玛丽莲娜提出的都是些“在王宫举办宴会”等要求有关。可陛下对这古老家族的偏爱程度有目共睹。 那为什么玛丽莲娜会在王室如日中天时提出可以合作的意向? 她手里是否有外人不知道的隐秘? “′他没有继承人。’她是这么说的?”贝篱问道。 年迈的老人特意拉长腔调,让说完一句话语的时间多出几秒。这几秒既是让他思考的时间,也是留给格里菲思回忆的时间。 格里菲思回忆起当时玛丽莲娜的模样,认真回答道。“是。” “你是如何想的?”贝篱又问。 “我不认为她在说谎。” 格里菲思的回答并没有出乎贝篱意料,同时也无法令贝篱满意。他的兵器已经老了,被磨损了,变迟钝了。 格里菲思就像已经折弯的餐刀,虽然还能切开牛排,却无法切下主人指定的位置。 对此,贝篱感到一点惋惜。 人类与兵器都是有寿命的,他们不能永远运转下去。 “你呢,凯因斯?” 凯因斯靠在柱子的后方,因贝篱的呼唤而略微抬头。 “贝篱大人,您是否了解国王陛下的能力?” “很遗憾,有关这一点,我知道的与你们并无不同。不可念诵他的名讳,不可直视他的面容。” “远程攻击的手段也行不通?” 凯因斯指的是无需接近,直接通过远距离无差别地域性攻击拿下国王的命。 “这也做不到。”贝篱讲述起多年前的事。“……曾经,国王陛下率领大军进攻古恩瑟威,对方是个非常具有情义的勇士,宁愿死战也不投降。在发现战事已无法挽回后,他们启用了杀伤力极大的武器,整个古恩瑟威被夷为平地,除了一人之外无人生还。” “……” 贝篱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范围性武器对国王陛下也不管用。 凯因斯沉思一瞬,“听起来跟不死鸟很相似。” “具体说说。” “直觉。” 从范围性攻击里活下来的方法很多,而且当时活下来的只有国王一人。所有描述都是从他口中而来。 也许国王陛下当时已经重伤,靠着神眷者的体质恢复后才回到王都。而表现在众人眼中,就是他毫发无损的样子。 也许他手里有件传送符,或者手底下有空间系的神眷者。 也许他本身携带防御性的神器。 也许他能力之一还有不可触碰。 总而言之,在神眷者世界里,国王陛下能躲过范围性攻击的可能性实在太多。 可凯因斯却说了最不可能的那个。 不死? 此为神眷者也不可触及的领域。 但贝篱没有第一时间反驳掉。他清楚凯因斯的直觉有多么精准,并且他也清楚神眷者的世界本身就由不可思议组成。 不论是多么荒唐的猜测都有可能成真。 有意思的一点在于,阿芙罗狄家的族徽正是不死鸟。 “……没有继承人……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贝篱低声呢喃。 继承人的含义有很多种,可以是继承血统的人,可以是继承地位的人,可以是继承精神的人。由此引发的继承人之争不计其数。 但玛丽莲娜却说国王陛下没有继承人。 难道现有的王子、公主都不是陛下自己的孩子? “有必要一试。但在那之前……” 贝篱转过身,“凯因斯,旁系你杀了多少?” “五个。” 为了避免怀疑,凯因斯都是挑选较为偏远地区的旁系刺杀。为此,他在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而国王陛下并未察觉,这些旁系都以意外处理。 “阿芙罗狄家的后裔呢?” 凯因斯沉默了,他单膝跪地,“仍未执行。” 比起任务一,拉拢阿芙罗狄家后裔的任务更为棘手。 “那位少年的能力很强大,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家族存在敌意。”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至少在杀死玛丽莲娜方面,他们的利益关系是一致的。 王室血脉方面没有进展,贝篱便打算换一个思路。“笼络那名少年排在第一位,然后与他联手先杀死玛丽莲娜。如果是阿芙罗狄的血统,他应该能够凭借自身能力登上家主之位。” 计划很冒险。凯因斯立刻意识到贝篱对玛丽莲娜的紧惕。 确实,一个来历不明,不知所求的女人并不值得贝篱交付信任。与玛丽莲娜交易是会得到阿尔贝托欠缺的情报,可同样他们也需要花费大把时间去验证玛丽莲娜话语的真实性。 在权衡利弊之后,贝篱更愿意相信一个被囚禁的小子。 不会与他们冲突,就算产生利益冲突,那也是对方站稳脚跟之后。 而那时,斯特利尔可不会是现在这样。 不过这些都与凯因斯无关,他只是将任务二往前挪了挪,更改为任务一。 “是。” 格里菲思则问道,“玛丽莲娜的要求要怎样处理?” “暂且答应。能交换到情报就交换。不过你的任务仍然以辅助凯因斯为主。” 也就是说,首要任务仍然是刺杀。 格里菲思清楚玛丽莲娜的恢复力,在他们欢愉时,玛丽莲娜被他剥下的皮肤在半个小时之后便完全复原。 他们都对彼此身份心知肚明,因此玛丽莲娜从未想过隐瞒自己能力。 如此恐怖的恢复力远得非神眷者体质可以解释。就连格里菲思自己都远远不如。 这种情况下,毒杀的可能几乎被格里菲思排除。 很难办。 杀手最厌烦的往往不是攻击性、紧惕性多强的强者,而是生命力旺盛的人。 显然,这点对于凯因斯来说也是一样。 “我会试探玛丽莲娜的实力。”格里菲思说。 凯因斯明白他的意思,格里菲思的能力对玛丽莲娜几乎没有作用,而他指望伤势几乎无法逆转的“湮灭”来完成任务。 不过凯因斯并没有告诉他玛丽莲娜能通过精神复活的事。 凯因斯说道。“一周后。” “好。” 十八.王车易位(三) 再度潜入阿芙罗狄家不是什么难事,尤其在主人被欢愉分散注意力的时候。 凯因斯潜入阿芙罗狄的宅邸时,整个宅院一片死寂。佣人在黑暗的走廊间机械行走,玫瑰也只有在强风吹过时才勉强抬起头。 凯因斯像一个幽灵自由穿梭在寂静的阴影里。 阿芙罗狄的少年早已感知到他的到来,封印祭坛的大门畅通无阻。 玛丽莲娜知道在她脚底下的异变吗? 凯因斯怀疑,阿芙罗狄家的一些佣人已经改变了主人。 他走进大门,在他踏入后,大门又紧紧合上。 眼前的场景与上次他到来时略有不同。虽仍然到处都是玫瑰,玫瑰的颜色却更浅一点。它们的尖刺短了些许,被更为茂盛的叶片遮在内部。 不过改变最大的是与他对话的少年。 他看上去更像人一点。翻卷的肉往内缩了缩,之前在里面生长的玫瑰也消失无踪。黑紫的筋也埋了下去,颜色逐渐向正常的青紫靠拢。皮肤也长出了极其微小的部分,颜色是与玛丽莲娜别无不同的白皙。这点白皙出现在黑紫的身躯上,就像黑夜里的灯火般耀眼。 原有的祭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本该放在庭院里的茶座。 配套的座位却又是不合礼仪的摇椅。 少年就躺在摇椅上,随着椅子一摇一摆。 “请坐。” 听语气,他的心情很好。少年宛如腐骨的手一抬,桌上便多了一个茶杯。茶杯中水纹划出一圈一圈弧度。 凯因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端起茶杯。 红茶的香味仍是那般令人心旷神怡。 凯因斯却看向注视着他的少年,手慢慢转了过去。 美味的红茶顿时淌下来,茶水滴在地面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少年鼓掌,“精彩。怎么发现的?” “你无法喝茶。” “仅此而已?” 凯因斯没有回答。少年则兴味地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回答直觉。” “利用武器,而不是依赖它。” “你能这么说,仅仅因为你拥有太多武器。但世上有很多人只会拥有一把,或者连一把武器都拿不到。到那时,即使明知是催命符,他们也必须拿起。” 凯因斯回道,“我不是来跟你探讨人生哲理。” “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耐心。”少年流露出笑意。他双手撑着下颌骨,“我不是已经将答案告诉你了吗?” 凯因斯思索一会儿,说道,“我没有办法找出她的武器。” 少年则站起身,在他往右侧圆柱行走的途中,茶座也化成虚无。凯因斯没有坐上去,因此他没有跌倒。或许他早已料到少年会跟他恶作剧。不过以凯因斯的身手,这场恶作剧无论如何也不会成功。 这点少年不可能不明白。那他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少年摘下一朵玫瑰,插在凯因斯的衣襟间。 淡红的光辉鲜艳夺目。 …… 安都有斯特利尔最大的牢狱。这个牢狱共分为五层,从上到下关押的犯人的罪则依次递增。 第五层,也就是牢狱的最深处,关押着被判为死刑的犯人。 这些人判处死刑的理由归根到底只有一个——谋逆。其中有些背叛了王室,有些则是国王陛下从他国俘来的俘虏。 死刑并非立即执行,立即执行的死刑是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 因此典狱长往往会将这些死刑犯关上半年,期间施以诸如剜刑、火刑等其他刑罚,意为向神赎罪。当这些犯人被带至刑场斩首时,底下的观众只会看到“被恶魔附身的人”与“遭受神罚的人”。 凯因斯便走在被“恶魔”注视的第五层道上。 看守第五层的士兵已全部躺在了血泊中。凯因斯没有用刀,毕竟能用冷兵器无声无息闯入斯特利尔最严格的监狱并杀死守卫实在很难不让王室怀疑刺杀者身份。 因此,凯因斯选择了手枪。这个时代手枪实在太常见了,贵族几乎人手一把。 他顶着或惊异或欢喜的眼神打开手提箱。箱里噼里啪啦掉出许多枪支。 他变换了一个声音,配上形似佝偻的斗篷,谁都不会认出救他们的是一个少年。“武器我已经交给你们。是生,还是死?是苟活,还是复仇?” 牢狱里闪烁的烛火是那般黯淡,又是那般激烈。微黄的光晕笼罩在每个“恶魔”的脸上,令其上的神情晦涩不明。 他们并不知道救自己的是谁,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救他们。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是来自真正恶魔的邀约。 第一个人捡起钥匙,第一个人拾起手枪,第一个人走上第四层的台阶,第一个人向守卫开枪。 一场震惊安都乃至斯特利尔的叛乱正式开始。 火光迅速蔓延,大火烧至安都的西城区。 无辜的平民在混乱中奔跑,安都的街道亮起更多灯火。 凯因斯站在街道的拐角处。火光从他斗篷擦过去,也掀起一阵小旋风。他枪身一扫,街灯的灯罩顿时破碎,又甩下一团火来。 随后,凯因斯立刻遁入黑暗。他将前来救援的士兵甩在身后,迅速跑至贵族居住的区域。 不是每个贵族都在安都拥有领地,这些没有领地的贵族们会被安排在安都附近的城郊居住。而凯因斯的目标则是其中一位男爵。 城中的骚乱丝毫没能影响到男爵的夜生活。这位男爵专心致志地看着女人的脸,女人则在无意中看到了男爵背后的—— 幽灵? 人类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瞬移至别人背后呢? 啊啊,那一定是幽灵。 女人的眼中刚表露出惊恐,便看到幽灵举起洁白的手枪。 “砰——” 在神眷者面前,贵族、平民都是同样的种族。 即是“能被轻易杀死的存在”。 第二天安都的早报是这些描述的:违逆国王陛下与斯特利尔的反抗军存在漏网之鱼。他们潜入监狱,将死刑犯们都给放了出来。这些犯人无恶不作,在一个晚上的时间杀死守卫37人、烧毁近三千平方米的土地…… 而贵族被杀害的消息则被拦截下,摆放于议会的谈判桌上。 十九.王车易位(四) “都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是。大多都是死在睡梦中。” “守卫呢?” “根据证词,他们都没有发现异常。” 议会里的贵族讨论得热火朝天。 “跟逃狱的那群人使用的是同一种手枪。” “难道他们逃狱之后没有逃跑,反而去袭击贵族的府邸了吗?!” “不。问题关键在于谁解救了他们,又是谁给了他们武器。” 但这两个问题注定无果。手枪并非某个家族的专属,战争年代各个家族都或多或少从事了军火生意。议会成员也都默契地忽略了追查枪支来源,因为说不准就会查到自己头上。 而谁闯了监狱,就更难追查了。他们能推测出的只有解救者行动有序、身手不凡、对贵族抱有恨意。 “果然只能等到抓捕回逃犯再进行审问。” “只能这样了。通知巡逻队仔细搜查。另外,能否请求出动军队呢?毕竟是贵族被刺杀,我怀疑又是反叛军的漏网之鱼。” 坐在议会上位的三位公爵并没有直接回答。 佩雷茨的家主直接转向长桌的最前端。“您的意见呢,陛下?” 坐于议会首位的,即是他们斯特利尔的国王陛下。 这位国王没有穿着王室的服饰,而是穿着一身军装。披风上的尾羽拖在地上,那是传说中的狮鹫羽毛。王冠还是那般璀璨夺目,即使在昏暗的会议室里也散发着金色的光辉。可王冠以下,国王的面容却隐藏在黑纱背后。 国王摩挲着手杖,他思考了很久,底下人也等了很久。 最终,国王下令了。“执行肃清。” 一片哗然。 “肃清?” “陛下,肃清的意思是?” “请等等。说到底不过是一些小事件,突然肃清是否太过草率了?” 国王说道,“我没有耐心看你们追着老鼠东奔西跑。诸卿,你们既然催促了巡逻队,现在是否拿到了成果?” 无人应答。 怎么可能。昨夜刚刚发生的事件,光是救火就耗费了大量人力。这群贵族觉没睡好就跑来开会,又哪来的时间询问士兵具体细节。 “你们又能否保证一周之内能抓到反叛军?” “这个……陛下……” 国王伸手制止议员发言,“兵贵神速。战场的机会转瞬即逝。我绝不容许此事被延期到下一月,甚至下一年。所以,执行肃清。当然,你们若有更为高效的方法可以随时提出。” 议员们害怕这位以铁血着称的陛下。只要跟随陛下上过战场的高层都很怕他。 心里再不愿,他们也只敢唯命是从。“遵命。” “肃清的对象包括贵族在内,尤其是安都的贵族。佩雷茨,你的部队是本次主力军。阿米尔,你则负责记录肃清名单。”国王继续说道,“机遇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跟以往一下,此次肃清也会计入功勋。” “我很期待诸卿的表现。” 说完,国王陛下便疾步离开了。 会议室里顿时炸开锅。 “佩雷茨大人,请再劝说陛下。” “是啊……不管怎样,这都太过草率了。” 对于诸多议员的抗议,佩雷茨的家主也只是回道,“真遗憾。我无法改变陛下的意见。” 在他说完,所有人目光都转向整个会议都一言不发的玛丽莲娜。若说谁最能改变那位固执的国王陛下的意见,非她莫属。 玛丽莲娜勾起嘴角。 “诸卿为何害怕?” “阿芙罗狄大人,我等家族人数众多,出现一两个叛逆成员十分正常。” “这不正是肃清的目的吗?”玛丽莲娜说道,“陛下将选择权交给你们正是为此。被别人肃清,与自我肃清均可计入功勋。妾身认为,性命正是那一两个叛逆成员唯一能为家族做出的贡献。诸位,失礼了。” 玛丽莲娜慢步走出会议室。她穿过长长的过道,走入另一个会议室。 会议室除了国王陛下,还有十个人。 他们是国王的私兵,也都是拥有特殊力量的神眷者。 “来晚了呢,玛丽莲娜。” “没办法啊。贵族总是很啰嗦。” 玛丽莲娜一边笑着跟别人调侃,一边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等她落座,国王才开口。“这才过了多久,有人就坐不住了。” “陛下指的是什么?” “很多。这是最好的时期,在斯特利尔还未步入正轨时,和平并非所有人的梦想。此次肃清并非只是对普通人的肃清。玛丽莲娜,就由你来拟定肃清名单,你的能力正合适。” 玛丽莲娜说道,“名单我已经准备好了。” “真不愧是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省心。名单就交给佩雷茨。他们处理不掉,你们再行动。” 神眷者很强,可神眷者有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人数。 用神眷者与神眷者同归于尽是个亏本买卖。这等稀缺的资源国王希望尽可能保存下来。 所以,他才下令肃清。 普通人的反抗根本不被国王放在心里。他们再起义又有什么用呢?没有组织、没有知识、没有武器、没有力量的彻头彻尾的普通人连王宫都踏不进来。 但普通人又是极为重要的。他们的身份是神眷者明面上的伪装,并且人数很多。 如果用一千和佩戴武装的普通人换掉一位藏在普通人里的神眷者,那可真是太划算了。 就让那些贵族去闹吧。 他们会为了名单上的功勋抢的头破血流。一方面,贵族们开始内耗。另一方面,普通民众会在肃清活动下更为害怕王室。 他们只会以为国王在肃清反叛军,而看不到国王的真正意图。 神眷者理解神眷者。国王自己拥有了异于常人的力量,所以他很清楚,拥有同样力量的阿尔贝托不会甘于臣服。 那么,在阿尔贝托完全成长前将它扼杀是最正确的选择。 两位王,在对敌思路上惊人一致。 贵族也好,平民也好,都不过是强者棋盘里的小小棋子。 二十.王车易位(五) 火光又一次点亮安都的夜晚。呐喊声此起彼伏。 士兵们一手提电筒,一手持枪支挨家挨户搜查。他们大力地敲击房门,被吵醒的屋主人睡意尚浓便被拖拽至屋外。 “你是温彻?阿希?” “是。我是。请问——你们要干什么?警告你!我可以用侵犯个人财产的名义送你们上法庭!” 士兵露出嘲讽的眼神,“很遗憾,要上法庭的是你。有人举报你涉嫌反叛,请跟我们走一趟。” “反叛?怎么会?!等等!” 士兵们不由分说,一人拽着一条胳膊强行逮捕。 而这位屋主人已是十分幸运的那一类人。他只是被带去法庭,仍然拥有抗辩权。更多的人连辩解的资格也没有就成为枪下亡魂。 罪名是反叛。 证据在哪里? 举报的人是谁? 他是否被诬陷了? 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国王陛下想要的是肃清。 什么是肃清? 所有罪人都被处刑即为肃清。至于无罪人将死去多少根本无足轻重。 又一扇门被敲开。 不过这栋房屋的主人有些许不同。他以惊人的速度避开士兵抓捕,那完全是条件反射下的举动。等屋主人完成躲避动作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暴露了。 果然,门外的士兵们立刻举起火枪不分青红皂白地扫射。与屋主人同住的邻居立刻死在枪林弹雨下,而屋主人却出现在几米外的空地上,身上出现了些许伤口。 可从近距离火枪口中活下来,已十分惊人。 “别乱!炮击!准备!” 他们竟然还启动火炮!那只在战场使用的攻城机器此刻正对着安都的居民。 “开火!” 目标已避无可避。 …… 报纸被狠狠拍在桌上。其上填满了安都昨夜发生的血案。清晨,被处刑的尸体全都堆在安都的街道上。它们排成一排,不时冒出一团火和黑烟。火将尸体烧得破破烂烂,可又不能完全烧成灰烬。于是,整个的街道到处都是断肢脓血与骨灰。 房门大敞,却无一人出来。 商铺被砸得乱七八糟,店长却躲在地下室的仓库里瑟瑟发抖。 平静的阿尔贝托头一次掀起惊涛骇浪。 “赤裸裸的猎杀!” “国王陛下是什么意思?” “暴君!” “果然不会有国王允许王座旁出现定时炸弹。” “可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已经装成了普通人生活还想怎样?” “镇定!也许他们只是被误杀了。昨晚死去的普通人更多。” “普通的火力能杀死神眷者吗?” “而且不问证据,没有审讯,直接动用重火力的可能性有多大?” 在生死面前,自诩与众不同的神眷者们也难以保持冷静。他们散乱地坐在树林间,叽叽喳喳互相争辩,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争执的他们,心目中都已确定一件事。 他们是可以被普通人杀死的。 拥有特殊力量的神眷者并非无敌,他们同样能被猎杀。 而这样的发现,令安逸许久的神眷者们陡然升腾起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唯独此不可以。 神眷者们有些喜欢和同类居住在一起,有些则喜欢过普通人的生活。 在此之前,他们只是将其当做爱好不同。 然而,这独特的爱好却是别人的眼中钉。 “斯特利尔的国王……小瞧他了。” “他的野心已经不满足于普通人,是啊……他已完成了众多国王都难以做到的事业,他创建了世上最大的国家,仍不满足。” “格拉芙,你能看到未来斯特利尔和阿尔贝托的景象吗?” 当争论无法得出结果时,能力就变得格外重要。参与讨论的神眷者齐齐看向身披斗篷的格拉芙。她拥有预知的能力。 虽然预知的景象并不完整,可作为指引阿尔贝托前进的路标是再合适不过。 能力是不会欺骗他们的。 此为神眷者们的共识。 格拉芙双手摊开,上面放着没有指针的钟表。她闭上双眼,神力调动之时,钟表发出耀眼白光。由光辉构成的指针围绕着轴心乱转。 许久,格拉芙睁开双眼。 “我看到了。” “阿尔贝托将与斯特利尔连年征战。” “但是,最后贝篱大人会将蒙面的国王杀死。” 顿时,大家都松了口气。 “不愧是贝篱大人。” “那我们的猜测是真的?” “正确的概率有百分之九十八点三七。” 从安都逃回来的神眷者告诉他们,一旦显露出异于常人的体质,安都的士兵就会采用重火力压制。压制期间不论死伤,杀一切以杀死他们为首要目标。也因此,逃回来的神眷者屈指可数。 “我们中出了背叛者!那些士兵仿佛早就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我看到他们在另一条街肃清时还没有火炮,可到我居住的街道就推了至少十个火炮随行!” “他们在肃清别人时,只是由两人站在门口各开一枪。可到我的房门前就是一整排。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冲我来的!而且!追杀我的人里面也有神眷者!那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绝对不是阿尔贝托的人!” “是谁出卖了我们?!” “可恶。让我知道一定要把他凌迟!” 就在这时,剑尖敲击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声音很慢,却很重。它让吵闹的森林逐渐冷静下来。 风停、云止。 “无需慌张。我已知晓提供信息的人是谁。她并非我们同伴,自然也不存在背叛者。” 贝篱冷静地说道。“发生在安都的事件着实令人痛心。我们已足够友善,可力量仍旧会让人恐惧。下达肃清命令的是国王陛下,提供名单的则是玛丽莲娜·阿芙罗狄。她是侍奉于恶魔身边的女人,同时掌握了斯特利尔绝大部分的信息网。并且,她也觉醒了神力。” “玛丽莲娜的能力十分特殊,其为精神操控。所以,大家不用苛责同伴。也许他们也在与无处不在的精神攻击斗争。” 在安抚完诸位神眷者的情绪后,贝篱又用剑尖敲击地面。 “但是!我们不能被动防御。此次事件我等没有任何过错,却被迫害至此。人心的贪婪永远不容小觑。所以我们应该主动出击!我们应该前往安都去解救我们的同伴!” “谁自愿参与?” 贝篱半睁双目,巍然屹立。 二十一.创世纪 “你在找什么?” 阿芙罗狄的宅邸今晚格外空旷。往日还有呆滞的仆人,今夜却是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凯因斯瞥了眼窗外,庭院里的玫瑰颜色似乎变了。 他已经得知,在贝篱的怂恿下,阿尔贝托将有一个复仇队去袭击玛丽莲娜。 得益于此,他以及阿芙罗狄家的孩子才能大摇大摆地在屋里闲逛。 凯因斯并不认为少年仅是为了出门透气。 “我在找一样东西。” 少年有如听不懂人话一般装傻充愣。 普通人此时应该略有烦躁了。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凯因斯逐渐摸清了这位少年的性格。 他唯一接触的人就是玛丽莲娜·阿芙罗狄,也是他最厌恶的。可再怎么厌恶,少年仍是沾染上了玛丽莲娜的影子。 玛丽莲娜游离于贵族男人间,其喜好也会不自觉地带上一点社交花的特征。她说话只说一半,为了维持自己的神秘感。可能也是为了一些小情趣。 总之不管是为了什么,玛丽莲娜的说话方式就是弯弯绕绕。 少年也学了七八成。 他的说话方式,也都是玛丽莲娜的说话方式。 通俗点说,他在暗示自己需要被哄一哄。 “东西是什么?” 少年似乎有些不满凯因斯僵硬的哄人方式。可他也清楚凯因斯不会再做更多。 “神器,创世纪。” …… 玛丽莲娜正坐在王宫回阿芙罗狄家的马车上。 她刚完成了一次作战会议,会议讨论的结果是肃清计划十分顺利。 不仅清除了隐藏在安都的不法份子,甚至钓出了一些大鱼。 藏于暗处的杀机若隐若现,玛丽莲娜已经已经感知到周围至少有二十人。 不,神眷者……该如此说吗? 但那说到底只是一个称呼。可笑的是有太多人以一个称呼为荣。 美艳动人的女人拨开车帘,尖细的鞋跟踩在踏板上,发出一声巨响。 就如被串在一块儿的风铃,第一声响起后,后续的叮叮当当也接连不断。 风声盘旋,速度最快的神眷者用匕首穿心而过。 蛇影忽现,绿光闪过便窜出几条藤蔓捆其四肢。 几秒内,玛丽莲娜便承受了数十道攻击。 她引以为傲的容貌在这些刺杀者眼里没有任何用处。美艳的脸被毁于各种攻击,价值连城的晚礼服只剩下一块又一块的布条。一柄长枪自上而下,将玛丽莲娜钉悬在半空。娇小的身躯无力摇晃了几下,细长的缎带随风飘荡。 “去地狱为我们死去的同伴赔罪吧。” 她听到了吗? 在刺杀者的判断里,玛丽莲娜应该是已经死了。 没有人能独自承受二十名神眷者的瞬间攻击。 所以他刚才说的话仅仅是为了心中尚未发泄出的怒火。 但是,被枪刺穿的女人突然抬起手。她抓住枪尖,上半身以异常强烈的意志慢慢地、慢慢地竖起。 这样的攻击下她竟然还活着?! “真遗憾。”面目全非的女人开口道。“妾身早已身在地狱。” 太阳从她身后窜出。强烈的白光瞬间掀开黑夜。在杀死地狱的恶魔后,晨曦终于来临了吗? 不!不是的! 那不是太阳!更不是晨曦! 它是永夜来临前的黄昏之光,是光明拼尽全力所发出的最后的光亮。也因此,比起新生,用毁灭的征兆形容更为相似。 参与围攻行动的神眷者身体开始发烫。来自体内的热度让他们痛苦不堪,仿佛有人将太阳缩小又塞进了他们的身体。全身上下的细胞在高温下熔化,连同这些神眷者的皮肤与骨骼。 但他们的细胞又没有熔化彻底,一些碎肉零零散散地掉下来,宛如油锅上被炸翻滚的虫子。 夜晚突然起了白光,任谁都会投以目光。 普通人们只当神罚降临,抱头缩在屋里瑟瑟发抖。 稍微懂一些内情的贵族或讶异或恐惧或贪婪。 “贝篱大人!”神眷者也同样诧异地看着异相。 贝篱并未显露惊讶,在他的感知里,派出的神眷者已经全数死亡,连死者特有的精神波动也未曾留下。 他们彻彻底底地被从世间抹去。 但留下来的碎肉却值得深思。这些肉块确确实实是从神眷者身上掉下的,成分也与生前颇为相似。 那么是否表明,刚才的攻击是有选择性的? “看来对方手上拥有一张克制我等的王牌。”贝篱说道。 “目前还不能与王室起冲突。” 旁边的神眷者略有不甘,可在恐怖的袭击下只能将不甘之心酸尽皆吞吃入腹。 “那是……”凯因斯也被白光吸引。他的危机本能跃跃欲试,那宛如遇见天敌的预感既令他紧惕又令他兴奋。 少年也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是【诸神黄昏】。” “诸神黄昏?” “杀死你们的神器。” “它在玛丽莲娜手上?” “不。它是王室的珍宝。” 这么一说,凯因斯就懂了。安都王室的肃清计划不止用人海战术围攻。国王将提供情报的玛丽莲娜也当做诱饵,用她吸引神眷者的恨意,同时在合适的时机一举歼灭。 不过,先不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举动,那个玛丽莲娜会同意自己成为牺牲品? 这时,凯因斯又想起他们之前提到的“创世纪”。 诸神黄昏与创世纪。 听起来就是神话里的相对面。 “玛丽莲娜会因为【创世纪】存活?” “正是如此。”少年在看见白光消失后又回头继续找他的神器。 “玛丽莲娜确实被【诸神黄昏】杀死了,可她保存了部分精神在【创世纪】中。【创世纪】的能力是再生。凭借它,玛丽莲娜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复活。而刚复活时,就是她精神最虚弱时。” 凯因斯理解了他的意思。 今夜就是杀死玛丽莲娜的时机。 “所以你其实无需格里菲思牵制?” 少年笑了笑,他的脸依然被绷带紧紧缠绕住。但凯因斯能看出一点表情轮廓。“怎会?至少玛丽莲娜没有心思顾虑到我了,不是么?” “沉迷于物欲的女人,似乎会看不见枕下的细针。” 二十三.创世纪(三) 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一般而言,刚出生的婴儿没有意识。可他偏偏有。 一般而言,刚出生的婴儿不懂人语。可他偏偏会。 一般而言,刚出生的婴儿不通事理。可他偏偏知晓。 一切都源于恶魔的仪式。恶魔的力量在他体内流转,让他成为世界的异类。 于是,他懂得了。 何为母亲。 何为欲望。 玫瑰的刺将女人狂暴的欲望尽皆传入,它们是被播撒的种子,以他的血肉为土壤。可不久之后,他没有了新鲜血肉,这些玫瑰便扎根至他的精神。 从此,他的世界只剩下红色。 “您并非死亡,只是回归原本的样子。”少年说道。 没有恶魔仪式,没有【创世纪】,地板上散落的一团就是玛丽莲娜原本的模样。 红宝石的光辉收敛,它也在明亮的光中渐渐褪色。 【创世纪】没有实体,它的实体皆由主人的意愿改变。在玛丽莲娜死亡的现在,重新在其上刻下精神烙印的阿芙罗狄后代就是它的新主人。 玛丽莲娜太过傲慢,王宫的生活令她失去了警戒心,就连她刻于【创世纪】上的印记被抹去都没能发现。 但某种程度上,也只有她的儿子才能理解为获得新肉体而诞生的急切。 他此刻双手围在【创世纪】两边,又不敢将其握于手中。从今往后,他也能够拥有新的肉体。别人无需通过大脑给出的幻象也能看见他。 更重要的是,他也能看见别人看见的东西。 有时真实比伪象无趣得多。 通过玛丽莲娜的眼睛,他看见了太多无趣的东西。那感觉就像书还没翻开就已知晓后续。 为了体会刺激,他更想被别人欺骗。 阿芙罗狄家天生欲望难以满足。 玛丽莲娜如此,她的儿子也如此。 【创世纪】再次爆发出强烈的光。风中飘舞的玫瑰花瓣聚成旋风,从风中率先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白皙且细腻,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的贵族的手。玫瑰构成了他的身体。月光透过窗户洒下,也被一同编织成少年的一部分。他继承了阿芙罗狄家特有的银白发,也继承了玫瑰色的眼睛。只是他的眸色更浅一点。 理论上讲,【创世纪】是可以做到更换发色和瞳色的。但少年还是决定保留阿芙罗狄家的特征。他逐渐了解为何每代都能做到的事,每代家主又都不去做。 少年用手撩起发丝,一个普通人简单的动作他却做的极为困难。同样困难的还有行走。 他一摇一摆,终于迈出了第一步,而后正如许多小孩子经常经历的那样,他维持不住身体的平衡直直地跌了下去。 那张初见风华的脸毫无仪态地与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鼻子好疼。跟被献祭时的疼痛完全不一样。 他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体会着新生命的乐趣。 就在他抬起头时,无情的恶魔挡住了月光。 “希望你不介意做个领路人。”他说。 尽管少年的声音听上去十分优雅,可配上他方才的动作只会显得滑稽。 好在唯一的观众并不是对这种事感兴趣的人。 凯因斯一直藏在房间里,主要就是为了两件事。 一,如果少年没有办法解决玛丽莲娜,就由凯因斯给予致命一击。他甚至考虑过毁掉【创世纪】。 二,就是把阿芙罗狄的后代带回阿尔贝托。 凯因斯问,“你同意加入阿尔贝托?” “当然。能抓在手里的都要抓住。这可是我的人生信条。” 少年在原地做了几个体操动作,总算适应了新身体。他转向玛丽莲娜的衣柜,可惜里面全是他母亲的衣服。 与阿尔贝托的领导者见面用幻觉是不是太失礼了? 不。说不定对方根本不受他精神力的影响。 那样的话,用幻觉给自己做一套衣服简直跟没穿是一种情况。 少年头疼地挑三拣四,最后转过身,对凯因斯说道,“可能你也不介意借我一套衣服?” 凯因斯瞥向衣柜。“里面都是。” “我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少年理直气壮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今后将会是搭档。而一对搭档,默契的培养是必须的。我必须更了解你,你也必须更了解我。” 凯因斯选择一刀砍过去。 但对别人致死的一刀却对少年几乎没什么用。一堆玫瑰花瓣飞出,少年的身体再度恢复原状。 玫瑰花瓣飞舞,少年趴在凯因斯背后,轻轻说道,“现在的你是无法杀死我的。而且,你也对我的力量感兴趣吧?” 如果少年渴望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凯因斯渴望的就是力量,就是最强。为此,他愿意支付出相应的代价。 两个少年的目光相互对视。在这瞬间,他们已签下契约。 凯因斯将少年领进自己房间,他的房间极为简陋,除了必要的家具外,再无其他东西。他的衣服也大都是漆黑的紧身衣。 少年仿佛早已知晓般打开另一个橱柜。里面放的都是凯因斯为完成任务而准备的道具。 少年从中翻出一件象征贵族的礼服穿上,颇为满意地对着不存在的镜子摆姿势。 他确实很美。 凯因斯已经预料到,未来将有多少人为新的阿芙罗狄疯狂。 “活动的话,我是不是也该有个名字?” “嗯。” “你的名字是什么?” “凯因斯。” “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这样啊——” 少年意味深长地拖着长音。“你来帮我取个名字吧。” “你可以自己取。” “不行。我会考虑太多。就算不刻意去想,我取的名字里也会带有个人偏好。你就不一样了。” 兵器是不具备自我色彩的。兵器取的名字也是。 凯因斯认同了他的说法,于是给了一个名字。 “……梅塔梅尔。” “还挺顺口。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没有。它毫无意义。” 少年笑了。这是自他诞生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好啊。从此以后,我就是梅塔梅尔·阿芙罗狄。” “贵安,凯因斯。” 二十四.启示录 很快就是两年过去。 在苛刻的肃清行动后,两年前时间并不能改变什么。两方都偃旗息鼓,沉寂下去,等着更好的时机。 “梅塔梅尔。” 优雅的贵族停下脚步,“有何吩咐,公主殿下?” 在他身后,一位娇小可爱的少女提着裙边小跑而来。她是斯特利尔的公主——贝雅托莉丝·马格罗。 可别小看这位公主殿下,当今的国王陛下沉迷美色,生下了不知多少孩子。这些孩子名义上是王室,实则连普通贵族的待遇都算不上。只有极少数的皇子皇女会被接入王宫居住。而贝雅托莉丝便是其中之一。她深受国王陛下喜爱,甚至获得了使用王室纹章的资格。 也因为她备受宠爱,贝雅托莉丝还保留着难得的天真与娇纵。 此时,这位任性的公主睁着碧绿的眼睛,抱怨道,“你才刚来,就要走了。” 梅塔梅尔轻笑着回答,“画馆的建设刚刚得到陛下同意,我已经恨不得全身心投入进去了。” 贝雅托莉丝问道,“梅塔梅尔喜欢画画?” “嗯。我想将眼里的风景全部画出,再邀诸位欣赏。” 贝雅托莉丝努嘴,“他们才不懂欣赏。” 其实贝雅托莉丝也不懂画,可她不懂,却不会装懂。每次画展看一群贵族卖弄学识的样子就觉得恶心。 但梅塔梅尔不一样,只有他的目光停在画上,只有他在认真欣赏着画作。也就在那时,贝雅托莉丝认为自己总算找到了一个小伙伴,即使他们年龄差了可能有十岁。 当然,此时她并不知道梅塔梅尔的外表是“创世纪”伪造的,她也不知道外表和年龄并没有绝对关联。她甚至不知道梅塔梅尔真实的年纪其实跟她一样。 “让不懂画作的人了解画、欣赏画,正是我提议创办画馆的初衷。” “如果他们都跟你一样就好了。”贝雅托莉丝说道。 “公主殿下,其他家族的情况与阿芙罗狄家并不相同。我没有那么多族人需要庇护,也无需支付成千上万人员的薪资。” 若他们真是以这些理由,贝雅托莉丝倒也不会厌恶他们。贝雅托莉丝很清楚,那些贵族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而他们渴望的与梅塔梅尔渴望的相比简直是阴沟里的淤泥,臭不可闻。 员工的生活根本不被这些人放在心上,家族也只是他们寄居的临时巢穴。如果此时有一个更华美的巢穴出现,他们会毫不犹豫舍弃掉旧的。 一点追求也没有的贪婪鬼! 她的那群皇兄们也一样! 整天不是宴会就是狩猎,可社交的内容又与宴会和狩猎一点关系也没有! 虚伪!讨厌! “对了。公主殿下,等画馆正式运营的那天,我是否有幸能与您一同欣赏画作呢?” 贝雅托莉丝眼睛一亮,“当然。我可是期待好久了。” “您若能喜欢,真是太好了。那我这就回去,准备那一天的到来。” 说完,梅塔梅尔便行了一礼离开王宫。 等他走后,贝雅托莉丝才反应过来,又被他溜了。 明明想邀请梅塔梅尔喝下午茶的…… 公主殿下抿嘴,有些不高兴。但另一方面,她确实十分期待,画馆开业的那天。 两年前,阿芙罗狄的家主突然死亡着实令人震惊。那个蛊惑众生的女人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不,也算不上悄无声息。那晚所有安都的人都能看见奇异的白光。 也许阿芙罗狄夫人也被肃清波及了。 他们都如此猜想。 可当那个自称阿芙罗狄继承人的少年走出来,他们又不确定了。 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少年都毫无疑问继承了阿芙罗狄的血。可阿芙罗狄向来只有女性家主和女性继承人。 这让老谋深算的贵族们不得不怀疑玛丽莲娜死亡的真相。 可他们也只能怀疑。因为很快陛下便承认了新的家主,并且表现得比上任更青睐。 那是当然的。 女人有女人的不便,更何况玛丽莲娜同样野心勃勃。就梅塔梅尔翻阅过的记忆看,她与国王陛下互相威胁了不下十次。其中有五次都是关于后代的问题。 没错,玛丽莲娜确实爬上了国王的床。也因此,国王始终怀疑她是否暗自诞下了自己的后代,又是否拿自己的血统去做了什么古怪仪式。 而男人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了。 梅塔梅尔几乎没有阻碍的成为新家主,并且接手了他母亲曾经的任务,为国王陛下提供足够的信息来源以及挑拨贵族间的关系。 “无趣。”梅塔梅尔叹道。 而等他回到宅邸,看到被摧残的花园后,又是叹息一声。“凯因斯,你就非跟我的玫瑰过不去么?” 他美丽的玫瑰花园此刻破破烂烂,花瓣和茎叶被刀光分成几块,可可怜怜地躺在地上。罪魁祸首正踩在上面,对着一地残花思考。 凯因斯回答,“我在练习。” “你可以找别人练习。” “不行。” 梅塔梅尔知道凯因斯在练什么。他庭院里的玫瑰每个都有他的精神烙印。它们是玫瑰,却不是普世里的玫瑰。这些玫瑰被梅塔梅尔的力量所影响,已经脱离原有的开放与凋谢规律。 就像现在,只要梅塔梅尔一个念头,玫瑰便能重新绽放。 凯因斯练习的,就是如何斩断梅塔梅尔留在玫瑰里的精神。 “按你的练习法,花上十年说不定可以成功。”梅塔梅尔说道。 “你有方法?” “跟我来。” 凯因斯便跟着梅塔梅尔来到他的画室。 画室里还有许多未完成的画,凯因斯只随意扫了一眼。他对所谓的艺术没有一点兴趣。 梅塔梅尔掀开其中一个画布,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一棵树。”凯因斯说。 “不解风情。不,应该说完全不懂吧。” 梅塔梅尔轻轻抱怨了一句,便接着说道,“等你什么时候懂了看画,什么时候才能触摸到精神。” 凯因斯反问,“什么意思?” “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所以我不解释。只是,一条路不通,有没有考虑过换一条路呢?我的书房里有许多藏书,就先从那些书读起吧。” 二十五.启示录(二) 梅塔梅尔的书房里有许多书,凯因斯知道。自从梅塔梅尔继承阿芙罗狄家后,整个府邸对他就畅通无阻。 但梅塔梅尔本人却极少走进书库。 用他的话讲,就是“已经看过一遍,想看直接从记忆里翻就行”。梅塔梅尔看到感兴趣的新书时,也是读了一遍,就将之收藏。如此循环往复,阿芙罗狄家的藏书与图书馆相比也毫不逊色。 凯因斯是识字的,一个杀手若不识字会闹出许多笑话。可那不代表他读过许多书。 凯因斯只有在扮演贵族时会拿一些书看,而当任务完成,书籍也就与他无缘了。他只能看师父为其准备的百科全书。 当梅塔梅尔带他进入书库时,凯因斯第一反应是他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他可不是闲人,即使现在阿尔贝托暂时处于养精蓄锐的时期,凯因斯的任务也只是比原来少了三分之一左右。若他不眠不休看书,每天也最多读个三本。而梅塔梅尔的书超过百万数。 “文字是由人类创造的,所以,由文字书写的篇章也是能最为体现人类情感的事物。读懂一个人写的书,你也就能读懂那个人。”梅塔梅尔说道。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扔给凯因斯。“你就慢慢学习人类的情感吧,需要让管家给你添上红茶吗?” 凯因斯看了眼书名——《伯爵夫人的野望》,“不用。” 梅塔梅尔便直接离开了。可不久后,管家仍是端了红茶过来。 凯因斯有点搞不清梅塔梅尔到底在干什么。梅塔梅尔很聪明,可他没把聪明完全用在正事上。也许等自己读完这些书就能明白梅塔梅尔背后的深意。 就此,凯因斯开始了他的读书生涯。 同时,也开始了他的伪装生涯。 若是让贝篱和格里菲思知道他在看杂书,定然会给予处罚。因此凯因斯干脆舍弃了他在阿尔贝托的住处,而是搬到了阿芙罗狄府里。 这件事是由梅塔梅尔提出的,他向贝篱提议,让凯因斯来来回回在阿尔贝托和安都跑太过于浪费时间,不如直接与他居住。梅塔梅尔本身负责情报,他的精神也拥有传递消息的能力。因此,只要他留一朵玫瑰在阿尔贝托,贝篱就可以通过玫瑰里的精神烙印传递消息。 不过,这个方法是梅塔梅尔编出来的。 他是可以通过精神烙印传递消息,可那是有范围的。阿尔贝托与阿芙罗狄府距离不远,梅塔梅尔没可能让精神连接保持相当长度的距离。 但他也清楚,贝篱不可能接受这个方案。贝篱对他还留有戒备,精神的领域就连贝篱也摸不透。他不可能同意梅塔梅尔用精神入侵阿尔贝托。今日是玫瑰,明日会否附在人身上? 果然贝篱一票否决。 不过,他从梅塔梅尔的话里得到启发。阿尔贝托的联系方式确实太过原始,布置什么任务基本都是面对面布置。如此一来,效率低得可怜。 不是他们不想用电话,而是电话的安全性实在有待商榷。神眷者的存在目前还是一种禁忌,大家都不想与普通人交往太多。另外,电话也有被窃听的风险。 那么,发展属于阿尔贝托的方便快捷的联系方式是必须的。 “新的联系方式我会派人去研究,在那之前与你们的联系交给莫贝尔。” 莫贝尔是风属性的神眷者,风属性神眷者的特性就是跑得快。 “凯因斯就搬到你的家中。不过要隐藏好,不要被其他人。另外,你们还有一个长期任务。” 梅塔梅尔等待着贝篱的新命令。 “找出彻底杀死国王陛下的方法以及调查清楚【诸神黄昏】的下落。” 恐怕这才是贝篱的主要目的。他早就认为让凯因斯单纯完成刺杀任务是在浪费人力。兵器他还可以再培养一些,阿尔贝托步入正轨,在【诸神黄昏】的事件发生后,许多神眷者意识到自己并非高枕无忧。他们产生反抗心理,对贝篱安排的一些任务也不再抵触。 这种时候,再让凯因斯去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实在暴殄天物。 于是贝篱将刀尖对准王宫。 那里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诸神黄昏】一日不毁,他们就一日不得安心。 梅塔梅尔给了贝篱一个台阶,同时也给了贝篱发展阿尔贝托的提示。 双方都得到满意结果。 凯因斯也很满意,他有了更多时间。 《伯爵夫人的野望》讲述的是一个伯爵夫人不满只有丈夫拈花惹草而开始为成为新的交际花努力的故事。起初,她只是勾引家里的佣人。在收买了佣人后,她又与管家情投意合。在管家帮助下,伯爵夫人成功杀死丈夫,并且在社交宴会上相继认识了公爵、国王、异国王子。故事的最后,伯爵夫人成功与他们生下后代,可惜她自己却在即将登上王后宝座时被王子杀死。原来王子早已知道即将受封的王后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他认为这个女人会将国家带向混乱。杀死她的王子甚至不知道他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凯因斯面无表情地看完了整本书,一抬头就看到梅塔梅尔撑着下巴看他。 “有什么感想?”梅塔梅尔饶有兴致地问。 “蠢。” “真的?” “什么意思?” 梅塔梅尔眨眨眼,“凯因斯,我们来玩个游戏怎样?” “没兴趣。” “是可以帮你提升精神力的游戏。” 凯因斯这才重新看向梅塔梅尔,“什么游戏?” “我给你制造一个幻境。幻境里你就是伯爵夫人,而你的任务就是扮演伯爵夫人的角色。” 凯因斯问,“这有什么意义?” “你不是认为他们都很蠢吗?那么,就亲身去体会一下俘虏人心是否如你想的那样轻松简单。” 梅塔梅尔说道。 “杀死肉体,与杀死精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系。凯因斯,我知道你演技不错,你在过去的刺杀任务中也曾扮演过许多角色。但是,你也只是杀死了目标的肉体而已。” 于是,他们的游戏开始了。 二十六.启示录(三) “我爱你。” 这只是三个字。可这三个字却能引出数不尽的诗篇。梅塔梅尔的书库里,有三分之一的书都含有同样的一句话。 他从这些书里读出上千种含义,而在今天,他又读到了另一种。 “我爱你。” 凯因斯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时,梅塔梅尔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随之而来的,则是幻境的崩塌。 “0分。”他说。 凯因斯则说道,“我才刚开始。” 如果一个游戏在登录界面就崩溃,那玩家一定会把制作商骂个狗血淋头。更何况这游戏还是制作商自己给你的。 但这个独立游戏的制作商是个厚脸皮的,梅塔梅尔笑道,“世事擅变,人心更是。” 凯因斯看着他,平静道,“继续。” 梅塔梅尔打了个响指,“希望你的演技能好一点,不然我可能还会忍不住。” 眼前的男人目光黯淡下去,他的身体躺在沙发上,看上去十分放松。梅塔梅尔摘了朵玫瑰,朝那具身躯扔去,只见玫瑰瞬间化为虚无。 凯因斯是个毫无破绽的人,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从他身上,梅塔梅尔仿佛看到了地狱中恶魔君主的影子。时光流逝,恶魔早已不再显现,可它给予先祖的印记却还随着血脉代代传承。她们记不清恶魔的模样,却记得恶魔冰冷无情的灵魂。那份无情冰冷无比,却又比烈火更为炽热,令阿芙罗狄欲罢不能。 越不容易得到的,就越想得到。 兵器能获得情感吗? 拥有思想的兵器又会被怎样处置? 未知的未来让梅塔梅尔心情十分愉悦,而这份愉悦已经明显到邀请他喝下午茶的公主都发现了。 “梅塔梅尔,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贝雅托莉丝问道。 “公主殿下,画馆终于要完成了。” 年幼的公主顿时双眼发亮,“真的吗?” “诶。我们打算在下周的第一天正式运营。”梅塔梅尔回答。 “我能先去看看吗?就我一个,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梅塔梅尔拒绝了,“惊喜之所以是惊喜,便是没有预见。” 贝雅托莉丝顿时萎靡下去,她知道梅塔梅尔的决定自己很难更改。如果是别人,她可能就要使用皇室的权力了。可对梅塔梅尔,这招是不管用的。他很可能会直接告到国王陛下那里。 就在此时,管家闯入和平的花园中。看到熟悉的燕尾服,贝雅托莉丝不满地皱起眉头。 因为管家到来只意味着一件事,她跟梅塔梅尔愉快的下午茶时间结束了。 果然,管家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第一皇子的手下发来拜帖。拜帖的对象却不是贝雅托莉丝,而是贝雅托莉丝的客人。 此即为明晃晃的抢人之举。毕竟贵族的下午茶可都有排班表的,一般来讲,发起邀约时会先行询问邀请对象的安排。 但他却跑到了贝雅托莉丝的府邸上递拜帖,说明那位皇子明知梅塔梅尔有约在身,却还要他过来。 梅塔梅尔对这种幼稚的手段是看不上的,可他还是起身,“公主殿下,红茶很不错。” “我的庄园最近种了新种红茶,下次再邀你品尝。”贝雅托莉丝说道。 “荣幸之至。” 而第一皇子的手下则昂着头,以胜者的态势请梅塔梅尔上马车。 眼见没了外人,贝雅托莉丝将嘴撇得老歪。 安都的王宫很大,大到每个皇子皇女的住处都堪比一个子爵的领地。 国王陛下有很多后代,其中他喜爱的一些孩子会被允许居住于王宫。这些王室不约而同在自己的领地边缘安排人手,刻下纹章。只是一个王宫,便被分成了大大小小的领地。 而第一皇子的领地是离国王陛下最近的。他是斯特利尔默认的王位继承人。可这位继承人的处境却十分尴尬。 因为现任的国王太强势,身体也太好。 前不久的肃清行动不仅影响了平民与贵族,就连这位皇子也觉得座下难安。 他有着俊美的相貌,一双金色的眼睛在太阳下熠熠生辉。毫无疑问,第一皇子具有极富魅力的长相。他的生母,也就是当今的王后,是曾经斯特利尔公认的第二美丽的女人。 至于第一美人,已经成为历史。 “阿芙罗狄卿。”第一皇子立于马车旁,向马车上的人伸出手。 梅塔梅尔顺从地搭上去,“贵安,殿下。” “希望我没有耽误到你宝贵的时间。” “适当的休闲可以缓解压力,但若是沉溺于花朵便容易忽视花园外的危机。” 第一皇子叹道,“贝雅托莉丝总是长不大。” “公主殿下纯真可爱,愿黑暗远离她。” 皇子顿时笑了起来,“是啊。” 他领着梅塔梅尔在自己的花园间散步,“不知阿芙罗狄卿可曾收到消息?” “殿下指的是什么?” “阿米尔卿被国王陛下大为训斥,陛下下令,让佩雷茨卿彻查阿米尔家族。” 梅塔梅尔顺势露出几分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我想你应该还没有收到消息。” 众所周知,阿芙罗狄家迎来了新主人,而且这个主人作风跟玛丽莲娜相差甚远。玛丽莲娜是个野心与欲望都非常强劲的女人,她会积极地参与贵族圈子。可梅塔梅尔刚好相反,他连议会都极少参加。 也因此,他不知道今早议会上的事情是正常的。而这也是第一皇子抛来的橄榄枝。 梅塔梅尔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仅知道,还清楚此事是国王陛下一手推动的。 这位第一皇子,名义上帝国的继承人,却对斯特利尔背后的世界一无所知。不过每位皇子皇女都一样。 皇子还在继续说道,“……理由是阿米尔家族在训练私兵。他们甚至开始训练自己的骑士……你应该知晓,斯特利尔的骑士向来是雇佣制度……据报告书所述,阿米尔用来训练的金钱有部分源自军部……” “我想,这份报告书其中有部分是真实的,但也未必没有夸大的成分。” 二十七.启示录(四) “殿下。”梅塔梅尔干脆利落地打断。“阿芙罗狄家势单力薄,我也不想踏上母亲大人的后路。所以请原谅我不能为您解忧。” 皇子不依不饶,“有些事,你不去找它,它难道就不会发生吗?” “在发生以前,我不会假想它必定会发生。” 他们的谈话不欢而散。梅塔梅尔又跟第一皇子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后才离开。 他回到阿芙罗狄府,凯因斯已经从幻境里出来。他似乎逐渐找到了窍门,知晓剧情并不意味着能够扮演好角色。凯因斯过往假扮的人往往都由阿尔贝托的眼线安排好身份,或是干脆自己编造出一个剧本。自己造的角色自己演是很轻松的事。 可演别人的剧本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不是每本书都会将每个角色的心理仔细描写。 比如这本《伯爵夫人的野望》。 这本书以伯爵夫人向伯爵表达爱意开场,此时她的野望还没有多过欲望。她所说的爱是真实的。可后来伯爵漫不经心地样子让伯爵夫人怀疑起丈夫对自己的爱。而当疑心一起,伯爵夫人便从伯爵平时的行程中找到了她所不知的一个个美艳的夜晚。 凯因斯就是卡在第一步上。 他的心中没有爱,也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所以简单的三个字总是被他说得十分干涩。于是伯爵反而起了疑心,怀疑夫人是否背叛了自己。 幻境崩溃其实也不是梅塔梅尔故意干的,他给幻境设置的崩溃条件便是遵循原着。 伯爵起了疑心,之后的剧情发展就会天差地别。有他反过来欺骗自己夫人,认真地回应了夫人的爱意而后直接完结本书的。也有他暗自派遣佣人盯紧夫人动作,顺利发现她与管家勾结的。 凯因斯在失败了数十次后,渐渐发现了其中规律。他开始探索,同时开始学习如何让自己的表情更生动些。 于是梅塔梅尔回来之后,看到的便是气质柔软许多的凯因斯。 “你也该回阿尔贝托看一看了。”梅塔梅尔说道。 凯因斯听出梅塔梅尔的言外之意,“什么事?” “帮我跟贝篱大人传话。” 梅塔梅尔递出一朵玫瑰,凯因斯从中感知到力量的波动,显然它不是梅塔梅尔从路上随便摘的。 梅塔梅尔也没有要瞒凯因斯的意思,直接跟凯因斯说了王宫并不平静的事,“国王陛下的孩子们等不及了,他们迫切地想要将陛下从王位上拉下来。第一皇子找到我,就是认为我跟母亲大人一样会爬上陛下的床。那时他们就可以想办法刺杀,而结局只要将我处置掉就无人会知道这些事。” “他们不知道陛下是神眷者?” “知道。但他们不知道神眷者本身意味着什么。” 这些都城里的皇子大概只会将国王陛下神力的故事当做被夸大的流言。他们不清楚神眷者的肉体有多么强大,也不清楚神眷者的力量。 所以他们注定会失败。 不过梅塔梅尔并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国王陛下的能力与后代有关几乎是板上钉的事。让阿尔贝托一个一个刺杀迟早会引来国王陛下的怀疑。倒不如将夺位之争闹大一点,让这些后代自相残杀。 梅塔梅尔给了贝篱一个提案。 以普通人之躯夺得王位几乎不可能。不过皇子弑父之心来得及时,他们要再添上几把火。 贝篱在看完梅塔梅尔的传讯后,说道,“凯因斯。去王宫一趟。” 同时,他又取出了三瓶神水给凯因斯。“梅塔梅尔索要的东西。你去协助他。” 三天之后,王宫里的第一皇子做了一个梦。 梦里安都被一群拥有奇特力量的人攻陷,他从王宫里逃了出去,可他们喝下午茶的花园却像拥有了意识。花草的藤蔓疯狂生长,遮天蔽日。荆棘刺穿他的护卫,将武力不俗的护卫钉在半空,鲜血自空中滴在皇子脸上。 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用剑砍断藤蔓,可这些藤蔓仿佛杀不死,总是在被砍断后迅速重生。 护卫都死在了花园中,只有皇子逃了出来。 他身上已无一处完好,毒素顺着血液流遍他的全身。王子的大脑也随之麻痹。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只想着一定要逃出去。 可风也在与他作对。 狂风如刀,划出一道道伤口。王子顶着风向前跑,可他每一步都半虚半实,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将剑插入地面,用来固定身体。 可剑尖一插,触感却又不同。 土地不知何时变成了光滑的冰面。猝不及防下,王子竟然没能成功把剑插进去。 狂风又起,王子再也无法维持身体平衡。 他被吹飞出去,在他的落地点,大地忽然皲裂,宛如一张大口将其吞噬。 他不知往下掉了多久,时间变得格外漫长。阳光一点点被狭小的裂缝吞掉。 风声变得格外响亮。 他会死吗? 他什么时候死? 摔下去的时候会痛吗? 他的尸体会不会变成碎肉? 裂缝底下是什么? 如果他摔下去却没有死,要怎样上去? 他会饿死还是缺水而死? 是会被痛死还是被底下的虫子吃死? 身心俱疲的皇子哭喊道,“让我死吧!” 让我痛痛快快地死! 人类的身躯狠狠砸在地上,他的内脏全被砸碎,可他仍然没有死。 因为神……不,是恶魔……不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 他能感受到内脏碎裂的痛楚,也能感受到全身血液不断流失。这些血肉并没有第一时间喷出来,而是在他的身体里翻滚。 血红的瞳孔蓦然出现。 皇子骤然惊醒。他上上下下摸遍自己所能摸到的所有部位。 没有伤口。 王宫也没有沦陷。 寝室的灯还温柔地亮着。 一切只是场梦。 王子松了口气,抹去噩梦带来的冷汗。他撑起身体,想去倒杯水,可下一秒,他的身体就僵硬在原位,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梦境里拥有血瞳的那个恶魔,就在他面前。 在戒备森严的王宫里。 二十八.启示录(五) 普通人与神眷者的差异有多大? 在那一夜之前,第一皇子一直对神眷者的传闻嗤之以鼻。 他知道有这类人存在,他还知道父皇手底下就有一批神眷者。 可他仅仅将那个部队当做稍微强的精英部队而已。 因为,如果神眷者真的强到毁天灭地的地步,为何世界还被普通人握在手里。为何在父皇发起的斗争中落败?为何第一皇子是他这个普通人,而不是神眷者们? 可当他直面神眷者时,濒临死亡的恐惧遍及全身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你是谁?!”第一皇子慌张地问。 拥有猩红之眼的男人有如野兽捕捉猎物般看着他。随后他向右看去,皇子也跟着向同一方向望去。 在他床铺的右侧,躺着一个人。 刺杀者走到地上人的身旁,从手中的瓶里倒出蓝色液体。液体滴入那个人的身体。 第一皇子起初并不理解刺杀者用意,可很快,他的目光就由疑惑转为惊悚。 被打晕的人痛苦挣扎起来,他瘦弱的身体突然变大,就像一个球被他吞了进去结果在体内到处乱窜一样。他的躯体东一块西一块冒出肉瘤,最直观的则是脸。一个又一个疙瘩生长出来,比小拇指甲还要小的斑点在几秒内扩张到半张脸。而他脸上生起的疙瘩又何止一个两个?这些肉瘤互相挤压、膨胀,有些还能找到空位,有些则在挤压中爆裂,冒出一大堆浓浆。 他的身体已不知是被肉瘤撑得,还是当真变大了一倍。一只膨胀的手掌就有皇子的头大。 皇子愣愣地看着,寝室怎么多了两个人,护卫去了哪里等等问题已无关紧要。 他想知道的仅有一个。 “那个水……” “是神水。”刺杀者回答道。“能让普通人变转化为神眷者的神水。不过他失败了。” 刺杀者抬起手,至少在第一皇子眼中,对方只做出了这一个动作。 然后可怕的怪物就消失于世界。 如果不是地毯上残留的痕迹,第一皇子都以为怪物是自己所做的一个噩梦。 没有什么比直面力量更让人恐惧。 同样的攻击若是落在他身上会如何? 第一皇子并不认为自己的身体比怪物强上多少,甚至比怪物还要弱上许多。 他咽了口唾沫,同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将眼前看到的信息将过往传闻组合,刺杀者、不,闯入者想必就是神眷者,而且并非国王陛下雇佣的神眷者。闯入者并不想真正杀死自己,否则也不用特意表演一出活人变怪物。 那么……对方的目的是…… 合作? 这一瞬间,皇子又恐惧又兴奋。 “你们想要什么?”第一皇子问。 “重点不在于我们想要什么,而在于你想要什么。”闯入者说道。 他没有给第一皇子深问的机会,直接消失在原地。月光照进皇子的寝室,也照在了装有神水的瓶子上。 第一皇子得以喘息,他从床上起身,将神水瓶紧握于手中,眼神晦暗不明。 …… 回到阿芙罗狄家,凯因斯问道,“只有一瓶神水,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梅塔梅尔正在画画,听到凯因斯的问题,他放下画笔。“他会成为爆炸的导火线。” “意思是第一皇子会死?” “诶。”梅塔梅尔应了一声。“在见识过融合失败的那幕后,他是不可能将神水自用的。他只会当做毒药使用。而排斥反应一旦出现,国王陛下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能够定位到第一皇子身上?” “只需让他知晓第一皇子与阿尔贝托接触过。” 凯因斯看向梅塔梅尔,自己的身份是贝篱一直保守的秘密,那么与第一皇子接触过的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一定不会是他。 替罪羊? “是谁?” 梅塔梅尔勾起一抹笑容,“格里菲思。” 凯因斯的师父,上任阿尔贝托的兵器。 至于为何选择他,贝篱也有所理由。玛丽莲娜刺杀一事虽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格里菲思扮演的角色在她死亡之前突然与她走近也是事实。国王陛下虽然没有反驳梅塔梅尔自首,却也没有放弃对格里菲思的怀疑。 这个兵器的价值已经被榨得所剩无几,它所残留的唯一价值就是报废然后被卖给回收站。 但对凯因斯来说,格里菲思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替罪羊而已。 “换一个。” “为什么?” “格里菲思由我来杀。” 梅塔梅尔理解了他的意图。 凯因斯的杀人技巧是格里菲思教的,凯因斯的学识也来源于格里菲思。可以说,凯因斯本身便是格里菲思的复制品……可能是经过一些优化的备品。 人总是会对年幼时的阴影格外印象深刻。凯因斯即使没有恐惧等情绪,可在他心里,一直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格里菲思是强者,是支配他的主人。 所以,凯因斯要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他要证明自己比格里菲思更强。 此为凯因斯准备的与弱小告别的独有仪式。 在那之前,格里菲思不能死在别人手上。 梅塔梅尔佯装叹息,“可格里菲思是贝篱大人亲自指定的。” “你有办法。”凯因斯自己不能向贝篱提要求。若他提出,贝篱便会认为兵器破旧了,从而将他处理。为此,想改变贝篱的主意只能靠梅塔梅尔。 “我想喝你泡的咖啡。”梅塔梅尔说道。 这个请求梅塔梅尔提出了很多次,都被凯因斯拒绝了。而现在他提出来,无疑是作为谈判的筹码。 “好。” “真爽快啊。”梅塔梅尔感慨,“果然以后不能对你太好。今后给你的情报就采用等价交换规则好了。” 凯因斯平静地看着他。 梅塔梅尔甩甩手,“开玩笑的。” 最后,格里菲思免除了作为替罪羊的命运。不知梅塔梅尔与贝篱聊了什么,总之人选被换成另外一个隐藏在安都的神眷者。 可怜的替罪羊没能发现自己的命运,他在某一天与第一皇子喝了下午茶。 二十九.启示录(六) 不久之后,王宫的一场晚宴上便发生皇子当众化成怪物的事件。 当时梅塔梅尔就坐在国王陛下旁边,他看见国王陛下难得皱起的眉。“是你做的么?” 梅塔梅尔将餐具放回碟上,再完全摊开给国王看。国王只是扫了一眼便专注于底下的人群上。刚才他只是出于疑心随口一问,如果梅塔梅尔办事会如此拙劣,也就没必要在现在的位置上坐着了。 而且他也不认为是野心勃勃的王子所做。大庭广众之下投放神水,不是明摆着要我追查么?还是说那人有足够的自信确保手脚不被发现。 随着可能性一点一点排除,国王逐渐理清了思路。 或许这是阿尔贝托的神眷者做的,他们本就敌对,并不存在立场问题。目的也是为了向众人宣示神水以及神眷者的存在。 换而言之,阿尔贝托想扩张。他们不再满足于从平民中选人,而是想要引诱贵族。因为不论什么情况,贵族行事总比平民方便得多。 然而如此的阳谋国王却无力阻止。 异变发生时,在场的诸多贵族有些惊慌失措,有些则眼神炽热。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便无法合上。 “为什么不干脆公开?”凯因斯问。 王宫的异变没有对阿芙罗狄府造成任何影响。午后的阳光依然恬静舒适,玫瑰的花香时刻缭绕于鼻尖。 梅塔梅尔在画画,画的是凯因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通过第一个幻境的一幕——伯爵夫人之死。 凯因斯肉眼可见地成长起来,除了对普通人的情绪感知外,他还体会了死亡。 他的第一步是学会如何欺骗别人,他的最后一步则是学会如何骗过自己。 在梅塔梅尔眼里,凯因斯就是一个天赋十足的欺诈师。可天赋是需要时间磨砺的,而时间是凯因斯最为缺少的东西。他们不能给贝篱留下反应的时间。 为此,凯因斯必须尽快学会欺骗。他曾经是一个没有感情、不会思考的兵器,今后也必须是。 但当他学会思考之后,另一个问题便随之暴露。 一个懂得思考的人,自然会理解生死,自然会理解伤痛。 曾经凯因斯并不理解,他的大脑里权衡的过程,他所考虑的只有完成任务这一项。可当“生”、“死”、“伤”等词汇被纳入大脑时,他便会在做任务的时候下意识先制造一个步骤,那就是考虑自己的计划是否值得、是否会造成损伤。 梅塔梅尔并不想见到那种局面,他教导凯因斯思考,不是为了让他变弱,而是为了让他变强。因此,梅塔梅尔特意挑选了会让凯因斯感知伤痛和死亡的剧本。 等他习惯了死亡,就不会恐惧死亡。 而在剧本之外,他也准备了和凯因斯的刺杀小游戏。 梅塔梅尔与凯因斯约定,在阿芙罗狄府,他们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杀死对方。 “这也是为了变得更为强大。”梅塔梅尔说道,“我对你的刺杀术也是眼红已久。” 于是下一秒,他就被“湮灭”了。 “可怕可怕~”一直如同木偶的佣人拍拍胸口,露出十分人性化的模样。“不过你能同时毁灭我的所有肉体和精神吗?” 很难做到,至少目前无人能做到。 同时,凯因斯也明白了。这个小游戏除了让他们成长外,还有另一个目的,找出同时杀死多名目标的方法。 而这……是为了对付那位国王陛下所做的战斗演练。 国王没有“创世纪”,可他却也拥有类似死而复生的手段。梅塔梅尔和贝篱已经初步断定,他的复生手段与子嗣有关。 可问题在于,国王的后代实在太多了,而且大多数不在王宫里。他们并不清楚其后代的真实数目,可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国王有一间密室,密室里关着的全是用来复苏的祭品。 贝篱很头疼。 梅塔梅尔也同样。 当拥有无限复生能力的人作为对手时,他才体会到那种抓狂的滋味。 对付这种敌人,必须一击必杀。 因为没有第二次。 梅塔梅尔端起红茶,他的动作停顿一瞬,然后说道,“毒是最无效的手段。我随时可以抛弃这具躯体。” “它不是普通的毒。”凯因斯说,“阿尔贝托有一位木属性的神眷者,虽然是极为普通的能力,可他却天赋十足,开发出一条新的路。” “就是……毒?”梅塔梅尔含笑地看着指尖发黑,这也代表了他指尖的神力正被另一种力量侵蚀。 这很难得,因为木属性除非是“治愈”相关的能力,其余几乎没有什么作用。控制植物,听起来不错,可实战起来比起其他属性攻击力要低太多。 “不错的思路……就是力量不太够……”梅塔梅尔评价道。 “我会如实转告。” “你和他的关系很好?” “任务偶尔会用到。” 不是为了刺杀,而是为了隐藏身份。 有时候凯因斯不得不承认,“湮灭”是不适合刺杀的能力,它的伤口特征太明显了,简直一看就知道是神眷者干的。当然,凯因斯也可以让尸体消失,可有时候雇主会出于各种考虑要求他留下尸体。 那种时候,“湮灭”就不太好用了。 梅塔梅尔笑了笑,“看来阿尔贝托也发生了变化。” 忽然他又开口,“不过他给了我一点启发。我们至今束手束脚就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若是皇子在某个时间段大量死亡,肯定会引起国王陛下的注意力。” 凯因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如果不仅仅是王室的大量死亡呢?或者说,如果大量死亡的案例率先发生,再传染给王室又会怎样?” 梅塔梅尔已经用上“传染”的形容,凯因斯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是那种方法,确实能做到隐蔽且范围性大的要求。 “阿尔贝托没有‘瘟疫’、‘疾病’相关的神眷者。”凯因斯说。 “是不是真正的瘟疫不要紧,只要国王陛下相信那是瘟疫就行。” 他们一同看向玫瑰红茶。 三十.启示录(七) “你是?” 立于植物园中的神眷者问。他身后的植物园里全是自己悉心培育的植物,不过都是些罕见的品种,其中有些甚至是植物园主人的珍藏,全世界也只能在这里找到。 因为,其中一些品种是他培育出的新物种。比如,长着荆棘,张开的花苞间隐约露出牙齿的那种。 植物园的主人名叫诺亚,他原本的发色是斯特利尔常见的褐色,可大概是与神力逐渐同化的关系,他的头发越来越偏向于代表木属性的绿色。然而诺亚又与别的木属性神眷者不同,他的发色更深,看不出什么生机的意味,反而会让人联想起神话里魔女的沼泽。 他的眼睛也是幽绿色,比黑猫的眼睛更为渗人。总体来说,诺亚是看上去十分阴沉的那类人。这个性格不是后来形成的,而是天生如此。所以在成为神眷者前,诺亚也被邻居们排斥。 “不详”。 他们如此称呼他。 因此,梅塔梅尔找上他时,他也只有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你是?” 对他而言,这已经是来到阿尔贝托后所取得的不小进步。 “我是凯因斯的朋友。”梅塔梅尔自我介绍道。 “说谎。” 诺亚直接反驳。 “那你就把我当做同为阿尔贝托的同伴。” 诺亚仍旧一脸不可信的神色。 梅塔梅尔暗自叹息,这一个一个都是不懂得礼仪为何物的家伙。好在他早有所料,出发前便跟凯因斯要了一个信物。 当猩红的光显现时,具有“湮灭”特性的神力瞬间扩散。诺亚辛辛苦苦培育的植物也瞬间死了大半。 诺亚顿时露出惊慌之色,他直接向神力的源头扑了过去,“住手!” 梅塔梅尔收回信物,避免误杀的情况发生。“现在你可以相信了?” 诺亚脸色难看至极。他认出了那个信物。 凯因斯能证明自己的东西不多,浑身上下能拿出的属于他的东西只有一个——神器“鬼刃”。 “鬼刃”是贝篱在早年的流浪生涯中得到的。他当时就看中了这件神器的潜力,它的破坏性远超自己手上的“幻剑”。当时,贝篱就想换一把武器。只可惜,“鬼刃”与他的相性很差。 贝篱的能力是“感知”,他能与感知到的力量融为一体。可当他对“鬼刃”输送神力时,这把破坏性极强的刀顿时杀死了他的力量。即使贝篱又幻化出其他具备“破坏”特性的能力,也无法压下“鬼刃”的凶性。当他幻化出目前遇见的最强“治愈”时,神力才能输送进“鬼刃”,才能成功启动它而不被杀死。 可是,他必须分出大量神力维持“鬼刃”的启动状态。而且,保持“治愈”的幻化状态也就意味着主人与兵器的属性相抵。贝篱实验过,通过这种方法启动的“鬼刃”所具备的唯一能力就是比普通兵器更为锋利。 于是,贝篱意识到自己不是这把刀的主人。神器之间各有特性,强行使用相性不合的神器迟早会玉石俱焚。 “鬼刃”从此被封存,直至二十年后贝篱送给了凯因斯。 “湮灭”简直天生为“鬼刃”而生,还是说其实是“鬼刃”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呢? 凯因斯以前不太动用它,因为他也很难压住。每次使用自己也被其所伤。不过随着凯因斯迅速成长,他对“鬼刃”的支配也更完全。如果不是凯因斯控制了“鬼刃”,诺亚的植物园可不仅仅是死部分植物的程度。 至于梅塔梅尔为什么拿了“鬼刃”还完好无损? 还需要解释么? …… 好吧。其实梅塔梅尔算不上完好无损。他在接手“鬼刃”之后,无时无刻不在遭受利刃攻击。可他自己同样拥有神器“创世纪”。每当“鬼刃”杀死他身体的一部分,“创世纪”就会将那部分重生。过程十分迅速,再加上梅塔梅尔登峰造极的精神控制,其他人根本看不出他体内两股神力的交锋,也即是“完好无损”了。 诺亚不懂那个凯因斯什么时候也有了个“朋友”,他语气不善,“所以?你特意毁了我的宝贝们就为了证明自己是凯因斯的朋友?” “当然不是。请原谅我的无礼。”梅塔梅尔说道。“这只是一块敲门砖。毕竟熟人的朋友与陌生人相比,还是具有一定可信度。你绝对不会帮助一个陌生人,但你却未必会拒绝我的请求。” 诺亚直接转身走向东倒西歪的宝贝们,“我没有什么好帮你的。” “即使我能指给你开辟能力的另一条路?” 诺亚猛然回头。 玫瑰色的双瞳里仿佛映照出一个狼狈的少年身影。 那是……还没成为神眷者的他…… 弱小无力的孩童怎样报复每日欺辱自己的邻居? ……过去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它们一段接一段涌上,将名为“诺亚”的人类给吞没了。 忽然,窒息之感消失。 诺亚发现自己正双手撑着地面,防止自己像狗一样趴下。 梅塔梅尔半蹲下去,他华丽的衣袍拖在泥土上,却不见半点污渍。他对诺亚轻轻说,“贫穷不是原罪。弱小才是。” 温柔如情人低语的声音仿佛来自于某个亲吻玫瑰的贵族美少年。 此刻,诺亚心中闪过许多情绪。有惊慌、有恐惧、有厌恶、有憎恨。 可同时,他的内心又无法控制地涌上其他情绪。比如希望,比如渴求。 这个自称是凯因斯朋友的陌生男人是谁? 还是该说——不愧是能当凯因斯朋友的人吗? “你想要我做什么?”诺亚问。 梅塔梅尔露出了微笑,“我想帮你更进一步。” “想必你也意识到,自己虽然走进了另一个区域,却遇上了难以逾越的高强。你的毒确实出乎意料,可用毒并非你一人的想法。你知道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木属性神眷者都在最后放弃了吗?” “因为毒的杀伤力仍旧有限。或者说,他们发现,如果对同一目标释放出等量的神力,木属性的治愈效果要比破坏效果强得多。” “你也发现了,自己释放的毒,自己都能用一半的神力治好。那么对于比你强上许多的神眷者们,毒真的能奏效吗?” ……诺亚听到了……来自恶魔的诱惑…… 三十一.启示录(八) 王室的斗争并没有随着国王的清查而沉寂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贝雅托莉丝的茶会也不复和平,渐渐的,皇女不再谈论梅塔梅尔的画作,而是抱怨又有哪位哥哥卷入纷争。 “我感觉他们好像疯了,明明国王陛下正值壮年,他们却对王位虎视眈眈。” “……有几次我看到他们眼神,个个都充血,恐怖极了。” “……梅塔梅尔,你说神水当真有那么神奇?” “……如果神明为人类留下赐福,那么恶魔也留下了诅咒么?” “……皇兄他们……宛如被恶魔附身一般……” 但向梅塔梅尔诉说着的公主殿下,也并未察觉她自己的神色。 在没有镜面辅助时,人是很难看见自己脸色的。 坐在她对面的梅塔梅尔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位公主殿下,此时张着嘴,她眉目皱起,十分烦躁。可她的嘴角却微微上扬。 梅塔梅尔理解她。 梅塔梅尔甚至不用听她诉说,就知晓发生在这位公主身上的一切。 贝雅托莉丝厌恶她的兄长们,厌恶他们的贪婪、厌恶他们的傲慢、厌恶他们的自私。她厌恶到了极致,以至于当听说了自己所厌恶之人受到处罚后而喜悦。 对亲人的情感,是从何时消失的呢? 至少,从现在的贝雅托莉丝身上,梅塔梅尔已经感受不到曾经的纯真与浪漫。 贝雅托莉丝像是被黑油泼毁的画作般失色了。 “那么……公主殿下有思考过结束这一切吗?”梅塔梅尔放下红茶杯,缓缓道。 “结束?” “是的。诸位殿下眼里只有王位,他们被欲望冲昏了头脑。如此的继承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等放心的。” 贝雅托莉丝听懂了,“可是,梅塔梅尔不是从不参与政事吗?” “正是。”梅塔梅尔说道,“因此也无法给予殿下任何帮助,仅仅是作为斯特利尔一员而发出的肺腑之言。” “接受与否,选择权最终仍在公主殿下手上。” 贝雅托莉丝犹豫了会,“斯特利尔从未有女皇的先例。” “斯特利尔也从未拥有如今广阔的版图。” 梅塔梅尔准备起身告辞,“在茶会时间说这些事是我不解风情,为了公主殿下的心情,请允许我先行告退。” “梅塔梅尔……等等!” 可贝雅托莉丝喊的人去意已决,没有再因呼唤回头。 此即为梅塔梅尔给出的答案。他的建议已经给到,同时不会给予更多帮助了。 ……我能成为女皇吗? 年轻的公主毫无仪态地立于花园,眼里是与其兄长别无不同的欲望。 王室的内斗对于他们自身并非是好事,可对于阿尔贝托的意义却截然相反。 梅塔梅尔敏锐地察觉到,贝篱大人的心情很好。看来他们送出神水引发出的一系列影响已超出原先效果百倍。 从凯因斯忙的几乎没什么时间去闯幻境就能窥视一二。 有人想得到这份力量,暗中求购神水。 有人想利用这份力量,用以去除障碍。 作为阿尔贝托为数不多的暗杀者,凯因斯可谓脚不沾地。 也因此,贝篱由于梅塔梅尔自作主张保下格里菲思的隔阂得以消除。 确实,当炸药爆开时,仅仅一件兵器是不够使用的。 贝篱甚至在考虑培养更多兵器。这点从他重新划分阿尔贝托神眷者等级就能看出来。 他正在像国王一样,打造自己的王国、自己的下属。 与每小时一变的形势相比,诺亚那边的研究被衬托的有如龟速。 他遇到了瓶颈。 “不行……现有的方向是错误的。你的要求是在平民间爆发瘟疫,可我的宝贝们如今都太强力。” 毒素太强力的结果就是还没传播开,感染体会死去。这毫无疑问不满足梅塔梅尔的预想。 而且,诺亚手上的毒素都是用神力催生。除非他神力能影响到整个斯特利尔,不然他的毒素永远只能在一定范围内传播。而他若是为了传播到处走动,必然会拖长时间且引人注意。 诺亚没想到,自己接受任务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毒素过猛。 “稀释神力,做不到吗?”梅塔梅尔问。 诺亚摇摇头,“或许贝篱大人可以做到。” 他继续说道,“而且,通过神力培育出的毒素不会久留,一旦我停止供给,它们就会消失。它们无法像正常植物那样自我繁育。” “将神力赋予种子,再人工培育种子不行吗?” “行是可行,但周期会很长。大规模种植几乎无法做到。” 梅塔梅尔陷入沉思,当然只是在诺亚眼里他处于沉思状态。事实上,梅塔梅尔只是去翻阅他的“书库”。 在一个小时后,梅塔梅尔成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诺亚,你可曾听说一个故事。” “什么?” “一个女佣,每个雇佣她的主人家都会因不明疾病死亡。每个她经过的小镇也都会爆发出不大不小的瘟疫。最终,她被作为恶魔派遣至人间的使者被处以死刑。” 诺亚听后,若有所思。梅塔梅尔见状便打算离开,不再打扰他。“希望这个故事能给予你一定启发。” “等等。”诺亚说道。 “你已经想到方法了么?” “没错。不过我需要你们协助。”诺亚逐一提出要求。“我需要很多实验体。” 实验体对人手本就不足的阿尔贝托是个麻烦事,可对于梅塔梅尔却是再简单不过。 再怎么被排斥在外,阿芙罗狄也是赫赫有名的大贵族。 不过,梅塔梅尔却并不打算通过买卖处理。 强扭的瓜会引发一系列漏洞,梅塔梅尔从不小觑人心。 因此,他选择的地方是伊丽莎白馆。 伊丽莎白馆是为满足贵族一些癖好而诞生的别馆。其中少女的命运简直是梅塔梅尔也忍不住感叹的可悲。 一眼望去没有希望的世界突然出现一根救命绳,想必会让那些少女十分满意。 有趣的是,这间别馆的主人伊丽莎白卿也是一名神眷者,而且与他母亲玛丽莲娜交集不浅。 三十二.启示录(九) 伊丽莎白馆的主人是如今伊丽莎白家的家主莉泽罗忒·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家不是什么大家族,而且家主多为女性。因此,在议会的分量并不大。她们精心经营着别馆,总算将家族延续了下去。 梅塔梅尔进入伊丽莎白馆时,刚好是伊丽莎白调教“商品”的时间。 穿着马术服般服饰的女人手持马鞭,以优雅的步伐巡视领地。众多塑胶制品被围着她摆放,它们形态各异。有沉思者的动作,也有祈祷的动作。 其中,似乎有一个塑像动了一下,伊丽莎白便挥去长鞭,狠狠打在它的脸上。 而这,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塑像直接倒地。 有眼见的仆人很快把塑像扶起,从中拖出一个少女来。少女的脸色苍白,已没了呼吸。 仆人将她扔进旁边的桶中,又按下桶边的机器开关。巨大的运转声响起,掩盖住桶内细微的“咔呲”之声。可是,在拥有敏锐听力的非人者听来,便宛如恶魔咀嚼骨头的噬咬声。 仆人又打开桶右下角的铁片,鲜红的液体顺着管道流出。 “这便是伊丽莎白馆的特色产品,血腥玛丽吗?”梅塔梅尔说道。 “只是其中一项原料。若制作过程如此简单,那么安都将遍地都是‘血腥玛丽’。”早已感知到来客的伊丽莎白偏过神,向他不情不愿地行礼。 “贵安,阿芙罗狄大人。” 她的语气僵硬且冷淡,显然伊丽莎白与阿芙罗狄的关系并不如传闻中的“友好”。 事实上,她们关系极差。 没有人会喜欢总是压自己一头的对手。 同样以女性为主的家族,阿芙罗狄能住进王宫,伊丽莎白却连一脚也踏不进去。 同样是以容貌着称的家族,伊丽莎白家却永远是贵族们的备品。 而且她们家族喜欢的男人往往会被阿芙罗狄抢过去。 她们之间积攒的可岂止数年的愁怨? 梅塔梅尔笑了一声,“我很好奇,没有添加其他成分的原料的味道是什么?” 伊丽莎白邀请道,“您请。” 她的仆人已端着那杯原料走来。 梅塔梅尔接过水晶杯,又将杯口倾斜。杯中还有一丝温度的液体便全部滴在地毯上融入其中。 “味道不错。”梅塔梅尔说。 伊丽莎白又行一礼,“承蒙您的夸奖。” 从她谦卑的态度是完全看不出她是一名神眷者的。 事实上,在神眷者中,伊丽莎白是属于十分安分的那类。 除开必要的任务,她几乎不会使用神力。她与前几任别馆的主人一样,全心全意扑在伊丽莎白馆的建设上。 这座别馆承载了她的希望,她的怨恨,也就此将她也锁住了。 也就是说,别馆的主人,其实也是别馆的商品之一。 梅塔梅尔没有兴趣去点播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他说道,“我来此,是想与你谈一笔长期交易。” 伊丽莎白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请讲。” 阿芙罗狄家几乎没有产业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们家全部的财产都源于王宫和各大贵族的献礼。这也是伊丽莎白家看不惯阿芙罗狄的理由。 她们将此看做耻辱。“笼中的金丝雀”最初,也是由她们说出的。 因此,突然听到对方要给一笔交易,伊丽莎白也产生一瞬间的困惑。 “我想长期购买你的部分商品。”梅塔梅尔慢步在剩余的塑像间。 突然他用玫瑰划上其中一个的表层。 拥有特殊制法的像皮当然不会被划开,可却引来仆人。仆人意会到贵族大人的意思,将塑像给打开了。 里面露出一个少女纤细的身体。 那名少女因缺氧而呼吸急促,在获得自由之后却是保持着原本姿势,一动不动。 梅塔梅尔用玫瑰抬起她的下颌,玫瑰的刺或许带来痛楚,可少女反应出来的也仅仅是略微颤抖的皮肤罢了。 “回答我,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梅塔梅尔问。 少女却不敢回答,她连眼珠也不敢转。因为伊丽莎白曾经下的命令是“维持姿势、不准动”。而动弹的下场没有人想承受。 而且,长久以来的工作令她明白不能相信客人的话语。这些客人往往会引诱她们违背命令,然后再享受她们被惩处的哀嚎。 “这位大人是贵客,服从他的命令。”伊丽莎白说。 梅塔梅尔也温柔地说道,“放轻松,我只是想与你谈一谈。伊丽莎白,不好意思,今天的行程可以交给我吗?作为新生的商人,了解自己的商品是必要的。” 伊丽莎白则对着不知所措的仆人道,“听见了没有?今天的训练结束了。去准备与阿芙罗狄大人相称的红茶与甜点来。” 虽然是茶会,可氛围却差到一定程度。 若放在阿芙罗狄府,定是会被批判为“不合格”的茶会。但既然在伊丽莎白馆,就没有那方面的问题了。 商品是没有资格与主人喝茶的。她们排成一排,站在梅塔梅尔对面,宛如一排雕像。 梅塔梅尔抿了口红茶,又将之前的问题重复一遍,“你们是怎么入馆的?” 不过,这次他问的在场的所有商品。 伊丽莎白下令,“如实回答。” 过了两分钟,才有人怯怯地回答,“请原谅,我记不清了。” “那你在别馆工作的时间一定很长。”梅塔梅尔笑道。“薪水是如何计算的?” “薪水……是……什么?” “是由你自行支配的东西。” 也就是说,她们也是薪水? 商品们不解。比她们更不解的是伊丽莎白,只见这位华丽精致的神眷者皱眉。“您想做什么,请直言。” “不是说过了,我想购买你的商品,长期的。” “您想要多少?” “那取决于商品质量。”梅塔梅尔悠闲地喝着红茶。 “我并不喜欢任人摆布的家具。所以除了刚才回答我问题的那位,其余的商品我并不会买下。正好可以帮你处置一些‘劣等品’,不是吗?” 玫瑰色的瞳孔又一次望向商品们,这次,梅塔梅尔从中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色彩。 他笑着说,“刚刚只是第一次测试,我还想做第二次。回答我,你们想离开这座别馆吗?” 三十三.启示录(十) 事实证明梅塔梅尔的办法不错。 愿意从伊丽莎白馆走出的试验品都拥有不俗意志。她们承受着诺亚神力在体内冲刷,忍受不同于常人的皮肤溃烂、器官衰竭。 有的明明已经奄奄一息,眼里却还留有神采。 这天梅塔梅尔又一次欣赏完人类的韧性,突然说道,“贝篱大人终于允许你休息了?” 他所坐的地方,是临时搭建的类似于观景台的休闲所。搭建的方法也很简单,此地是诺亚的植物园,没有什么比木属性神力更适合作为工具的了。 梅塔梅尔临时的观景台便是由一棵巨木和藤蔓构成。诺亚及他的试验品就在观景台前方的地面。从这个位置刚好能一览无余。 空闲的时候,梅塔梅尔就会来查看进度。他用画笔将这一切记录下来。 不过梅塔梅尔画出的并非深受实验折磨的苦难女人,而是受困于地狱中的折翼天使。炼狱的庭院里全是荆棘与毒虫。断掉双翼的天使们无法从林中飞出,只能睁着希冀的双眼,向密林外处伸出手。而在密林边缘,是提灯的旅人。 这幅画梅塔梅尔画了一个月,整幅画色调灰暗,压抑沉闷,为数不多的光源便是路人的灯光和天使的眼睛。 梅塔梅尔放下画笔,多看了几眼。突然玫瑰花瓣飞出,如虫噬咬尽天使身躯。仅仅一秒,他认真完成的画作便毁于主人之手。 “为什么毁了?”凯因斯问。 “因为它过于拙劣。”梅特梅尔说道,“不会有人看了十多年重复的书还不会腻的。这幅画也是如此。画出的都是看惯了的东西,画里也没有能撼动人心的灵魂,除了练手之外再无他用。” 当它被完成时,它唯一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正如底下的试验品一样。 凯因斯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他只是瞄了一眼,便将诺亚的神力动向看得一清二楚。越发具有攻击性的神力正钻入人体每处,它们犹如野草,直接扎根于她们的血肉之上。随着它们发育,由木属性催生的植物也逐渐活了过来。 它们如其他植物一般开始呼吸,而每次完成这一流程,就会喷出部分毒气。然后,这些毒气又会顺着人体的气管被宿体喷出。 长期的实验不仅让试验品浑身上下都被毒素和诡异的木皮覆盖,也同时影响了整个植物园。 原本还算热闹的植物园如今只剩下呻吟与草木摩擦、生长的声音。 当然,毒素也蔓延到梅塔梅尔的观景台里。可惜在观景台的二人,一个没有实体,一个根本不会被毒素侵蚀。 归根到底,也就是木属性的神力罢了。纵然多了些许攻击性,也全然不是“湮灭”的对手。它们在靠近凯因斯的瞬间就被毁灭。 不过,这并非意味着它们很弱。凯因斯伸出手,仿佛在触摸空气中的毒。 “这种程度的毒人体能够承受?” “一般来说,不能。” 神力之于普通人,正如狼群之于野兔。 梅塔梅尔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椅上,“所以诺亚想了一个方法。就是同时注入两种属性的神力。‘毒’,以及‘生长’。” 梅塔梅尔所说的属性并不是神眷者内部划分出来的属性。而是他自创的用于理解其用途的另一种说法。 本质上还是同一种,即为木。木属性的神力或多或少都带有“治愈”的效果,当然,这跟真正的“治愈”能力相差甚远。 在发现普通人的身体很可能瞬间被神力摧毁后,诺亚便转换思路。 那如果再用神力修复呢?他记得,“治愈”能力是可以对普通人使用的。 于是他做了一个实验,在一个人体内先注入毒草的种子。在毒扎根并适当出一部分后,又转变能量形态,变为可以治疗身体的药草。药草温疗中毒的身体后又再次变换为毒草。 过程是很顺利,除了试验品和诺亚的感受外。 不断在死和生徘徊之间的感觉并不好受。宿体在整个过程中会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在自己体内生长。 有的人偶尔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就是有只蚊子在自己身体里飞。 而此实验比蚊子或者寄生虫在身体乱窜还要痛苦难耐。 那是整个身体都会被扎根的痛楚与瘙痒。 活活痛死的不在少数。 至于诺亚,他也不好受。转换力量形态不是容易的事。仅仅是转换了个位数的次数,他就累得瘫坐于地。 于是,梅塔梅尔建议道,“为何不学学机械?” “机械?” “机器是先行设定好程序,然后依照程序运作。我想,神力也可以做到同样的效果。” 而且,他们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那就是“神器”。 在阿尔贝托,神器是与神眷者对应的概念。意为“被神眷顾”。 但梅塔梅尔拥有不同的观点。 梅塔梅尔认为,神器与神眷者其实都是容器——能够容纳神力的容器。只不过神眷者是人,而人有自己的精神,人会跟随自己意识行动,这才将二者区分开。 “属性”,其实就是设定好的程序。神器没有意识,它们便一直遵循着程序行动。 为了更好说明,梅塔梅尔还特意找来了一个“小玩意”。那是用来观赏的小型喷水池。池壁是由玻璃做的,喷水装置被打造成一朵盛开的花。每片花瓣都有一个小型喷水孔,水会从这些喷水孔里被喷出,然后又从下方的小洞里流入储水间,等待下一次被喷出。 “这个水池就是容器。只要保证能源不断,它就能一直运转。” 诺亚思考道,“理论上可行。但首先要保证容器不被损毁。” 梅塔梅尔朝他抬眉,一副损毁又怎样的意思。 容器总有一天会坏的,不存在没有损耗的容器。称职的容器与劣等品只是时间长短的差别。 没错。 他们这些神眷者也一样。 不过诺亚是看不到梅塔梅尔内心的,他只为眼前完美面容脸的男人却有颗残缺的心而惊讶。 但是,凯因斯却能看到同样的风景。 那风景与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奥维加德城中看到的一样。 恶魔的火焰升起,神明陨落。 而当凯因斯又一次看向试验品,从那些人的眼中他又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是曾经作为“兵器”的他所看不见的东西。 正如梅塔梅尔所言,一幅画,一千个人能看到一千个风景。 “她们知道自己的未来?”凯因斯问。 “当然。”梅塔梅尔回答。 “即使如此,她们还是同意了。” “不论何时,都不能轻视人心。” “你知道她们最渴望什么?” “嗯~” “是什么?” 凯因斯的问题引来梅塔梅尔注视。对方含着笑意,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他。 像是蓄谋已久,又像是呕心沥血的画作终于被完成般。 梅塔梅尔说出了那两个字。 “自由。” 三十四.最后的晚宴 贝雅托莉丝让女佣悉心系好蝴蝶结。 蝴蝶结对于一位王女来说不是什么合适的饰品。它不够端庄,也不够华美。既不能作为身份的象征,也无法体现主人卓越的审美。 而作为皇女,在一年一度的晚宴上佩戴平民才会使用的装饰物实在太过不像话了。 贝雅托莉丝已经能想象到晚宴结束后,一群人会如何对自己诋毁。 就连管家也劝说她是否镶嵌一颗宝石。 但是贝雅托莉丝心意已决。 就在不久前,与梅塔梅尔的茶会上,她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那就是梅塔梅尔喜欢可爱的女人。 可爱? 贝雅托莉丝对着镜子嘟嘴,这又是十分不符合其身份的举动。可她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自己长相足够甜美,声音也很清脆。养尊处优的生活令她肌肤雪白光滑,远远看上去像个洋娃娃。 随着时间推迟,阿芙罗狄的血统也逐渐在梅塔梅尔身上显现。他变得更完美,也更具魅力。贵族中已无人再有信心与其比较,包括贝雅托莉丝自己。 每当她邀请梅塔梅尔喝下午茶,就会沦陷于对方的相貌中。明明是司空见惯的模样,却总是会为之惊叹。宛如每日必回迎来的晨曦与落日,永远都能令人吟诵一般。他就是一幅画,值得所有人细细品味的稀世画作。 对此,贝雅托莉丝意识到,仅凭自己的样貌,是无法吸引梅塔梅尔的。 她已逐渐了解自己的心思,懂得了那隐藏于红茶杯内的些许微波究竟为何。 贝雅托莉丝渴望梅塔梅尔,渴望与他结合,渴望将其锁入宫殿里,只允许自己欣赏。 靠容貌,是肯定行不通的。 靠权势,梅塔梅尔并不比她少多少。 那么,只能靠个性了。 身处王宫不谙世事的少女,为受苦受难的人民闯入王位纷争……这样的自己能使梅塔梅尔的目光停留吗? 带着忐忑与期盼,贝雅托莉丝走入王宫的宴会厅。 一年一度的新年晚宴都会在这里举行。所有参与进议会的家族都会收到邀请。可谓斯特利尔难得的盛宴。 很快,就有人上来打招呼。“贵安,公主殿下。” “贵安。” 贝雅托莉丝知道上来攀谈的贵族名字,可她并不能喊出来。毕竟今日到场的贵族中可能还有子爵之位的贵族,要将这些平日里并不常见的脸一一喊出名字是极为困难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只有某位皇子皇女喊不出,那他无疑是丢尽了脸面。 这是丢的整个王室的脸,于是大家几乎都默认打招呼不会具体到具体的姓氏上。 王室傲慢远比王室无能听上去顺耳得多。 与新封赏的贵族相比,王室人数却少了不少。近一年的勾心斗角,不死几个人是不可能的。也正因如此,在场的皇子皇女都只是朝对方点头示意,并未上来搭话。 在神水已经暴露出来的现在,他们恨不得离有三米远,深怕一不小心又沾上那要命的玩意儿。 贝雅托莉丝在宴会里转悠,终于在阳台处找到了梅塔梅尔。 他正与国王在那里谈话。 贝雅托莉丝刚想上前,便被一只手臂给拦住了。 手臂的主人是一名预备骑士,听说在历经骑士学校的重重选拔中脱颖而出。贝雅托莉丝也曾听父亲夸赞过这位骑士,称其为“完美的剑”。 “你在做什么,维吉尔卿。”贝雅托莉丝语气不善地问道。 维吉尔只是面带微笑地回答,“尊敬的公主殿下,我只是在恪守自己的职责。” “女儿与自己的父亲打招呼也是需要紧惕的动作吗?” “十分抱歉。不过我想若您十分钟后再来问候,国王陛下会更为高兴。” 贝雅托莉丝不满地以眼神责问,可骑士分毫不退。 年轻的公主知道现在是不能与梅塔梅尔聊天了,她再度望向阳台相谈甚欢的二人,却又被骑士的身躯给挡下。 “公主殿下,请尽情地享受晚宴。”维吉尔说道。 贝雅托莉丝闹出来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阳台上的二人。 国王平静地说道,“是贝雅托莉丝吗?她是越发不成样子。” “毕竟公主殿下也长大了。小孩子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存在一个叛逆期。” “那可不是一位皇女该有的东西。”国王不轻不重地评判一句,就将此事揭过。他对于后代的教育一直很松散,松散到不闻不问的地步。 这让议会的贵族们又庆幸又头疼。 庆幸下一任国王或许没那么老奸巨猾。头疼在无能的王室会给斯特利尔蒙羞。 “好了。不用管她。继续刚才的事。” 梅塔梅尔神色不变,“是。如今阿尔贝托里的氛围可谓剑拔弩张。贝篱大人提出将神眷者划分成一组一组的小队,以后以小队为单位进行行动。” “呵……军队的……雏形……不过,看来变化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很显然,曾经自由散漫的神眷者们也发生了变化。他们变得更具攻击性,也更有纪律性。 “可能。”梅塔梅尔并没有给予确切的答复。他只是双手抱在胸前,“也因此,‘能力’引发的歧视更为严重。” 以前,阿尔贝托只是个神眷者的聚集地。先觉醒能力的前辈带着后背修行。这就是最初阿尔贝托的规矩。 但现在,有关“能力”强弱的纷争时不时上演。被分成小组的同伴间也时常责怪队友“实力不足”、“拖后腿”。能力普通或常见的神眷者越发不受重视,若是在与斯特利尔的争斗中受伤,他们往往会被安排在最后受到治疗。 “有部分人对此表示不满而离开了阿尔贝托。” “你是在劝我尽快拉拢过来的意思?” 梅塔梅尔笑了笑,“不。我是在劝您尽快解决他们。他们品德都很高尚。虽然不是骑士,可内心的骑士精神比维吉尔先生要坚守多了。” 不满阿尔贝托变得贪婪、傲慢的神眷者们,当然也不可能加入战争的另一方。 所以,梅塔梅尔建议,国王陛下趁他们没有防备的此时杀死他们。 否则,这些拥有骑士精神的神眷者们会在阿尔贝托陷入危机时回归。 国王点头,“我明白了。” 随后,二人便谈起真正的闲话。 三十五.最后的晚宴(二) 首先,是新兴贵族崛起的事情。新兴贵族即是靠商业发家额外受到奖章的家族。 在外敌几乎只有阿尔贝托的情况下,有铁血之名的国王废弃原有的功勋制,转而实行嘉奖制。对斯特利尔有所贡献的都会进行备案,每年上缴的税负、对学校等设施进行的捐赠、又或者创造多少劳动机会等等都会换算成贡献点。 当贡献高到一定程度,就会引来王室的关注。国王会对他们的贡献嘉奖,甚至可以获得合法领地,从此一飞冲天。 今晚,参与宴会的贵族之中就有这些新贵族。 “对于他们,可以给予奖励,却不能太多。饥饿的野兽如果一瞬间吞下太多食物,可是会一动不动的。”梅塔梅尔说道。 国王认可了他的建议,“你说的不错。贪婪作为利刃所用时,最需要注意的便是不满足。只是手中没有合适的剑柄时,我会从地上的破铜烂铁里挑选一把。” 梅塔梅尔知道国王在说什么。曾经斯特利尔有三位公爵,这三个家族分别负责不同事物。他们权力很大,可也确实维持着王国的运转。但其中两家很快生出异心,被国王清算。他们手上的权力也被王室把控在手里。 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国王并不想每天被稀碎的事物分散注意力。怎样发展工厂、怎样建设道路等等问题交给手下人去办就行了。 国王发现,在肃清之后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自己缺少称手的剑。 因此,他将主意打到了新贵族头上。 新贵族每一家都是有自己的一套本事,从一介平民发展到贵族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他们足够睿智、有眼见。 并且他们很贪婪。 行动力高,容易满足。 是群不错的武器。 可国王也不能一下做太过,同时封赏不仅会引发旧贵族不满,而且也会导致爵位贬值。 “两个。”国王陛下说道,“梅塔梅尔,依你看,笑到最后的会是哪两个家族?” “这取决于陛下您。” “若是抛开我的因素呢?” 梅塔梅尔先是笑了笑。他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就像抽奖一样,看似公平的概率,背地里却早已标注好了价格。 “嗯……我推荐瓦尔西里和安提诺米。” “为什么?” “比起权势,别的东西似乎更吸引他们。” “比如?” “正确的继承人以及……健康的身体。” “瓦尔西里的情况我略有耳闻,安提诺米家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遗传病。”梅塔梅尔言辞含糊,“据说安提诺米的家主已经失去生育能力,而他的长子,听说吐血不止,几近夭折。” “所以他们都想要神水?”国王问道。 “他们似乎将神水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之馈赠。” 而神眷者却是再清楚不过神水的作用。 那并非恩赐,也不具备治病的疗效。 不过,若是安提诺米足够幸运,能成为神眷者的话,他的遗传病或许真能被治愈也说不定。 国王点头,显然已经在考虑封爵的事。 此时,梅塔梅尔又说道,“另外,我还推荐一个家族。西里斯。” 国王微微皱眉,“我记得那是一个小家族,整个族群都依附于在军部的家主。” 说实话,没有哪个国王乐意放开军权。要不是形势所迫,他甚至连调兵的权力都不会给。事实上,近年来,国王正在不断回收军权。 以梅塔梅尔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 受到国王怀疑的梅塔梅尔毫不避讳,以一副坦荡荡的表情立于原地。 “陛下,时代在进步。我等也不能停滞不前。执着于过往的认知,无异于将自身困入牢笼。请您仔细思考,军部的权力对我们当真重要吗?不,或者说,普通的士兵是我们必不可少的吗?” 国王陷入沉思。 “我们都是神眷者,神眷者与普通人的差距没有比我们更为了解。诚然,神眷者的弱点在于人数。但我们有整个斯特利尔,斯特利尔会为我们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相较之下,由普通人组成的军队能起到的作用即是微乎其微。他们的作用就在于掩饰以及做调查。那么,对我等真正重要的点只在于人事调动权而已。” 梅塔梅尔继续说道,“西里斯家在军部发展多年,他们也清楚自身的局限。所以,我们只用给出一点点砂糖,就能让他们满足。” “你指的是?” “武器铸造权。我们可以将所有的武器配件都交给他们。” 梅塔梅尔笑道,“毕竟普通人的武器再多也只是如同纸屑一般。” 梅塔梅尔的意思是,军部的人事调动权不能给,但其余的权力未必不能分出去。哪怕是最精密的枪支火炮,对神眷者所能造成的伤害都极其微小。给出去,对国王并没有什么威胁。 而且,另外两家是不会坐视军部被西里斯家独大的。对神眷者不算什么的威胁,却是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 比起和自己平级的西里斯家,军部的权力在王室手上更能被他们接受。当然,若是在自家手里最好。 国王暂且接受了提议,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为什么你要添加数量?” 梅塔梅尔看着远方的烟火,“政治游戏太无趣,也太古板。我是一个画家,接触无聊的东西久了,会连画作也会失去灵性。国王陛下,我也是会累的。” 国王难得笑了几声。“是吗?可惜你现在还不能休息。等阿尔贝托的事件结束,我同意给你放个长假。” “多谢陛下。”梅塔梅尔勾起微笑。 远方的烟花在“嘭”的一声后,忽然炸开了。 三十六.最后的晚宴(三) 直到晚宴结束,贝雅托莉丝也没机会跟梅塔梅尔说上话。 先是国王,随后贵族,等苍老的面孔被年轻的面容替代,晚宴也差不多结束了。 如此一来,她的打扮不就没有任何用处了吗? 贝雅托莉丝公主在心里咬牙切齿。她以炽热的眼神目送梅塔梅尔登上马车。 此时,梅塔梅尔转过身,笑道,“不论是玫瑰还是矢车菊,您都如此美丽。” 他注意到了! 虽然贝雅托莉丝明知以梅塔梅尔的社交能力不可能关注不到,但在未收到回复前,她仍是心存忐忑。 担忧自己的一番心意无法传达到。担心梅塔梅尔会被其他人诱惑。 可一切的忐忑都随着最后一声问候烟消云散。 贝雅托莉丝重新整理表情,以王室的姿态回归大厅。 贵族们一一离去,剩下的就是王室内部的晚宴了。 街灯一盏接一盏熄灭,远处的灯火也随着夜幕沉睡。喧闹在夜晚隐去,黑暗笼罩在他们脸上,让其表情晦涩不明。 国王回到自己的王座上,他的儿女们拘谨而不安地排列在王座前。 仆人迅速打扫完晚宴的痕迹,洁白的桌布铺开在长桌之上。之后他们安静地阖上门。 …… 梅塔梅尔并没能直接回到宅邸。他的马车被人拦下。 身着燕尾服的男人毕恭毕敬匍匐在路中央,只要车夫不小心多鞭打一次马匹,他就会与世长辞。 也只有如此低姿态的邀请,才不会引起大贵族发怒吧。 否则,光是阻拦公爵的车架都足够送他上法庭。 坐在马车里的梅塔梅尔说。“下午茶的请帖请提前三日送来。” “请您谅解。”匍匐于地的男人说道,“您的身份实在过于尊贵,若非用此不敬之举,我等无法获取与您共度晚宴的机会。” “你的主人是?” “是瓦尔西里。大人为了今晚特意编排了一组舞曲,他为此准备许久,一定不会令您败兴。” 梅塔梅尔兴味地“嗯”了一声,“好啊。可若是令我扫兴,今后我也不会再接受他的邀请了。” “荣幸之至。”男人终于得以起身,他跟随在马车的一侧,为车夫指路。 此时的瓦尔西里只是区区伯爵。自然不被允许拥有王宫附近的领地。 他的宅邸在贵族区的其中一隅,当梅塔梅尔的马车进入时,守卫排成长龙一同行礼。可谓是给足了脸面。 而瓦尔西里本人,则立于门前,一脸忐忑。而后他看见了梅塔梅尔的马车,顿时喜笑颜开,搓着手便赢了上来。 “您的到来真是令我不胜荣幸。阿芙罗狄大人。”从底下晋升而来的贵族总有些独有的毛病。比如说现在的瓦尔西里便是一副难以改变的谄媚之色。 他的家族全靠他一人,瓦尔西里底蕴不足,一旦他决策失误便会立刻万劫不复。因此,瓦尔西里急于培养一个继承人的心情梅塔梅尔也能体会。 在瓦尔西里周围,还站着几个同族的话事人。 梅塔梅尔扫了一眼,说道,“我并不喜欢过于吵闹的宴会。” 瓦尔西里立刻会意,“是。陪同您的只会有三人。” 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打下手的管家,还有一个骑士。 “他也是从骑士学校毕业的?”梅塔梅尔问道。 瓦尔西里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很遗憾。瓦尔西里还没有到雇佣毕业骑士的程度。不过,虽然没有毕业,他也仍是尽忠职守的骑士。请阿芙罗狄大人放心。” “既然如此,就让他也退下。宴会有我的骑士就足够了。” “我的骑士”?梅塔梅尔措辞令瓦尔西里十分疑惑。他疑惑的并不是有骑士这一点。阿芙罗狄再怎么样,也是历史悠久的贵族之家。对方拥有自己意想不到的底蕴。雇佣骑士不足为奇。 瓦尔西里疑惑的点在于,他没有看到骑士本人。 前来瓦尔西里的只有阿芙罗狄公爵以及他的车夫。 那么……阿芙罗狄大人口中的“骑士”在哪里? 联系到自己听到的若有若无的传闻,瓦尔西里蓦然低下头,掩盖失态的表情。 难道……他的骑士是…… 瓦尔西里深吸一口气,抬头便看见梅塔梅尔似笑非笑的神色。 “十分抱歉,我失态了。” “我很理解。”梅塔梅尔回答,“然而若是想更进一步,你还需要多加练习才行。至少不能将心中所想暴露在外。” “是。下次我一定注意。阿芙罗狄大人,请进。” 瓦尔西里领的路并未前往正厅,而是一处长长的走廊。 走廊穿过溪流、花园后,逐渐被画所挂满,然后是华丽却呆板的墙纸。 瓦尔西里的家主放轻脚步,他一边与梅塔梅尔寒暄,一边仔细听着“骑士”的声音。 理所当然的,他什么也听不到。而这更是佐证了瓦尔西里的猜测。 管家推开了厚重的大门。 扑面而来的是浓厚到近乎黏稠的血腥味。之后才是花香。 地下是有一个巨大的空间。粗略晃一眼大概就能看出约是一座宫殿的大小。整个“宫殿”分为三层。 最顶上一层是他们站着的地方,既是入口,也是看台。旁边搭建着一座又一座小亭。每张茶桌上都摆放着花瓶,花瓶内的玫瑰正以自己的香味净化空气。座椅上铺着绒毯,一看便是十分舒适。 而第二层,则是一间一间的小房间。它们像是窑洞一样镶嵌在墙壁内,门也不复奢华,而是用的关押犯人般的铁门。突然,铁门咣当一响。 一只有人高的大狗撞上去,似乎让整个地面都颤动一下。 而最底层,则是血腥味的来源。同时也是最复杂的楼层。 它没有顶,却建造了许多高墙。高墙将空间划分出一百个,每个房间内设施各不相同。有的放有一个宝箱,有的放着一张床,有的是一些武器,而有的则是密密麻麻的丝线。 在丝线中挣扎的,是人。 这些房间里,大约十个人在里面乱窜。 当然,这是看台上的人的感觉。 因为距离过于遥远,这些在高墙里挣扎的人看上去就像乱窜的蚂蚁吧。 三十七.最后的晚宴(四) “这是什么意思?”梅塔梅尔意味深长地问。 瓦尔西里的家主搓手道,“实际上,在国王陛下下令肃清之后,我们家族的财政一直捉襟见肘。当然,我们没有对国王陛下的决策表示不满。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家族的生意遭受很大影响。” 岂止很大影响。瓦尔西里以林业起步,然后开展相关副业。而他们主要的顾客便是那些中小阶级的贵族和商人。贵族和商人是经常会改变宅邸和商铺风格的。通过这些人脉,瓦尔西里又来办诸如狩猎会的娱乐场所。也就是获得爵位后,他们才想着转型。 从“小打小闹、不上台面”的事业转移到基础建设方面。 可转型还没多久,肃清就到来了。 大批贵族落马,连王室都居安思危。这种情况下,瓦尔西里的产业简直遭受毁灭性打击。 没有办法的他们又重新操起了本行。 唯独“这个”是不会被纷乱影响的,不,或者说,世道越乱,“这个”反而更受追捧。 “我们设置了一百个关卡,只要能从中获胜都会被我们重点培养。毕竟赢下这个游戏是智慧和勇气缺一不可的。” 加入游戏的人们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困难,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来自他人的敌袭。 而此时,在梅塔梅尔眼前便上演着一场荒诞的戏剧。五个人被关在房间的笼子里,争议着如何逃出去。他们看见的钥匙只有一把。为了不让别人拿钥匙,为了自己拿钥匙,五个人在各自的笼子里以言语互相攻击、欺骗。 可惜,那把钥匙只是个陷阱,它开启的不是逃生之门,而是封锁毒气的死亡之门。刹那间,五个人都被毒死了。 梅塔梅尔静静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趣。“哦?可我听说瓦尔西里的族人数量并不多?” “里面不光有我们的分家人。”瓦尔西里陪笑道,“嗯……这确实是我们的一种选拔方式。我想,这些消息肯定瞒不过阿芙罗狄大人您。我们一直存在着没有继承人的问题。” “你应该还有一个女儿。” “嗯。若是她足够优秀,仔细培养未必不可。可她……”瓦尔西里犹犹豫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将家族秘辛说出去。 在一分钟后,他咬咬牙,说道,“她不正常。我们都怀疑是不是有什么精神疾病。” “不正常?” “是的。总是说什么胡话,而且总是拒绝学习。不论是社交能力还是为人气魄都一塌糊涂,不仅如此,她还喜欢发些没用的牢骚。如果将瓦尔西里交到她手上,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毁于一旦。” “你的女儿年纪还小,还有很多改正机会。” 瓦尔西里却摇头,“不可能了。有些人天生就不是那块料。我自认自己的教育没有问题,艾斯蒂娜的老师和课程都经过严格筛选,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像个人偶一样,总是做着不切实际且可笑的梦。她已经没有救了。所以,这也是为了选拔适合瓦尔西里的继承人。” 他指着地下游戏场说道。 “如果我们生不出合格的继承人,就从平民中挑选。只要他足够优秀,我们就会给他机会。您看如何,阿芙罗狄大人?” 梅塔梅尔淡淡答道,“我从不对他人的家事指手画脚。” 瓦尔西里只说道,“那您认为如何呢?这些游戏作为拙劣的表演可能入您的眼?” “或许会有不少人喜欢。想必,他们也不会吝啬于一两块金币。” “有阿芙罗狄大人您的肯定,我已经能预想到今后各位大人一起来享受下午茶的场景。”说完,瓦尔西里顿了顿,试探性问道,“不知您是否愿意来一杯普拉德红茶呢?” “我并不喜欢普拉德红茶。” 这便是拒绝的意思。 “十分抱歉,下次一定准备您最爱的红茶。” “不过你的经营模式让我一个人。”梅塔梅尔转而说道。 “请问……” “伊丽莎白。” 瓦尔西里脸色当即就变了。原因无他,伊丽莎白家的风评在安都并不好,这个家族上刻有“疯子”、“附庸”的标签。而梅塔梅尔此时将他们瓦尔西里与伊丽莎白家相比,简直是侮辱。 他脸色的转变自然被梅塔梅尔看出了。 “瓦尔西里卿,你很在意外界的评价吗?” “阿芙罗狄大人……” 如果是别人,瓦尔西里肯定一个“当然”甩过去了。可对方是阿芙罗狄,不论是出身还是财富都远胜于他,再怎么愤怒都得憋回肚中。 “伊丽莎白确实顶着难堪的名声,可这个家族却在无数的动荡中绵延至今。盛极一时的佩雷茨和阿米尔如今又在哪里?他人的评价有时会受各种因素影响。例如,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喜欢看这种表演呢?” 瓦尔西里冷汗都掉下来了。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贵族会喜欢。这种真人狩猎的游戏一直在贵族中盛行。在他们瓦尔西里负责管理狩猎场的时候,贵族们便总是举办“另一个狩猎会”。作为展示,狩猎场会饲养各式各样的动物。而作为娱乐,他们狩猎的对象大多是“人”。 贵族们甚至将其当做显摆身份地位的“高雅活动”。因为平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他们认为这是场外的另一种晚宴。 于是理所当然的,瓦尔西里认为身为大贵族的阿芙罗狄不可能不参与其中。 此时瓦尔西里悔的肠子都青了。平时他见不到大贵族,自然也无法了解他的真实喜好。一切都是从别人口中打探出来的情报。 而如今,阿芙罗狄并不喜欢这项运动,他岂不是直接得罪了这位大贵族? 好在,令瓦尔西里颤栗的公爵并未对此不满。梅塔梅尔突然微笑。 “只是开个玩笑。我对此项活动并不喜欢,也并不反感。” 而此时,瓦尔西里已经分辨不出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还是梅塔梅尔将话题继续下去,“特意邀请我来,并不只是为了欣赏新项目吧。” 瓦尔西里立刻回答,“是。” 狩猎会梅塔梅尔不喜欢没关系,总有别的贵族喜欢。瓦尔西里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另一个。 三十八.最后的晚宴(五) “……不知您是否知晓那个?” “那个?” 瓦尔西里哈哈两声,“阿芙罗狄大人,就是那个啊~最近闹出很多事情的那个。” 梅塔梅尔当然清楚对方值的是“哪个”,可他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专心致志地看起之前不屑一顾的游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到底,我的消息来源也很有限。” “请别开玩笑,阿芙罗狄大人。” 瓦尔西里拼命暗示着,但当他看到梅塔梅尔不为所动的神色,便只得放下讨巧的心思——不想承担事情暴露的责任。 国王陛下对神水和阿尔贝托相关的事宜可谓深恶痛绝,任何被护卫队查处到“非正常行为”的家族全都被肃清。瓦尔西里不想提及“神水”二字也是实属正常。 然而,梅塔梅尔是不会让他如愿以偿的。没有风险的投资不会令商人上进,正如乞丐永远是乞丐一样。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时钟已经转过零点,新年的第一天已经过去。梅塔梅尔本来还打算在家中度过,可现实总是不如他的意。他明明还想画一张《斯特利尔新的一天》。 瓦尔西里并不知晓公爵的思维已经发散到充满文艺气息的画作创作上。他见梅塔梅尔作势要走,顿时着急了。 “请等一下。”他咽了口唾沫,“是神水。我想购买神水,不论花费什么代价!” “那可是违禁品。” “对外都是如此。但是,我们就不好说了。斯特利尔的诸位子民都听过国王陛下伟大的故事。无数次在枪林弹雨中完好无损、总是有神雷相助……” “若是传闻并非虚假,那么我就只能得到一个答案……国王陛下……他……是否……并非普通人呢?”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梅塔梅尔含笑地抽出一柄短剑。缓缓地……以像是故意让瓦尔西里看的动作将短剑对准他的喉咙。 以他们地位之差,梅塔梅尔哪怕直接杀了都不会遭受任何惩罚。这更是激起了瓦尔西里对权势的渴望。 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了掌握别人的命运,为了不再卑躬屈膝,他必须……必须让家族更为兴盛,让瓦尔西里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家族! “我想这其实并不是秘密,只要是跟随过国王陛下出兵作战的应该都知晓。而且我也并不会四处宣扬。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胡乱猜测。” “既然是猜测,就不用说出来。让它沉入玫瑰花瓣的底端就行。愿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假期。瓦尔西里卿。” “请等等!阿芙罗狄大人!!” 瓦尔西里的家主不顾仪态,踉跄起身向梅塔梅尔伸出手。他是多么想抓住神的眷顾,只可惜最后也只摸到神明留下的余光。那即是门外点燃的蜡烛之光。 他……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可恶!”瓦尔西里狠敲着地面。他姿态已经放得何等卑微。此时又是何等狼狈。满腔的不甘与一路受到的屈辱纠结在一起,化为愤怒与怨恨。 “不过是国王陛下的玩物。” 他……一定要得到神水,获得完美的继承人,让瓦尔西里成为斯特利尔第一的大贵族……甚至是……国王。 …… 等梅塔梅尔回到宅邸,已经是凌晨一点。 这个时间,他也没有闲心再去画室了。 可他没有闲心,另一个人却有。 梅塔梅尔饶有兴致地抬眼,一晚上的无聊直接被扫空。他直接推开画室的门,说道,“真稀奇。你难道被我传染了吗?” 令他如此兴奋的正是拿着画笔的凯因斯。 这个冷硬如铁石,无论怎么看都与文艺无关的人正坐在画布前,画布上还留有鲜明的不知为何的作品。 “我只是无聊。”凯因斯说。他脸色平静,认真地在画布上落下一笔又一笔。 凯因斯对身体操控自如,不论什么力道都能完美控制。可也正因此,他的画作呆板无趣,就连凯因斯自己看了都觉得是个劣等作。如果要用什么形容,大概就是孩子上课时美术书上的画。 梅塔梅尔也诚实地说道,“唯独画,我认为你是学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它需要灵感。” “写书难道不用?” “也需要。可没有灵感,将现实如实记录也会成为一本好书。但画不一样,模仿得再像,也只是模仿,不是画家自己的画。” “画难道不能如实记录?” “可以。可那只是残次品。” 凯因斯一听,便知这一定是梅塔梅尔独断专行定下的理论。“真是霸道无礼。” “从你嘴里说出来可没有几分可信度。” 梅塔梅尔接过凯因斯手上的画笔,接着他的作品画下去。凯因斯也给他让了位置,站在旁边观看。 “我还以为今天你会回阿尔贝托。” “没有必要。” “最近没有任务?” “嗯。” “真奇怪,新年应该是委托最多的时期才是。因为大家都很闲嘛。” “不是没有委托。”凯因斯纠正道,“而是委托被安排给了其他人。” 这句话信息量巨大。 “看来你离退休不远了。听说,第一批瘟疫魔女也派出去了。想必今后,你的工作会越发轻松。恭喜,终于从被压榨的生活解放了。” 凯因斯知道梅塔梅尔又在说些胡话。 他已经习惯了。对此只需沉默。若是反驳,梅塔梅尔一定会接一段长篇大论。 而且有一点他说的没错,凯因斯接下来确实会轻松一段时间。 种子已经播下,浇水施肥都会由其他人负责。而凯因斯所要做的,就是确保最后收尾。 梅塔梅尔的画作也到达尾声。真是不可思议,那副乱七八糟的草图竟然能以如此惊艳的画面收场。 人群又狂热又悲愤地向圣女朝拜,圣光笼罩的城池摇摇欲坠。石板与墙壁全是恶魔所作的催命符,猩红之光由暗处滋生,却又占据了画作最大的空间。 “它的名字是什么?”梅塔梅尔问。 “《奥维加德城》。”凯因斯回答。而后,他又改口说道。 “不,它叫《启示录》。” 三十九.最后的晚宴(六) 今年新年的狩猎会由瓦尔西里家负责举办。这也是梅塔梅尔第一次见到被称为“瓦尔西里之耻”的大小姐。 是个十分知性的女孩。柔顺的发丝拖在肩上,双手抱着书本安安静静坐在瓦尔西里家的场地。然而,在狩猎会的场合抱着一本书不放,着实不能算得上聪慧。 许是察觉到视线,艾斯蒂娜也转过头来,对梅塔梅尔恭敬地行了一礼,“贵安,阿芙罗狄大人。” “贵安。”梅塔梅尔说道,“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父亲大人认为我还没有到参与社交舞会的年纪。” 从那副恬静的面容还真看不出她在说谎。不,那副相貌正是伪装谎言的最好的面具吗? 至少,梅塔梅尔认为在能力上艾斯蒂娜是足够担任一家之主的。 问题是出在心性上。 梅塔梅尔基本不参与狩猎是国王陛下都准许的事,也成了每年惯例,因此没人敢触他霉头。但艾斯蒂娜可不同。 身为“狩猎”家族的大小姐,她可不能像其他贵族公主一样坐在位上喝红茶。 所以很快,瓦尔西里家族的人便来催促道,“艾斯蒂娜大人……您该去玩一玩了……” 艾斯蒂娜叹了口气,“那么,就此失陪,阿芙罗狄大人。” 年幼的女孩脱下贵族外套,披上战袍,再拿起专为她制作的弓与箭。不管艾斯蒂娜水平如何,体型、性别与狩猎引起的巨大反差令在场人不由地“哦”了一声。恐怕这也是瓦尔西里在狩猎会带她出来的目的之一。 她已成功吸引了视线。 当然,也包括梅塔梅尔的。 将此收入眼中的贝雅托莉丝公主咬碎一小段指甲,也翻身上马。她没有换成狩猎服,而是穿着常服对艾斯蒂娜指着弓尖。 “你就是瓦尔西里家藏着的明珠?就让我来试一试你的实力。” 面临公主的刁难,艾斯蒂娜说道,“请手下留情。” 本次狩猎场俨然成为她们较量的舞台。 有些本就得不到什么名次的贵族公子干脆让开了场地,坐在观众台上看戏。 狩猎场里有很多动物。有弱小的,也有强大的。 然而在狩猎者的弓箭面前,不论弱小的白兔还好凶猛的野虎都成为箭下亡魂。 只要是射出的弓箭,就没有空过。 “真是精彩的弓术,公主殿下。” “瓦尔西里家的也不错。为什么现在才带出来?啊~她可真是美丽动人,等再过段时日,我等定会递上拜帖。” 瓦尔西里的家主笑得纹路都出来了。他乐着与众人寒暄,“真是惭愧,艾斯蒂娜不过是刚完成入门课程,各方面都不够成熟。能为各位献上一场华丽的表演已是值得赞扬的事……” 说着,又是一支箭,精准无比地穿透鹿的后腿。 此时,二人的猎物平分秋色。贝雅托莉丝喜欢狩猎大型动物,她总是挑虎啊、鹿啊下手,艾斯蒂娜就比较随意了,她像是没有特定目标,只是射出的箭从未空过。 贝雅托莉丝或许认为总是被追上比分很丢脸面,她越发不满足于眼前的猎物。 四十.最后的晚宴(七) “艾斯蒂娜,你可知自己犯了大错。”瓦尔西里的家主手持长鞭,他和自己的女儿正处在一个密室中。 家族的丑闻不容许他人知晓,即使瓦尔西里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举。因为他的女儿,他愚蠢的女儿在狩猎会上丢尽了瓦尔西里的脸面! “你可知道,现在所有的贵族都在嘲笑我们瓦尔西里。说我们上不得台面,毕竟出生于泥巴!你又是否知道,国王陛下十分失望!最近一再无视了我的问候!” “而这一切!都是由你带来的!瓦尔西里的千金!娇嫩又天真的大小姐!” 长鞭毫不犹豫地挥舞在艾斯蒂娜背上。那常用于狩猎猎物的鞭子最终指向了狩猎者自己的女儿。 拥有倒刺的长鞭无情地在她身上抽打,那些伤口无法轻易愈合,一道一道的血液流下来,染红了价值一千金磅的淑女裙。 艾斯蒂娜哭喊着,也许她还对自己的父亲有所奢望,也许她希望这样能唤起父亲对自己一丁点的爱意。然而她唤来的只是更为愤怒的抽打。 显然,她哭闹的举动更是让瓦尔西里认清自己女儿是个废物的事实。 他放下长鞭,转而解开旁边铁具的锁。那是用作刑具的人形铁具,里面布满细细小小的尖刺。将人放进去,尖刺会刺穿他的全身上下,可又不会致命。于是,里面的人只能忍受全身被刺穿的痛楚,静静感受血液流逝。 艾斯蒂娜看到了那个,她很害怕。再怎么早熟,她也只是一个年幼的少女。她当然会害怕。 “父亲大人——”她低声恳求着。“请原谅我。” 瓦尔西里冷着脸说道,“显然,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直接把艾斯蒂娜拎起,年幼的少女拼命挣扎,在她父亲手腕上抓出一道一道痕迹。而这更加重了瓦尔西里的愤怒。 他把艾斯蒂娜关了进去,重重地阖上铁具,听着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心里甚至有一点高兴。 “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哭吧,哭吧,直到哭不出来的时候,我再把你放出来。 如果那时你还活着的话…… 瓦尔西里重新拿着长鞭,对着虚空抽打。此时,他面前是所有侮辱过他的贵族们。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都跪在我的脚下,向我哭喊。 …… “贝篱大人?” 梅塔梅尔来到地下室时,惊讶地发现凯因斯也在这里。 这很稀奇,因为贝篱很少同时召集他们两人。虽然他们是搭档,但显然,贝篱也心存顾虑,有刻意让他们保持距离。通常,他会把任务拆分再交给他们。 凯因斯见他来了,也没有改变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 在他前面,还有一个老人。他比贝篱矮一点,也更瘦弱一点。若贝篱的气质用威严形容,那么这名老人身上散发的便是阴森、沉默,宛如一条匍匐的蛇。 “梅塔梅尔,你来了啊。”贝篱率先开口。“我已经听说了魔女传闻,你做的不错。” “不过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尔贝托在你的帮助下步入正轨,我很感激。” 这并非恭维的话,贝篱能聚集神眷者,可他却无法有效的运用他们。过去他只能放任神眷者们沉溺于安乐中。然而在梅塔梅尔加入后,事情变得不同了。工于心计的梅塔梅尔很快给贝篱献上许多方案。 其中就包括分化这一项。将神眷者分为几个小组行动,贝篱告诉他们这是为了安全。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王宫对来自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们可谓虎视眈眈。那位国王陛下经常派遣自己的护卫队找麻烦。而这点让贝篱不禁拍手叫好。 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们感受到了危机,他们不再排斥小组行动,甚至会自发地选择队友。 而一旦出现抱团行为,不同派别间的鄙视链就形成了。 细小的矛盾被不断放大,可能一开始只是性格不合,可能只是餐桌上的一点喜好不同,最终发展成两个团体的相互攻击。 再加上最近新人不断加入…… 梅塔梅尔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新接任的“预知”跟贝篱意见相合。她大力支持阿尔贝托军事化,运用自己的能力不断寻求将来的神眷者。 于是,阿尔贝托涌入大量新人。这些新人还没进阿尔贝托,就会被各式各样的小队挑选。 “可问题也随之而来。”贝篱说道。 “正如所有工厂成名后都会遇到的问题一样,我们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阿尔贝托并非是一条心的。尤其在大量新人涌入后,不和谐的音符也越发明显。不满贝篱行事作风的人有很多,可在外界较为危险的情况下,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至少阿尔贝托是安全的,至少在这里不用连觉都睡不好。可他们就像扎根于皮肤下的刺,始终等待着破土而出。 贝篱清楚他们的心思,他也清楚不能用以前惯例的方法肃清。因为阿尔贝托很缺人手,这些老人或许跟他理念不合,可他们宝贵的经验却能帮助新人快速成长。而且这些热心的人也很容易让新人产生归属感。这就是贝篱一直放任他们生活的理由。 因此,贝篱不得不考虑别的方法。不能杀害,能用什么别的方法呢? “梅塔梅尔,你有没有看过新出的‘戒律’?” “还没有来得及,贝篱大人。” “哦,那你真应该看一看。” “等结束完会话,我就会去看的。” 贝篱满意地点头。他用剑敲击了一下地面,“我可以简单跟你讲一讲,那份‘戒律’只是最初的版本,你知道的,阿尔贝托现在人很多,也很混乱。我们不能够再遵守陈旧的模式。于是,我跟几位长老商量……嗯……长老也是新鲜出炉的职位,就跟贵族的头衔一样。总之,我们商量对阿尔贝托进行一次改革,其中包括平日里的一些注意事项。具体你可以过会儿再看……” 贵族出身的梅塔梅尔很快明白所谓“戒律”是怎么回事。“我大致能猜到内容。” “嗯,你一向很聪明。我想你也一定意识到这份‘戒律’的漏洞。” 四十一.最后的晚宴(八) 梅塔梅尔回以短暂的沉默,凯因斯仍然立于一旁,不发一言。 “是约束力……吗?” 贝篱恍然大悟般,连连感慨,“原来如此,我还在苦思到底缺少了什么?人老了,脑筋也没有年轻人转的快了。谢谢,梅塔梅尔。不论何时,你总能给出一针见血的建议。没错……没错……阿尔贝托目前最为缺少的……即是约束力。” “我总是听你吹嘘阿芙罗狄的智慧,现在看来,还是你的眼光毒辣。”另一个老人总算收敛住傲慢,向梅塔梅尔行礼。“我们来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雪曼,请原谅我方才的无礼。拥有才能的人不论在哪里都是值得尊敬的。我想我们今后会时常合作。” “多谢你的夸赞。”梅塔梅尔回答道。 雪曼轻轻笑了一声,又摸上自己的胡须,“贝篱大人,经过梅塔梅尔的提醒,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哦?是什么好主意?我的老朋友哦。” “是约束力。我想没有比我的能力更合适的约束了。” “确实,很久没有见过你出手,我都差点将你的能力忘了。” 梅塔梅尔冷眼旁观二人的一唱一和。他已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也知晓,为何贝篱和雪曼要演出一场。 可是,目前梅塔梅尔是没有拒绝的选择的。 凯因斯也是。 作为兵器的他不能躲,不能挡,不能拒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雪曼走到自己身前,慢慢地抬起头。 那动作恰似一名真正老人所能达到的极限动作。然而,放在神眷者身上,未免多了讽刺及恐吓的意图。 凯因斯不断回忆着自己近来的动作,思考是哪里让贝篱起了疑心。可他思考来思考去,也没有发现疑点。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贝篱没有针对哪一个,只是做了一名当权者该做的事。 金光时而化为文字,时而化为锁链。它们从雪曼的手上窜出,流入凯因斯体内。锁链从他的心脏处瞬间爆炸,化为一条条金色的小蛇。小蛇缠绕住凯因斯的身体,金色的光辉穿透皮肤,进入身体内部。很快,凯因斯的身体各处都被金光缠绕,那些金光在他体内不断游走,最终汇入同一个地方。 那即是凯因斯的心脏。 锁链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于其上刻下一堆意味不明的符号。 随后,金光散去,雪曼满意地收回手。此时的速度远超先前的。 雪曼说道,“我的能力是‘禁律’,违反我定下的戒律者都会遭受惩罚。” 贝篱则安慰道,“无需害怕。它不会对你日常生活造成任何影响,甚至在你危急时刻向雪曼发送信号。” 凯因斯只沉默不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此时,梅塔梅尔问道,“贝篱大人……我也要……?” “不不。梅塔梅尔,我相信你的忠诚。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你与凯因斯不同,总是周旋于敌人之间。我很清楚那位国王的能耐,并不想给你的工作增加难度。” 梅塔梅尔知道他在说谎。其实更大可能的原因是,雪曼还没有接触到精神领域。他的“禁律”无法对精神生效。梅塔梅尔的肉体是“创世纪”造出来的,他可以随时抛弃这具躯体。所以贝篱恐怕在想,反正没有用,不如拿出来收买人心,甚至分化他和凯因斯的关系。 狡猾的老狐狸。梅塔梅尔心想。 “没想到我在贝篱大人心目中竟然处于如此重要的位置,真是不胜光荣。” “力量强大者虽然稀少,却也能找出几个。可能将世人玩弄于掌心的,只有你。” “包括贝篱大人吗?” “当然。” 梅塔梅尔轻笑了一声,“我该离开了,今夜也会是一个很棒的夜晚。” “愿神保佑你。梅塔梅尔。” 当梅塔梅尔走后,贝篱又换了一副面孔。那是凯因斯熟悉的毫无感情的面容。 “凯因斯,虽然很抱歉,不过又有新的任务给你。” 凯因斯单膝跪地,等待任务下达。 “将瓦尔西里家的大小姐,艾斯蒂娜·瓦尔西里带过来。别让其他任何人发现。” “是。”凯因斯回答。在接受完任务后,他便消失于阴影处。 雪曼看着凯因斯离开,对贝篱说道,“如何?” “似乎没有变化。”贝篱答道。“也只是看上去。” “有我的‘禁律’在,他就算生出了多余情感也无济于事。很快,凯因斯就会知道回归原初是最好的选择。” “希望如此。凯因斯的能力很稀有,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失去一个极强的战斗力。” “命运避无可避。”从角落中走出一个身披斗篷的人。斗篷将她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如同用茧包住自己的毛虫。可听声音,仍能判断出那是个女人。“我看到了……他与你战斗的未来之景。” “是预言导致了此事发生,还是此事引发了预言呢?”贝篱感慨道。他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只是拥有“预知”能力的长老将未来告知了。 在不知何时的未来,凯因斯会与他刀剑相向。 贝篱不认为自己会输,他只是提前感叹阿尔贝托可能会少一个绝佳的暗杀者。 看来只有一把刀是不够用的。阿尔贝托还需要更多、更多、更多的兵刃才行。 “雪曼,守序者小队……培养得怎么样了?” “才刚刚有了雏形。”雪曼说道,“都是些刚加入的孩子,我们不能着急。” “那么,我们就先制定秩序。” “有一个人,我想推荐给你。他拥有难以想象的政治才能。” “比梅塔梅尔还强?” “这你可就说笑了。但是,我想他比梅塔梅尔更合适。足够忠诚,足够谨慎,目光长远,而且能力弱小。” “他的名字是?” “卢卡。能力是火焰。” 贝篱满意地点头,“也好,这些事就交给你了,我的老朋友。” 雪曼也低声笑了起来,“我也很希望,能看到阿尔贝托的荣光。” “为了阿尔贝托?” “为了阿尔贝托。” 四十二.最后的晚宴(九) 悄无声息地带走艾斯蒂娜并不难。 凯因斯像逛花园一样在瓦尔西里家来回穿梭。 他找到任务目标的时候,艾斯蒂娜刚受完刑。 瓦尔西里的地下有一间满是刑具的密室,除了一扇铁门外再无其他出入口。如果梅塔梅尔在此,他定是能从这间密室里推出主人的胆小狂妄。 凯因斯就没那么多心思。他等着处刑结束,看着管家把目标抱回房间,直到夜黑人静,他才显露出身形。 “你……是谁?” 没想到她还留有意识。 凯因斯已经想着把她打晕了。 可在发出一声后,艾斯蒂娜就像用光了力气再也没有出声。她并没有昏过去,凯因斯从她的呼吸声中听出了这一点。 他把艾斯蒂娜抱起,丝毫没有顾忌对方的伤势。年幼的少女痛呼几声,又很快压了下去。 凯因斯一路将她带回了阿尔贝托,期间艾斯蒂娜都没有问任何问题。 “艾斯蒂娜?”贝篱问道。 艾斯蒂娜没有回答,她可能已经没有力气再完成一段耗费脑力的对话,只是尽力撑着眼皮。 “喊芬里尔过来。” 芬里尔是拥有“治愈”能力的长老,她总是把自己裹在长长的斗篷看,她应该是个美人。 她的声音也很动听,宛如指引迷途之人的精灵之声。 然而凯因斯清楚这些只是伪装。 芬里尔用能力治好了艾斯蒂娜,少女的伤口全部愈合,损失的精力也一点点回到体内。她变得比未受刑时期还要舒服。 再怎么早熟,艾斯蒂娜也不禁为发生于自己身上的奇迹惊讶。她抬起双手,翻来翻去地看了看。 “这是?” 芬里尔温和地说道,“这是神力,孩子。” “神力?” “我们都是被神选中的人。” 芬里尔让开身体,让艾斯蒂娜直面贝篱。聪慧的女孩很快意识到,他是主导者。 “父亲大人追求的……就是神力吗?”艾斯蒂娜问。 贝篱笑了笑,“真是敏锐的孩子。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发现的吗?” 艾斯蒂娜保持沉默。 “你不恨你的父亲?” “我应该恨吗?” “是的。你应该恨。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你其实并不想恨他,对吗?” 艾斯蒂娜摇了摇头。她的眼里满是迷茫。或许给她一点时间,这名聪慧的少女能自己想通。 可从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人。她用冷酷无情的语气说道,“如果不能自己决定,就交给命运吧。” “交给命运?” 斗篷人伸出手,在她的手心一块钟表静静地躺着。 可艾斯蒂娜近看,才发现那不是钟表。因为它没有指针。 不可思议的,艾斯蒂娜感觉它是“活”着的。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有无形的风从钟表内吹起,再静静流入她的胸口。渐渐的,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嘀嘀——嗒嗒—— “它的名字是‘星轮’,是能指引你命运的神器。” “命运能被指引吗?” “能。我和你都拥有看清命运的能力。我们称它为‘预知’。我是你命中注定的引路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继承者。我们会在今夜相遇。而你,则会同意加入我们,从此与过去诀别。一切的一切,都是早已定下的事实。”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艾斯蒂娜问。 “是的。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 “我不能改变命运?” “命运无法被改变。” “为什么?” “今后你会有很多机会明白。” 艾斯蒂娜笑了笑,“真神秘。” “未知的总是神秘的。当你理解了它,就会发觉它不值一提。”贝篱走上前,他将一个精致的瓶子交给艾斯蒂娜。“现在你还有机会选择。” “我会做什么选择,你也能看到?” 斗篷女并没有回答。随后艾斯蒂娜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对方明明已经回答了。 “送她回去吧。”贝篱对凯因斯说道。他又对艾斯蒂娜眨眼,“我相信你可以凭借自己能力向你的父亲解释伤势的事?” 一直保持沉默的凯因斯重新抱起艾斯蒂娜。 这次艾斯蒂娜有精力看他了。他长得英俊,也很强大,可完全不像一个人。当他看过来时,那双幽绿的眼里没有自己。 一盆冷水浇在她心上。 神眷者的速度令普通人惊讶,而他们无声无息回到瓦尔西里家的经历更让艾斯蒂娜恐惧。 她似乎理解了父亲对神秘存在的渴望。 艾斯蒂娜攥紧了瓶子,忽然问道,“你觉得我该怎么选择?” 凯因斯没有回答,那是当然的。 他状若未闻地离开,而艾斯蒂娜一夜无眠。 …… 梅塔梅尔在他的躺椅上沐浴月光。躺椅轻轻摇晃,犹如被风摇动着。 “我想你应该不需要什么解释。” 凯因斯没有回答。 梅塔梅尔继续说道,“是预言。希沙姆可能看到了你背叛的场景。” “理由并不重要。”凯因斯终于开口道。 梅塔梅尔默默地看着他,从他脑海里读到了之后的记忆。美丽的男人叹息道,“希沙姆快死了。” “艾斯蒂娜会接替她?” “嗯。” “可我看她并不想选。” “她会选的。预言从来没有错过。命运并不会依据人的意愿改变。” 说完,梅塔梅尔调侃道,“你想看看?” 凯因斯只回答,“希沙姆说,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不详之光。 双瞳、月光都似乎被玫瑰染红。风中逐渐弥漫肃杀之气,惊得花园里的生物都陷入死寂。 梅塔梅尔抬起头,问道,“凯因斯,你的愿望是什么?” 凯因斯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同样抬起头,望向被猩红统治的明月。 风突然激烈,将玫瑰花瓣吹得漫天狂舞。它们像刀刃,像刺针,又像鸟笼里被困住的秃鹫。它们是那般愤怒,霎时划破风、划破土、划破金属、划破能划破的一切。 然后,梅塔梅尔笑了。 他理解了凯因斯的全部。 他的愿望是—— 自由。 四十三.猩红 陛下开始频繁招开议会。 贵族们的庄园外出现越来越多的巡逻兵。 安都的街道人影行路匆匆。 “战争又要开始了吗?”马背上的艾斯蒂娜问道。 她身后的管家激动道,“正是。瓦尔西里家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强运。小姐,这正是我们最好的时机。” 艾斯蒂娜叹息一声,“目标是谁?” “是瘟疫。小姐。国王陛下在为四处蔓延的瘟疫头疼。因此他下达了任务,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将它消灭在摇篮里。” 而这自然会作为功勋。 “消灭在摇篮……吗……” 艾斯蒂娜抓着自己左臂。她身上的伤口早已自愈,她的皮肤白皙柔软,仿佛那些带着血腥的铁锈从未刺穿它们。可记忆并不会随着时间消失。 艾斯蒂娜回想起那个晚上以及之后噩梦般的白日。她的父亲发现了那些愈合的伤口,并且几乎立刻将它与传说中的“神眷者”联系在一起。 他抓着女儿的肩膀,逼问与神有关的一切。 艾斯蒂娜永远也忘不了那张丑恶的脸。 在回到家中前,她还留有希望。如果……如果父亲对她还有那么一点爱的话……她就不会喝下神水。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装有神水的瓶子被她的父亲抢夺。男人在原地跺脚,他又急躁,又害怕。他听说过神水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 第一滴神水落在了女佣身上。他们目睹了怪物的诞生。 这让瓦尔西里的家主更为恐慌。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眼前,可他却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就在此时,他看到自己的女儿。如果拥有相同血缘的她能接受神水,自己是否也能? “父亲大人——” 那是艾斯蒂娜最后一次向他哀求。 命运并不会随着人的意愿而改变。不论她有多少信念,也终究会屈服于现实之下。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不管怎样努力也得不到。 而现在,她明白了,她的父亲却不明白。 艾斯蒂娜调转马头,在成为神眷者的现在,她在瓦尔西里家的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如此时,管家只敢诧异地瞪大双眼,不赞同地喊一声“大小姐”。 “瓦尔西里家不能出兵。”艾斯蒂娜说道,“若是出兵,我们也会成为被清理的病菌。” “对了,阿芙罗狄大人在哪?” …… 梅塔梅尔正坐在王宫的花园里。在他的正对面,贝雅托莉丝难得地惊慌失措。 “听我说,梅塔梅尔。” “公主殿下,您可能需要先冷静一点。” “我知道。只是……”贝雅托莉丝慌乱地左顾右盼,活像店铺外紧盯着畅销品的小偷。 “只是这事实在重大,我只想跟你说。” 梅塔梅尔抬起红茶杯,慢悠悠地呡了一口。 他的镇定成功安抚了贝雅托莉丝。公主咳了一声,重新整理好衣冠。她小声说道,“我从皇兄的房间里发现了神水。他怎么敢……” 贝雅托莉丝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神水在上层阶级里早已不是秘密,就连国王陛下对贵族私底下的小动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那不代表王室也行。贝雅托莉丝曾看到一位同样备受宠爱的王子被国王陛下处死。 想到此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梅塔梅尔,我该怎么办?” “公主殿下,请冷静。”梅塔梅尔说道,“我想您心里其实早已有了决断,只是您还没有勇气去面对。您并没有第一时间告发他,对吗?” 没有第一时间告发,而是选择与梅塔梅尔商讨,已经说明问题了。 贝雅托莉丝愣了一会儿,她突然握紧茶杯,“最近死了很多人。” 梅塔梅尔静静听她说着。 “王宫里变得好空荡,就连下午茶都请不到人。大家都在害怕自己会不会被杀死。究竟发生了什么,梅塔梅尔。” 她开始哽咽,开始落泪。她用美丽的双手捂住脸,因而看不见梅塔梅尔的表情。 王宫里发生的事情,贝雅托莉丝当真不知情吗?不可能的。那里面甚至有她的手笔。 可当死亡的阴影落在她头上,她又开始害怕了。她想忏悔,想把自己当做一个无罪之人。 梅塔梅尔用手托住贝雅托莉丝的下颌,柔声说道,“公主殿下。求生是每个人的本能。您无需为此羞愧。您没有告发您的兄长,您没有出卖他,您只是发现了他的秘密。不妨换一个方式看待,这是否也是神明对您的启示呢?” “神……的……启示?” “是的。命运的齿轮已经被转动了。时代在不断前进,此时正是我们做出选择之时。您还记得艾斯蒂娜吗?” 提到那个吸引住梅塔梅尔目光的女人,贝雅托莉丝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啊,我记得。就是瓦尔西里家之耻的那个……” “她如今可不是耻辱了,而是骄傲。” 梅塔梅尔毫不掩饰他对艾斯蒂娜的欣赏,这又一次引燃贝雅托莉丝的妒火。 “她怎么了?” “她成为了神眷者。” “什么?!” “非常稀有的能力。正如我方才所说,命运总是在奇妙的地方展现。” “她也有那些奇特的能力?” “是的。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清楚。” “那她为什么没有跟国王陛下报备?”贝雅托莉丝问道。“她是叛徒?!瓦尔西里家也没有提!我要向国王陛下告发他们!” 梅塔梅尔只是看着她,透过玫瑰色的眼睛,贝雅托莉丝看见了自己的丑态。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不行。至少现在不是告发的时机。 国王陛下对王室与贵族的态度截然不同。对王室,所有沾染神水的人都会被处死。可对贵族,国王是持有鼓励态度的。他甚至建立了一个护卫队,里面专门收容投靠王室的神眷者们。 所以此时告发,无疑是给了瓦尔西里展露头角的机会。 贝雅托莉丝可不想给那个女人机会。她最好烂在泥地里! 那么,此时的她要做什么呢? 贝雅托莉丝看向梅塔梅尔。 是到了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四十四.猩红(二) 贝雅托莉丝离开后,凯因斯才从阴影里出来。 “我要出一趟任务。” 梅塔梅尔有些惊讶,因为凯因斯从来不会无故提及他的任务。因此,梅塔梅尔坐回他的茶座,等凯因斯把话讲完。 “会花上一个月。” 梅塔梅尔笑道,“所以你又赶不上我的画展了。” 梅塔梅尔的画展就在两周后。毫无疑问,凯因斯又一次错过了它。虽然他的画大多数都是在凯因斯眼皮底下完成的,可梅塔梅尔仍是对某种仪式感十分执着。 “什么任务?” “希沙姆留下的后遗症。她预言到了一个神眷者,阿尔贝托就派伊丽莎白过去。” 梅塔梅尔又笑了笑,“听起来也不全是希沙姆的责任。” 梅塔梅尔几乎能想象到伊丽莎白强行带走那个人的神情。“如果是贵族还好,如果不是……” 伊丽莎白的傲慢可是相当令人作呕的。 “是马戏团收养的孤儿。” “仅仅是马戏团并不值得你出手。” “团长在四处流浪时结实了没有被招募的神眷者。他们正散布对阿尔贝托不利的言论,因此贝篱大人派我去肃清。” “要我帮忙么?” “不用。” 凯因斯摇头,梅塔梅尔又笑了一声。 …… 强权会孕育反抗。 贝篱同样很清楚这点。如果能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不会选择派人将潜在的神眷者强行带回。可偏偏他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如果等王宫安稳下来,等待他们的便是收编与肃清。 为此,贝篱不得不冒险。 然而他却低估了心的力量。 一个普通的马戏团团长在见识过神力后,不仅没有恐惧,反而更为勇敢。 “团长,泽莱斯就是被带到那什么阿尔贝托了吗?”埃伦问道。 他们坐在马戏团的运输车上,原本,这辆车是运送表演道具的,可后来,留给道具的空间越来越少。团员们只留下表演用的必需品,其余的都找了个地方埋葬了。 而那些腾出来的空间,是留给神眷者们的。 他们自称是这个名字。 那一天,泽莱斯被带走的那一天,马戏团成员们的世界都仿佛被刷新了一遍。他们接触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从普通的生活中解放。从此,马戏团便是介于普通人与神眷者间的特别组织。 他们仍然热爱表演,可他们更想找回家人。 路易便是他们旅程途中认识的神眷者。他来自阿尔贝托,因不满阿尔贝托日益僵硬的氛围而选择离开。 在遇到团长后,路易被马戏团的真诚所打动,决定加入他们。而以路易为中间人,不满阿尔贝托作风的神眷者们接连到来。渐渐的,马戏团竟然成为一个实力不俗的组织。 “看来是的。”团长沉着脸说道。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安都的方向。 此时,路易劝阻着,“不能着急。阿尔贝托的实力远非我们能比。现在跟他们硬碰硬只会灭亡。” “我知道。只是……” 格拉斯哥握紧拳头,“管他们是谁?!我们要把泽莱斯抢回来!” 路易哭笑不得。普通人是很难理解阿尔贝托的强大的。他们对神眷者的认知就是会运用奇奇怪怪能力的人,只要认知了,就不再害怕。他们认为枪械可以对神眷者有用。而这是路易暂时无法改变的观念。 没有正面与贝篱大人接触,就体会不到那种恐惧。 突然,路易的脸色变了。他立刻从车上跳下来。 马戏团的人们还摸不着头脑,就见在车上休息的神眷者们一个接一个跳下,如临大敌。 车轮停下了。 扬起的尘土后露出一个身形。 一个少年的身形。少年身披普通的黑衣斗篷,可斗篷的帽子却没拉下。这让斗篷失去了原有的作用。 那是一张俊俏的脸,可冷酷的表情令它难以讨人喜欢。不过比起脸、比起他的年龄,更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幽绿尖锐的瞳孔,如同盯紧猎物的毒蛇。 “你是谁?”路易大声问。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的同伴也问,“是阿尔贝托的杀手吗?” 阿尔贝托的……杀手? 是……一个……未成年孩子? 普通人听了只会感到荒诞无稽。 但神眷者们可不会天真。受神水影响,越与神水契合的神眷者只会越疯狂。 来的人自然是凯因斯。他听到了问话,却没有回答,只是冷笑着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然后,红光乍现。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一阵呻吟。其中一人的手臂被凯因斯砍下了。 而只砍下一条手臂自然是凯因斯故意的。他需要测试这些神眷者的价值。 呻吟拉开了战火。霎时间,不同属性的神力迸发出各式各样的光线。火焰与冰霜交汇,战场升腾起浓雾。浓雾之下,伴随着震动大地的步伐,硕大铁拳劈开浓雾,在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巨坑。 旁观的普通人差点要为胜利欢呼了,在他们看来,没有谁能对抗这份配合。 然而攻击者的铁拳还举在天上,他的双眼里全是恐惧之色。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神力……在……不断……消失! 比他小上十岁的刺杀者正站在巨臂之上。 所有人都被这幕吓住了。 猩红的薄雾从刺杀者身上溢出,那可不是冷热造成的普通雾气,而是海量神力的显现! 它们在空中盘旋,像是围着玫瑰飞舞的蝴蝶。突然,蝴蝶爆裂。猩红紧紧裹住了猎物。 “——啊!!!!” 大汉惨叫出声。正因他是金属性的神眷者,才有余力发出惨叫。在红光爆裂的一瞬间,他反射性将全身金属化。因此,被侵蚀的只有金属表面。 可饶是如此,他的情况也过于惨烈了。 他表面的皮肤与神经全被破坏。神眷者的特性让他开始自我修复,从被切开的断面血肉连在一块蠕动。 承受能力差的人已经捂住双眼。 “放开克鲁克山!”路易喊道。可他明白自己只是虚张声势。短短的交锋已经让他明白——他们……根本……不可能……敌过刺杀者! 他们都会死在这儿! 四十五.猩红(三) 刺杀者的瞳孔微缩,是审视猎物的眼神。 这让路易顿感不妙。 果然,下一秒,刺杀者便用脚踩在克鲁克山的头上,用力碾了几下。 “你——!” 有同伴忍耐不了了。满含怒火的水柱冲天而起。 “慢——着——” 路易的话被猩红之光打断。 方才仍活着的……同伴……被……撕裂了…… 昨天,她还意气风发地跟自己讲等回到阿尔贝托,要怎么给里面的人一拳。现在,她的头被撕扯开,飞到了自己脚边。 路易看清了她的表情,也看着它被猩红的力量吞噬,从此世消失。 恐惧顺着喉咙爬上,化为简短二字——“快逃!” 恶魔与光融为一体,光所照射的地方都逃不过夺命之刃。染红了落日的到底是刺杀者的神力,还是地上蔓延开的血液呢? 猩红的血液犹如红酒,它们泼洒在各处,地上、树上、车上、天上……太阳也如血一般。周围不知不觉间升腾起雾气,而那些雾气刚出来就被猩红之力所吞并。它们也在交锋着。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又是白色。 可当狩猎结束,源源不断的雾气占了上风。这并非它胜利了,只是另一方认为没有必要再打下去。 红……逐渐与雾融合。 凯因斯站在一堆尸体前,他没有用“湮灭”,因此这些尸体还保留在地上。他们零零散散地分散着,旁边到处是断肢。猩红的雾模糊了他们的脸,也遮掩住他们可怜的身体。这让他们死得似乎更有尊严一些。 马戏团的球从车上滚落,砸在车轮前的断手上,最后混到一具身体旁。然后,像是突然开启了开关,车上的杂物也都噼里啪啦地滚落,最后整个车都裂开了。 它们将主人压在身下,如同在为自由欢呼。 凯因斯看着眼前的闹剧,听着耳畔的声音。他能够听到一片嘈杂中微小、难以捕捉的呼吸声。 是的,有一个还活着。 活着与死去到底哪个更为痛苦呢? 求生的渴望令路易活了过来,神眷者的体质在他无意识的情况下自我愈合。但只要凯因斯再补一刀,他就会彻底成为死尸。 不,连尸体也不会剩下。 可凯因斯只是冷漠地看着那只颤抖的手,转身离开了。 他违抗了贝篱的命令。 他与一个带着面具的人擦肩而过。 那是贵族舞会上十分常见的蝴蝶型面具。按理讲,这种面具是无法遮盖整张脸的。但来人却在蝴蝶面具下又套了层面具。纯白的、只简单勾勒着笑容的面具。 戴着面具的人在他身后回头行礼。 凯因斯感知到了,又或许没感知到。 在他身影彻底消失后,面具人才发出声音。 奇怪的是,里面出现了两个人的声音。 一男一女。 “还好赶上了,哈尼。” “是啊。如果完不成任务,会被梅塔梅尔大人责骂的。” “能如期而至,这一定也是——” “爱的力量!” 面具人在一堆尸体前夸张地表演肢体动作。马戏团与小丑……荒诞与戏剧……倒也算是相称。 在发泄一番后,面具人突然冷静下来,声音也变得低沉许多。 “就是他么?达令?” “肯定是他。哈尼。” “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活了下来。” “他活了下来!” “是的。他活了下来。所以他被选中了。” “被选中了?就跟我们一样?” “正是。” “那他背负的使命是什么?是爱吗?” “哈哈,难得看到你迷糊的时候,哈尼。他还能背负什么?他还能因为什么?” 两个声音,同时说道,“除了爱,还有什么能组成世界?!” 颤动的手更为癫狂,为了抓住所剩无几的光而拼命向上空伸着。它希望有人抓住它。 它的主人如此渴望着。 欲望,因爱而生的欲望仍是那么美丽,仍是那么诱人。 小丑为那份纯粹的爱感动了。它伸出手,握住了它。怪物的容貌被掩藏在厚实的手套下。 从垃圾山下被扯出的人大口吐血,他的身体破烂不堪。每动一次,都有血河流下。 可很快,男人从朦胧中苏醒了。他努力睁大眼睛与嘴,试图说出什么。 然而从他口中出来的,只有如小兽的呜咽声。 小丑蹲下身,手紧握着路易的手。他的声音变得格外正常,听起来就像是饱览群书的贵族。“对不起,当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成了这幅模样。” 路易撑着手爬起来。他的脸上也全是血,有些是他自己的,有些是他同伴的。他甩开面具人的手,踉踉跄跄地转过身。 那……真是……有如……地狱的场景。 有那一瞬间,路易以为自己身在画展。呈现在他眼前的,不是什么真实,而是一幅画。他……只是……不小心走入了画中罢了。 一直战斗的男人崩溃地跪在地上,哭喊地念叨同伴的名字。地上那些残破的身躯中,有些是跟着他从阿尔贝托离开的,有些是他在旅途中结识的。他们有的是神眷者,有的是普通人。 死是何等贴近。 在路易决定离开阿尔贝托时,他就想好了这一幕。可他想象的是自己的死亡,想象的是他背负荣光、为自由殉道的那幕。如果是他的错误,为何结果要由其他人承担?! “对不起……对不起……” 救下他的人走到身边,他沉痛地说道,“果然……变成这样了啊。连普通人也不能幸免吗?” 路易激动地问他,“你知道什么?” 男人面向他,不知为何,对方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然而路易已经不在意了。可能曾经的他会考虑对方身份,一无所有的他已不会去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世界已经疯了。普通人的君王、神眷者的神明都步入疯狂。他们将世界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将不符合自己喜好的事物逐一肃清。” “肃清……”路易干笑了几声。 “我们的存在是错误么?” “不。你怎会这样想?神并非为了错误而创造出我们。” “神?如果世上真有神明的存在……” “你的生命正是神赠与你的礼物。” 路易又自嘲道,“我?以同伴为代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那证明你继承了同伴的遗志。” “同伴的遗志……” “是的。他们为什么会成为你的同伴?因为你们有相同的理想,相同的渴望。” “……是什么?” “那需要你自己思考。”男人向路易伸出手,“世上还有很多与你有相同遭遇的人。他们正等着拯救。而且,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会成为你的同伴。” 他还能拥有同伴吗? 路易不清楚,他也没有勇气再跨出那一步。 如果他死了,他就不会面临选择的痛苦。 如果他只想活着,他也无需抉择。 神啊,为何我还活着呢? 神啊,为何你赐予了我力量,又赐予了猎杀者更强的力量? “神是公平的。赋予别人强大的力量,自然会夺走其他的。” “他们被夺走了什么?”路易问。 “被夺走了很多。快乐、幸福、自由……” 路易反驳道,“这有什么?我现在不也被夺走了这些?” “但你将来仍会拥有。”男人说道。“而且,除此以外,他们还被夺走了最宝贵的东西。” “什么?” “是爱啊。人类从野兽进化,也是源自于爱。” 路易笑了几声,男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变了。曾经他以为男人是无所不知的智者,是神派来拯救自己的使者,然而现在,救命恩人的形象已经变成一个略微博学的老顽童。 “你在说什么糊话……” 说完后,路易开始搭建给同伴的坟墓。 他选择一个可以照射到阳光的地方。他的同伴都喜欢沐浴阳光之下。 他在坟墓上竖了一个墓碑。上面什么也没写。 注视着墓碑,路易想起马戏团长跟自己讲了无数次的故事。那是他养大的孩子被阿尔贝托夺走的故事。 一个普通人,是因为什么敢与神明对抗? 贝篱在他眼里是神明,他在普通人眼里也是神明。 神明拯救不了普通人,是否意味着神的神话已然破灭? 此时,他的救命恩人又回到全知全能的状态。“曾经,有另一个版本的创世神话。” 他讲述了神明被自己所创的种族背叛的故事。 “分食了神明身体的种族们,将獠牙对向自己曾经的同伴。” “它们互相争斗,互相啃食。它们开启了乱战的时代,在那时没有道理、没有文化、没有理智,只有让自己站立到最后的力量与疯狂。” “然后,这些吃下神明身体的种族们也灭亡了。它们的力量顺着河流而下,被来喝水的普通生物吞吃下肚。” “属于神明的时代终于结束,属于人间的时代自此开始。” 路易沉默许久后才问,“我们要从哪里开始?” “库尔兹耶洛克。” 四十六.初恋 开春时分,安都的花都开了。天气回暖,街上的行人也逐渐脱下大衣。他们有更多时间驻足,欣赏美丽的花朵。 不过这些花与阿芙罗狄府没有关系。阿芙罗狄宅邸里的花只有玫瑰。那里的玫瑰四季常盛,浓郁的花香总是令人想起它们的主人。 年轻的客人似乎难以适应这种花香,他轻掩着嘴唇,低声咳嗽。旁边的管家则紧张起来,提醒道,“少爷,稍后请务必克制住自己。” 作为新兴的家族,不知有多少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在他们身上。毒蛇隐藏在花丛中,时刻准备咬上一口。 拉赫特也明白其中道理。他当然清楚以带病之身拜访客人是多么失礼的举动。更何况,本次的邀请还是由他们家族发出的。 在经历了最初的人仰马翻后,他的父亲终于记起了阿芙罗狄这一古老的家族。可能频繁的社交舞会让他意识到家族底蕴的问题。他想通过无权无势却又深受国王信任的阿芙罗狄家打开旧贵族的市场。 然而此事拉赫特认为父亲做的实在不够漂亮。商人总是会为眼前的利益触动。在收到王宫的请帖后,他的父亲便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可他也清楚贵族间约定的礼仪,于是就让自己的儿子——拉赫特·安提诺米代替他履行邀约。如果是记仇的贵族,此时他们已经把人家得罪了。 “我明白。”拉赫特又咳了一声,对管家说道。他身体很差,所以平日里能不参加的宴会都不会参加。他在贵族间的小群体里地位也极其尴尬。安提诺米家不是旧贵族,没有足够的功勋和武力。他们没有人脉,经营而来的人脉只停留在中阶层。上层贵族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是重新开始。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对自己倍加青睐的国王。所以,某种程度上,拉赫特能理解自己的父亲。 可他心中却有一丝违和。那位国王陛下……风评并不算好。私底下,大家都认为他是一名十足的暴君。当年支持他的家族死的死,杀的杀,只余下阿芙罗狄家一个还在高层位置。 梅塔梅尔·阿芙罗狄……当真如传闻所言,是被王室豢养的金丝雀吗? 这里的玫瑰也与别处不同,它们旺盛、张扬、美艳。它们的香味挤压着空气,抢占客人身体。随着呼吸越来越困难,拉赫特眼前也开始发黑,心想他恐怕难以完成父亲的任务。 然而,当阿芙罗狄家的管家出现时,情况似乎好了起来。 本来,作为接待的管家是要在客人来临前等候的。但显然,阿芙罗狄已经被客人的先行失礼所惹恼了。别说接引人,门口守卫都不放一个,全当他们是空气。 拉赫特和他的管家在门外站了将近十分钟,才看到阿芙罗狄家的人。 但那位管家……看上去有些奇怪。 拉赫特自己已经是臭名昭着的“药罐子”,可眼前作为贵族门面的管家看上去仿佛比他还要糟糕一点。他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就连嘴唇也是发青。头发倒是梳理得很整齐。可当他走起来,发丝被风吹起时,便更加衬托出其走姿的呆板。 这至少确定了一个传闻——阿芙罗狄家并没有表面上光鲜亮丽。又或许,他们已经没有扩张势力的野心。 “安提诺米家的各位,贵安。”管家一字一顿地说着。“梅塔梅尔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也不像一名管家说的话。拉赫特怀疑是不是阿芙罗狄背后给他下了命令,以委婉表明自己的不满。 他们一路跟随管家,穿过长廊,来到玫瑰园里的茶座。玫瑰园里的玫瑰海比外面的更为壮观。虽然有些俗,但拉赫特只能拿穷人寻宝突然看到一片金币海来形容。 安都的风景是单调乏味的。所有可利用的地方都被建成工厂。有几个区域因此常年笼罩在雾气和臭味中。曾经,还有些闲情逸致的贵族去外面街道散步。现在,那里已经彻底成为平民的领地,再没有贵族愿意踏入了。他们宁愿去瓦尔西里看管的森林。 “美丽吗?” 拉赫特突然回过神来,他这时才发现,那位传言的梅塔梅尔·阿芙罗狄大人不知何时坐在了茶座上。不管怎样,自己刚才总是失礼了。拉赫特立刻把玫瑰花海抛在脑后,“是。您的玫瑰犹如神话里的海妖吸走了我所有目光。” 梅塔梅尔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还没有我的玫瑰引人吗?” “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开玩笑的。每一位初次来访的客人都会为它所震撼。你……是安提诺米家的大少爷?” “是。我是拉赫特·安提诺米。”说完,拉赫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平心而论,他没有什么可以自我介绍的地方。身体的原因令他没有充足时间发扬兴趣爱好。贵族们喜欢的狩猎、酒会他都不能参加。 而且,近距离与阿芙罗狄接触,他更加怀疑传言的真实性。确实,阿芙罗狄太漂亮了。所有与他第一次见面的人都会将注意力放在他的相貌。但很快,他们就会意识到所谓古老家族的底蕴。那可不止可体现在财富上。 “你知道吗?玫瑰也是可以入药的。” 在梅塔梅尔温和的话语下,他们的下午茶开始了。 “杰弗里每次来访,都想买下我的玫瑰园。” “请问杰弗里是?” “杰弗里·雷蒙。安都首席医师,也是王室聘用的顾问。他的医学水平很高,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将他介绍给你。” 显然,他也看出了拉赫特的身体问题。拉赫特正为梅塔梅尔的贴心惊叹,却又听他说道。 “然而,我想只会从心理上让你好受一点。” “阿芙罗狄大人也懂医学?” 梅塔梅尔端起红茶,“看了些医书。只是,杰弗里跟我说过,先天不足的病症以现有医学还无解法。” “只要医学不断发展,迟早有一天我的病也会被攻克的。”拉赫特说。 “这也是安提诺米家喜欢投资医院和学校的理由?” 拉赫特羞涩地笑着说。“只是我的私心。” 四十七.初恋(二) 过了一会儿,拉赫特才低声说道。“阿芙罗狄大人……您……听说了瓦尔西里家的事情了么?” “你指的是瓦尔西里家的大小姐与家族闹翻的事?” “是。” 梅塔梅尔看向拉赫特,显然,多年的社交缺席令他不适应此番谈话。拉赫特由于刚才的话题更为拘谨,他苍白的脸不受控制地迅速染上绯红。 拉赫特所提到的,瓦尔西里家的事发生于前天。不知为何,一向乖巧的艾斯蒂娜·瓦尔西里与她的父亲大吵一架。阿勒奇乌斯·瓦尔西里当场将艾斯蒂娜驱逐出去,并且将旁支的家族后代召回。 外行人看到的便是如此,隐约有大贵族之势的安提诺米家可不止收到了一份信息。 拉赫特不安地用手指轻点红茶杯,他知道自己很失礼,可另一方面,这又是他给梅塔梅尔的测试。 年轻而美貌的大贵族并没有露出鄙夷之色。他相当有耐心且温柔地看着自己。这似乎让拉赫特找到了某种支柱。就像久病的病人突然见到世界第一的医师那般。 “阿芙罗狄大人……” “比起阿芙罗狄,我更喜欢梅塔梅尔这个名字。” “好。梅塔梅尔大人。”拉赫特斟酌了一番词句,“您认为……神力……该如何从医学方面解释呢?” 梅塔梅尔回答道,“以现有的医学是无法破译它全部的吧。正如记载于书本上的物种数已有上万。可人类对它们的习性、身体构造的认知却只停留于表面。神眷者也是一样的,他们虽然长着人类的相貌,却已与我们大相径庭。硬要用什么词汇来解释,大概是……变异?” 听完梅塔梅尔的话后,拉赫特沉思道,“为什么一部分人会变异,一部分却不行?” “即使都是人类,也有天生体弱与天生强健的人。你能对此做出什么解释呢?” “……遗传?” “那么,回溯到原初,在人还不是人时,物种的区别又是从何而来,同一物种内部的个体区别又是从何而来?再往前追溯,物种本身……是从何而来?” 拉赫特无法回答,并且这个世上的所有人也无法回答。在连人体结构都难以摸清的时代,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解答。而若是哪一天,它能有一个正确的答案,也就意味着困扰拉赫特多年的身体将重获新生。 那这是否也意味着,自己对医学的投资是场根本收不到回报的错误? 在拉赫特又一次陷入绝望时,梅塔梅尔说道,“所以考虑起源是没有意义的事。你要做的就是将此当做常识接受。正如太阳会从东方升起,去接受世上有一群特殊的人拥有特殊天赋这件事。” “人可以获得自己本不具备的天赋么?” “当然不行。不过……” 梅塔梅尔故意留了点悬念,果然拉赫特如他所料地上钩。 “天赋的差距是可以通过努力弥补的。我的意思并不是两人可以站在同一高度上。但如果一个人的天赋是100分,另一个人是30分,30分的人可以通过努力使自己达到40分。虽然追不上100分,但40分和30分所带来的影响却会体现在他自己身体上。” 梅塔梅尔又说道,“神眷者确实很强大。他们身上有太多谜团。可那并不代表,普通人与他们就是地与天的差距。只要存在,就能被感知,就能被研究。人类发展至今的奥秘就在于此。” 光又重新回到拉赫特的眼里,他从这场茶会中得到了什么呢?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于梅塔梅尔而言,他只不过是播下了一颗种子。种子能否参天大树,仍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观察。 他目送着拉赫特离开,重新投入到画作之中。 …… 春风吹拂的时候,艾斯蒂娜正式加入了阿尔贝托。 整个安都的高层贵族都知道她跟瓦尔西里家闹翻了,可阿尔贝托不是安都。它们在地图上是重合的一块,却处于完全不同的世界。 阿尔贝托的人并不知道艾斯蒂娜的身份。他们并不知道她为何而来。他们仅仅是当做一名普通的新人接纳她。 是的。新人。 贝篱本来安排了艾斯蒂娜的引路人和职位,可都被她拒绝了。 “我想多享受一会儿自由的空气。”艾斯蒂娜说道。 于是,她作为一名“普通人”加入了阿尔贝托。 跟其他新生的神眷者一样,艾斯蒂娜被带到了阿尔贝托的用总部——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在总部中心,有一座小城堡。据说那是神眷者们用自己力量盖出来的。土、木属性的神眷者总是一边练习神力,一边盖房子。因此,城堡外,还排着许多不规整的小屋。小屋大多是空着的,新人可以随便挑选。 食物就要自己想办法了。去林间找些野味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艾斯蒂娜不会。 她毕竟是个大小姐,从小到大没有自己处理过食材。因此,她来到阿尔贝托后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如何吃到合乎口味的饭菜。她甚至考虑过,用自己能力看一下她来到阿尔贝托后的第一顿饭在哪里。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传来并不和谐的女声。 “你是贵族小姐吗?” 那个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艾斯蒂娜转过身,静静看着来人。只一眼,她就明白了理由。 发声的人是个长相如洋娃娃般的女性,她长得极为张扬,属于在人群里能一眼看出的类型。可她身上又穿着与长相不相称的麻布衣。皮肤也不够白皙细腻。举手投足间,仿佛有条线串在她身上。 “贵族的大小姐不在王宫享受,怎么有闲心到阿尔贝托来?” 艾斯蒂娜回答道,“并非所有贵族都有资格踏入王宫。至少我没有。而且,我已经不是贵族了。现在,我只是跟你一样的普通人。请问,你知道该怎么处理鱼吗?或者,你不介意教我怎么种果树?” 随后,艾斯蒂娜看到貌美女性的脸扭曲了一瞬。 四十八.初恋(三) “啊,真美味。”艾斯蒂娜捧着烤鱼,感慨道。 此时的场面颇为诡异。衣装华丽的少女以恪守礼仪的姿势坐在草地上,吃着烤鱼。 凯瑟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像是什么梦破碎似的问,“你是来自哪个家族的?” 艾斯蒂娜吃饱喝足后,抽出丝巾擦了擦嘴,“我和家族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跟凯瑟琳强调身份问题,但显然没能得到对方理解。凯瑟琳撇了撇嘴,心里只想贵族大小姐可真够任性。 此时,艾斯蒂娜忽然说道,“往右走三步。” “我为什么——”富有反抗精神的女性下一秒就被火烧光了头发。她尖叫着捂住宝贝的只剩几根杂草般的发丝,一顿臭骂。“谁?!滚出来!” 当然,不会有任何人回应。 凯瑟琳恶狠狠地看向艾斯蒂娜,“你一定看见了。是谁?” 艾斯蒂娜只是无辜地摇头。 “切。” 凯瑟琳以为艾斯蒂娜在说谎,毕竟,如果不是看见了,她为什么要提醒自己。 她心疼地用清水梳洗已所剩无几的头发,艾斯蒂娜走到她身边,任凯瑟琳以凶狠的目光瞪她。 “不用在意。神眷者的体质都不错,它会很快重新长出来的。” “想笑就笑吧,我不需要同情。” “同情?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在同情?”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艾斯蒂娜晃了晃手中的像是水晶球的物品。“新研发的通讯仪,还在测试阶段。” 凯瑟琳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她和艾斯蒂娜回到阿尔贝托中心区,拿着同类水晶球的人都朝她笑时,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刚才的窘境已被发送给所有连接通讯仪的人! 用来遮挡的兜帽几乎成为摆设。愤怒冲上头,前所未有的力量爆发。 年轻娇小的少女被她封在了冰里。 那是凯瑟琳第一次用出冰箭。 …… “你们啊……虽然阿尔贝托很自由,可第一天就打成这样还是第一次见。” 年轻的卢卡站位艾斯蒂娜的床位前,右手拖着病历报告。 “是她的错!贵族不都注重隐私吗?!”凯瑟琳几乎是喊了出来。 “都说了,我已经不是贵族了。” 卢卡严肃道,“而且即使她仍是贵族……也是我们的同伴。阿尔贝托没有贵族平民之分,有的仅仅是今后会并肩作战的同伴。过去在进入阿尔贝托后就应该被舍弃了。” 凯瑟琳没敢反驳这段话,端着脸色的卢卡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威严。听说他加入阿尔贝托才三个月,就被雪曼看重成为代理者,是个非常有能力的新人。 与这样的人交恶无异于自掘坟墓。因此凯瑟琳只“啧”了一下嘴。 卢卡以锐利的目光捕捉到此,他叹息一声,“看来,不给你一点契机,你还是不能改变。” “这样……以后,你和艾斯蒂娜一组行动。没有异议吧?” “什、什么?!” 怎么可能没有异议。如果异议两个字能化为宝石,早就填满整个病房了。 “我拒绝!” 卢卡不予置否,他在自己手上的资料上写下分组结果,一本正经地说,“嗯。半年之后的考核,别错过了。” “卢卡大人!” “哦对了。”卢卡在即将走出病房时,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凯瑟琳,刚才的攻击很不错。如果是你,说不定能加入守序者小队。对于阿尔贝托来说,那是无上的光荣,也是最接近神的地方。” “守序者小队?” “即是阿尔贝托的守护神。” 卢卡说的极为抽象,凯瑟琳还无法理解。可她能猜到,那定是能给自己带来繁荣的职位。 她想起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大人,想起完美的贵妇,想起自出生以来苦苦挣扎的岁月。 过往不是能够轻易舍弃之物,记忆是必须拥有能够替代之物。意识到此的凯瑟琳,确实理解了卢卡的意图。 那即是她与过去诀别的契机。 她不能错失这个机会,即便代价是与讨厌的贵族大小姐合作。 凯瑟琳对还在养伤的艾斯蒂娜说道,“你的能力是什么?别拖后腿。” 艾斯蒂娜眨眨眼,无辜地朝她笑了笑。 切,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女人。 而她对艾斯蒂娜的厌恶,不断随着时间流逝增加。 凯瑟琳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会抓住一切往上爬的机会。每次上课,她都是第一个到达教室,抢坐第一排。下课又会冲出去,抢美味的午餐。她无礼、蛮横,又极富表现欲。每次雪曼或者贝篱大人出现,凯瑟琳总会不经意地露两手。 而这,与阿尔贝托的气氛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神眷者的寿命很长,相应的,他们对时间的概念也与常人不同。 凯瑟琳争分夺秒的焦急之态反而令他们不解。 再加上总是吐露的恶毒之言,渐渐的,“来了个性格恶劣的新人”传遍整个阿尔贝托。 与她相比,同组的艾斯蒂娜简直是天使。她优雅、耐心、博学,从不生气,还经常与别人分享知识。 其他人不知道为什么卢卡大人要把性格相反的两人分为一组。每当提起此事,都会摇头叹息。 艾斯蒂娜比她美丽。 艾斯蒂娜比她聪慧。 艾斯蒂娜比她优秀。 不过更恶心凯瑟琳的则是,自己已经拼上一切却还是比不过整日偷闲的同伴。 神啊,为何你如此不公? 为何她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切,而自己绞尽脑汁也得不到? 嫉妒的火焰烧红了凯瑟琳的心。每晚每晚,当她回到寝室,看见艾斯蒂娜看书的悠闲姿态就会忍不住想,为何她能如此幸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无数次,对着艾斯蒂娜毫无防备的后背,凯瑟琳举着匕首蠢蠢欲动。 又无数次,她出于理智,将匕首收回。 赶紧通过考核,和这该死的小组说再见! 变得越发偏激的凯瑟琳,下手也越发狠毒。她看着一同练习神力的新人们,宛如看着死敌。 终于,在一次失控中,她控制不住神力,又一次将同伴冻结。 一道长鞭挥来,抽在了冰雕上,也抽在了凯瑟琳脸上。 她恶毒地向挥舞长鞭的人看去,却如陷冰窟。 浅葱的发色、棕黑的羽毛帽、幽绿的宝石胸针…… 是囚禁她日日夜夜的梦魇。 四十九.初恋(四) “是得意忘形了么?”伊丽莎白馆的主人,也曾是凯瑟琳主人。她的长鞭曾挥在她身上每一处,而这却是伊丽莎白馆最轻松的刑法。 看见那条长鞭,凯瑟琳的身体就开始发痛。她呼吸急促,难以呼吸。仅仅过去几秒,凯瑟琳又有了暴动的倾向。 就在这时,艾斯蒂娜说道,“神眷者,可以攻击同伴吗?伊丽莎白小姐。” 莉泽罗忒只冷哼道,“哼,如果不是我,她已经攻击同伴了。” “对于新人,阿尔贝托不该给予包容和谅解?” “但愿她能得到谅解。”莉泽罗忒目光转了一圈,随后冷笑。 凯瑟琳在阿尔贝托人缘差的消息已经传到她的耳朵里。而她时不时暴动的暴脾气更是让人退避三舍。因此,至少在此处的新人都是站在莉泽罗忒这边的。 他们看莉泽罗忒惩戒凯瑟琳,甚至产生了某种快感。 “别管她了,艾斯蒂娜。”他们说。 “一开始也是凯瑟琳的错。” “如果不是伊丽莎白,凯瑟琳就要杀人了。” “什么啊,那个女人。简直是个疯子。” “为什么雪曼大人要把她放进阿尔贝托。” “和她一个小组,你可真倒霉啊,艾斯蒂娜。要不要跟卢卡大人反应,申请换个搭档?” 毫不掩饰的嘲弄之声如海潮一阵一阵扑来。回忆丝毫没有因新生活褪色,而是更加铭刻于心。那宛如住在内陆的普通人突然亲眼瞧见海啸那般。 忘不掉、逃不掉。 不…… 凯瑟琳突然抬起头。 不! 现在不一样了! 她有了力量!她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杀了那个傲慢的女人! 察觉到杀意的莉泽罗忒抬起手,然而那只手被人抓住了。 “你想做什么?莉泽罗忒?” 身着首席制服的卢卡扣着莉泽罗忒手腕,说道。 然后,凯瑟琳就看到傲慢到不可一世的女人退缩了。“我并没有想做什么。卢卡大人。” “希望如此。” 卢卡又跟围观的新人们说道,“训练取消,重新再开时我会通知你们。在此之前请尽情享受在阿尔贝托的时光。凯瑟琳,跟我来。” 又是一阵窃笑声传入耳中。 虽然卢卡没有明说,但他只约谈凯瑟琳的行为已经表明自己对于此事的态度——卢卡也认为是她的错。 凯瑟琳咬紧嘴唇,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凯瑟琳。我听说你最近的神力无法控制。” “……是。”凯瑟琳不敢多嘴,卢卡与其他人不同,他是阿尔贝托的首席执行官,拥有判别新人是否可以留在阿尔贝托的权力。即使阿尔贝托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凯瑟琳也想留在这儿。 除了阿尔贝托,她是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是我对力量的控制不够。” “控制?你是凭借什么控制神力的?” “我……” 卢卡张开手,一条火蛇从他手中溜出,围着他的食指盘旋。此为相当精湛的神力操控术。凯瑟琳原本对卢卡的轻视彻底消失。 眼前的男人并非仅仅因为擅长管理而被选为首席。他有着足以匹配首席名号的实力。 “能做的到吗?” “怎么可能!” “阿尔贝托很多人都能做到。我的实力与贝篱大人相比,可谓蜉蝣撼树。” 神眷者间存在那么大的差距吗? 凯瑟琳很想问。可她更想问另一个问题。 曾经,在昏暗的别馆,她是人驱使的奴隶,客人是挥舞鞭子的神明。 而到了阿尔贝托,情况似乎也没有分毫改变。 她仍然在最底层,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欺辱她。 她离神明的距离并没有接近。 “神水并非万能。”卢卡突然说道。 他站起身,看向窗外。几个神眷者正拿着设计图,为自己的房屋添砖加瓦。在离他们房屋将近两千米的地方,一个一个台柱正缓慢升起。那是最近阿尔贝托策划的道路工程项目。 “有很多人死在神水的侵蚀下。其中有一些人本可以成为我们的同伴。” “对神水的排斥反应不是天生的吗?那只能说明他们运气不好。” “我们不能排除一部分天赋的原因。可也不能将一切归咎于天赋。事实上,神水对人体的作用不是在一个临界点,而是一个区间。” “……我不太明白。卢卡大人。” “就用数字来比喻。如果人的身体素质用数字衡量,当数字超过某个阈值时,他就会跟神水反应,成为神眷者。而当数字低于某个阈值时,反应就会失败。” “如果普通人的身体素质是5,神水要求的最低标准是100。所以大部分普通人都无法承受神水。不过,它的评分标准并非仅仅局限于天赋。人类的天赋也不仅固定在一个数字恒久不变。” “还有什么?” “精神。情绪波动时和情绪稳定时,你写字的力道会是一样吗?” “……” “有很多人,他们的肉体本身已经到达了临界点。但他们放弃了,忍受不了神水的痛苦,他们开始退缩,不去想着支配神水,而是渴望被神水支配。于是,他们成了一堆烂肉。” “凯瑟琳,你是烂肉吗?” 卢卡的话一直回荡在她的脑里。 那是比海潮更为响亮、更为悠长的世界崩塌之音。 凯瑟琳想了很多。 想到她是怎样咬碎舌头,把哭喊吞食殆尽活下来的。 想到她怎样渴望把那些客人切碎、把他们的眼睛一口一口啃下再吐到脚边践踏的。 想到那朵玫瑰。 想到长鞭。 想到血。 想恨。 渴望变强是一种错误吗? 渴望自由是一种错误吗? 是她的错吗? 她做错了什么? 因为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偷懒? 因为没有跟其他人一样鬼混? 因为没有和他们的心意? 因为没有听他们的话? 因为她不够贴心? 因为她不够温柔? 她是凯瑟琳。温柔贴心的人不会是她凯瑟琳。 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人改变? 她没有错! 那么,错的是谁? 是侮辱她的其他所有人? 是贵族? 是阿尔贝托? 彷徨的复仇者如果找不到复仇对象,该把枪口指向何处? 世界吗? 一个人是无法对抗世界的。 意识到此的她,崩溃地哭出了声。 五十.初恋(五) “凯瑟琳,你在哭吗?” 身后传来了令人讨厌的声音。 每天凯瑟琳都会听到它。在艾斯蒂娜尝试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在艾斯蒂娜拿着不知道谁送的甜点的时候。在她的耳里,在她的梦里。 而每当其他人拿她与艾斯蒂娜相比时,厌恶到令她快要呕吐的声音就会回响在耳畔。 所以,凯瑟琳用厌恶的语气说道,“不用你管!滚!” “可你在我的床边。” 凯瑟琳为自己的不小心懊恼。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哭一场,或许月色能安抚她的心,于是她就走到了月色下。 以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站在何处的态势。 但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她不想转身。那势必会让艾斯蒂娜看到自己的丑态。 于是,凯瑟琳说,“我让你滚!听不懂吗!” 艾斯蒂娜平淡地说道,“很遗憾,不是所有的话我都需要去听。” 二人一时间都没有再发出声音。 凯瑟琳内心却咆哮得有如雷鸣。 她是在干什么? 看我笑话吗? 看我怎么痛苦流涕吗? 还是摆着贵族小姐高高在上的面孔,以神的位置给予怜悯呢? 凯瑟琳……已……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了。 冰霜从她脚下延伸,在月光下,像是妖精搭起了魔法之桥。 突然,艾斯蒂娜被压倒在地上。冰冷的双手掐在她脖子上,颤抖不已。而那双手的主人正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她。 冰冷的……什么东西滴在了她的脸上。 掐住她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 凯瑟琳笑着说道,“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你。” “……你是那么华贵,一看就知道是来自大贵族的大小姐……” “像你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缺……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要抢走我的机会呢……” 艾斯蒂娜只是看着她。那本应该引起凯瑟琳恶感的眼神竟然没能让凯瑟琳给出一点反应。 凯瑟琳的眼睛,虽然看着艾斯蒂娜,但已经迷离,看向了其他地方。 她不管不顾地,恰似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代价来到这里……为了新生活……我什么都放弃了……哈……可能我本来什么也没有……所以,在得知有个机会的时候……我才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 她杀了洋馆的另一个女人,抢走了她从客人那里得到的新衣服。 她杀了一个巡夜的看守,为了争取逃跑时间把他连骨带肉全吃了。 她杀了收留自己的主人家,因为害怕他们去通风报信。 她躲在淤泥里、垃圾堆里、马棚里……直到找到阿尔贝托的路,才把衣服洗干净,找了些烟花掩盖身上的臭味。 为了来阿尔贝托,她什么都做了。 凯瑟琳没有当过人。 在伊丽莎白馆时,她是商品。 逃出伊丽莎白馆时,她是恶魔。 所以……艾斯蒂娜一定不会明白,在踏入阿尔贝托的土地时,自己是有多么、多么的高兴。 那一瞬间,凯瑟琳看到了天国,感受到了极乐。 可天国拒绝了她。 “艾斯蒂娜。” “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我又有多嫉妒你。” “凯瑟琳。”艾斯蒂娜终于说道。 “你一定也不明白。我有多羡慕你,我又有多嫉妒你。” 凯瑟琳愣住了。稍后,她又加重了力道。“你说谎!” “怎么?快死的时候终于想起求饶了?大小姐?!” “是的。我是大贵族的千金。所以我的行为举止都要符合大小姐的设定。即使到现在也是如此。我是被放在人体里的木偶,而你则是被放在木偶里的人。你有思想,你能思想。或许你的过去十分悲惨,可你现在已经是自由的。而我?我只是遵从命运的提线木偶。以前是,未来也是。” “你不是好奇我的能力吗?我的能力是‘预知’。我能受到大家欢迎,仅仅因为我看到了。看到了怎么做能走到此,然后将一切行动轨迹复刻下来。” 艾斯蒂娜温柔地笑着,正如她平时的笑容。“凯瑟琳,你说。每时每刻复刻命运轨迹的我……能够被称为人吗?我所获得的一切,是真实的吗?就算是现在,我也照着眼前闪过的画面,重复同样的话语。嫉妒我?嫉妒一个工具有什么意义?” 掐住脖子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松开了。 凯瑟琳呆愣地看着她。 艾斯蒂娜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准备去洗漱完睡觉。 此时,凯瑟琳问,“我的未来是什么?” “那是一个非常好的世界。没有神,没有支配者。没有贵族,没有平民。是一个大家都可以欢笑的世界。” 凯瑟琳笑了一声。“为什么我感觉你在骗我?” “啊啦?有吗?确实,可能是我为了活命而编出的谎言而已。” 凯瑟琳从艾斯蒂娜身后抱住了她。“是谎言也无所谓。” 月光照在她们的脸上。凯瑟琳看不见艾斯蒂娜的表情,她也不想看。 她闭上眼,默默对自己说。 忘了吧。 忘了过去。 重新开始。 仅仅是片刻也好,只要是能带给她慰藉的东西,她都能接受。 哪怕是一条狗,也是拥有做梦的权力的。 凯瑟琳闭着眼,又想起童年的自己那有关天国的梦境,那天使轻声吟唱的歌谣。 然而,只有她一人得到了慰藉。 艾斯蒂娜望向月光,让月光更为清晰地照出人偶般的脸。 空虚的内心从未得到满足。 所以艾斯蒂娜向神祈祷,祈祷神明能让她获得真正的至福。而如若她命中注定无法获得至福,就请拿走她的思想,作为命运的指引者活着或者死去。 是神明听从了她的祈祷吗? 月光更为明亮,像是有只手将星星从瓶中倒了出来。光点逐渐下坠,划过夜空。 艾斯蒂娜瞪大了双眼。 从那坠落的光点中,她看到了,未来的某一块碎片。 那里存在着属于艾斯蒂娜的至福。 五十一.初恋(六) 从那天开始,艾斯蒂娜时不时能看到别样的景象。 不是阿尔贝托,也不是安都,而是一个不算繁华的小镇。 在其中一条偏远的街道上,有个男人开着一家咖啡厅。 男人长得并不帅气,相比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们,他既弱小又邋遢。每天穿着洗到褶皱的旧衬衫,坐在前台的空位上,哼着小曲看早报。 艾斯蒂娜记得那首旋律,有时她会忍不住一起哼起来。而每当这时候,跟她一同练习的凯瑟琳就会以奇异的目光看过来,“最近心情很好?” “嗯。” 艾斯蒂娜将玫瑰插进瓶中,替它整理着诱人的腰肢。阿尔贝托的景色很美,在最初的动荡过后,木系的神眷者们开始催生各种美丽的花草树木,将整个阿尔贝托装点得生机勃勃。 现在,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阿尔贝托四处修炼的道路。它们不同于外界朴素的石子路,而是由神眷者研发的混杂着神力的特殊材料。它高高地朝天空伸着脖颈,犹如呐喊。 艾斯蒂娜不禁多看了一会儿。此时,凯瑟琳说道,“听说这些路只是建设的第一步。卢卡大人似乎想要建一座能容纳所有神眷者的空中楼阁。” “空中楼阁?” “只是个比喻,大意就是高耸入云。”说完,凯瑟琳停顿了一下。“你能看到什么样子么?” 艾斯蒂娜摇了摇头,笑道,“别将‘预知’想的太强大了。我也只是能看到些许未来的碎片而已。” 凯瑟琳显然还想问什么,可艾斯蒂娜已经先行一步离开。 “喂!你最近在干什么?怎么总是急匆匆赶回去?” “我吗?”艾斯蒂娜回头又给了一个微笑。“最近迷上了看电影。” 看电影? 凯瑟琳没能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 …… 弗里德今天跟人吵架了。 在观看了一些未来景象后,艾斯蒂娜知道了总是出现在自己未来的男人的名字,并且亲眼见证了他们的初遇。 作为一个平民,他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维生。而在拥有一个咖啡馆后,他对资金的需求更大。为此,弗里德想了一个法子。 他开始运用自己擅长的口才,构建一个情报网。 而构建情报网的第一步,就是要和地下党派打好关系。 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地下党派都是些赏金猎人之类的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他们为了钱几乎没有底线,行为粗鲁既野蛮。弗里德作为一个贫民窟出身的小子,本来就被他们看不起。更何况,弗里德并没有多少武力。 艾斯蒂娜清楚地看到,在弗里德推开地下酒馆的门后所遭受到的嘲讽与辱骂。 他们大口喝着黄油啤酒,痛骂弗里德“小竹竿”、“连条狗都打不过”。而在啤酒喝完后,他们又借着酒劲对弱小的弗里德拳打脚踢,直至老板娘喝止。 此时,艾斯蒂娜对未来的自己有些不满。 为什么会不负责任地买下一个咖啡厅,又将它扔给一个可怜的男人呢? 难道,未来的她已经变成一个任性又自私的女人了吗? 艾斯蒂娜百思不得其解。她干涉不了未来,只能静静地看下去。 顶着压力,弗里德在老板娘处接了几个委托。 不是抢劫杀人的类型,主要是替人找东西。 其中有一件,就是常来酒馆的一位赏金猎人的项链。据说,那条项链是过世初恋留给他的唯一东西。却在一次任务中不小心遗失了。 赏金猎人给出的报酬也不低,有30金币。 30金币的任务吸引住许多目光,可至今没有人找到。弗里德接下它时,又得到了一阵嘲笑。 他装模作样地掏出一个笔记本记下委托者的所有信息,然后一头砸进寻找项链的繁忙生活中。 白天,他要经营咖啡店,不能离开太久。晚上,他则对着标注好赏金猎人活动区域的地图疯狂寻找。 委托人除了活动范围和项链特征外没能给出任何线索,并且距离遗失已经过了半年,也不知道能不能靠气味辨别。 最坏的情况,便是已经被某个人捡走,甚至转卖了。 弗里德转悠了几个晚上,都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他意识到,靠普通方法寻找是不可能完成的。 艾斯蒂娜看着他坐在床的边缘唉声叹气,忽而捧着额头,又忽而打自己一下。 他是在难以解决的案件而烦恼么? 弗里德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突然自言自语道,“艾斯蒂娜,放心。我不会让咖啡厅倒闭的。” 之后,弗里德找上了凡赛尔的一家报社,请求在上面刊登一条寻物启事。当然,寻物启事的钱也是他从委托人那里借过来的。 寻物启事写着:本人于今年7月7日丢失一条银项链,项链后刻有“tolove”字样,具体如图所示。请各位帮忙寻找,如果谁能找到它,我愿意支付一千金币作为报酬。 而弗里德当然是拿不出一千金币的。寻物启事只是他的一个谎言。 如果有人捡到或者卖掉,一定会舍不得这一千金币找上门。到时自己只要将人引到赏金猎人那里,接下来就由他们自行解决。 弗里德设想过,捡到的人可能会遭受一顿毒打。而作为始作俑者的他也一定会遭到报复。为此,自己也要做好隐瞒身份的准备。 最好的情况是没有被人捡到,项链还躺在某个泥地或者先小河里。 委托人并没有去过海边,而他活动区域的河流被工厂堆放的杂物堵住了,成了一条死河。这也排除了项链落入大海的情况。 总而言之,找到项链的几率还挺高。唯一的风险就是被人找上门。 弗里德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曾疑惑为何人们要互相伤害,而他现在也要为了自己的目标去伤害别人。 但他并不后悔。 “我会好好经营咖啡店的。” 从那天开始,弗里德喜欢上了抽烟。 也是从那天开始,艾斯蒂娜沉浸在了未来的碎片之中。 当她看到弗里德为自己挣扎的场景时,总会为其倔强、不屈与纯洁心动不已。 有人深深地爱着她。 而她也逐渐爱上了那个爱着自己的男人。 五十二.初恋(七) “恋爱?” 凯瑟琳一脸疑惑地看着艾斯蒂娜,她收回长鞭然后甩了甩手,“没有。” 艾斯蒂娜若有所思。 “你怎么会突然问这种问题?” “你就当我一时心血来潮。” 凯瑟琳不可能把艾斯蒂娜的异样忽略过去,她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你喜欢上谁了?” “没有。” “没有怎么会突然问出来。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艾斯蒂娜。” 艾斯蒂娜思考了一瞬,“好吧,是的。” “承认了?” “嗯,我承认了。” “是谁?!” 凯瑟琳坐直了身,脑海里开始自己的排除计划。首先,排除贝篱大人、雪曼大人。凯瑟琳不认为艾斯蒂娜的口味有重到那种程度。 其次,排除卢卡大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工作狂魔,一天二十个小时都在工作。剩余的一个小时在给人做心理辅导。还有一个小时睡觉。 那么……艾斯蒂娜认识的男人还剩下…… 凯瑟琳给闪过的一个个人脸打上叉。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不会是诺亚吧?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诺亚只是性格孤僻了点。” “啧,真的吗?”凯瑟琳想起她与诺亚的几次见面,诺亚总是沉着一张脸,形色匆匆。身上还有一股怪味。“那家伙长着一张杀人不眨眼的脸。你听说过他的植物园吗?里面养了很多剧毒植物,恐怕……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艾斯蒂娜优雅地泡茶,哭笑不得,“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谁?” “如果告诉了你,你会怎样?” “还用问吗?当然是去考验他!” “怎么考验?” “赢过我。” “如果他是普通人呢?” 凯瑟琳阴沉下脸,“艾斯蒂娜,你不会是找了一个普通人吧?” “普通男人,和男性神眷者,有什么不同吗?” 凯瑟琳冷哼道,“听过海妖的故事么?被海妖吸引的旅人最后都会葬身于大海。” “那也是我是海妖啊。” “那么。爱上人类的妖精的故事。” “我也不会笨到任人拔下翅膀的地步。” “每个人在被骗之前都是这么说的。如果都有那么聪明,世上也不会存在骗子了。而爱情,就是一本万利的骗局,还不担心被查处。”凯瑟琳喝了口茶。 艾斯蒂娜捂嘴轻笑,“你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吗?” “没有就是没有!我也不需要那种东西!” “但你看上去对爱情很精通啊。” “那种东西还需要学吗!把它当做垃圾通通扔进垃圾桶就行了!艾斯蒂娜,谈恋爱抱着玩玩的心态是最好的。尤其是不同类的人群。”凯瑟琳说道,“我问过了,神眷者的寿命可以达到两百岁甚至更久,普通人呢?六十都不到吧?如果不是贵族会死得更早。那剩下的一百四十年你想怎么过?当然是享受更多的人生!我们会变得更强,到时谁也不敢欺负我们。普通男人什么的,不是伸个手指的事?” 艾斯蒂娜撑着下巴说道,“但那是爱吗?” “难道有什么东西能定义爱吗?它就是虚无主义。翻翻有名的爱情小说,有几本不是悲剧?悲剧的爱情才会震撼人心。” “那不正说明美好的爱情才是生活常态?” 凯瑟琳眉头一翘,她发现艾斯蒂娜似乎在危险的边缘徘徊,打算好好跟她讲一讲谈恋爱陷进去是多么危险的事。 可惜,少女们美好的下午茶时间被打断了。 持剑的老人忽然出现于她们身侧。 “贝篱大人?” 凯瑟琳想要行礼,被贝篱挥手阻止了。 贝篱说道,“艾斯蒂娜,跟我来。” 凯瑟琳向艾斯蒂娜看去,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回到了她们初见时的样子。为恋爱苦恼的少女姿态也仿佛从未出现过。 在凯瑟琳眼中,艾斯蒂娜变得端庄、优雅、不近人情。 “是,贝篱大人。” 此时,窗外传来丧钟的鸣响。 在素来活泼的阿尔贝托中,丧钟是十分不合群的声响。 很多人都抬头望天,可他们看不到任何东西。 是谁死了? 凯瑟琳也同样抱有疑问。只听得贝篱叹息一声。 “艾斯蒂娜,希沙姆离开了我们。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艾斯蒂娜勾起嘴角,“是,我明白。” “阿尔贝托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贝篱将看上去像是怀表的物品递出来。 艾斯蒂娜伸出手,停在半空。她很踌躇。 在阿尔贝托的时日,很欢乐。她拥有了自由与快乐。 可贝篱的出现无疑在告诉她,你的自由与欢乐都是一场梦。是被囚禁于笼中的鸟儿所做的飞翔在天空里的梦。 为什么要犹豫呢? 自己不是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了吗? 为什么要拒绝呢? 除了阿尔贝托,你还能去哪里?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你幸福、快乐? 大家都是被圈养的小鸟。 区别只在于鸟笼的大与小。 没错。 她早已做出决定。 那么,此时此刻的犹豫与踌躇只是深受妄想困扰的自己的不堪。 艾斯蒂娜握住了它。 空空的表盘上蓦然跃动出光点,十二道指针迅速转动,分别指向不同的方向。它们每一个,都代表着不同的未来。 神器——星轮。 拥有预言能力的神器已更换了主人。二者神力相互调和,星辰闪烁,太阳与月亮也似乎被某种力量牵引。艾斯蒂娜身边浮现了数道星轨,细小如钻石的星辉顺着星轨游动。 艾斯蒂娜见到了群星的诞生,也见证了群星的灭亡。 她被牵引到无人的星空之上,群星围绕着她。天空的星系中浮现出巨大指针。 啪嗒—— 指针转动一格。 那是来自命运的钟声。也是给予前一任窥命者的哀悼。 咔哒—— 指针又转动一格。 此为给予新窥命者的仪式与赠礼。 那是—— 艾斯蒂娜的未来。 每一任拥有“预知”能力的神眷者在获得星轮后都必定会窥见的未来。 那是他们命运的尽头。 死亡。 艾斯蒂娜看见了自己的死。 死亡的地点是婚礼教堂外。 死亡的时间是1855年5月7日。 杀死她的人是凯瑟琳。 五十三.铁血政变 1850年1月1日。 新年的第一日。 阿尔贝托是不把它当做新年的,比起1月1日,他们更喜欢神降日。 不过,这个日期对其中一些人来说仍有特殊意义。 凯因斯放下了话筒。梅塔梅尔叹息道,“所谓没有假期的节日就不是节日吗?新年的第一天,贝篱大人竟然要求无偿加班。” “从哪里学的话?”凯因斯问。 梅塔梅尔掸掸报纸,说道,“最近的报纸很有意思。要看看吗?” 能让梅塔梅尔说有意思的,凯因斯不会忽略。他伸出手去梅塔梅尔的报纸,被躲开了。 一旁的管家迈着僵硬步伐递来另一份报纸。 第一页便印着一个工厂大门,大门前躺着一个尸体,尸体旁围绕着一群人。有闹事的家属,有工厂老板,有记者,有士兵。 报纸的标题上写着——《甜蜜之毒?工厂背后的罪恶!》 凯因斯面无表情地继续往下看,从眼里看不出喜怒。 梅塔梅尔让管家重新泡了一杯红茶,意犹未尽地吸着香气。他感叹道,“时代进步的真是快,连贝篱大人都学会使用电话了。” “国王陛下会允许这种报导?” “如果他有时间、有精力,那这篇报社的所有相关人员都会死于非命。”梅塔梅尔又笑了笑,“但显然,我们的陛下过于傲慢。” “多读点书总是没错的。凯因斯。陛下曾经也是一位贤明之主,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光总是放在王室和神眷者上。我想,议员们献上的报告他一定没有翻看过。” 凯因斯没有对国王做过多评价,他静静地看着整份报纸。 “如何?确实很有意思吧?”梅塔梅尔问道。 “嗯。” “贝篱大人喊你回去做什么?” “不知道。” 凯因斯出任务的频率比以前少了很多,贝篱似乎意识到,最高级的武器用于威慑比乱放要好上许多。他培养的守序者小队也在迅速成长,可以替他完成一些小任务。 贝篱正在推进阿尔贝托的改革,在卢卡和雪曼的指引下,适合阿尔贝托的体系已展露雏形。 所以凯因斯现在很闲。他现在每天做的事就是在阿芙罗狄家的书库里看书。 那么,贝篱久违的电话就值得商榷。 “你也要过去。”凯因斯说道。 梅塔梅尔让管家收起报纸,“嗯?那就早去早回吧。” 贝篱与他们约定的地点并不是阿尔贝托。而是在梅塔梅尔极为熟悉的地方。 王宫。在国王的眼皮底下。 王宫是相当大的一片区域,一般情况下,贵族们的“王宫”特指议事厅和国王陛下的宫殿附近。除此以外的广大区域,他们更喜欢用xx殿下的宫殿称呼。 而贝篱说出的位置,甚至不在这片区域内。它在更为偏僻的地方,只有一座栋小楼,路也不平整,上面还长着野草。没有花园,也没有茶座。若非门上的王室标志,这只会被认为是普通商人居住的地方。 梅塔梅尔偏过头,等凯因斯上前敲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身体孱弱的小男孩。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用料讲究,却有些褶皱。而且大小也不太合身。他头上装饰用的礼帽分明是女士的款式。 男孩怯弱地看着他们,凯因斯看到了恐惧。 “贵安。”梅塔梅尔笑着问好,顺便递给男孩一张请帖。“我们是受王妃的邀请而来。” 弗兰西丝·费舍。这是请帖上的名字。 男孩看确认好请帖,眼里的紧惕放下了一些。他让开身,有模有样地说道,“请进。” “还是殿下您先请。”梅塔梅尔做出让路的姿势。 “你……”男孩有些诧异。 “我是梅塔梅尔。梅塔梅尔·阿芙罗狄。虽是贵族之身,可与王室相比仍不值一提。菲利西亚诺殿下。” 男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所有尊贵之人的名字我都铭记在心。好了,殿下,我们也该出发了。令王妃久等可是十分失礼的。” 菲利西亚诺这才想起自己被交代的事,他挺直背脊,想装出王室的威严来。“请进。” 他领着二人进入小楼,刚敲开会客室的门,就听见贝篱说道,“来迟了啊,梅塔梅尔。” “抱歉,贝篱大人。避开王宫守卫花费了不少时间。” “有你在,还需要避开守卫。” “我也是为了安全着想。毕竟是在王宫啊。” 面对贝篱的质疑,梅塔梅尔轻描淡写地寒暄了几句。 贝篱这才说道,“先进来坐。凯因斯也不用客气。” 凯因斯一言不发地执行命令。他们两人在进门后便吸引住弗兰西丝王妃的目光。 这位王妃已经凝视许久,她很美丽,能被选为王妃的人都是美丽的。可她又不是那么美丽,否则她不会被抛弃在这种偏僻之地。弗兰西丝足够端庄,同时她也是自尊心非常重的人。看即使落魄至此,也维持王妃礼仪的仪态便能知晓。没有佣人,她就自己为客人泡茶。 此时,弗兰西丝正在打量贝篱所说的合作人。合作人的身份显然令她十分震惊。 她知道梅塔梅尔·阿芙罗狄。 或者说,梅塔梅尔一直是王妃们的嫉妒对象。现任国王很花心,一个女人他往往半个月甚至一周就会腻。有些他还算喜欢的,会安置在王宫的边边角角。而有些,甚至连王妃之位也不给直接扔了出去。 国王只有在发泄时才会来找她们。有时候,她们甚至感觉国王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因此,深受国王青睐的阿芙罗狄可谓眼中钉。 她们在国王眼中是废物、是放在手里把玩的珍珠、是随处可扔的棋子。但阿芙罗狄不是。 她被允许自由进入国王的寝室,她能干涉政务,她是大贵族,她拥有数不尽的财富和名誉。 哪怕阿芙罗狄死了,新的家主是男人,也不能阻拦这群女人的嫉妒。 因为……国王与梅塔梅尔更为亲密。 可“笼中的金丝雀”竟然受邀前来。 弗兰西丝掩下震惊之色,“没想到,陛下竟然没能发现你的……” “说背叛并不合适,弗兰西丝王妃。” 五十四.铁血政变(二) “我与陛下只是各取所需。”梅塔梅尔说道。 弗兰西丝不予置否,“随你怎么说。贝篱阁下,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贝篱则说道,“哦?不与梅塔梅尔多聊几句么?我想你们应该有许多共同语言。” “我可不敢高攀他。而且……多提供信息于我没有好处。我只想保证菲利西亚诺的平安。仅此而已。难道,您会欺负我们这等弱小之辈吗?” 愉快的下午茶氛围随着弗兰西丝尖锐之言烟消云散。凯因斯仍是面无表情,他似乎没有参与此次讨论的意思。 “您理解我的意思,还是说阿尔贝托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吗?” 贝篱轻声叹息,“如果他是与神力相契合的孩子的话。别说十年,就是百年,大家都会把他当做家人。可若他只是个普通人,让他生活在阿尔贝托,你猜会如何?” 弗兰西丝一时沉默。 贝篱用手推开红茶,站起身,笑着说道,“果然,我并不适合贵族的红茶。偏见无论何时都会存在,尤其是对非同类的生物而言。正如贫民无法理解红茶的香气,贵族无法理解贫民的劳作。我没有同意将马格罗带回便是因为如此。你也不想他在饱受偏见的世界里长大吧?那将是比王宫、比此刻更可怕的世界。” 梅塔梅尔悠闲地喝着红茶。以他的标准,弗兰西丝王妃泡茶的水准并不好,煮的时间太急,香味全部被热气所掩盖。而且,用来泡茶的茶叶也只是30金磅就能买到的秋夜伯爵。是商人常用来代替安都伯爵的次品。 作为斯特利尔的王妃,用次品待客已是丢尽脸面。 梅塔梅尔大概了解了这位王妃的处境。她大概率是位能力特殊的神眷者,不然贝篱不可能与她心平气和。而这位王妃担心自己孩子菲利西亚诺·马格罗的生死。 近年来,王室冲突不断。没有人庇护的皇子十有八九会成为王位的祭品。更何况,身为神眷者的她应该能察觉到国王与众不同的神力。 血缘之间的联系是难以切断的,弗兰西丝没有办法切断菲利西亚诺与他父亲之间的联系。于是她只能寻求阿尔贝托的帮助。 “哪怕苟且偷生,也比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更好。” “你真的这么想吗?”贝篱反问。 作为一名母亲,会愿意孩子生活在被排斥的世界里? “实际上,如果他是一名神眷者,这个问题就不复存在。父母都是神眷者,他自己与神水的适配度应该也不会差。只要……” “不要把他带到那个世界!”弗兰西丝大力地喊出声。她的举止已完全不符合一名高贵的贵族。那双眼里带着控诉紧盯着贝篱。 “我能感觉到,所谓神明的恩赐究竟是怎么回事。它只不过是恶魔抛来的诱饵!是引诱我们走向疯狂的地狱之门!不要把菲利西亚诺牵扯进来!就让他当一个普通人,安心地、幸福地过完一生!” “那么……只剩下一个两全之计。”贝篱似乎听取了弗兰西丝的建议,退而求次。 “什么?” “由梅塔梅尔抚养菲利西亚诺。他能享受尊贵的、不用操心的一生。以梅塔梅尔的能力,扶持菲利西亚诺成为新的国王也不是没有可能。对吧,梅塔梅尔?” 被点到名的梅塔梅尔无法再看戏,“我会尽我所能。” 弗兰西丝目光在贝篱和梅塔梅尔间游荡,冷笑着说,“恐怕,这才是你们的目的。把我的儿子作为人质,将我永远困在鸟笼里。” 若是真情实意,只需将菲利西亚诺交给某位医生、某位小贵族抚养就行了。然而贝篱却选择了梅塔梅尔,并且希望将菲利西亚诺扶持上位。 这是解放?不,此乃永恒的牢笼。 只要菲利西亚诺还在梅塔梅尔的掌控下,弗兰西丝就不能逃。而只要弗兰西丝不逃,菲利西亚诺就会被继续操控下去。 与他们交易当真正确吗? 可弗兰西丝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活着总会有希望。 总会有一天能逃出去! “也好。就这么办。”弗兰西丝说道。 “我会帮你们杀死国王陛下。同时,我也会开辟一个空间,作为阿尔贝托新的城堡。但与此同时,你们要替我尽心尽力地照顾菲利西亚诺。一旦菲利西亚诺出事,我会毫不犹豫离开。” 贝篱伸出手,“合作愉快。” 弗兰西丝没有握上。她呼喊着菲利西亚诺的名字。 幼小的皇子很快哒哒哒跑来。他的手被母亲牵起,放在梅塔梅尔的手上。 菲利西亚诺察觉到某种征兆,另一只手狠狠攥紧了母亲的裙摆。但他弱小的抗议被母亲拒绝了。那只抗议的手也被用同样的方式交出。 “他是梅塔梅尔·阿芙罗狄。也是之后会一直照顾你的人。你要信赖他,跟随他学习,成长为了不起的大人。” 菲利西亚诺抬头看向梅塔梅尔,那双美丽的眼里映射出自己惨不忍睹的模样。 “母亲……我……” “听话。” 梅塔梅尔认为是他表态的时机。他半蹲下身,对菲利西亚诺说道,“陛下。请放心。这并非您与弗兰西丝王妃的永别。今后你们仍有许多机会相见。” “真的?”菲利西亚诺转头询问母亲。 弗兰西丝点点头,“没错。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我们只是去往不同的地方工作。工作总会有休假的时候,那时我们就可以一起吃甜点。” 菲利西亚诺相信了母亲的话。此时他不想在梅塔梅尔面前落 “称我梅塔梅尔就好。” “嗯……梅塔梅尔。我们走吧。” 梅塔梅尔行了一礼,“遵命。” 弗兰西丝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去。 他们都活着,在各自的牢笼里苟且偷生。 弗兰西丝不知道自己选择的对或不对,也不知这条路会通往何方。 也许命运从未允许她做出别的选择。 母与子,从那之后,再未相见。 五十五.铁血政变(三) 送走自己的儿子后,弗兰西丝撩着发丝,恢复成王妃应有的高傲姿态。“另一位……不打算介绍一下吗?” “他是凯因斯。强大的刺杀者。” “强大?”弗兰西丝表示了一丝疑惑。 若是足够强大,他默默无闻? 可“强大”这等形容从贝篱口中说出,却又拥有足够的说服力。 此时,弗兰西丝又仔细打量着凯因斯。他与梅塔梅尔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凯因斯过于冷硬,似乎完全不懂得社交。方才的谈话过程中,他就一直默默坐在位置上。 弗兰西丝不记得他曾做过什么,又曾说过什么。 “为了我们的计划,凯因斯是必须的。他也为此出了很多力。我喊他过来,正是为了我们的计划。” “贝篱大人没有把握战胜国王?” “我只能战胜,难以杀死。”贝篱说道。“比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诸神黄昏】的相性很差。” 弗兰西丝理解了贝篱的意思,原本他们定的计划是将国王诱导至弗兰西丝所制的空间内。那个空间可以在崩溃前隔绝【诸神黄昏】的扩散,避免出现神眷者伤亡。而作为最强神眷者的贝篱,则需在弗兰西丝的空间内杀死国王陛下。 凯因斯的出现让计划多了一层保险。 起初,弗兰西丝并不知道贝篱还会安排一个刺杀者。 如果她没有同意……刺杀者的利刃会刺入她的胸口吗? 即便是现在,贝篱也没有解释凯因斯的能力是什么。为何他能杀死贝篱无法杀死的国王。 贝篱继续说道,“我自然会正面与国王陛下交战,挡下他的全部力量。凯因斯则隐藏在空间外,等【诸神黄昏】毁灭空间的一瞬间进入,一击必杀。能做到吧?” 凯因斯只回答,“是。” “所以你的假期结束了。梅塔梅尔也有自己的任务。从现在开始,你就和弗兰西丝王妃熟悉环境,适应她的空间。而弗兰西丝王妃你,则需要锤炼空间的硬度。那将会是一场异常艰苦的战斗,不能有任何差错。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弗兰西丝自觉没有回头路,面对贝篱的强势安排,只能不雅咬住嘴唇。 …… 阿芙罗狄的宅邸仍是那么寂静。 菲利西亚诺抬眼看到动作僵硬的管家,不禁多用了几分力。“他……死了吗?” “为什么您会认为他死了?”梅塔梅尔反问。 那看上去像是活人吗? 菲利西亚诺将质问咽下去。不论怎样,他都不该与未来的监护人发生冲突。 他可能要住上许久的新住宅是那般死寂,从大门内传来的只有风声。远远望去一片漆黑。 母亲为了防止自己出事故,总会在夜晚的门旁点上一盏灯。 说起来,听说阿芙罗狄家只有家主一个人。 这样的家族,真的是大贵族吗? 梅塔梅尔·阿芙罗狄真的如平日所示那般鲜活吗? 菲利西亚诺越想越害怕。他像是一脚踏进了坟墓,另一只脚还在外面。他整个身体被卡在进或不进的夹缝间动弹不得。然而这只是他徒劳的挣扎,墓碑已经立上,来自地狱的风正不断侵蚀他的皮肤。 他落入地狱是迟早的事。 有了这种预感的菲利西亚诺用力拽住梅塔梅尔的手。“我……会死吗?” 此时他不是王子,不是故作成熟的菲利西亚诺·马格罗,只是一个畏惧死亡的孩子。 弗兰西丝并没有隐瞒他很多事。她郑重地告诉过自己儿子,他的父亲——现任国王陛下迟早会杀死所有后代,而唯一活命的方法就是与阿尔贝托合作。 “不会的。我会保护您。” 菲利西亚诺显然不信。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梅塔梅尔牵着他僵硬的小手,在黑暗中畅通无阻。 黑暗令菲利西亚诺的眼睛暂时失去作用,却让他的其他器官变得格外清晰。 他似乎听到了……除了风声之外的其他声音。像是轻快的小鸟在键盘上蹦蹦跳跳。 他闻到的,也并非腐尸难以言喻的臭味,而是午后总是伴随着阳光的花香。 “眼睛是具有欺骗性的。”他听到梅塔梅尔如此说。 随后,漆黑的夜空下突然升腾起一团光。 不,那是玫瑰形状的光。 而等菲利西亚诺的眼睛再度适应光线,他又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梅塔梅尔举着一枝玫瑰,那朵玫瑰散发着淡红的光亮。比玫瑰的颜色浅一点,又比梅塔梅尔的瞳色深一点。 梅塔梅尔银白的头发也被衬得极为明亮,像是月光没有消失,只是被凝结在发丝间。 他微笑着将玫瑰上抛。诸多淡红的……犹如星星的玫瑰被一同牵引而上。它们的花瓣无序飞舞,织成星网。只是那星不是星,是玫瑰。 天上的星辰是抓不到的。曾经菲利西亚诺对着水中的孤月伸出手,不论他用何种方法,都不住水中的月亮。不论他用何种方法,都无法留住美丽的月亮。 于是,他明白了。世上存在着无论如何努力都抓不住的东西。他明白了自己是多么无力。 然而,此时菲利西亚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传来的触感却明目张胆地告诉他某些事情。 柔软的花瓣在他手心里挣扎,宛如一只小鸟。他的手是关押鸟的鸟笼。只要他不打开笼子,鸟儿就无法飞走。 他抓住了星辰。 梅塔梅尔说,“即使在黑暗中也会有如此美景,不是么?即使太阳不再升起,安都的玫瑰也会日复一日地绽放。” “这就是……神眷者的力量吗?”菲利西亚诺激动地问道。 “是的。”梅塔梅尔冷静地回答。 “我也能拥有此等力量吗?” “可能。” 菲利西亚诺不解。此时,他对于梅塔梅尔、母亲、神眷者有了更多不同的认知。年幼的孩子毫无疑问被眼前之景所蒙蔽。 梅塔梅尔看见了一切。看见了菲利西亚诺的心理,也看见了他的未来。 终究……只是庸人。 “但我是不会将神水交给您的。这是我们与王妃的契约。” 面对菲利西亚诺明显失落的神色,梅塔梅尔继续说道,“除此以外,我会教导您许多知识。我真切地希望您认真去听、认真去学。用自己的双眼看清整个世界。” “我不明白。” “很快您就会明白的。”梅塔梅尔说道,“我会带您去见您的另一位亲人。” 五十六.铁血政变(四) 女人的武器是什么? 是出身。 是容貌。 是身体。 曾经,贝雅托莉丝有多为自己的出身与容貌自豪,如今就有多恶心它们。 她站在牢门前,牢门内关押着上百名普通人。他们相貌各异,浑身上下散发着恶臭。他们头发团成一团,不知多久没有打理。他们身上穿着价值不菲的衣服,可每件都是皱巴巴的。他们挤在牢房里,即使门被打开了,也没有往这个方向看一眼。 “国王陛下可真心狠。” 听到来人的声音,贝雅托莉丝沉重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她眼神一亮,“梅塔梅尔!” 少女小跑着过去,可当她看到梅塔梅尔身后跟着的菲利西亚诺,脸色顿时阴暗下去。“他是谁?” 梅塔梅尔没有受贝雅托莉丝难看的脸色影响,“您的皇弟。” “也是神眷者?” “不。不过他的地位很特殊,他的安全是我们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梅塔梅尔都说到这个份上,贝雅托莉丝也不能对菲利西亚诺出手。可她的眼神分明在说,“等事情结束后我就杀了你”。 菲利西亚诺曾听说过这位受宠公主的传闻,大家都说她纯真可爱,深受国王喜爱。但现在,毫不掩饰自己杀意的公主宛如恶鬼。菲利西亚诺害怕地往梅塔梅尔身后躲着,而这更让贝雅托莉丝面目可憎。 如同意识到此,贝雅托莉丝从衣袋中抽出一张面纱。她效仿现任国王陛下一样戴上它,将宛如恶鬼的表情掩盖在面纱后。 “公主殿下?” “抱歉,梅塔梅尔。一旦使用能力,我的脸就会受到诅咒。我不想你看到它。” “我已经看过国王陛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贝雅托莉丝坚持道,“女人只会希望自己在所爱人面前永远青春美丽。” 还有一句话贝雅托莉丝没有说——更何况在梅塔梅尔面前。 在世上最美的人面前,顶着丑陋不堪的脸表达爱慕,是无论如何都能被定义为自取其辱的事情。 梅塔梅尔不再劝说。“这里是国王陛下的密室?” “是。正如你所想,开启密室的钥匙正是血缘。” “血源的能力吗?比起神赐,说是恶魔的诅咒更为贴切。” 贝雅托莉丝也持有同样的想法,“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她没能理解梅塔梅尔的意思。因为她并不知晓阿芙罗狄家的秘密。 梅塔梅尔口中的“恶魔诅咒”并非一个抽象意义的形容词。他通过对比国王陛下和贝雅托莉丝的能力,从中分析出二人身上的能力究竟是如何体现。 首先,这份能力来源于血脉。随着血统传承。 其次,这份能力存在强烈的副作用。腐蚀脸只是其中之一。与其说是副作用,不如称为交易。 所以,梅塔梅尔猜测,王室的能力或许是神力和魔力的结合体。 而打开密室的方法,就是拥有相同血脉的神眷者往门上的法阵里输送力量。 已经成为神眷者的贝雅托莉丝可以办到。 也正是通过血缘感应,她才能精准无误地找到密室位置。 贝雅托莉丝自然清楚自己能力有哪些,因此,对这群被关在密室里的亲族,她感到既恶心又怜悯。“国王陛下……就这么把自己的后代……关着?为什么不提供一个稍微好点的环境呢?他明明不缺钱?” 对此,梅塔梅尔只是回答,“公主殿下,您认为国王陛下现在的心中,有爱吗?” 贝雅托莉丝被问住了。 “他已经彻底被诅咒吞噬了。”梅塔梅尔说道,“就像一个拿着神器的尸体,空有力量,却没有控制力量的气量。换而言之,您可以将它看做一个新的神器。这个神器的特性就是暴君。” “想要消灭暴君,就必须毁掉它所有的祭品。对吗?” “正是。在我们的努力下,祭品的数量已经缩减为一百二十一名。” “其中也包括我?” 梅塔梅尔反驳道,“当然不是,拥有同样力量的您已经可以摆脱国王陛下的控制。”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也成为神眷者?” 说完,贝雅托莉丝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她自嘲地将发尾拢至勃前。 “那他呢?他要怎么活?” 贝雅托莉丝指的是菲利西亚诺。 “我们准备了另一个方法。” 贝雅托莉丝没有追问下去。无论她怎么问,梅塔梅尔都不会回答。 “梅塔梅尔,你是背叛者吗?” “公主殿下是吗?” “我才不是!”贝雅托莉丝攥紧了发尾。“国王陛下想杀我,而我想办法反击。我是正当防卫!” “正是。鸟儿为了自由会试图冲破笼子,冲破笼子的鸟儿与背叛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二者从一开始便是敌人。” “是的。”贝雅托莉丝盯着牢笼里被囚禁的死鸟们喃喃道。“所以谁也没有资格怪罪谁。要怪的话,只能怪运气不好。” “此刻,您才从公主的身份中脱离出来。” 梅塔梅尔含笑地递给贝雅托莉丝一个信封。信封上没有戳印,很容易就被打开。 信封里只放了一封邀请函。上面写着一段时间、一个地点以及宴会名称。 贝雅托莉丝仔细地将邀请函看了一遍,然后如同失去兴趣般放回原处。 她盯着梅塔梅尔那张蛊惑人心的脸,说道,“梅塔梅尔,我爱你。” “公主殿下懂得爱吗?” “我爱你。” 宛若被一个小孩子纠缠,梅塔梅尔叹息道,“公主殿下爱我什么?” “我爱你的全部。” “包括我的脸?” “嗯。” “那假如我的脸被毁掉了呢?比如……” 梅塔梅尔的脸突然变化,白皙的皮肤瞬间干瘪、柔顺光滑的表面变得坑坑洼洼,里面还能看见翻出来的血肉和血管。神眷者的视力甚至让贝雅托莉丝看见里面蠕动的细虫。它们密密麻麻,就像雨后土地上的洞边躺着一群缺水、只能无力扭动的蚯蚓。又像把自己困在草地里,互相推搡的毛虫。 她不禁后退、尖叫出来。 不仅是她,连周围的“尸体”也尖叫起来。 他们惶恐地向后退去,互相拥抱。 等贝雅托莉丝回过神时,梅塔梅尔还是那个美丽动人的梅塔梅尔。 只是,方才地狱般的场景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感谢公主殿下的好意。今天我就告辞了。”梅塔梅尔笑道。 “嗯……嗯。” 贝雅托莉丝低着头,没有敢再抬起看一眼。 五十七.铁血政变(五) 斯特利尔的王宫不知为何变得格外宁静。 暴君走在回寝室的路上,突然驻足。 “真是稀客啊。” “贝篱。” 老人撑着剑,等候在他前进的路上。暴君看着他的脸,脑海里却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 那时他还不是国王,对方也不是阿尔贝托的领导者。他们都只是怀揣着野王和热情的探险家。他们曾互相扶持,在美丽的星空下喝酒高唱。 然后,他们发现了神水。从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你还记得我们那场未分的胜负吗?”贝篱问。 国王难得地勾起嘴角,“当然。我无时无刻不在为那一天做准备。” “那一天已经拖了太久,拖到我们都老了。也是时候在死前得出个结果。” “死?”国王嗤笑。“我们的寿命离死还远得很。” “所以你该明白‘死’的意思。” 国王先是一阵沉默,随后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们已经摸清‘血源诅咒’的效果吗?” “血源诅咒?” “我自己取的名字。” “倒是很贴切。” 国王陛下宛如饭后在花园里散步般,将目光投向了花园里的花。“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猜到的?” “知道又如何?等凯旋归来后再肃清?正如你以往做的那样?”贝篱讽刺道。“但是,若从未忠诚过,便谈不上背叛。” “那么,是我开出的价码不够?” 贝篱冷静道,“这是最恰当的解释。” 国王陛下笑了几声。他的笑里没有失败者的愤怒,反倒让贝篱很是疑惑。 “你以为你赢定了吗?贝篱。” “那一天没有到来前,谁也不知道最后结果。” 贝篱掷出一封邀请函。邀请函上写了地址和时间。是十分符合贵族作风的邀请。 国王陛下瞥了一眼,“明知是陷阱,我还会去?” “没有陷阱。我找了一个人,她能开辟出一个空间。你也不想毁了安都吧?我们也很害怕诸神黄昏,所以,空间对我们的条件是对等的。” “支撑空间的人也是你的人。哪里对等?”国王反问。 “不。条件十分公平。一个人,加上两名叛徒。” 两名? 听到此,暴君感受到了久违的热血。那是他弱小时时常体会的感觉。时隔多年,又终于回到体内。 他感受到了死期将至。每当他要死的时候,都会涌上这种感觉。而他没都超越了死亡。 这次也一样。 “好。我接受了。” ……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对于贵族来说,有晚宴邀约的晚上如水般平淡无奇。更何况,邀请他们的是贝雅托莉丝公主。 罗兰·伯尔右手握着邀请函,不知为何有些心绪不宁。 他的家族并不是什么古老家族,本次是第一次收到王宫的邀请。据调查,贝雅托莉丝公主殿下几乎给所有在安都的贵族都发了一张请帖。可谓前所未有的盛会。 “这是我们伯尔家族千载难逢的机会。罗兰,别让我们失望。” 他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威严的宫殿。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从他身边行过。 罗兰好奇地看去。 普通贵族是没有权力在王宫内乘坐马车的。 那是? 他看到了一只不死鸟。 没有贵族不认识那个家纹。几乎同时,大家都停下了脚步。 但显然,车内的人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炫丽的不死鸟在众人眼前亮了一瞬,又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梅塔梅尔·阿芙罗狄。” “背后称呼他人真名,可谓不敬。” 罗兰惊愕着回头。 他的背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少年身体不好,不时咳嗽几声。然而,从那瘦弱的身体能感受到某种威严。 “贵安。我是拉赫特·安提诺米。罗兰阁下。” “贵安。拉赫特阁下。” 罗兰拘谨地行了一礼。按爵位,他本就比安提诺米低一级。而且,安提诺米家最近深受国王陛下青睐。 只是……这位拉赫特名声并不好,很多人猜测他活不过十八岁。因为身体原因,宴会也有很多不便,提前离席已是家常便饭。为什么安提诺米家今天还派他过来? 王家的宫殿不愧为斯特利尔最大的宴会厅。容纳万人都绰绰有余。 长长的条形桌上摆放着美味的餐点。而宴会的主人,贝雅托莉丝公主就落座于最前端的王座上。 她今天打扮得格外华丽,黑绿的晚礼服上不时闪过孔雀石的光辉。平时用来装饰的小王冠也被换成王室的纹章——狮鹫头饰。但她的脸上,却蒙着一层面纱。 正如她的父亲那样。 以前贝雅托莉丝公主没有蒙面的习惯。 罗兰心里不详的预感更为浓厚,他端着红酒,却没胆子喝下去。 趁着喝酒的空隙,他观察着整个宴会厅。 舞女在正中央跳着几乎没人看的舞蹈。贵族们三五成群,无形中划分出几个小圈子。 作为新兴家族的安提诺米公子正和西里斯的家主谈话。瓦尔西里家无人出席,看来他们大小姐的事情是真的。接下来便是掌握安都百分之四十经济的老牌伯爵、子爵。 他们家族历史悠久,又专心于经商,因此没有被国王陛下清洗。 再往下,就是像他这种,名不经见传的小家族。 而那位阿芙罗狄大人,则坐在他惯用的位置上。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 突然,罗兰打量的目光被阿芙罗狄抓了个正着。 斯特利尔最美丽的脸专注地看向自己,即使是罗兰也不禁恍惚了一段时间。 等他回过神时,就看见西里斯家的家主对阿芙罗狄不知说些什么,二人一同离席。 安提诺米家的少爷果不其然也因为身体不适提前离席了。 此时,一直作壁上观的贝雅托莉丝公主站起身。 随着她的动作,宴会陷入一片寂静,想必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也会稍微清醒点吧。 只见这位高傲的公主抬起手,以威严的声音说道,“诸卿,你们能参加此次宴会,我很是高兴。” “……你们,是斯特利尔的支柱,也是斯特利尔的未来。你们尽心尽力辅佐国王陛下,最终铸就了以铁血闻名于世的斯特利尔。也养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 起初,众人还挺起胸膛,可越听越觉得不对。 高傲的公主高傲地说道,“你们是斯特利尔的蛀虫。国家不需要你们,我不需要你们。所以,请你们回归原本的面貌。” 五十八.铁血政变(六) 门不知何时关上了。 无论被关在门内的羔羊们如何拼命拍打,厚重的大门都巍然不动。 于是,他们想起了窗户、阳台。 然而枪声骤响,激起一条血线。 飞血溅到后面人的脸上,又引起一声尖叫。 蒙面的公主抬起手,她的孔雀石在月光的照射下发着荧荧之光,就像被扔进鸟笼的蠕虫般显眼。 “抓住她!” 有人喊道。 他为被折翼的鸟儿指引方向。黑暗中只有一团火,想要冲破牢笼,只能以身为燃料点燃火苗。可这群鸟儿的身份是贵族。 位高权重的贵族。 不会有贵族愿意为了别人而死。 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送死。 其结果就是,没有人敢于跨出第一步。 他们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一排士兵整齐列队,他们手举冲锋枪,随着贝雅托莉丝一声令下,子弹瞬间夺走了一排生命。 “哈哈哈哈——”发狂的公主站在血泊前狂笑。“逃吧逃吧。你们逃不掉了。” 此刻的她犹如降临于人世的恶魔。 没有人明白贝雅托莉丝公主发疯的理由。 贵族擅长的口辩毫无用处。 “公主殿下……请……请冷静……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许是嫌他们烦了。贝雅托莉丝突然冷静下来。 她以阴森可怖的语调说道,“没有人能逃走。” 她的脸被黑纱遮着,根本不知道是以何种表情说出这种话。 罗兰自然也是。他只是将公主发疯的景象狠狠刻入脑海中。他用尸体作为盾牌,贴着地面匍匐前进。子弹不时擦过他的头顶,混乱人群的脚步总是踩在他身上。 血流进了眼里,什么也看不清。耳朵因枪声而失去功能,因此他什么也听不见。指甲大概是断裂了,但也可能断裂的是手指。身体到处在痛,反而不知道是哪里受伤了。 罗兰只是机械地往阳台外爬着,忽然,他身下一空,整个人跌落下去。 王宫的大门肯定也是无数守卫,他不能从那里逃脱。 那么,往哪里跑呢? 他的身体率先作出了反应。那是臭气熏天,平日里谁都不愿踏入的地方——王宫的下水道。 …… 另一个蒙面人立于空旷的荒野上。 此处是安都北部的荒废之地,没有人,作为神之战的场地刚好。 “我们已经是老熟人了,黑纱不摘下吗?”贝篱问。 暴君只回答,“我已离不开它。” 从天而降的雷光穿透他的身体。然而暴君的身体逐渐消散,雷光穿透的竟然是他的残影。 那他的本尊在哪儿? 贝篱不假思索,提起幻剑,以雷化成的长枪直接撞上剑鞘。蛇装的雷线四散,顺着剑鞘上爬。 老人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扔出剑鞘,右手向左一撇,拔出幻剑。 幻剑向上一翻,竟是有一只鸟儿张开翅膀、尖叫着冲向高空。飞鸟的翅膀引着雷光,形成一道光柱。光强之亮,甚至覆盖住了月光。 而在光的阴影下,贝篱抽身后退。暴君浴火而来,手中长枪挥出一阵横扫。 贝篱幻剑往地面一挥,平地升起百丈冰山。 可燎原的烈火并不会被区区冰山阻挡。暴君借地猛然跃起,刹那间挥出数道枪击,每道枪击都涌现出流火。随着火枪被挥动,流火越来越多。它们铺天盖地,自天而下。 流星火雨! 流星砸在冰山之上,坚固如冰山也不禁冒出几段裂痕。 终于…… 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冰山发出悲鸣,轰然裂开。 裂开的碎冰没有下落,而是被风卷席着反向上升。碎裂的冰,涌动成冰雹,凛冽之寒气扑灭流星火。它们碰撞在半空,霎时雨雾扩散。 冰山之后没有贝篱的身影。 暴君冲锋的脚步停顿一瞬。 而这一瞬,贝篱已冲至他身前。剑光如暴风骤雨,忽而袭向枪尖,忽而袭向脚踝。 近身战,长枪就不太顺手了。 暴君接下贝篱的剑招,身体忽而消失,又出现在一丈之外。 “瞬移?”贝篱说。“不,是传送?” 一个擅长近身战的将领拥有了“传送”,不得不说极为难缠。 攻守再度扭转。传送搭配枪术,一时让贝篱陷入防守状态。 又一次挡下长枪,贝篱说道,“竟然能掠夺到这种能力,不愧神眷之名。” 暴君笑道,“不是运气。” 火焰烧到了贝篱的头发,燃烧的发丝立刻被其主人切断。贝篱凝神,把幻剑往上一扬。 是他判断到了长枪的位置呢?还是长枪击中了主人想要的位置呢? 暴君说道,“再低的概率,只要数量够多,总会出现。” 火焰被浇上了油,又像是陨石撞击地面,足有百米的大火将地面燃烧一空。 这种程度的火焰,就算是点燃它的始作俑者都望而却步。所以,暴君早已传送至两百米后。 雨雾尽力清理着烟灰,却只是让视野更为模糊。 雨雾? 雨落在了他的脸上,黑纱紧紧贴着面部,仿佛有只手按着纱布,企图闷死他般。 再留着它已是不合适了。 暴君举起手,将黑纱扔了出去。 那是怎样的面容啊? 皮肤均已腐烂,都是坑坑洼洼的如战场的深坑。然而最可怖的不是那些坑,而且在那些坑的深处,有什么若隐若现。 是人的脸!人的脸只有蚂蚁大小,它们每一个都难以看清。但当数量达到一定程度,这些细小的脸就能组合成更大的脸! 它们是活的,不时搅动着。 坑上是盖着一层无形之布吗?坑下埋的是人吗? 受困于深坑的人们正在用尽全力冲破牢笼吗? “你是杀了多少自己的孩子啊?” 贝篱的身影,逐渐在雨雾中显现。 幻剑横在胸前。他的身体表层被方才攻击烧焦。 但不要紧。 对于神眷者,烧伤是相当容易愈合的伤势。 所以他能神色不变地站在雨雾中,说道,“神赐予人类的本能,其中之一就是繁衍。你违逆了此本能,即是违抗了神。” 暴君不屑一顾,“繁衍是人类的本能,不是我的。” 他放弃了火枪,右手凌空一抓,竟是抓出了一道深红之枪。 枪尖深红、枪身深红、枪柄深红。 这浑身散发着不详之力的长枪,正是由世上最邪恶的能量组成。 “我、我们,已非人类。” 五十九.铁血政变(七) 暴君回忆起过去。 无人知晓他的过去,知晓他过去的人都被杀光了。 现在知晓那段过去的只有他自己。 而他并非人,所以无人知晓。 那是一个被国王丢弃在角落,连谁也想不起来的孩子,仅仅是为了生存,就已经付出了全部,包括整个世界。 行走的人与行走的爬虫,既是能夺走他性命的猎人,也是他能啃食的猎物。 他举起血枪,怨念于其上如蛇爬行缠绕。它们是世界的恨与惧,对不幸控诉的怨灵无处可诉,只能徘徊在地狱里。 神明赐予世间雨露,却没有赐予他们干净的水源。 神明赐予黄昏朦胧的雾纱,却赐予他们窒息之苦。 神明赐予暴君百战百胜的神力,却没有赐予他们反抗统治的力量。 他们是被神抛弃的羔羊,是献给神眷者的祭品! 血魂咆哮着向周围冲去,它们没有目标,只是凭借本能将所有神明恩赐之物吞噬一空。 雨被吞噬了。 雾被吞噬了。 受神所眷顾的暴君也被吞噬了。 他化身为一个血人,不断有冤魂趴在他的皮肤上,钻进他皮肤下的缝隙,钻进他的身体。 如此反噬,换做正常人早已死去。 然而暴君没有死,他甚至没有痛呼。 “呵呵呵呵呵呵——”他咧开嘴,一边笑一边猛然向前一刺! “传送”! 眼睛跟不上速度,与世界同屏的感知却给予了回应。 贝篱向感知到的方向举起幻剑。 剑鞘挡住长枪尖锋。可缠绕于枪上的冤魂却如同找到了目标,一同向幻剑咬去。 模拟出世界的幻剑,恰似世界本身,又如同世界临死前抛出的诱饵。剑上的白光迅速被血气笼罩。 贝篱皱起眉,这样下去,幻剑会被冤魂污染。而身为幻剑的主人也逃不过被污染的下场。 他必须保住幻剑! 于是贝篱不再留手,他的神力推出层层波纹,幻剑在神力的催动下渐渐透明。 它的剑尖、它的剑身、它的剑柄……它像是随同晨曦升起的薄雾。但下一秒,太阳被血染红,天穹将倾,晚霞与浓雾交织。大地震颤、向上飞窜的灰霾遮天蔽日。 世界末日来临,就连冤魂也不禁为此末日之景驻足。 而被它们盯上的幻剑却不知所踪。 此即是世界本质。 从古至今,有无数狂妄的人类妄图毁灭世界。他们当中,有的制造了一场大灾变,从此土地被灰霾笼罩、寸草不生。有的引发了熔岩喷发、有的吸引群星坠落。 他们都以为自己毁灭了世界。 然而,那不过世界的又一次重启。 正如受伤的人类割去腐肉般,只是世界为了又一次的新生。 暴君在与末日对抗。 冤魂在与末日对抗。 从天而降了流星雨,那是与他先前所用的“火流星”威力完全不同的招式。巨大的陨石不仅砸出了深坑,也撕开摇摇欲坠的空间,让其露出了一条缝。而空间内部战斗的余波仅仅泄露出一丝,便让周围的土地衰变。 手持长枪的暴君在陨石间跃动,他狂笑着击碎一颗又一颗陨石,最后借着陨石作为跳板,撕裂了天穹。 虚假的天空被撕开了,露出灰白之色。 太阳也被击碎,即将从天空坠落。 而在那极光坠落的高空,一个血色纹章突然显现。 那是狮鹫! 狮鹫从纹章中飞出,太阳的碎片从它翅膀旁坠落,金色的阳光却被留在了天空。狮鹫的翅膀陡然变得金红,其煽动的飓风将所有阴霾一扫而空。它代替了太阳! 飓风在空间内横扫,狮鹫的爪子掀开地面,找到了隐藏在地底的幻剑! 金红的狮鹫一振翅,向地底俯冲。 在那狂躁的风暴之下,任何人都别想逃离! 只听轰隆一声,大地发出最后悲鸣。与此同时,周围的空间也发出镜片碎裂的声音。 月光照射下来。 大地完好。 没有坠日,也没有陨石。 暴君握着长枪,枪尖的血气正侵蚀着斯特利尔的土地。 斯特利尔正逐渐被自己的君主毁灭。 可在暴君的身后,有一株绿芽悄然崛起。它生长得无声无息,正如春风吹拂后的野草。 它又是成长得如此迅速,仅仅一个呼吸,便窜出了一米高。 它吐出了白色的光点。 而那些光点慢慢汇聚,逐渐成为人型。 突然,人型手握透明之剑,向暴君的胸口刺去! 就在即将穿透暴君心脏时,贝篱听见他说,“是我赢了。” 剑停止了。 风停止了。 光停止了。 这世间万事万物,都被按住了指针。它们无法再往前前进一步。 暴君想提起长枪,却发觉他的血枪也纹丝不动。 在此时此刻,能动弹的只有他一个。 那么,用作武器的东西也早就想好了。 他切开了自己的腹部,用右手从中掏出血肉。高深神眷者的肉体早已成为神力本身。 所以,在暴君的操控下,这些血肉扭动身躯,成为一个新的长枪。 “时间暂停!” 这才是他为贝篱准备的杀手锏。 为了这致命一招,他费了多少心力引诱贝篱,佯装败退。 他是暴君,却也是个阴谋家。 今日之前,他与贝篱的烦恼是同样的。 拥有“血源诅咒”的自己难以被杀死,拥有“感知”的贝篱不是同样? 像他们这种层次的神眷者,杀死比击败要难得多。 所以,一定要制造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那即是在贝篱以为稳操胜券的那刻!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用过“时间暂停”的能力。拥有这能力的人早已融进土里。 它的负面效果是巨大的,等时间重新流动的那刻,主人的身体便会陷入时间洪流,撑不过去的便会瞬间爆裂。 但那又如何?他还有一个祭品。 在离开了空间的现在,暴君能感知到他最宠爱的小公主。那体内流动的神力与他是多么协调!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归到主人身边。 暴君高举长枪,以胜利者的态势劈了下去。 与此同时,时间开始流动。 长枪搅动出浓厚的血汁,血汁之后,是贝篱震惊不已的眼神。 而暴君的身体,也骤然崩裂。 可他没有死,他肉体里的血肉不断蠕动,甚至在逐渐愈合。 他拿起血枪。 传送! 痛楚突如其来。 来自背后。 在意识的最后,暴君看到贝篱恢复平静的面容。 六十.铁血政变(八) 贝篱大声喘着气,他撑着幻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来自血枪的冤魂仍在侵蚀着他的身体。主人的死亡不仅没让冤魂退却,反而激发了它们的凶性。 贝篱用手一抓,便抓下一堆蠕动的肉块。 那是凯因斯从未见过的虚弱模样。 垂暮、衰老、弱小。 磅礴的神力在方才战斗中挥霍一空,幻剑被冤魂缠绕,也难以帮主人回复力量。没有神力支持的贝篱犹如一个真正的老人。 他说,“不要留下一点血肉。” 凯因斯照做了。 他“湮灭”了暴君的尸体,连同周围土地上的一切痕迹。不到一秒,缭绕在这片土地上的污秽之气就消失无踪。 那个名动天下,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真的死了。 不留一丝痕迹地死了。连坟墓都没有。 凯因斯自然也受到了“时间暂停”的作用。 这也是暴君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原因。 在明知有埋伏的情况下,他还是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了贝篱身上,反而忽视了来自身后的威胁。 也许他正是太过自负,认为天底下只有贝篱才有能力对自己造成伤害。 又或许他认为自己抗下偷袭者一击也不会死。 但凯因斯的攻击一旦击中,湮灭将席卷全身。而暴君,可没有多余的祭品给他恢复了。 不,本该还有一个。 但梅塔梅尔扰乱了暴君的感知,在致命的一刻,让他忘记了致命的事情! 梅塔梅尔从黑暗中走出来,月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出了一身的血迹。 看到这情景,弗兰西丝也不由地皱了眉。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但她很快意识到木已成舟,自己已没资格反悔。 “我的使命只剩下一个。你们也别忘记契约。” “当然。”回答他的不是贝篱,而是雪曼。 他同芬里尔也赶到了现场,芬里尔立刻给贝篱做了些治疗。 “治愈”令贝篱稍微有了力气。他在雪曼的搀扶下站起身,说道,“我需要一段时间治疗。在痊愈之前,雪曼,一切就交给你了。” “我会打造出最强的阿尔贝托。”雪曼点头道。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行进的路线刚好在凯因斯身边。 虚弱的贝篱……虚弱的神……他们擦肩而过的刹那,凯因斯能感知到贝篱的真实情况,他的虚弱不是骗术。 凯因斯确定如果自己出手,一定能杀死贝篱。 但他没有动手。 他听见雪曼说,“做得很好,凯因斯。接下来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阵。” 这就是凯因斯没有动手的原因。 他的心脏不断跳动。那提醒着他,他的性命还掌握在雪曼手里。 戒律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他。 “是。”凯因斯回答。 …… 时间退回到两个小时前。 王宫的地下通道内远没有上方嘈杂。 梅塔梅尔领着菲利西亚诺重新打开虚掩的大门。 年幼的王子显然不懂楼上发生了什么。这个地下通道已足够隔音,却仍是有嗑哒嗑哒的声音不断传来,让人想起被关进棺材的活人用指甲挠抓棺材板。 菲利西亚诺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攥紧了衣袖,试探性问道,“上面不是在开宴会吗?” “是的。”梅塔梅尔似笑非笑。“非常热闹的宴会。” 下一瞬,梅塔梅尔又问,“殿下很好奇么?” 菲利西亚诺不知如何回答,平心而论,说不好奇是假的,可他担心问出后会引起梅塔梅尔不满。于是,他只能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样吧。我们立个契约。只要殿下答应帮我完成一件事,我就带你去楼上看看。” “什么?” 梅塔梅尔反问道,“殿下记得自己喝了多少红茶么?” 菲利西亚诺被问住了。他只能忐忑地摇摇头。 怎么可能会有人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茶?除非红茶对他来说是一辈子只能喝一次的奢侈品。 “说的也是。不会有人对此等小事在意。那么,殿下记得自己有几次濒死吗?” 这次,菲利西亚诺小声答道,“五次。” 他明白了梅塔梅尔的意思,人不会记得平淡的小事,却能记住自己濒临死亡的那刻。 梅塔梅尔用玫瑰色的美丽眼睛环顾地下监牢。“这里共有253名祭品,他们都是您的血亲。” 突然,其中一个浑浑噩噩的人爆开了。他的身体炸成血与肉,泼洒在旁边人的脸上。而其余人没有分出一个眼神。 菲利西亚诺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国王陛下在战斗。作为能力的代价,他需要血亲的生命复活。” “所以现在……” “殿下,您想成为国王吗?” “我……” “还剩下两个小时。”梅塔梅尔说道。“您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思考。如果您渴望成为国王,就亲自杀死252人,作为嘉奖,我会带您参观王宫的晚宴。而如果您希望生活在庇佑下,您可以拒绝。我仍然会履行与王妃的契约。” 梅塔梅尔的条件很简单,菲利西亚诺从其中找不出任何陷阱。但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什么梅塔梅尔突然问自己想不想成为国王,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杀了这些血亲。 可世上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更正如他幼时时常思索为何父王不喜欢自己。 而之后的岁月里菲利西亚诺逐渐明白,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 他仅能接受。 他的面前是数百名血亲,他们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可兄弟姐妹欺负他的并不少。 如果伤害可以用数值衡量,“杀死”与“推进水池”的区别无非就是个位数的差。 他有多珍惜这些人的命吗? 肯定是没有的。 然而阻挠他的,并非罪恶感或正义感,而是恐惧。 自己与被关在地下室里的这些人有什么不同。说不定哪一刻他的性命就被交到别人手里。 他会被当做某个谈判的筹码,下注的人用戴着手套的手把它扔进筹码池。 不要! 他才不要! 菲利西亚诺粗喘着气,对梅塔梅尔说道,“我需要一个武器。” 梅塔梅尔拿出了早已备好的短剑。 六十一.铁血政变(落幕) 杀人的感觉还不错。 菲利西亚诺以前没有杀过人,他以为自己会恐惧。然而事实上,他只会得到了掌控他人的快感。 当他猛烈呼吸,以掠夺更多血味时,梅塔梅尔及时制止了他。“做的不错,该我实现承诺了。” 此时菲利西亚诺才平缓呼吸,他没有扔下短剑,反而将它更用力地握在手里。他跟着梅塔梅尔一路走到上方的宴会大厅里。 大厅飘来更为浓厚的气味,如果说地下室里更多的是腐烂木头的味道,那么此时的气味便更像夏天排不掉的污水池。仿佛有臭虫死在池中。 再往前走几步,他看到了尸体。一具、两具、三具……越往前走,他看到的尸体越多。 这些尸体有的是贵族,有的是士兵。贵族们仰躺在地上,华贵的礼服上到处是一块一块的破洞。从洞里流出的鲜血将地毯染的更为鲜红。 这些尸体不成模样,甚至有半边脸被打得稀巴烂。 酸意涌上喉咙,菲利西亚诺不由控制地捂住嘴。他杀了很多人,可他至少让那些人死得还算体面。 然而眼前的场景,与其说杀戮,不如说是狩猎。 猎物是没有权力不满的,一切的选择都在猎人手上。 “你来了啊。梅塔梅尔。” 菲利西亚诺听到了美妙清脆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跨越时空,回到五年前的某个午后。年轻可爱的公主在众人宠爱下品味着下午茶。 可鲜血冲散了午后恬静的时光,太阳已然下山,黄昏已然过去,降临的是深不可测的黑夜。 蒙着面的女人小跑过来,轻快地抱住梅塔梅尔右臂。“任务我完成得怎么样?你看——” 她在向梅塔梅尔炫耀。 也在向自己炫耀。 在自己还沉浸于简单的屠宰时,贝雅托莉丝已经完成了一场珍贵的晚宴。 她将贵族涂上奶酪,用王权作为装饰,再拌些士兵平民的果酱。于是,一个精美的蛋糕被摆在梅塔梅尔面前。 女主人用夸耀的语气说道,“等国王死了,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接过王位。烦人的旧贵族也都不在了,马上……马上就是我们的时代。梅塔梅尔。” 她说的很是激动,不再带有公主腼腆的礼仪。菲利西亚诺从她的下颌处窥到某种隐秘。 他被那里面的东西骇住了。 那是什么? 少女光滑柔软的皮肤怎么会是坑坑洼洼的样子?难道那挥之不去的臭味并非从满地尸体,而是从甜美可人的贝雅托莉丝身上传来? 贝雅托莉丝完全没有顾及菲利西亚诺在场。理想快要实现的她宛如置身天国。 她抓紧梅塔梅尔的手臂,生怕他从掌心里溜走。她用甜美娇作的语气说,“我爱你,梅塔梅尔。你爱我吗?” 被赠送了精致礼物的梅塔梅尔只反问,“公主殿下懂得什么是爱吗?” 他的反应显然并不在贝雅托莉丝期待之内。 她的眼神顿时冷了下去,似乎随着他的意念,周围空气都变冷了。甜腻的气氛散去,留下冰冷残酷的狩猎场。“你爱我!” “你一定爱我!” “我只喜欢强者。”梅塔梅尔说道。 “我难道不强吗?” 贝雅托莉丝退后几步,张开双臂。“你看,这些都是我的杰作。谁也无法伤害我。连枪也对我没用。” 然而,梅塔梅尔只是越发怜悯地看着她。 蒙面公主仍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有多强大,正如许多新生的神眷者那般。忽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是她的孔雀石吗? 贝雅托莉丝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有更多的东西掉了下去。 她捞到了一滩血团。 可血团从何而来? 啪嗒—— 啪嗒的声音逐渐密集,她没有佩戴那么多宝石。所以掉落的绝不可能是宝石。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有什么东西顺这个动作一起坠落下去。被神力强化的目力让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东西。 是漆黑的肉块。 肉怎么会是黑色的? 诶?是从哪里掉下来的肉块? 贝雅托莉丝还在茫然,直到她亲眼目睹自己手掌像被戳破的酥皮一样笔直坠落。 她接不住任何东西了。 与此同时,她似乎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尖叫起来。 她在崩坏! 她的肉体在崩溃! 她体内的神力不受控制。它们将主人的身躯视作牢笼,竭力冲破。 菲利西亚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那毫不妨碍他用手捂住嘴,在尸山血海里呕吐。 “不可能!我也是神眷者!我不会被献祭!我很强!哪怕是父王也——” 混乱无措的喊声停止了。 贝雅托莉丝转动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梅塔梅尔。 他是多么美丽啊。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想把他放进自己的珍藏柜里。 “你骗了我……”一颗牙齿掉了下去。 “我没有欺骗您。”梅塔梅尔郑重地回道。“血源诅咒是双向的,输的人会被献祭,赢的人则享受献祭。如果您能多一点时间,情况可能就不同了。” 是的。 他没有骗我。 贝雅托莉丝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在涌动。那同源的气息始终徘徊。它们夺走自己的生气,然后再运输给另一个人。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在她狂笑时,更多血肉模糊的东西掉了下来。她的身躯越来越矮、越来越小。她的身体变形成诡异的树枝样,随后啪嗒一下断掉了。 此时,梅塔梅尔对惊恐的菲利西亚诺说道,“殿下。成为神眷者的机会来了。您不是想获得力量吗?只要您去触碰一下公主殿下的血……” 触碰她的血?我就能成为神眷者? 菲利西亚诺一步一步往贝雅托莉丝的残骸处走去。 突然,那残骸里睁开一只眼珠,只剩半个下巴的它张开嘴,露出黑乎乎的牙齿。 它说,“我爱你,梅塔梅尔。” 它说,“我爱你。” “啊啊——啊啊!”菲利西亚诺吓到后仰,他跌倒在地,却及时向后滚了一通。 他没让贝雅托莉丝的血沾上半分! 那不是神眷者! 那是来自深渊的恶魔! 它们是魔鬼! 他才不要变成那种鬼样子! “请站起来,陛下。”梅塔梅尔镇定地对他说。 他此时的样子,定然比流浪汉还要狼狈。 然而,梅塔梅尔却恭敬地向他行礼。 “您的王座在那边。” “王座?” “正是。在公主殿下与国王陛下均已死去的现在,您正是斯特利尔最后的王室。” “最后的……王族。”菲利西亚诺木讷地笑了起来,他脸上的血因此坠落。那不是他的血,也不是贝雅托莉丝的。那是地下室里他许多血亲的血。 此时,菲利西亚诺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他杀光了马格罗王室,亲手让自己成为末裔。 王室的荣光就此坠落,斯特利尔上空从此便是永无止境的黑夜。 他跑上王座,“呵呵”狞笑着,一把抓住王冠。 这并非神眷。 这是诅咒。 六十二.螺旋 “嗨。” 背部突然被拍了一下,艾斯蒂娜回过头,就看见凯瑟琳满脸喜色。 见艾斯蒂娜看过来,凯瑟琳状似无意地抬起手,恰到好处地露出手腕处的标记。那是守序者小分队的标记——一团火。火焰代表了他们的直属上司卢卡。 “恭喜。”艾斯蒂娜说道。 凯瑟琳不满足于艾斯蒂娜极为敷衍的回复,露出不满的神情。“你又看见了?” “没有。只是看你那么努力,被选拔上是迟早的事。” 凯瑟琳没话说了,艾斯蒂娜明明在夸她,可她却没有被夸赞的喜悦。艾斯蒂娜总有办法给她泼冷水。 就在内心腹诽之时,凯瑟琳突然瞄到了艾斯蒂娜的装束。她没有穿长老服,而是挑了一件贵族样式的宫裙以及一双高跟皮靴。 “又要去见你的小情人?” 起初,凯瑟琳是不知道艾斯蒂娜那位小情人的存在的。可奈何对方表现的太明显了。 在全员选择建设阿尔贝托时,只有艾斯蒂娜成天往外跑,还经常一去好多天。于是,凯瑟琳在某次跟踪艾斯蒂娜,终于找到了对方行迹诡异的原因。 恋爱? 还是跟一个普通人谈恋爱? 艾斯蒂娜怕是疯了吧。 凯瑟琳紧紧盯着与艾斯蒂娜相谈甚欢的男人,他长的那么普通,还没有卢卡大人好看。他也很瘦小,一看就不能打。他的衣服做工粗糙,动作粗鲁,虽然能看出男人极力想要装出贵族的架势,但那反而令他表现得有些滑稽,只能骗骗没见过世面的贫民。 可艾斯蒂娜是真正的贵族!她怎么会看上这种平平无奇的男人! 凯瑟琳越想越生气,恨不得在树上挠几下。 就在这时,艾斯蒂娜不知对野男人说了什么,可能是让他出去买东西。 凯瑟琳冷眼看着傻笑的男人从树下走过。 艾斯蒂娜端着一杯咖啡走来,“进来做客吧,弗里德泡的咖啡很不错。”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躲树上也毫无意义。凯瑟琳直接跳了下来,上来就是一句,“你怎么能看上这种废物?” 艾斯蒂娜也没生气,而是说道,“弗里德很好。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所以?他有什么内在?他是大哲学家?还是大思想家?或者是未来的某位农场主?”凯瑟琳讽刺道,她接过咖啡喝了一口。 “真难喝。咖啡豆的香气都全没了。” 这倒不是凯瑟琳对艾斯蒂娜的野男人的偏见了,而是对手中咖啡的正确评价。 不论凯瑟琳从哪种角度,都找不出这杯咖啡合格的地方,难怪她蹲了这么久,咖啡厅一个客人都没。而这样的咖啡竟然让艾斯蒂娜给出“很不错”的评价,只能说色令智昏。 “他以前不会泡咖啡,是为了开这家咖啡厅专门去学的。为此,他付出了很多。”艾斯蒂娜则捧着咖啡杯,微笑道。 凯瑟琳知道她的意思,咖啡是供给贵族的商品。其制作工艺更是各大商会的秘密。一个贫民能买到稳定的供给源、能学到制作咖啡的工艺得付出许多努力。然而,那又如何? “学会做咖啡并不能代表什么,也许他正希望通过这件事开店赚钱,顺便获得你的好感。不,准确来讲,应该是一位有钱的贵族小姐的好感。” 艾斯蒂娜无奈地说道,“为什么你总是针对弗里德,他都没有跟你见过面。” “是啊,没有见过面就把你骗的团团转。”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当然有。” 凯瑟琳一拍桌子,严肃道,“你是神眷者,他是普通人。你难道要跟他一起生活在一个贫民窟里?” “凡赛尔不好吗?” “它好在哪里?”凯瑟琳反问。她描述起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我只看到一群小贵族占地为王,一群流浪汉躺在街道的各个地方。这里的空气总是浑浊,运送货物的水手臭味快把我熏死了。凡赛尔肮脏、混乱,里面充斥着虚伪和劣质。在这里待着整个人都会颓废起来。艾斯蒂娜,你要是真喜欢那个男人也不是不行,你把他带回阿尔贝托去。反正你是长老,带回去一个普通人没人会说什么。” 面对凯瑟琳的咄咄逼人,艾斯蒂娜只是平静地回复道,“我不会带弗里德去阿尔贝托的。” “为什么?”凯瑟琳自觉已经提出了一个最好方案。 “因为我很喜欢凡赛尔。我想在这里生活下去。” 凯瑟琳以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她。换做是别人,也一定会给出同样的眼神。 “你难道看到了什么?” “我一定要看到了什么才能做决定吗?” “那你觉得刚才的解释能让我信服?” 艾斯蒂娜却是有点生气了,“‘我喜欢’,对你来说不能成为我行动的理由,是吗?” 凯瑟琳眉头紧皱,“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它跟你平时的作风……” “作风不符?”艾斯蒂娜接了下去。她说道,“而这正是我喜欢弗里德的地方。” 说完,她没有给凯瑟琳反问的机会。“我明天就会回去,你先走吧。” 凯瑟琳眼睛瞪得老大,气冲冲地离开了。 在她离开后不久,弗里德就拎着一小袋糖果回来了。他看到了桌上多出来的咖啡杯。“来客人了?” “刚才我的朋友来了。” “你的朋友?”弗里德显得很惊讶,“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我还没见过你的朋友。” “因为我不希望你们见面。” 弗里德品味出什么点什么,但艾斯蒂娜的秘密一向很多,他也不会多问。“她是来喊你回去的?” 艾斯蒂娜点点头,“我只能再住一个晚上。” 弗里德叹息一声,“我知道了,明天早上吃完早餐再走?你想吃什么?” “红丝绒蛋糕。” “一大早吃甜点会发胖的。” “那如果我胖了,弗里德还会喜欢我吗?” “我会克扣你的甜点。” 弗里德打开后厨的水管,将咖啡杯放进了洗碗池里。接着,弗里德低头盯着咖啡杯,低声说道,“艾斯蒂娜。” “什么?” “我……我最近攒了点钱……” 如果弗里德此时扭过头,就会看到艾斯蒂娜脸上的表情。半分平静又半分期待的神情。 “不出意外,下个月我就能买一枚戒指了。” 说到此处,弗里德狠狠咽了口吐沫,将咖啡杯一甩,闭眼转过身。“……你、你、你愿意接受那枚戒指吗?” 几乎没有停顿的,艾斯蒂娜接下了弗里德的话。 “我愿意。” 六十三.螺旋(二) 我的人生就像一场荒唐的电影。 亦或许所有人的都是。 艾斯蒂娜手撑着下巴,举目望向窗外。经历过最初的混乱后,阿尔贝托似乎步入了正轨。 越来越多的道路被建设起来,高耸入云的台柱上刻着奇奇怪怪的涂鸦。太阳和月亮准时准点上下班,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冒出了绿色。自下而上的水柱晶莹剔透,泛着水晶一般的光芒。 任谁看了都会产生一种满足感。 卢卡在调动众人积极性方面简直天赋异禀。 他带领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一起建造住所,短短几个月就将动荡的局势稳定下来。 而稳定下来后,一些搁置的事件也浮上水面。 一个人从艾斯蒂娜的阴影里窜出来。他下半张脸都被蒙住,但能看出里面是张显嫩的脸。萨索兰德是能操控影子,在战场上,他是合格的暗杀者。不过在已经签订和平协议的现在,他的作用大概就是四处巡逻顺带传话了。 “是我们的胜利”,几乎所有的神眷者都这么想。 “艾斯蒂娜大人。雪曼大人有请。”萨索兰德的声音也是沙哑的,他在说完后就立刻遁入影子里。很多人都好奇影子里的空间是什么样的。但萨索兰德实在不是一个喜欢聊天的人。除非替人传话,他不会跟任何人多说一个字。 长老都搬进了新的办公大楼里。那座位于阿尔贝托中心的大楼俨然成为一个新地标。 有时候艾斯蒂娜不得不承认,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们更有活力,也更新奇。他们其实已经领先外界世界很多。 过于强大的力量使得他们对原始的一些观念开始鄙夷。而其中一些出身贫苦的神眷者更是充满了反抗与革新的动力。他们迫不及待地建立新规则,仿佛这样能让他们彻底摆脱屈辱的过往。 凯瑟琳也属于其中一位。她正挥舞着长鞭,对着不久前抓捕的背叛者“拷问”。 “我说你们,阿尔贝托哪里不好?不愁吃不愁穿,没人逼着你们做苦力活,有自己的房子,平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睡觉就睡觉。晚上不用担心被什么人诱拐或者下毒。而且你们想走,我们都不会拦着,为什么要向外人售卖神水?你们的脑子是被钱砸碎了么?” 只见一个与她对峙的神眷者嘲笑一声,说道,“你就不觉得自己说话有矛盾吗?我没什么可说的。” 这一句话点燃了凯瑟琳的暴脾气。她没有直接对背叛者出手,但寒冰已经蔓延至整个房间的地面。 一般这种时候,卢卡就会赶过来接手。他跟凯瑟琳分工明确,一个唱红脸一个白脸。 艾斯蒂娜远远地扫了一眼,就走入了会议室。 和谐的气氛一扫而空。 雪曼说道,“艾斯蒂娜,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用意。” “是想杀死凯因斯?” “正是。”雪曼跟贝篱不同,如果贝篱还具有领导的宽容,那么雪曼就是彻头彻尾的豺狼。他的手段一向偏激凶狠。“胜算有多少?” “我所看到的,是百分之百。”艾斯蒂娜补充道,“我看到凯因斯倒在你的戒律下,贝篱大人亲自确认了他的死亡。” 提到“贝篱”后,雪曼的眉头稍微皱了一下。他并不希望在此时打扰到贝篱疗伤,哪怕贝篱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 “我明白了。具体怎么做?” “我们需要用格里菲斯。他毕竟是凯因斯的师父,对他的战斗方式十分了解。作为阿尔贝托最好的利刃,他应该渴望死在敌人的胸膛里。”艾斯蒂娜冷酷地说道。 计划就如此定下了。 在有一名“预知”的情况下,很多阴谋都会变得简单。 很快,凯因斯就收到难得的命令。 “杀死阿尔贝托的背叛者。” 梅塔梅尔听说后就笑出了声,他放下画笔,对凯因斯说道,“需要我为你接风洗尘么?” 凯因斯瞥了他一眼,就去做任务的准备了。 他听到梅塔梅尔在背后发出的声音,“记得把你的东西带走,别再占我地方。” …… 命运是一个环。 初始便是结束,结束便是初始。 那么,此刻做出选择的我,究竟是遵从了命运,还是遵从了自我呢? 是我做出了选择,从而引发出了未来。 还是因我看到了未来,从而做出选择? 艾斯蒂娜不明白。 对于拥有“预知”的神眷者来说,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她悄无声息地走出卧室。若是有人在此,就能看到她的房间已经被整理得干干净净。 艾斯蒂娜只带走了两个东西。 一个是她的神器“星轮”,一个则是她身上穿着的一套衣服。 除此以外,她没有带任何东西。 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当然,一个“星轮”就能抵上她半个家产了。 神眷者精力旺盛,即使入夜,也有很多人在路上走。 不过这对艾斯蒂娜来讲毫无问题。她大大方方地跟所有人打招呼,被问起时,只说自己接到了一个秘密任务。 随后她就走到了阿尔贝托的出口处。 看到了在那里等候的卢卡。 “真是令人惊讶,你是怎么发现的?卢卡?” 首席执行官只平静地回复,“您是在明知故问吗?” “我也不是能看清每一分每一秒。” “但您其实并不惊讶。” 拥有“预知”能力的神眷者都是天生的演员,因为他们总会装作无知。 艾斯蒂娜说,“总是靠能力生活,会很累的。” “我只是在进行惯例巡查。因为今天看守的神眷者向我告了假。” “所以你就亲自过来了?” “可能还需要加上一点预感。”卢卡说道。“凯瑟琳跟我讲,您最近总是看向新修的天路。” “新奇的东西总会吸引人的注意力。” “但您能预知,它对您并不新奇。” 艾斯蒂娜笑了几声,卢卡从她身上看到了属于贵族的优雅。 卢卡见艾斯蒂娜并没有解释什么,忍不住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背叛?”艾斯蒂娜反问。 她回过头,将阿尔贝托的景象重新收入眼中。“阿尔贝托很好,但它却少了一个关键的东西。” “那是什么?” 她张开双唇,轻轻吐出了那两个字。 六十四.自由 命运是螺旋上升的两条线。 无论走哪一条,都会走到同一个终点。 格里菲思踩在血上收枪,他的年纪已经大了,然而神眷者的特殊性令他看上去还是跟凯因斯记忆里的一样。 他的动作精准简练,没有空隙。 在他杀完人后,不给人偷袭的机会。 然而这是徒劳的,因为凯因斯根本没想过偷袭。 他正大光明地走了出来,用那双猫眼盯着自己曾经的师父。 就在这一刹那,格里菲思开枪了。 附有“穿透”能力的子弹穿过凯因斯的残影,打在后面的地面上。 【穿透】是格里菲思的能力。他能将这个特性赋予武器上,使他们变得更为锐利。 这个能力让格里菲思的刺杀几乎无往不利,可今天它遭遇到极为严重的滑铁卢。 格里菲思快速移动位置,配合着步伐,他手中的枪以一定频率发射出子弹。 躲在遮掩物后是没用的,哪怕是岩石,附有【穿透】的子弹也能贯穿。 三枚子弹从不同角度形成包围网,不论凯因斯往哪个方向闪躲,都一定会有一发命中。 但格里菲思只听到恰似金属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一道红光直面而来。 他反射性后撤,只见红光过后,凯因斯如狼似虎。凯因斯的身体也泛着不详之红,右手则握着一把猩红的刀。 “鬼刃”,凯因斯的神器。神器可不是区区一枚子弹能贯穿的。 更何况,“鬼刃”上也附有【湮灭】效果,格里菲思的【穿透】直接在接触到神力之后被湮灭了。 格里菲思来不及多想,凯因斯的刀疾风暴雨般骤至。他一连挥出十道刀光,每一刀都必定逼迫格里菲思闪躲。 这样的场景,令凯因斯想起自己与格里菲思训练的幼时。那时也是他攻,格里菲思守。只是当时他完全攻击不到,被格里菲思戏耍着玩。但现在情况则刚好相反。 是他在玩弄格里菲思。 神眷者的能力差距实在是令人绝望的事情。 即使格里菲思是他的师父,即使格里菲思拥有敏锐的身手,可他在【湮灭】面前也依然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凯因斯放开他的能力,这场战斗早已结束了。 他与格里菲思之间已是天与地的差别。 可他没有使用。 他运用着自己的近战能力,与格里菲思近身缠斗。唯一使用的只有他的兵器“鬼刃”。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凯因斯扪心自问。 在他说服梅塔梅尔把格里菲思保下后,他就一直在想。 这场战斗意味着什么。 而每当他思考时,凯因斯就会想起一座城池以及那座城池的恶魔法阵。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此即为仪式。 格里菲思在刀光间不断游动,他的衣摆已经被整齐地切下一隅,在子弹已经打空的现在,他没有能改变凯因斯刀势的方法。 每当他想腾出手,为枪添子弹时,凯因斯的刀总会毫不留情地落下,逼得他放弃动作继续逃跑。 终于,格里菲思跑累了。他不闪不躲,平静地看着即将把他劈成两半的红光。 红光停下了。 格里菲思听见凯因斯问,“为什么不躲?” “我累了。” “兵器也会累?” “锈了、钝了,就是累了。” “呵。”凯因斯讽刺地笑了一声。也许他就是想看到这一幕,才戏耍格里菲思到现在。 没有什么比一个兵器重获思想更能作为仪式完成的象征。 曾经格里菲思在他眼里是多么强大?他那时是仅次于贝篱的强者。 而现在一名强者倒在自己手下,他所带来的强权锁链被自己湮灭的一干二净。那么,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不可战胜的强者也是很弱的。只是曾经的自己更弱。 凯因斯望着格里菲思,就像望向幼时的自己。他干脆利落地挥下刀,就此完成了仪式。 也就在此时,他的心脏处传来剧痛。 是雪曼的禁律! 金色的光辉不断在心脏表面游走。它们化成一条条锁链,突然收缩,宛如一张大手捏住心脏。同时,它们又不断顺着血液流淌到全身。 曾经凯因斯对它们毫无办法。因为它们就依附在自己的器官上,一旦用【湮灭】抵抗,只会连自己的器官都丝毫不剩。 “终究走到了这条路上了吗?”贝篱说。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一条巨大的伤口贯穿了他整张脸。那道伤口里,似乎还有血手往外掰。不过哪怕是重伤的贝篱,也不是现在凯因斯能敌得过的。 贝篱身边站着雪曼、芬里尔以及梅塔梅尔。“虽然我想应该得不到答案,但我还是要问一句,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凯因斯的冷笑。 雪曼则冷酷地说道,“无需多言。背叛者就该遭受惩处。” 贝篱朝他摆了摆手。“梅塔梅尔,你来。” “嗯?” “作为曾经的搭档,我认为由你来处刑更为合适。这也是为了跟过去诀别。正如每朵花必然要经历的暴风雨。” 梅塔梅尔含笑地望向贝篱,随后玫瑰花瓣飞舞,凝聚成了一把细剑。 他举起剑,对凯因斯笑道,“不要责怪我。” 之后,细剑刺下。 可梅塔梅尔的表情凝重起来。他没有感受到实感,他的剑似乎只刺中了一团空气。 空气? 不…… 那是……“湮灭?!” 兵器没有意识,兵器只能被放在武器匣里。 但当某一天,兵器忽然有了意识,它想去外界看看,它想去世界的各个角落,它不想被人使用。它的主人只有自己! 如果关押它的匣子碍事,就毁了匣子。如果握着它的主人碍事,就杀了主人。如果这具身体碍事,就连身体一起舍弃! 猩红的光骤然迸发。红光吞掉了金锁,吞掉了玫瑰,也即将毁掉在场的所有东西! 梅塔梅尔第一时间后退,一同后撤的还有贝篱、雪曼与芬里尔。 他们后撤的情景更令凯因斯笑了。他的笑疯狂而又克制,他的目光比地狱里的恶魔还要冷。 神是不可战胜的吗? 不是的。 神也会变得弱小。 神也会受伤。 神也会被杀死! 正如创世神话里神明被分食那般,总有一天,他也会把神剖心剖腹,端上餐桌啃食! 地狱的余波一直持续了三分钟。 平息时,地面已看不到凯因斯的残骸。不仅没有尸骸,就连地面本身,都成了一个虚无的深坑。 就像整个空间都被拖入地狱那般。 贝篱站在原地,仔细感知。“他死了。” 六十五.新生 返回阿尔贝托时,卢卡独自在入口前等待。 他向众人行了一礼,依次问好,并略表愧疚的说道,“贝篱大人,请原谅我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 贝篱的情况比之前更糟了,他深吸一口气,“以后所有事务由雪曼全权负责。” “是。”卢卡没有犹豫,似乎贝篱是否重伤对他并没有什么区别。 等芬里尔搀扶着贝篱离开视线后,雪曼才问,“什么事?” “是……艾斯蒂娜大人叛变了。” “叛变?怎么确定的?” “她……”卢卡罕见的犹豫了一下,随后他说道,“她亲口承认,今后不会再回阿尔贝托。” “对你?” 雪曼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让卢卡直接单膝跪地,“十分抱歉。” “仅凭她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突破你的。卢卡,心软是你的弱点。” 卢卡没有反驳,“请雪曼大人责罚。” 此时,梅塔梅尔说道,“对目前的阿尔贝托而言,有一位心慈手软的执行官并不是坏事。我想卢卡已经足够反省了。他一定会为阿尔贝托抓回叛徒,是吗?” 卢卡没有想到梅塔梅尔会为自己求情。他低下头,诚恳地说道,“是!我一定会合理处置叛徒!” “希望如此。”雪曼叹了口气,“卢卡,如今阿尔贝托就宛如新生的幼龙,谁都想要来吸取龙血。若是因为一时疏忽,我们费尽心思建立的家园就会毁于一旦。你务必记住。” “谨听您的教诲。”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雪曼似乎也累了,一步一步地走回居所。 卢卡站起,对梅塔梅尔感激道,“感激不尽,梅塔梅尔大人。” “不用客气。我们今后还会共事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之间的交流很简单,卢卡敬畏着梅塔梅尔,他害怕自己也会沦陷在对方的精神控制下,总是与梅塔梅尔保持距离。因此,卢卡此时有些无措。而梅塔梅尔接下来的问话令他更紧张了。 “说起来——艾斯蒂娜跟你说了什么?” “她——” 他并不想提起那件事,毫无疑问,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是首席执行官的失职。然而,从感性层次,卢卡却又理解艾斯蒂娜的做法。但那都不适合在梅塔梅尔面前提起。 梅塔梅尔在阿尔贝托无疑是特殊的。卢卡并不确定对方对于叛徒的态度。 梅塔梅尔耐心凝视了他一会儿,莞尔一笑。“不想说,就不用说。晚安。” “嗯……晚安。”卢卡僵硬地回答,惊起一身冷汗。 …… “自由?” 卢卡重复了那个词汇,充满了不解。 艾斯蒂娜点头道,“是的。自由。” “阿尔贝托难道不自由?” “你不也意识到了吗?” 面对艾斯蒂娜的反问,卢卡沉默一瞬,而后说道,“可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自由。” “但每只鸟儿都渴望更广阔的天空。即使……那片天空也是一个骗局。但我相信,只要不断振翅,总有一天,会找到真正的自由的天空。” “……你看到了什么?” “……” “阿尔贝托的未来是怎样的?” “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年轻的预知者眼里流露出些许怜悯。那眼神已经告诉卢卡他所提问的答案。 “如果知道了,你就会放弃吗?” 卢卡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我只是想建造一个家,我只想守护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可惜,最后我的家总会步入毁灭。我谁也守护不住。” “因为每个人的家是不同的。从某种意义上,你比我更倔强。” 艾斯蒂娜说完,便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 卢卡慢慢让开身体,留出让一个人行走的空隙。“你走吧。” “你不拦我?” “我很讨厌明知故问。艾斯蒂娜大人,下一次见面,就是与您的尸体了。” “谢谢。” 注视着艾斯蒂娜的背影,卢卡忽然问,“艾斯蒂娜大人,命运可以改变么?” 艾斯蒂娜回答,“相信我,你不会想要改变的。那是一个对于所有人而言,最合适的结局。” 卢卡的记忆戛然而止。 梅塔梅尔笑着躺回沙发,他的右手边是一如既往沉默的仆人。左手边则是原本凯因斯的位置。他的前方放着一本书。 他回想起一个月前,凯因斯给予他的记忆。 那是一个秘密谈话,除了他们三人没有谁知道的谈话。 艾斯蒂娜找到凯因斯,“我知道你想自由。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百分之百成功的方法。但作为交换,你也需要帮我一个忙。” “为什么找我?” “因为命运如此。”艾斯蒂娜说。“如何?同意么?” “什么方法?” “利用梅塔梅尔的【创世纪】。只要他愿意把【创世纪】给你,你就拥有了一个新的心脏。永不会损坏的心脏。” “他不在。” “我相信他能看到。” “……交换的条件?” “我希望你在1857年3月15日,到凡赛尔救一个名叫弗里德的人。仅此而已。” 凯因斯用眼睛扫视艾斯蒂娜一圈,作为交易,两方的筹码未免太不平衡。 “很疑惑吗?可对我而言,它们就是相等的。弗里德的命比我的更重要。”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为什么只跟我交易?” 之后,凯因斯便看到前一刻还骄傲的女人低下头。 她轻轻地自嘲,“因为,如果梅塔梅尔在场,他一定会问。” ——“你爱的究竟是谁?” 爱是包装成糖果的毒药。 总是让人心甘情愿地吃下去。总是让人心甘情愿的去死。 然而,爱也是自私。 梅塔梅尔身前的书页不停翻动,它漂浮上空,发出耀眼的白光。 无数的玫瑰花瓣从书页中飞洒,它们比正常的花瓣要更鲜红、更血腥。就连洁白的月光也受到污染,化为血一样的猩红。庭院中掀起大风,将整个宅邸与外界隔绝。 一具身体在血与风的环境里缓缓显现。他张开双眼,那是一双满是快意而又凶狠的猫眼。 梅塔梅尔拍拍手,毫无诚意道,“接下来,你可以真正放一会儿假了。真羡慕。” 凯因斯“哼”了一声,让人仿佛看到了某只正在休憩的大猫。他从管家手中接过新衣服。 新的衣服,新的躯体,新的人生。 “换一个称呼,梅塔梅尔。” “好啊。……凯因……怎么样?” “好。” “作为交换,我也要换一个名字。” “……梅尔。” “真敷衍。” “彼此。” 凯因斯穿好最后一件外套,他束好皮带,忽然问,“爱是什么?” “爱是欲望。”梅塔梅尔回答。 “爱能被杀死么?” “那很简单。”梅塔梅尔扬起一个颇为艳丽的笑容。 “只需什么都不做,让一对恋人毫无波澜地度过重复的每一天。” 管家端来两杯红酒。 凯因斯拿了,梅塔梅尔也拿了。 为了自由,干杯。 六十六.直至黎明 年轻的国王坐在议会上首。 他的左手边坐着梅塔梅尔,右手边的位置空着。接下来座位则是按照加入议会的时间依次排列。 “……以上就是诸卿负责的区域。区域内由诸卿自由管辖,管辖务必遵从《斯特利尔法》。区域内的收入上缴百分之十给王宫……” 当菲利西亚诺读到百分之十,他还特意留意各位贵族的表情。显然,这群贪婪的秃鹫并不满足于百分九十。但百分之十也刚好卡在他们可以接受的及格线上。 之后,国王又发布关于商税、海港等新条规。 贵族们肯定是不服气的,因为这些原本是贵族私有,新规定一出,即使他们能有分成,但其中可操作的空间不知少了多少。 而国王则一改软弱的脾气,与他们据理力争。争到后来,梅塔梅尔不得不出面调停。 “诸卿,斯特利尔刚从暴君的统治下解放,如今正是重新整合的时候……” 梅塔梅尔的意思与国王差不多,无非就是王国由民众而起,没有民众,他们也不能从中获利。竭泽而渔的事情不能做之类。 而后,新兴大贵族也出来发言。此时,众人才发觉本该持反对意见的他们并未参与进争执。 这才是划分土地的作用!他们忽然意识到。 新兴的大贵族底蕴不足,他们需要时间去消化刚到手的土地,这时候和国王作对可不明智。 于是,新《斯特利尔法》就在一片争吵中定下了。 菲利西亚诺笑着走出议会厅,他无比感谢脸上的黑纱,这样那些贵族就看不到他的慌乱。但他又不喜欢黑纱,因为这样梅塔梅尔就看不见他的微笑。 “我们成功了!”年轻的国王说。 梅塔梅尔也笑着回答,“是的。我们成功了。” “梅塔梅尔,我会成为一个好国王的。所以你能——” 梅塔梅尔用食指抵住唇,菲利西亚诺也适时地停下。“国王陛下,合格的君王不会依赖部下。他会视部下为兵器,做到物尽其用。” “那么……梅塔梅尔,今后你就全力辅佐我。用你的智慧,为我打造新的斯特利尔。斯特利尔会成为世上最强大的国家,不论是谁都会匍匐于我们的脚下。”斯特利尔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王宣示道。 变革的风在每个角落吹起。 战乱的后遗症逐渐消退,大大小小的商铺重新打开门。精致美丽的展览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报纸被风吹起,上面正刊登着新颁布的《斯特利尔法》。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弗里德的人生也是。 他的咖啡厅在战争平息后终于步入正轨,更令他开心的是,艾斯蒂娜回来了。而且她并不打算再离开。 弗里德仔细地数了数包的钱,随后整理了一番衣衫,镇定自若地走进珠宝店。 “咳……我想买一对钻戒。” 珠宝店的营业员早已注意到这位衣着朴素的客人。说实话,她并不认为对方买得起。 先推荐几款,如果买不起就找人轰走。 “欢迎光临。本店拥有凡赛尔最全的戒指款式,紧跟安都的时尚潮流……若您不满意,我们还有专业的设计师为您量身定做……” 虽然你大概率付不起。 而当弗里德看了眼价目嘴角不自觉抽搐后,营业员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弗里德顾不上周围人鄙夷的目光。他算了下自己身上的钱,离直接买下对戒还有一段距离。不仅如此,举办婚礼也需要大笔的钱。 贫民窟是不存在什么婚礼的,有也是在家门口摆几盆花。他们大多直接找牧师宣誓就算完成婚礼。有的夫妻甚至没有正式登记过。 弗里德不想如此敷衍。 艾斯蒂娜一看就是家境富裕的贵族小姐,她能为了自己留在一个小小的咖啡厅已是付出了许多。 人生可能只有一次的婚礼,弗里德想做到完美。 所以他步入了地下的酒馆。虽然只能做些寻人、调查资料的买卖,但成功攒下了不少钱。随后,弗里德又向那里的赏金猎人借了笔钱。 他知道,光靠生意不行的咖啡厅,攒结婚的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 至于向艾斯蒂娜借钱,先不谈男人的尊严问题,弗里德猜测她可能跟家里人闹翻了。说不准就是因为跟一个贫民恋爱。 弗里德是不会再推她回去的。 艾斯蒂娜只需幸福、快乐地生活就好了。 麻烦都交给弗里德。 “……先生?先生?” 营业员不耐烦地催促声打断了弗里德回忆。 他指着其中一款,那是以“轻风”为主题的对戒。正如他们初遇时吹进小巷的春风,既平和又温暖。 “我要这一对。” “……好的。请问需要试戴吗?” 弗里德摇头,他向营业员报了二人的尺寸,确认无误后签下订单。 与艾斯蒂娜的婚礼要准备什么呢? 得先去跟神父约定时间。 邀请的人…… 他们好像都没什么亲朋好友。 回头再问艾斯蒂娜。 去租一辆铺满玫瑰的婚车。向整个凡赛尔宣布弗里德和艾斯蒂娜结婚了! 打扮好咖啡厅,嗯……就换一个恋人主题。 当然,这些都是要在艾斯蒂娜同意结婚后才能办。 不过……弗里德笑了笑。 艾斯蒂娜怎么可能拒绝嘛。她那么爱我~ 弗里德握紧口袋里的戒指,一蹦一跳地回到咖啡厅。 “艾斯蒂娜!” 艾斯蒂娜今天没有出去散步,而是坐在大厅里看电视。 听到弗里德的呼喊后,她应了一声,笑道,“这么开心,有什么好事?”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弗里德深吸一口气,迅速拿出戒指盒,单膝跪下,注视着她的双眼说:“……艾、艾斯蒂娜……我、我们……结婚吧!” 明明准备好描述他们从相遇到相知、相爱的过程,可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句。 弗里德恨不得时光倒流。 啊啊啊啊啊啊啊!丢人现眼!弗里德! “不行。” 弗里德猛然抬头,眼里透着不可置信。他的内心拔凉拔凉的,好像在一天内吃了一千个冰棍。 但当他看到艾斯蒂娜的表情,又放下心来。因为她的脸上,是俏皮、愉悦的笑容。 “骗你的。”艾斯蒂娜调皮地说道。 “我答应。” 兴奋的少年一把将爱人抱起,他们在狭小的咖啡厅内转着圈,宛如跳着一首永不停息的圆舞曲。 六十七.直至黎明(二) “雏菊、满天星、康乃馨……嗯……怎么没有玫瑰呢?” 弗里德一朵一朵数着花店里的花,丧气地宣布这里没有他最想要的花的事实。 花店老板当即就不乐意了,揪着弗里德说玫瑰是多么珍贵的花卉,整个凡赛尔敢售卖的商店不超过一个。 ……那不就是只有一家吗?! 弗里德内心咆哮着,正准备询问那家花店在哪里,就听见艾斯蒂娜说。 “为什么一定要用玫瑰?” 弗里德愣了一下,“因为玫瑰象征着爱情啊。” “凡赛尔的婚礼,都会准备玫瑰吗?” “这倒不是。” 只是弗里德想给艾斯蒂娜最好的。 艾斯蒂娜踏着小碎步在花店里绕了几圈,指着其中一束花道:“就它吧。” “可是,艾斯蒂娜……那是海芙草……” 生长在凡赛尔的海边,只能随波逐流的一种鲜花。 艾斯蒂娜听后,反倒笑道,“不是刚刚好?我喜欢凡赛尔,婚礼用象征着凡赛尔的花朵最合适不过。”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 “谢谢,弗里德。” 艾斯蒂娜开心地在弗里德脸上亲了一口,霎时间,弗里德脸就红了。 “请将店里的海芙草都送到——”弗里德报出咖啡厅的地址。 然后继续与艾斯蒂娜的采购大业。 “艾斯蒂娜,婚礼需要邀请哪些朋友?” “嗯……”艾斯蒂娜撑着手装作思考的模样,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戒指熠熠生辉。 “如果不想邀请的话就算了。正好,我也没什么想请的人。” “地下酒馆的人也不邀请吗?” 弗里德像被踩中了尾巴,“你怎么知道?” 随后他又丧气地低下头,“又是你的特殊能力?” 艾斯蒂娜眨眨眼,“因为弗里德是不可能有结婚的钱的。所以我猜应该向谁借了钱。” “唉,真是瞒不过你。” “有规定还款的期限么?” 弗里德给了艾斯蒂娜一个拥抱,“现在不用考虑那些。我们必须度过一个开开心心的婚礼。我向你保证,绝对会在不久后还上的。” “真的不向我借钱?” “再提我就要生气喽。” “好吧。”艾斯蒂娜突然踮起脚,也亲了弗里德一口。“等我一会儿。” 弗里德被她亲蒙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她“哒哒哒”上楼的声音。 旁边一阵光亮显现,桌上忽然跳下一名蓝发少女。 弗里德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水瓶,你说艾斯蒂娜上去做什么了?” 水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暧昧不清地扬起一个笑容。正如他们初见的那样天真可爱。 “啊呀,水瓶也出来玩了吗?” 伴随她俏皮的话语,映入弗里德眼中的是一副神圣至极的情景。自己爱人穿着洁白的婚纱,从楼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垂至腰后的头纱恰如树下垂落的紫藤花。 弗里德看呆了。 “好看吗?”艾斯蒂娜问。 “好看!没有比艾斯蒂娜更美的新娘了!”弗里德称赞完后,又疑惑地说,“可婚纱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我还打算下午带你去试穿。” 艾斯蒂娜则说,“不用考虑那么多,期待一个完美婚礼的人不只有你。来,这是你的衣服。” 弗里德几乎被塞进了房间里,直至此时,他才有了回到现实中的感觉。艾斯蒂娜身上的那份圣洁被她推搡的举动破坏得一干二净。 她不是圣女,而是将要与自己度过一生的爱人。 弗里德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啊,会不会没整理好?衣服好紧,难道纽扣多扣上了? 他各种不适应,生怕被人看了笑话。但爱人怎么会笑话他呢?即使弗里德戴错了胸花的位置,即使他的手套穿反了,即使他的领结没有打对,艾斯蒂娜也绝对不会笑话他的。 她只是笑着将弗里德身上的错误一一理好。 “星轮。” 还在看热闹的水瓶顿时化成一道光。 艾斯蒂娜拿起星轮,将它戴到弗里德的颈上,然后满意地看着一切。 刚刚还羞红脸的弗里德踌躇一瞬,“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艾斯蒂娜认同地点头,“所以弗里德要帮我保护好。” 弗里德没有再多问什么。 “你的书完结了吗?” “还在序章……” “不行啊,这样怎么能成为大作家呢?” “因为恋爱小说太难写了啊。” 他抱住艾斯蒂娜,“下笔前,我恨不得写上百万字。下笔后,却总觉得自己写的是个垃圾,于是又把手稿撕了。我的文字根本不能记录我们的爱情。所以才一直停留在初遇的时刻。” 艾斯蒂娜静静地听着。 “不过,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等我们结婚后,艾斯蒂娜也来帮我写吧?你比我有文化,写出来的作品一定更好?” 艾斯蒂娜紧紧回抱了他,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次的拥抱是为了不让弗里德看见眼睛里的泪。 “不行。女人和男人天生对爱情的理解就不一样。如果我来写,氛围就会不同了。而且,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他们又拥抱了一会儿,艾斯蒂娜才说,“弗里德。” “嗯?” “我们来为婚礼演习吧。” “演习……这个词……” “所以我才不要帮你写小说。” 艾斯蒂娜松开手,神色平静地看向爱人。她的表情像是即将与神订下契约,而在教堂内无声祈祷的圣女。 “那么,弗里德先生。你愿意娶眼前的女人吗?你愿意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都不改初心吗?” “我愿意。” 弗里德也说道。“艾斯蒂娜女士。你愿意嫁给眼前的男人吗?你愿意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都不改初心吗?” “我愿意。” 之后,相爱的二人相顾一笑,原地亲吻。 根本不需要什么牧师,根本不需要什么婚礼。热恋的二人还有什么恶魔能将他们分开吗?互相承诺的誓言还有什么恶魔能将其撕毁吗? 没有! 弗里德啊,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不爱你。 弗里德啊,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六十八.直至黎明(三) 圣洁的光辉自天窗落下,宛如神使张开羽翼。 恩爱的新娘与新郎并肩立于神父前,在神的见证下,他们将立下爱的誓约。 可是,他们的爱情并未得到神的祝福。 教堂的门被一脚踹开了。门上的玻璃一点点爬上冰霜。冰霜不仅冻结了大门,也冻结了教堂内欢快的气氛。 “什么人?!”神父率先问道。 在他看来,不管这场婚礼多么不受祝福,也不是对神不敬的理由。 可他估算错误来人的身份。 来人并非对神不敬,只因在她眼里,自己才是神的代言人。教堂?神父?区区普通人怎么配用神之名? 她傲慢地说,“艾斯蒂娜,结婚怎么不邀请我这个朋友?” 弗里德踌躇地看了眼不速之客,又看了眼镇定如常的新娘。“艾斯蒂娜?你的朋友吗?” 新娘的手里还握着捧花,“曾经是。” “哼,你是何时对路边野草上心了?”凯瑟琳看到了她的捧花,里面并不是玫瑰,而是瘦小、难看的不知名一团小白花。 她拿出一把手枪,对着空教堂开了两枪。“无关的普通人立刻离开。不然就不能活着出去了。” 弗里德一听枪声,就把艾斯蒂娜挡在身后。他的动作让陌生来客笑得更讽刺了。 “呵呵——哈哈!多么滑稽的场景。艾斯蒂娜没有告诉你她的身份么?相爱的恋人竟然没有告诉你真相么?你看那家伙,表情都多么可笑?笑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凯瑟琳夸张地捧腹大笑,而她想讽刺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错,就跟平常一样,仿佛了解一切般注视着她。 然后,凯瑟琳从中看到了久违的怜悯。但她有什么好被怜悯的?她有哪里被一个将死之人怜悯的? 怒火忍不住窜上了心头,很快烧尽寒冰。寒冰被逼迫得无路可走,在那双眼里瑟瑟发抖。 “你预知到自己的死亡了吗?”凯瑟琳冷冷地问。 “嗯……预知到了吗?” “别装傻!” 随着凯瑟琳的尖叫,几道冰墙突然升起。它们包围住整个教堂,将里面围得密不透风。圣洁的光被冰柱反射,变得刺眼至极。 高傲的女人站在冰柱前,光从她背后照来。正是审判之景。 她说,“我们已经找到新的长老,你不再被需要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悔过,现在还有机会。” 而她得到的回答则是,“我的答案也已在很多年前就决定好了。” “艾斯蒂娜!走!”弗里德见势不妙,直接抓着新娘的手往右侧逃跑。他们周围的路已经被封死,弗里德不知道这些奇怪的冰柱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能让艾斯蒂娜死! 婚礼上,新郎第一次握住新娘的手,捧花被扔在地上,无人问津。 他们跑过不速之客的身侧。而那个女人此时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在原地念叨着什么话。 弗里德没有听清。 “……叛徒并没有悔改之意……” “……奉卢卡大人的命令……守序者第二分队……凯瑟琳……申请解除禁律!” 烈阳下飘出许多雪花。 它们落在脸上,冰冰凉凉。 “就地处刑!” 洁白的婚纱被染红了。 “艾斯蒂娜?!” 弗里德怔愣地看着这一切。冰箭穿过艾斯蒂娜的胸口,冰霜在她身上蔓延。洁白的雪落下,然后被鲜血染红。 弱小无力的男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他只能用手压在胸口处,徒劳地阻止爱人生命流逝。 身边传来脚步声。 艾斯蒂娜没有死。她还睁着眼,微笑着。“你变得很强了。” “是你变弱了。” 曾经的狩猎女神,连弓箭都不在手边。 “……艾斯蒂娜……” 爱人的手抚上他的脸。“别伤心。弗里德。即使死亡,也不能分开我们。” 我们的爱已跨越了时间。 在过去,我们是相爱的。 在现在,我们是相爱的。 在未来,我们仍是相爱的。 人一定会迎来死亡。只是我的死亡偏前了一点。 请原谅我在婚礼上给你留下阴影。 可那是为了未来准备的火种。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相爱的爱人不会因死亡分离。 我们已经完成了誓约。 不是今日,而是昨日。 我已没有遗憾。 但你还有。 所以你得活下去。 请原谅我。弗里德。是我让你痛苦。 请相信我。弗里德。即使我让你痛苦,即使我欺骗了你,我也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要爱你。 “……活下去……弗里德。” “……还有……” 对不起。 少女的手无力地垂下去,她最后的话也没有能说出口。 她是预见了这一幕吗?预见了冰霜覆盖了她的身体,成为新的艺术品。预见了爱人在艺术品旁痛哭流涕,悲痛欲绝。 所谓的爱情,即是为了简短的幸福而奉上数十年的不幸吗? 凯瑟琳不得不承认,艾斯蒂娜比自己要狠上百倍。 她收起弓箭,踏着一地冰霜准备离开。 一只手阻止了她。 是那个害死艾斯蒂娜的男人。 他的眼里是凯瑟琳熟悉的怨恨,让她想起伊丽莎白馆里的残阳。 但是单纯的怨恨有什么用呢? 凯瑟琳动了动脚,强劲的力道直接把弗里德踢飞了。 “……慢着。” 男人没有放弃,他的内脏大概是受伤了。正吐着血。而他就是边吐着血边跑过来。 他又被踢飞出去。 所以,坚持有什么用呢? 但凯瑟琳看到他被踢飞的场景,更为愤怒了。 就是这个软弱无力的普通人,将艾斯蒂娜害到如此境地。他又凭什么表演出情深似海? 在男人又一次挣扎地伸出手时,凯瑟琳毫不客气地踩了上去。尖锐的高跟刺穿普通人的手,比那更锐利的是两人的眼神。 凯瑟琳抢在弗里德开口前说。“都是你的错。” “是你太废物,太软弱。你当真没有察觉到艾斯蒂娜的不正常吗?不可能!只是你总躲在艾斯蒂娜背后,等着她告诉你,等着她坦白,然后等着她打跑敌人?” “感谢神吧。我们不能随意杀害普通人。让一条只会吠叫的狗苟延残喘。” 尖跟又往周围碾了碾。 “愤怒吗?怨恨吗?可你什么都做不了。认清自己吧,你就是一条离了主人就活不下去的狗,不过马上快变成野狗了呢——” 女人傲慢的讽刺声越来越远,太阳也随之落下,就此长眠。 六十九.直至黎明(四) 弗里德醒来时,是在教堂里。 阳光仍旧从天窗落下,之前发生的一切有如梦境。 他突然间蹦起来,吓得神父一个后退。“你醒了?” “艾斯蒂娜呢?!” 此刻他是多么希望自己只是做了梦。然而神父为难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小盒子上。“其实,你已经晕过去三天了。” “你爱人的尸体已经……” 神父没有说实话。他没有告诉弗里德之后宛如噩梦的经历。 冰化开之后,少女的尸体在短时间内溶解,化成淡蓝色的液体。 那场景太惊悚了。好在除了他,并没有人看到。 神父用水把淡蓝色不明液体冲走,再把弗里德拖回教堂,顺便替他包扎了伤口。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至于那个骨灰盒里,装的只是普通烟灰罢了。 “怎么会……” 失魂落魄的人身上还穿着新郎装。神父已经不忍心看了。 弗里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咖啡厅的。 可咖啡厅却变了一个样子。里面一片狼藉,桌椅被砸了个粉碎,唯一的电视机也被敲碎了屏幕。他和艾斯蒂娜收养的猫被剥了皮,吊在店门前。 弗里德尖叫着跑进咖啡厅,把猫的尸体放下来。尸体后面贴了张纸条。 “尊敬的弗里德先生,不好意思,由于您欠债不还,我们只能先收取点利息。请您于十天内还清所有款项。否则,我们将增收百分之十的利息。” 还钱? 他们不是约好三年后再还的吗? 弗里德急急忙忙跑上楼,从抽屉里翻出当时签的字据。日期确实是三年没错。 那为什么? 他拿着字据跑到地下酒馆。 里面的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过来。 但没有人过来打招呼。 弗里德找到借钱的赏金猎人,对方正在喝闷酒。 “怀特先生……我们不是说好三年再还款额吗……” “不好意思啊。最近我手里头也很紧。” “可是……” 怀特直接把酒瓶砸碎,“小崽子!别废话!我就让你还钱!十天!一百金磅!如果不给,我就去再砸了你的咖啡厅!” 与话语一同落下的,还有拳头。 雨不知何时下起。 弗里德扶着墙壁走的磕磕绊绊。 “别白废功夫了。”带着怜悯的女声传来,说话的人是酒馆老板娘。她靠在通道的墙边,吸着烟。 “三天前,有个女人闯过来。扬言要教训你。谁帮你就杀了他们全家。当然,有人反抗了……然后,她就真杀了人。” “怀特有个女儿。他很爱她。所以……”老板娘怜悯地看向弗里德。 “逃吧。弗里德。逃出凡赛尔,逃得越远越好。” 老板娘看见弗里德笑了。一边笑一边哭。地下酒馆的人也都听见了。 逃? 弗里德已经逃了很久了。 在贫民窟的时候。初遇艾斯蒂娜的时候。知道星轮的时候。发现神奇力量的时候。准备婚礼的时候。 他无数次发现了不对劲,然后他无数次地逃走了。 没有问。没有查。毫无勇气地逃走了。 结果呢? 他能逃到哪里去?普通人能逃到哪里去? 他哪里都去不了! 弗里德蜷缩在二楼的卧室里。为婚礼准备的花早已凋谢,无力地躺在狼藉中。气球基本上被戳破了,只有一两个藏在角落里的幸免于难。 二楼也被破坏得彻底。 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就在这时,支撑着书桌的木腿破裂。里面的书掉了出来。 那是他只写了序章的《弗里德归来记》。 但跳出来的页上,字迹却不是他的。 弗里德睁大了眼,三步跑过去把书捡起来。 没错!是艾斯蒂娜的笔记。 上面写着: 弗里德。当你看到这些字时,我已经死了吧。本来想帮你完成小说的。结果提了一晚上的笔,也没能写下去。果然,写小说真是难呢。所以我只能写点别的。 我知道你内心有所疑惑。请不用着急,慢慢看下去。 我的名字是艾斯蒂娜。目前的身份是阿尔贝托的长老。你可能要问阿尔贝托是什么地方?就是我们神眷者聚居的地方。至于“神眷者”是什么,想必你也看到了。 我背叛了阿尔贝托,所以才会死亡。那不是一个好地方,光鲜亮丽的表皮下是朽木。 “星轮”是我的神器。我将它藏在你给我准备的项链盒里。项链盒就藏在我们捉迷藏的地方。项链我已经拿去卖掉了,钱也在里面。 弗里德,一定要保管好星轮。它是开启未来的钥匙。阿尔贝托一定会搜寻它。但你不能去追寻神水,你与它相斥,注定成为不了神眷者。 弗里德,我知道神眷者很强大。他们拥有各种奇特的力量,普通人难以抗衡。但弗里德,平民看贵族,不也同样如此么? 黑夜不可能永恒,黎明总会到来。 嗯……作为恋爱小说,我写下的文字好像太破坏气氛了。 不行啊。可真正要写的时候又觉得好难为情。 嗯…… 最后就以这段话结尾吧。 活下去,弗里德。 我与你同在。 《弗里德归来记》完结了。 他应该哭的。可他只是攥紧了稿纸。 盛夏的晚风比往年都要凉。暴雨也是。 弗里德穿梭在暴雨中,跑到了他们曾捉迷藏的地方。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了艾斯蒂娜的声音。 他好像看到了艾斯蒂娜在树下转过身的背影。 那时的她是什么表情来着? 啊,他想起来了。 最后,艾斯蒂娜哭了。 那么此时落在他脸上的,就是艾斯蒂娜的泪水吗? 别哭。 弗里德从树下挖出了盒子。 泪水落在了项链盒上。 别哭,艾斯蒂娜。 我会活下去的。 即使我并不知道现在该干什么。我也会拼命活下去。 但是……如果……我说如果…… 如果有哪一天我坚持不下去了。 你可以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微笑地警告我这个想法有多危险吗? 没有人过来反驳。 反驳的只有雨声。 …… 弗里德捧起项链盒,面无表情。 对不起,艾斯蒂娜。 我忘记带伞过来了。 七十.直至黎明(五) 1857年3月1日上午七点整。 无名小屋前。 年迈的老人慢慢推开门,严寒已过,初春悄然而至。路边的野花似乎开了,若是年轻时的她定然会摘下几朵制成花篮。不过如今,她也最多是笑得更为和蔼。 被他们带回来的年轻人已穿戴整齐,他的身旁放着一个有一个成年人半身大的草篓。 每次看他背着满满一堆花草回来,老人都不禁担忧起来。 那么重,伤身体啊。 而且花花草草能挣多少钱呢。 于是,老人劝说道,“凯因斯。你还年轻,而且身体强壮。去城里找个好工作吧。我听说附近的工厂在招人……” 而凯因斯每次都会摇头道,“不用。” 他从来不解释什么。老人甚至没在他脸上看到其他表情。 凯因斯是在某天被他们捡到的,那时他好像在对着他们的花圃发呆,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的模样,可浑身上下的气质就像一只迷路的猫。 老人与他对话,然后将他留了下来。 少年的名字是凯因斯。看他的服饰和礼仪,老人猜测他可能是某个家族的小少爷。可能是离家出走,也可能是家道中落。不过,那些都与他们无关。 老人的孩子死得很早,孙子也因为他们的无能而没了。跟他们孙子年纪相仿的凯因斯被当成了某种寄托。 凯因斯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有人来了,他总会远远避开。除非必要,他也不去城里。只是一个人到山上,采些花花草草卖。他力气很大,每次都能采上很多。因此,老人也没见他缺过钱。 可卖花草是有风险的,你看,冬天到哪里去采呢? 所以,老人总会劝凯因斯去找个正经工作。 凯因斯当然从来不会听。他就像一只野猫,怎么都养不熟。 这次,老人也无功而返。凯因斯背着草篓就上山去了。 “晚上会做你喜欢的烤牛排,记得回来~” 凯因斯没有回答。熟知他喜好的老人则笑眯眯地回房。 说实话,老人烤的牛排一点也不好吃。他们没吃过上好的牛排,自然不知道其滋味。他们只以为烤牛排便是洒上一点香料再烤熟了。还不如凯因斯自己烤的。 不过凯因斯从来没说什么,每次都认真地吃完。 这世上,好吃的他吃了不少,不好吃的他也吃了不少。口腹之欲从来不在凯因斯的欲望列表中。 老人家并不富裕,牛排一般是他们用编织品跟别人换的。差不多半年才能换上一小块。偶尔凯因斯会拿点钱出来,喊自己想吃让他们去买。虽然最后总会让他一个人吃光。 凯因斯独自一人走在山里,享受难得的平静。他讨厌吵闹,而老人们总是很吵。 他们的嘴永远闲不下来,仅仅三天,凯因斯就听完了他们从结婚到抱孙子的故事,并且在接下来的时光还不断重复着听取。 太吵了。 但很新鲜。 凯因斯想,这或许就是他留下的理由。 梅塔梅尔是从不会如此唠叨的。其余人更加只会当他是把刀。 他还是第一次被当成普通人生活。 普通人的生活便是如此吗? 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身体已经率先反应过去。 是一条蛇。温度回暖后,蛇也从冬眠里醒过来。 凯因斯只稍微用了点力,蛇就一动不动了。 是卖掉,还是拿回去加餐? 凯因斯不喜欢蛇的味道,而且他想家里的两个老人会被它吓到。 今天采得快,凯因斯也想下午去把蛇卖掉。于是他在中午时回了一趟家,又听了老人一次唠叨。 好像是下午镇上有个青年聚会,由城里的某个老板资助的,希望能找到被埋没的“珍珠”。 凯因斯并不想去什么聚会,也不想当什么珍珠。 他几乎片刻没停,卸下一些留给家里的草药后再度上路。 “不吃午饭吗?” “已经吃过了。” 凯因斯售卖的方式也非常简单,他直接开到当地的地下黑市,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卖给老板娘。 在展露了些许武力后,他相信老板娘会给予一个公道的价格。更何况,凯因斯从不指望这些花草能赚钱。 纯粹是打发时间罢了。 他从梅塔梅尔那里拿了普通人一生都用不完的金镑。 哪怕不算那些金镑,一直以来工作收到的报酬也足够花上几十年。 他现在的每一天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但是,今天有所波折。 他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总与血为伴。血伴随着他长大。它流淌在他的身体里,在他与神力完全融合后,它又被浇灌在身体外。似乎不论他怎么长大,他都脱离不了。 凯因斯并不喜欢血的味道。但他又喜欢血的味道。 正如玫瑰。凯因斯一方面讨厌它,另一方面又爱它。 他讨厌血的气味,因为那说明他仍在局中。 他喜欢血的气味,因为那能证明他的强大。 他讨厌玫瑰,因为玫瑰太过艳丽和娇嫩。 他喜欢玫瑰,因为娇嫩里藏着尖刺。 他走在熟悉的小路上,老人养的花几乎被玫瑰吞没。玫瑰是十分霸道的,它不会允许野花在附近生长。 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能推开。 它发出咿呀腐朽的尖叫,恰如躲避风雨的乌鸦。 好心的两位老人静静躺在地上,脸上还带着恬静的微笑。他们已陷入再也不会醒来的美梦。作为死亡,他们已得到足够照顾。 风卷着玫瑰花瓣进入屋内,为死者准备葬礼。 如果他在,一定画出一幅《死后玫瑰》。 脚步声踏着风雨而来。 打着洋伞的男人依旧美艳、优雅。 凯因斯没有回头,他只是蹲下身,用床单裹住老人的尸体。 他将老人的尸体放至床上。 他问。 “梅尔,为什么要这么做?” 被雨雾模糊了容貌的男人,在伞后扬起了笑容。 天上恰好划过一道惊雷。 海妖骤然化为枯骨。 而当雷光闪过,枯骨又化成海妖。 仅仅在半分钟内,梅塔梅尔变换了自己的容颜。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凯因斯什么。 “野猫和囚鸟,你更喜欢哪一个,凯因?” 七十一.直至黎明(六) 梅塔梅尔用纤细的语调问。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岁月从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那是当然的,毕竟连他那副躯体都是虚假的。 自己的也是。 在普通人的世界呆太久,久到凯因斯都差点忘了自己早已没有了心脏。 心不会跳动,所以就更容易满足么? 那么,他对打破此满足的梅塔梅尔该抱有的情绪是什么? 是愤怒。 凯因斯的身体骤然飞窜,惊起一地雨水。猩红的光重新显现,雨雾朦胧,凶恶的野兽露出獠牙。 看到凯因斯的凶态,梅塔梅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抬起雨伞,伞上张扬的玫瑰疯狂生长。玫瑰花瓣挡住了野兽的第一轮攻势,而玫瑰下的刺张牙舞爪,几乎要在野兽脚底刺穿一个洞。 战斗掀起狂风,长发被风吹得凌乱。梅塔梅尔没有去整理它,而是近乎猖狂地说道,“就这种程度吗?凯因。” 玫瑰围着他旋转。每次聚集,必然挡下凯因斯的一波攻势。每次散开,必然是在雨雾里寻找敌人身姿。 凯因斯已彻底与黑暗融合,他没有武器,使用的是由神力凝聚而成的猩红之刃。伴随着月光与雨雾,猩红之刃的刀光远远望去也与玫瑰花瓣的色彩一样了。 不过梅塔梅尔是不会光通过眼睛寻找凯因斯的。那太愚蠢了。他的精神已织成一张网,笼罩周围五米的空间。他的身体跟不上凯因斯动作,精神却能。 几乎在凯因斯又一次发动攻击时,梅塔梅尔的身体动了。他像是未卜先知地用伞挡在额前斜上角四十五度的上空。凯因斯正如自己踏入捕兽网一样踩了正着。 “如果只有这种程度,我要收回【创世纪】了哦。” 二人对视后,梅塔梅尔说道。 凯因斯更为用力,猩红之光骤然爆发。它们是火、它们是雷。顷刻间梅塔梅尔的雨伞便被毁了个精光,连伞骨都没留下。同时,凯因斯脚步不停。他俯身虚空抓了一爪。 猩红之爪霎时长成三米长,雾毁地裂,空间似乎都被这一爪给撕裂了。雨停了约三秒。 可雨哪里停了? 分明是方圆三米内的雨滴都被湮灭殆尽! 飞散的玫瑰花瓣迅速退去,又重新聚合。 凯因斯目光紧随其后,玫瑰花瓣聚在何处,他的攻击便飞到何处。 地面被他抓出一道又一道深痕,“湮灭”的气息侵入地气,被抓过的地面会在半年内寸草不生。 爪击越来越迅速,终于,凯因斯在一次爪击后拔出了刀。 神器,鬼刃! 凝聚主人全力的一刀,自半空下坠。所过之处,诸神寂灭。 雾、雨、风、泥土、生命、空间、时间……全都失去了意义。 湮灭之下,只有虚无。 玫瑰花瓣已经失去一半,剩余的一半躺在地面上。它们缓缓聚集,像是垂暮的老人。 梅塔梅尔苍白的脸再次显露。刚才那一击,能挡下的神眷者并不多。即使是梅塔梅尔,也耗费了一半精神。 鬼刃毫不留情地戳进他胸口。那是无意义的,他的身体并非实体。此举仅仅是为了彰显胜利。 胜利者居高临下,他的瞳孔闪烁着不详的猩红之光。 “呵——”梅塔梅尔抬起头,他的嘴角还挂着那抹疯狂的笑。 “这样才对。” “这样才是我认识的凯因。” 鬼刃之下的躯体突然透明。梅塔梅尔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凯因斯背后。 他的脸色与今夜时没有区别,就连雨伞也重新回到了他手上。梅塔梅尔优雅地撑起伞。 “小孩子遇到新奇的东西,总会不顾一切去把玩。我不会怪你的。”梅塔梅尔说。 “但见你之前,我总担心你会不会玩到忘记了时间。我担心你沉溺在玩乐里,于是忍不住毁了玩具。凯因,你也不会责怪我的吧?” 他轻声说着,谁见到梅塔梅尔的第一眼,都会沦陷他的梦里。而不会沉浸在名为“梅塔梅尔”梦境里的,才是有资格与他博弈的人。 “……” “还是很生气呢。我都让你捅了一刀,还是没有消气吗?” 梅塔梅尔无奈地叹息,“狠心的男人。” “不过,另一场游戏要开始了。那是更为紧张刺激的游戏。开启游戏的钥匙现在就在你手里。” 他张开双唇,如向神明祈祷。 他张开双唇,如向恶魔祈求。 他问。 “凯因,你的愿望是什么?” 凯因斯冷眼相待。 他回答,“不受任何人控制。” “包括你,梅尔。” “呵呵……呵呵呵呵……”梅塔梅尔大声笑起来。 “这样就好。凯因。你一点也没有变,真让我高兴。” “就这样。就这样把罪责推到我头上好了。” “我会将此全盘接收。” “快去吧。有人等着你。” 他们一个发出了声音,一个静默无声,却在同一时刻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到凡赛尔去。 …… 1857年3月15日18点55分。 教堂的钟声正待敲响。 连绵的阴雨让整个凡赛尔都灰蒙蒙的。 弗里德被追得东逃西窜。追债的人就像老鼠无孔不入。可怜的是老鼠药已经不管用了。 更可怜的是,为了躲避老鼠,弗里德不得不入下水道。 结果下水道里反而没有老鼠。 真够滑稽的。 臭气反而替他掩盖了气味。 感谢不停的雨,他的脚印不久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弗里德才有空闲去看怀里的纸。 之前贴在咖啡厅门上,弗里德只来得及摘下来,就被讨债的人追着砍。 ——尊敬的弗里德先生,鉴于您屡拖欠房租的行为,我正式收回房屋的使用权。请您立刻于三个月内结清房租,不然我将动用法律手段。 握着纸张的手无力垂下,那份普普通通的告示随之飘落在地上,再被风吹进臭水沟里冲走。 弗里德靠在墙上,他已做不出什么表情。 怎么办?他没有工作,咖啡厅也早就不能营业了。 地下酒馆不能去。 哪里能拿到房租钱? 这时,教堂的钟声响起了。它恰似福音,指引着信徒。 弗里德脑海里浮现出神父的面容。 也许,还能再努力一把? 力气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弗里德通过下水道走到了教堂后院,又翻过篱笆。 浑身恶臭的他本没有资格进入教堂,可如今弗里德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耳边传来恶魔的低语。 ——怎么回事? ——唉,没想到神父竟然…… ——住口。那个恶魔怎么配称神父。 神父? 恶魔? 发生了什么? 疑惑的弗里德探出头去。 只见那个和蔼的神父跪在教堂门前。 凶恶的屠夫挥下砍刀。 圣洁的教堂被染红了。 “……请、请问,为什么要处死神父?” 被询问的人皱了皱眉,离弗里德远了几步。 “你不知道吗?镇上的恶魔就是他放出来的。” “恶魔?” “是啊。就是全身腐烂的那些东西——领主大人查出源头就是教堂的下水道。” ——灾厄顺着水流被老鼠啃食,又被老鼠带到了地面上。 弗里德静静听着。 神明当真存在吗? 若是存在,为何没有庇佑它的眷者。而是放任恶魔横行? 七十二.直至黎明(完) 1857年3月15日19点27分。 老鼠在地上横行。 弗里德被追得抱头鼠窜。 但他为什么要逃跑呢? 过往的回忆一一浮现,他就像看电影般看完了全部。 写下第一字时的雄心壮志、面对从天而降的少女的踌躇、初次的心动、咖啡厅温暖的午后、一次一次耐心地等待、闪亮的戒指、约定的誓言、纯白的新娘…… 光辉因猩红褪色,更多的记忆浮现在他眼前。彻夜呻吟的邻居、被克扣的工钱、总是很重的木箱、麻木的同事、趾高气昂的贵族大人、肮脏的街道、被撕毁的稿件、角落里的流浪汉与驱赶他们的警察、染血的教堂…… 他努力活过了。 他尽全力活过了。 可灾厄从未放过他。 如果爱是为了分离而出现,那为什么给予他爱情? 如果希望是为了孕育绝望,那为什么要给予他希望? 如果他生下来就注定必须承受苦难,那为什么要给予他生命? 神啊。 你未免太不公平了。 什么东西拌倒了他。 可能是一个鱼篓,也可能是一个碎石子。不过人倒霉到一定程度,哪怕路上什么都没有,他也会被空气拌倒。 这就是他弗里德的命。 为什么要苟活呢? 为了前途?他能有什么前途。 为了爱?他的爱人已经死了。 到头来,他什么也没保住。 真是个废物啊,弗里德。 像你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人活在世上还要干什么? 不如去死算了。 死亡的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迅速生长。 是啊,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去陪艾斯蒂娜呢?为什么要一个人苟活着呢? 去死吧!快死吧!痛痛快快地去见艾斯蒂娜! 挣扎的力度放小了。就连身体的痛苦也不再难熬。 弗里德冷静地看着追债人扬起刀。 快落下吧。 带走我的命。 刀真的落下了。 掉落的却不是弗里德的头。 追债人脑浆崩裂,那场景就跟给西瓜开瓢一样。 冷漠的少年问道,“你就是弗里德?” “我是凯因斯。” …… 曾有人说,神给你关上一扇窗,就会为你开启另一扇窗。 对弗里德来说,这扇窗开的有些迟了。 有些人天生就不受神明眷顾。 他捧着一叠欠条,然后一股脑地倒进火盆里。 濒临熄灭的火苗在瞬间燃烧起来,差点烧了弗里德的头发。 他大叫着后退几步,在看到毫无反应的凯因斯后又开启怀疑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过了一会儿,弗里德才摸摸头发,问道,“真的不要我还债?” “要。”自称“凯因斯”的男人说。 “所以今后我不会支付租金和伙食费。” “诶?” 凯因斯又在桌上扔了一个钱袋。“铛”的声音十分响亮。 “不是还差一样?”凯因斯问。 弗里德一个激灵,反射性伸手。等他回过神来,已经重新跟房东签订了新合同。 新合同就摆在废墟的最顶上,就像一场梦。 一滴汗滴在“星轮”上。它竟然被激活了。 “弗里德,你在做什么?好吵噢~” 出来的不是水瓶,而是一手套着布偶的白发紫服少女。 “啊——星轮——你现在不能出来——”弗里德紧张地望向凯因斯。 那个神情淡漠的少年已经发现这里的动静,转过头来。 希望他没有看到“星轮”出来的那幕。 藏好【星轮】,不要让它被发现。弗里德始终记得艾斯蒂娜的叮嘱。 可显然,作为被藏好的神器本身并不领情。 玩偶不满地手舞足蹈,“为什么?为什么?” 而这一幕被凯因斯完完整整地看在眼里。 弗里德不免扶额,“你不要误会,它是最新的——” “神器。星轮。” “啊?” “我知道它。”凯因斯说。 与此同时,少女也平静地说,“凯因斯是同伴。” 同伴?弗里德又一次看向凯因斯。 弗里德的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 意外随时随地到来,在他已经适应当下生活节奏的时候。 它们就如同神明的恶作剧,故意让名为“弗里德”的普通人生活充满波澜。 而弗里德对此只能全盘接收。 他和凯因斯一同打扫完废墟。破烂的桌椅木架都被丢了出去。他们做了崭新的吧台和餐桌。厨房也换了一套厨具。在厨桌上,还摆着一台咖啡机。而吧台后的架子上,则堆满了咖啡杯。它们外侧有淡金的纹路,被阳光一照,就像金镑一样耀眼。 干了一下午活的凯因斯没有一点汗水,与他相比,弗里德则是一副随时快晕倒的模样。 他擦去汗,问道,“要试试我的咖啡么?” 凯因斯微微颔首。 热气腾腾的咖啡被端到了餐桌上。 弗里德忐忑不安地说,“我很久没做了,也不知道口味怎么样。如果不好喝,你就说出来,我重新去做。” 凯因斯端起来,喝了一口。“卖三十镑偏高。” “十镑左右。” 弗里德原地欢呼了一声。他跑去吧台下,把“正在营业”的小牌子拿出来挂在外面的门把手上。 好像还少些什么。 “风铃!风铃!”玩偶舞着手臂。 白发紫服少女倒还是平平淡淡的表情,“双子想要听风的声音。” “是啊……春天又快到了。” 弗里德抓起外套,对凯因斯说,“我出门一趟。” 凯因斯无言地看他出门,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正播报着安都的新闻。 ——“……铁血政变后七年,我们终于能窥到当时的部分真相……感谢国王陛下的宽容……也感谢如实记录下政变的阿芙罗狄大人……这幅《蒙面之女》记载了贝雅托莉丝公主殿下举办夜宴时陷入疯狂的场景……她的屠杀正是铁血政变的导火索……同时,考察团发现案发地下存在另一处铁牢……据不完全估计,里面至少关了两百人……他们是什么人呢?对此,国王陛下表明并不知情……” “叮铃——” 弗里德推门进来,晃了晃手上的风铃。“怎么样?音色还不错吧?”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施工队。 弗里德只进门给他看了一眼风铃,就又到门口指挥施工装招牌了。 招牌上面刻着五个大字——“凡赛尔之夜”。 凯因斯冷漠地又喝了一口咖啡。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 伴随着风铃声,施工完成。咖啡厅又回归清静,只有电视机里的播音员仍旧孜孜不倦地吹捧那幅展示铁血政变的画作。 弗里德趴在桌上,跟着看了一会儿,突然道。 “呐,凯因斯。你为什么帮——” 没等凯因斯回答,他自顾自地说。 “——算了。” 没有必要再去问为什么。 毕竟仅为度过黑夜,他就耗费了全部力量。 轻风拂过。风铃作响。 春天到了。 黎明还未。 —— 第四卷《铁血与黎明》完。 一.库尔兹耶洛克 “从前,有一名贵族夫人。她身世低微又善妒,整日担心自己的地位被她人夺走。” “在看到又一个情人怀孕后,她更为慌乱。于是她想了一个法子。” “给自己的丈夫下毒,从此他不仅无法生育,连情事都无能为力。夫人成功守住了自己的丈夫,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也是先天残缺的。” “自己的儿子天生有病,情人的儿子却身体康健。夫人的嫉妒心又起,她给丈夫的毒里又加了些成分,让他苦于欲火却又不得宣泄。她每日提醒丈夫自身身体的残缺,又向他灌输残缺才是获得神眷的途径。” “她举西里斯家族和王室的例子,向丈夫证明,获得神眷必须有所代价。可同样,你若付出代价足够,又能获得更多神赐。” “她的丈夫扭曲了。” “他开始以各种理由惩罚奴仆,或是割去一根手指,或是砍掉一条腿。他逐渐从令人残缺的过程中感到快乐。” “于是,夫人自己也挖去一只眼。她说,这是为了您的神赐。我的儿子献出健康,我便献出一只眼吧。” “她的丈夫十分高兴。家族领地内完整的人越来越少,也因此,唯一完整的拥有自己血缘的另一个儿子更为碍眼。” “他说了。你既然是我的儿子,就该为我献上另一只眼。” “从此,安提诺米家族里再没有完整的人。” “包括领地内?”凯因斯问。 “你看他们,不就明白了么?” 库尔兹耶洛克的土地上,西风呼啸,黄沙卷着碎石往人的眼睛里钻。路上仆人却无法用手遮挡,只因他们忙于搬石。 他们佝偻着身体,推动运石车。再细看,他们身上各有缺损。很少是双腿或双臂,因为那会影响产能。更多的是眼睛、耳朵,或是干脆从头上切下一角。 监工还好些,他们能用眼罩。奴役就没那么好运了,被挖去的眼洞暴露在外,深受风雨沙尘的考验。 凯因斯背着梅塔梅尔平淡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那群人恍然未觉。 “死亡不是更会影响产能?”他问。 “只要新鲜的奴役多就不会。” “所以他们花钱买奴隶?” “索伦森人可太廉价了。买下他们每个的成本比画一幅画还要便宜。” “领地里发生这种事,拉赫特会不知道?” 梅塔梅尔笑了声,“你猜。” “现在接手的是吉拉德·安提诺米。” “他现在忙着准备婚礼,不会有多少心思放在库尔兹耶洛克。” “婚礼?” “对。和瓦尔西里家的。” 凯因斯评价道,“真是一群悠闲的家伙。” “谁能说不是呢。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却是最好的机会。” “最好的机会只能由自己创造。” 他们来到了一个小山坡上。 库尔兹耶洛克所在的地域地势低,又很平坦。从这个山坡往下看,几乎能将整个库尔兹耶洛克一览无余。 它在斯特利尔的西北方,几乎是被人忘记的地方。要不是地下还有一些矿石,恐怕连提都不会被提起。 它的土地上没有一点绿色,水源只能靠神明赐予的雨水或地下水,要么就扒开沙漠上的植物,吮吸其枝叶。 这种地方,自然是没有城镇的。 安提诺米家在矿石产地旁搭了几个帐篷,又安排了几个监工,就算是小型城市了。 水源牢牢把控在他们手里,自然也不会有土着。 土着已经都死光了。 监工们对待奴隶的态度很差。凯因斯能看到他们挥舞的长鞭和脸上愤懑的表情。 被安排到库尔兹耶洛克工作,几乎和被流放没身份区别。 监工和奴隶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黄鼠狼打不过老虎,于是只能去欺负野鸡。 俯瞰库尔兹耶洛克,凯因斯说道,“梅尔,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嗯?你也会做梦吗?” “梦到了过去。” “过去已经是过去。” “不,直到胜利到来前,它都还是现在。只有胜者才有资格回忆。” “你在说自己是胜者吗?” “……” “呵呵。凯因,你对弗里德先生怎么看?” “没有看法。” “就是换别人也行的意思?” “……” “但我却很佩服艾斯蒂娜选人的眼光。”梅塔梅尔说,“首先,那个人得先是普通人,而且必须是备受欺凌的普通人,否则无法博得共鸣。其次,他必须有一定学识、敢于冒险却又理智,他必须坚韧却又不能满心怨怼。最后,他必须会爱。” 说罢,梅塔梅尔叹息一声。“恐怕世界上都找不到第二个跟弗里德一样的男人了。” “你有一点说错了。”凯因斯说。 一只秃鹫的双眼紧盯黄沙,黄沙之上,三个人影顶着西风缓慢踱步。 其中一名是神眷者。 其中一名是普通人。 其中一名是未亡者。 他们神态各异,各怀心思,却又在相同的路上结伴而行。 秃鹫在他们上空徘徊许久,最终离去。 “我想艾斯蒂娜选择弗里德,并非因为他最合适。” 梅塔梅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伤势未愈,感知自然没有凯因斯敏锐。他也看到怪异的三人组,忍俊不禁。 “那是为什么?” “明知故问。” “说吧,就当做是给我的补偿。” “是爱。” “下次说这句话的时候记得换个表情。” “因为只是实话实说。” “我开始对你的梦境好奇了,真的只是回忆了一遍过去?” “硬要说,视角不同。”凯因斯平淡地说道。“梅尔,下次再侵入我的梦境,不会让你好过。” “呀,被发现了吗?” “我不可能有其他人的记忆。” “为什么确定没有呢?传说中,神明无所不知。” “我不是神,你也不是。” “那我们是什么?” 凯因斯重新看向远处的监工与奴仆,说道,“神示奴仆,献之以燔祭。奴仆遂杀之,撕咬。神之圣躯得以分食,神之圣血落入凡域。” “创世神话里可没有这段。” “我现编的。” “哈哈哈哈——”梅塔梅尔大笑起来。“凯因,你今天怎么格外温柔。” “你就当我,在举行仪式。” 秃鹫徘徊于荒野上空,人类举起弓箭,射之,烹之。 此为狩猎。 二.神使与神眷 神使说,“神说,你要献上燔祭。” 信徒问,“燔祭是谁?” 神使回答,“燔祭是你。” 信徒哭着问,“我已经献上了健康、快乐、幸福,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因为神想要你的全部。” “为什么神想要我的全部?” “因为神它疯了。” “疯了的神还是神吗?” “神就是神。” “我不想信神了。” “那你要信什么?” “谁能给我钱,谁能让我活下去,我就信谁?” “我懂了。你只能信你自己。” 库尔兹耶洛克的地下有一名神使和一名神眷。 神使总是用一件白袍裹住自己、脸上戴着一个纯白面具,但他对所有圣典倒背如流。 神眷能召唤出生命之水,从此他们不再为水源发愁。 当神使与神眷第一次展露出神奇时,质问他们的奴隶顿时跪在了地上。奴隶双手捧着水,害怕它掉在地上。可水是捧不住的,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把土地舔干。 这名奴隶成了他们第一个信徒。 有一就有二,几年时间过去,他们的组织已经初具规模。库尔兹耶洛克的奴隶几乎都加入了他们。 干活时,他们用埋头苦干。不向监工传递任何组织与基地的信息。 休息时,他们就集中在地下的基地里,品味甘甜的神水,赞赏丰厚的食物。 这天,大家遵循旧例相互问候时,神使突然说道,“有同伴来了。” 他偶尔会表露出预知天赋,众人都深信不疑。 神使先生站起身,“你们稍等片刻。我和神眷先去迎接新同伴。” 路上神眷问,“哪里来的新同伴。” “自然是慕名而来的。” “慕名?” “在来到库尔兹耶洛克前,我曾周游各地,宣传我的思想。” 对话没有继续下去。他们都看到了来客。 两个气喘吁吁、快要晕倒的普通人和一个浑身发光,一看就是光属性的神眷者。 “欢迎来到库尔兹耶洛克。”神使像库尔兹耶洛克的主人般说道。 他的问候惊到了三位来客,顿时紧惕地看来。 “不用紧张。你们不是来找我们的吗?” “你?” “是的。我们都是被神压迫的普通人,渴望改变这个疯狂的世界。” 普通青年仔细看着他的衣袍与面具。“很抱歉,我暂时无法相信。” “没关系。等你们正式见到同伴们就会相信了。” 青年犹豫片刻,说道,“我叫弗里德。” “我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大家都称我为神使。” “神使?”弗里德讽刺地笑了几声。 或许他笑声里的悲愤被听出了,神使旁边的人掀开帽子,露出真容。 那是一张抱紧沧桑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伤口,却有肉眼可见的疲惫。他褐色短发有气无力地贴在头皮上。他说,“我叫路易。” “路易?我听说过你。当然你可能没听说过我,毕竟我是后来才加入阿尔贝托的。我是罗伯特。” 罗伯特又对弗里德说道,“路易以前也是阿尔贝托的一员,后来主动离开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你听谁提过我?” “洛丽塔。” “她还好吗?” “……” 路易勾起一个苦笑,“是吗?我之前就说,留在阿尔贝托迟早会没命的。那里根本不是什么理想乡。” 而后他更无奈地说,“虽然阿尔贝托外也不是。” “你们相识,那真是太好了。”神使拍拍手道,“那我们先进去吧。大家都等不及了。” 有了罗伯特与路易的关系,弗里德暂且放下心。那副悲伤的表情不像是假装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是梅塔梅尔。 他们所说的地下在一个矿洞眷在,那份危险几乎等同于不存在。 在奴隶们去上工的时候,路易便会清理周边的积沙、稳定支架、培育吃食。 因此,库尔兹耶洛克的地下反而有些绿色。 这点欣欣向荣的绿又吸引更多信徒。 于是,弗里德来到地下基地后便看到如此场景。 二十多个男人齐刷刷看来。他们浑身赤裸,只有一点布料遮住了关键部位。他们身体各有残缺。 弗里德心不免多跳了几下,而后他扬起手,“嗨,大家好。我是新来的弗里德。” 几乎在看到基地情况的一瞬间,他就确认这群人的身份。 是库尔兹耶洛克的奴隶。 “各位,让我们欢迎新加入的同伴。弗里德、罗伯特以及……”神使介绍道。 “爱丽丝。” “以及爱丽丝小姐。” 顿时,基地里响起掌声。地下一时间如同举办宴会一样热闹。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罗伯特先生也为神眷。他能为我们带来光亮。不是将你烧尽的那种光,而是植物生长所需的生命之光。从此以后,我们培育的植物能长得更快、更好。” 神使这番话有强买强卖的嫌疑,但只要看到那群奴隶期盼的眼神,就不会有人能够拒绝。 弗里德如此,罗伯特也如此。 他虽不喜被人掌握节奏,不过还是以沉默应下了。 接下来,三人就见识了独属于基地的仪式。说实话,那完全算不上仪式。以他们的目光看,只是在分配食物和水罢了。 每个人在拿到植物和水后,都要分出一部分给植物们。 “如果土壤不好,我们也会让他们去找些泥土来。”仪式结束后,神使说。 “这是为了不让他们产生依赖性。”路易解释道。 “我们的力量在普通人眼里确实是有如神迹吧。但神力不是万能的。库尔兹耶洛克的水源稀少,只能由我造水出来。但以后搬出去的话,我们就会让他们自己去找水、自己种地。” “我们还希望有一名真正的普通人去领导他们。”路易接着说道。 “盲目信仰神明,那太危险了。” 弗里德说,“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太好了。有你们过来,我们的计划就可以实施了。” “计划?” “是的。关于怎么夺下库尔兹耶洛克的计划。” 三第一个据点 夜色已深,库尔兹耶洛克的夜晚冷得让人发颤。白天恨不得将全身脱光了,晚上却又恨不得裹上三层大衣。 “没问题吧?”罗伯特问。 弗里德一边发抖一边说道,“没问题。” 时间回到昨天晚上。路易详细地说明了占领库尔兹耶洛克的计划。 库尔兹耶洛克面积广,人口却少,并且大多集中在矿脉旁。 路易对着地图讲解道,“总共有五个据点,其中三个分别在我们基地北、东、西处,距离不超过三千米。另外两个稍远,在库尔兹耶洛克的最西方。值得一提的是,两边都有水源。” 弗里德看着地图说道,“西边的未免太远了。” “是的。所以我只是打算把人带回来。有我在,少一处水源也没有问题。每个据点都有守卫,不过守卫最多不超过五人,最强的武器就是枪。然而他们大多不怎么练习,枪法估计一般。” 普通人的枪击很难对神眷者造成伤害。弗里德正疑惑路易为什么特意提这点,就听他继续说道。 “神眷者可以无视枪击,普通人却不行。我不想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所以行动时务必快、准、狠。” “在你们到来之前,我已经跟所有加入的人们约定了暗号。我们说,当天火燎原之时,就是我等屠神之日。意思就是,据点起火时,就是他们反抗的时候。所以你们到达据点后,直接到仓库点火。他们看到之后就会跟你们汇合。” “你不觉得我们直接去把守卫杀了更好?” “你想要同伴,还是又一批奴隶?” 弗里德不说话了。他认为路易说的很对。也因此,弗里德闹着要跟罗伯特一起行动。 于是就有了现在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一幕。 也就在此时,他才知道,罗伯特身上的圣光是可以收回的! 他们匍匐在一块巨石后,等待第一个据点里的光完全熄灭。 四周寂静无声,弗里德感到脚底的沙子松动了下,好像有什么虫子爬出来。他抖了抖脚,却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罗伯特说道,“走。” 考虑到弗里德的脚力,罗伯特刻意压低速度。弗里德则踩着罗伯特的脚印蹑手蹑脚地走。 这一路上,弗里德向罗伯特请教了不少战斗技巧,其中包括如何降低走路声音。弗里德现在甚至可以挑出一个剑花。 大概是库尔兹耶洛克真的没什么人,不用担心袭击。走近了,弗里德才发现据点门口竟然没站着守卫。 仓库并不难找,据点里最大的那个就是。为防意外,弗里德特意进去翻了一下看看会不会有成吨炸药之类的东西。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仓库里面只有食物和一些杂物。 矿石呢? 弗里德不解,不过没有大杀伤性武器就好。他将油封里的油都泼在墙上。 然后拿出自己的打火机。 他很久没有吸烟了,没想到再用它竟然是放火烧营地的时候。 也不知道另一边怎么点火。弗里德竟还有心情想。 火苗触碰到灯油,霎时被引爆。 “起火了!” 营地的守卫在睡梦中被惊醒,然而比他们更早的是一群奴隶。 奴隶们拿出自己珍藏的武器,有些是小石头,有些是沙子,有些是骨头。只要是尖锐的就往守卫脸上砸,只要是能制造混乱的就往守卫脸上扔。 他们大笑着、一脸兴奋地跑出来。 “不要过来!”监工惊慌地开枪。但那颗子弹只擦过奴隶的脸。奴隶自然没有什么关爱相貌的习惯。哪怕那颗子弹真打在他们身上,也不痛不痒。 毕竟,哪有活生生挖去他们眼珠子时更痛呢。 弗里德没有阻止他们,如果是以前,弗里德会劝他们不要侮辱死尸。可现在,如果哪天谁不让弗里德报仇,他也会恨不得咬上劝说的人一口。 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永远感受不到痛。那群人只是咎由自取。 他在火光里大喊,“各位!我们还要夺下两个据点。能跑的跟我一起来!不能跑的就留下把据点清理干净!以后这些地盘都是我们的!” 所有人都拿起武器,“走!” 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怨恨从上一代,不,上上一代就开始。暴君残酷,从不把人当人。那时祖先一边干活,一边祈祷有人把那暴君杀了。 后来暴君死了。他们的苦难仍未结束。新任国王只想着安都的王宫贵族,为了安抚新贵族,他将斯特利尔土地分了出去。而他们则被带到了这个荒芜贫瘠的地方。 然后呢,他们将继续忍受苦难,等新国王上任吗? 不! “屠神!吃神!” “屠神!吃神!” “屠神!吃神!” “把神的四肢扯碎!涂上果酱!” “把王的头颅砍下,挂在门上!” 队伍一路高喊,如今他们已不需要潜入了。 二十余人打五个人绰绰有余。更何况,他们还不止二十个。 第二个据点里的守卫被惊动,这次他们没能在初醒时死去。但完全清醒地被剁成肉泥是否更为残酷? 找到仓库。 点燃。 聚集。 反抗。 新的同伴继续加入。新的据点再被占领。 到达第三个仓库时,弗里德终于知道矿石哪里去了。 他们统一存放在第三个据点的大仓库内,旁边还放着几辆大型运输车。 意外之意。 弗里德满意地打开车门,是可用的。而且油很满。 他爬上车顶,对底下的人群喊道。“各位,今晚是我们的大胜利!从今往后,库尔兹耶洛克属于我们!不会再有监工压榨,也不会再有鞭子抽来!” “现在!大家各自找地方休息一晚。明天我们清点完物资就与其他同伴汇合!” 然而这个夜晚,想安宁睡去谈何容易。 就连弗里德自己,都热血上头。 他看着各有残缺的人们,看着他们得以互相交流。他看到人与人之间没有出身地位的差距。 他兴奋地对罗伯特讲,“罗伯特,我们会成功的!” “嗯。”骑士依然保持沉稳,他沉默地看着晨曦将天空照的明亮。 四.前往魔狼之山 占领库尔兹耶洛克只是第一步。 在与路易汇合之后,弗里德便着手科普新人常识。 路易从另外的据点带过来十人。目前总共也就四十人左右。他们开始建设地上。 以大仓库所在的据点为核心,弗里德带领众人重新建造房屋,其中他预定了一间专门用来开集会的大厅。白天,弗里德会在这里教众人外界常识及识字。晚上,则跟路易一起清点物资。 “情况不乐观,库尔兹耶洛克物资匮乏,没有安都运来的食物,仓库里所剩的只能再撑一周左右。”弗里德略感头疼,他用手捂着额头。“而且,库尔兹耶洛克是疏于防守,外面的城镇可不会任你来去。我们需要武器,也需要更多的人。” “你的想法是?” “趁胜追击。”弗里德继续说道,“我们要在安都的贵族反应过来前站稳脚跟。从库尔兹耶洛克往东南有个城市叫恺耶堤,那里是斯特利尔西部最大的城市。若是拿下,我们就能喘息不少。” “但从库尔兹耶洛克到恺耶堤中间还隔了三个小城镇。它们可不是库尔兹耶洛克,有军部把守。” 弗里德回想着地图,“可以抄近道。” “近道?” “对,我们先往南,从比高加索山脉走。” 路易踌躇片刻,迟疑道,“弗里德,你可知为何比高加索山脉一直处于斯特利尔管辖范围外?” “有什么隐情吗?” “它还有另一个名字。”路易说。 “魔狼之山。” …… “魔狼,芬里尔。” 弗里德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而当他看到罗伯特后,才猛然想起。 芬里尔,是阿尔贝托一位长老的名字! 其中有什么关联吗? 对此,罗伯特说,“阿尔贝托确实有一位长老是芬里尔,能力是‘治愈’。据说芬里尔长老在阿尔贝托建立之处十分活跃。铁血政变后,她就专心治疗贝篱大人,我基本没有见过她。印象里是一个总是用长老袍把自己包裹得相当严实的慈祥女人。” “至于魔狼之山是否与芬里尔长老有关,我也不是很清楚。” “看来有必要去调查一番。” 爱丽丝则说道,“直接速攻过去行不通吗?” “不行。恺耶堤是西部最重要的城市,守卫众多。我们一百人都不到,正面打是不会有胜算的。只能趁对方不注意时奇袭。”说到此处,弗里德叹息道。“本来想速战速决。直接带一队人穿过比高加索山脉。现在来看,我们得先去看看魔狼之山是什么情况。” “我跟你们一起去。”罗伯特说。 弗里德笑了笑,“你不说我也会喊你的。” 与路易商量后,弗里德挑选了一个名为费德瑞克的青年跟他们一同入山。费德瑞克是个快三十岁的青年,据他所说,他原先是安都一个小商人家的孩子。后来家里破产,他则在一片慌乱中被卖过来。 “我想回去,可我又不想回去。” 费德瑞克的一只眼睛被挖去,有时会流出脓水,可怕至极。他是第一个响应路易的人。他分到的第一块布没有用去制衣,而是先裁了一块做眼罩。 弗里德想培养出一批能独当一面的人。费德瑞克作为先锋最为合适。 听到要去魔狼之山,费德瑞克没表露出异议,直接同意了。 爱丽丝本来也想跟着去,被弗里德否决。“那里很危险,罗伯特一个人顾不上许多。” 爱丽丝的眼神黯淡,看上去有些可怜。“如果我是神眷者,你们就会带上我了吗?” “哪里的话。只是目前我们武器不足。等我找到了足够的枪支,管它魔狼山还是魔鸡山,都能踏平了。” 不知弗里德安慰起了多大作用,爱丽丝没那么沮丧了。即使她跟着弗里德和罗伯特一路走到库尔兹耶洛克,她的皮肤也依旧白皙。风沙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伤疤。 是那颗宝石的作用吗? 事后,弗里德曾咨询过罗伯特。奈何罗伯特也不知爱丽丝死而复生的原理是什么。他猜测可能是某种只能使用一次的神器。 爱丽丝身上的奇怪意象也被其余人看在眼里。但相比凭空召唤出水源,她的异常甚至没有今天没起风那般惊悚。 “而且,基地里需要人去教人识字。”弗里德继续安慰着。 爱丽丝听话地点点头,忽然在弗里德右脸亲了一口,而后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好。我会在基地里等你的。” 弗里德被她亲懵了,走了一段后时间够才回过神。“她……” “她喜欢你。”罗伯特没有丝毫惊讶。 “不是,从什么时候?” “半路上。” 罗伯特的回答让弗里德重新评估起他。那一张骑士气质太具欺骗性了,没想到正儿八经的罗伯特居然也对男女情爱的八卦感兴趣。 “为什么她会看上我,而不是看上你?难道我长了一张很好骗的脸?”弗里德感叹。 而他这句话让罗伯特摸不着头脑。 他们谈话间,已经离开基地,走在比高加索山脉的路上。 烈阳笼罩着天空,沙子也带有炽热的温度。弗里德的鞋早在半路上就报废了。他的脚能撑到现在,多亏罗伯特时不时给他的圣光。 “唉,不管怎样,一定要弄些车回来。” “车需要油。”罗伯特提醒。 “只要小量就行,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 弗里德烦躁地又抓了一把头发,不知是因为头顶烈阳还是即将说出口的话。 “我说罗伯特,在调查完魔狼之山后,有没有兴趣再陪我走一趟。” “你想去哪里?” “安都。”弗里德将“星轮”拿出来,即便在烈阳下,它也保持着冰冷。 “我们现在需要钱。大量的钱。但我们没有时间慢慢经营。所以只能……” “去找资助?”罗伯特问,“找谁?” 他一向镇静,仿佛天塌了都不会多眨一下眼。有罗伯特当队友,几乎是弗里德一辈子的好运了。 弗里德说,“梅塔梅尔·阿芙罗狄。我想安都愿意资助我们的,也只有他了。” 五.重逢 “我无法给出意见。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就好。”罗伯特说。 一行人走着,炽热的烈阳逐渐稀薄,连光也逐渐黯淡。仿佛太阳被某种力量拖入地下,从此地面再无光亮。 但太阳不可能被毁灭,眼前的昏暗只是又一个幻觉。 四周起了浓雾,黄沙被绿意填满。可那绿又是充满了腐蚀臭味的黝绿。比高加索山上长了许多高大树木。树木底下又生长着硕大的花草。花叶大张,犹如一张巨口。 起初弗里德还能走在前面。 后来,罗伯特就不让他走了。自己用剑开路。 “这种地方真的有狼喜欢?”弗里德不禁说道。 罗伯特蹲在地上观察四周,斩钉截铁道,“狼不一定有。但这里住着人。” “真的?!”弗里德震惊了。就目前的山脉,遍地都是花草树木,根本没有耕地。林中各种毒虫出没,普通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跟我来。” 有罗伯特带路,一行人很快走出了浓雾范围。 他们看见了一个小村落。村里只有六个木屋,村口也没有作为标识的村牌,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尖锐的篱笆。一圈用来防御的尖刺围住木屋。木屋外围挂着诸多武器。 “请问有人在吗?”弗里德喊道。 没有人回话。 他与罗伯特对视一眼,打算推开篱笆,进入村内。 就在弗里德手即将触碰到木篱时,罗伯特一把将他后推,手灵敏一抓,就抓住了一条毒蛇。 他的动作犹如一种号角。顿时,从木屋里射出几支弓箭。 只听“咻咻咻”,罗伯特抽出佩剑,将射来的弓箭尽数挡下。 “等等!请等等!我们没有恶意!” 无人在意弗里德的喊话。罗伯特见沟通不成,提着佩剑向发动攻击的方向冲刺。 不一会儿,整个村里的人都被他扔在中央的小空地上。 人数并不多。弗里德数了数,只有十人。其中有五个青年男士,两个年轻女人,还有三个小孩。 “奇怪啊。”弗里德嘟囔一句。 费德瑞克还在震惊罗伯特的身手,听弗里德说奇怪不免好奇地问,“请问有什么奇怪的?弗里德先生。” “没有老人。” “年迈的老人难以在深山里存活。” “那为什么小孩数量不少?而且……” 弗里德认真看起被聚集的人群,这群人怎么看怎么怪异。他们的眼睛无神,里面只有怒意。像是没开智的野人。他们的身体发生畸变,有的小指、无名指黏在一起,有的头部呈三角状。尤其是拿了几个幼儿,更为明显。幼儿的头约跟身体一样大,看起来就摇摇欲坠。 然而顶着这样的身体,这群人仍是怒怒目而视。 弗里德尽可能放轻语气,“请冷静下来,我们没有恶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意这群人的反应。让弗里德失望的是,他们毫无改变。 难道他们听不懂斯特利尔语? 上一次遇到听不懂斯特利尔语的还是一个快入土的老人。 如果语言不通,就麻烦了。 弗里德不由地抓下几根头发。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狼嚎声。 一声悠长、颇有气势的狼嚎,狼嚎里还充斥着愤怒。 正如头狼引领狼群嚎叫那样,那声狼嚎过后,又响起众多嚎叫。罗伯特抓来的人,竟也四肢匍匐,前身下压又高高举起,跟着发出嚎叫。 “过去看看。费德瑞克注意安全。” “是。也请弗里德先生、罗伯特先生小心。” 狼嚎的方向在东北角,丛林更深处。 三人又翻过一个山坡,眼睛还没看见什么,就听见巨大声响。有巨石碎裂的声音,也有雷鸣的声音。 雷鸣? 弗里德带着疑惑探出头,顿时被白光闪瞎了眼。他闭目退回到岩石后,“罗伯特。能看出 “两个神眷者在和狼群对战。”罗伯特沉稳地说道。“头狼有古怪。它的身上有神力的气息。” “狼也能有神力?” “人可以,物可以,狼也可以。” “能看出那两个神眷者是谁吗?”弗里德又问。 底下战斗似乎已到高潮,他的耳旁全是雷鸣轰炸的声音。弗里德不得不集中注意力,才听清罗伯特在说什么。他自然而然地提高了说话声音。 罗伯特第一时间没有回答。可一分钟后,弗里德听到他略感惊讶的声音,“泽莱斯?” “什么?是泽莱斯?” 这下弗里德也顾不上雷光,而是尽力向山谷的方向看去。奈何他高估了普通人的眼睛。在又一次差点被闪瞎后,弗里德无奈地闭上眼。 罗伯特则没那么多顾虑,他直接拔出骑士剑,对弗里德二人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帮忙。” “好。费德瑞克,闭眼捂耳。” 弗里德用双手捂住耳朵,他曾经见过泽莱斯使用能力,但那时候阵仗远没有现在大。下方的山谷里,雷电几乎成了一张蜘蛛网,到处乱窜。每窜一步,就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原来刚才的狼嚎是发动攻击的意思。 此时,弗里德心想。泽莱斯的伤没事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另一个神眷者是萨绮? 当初萨绮说带着泽莱斯去养伤。如今泽莱斯能跟狼王打,说明伤应该好了吧? 可时间未免太快了? 这边弗里德满是疑惑,另一边罗伯特已加入战局。 突然眼前多了一道光墙,泽莱斯下意识后退几步。在看清来人后,他愣了一下。“罗伯特?” “先将它解决。” 罗伯特简短地说明来意后,双手向前伸,一道巨大的光墙挡在他身前。此时,那匹狼王的爪子已迅速落下。 这匹狼王体型巨大,光一只爪就有成年人的大小。 在它攻击光墙时,罗伯特的脚甚至往地底陷了三寸。 雷光自他光墙后窜出,泽莱斯自天而下,手握雷鸣枪直接往狼王背后刺去。 可有神力的狼王,全身皮毛都得到强化。简单的枪击难以突破其防御。 也是,若是能轻易打倒,眼下泽莱斯的电网就不会四处乱窜了。 六.汇合 狼王借着山石在电网间跳跃,远远望去,像是在雷光中沐浴。 泽莱斯见状,加大神力传输。终于,狼王的动作不再灵活。它雪白的皮毛上多了焦黑污渍。攻击节奏也被时不时的疼痛打乱。 狼王变得暴躁,它的攻击变得更快更迅捷。巨大的体型让它的每一次攻击都变得难以招架。 泽莱斯用雷鸣枪挡住狼的爪子,却挡不住它的体重。一瞬间泽莱斯被击进了土石里。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狼王身上,徘徊在周围的狼群顿时一拥而上。 帮泽莱斯挡住狼群的是罗伯特。罗伯特手持骑士剑,在狼群里挥动。野狼时不时被他挑飞。 就在战斗陷入胶着时,一道黑烟自狼尾攀爬而上,越过背脊,直冲入魔狼双眼。 那道黑烟如针,魔狼来不及躲开,顿时鲜血淋漓。它向天哀嚎,一声狼啸,引得群狼齐攻。 泽莱斯双手化雷为枪,在他的动作下,组成电网的每道雷电都能刺穿野狼身体。寻常野狼没有狼王的防御,身体被刺穿后泛出焦味,再也无法动弹。 狼王失了双目,全凭本能挥动利爪。利爪穿破山岩,击落碎石。成群的碎石混杂山土滚滚而下。 罗伯特双手高举,一面巨大的光墙横在头顶。光化作城墙,替众人挡住所有落石。这是由神力高度聚合形成的凝结体,消耗了罗伯特积攒一个月的神力。 释放如此巨大的光墙,让罗伯特身体发出的光都黯淡不少。 泽莱斯举起雷枪追击,可狂暴的魔狼用尽全力的一爪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也正是这一退,给了魔狼可乘之机。 它头也不回地向丛林深处跃去。 “跑到里面,就很难找到了吧。累死了。”泽莱斯说着,手里的雷枪却并未放下。他直面罗伯特,说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罗伯特将佩剑收回剑鞘,“或许让另一个人跟你解释更具说服力。” “什么意思?” 在泽莱斯疑惑时,弗里德察觉到战斗的动静没有了,从上方的岩石后走出。他身上也是一片狼藉。魔狼无差别的落石有些也飞溅到他们的位置,好在没有造成什么致命伤。 弗里德狼狈地从山上爬下来,他的动作很像一只挂在山崖上的狒狒,不过足够迅速。 他一连小跑着过来,摸着后脑勺笑道,“好久不见啊,泽莱斯。” “弗里德?!”泽莱斯显得十分高兴。“你果然在这个方向。” “果然?” 泽莱斯手一松,雷鸣枪顿时消散。他说道,“现身吧,他就是我跟你说的弗里德。” 随着泽莱斯的话音,一阵黑烟从上空绕了一圈,落在地上。黑烟散去时,原处多了一个人。 那人披着棕黑色斗篷,唯一露出的面部上都是伤疤。他紧惕地看来,弗里德注意到他的两只眼睛瞳孔颜色不同。 “他是格雷。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好。”弗里德打了声招呼。 格雷看上去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他脑子里没有人情世故的念头。 泽莱斯见弗里德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便自己代替格雷握了上去。“不用介意,格雷身体原因,不能跟人正常接触。” “你能恢复这么快,也是他的原因?” “是的。不过这就说来话长了,我不认为现在是讲故事的好时机。” “我们要去恺耶堤。” “去那里做什么?” “边走边说。” 路上,弗里德就简要向泽莱斯说了分开之后的经历。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啊……”泽莱斯感慨。 “还好你痊愈了,不然……” “我也算是运气比较好的那类。” “那么,泽莱斯……你会加入么?” “当然。我正是为此去找你的。”泽莱斯笑道,“我痊愈后,就跟萨绮和格雷回到凡赛尔。结果那里完全变成了一座死城。我们只能顺着当初逃亡的方向找,到了厄瓦,我们才重新有了你的消息。” “厄瓦怎么样了?” 泽莱斯的神情变得严肃,“很乱。领主死亡,底下的贵族争斗不休。问题是安都并没有对新领主做出安排。” “安都?” “现在该叫亚特兰宫?据说瓦尔西里的大小姐要和安提诺米的少爷结婚。” “只是结婚应该不至于连政事都停下了。不……”弗里德想通了要点。 关键不在于结婚,而在于大贵族的格局改变了。原本的四大贵族,阿芙罗狄的家主下落不明,其中两家联和。剩下的西里斯家以一敌二根本不现实。所以安都迟迟不派遣的原因就在于此。那边的小贵族们都在等着这场婚礼结束后站队。 那么……弗里德想到了另一个要钱的方法。 但那个想法得到安都才能实施。 “怎么没有看到萨绮?” “她就在恺耶堤。” 穿过比高加索山脉,再往东北行走两个小时,就到了恺耶堤。 作为西部最大的城市,恺耶堤的城墙高大结实。城上站着的守卫时不时投来审视的目光。 “请出示通行证。” 他们被守卫拦下。泽莱斯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铁牌。 与魔狼一战后,他们身上都破破烂烂的,看上去确实十分可疑。 但是在看到泽莱斯拿出的铁牌后,守卫眼神就放松许多,侧身放他们通行。 “这是?” “圣女院的证明。” “圣女院?” “是的。我们能进入恺耶堤也是托了修女们的福。” 泽莱斯停住脚步。他们沿着恺耶堤外围路走,一路走到了西北角。 这里花香四溢,花香清雅淡薄。 圣洁的雕像矗立于广场的喷泉前,雕像上的面容慈祥而又包容。 “愿圣女护佑您。” 信徒虔诚,修女圣洁。此情此景犹如古老壁画上的朝圣图 泽莱斯等着信徒离开才走过去,他挥舞右手,“萨绮,看看谁过来了?” 那位圣洁的修女转过身,她的眼睛如湖水恬静美丽。在看到泽莱斯旁边的人后,又蓦然生动起来。 “好久不见,弗里德、罗伯特。” 七.格雷 上次与萨绮告别,弗里德心里有三分意外、三分感慨。 而此时再次与她相见,弗里德则深刻体会到什么是时光。 萨绮的气质沉淀下来,原先是领家小姑娘,现在就是半个研究员……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弗里德笑着挥手,“哟,萨绮。” “不认识我了吗?”萨绮开玩笑地说道,她双手搭在后腰,半个身子弯下来。这个动作让她年轻了不少,也逐渐和他们初识时重合。 “没有。只是有点吃惊。” “所谓女大十八变?”萨绮调侃道,“在圣女院,我都会收着点。平时也不这样的。” “圣女院?”弗里德又一次问出声。 萨绮点头。泽莱斯则说道,“就到你的房间说吧。” 进入之后,弗里德发现圣女院的规模比他想象中大得多。它的内部有一个巨大的中庭,中庭中央是棵大树,以大树为圆心,向外发散着一些桌椅,供给信徒使用。再往外,是一圈三层楼建筑。 “里面住着修女,也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萨绮说道。 “什么样的人都住进去吗?” “修女会筛选的。” “免费?” 萨绮笑了一声,显然想起那个抠门的弗里德。“不是。你得用工作换。” 她拿出钥匙开门,萨绮的房间不大,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圆桌还有三把椅子。 弗里德望向泽莱斯,“你们住在哪里?” 泽莱斯指了指右侧的墙,“隔壁。” 那为什么不去你的房间。弗里德在内心吐槽。 因为只有三把椅子,泽莱斯就去他的房间里又拖了两把过来。 “谁先开始?”泽莱斯问。 “我们先吧。”萨绮则说。 “和弗里德你分开后,我就带着泽莱斯往深山里走。但是,我并不清楚方向,走着走着我们就迷路了。” “那时候泽莱斯昏迷不醒,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就地搭了个木屋住下来。” “结果……” “木屋在一次暴雨后塌了。” 萨绮说到这里,显得十分沮丧。 弗里德听后,认同般点头。“因为萨绮你并不会搭屋子。” “而且我也只会做些简单的菜。”萨绮不好意思地说。“泽莱斯能活下来真不容易呢。” 泽莱斯则说,“别这么说,没有你,我是活不下来的。” “总之,我们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 “大多时候我会搬着泽莱斯出去晒太阳。可当屋子坍塌后,山里爆发了泥石流,我不得不带泽莱斯转移阵地。” “真可怕。”萨绮后怕地皱起眉,“我几乎找不到落脚点,只能不停瞬移。一些树枝被踩之后就断掉了。还有很多逃难的野兽。我被追着追着,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又累又饿,我只好随便找了个山洞先睡一晚。就在这时,我们遇到了格雷。” “那个山洞竟然是格雷的据点。” 听众都一起望向格雷,但显然,冷漠的男人并不想接过话筒。 萨绮继续讲道,“我跟格雷打招呼,希望能借助一段时间。他当时没有说话,我就当他同意了。” “于是,我们就住了下来。一开始,我们几乎没有交流。直到有一天,我抱怨了一句,不知道泽莱斯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后,格雷突然跟我说话了。” “‘依他的回复速度,至少也要十年才会醒’。” “我那时才知道格雷也是神眷者诶。” 萨绮一脸吃惊。泽莱斯不由地发笑。 野生的萨绮自然没有随时随地感应神眷者的习惯。她也没有学过系统的战斗法,无法从人的行动上判断那个人是不是神眷者。 她起初还以为格雷是经验老到的猎人。 可能也正因为她单纯,格雷才会帮忙。 “之后,我就渐渐和格雷熟络起来。” 泽莱斯帮忙补充道,“萨绮不太会说谎,好像是先把自己的信息透露出去了。格雷猜到她是野生的神眷者,并且被阿尔贝托追杀,态度就缓和不少。” 弗里德好奇地问,“格雷也想反抗阿尔贝托?” “我曾经是。”格雷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且沧桑。 “曾经我是为阿尔贝托战斗的一员,我帮他们抓捕叛徒,对抗王室。后来我被暴君击伤。‘治愈’系的神眷者没有时间治好我,于是,贝篱就过来问,有另一种方法可以治疗你,只是需要冒一些风险。我同意了。” “但我没想到那是个地狱。” 格雷首次露出怨恨的神情。他的声音也变得尖锐。 “我被带进了一个地下研究所,在那里,我被进行了各种实验。确实,我的伤好了,但我被移植了很多东西。有的东西跟我排斥,我就眼睁睁看着那人把我剖开,取出来。我有时候痛得很想去死,但我做不到。因为研究所里也都是神眷者。不,那些东西才不是神眷者。只是被人为造出来的怪物!它们听那个人的命令,过来看守我!” 格雷忽然平静下来,他的精神状态确实有些异常。“但我也不是没有收获。我的天赋改变了,变成烟,还具有腐蚀性。因为我是被暴君击伤的。那个人没有祛除暴君的力量,而是试图将它和我融合。当然,在我用出新天赋的时候,那个人还失望了。显然,他正在试图造出第二个暴君。” “我也是渐渐才想明白,原先我只是个操控‘气’的神眷者。我在贝篱眼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兵。但我的体内留有暴君神力,我反而变得值钱了。他们正在暗地里制造更强更恐怖的傀儡,所谓的阿尔贝托根本不是什么神眷者的家!而是贝篱他们实现野心的临时据点!” “在我之前还有多少同伴被送过来了?芬里尔真的救不了他们吗?还是她根本没有想救的意思?” “有一次,我突然在那个人面前喊出这些。也许当时我只是太痛了,也许我只是想把他激怒,让他杀了自己。但那个人听完后,静静地看了我一眼。他像是在评估什么。不久后,他放弃实验,出了实验室。” “等他再回到实验室,就是把我放出去的时候。” 八.回忆与秘辛 “很奇怪啊。”弗里德一手撑着下巴说道。“照这么说,研究所和阿尔贝托不是一伙的?你能描述下研究员的样子么?” “长的普通,戴个眼镜,穿个白大褂,一看就是疯狂科学家的长相。” 格雷一句话,让众人都沉默了。 谁能根据这种描述绘出长相啊?! “没有……更详细一些的吗?”萨绮试探般问。 “很遗憾,很多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那个人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就是这些。” 是实验的副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不是在为阿尔贝托说话,可听你的描述,那个研究所不仅不是跟阿尔贝托一伙的,反而在听到你的敌意后就放过了你。怎么想都是让你与阿尔贝托为敌。”弗里德说道。 他们是想反抗阿尔贝托没错,但弗里德更希望就事论事。若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所有的脏事扣到阿尔贝托头上,那么他们就跟被仇恨支配的野兽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格雷向后靠在墙上。他看上去想点根烟。 “但我就是这样。我对研究所没有多恨,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我的敌人。我所有的恨意都在阿尔贝托,都在贝篱身上,因为他们欺骗了我。心中的恨不消,我就永远在那个研究所里。” 无人做出评价,弗里德想了想,对罗伯特问道,“你听说过安都附近有什么研究所吗?” 罗伯特则说,“最有名的就是皇家科学院。” “皇家科学院我进去过,就是一群普通人进行医学方面的研究。他们还跟安都的医院都有合作,最新的成果都会刊登在报纸上。”萨绮回想起自己曾经踏入的地方。 “外表的欺骗性太强了,有机会我们潜入进去看看。坐在这里空想也没什么用。”弗里德看格雷动作,也想吸烟了。好在他身边已经没有烟,不然他的戒烟计划又会破产。“阿尔贝托是我们的目标,但不是第一目标。我们目前的主要目标还是安都。” 泽莱斯听后,用食指轻扣桌面,敲出一段简短的旋律。他面含微笑着说,“王室,还是所有贵族?” “有什么区别吗?”率先质问的是费德瑞克,从见面起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可怜人。他的语气有些激动。 泽莱斯自然不会被费德瑞克吓到,他摊开手,“王室只剩下一个人,而贵族有很多。” “哼,你怕了吗?” “费德瑞克。”弗里德及时制止了他,“抱歉,泽莱斯。对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费德瑞克露出天塌了的表情,“弗里德先生?” “耐心听我说完。费德瑞克。”弗里德不仅是在对泽莱斯解释,也是在对费德瑞克解释。 “现在,与我们一同作战的都是反抗压迫的人。我们或许可以凭借满腔怒意攻占一座座城池吧。但是,我们缺乏教育,也缺乏积累。我们并不会经营城池,也不会治理国家。” 在费德瑞克暴怒前,弗里德说道,“现在的国王和贵族也同样如此。他们的目光也从来不在将国家治理得更好上。所以,我们之间才会发生冲突。冲突的结果谁也不知道。” “我不能向你保证,我只能竭尽所能。” 萨绮第一个鼓起掌,她扬起开朗的笑容。“说得好,我们都只是在尽全力。不用考虑那么多。会长皱纹的。” “这下泽莱斯也放心了吧?”萨绮朝泽莱斯眨眨眼。 泽莱斯严肃的表情瞬间破功,他笑了一声。“呀,谁让弗里德吓到了我呢?” “也就几个月没见面,身后就多了跟班,而且一副领导模样。我啊,最怕被人压榨了。” 说起来,泽莱斯最初是想在凡赛尔偷懒来着? “我不希望变成上下级关系。”泽莱斯惭愧地用手指拨弄发尾绕圈圈。 “不是我。”弗里德说道,“我最多算个参谋。” 弗里德确实有一段时间那么想的,成为一个领导者,去领导可怜的人群去革命。然而,方才的谈话似乎赶跑了盘旋在他头顶的毒蛇。 他想起了贫民窟,想起了凡赛尔,想起了咖啡厅。 他想回到那种平静生活。 “我还想着回去继续开咖啡厅。”弗里德耸耸肩。 “那我们就算达成共识了。” 如果不是人太多,泽莱斯还想起来击个掌。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回复那么快的?” 泽莱斯回答,“多亏了格雷和萨绮。” 格雷则摇头说道,“我只是教了点基础知识。” “基础知识?”弗里德更为不解。 “有关神眷者与神力。” 泽莱斯说到这里时,目光看向费德瑞克。可以说,只有费德瑞克与神眷者最无关。 费德瑞克感受到注视,问,“需要我回避吗?” 弗里德用眼神询问一圈,都没收到什么回复,说道,“不用。你迟早会知道的。只是,我希望这段时间,你能静下心,慢慢听、慢慢看。” 费德瑞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于是泽莱斯继续说道,“我之前以为使用能力就是神眷者与神力共鸣的过程。共鸣越多、共鸣时间越短,神眷者就越强。” “有什么问题吗?”弗里德似懂非懂地问。 “也不能说错。只能说……有点肤浅。但怎么形容呢……” 泽莱斯显得略微苦恼。萨绮适时地递上一张纸,和一支笔。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人体是由某种物质A组成。那么我们就可以假定神水的物质是B。” 泽莱斯画了两个分开的圆圈,一个写着A,一个写着B。 “它们共存于世界上。只是物质B对部分人有害,一旦A与B相碰,就会爆炸。而另一部分人,则具有适应性。物质B进入体内,不仅没有冲突,反而互相融合,变成C。也就是神力。” “物质C也存在于世上,只是它更为特殊。没有特殊体质的人就接触不到。嗯……或者想象成另一个空间更好理解?神眷者可以进入一个新房间,吃到里面的东西。非神眷者则不行。” 九.回忆与秘辛(二) “融合生成物质C的过程是十分缓慢的,物质C会慢慢替换掉物质A的部分,这就是神眷者与常人身体不同的原因。” 泽莱斯慢慢解释道,“物质C具有自愈的特性。物质C越多,神眷者就越强,恢复能力就越快。而我先前就是因为融合程度不够,伤势才愈合得慢。” “但你是怎么做到的?”弗里德问。 “通过外界刺激。”泽莱斯说,“每个人的神力都具有排他性。刚刚我为了方便解释,将所有神力统称为物质C,实际上它们的成分远不是一个C可以概括的。每个特性都代表一种物质。当其他物质侵入时,神眷者体内的神力会迅速反应,它们的活性会增强,从而加剧融合。” 格雷在旁帮忙补充,与泽莱斯相比,格雷的语气里带有相当浓烈的个人色彩。“这也是阿尔贝托不阻止内部争斗的原因。越战斗,受伤越多,就会越强。当然,前提是你不死。” “那理论上讲,如果神眷者全身都替换成物质C,岂不是可以做到不死不灭?” “会很难杀,但不是不能杀。物质C被另一个物质D消灭或者吞并并非不可能。” “假如最后只剩下一个物质?” 弗里德提出的问题让格雷和泽莱斯都沉默片刻,尤其是格雷,他似乎想到了贝篱,眼神阴沉得可怕。 罗伯特依旧顶着一本正经的脸,语气十分沉重,“那会是一场灾难。” 他和格雷一样,都想到了贝篱。一个站在神眷者顶峰的家伙。贝篱的幻剑和能力使他比其他神眷者融合速度要快上百倍。如果格雷讲述的理论是正确的,那即意味着贝篱有可能成为第一个与世界融合的神眷者。 到那时,他就是真正的神。 而与他们不一样的是,弗里德想到的却是凯因斯。如果谁能做到把其他神眷者都消灭掉,只有自己活下来,弗里德认为一定是凯因斯。 他甩了甩脑袋,略带歉意地笑道,“抱歉,有点扯远了。我们继续说,你们通过什么办法刺激泽莱斯,又不至于让他丧命的?” 泽莱斯温柔地看了一眼萨绮,“通过换血。” 弗里德先是一怔,然后才问道,“不会产生排斥反应吗?” “会。所以每次只输入一点。”萨绮回答。 “神眷者的血里就有神力,如果按方才的理论,完全融合之后,他们体内的已经不是血了,而是神力的液态。所以神眷者换血所产生的排斥反应,其实就是两种神力的碰撞。” 泽莱斯说到此处,笑了一下。“格雷太强,他的血我没有办法承受。只能是萨绮来。但是……” “但那个时候我太弱了。”见泽莱斯面露尴尬,萨绮主动将话题接了下去。“第一次输送的时候,我的血引不了泽莱斯的反应。” 那是萨绮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无力。 泽莱斯就躺在身边。救他的方法就在眼前。可唯一的难处却是自己太弱小。 为什么我只能逃呢?萨绮心想。 如果她再强一点,是不是就能帮上忙了? 于是,萨绮顶着格雷冷淡的目光,向他求教。 神眷者是没有所谓的修炼方法的。他们唯一能变强的方法只有用身体去体会。 萨绮请求格雷攻击她,格雷的神力有腐蚀性,会一直在她身上缠绕,直至萨绮有能力将它们驱逐为止。 萨绮就是通过这种方法,在半个月内成长到能诱发泽莱斯神力的地步。 之后就是不断换血。本来,是单纯地输血的。但萨绮认为这也是锻炼她的一种方式。当时她整张脸、整个身体已被腐蚀得不成人样,却还是笑着说,“麻烦你了,格雷。我也想变强。而且多感应泽莱斯的神力,说不定会有别的好处呢?以前,我一直很好奇泽莱斯他们是怎么感知那么快的。” 即使是格雷,也不免为萨绮的坚强动摇。在他看来,萨绮虽然没有战士的实力,却已有了战士的基本素养。 那就是坚韧不拔的精神。 “就是这样。”萨绮又笑了笑。“泽莱斯醒来后,我们就想着去找你们了。我们本来先回了凡赛尔,可那里还是……那个样子……到了厄瓦,我们才重新有了弗里德的消息,就过来了。” “圣女院又是怎么回事?” “在找你们的途中,我们救下了一个修女。修女给了我们一个推荐信,就是这里的圣女院。” 如此,两边都算彻底说清了。弗里德本想感慨一句“你们也发生了很多事”,可他转念一想,这句话最近好像说的太多了。 倒不如说,他们的人生都如此波澜。 “你们就是在前往库尔兹耶洛克的时候,遇到了魔狼?” 泽拉斯点点头,“没错。那座山真的很奇怪,一进入就感受到浓郁的神力气息。我们在踏进去的时候就已经被锁定了。” 泽莱斯这么说,就说明他也对魔狼之山和山里的村子一无所知。 弗里德就开始头疼了。他想通过魔狼之山偷袭恺耶堤,不是想被魔狼团灭。 “有什么难处吗?”萨绮热心地问。 弗里德就将自己的烦恼说了。 谁知萨绮却道,“说不定可以不用动武呢?” “诶?” 萨绮眯着眼笑了,像当初的贝蒂。“弗里德,你还没有见过恺耶堤的领主吧?” “他的存在感很弱,没听说过什么特别成绩,也没有昏庸到怨声载道的地步。” 这话是真的。恺耶堤的领主名声不显,能镇守西部大片地区,要说没点能力弗里德是不信的。可他确实不在安都的名人里。至少到目前为止,弗里德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萨绮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她跳起来,朝弗里德眨眼,神神秘秘地说道。 “所以你一定不知道。恺耶堤的领主其实是圣女院虔诚的信徒。” 说完,萨绮又反悔道,她食指点在嘴唇上,仔细回忆着有关恺耶堤领主的资料。“不。这么说不准确,他信的不是圣女院,而是圣女洛贝莉亚。” “圣女,洛贝莉亚?” “弗里德,你听说过奥维加德城吗?” 十.执念 他还记得那个晚上。 那本该不是个夜晚,太阳没有落山,圣城的结界明亮美丽。圣女大人高捧神水,向神祈祷。信徒们虔诚而又纯净。 奥维加德的人们只有一个愿望,那即是幸福。 但很快,恶魔撕裂了结界,猩红将洁白吞并。皲裂的土地上到处横着尸体。 他在街道上奔跑,忽然被什么东西拌倒了。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只剩半张脸的人紧抓他的脚踝,痛苦呻吟。细红的斜线迅速爬上那个人另外半张脸。它们从皮肤里钻出来,带出一大片血液和碎肉。那个人的眼球也蹦了出来,毫无声响地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尖叫着、他挣扎着、他后退着。 他害怕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逃离奥维加德城。 洁白的雪被他踩出肮脏的脚印。 他跑了很久,直到奥维加德城消失在他眼里,直到他只能看见天边的血雾。 洛贝莉亚大人怎么样了呢? 其他人怎么样了呢? 他跪在雪地上,对着圣城的方向痛哭。 中年领主睁开了眼。 自那之后过了多久?十年?二十年?时间总是过的太快,他当日不过是一个刚过成年礼的毛孩,现在去已经觉得自己正走入坟墓了。 按照年龄,他应该还能活上至少十年。然而,他的心已躺在了棺材里,随同那场祭礼沉眠。而在沉眠的梦中,他一次又一次回顾那些血雾以及被血雾吞噬的圣光。 年迈的管家走进梦境,说道,“大人,圣女院的修女过来拜访,说是有要事。” “圣女院的修女”,这几个词汇让领主张开了眼。“什么事?” “她没有说。不过……”管家犹豫片刻,继续说道,“他们很像那群特殊的人。” 管家的话让他有些吃惊。管家是自小照顾他的,虽然没有亲眼目睹神眷者,却从小主人的话里知道了这群特殊人的存在。 “去准备红茶。”他说。 他的领主府并不大,再加上心思不在这里,府里没有过多装饰。就连领主自己,也只是随意挑了件礼服穿。 站在了镜前,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好。满下巴的胡茬、青黑的眼圈…… 他拿起手杖,走向娱乐室。 在见到萨绮时,他不由地恍惚一下。她的气质太像圣女了。 萨绮站起身,提起裙摆行礼。“贵安。斯达温大人。” 斯达温则说,“无需多礼。是圣女院的经费不够了吗?” 萨绮摇头,同时用眼神环顾四周。 斯达温会意,示意佣人们离开。 确定没有人偷听后,萨绮才将弗里德介绍给他。“这位是弗里德,还是由他说吧。” “……咳咳。”弗里德清了清嗓子,直截了当地说。“斯达温大人,您可还记得奥维加德城?” 斯达温的脸色顿时变了。“你们是什么意思?!” “请冷静一下。在关于奥维加德城的立场上我们是一致的。我当时虽不在场,但对传闻中的圣女十分钦佩。”弗里德几乎在睁眼说瞎话,因为他基本不知道奥维加德城的圣女做过什么。圣女院里的修女也只夸圣女精神多么多么崇高。 但显然,他的话很有用。至少斯达温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难看。“洛贝莉亚大人是世上最圣洁的人。” “是的。”弗里德说,“她的死真是太可惜了。” “不光是可惜!”斯达温厉声反驳道,“她的死让污秽布满大地,从此世间再无净土。啊——洛贝莉亚大人——” 弗里德等他哭完,才说道,“所以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圣女大人会死得那般蹊跷呢?以当时奥维加德城的实力应该不至于一天就被毁灭。我还听过另一种传闻,据说圣女大人的尸体没有被找到,有人怀疑她——” “那是诽谤!”斯达温整张脸都因愤怒扭曲。“一些肮脏的臭虫!只敢在背地里诋毁洛贝莉亚大人!她在世的时候,他们污蔑她为魔女。她离世了,还不放弃诋毁她的名誉!啊,我知道的!因为洛贝莉亚大人让我们看见了光!洛贝莉亚大人保护我们,避免我们被奴役!所以那群贪婪的秃鹫才总想着把洛贝莉亚大人吃掉!” 说到此处,斯达温深吸一口气,“原谅我的失态。” “没有关系。任由一个善良的人遭受诋毁,是谁也无法做到的事。” “说的对。”因弗里德的话,斯达温对他产生了好感。“只要接触过洛贝莉亚大人,就会被她的个人魅力折服,自然也不会相信那群人的鬼话。” “可她确实没有留下尸体。” “是的。但不是无迹可寻。”斯达温拄着手杖,在室内来回踱步。 “洛贝莉亚大人的骑士们说,洛贝莉亚大人本人非常强,她是神眷者。即使当时力量已经透支,想悄无声息地杀死她并不容易。所以,他们推断,洛贝莉亚大人是被神眷者刺杀了。” 这事不仅吸引了弗里德,也吸引了其他人。 斯达温转过身,看向坐在弗里德旁边的其他几位。“你们也是神眷者吧?我亲眼见过,你们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同。奥维加德城里就有很多神眷者。只是他们大都葬送在了那场灾祸中。” “有谁能直接毁灭一座城,还不留下讯息吗?”弗里德问。 “贝篱大人或许可以。”罗伯特想了想,说道。 斯达温苦笑道,“残存的骑士们也是这么说的。如果说谁能做到,也只能是阿尔贝托的贝篱。但是,为什么阿尔贝托会突然对我们出手?” “贝篱的野心当时就有了?” “也可能他一直保有野心。”弗里德问,“能请您将当时奥维加德城的情况说明一下吗?” 斯达温就如实诉说了他的梦魇。 听完,罗伯特摇摇头,“不像是贝篱大人的手笔。贝篱大人的能力是感知,他动手的幻境显现一定与自然有关。” “不可能!还有谁能做到?!”斯达温尖叫着。 弗里德安慰道,“时间相距那么久,是谁都不一定。但我们或许能在阿尔贝托找到线索。斯达温大人,那一天还有什么异常吗?或者说那段时间。” 斯达温仔细回忆一番,说,“有一位来自安都的皇子过来。他走的时候,洛贝莉亚大人脸色很难看。骑士们也颇有怨言。” 十一.亡灵归葬 “皇子……他们谈了什么?”弗里德问。 斯达温摇了摇头,“不知道。当时我只是远远地望着洛贝莉亚大人而已。不过……奥维加德城一直是安都的眼中钉,他们谈论的无非是是否臣服吧。” 说到此处,斯达温冷笑一声。“呵呵,洛贝莉亚大人死后,他们多开心啊。我听说安都立刻举办了宴会。那时候,他们大概想不到,自己也会死在铁血政变里。” “铁血政变,据说王室的人在那场政变里死绝,只有一个旁支遗孤存活。” “没错。”斯达温说,“那场政变改变了很多人。该死的人已经躺在棺材里,连同洛贝莉亚大人的荣光。” 弗里德沉重道,“如果她的荣光已灭,为什么恺耶堤会有圣女院?这座圣女院不正是你心中的希望吗?你希望重建奥维加德城。” 见斯达温面露动摇,弗里德趁热打铁,“虽然我没有见过奥维加德城,但它与我的理想不谋而合。我希望建立一个平等的国度,大家没有纷争,为同一个目标努力。那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每个人都能在亲友的陪伴下度过漫漫长夜。” 斯达温脸上有几分回忆,也有几分感伤。他叹息道,“那也是洛贝莉亚大人的愿望。” 接着,他拄着手杖,一步一步走到沙发边坐下。“说出你们真正的来意吧。” “你以为我刚才是在说谎吗?”弗里德反问。 “那么,就来聊些现实的。” 奥维加德城终究只是一座理想之城。它就如昙花,在一夜之间绽放,又在一夜之间枯萎。他们都清楚,想重建奥维加德城是不可能的。 “我们的来意已经很清楚了。就是对抗安都、对抗阿尔贝托,将我们所有人从他们的锁链下解放。”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即使你们有……”斯达温看了眼弗里德身边的几人。 “我知道。但是不去做,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呢?” 斯达温没有说同意或者不同意,他说,“我已经老了,没有那些雄心壮志。可能会让你们失望。” 弗里德则说道,“不用着急,您可以慢慢考虑。” 离开领主府后,费德瑞克担忧地问,“弗里德先生,他会不会向安都报信?” “不会。他可以不与我们合作,却也绝不会向安都报信。” “为什么?” 弗里德抬头看着圣女像,现在他知道雕像是谁了。他的语气也有些沉闷,仿佛刚才闭眼说谎的人不是他一样。“自己憎恨的人死在别人手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一定比杀不死仇人更让人绝望,才会让人变成幽魂在黑暗的府内彷徨。 “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 “到那时再说。”弗里德搂过费德瑞克的肩膀,笑道。“我们先休息一晚上。” 然而,他自己却坐在圣女像前抽烟。 “圣女院里有规定不允许抽烟,更何况,你还在圣女像前抽。大不敬哦。” 弗里德身边一阵动静,泽莱斯以惯用的语调调侃着。 “烟哪里来的?”泽莱斯问。 “晚饭之后去买的。”弗里德抽了一口,又摁灭了。“之前好几个月没抽也没事,今天却又突然很想抽了。” “你很担心斯达温不同意?” “不。正如我之前说的,他可能不会与我们合作,却一定不会给安都报信。我只是在想……”弗里德目光更为涣散。 “好像有人在操控一切。” 泽莱斯含笑道,“怎么说?” “我也很难说清。只是有一种感觉。太巧了。为什么库尔兹耶洛克没有守卫,为什么恺耶堤的城主是圣女信徒。简直就像……有人写好了剧本,我们只是遵从阅读习惯,一页一页往后翻。” 泽莱斯听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奥维加德城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弗里德,我不认为有谁能在二十年前算到未来。而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解放?” “可能是我想多了。”弗里德脸色仍是不好看。 泽莱斯无奈地撇嘴,说道。“就算有人利用了这些事件,难道他能操控我们的想法?我们走到这里是源于自己的意识。” “说的也是。”弗里德嘴角上扬,“我们只需竭尽所能。” 信任,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弗里德相信斯达温,其他人却未必。 他们几乎提心吊胆地留在恺耶堤。费德瑞克的眉越皱越紧。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如山顶冲下来的激流,冲得他们晕头转向。 ——“领主邀请西部的小领主们参加一个晚宴。” ——“弗里德?我们还要继续等下去么?” ——“再等等。” ——“我们回库尔兹耶洛克!他们一定在商量怎么对付我们!” ——“领主死了。” “连同城主府内的其他小领主们……”泽莱斯神情复杂,放下了手中报纸。 格雷声音沙哑,他的目光同样在报纸上,“被枪杀?” “是。”泽莱斯继续说着,“就在今天早上,负责打扫的仆人准时打开宴会厅。斯达温让他第二天早上再过去打扫,因为他们会彻夜狂欢。于是,当仆人推开门,看见的就是满地尸体。” 他上上下下扫着名单,“从恺耶堤到库尔兹耶洛克,大半个城池的领主都死在这儿了。” 萨绮面露不忍,“是斯达温做的吗?” “显而易见。”弗里德说。 斯达温同意了他们的合作,只是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他一手撑着头。说实话,现在发生的事件顶多让弗里德震惊一瞬,已经不会引起多少波动了。“徘徊不前的亡灵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这是他的选择。这下,我们的路是彻底被打通了。” “战争,会死很多人吗?”萨绮捏紧拳头,问道。 “是。”弗里德说。“但这是每个人的选择。” “而且,没有战争也会死很多人。”泽莱斯难得搂住萨绮肩膀,他的头就靠在萨绮脸庞,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回去吧。”最后是罗伯特站出来说。他的脸依旧平静,他是稳住众人的山。“无需过多怜悯,能得偿所愿,已是多数人的奢望。” 十二.争吵 西部的风波并未传到安都。 贵族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仆人们排成两列,让整个街道都热闹起来。 大家都在谈论安提诺米家少爷与瓦尔西里家大小姐结婚的事。虽然双方都没有宣布,不过就两家并没有否定谣言后,其余人都懂了他们的态度。 看起来是真的。于是贵族们都携带礼品,去往两边的宅邸探口风。 训练有素的管家依次清点礼单,却也没带着他们见家主。 外面一片热闹,瓦尔西里家的书房却充满着怒火与争吵。 “父亲大人!为什么结婚这么大的事情您不和我商量?!”菲奥娜尽量是自己的语气趋于平稳,不让情绪外漏。可父亲的安排实在令她心寒。诚然,作为大贵族,她的婚姻自然不会随她的心思,菲奥娜已经做好了为家族联姻的准备。但那并不代表结婚可以直接越过她! 她甚至直到外面都传遍了才知道这件事! 瓦尔西里的家主摘下单片镜,没有看女儿一眼,而是从桌上拿起一个手帕缓缓擦拭镜片。“这是你对父亲说话的态度?” 菲奥娜深呼吸后道,“没有。只是想请您解惑。” “我需要解释什么?安提诺米家的小少爷,无论身份、地位、才学都与你相配。我们两家联和,只会更进一步。阿芙罗狄大人已经死了,西里斯家之后只能看我们脸色。你有什么不满?” 面对父亲的质问,菲奥娜反而冷静下来,说道,“您当真这么想吗?” “什么意思?” “您为什么认为我们两家会联和,而不是瓦尔西里家被侵吞财产?”菲奥娜问。 “为什么我们被侵吞?” 菲奥娜忽然不说话了。 她的沉默终于令阿勒奇乌斯抬起头,男人的脸上露出冷笑。“你不是很清楚吗?” 他站起身,背对书房的窗户。“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即使你再好强,你也会和一个男人结婚,住进他的家,然后生一个继承人。狩猎和战争从此与你无缘,你会在庭院里给你的丈夫一些已经落后的建议。” “……只要我不结婚,就不会发生这些。” “那谁来当我们瓦尔西里家的继承人?” “……” “还是用原有的选拔方法?菲奥娜,那个方法还是你亲自下令取消的。就算你想重启,在如今的局势下也是不可能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阿勒奇乌斯重新坐回去,“所以,我才想到这个方法。我们大贵族似乎被诅咒了,不仅我在烦恼,安提诺米家也在烦恼。我们都缺少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我们已经商量好,你会生下两个儿子,至于你们,是继续住在一起还是离婚都随你们喜欢。我想不到这场婚姻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说到此处,阿勒奇乌斯停顿一瞬,说,“菲奥娜,西里斯家已经从最近的矛盾里发了笔不小的财。哼,国王陛下搬到了亚特兰宫,让安都都紧张起来。每一家都在囤积武器和粮食。在这方面,我们是比不过西里斯的。” 菲奥娜用眼睛盯着他,她酒红色的头发乖巧地撇在左边上。“父亲,您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阿勒奇乌斯皱眉道,“是什么让你反复问出同样的问题?” “我始终认为你讨厌的不是女人,而是我。”菲奥娜说道。“在我来到主家前,瓦尔西里家有一位真正的大小姐,她……” 菲奥娜的没能说完,一个烟灰缸直接向她砸来。如果不是菲奥娜反应敏捷,此时已经头破血流。而扔烟灰缸的人,却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 “是谁告诉你的!德米克吗?!还是比拉姆?!” “父亲大人,想要抹去一个人的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能您不知道,有很多人在我面前提过曾经的‘狩猎女神’。” 一开始,菲奥娜是为此而骄傲的。因为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取代了那个狩猎女神。她才是瓦尔西里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然而,提到的人越来越多,她脑海里“狩猎女神”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渐渐的,她意识到,事情与她想象的不一样。 “谁?!究竟是谁?!” “她做了什么让您念念不忘?我菲奥娜自认从未做过令家族蒙羞的事,为什么您要将对她的厌恶套在我头上?” “呵呵?她做过什么?”阿勒奇乌斯低声笑了几声,忽然拍了桌子。 “她跟你一样。明明没有令瓦尔西里家更为繁荣,却总是一副我为家族好的模样。你也觉得我的决策很荒谬?觉得我的一些行事卑劣?可这才是瓦尔西里家跻身在大贵族的根本!你和她一样,执着于所谓的人权、善心、骑士精神!取消继承人选拔仪式?为工人安排假期?他们称颂你的时候是不是还很洋洋得意?蠢货!你知道背地里那些贵族怎么笑我们的吗?!你的所作所为当我不知道吗?你的这些举措又为瓦尔西里家赢来了什么?” 一口气说完后,阿勒奇乌斯深深吐气。“而她比你做的更绝一点。我厌恶她,但我也承认她比你强上太多。她意识到瓦尔西里家成为她的阻力,立刻就联系了阿尔贝托,她喝下神水,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神眷者。我后来看见她一次,她顶着那双怜悯的眼神不知道在看什么人。呵。她凭什么?!我生她,养她,培养她,最后她直接舍弃了瓦尔西里的姓氏。” 阿勒奇乌斯看了眼菲奥娜,她的脸色同样难看。阿勒奇乌斯以了然的眼神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在想为什么我无可救药,想着舍弃瓦尔西里,就因为你的自尊没有得到满足。呵呵,女人都是养不熟的狼。唯一的用处就是给我们家族生下合适的继承人——一个不会因为自己的小委屈就跑来朝我哭闹的合格的继承人。” 他掐灭了烟,“滚回你的房间,给我在婚礼前好好反省。” 菲奥娜脸色难看地离开了,守在门外的管家仿佛没有听到争吵,依旧恭敬地行礼。“大小姐,请回。” 天知道,菲奥娜从中听出了多少讽刺。 十三.争吵(二) 今天神明显然不想让菲奥娜好过。 在她走出书房后,一眼就看到窝在座椅上的吉拉德·安提诺米。他就躺在椅上,与双腿抱成一团,一只手在拨弄礼帽上的金蔷薇。 见菲奥娜走来,吉拉德没有露出半分羞愧的神色,而是堂而皇之地把腿放下,端起红茶喝了一小口。 这种人也配当她的丈夫?菲奥娜的不愉已经显示在脸上了。 令她不快的人则笑着说道,“被骂了?” 他说的时候尾音上扬,里面竟是幸灾乐祸的意思。礼帽上的金蔷薇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摆。 吉拉德直接摔了红茶杯,走到菲奥娜身前。他们身高差距不小,吉拉德得踮着脚才能凑到菲奥娜耳边。“接受对你有什么坏处呢?害怕争不过我吗?” 菲奥娜顿时瞪了回去,走到另一边。“我才不会跟一个不学无术、毫无礼仪的废物结婚。” “可现在被架在火上烤的不是我这个废物呢。”吉拉德开始用手撩头发转圈。“如果是深明大义的大小姐,不是更应该为家族献身吗?” 菲奥娜不会再多说什么,即使她现在已经气的心肺狂跳。刚才那句话若是被吉拉德告到父亲那边,她照样要接受责罚。说不定还会被禁足。 她不想被禁足。若被关在家中,事情才真正没有任何余地。 于是,菲奥娜留下一句“希望你能笑到最后”之后离开了。 在她离开后,吉拉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跳到自己的马车上,阴沉道,“去伊丽莎白馆。” 那个傲慢的女人……马车上,回想起菲奥娜鄙夷的目光,吉拉德又一次捏碎了杯子。仅剩的眼睛犹如蛇瞳。 到达伊丽莎白馆已是下午四时五十分。 吉拉德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大喊,“莉泽罗忒!在哪里?!” 空空荡荡的场馆传来几句回声。在吉拉德看不见的地方,莉泽罗忒的身形忽然出现。 “安提诺米大人,今天想要什么宝石?” “傲慢的。” 莉泽罗忒便双手一拍。 精致的房间、美味的甜点、恐慌的少女,共同构成今日伊丽莎白馆的黄昏。 吉拉德饶有兴致地摸上少女的脸,在看到她眼里的恐慌时又忽然扫了兴,一脸嫌弃地抠下她一颗眼珠,扔在地上踩烂。“莉泽罗忒!我要傲慢的!她那张害怕被吃掉的脸哪里傲慢了?!” 莉泽罗忒没有多说,而是打了个响指。很快,新的祭品被送了过来。 这次直接送来了五人。吉拉德面带烦躁,将五人看完后抄起飞镖就扔了过去。 莉泽罗忒平静地等待鲜血落在地上。“您不满意吗?” “你觉得我该满意吗?” “可惜,我并没有调教贵族大小姐的本事。今日恐怕会让您失望了。”莉泽罗忒清楚,她的馆里不会有符合吉拉德要求的商品。 吉拉德也清楚,所以他低声笑了笑,“终究只是一群平民。” 当他兴致缺缺,想离开时,忽然看到了莉泽罗忒。他一只手捏了上去,“呐,你不就十分合适吗?” “如果您希望的话。”莉泽罗忒平静地说。 看见她毫无波动的神情,吉拉德扫兴地松开手。他啧起嘴角。“啧,残次品。” …… “又去伊丽莎白馆了吗?哼,真是扶不上墙的家伙。”接到管家密报,安提诺米的家主沉声道。 他的夫人则说。“没关系。反正您快要得到神水了。只要能修复好您的身体,健康的孩子我们要多少有多少。” 被安抚的男人说,“确实。” 此时,安提诺米夫人目光闪烁,背对着她的家主并没有看见。“那么,可以将拉赫特放出来了吗?那个孩子身体本来就不好,被关了那么久,病可能要发作了。而且,他已经反思了很长时间。弟弟结婚,作为哥哥怎么也得以最完美的姿态露个面。” 听她提到拉赫特,老家主才想起被自己关进禁闭室的儿子。他随意地点了点头,“好,就把他放出来。只是,如果他再肆意妄为,给家族丢脸,我宁愿不要这个儿子。” “不会的。我想拉赫特已经有了足够的反省。” “希望如此。” …… 萨隆·西里斯在大厅里来回踱步。 黎麦尔最初还在喝自己的下午茶,然而渐渐的,他也有些烦躁了。“父亲大人,有什么可以由我分忧的吗?” “还能有什么事,安提诺米家若和瓦尔西里家联合,我们西里斯以什么样的面目去迎接?” “啊,是这件事啊。”黎麦尔无所谓地笑了笑,“父亲大人不用担心。在对付西里斯家前,他们两家就会内斗把自己耗死。相亲相爱的才是一家人,两个仇人结婚能有什么好结果?” 萨隆皱眉,训斥道,“你懂什么?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对外一定是联合态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我们西里斯家还在,他们两家就会把矛头指向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忽然联和?是我们的信息不够快吗?黎麦尔,我们的情报组是否有所懈怠?” 黎麦尔耸了耸肩,不再反驳。他看着萨隆又在房里转了几圈后才出去。红茶倒映出他尖锐的瞳孔,黎麦尔看着倒映,低声骂了一句。“老不死的。” 就在这时,管家过来敲门。 “进来。” “少爷,有客人来访。” 萨隆就在家中,一般来讲,客人都是来找他的。也因此,黎麦尔从管家与众不同的话里听出了言外之意。 他抬起头,“找我的?” “是。” “谁?” “是弗里德。”管家躬身,恭敬地回答。 黎麦尔先是一愣,而后露出微笑。“啊,是他啊。来得正是时候。” “安排在白兰地。我待会儿过去。” “是。” “对了。”黎麦尔微微偏头,紧盯着老管家。他的双目已锁定了猎物。只要猎物不顺应他的心意,就会立刻用毒牙咬死。 “这件事不要告诉父亲大人。” 饱经风霜的老管家面色不变,“是。少爷。” 十四.秘密委托 白兰地是西里斯家经营的咖啡馆。它光占地就有五千平米。 馆内有一座漂亮的玫瑰园。客人通过玻璃窗可以一边欣赏玫瑰一边品味下午茶。 而作为西里斯家的少爷,黎麦尔在白兰地里是有自己房间的。他的专属房间门前绕了一圈玫瑰花,不仅如此,连通往房间的走廊用的都是玫瑰色的地摊,每隔十步,便会有一朵玫瑰。 可惜,现在这些玫瑰都显得没有精神。 黎麦尔心疼地碰了碰其中一朵花瓣,“负责人最近偷懒了吗?” 引路的人挺直背,小心翼翼回答,“没有!绝对每日按规定照料!可它还是没有从前旺盛。不光是我们馆里的,安都的玫瑰都好像快凋谢了,连香味都淡了许多。” “唉。”黎麦尔叹了口气。 引路人不会知道他为什么叹息,只会在内心感叹这位大少爷确实喜欢玫瑰。 他恭敬地打开门,又躬身行礼。 弗里德已经坐在桌旁。他面前摆着一杯咖啡和一块焦糖蛋糕。衣服仍旧是原来的衬衫,没有变化。 见黎麦尔进来,弗里德并没有如以往起身迎接,只是用眼睛观察他动作。 “让我看看来得是谁,不是拿了报酬就跑的无信商人吗?”黎麦尔一开口就是讽刺。 当初他们约定弗里德需要提供伪神水,只是后来弗里德回到凡赛尔后诸事缠身,伪神水的事情自然就搁置了。在这件事上,弗里德理亏,不过对方是黎麦尔,弗里德也没有心理负担。 “伪神水很难弄到,我们当初也没有约定时间。” 黎麦尔似笑非笑,“那你什么时候能弄到手?” “看情况。” “做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弗里德说道,“你知道我的近况,一个通缉犯哪里有空闲去偷伪神水,更何况我还得罪了阿尔贝托。” “所以你想毁约?” “没有。我只是来寻求帮助。”弗里德继续说道,“伪神水最有可能在的地方就是安都,只要安都乱起来,我们就有时间浑水摸鱼。” “然后让你的起义军渔翁得利?”黎麦尔说。 年轻的大少爷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别把我们想的太笨。安都其实早就收到消息了。” “可你们没有任何动作?” “你会把雪糕放在眼里吗?” “雪糕?” “没错。雪糕是没有冰就不能存在的东西,你们的起义军也是一样的。没有安都内斗、没有阿尔贝托,你们同样不会存在。”黎麦尔把手一摊,他脸上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一拳揍上去。 弗里德忍住揍人的冲动,“看来我们是没有办法继续谈了。” “心急做什么?”黎麦尔挑眉,“我有派人去催你找伪神水吗?” 他一拍手,候在门外的侍者便端来一盘玫瑰卷。黎麦尔一边用刀切开玫瑰卷,一边说道,“伪神水不用找了。但你欠我一个人情。” “在你欠我一个人情的基础上,我们再聊接下来的事。” “你说。” “你先说你想要什么?” 弗里德不假思索道,“武器。” 这就是他向黎麦尔服软的理由。西里斯家掌握着安都最大的武器库。同时,在军部也很有威望。弗里德想走革命的路,就必须有武器。而这不是刚开始的他们能自己锻造的。 黎麦尔有所预料,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那可不便宜。你能给出多少价?” “……” “呵,没钱也敢学别人来买?” “所以我想换一种方式。用委托。”弗里德说着腹稿。“我们可以帮你做几件事,具体几件根据事情的难易程度决定。” “呵,西里斯家做不到的事你就能做到了?” “能。”弗里德肯定道,“否则你不会坐在这里跟我扯淡。你很聪明,一开始就塑造成我有求于你的气氛。然而着急的不是我,是你。安都内乱,贵族势必会大洗牌。到时我可以去找小贵族沟通,他们一定很乐意帮我。但你,别无选择。因为西里斯家的名声太大了。” 黎麦尔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听说他是经由神水出生的,而神水和人越融合便越容易疯狂。弗里德现在有些懂他时不时发神经的原因。 “蠢货,瓦尔西里和安提诺米家的婚礼可以说是我一手造成的。你以为我会因它烦恼吗?”黎麦尔说完又突然镇定下来,“不过,我确实有一件事要你们做。就这一件事,你们做成,我可以免费送一批武器给你们。” 一听免费,弗里德更为紧张。众所周知,免费的东西才是最贵的。“什么?” “刺杀任务。我要你们在安提诺米与瓦尔西里家的婚礼上杀死吉拉德或菲奥娜,当然,两个都能杀死是最好的。而且,我要求的刺杀方式是神眷者正、大、光、明、地杀。”黎麦尔特意在“正大光明”四个字上拖长音节,好让弗里德明明白白。 而弗里德则震惊于黎麦尔的野心。这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安提诺米和瓦尔西里的继承人在自家婚礼上被杀害,动手的是神眷者。弗里德已经可以想到那个场面了。 神眷者的秘密再也瞒不住,所有人都会去追求那份力量。他们会为之疯狂、内斗。而作为集中地的阿尔贝托,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安都有理由对阿尔贝托出兵。斯特利尔会直接沦为一座战场! 而那时,身为军火商的西里斯家便能大赚特赚。 好毒的计策! 黎麦尔笑眯眯地说道,“如何?接受么?这是我唯一愿意接受的价码。” 弗里德安静地在脑内思考。如果答应,他会带来很多灾难,但也会有很多机遇。“我接受。” 这次黎麦尔笑得真情实意,他难得屈尊率先伸出右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而后黎麦尔一把拉近弗里德,在他耳边小声说,“婚礼会在一个月后举行。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说完,黎麦尔拿起自己的剑走出房间。侍者正小步迎接主人,忽然被剑穿过胸膛。 无辜者的血流了一地。 而将来,会流得更多。 十五.事前演练 与黎麦尔交易后,弗里德并没有急着离开。 他找黎麦尔要了件斗篷,做贼似的溜到阿芙罗狄宅邸。 安都都在传言阿芙罗狄公爵死在了和阿尔贝托的刺杀中。弗里德才不信,或者说他百分百不信。 他拢了拢斗篷,推开了阿芙罗狄家的大门。 为什么没有人把守? 为什么没有盗贼闯入? 弗里德心有疑惑。 阿芙罗狄家的玫瑰均已枯死,它们垂着头,呈现不详的黄黑色。但它们的残骸却又朝着同一个方向——即是弗里德的方向。 一瞬间,弗里德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仿佛看到这些花上都长了一张脸,风一吹,那些脸就开始摇动,就像一群人排成一排,突然被某个手指碰倒一样。 难怪没有盗贼。 估计都去当花肥了。 正厅的大门缓缓打开,如同迎接参与舞会的客人。 接待客人的是一只猫头人身的怪物。它一只耳朵和半张脸都缠满绷带,另一只耳朵上挂了个长表。穿洞的位置别了朵玫瑰。它穿着正宗的管家服,猫尾巴在燕尾下一甩一甩。 看到弗里德后,怪物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随后向走廊深处一蹦一跳。 想也知道是要他跟上。 弗里德怀疑梅塔梅尔还在这里。 他跟着猫怪物往更深处前进,四周越来越暗,渐渐的,连火烛都消失在黑暗里。弗里德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他只能紧紧跟着怪物猫的足迹。 就在他逐渐适应黑暗时,周围又忽然亮了起来。 像是商铺常挂在门口的广告牌那样,接连不断的广告牌一一浮现。 它们各式各样,有的朴素如一块木板,有的华丽,上面挂着数朵玫瑰。但相同的一点是,它们都发出荧光。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而当弗里德的视线投过去,荧光逐渐变化。在光影间,弗里德看到了一些“过去”。 艾斯蒂娜被杀死的场景、他和艾斯蒂娜玩游戏的场景、二人一同品味下午茶的场景、他们初见的场景……所谓杀人诛心,梅塔梅尔特意将往事给弗里德放了一遍,是为了让他动摇吗? 可它们早已驻扎在弗里德的脑海里,他从未忘却,也从未回避。这些回忆不仅无法令他动摇,反而会助他走得更远。 然而,回忆还在继续。再往前,弗里德看到了另一个艾斯蒂娜。 那是在阿尔贝托时的艾斯蒂娜,作为尊贵长老的艾斯蒂娜,略带矜持的艾斯蒂娜以及……与凯因斯交易的艾斯蒂娜。 弗里德看到了她心中的纠葛,他透过另一人的眼睛、另一人的记忆,穿越时空,看到了故事全貌。 从未有什么天定缘分,只有刻意为之的初遇。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停下了。 “你想说什么?” 怪物猫也停下了。 它勾起嘴角,像是讽刺,又像怜悯。可当声音发出来,却是梅塔梅尔的声音。 弗里德听过他的声音,那婉转而勾人的语调换了张脸便得显阴森可怖。 “硬要说的话,测试吧。” “无聊。” “请谅解。”怪物猫躬身行致歉礼,“不过是必须的。” “?” “我想知道你有多爱艾斯蒂娜。是否爱到无论是什么样的她都会接受。你爱的是在你面前温柔可人的艾斯蒂娜,还是奸诈自私的艾斯蒂娜呢?” 弗里德啐了一口,“那是我与艾斯蒂娜之间的事。我们的爱无需让第三人评判。” 怪物猫的笑容更诡异了。“那我们进入正题吧。” 它打了个响指。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血水将弗里德淹没。他甚至来不及寻找血水来源,便被冲得连滚带爬。 水是从哪里来的? 弗里德来不及多想,因为他的身体产生异变。他感到体内器官都在跳动,血管、肝脏、皮肤……如同被扔入油锅的青蛙般,弗里德张大嘴,妄图发出惨叫。可他的尖叫声没有发出来,他的嘴开始腐烂,掉落一块又一块腐皮,长起脓疮。而他伸出的手也未能幸免。弗里德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从完好到坠落。 双腿自然也是支撑不住了。他的身体迅速膨胀,任谁都看不出数分钟前它还是一个人。 更恐怖的是,弗里德也无法思考。他的大脑同样异变,成为一滩烂肉。唯一能作为反抗的,仅仅是那双睁大的眼。 等再度找回思想时,弗里德发现自己趴在地上,恐惧而急促地喘息不止。 黑暗与光亮都离他远去,原来他从未跑进走廊,一直处在大厅里。 “刚才只是一场演练。”怪物猫,或者梅塔梅尔说。“但如果你触碰神水,就会变成现实。” 弗里德总算平复下呼吸,他苦笑道,“所以艾斯蒂娜并不想跟我谈过多神眷者的事情。” 艾斯蒂娜的能力是“预知”,不是“全知”。换而言之,她只能看到未来发生的情景。所以,她知道弗里德会与神水排斥只会有一个理由,那即是未来发生了。 弗里德联系前后稍一思索,便理解了梅塔梅尔口中的“演练”为何。 艾斯蒂娜啊,你遵从了命运与我想爱,却又为何想要违背命运呢? “你的金库密码多少?”弗里德毫不客气地说。 怪物猫歪头,从自己裤裆里掏出一把钥匙。 弗里德一脸嫌恶地接了,“你这人……可真够讨厌的。” 根本不可能有怪物猫存在,它就是梅塔梅尔造出来的幻觉。那么,从裤裆里扔钥匙也只会是故意恶心弗里德的恶趣味。 “嗯哼?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还有点喜欢我。” “你也说了是第一次见。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你那张脸迷得神魂颠倒。” “你的意思是即使艾斯蒂娜毁容了,你也会爱她?” 弗里德笑了一声。“她不会有那个考验我的机会了。还不如把她换成我。咦?她已经见过了。” “哦。还有一件事。我跟黎麦尔的交易你会帮忙的吧。” 梅塔梅尔装作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弗里德适时露出一个快吐了的表情。“凯因斯怎么受得了你的。” “因为我强。” “呵呵。” 没再与梅塔梅尔瞎扯,弗里德拿着钥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阿芙罗狄的领地。 十六.打工魂 回到恺耶堤后,弗里德直接一连串发问。 “人招到多少?” “他们开始学习了吗?” “有没有挖到什么仓库或酒窖?” 而对此,路易这么回答。“来了很多新人,我们已经开始划分团队,选拔队长。基础知识教育由爱丽丝和萨绮负责,当地学者愿意帮忙的不多,还需要时间。仓库占了不少,我们都是挑的一些穷凶极恶的贵族。” 他双眼框发青,脸色萎靡。弗里德问,“你一天睡多久?” “不多,也就一个小时。” 弗里德感到一阵牙疼。他的想法是泽莱斯不会也只睡一个小时吧。 “把所有神眷者喊回来,我们开个小会。” 路易点点头,从守门的人员里指派一名出去跑腿。 在等待期间,弗里德有幸参观了基地的各种资料,包括不限于人员统计表、工作安排表、薪资合同、采购账单、物资分配表、所有资产、目标名单、交易清单、训练安排、基础设施建设、投资收益…… 总之,各种乱七八糟的资料堆放在书架上,看起来颇为壮观。每天只睡一个小时不是没有成果。 “没有找别人帮忙吗?” “有考虑过,不过不是很放心。”路易叹了口气。他当然不是抖,每天只能休息一个小时痛苦程度非常人能想象。可招人帮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虽然西部地区在经历最初混乱后逐渐稳定下来,但他们到底来历不正。通俗的说法就是,领主府是他们这群外人抢占下来的。抢的人原先还是一群奴隶。 那些贵族嘴里可说不出什么好话,明里暗里打听、刺杀的事都不少。就光一个月内,手底下就发生了多起投毒事件。路易不得不把神眷者派出去轮流巡逻。同时催促学校培育。 可教育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将一群不识字的奴隶培养成能自主办事的人实在太难了。 在当地现招也不是不行,但万一招来的人不怀好意呢?路易无比希望基地里有个读心的神眷者。然而读心的神眷者整个阿尔贝托都找不到两个。 没办法,路易等人最近只能辛苦一点。 如此一来,去安都的弗里德反而是最轻松的。 “这样不行。”弗里德建议道,“我们需要建立一个体系。” “已经在着手了。” 说话间,神眷者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弗里德发现,一同到场的还多了几人。是熟面孔,都是被他们从库尔兹耶洛克带出来的。不过他们如今穿着整齐,头发也洗得很干净。除了略微佝偻的背以及泛着黄黑的肤色,几乎看不出奴隶样。 “神眷的秘密总要有人知晓。”路易主持道。“大家都请坐。” “不用客气。”有人说道。 趁此机会,弗里德打量起泽莱斯,看他有没有黑眼圈。一看,泽莱斯虽然没有黑眼圈,但神色也挺萎靡的,连笑容都显得有气无力,可见最近被压榨得不少。萨绮倒是朝他眨眨眼。 他都没精力跟弗里德调侃了。 路易轻敲一次桌面,说道,“大家都是熟人,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 接下来路易便简要叙述最近一周基地的运转情况。 总结下来就是“没钱”、“没人”、“大家仍需努力”。 说得泽莱斯深沉叹息。在阿尔贝托给人打工,好了没几天继续打,待遇还没原来的好。 一番话下来,众人脸色都十分沉重。路易咳嗽一声,引出新话题。“那么,弗里德你在安都有什么收获?” 他期望弗里德带来一些好消息,不然高压之下,铁都打不动的神眷者也得崩。 弗里德正襟危坐,揪了揪不存在的领带结,“第一个好消息是,我找到了阿芙罗狄家金库的钥匙。”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在座沸腾。 “阿芙罗狄?” “那个公爵?” 奴隶对梅塔梅尔知之甚少,只从偶尔路过的电视里看见过他的身影。但长了那张脸,想忘记都难。所以他们对梅塔梅尔的印象就是“漂亮”、“有钱”、“大贵族”。 像那种大贵族,金库里的钱一定不少。而弗里德拿到了金库的钥匙。 一时间,所有人都目光炯炯盯过来。连路易也在其中。 弗里德被盯得有些尴尬“嘛嘛……我不知道金库里有多少东西,大家不要抱太大期望。而且如果是黄金、古董,汇兑成钱同样需要时间。” “不碍事。起码我们有个大金库了。”路易说道。 “另一个好消息是,黎麦尔同意与我们合作。” “黎麦尔是?” “黎麦尔·西里斯。安都的大贵族之一,生产武器。” 弗里德简要介绍了西里斯家,直把众人听得两眼发光,好像前途一片明朗。 “但是,有条件。”说到这里,弗里德脸色郑重。 “多少钱?” 弗里德摇了摇头。“第一批武器他不要钱,而是一份委托。你们应该听说了,安都的安提诺米和瓦尔西里家继承人要结婚。黎麦尔的要求就是我们的神眷者们在婚礼上刺杀其中之一。” 刚升起的气氛又骤然冷下去。弗里德看了一眼,后来的几位普通人都没对“神眷者”产生疑惑,看来路易已经提前告知了。 思考许久后,路易问,“安提诺米和瓦尔西里也是大贵族?” “是的。” “婚礼当天国王陛下也会在场吗?” “我想应该会。” 当即就有人怒道,“是陷阱!那什么西里斯家想毁掉其他两家,然后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 “我们不要武器了!我们自己锻造!” 眼见普通人快吵成一团,路易出来打圆场道,“你们怎么看?” 他问的是神眷者一行。格雷和萨绮都把目光投向泽莱斯,泽莱斯看了看格雷,又看了看萨绮,无奈道,“难度不小。弗里德也见过,国王陛下身边肯定有神眷者。他们不可能不出现在婚礼上。” “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们所有的时间都拿去训练。” “已经决定好了?” “是。机不可失。”弗里德说,“等安都的形势稳定下来,我们就是落水狗。只能趁此机会。说实话,我甚至想让你们刺杀国王。” 他的话镇住所有人。路易率先从怔愣中反应过来。 “那么。行动吧。” 十七.魔鬼训练 听到全心全力训练时,泽莱斯心里是十分开心的。训练好啊,训练不比每天干些杂七杂八的事好?说不定空闲时候还能去喝杯咖啡。 可当训练真正开始时,泽莱斯只想抹泪。 刺杀委托的作战小组直接安排下来。领队:弗里德,成员:泽莱斯、萨绮、格雷、罗伯特。 罗伯特去清理周边小城了,暂时不在。 别的……看上去惨兮兮。这个阵容去安都真不是送菜吗? 知晓事情严重性的弗里德直接把绅士风度甩开,专心当起一个合格的监督。可谓冷面、冷心、冷情。 指定训练计划的是格雷。他拿了总教官的职位,当即两眼一瞪,指着训练场的木桩道,“攻击木桩300次,用你的神力。萨绮就用脚踹。” 他说的清纯不做作,把二人说懵了。 格雷面露不耐,说道,“理论跟之前一样,消耗光神力会加速你们与神力的融合。除此以外,你们攻击的精准度也需要提升。尤其是泽莱斯,你的电网看上去华丽,实则以我们的体质,触碰一两次根本没有影响。这是你神力不够精纯的证明。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提高对力量的操控度,做到每一道攻击都落在自己想要的位置。嗯……你还是练五百次吧。” 泽莱斯脸色铁青,萨绮也好不到哪去。 弗里德、弗里德本来想嘲笑他们的,可他自己也被命令去跑步。 没错,单纯绕训练场跑。格雷不喊停他就不能停,否则要吃点击。 因为那混小子说,如果泽莱斯成功抓住一次弗里德偷懒,训练次数就能减少十次。 太诱人了。诱人到泽莱斯根本不讲战友情。 于是,训练场就鸡飞狗跳。雷光是常驻的。地面时不时出现一个小坑,有的是萨绮踩出来的,有的是她精力不够掉下去,直接砸出来的。她被砸得眼冒金星,然而冷血无情的教官会立刻给她一发烟雾冲击。 格雷心眼很坏,他知道人的痛处在哪里。专门挑萨绮头发腐蚀。为了保护自己漂亮的头发,萨绮每回都在攻击到来前继续瞬移出去。 她心中呐喊,差一点!差一点她就变成秃头了! 另一边,弗里德被电得大声痛呼。 等格雷宣布休息时,三人顿时趴在原地,站都站不起来。 “要死了。”弗里德瘫在地上,喃喃道。他感到头很痛,呼吸不畅快,眼前冒白光。该死的泽莱斯,下手怎么那么重! 却不知,这正是格雷让泽莱斯监督弗里德的原因。泽莱斯下手重说明对神力操控不到位。对付敌人他没感觉,但弗里德只要多念叨几句一定会心存愧疚,主动注意起操控来。 只有格雷还站着,他并没有闲着,也跟在后面训练。不过格雷的破坏性太强,他只是操纵烟雾在空中形成各种形状。 弗里德还在心里骂骂咧咧,就见格雷拿着把匕首,说道,“起来。训练还没结束。” “啊?!” 格雷冷冰冰道,“刚才只是基础训练。接下来要锻炼的不仅是恢复力,还有精神力。” 弗里德一脸懵地接过匕首。 “拿着匕首,去刺他们两个。随便刺。哪怕是眼睛、心脏、脖颈。” 训练场顿时安静了。 弗里德拿着匕首的手都在晃。 见此情形,格雷皱眉,骂道,“你以为刺杀任务很简单?还是刺杀一个大贵族?难道你们以为战斗是过家家?!如果现在不练,等真正遇到致命伤时就晚了!为什么你们之前被打得东奔西跑!因为你们战斗都像在玩乐!对敌人留手?!贝篱、雪曼可不会对你们留手!” 他点名道,“泽莱斯!你被雪曼攻击过!他的攻击是不是只有一瞬!是不是顷刻间就能要了你的命?!你的心脏被禁律吃了都能长回来!怕什么?!我们的致命伤从来不在一处两处!想要杀死一个强大的神眷者,必须把他挫骨扬灰、连一块肉都不能留下!你不会以为暴君的坟墓里有他身体吧?!” “快!如果做不到就趁早放弃!”格雷怒号道。 弗里德的手仍在颤抖。他伤过人,也杀过人,却是第一次对同伴出手。 就在这时,萨绮带有喘息的声音传来。“弗里德,格雷说的对。来吧。我们可以先从一些不重要的地方开始。” “萨绮……”弗里德呢喃着。 泽莱斯则笑了一声,“女士都有勇气,我怎么能例外呢。只是格雷,事成之后我一定要把你打一顿。” 格雷微微昂首,“如果你能打过我。” 接下来,弗里德刚闭上眼。格雷就喊道,“不准闭眼!看清楚你要刺的位置!还是说你更希望位置由我来指定?!” 弗里德被他吓得顿时睁开眼,以格雷的脾气,完全有可能上来就让他刺眼珠。 他吞下一口唾沫,对着萨绮的手臂就刺了下去。那不像刺豆腐,反而像在刺本书。此时,弗里德才清楚感知到神眷者的体魄有多强。即使是不怎么强大的萨绮,身体都难以被寻常武器刺穿。 他好像有些理解格雷的安排了。 不仅是为了锻炼神眷者的恢复力,也是为了让普通人熟悉神眷者身体构造。 这种程度的刺伤,萨绮眼睛眨都不眨,还有心情朝他笑。 弗里德稍微有些放心。 格雷催促道,“继续。” 弗里德又刺了一次。 “继续。” 第三次。 “停。去刺泽莱斯。” 于是,弗里德又去刺了三次。三人心里包袱都少了不少。 一来,神眷者恢复力确实强,萨绮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疤了。二来,其实也不是很疼。 等完成之后,格雷才大发慈悲,宣布他们可以休息。 在他们休息时,爱丽丝端着一盘瓜果过来。见他们都躺在地上,微微一笑。“看来我来的正好。你们刚好休息。我带了一些冰镇的瓜,大家来分一分吧。” 此刻他们的样子都不算好看,萨绮和泽莱斯更惨,衣服上都沾了血。 他们心存顾忌,爱丽丝却笑道,“为了大家战斗,我怎么会嫌你们狼狈呢。放心,我绝对不往外说。” 看到爱丽丝俏皮的神情,他们才放下心,一股脑跑来啃瓜了。 啧,果然冰凉。舒服。 十八.魔鬼训练(二) 第二天,弗里德发现其他人都选择把衣服脱了过来。 没办法,前一天汗如雨下,各种不明攻击把衣服弄得破破烂烂,回去还要洗漱,太费精力也太费钱。 要知道他回到房间就直接睡了,身上一摸全是汗。 “好想洗澡”,这个念头应该不止他一个人有。 可惜,西部水是很珍贵的资源。圣女院喷泉能建立已经是领主一意孤行的结果了。为此,他遭受了不少骂声。 不过问题不大。他们还有路易。 可怜的路易从此多了一个工作。那即是每日准点出现在训练场给他们全身清洁。他们搭建了一个小台子,人站到上面,路易就从顶上浇水。 萨绮一开始还会不好意思,可当她训练完,满脑子只想着去休息,什么贞洁廉耻全被抛在脑后。别人杀她的时候可不会在乎性别是男是女。 这种训练一直持续了一周,萨绮躺在地上,抓紧时间休息。“罗伯特还没有回来吗?” “哪有那么快。”弗里德说。“少说也有十几个小镇。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有他的耐力。” 他们简要聊了几句,格雷走过来对萨绮招手,“萨绮,你的训练项目有所更改。泽莱斯和弗里德不变。” 眼见格雷就要带着萨绮短暂离开一段时间,剩余二人心中暗喜,觉得自己可以多偷懒一会儿。谁知格雷眼里精光一闪,“我会让爱丽丝盯着你们,如果偷懒,等我回来训练内容加倍,今天的下午茶也没有了。” “魔鬼!绝对是魔鬼!”弗里德开始嚷嚷。 “哼。” 萨绮心里早在格雷开口时就七上八下,训练让她肌肉更为结实,头发也被腐蚀了不少,被弗里德划的伤虽然一个晚上就能愈合,可她还是怕疼。 新项目……就意味着新折磨……萨绮在心里不断猜测会是什么。 出乎她意料的是,格雷带她到的地方是个花圃。 西部的花和安都及凡赛尔的都不一样,安都几乎全是玫瑰,凡赛尔的花草看上去都很柔软。而恺耶堤的花不一样,它们自沙漠而生,浑身都带有尖刺。 不过眼前的花圃不太一样,里面还是有些花舒展柔软的花瓣。在花叶间,能看到隐藏着的针刺。 “我让爱丽丝特意准备的。为了养活它们,她花了很多精力。”格雷说道。 萨绮觉得这句话很不符合格雷的作风。 “所以如果你踩烂了,爱丽丝会对你做什么我不清楚。” 原来重点在这儿。 萨绮心想,大概会在我的水杯里放苦汁。 格雷手一动,掀起一阵指风。花圃像是骤然鲜活了,花叶开始摇动。“你要练的,就是踩着这些花叶绕圈跑。” “要是我掉进土上了呢?”萨绮问。 格雷冷哼,“哼,要么被针戳,要么踩坏花。嗯……像这种大杂烩的花圃,泥里的虫子一定不少。你愿意踩就踩。” 如同为了印证他的话,花叶摇动间露出地下的样子。那情况比格雷描述得还要恶劣!萨绮发誓她看到了许多不知名虫尸及粪便。 爱丽丝怎么会弄出这种花圃的?! 光是想到自己掉进去的场景,萨绮就有些窒息。 格雷就站在原地,说道,“开始。” 萨绮率先观察花圃动向,她是存了找捷径的心思,比如有没有好的落脚点。可这些花排列的很仔细,里面也没放石头,能让她站立的落脚点几乎没有。 于是萨绮大概明白了格雷绕圈跑的意思,她别无选择。 她只能利用眼见的一些东西不断瞬移,比如……花瓣。 而糟糕的是,经过先前锻炼,萨绮养成了起跳用力的习惯。其实她的瞬移能力不需要起跳。 结果显而易见了。 第一次训练,萨绮选择了一个稍大的叶片作为落脚点。然而第二次瞬移前,她下意识用了点力,结果直接把叶片给踩烂了。整个人都跌在叶片下的针刺丛上。格雷完全没有帮她出来的意思。 当萨绮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出来,身上已经开始爬虫。她觉得很痒,就原地抖了抖。 没过多久,她就开始第二次训练。第二次她有刻意收力,前三次瞬移十分成功。然而第四次时,她瞬移慢了,堪堪踩在花瓣上。到第五次时,她很难再控制住自己的力气。啪嗒,又一次摔了下去。 紧接着,就是惨无人道地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训练到后来,萨绮精神都开始恍惚,只是机械地看到什么就瞬移过去。 突然,格雷发出一道烟雾腐蚀掉她的下一个落脚点。萨绮一个不察,直接踩空。 她茫然地躺在泥土上,经过训练,身上早就脏乱不堪。 格雷说,“不论何时都要保持注意力。今日的训练到此为止。” 这一句,宛如天籁。萨绮勾起嘴角,一只虫子趁机爬了进去。 等她回到训练场洗澡时,其余人都被吓了一跳。正在浇水的路易也不免手抖一番,把水直接浇在泽莱斯头上。 弗里德看了看萨绮的惨状,再看了看格雷,欲言又止。 只能……祈祷自己没有新项目? 然而,萨绮的灾难没有结束。 在她终于把自己身体洗干净后,爱丽丝惯例端了盘瓜果过来。不过,她还准备了一份特别礼物。 “它是由你砸坏的那些小可爱做的。请喝完,不要浪费它们为你献出的生命。”爱丽丝笑道。 萨绮看着紫青的不知名汁液,只感觉大脑里警铃叮响。 她把那玩意儿喝了下去,成功吐了一个晚上。 “会不会太苛刻了?”躲在树后的泽莱斯问道。 靠在一旁树干上的格雷回答,“敌人有的是让你吐不出来的手段。” 收敛自己心眼的格雷显得格外严肃。“像你这样能从雪曼手里活下的人很少。” 泽莱斯不再反对,被雪曼掌控心脏的感觉,是萨绮无法体会的。 他在萨绮的房门前放下一块蛋糕,轻轻说道。“加油啊。” 这句话不仅是对萨绮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十九.魔鬼训练(完) 随后,泽莱斯就体会到了萨绮的痛苦。 因为训练场的木桩坏了。 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他自己。泽莱斯一不小心把木桩劈出了火来。 没办法,格雷只能去换了一块巨石过来,又以破坏公物的罪名把泽莱斯绑到了上面。 “……倒也不必……这样……”泽莱斯紧张地看着弗里德。 举着枪的人脸上也不好看。尤其是他举枪的手还在发抖,连带着泽莱斯也开始抖了。 弗里德站在训练场最边缘处。 格雷用笔在泽莱斯身上圈了几个位置。圈完后就大声喊道,“我已经标记好了,你就往圈里射击。”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弗里德的回应。“……好。” 那语气怎么听怎么觉得底气不足。 在弗里德的视野里,只有一个人形轮廓。他张大眼,力图从轮廓上辨认出几个圈。黑色的……应该就是吧? 但泽莱斯把他的表现看得清清楚楚。他近乎绝望的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宠幸”。 “啪——”弗里德开枪了。 第一枪果然没打中圈内,而是打中了腹部。 泽莱斯不免惨叫了一声,要是敌人,早被扔进电网里电一波。 接着,弗里德又开出几枪,命中率十分感人。有一枪泽莱斯要是不躲下,耳朵就不保了。 等枪声终于停下,泽莱斯缓缓松了口气。 手枪不比匕首,匕首造成的伤害有限。子弹却是可以真正穿胸而过。明天是休息日。格雷那家伙不会是算好的吧。 泽莱斯心中的骂骂咧咧在看到格雷捧出来的各种狙击枪后化为实质。 “打中是真正要死人的!” 冷酷无情的格雷把枪挂在檐下,“不如去督促弗里德练习射击。只要打的准,你就不会死。” 于是,泽莱斯向弗里德投了一个“要是打不准,我就加倍奉还”的目光。 在他们斗智斗勇时,爱丽丝带来一个好消息。 罗伯特回来了。 他最近一直跟着大部队清扫西部,在恺耶堤停留的时间很短。 不过,据他所说,清理已经完毕。暂时用不着他了。 听到弗里德等人的惨状,罗伯特顶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说道,“有意思。” 去xx的有意思! 弗里德躺在地上,破口大骂。他身上发着某种烧焦的味道。头发被炸成了团。皮肤也呈黑色。四肢不能动弹。 在他旁边,泽莱斯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他的血积攒在身下,甚至成了一个小泊。身体上不时出现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而萨绮正拿着镊子,试图从洞里挖出子弹。 此刻泽莱斯恨不得所有枪的子弹都能穿透他的身体。留在体内的感觉那可太痛苦了。 听到罗伯特的话后,他垂死病中惊坐起,“有意思的东西当然要来试试!” 就连一向温和的萨绮也投去拱火的目光。没办法,这训练法,换谁谁都要疯。 罗伯特很干脆利落地卸下身上灯泡。他脱下了衣服,却没有放下剑。 袭击他的也不是枪。格雷站在训练场边缘,神力暴涨。 黑烟一条一条被凝聚,宛如细蛇。群蛇在半空汇聚,伸出爪牙。 而罗伯特则在自己身前竖起一道光墙,这道光墙方方正正,反射着阳光。弗里德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泽莱斯先不服了,“使用神力!作弊!” 格雷随口回了一句,“只是训练前的测试。” 他手一动,群蛇顿时向光墙撞去。烟与光的碰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能从光墙上跳出的晕圈看出一张曲谱。然而若是你小看这些黑烟的威力就大错特错了。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泽莱斯顾不上喊痛,用缺一半的手抵着下巴说,“罗伯特实力暴涨啊。” “啊?” “起码比刚到凡赛尔时涨了十倍。” 如果当时他是这个实力,泽莱斯只能举起双手投降。 原先罗伯特的光墙只能挡住一般神眷者的强力一击。挡完就需要源源不断地输送神力重塑。 换而言之,他之前是在不断构筑光墙。现在却不是,如今罗伯特的光墙架构严密,神力均和,哪里坏了,旁边的神力会去补上。 在泽莱斯眼中,已不是光墙和罗伯特,而是光属性神力。 罗伯特的身体已经有一半同化完成了。 这场测试一直持续了一个小时。 格雷不停地攻,罗伯特不停地守。二人都没有力竭的模样。反而是看客已忍不住打呼噜。 听到不该属于训练场的呼噜声,格雷收起神力,对罗伯特道,“光属性的神力可以做到轻微的治疗和净化。” 罗伯特点头。 “那么你的任务就是给他们治疗。” 格雷扬起一个略带恶意的笑容,把睡过去的弗里德和泽莱斯吓得一个激灵。 有了“治愈”帮助,格雷已无所顾忌,直接训练量加倍。顿时,训练场怨声载道,爱丽丝端着下午茶来时,差点以为他们终于被训练死了。 同样震惊的还有路易,他在脑海里对比了一下,到底是训练更惨,还是每天只能睡一个小时不到更惨。最后得出结论,两者都惨。 他熟练地把水一个人一个人浇过去,边浇边说道,“安都传来消息了。” 在场人都竖起耳朵。 “婚礼定在下个月8号。地点是圣彼得塔。” 圣彼得塔。 传说最接近天国的地方。 “好。潜入安都的车辆和武器就拜托你了。这次挑选几个小队跟我们一起过去。不过,我们得分开行动就是了。”弗里德说。 路易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之后格雷放过了他们,没再进行训练。 黄昏已过,夜晚来临。萨绮从圣女院回家,看到了靠在房门上的泽莱斯。 泽莱斯虽然把衣服穿上了,可他脸上的伤痕仍是破坏了美感。 见萨绮过来,他露出一个微笑。“明天休息日,有时间跟我出去逛逛吗?” 萨绮已经不是小孩了,她自然能从泽莱斯的邀请里看出什么。 明明是夜晚,她却能感受到阳光的炽热。 大家都在成长,成长的也不仅是实力。 少女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就如他们初见时那样。“好啊。” 二十.约会 情愫是在何时产生的已无法追溯。 等察觉到的时候,那颗名为爱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两人行走在恺耶堤的道路上,埋头训练的他们快不认识这条街道了。 原先的恺耶堤,荒凉、没有人气,而现在,商业街开了一家又一家商铺,玻璃的反光令整个街道十分明亮。 “就像太阳落在了地上。”萨绮说。 泽莱斯被她逗笑了,“这是什么比喻。” 萨绮往前跑了一小段,张开双臂转身。“你不觉得吗?恺耶堤很亮堂,安都的天就总灰蒙蒙的。” “大概是工厂的原因。” “是啊,工厂的烟把天空都挡住了。”萨绮把手臂放下,等泽莱斯上前。 此时,忽然有人跟他们打招呼。 “萨绮大人!泽莱斯大人!”从外表看,似乎是被罗伯特带回来的奴隶。 泽莱斯笑道,“不是说了,只叫名字吗?我是泽莱斯,不叫泽莱斯大人。” 那人愣了一下,才说道。“……是。” 奴隶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不过,等到了学校学习之后就会改变了吧。 有了他开头,周围陆续有人上来打招呼。 他们并不知道神眷者的秘密,却隐约有二人是特别的感觉。 眼见他们快被团团围住,泽莱斯一把搂过萨绮肩膀。“各位,打扰别人谈恋爱是会被雷劈的。” 人群看着被搂在怀里,脸颊通红的萨绮,恍然大悟,终于不再围着他们问东问西。 虽然还有时不时的目光投来,比刚才几乎走不了情况好上太多。 萨绮从泽莱斯的怀里出来,拍拍胸膛。“大家的热情也像太阳呢。” “因为我们混了个脸熟嘛,而且,这里的人更直接。”他们两个,一个在圣女院工作,一个成天跑杂活,被脸熟是很正常的。而且现在出现在恺耶堤的人,大多数都是奴隶出身,他们没有学过知识,也不懂什么叫文化人的含蓄,说出的话就是如此直白。 泽莱斯接着又说,“刚刚没有征求你的同意,擅自用谈恋爱的借口,抱歉。” 萨绮笑了笑,“没关系。情况紧急嘛。” “这就是安都的含蓄?” “你猜~” 泽莱斯耸耸肩,露出无奈的笑。 “前面有一家甜品店,里面的蛋糕很不错。” “你怎么知道?” “我可是巡逻跑腿了快半个月啊。如果不是格雷太丧心病狂,我都想一直训练不工作了。” “逃避工作可不好哦。” “道理我都懂,但真正工作起来就忍不住想偷懒。” 泽莱斯推开甜品店的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热风,“唉,这时候就格外怀念阿尔贝托的降温设施。” “他们是怎样降温的?” “原理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冰、水、雷属性的神眷者相互合作吧。” 萨绮好奇地看着泽莱斯。“雷属性,你没有参加过吗?” “因为我喜欢偷懒。”泽莱斯走到前台,问,“想吃什么?” “和上次一样。”萨绮说。 “发现了?” “我想不出还有谁会晚上送我蛋糕。” “那你可低估自己了。就我所知,有很多人喜欢你。” 店员看出二人间的火花,“要不要来一份双人套餐呢?可选蛋糕和咖啡,仅要40——” “不用了。一块蓝莓蛋糕,两杯星空咖啡。” “好的。请稍等。” 等真正坐下来,反而不知道聊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尴尬的气氛逐渐升起。 直到店员端来蛋糕和咖啡,泽莱斯才找到了话题。他把蛋糕往萨绮那边推了推。“尝尝。” 萨绮没好意思说前天晚上尝过了,而是吃了一口。“果然不错。” “我想应该符合你的口味。在凡赛尔,你就喜欢吃甜的。” “不甜的甜点就不叫甜点。” “但我听说,对甜点的最高评价是不甜。” “我还没有到那个评价的时期。”萨绮眨眨眼,又吃了一口,“也不用担心被甜死。” “会有人被甜死?” “有哦。因为安都流行下午茶。有的贵族好像吃出问题了,就去医院看病,结果医生让他不要再吃糖了。顺带一提,西里斯家也有一个。” 泽莱斯猜测道,“萨隆?” 萨绮佩服地点点头。 泽莱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笑得更欢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偶尔也是可行的。远在安都的萨隆自然是不会清楚自己成为两人的谈资。 萨绮还提到,西里斯的老管家对外总是完美无缺,但他其实也会有偷闲的时候,萨绮曾看到他在玫瑰园里,借着玫瑰遮掩偷偷捶腰。还有一本正经的女仆长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脸上长满痘。底下人不敢告诉她,西里斯家的人也不方便明说,就干脆把她调到后花园去了。女仆长不知道其中关键,以为是主家对她格外看重的意思,对那份工作宝贵得紧。 说着说着,萨绮突然反应过来,“我们在背地里说别人坏话是不是不太好?” 泽莱斯回道,“凭空编造是坏话,但你只是说出了事实。” 萨绮很怀疑泽莱斯在骗她,“轮到你说了。” “我?” “嗯,总不能一直我说。” 泽莱斯回忆着,“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萨绮则用那双灵动的眼睛看着他,“没关系,以后一定会想起来的。” 曾经黑暗的西里斯家,如今也能成为她的谈资。萨绮这时才想起,原来那段昏暗的时光也有令人开怀大笑的故事。 泽莱斯也一样。 迟早有一天,他也会从过去走出来。 二人享受完下午茶,在街道上散步。他们看见街头的艺人在耍杂技,去捧了场。他们看见有几家商铺做活动,出来后却什么也没买。他们一边吃着烤串一边给路上斗嘴的狗呐喊助威。 他们从午后走到了黄昏。明亮的街灯逐渐取代正午的烈阳。 突然,萨绮停下了。她摊开手,那只手上布满伤口,不似一个柔弱少女的手。 可风仍是将枯黄的叶片送到她的手心。 “泽莱斯。” “嗯?” “秋天到了。” 泽莱斯跟着一起抬头,街边的树梢又落下几片枯叶。 “是啊,秋天到了。” 二十一.告白 弗里德跟爱丽丝走在大街上。 说实话,收到爱丽丝邀请时,弗里德第一反应是叹气。 他们走了一段时间,爱丽丝受不了沉默的气氛,率先开口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芙罗狄家的金库在哪里。” “哈哈,你还真是爱岗敬业。”爱丽丝先是笑了一声。“不过金库的话,一般都在自家主宅地下吧。” “地下?”弗里德思索着。 爱丽丝忽然挽住他的手臂,往一个方向拉去。“前面有个花房,我们进去看看?” “哎?等等。”弗里德反抗失败,直接被带着走。 恺耶堤的花房并不多,原本这个地方很封闭,水又少,居民几乎没有用花装饰的习惯。 这家花房应该是最近新开的,店门还很新。 进门后,花香扑面而来。花店分上下两层,每一层空间都不大。一层被吧台占了一半,外面摆了两个三层小架子,架子上每层摆了四盆花,每盆种类各不相同。楼上放的就更多了。弗里德看到上面还养了紫藤。紫藤垂下,显得格外雅致。 见到二人进来,老板笑眯眯地上来迎接。“欢迎光临,有什么想买的花吗?本店自天星草到玫瑰应有尽有。” “玫瑰?我没有看见玫瑰啊。”弗里德四处看了看,问道。 “玫瑰现在是需要预定的。等下完订单我们再进货。” “那价格一定不菲。” 老板听了,脸上笑容也没停。“客人您有所不知,近来不光小店,就连安都的花店都不一定进的起玫瑰了。不知为什么,安都的玫瑰逐渐枯萎,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救不活。所以,玫瑰如今每一朵都是天价。” 弗里德听后只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见他没有预定玫瑰的意思,老板又引着二人看了其他花。 “我自己随便看看。”爱丽丝摆手道。 老板就领着弗里德到楼上坐。 二层紫藤下摆了张小圆桌,弗里德好奇地摸了一下。就这一下功夫,老板就端了壶红茶上来,一副想要促膝长谈的模样。 弗里德喝了一口,便问道,“老板是从安都过来的?” “客人怎么看出来的?” “就……红茶的味道。和安都流行的很像。而且恺耶堤的店可不会用红茶招待人。” “啊,客人经常去安都吗?” “是啊。”弗里德回答。“刚从安都回来。” 老板脸色顿时换成理解。“是该跑了,安都近来比较乱。之前我在店里看见骑兵来来回回,就感觉不太妙了。连夜把店关了跑过来。” “骑兵?”问出口的是爱丽丝。她已经看完了花,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 老板连忙给她也倒了杯红茶。 爱丽丝捧着红茶杯,笑道,“谢谢。” 老板倒完茶,继续坐下说骑兵的事。“有钱的贵族家里都会养些私兵,不奇怪。但是进入安都的骑兵有些太多了。虽然他们说是为了大贵族的婚礼护卫,可婚礼怎么会需要成群的骑兵呢,而且骑兵身上的徽章分明不是同一家。” 说到此,老板又喝了口茶,休息一瞬。“我看到很多小贵族的商铺也都搬走了。” “那还真是很恐怖啊。”爱丽丝感叹道。 离开花店之后,爱丽丝又拉着弗里德多逛了一会儿。他们没什么目标,看到合适的店就进去逛一逛。这也能看出最近的训练成效,换做以前,弗里德早累趴了。 等到快黄昏的时候,爱丽丝忽然指着一处说,“看,是泽莱斯和萨绮。” 她想过去打招呼,被弗里德拉住了。“难得的休假日,别去打扰他们了。” “他们成为恋人了吗?”爱丽丝多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弗里德猜道,“我想还在朦胧期。不过进展到这一步,离表白不远了。” 对于泽莱斯和萨绮的恋情,弗里德倒不是很意外。虽然在看到苗头之后他确实惊了一下。但是一想,泽莱斯受伤期间一直是萨绮在照顾,便也没什么可怀疑的地方。 萨绮是个好女孩,泽莱斯也很温柔体贴。他们会是十分幸福的一对情侣。 比起泽莱斯和萨绮的恋情,更让弗里德震惊的在后面。爱丽丝似乎被某种力量鼓舞,捏着他的手说,“我也喜欢你,是恋人的那种喜欢。” “……诶?为什么?”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说的也是。不过我拒绝。” “为什么?” “不喜欢一个人同样不需要理由。”弗里德说,“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在哪儿?” “在我心里。” 爱丽丝听出了言外之意。“过去只是过去,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至少目前我还不想。” “那你为什么不甩开我的手?” “唉。”弗里德深沉地叹息。他直视爱丽丝的眼睛说道,“因为我对你有一份愧疚。你在死前曾向我求救,而我没有救成功。” 爱丽丝的神情也冷静下来,她主动松开手,“那件事我并没有怪你。” “你不责怪,并不代表我不会内疚。” “但你后来也救了我啊。” 弗里德沉默片刻,而后说道,“……真的救了吗?” “什么?” “自那之后,你就像变了一个人。我总是在想,一个人如果性情大变,还是原来的人吗?” 爱丽丝眨着眼睛,“人总是会成长的。你是,泽莱斯是,萨绮是,我也是。” “我不认为追求爱有哪里不对的。”爱丽丝低下头,她足尖踢着一小块碎石玩。 “你认为我不知廉耻也好,认为我太放纵也好。我还是想说——” “我刚才希望你能更愧疚一点,最好愧疚到成为我的恋人。” “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当爱丽丝用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向你祈求时,连神也无法拒绝。而弗里德不是神。 “……” 弗里德没有说话。他的沉默被当成默认。因为,如果弗里德不同意,他是会明着说出来的。 美丽的少女又一次扬起笑容,她主动牵起弗里德的手,向另一家店走去。 二十二.理查德与罗兰 安都的氛围可没有恺耶堤轻松。 婚宴的请帖已经发出,大大小小的贵族车马在路上横冲直撞。边上的店铺贴着“暂停停业”的标识,平民不知所踪,街上只有相互摩擦的贵族争吵之声。 街道上铺了一条长长的公摊,一直从两家府邸铺到圣彼得塔。贵族们吵上头了,便开始拔剑向对方刺去。有骑士的,骑士会将攻击挡下来。没有骑士的,就用下手充数。偶尔也是有不幸的人,被随手拿来当挡箭牌。锋利的剑一剑刺穿他的胸膛,用他挡剑的人脸色铁青,随手将他扔下。鲜红的血令红毯更红。 每当这时,维护婚礼秩序的卫兵就会跑过来大声呵止。而闹出人命的双方各自会支付一笔赔偿金。 婚礼的当事人正在挑婚服。他们其中一人笑嘻嘻的,其中一人却是脸色不愉。 订制礼服的店是安都最为有名的婚服店,据说这家店服务了三位国王,包括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 此刻,店内的老板正举着一套婚服对标菲奥娜。她穿着一身精简干练的礼服,头上戴一顶贵妇礼帽,显得颇为端庄。而她拿在手上的婚服,洁白无瑕,肩口的薄纱能恰到好处地遮掩女士双肩而又让那里充满诱惑。 “这件如何?”店长问。 吉拉德耸耸肩,“你得问菲奥娜小姐才是。” 话虽如此,看菲奥娜的脸色,明显不是满意的模样。 店长面色不变,退回仓库重新换一套。而在这期间,吉拉德则说道,“呐,这已经是第五十三套了。” “虽然我理解大贵族千金的挑剔,但再拖下去,我们就会错过晚餐了。而且,我很累。”吉拉德凑近菲奥娜,嘲笑道,“你不会到现在还想进行徒劳的抗拒吧?” 菲奥娜说,“这种程度都受不了,你真的是安提诺米家的吗?我们买衣服向来是将店内的所有商品看完,然后从中挑选自己喜欢的一起买回去。” 像是听出菲奥娜的话中之意,吉拉德冷笑一声,又摊开手。“那请您务必——慢慢——挑选。我就不奉陪了。” 让即将结婚的女伴一个人挑选礼服无疑是十分失礼的。不过,本次结婚的二人已快到水火不服的地步,自然不会再给对方好脸色。 而当吉拉德走上马车,他对车夫说道,“去瓦尔西里家。” 马车从一家咖啡厅门前经过,他脸上的表情也被咖啡厅内的人看在眼中。 罗兰微微皱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在他对面,坐着法官理查德,同时也是他的师父。 理查德已经老了,他的头发完全花白,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唯独那双眼睛,仍旧如同看破世间万物。“罗兰,如果不专注,是会损害咖啡香味的。” “抱歉,老师。”罗兰道歉道。他当然知道老师隐晦的提醒。 理查德看了眼窗外,“我记得你和瓦尔西里家的大小姐关系很好?” “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就该为她的婚礼献上祝福。” 罗兰沉默一瞬,而后说道,“老师您也同意这场婚礼吗?” “呵呵。”理查德笑得就像一个和蔼的老人。“我不是当事人,也不是他们的父母,无权对婚礼做出干涉。有婚礼就进行祝福,献上礼品,仅此而已。” “……”罗兰沉默不语。 安都并非所有人都赞同这场婚礼,实际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持有反对意见,罗兰即是其中之一。 他与菲奥娜之间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爱意,罗兰反对这场婚礼的理由仅有一个——它会使本就混乱的安都更为混乱。 他的师父看法却与他不同。理查德晃了晃茶杯,“罗兰啊,我最近眼神不太好,已经看不清卷宗上的字了。” 罗兰连忙说道,“怎会,您还是拥有一双慧眼。” “我担任法官六十年。期间经历了三位国王,审判了无数案件,从未被卸任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您公正严明。” 理查德又笑了一声。“那我可曾教过你何为公正?” “依据律法,错者罚,对者奖。” 老人微微头,“不对。” “那是什么?” “是不把自己当人。” 理查德又重复了一遍,“罗兰,记住,当你站在审判席上,你不是罗兰,你只是斯特利尔的法官。” 罗兰眉头皱得更紧,“我不明白,老师。” “我曾经审判了一起案件,那起案件你也经历过,没错,就是铁血政变。” 铁血政变,那是经历过的人绝不会忘记的案件。罗兰还记得,自己逃离王宫时那狼狈的模样。等他醒来后,一切都尘埃落定。 “我当时举行的审判即是审判前任国王,以及贝雅托莉丝公主。” “可他们已经死亡了。” “谁说不能审判死人呢?”理查德笑道。“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阿芙罗狄大人刚好画了一幅画,我们就将那幅画作为犯人。旁边坐着幸存的贵族,他们一个一个都面无表情,就像一具尸体。整个法庭上只有一个人笑着。” 罗兰没有问那个人是谁。他仅是想象了那个法庭。 荒谬、滑稽。 可只要被承认,它的审判就是有效的。 理查德接着说道,“而结果,你应该翻过卷宗。前任国王被列为暴君,成为斯特利尔的耻辱,不入皇陵。贝雅托莉丝公主则被视为继承了浓厚的暴君血统。她的一切都被从王宫抹去。” “您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理查德看了他一眼,“其实,我们在王宫的地下发现了别的尸体。而杀死他们的也并不是贝雅托莉丝公主殿下。” “杀死他们的是谁?” “国王陛下。” 如今斯特利尔只有一位国王。 罗兰震惊地向四周望了望,不明白老师为何在这个咖啡厅内说出如此秘辛。 理查德严肃的神色一缓,拍拍罗兰肩膀说道,“不用担心。国王陛下目前心思不在我们身上。” “不过,我想这个故事会给你一点启发。罗兰,我们作为斯特利尔的法官,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公平。” 二十三.理查德与罗兰(二) 咖啡的香味带罗兰去了许久之前的往事。 醒来之后,罗兰第一眼见到的不是自己的亲人,而是一堆贵族。原来身份显赫的贵族们几乎被公主殿下杀光了。频繁进入罗兰病房的是一堆生面孔。 他们总是用各种言语让罗兰回想起铁血政变的夜晚。而罗兰每次也都给予同样的答案——他所见到的一切。 然而,贵族们依旧不满足。他们到底想要从自己嘴里得到什么结果呢?罗兰很是疑惑。 随着时间流逝,罗兰很快发觉这群贵族总是围着自己转的理由。 从那起政变里活下来的不止罗兰一人,但大多数都疯了。如此一来,仍然保持理智的罗兰就被他们盯上。他们就像一群鬃狗围着腐肉,不把肉扒拉开就绝不放手。 理查德就是在这时找上的罗兰。 起初,罗兰以为他与别人没什么不同。不过这位老人进来的第一句就是说“贝雅托莉丝公主殿下的审判已经结束了”。 “你认为她是疯子吗?”理查德问。 罗兰回想了一下当时场景,“是。” 他对面的人叹息一声。“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很天真,也很纯洁。是整个王宫最讨人喜欢的小公主。” 罗兰没有见过曾经的贝雅托莉丝,故而无法理解理查德的话。“人总是会变的。” “是的。正如所有人都想不到最后的赢家会是一个无名的小皇子。菲利西亚诺·马格罗,这就是现任国王的名字。” 见罗兰没有反应,理查德又问,“你对此就没有什么见解吗?” 罗兰摇头,“对于小贵族,国王陛下是谁并不重要。” “即使如今王室只剩下国王陛下一人?” “……”王室只有一人还是数百人对于罗兰来说确实是一样的,他只是烦恼又要学习许多新知识,新的政策、新的法律、新的贵族。 此时,理查德睿智的目光将他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忽然说道,“我缺一名书记官,有没有兴趣做一做?” 之后,罗兰就成了理查德的徒弟。 安都的法庭是非常忙碌的,尤其是上层更新换代时,罗兰基本上是从早上坐到晚上。等坐在了审判席上,他才知道被逼入绝境的人均与疯狗无异。 有时是财产纠纷,有时是发生了杀人案,从一件小事最后发展成两家贵族的勾心斗角是常有的事。一般情况下,罗兰不发表言论。 但有些时候,他也会为法庭的荒诞所震颤,比如明目张胆的买卖罪行。而每当罗兰忍不住,想张开口时,理查德总会阻止他,让他回休息室冷静一下头脑。 矛盾最深的一次,罗兰直接与理查德吵了起来。 “老师,我们要对犯罪者的罪行视而不见吗?我们要眼睁睁看着无辜者被判决吗?!” 理查德只是淡然地品着红茶。“有罪与无罪不是由我们决定的。而是由法律决定。” “即使法律本身便是错误的。” “正是。” “我不明白,明知是错误的,我们为何要去做?” “罗兰,你必须明白。你认为正确的事在别人眼里正是错误的。”理查德把红茶放到一边。“人是不同的个体,正如贵族眼里的一枚金币与平民眼里的一枚意义不同那样。贵族眼中的罪行与平民眼中的罪行同样不同。让他们变为相同即是法律的意义。只有面对同一标准,我们才能判断一起事件的严重程度。或许制定法律的人存在一定偏见,但若是没有法律,偏见只会更多。” “那么纠正法律中的偏见不正是我们该做的吗?” 理查德笑着摇摇头,“你能保证自己永远是正确的吗?你能保证自己是公正的吗?不是的,修正法律即是偏见纠正偏见的过程。说的通俗一点,不管是哪一方,法律都是由人制定的,而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 说到此处,理查德调皮地眨了下眼。“所以,我们如今的分歧仅在于,你认为被审判的人是无辜者,而我不是。这时,我们只需依照法律对犯人的罪行一一判别。这才是公平。” “如果法律错了,那么就由法律错误的人向法律发起挑战。而不是在审判时由法官自己更改解释。那是很可怕的事,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今天我们能因一时怜悯做出裁决,明天我们就会因为昨天晚上没有睡饱而迷糊地挥下铁锤。” 罗兰沉思许久,最后说道,“我明白了,老师。”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与理查德争执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之后,罗兰又静静地看完许多审判,在他看来,有些是正义的,有些是不正义的。但渐渐的,他对老师的话有了更多理解。 在每个人都被私欲支配的世界,一个不存在私欲、只根据规则做出判决的法官是不可或缺的。用无序应对无序最后的结果便是共同沉沦,用有序应对无序才是最好的解法,即使有时它会与人的感情冲突。 再看理查德时,罗兰发觉,他的老师已经老了。他的脸上皱纹更多,头发也更潦草。不论怎么保养,他的皮肤都像嵌进了骨头里。大概,不久之后,理查德便会死去。 到时候,接替他的便会是罗兰。这是理查德早已定好的事。 那么,罗兰就绝对不能死。若是罗兰死了,法庭便会重新沉入无序。接替他们的会是谁?背后又站着哪家贵族?他会怎样挥下铁锤? 理查德已经能想象到那时的场面。 因此,他绝不允许罗兰插入贵族与王室的纷争里。 别的任何人都可以加入这场晚宴,唯独法官不可以。 在此之前,理查德自己便是如此履行义务,他的徒弟、斯特利尔下一任法官也必须是。 他的眼神无比锐利与肃穆,罗兰已经很久没看到那样的眼神。 他想起了老师教导自己的一切,想起已经步入混乱的斯特利尔,终于明白法官与法庭代表了什么。 斯特利尔需要一个无情运转的机器,这台机器要保证在主人离开时,维持房屋的运转。 一个有私情的机器是不会让人信服的。 “老师,我明白了。我不会介入这场纠纷。” 即使,要他眼睁睁看着好友死去。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二十四.夜宴 圣彼得塔,据说是斯特利尔最为接近天国的地方。 为了更接近天国,这场婚礼的时间定在黎明之前。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在神降日结婚呢?所有听到这离谱时间的人都会想。 “是恐惧。”梅塔梅尔在凯因斯的精神世界里笑着。他在凯因斯的精神世界里造出一栋与阿芙罗狄家相差无几的宅邸,甚至把图书馆也搬了进去。没事干的时候,就拿出一本书翻翻。而此时,梅塔梅尔就躺在他的摇椅上,一边品味不存在的红茶,一边看书。只是,书的内容却是外界场景——即是圣彼得塔。 凯因斯正站在不死鸟的水晶灯上。他的身影完全隐藏于黑暗之中。即使是两大贵族结婚,也没资格点亮不死鸟的水晶灯。 站在这盏灯上,就能将圣彼得塔的情况一览无余。 风又吹了起来。街上悬挂的彩带被风吹得一摇一摆。宽大的红毯几乎铺满整个地面,只余下两边各一条小道。那里是由仆役通过的。红毯与小道间每隔三米摆放着灯台。灯台的光让客人能看清脚下的路,令其不至于在黑暗中跌倒。 为了防止客人体力不足,布置婚宴的人贴心地在红毯中央放了一张宴会桌。桌上有红茶、巧克力等食品,客人如果累了,便可在桌边休息一会儿。 既然如此,将红毯的路铺短一些不就好了? 小贵族走下马车,拿起手杖。他在仆人的引路下走往圣彼得塔。越是走近,就越能听到乐声。舒缓的小提琴曲调伴随一阵一阵鼓点,让夜空不再沉寂。 优雅的音乐改变了教堂,令它的气氛更符合婚礼。圣彼得塔内部空间很大,此时塔内所有的灯都被点亮。原先用于祈祷的长椅自然成为客人暂时休息的地方。离婚礼开始还早,应邀而来的客人们便坐在椅上互相聊天。 而圣彼得塔周围,却完全没有那种悠闲的气氛。巡逻的卫兵一批接着一批,每盏灯旁边都站着一个守卫。他们都穿着精良的铠甲,头盔遮住面容,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座铁人。 周边的高楼都安排了哨兵,他们举着望远镜,随时监视,一有不对便会发出信号。 “想偷偷溜进去不容易。”弗里德趴在远处的高楼上,说道。 泽莱斯同样观察着守卫,“黎麦尔那边没有做出安排么?” “他给了我一份婚礼时间表。带我们进去是不可能的,他连自己的守卫都带不了。” 泽莱斯听后,挑眉道,“以惜命为第一要义的贵族竟然能同意不带守卫?他们就不怕两家联和在婚礼上下手?” “骑士可以进入。” 弗里德自己都觉得这理由不成立。什么样的骑士能挡住如此多的兵力? “嗯……”弗里德从望远镜里看见了黎麦尔。年轻的少爷依偎在父母旁边,表现得十分无害。在他们身后,五名骑士紧紧跟着。 弗里德看着他们一路走进去,“怎么说……原来贵族的婚礼跟平民也差不多啊……没有什么特别的。” “婚礼都大同小异吧?”萨绮说,“最多是装饰品多和少的区别。关键是两人宣誓的誓约。” “是的。”弗里德没来得及多加感慨,就脸色肃穆道。“国王陛下来了。” 他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一同看去。 作为国王,菲利西亚诺拥有部分特权。比如这条长长的红毯他可以不用走,而是直接坐着马车进入。 马车是他常用的那辆,车旁的骑士依旧俊美。 “只带了一个骑士,这国王胆子挺大。” 弗里德想起自己与国王的一面之缘,短短几句话就决定了他的去留。现今再看这位年轻的国王,心里多了些不同的感觉。 他看了眼钟表,离婚礼还有一个小时。 “等主角出场后,我们就按计划行事。泽莱斯和格雷先突进,直取新郎新娘的性命。萨绮去四处放火,顺便接应我们的人。罗伯特稍微辛苦一点,谁有难处就去帮谁。闯入之后肯定会一片混乱,我无法指挥你们,都要见机行事。不管得没得手,最后都要阿芙罗狄家去汇合。希望我不是最后一个到的。” 弗里德作为普通人,他没办法插手神眷者的战斗。因此,他会作为指挥官带领跟过来的同伴一起战斗。在他们观察时,恺耶堤的人已经混入周边的街头小巷,他们每个人都配有枪械,等萨绮的火光信号发起,就会直接冲入会场。 神眷者的战斗是为了完成西里斯家的交易,平民的战斗就不是了。他们是为了自己。这将是他们首次站在明面上。 距离婚礼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弗里德的手心开始冒汗。他攥紧【星轮】,问道,“星轮,我们能够成功吗?” 【星轮】没有回答,它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 “一定会成功的。”萨绮安慰道。 就在这时,弗里德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 弗里德的表情很慌张,把罗伯特也吸引过来。 弗里德的嘴一张一合,艰难地把话挤出去。 “是……贝篱。” 他的话让众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那是因为……他们合起来都未必是贝篱的对手。 “真的是……贝篱……吗?” “千真万确。”弗里德深吸一口气,那位国王陛下显然也很意外,看不清面容的国王再度出现在教堂门前,与贝篱寒暄着。弗里德看不清他们的嘴型,却看到贝篱忽而往他的方向瞄了一眼。 弗里德被吓得连忙挪开眼神。 贝篱发现他们了吗? 如果是“感知”能力的贝篱,这个距离被发现不是没有可能…… 而且…… “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罗伯特则看了一眼,“雪曼、芬里尔、还有一位不知名的长老。” 泽莱斯解释道,“阿尔贝托有一位长老,从来没有露出过面目,也从来没有展示过神力。” 阿尔贝托的七位长老,安娜、迪亚洛死亡,希瓦能力特殊不会在正面战场,还剩一位。 “剩下的一位不会也混进来了吧?”弗里德的喉咙有些干涩。 泽莱斯道,“不好说。另一位我也不知道是谁。罗伯特,你知道吗?” 罗伯特摇了摇头,“从没见过。” “还好,阿尔贝托不一定会为贵族出手。他们很可能是来观察情况的。” “如果出手了呢?”萨绮担忧地问。 “那么……我们就只能赌一把。”弗里德说。 “诶?” “赌凯因斯也过来了。” 时间,还剩二十四分钟。 二十五.夜宴(二) 自从安都与梅塔梅尔会面后,弗里德就在猜测凯因斯的行踪。 如果梅塔梅尔表达的意思没错,那么凯因斯应该也会加入战场。 他是相当强的战力,没有他,战胜贝篱就没可能。 优雅的乐声慢慢停下。所有人都放慢了动作,让人产生时间变缓的错觉。 另一阵乐声自远方而来。它欢快、活泼,如同在鼓上跳舞的小精灵。 洁白的车轮在红毯上滚动。车边侍女不断播撒着玫瑰花瓣。花瓣随风飘扬,时不时挡住微弱灯光。而在时隐时现的灯光下,新郎与新娘的面容逐渐显现。那是今晚的主角。 “要动手吗?”泽莱斯问。 弗里德说道,“先等等。” 在婚礼的马车后面,跟着两排士兵。他们各自都在胸前挂了花术,可面向天空的长矛仍是给婚礼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而马车上的新娘,脸色也并不好看。她手紧紧捏着捧花,像是要将它捏碎。浓厚的妆容并不能让她看起来高兴一点。 卫兵之后,才是婚礼的伴奏团。 他们正吹奏着斯特利尔婚礼常用的《赞美神曲》。 等待的客人一名接一名走出。他们默契地站在终点两旁,国王陛下立于正中央,贝篱很给面子的站在他左侧。他们脸上都带着笑意,宛如真的是来参加一场受祝福的婚礼。 看着他们,弗里德等人在心中感慨“贵族真可怕”。他看了一会儿,说道,“等到了国王陛 “你确定?” “怕了?” “嘛,有一点。毕竟神就在那里。” “总有一天我们会跟对上的。” 格雷对贝篱的阴影早已在不断的时间中磨灭。“贝篱并非不可战胜。他能被暴君重伤,也能被我们重伤。” 在他们互相安慰时,马车已经行至中央,即是小贵族们所在的区域。 吉拉德作为今日的新郎,在马车上欢快地朝他们挥手。为表喜庆,他头上常戴的白蔷薇也改成红玫瑰。他往观众席撒下完整的玫瑰。按照安都的说法,谁接收到了,谁就会得到祝福。 有小贵族接到了玫瑰花,先是被刺扎出一点血,随后又看到边缘枯萎的花瓣。他心感不详,然而脸上仍是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 还有五分钟。 主持婚礼的神父自教堂内走出来。 斯特利尔只信仰一位神明。而讽刺的是,那位神明与阿尔贝托传说中的的神明是同一位。神明没有传下教义,只有创世神话。教堂的神父每日所做的,也并非传教,而是见证各式各样的典礼、仪式。 走出来的神父面容已老,五官还算端正。他在圣彼得塔贡献了全部人生,深受安都人的信赖。他穿着洁白的长袍,只在胸前别了一朵玫瑰。 婚礼的流程是这样的,神父会在教堂前给予二人“施洗礼”,随后主角和贵宾便会进入教堂,进行宣誓。宣誓之后,就是宴会。 车轮的转速逐渐减缓。 “大家准备。” 马车停下了。 “三、二……” 新郎牵起新娘的手。 “一!” “攻击!” 雷鸣划破天际,让整个天空有一瞬亮如白昼。 在神圣的婚礼上,白光只会被当成神赐。可惜这并非神圣的婚礼,这只是臭虫集聚的宴会。 神不会赐予祝福,只会降下惩罚的雷电! 察觉到此的吉拉德第一时间甩开手,往后仰去。而菲奥娜则下意识一手撑地,翻滚出马车。年轻时的经历令她对死亡有出乎意料的敏感度。在听到雷声时,她的身体便有所反应。 于是,雷光只擦过二人的头发。 其余人都闻到了烧焦的气味。 有些人呆住了,有些人则迅速开始寻找掩体。 “卫兵!!”吉拉德和几个大贵族皆喊道。 然而,神眷者能被卫兵阻挡就不是神眷者。一击不中之后,泽莱斯很快调整目标,他浑身泛起雷光,形成一个光球,一秒后,光球迅速扩张,将所有喷出的火舌全部吞并。一齐吞并的还有马车、长矛、靠近的卫兵…… 可怜的卫兵被雷光击中,霎时变成一堆焦炭。 泽莱斯在心中说了一声“对不起”,手里攻击却是没有停顿。 吉拉德已经趁着混乱冲入卫兵团中。与此同时,为这场婚礼守卫的士兵正源源不断地赶来。 “嘭——” 不远处放哨的卫兵开枪了。 他们满面严肃,可很快,盔甲下的严肃就被惊愕替代。无往不利的子弹没能穿透敌人的身体。 那是——什么——啊—— 肉眼可见的电光围绕在袭击者身旁,构成一具盔甲。所有的攻击都被那层电光挡下。 人,可以掌控雷电吗? 普通人能做到吗? 不可以! 所以那并非普通人! 再无贵族能镇定地看戏,他们仿佛看到了死亡,开始四处奔逃。 菲奥娜脱掉碍事的婚纱,从守卫手中抢过枪。“不论你是谁,谢谢了。” 她口中说着,然后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她手里的可不是周围放哨用的“布林顿300”,而是最新研发的“凯特琳”轨道炮。狩猎场那一战后,他们深感神眷者的难缠。想要一个完美的战场几乎没可能。于是,在议会协商下,新武器迅速研发。最终的成果即是这把“凯特琳”。 其威力是原先最强枪械的十倍不止,只比重炮威力稍弱。当然,其后坐力也并非常人可控。 察觉到“雷衣”未必能挡住的攻击,泽莱斯直接放弃攻击吉拉德,转而面对菲奥娜。 他雷枪自上而下,刚好将射来的炮弹劈开。可被劈开的子弹没有坠落,而是继续前行。顿时,在泽莱斯两侧炸出两坑。当然,站在附近的人也被波及了。 黎麦尔拉住父亲的手往教堂里钻,“父亲大人!快进教堂躲避!” 他的话像是点燃了石油,顿时,被恐慌冲破头脑的人不顾教堂前的权贵,一股脑地往里挤。一时间,乱象丛生。 骑士护着国王撤离,方向却并非教堂内。 而主办婚礼的两位家主已被气得不清,瓦尔西里家的家主更是不顾尊严,直接向贝篱请求道,“贝篱大人!请您派人将捣乱婚礼的不轨之徒惩戒!” 直接向阿尔贝托请求,果然,安提诺米家和瓦尔西里家已经投靠了吗? 二十六.夜宴(三) 混乱之中,已无人去考虑国王怎么想。 请求提出之后,瓦尔西里的家主便掉头就跑。 “父亲大人!”菲奥娜失望地喊了一声,可就这一分神,她的动作被泽莱斯抓住,手中的火枪直接被挑飞。 迅捷的雷电眼看着就要将其吞没,忽然,雷光消失了。 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泽莱斯因此愣了一瞬,他踩着雷鸣枪尖后撤,跳到马车的顶棚上。 菲奥娜身前突然站着一个青年。青年的年龄似乎与他差不多大,但身上没有一丝人的气味。青年有一双浅白的眼睛,那双眼里满是漠然,可当它聚焦于泽莱斯身上,又像霎时点燃了火。 没有见过。泽莱斯心中一凛,行动更为慎重。 就在这时,贝篱不急不缓地说道,“泽莱斯。它是你的后辈。打个招呼吧。” 而随着贝篱一声令下,青年动了。 他速度并不快,半身下压、五指成爪,泽莱斯恍如看到了魔狼芬里尔。 以肉身扛雷电是笔不划算的买卖,泽莱斯挑了个枪花,可就在雷鸣枪即将与爪击触碰时,他心上忽然涌起一阵危机感。 不能接! 躲开! 泽莱斯毫不犹豫地相信了预感,直接将雷鸣枪掷出,自己则借着枪杆后撤。 凝聚雷属性的雷鸣枪是任何人都不想用肉体硬抗的武器,被泽莱斯激活后的雷电顷刻间戳穿大地,就像神明降下的天雷。可青年不闪不避,一双手直接撞了上去。 那双手上忽然泛起猩红之光,而猩红撕裂了白光,犹如黄昏太阳被晕满血红的云霞吞噬一般。雷鸣枪先是被一分为二,而后迅速被红光全部吃掉。 “这是?” 一交手,泽莱斯就认出了青年的能力。 “湮灭”。 他好像看到了凯因斯提着“鬼刃”对准自己。只是凯因斯的压迫力更强,速度也更快。 “嘭——” 菲奥娜又开枪了。不仅如此。她不知从哪里抢到了一匹战马坐了上去。接连不断的士兵赶来战场。 菲奥娜几个指令下去,他们便列出方阵,不复混乱。 杀手便于此刻入场。 黑烟藏于黑暗之下,悄无声息地带走狙击手。它的行动轨迹构成一条巨蛇,巨蛇甩甩尾巴,又张开獠牙往指挥官咬去。 一只巨蜥挡在了指挥官。 哪里来的蜥蜴? 世上哪会有如此巨大的蜥蜴? 它跟圣彼得塔一样高,尾巴有婚礼的红毯一半长。方才嚣张的黑蛇在它面前就像人类与狗。巨蜥看似光滑,可掉落的灯照出其密密麻麻的鳞片。 黑蛇的攻击留下一道乌黑的污渍。一击无效之后,它又飞回高空。 泽莱斯不清楚怎么会多了只巨蜥,远处的弗里德却是看的很清楚。是那个不知名的长老。 它根本不是人! 斗篷摘下后,弗里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的脸,尖长的鳞片上一对巨大的眼珠转来转去。 “该死。” 弗里德骂了一句,如今只能相信泽莱斯他们。就在此时,他看到一个人俯着身逆着士兵前行。弗里德眯起眼,拿着枪离开了望台。 “别插手!他们是我的猎物!”菲奥娜没有给援兵好脸色。 可她得到的只是雪曼不屑的冷哼,以及巨蜥无差别的扫尾攻击。 刚重整的列队顿时四分五裂。 它根本没有认为他们是同盟。 雪曼眼睛一瞥,顿时金色的光飞出,将菲奥娜捆了个严严实实。面对菲奥娜的瞪视,雪曼轻飘飘地说道,“属于普通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出于交易,我们会保住你的性命。但也仅限于此,请你不要动。” “撕毁合约的人也有信誉?”菲奥娜嘲讽道。 “先撕毁的可不是我们。”雪曼说,他有点不耐烦,于是下令道,“你安静地回到瓦尔西里家。” 之后,菲奥娜便感觉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目标正是瓦尔西里家。 不论她脑海里如何呐喊,她都发不出任何声音。不论她用多大的力气抢夺身体,她的肉体都不再属于她自己。 泽莱斯不明白为什么阿尔贝托敢直接动手,他们不担心【诸神黄昏】了吗? 菲奥娜是他们的任务目标,不能轻易放走。当即泽莱斯便提着新凝聚的雷鸣枪打算追上去。 “禁止移动。” 金光化成的锁链缠绕上泽莱斯,泽莱斯脚步一顿,腿上雷光乍现,冲破金锁。 这一踢足够让雪曼了解泽莱斯的实力突飞猛进。他的神色不变,神力却大幅度输出,数十道金色的光锁飞出。每一条都带着雪曼设下的禁律。 “禁止使出神力。” “禁止思考。” “心脏禁止跳动。” …… 泽莱斯被追着奔跑。他不断挥舞雷鸣枪,每一枪都爆发出巨响,金属相撞的声音冲破了普通人的耳膜。士兵举着兵器,血从双耳流下。他们睁大着眼,看着这场超出世界观的战斗,连手里兵器掉在地上都没发觉。 泽莱斯记得自己被“禁律”吃掉的感觉。那些金锁看上去是多么神圣,曾经雪曼被称为“神的法官”,阿尔贝托的神眷者都相信“禁律”会带来公正、幸福。可事实上,这些金色锁链仅仅是狗链子。主人拴好链子,往狗前面放了盆碎肉,狗就迫不及待地朝主人摇尾巴。等狗没用了,主人就用狗链子一点一点勒死曾经的爱犬。 泽莱斯咬碎了狗链子,他当然不想再戴上狗链子。于是他只能尽力反抗。 雷鸣枪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一刻泽莱斯忘记了枪法,全然沉浸在身体的反应里。多日的训令他不再依赖眼睛。 身后飞来两条金链,他就往背后甩枪,枪尖一挑,像剪断了两条细绳。右侧来了攻击,就用腿裹挟雷电将它踢碎。 落地的地面忽然涌出金色,泽莱斯直接用雷电包裹自己,卷成一个电球。电球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又得劲地多滚了几下。 不过攻击他的不止雪曼,还有那名青年。 “禁律”不能击破雷光,就让“湮灭”来! 野兽的血爪眨眼间对着电球抓了下去。 二十七.夜宴(四) 泽莱斯有丰富的对“湮灭”经历,虽然过程都有点不堪回首。 他很清楚即使是“湮灭”也需要选择目标,即是说,不要让它命中。凯因斯的攻击很难躲,青年的攻击却未必。 当“湮灭”集中他的雷电球时,泽莱斯加大神力的输送,在雷电球外侧源源不断地构筑新的电网。感谢魔鬼训练,让他的持续力大幅度提升,以至于当青年一击结束时,雷电球仍没有消退。 对方一脸不可思议,还有几分愤怒。 雷鸣枪冲出雷电球,它不仅是神力,也是泽莱斯身体的一部分。在两人攻击的速度比拼上,泽莱斯赢得十分彻底,雷鸣枪的枪柄处突然多了一只手。在青年看来,泽莱斯是忽然从雷光里出现的。 他不能理解,泽莱斯也不能理解。这是眷者的基本理论。贝篱不可能不清楚。然而对方就像一个新手。 可对敌人不能留情。 雷鸣枪毫不犹豫地劈下。它带着雷霆、卷着狂风,它是雷雨天某一时刻的缩影,而对方就是雷霆之下瑟瑟发抖的小树苗。 “成功躲避。” 青年脸上闪过一层金光,密密麻麻的锁链将他团团围住,他的四肢蓦然动起来,行动僵硬,就像被人提着偶线扔到了一边。 青年狼狈地在地上打个圈。金色的痕迹不再隐藏。 是雪曼。 泽莱斯没有被“禁律”击中,他的敌人浑身上下都是“禁律”。 还能这样用的?泽莱斯想大喊他们“作弊”! 就在此时,更“作弊”的事情发生了。狼狈的青年神力暴涨,他周身都被不详的红光包住,浅白的眼睛紧紧盯着泽莱斯,如果眼神可以化成刀,泽莱斯一定已经被切成很多块。 红光包着人,就像一个茧。一只手自内撕开了茧。红光附在手上,如同鲜血。 他长大了! 泽莱斯直接看出了对方的变化。他的身体更为壮实,神力外泄,其压迫感要远胜数秒前。 “真的,假的?” 泽莱斯现在知道贝篱为什么不教他了。他不需要与神力协调,因为他本身就是神力。 另一边,格雷已与巨蜥交手了十回合。 在格雷看来,这个巨蜥简直是克他的。它的鳞片坚硬无比,紧紧贴着表皮。就连它的眼皮都十分坚韧。格雷的“腐蚀”打中,除了让它看上去黑了点,几乎没有效果。 黑烟在半空四散,它们环绕着巨蜥,企图找出巨蜥的弱点处。 然而巨蜥不是巨大的雕塑,它不会等敌人一点点攻破难关。 在格雷又一次化身为烟后,巨蜥忍不住了。 它抬起一只脚又踩了下去。大概圣彼得塔被神拔起又放下引起的震动也不过如此了。 大地震颤,圣彼得塔上的水晶灯剧烈摇晃。用来装饰婚礼的各种器具成为普通人的催命符。哨岗坍塌,里面的人直接被压死。 普通人在神眷者面前多么无力。而这甚至只是战斗的余波。 作为战斗中心的格雷只觉得浑身一重,像是背了座大山。他的黑烟并非无影无形,一座大山压下去,所有的黑烟顿时往地面坠落。同时维持许多黑烟漂浮太难了,格雷不得不放弃一部分神力,重新凝聚出他的身体。 身体出现时,格雷不自觉地踉跄一下。他并不习惯如今的重力,但很快,格雷的背又变得挺直。 “重力”。刚才的交手已经充分展示这位长老的能力。 它对神力的作用比迪亚洛高得多,若不是迪亚洛能力特殊,他根本不可能成为长老。巨蜥对神力的操控精准到“重力”的目标只锁定格雷一人,而没有影响自家的神眷者。 还好,如果它能锁定两人就麻烦了。 格雷感到棘手。 更恐怖的是,贝篱和芬里尔都没有出手。他们如同在看某场华丽的戏剧,明明周围环境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人依旧保持着优雅。 看到格雷,贝篱平淡地说,“今天都是熟面孔。” 落入下风的格雷不忘嘲讽回去,“像您这样的大人物还记得我,真是倍感光荣。” “你的能力变化了,有意思。把他带回去。” 贝篱下令之后,局势就变得不一样了。 芬里尔掀开斗篷,露出精灵一般美丽温柔的脸。 一个“治愈”能力的神眷者影响力有多大? 她在胸前双手合握,作出祈祷姿势。巨蜥身上黑色的斑点全部消退,意味着格雷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费!本来他就被巨蜥的能力克制,如今再加上一个可以驱散“腐蚀”的芬里尔,格雷感动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泽莱斯见状,立马提枪想上去帮忙。 下一秒,他身体一凛,往右侧一跃。红光几乎同时落在原站立处,而泽莱斯的落点又被金色锁链先行占据。 他以枪为立脚点,躲开雪曼的攻击。泽莱斯很快发现,金锁的速度变快了。不仅如此,它们的范围也变得极为庞大。 不知不觉间,泽莱斯与他们的战场地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金锁。如果每条金锁都是一条蛇,那么地面情况便像蛇窟一般。 泽莱斯仅仅是躲避攻击便要花上全部精力,根本无暇去帮助格雷。 圣彼得塔的水晶灯已经摇摇欲坠。战斗形成的余波卷出一阵又一阵狂风。安都从未有过如此天气。 狂风宛如神怒,一拳一拳挥在灯上、塔上、门上。 住在附近的普通人甚至忍不住跪下地上,向神祈祷,希望平息神的怒火。 可神从不在意人类的想法。 它降下了更为恐怖的神罚。 圣彼得塔发出一声巨大的悲鸣。 那象征着王室与贵族的水晶灯一个接一个坠落。灯上残留着光亮的余晖,可那余晖很快被不详的猩红所替代。 天边终于亮起一点白光,太阳漫不经心地往天上走着。走到一半,便被恶魔抓到了炼狱。 于是,太阳光也变得猩红。 云变得猩红。 邪云自天坠落,连同天国的阶梯一起。 那自斯特利尔建立以来一直被誉为“天国阶梯”的圣彼得塔倒塌了! 天梯倒塌了! 人类再不能与神联系。 从此恶魔横行。 即使是再无信仰的人,都会为此哭泣。 但是有人没有放弃。 光,犹如坚不可摧的城墙,挡在了同伴头顶。 二十八.夜宴(五) 骑士以自己的力量唤来黎明。 罗伯特站在两名同伴中间,坠落的高塔狠狠立在光墙上。碎片四溅,遮天蔽日。 一时间,所有人也顾不上战斗。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从黑暗中解放。 “目标已经离开,撤!”罗伯特说。 在两个目标都不在场的情况下,继续跟阿尔贝托的神眷者纠缠是不利的。 泽莱斯和格雷立刻点头,趁光墙挡住了圣彼得塔的空隙,选择撤离。 无形的威压笼罩在三人头上。他们被一个高手锁定了。 后背不由得被吓出冷汗。 会死! 无数剑光切开高塔、切开高塔的残骸。它们无往不利,剑光在半空绕了一圈又锁定了新敌人——三只小老鼠。 被雨袭击的感觉如何? 神眷者仗着自己体质特殊时常不将自然放在眼里。他们不再使用雨伞,因为雨根本带来不了什么伤害。他们与雷相敌,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身体更为结实一点。 而现在大自然的报复来临。细细绵绵的剑光如雨瀑倾泻。 泽莱斯回想起幼时恐惧暴风雨的场景。天像是裂开一个口子,落下的雨是怪物流下的口水。它正张着一双看不见的眼寻找心仪猎物。 猎物找到了。 巨大的嘴落下。 一道红光撕开了大嘴。 泽莱斯花了05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是凯因斯。 难怪圣彼得塔会突然倒塌,难怪倒塌的碎片里全是“湮灭”的气息。因为在场有一个“湮灭”的神眷者,泽莱斯第一时间没有联系到那本该联系起来的家伙。 凯因斯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他仅是露了个面挡下贝篱攻击,又立刻朝巨蜥挥了一刀。 就像切蛋糕一样,那刀破开了巨蜥的防御,令它发出第一声悲鸣。 接下来,凯因斯就拽着泽莱斯的衣领后撤。 他们周身发出一阵白光,紧接着,三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 看上去就跟当初泽莱斯被救的场景一模一样。 雪曼察觉到某种蹊跷。“传送?” “也可能是别的能力。”贝篱不动声色地收回幻剑。他身后,高塔仍在坠落。贝篱却放着不管。“罗怎么样?” 巨蜥张开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而贝篱就像是听懂了,他点头,说道,“芬里尔帮罗治疗好。” 芬里尔应下了,她又看向被金链捆得严严实实的格雷。“他怎么处理?” “带回去。”说完,贝篱瞥了一眼青年。 青年抠着自己肩膀,一脸不可思议。“刚刚那是?” “你的前辈……或者说……父亲。”贝篱说。 青年恶心地吐了口痰。愤怒让他的身体持续生长。他已经快是20岁的样子了。 “我会杀了他——一定杀了他!” 他不断说着。对力量的追求几乎贯穿他的一生。而更为刺激他的是,他从凯因斯那一刀上感知到两者的差距。 “好像是个劣等品”。 青年不想承认这点,于是他只能通过杀意掩盖。 又或许,他只是不想暴露出自己在方才攻击下瑟瑟发抖的恐惧事实。 格雷被抓这件事泽莱斯一落地就发现了。他当即就想回头,“格雷被抓了。” 拦下他的是罗伯特。“现在冲过去并不明智。贝篱对他的能力感兴趣,一定不会立刻处刑。” “可是——”面对几个长老都要撤退的他们,有什么能力闯入神眷者诸多的阿尔贝托救出格雷? 罗伯特坚定地握住泽莱斯的肩,不让他随意行动。“走。不要小看格雷的决心。” 他们每个人,在参与行动前都做好了牺牲准备。 泽莱斯明白。 他不甘心地回过头,看了坠落之塔最后一眼。 …… 四处是火。 吉拉德狼狈地奔逃着。 为什么到处是火? 他以为跑出了圣彼得塔范围就是安全之地,可谁想到外面也是炼狱一般的场景。 居民区、工厂区都被放了火。有几家工厂甚至因此爆炸。同时,有人跟守城的卫兵打了起来。他们手上甚至有枪! 该死的!平民怎么会有枪?! 吉拉德开始怀疑这是否是西里斯家的阴谋。 他不得不遮掩着脸,在火拼的人群中寻找逃跑路径。他最爱的白蔷薇掉落一地,被主人踩在脚下。 在不知道第几次被波及后,吉拉德终于踏在了回家的路上。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回到安提诺米家的领地。 到时候这些该死的平民通通都会被射成蜂窝! 吉拉德啧着嘴,一手整理起自己的衣服。礼服的繁琐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 起初,吉拉德以为是家里守卫发现了他。可当他看清来人后,顿时紧惕了起来。 不仅因为那张陌生的脸,更因为那人手里的枪。 “你是谁?”吉拉德厉呵道,他的声音响亮宏大,是想让自家的守卫听到吗? 可混乱中吉拉德没有发现,原本的巡逻兵不见踪影,安提诺米家也是一片昏暗。 “杀你的人。”男人说道。 “谁雇佣你来杀我的?黎麦尔吗?还是菲奥娜?听着,他们花了多少钱雇你,我出双倍!只要你不杀我!” 吉拉德源源不断地说着,可他很快发现男人眼里莫名的色彩。 他听见那个人说,“可恨的小少爷,在你心里,我杀你只有被人雇佣这个理由吗?” “……什么?” “是啊。你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即使你是导火索之一,你也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就像库尔兹耶洛克的人们,被割去双腿、剜走双眼,也仅仅是因为你们的一时兴起。贵族啊——” 男人说的越多,吉拉德的恐慌就越盛。他开始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求饶,“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要什么?黄金吗?还是贵族头衔?如果是子爵的——” 喋喋不休的嘴被子弹堵上。 弗里德先是踢了踢小少爷的尸体,不放心地在他额前又补了一枪。 近距离射击让血溅到了他身上。不过他身上早已全是各种人的血,所以没关系。 卫兵此刻也没有时间来抓捕一个杀人者。 直至此刻,弗里德才有了一点胜利的预感。 这就是贵族。 到死都被傲慢蒙蔽了双眼。 贵族中有很多像吉拉德这样的人,他们挖空一切心思去抢夺权力,全然忘了这种举动会让底下平民如何。 可能,在他们心中自己还是正确的。他们只是在争夺自己应夺的东西,至于被牵连的人的性命仅仅是附加产品,是某个意外。 良心发现的贵族可能会给一笔抚恤金。更傲慢的贵族甚至没能意识到这点。 弗里德抓着吉拉德的头,在地上拖行。 被雇佣? 说错了。 即使没有与黎麦尔的交易,弗里德也会动手的。 安提诺米、瓦尔西里、西里斯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贵族,都无法逃离这场战争。 他们都会死。 二十九.夜宴(六) 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片白花花的墙壁。 明亮的电灯正对着他的眼,令他又一次遁入黑暗。 此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笑声。那笑声显得有气无力,声音的主人一定不是什么健壮的人。 而男人听到笑声后却暴怒道,“拉赫特,你在搞什么?” 他听出了笑声的主人是他的儿子。 他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他从圣彼得塔逃回安提诺米家,然后喝下了拉赫特端来的茶。 紧接着,他就躺在了这个白花花的房间里。 正对着眼睛的灯被挪开了,男人愤怒地睁开眼睛。 果然,站在旁边的是他的大儿子,拉赫特·安提诺米。他身上穿着的是代表医生的白大褂,这是拉赫特自己发明的东西,曾被他斥为与贵族不相称的服装。 拉赫特的脸色依旧苍白,“果然下水道的臭虫惧怕阳光吗?” “你这是对父亲说话的态度?!” “抱歉,父亲大人。”拉赫特又笑了一声。他的语气里完全没有道歉的意思。拉赫特用目光扫了眼他的身体,眼里充满讽刺。 顺着拉赫特的目光,男人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四肢被锁在病床上,脖颈也套了个铁圈。束缚带将他捆得严严实实,让肥胖的身体难以动弹。男人的眼里终于露出恐惧。 “你、你要做什么?!” “帮您实现梦想。” “我的梦想?” “是啊。”拉赫特轻柔地说道,“您不是日日夜夜都想着成为神眷者吗?” 说完,拉赫特从旁边的台上拿起一个瓶子,在他的父亲眼前晃了晃。 “但是很多人对神眷者有排斥反应,我正是来为父亲大人排忧解难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房间的大门突然被打开,走来两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的人。不过他们浑身包裹得更为严实,坚硬的面具后,饿狼般的眼神在闪烁。 其中一人抓住本就动弹不得的男人,另一人拿起了电锯。 男人更加惊恐,“你要做什么?!我是你父亲!你不能这么对我——啊——啊啊啊啊!!” 男人的一根手指被锯下,讽刺的是,锯完后,白大褂的人又帮他消毒、包扎伤口,就好像真的是在为他治病一般。 拉赫特戴好白手套,端起放走一根手指的盘子,“父亲大人,您看,它是您身体的一部分。” 之后,他又打开瓶子,将里面的神水倒出一点。 手指一沾到神水,便立刻腐败下去,短短几秒内,它就烂成了一坨血肉模糊的泥团。 “父亲大人,您看。” 拉赫特宛如小孩子发现了一只蝴蝶,笑着向自己父亲展示成果。“您只会与神水产生排斥,凭这样的身体您是无法获得神赐的。” 接着,他棉球沾了点神水和碎肉,涂在男人另一根手指上。这次,男人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被腐化的全过程。他惊恐地尖叫着,那根手指根本不受他操控,手指里面的血管成了下水道,专供臭虫爬进人类的身体。 他又一次被切断了手指,可怕的是,这次他心里竟然存有感激。 拉赫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抚摸男人的脸,男人哆嗦着,生怕又一次遭受神水的侵蚀。“不过没关系。我会帮父亲大人实现梦想的。” 拉赫特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不断重复着、重复着。他是在控诉什么吗?他是将过往的血与肉都揉碎了,搅拌在一起给自己父亲吃下吗? 男人不明白。是啊,若他明白,那么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无知的他只能怒吼道,“你这个疯子!快放了我!我是你的父亲!安提诺米的家主!马上就会有卫兵发现我失踪!到时候你还能逃掉吗?!” 男人不断威胁着他的儿子,可拉赫特只是微笑着,用看孩子的目光看着他。渐渐的,男人意识到什么。 为什么拉赫特敢在家里把他迷晕? 为什么安提诺米家一片漆黑? 为什么管家没有来迎接主人? “你、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做了跟父亲一样的事。把不服从我的全部关进了忏悔室。” 男人瞪大眼。 拉赫特真的疯了。 安提诺米家只有一间忏悔室。大小约20平米,除了墙壁里面什么也没有。要在20平米的房间内塞进数百人?甚至上千人?就算把他们砍断四肢扔进去也做不到。 那么,拉赫特为什么说都让他们进忏悔室了? 是他疯了在说糊话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不管怎样,男人总算发现,他成了拉赫特手里的一只蝴蝶。 将蝴蝶放飞还是扯烂翅膀都由拉赫特说了算。 男人害怕了,他开始求饶,“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我知道自己以前对你不怎么样,但只要你把我放出去,我会加倍补偿你……” “父亲大人,您误会我了。”拉赫特踱步道,“我并不怨恨您。我也无需您的忏悔。我只是想帮您。” “让排斥反应的人不再排斥神水,您不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课题吗?在阿尔贝托进入大众视野的现在,想必有很多人都对神水又渴望又畏惧吧。而如果我的医院能完成这项科研,我们安提诺米家便会以‘发掘神水秘密’的名声永远留存下去。这不比当别人的狗更有意义吗?” 拉赫特说了一长串话,咳嗽几声。“父亲大人,您已经没有用了。既然如此,就用您残缺的身体为人类做出最后的贡献,不是很好?咳——请放心,现在您是珍贵的试验品,我们不会轻易让您死去的。” “不——你不能这么做——拉赫特!你忘了我小时候带你出去狩猎吗?你忘了我每年给你准备的礼物了吗?你忘了我对你的爱了吗?” 拉赫特静静听着父亲的惨叫。“我当然没有忘记。您教会了我何为爱,如今我也同样爱您。” 他拍了拍手,等候在外的助手一窝蜂冲进来。 他们都是医院里有名有姓的医生,因渴望探求神水奥秘自愿成为助手。他们早就翘首以盼,期望自己能成为第一个下刀的人。 神水只有一瓶,很珍贵。但人的血肉是可以再生的。 那么,就从分析男人的身体开始吧。 把他所有数据分析下来,他每个内脏的重量、每块肉里的成分…… 不行不行,他也是珍贵的材料,不能轻易死了。 那我们就慢慢来。 先切一块,再让他长一长。 一块有点少,我再多切一点。 哈哈,老家伙,我就知道你也忍不住。 手术室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拉赫特虚弱的身体已不足以支撑他看完了。 他向沉浸在研究里的医生打了个招呼,离开手术室。 地下的走廊十分寂静,就像他曾待着的忏悔室般。 三十.夜宴(七) 忏悔室里除了墙壁什么都没有。 那也就意味着,里面人的排泄物也得不到处理。 最长的时候,他好像是被关了一个月? 房间里已难以找到让人躺下的空隙。散发着恶臭的排泄物挤堆在地面上。他的意识已经一点也不清醒,连午餐也不记得吃。于是,那些美味的午餐很快变质、发臭,不再能够入口。 大概是发现餐盘里的异样。 忏悔室的大门终于被打开。管家面无表情地让人把大少爷架回去,房间里的恶臭让仆人都忍不住捂住口鼻。 之后他被带回房间,五个仆人轮流将他身上刷了好几遍,苍白的皮肤因此变得通红。他们在通红的皮肤上涂抹各种药膏、香水,又在房间里点起香料,才恭敬地行礼离开。 等他咳嗽着清醒,又是安提诺米家尊贵的继承人。 父亲会把他喊到书房去,问他是否进行了足够的忏悔。 而每次,拉赫特便会回答,“是的。我已进行了足够的反省。” 他被扔进忏悔室的理由千奇百怪,可能是在某场宴会上没有露出笑容,可能是没能陪某个贵族小姐逛完整条街道,可能是手下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是没有及时回答父亲的问题,可能是最近又举办了一次小型狩猎会而他没有参加…… 久而久之,拉赫特从中找到了规律。 他明白了自己真正需要忏悔的地方。 那就是“残缺”。 没错,他天生就是残缺的,天生就是不完整的。 因为是残缺的,所以他不能骑马射箭。 因为是残缺的,所以他不能动怒。 因为是残缺的,就连日光都能成为毒药。 神为什么允许残缺的人存在?为什么允许他被生下? 拉赫特一直思考着,终于在某次戏剧结束之后问了出来。 戏剧讲的什么,他已记不清了。 满脑子是自我的他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梅塔梅尔是一个十分完美的人。他与自己不同,他是完整的,并且得到了神赐。梅塔梅尔有完美的身体、完美的大脑。在拉赫特看来,如果有谁最为接近神明,那个人一定是梅塔梅尔。 因此,他发问了,向神的代言人发问了,“残缺的东西有必要存在吗?” “残缺的东西……你是指这朵玫瑰吗?” 梅塔梅尔从伞上摘下一朵玫瑰。不知为何,它有些枯黄,和别的玫瑰相比显得黯然失色。 玫瑰的意义就在于被观赏。 那么,从这个角度,此刻梅塔梅尔手中濒临凋谢的玫瑰便可称为“残缺”。 一般人怎么对待凋零之花的? 当然是扔进垃圾桶。 可梅塔梅尔只是将花递给了拉赫特,随后在拉赫特疑惑的眼神下又摘下伞上其他完好的玫瑰。 “它们是完好的。”梅塔梅尔说。 他手上的玫瑰正旺盛,娇嫩的花瓣如同贵族少女的脸。香味是符合剧院的优雅。 他们正站在剧院的亭下,有雨丝飘进来,落在玫瑰花上,更是将其衬托得美丽尊贵。 之后梅塔梅尔向他优雅一笑,随手抛出完美的玫瑰。 玫瑰是需要呵护的,如果主人不给予爱护,它就会凋谢。即使是这种程度的风雨,它也经受不了。于是,很快,那朵完美的玫瑰便被可怖的风雨打在地上,花瓣朝着主人,低声质问。 更令拉赫特震惊的事发生了。 坠落于地的玫瑰叶片渐渐枯黄,犹如生命力一同被雨丝带走一般。而他手中的玫瑰则越发鲜红,它萎靡的花苞重新绽放,在风中优雅地舒展身体。 那情景简直就像,他手中的玫瑰吸收了那朵玫瑰的全部生命力一样。 已不能用科学解释了。 拉赫特问,“梅塔梅尔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展示了神奇场景的梅塔梅尔笑道,“一点小把戏罢了。” 他伸手,从拉赫特手中取回玫瑰。“有人称它为神力。” “神力……” “就跟有人天生力气大一样。” “您是想说,我有机会获得神力吗?” “怎么会?”梅塔梅尔有些惊讶,不过惊讶只有短短一瞬,他很快了然地说道,“原来如此,刚才的误导是我的过错。拉赫特,你看——” 他又摘下了一朵玫瑰。将两只玫瑰都放在拉赫特面前。 “你觉得哪一朵更完美?” 拉赫特想了想,选了原先的那一朵。吸收了另一朵玫瑰的生命力,它变得如此诱人,让人恨不得捧回家中,为它专门搭建一座玫瑰园。 梅塔梅尔有所预料,他忽然将拉赫特选中的玫瑰扔了出去。 然后,那朵“完美”的玫瑰也同前一位一样,遭受风雨摧残,很快便死去了。 “这样,它就是最完美的了。”梅塔梅尔将仅剩的一朵玫瑰送到拉赫特手中。 它是唯一活下来的玫瑰。 它是唯一保持盛开的玫瑰。 因此,它是最完美的玫瑰。 “神是公平的,确实,它没有赐予你强健的身体,但它给了你另外的东西。” 拉赫特呆愣地握着玫瑰,“是什么?” “是智慧与选择的权力。”梅塔梅尔说道。 “我听说过你的文化课成绩很好。以后是想学医吗?” “是的。” “为了治疗自己的身体?” 拉赫特选择学医的确是为了自己身体,可如今,当他看着梅塔梅尔美丽的眼睛,却又不想将这个简单的回答说出口。 要问为什么的话,从方才的三朵玫瑰里,他似乎窥到了另一个世界。 医生会握手术刀。 患者会接受手术刀。 那么,从某种程度上,患者是否就是被处置的玫瑰呢? 不不,梅塔梅尔大人表达的并不仅仅是这些。 他是想说,玫瑰的结局会随不同境遇转变吗? 手指突然疼了一下,流出一点鲜血。 人类的血似乎比玫瑰更为鲜红。 拉赫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掐死了玫瑰,它刺入手指的尖刺如同最后的呐喊。 他放开手,风适时地将花的残骸带入雨中。 梅塔梅尔撑起伞,无声的管家出现在雨里。 “我该回去了,和你聊天很愉快。” 拉赫特松开手,又握拳。接连重复多次后,他才微笑道,“感谢您的指导,梅塔梅尔大人。下次我会为您准备礼物,希望您能喜欢。” “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梅塔梅尔登上马车。他完美的容颜被车帘挡住,再也看不见。 而他的马车,碾过玫瑰的残骸,消失在雾雨中。 敲门声打断了拉赫特的思绪。是手下送来了实验报告。 报告上写着各种专业术语,在不懂的普通人眼里,不,或者说在患者眼里,他手上拿着的便是神谕。 拉赫特仔细看着报告,玫瑰红茶的香味让他仿佛在看某本爱情小说。 他勾起嘴角,说道,“虽然进展较慢,不过不用着急。我们要保护珍贵的实验素材。而且,这也不是国王陛下的任务。是我们医院自己的课题。为了最后的胜利,耐心是必要的。” 他看到手下医生动容的脸,装作无意地说,“对了。经费足够吗?医院的收入堪忧,不过我可以调拨一些钱过来。” 毕竟,安提诺米家,已是他一个人的东西了。 再无人指着他的鼻梁,说他残缺。 这是一段越了解,便越会觉得可笑的故事。 三十一.夜宴(八) 如果有人问阿勒奇乌斯,成为大贵族的秘诀是什么。 他一定会回答,“是谨慎。” 因为谨慎,他才能熬走上一任贵族,在铁血政变里活下来。 也因为谨慎,他这次同样选择了逃走。 他大概能猜到阿尔贝托的主意,然而阿勒奇乌斯不在乎。他不在乎在王座上的是谁,他只想活下去,并且将瓦尔西里发展成斯特利尔的第一家族! 为此,他不能死。 在此之前,他花了很多时间去探寻阿尔贝托的奥秘,又花了极大的代价同贝篱搭上线。 只要服下神水…… 只要成为神眷者…… 他就能再获得一百年的寿命甚至更多! 只要喝一口…… 阿勒奇乌斯的手在发抖。他的手曾签下诸多文件,每日经过手的流水岂止千万?! 瓦尔西里家,掌握着林业、牧业,可谓斯特利尔的粮仓。只要他动动笔,安都的平民窟就会多出一大笔“奖赏”。同样的,只要他动动笔,就会有一批人饿死在寒冬。 这样拿着笔的珍贵的手,如今却捧着一个小瓶,颤颤悠悠。 “这样的手,可是签不下重要文件的。” “谁?!”如果手里拿的是一支笔,那此刻笔一定会掉下。可他手里拿着的是神水,是他未来的希望,阿勒奇乌斯即使手再抖,也不会松开。 他立刻转身,看清来人后神色顿时松懈下去。“回来了。” 说话的人正是他的女儿菲奥娜。 若是平常的阿勒奇乌斯,会在菲奥娜开口时就认出她的声音。但被神水迷了眼的现在,任何声音都不如神水流淌的声音响亮。 自然,他也不会注意到菲奥娜脸上的冰冷。 菲奥娜说,“既然已经得到了神水,为何不立刻使用呢?” 这句话戳到阿勒奇乌斯的痛楚,他当即狰狞了脸。“你在教我做事?!别废话!” “父亲大人,您在恐惧。”菲奥娜一步一步靠近。她没有换衣服,婚礼服上的血一点一点滴在地毯上。 “胡说!”阿勒奇乌斯下意识反驳,然而他知道菲奥娜说的是对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神眷者,绝大多数人都与神水排斥,会腐烂溶解。阿勒奇乌斯害怕的就是这一点。 他的女儿艾斯蒂娜成功了。可从来没有理论说有血缘联系的体质就相同。 万一……万一他就是不幸的那类人呢? 那么,他岂不是连普通人拥有的几十年都活不过? 即将实现梦想的狂喜与害怕失败的恐惧纠缠在一起,令他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阿勒奇乌斯的脸涨得通红,身上也开始发热,全都是普通人过于激动的反应。 激动之下的决定是对是错?他的大脑已无法思考。只是在看到菲奥娜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某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菲奥娜,过来。”阿勒奇乌斯说道。 菲奥娜顺从地过去了。 她的父亲打开神水瓶,颤抖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会分你一点神水。好了,快来接受吧。你一定会受神明的眷顾。” 阿勒奇乌斯端正地拿着瓶子,他不敢倾倒,只用一双急切的目光盯着菲奥娜。而菲奥娜没有立刻接受。 她状似无意地伸出手,在阿勒奇乌斯快把眼珠子盯掉了时又猛然收回去。“……就像姐姐一样?” “你没有姐姐!” “父亲大人,就算我成为了神眷者,你也不会使用的。你就是这样的人。” 在阿勒奇乌斯听完,此言可谓大逆不道。他习惯性地训斥,“你就是这么对你父亲说话的?!快!使用神水!你不知道我为它付出了多少!” 我当然知道。菲奥娜一边想着,一边拿走神水瓶。 阿勒奇乌斯的神色顿时缓和不少。“对——只要沾一点——呃——” 痛楚传来时,阿勒奇乌斯还以为自己不小心触碰了神水。他的眼里全是恐惧,担心触碰神罚。但很快,他就明白痛楚来源于腹部。 他惊愕地往下看,看到一个短剑插在了自己的腹部。而握着短剑的人…… 正是菲奥娜。 菲奥娜是自千人里杀出的胜者,在婚礼服里藏短剑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她面无表情地拔出短剑,又利索地在脖颈、前额、四肢各插了一下。动作熟练又迅速,仿佛回到了她还在地下牢笼的时候。 她的眼神,也是如短剑般冰冷。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菲奥娜其实自己也不太明白。 被承认为瓦尔西里家的继承人后,她以为自己从黑暗走了出去。她会是父亲的好女儿,瓦尔西里的好家主,从此像个普通贵族千金一样生活。 但黑暗似乎从未远去。从地下到地面,只是换了个杀人的地方而已。 脚底下的尸体已经彻底不动弹了,她又踢了踢,从阿勒奇乌斯身上翻出瓦尔西里的印章。有了这枚印章,她才能拥有合法的继承权。 但是……如今谁会在意她的继承权呢? 菲奥娜走出房门,回手把神水瓶扔在尸体上,就关上门。 父亲,您追求到封魔的神水滋味如何? 她的部下仍忠诚地等在庭院内。在他们面前,是跪着的一大片一大片的仆人和族人,其中,自然有管家以及客卿。 “菲奥娜大人,宅邸里的全部人已经抓捕完毕。请问如何处理?”部下问。 菲奥娜冰冷的眼神环顾一圈,她拿出瓦尔西里的印章,在众人前一个一个走过。 有的向她求饶,有的一言不发。 菲奥娜会在一些人脸上盖个印章,被盖上印记的人心感不详,直接匍匐在地。 等审阅完所有人后,菲奥娜才道,“有印记的全部处死,其余人带走。” 之后便是持续的求饶声与枪声。 菲奥娜派人搬空瓦尔西里家的宝库,撕掉礼服,穿上战甲,对所有人说道,“撤离安都!回我们的领地!” 安都已不再是贵族的地盘,菲奥娜决定趁着混乱,尽量保存自己实力。 阿尔贝托不可能立刻接手安都,手也伸不到远在北边的领地。 年轻的女武神一挥马鞭,长队便有条不紊地前行。 而在长队最末尾,火光迎着黎明曙光像要照亮天际。 三十二.夜宴(九) 弗里德拖着一具尸体走在路上。 尸体淌下的血排成一条长线,宛如婚礼的红毯。 之后他就看到白兰地咖啡厅熏黄的灯。明明安都已经乱成一团,这家咖啡厅竟然还能装作无事发生地营业。 弗里德感觉到一股微妙的讽刺。 守在咖啡厅前的卫兵拦下他,“站住。” “我和你们的大少爷约好在这里见面。”弗里德说道,他想了想,自己也没有西里斯的信物,干脆在门外大喊,“大少爷,您是想违约吗?” 很快,咖啡厅里跑出一个人。他与守卫说了几句,就扬起微笑迎接弗里德。 他们没有给弗里德拖着的尸体半分眼神。 可一片祥和的咖啡厅里,一具尸体被拖行,周围人目不斜视的场景仍是十分惊悚的吧。 黎麦尔依旧坐在他的专属房间内。他心情很好,嘴里哼着小曲,用叉子戳着布丁。 “发生了大事,你竟然有闲心在这里吃甜点。”弗里德讽刺道,他一把将吉拉德的尸体扔在黎麦尔面前。“委托已经完成了。西里斯家的大少爷性格不会赖账吧?” “放心。我还不会吝啬于一点武器。马上就带你去我家的武器库看看。数量绝对让你满意。搬运的人手够吗?不够我可以借你一些人。” “免了。我的人就在附近。” 黎麦尔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听出了弗里德的虚张声势。他居高临下地踢了吉拉德一脚,饶有兴致地观察那已不成样子的丑陋模样。 见此情形,弗里德问,“你和他有仇吗?” “没有啊。想踢就踢了。”黎麦尔用手杖敲击地面,很快,仆人就过来把吉拉德的尸体拖走。 “走吧。” 黎麦尔戴上礼帽,他的车就停在咖啡厅外。仆人们已打开车门,静静等待,而黎麦尔则坏笑着发出邀请。 “请进。” 弗里德看了一眼,“我说了,我的人就在外面等着。就这一辆车坐不下。你们出来吧。” 随着他的话,四周慢慢走出一些人。他们手里拿着枪,身上全是血和灰。 “我想西里斯少爷应该不介意散一会儿步。” 黎麦尔用手杖尖端转了个圈,“武器库离这里很远,我可不想走过去。” 他的手下领来一辆小车,上面只能坐一个人。而车停好后,车夫趴在车蹬 这一幕让弗里德的很多人都怒目而视,包括弗里德自己。 不过弗里德仍然冷静下来,说道,“激怒我们对你没有好处。” “但也没有坏处。”黎麦尔舒服地躺在靠背上,懒洋洋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能杀死吉拉德是因为他太蠢。嗯……或者说,安提诺米家和瓦尔西里家都不是铁板一块。这件事是多方博弈下的结果。即使没有你,也会有弗里青、弗里红。” 弗里德嗤笑道,“真是傲慢啊。你就那么自信下一个不是你?” 黎麦尔用脚踹了一脚车夫,示意他开始拖车。“我会等着。不过,死的未必是我就是了。” 西里斯家的武器库在距离工厂区十公里的地方。这里人烟稀少,巡逻的士兵一组接一组。 守门的人理所当然地要弗里德他们卸下武器。 弗里德才不会那么傻。“我拒绝。” 但在黎麦尔看来,他的紧惕完全就像一只炸开绒毛的兔子。毕竟弗里德带来的人实在太少了。总共也才二十多个。就算每个都以一敌十,也最多打个两百人。如果他想埋伏,根本不需要带到武器库。 黎麦尔是有私心的,他根本没打算违这次约。“算了,让他们带着。” “是。” 西里斯家的武器库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它里面储藏着最全最新的武器。像之前菲奥娜拿的那什么……就是从黎麦尔这里买下的。 光是婚礼上的那批武器,就价值一个小贵族四分之一的领地。 因此,当弗里德看到黎麦尔用来履行契约的武器时,第一反应是这家伙又有什么鬼主意。 不是太少,是太多了。 当初他们并没有定下黎麦尔会给多少,依弗里德对黎麦尔的理解,他哪怕只给一把都是有可能的。 怎么可能会给这么多…… 弗里德看向快把自己埋了的小武器库,心里更加紧惕。 “不搬吗?”黎麦尔坏笑着问。 搬!当然搬!不管黎麦尔想什么馊点子,武器对他们自然是越多越好。 “不会全是残次品吧?” “怎么会。它们的威力你不是在婚礼上见过了?能一枪打穿神眷者的身体。” “你想我们跟阿尔贝托交战?” “就算没有我,你们也会跟他们对上。”黎麦尔拍拍弗里德肩膀,被对方甩开了。 “多撑一会,别像鸡蛋一样一碰就碎。当然,之后给你们的武器可以打八折。” 弗里德回道,“那可真是多谢了。希望我们把你的制造大师抢走时,你也能如此悠闲。” “如果你能抢走的话。” 黎麦尔见弗里德的人似乎不够搬,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真的不要我的人送过去?” “谢谢。我们有人。萨绮。” 弗里德自然是考虑过这些的,他一喊,一直跟着他们的萨绮便窜了出来。谁都没有看见她是怎么窜出来的。 萨绮的能力用作搬运十分方便。而且她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大力。一个人搬起一箱,又刷的不见。不一会儿又回到武器库。 整整一仓库的武器,愣是让她花了一个小时搬好了。 黎麦尔讽刺道,“看来我的‘姐姐’总算找到了她的用处。” “萨绮已经脱离西里斯家,不是你的姐姐。”弗里德回嘴道,“而且,她已经成长为不逊色于任何人的战士。” “就她?战士?呵呵呵呵——” 弗里德没理会黎麦尔不定期的发疯,他见武器都搬运完毕后,伸出右手,“感谢您的慷慨,祝我们合作愉快。” 黎麦尔一把握了上去,“合作愉快。” 回程途中,萨绮忽然惊讶道,“弗里德,你的手——” 弗里德整个右手都红肿起来,就像在沸水里走了一趟似的。他本人十分淡定地看了一眼。“萨绮,没事。只是看起来恐怖。” “是黎麦尔吗?” “我倒是差点忘了。他可是半个神眷者啊。” 三十三.夜宴(十) 有一件事,弗里德一直弄不清楚。 黎麦尔是西里斯家花了一半财产弄出来的孩子,是安都贵族人尽皆知的事情。 可普通人是无法接受神水的。 神水也并不具有让人生育的能力。 那么,是芬里尔的“治愈”修复好西里斯两位的身体,才让他们得以诞下黎麦尔吗? 可他分明看到黎麦尔瞳孔变化的一瞬。那不是普通人做到的。 他毫无疑问,身体里有属于神眷者的部分。 那么,为什么西里斯夫人没有表现出异常?难道她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了神眷者吗? 安都的风将来客送出了安都,遥望再也看不到安都的灯火。 萨绮疑惑地看弗里德蓦然停下脚步。 “弗里德,有什么事忘掉了吗?” “不,没有。” “我们把人留在安都没有问题么?” 弗里德笑了笑,“人都是要成长的。” 他们能靠自己发展发展到什么程度,弗里德也很期待。 “真的不去救格雷吗?” “我们目前没有进入阿尔贝托的方法,依泽莱斯说,自从艾斯蒂娜叛逃后,阿尔贝托就多了守门人。凭我们是闯不过去的。”弗里德又道,“好消息就是贝篱对格雷的体质感兴趣,暂时不会杀他。” 萨绮想了想,“有点难呢。” 弗里德回道,“是啊。” 他远远望见泽莱斯和罗伯特,朝他们挥挥手。 太阳已经彻底升起,伙伴在日光下朝自己奔来。 “不过,只要有希望,说不定会引发奇迹呢。” ……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就算再离奇也只会成为唯一解。 西里斯家静悄悄的。 烈阳明明已经穿过窗户,却无法让里面的人暖和一点。 在书桌前,躺着一具尸体。尸体死相凄惨,它的身上被打穿了很多洞,头有半个都没了。只有肩边的勋章能让人分辨出它们的主人。 萨隆·西里斯。 在萨隆左手边,躺着另一具尸体。 如果萨隆仍保持着身为人的最后尊严,那么旁边那具已是让人看不出形状。 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句。 碎肉而已。 而这滩碎肉上盖着华丽的宫裙,玫瑰落在碎肉的中心,静静展示着自己的美。 距离两具尸体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跪着一地人。 里面有萨绮熟悉的管家和女仆长。 他们整齐地跪在一边,双手抱在脑后,身体忍不住颤栗。因为,每一个人脑后都抵着一把枪。 他们亲眼看见,尊敬的家主被枪打成马蜂窝的场景。 直到现在,他们都没缓过来。 时间就像突然加快了。 黎麦尔少爷从外面回来,立刻被喊到书房。理由是他私自把武器卖给平民。 萨隆察觉到黎麦尔的小动作,决定趁此机会问个清楚。 不过到这里为止,二人的关系还算友好。 出现争执的是在寻找国王陛下上。 萨隆看上去野心很强,实际上却是皇室忠实的拥护者。他可以允许王室权力被架空,却也不会放任国王死去。 因此,得知国王陛下在混乱中失踪后,萨隆想调集兵力去寻找国王。 寻回来,再送到王座上。 “别惹人发笑了。”黎麦尔嫌弃地踢了踢萨隆的尸体。“我为什么要给别人当狗?” 本来黎麦尔是不想弑父的。 与别家不同,萨隆对自己独子几乎倾注了全部的爱。与其他两家的继承人相比,黎麦尔可谓是生活在蜜罐里。 不过,也正因此,他更为傲慢,更为目中无人。 他早就看没什么实权却还要向他耀武扬威的国王不爽了。 明明只要他一个念头,西里斯家的武器就能扫清王宫。可他父亲却要他戴上项圈。 真可笑。 太可笑了。 “去我们领地不好吗?工厂已经都转移过去,工人也都送了过去。我们领地靠海,还可以开辟新航道。到时候为我们工作的奴隶要多少有多少。斯特利尔内乱就让它乱,国王陛下失踪就让他失踪,弗里德和阿尔贝托怎么撕都行……我们只要趁机发展就是了。我可以说把路铺好了,就等着您走上去。但您说什么?我还年轻?没有经验?荒谬?不讲道义?” 岂止如此,萨隆还说了诸多贬低他的话,只要一回想,胸中的恶气就是再把他捅个十次都散不出。 可是萨隆的尸体已破破烂烂。黎麦尔找了半天,也只在他脸上又踢了一脚。 萨隆大概是从黎麦尔不加掩饰的表情里看出什么,他喊来自家夫人,打算就黎麦尔的教育问题好好谈谈。 但是,这就是普通人的局限之处。 这反而更让黎麦尔觉得父亲无能。 毕竟,他连母亲已经死了都看不出来。 毕竟,他都看不见母亲真正的样子。 连那副恶心模样都看不出的无能的父亲,凭什么板着脸反驳他的决定?! 太好笑了。 尤其是看着萨隆一无所知,对着一张腐烂的脸亲吻的时候。黎麦尔就从心底加深对父亲、对神眷者的认知。 他的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 黎麦尔亲眼见证了全部。 自小表现不同的他有着超乎年龄的思维速度。 他亲眼看着母亲一天天腐烂,而周围人对此毫无所觉。 起初,黎麦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说出去。但也心存疑惑。 他接触的世界太少,世界让他感到,不正常的是自己。 他只能从父母偶尔的话里捕捉到一点信息。 那就是他不是正常出生的孩子。 不正常的孩子,看见不正常的东西,似乎又变得正常了? 黎麦尔逐渐熟悉起与别人不同的生活。 哪怕再恶心母亲的腐肉,他都能微笑着亲吻上去。 谁都不会理解他。 谁都无法解释他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他闯进了母亲会客的庭院。 按照会客礼仪,即使是自家少爷,也不能随意闯入贵族的下午茶茶会的。 更何况,这次来的是那位有名的公爵大人。 黎麦尔听父亲说过,西里斯家能有今天,其中一半是阿芙罗狄公爵的功劳。 黎麦尔好奇心十分旺盛,他的胆量也与日俱增。西里斯家的溺爱让他无所顾忌。 所以,他直接闯了进去。 刚好,阿芙罗狄小心避开母亲吻手礼的场景被他看到了。 三十四.夜宴(完) “你们在做什么?” 那张腐烂的脸率先回头,甚至妄图从中挤出几分慌张与愤怒。它的嘴一开一合,露出赤裸裸的龅牙。“黎麦尔,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下午茶会上?这个时间你不应该跟着家庭教师学习吗?” “对不起,母亲大人。我只是太好奇了。”黎麦尔的语气里没有一点道歉的意思。他好奇地盯着梅塔梅尔看。 从他的视角看,场景实在有些太美。一个容貌没有任何瑕疵的人和一个谈不上容貌的人坐在一起喝下午茶。 “为什么你要避开吻手礼?” 梅塔梅尔不紧不慢地擦手,“西里斯小少爷,你是在质问我吗?” 因话语里的“小少爷”,黎麦尔皱了一下眉,“不敢。你们是在偷情吗?这才是质问。” 他听见梅塔梅尔轻笑了一声。然后,侍奉着他们的侍女们无声离开了。 黎麦尔忽然想起,自己闯入花园的不敬之举竟然没有引来侍女们的阻拦。 同样安静下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她繁琐的裙摆拖在地面上,双手搭在一起放在膝上,眼睛平静地看着红茶,宛如一个丑陋的木偶人。 因这诡异情景,黎麦尔的心脏多跳动了几次,他瞳孔逐渐变得尖锐,就像蛇瞳。 “避开吻手礼,正是为了夫人的名誉。”梅塔梅尔说。 黎麦尔恶意地问,“不是因为她太丑?” “与我见过的相比,夫人已经算得上端正了。而且,我不认为一个孩子可以用锐利的言辞评价母亲。” “那也是我和母亲大人的事。如果母亲大人生气了,可以训斥我。” 而西里斯夫人毫无反应。 黎麦尔因此确认了自己的猜想。“母亲大人已经死了是不是?” 梅塔梅尔叹了口气,“是的。” “所以我并没有对母亲大人不敬。” “因为是尸体,所以说什么话都没关系吗?夫人如果还在看着你,一定会生气。” “不会。母亲大人最爱我了。”黎麦尔说完,甜甜地笑了。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们能看到母亲大人的真正样子?为什么已经死去的人还能动能喝茶?” “为什么吗?”梅塔梅尔站起身,拿起西里斯夫人面前的红茶杯,将里面的红茶全部倒在西里斯夫人的脸上。红茶触碰到她的身体,立刻被一群囊泡包裹,只见囊泡蠕动几下,又平静下去。真的很像在喝水。 它们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黎麦尔不能确定。他睁大眼睛,想要将今日的景象全部记住。就在这时,他听见梅塔梅尔说,“你的母亲是为你而死的。” “是要将过错全部推到我头上的意思?” “只是一个事实。她为了生下你,接受了神水。虽然阿尔贝托有为她治疗过,但治愈可治不了神罚。她仍旧一天天腐烂下去。不想被丈夫和儿子看到狼狈模样的夫人,请求我帮忙。希望我能帮她维持住西里斯夫人的形象。” 黎麦尔听后,歪着头思考了很久。“所以母亲大人在别人眼里正常是因为你?这能做到吗?” “不管怎样,我做到了。今天是按照惯例,帮她化妆的一天。” “能维持多久?” “不知道。” “真是没有信誉。” “第一,我并没有承诺维持到永远。第二,我认为重要的是夫人的心意。因为对那份心意尊重,我才会接受这种请求。”梅塔梅尔眼睛看向黎麦尔,他玫瑰色的眼里露出几分嘲讽与了然。“不过,小少爷是肯定无法理解的。” 梅塔梅尔的话并不重,然而黎麦尔依旧感觉身体被某种力量震慑,一时间动弹不得。他将所有心力都用在抵抗那份神秘力量上。就像他只将梅塔梅尔的话听一半,这次他也只听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被黎麦尔归为“不重要的话”。他满心思考着梅塔梅尔到底拥有什么力量,这件事父亲大人、国王陛下知不知道。 而黎麦尔心里的种种想法,都被梅塔梅尔看在眼里。 短短几分钟,他就认清了西里斯家备受宠爱的小少爷的性格。 梅塔梅尔从黎麦尔的眼里看到了野心。他是缠绕在安都贵族上的一条蛇,只等着晚宴时分睁开血盆大口。 “我想您应该不会吝啬于为我指点迷津。”黎麦尔谦卑地说。 “我拒绝。” “为什么?” “我是为夫人珍贵的心意而来,而你,没有可打动我的地方。” “心意吗……”黎麦尔难得陷入困惑。 心意是什么?他确实不理解。不过回去多翻几本书就能理解了。“我会向您证明我的心意。” 之后,他表达出安都人尽皆知的追求。 虽然终究没有得到梅塔梅尔同意,但他还是若有若无地收到了很多情报。 他比父亲大人都更了解安都,了解阿尔贝托。 所以才会知道父亲有多可笑。 黎麦尔命人将父亲和母亲的尸首拖去喂玫瑰。自己则对着颤抖的奴仆们。 他们口中喊着“我什么也没做”、“我没看见”、“我愿意忠诚于您”…… 真烦啊。 “全杀了。” 这一声令下后,女仆长立刻用前额捶地。“少爷!我是夫人派来照顾您的!我将您从小带大!我从未背叛过您!您不能如此对我!” 黎麦尔听着听着,仿佛看了某场马戏团表演般笑出了声。他向卫兵们挥手,示意他们立刻处决。“愚蠢的人总以为自己看见的便是全部。啊,梅塔梅尔大人,只有您最了解我。”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下一秒,房间里发出层起彼伏的枪声。 贵族的晚宴终于结束。 胜者是存活下来的人。 第二天,记载着黎明前惨剧的报纸寄向各地。 凯因斯面无表情地边喝咖啡,边看报纸。 在他脑海里,梅塔梅尔的声音响起。“呵,简直就像王室的诅咒扩散到贵族一般。” 电视里报道的记者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枪击杀死,鲜血减到了镜头上。 镜头疯狂摇晃着,最后只能看见穿着靴子的脚。 而窗外,卖花女迎着阳光,向客人推销自己的花束。 咖啡厅的服务生买下一朵,将其放在吧台上的花瓶里。 这是最好的时代。 这是最坏的时代。 三十五.被禁锢的空间 他看见幽蓝的光。 起初以为是某种蓝宝石发出的光亮,可直到那人站在面前,他才意识到,那是眼睛。 一些人运用神力时会出现的小副作用。 格雷突然清醒。记忆一瞬间回到脑海。闯入婚礼、与阿尔贝托对峙、被抓住……最后停留在自己被扔进了某个地方。 那么,此刻他所在的地方……难道是阿尔贝托的监牢吗? 四周一片漆黑,格雷只能看向眼前的人。 他有着浅蓝色的头发与更深蓝色的瞳孔。目光平静,身披斗篷。 斗篷是阿尔贝托长老的标志,格雷当即就绷紧身体。这时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锁住了他的双臂。他无法调动半点神力。 “没用的。你被戴上封神环,全部的神力都被锁住了。”披着斗篷的长老淡淡道。“初次见面,我是希瓦。” “你们想做什么?” “我不会揣摩别人的心思。”希瓦从斗篷成任务后,短剑也碎裂成一点一点的光。 “站起来。我们时间不多。” 格雷已经从希瓦的举动里看出他要放自己走的意思,疑惑地站起身。 希瓦说,“阿尔贝托没有监狱,能称得上与外界完全隔离的地方只有这里。” “这里是哪里?” “阿尔贝托的最中心。” 随着希瓦的脚步,格雷渐渐发现身体不对劲了起来。他可以化作烟雾,十分懂得身在高空的感觉。而现在,他的脚下几乎没有实地的触感,身体被无形之力托起,挂在空中。渐渐的,格雷感到有些吃力。 “不要多想,神眷者不会这点力道都承受不住。你只需跟着我走。”希瓦警告道。 格雷就这样跟着希瓦走了不知多久。黑暗吞没了所有视觉,身体的感知反而变得更为强烈。 他的每一部都像踩在虚空,维持身体平衡全靠自身的力量。有时,上半身没有跟着前进,格雷就得花更多力气去把身体搬直。有时用力过猛,整个人向前翻了个滚,又不知翻到了哪里。 与他相比,希瓦就显得轻车熟路。他年轻娇小的身体在空中犹如一只鸟儿。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我们到了。” 格雷不明白他们到了哪里,只茫然地张着眼。 随后,希瓦拿出了照明的器具——一个手电筒。 这东西和他的风格完全不搭,却让格雷看清了周围。 他们确实在半空中。周围悬浮着各种石块,格雷总算知道一路砸碰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大概,它们原本是一条螺旋状的楼梯吧,但被某种力量损坏,才只能漂浮在空中。 在他们的正前方,本该放着一张床。可是精美的床也如阶梯一般,被无形之力损毁。它被扭曲成许多个碎块,只能从悬浮的纱帐中窥到原本模样。 被床的碎块包围的,是个女人。她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宛如沉眠。 格雷问道,“她是谁?” “弗兰西丝王妃。”知道格雷并不会知道弗兰西丝·费舍的名字,希瓦很快又说了一个身份。“现今国王陛下的母亲。” “?!” “现今国王陛下的母亲……竟然是个神眷者吗?”格雷一时不知该震惊国王的母亲是神眷者,还是他的母亲竟然在阿尔贝托里面。 希瓦动了动手电,将光集中在弗兰西丝身上。她毫无反应。 “具体说起来比较复杂,你只需知道,贝篱大人曾与她进行过一次交易。交易的最终,是弗兰西丝开辟一处新空间,供阿尔贝托使用。而阿尔贝托则负责保护她的儿子,协助他度过安稳的一生。” “所以阿尔贝托所在的空间是……” “就是由她维持。她是罕见的空间天赋。” 格雷之前以为阿尔贝托所在的空间是贝篱开辟的,没想到它竟然是由某场交易而来。 “所以,我们过来是要做什么?”格雷问。他没有一点浪漫气息,如果是泽莱斯在这里,肯定会说“如何吻醒睡美人”。 “向弗兰西丝诉说如今安都发生的一切。” “就这?” 希瓦瞥了格雷一眼,走上前。“弗兰西丝王妃,很遗憾,贝篱大人并没有遵守约定。” 弗兰西丝毫无反应。 “她能听见吗?” 希瓦继续说着,“不久前,安都发生了动乱。国王陛下遭受刺杀,当时贝篱大人也在场。动乱发生后,国王陛下就下落不明,不知生死。您……不想了解国王陛下近几年的生活吗?不想知道他是如何在贵族的博弈中活下来,又如何过得胆战心惊么?” 空间动荡起来。没有实地的支撑,要如何稳住身形? 格雷暂时做不到。所以他只能任由空间的震荡将他震得到处乱飞。后脑被什么石块砸到了。眼睑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格雷妄图通过抓住石块稳住身体,在看见石块被扭曲成更多块时,脑海里忽然电光一闪。 他主动靠近空间扭曲的地方,向那处伸出手。 “唔——” 将手放进绞肉机里看着它被搅拌是什么感觉?格雷痛得不由发出声。他的双手全被空间扭曲了,露出绞成螺旋形的肉条。 只差一点,他就差点整个身体都被吸进绞肉机里。 但冒险是值得的。封神环连同双手一同被扭曲成粉碎。他成功取回了力量! 几乎是取回力量的一瞬间,格雷就化身为烟。烟形态的他在空中有天然的控制力。 他在无数个看不见的空间黑洞间穿梭。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阿尔贝托的神眷者纷纷注视着办公楼。 支撑住宅的空中阶梯一个接一个坍塌。所有人都从自己所在的地方跃出,重新站在了地面上。 贝篱手持幻剑,立在众人身前。他用手制止了其他人的询问,闭目专心感知着什么。 忽然,他睁开眼。 自阿尔贝托的中心,黑色的巨洞将整个办公楼全部吞并。楼周围的物件被扭曲成螺旋状,漂浮起来。 一句女声响彻天空。 “贝篱!你欺骗了我!” 三十六.宣告 面对瞬间炸开的黑洞,贝篱毫不犹豫,直接拔出幻剑。 幻剑加持下,第二个黑洞被贝篱操控。两个黑洞相撞,爆裂声不绝于耳。他们之间的空间被扭曲,肉眼可见一个又一个螺旋状的裂缝。裂缝内,黑暗跃跃欲试,只等着把人悄无声息地带走。 众人花费心力建造的屋子正被裂缝一个接一个吞进去。贝篱手持幻剑,对雪曼说,“让所有人撤离。” 越强的神眷者越不喜欢出手就是为此,哪怕只是简单的一次碰撞,都不是其他人能够承受的。 雪曼了然,用禁律下达指令。金链浮在被下达禁律的每个神眷者脸上。“全速撤离!” 身体比意识更快速地移动起来,如同被人用手在背后推搡。混乱的神眷者们很快在操控下依次撤离。这其中包括凯瑟琳,她一边惊诧于雪曼的操控,一边又看见克里韦利——在被治愈后他从未踏出过房门的人。 克里韦利睁着双眼,惊恐地望着天空。 斯特利尔的天空曾是十分美丽的。贝篱年少时走过很多地方,他将记忆里最美好的天空投射进阿尔贝托。而如今,这片晴空充斥着大大小小的黑洞,就像长在人心脏上的肉瘤,它们以缓慢的速度扩张,很快,白云被吸了进去。 空气变得稀薄。 贝篱稳住身体,说道,“弗兰西丝王妃,你是否误会了什么?” 幻剑挑在地上,他一跃而起。“我们没有违背誓言。” 回答他的是一个黑影。贝篱将它抓在手心,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录音机。 录音机上的绿点亮起。菲利西亚诺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怎么办?再这么下去我会被杀死的。” “阿尔贝托的野心越来越大,我们必须想办法……” “贝篱!贝篱他醒了!” “该死!他们想违背条约!” “他们的手伸太长了,正好,干脆两边斗起来吧……” 一句接一句,属于弗兰西丝孩子的声音回荡在空间里。任谁都能从中听到现任国王的颓废与无助。 谁录下的? 又是谁交给王妃的? 贝篱没有时间细想。他保持镇定,说道,“声音很容易模仿。” 在他的不远处,弗兰西丝王妃显露出身形。她身上穿着与阿尔贝托十分不相称的繁琐宫裙,显得雍容华贵。 她脚踩在土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哼,即使是菲利西亚诺本人站在我面前哭诉,你也会说他是别人假扮的。贝篱,你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 经过时间的沉淀,弗兰西丝可不像刚觉醒那时柔弱。她一个人支撑着阿尔贝托。选择沉睡既有让力量保持稳定,也有不想跟贝篱等人深入交流的意思。自阿尔贝托建造以来,弗兰西丝就一直在空间的最中心沉眠。 世界远离了她,也让她有更多与神力交流的机会。 起初,贝篱进入她的空间易如反掌,但渐渐的,连贝篱都会从那无序的空间里感受到压力。 如今的弗兰西丝,已成长为不逊色于雪曼的强者。 也正是因此,她才敢跟贝篱叫板。 她双手向前张开,水流似的波纹被一层层推进。每一次流动,都意味着空间扭曲了一次。 向前推进的速度十分缓慢,贝篱却不敢托大。在贝篱的感知里,弗兰西丝扭曲空间的范围远比波纹显现得更大。那些如水流的波纹只是弗兰西丝小小的障眼法。在看不见的周边,贝篱模拟的环境正飞速死去。 盲目接近,只会落得同样下场。 他右手幻剑向前一横,海潮涌起,肉眼可见的浪潮卷挟狂风往岸上袭去。 荡剑式! 在幻剑加持下,贝篱的荡剑式可以转换成任意形态。可以是雨,可以是风,也可以是空间! 当然,他对空间的操控比不上天生的神眷者。然而,没有比空间扭曲更能对付空间扭曲的了。 幻剑之下,铺天盖地的海浪正是一层又一层小型空间。它们是被驱赶的飞蛾,连绵不断地往裂缝上扑,火焰被扑得东摇西晃。在它们较劲时,天空又降下阴雨。 每一个雨点,都是贝篱的剑气。 它们悄无声息地落下,却在落地的一瞬间绽放。它们长成了一朵朵落花,每一片花瓣又被四散成为新的剑。 落花无情! 弗兰西丝及时在自身周围撑开一个空间。但就如金属盒子被钻上万次亿次那般,临时构筑的空间很快被锐利的剑气撕开。从未经受锻炼的身躯四分五裂。弗兰西丝将它们锁在细小的空间里,防止它们被撕烂。 “这种做法,正好暴露了你的弱小。” 贝篱出现在高空,冷漠道。高耸入云的山脉轰然倒下。 弗兰西丝睁大双眼,那中间蕴含的不甘之色恰是她败北的证明。 她被山脉狠狠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的躯体已经成了肉泥,美丽的容貌则如同路边的卷饼。 他们所在的空间开始崩裂,贝篱又是一挥幻剑,模仿弗兰西丝在周围构筑一个简易空间,保证他不被崩溃的空间吞噬。而空间本身的主人,则葬送在一片虚空之中。 这个昙花一现的王妃,连一具完好的尸体都无法保存。 芬里尔在见到贝篱后立刻迎上来,被贝篱拦下了。“不用,我没有受伤。” “终究是没有经过训练的贵族大小姐,不知天高地厚。”雪曼冷哼道。他对于结果丝毫不意外,弗兰西丝能力是很强,但她不会用。同样是火,在卢卡手里和在别人手里的威力大不相同。真正让雪曼生气的是被她这样一闹,辛苦搭建的阿尔贝托毁于一旦。 “接下来怎么办?”雪曼问。 贝篱拄着剑,思考了一会儿。“嗯……就这么办吧。” 忽然,整个安都上空,云层翻卷,狂风怒号。 被接连祸事洗礼的安都住民麻木抬头。 云层上,逐渐显现出一个老人的脸。 自右上至左下,一道伤疤跨越了整张脸,令其颇为威严。 紧接着,云端上的神明开口了。“斯特利尔的诸位……” 三十七.逼近的威胁 恺耶堤的风与安都截然不同。 成功返回的弗里德三天没睡,终于和路易一起统计完安都之行的收获。他深呼一口气,瘫在沙发上。“让我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也不等别人说话,就光速进入休眠。 “让他睡会儿吧,普通人三天不睡容易猝死。”泽莱斯帮忙把堆成山的文件放到书架上。 “噢……泽莱斯你也去休息一会儿。” “我还不困。” “发生什么事了吗?”路易敏锐地问,“还在担心格雷?” “……”泽莱斯将一个文件夹抛上第三层,“还有些别的。” “不介意的话,跟我聊聊?” 路易朝泽莱斯招手,示意他坐到沙发上。 “真正说起来有点复杂。”泽莱斯双手抱在脑后,十分烦恼。“如果你有一个同伴,你后来发现他不是同伴,不仅差点把你杀了,还是个杀人如狂的恶魔……” “而结果,你还被他救了?你说的是凯因斯?”路易接着他的话说道。 泽莱斯一怔,“你知道?” “我听弗里德讲过一点。” “他是什么反应?” 路易刚休息五分钟,又叹了口气,翻开新的文件。一边用笔在上面勾画,一边说,“他的状态,用已经塞满水的海绵形容比较贴切?事情太多了,弗里德没有时间去考虑太多。” “……我明明有在努力工作。”泽莱斯小声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换个表达方式吧,弗里德心里有太多东西,已经容不下更多了。” 路易头也没抬,“泽莱斯,你觉得你和弗里德最大的区别在哪儿?” “呃……阅历?” “不是的。”路易转了下笔,斩钉截铁道,“在我看来,你们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你是神眷者,而他不是。” “泽莱斯,你很自信。你相信自己能变强,强到不受任何人威胁,也不用被任何人救助。然而现实大相径庭,所以你才会彷徨。”路易淡淡地说。 “弗里德跟你不一样。他对神眷者几乎没有直接挑战的想法,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比不过。不论是被杀害,或是被救助,弗里德都只能被动接受。普通人都是如此活下来的。对他们而言,愤怒是一件奢侈品。” “不要说的你不是神眷者一样啊……” “以前我是以有特殊能力为傲的。”路易说道,“不过,后来我离开了阿尔贝托,和一个马戏团四处流浪,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普通人的韧性。” “马戏团?” “是的。”路易踌躇着,他在思考要不要告诉泽莱斯马戏团被杀害的事情,要不要告诉泽莱斯,马戏团被杀害是因为他们想把他找回去。 这是路易在遇到泽莱斯后,反复思索的一件事。 平心而论,他并不想说。 如果他不说,至少在泽莱斯心中,马戏团仍是活着的。他们可能会在某处山谷里快乐地生活下去。 提到马戏团,泽莱斯稍微精神了点。“马戏团叫什么?说不定我还认识哦。我啊,小时候就是被一个马戏团收养的。后来才被带到了阿尔贝托。” 看到泽莱斯近几天难得精神一次,到嘴边的话路易说不出了。 “一个没什么名气的马戏团。不过里面人很友善。” “可惜,后来他们被杀了。” “你没有报仇吗?” 路易苦笑着,“别说报仇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忍不住发抖。我真是没用啊。” “哪里的话。” 在此时,路易认为自己做出了最为正确的决定。 泽莱斯背负的已经足够多,没必要再绑上一段仇恨。在路易看来,他们若能成功推翻了阿尔贝托,便是完成了复仇。泽莱斯没有必要用余生对马戏团忏悔。 然而,路易完全没有想到,命运会如此滑稽。 …… 在弗里德等人回来的第四天,格雷突然回来了。 他给恺耶堤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这天,所有恺耶堤的管理层围在圆桌旁,认真观看格雷带回来的录像。 录像上正是贝篱于云层上向安都众人宣告的场景。 “斯特利尔的诸位……我是贝篱,阿尔贝托的首领……如你们所见,我们都是受到神明眷顾的人类……” “我们拥有诸多不可思议的力量……近来安都的异常也与我们有关……” “现在,我们已经成功驱逐了暴虐的国王,属于我们的新时代终于开始了……” “如果你想拥有如我们同样强大的力量,请前往王宫。会有神的使者接应你们……” 在录像的最后,是贝篱用幻剑制造出一座火山。火山矗立于半空,摇摇欲坠。贝篱稍一伸手,火山忽然喷出熔岩。熔岩腐蚀掉周围所有的土地与房屋,最终却被贝篱握在手中。 没有什么比这表现诱惑更大的了。 弗里德立刻站起来,椅子被他装歪,倒在地上。 “他真是一点掩饰都不给了吗?”弗里德咬牙切齿地说。 “国王陛下不知所踪,贵族们四散奔逃,安都已经被阿尔贝托的人占领。这种时候,贝篱想公开神眷者的秘密不是无法理解……” “但他没有公开风险!” “不要小看这份力量的诱惑。”格雷说出自己在安都看到的场景。“我回来前,测试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城门。即使他们亲眼目睹了失败的一幕,也前仆后继。总有人认为自己幸运的。” “混蛋!”弗里德骂了一句。 路易撑着手,说道,“麻烦了。如果贝篱迅速扩张,他就会有一支神眷者的军队。” “目前不用担心。一个神眷者的培养没那么容易。” “但不管怎样,每天和神水融合失败而死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少。” “怎么办?刺杀贝篱?” “你在开玩笑吗?” 参与会议的人一人一句讨论起来。 毫无疑问,格雷的录像给他们带来巨大恐慌。 他们仿佛能看见,自己被神眷者军队踏平的那天。 “我得到了指引。”格雷忽然说。 所有人一齐看向他。 “弗里德,希瓦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找到【诸神黄昏】。” 三十八.预知者死亡 “【诸神黄昏】……”弗里德先是低声呢喃一句,而后一拍桌子,大声喊道,“笨蛋。要是能找到,我们还用在这里瑟瑟发抖吗?” 话虽然难听,但是事实。 如果【诸神黄昏】能被找到,阿尔贝托就不至于跟王宫签下协议。 阿尔贝托耗费多少年,都没能找到的东西,怎么可能被他们轻松找到? 已预料到弗里德反应的格雷淡定地说,“他说了一句很奇妙的话。” “什么?” “以前找不到【诸神黄昏】是因为时机不对。” “时机?” 所有人都在思考。 “难道【诸神黄昏】的出现跟时间有关?”泽莱斯猜测着。 “不。根据记录,上一次使用【诸神黄昏】时并没有做什么准备。当时所有袭击都是突发的,不可能那么巧。” “那时机的意思?” 弗里德挠头,“希瓦呢?我们在这里猜来猜去,直接问本人不更快?” “他已经死了。” “哈?” “死了。”格雷重复了一遍。“就在把我放出来后。” “我想带他逃出来,被他拒绝了。” 格雷当时的表情跟在场人别无两样。有生还的机会,为什么要死? 他忍不住问出口。 希瓦回答,“我觉醒能力之后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的死亡。” “在那之前,我还在为了自己能成为一名神眷者而高兴。我终于可以从奴隶的身份中摆脱。” 然后,他就被打了当头一棒。 因为他快死了。 “越是使用能力,就越会明白命运不可更改。每当我给别人预知后,我都会想尽办法去改变预测到的命运。我甚至做了在预知之后就立刻杀死预知者的事,然而我还是失败了。因为我被远处练习的神眷者的力量击中,晕了过去。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会在今天死去,已经是决定好的事情。” “你明白吗?一天天等待死亡的情景。我再也不敢看时钟,上面的指针每往前走一步,就代表离死期更进一步。如果,我能活到一百年后,那我可能还没有那么害怕。但我只能再活五年!五年!五年能做什么?我甚至活不过25岁!” 希瓦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恐怖的是,此刻他脸上只有麻木,没有其他任何表情。 “非预知能力的神眷者是不会懂的。贝篱大人将我当成一个物品。哎,我照做了。我想把自己当成一个不会思考的铁盒,这样我就不会每天活在恐惧里。可我仍然失败了。人的感情如果能轻易控制,就不能叫感情。” “我害怕。我怕死。我憎恨着命运。每天每天都在诅咒。在那时,梅塔梅尔大人找上了我。” 他问,“你很害怕吗?” 希瓦的手放了下来。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光。 “我和梅塔梅尔大人做了交易。他帮我不再恐惧死亡,而我则作为他的助手,帮他做阿尔贝托内的间谍。” “这段时间,我思考了很多。而如今,我终于能平静地迎来死了。” 格雷则说,“如果你现在跟我走,就会活下去。” 希瓦却回答,“你不会明白的。你既不明白命运的恐怖,也不明白等死的恐怖。” “你走吧。带话给弗里德。去找【诸神黄昏】。找到了,一切都会终结。之前找不到,是因为时机未到。” “就是这样。”格雷讲完了他在阿尔贝托的经历。 “又是梅塔梅尔。”泽莱斯快被这名字搞疯了。他都没过几次梅塔梅尔,却感觉被梅塔梅尔包围了,到处都有这个人的踪迹。 路易对梅塔梅尔知道的不多,不发表相关言论。他一手撑在桌边,问道,“婚礼前和婚礼后,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吗?” “婚礼?” “要问最大的时机,就是安都今年最隆重的婚礼了吧。” “我想想。当时贝篱的反应,不像是想跟国王撕破脸的模样。这点从他和弗兰西丝王妃打完后才宣布神水信息可以看出来。那么……这中间有什么别的事发生了吗?” “会不会……”爱丽丝慢慢举起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顶着众人的视线说,“会不会是因为……国王陛下失踪了呢?” “国王陛下确实失踪了。不过这跟【诸神黄昏】有什么关联?不不,说到底,国王陛下为什么失踪了?” 弗里德甩了甩头,好像就差一点。他直觉自己离答案只差一步,那一步却怎么也跨不出去。 路易眼见商量下去也没什么结果,宣布道,“今天先散会吧。格雷,辛苦了。” “武器都分配好了吗?” “是。所有的近卫兵都已经分配完成。剩下的人还需要考察。” “西里斯已经搬回了自己的领地,想再找他买武器必然会被大咬一口。我们要早做准备。” 路易一一应了下来。“那么,散会。” …… “【诸神黄昏】……究竟在哪儿……” 弗里德走在灯光下。他苦恼于神器的位置,睡不着。 路易在恺耶堤造了一个小喷泉。起初,还有很多人在这里洗澡偷水。现在,已经没有人那么干了。 一个小时后,这里的灯就会熄灭。如果那时候还没有线索,弗里德就打算回去。 他握紧【星轮】,低声默念,“星轮,你不能给点指引么?你看别人都指引了,就你没有。” 【星轮】没有反应。 如果时机到了,它为什么一直不出现。 “不是不出现,是出现不了。” “谁?” 弗里德紧惕地回头。他看到了,正悠闲散步而来的梅塔梅尔。 那张脸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让他心忍不住动摇一瞬。 “你不藏了?”弗里德嘲讽道。 梅塔梅尔露出无辜的笑容。“时机不对。” 又是时机!弗里德想一拳揍上去。 “嘛,先不要生气。我给你带了礼物。” “什么?”弗里德语气很差。 “就是之前的,为什么【星轮】不出现。” “弗里德先生,你还记得自己得到【星轮】有多久了吗?或者说,【星轮】离开艾斯蒂娜有多久了?” 三十九.弱点与选择 “怎么可能忘记。”弗里德自嘲一声。 “实际上,神器都有一个巨大的缺陷。” “?” “它们很难自行生产能量。比如说,你喝茶的水杯……” 梅塔梅尔竖起食指,一个漂亮精致的红茶杯浮现在半空。 杯子转了半圈,露出空荡荡的内部。 “如果没有人给它加水,里面就是空的。” “神器也是如此。如果没人给它加水,它会逐渐干涸。嘛,准确来说,看属性。”梅塔梅尔打了个响指,红茶杯上长了一朵玫瑰、两朵、三朵……直到玫瑰爬满茶杯才忽然散开,花瓣落下,茶杯也不见了。 “大部分神器能从周围的空间里提取符合自己属性的能量,虽然少,但不至于休眠。【星轮】的属性就有点特殊了。它的属性是【预知】,这不是能直接从自然界提取的东西。” 梅塔梅尔继续说道,“以前,艾斯蒂娜会定时给它充电。在希瓦死后,已经没有【预知】特性的神眷者了。” 弗里德立刻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的?” 如果弗里德提前知道这件事,那他说什么也要留下希瓦。但梅塔梅尔偏偏在希瓦死后才说。 “正解。你还是很懂我的嘛。” “啧。” “回到正题,【星轮】里储存的神力已不能支撑它进行多次占卜。所以它会留到最后一次。那就是确定你能拿到【诸神黄昏】时。” “意思就是只能靠推理了吗。”弗里德闭上眼,感叹道。 “不是完全没有线索。” 在梅塔梅尔的引导下,弗里德感觉自己身体忽然凌空,再猛然坠落。他足尖像是落到了某处实地。 柔软的触感…… 是地毯。 右手边就是铺着貂皮的沙发,前方是一整面墙的书架。房间里放着优雅轻缓的乐曲。他来到了某位贵族的书库。 梅塔梅尔坐在他对面。他膝盖上放着一本书。 “我第一次知道【诸神黄昏】是在玛丽莲娜的记忆里。那段记忆里她只是听到有这么一个东西,不具参考价值。我们要找的是菲利西亚诺·马格罗的记忆。” 弗里德手里多出了一本书。他将其翻开,发现书上不是文字,而是一段又一段画面。 梅塔梅尔先翻开一页,弗里德手里的书也跟着翻动。 “国王陛下知道【诸神黄昏】的契机是他的母亲弗兰西丝·费舍王妃。上一位国王死得突然,来不及对继承人部署。王妃就在那时拿到了马格罗世代继承的传承书。”梅塔梅尔叹道。 “可惜我后来没有机会去探寻王妃的记忆,传承书则被王妃毁去,其中内容不得而知。” “等等。”弗里德打断他。“我记得后来王妃一直被关在阿尔贝托里。” “诶。” “那你不应该有很多机会?” “不要把我当做万能。我对一具空壳可没辙。”梅塔梅尔遗憾地说。 在成功驳回弗里德后,梅塔梅尔继续说道,“她在国王陛下的典礼上将【诸神黄昏】的存在告知。请看。” 书上的画面变了变。 变成王宫的正厅样式。它比弗里德见到的更为华丽,四处都堆放着玫瑰花。王座前站着两排人,一路排到了正厅大门。 接着,弗里德看到当初国王的受封典礼。 王室已经没有其他人,递上王冠的是梅塔梅尔。弗兰西丝王妃并未在场。 直到典礼完成后,她才出现,与菲利西亚诺在国王的寝室里会面。 之后,她牵着菲利西亚诺的手,在寝室里走了一圈。 “记清楚了,它就在这里。” 画面随即停止。 “就在这里。”梅塔梅尔说,“这是唯一直接指出【诸神黄昏】所在位置的记忆。” “在国王寝室?” “问题就在这儿。我进入过国王的寝室,那时我用全部的精神力测试过整个房间,没有发觉到异样。没有启动的【诸神黄昏】跟普通物品无异。除非我将房间整个破坏,最后承受出攻击的就是。” 弗里德“诶”了一声,忽然跳起来,“那贝篱不是可以做到吗?” “是吗?”梅塔梅尔一副没想过的模样。 “现在安都都是他们的地盘,破坏一个房间不是轻而易举?” “可贝篱并不知道【诸神黄昏】在国王的寝室里。” “他的目标可以是整个王宫啊!” 想到贝篱一个房间一个轰过去的情景,弗里德就坐不住了。如果被他先找到,他们将彻底失去与贝篱对峙的筹码。 看弗里德焦急的梅塔梅尔一点也不慌乱。他一手撑着头,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另一只手则端起红茶杯。 “嘛,理论上可以做到。” 从梅塔梅尔的反应上,弗里德终于意识到,对方不是“没想过”。“又被你摆了一道。” 想来也是。梅塔梅尔自己已经干过一次,没道理想不到别人也能干。 “不要生气。毕竟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们不能完全将它排除。” “我就理解成′贝篱不会这么做′吧。”弗里德重新坐了回去。“然后,为什么?” “换成别的任何地方,他都会做,唯独王宫不行。对于阿尔贝托的所有人,王宫都是特殊的。” 梅塔梅尔悠闲地如同在讲述一个童话故事。 “人们可以允许王座上的人轮流更替,却绝不会允许王座被毁灭。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弗里德沉思着。 “不论是在何时,普通人都会下意识推举出一个首领。我想,这仍是某种刻在我们身体的东西作祟。一些人想要领导别人,另一些人想要被人领导。于是,王座就诞生了。我举个例子,如今的恺耶堤,不也划分出了管理层与被管理层吗?” 梅塔梅尔吃着小甜饼。 “王宫的意义就在于此。它的主人可以更替,它本身却不能被破坏。至少不能毫无理由地由一个外人破坏。” “外人……”弗里德逐渐理解了梅塔梅尔的话。 梅塔梅尔笑了笑,“正是。神眷者与普通人之间,天生就竖着一道墙。想打破,即使是贝篱,也不容易做到。” “如果贝篱足够狠,决定成为另一个暴君,那大概是能做到的。可惜他不够狠,还很傲慢。上一任国王能容忍暴君之名,贝篱可不行。” “所以,我想……他不会选择这条路。在贝篱眼里,自己已经占据了足够多的优势,只要慢慢渗透进普通人并且留心【诸神黄昏】的踪迹,迟早有一天能建立神眷者的王朝。哪怕找不到【诸神黄昏】也没关系。只要不让别人找到就可以。” 梅塔梅尔又说,“成为神眷者的时间越长,对时间的感知就会越慢。贝篱眼中的一年,与普通人眼里的一年是不一样的。” 弗里德福至心灵,他双眼发光。 是了,他找到了,独属于神眷者的弱点。 四十.在那之后 “……就是这样。”弗里德在又一次会议上说了一通安都及斯特利尔局势分析。 “根据安都传来的报告,阿尔贝托如今全员都在忙着吸收群众,他们人少,暂时离不开安都。这段时间就是我们的机会。” 弗里德摊开地图,“西北是瓦尔西里的领地。东北部则是西里斯的。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尽快攻下其他地方,这些就是交给你们。我和萨绮、泽莱斯、格雷去寻找【诸神黄昏】……” 在弗里德简要说完布置后,路易清了清嗓子。接下来具体的数据及安排都将由他复述。 恺耶堤的战果十分喜人。 在安都动乱的现在,越来越多的贵族放松了对手下人的管束,这也导致他们的思想工作变得容易很多。 贵族们开始屯兵屯粮,担心自己领地被攻占的他们直接开始戒严模式。商铺已经开不下去了,人民家中存粮也被强制征收。贵族们开始挨家挨户清点人数,男的被拉去当士兵或农夫,女的则负责生育,孩子被统一抚养。 路易没有亲自见过那种场面,然而每每听其他人描述,都会既震惊,又悲伤。他只能加倍投入进工作里。 哪些土地没有分配好、水源是否充足、士兵们是否按时完成训练、人员名单是否需要变动、有没有新培育出的食物、学校的成果如何…… 他们没有足够人手,所有士兵的训练都由罗伯特负责。因此,与其说那些人是士兵,不如说是骑士团。 耳濡目染下,他们身上都有一股骑士气势。每一次罗伯特带他们巡视,都会引来其余人钦羡的目光。 罗伯特、爱丽丝和费德瑞克组成一个小组。 他们会带领一队士兵逐步攻占新城池,罗伯特负责领兵和收兵,爱丽丝负责内勤和安抚,费德瑞克则负责宣扬恺耶堤的精神以及安排收容下来的人的事物。 弗里德在他们胜利归来时会站在城门口迎接。每到这时,爱丽丝就会兴奋地跑上来、抱住他,然后在他脸颊亲吻。 “你真没有考虑过?”泽莱斯调侃道。 弗里德则是耸肩。 与他们两人相比,泽莱斯和萨绮已经完全确定了关系。圣女院成了他们共同的家。 在难得的休息日,萨绮总会去圣女院帮忙洗礼。 如今,老人们都知道她与普通人不同,是被神祝福的人类。他们会掩盖不住自己对神力的渴望,问萨绮,“我们如何才能像您一样,获得神的赐福呢?” 而萨绮则会回答,“这并非神赐,而是诅咒。拥有力量会让我们变得强大,却会让我们失去更多。我们被神束缚着,在你们享受幸福之时,我们则会在梦中向神谢罪。” “神会降临在梦中吗?” “是的。神会公正评判所有人的罪恶。它一直在看着我们。” 萨绮说的时候,泽莱斯就会靠在旁边的柱旁,静静看着。而到了晚上,他们会在喷泉旁一起散步。 深秋逐渐过去。 “马上又要到神降日了。”萨绮说。 “是啊。” “我有时会想,神是不是当真在注视着一切。”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每次神降日都会发生什么,不是吗?所以我想,当初制定它的人,是不是得到了神的启示……”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神会降临吗?”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会找到【诸神黄昏】。” 泽莱斯坐到喷泉旁,拿出自己新买的弦琴,低声吟唱。 …… 王宫的会议厅内,灯火通明。 首座上的是贝篱。在他左手边是雪曼,右手边是芬里尔。 与他们相隔甚远,坐在贝篱正对面的是罗兰。 雪曼说道,“不考虑一下吗?比起传统枪械或工具,明显我们的人更快更高效。我向你保证,他们不会扰乱司法的公正。你可以将他们当做一把刀。” “恕我不能接受。”罗兰义正言辞,“如您所见,斯特利尔现有的法律并不适用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们。它们是为普通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设。不值得由您大费周章。安都虽然混乱,人民却仍需生活。他们之中的冲突会越发凸显,这才是我们的价值所在。我只希望能维持住普通人的秩序。为此,我认为阿尔贝托暂时不适合加入其中。” “当然,若您愿意,另外制定一部神眷者的法律也可。我可以为您代劳。” 罗兰一口一个“您”,他的眼神却表达出坚定的不可让步。 他们正为阿尔贝托的人是否能成为执法者而商谈。 罗兰当然是不会退让的。法庭已成为安都最为秩序的地方——在安都被坐在对面的人搞得一团糟后。 一旦让他们插手执法权,所有明面上的秩序将被全部推翻。阿尔贝托的人从此可以肆无忌惮地抓人、喂神水,而非像现在这样,至少表现着对普通人的友好。 罗兰想起自己老师的话。他已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 但若他的死能成为点燃普通人革命的火种的话,罗兰不会有任何遗憾。 好在贝篱知道阿尔贝托刚起步,神眷者的转化结果并不乐观。大量的人因神水侵蚀而死。要想扩张,普通人的数量是必不可少的。 贝篱不想做把鱼捕完的蠢事,他做的是把鱼圈起来,养起来,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捕捞。为此,他斥责过手下人的急功近利。 安都的法庭已经名存实亡。正如罗兰所说,法庭如今处理的就是普通人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哪家人的粮食被偷,谁谁谁杀了邻居等等。贵族们已不再理会法庭,神眷者们也不受法庭拘束。 那么,犯不着在此刻杀了罗兰,让他唤醒鱼苗的意志。 “好吧。”贝篱说,“如果你反悔,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罗兰知道自己成功了,他站起身,朝贝篱行了一个标准的礼,“感谢您的谅解。” 他慢慢走出王宫,走回法庭。法庭里他的手下一拥而上,检查他是否完好。 罗兰看着他们的脸色,黑暗将他们的身体笼罩,唯独眼里闪烁的光有如晨星。 四十一.人间炼狱 阿勒是居住在贫民窟的普通人。 空中显出神迹的那一天,他同其他人一样,在家中目瞪口呆。 他惊诧于神迹,不禁朝天空跪下。 他想神明终于听到了自己的请求,它派下了神使,将该死的贵族全部赶出去。 贵族们一个接一个抛弃了工厂。阿勒兴高采烈,特意在晚上给自己加了小块方腿。 他与一同工作的几人联和,趁夜偷偷溜了进去,把贵族姥爷们看不上的好东西通通偷回家。 阿勒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他躺在一张不知什么材质的毛毯上,端着红酒杯,模仿以前看见的贵族们的模样,往里面倒了些啤酒,喝了起来。 他还爽快地开了一罐水果,用叉子送入嘴中。 好快活!原来那些贵族每天都这么快活! 早知道该多抢一点! 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生气。在他每天被当成狗使唤的时候,贵族大人们就坐在比他家精致一万倍的椅子上喝酒。 心里愤怒始终发泄不出去,阿勒干脆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抓了一把银币,打算去过一把富豪瘾。如果能再抢点回来就更好了。 可当阿勒裹紧大衣,走到商店街时,却发现根本没有店铺开门。华美的玻璃窗被一群人打碎,里面明显已经被翻过了。阿勒看见还有几个小群体在店铺里翻找。 他把放银币的钱袋往更里面推了推,飞速离开商店街。 “奶奶的!是谁干的!” 他宝贝的老窝被翻得一团糟,别说抢来的饰品和家具了,连他藏在床铺底下的啤酒都不翼而飞。 有人趁他离开,偷了他的东西! 阿勒骂骂咧咧,站在房门前怒吼,周围静悄悄的,根本没人应声。 他只能自认倒霉,还好银币还在身上。现在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干脆再出去抢点。 不能去商店街。 工厂区也有很多人。 他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贫民街有个孤儿抱团的小院子,没人要的崽子们在那里互相取暖。 阿勒想到就去做。 他依着记忆前往那个小院,一路十分寂静,让阿勒信誓旦旦的心起了些许不安。 街道比以前更乱了。除了翻倒的木具,还有些冲突下溅出的血。 忽然,阿勒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起初他以为着了别人道,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被木箱压住一半的手。 他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往目的地走。 自幼流浪的经验告诉他,贫民街发生了更恐怖的变化。他必须为接下来的日子做好准备。 最好能抢些面包和水…… 孤儿院就在眼前,阿勒加快步伐。忽然,他后脑一阵剧痛,整个人都被打晕在地。 等他再度醒来,大衣没了,钱袋没了。 可恶!别让他逮到! 寒冷让他寒毛直击,整个人有如愤怒的熊。他冲进孤儿院。 哪有什么面包和水。 孤儿院的小院子里密密麻麻,从神像一直到大门,全是堆在一起的死尸! 它们都被扒光了,扔在这里。有些已经腐烂,有些还算新鲜。有的新鲜尸体手臂被切了下来。 阿勒喷出被埋在最底下,快压扁的尸体正是平时总跟他呛嗑的小鬼! 注意到的时候,他已在奔跑。 注意到的时候,他已在恐惧。 他没有跑在熟悉的街道上,而是在跑向炼狱。 离炼狱越近,活着就更痛苦。 家里的食物被偷走了。阿勒不得不出去找食物。可一晚上的时间,世界变了一个样。 邻居要么搬空了,要么就几个人抱团,专挑他这种一个人的下手。 几天下来,阿勒不仅没找到食物,反而被揍了几次。骨头似乎断了,发出尖锐的疼痛。身体因为寒冷彻底冻僵,连走都费力。 旁边传来什么东西跌倒的声音。那东西跌到地上后再也没爬起来。 忽然,他也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阿勒动了动手臂,根本抬不起来。 他会死吗? 朦胧中,他好像听到有人说。“教堂那里有神水的恩赐仪式。” “只要通过考验,就能成为神使。” 教堂…… 他要去教堂! 僵死的身体突然有了力气。爬动的声音甚至吓到说话者,令他们以为亡者复活。 到教堂去。 成为神使。 阿勒的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只能看见一条通往教堂的路。 但他忘了。 自己正行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 神不可能眷顾他。 神的前面排着无数的死尸,他们都想获得神眷,从炼狱中解放。 弱小的死尸被强大的推开。有些被推到一边,挣扎着抽搐几下,再没了声响。 阿勒便是其中之一。他强壮的身体早已被寒冷和饥饿侵蚀。他被后面的人推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们抢走了自己的位置。 他看见神的使者从教堂内走出,呵斥死尸们遵守秩序。 她是多么美丽,多么圣洁。 在污秽不堪的队伍里,她的皮肤是多么白嫩,风雪从未侵蚀过她。 想必,她有吃不尽的面包、喝不尽的水吧。 神使注意到骚乱,决定从教堂里取出一部分神水,另开一个队列。 引发骚乱的人兴奋地赞美神。他们一个接一个,经受神水的洗礼。 欢呼声被堵在了喉咙,发出尖锐的咆哮。 欢喜被外翻的脸皮与血埋葬在肉块之下。 “很遗憾。神没有眷顾你。”神使说。 她一把提起怪物,用力一捏,再往人群里一抛。 飞溅的血很快黏到排队者的脸上、手上。 更多的怪物出现了。 它们都是神的弃儿,不被允许进入圣域。 “都别动!染上血能活下来的,就是神眷。” 来自神使的一句话,让跑动的人群静止了。 如果自己足够幸运呢? 逃走,将面临无尽的饥饿与严寒。 留下,说不定能抓住成为神眷的机会。 于是他们都没有逃跑。 任由怪物的血落在头上。 可是,来自身体内部的痛楚很快将他们击垮。 “这一队也没有一个成功的吗?”神使叹道。 阿勒抓住了她的鞋。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中呐喊,请给我神水! 请接引我前往圣域! 如果是神使,必然能听见他心声。 神使睁着美丽的眼睛,好奇地说,“艾丽卡大人,这具尸体会动哎。” ?! 另有一人的声音传来,“听说蛇死后肌肉仍会活跃一段时间。可能他也是吧。” 我没有死! “有意思。我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我明明还活着! 为什么你们听不到! 为什么神听不到?! 阿勒眼睁睁看着神使们拨弄自己尸体。 终于,死尸不再动了。被神使们失望地踢到一边。 阿勒的眼睛也看不见东西。 在意识的最后,他只能发出无声的呐喊。 谁都好。 请结束这一切。 —— 第五卷《燎原与烈阳》完。 一.旅程 他坐在窗边。 剑摆在膝前,没有收鞘。手握在剑柄上,没有放开。 是随时可以出手的状态。 他正在为下一场挑战准备。 可已经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挑战了。 自然,也没有人愿意挑战他。 他环顾着每个人的表情,他们脸上有愤怒,有羞愧,唯独没有勇气。 缺乏勇气的人是不可能成为强者的。 故而,此地没有强者。 在此之前,贝篱曾对贵族的骑士团有所妄想。骑士团是所有武者的圣地。斯特利尔武者的最高目标,便是加入骑士团,从此荣耀加身。 在他打败一个又一个“剑道高手”后,总能听到他们放下的狠话。 “你不过是井底之蛙,如果碰到我的师父,你撑不过三下。” 被如此威胁的贝篱,心里没有任何恼怒,只有期待与渴望。 他一路从山里走出,走遍了斯特利尔,最终走到安都——这个据说拥有最强武者的圣地。 然而,骑士团让他大失所望。 所谓精湛的剑术连他衣角都碰不得,所谓绝妙的技巧只是让他们被打败的时间延长三秒。他们的剑无比华丽,却劈不开他的衣角。 贝篱看他们挥下骑士剑,如看花朵绽放。那不是为了胜利的剑法,而是为了取悦别人的剑法。 他们与自己的追求是不同的。贝篱意识到。 “没有下一个了吗?”他说着,发出失望的叹息。 骑士团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站出来。 于是贝篱带着自己的剑,走出了圣地的大门。 还是继续旅行吧。 去深山里……去海的另一边……去斯特利尔的外面看一看…… 自己的成长已到达瓶颈,需要更加新鲜的刺激。 突然,身后有人说道,“唔……能带上我吗?” “你是谁?” “和你一样,是追逐强大的旅人。” 说话的人身后背一支长枪,枪尖散发出血的气息。 贝篱认真凝视着不请自来的客人。他手里的剑跃跃欲试,“你是否有资格追求强大,就让我试一试。” 他的剑应声而出,顷刻划出数十道弧光。多少人就败在这一招下。 而眼前的年轻人,他长了一张柔弱脸,却毫不犹豫拿起长枪,枪尖如火,以无比强硬的力道将剑势还了回去。 本是试探性的一招,却激起贝篱兴致。他面露喜色,手中剑势更加迅猛。 二人过了十几招才停下。 “满足了?”年轻人问。 贝篱打得酣畅淋漓,他主动收起剑,“我是贝篱。” 年轻人伸出右手,“我是侯赛因。” 少有人知道,这即是斯特利尔最为有名的暴君的名字。 …… 贝篱重新开始了旅程。与之前不同,这次他多了一个同伴。 侯赛因是个性格远比外表强硬许多的人。当他与贝篱产生分歧时,总是率先拿起枪。 他们的武技不分上下,几乎分不出胜负。其结果就是,分歧被两方抛弃,他们各退一步,做出第三种选择。 “我的剑术是在山里与野兽搏斗出来的,你的技术是从何而来?” 侯赛因正仔细擦着长枪,“战场。” “斯特利尔有哪处爆发了战争吗?” “只要有人想要,哪里都会有战争。” 彼时他们正在前往另一处大陆的船上。海浪拍打船身,天空变得昏暗无比。经验老道的水手们纷纷提起心脏,担忧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雨水密集地落下,船上二人却一人一枪,走出船舱,在风雨里寻找落脚点,练习自己的武艺。 “王子也会追求武艺的极致吗?”贝篱大喊。 侯赛因同样大声回答,“不会!所以我追求的只是强大!” “如果你在这过程中死了怎么办?” “那即使我没有参与旅行,也会死亡。” 之后,贝篱才从侯赛因口中,了解到王室内部可怕的斗争。 侯赛因不是王后所出,他是一个侍女所生。出生后,侍女就被处死,侯赛因则被扔到安都的贫民窟里。 然而,该说他命比较硬吗?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儿没有死在贫民窟,而是成为一个小兵,加入军中。又在某场表彰会上被上层注意到他那张与国王神似的脸。 “我只是被拿去给王后添堵。”侯赛因调侃道。“起初,他们也没想过我是真的王子。只是因为脸比较像而已。” 他又说道,“在王宫的生活和贫民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周围全是敌人,只能靠自己。” “我在山里时也一样。” “你出生就在山中吗?” “正是。”贝篱回答,“在我有意识时,就是自己一个人活在山里。” “那种情况下你竟然能活着?” “你不也一个人活下来了?”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一同大笑起来。“不是因奇迹存活,而是因活着才能讨论奇迹。” 另一处大陆最终没能成功到达。大概是死亡人数过多,船长终于下令提前返航。 贝篱感到有些遗憾,“我还以为船长是个有魄力的人。” “全都是为了存活,不是吗?”侯赛因道。他拍了拍贝篱肩膀,以作安慰。 “我们还会有很多机会。” 回到港口后,他们去了附近的酒馆。 “嗯旅程结束后的烈酒总是格外美味。”侯赛因笑道。 只有这个时候,贝篱会和他一起喝酒。 他们一边喝着,一边聊接下来的安排。忽然听见旁边酒桌的声音。 “北边山上的野兽突然多了很多。” “是你的错觉吧。那边山上的野兽不是一直很多吗?” “我也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听说半夜里还会有恶魔跑出来,如果过路的人刚好撞上就会被带去地狱……” 侯赛因饶有兴致地放下酒壶,“要去看看吗?” “好啊。”贝篱说。 他们都不相信有什么恶魔,最大的可能是山里有只特别强的猛兽食人,或是什么杀人魔躲进了深山里。 不论是哪个,都会成为他们旅程的一部分。 贝篱和侯赛因都对自己的实力十分自信。因而,在听到传闻后,他们立刻扔下酒壶,连夜跑进了那座山中。 二.发现 “没什么东西。”进山了一个小时后,贝篱说道。 “流言就是这样的。” 他们原地驻起火堆,肉的香气吸引大量的野兽,而它们都成了二人的盘中餐。 “第十二个。刚才应该多带些酒过来。”侯赛因舞了个枪花,说道。 贝篱则说,“那你会成为因醉握不起枪而死在深山里的第一人。” “你是在小瞧我的酒量吗?” “我只是在提醒你饮酒要适度。你发现了吗?” 侯赛因挑眉道,“有个方向一直没有野兽被引过来。” “观察得不错。我们去看看。” “小心。别成为找死成功第一人。” 侯赛因嘴里调侃着,手上劲一点也没变小。他与贝篱保持在可以互相接应的距离,朝东北处走去。 四周很安静,有些安静过头了。 侯赛因与贝篱对视一眼,用枪尖将杂草往右侧拨。 忽然,黑暗里闪过什么东西。那东西速度极快,风驰电掣。以侯赛因的目力也只能看到它飞速奔跑后留下的残影。 吭——呛—— 贝篱的剑出鞘,他同样没有看到那东西的动作,只能凭感觉挥出一剑。他一剑挡在侯赛因背后,刚好与某个东西撞在一起。 力气好大! 贝篱心里吃了一惊,他握剑的手很稳,然而方才的力道是他从未遇到过的。若非他基本功极好,刚才那一下足够让剑脱手。 长枪如游龙甩尾,瞬间击出一道长刺。侯赛因感到手下如同击中钢铁的触感,变刺为挑,大力之下,那东西被高举到空中又被甩出去。 此时,二人才看清它的模样。是一只体型特别巨大的黑豹。有人体粗的尾巴每次一甩,就会拍倒几棵大树。 “这也太大了……”贝篱说。 侯赛因对比了一下刚才的力道,“小心点,它可不只有体型大而已。” “我知道。”贝篱应了一声,摆出起手式。 他问,“我主攻?” “不,限制它动作还是长武器比较好。” “那就各凭本事。” 贝篱话音刚落,就挥舞出数道剑花。剑花飞在半空,又被更为凌厉的剑光切成两半。紧接着,就像花海被一阵强风卷起,零散的花瓣在贝篱身边汇聚成小型风暴。那可不是花,而是飞速挥出的剑! 黑豹过于敏锐的眼力反而成为拖累,它专注于看穿贝篱剑招,没能注意到另一人已脱离视线。 野兽终究只是野兽。 自天空坠落的长枪宛如陨石,霎时间刺穿它的脊背。巨大的黑豹发出哀嚎,它的动作一顿,蓄势待发的剑招全部落在它身上。 然而,即使如此,它还是没有死。 侯赛因抽回长枪,招式一变,以右腿为轴转出一圈。 回马枪! 枪杆击中黑豹腹部,把它击飞三米远。 而此时,贝篱的剑势蓄力完毕。他左手从剑尖划到剑柄,右手上下挥动一次。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与黑豹相距五米的情况下,手中剑竟似乎平白长了几寸。银白的弧光犹如神罚,声势浩大地来,声势浩大地走。待神罚结束,原地只落下被裁决的死尸——黑豹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侯赛因小心地用枪戳了戳,又往它的要害处多戳了几枪,才笑道,“我刚才的回马枪不错吧!” “马马虎虎。” “切。如果没有我牵制它,你才没有机会蓄剑。” “蓄力只是让我的剑威力更大,不代表不蓄力就不能发招。” “不蓄力你是要给它按摩么?” “就跟你一样?” “我可是刺穿了它的脊背哎。” “连筋骨都没碰到,有什么好吹嘘的。” “可恶啊——下次你来牵制,我来做主攻手。” “下次再说。” 二人就谁的招式比较厉害争吵了一会儿,侯赛因忽然说道,“话说回来,就算发育很好,它长的也太大了。” “而且我们等了这么久。没有其他的野兽过来。”贝篱说。 “说明这附近是它的地盘?” “看样子是的。” 贝篱收起剑,“分开找吧。” 他们一人往东边找,一人往西边找。 在半个小时后,侯赛因突然大喊。“贝篱!过来!” 贝篱听到喊声,找了过去。 侯赛因在一个山洞里。山洞不大,却很深。 按理讲,这种山洞里会有蝙蝠这类的东西。然而没有。别说蝙蝠,连只爬虫都看不见。 陌生环境下,贝篱下意识紧惕起来。 他手握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剑。不过显然此地已经是被侯赛因事先清理了一下,什么战斗都没有发生。 让贝篱意外的是,山洞里面竟然有微弱的光。 一开始贝篱以为是侯赛因点燃了烛火,但下一刻他就反驳掉了自己。 烛火可没有分散开的光点。 一点一点分散着的光投射到山洞顶上,仿佛将天上的星河搬过来了似的。 光的来源在侯赛因面前。 那是一个圆柱型凸起的类似于石柱的玩意儿。 侯赛因注意到贝篱到来,朝他挥手,“贝篱,快过来看看。” “这是什么?” “大概是刚才那只豹子会变化的原因。” 贝篱走近,才看见石柱里面的情况。里面竟然装满了流动的水。 不,那是水吗? 水怎么会是幽蓝色的? 不不,水怎么会自己发光? 虽然自己的剑招已经不是很符合逻辑,但眼前发生的神奇一幕仍是让贝篱大为吃惊。 “没想到还有这种东西,果然世界很大啊。”侯赛因感慨。 “嗯。”贝篱随口应了一声。“我们要怎么办?” 侯赛因先拿出一块怀表,往水里一扔。 怀表一遇水,顿时像被腐蚀了般,不到五秒就溶解进了水里。 侯赛因见状,冷汗都掉下来了,“看来它也不是完全无害的。” “是药三分毒,哪有平白无故就给你强化的好事。” “所以你决定?” “我要尝试。”贝篱说。“在此之前,我已经发生了很多所谓的奇迹。那么,我想,此刻站在这里的我,仍旧遵循着命运。” 侯赛因听后,无奈地说,“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退缩岂不是很丢人。” “上吧。” 三.分别 贝篱率先捧起神水。 他难以描述自己的感觉。映着星光的奇特之水钻入了他的身体,像条鱼一样四处游动。身体很是温暖舒适,就像在冬日的正午躺在小院里晒太阳。又如同一个正在发育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吃着肉。 拿剑的手不知不觉间松开了。剑落在地上。 侯赛因见状,手下意识搭上他的肩。“贝篱,没事——” 后面的话被眼前人的表情逼回肚中。 一向正经的脸上,正展露着一种奇特的笑。贝篱的嘴咧着,双眼期盼地看着虚空。 他的表情既贪婪又满足,比野兽盯上猎物时的表情还要可怖。星光映射在他脸上,带出许多斑点。而在斑点旁边,又是不知名的晦暗。 贝篱看到了什么?侯赛因很是好奇。 忽然,贝篱回过神。他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剑,蹲下身把它捡起又将剑尖送入水中。 水顺着剑身上爬,很快又落了回去。 而贝篱像是感知到什么,爱惜地抚摸着它,嘴里说道,“好孩子。” “贝篱——”诡异的场景让侯赛因难得发寒,他不得不出声打断。 贝篱这才收起剑,他看上去似乎正常了,“哦——侯赛因。快去碰吧。” “刚才发生了什么?”侯赛因问。 “不知道。”贝篱说,“不过我感觉很好。” 他握拳又松开,重复多次。“我变得更强了。我好像能听到了不同的声音。水的、剑的、山的、月亮的……它们原来都是活着的,会与人交流。只是我们以前一直听不到……” 就在侯赛因以为他又要陷入疯魔状态时,贝篱不再叙述自己的感觉。反而对侯赛因道,“去试试。很快你就会明白了。” 这个山洞里的水到底是什么? 侯赛因直觉,它会给整个斯特利尔带来不可思议的异变。 他站在水前,慢慢伸出手。贝篱微微张大眼睛,眼含期盼。 贝篱无疑是希望,自己的友人能拥有同样的觉醒、同样的感触与同样的变强。他们会一起接受神的洗礼,走向更为广阔的世界。 然而,只有侯赛因清楚自己内心有多么恐惧。 在还没碰触到水时,他就有种朦胧的预感。 这种预感曾经救了他无数次。 但这次他避无可避。 贝篱在看着。 他的目光极具侵略性。如果此时自己退缩了,将失去不止一件重要的东西。 所以,不能退。 死亡是侯赛因时常面对的东西。他每次都跨越了。所以才是强者。 不能退! 他一咬牙,手瞬间伸了进去。 剧痛从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侯赛因回想起自己在某个战场上,被敌方的箭矢射中。中了一箭后,剩下的就再躲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朝自己飞来。 接着,他力竭倒下,刚好与边上的尸体对视。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抓起尸体,挡在自己身上。旁边跑过许多战马,枪炮声响彻云霄。可渐渐的,那些震耳的雷鸣慢慢消退,只有苍蝇翅膀扇动的细微声音。 死离自己是如此近。 侯赛因张开嘴,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健壮的身体被各种脓疱填满,不成人样。握枪的手指一根一根坠落,化成烂泥。 他看见贝篱的眼神被惊恐替代。 他从贝篱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他努力向贝篱伸出手。 声带似乎也融化了,又仿佛被什么刀片堵着。想正常说话都没有可能。 竭尽全力发出的呼喊,也不过比苍蝇振翅的声音稍微大了些。 “救——救——我——” 这是侯赛因唯一一次向贝篱求救。 人类引以为傲的急救知识在神面前毫无办法。 贝篱第一反应伸出手,却立马缩了回去。新得到的力量在他心里发出警示。 要离开! 不离开马上就会很危险! 那么,要对好友见死不救吗? 你没有任何办法救他! 贝篱选择相信自己。他最后看了侯赛因一眼,以一种怜悯的目光。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山洞。 “贝篱!” 侯赛因在他的身后怒吼。在此之前,他的名字被很多人愤怒地喊出过,却从未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深沉、耸人。 贝篱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场面:如山的漆黑巨兽从沉眠里醒来,对天怒吼。 他用巨石堵住洞口。 里面的是他曾经的友人。 堵住洞口意味着里面人出不来,外面人进不去。 本来贝篱并不打算这么做。但是走出来的一瞬间,他又觉得要这么做。 他本来想救侯赛因的。 贝篱抵着巨石,来时觉得山洞外一片寂静,现在却觉得一片吵闹。 山洞外的声音比里面更多。原来附近并不是没有野兽,只是它们都藏起来了,躲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方。 而现在的自己可以轻松将它们找出。 这已不是什么剑术、气势所能解释的能力。 是货真价实的,比武道要强上千倍万倍的能力。 是另一个世界。 神的世界。 神和普通人看到的、听不到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东西。 获得了新力量的自己已迈出普通人的范畴。 从出生到如今所发生的一切奇迹都有了解释。 那就是命运。 命运注定他会走到这里。 贝篱先握紧了剑,又回头对着山洞。 这个距离,他听不到侯赛因的喊声。但他能大概想象到里面的场景。 侯赛因已经没救了。 他没有受到神的眷顾。 “可惜。”贝篱小声说着。 他本以为他和侯赛因会是一辈子的友人。 就如同很多书里写的那样,两个自命不凡的少年在旅程中相遇、相知,最终携手打败敌人、成为传奇的故事。 不过显然神并没有给他们安排这样的命运。 同样的神水,贝篱成功了,侯赛因失败了。 他们曾有类似的过去,却没能有类似的未来。 果然……强者最后只会是一个人。 强者不会有朋友。 因为他的朋友都会死在他变强的路上。 并不是感受不到孤独。 只是必须接受孤独而已。 贝篱抬起手,接住自己落下的泪。 “就是这么回事……” “永别了。侯赛因。” 永别了。 我曾经的友人啊。 四.重逢 时间逐渐对贝篱失去意义。 他的每一次旅行都会从一些人开始,又会在一些人边上结束。常见的面孔换了一批又一批,居住的旅馆换了一个又一个。 贝篱厌烦了与人打交道。他专门跑去世上最为凶险的地方,或许是几千米高的雪山之巅,或许是千米之下的深海。 【幻剑】令他在海水里也能畅通无阻。巨大的水压曾让他肺腑破碎,可他最终还是活着上岸了。触摸到石头的那刻,贝篱感受到一股快意。他成功挑战了常人做不到的东西。而这足以说明自身的强大。 他沉浸在极限的挑战里。然而某天,贝篱去买衣服,店员突然拿起一件白袍对他说,“试试这件怎么样?它很受你们这种年纪的人欢迎。” 听到这句话后,贝篱才难得把目光投向镜中的自己。 不知不觉间,他的脸上多了皱纹,头发也变成白色。 即使是拥有神力的他,也有不可抵抗的东西。 那就是衰老。 他的寿命比正常人要长,可那不是无限的。 贝篱忽然有些恐慌。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虚度时光了。他必须做些什么。 比如……去触碰神的领域。 如果是神,必然不会被死亡恐吓。 他结束了在各个无人区域的旅行,转而重新与人打交道。 重点是各种创世神话。 斯特利尔只信仰一位神,而有关这位神的传说无非就是那几种。 圣彼得塔,最为接近天国的地方。 曾经贝篱对此嗤之以鼻,然而在拥有神力的现今,他不再将所有神话都当做无稽之谈。 他带着【幻剑】,走进了安都。 多少年过去,安都早已变了个样。地面被铺上整洁的砖块,旁边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商铺。没有流浪汉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商人或文艺表演。 道路最中央是留给马车的通道。来来往往的马车每次经过都会引发一阵推销热潮。 “嘿!欢迎来到安都!” 在贝篱四处打量时,眼力刁钻的商人们已经完成对他的评估。外地人、对安都充满好奇,而且不缺钱。 在其中一个上去搭话时,旁边传出明显的叹息。 贝篱回了一声。“嗯。” “要不要考虑买个注呢。” “买注?” “啊呀,您还不知道吗?”商人凑到贝篱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就是关于哪位王子能成功夺得王位的赌注。” 之后,商人熟练地向贝篱叙述安都近况。 老国王快死了,临死前,他必须定下王位继承人。但他已经意识不清醒,纯粹靠药吊着一口气,于是王位的归属就变得扑朔迷离了。 王宫里面已经乱成一团。所有的贵族都在给自己下注的那方添砖加瓦。 “所以,您看好哪一位呢?” 商人熟练地摊开一张羊皮纸,上面写了一堆人名,名字后还附有数字的标注。“哪怕只压一个金币,如果压中了就能拿到一百枚呢。绝对物超所值。” 贝篱没去管什么压不压中。他的注意力全在其中一个名字上。“……侯赛因?” “啊。他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王子。听说母亲是侍女?一匹独狼,绝对不可能成功的。”商人又道,“不过也因此,他的赔率很高。达到1比1739,您要不要试一试?” 贝篱面无表情地推开手,往圣彼得塔走去。而商人不屈不挠,打算死缠烂打。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追不上贝篱。 “明明是一个老头子。”他低声骂道。因自己没能完成一笔单子遗憾。 这其中奥秘普通商人自然不知晓。 贝篱用自己的身法极为迅速地避开人群,圣彼得塔外面人很多,里面人却很少。 大概大家的注意力都是塔外的神父和礼教上,又或者,圣彼得塔其实有不成文的规矩,特殊时期内部不允许普通人进入。 但无论怎样,都与贝篱无关。贝篱也不会去遵守那些规矩。 他一个人步入圣彼得塔内的大教堂里。 教堂里没有神像。圣典里说,是因为无人知晓神的模样,无人有资格窥视神的面貌。所以,教堂没有神像。 从外表看,圣彼得塔怎么看都不像最为天国的神圣之地。它四处装点着属于人类的装饰物,比如大量的桌椅与茶具。周边挂着奢华的水晶灯,灯的上空悬挂彩带。如果换个地方,会以为是某个商业场所举办的庆典。 贝篱稍微有点失望。 而他的到来吸引了里面人的注意。 有几人低声私语。他们以为自己声音足够轻,却不知道贝篱已经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是哪家的?” “不认识。” “莫非是平民?” “守卫怎么会放平民进来?” “可他穿的也太简陋了。” “他手里有剑,难道是谁的骑士?” 私语声忽然停了。因为坐在他们后排的人站了起来。 那人一身黑金镶雕纹的长袍,手上戴着一双黑手套。转过身来,脸上也戴了一个面具。比起贝篱,他更像格格不入的那个。 贝篱从他身上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隔了一张面具,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可直觉告诉贝篱,那人就是侯赛因。 他为什么活着? 又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面具男走过自己身边,低声道,“好久不见。” 那熟悉的嗓音,瞬间勾起贝篱所有的回忆。同时,它从侧面确认了面具人的身份。 贝篱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他。 面具人走到教堂门口,洁白的教堂与浑身漆黑的他形成鲜明对比。 侯赛因微微后仰,示意贝篱跟上。 他们来到了王宫的一处无人角落。 “你是侯赛因吗?” “是啊。” “为什么你还活着?” 贝篱问出后,侯赛因低声笑了几句。他的气质与以前完全不同了。 以前的侯赛因爽朗自信,现在的他恰恰相反。 “你不也活着吗?” 贝篱皱眉,“我跟你不一样。你……那时候明明已经失败了。” “是的。我没有得到神的眷顾。”侯赛因说。 “不过我得到了神的诅咒。” “神……的……诅咒?”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神从未眷顾我们。” 之后,暴君之名传遍斯特利尔。 五.突袭 贝篱从梦中醒来。 他正坐在王座上。 人老了,难道就会喜欢回忆吗?如果让贝篱选择,他更希望坐在午后的花园里品尝过去,而不是在王座上。 贝篱对于王座没有特别兴趣,他与王宫的争执只是在手里的蛋糕而已。不是渴望权力,而是不得不拥有权力。 权力就像慢性症患者的药,病人并不想吃,但他不得不吃,因为不吃就会死。 贝篱时常会回忆起旅行的时候,那时他无所顾忌,每天想的只有如何提升自己。 他并不讨厌那样的时光,甚至可以说怀念。 “贝篱大人。” “什么事?” 卢卡走进来,行了一礼,“我们收到快报,安都的东方、西方、南方分别有军队赶来。” “军队?”贝篱感到有些可笑,“如今还有人有军队吗?” 卢卡翻动手里的记录本,“其中一支是民间自发的组织,领头人是罗伯特。另外两支分别是瓦尔西里和西里斯家的私兵。” 可笑的荒诞感退去了。罗伯特他知道,无非是梅塔梅尔他们捣鼓出来的东西。可另外两家同时出兵,就十分令他疑惑。据他所知,瓦尔西里家和西里斯家明明已经闹翻了才对。 贝篱思考了很久。他知道肯定有什么被他忽略了,但他想不出。谋略能力、布局能力同样是天赋的一种,它不会随着阅历成长许多。贝篱承认,自己在这方面差了梅塔梅尔一个雪曼的距离。 正因意识到梅塔梅尔的价值,贝篱才想把他关在自己定制的笼子里。 “贝篱大人?”思考的时间过久,卢卡疑惑地催促着。 “……你怎么看?” “我想他们背后一定有个牵头人物。不然不可能联手。” “是梅塔梅尔吧……” 卢卡对梅塔梅尔有点心理阴影,他避而不谈道,“既然联手已成定局,我们无需抓住这点不放。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要联和,又为什么在这时一起进攻?太蹊跷了。” “因为他们知道不能等。”贝篱说,“如果等我们站稳脚跟,收编好安都的人,成为斯特利尔新的统治者,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神眷者。到那时我们就是无敌的。收编的工作进行得怎样?” 卢卡回答,“安都三分之一的人已经进行测试,直到昨天神眷者的人数增加了42人。不过平民出现了反抗心理,近几天前来测试的人越来越少了。” “没有时间了。”贝篱道。“你组织一个小队,把安都的所有人集中到一处,让他们生活在一起。愿意的就送去测试,不愿意的就去工作、繁衍。” 卢卡立刻抬起头,眼里满是惊愕。他当然听出了贝篱的言外之意。这种做法……简直是……把人当做家畜一样。 即使沉稳如卢卡,也不免为贝篱的心狠颤栗。“贝篱大人……是不是太过了?” “卢卡,我们是神眷者。自觉醒以来,我们跟他们就不是同类。”贝篱提醒他。“你见过的,普通人和神眷者结合会有什么下场。我们并没有吃他们,还会给他们提供安稳的生活环境。等这一系列事件结束,我们可以给他们量身定做一个个温馨的家。而我们只是需要他们继续繁衍下去。” 真会如此吗?卢卡并不确定。然而他已没有回头的可能。 想要一个安稳幸福的家是很难的。他花费无数心思打造的阿尔贝托,如今也毁于一旦。 卢卡不知该说什么,他心里已有了某种预感。 “至于那三支军队……现在可用的人有多少?” “我已经将名单全部整理出了。”卢卡顺势将名单递了上去。“考虑到重装机械,每一队都要分配一名治疗或者防御属性的神眷者。很遗憾,这方面我们人比较少。” “只能尝试速攻了吗?” “是。拖长战线对我们不利。所以我打算派遣三支刺杀小队,打入敌方后阵。您认为如何?” “不错的判断。就交给你了。” “……” “还有什么事吗?” “是。我收到情报。”卢卡难得有些犹豫,“情报不知是真是假。国王……菲利西亚诺·马格罗,正前往凡赛尔。” “……情报是从哪里得知的?” “看守凡赛尔的罗斯马利汇报,他说凡赛尔附近有鬼鬼祟祟的人影,很像菲利西亚诺·马格罗……” 别说贝篱,连卢卡自己都不信。 “是给我的邀请函。”贝篱说道。 “我马上派人过去。” “不。如果是陷阱,派其他人过去也只是被杀死。我去。” “您要安都吗?” “安都有你和雪曼,我很放心。” 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贝篱的主意,卢卡答道,“是。” 除了卢卡和雪曼,没人知道贝篱去了凡赛尔。 卢卡很快将贝篱的意思传达下去,如他所料,圈养普通人踩到很多神眷者的底线。在成为神眷者前,他们也曾是普通人。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普通人朋友。 “以前你们要人测试,我没说什么。毕竟死了是他们不够幸运。可现在是怎么回事?阿尔贝托什么时候成为争霸组织了?” “这也太不人道了……我不参加。” “对不起,我无法认同。贝篱大人最近是怎么了?再这么下去,他会不会朝我们出手?” 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浮现,光抚平阿尔贝托内部的怨言,卢卡就忙得焦头烂额。 他几乎没有时间休息,更不谈入睡。日日夜夜不合眼就连神眷者的体质都很难撑住。有几次,凯西喊他时,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对往常反应迅速的卢卡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足以说明他的状况是多么不妙。 找其他助手是不可能的,就算找了,也最多让他们传些话、整理文件,重要的文件甚至还要先行整理出去防止被他们看到。 如今的阿尔贝托,谁也不知道擦肩而过的同伴心里是什么想法。他们会不会趁夜离开安都,会不会出卖阿尔贝托的信息? 凯西同样焦急着。她只能祈祷刺杀小队的动作能快一点。 六.出发 王宫东边的广场上,凯瑟琳正整理着自己的铠甲。 它比自己的身体更脆弱,不过上战场这种装束是必须的吧。反正又不重。凯瑟琳心想。 王宫东侧的一大半都是阿尔贝托神眷者的住所,西侧则是新人的地盘。 这么分下来,倒显得冷清。虽然理由并不只是因为地盘大就是了。 凯瑟琳系上腰带,往集合点出发。路过某个宫殿前时,她皱起眉,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又走过去敲门。 “克里韦利,你在听吗?” 宫殿的门后,阳光被屏风挡住,只能照亮窗台附近的一小块。殿堂里有一半是昏暗的。精致奢华的家具没有被动过,上面积了一层灰。细长的蝎尾发饰拖在脚边,曾嚣张着高喊狩猎的男人抱膝坐地。 听到凯瑟琳的声音,他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复。 凯瑟琳啧了下嘴,继续说道,“我要出发了,去南面的战场。跟我一起去的还有十人。十个神眷者,无论如何也会赢的吧。” 里面依旧没有回音。那份暗喻拒绝的沉默令凯瑟琳火气骤起。她一巴掌拍在大门上,把门拍出一个掌印。 “喂,克里韦利。你要颓废到什么时候!输一次就把自己关进房间,你是小屁孩吗!那家伙有那么可怕吗?!你也太胆小了!” “……” 门后传来了轻微的声音。虽然十分微弱,但凯瑟琳还是捕捉到了。她往前多走了一步。 “……你……不明白……” 凯瑟琳火气更大了。“我们不是一起行动的?不就是被砍了手臂。对我们而言砍手臂根本算不上什么重伤!” “你明白什么!”克里韦利突然怒吼。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怎么可能懂。 被凯因斯砍手后,克里韦利试图振作过,试图安慰自己二人只是实力存在差距。迟早有一天,他能报一箭之仇。 可是,后来又一次的战斗彻底打破了他的妄想。 不可能赢的。 不可能追上。 就连逃跑都是奢望。 回到阿尔贝托的日日夜夜,当时的场景从未从眼前退去。毁灭性的气息一直绕在身旁,在他放松的时候,在他想要振作的时候,它们总会突然出现,往心脏上戳一刀。他快要被那股力量吞噬了。 然而他连逃跑都做不到,只能躲在角落里,等待死亡来临。 那根本不是神眷者。 而是神。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我还不想死……”他双手捂住脸,泪水不断涌出。“你不明白濒死的恐惧是多么可怕,每天每天,我都害怕他会突然出现在面前,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不是见过吗?那份毁天灭地的力量。那真的是神眷者能使用的力量吗?那真的是我们能战胜的力量吗?我们一定会输的。只要他还站在那一方,现在的战争就全部是蝼蚁间的较量。” 他咧开嘴,自嘲道,“多可笑啊,我们看不起普通人,可神看不起我们。” 之后,他的哭声和笑声都弱了下去。头低低垂着,如同给不存在的神明行礼。“别管我了。就让我安安静静地等死吧。” 听完他全部哭诉的凯瑟琳,不再愤怒。克里韦利没有错,他只是输给恐惧。兔子去与老虎搏斗的勇气值得夸赞,可逃跑的兔子也不该被嘲讽。 只是求生意识的不同体现。大家都只是为了活着。 “我承认,死亡是令人恐惧的。”凯瑟琳的声音恢复冷静和傲慢。 “自我出生起,就时刻面临死亡。克里韦利,论对死亡的恐惧,我只会多不会少。所以在成为神眷者的那天,我是多么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离死亡远一点。” “而成为神眷者的机会是我争取过来的。是我打碎了其他人的求生机会,用牙齿一点点咬下来的。所以,我明白,生是可以通过自己努力所争取的东西。”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们必输了。我们有世上最强的神眷者,有世上最全能的执行官。我们的实力很强,比起那些毫无力量的奴隶们,我们的优势可以说很明显。” “只要赢了,至少在百年内,我们不再需要考虑死亡的问题。” “在即将脱离苦海的时刻,你却要逃了?你想安静等待死亡,从而错失生的机会吗?输了的话,我们真会死的!” 最后,凯瑟琳说。 “克里韦利,去拼一把不一定会死,但留在原地一定会。” 死是所有人都惧怕的事。凯瑟琳一边走着,一边想。 她走出王宫的大门,新来的神眷者们纷纷与她打招呼。他们还不清楚阿尔贝托的状况,脸上只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和他们刚成为神眷者时一样。 突然拥有了力量,就觉得无所不能,认为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离自己远去。 但实际上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飞进另一个牢笼里罢了。 越强的人,控制欲就会越强。他们这些神眷者,不过是掌权者手下的狗。 然而如果主人对狗很好,狗就会活的很舒服。只要主人每天精心照顾狗,狗就不会去咬主人。于是,主人和狗就能创造一个两方都很满足的幸福世界。 她走在安都的街道上。红毯上已全部是暗红的血,连空气里都充斥着黏糊糊的味道。凯瑟琳有些怀念那刺鼻的玫瑰花香。它们至少比血腥味好闻一点。 而在街道的两侧,苍蝇盘旋在肉山上。几条野狗用爪子扒拉着尸体。 三个冰箭把它们钉在后面的地上。 冰箭吸引来旁边人的目光。“凯瑟琳大人。” “你们都不清理一下吗?脏死了。”凯瑟琳说道。 “抱歉。实在是太忙了。” 然而看他们的神色,忙只是一种借口。真实情况恐怕是谁也不想做清洁工吧。 凯瑟琳没有和他们多说,径直往目的地走去。 同伴增加了。 实力增加了。 可不管是卢卡,还是凯瑟琳,都没有喜悦。现在还留在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们脸上再也没有笑容。 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在鲜红的旗帜下,阿尔贝托的先遣部队出发了。 七.星火 马蹄焦躁地在地上拨了几次,风刮起一地灰尘,让马打了个响鼻。 副官哈林一手拿着望远镜,“罗伯特先生,我看见他们了!” 不用他说,罗伯特也能感知到不远处的神力波动,他竖起长剑,直指苍穹。 “全员!准备!” 在他身后,上千名士兵蓄势待发。一年前,他们还是普通奴隶。如今他们穿上铠甲,手握长兵,只为胜利。 疾风呼啸。罗伯特双目一睁,挥剑大喊,“冲锋!” 霎时间,战马奔腾。耀眼的白光贯彻天际。数十名骑兵身上一同涌现光墙。而每一面小墙依次排列,组成一条长龙。远远望去,就像一道城墙在迅速往前推进。 可在城墙的正前方,地面被冰霜吞噬。数条冰蛇飞速赶来。所过之处,无不凝结。 冰蛇巨口一张,又吐出数条小蛇。小蛇飞窜,与光墙相撞,打出一块块冰花。 紧接着,一团团火焰如被枪射出。巨大的冲击力逼得骑兵们不得不拉紧缰绳,防止战马受惊乱窜。 同时,冰与火的交替诞生出白雾,迅速笼罩了整个战场。 “哈哈哈!罗伯特!你的骑士剑吗?你不是宝贝得根本不放手吗?!啊哈哈哈哈哈!” 罗伯特横剑于胸前,他的神力源源不断灌入剑中,剑身越来越亮,在迷雾中,它就是太阳。 忽然太阳爆发出耀眼强光,光束冲破迷雾,又赶走数条冰蛇。 冰蛇上的神眷者齐齐跃起,各显神通。 地面裂开许多小缝,缝隙不大,却让骑兵头疼不已。步兵没有好到哪里去。 冲锋过程中,一旦有人摔倒,就很快会被身后的战友踩踏。幸运的人只是受伤,不幸的人就会直接死在战友脚下。 罗伯特没有管他们,在开战前,他们就说好,指挥权由副官接手。 而罗伯特的目标则是地方补给人员。没有“治愈”,就会配备土系或木系的神眷者。 从方才的表现看,对战场形势容易造成巨大打击的土系神眷者必须被诛杀! 神眷者速度直接将众人甩在身后。 罗伯特就像一道光,直直冲进敌阵。 “单枪匹马闯过来!罗伯特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意了!”喊话的不是土系神眷者,而是另一位火系神眷者。 他双手持有火焰,在见到罗伯特的一瞬间就迎击上去。 罗伯特认识他,不如说阿尔贝托的老人里很少有罗伯特不认识的。如果换个地方,罗伯特会很乐意与他对话。然而在战场上就另当别论了。 神眷者们很自傲。在知道有一个军队袭击后,他们只派出了十人小队迎击。 或许他们有以一敌百的自信。认为十人足够了。 确实,如果是十个卢卡水平的神眷者,罗伯特一定想都不想,直接让人撤退。 如果是十个贝篱,那他们连撤退的时间都不会有。 可惜,来的既不是卢卡,也不是贝篱。 罗伯特已经判断出,小队里最强的就是凯瑟琳。神眷者之间的差距也是很恐怖的。 而眼前的神眷者并不知晓。 不知道战场是何等的存在。 因此,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道剑光,随后身体感到剧痛,竟然是胸口和喉咙被剑刺穿了。 恐怖的不止剑术,还有磅礴的神力。 “什、么?” 如果身体受损还能自愈,那么神力被侵占就相当于全身血液被抽空。 他当即倒了下去,睁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 凯瑟琳不得不回防,她三只冰箭齐出,封住罗伯特前进位置。罗伯特双脚轮流交换重心,转圈避开了冰箭。 他手里的剑在冲击中突然就碎了,罗伯特毫不意外,拿起了背上的另一把剑。 与此同时,土墙平地而起。它们整齐排列在罗伯特面前,挡住他的道路。 而一往无前的光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用身体撞了上去。 砰——砰——砰! 眼见自己造出的墙脆得跟纸一样,土系神眷者大吃一惊,“不可能!他的实力怎么会——” “滚开!”凯瑟琳大喊。 冰蛇飞过土墙,将愣在原地的神眷者一尾巴扫开。巨尾盘旋而上,散发阵阵寒霜。 凯瑟琳手持长弓,“罗伯特!你的对手是我!” 罗伯特仍旧不言,他呼吸逐渐放缓,整个身体都开始发光。光芒一闪一闪,亮度却越发强盛。 它们逐渐飞往天空,光点铺在光幕上,梦幻而又神圣,宛如受到指引的人类终于登上通往天国的阶梯那样。 他才像真正的神使。看见此景的人都不禁想。 凯瑟琳察觉不对,她猛然抬头,果然迷雾散去后,烈阳高照。罗伯特的能力是光属性,光越强,他就越强。而此时此刻,浑身发着圣光的罗伯特无疑达到最强状态。 他的身体外侧都附上光属性的保护膜,且拥有短暂的“治愈”、“净化”效果。曾经作为队友备受信任的能力成了最强杀招。更可怕的是,只要光还在,他的力量就会源源不断受到补充。 “斯坦利!”凯瑟琳一声大喊,高举长弓。肉眼可见的冰霜瞬间爆散,凶猛的烈焰直直打在冰霜上,造成大规模雾气。 虽然这种攻击很费力,但凯瑟琳别无他法。不把罗伯特和阳光隔断,他们就没有胜算。 迷雾之中,巨大的冰蛇伸出獠牙。“其余人!别管我们!去把杂兵解决了!” “是!” 冰蛇拖出一条长痕,战马被长尾扫飞,飞了出去,等落地时已成了一具冰雕。圣光加深的骑士以瘦小身躯化为一道城墙。 他挡在冰蛇前方,挥出一道道剑弧。罗伯特不会华丽的剑法,他的剑法完全一板一眼,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换而言之,他的动作十分清晰,哪怕是不擅长应付剑法的凯瑟琳也能看的很清楚。 然而看的清楚不代表能应付。罗伯特的剑总会出现在对手最讨厌的位置。打断节奏、防御攻势、造成反击。 渐渐的,凯瑟琳的冰蛇越来越小。她的神力在飞速消耗,脸上冒出细汗,手指因不断拉弓而渗出血。 “该死。他们还没解决吗?”她与罗伯特几乎缠斗了一个小时,按理讲,她的同伴应该已经完成任务才是。 此时,罗伯特才说了第一句话。“不可小觑任何人。只有你和我,是构成不了战争的。” 八.影刺 西北方十分平静。 至少看上去不像卢卡大人所说的那般紧迫。 萨索兰德站在山石后,远远眺望。 安都西北部气候干燥,多沙石,口稀少,因此当日将这块分给瓦尔西里时,他们不高兴了好一阵。 萨索兰德并不懂贵族间的弯弯绕绕,他漆黑的猫眼藏在斗篷他的样子。其余人只能从声音判断出他的大致年龄。 而他过于孤僻,平时根本不跟人说话,是以很多人连他声音都没听过。 在阿尔贝托,萨索兰德负责刺杀和传话任务——主要还是前者。他的能力用于刺杀十分方便,未经锻炼的人想躲开从自己影子里的袭击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他的能力弱点也十分明显。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双方的情况就会反过来。 所以卢卡只派了萨索兰德一个去刺杀菲奥娜。 在阿尔贝托的情报里,瓦尔西里家的势力是最弱的。诚然,他们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可那对萨索兰德来说就像透明的墙一样可以轻易穿过。 只要杀了将领,军队就是一盘散沙。更何况瓦尔西里家没有神眷者。 普通人怎么可能躲得过萨索兰德的一击? 只要一击得手,萨索兰德就会立刻遁入阴影里,没人找得到他。 他悄悄摸到瓦尔西里家外。他们家从上到下都是浮夸的审美,每个人都恨不得将宅邸建得有正常的两倍大。在安都,瓦尔西里家还知道收敛些。而到了自家领地,他们就毫不掩饰了。 巨大的宫殿里摆满古董,这些古董给了萨索兰德很好的藏身空间。他可以从一个影子穿到另一个影子,然而两个影子必须联结。如果是两个分开的影子,萨索兰德是没办法越过去的。 他躲在一个巨型花瓶下观察了一会儿,记住守卫的巡逻路线。随后,在其中一人走过时,躲进了他的影子里。 接下来,萨索兰德就很轻松了。守卫轻而易举地将他带到了换班的地方,然后萨索兰德继续换人。 几次换班之后,整个宅邸的地图就被摸得一清二楚。期间,他还听到瓦尔西里家的动向。 菲奥娜确实已经召集了军队,打算攻打安都。底下的士兵对此十分疑惑,毕竟菲奥娜曾亲口说过瓦尔西里家要养精蓄锐。为什么突然要进攻安都? “是被那个人说服了吗?” “哪个?” “你忘了?就是自称来合作的女人。” 女人?难道是西里斯家的那个?萨索兰德想了想,继续听下去。 据守卫说,瓦尔西里家的其他人并不同意。然而菲奥娜变得异常暴虐,不同意的全被她拖去地下城了。 只是战前准备都已做好,队伍却迟迟没有收到出发的信号,于是就有人想,是不是菲奥娜根本没想出兵,她答应下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萨索兰德不再听下去,他对于战局并不感兴趣,只想尽快完成任务。 他通过影子间的联结,成功到达书房内。 明明已是深夜,书房里却还有灯火。 古老的油灯让瓦尔西里暴发户的印象稍微减轻了。书桌旁站了一个女人,她端着一个酒杯,对月沉思。 是菲欧娜。 确认目标后,萨索兰德立刻发起攻击。他忽然从菲奥娜的影子里窜出,手里短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菲奥娜后颈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猩红血液不断从里面喷出。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酒杯直直落下,摔成了—— 摔成了什么? 萨索兰德躲在阴影里,眼里第一次露出震惊的神色。 本该摔成碎片的酒杯破碎成奇异的东西,萨索兰德不知如何描述,只是看到酒杯碎片忽然扭起来,就像里面被填充进动物的肉块。它们变得柔软,能被拉长、收缩。大地就像一只手,把它们不断捏成各种形状。 而后,它们忽然就炸开了。血红的线条从里面喷涌而出,就很菲奥娜的后颈一样。 那菲奥娜本人呢? 萨索兰德抬眼望去。周围不知何时变了个样子。 书架、沙发、油灯都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菲奥娜刚才喷出的血液。 古怪的是她的头还维持在被割裂的角度,整个脑袋往前垂了下去。酒红的长发披在前面,遮住了整张脸。 空气似乎凝结成了实体,各种细长的血线纠缠在一处。它们相互触碰缠绕,越聚越多。 萨索兰德感觉到某种不妙,打算立刻离开。然而他一动腿,就发现不对。 血丝不知何时也缠上了他的脚。 不可能! 他明明藏在了影子里! 影子…… 那些在空中缓慢游动的血丝此时速度变得异常快。在萨索兰德看见后的一秒,它们就完全抛弃了伪装,用最快速度爬上他全身。 它们缠绕着他的腿、他的手、他的颈,让他动弹不得。 萨索兰德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能力。他用仅能动作的双眼努力寻找影子。 奇怪,明明血丝发着光,明明到处都是它们的影子,他却进不去。 血丝终于爬进了他的双眼。 萨索兰德再也看不见了。 他失去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很快,他整个人被血丝包成了茧。 一只纤细的手点在茧上,然后,血色的茧上开出了玫瑰花。几十朵玫瑰花一同绽放,又一同凋谢。 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带走了满试红光。血丝被花瓣牵引,从各个角落纷涌而来。它们聚在花瓣上,又随着花朵凋谢死去。 于是书房又回归了原本模样。 没有玫瑰,也没有血茧。只有皎洁的月光静静照射下来。 完好无损的菲奥娜站在完的萨索兰德身体旁。 视线看不到的书架后,走出了另一个女人。她有着与菲奥娜不同的气质,像是一个误入此地的邻家少女。 少女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麻烦你就在幻境里住上一会儿,希望你还能有醒来的机会。” 菲奥娜静静站在原地,月光照在她脸上,照出那一成不变的宛如木偶的神情。 九.前因 半个月前。 西里斯的领地里到处是机器运转的轰鸣声。仅半个月,这里又多了三十个厂房。 天空被一层永不停息的黑烟笼罩,空气里弥漫着橡胶的臭味,河水变得污浊。而住在这里的人们在太阳没升起时就木着脸走到自己岗位上。 工人走到生产线旁,后勤人员往每人旁边放了个罐头。这是他们的午饭。下午,他们还会再放一个。然后工人们会一直工作到凌晨。 “快点!快点!”监工不断催促着。 街上除了几个小孩子,基本没什么人。 因此,当两个成年人出现时,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子们立刻行以注目礼。 这让其中一人更加拉紧了斗篷。 他低声道,“我们快点。” “是。” 他们一路穿过工厂区,跑到山上的别墅前。 守卫自然是将他们拦下了。于是斗篷人揭开了斗篷。 “西里斯大人。” 消息传到时,黎麦尔·西里斯正在喝茶。 他如今可谓顺风顺水,外面打得不可开交,不管是参战的还是没参战的,都得从他这里买武器。为此,黎麦尔停了其他所有的工厂,召集领地内所有的成年人加班加点。 然后,他用大量的钱买下其他物资,比如食物、药物。再当货物紧缺时卖出去。 西里斯俨然成为斯特利尔第一供货商。多少人见到他都不敢抬起头。 管家收到消息后,低声向主人传达消息。 本就心情不错的黎麦尔更愉悦了。 …… “什么?找到国王了?”弗里德从沙发上跳起来,差点以为自己熬夜过多的大脑终于宕机了。 他狠狠揉了揉眼睛,确认梅塔梅尔仍然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梅塔梅尔笑道,“清醒了吗?” “说来听听。” “我收到情报,国王陛下找到了黎麦尔·西里斯。” “找他干什么?” “或许还做着复兴的美梦?” 弗里德一时语噻。 “开玩笑的。” “你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那你的想法呢?” “我的?”弗里德双手抱在胸前,躺回沙发,思索片刻。忽而又跳了起来。 “他肯定不甘愿屈居人下,一定会去找翻盘的机会。那么……他是去找【诸神黄昏】了?!【诸神黄昏】在黎麦尔手里?不不,不可能。” “……他跟黎麦尔做交易了?逃出王都的国王还有什么可交易的?” 梅塔梅尔挑眉,“比如王室私库的钥匙?” “私库里有什么?” “王国成立至今王室搜集的所有珍宝。” “国王用私库换一个暂时的保镖?” “西里斯家会护送他至王宫。”梅塔梅尔说道,“弗里德,我们的机会来了。” …… 电话铃锲而不舍地蹦蹦跳跳。路易慌忙地扔下笔,“是。是我。什么……这种事找后勤部……后勤部让来找我?找我我也只会让你去找后勤部……” 他远远看见弗里德,朝他打了个手势,立刻对话筒那端说,“我说是后勤部负责,他们如果有意见就让他们来找我!谢谢!” 路易刚放下话筒,铃声又催命一样地响起。 他不得不捂住耳朵,示意弗里德换个地方。 “唉,早知道就不装电话了。自从装了那个,我做梦都是电话铃。”说完,路易正了神色。 “你说的是真的?西里斯家愿意跟我们合作。” “纠正。他们只同意在东边闹出点事来。” “就算那样,也足够不可思议了。名单已经准备好了吗?” “嗯。”弗里德郑重地把出战安排递给路易。 认为没有什么事能动摇自己的路易忽然睁大眼睛。“你认真的?” “相信我。”弗里德说。 …… 开战前一周。 瓦尔西里家忽然迎来了一个访客。 士兵一开始只是把她当做附近镇上的卖花女,毕竟对方的服饰是那么朴素,全身上下只有发间别的鲜花比较值钱。他直接把戟往前面一栏,“抱歉,前面是瓦尔西里家的宅邸。禁止外人进入。” “我想见瓦尔西里小姐。” “你?”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与她商量,请帮我转告她。就说我来自凡赛尔。” “凡赛尔?!” 三个字一出,士兵纷纷后退几步,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怪物。 拦住她的戟都在抖,“你、你等一下。” 不多时,她就被带了进去。只是领路的人与她保持了起码五米的距离。 瓦尔西里家的人不少,路上走过时经常能看见趾高气昂的人。他们肆意对来客评头论足,似乎在疑惑为什么士兵回放一个卖花女进来。 “卖花吗?” “难道是哪个小少爷的奇特风味?” 家主死亡的阴影在时间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菲奥娜再铁血,也不可能把一家族的人都杀光。 她也头疼于族内不服管教的纨绔子弟。可她暂时没有办法改变。菲奥娜只能派出士兵将瓦尔西里宅团团围住,以“保护”的名义,实则监禁。 只要不添乱就行了。 菲奥娜手里正拿着最新的财报,上面写的数字令人心惊。养私兵需要钱,维持日常生活需要钱,发展领地需要钱。可悲的是,瓦尔西里已没有特别的挣钱手段。 因此,即使来客十分可疑,菲奥娜还是决定见上一面。 敲门声响起。 “请进。” 让菲奥娜意外的是,神秘来客竟然这般……普通。 “初次见面。我是爱丽丝。”爱丽丝提起裙摆,行了一个淑女礼。 “你好。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吧,你带来了什么合作?” 爱丽丝恬静一笑,“不知您可有兴趣与我们一起攻打安都呢?” “什、什么?!” “我们集结了上千名志愿军,并且联和了西里斯家,想要给阿尔贝托的人制造点麻烦。” 菲奥娜嗤笑道,“异想天开,区区一千名士兵能做什么?” “能拖住他们脚步。” “如果这就是你们的诚意,恕我不能答应。合作不代表能把我当傻子糊弄,什么信息都不给我,甚至不敢透露背后是谁的不速之客,我不敢招待。来——” 这时,菲奥娜看见爱丽丝的眼神变化了。 那像是一个睿智的老人再看不成器的孩子。 “我本来准备了很多说辞——但果然——” 菲奥娜的瞳孔猛然一缩,里面从挣扎逐渐变为死寂。 爱丽丝轻轻撩着自己发丝,“还是这样轻松点。” 十.芬里尔 夜晚商业街也灯火通明。 流浪的旅人推开小门,往店内一坐,老板便了然地给他端上一大壶酒。 风沙被绿树格挡在外,精力尚足的孩童在喷泉边戏水。 一双眼睛将这些场景看在眼中。 “没想到,当初破败的边城,如今也有这副样貌了。”芬里尔的斗篷被风吹起,她用手按了按,防止斗篷被吹飞。 而在她的右手边,站着另一个斗篷人。说是人不太合适,因为斗篷下的脸是蜥蜴的脸。 蜥蜴听了芬里尔的话,只张开嘴吐出舌头,嘶了几声。芬里尔听不懂它说什么,可能在蜥蜴听来也是一样。她温柔地笑着。 “跟你说也没用。” 即使被神赐予了智慧,蜥蜴也不擅长人的语言,它不能理解芬里尔在说什么,也听不出她语气里的一点感慨。 他们二个长老被派来恺耶堤,作为最为特殊的刺客——刺杀敌人的领袖。 不过阿尔贝托不知道敌人的领袖是谁,但既然是大本营,全都毁了就不行了? 于是就有了这一幕。 蜥蜴吹了一会儿风,已经等不及了。它调动神力,大地似乎在轻微震动。 但很快,震动就停止了。 他们同时紧惕地瞳孔竖起。 周围有另一种神力。不同于阿尔贝托的所有神力,这道神力给人的感觉阴森、霸道。它仿佛就长在敌人的心脏上,只等着一声令下就用力捏下去。 那道神力只是围绕在他们身边,再往某个方向延伸。 是邀请。 或者说是战书。 芬里尔认得它,“是凯因斯吗?” 她接下了战书,蜥蜴回头看了眼城镇后,跟了上去。 他们一路跑出了城镇,沿着神力,跑入比高加索山脉。山间静悄悄的,秃石耸立,没有虫鸣。浓雾占领了整个山脉,它揉捏着森林的绿意,令其变得黝黑、粘稠。 而在山间的一块平地上,凯因斯等在那里。 芬里尔停了下来,她微微躬身,警惕地搜索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才重新直立身体,用一贯温柔的语调说,“好久不见,凯因斯。”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不对。“不,我们不久前刚接触过。虽然没有像这样面对面谈话。” 浅绿的眼睛上下端详着凯因斯,“你的成长真让我惊讶。” 蜥蜴疑惑地嘶嘶,另外两人都没理它。 少有人知道凯因斯和芬里尔的关系。他们不知道找芬里尔治疗次数最多的除了贝篱,就是凯因斯。 贝篱十分珍惜兵器,格里菲思的教导很是粗暴,在几次凯因斯要坏掉时,芬里尔都会拉一把,将他修复完整。 治疗时芬里尔会聊上几句,而凯因斯则一言不发。 此时芬里尔的神情与曾经给他治疗时一样,一样柔和,就像给迷路旅人指引道路的精灵,“能跟我说一说吗,为什么要背叛?” 凯因斯则说道,“比起我,你才是叛徒。” “我?”芬里尔疑惑地想了想,“我不记得自己有背叛谁。” “站在这座山里,你没想起来吗?” 芬里尔先是沉默,然后说道,“我没有背叛母亲哦。” 一道狼嚎响彻天际。 浓雾里传来巨物移动的声音,沉寂的山被唤醒了,发出清醒后的震动。 忽然,白光一闪而过。一匹小山高的巨狼出现。正是泽莱斯他们先前战斗的狼王。 狼王身上的伤好了不少,被电得焦黑的毛皮又变回雪白。它矗立在芬里尔面前,两双锐利的兽瞳对视。 忽然,芬里尔伸出手,抚摸巨狼。“我回来了,母亲。” 狼王眯起眼睛,享受着抚摸,它低下头,在芬里尔脸颊舔了几口。态度很是亲昵。 少有人知道凯因斯和芬里尔的关系。 但更少的人知道,芬里尔和魔狼芬里尔的关系。 芬里尔是被遗弃的孩子。至于为什么遗弃,只有生下她的父母才知道。 芬里尔后来也曾思考过,还是贝篱给了解答。“因为你与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是她的瞳色吗? 是她的发色吗? 还是她的肤色? 神明说,“兼而有之。” 在她出生的村落,她是第一个有浅绿瞳色的人。因而被村人视为不详。芬里尔也不知道,她的母亲因她遭受的非议。 她的父亲是猎户,有天走进深山狩猎迟迟不归,于是妻子便前去寻找。妻子没有找到自己回来了,猎户没有被找到,也自己回来了。本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 可当女人生下一个异物时,这件小事被重新提起。 他们说,孩子的父亲不是猎户,而是山里的狼王。 魔狼芬里尔吃掉了猎户,化成了猎户的模样,跟着女人回家了。 看她的眼睛,是不是跟魔狼一模一样? 忍受不了非议的二人,终于在某天将孩子遗弃了。 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被遗弃在山中只有一个下场。 围绕着孩子的野兽越来越多,它们不下口仅仅是在紧惕别的猛兽。 忽然,野兽们夹起尾巴逃了。 它们都听到了狼嚎。 狼嚎来自这片山脉里最强的生物。猎人们称它——魔狼芬里尔。 巨大的白狼走到孩童旁边,盯着她与自己相似的眼睛。 最终,孩童没有被吃掉。 有进山的猎人看见了用四肢行走的她,回去惊愕道,“那个孩子果然是狼的孩子!” 她不会说话,只会狼嚎。 她不会直立行走,只会匍匐前进。 她不会生火,甚至惧怕火焰。 她总是跟着狼群行动,抓捕进入山中的猎人。 所有人看见她,都会喊“芬里尔”。 她并不知晓芬里尔的意思,只当在喊自己。 于是,芬里尔也成了她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拥有神力的剑客走入山中,击败了她,也击败了狼群。 老人以胜者的姿态对她说。 “你不该被困在山里。” “芬里尔,你不是狼,你也不是普通人。你是神眷者。被神眷顾的使者。” 芬里尔听不懂他的语言,但神奇的是,她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那不过贝篱恐怖能力的冰山一角罢了。 十一.狼、蜥蜴与死神 绿光一闪而过。 原来是芬里尔忽然间发起袭击,她身上泛着绿光,是神力完全外放的体现。她双手成爪,方才便是突然给了一个爪击。 很符合凯因斯对芬里尔的印象。 紧接着,巨狼也动了。不同于先前那次碰撞,这次巨狼冒着光辉,神力波动不断从它身上涌现。 芬里尔第一次爪击被凯因斯用鬼刃挡下。鬼刃血红纹路飞速伸展,与主人神力呼应。 女人有着异于常人的速度,由于从小跟着狼群长大,芬里尔的快速移动是四肢着地姿势。她的斗篷早被湮灭了,整张脸完全暴露在日光下。 那是一张不输给萨绮的美丽的脸,然而发绿的眼睛、癫狂的笑容完全破坏了脸的美感。因为过于用力,芬里尔四肢青筋爆出。 如果是普通人,长期进行这般力道的高速移动绝对会瘫痪,但芬里尔不会。她源源不断地治愈着自己,如同感觉不到疼痛。 她与巨狼一左一右,封死凯因斯躲避的路径。 不过也不需要躲。凯因斯双手持刀,先往右侧一挑。相撞的神力顿时挖出一道巨坑。 芬里尔手砸在鬼刃上,霎时间变得血肉模糊。可她并未退开,而是保持着原本力道。因为巨狼的攻击到了。 它的速度不及芬里尔,但胜在体型巨大,力道更强。如小山的身体往下一压,有天崩之势。 鬼刃被芬里尔抓在手里,她的指骨不断露出,又很快被新生的皮肤包裹。 凯因斯眼神冷漠,直接放开手,惯性让芬里尔猝不及防,直接向前扑去。而凯因斯本人则原地跃起,躲开巨狼一爪,再踩着白狼爪后用力一跃。 他右手张开,鬼刃受到召唤,自行飞起,回到主人手中。凯因斯双手持刀,猩红的光流不断涌出,即将从天砍下。 忽然,他身体一重,直接从半空摔了下去。所有人都能听到一声巨响。 地面的山石被湮灭,危急之际,凯因斯只得将方才那击射向地面,产出的冲击波减缓了他与地面的作用力,让他不至于双腿碎裂。 有创世纪在,即使双腿碎裂也能愈合。但战斗里一时行动不畅是致命的! 凯因斯不会犯那种错误。在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的险境后,他立刻外放神力,在自身周围构筑一个由“湮灭”组成的球形空间。远远望去,就像平地忽然多了一颗红珠子。 芬里尔紧急给自己包了一层神力,另外两个就没那么好运。巨狼与蜥蜴同时发出惨叫,它们无往不利地力道反而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湮灭直接侵入它们的躯体,搅动它们体内的神力。 “母亲!”芬里尔悲痛地叫道。她立刻给巨狼治疗。 然而凯因斯不会给他们机会。 鬼刃划破血珠,带着血滴飞至巨狼眼前。芬里尔一只手握住刀,可一只手哪里能抵挡鬼刃? 战斗一旦出现破绽,就是溃败! 鬼刃被握住后,停顿一刻,接着立马迸发出更强烈的光。芬里尔惊觉不妙时,锐利的刀锋已刺破右手,从手心一路穿到肩膀。她的右手臂被切成了两半。 即使芬里尔能忍,如此严重的伤势也让她哀嚎出声。不仅是皮肉伤,凯因斯的神力有了突破口,立刻往她体内钻去。 巨狼怒吼一声,张着大嘴便要咬回去。 与此同时,蜥蜴用它的能力,加大了凯因斯所受的重力。 猩红的男人半身都在坑里,每走一步就踩出一个巨坑。正常人……不,正常的神眷者都难以忍受这种重力。他们的内脏会受到挤压而爆裂。 而凯因斯也恰如他们所想,鼻子、耳朵都往外冒着血。 但他为何? 为何脚步没有停下? 为何没有倒下? 为何还能抬起手,用猩红的血刃回击狼牙? “母亲!不!!” 芬里尔率先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但为时已晚。 那个男人……在血色中挥舞长刃,翻涌的神力如同血海,将世界都拖入炼狱。 被那血海接触的所有东西都会化作虚无。 就连被神眷顾的狼也一样。 体型巨大的白狼从狼首到狼身,迅速被血海吞食。它愤怒的一吼,竟成了最后的狼嚎。 凯因斯站在血海周围,这一击对他的消耗也不少。不过足够了。 所谓兵器,就是要在关键时刻给予最后一击。 因此他说道,“你没有教你母亲如何运用神力是个错误。” 没有教导巨狼如何用神力是个错误。 教导凯因斯神力的知识是个错误。 所以才是背叛者。 她让敌人变强了,变得……比她自己要强得多。 “嗷呜——!”悲愤的狼女仰头高嚎,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她的神力全部爆发,与血海相冲,撕开一条道。芬里尔用仅剩的左手抓向凯因斯,就像巨狼捕猎那样。 然而什么也没抓到。 疯狂的眼瞳里终于有了一点神智。 人性化的后悔、震惊出现在其中。 凯因斯不在血海的中心。他跳到了半空,又轻轻停在地面上。芬里尔看见的,不过是他的残影。 “终究不过是野兽。” 人被狼养大,就会染上狼的习性。 被愤怒冲昏头脑后,芬里尔就不再思考了。她只剩下本能。 那只逃跑的蜥蜴也是一样。 由浓厚神力所形成的血海将一切卷走。 凯因斯收起鬼刃,血海散去,此地就剩了他一个。 打倒芬里尔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不如说芬里尔的实力让他有所失望。 格里菲思曾教导凯因斯,战斗要凭本能。 而如今凯因斯用行动证明,思考才是战无不胜的法宝。 芬里尔想用全身力量与他硬碰硬,他就避开。 身上的血有点多,凯因斯随手擦了擦,发现擦不干净,于是他放弃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脚步声。 凯因斯头也没回,说,“来的正好,用水帮我洗一下。” 来人正是路易。他是被巨大的神力波动惊醒的。山里战斗的动静传得很远。 路易安抚住居民,自己一个人过来。 于是他看到了自己格外震惊的一幕。 恐怖的神眷者。 猩红的死神。 当年杀死他同伴的仇人。 十二.交战 路易不记得是谁问过自己,如果你的仇人又是你的恩人要怎么办? 他也不记得自己当时做出了怎样的回答。 想必是偏向理性的吧?可能是劝对方认清目标之类的。但直到他自己面对相同的场景,他才明白,人失去理智时是不会思考的。 路易大声吼叫,像是要把这些年的愤怒与懊悔全都抛洒出去。巨浪从他身后掀起,眨眼间,他就生成了一片大海。 他是积累了多少悔恨啊,那些悔恨被他一点点凝结成水,储藏在名为心的瓶子内。渐渐的,瓶子藏不下了。溢出的水越来越多,终于汇聚成一望无际的大海。 路易渴望,他的愤怒之海能为自己复仇,将暗杀者彻底埋葬! “!!!” 海……被切开了? 还有自己的脖子…… 路易后知后觉地摸抹了下自己喉咙左侧。 那湿滑的液体不是水,而是血。 他冷汗直冒,喉咙没有被切开。只是被划了一道口子。但只要再深一点,他的脑袋就会和身体分开。 “你是在侮辱我吗?” “你如果现在死,我会很烦恼。”凯因斯说道。 他理了理衣服,刚才路易已经帮他把衣服洗干净了。 一下子解决两个长老,即使是凯因斯也感到吃力。他想着回去先睡一觉。 而被丢下的路易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差距竟是如此之大么? 多年过去,他不仅没有追上,反而被甩了更远。 那样不就表明……他永远报不了仇了吗? 懊悔、不甘、恐惧、庆幸……种种情绪汇聚在路易胸膛,让他一边敲击地面一边嚎叫。 …… 贝篱是在黄昏时分到达凡赛尔的。 诅咒降临后,这里已彻底沦为死城。 曾经繁华的广场被一刀劈成了两半,从裂缝往下看能看到各种蟑螂和老鼠窜过。 建筑物东倒西塌,青苔顺着墙面爬了上去。讽刺的是,它们的玻璃是被逃离凡赛尔的人打碎的。 在界域解除后,凡赛尔的人本该重获自由。然而他们恐惧未来是否还会再度发生惨剧,于是争相搬离了凡赛尔。在搬离前,他们还特地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故乡,把建筑物里能带走的东西全都带走。 如此说来,诅咒也不过如此。 贝篱停下脚步。他看到了自己人的尸体。 完全转化的神眷者不会留下尸体,他们会在死亡后消散在空中。不过贝篱派遣的神眷者还达到那个境界,故而他留下了痕迹。 不多时,尸体慢慢化为黑烟,如同每场表演前喷洒的白气般,表演的帷幕拉开了。 一只小丑在广场上空表演云端漫步。它刻意在钢丝上一摇一晃,又在即将摔倒前稳住身体。 最后,它跳到了贝篱身前。男声问道,“您满意吗?贝篱大人。” 贝篱则问,“你是谁?梅塔梅尔在吗?” “我们既是恶魔。”男声道。 “我们也是考官。”女声道。 男人女人齐声高呼。“让世人明白爱的价值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贝篱没有任何反应。他不在乎男人女人共用同一张脸,也不在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胡言乱语。“梅塔梅尔呢?他在吗?” “不在哦。” “您为什么要找梅塔梅尔大人?” “不在的话,就没必要多费唇舌。” 贝篱拿出幻剑。 忽然,幻剑伸长,直接刺穿了小丑的心脏。而小丑咯咯大笑,黑烟从伤口处不断涌出。 在贝篱的感知下,那不是烟,而是无数只细小的黑虫。黑虫扇着翅膀,一边飞一边发出诡异的呜呜声。 “没用的。” “我们不死!” 听到不死,贝篱反射性动了动眉。幻枪缩回,回归幻剑的形状。收回的同时,贝篱在面前造了一个光盾。 光盾造出的一瞬间便挡住黑虫攻击。数以万计的黑虫聚成长鞭,被半空中的巨大面具操控着挥舞。 “哈尼,你好强啊!” “谢谢夸奖,达令。” “但好像有点不够啊。” “没有办法啊,毕竟是贝篱大人!” “那个传说中的神眷者!” 话音刚落,面具骤然被冻结了。寒霜顺着黑虫联结不断蔓延。 贝篱不知何时从光盾后离开,一跃而起,他手中似乎涌动着小型海。海潮层层叠起,叠到最后一层再被贝篱放出。 荡剑式! 荡剑之下,冰山皲裂。 而冰山碎裂后,剑光舞动,瞬间将碎片又切割成四块。 落花无情! 紧接着,山岳倾斜。不仅是山岳,不远处摇摇欲坠的建筑物同样倾倒。 汇聚成一处的毒虫四处逃窜。然而巨山是何其雄伟壮阔。 骤然倾倒下,里面的虫子根本无处可逃。 崩山式! 一个照面,贝篱就变换出五种技法。 这就是阿尔贝托最强的神眷者! 巨响之后,山岳重新归于虚无。若非地上砸出的大洞,别人只会以为先前的山岳是个错觉。 贝篱将幻剑往地上一插,刚好插入一只细虫内。 窸窸窣窣…… 毒虫从泥土里钻出。它们藏在石缝间、藏在泥土里、藏在碎叶上,藏在各种不为人知的角落。有的人光是听到它们快速移动的声音便胆战心惊。 自然的力量确实可怕。然而这些虫子能在自然里生活上万年,自有其存活之道。 海啸?山崩? 自毒虫存活至今,经历这些的次数是数都数不尽。 “没用的没用的没用的没用的!”女声尖锐地笑着。 男声讽刺着,“您是无法杀死我们的。”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是虫子,又不是虫子。 像神眷者,又不是神眷者。 贝篱平静地竖着幻剑,幻剑骤然迸发出强光,将爬上躯体的肮脏之物全部抖下。 “无法杀死?那就说明有办法杀死你们。”贝篱说。 “吓到我了。我差点真的相信,你们不死。” 这世间万物,谁能不死? 人类、毒虫、乃至自然,终有一日会走到尽头。 而能超脱于生死之外的,即是神。 贝篱不是真正的神,但他毫无疑问是最接近神的人。 因此,他对匍匐在地的爬虫宣告,“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十三.恶魔之死 突然下起雨。 密集的雨点不断打在废墟上,大地皲裂,雨水便顺着裂缝往下灌溉。 黑毒虫身体被泡得发胖,一个个浮了上来。它们察觉到安心的地下将成为困死自己的坟墓,一只一只争着往上爬。 可地缝那么小,死去的同伴尸体堵住了它们唯一的求生路。 满是神力的雨水一刻不停地继续冲进去。顷刻间,地缝里发出弱小的悲鸣。 没有掉入地缝的毒虫也不好受。雨点打湿了它们的翅膀,逼它降落。它们扇动双翅,与自然为敌。 四周都是废墟,没有可躲的地方。 就算找到了,藏身之地也会在下一秒被剑光切碎。 贝篱将感知放到了最大,不论那些细虫藏在哪里,他都会知晓。幻剑在他手中熠熠生辉。它会根据贝篱的感知模拟出各种场景,比如眼前的暴雨。 天上下的哪里是雨哦,分明是一道道催命的剑! 飞在半空的毒虫全身冒着黑烟,这些黑烟是由源源不断的毒虫聚集而成。 看上去是一场胶着战,贝篱已经感知到毒虫增殖的速度在不断减少。 能力是非常不错的能力。可惜主人的力量是有限制的。 无限……是个玩笑。 贝篱挥舞幻剑,化身雷霆,细密的雨网既是他的盾,又是他的剑。眨眼间,贝篱就出了一百剑。 空中的黑烟直接被打落在地,维持飞行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四散开来,有些试图找寻逃跑的道路,有些则爬上幻剑。 然而幻剑是何等自傲,绝不允许爬虫爬上自己的身体。不用贝篱操控,它就白光一阵,将奔涌而来的虫子全部杀死。 “只有这点本事吗?”贝篱讽刺道。 “呵呵呵呵呵呵——不愧是贝篱大人,完全敌不过呢。” “把你的主人叫来,说不定就能逃走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散的黑烟猛然聚集,它们卷成了龙卷风,怪异的笑声被风吹散,就像从四面八方响起。 这是它们的殊死一搏。 匍匐在地的毒虫从两只增殖到四只,再从四只增殖到百万只,而当百万只毒虫聚集到一起,就能飞翔,就能诞生出龙角、龙爪、龙鳞。 如今,一只黑龙高飞在雨中。暴雨不断冲刷着它的鳞片,不断有黑色的东西往地面坠落。 女声尖叫道,“你以为我们害怕死亡吗?” 男声尖叫道,“你以为我们会出卖主人吗?” “我不明白。梅塔梅尔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贝篱则说。 “哈哈哈哈哈——达令,他问梅塔梅尔大人给了我们什么好处。” “哈哈哈哈哈——可悲,遗忘了怎么去爱的怪物怎么能理解人类的感情呢?” “爱是世界!” “爱是一切!” “我们不需要任何好处!” 它们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 “要死了呢,达令。” “害怕吗?哈尼?”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便不惧怕死亡。” “是啊……因为我们……” “早就死了啊。”它们齐声说。 黑龙突然窜至高空,那是聚集了二人全部爱的一击。 爱情能维持多久?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的父母都说,“你们太年轻,不知道爱是消耗品。” “年轻人为爱上头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结婚之后,你们就会发现爱情不值一提。”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陷入爱河的一对情人心想。 不是的。 我们会爱着对方。 即便是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离。 于是,为了誓言,二人一同步入婚姻的殿堂,在那里举办了爱之恶魔的仪式。 据说,只有完全相爱的二人才能举行的仪式。 他们在火中死亡,他们在火中重生。 他们不分彼此,再不分离。 这一切,都是贝篱无法理解的。 他高举着剑,正气凛然,就像故事里常见的屠龙骑士。 而那罪无可恕的恶龙一头撞到骑士的剑上。 黑与白剧烈冲撞,让世界都动荡几分。 “达令。我爱你。” “哈尼。我也是。” 黑色的龙慢慢溶解在白光里。 “你会输的,贝篱。”女声不再喊出“大人”二字。 “因为你……不懂爱。” 它们就像下水道里的臭虫。 有天清洁工突然想起还有这对臭虫没有清理,于是往地下灌足了除虫剂。 洁净的雨将恶魔留下的全部痕迹清洗完毕。 在贝篱的感知里,那个怪胎死得干干净净,永远不可能复活。 但是……贝篱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 杀一个找死的家伙确实没什么可高兴的。 而且他意识到,梅塔梅尔故意引他到凡赛尔来。 要回去吗? 说不定已经来不及了。 那么,就在这里等待吧。 他们一定会过来。 贝篱将幻剑插进地面,进入冥想。 …… 弗里德、萨绮、泽莱斯和格雷正在一间病房里。 这间病房建造在地下,面积很小,五个人挤在里面便感觉墙壁会压下来。而中间摆放的沾血的手术台让它更诡异了。 他们目前的位置是安都最大的医院地下,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拉赫特·安提诺米。 弗里德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看到他。 作为曾经的大贵族之一,弗里德对拉赫特·安提诺米没有十分了解。 他一度以为这个贵族少爷已经回自己的领地躲着了。 然而,进入医院的一路见闻改变了他的认知。 在安都几乎完全陷入混乱的情况下,安都第一医院至少保留着一定程度上的秩序。 “平民的身体不如神眷者,他们很容易生病。”拉赫特笑着说。 “而神眷者很心高气傲,他们不会呆在医院就为了治疗普通人。” 因此,医院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贝篱暂时没动医院,就是因为他手下没几个懂医学的。 拉赫特咳嗽几声,轻声道,“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这间病房里有通往王宫的地下通道。不过不是直接通的。你们中途会经过一个实验室。” 实验室?格雷抬起头。 “那个实验室有主人,他性格古怪,会对你们做什么我并不清楚。我的任务就是送你们进通道。至于能不能到达还要看你们自己。” 梅塔梅尔什么意思? 他没有安排好吗? 弗里德心中漫起不详的预感。 但他们没有时间了。贝篱很快就会反应过来。 他握住胸前的钟表,斩钉截铁道,“进。” 十四.下水道的怪物 一个合格的城市必然配备排水设施。但弗里德没想到医院 “认真的吗?这样刺客岂不是可以随意出入?”弗里德震惊道。 泽莱斯推测道,“说不定只有医院这一条相连。” “那不是问题更大了?” 如果下水道都连通,还可以用工程师偷懒解释。只有一条,并且这条道路相当隐蔽,意思不就是拉赫特·安提诺米早有所图? 不不,再想深一点。这起码是十几年前的密谋。 可恶的梅塔梅尔,到底瞒了多少东西。 弗里德在脑海里分析着王宫的局势,下水道建造的年限刚好是新国王上任的时候。而安提诺米、西里斯都是暴君后期扶持起来的家族。他们三个是联和起来的! 刚上任就建了座直通王宫的隧道……啧。 开路的格雷突然停下脚步。他右手往后挥了下,“安静。” 刹那间,下水道里寂静无比。 水流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窜动的声音…… 是老鼠吗? 如果是老鼠,那声音未免太大了点。 岂止是大啊,简直如同被锁的巨虎疯狂撞击笼子。而那“吱吱吱”的撕裂声足以让人生起鸡皮疙瘩。 泽莱斯示意萨绮带着弗里德往后退,自己则唤出雷枪。 雷枪的声音本不低,但跟越来越近的东西比起来可谓小巫见大巫。 他和格雷一左一右,封死下水道,防止袭击者突破。 忽然,隧道剧烈晃动,伴随一声吼叫,一只怪物从转弯处窜出。 那是一只怎样的怪物啊?人面、马身、蝎尾,它有四只手,前两只是蟹钳,后两只则是鹿蹄。它的身体上全是缝合的痕迹。两只眼睛丝毫不对称,仔细一看,其中一只还无规则转动,像是融了苍蝇和蜥蜴的眼。 萨绮一看就想吐了,“它是什么东西?” “反正不是朋友。”弗里德还有心情调侃。 另一边泽莱斯和格雷已经上了。 雷枪轰在怪物背部,第一下没戳进去。这怪物看着皮糙肉厚,外层却是软皮。雷枪与之撞击的触感宛如叉子叉进果冻。 泽莱斯差点陷了进去,好在格雷拉了他一把。 与此同时,怪物的蝎尾朝他们扫来。它尾巴弯的角度完全不合理。泽莱斯和格雷在怪物背后怎么跳,都没跳出尾巴的攻击范围。 蝎尾就像没有骨头,能随时随地地转动方向。 “先不管尾巴。”格雷说。“问题在眼睛。” 是了,如果任意角度都能精准攻击,那就是任意角度都能被感知。 他与格雷一左一右,顺着怪物侧边同时往眼睛刺去。 怪物双眼分别转动,蝎尾只能攻击一人,双钳长度不够,而且会戳进自己眼睛。慌乱之下,怪物只能选择躲避。 可普通的躲避怎么躲得开神眷者的攻击?! 只听一声怒吼,黑绿的血淌在地上,怪物俨然被戳瞎了。 然而,惊变突起。它一怒吼,便张开嘴,吐出舌头。那竟然是蛇信! 蛇信代替双眼,临时接管感知。于是长长的蝎尾顿时向二人横扫。 格雷反应迅速,直接化身为烟,躲过这一击。泽莱斯就没这么好运了。 他刚完成攻击,脚还没沾地。 只能硬抗!泽莱斯身上电花闪烁。 忽然,他瞥到了什么,及时收起神力。 下一秒,他的身体突然消失,又出现在怪物后方。 “很危险啊,萨绮。如果我没反应过来,你就会被我电到。” 萨绮笑了笑,“你不是及时收起来了吗?” 原来,萨绮注意到怪物的蛇信,立刻瞬移过去把泽莱斯带走。 “下次……” “你们两个别聊了,快点把它解决掉!啊喂喂——”弗里德喊道,同时他蹲下身,躲开被挥来的钳子。 萨绮又移到弗里德身边,把他往战场外带了带。 泽莱斯则提着雷枪,继续冲千上去。他枪尖与蝎尾连续交锋多下,即使受了伤,蝎尾力道仍然不减。并且这怪物不怕电不怕高温。用雷光电它就跟没事人一样。 在泽莱斯拖住怪物时,格雷也没闲着。他化身为烟顺着怪物身体跑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它的薄弱点。 “缝合线!”黑烟传出声音。“泽莱斯,缝合的地方防御很弱。” 之后,格雷现场演示了一番。黑烟爬进怪物脸上的缝合处,从缝隙里钻了进去。顷刻间,腐蚀顺着线扩张,将怪物的脸分成两半。 泽莱斯懂了,他雷光一闪,锐利的枪锋准确无比地戳进尾部和躯体的缝合处。然后他用力一挑,巨大的蝎尾立刻被扯了出来,掉到地上后还有余力地颤了颤。 找到弱点后,怪物就好对付了。 泽莱斯和格雷速度都很快,怪物仅剩的四只手根本抓不住他们。他们分工明确,一人扯下两只手臂。可这怪物的生命力实在旺盛,即使被扯断脖子,身体都能活动。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泽莱斯一边肢解,一边躲开怪物喷射的血液。 鬼知道血里有什么。不碰最好。 萨绮则又带着弗里德后退几步。她自己倒是不怕,但怕怪物有毒,或者血类似神眷者的血,万一弗里德不小心碰到了怎么办? “不知道。” 剩下的巨大身躯在地上一跳一跳。泽莱斯把全部神力灌入雷枪,远远一刺。 这次终于刺了进去,但如之前所想,雷枪也很难拔出来。 泽莱斯干脆取消雷枪的神力,让刺进去的洞显出来。 格雷再顺着洞钻进去。 “里面是什么?”泽莱斯问。 “一堆不知道成分的肉块。” “你没事吧?” 格雷摇头。“进去的烟是我的神力,我没有自己进去。” 但同样的,神力也收不回来了。 不过这点消耗格雷还承受得起。 内部慢慢被腐蚀后,这个怪物才一动不动。 泽莱斯拿着枪戳了戳。“过来吧,它死了。” 他说完后,萨绮才带着弗里德瞬移过来。 弗里德表情厌恶,“不会是那什么实验室弄出来的吧。” “很有可能。” 他们保持着紧惕,继续前进。 走过转弯角,刚好与一大批诡异的眼睛对视。 萨绮默默带着弗里德跑远一点。 十五.地下研究所 “安都的人都在做什么?” 弗里德又一次蹲下身,躲过横飞过来的不知名怪物。他双手抱头,喊着,“下水道这么多怪物都没人发现吗?” 雷光一闪,正好将一只怪物切成两半。一只瘦小,速度却极快的怪物趁机冲过来,撞在格雷的黑烟上。泽莱斯则一挥长枪,击坠空中的几只鸟怪。 它们坠落时徒劳地扑棱双翼,黑烟立刻缠绕上去,将那瘦骨嶙峋的双翅腐蚀。 “普通人也不会进下水道。”泽莱斯无奈地说。“而且我很怀疑这些怪物是等着我们进入后才放出的。” “实验室里的人跟我们有仇?” “谁知道,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心理阴暗。” 通往王宫的路并不平静。一路上各种各样的怪物朝他们冲来。那些怪物什么奇怪形状都有,什么鸟身蛇尾、蛇身八足,半张脸是马半张脸是人的都有。 弗里德等人大开眼界,只想着把幕后人揍一顿。 泽莱斯和格雷已经连续战斗了一个多小时,两人都有些喘。 当听到又一阵窸窣声后,泽莱斯崩溃道,“还有?!” 格雷仍旧板着脸,双手控制黑烟往前面探路。“保持紧惕!” “我明白,我明白。” 泽莱斯嘴里说着,看到冒出来一堆蟑螂和老鼠的混合物后心里止不住发毛。 实在是太恶心了。 这些东西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黏在一起,整个都是黏糊糊的。而且它们的血很多带有腐蚀性,数量又多。 一千只一起冲上来,直往人身上扑。虽然造成的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冲在前面开路的泽莱斯和格雷衣服基本剩不了多少了。 而这种情况多了,萨绮就带着弗里德躲得远远的。她此时展现了神眷者的战斗力,脱下鞋就是一顿猛拍。 弗里德躲在她背后,根本不敢露头。 这些东西对神眷者伤害不大,对他可就不一样了。 又清理了半个小时后,蟑螂群终于没有再出现。 泽莱斯撑着枪,气喘吁吁。“结束了?” “看来是的。” 他们仔细听着隧道内部,没有再传来奇怪的声响。 弗里德说,“先休整一会儿。” 格雷还好,泽莱斯的攻击对神力的消耗都很大,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战斗着实让他累得不轻。 他一边恢复体力,一边问,“诸神黄昏真的在王宫里吗?万一我们赌输了怎么办?” 他们的作战说白了都是构想。万一【诸神黄昏】不在王宫呢?万一国王没有偷溜进去呢?万一【诸神黄昏】已经被拿走了呢? 弗里德叹道,“你说的我都考虑过。” “所以?” 格雷则说道,“我和梅塔梅尔的接触没有你们那么多,但根据你们的描述,他是一个心思相当缜密的人。弗里德,他真的不知道诸神黄昏的具体位置吗?” 弗里德又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我也想过。” 都读取了菲利西亚诺·马格罗的记忆,却读不出具体位置,怎么想怎么奇怪。即使【诸神黄昏】的形象被刻意隐藏了,可人的心里活动是骗不了自己的。 菲利西亚诺·马格罗明确知道诸神黄昏是什么,那在他的记忆或者说潜意识里一定会有【诸神黄昏】的形状。 而梅塔梅尔说他没有读出来。 弗里德认为这是一个骗局。不,根本算不上骗了。 这就是一个阳谋。 他握紧星轮。这是一个针对星轮的局。 “我想他应该知道。”弗里德说。 “啧。”泽莱斯啧了嘴。“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站在我们这边?”萨绮疑惑地问。 她数着手指,“如果站在国王那边,他有地位有权力还有钱。如果跟着贝篱,他就会是长老。为什么要帮我们呢?” “不是帮。是利用。”泽莱斯纠正道。 弗里德则说,“不知道。变幻无常,说的就是梅塔梅尔。说不定只是贵族老爷一时兴起呢?” 再说下去就是一堆臆想了。泽莱斯适时直起身,甩了个枪花。“走吧。” 再往前,果然没有成群的怪物了。 格外的寂静反而让他们一阵不适应。警惕心拉到满值,生怕突然窜出来一个惊喜。 “哒——哒——哒——” 脚步的声音产生变化。是脚底的材质变了。 亮光逐渐出现在前方,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格雷示意其他人先停下。他伸手放了一条黑蛇进去。 没有异常。这时格雷才招手让他们跟上。 这是一个地下设施。虽然这听上去有点像废话。 具体来讲,是一个跟研究所给人印象十分符合的地方。最先进入的房间是隔离用的,里面除了两扇厚实的门什么东西都没有。 过了第一个房间后,诡异的东西就出来了。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被关在巨大的培养皿中。 萨绮好奇地多瞧了几眼,就看到关在里面的东西突然张开了眼睛。它的嘴被铁链锁着,舌头从缝隙里冒出来,四处乱舔。 萨绮捂住嘴。 “这里算是什么?仓库?”泽莱斯感叹。 “在安都的地下,有一座巨大的研究所?而且住在上面的人一个都没有发现?” 弗里德注视着某个培养皿,“可能发现了。” 那个培养皿里的怪物身躯明显曾属于某个人。“然后被关了进来。” “你说安提诺米有没有参与进来?” “不好说。” 这做研究所与医院地下相连,而且安提诺米旗下的医院一直以最先进的技术着称。 要说没联系,弗里德才不相信。 说不定他们精湛的技术就是在这里学会的。 走在最前方的格雷忽然停住脚步,捂住自己的头。 泽莱斯绕过去关切地问,“格雷?怎么了?” 格雷的脸色很差,一手的青筋都要爆出了。 “哼——”他低声呻吟。 指甲插进皮肉里,带出血来。 “难道是刚刚的战斗……” “泽莱斯,你感觉怎么样?” 泽莱斯茫然地摇头,他没有感到异常。 “不关刚才战斗的事。”格雷靠在旁边的培养皿上,深呼吸。 “我……好像来过这里。” 十六.博卡内格拉 从听到地下有个研究所起,格雷就无法控制地回想起往事。 他被关起来的日子,被绑上实验台的日子,连通当时遭受的痛苦一并袭来。 多年之后,被撕裂的剧痛依旧残留在身体里,让格雷忍不住战栗。 而进入研究所后,一些他以为早已丢失的记忆忽然涌上。他记得旁边的试验品,曾经关在他旁边。他记得巨大的培养皿,曾经他也曾住在里面。他还记得再往前同样是个空房间,然而里面藏着能瞬间放出试验品的机关。 它有时会被作为试验场用,两个试验品被放出来,在封闭的空间里互相搏斗,藏于房间各个角落的屏幕会如实转播给不知何方的操控者。 “格雷?格雷!” 同伴的呼喊声逐渐唤起他的神智。猩红的回忆逐渐散去,格雷眼睛一转,就看见其余三人担忧的眼神。 “没事。” “真的没事吗?”萨绮不安地问。 弗里德等了一会儿,发现格雷确实恢复正常后,才说道,“你说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可能。”格雷将视线投向前方。“我记得前面房间是个试验场。继续前进吧。” 只有继续前进,才能知道他的判断是否正确。 泽莱斯想了想,说道,“格雷,你回去吧。” 格雷抬头看他。 “我们三个人也可以找到【诸神黄昏】,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不。我的状态很好。”格雷立刻拒绝。 即使是弗里德,都能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他状态不好。 格雷又板起脸,“而且我不认为你们能从阿尔贝托手里逃离。萨绮可以带弗里德走,泽莱斯你怎么办?一个人断后吗?另外,多一个人,找到【诸神黄昏】的可能性就更大。” 这也是弗里德让格雷加入小组的理由。泽莱斯的神力属性注定了他很难脱身。由能变换成黑烟的格雷断后比泽莱斯更好。泽莱斯要做的,就是在弗里德和萨绮寻找【诸神黄昏】时,把察觉到的神眷者引开。 如果没有引起阿尔贝托注意,那是最好。不过可能性不大。 “走吧。”格雷又一次催促。 见他十分抗拒,泽莱斯不再提撤退的事。 他们无声地向前方走去,这次,队伍里的氛围沉重许多。 推开门,果然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 弗里德疑惑道,“这么大的房间,里面却是空的?” “不。”格雷的记忆又一次得到印证。“它的墙壁上有很多机关,比如你旁边的那个,它能向上打开,里面有传输试验品的通道。” 弗里德立刻往房间中央走了走。 “那里有个落穴,是处理垃圾用的。” 弗里德已经不知道往哪里放腿了。 萨绮被弗里德的动作逗笑了,“还是到我背上吧。” “谁秘密潜入一直趴在别人背上的。”弗里德小心观察格雷走的位置,一步一步跟着踩。 “前面有什么?”泽莱斯问。 “如果我没记错,是一间实验室。” 这间实验室空间很小,只有一个实验台。用作实验的机器没被搬走,看到它们的人脸色都十分严肃。 相较于医院里常见的设施,这些机器未免太大了。而且上面黑色的,是凝固的血吗? 实验台的边上有被破坏的痕迹,很多爪痕。从方向看,是被束缚在台上的怪物们留下的。 整个房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像福尔马林,又有点臭。 弗里德试探性地问,“你……难道就是在这里……” “不,我记忆里的实验室比这大很多。” 格雷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推开了实验室的门。 接下来,是一条漫长的通道。通道里一片漆黑,弗里德不得不回到萨绮背上。 通道的终点,是一个大型的圆台。圆台分为上下两层,圆内又往下多了三层深度。上方的圆台上放着各种实验器材。完全相同的显示屏依次排开,发出闪亮的光。 而在显示屏前面的人,他与弗里德想象中的不同,没有穿白大褂,而是随意套了个深色外套。他戴了一个黑框眼镜,整个人显得十分颓废。 发现有人来了,那人才从椅上坐起。“来了吗?比预想中慢了十分钟。” “你是?”弗里德刚想问,就看见一道黑烟忽然飞窜上去,格雷竟然直接攻击了! 事发突然,泽莱斯都没反应过来。然而那个男人只平静地按了一个按钮。忽然就有一个巨大玻璃罩落下,黑烟在玻璃罩里四处乱窜。 男人则说,“不用做无用功。我计算过你的数据,这个监牢是专门为你定制的。” 他又按下一个按钮,冷白的气体灌入罩中,黑烟在半空中挣扎几下,最后无力地化为人体。格雷身上全是白霜,气喘吁吁。 “冷静了吗?”男人问。 “是你!就是你!” “你还记得我,真让我高兴。” 男人面向弗里德说,“初次见面,我是博卡内格拉。如你们所想,是这间实验室的负责人。” 格雷徒劳地拍打玻璃罩,博卡内格拉丝毫不管,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们的计划,只要穿过这里,就有地道直接通往王宫。说实话,你们慢了不少,能告诉我原因吗?” 弗里德很看不惯他高高在上的样子,“笨蛋,我们前进的速度怎么可能被掌握。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博卡内格拉推了推眼镜,“我分析过你们的具体数据,并且模拟过几次对战。放出去的试验品都是为你们量身定制的。我还计算过你们行进的速度与路程。你会因为自尊拒绝萨绮·西里斯的协助,从来拖慢半个小时。” “那些怪物果然是你放出来的?!” “是的。没错。” “理由呢?” “想测试你们的实力。” 博卡内格拉说道,“毕竟前面是被阿尔贝托占领的王宫,据我分析,你们遇上卢卡和雪曼的概率是百分之百。为了防止计划失败,我必须先进行测试,再调整作战计划。” 这个人态度让人十分不爽,但弗里德不得不承认,目前他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十七.最后的测试 “那你的测试结果是?” “不急。”博卡内格拉推了推眼镜。“我还给你们准备了一份大礼。” “什么?” 弗里德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 右侧的大门被打开,从中走出一个他们熟悉的人。 萨绮率先捂住嘴,“塞……蒙……” 细长的燕尾服、瘦削的脸……就连黑框眼镜都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正是凡赛尔出事之后就不知所踪的塞蒙! 然而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双眼里的冷静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 “救下他花了我不少功夫。结果却是很喜人。” “你管这叫救?”弗里德反问。 “虽然神智不清醒,但他确实还活着。为了让你们认出他,我特意保存了他的样貌。要知道按我的标准,他很多器官都要替换掉……” “你这混账!把人当成机器吗?” “我只是在做研究,说到底他是我的研究材料。”博卡内格拉说,“不知你们对瘫痪在床的人怎么看?不能动不能说话,比塞蒙如今的情况差很多。你们会将他们当做活着吗?会吧。据我的资料显示,有百分七十的人会选择留在医院继续治疗……不过,元数据仅来自医院内部数据库罢了。会将人送到医院的,放弃可能性很小。而不会治疗的当然不会送医院。因此,这个数据存在误差。你们就属于不送医院的那类吗?” 泽莱斯脸上一黑,一阵火花带闪电冲了上去。而这次不是玻璃罩了,是塞蒙。他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可与泽莱斯不相上下的速度,一手牢牢抓住泽莱斯的雷枪。 在他身后,博卡内格拉不躲不避。“他是半成品。拿来测试你们刚好合适。各种意义上的……” 塞蒙用力一掀,泽莱斯顺着他的力道后撤。 博卡内格拉居高临下,“我知道你们来此都抱有了为此事献身的觉悟。然而在我看来,还是不够。” “你们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那你们会为了大业去牺牲同伴的性命吗?会去牺牲无辜人的性命吗?会牺牲受害者的性命吗?我想你们并不了解【诸神黄昏】意味着什么。” “杀死他。我就能告诉你们【诸神黄昏】的使用方法。” 弗里德喊道,“我想先杀了你。” “杀我当然可以。不过我百分之百肯定,在此时杀了我,你们永远无法迎来黎明。塞蒙!” 毫无意识的管家抬起双臂,萨绮看到他右手背上的伤,正是在西里斯家为自己所受的。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博卡内格拉没有再发一言。而塞蒙的攻击已经先发而至。 他快如雷霆,冲到萨绮面前就是一拳。身经百战的萨绮反射性往前瞬移。而塞蒙的攻击仍未停止,他笔直地往下一个人冲去。 如今还在他攻击路径上的,只有弗里德。 萨绮大喊一声“弗里德”,立刻瞬移回去。她抱住弗里德往半空带。 动作敏捷的塞蒙瞬间调转身体,他用力往地上一踹,整个人飞窜出去。可他脸上的表情又是僵硬无比,完全不像一个活人。 电光一闪,泽莱斯瞬间赶到。他周身冒着电光,塞蒙双手被他电了,变成焦黑一片。可泽莱斯惊讶地发现,焦黑的皮掉了之后,里面又重新长出新的。 这种恢复力,阿尔贝托有一半的神眷者都不如他。 虽然看上去还是同一个人,内里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泽莱斯清楚无比地认识到这点。 “萨绮,对不起了。” 泽莱斯在一瞬间做下决定。他的神力高速运转,让他发尾都翘了上去。 为表示尊重,泽莱斯打算一击必杀。他并不想像对付外面的那些怪物一样将塞蒙大卸八块。 将全部神力汇聚于一处,直接刺穿心脏……如果他是活着的…… “……小……姐……” 泽莱斯的枪忽然有些不稳。 “塞蒙?” 穿着燕尾服的管家说得很慢,但他确实说话了。 他在喊小姐。 在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的时候,他出来表示他还活着。 博卡内格拉说,“我说过了,他还活着。但你们并不相信。我听说,心理学里有个说法,人类做出选择前,内心其实早有偏向。因而选择题的概率从来不是均等的。” “可恶。到底为什么要我们做出选择?”弗里德问。 博卡内格拉仍是那句话。“杀了他,我就告诉你们。” “即使你的命快没了?”格雷阴冷的话从博卡内格拉身后传出。 博卡内格拉一看,玻璃罩被他弄出了一个洞,赞叹道,“漂亮。我需要调整你的资料。” 黑烟就徘徊在他面前,格雷威胁道,“少说废话,究竟为什么要弄出一个塞蒙?” 谁知博卡内格拉冷漠道,“我的性命你可以随时拿去。” 其余人都看他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地波动。 “我的研究已经完成,换而言之,我毕生的愿望已经实现。死于我,已不是该惧怕的事。本来我就打算在你们走后,炸毁研究所。” “疯子。”弗里德骂道。 一个不怕死的疯子,是没办法威胁的。 泽莱斯一时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对面的塞蒙自说了那句话后就一动不动。 “我来吧。泽莱斯。”萨绮忽然说。 “萨绮?” 萨绮对他笑了笑,有些勉强。“这本来就是我的事。” 塞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姿势让她想起在西里斯家的时候,他也是同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边上。 平心而论,萨绮一开始和塞蒙的关系并不好。 他们一个只想逃离安都,一个却想留在安都。相背的愿望让他们最初是一对互相紧惕的主仆。 萨绮怕他给西里斯家打小报告,塞蒙则埋怨这个大小姐害自己被发配。 刚到凡赛尔那会儿,她一天都和塞蒙说不上几句话。听到最多的,就是每日行程安排。 萨绮很讨厌学习,讨厌学校。而塞蒙总提醒她学习,总提醒她去学校。 因而,萨绮很讨厌塞蒙。 十八.被隐藏的神器 谁能想到后来他们能放下心结,成为真正的主仆? 萨绮会时常想起回到凡赛尔后的日子,那真是一段快乐而悠闲的时光。每天一觉醒来就去跟泽莱斯学习怎么使用神力,等回到咖啡厅后,塞蒙就会端上香喷喷的饭菜,而弗里德则会端上咖啡。阿尔贝托的俘虏们嘴上总是不留情,但他们脸上却是带着笑意的。 萨绮曾想过什么时候才能再度回到那些时日。凡赛尔出事之后,一切都猝不及防。突然间泽莱斯就快死了,突然间家就没了。一些寂静的夜晚,萨绮会不自觉地想塞蒙去了哪里,他还好吗? 而现在他站在自己面前,顶着一张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好的脸。 萨绮曾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为什么有的人出生就是不幸,为什么有的人出生就是幸福。但后来她发现思考这些没意义,与其想这些,不如多去帮忙。 她对着塞蒙,慢慢举起枪。 “我没有别的可说的,只能祈祷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有所回报。” 没有杀戮、没有奴役的世界,是他们所努力创造的世界,萨绮希望塞蒙来世能出生在那里。 砰—— 她开出一枪。枪直接打穿塞蒙的眉心。 受痛楚影响,塞蒙终于动了。他就像一个暴躁的野兽,立刻向伤口来源突袭。 萨绮做好了准备,手指准备又一次扣动扳机。就在这时,一道惊雷划过,泽莱斯握着雷枪戳进塞蒙背部。惊雷穿透他的身躯,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一双惨白的手不停在地上抓挠。 萨绮于心不忍,又对着塞蒙开了几枪。 终于,他不动了。 萨绮没敢放下枪。“他……死了吗?” 泽莱斯等了一会儿,仔细聆听底下的动静。“死了。” 这两个字一出,萨绮的眼泪才夺眶而出。她跟塞蒙的感情很深吗?倒也没有。只是突然就想哭了。 弗里德摸摸自己口袋,只摸到了一堆子弹。 不知何时起,他口袋里不再是纸巾,而是各种小武器。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萨绮一边哭一边擦眼泪。 “你没有错。”泽莱斯神色一凛,又是一道惊雷,雷枪指在博卡内格拉喉间。“是这家伙的错。” “现在你该说了。” 博卡内格拉则说,“当然。你们都过来。” 弗里德可没打算让一群人聚在一起。那太危险了。“萨绮,你离我们远点。” 萨绮默默点头。 博卡内格拉不管雷枪,转过身,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随着他的动作,屏幕上逐渐出现了弗里德看不懂的东西。 “你们应该都知道神力和神眷者的关系。” “你是指物质ABCD的那个?” 在和泽莱斯重逢后,弗里德曾问过他是怎么回复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就是这个。神眷者身体和世界里的某个物质产生反应,形成新的物质。 “没错。我称它为神因子。”博卡内格拉说,“越强的神眷者,其体内的神因子就越多,它们会不断融合,直至人类的身体完全被神因子取代。到那时,神眷者就不可称为人,而是另一个全新的物种。” “所以?” “神眷者并不是神。他们做不到不死不灭。【诸神黄昏】就是针对神因子的武器。” 博卡内格拉见他们不是很了解,解释道,“举个例子。毒蛇泛滥的山谷里往往有解毒草。就是这样。人类的武器很难杀死成型的神眷者,仅仅因为它们相性比较差。或者说,人类制造的武器不能完全杀死神因子。再比如,医院里的药不能治疗全部病痛,它们只针对某个特定的病理。如果你是发烧,那你吃止痛的药没有用处。” 他手指一敲,屏幕上顿时出现几个画面。“【诸神黄昏】被使用的场合不多,数据匮乏,难以直接研究。因此我将注意力放在了研究神因子上。神因子的活性非常强,具有相当强烈的再生性。只要残存一点,它都能与空气里的物质发生反应,从而再生。我找了很久,能让它产生反应的物质到底是什么,最后终于让我找到了。” 屏幕的画面最后停留在一个螺旋体上。“人类肉眼是看不见的,就连神眷者也看不见。但它的确存在,我想它才是真正的神力。这种物质并非每个地方都有,有的地方相当集中,有的地方则完全没有。集中的地方,神眷者就会诞生。” 博卡内格拉又按了一下键盘,一张地图被放大。上面画了各种圈。“不过,它们分布是存在某种规律的。大体上就是以某个点为中心,呈圆形向外扩张,最终覆盖到整个斯特利尔。物质浓度则随着距离递减。由此,我做了一个假设。这片土地上的神力,存在着来源。” 他指着地图上圈出来的红点说,“就跟【诸神黄昏】一样,存在着另一个神器,这个神器能制造神力,造出神眷者。” 博卡内格拉的假设十分大胆,但并非无迹可寻。弗里德曾想,为什么贝篱如此忌惮【诸神黄昏】。它充其量只是件兵器,除非它能做到一瞬间把全世界的神眷者都推平的地步。以前【诸神黄昏】并非没有启动过,那时的杀伤力反正远在凡赛尔的弗里德没感受到。 那么为什么?如果神力存在一个起源……或者说,神眷者是由一个东西催生出来的,就有了解释。 一些童话里不也会有吗?某个精灵看守一棵树,如果树被毁了,精灵也会随之死亡。 如果【诸神黄昏】能毁掉神力的来源,那贝篱的态度就完全能理解。 那才是真正的杀死诸神。 “我大概理解了,可这些都是你的推测。” “我有证据。”博卡内格拉打开了另一张地图,同样用红点圈着,但圈着的位置完全不一样。 “这几天,神力的影响图像发生了改变。” 谁都能看出,被圈出的圆正在移动。移动的方向是…… “不会吧……”弗里德瞳孔骤缩。而泽莱斯和萨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震惊。 最新的地图里,被圈出的地方是…… “时间完全一致。” 博卡内格拉推了推眼镜,下结论道,“我想贝篱把那个东西带出了阿尔贝托。” “因为安都不再安全?灯下黑?还是诅咒之地的名声太响了?” 地图上目前神力扩散的中心,正是凡赛尔。 十九.代偿 藏一个东西,怎么藏最好? 弗里德跟债主躲猫猫时,总会选择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就藏在他们门口的木桶里、藏在酒馆老板娘的柜台 凡赛尔被诅咒的名声传开后,没有人敢再踏进去。他们都害怕自己身中诅咒,死于非命。 普通人不去,神眷者也不去。 这么一想,当真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贝篱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弗里德不得而知。这个秘密可能整个阿尔贝托知道的都很少。 “我通过神力影像图进行追溯。发现二十年前,神力还未普及斯特利尔。” “等等?图像怎么追溯时间的?” 博卡内格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还能怎么追溯的,自然是追踪神眷者记录。 经过调查,博卡内格拉发现,虽然创世神话流传许久,真正拥有特殊力量的神眷者却是最近才出现的。 “我查遍资料库,发现最早表现出神眷者特征的是侯赛因·马格罗。” “他是谁?” “暴君。” 其余人都沉默了。 “在他之后,神眷者就到了一个井喷的时间段。最早的【诸神黄昏】使用者也是他。值得一提的是,之后不久,他就在和贝篱的决战中死亡。【诸神黄昏】下落不明。” “另外,我还收到一个情报。”博卡内格拉说,“暴君和贝篱在暴君上位前就认识了。” 屏幕上出现一张平凡的脸,“这个人叫弗利德里·希夫。当时安都正因王储之争十分热闹,他就买了副望远镜四处眺望,没想到正好看到二人对话的一幕。弗利德里·希夫并不能看出他们在聊什么,他的证言是二人相处还算融洽。那个时候暴君还是和默默无闻的王子,因此他留了个心眼。” 屏幕上的脸不断增多。“我又找了其他证言。据各个地方的老板说,贝篱有过四处流浪的经历,而且他的身体素质非常好,好到正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弗里德听懂了,“也就是说,贝篱和暴君是几乎同时获得神力的?他们可能发现了能制造神力的神器,结果没想到,神器的覆盖面是整个斯特利尔?” 按这个理论,很有可能【诸神黄昏】曾经和神器放在一起。它们互相影响,因此没有发生大规模神力外漏。但暴君把【诸神黄昏】带走了,失去抑制,另一个神器才显露出真实水准。 “接下来就是你们的选择了。拿到【诸神黄昏】后,你们可以用它对付贝篱。也可以用它对付那个神器。前者只会杀死贝篱,后者……” “整个斯特利尔的神眷者都会受影响。” 神眷者的身体已经被改造了。它们依靠物质c存活。而若是释放物质c的神器被抑制,空气里的物质c就会越来越少,直到再也满足不了需要。更有可能的是,【诸神黄昏】的影响也能覆盖到整个斯特利尔。 神眷者体内的全部神力都会被抑制,乃至消灭。 一个人没了细胞会怎样? 当然会死。 融合不彻底的还好一点,最多就是一些器官没了。但融合越彻底的,就离死亡越近。 只要操作得当,他们能直接消灭整个斯特利尔的神眷者。 这其中,当然包括自己人。 弗里德看向萨绮、泽莱斯、格雷。 只杀死一个贝篱是不够的。贝篱是阿尔贝托的主导者,但他不是阿尔贝托。神眷者招致的惨剧,看凡赛尔就懂了。 从头到尾,贝篱没有出过手。只是几个神眷者内斗,就能造出一个死城。 这种力量不该存在。 给一个普通人世上最尖端的武器会怎样? 那绝对是前所未有的灾难。 但如果选择消灭根源,那所有的神眷者都会死。 为了抵抗阿尔贝托,弗里德身边的神眷者几乎融合完成。为了存活而变强,可变强了却又离死亡更近。 除了萨绮他们,斯特利尔可能还有从未参与过这场战争的无辜眷者,他们可能正在跟好友享受晚餐,就突然遭受厄运…… 弗里德勉强开口,“要是……万一……推测错了?” “还有一个关键证据。” 博卡内格拉直视弗里德的眼睛。 “【星轮】。”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一定会相信【星轮】。” 没有错,星轮曾预见了【诸神黄昏】的存在。 同时它也认为【诸神黄昏】可以结束这一切。 泽莱斯手拍上弗里德肩膀,明明他才是生命被威胁的那个,此时却无比镇定。 “不用多考虑,现在先要把【诸神黄昏】弄到手不是么?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博卡内格拉可不会读空气,“你们做选择的时间不会很多。一旦发现【诸神黄昏】被你们带走,阿尔贝托绝对会倾巢而出。” 最终战就在眼前。 泽莱斯问,“你也是神眷者。你的选择呢?” 什么?弗里德震惊地看向博卡内格拉。他完全不知道对方也是。 “比起神眷者,我更想当个研究员。” 博卡内格拉摘下他的眼镜,此时弗里德才看见他的眼睛里不是正常瞳孔,而是旋转着的蓝色圆盘。 “我的能力没有名字,你直接将它理解成更容易分析数据。” 突然间,黑烟四窜。几条黑蛇飞到博卡内格拉身后,再汇聚成格雷的身体。 格雷声音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废话讲完了吗?” “还没有。” “切。” 博卡内格拉重新戴上眼镜。“我会在你们潜入王宫之后将所有的实验品放出,用来吸引卢卡注意。不过这个时间不会很长,最多10分钟。你们必须在10分钟内找到【诸神黄昏】并把它带出来。之后我就会启动炸药。以上是整个行动的全过程。” “你的意思是你还不能死吗?”格雷嘲讽道。 博卡内格拉拿出一个仪器。上面东西很简单,只有两个按钮。 他把仪器扔给了弗里德。 “黄色是释放实验品,红色是引发爆炸。” 说完,博卡内格拉又按了一个按钮。 一支尖刺从操作台冒出,刺穿了他的喉咙。 二十.找到了 离博卡内格拉最近的格雷直接被血溅了一脸。 他心里一股子火没发出,他想报仇,但仇人没给他机会。 无处宣泄的怒火只能撒到周围的仪器上。顷刻间,巨大的电子光屏就被格雷砸得粉碎。 “怎么说?”泽莱斯问。 弗里德则道,“继续前进。” 他们早就没了退路。 至于选择,那得等拿到【诸神黄昏】之后再说。 接下来的路十分安静。博卡内格拉死了,自然没有奇奇怪怪的东西拦路。 隧道尽头的门一推开,入眼是一座花园。里面的花早已枯萎了。 泽莱斯往旁边一看,觉得房子都差不多。“这里是?” “宴会厅。” 弗里德脑子里有梅塔梅尔给他刻入的王宫地图。 以前宴会厅周围必然有守卫,但阿尔贝托不兴宴会,这巨大的宴会厅慢慢被搁置了。只有少数时候会有人过来散心。 后来卢卡下令集中管理后,连散心的人都少了。 神眷者在夜里也能看清事物,他们甚至不会点个灯。 周围太安静了,让弗里德下意识压低声音。“走,去国王的寝室。” 格雷打头阵。他刚贴着地面放出一条黑蛇,就被泽莱斯抓住手。 泽莱斯朝他摇头。 这里是神眷者的聚集地,很容易被人察觉到神力波动。 泽莱斯的雷枪也不用了。 他们四个人,一个挨着一个,紧紧贴着墙壁小心前进。 宴会厅没有人,国王宫殿就不是了。 卢卡派了两个神眷者把守。他们都是原先办公楼里工作的人。 不好对付。 而且一旦打起来,动静绝对会惊动其他人。 泽莱斯脑筋飞速转动。 这时弗里德拉住他的袖子,做出噤声的姿势。 他带着其余三人绕到后方花园里。枯萎的花丛不会有任何人观赏。 花园边上有园丁的工作室,里面堆放了许多修剪工具。 其中还有一个大箱子。 弗里德示意泽莱斯把箱子打开,它竟然是一扇门。 这条通道是国王留给自己逃跑用的,能一路通到国王的衣橱。 贝篱是知道的。但他没有告诉其他人。大概他也担心这条隐秘的通道会被其他人利用。 但是又不对,贝篱应该知道梅塔梅尔知道这条通道,他为什么不安排防守? 弗里德没想明白。他脑袋快被绕晕了。 总之,四人顺利利用这条通道进入国王的寝室。 衣柜发出轻微的动静。泽莱斯从里面小心探出头,刚好对上一双惊恐的眼睛。 弗里德从衣橱里走出就看到以下情景:斯特利尔曾经的国王陛下菲利西亚诺·马格罗正与泽莱斯大眼对小眼。他还算克制,没出声。只是一双眼睛瞪得跟球一样。 在菲利西亚诺·马格罗右后方,一名俊美的骑士手按在剑柄上。 他们来的时机太不巧了! 如果他们来的早一点,就能在国王之前翻找。 如果他们来的晚一点,就能跟在国王身后。 可他们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好跟国王对上。 菲利西亚诺·马格罗再蠢都不可能这时候去找【诸神黄昏】! 话说回来,菲利西亚诺·马格罗有见过他们的脸么? 弗里德脑袋里一团浆糊,根本记不清这些细节。 他做出口型,试图与菲利西亚诺·马格罗交涉,“我们合作如何?” 菲利西亚诺只紧惕地看他,态度明摆着拒绝。 他只是被追杀而已,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弗里德他们代表的势力可是贝篱的眼中钉。 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弗里德清楚,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他借着泽莱斯披风,把萨绮拉过来,在泽莱斯背后给萨绮做口型。 萨绮了解地点点头。 事实证明,普通人再怎么紧惕,在神眷者面前都是没用的,尤其是能力特殊的神眷者。 菲利西亚诺只觉眼前一花,他的视野就变了。 他在天空上。并且,正极速向下坠落。 是萨绮。萨绮把菲利西亚诺·马格罗拎到了外面的空中又丢下。 如此高的距离他会直接摔成烂泥! 菲利西亚诺大为恐慌,顾不上保持安静了。他直接大喊,“维吉尔!” 他的喊声吸引了看守人的注意。萨绮趁机又瞬移回去。 维吉尔本来已经拔出剑,听到呼喊,只能出去救主人。 这一救,必然跟看门人对上。 在他们无暇顾及内部时,弗里德立刻抓着【星轮】。他语气急促,“星轮,快告诉我【诸神黄昏】在哪里!” 沉寂许久的神器忽然迸发出光芒。表盘上指针无规则转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这里。” 两根指针最终重合,为弗里德指明方向。 弗里德顺着指针方向看去。 它所指的方向是一个梳妆镜。国王没有梳妆台,他一切的妆容只需伸手就会有人帮他完成。 因此那只是一个有人高的镜子罢了。 “镜子?” “不。看旁边。”【星轮】说道。 梳妆镜的旁边是什么? 是晾衣架。 国王的衣袍、国王的皇冠会放在那里。 此时国王的衣袍还在国王身上,那剩下的是什么? 王冠。 王冠代表着国王的地位与权力。斯特利尔交接了几个主人,王冠却永远是那一个。它是一种象征,递交王冠则是完成国王交替的一种仪式。 即使是最贪婪的贵族,也从未想过销毁王冠,而是想把它戴在自己头上。 如此说来,王冠比国王本身更为珍贵。 弗里德以为自己理解错了。毕竟王冠每天被国王戴着,一直暴露在大众视线里。怎么可能是【诸神黄昏】呢?而且王冠诞生的时期比贝篱活跃的时期还要早。 就在此时,弗里德脑海里回闪了许多画面。有他幼时看到的国王录像,有他在咖啡厅里看到的新任国王…… 有什么……有什么不一样…… 他瞳孔快速掠过整个王冠。一团浆糊的脑袋骤然清明。 【星轮】镇定又冷酷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不,或许它只是响在自己脑子里。 因为其他三人都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 “就是它。” 时间仿佛静止了。 “找到了。”弗里德低声呢喃。 【诸神黄昏】。 二十一.撤退 测试是人类喜欢做的事。 师父喜欢测试徒弟。 恋人喜欢测试恋人。 友人喜欢测试友人。 侯赛因原本对此嗤之以鼻。他认为真正的朋友就在于不论何时,都能理解自己。 所以那只是一个小的恶作剧。 泛着荧光的山洞内,一颗珠子格外显眼。它浮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侯赛因凑过去一瞧,珠子底下是装满水的石柱。那水里也有一颗珠子。 只是与上面的那颗不同,这颗珠子表面没有任何光,像是睡着了。 两颗珠子,刚好一人一颗。 侯赛因忽然耍了个性子。他先取走上面的那颗珠子,然后喊贝篱过来。 这是为了测试贝篱的观察力和联想力。 毕竟没有亲眼见过,谁会想到这里能有两颗呢? 等贝篱笃定水里只有一颗珠子,然后一通分析之后,再把另一颗拿出来。 到时候他的表情一定非常有意思。 侯赛因想着,将手上的珠子藏入袋中。 看似神奇的珠子被取下后,反而变成了普通的玻璃球。触感冰冷,也不再发光。 与此相对的,则是石柱里的水逐渐起了变化。 真神奇。 他必然和贝篱一同窥视到了世界的真相。 但发现真相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剧痛不断涌上。侯赛因趴在地上,痛苦呻吟。 为什么?贝篱?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抛弃我? 我们不是朋友吗? 被困于洞中的人只能不断挣扎、不断哀嚎。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溃烂又长出,他似乎变成了一只蚯蚓,被人踩断了,却又被人粘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堆肉里伸出了一只手。紧接着,一个人爬了出来。 那正是侯赛因。 他没有死去,但也称不上活着。 侯赛因爬出来后,第一个动作是掰断自己手指。然而手指没有长出来。 他冷哼,“结束了吗?” 这时他才把珠子拿出来。手里的珠子依旧朴实无华,但侯赛因还记得珠子里的能量涌入自己体内的感觉。 再回头一看,水里的珠子早就不见了。石柱被疯狂生长的青苔覆盖,那些青苔颤颤悠悠,忽然朝侯赛因袭去。 侯赛因咧嘴一笑,把珠子直接按在了青苔上。 骤然间,珠子活了。它迸发出耀眼强光,强光一过,青苔便化为了灰烟,消散在空中。 与此同时,侯赛因的左臂也溶掉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 随后把珠子放了回去,走到洞前。 一个巨石牢牢挡住了唯一出口。 侯赛因瞳孔震颤,他忽然大声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贝篱!你背叛了我!” 如果说逃跑,还能算贝篱斟酌情境下做出的选择的话。 眼前的巨石,便是贝篱真实心境的最好诠释。 如果自己没有力量,如果他像普通人那般艰难地爬到洞口……他就会绝望地敲击巨石,被困死在里面。 “强者最后只会是独自一人吗……” 侯赛因疯疯癫癫地复读着话。很多是以前跟贝篱喝酒时二人的谈资。 贝篱追求强大,为了自己的强大,他不惜用巨石挡住友人唯一出去的路。 这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不让别人发现此地的秘密。 但当他做出这种事,他就不再是强者。 侯赛因已经看见了,那份强大底下脆弱不堪、担心被别人超过的卑劣心思。 啊,那就是贝篱。 一辈子追求强大,却永远无法强大的贝篱。 自命不凡的贝篱,一定想不到,自己被友人摆了一道。 侯赛因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冷静下来后,他身上又有了从前的影子。 他目前不能直接击碎巨石。不过没关系,他有很多时间。 侯赛因就在漆黑的山洞里,一点一点,用自己的手指扣出一条路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阳光。 贝篱,你想成为神是吗。 “那你就叫【诸神黄昏】吧。” 侯赛因握着手中的珠子,坏笑道。 是谁先做出的背叛? …… 弗里德想过【诸神黄昏】是什么东西。它可能是一块钟表、一把剑、一本书……但没想到是一颗珠子。 它被镶嵌在王冠的正中央,非常小的一颗,毫不起眼。与周围光辉夺目的宝石相比,它更加平平无奇。 远远望去,它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给宝石当陪衬,让它们不至于令人厌烦。 弗里德愣了一瞬,他高喊,“萨绮!” 没有时间多想。刚才【星轮】的波动一定已经引起阿尔贝托注意。 萨绮立刻抓起弗里德,往自己背上一扔。二人瞬间窜到对面的墙上。 不远处国王的骑士正和看门人打得火热。 格雷拿出博卡内格拉交给他们的按钮,毫不犹豫地按下去。 地底的实验室顿时响起警报声。一堆实验室的大门被打开,里面实验品砸碎培养皿,全部冲了出去。同时,另一侧降下几道厚实的石门。 大地震颤。巨大的动静引来许多神眷者注意。 他们揉着眼睛,从自己房间走出。 “发生了什么?” “有人闯入。”卢卡化身为火,一条长长的火舌划破天际。 实验品喷涌而出。维吉尔不得不先护着国王撤退。 弗里德没看见他们怎么撤的,他正牢牢抓着萨绮的背。 萨绮将瞬移发挥到极致。几下他们就跑到了王宫边缘。 “此地禁止瞬移。” 苍老的声音,却宛如神谕。 萨绮顿时觉得身体一沉。地面亮出无数金光,一条条金锁正向她飞窜。 她一咬牙,发现瞬移用不出,就改用双腿。 如果让雪曼追上,他们就完了。 天上火光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从地面向天空窜去。 是泽莱斯! 闪电与火舌相撞,最后两个人都降落在地面。 泽莱斯一手甩了个枪花。“别急啊,卢卡大人。” 火舌同样化成人形,“你成长了不少,泽莱斯。” “感谢夸奖。” 另一边,黑烟笼罩住周围。实验品冲进黑烟里,又借着烟雾冲进王宫的其他地方。 一时间,未经锻炼的神眷者都有些猝不及防。 黑暗里各种元素的光接连闪现。 雪曼没管那些人,他一敲拐杖,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二十二.烈燎原 黑烟凝成一把漆黑之刀,向雪曼劈下。 一道土墙平地竖起,替雪曼挡下黑刀。同时,周围飞来各种攻击。 格雷十分灵敏,他化身黑烟在这些攻击中来回穿梭。 一番交手后,双方都默契停下。格雷这才显出人形。“是吗?我倒是不记得你了。” 这句话是谎言。 “你就躲在手下背后,看着他们被杀?” 雪曼则道,“死的会是你。” 无数的金锁从他脚下延伸,金锁将黑夜照亮。这些金锁都是雪曼神力凝成的实体。它的意义就在于向敌人宣告。实际上,金锁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总有人认为逃脱了金锁,就能逃出雪曼的戒律,那是错误的。 雪曼的禁律范围有多广?他自己都不明白。唯一能确定的是,逃脱方法只有两个。要么比他强,要么死。 阿尔贝托的神眷者陆续反应过来。他们围着雪曼,格雷粗略一数,就有六人。 他嘴角微微上扬,讽刺一笑。随后他整个人都爆开。黑烟变成一条条细小的黑蛇,黑蛇爬上金锁,爬上天空,它们张开细小的蛇口,一点点将金锁啃食。这些黑烟太灵敏了,它们轻易躲避掉敌人攻击,以各种刁钻角度钻进他们的身体——有从眼睛钻进去的,有从鼻孔钻进去的,也有干脆咬出一口钻进去的。 而每一条,都让他们痛不欲生。 阿尔贝托大部分的神眷者,都没经历过地狱。他们根本不会战斗,更从未遭受痛苦。 与身经百战的格雷相比,他们过于弱小了。 不过,格雷的目标从来不是这群乌合之众。他无形的眼睛正盯在保护圈内的雪曼。 旁边的哀嚎声一点也没影响到他。雪曼板着脸,似在思索。 格雷的能力说诡异也不诡异,就是神眷者完全与神力融合之后,所能达到的境界。雪曼出于特性,他无法舍弃躯体。但贝篱、卢卡都是会的。 正因他了解,才会发愁。 他的禁律同样需要确定对象。格雷这种能力该叫什么呢?化身为烟?回归神力? 无论哪种,都不能完全将格雷封禁。 那么,干脆绝一点如何? “此地……禁止使用神力。” 正在战斗的神眷者们,全都感觉身体一重。天空中五花八门的光辉瞬间散去,黑夜重新笼罩了整个王宫。 雪曼这一手够狠,也够毒。 格雷无可奈何地摔在地上,无论他怎么调动,体内的神力都纹丝不动。它们如同被时间静止了一般。 但格雷抬起头,紧盯着同样无措的神眷者们。 不过他们也一样…… 此时的雪曼,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罢了。 …… “那之后过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卢卡问。他就像与老有重逢那样,脸上不见丝毫敌意。 泽莱斯并不想跟他对上。平心而论,虽然他总抱怨上司压榨员工,但卢卡作为阿尔贝托的管理层,待别人还是不错的。 这就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吧? 因而泽莱斯说道,“我不记得了,卢卡大人。”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了这个称呼。” “怎么会。”泽莱斯说,“如果卢卡大人愿意站在我们这边,我会很高兴的。” “说实话,我们就缺像您这样敬业的……有力干将。不认真考虑考虑吗?” 卢卡则说,“是吗?时薪是多少。” “大概是……零。不过你的所有费用都可以报销!” “那还是算了。” 卢卡一句话让泽莱斯的笑脸彻底僵硬。他当然听出话里的一语双关。 “卢卡大人,你不认真阿尔贝托的理念是错误的吗?” “可能。” 卢卡始终以模棱两可的答案回复。作为首席执行官,他的回复可以说不称职。 “同样的问题,我已经听了三次。” 泽莱斯十分疑惑。 卢卡则说,“艾斯蒂娜走的时候我问过,梅塔梅尔走的时候我问过,如今,你又问了一次。说实话,我认为这个问题很无聊。” “正确与错误,当真如此重要吗?或者说,我认可与不认可,重要吗?” “我只是作为首席执行官,站在这里。阻止你带走【诸神黄昏】,仅此而已。” 泽莱斯听懂了。卢卡根本不在意谁对谁错。他也不在意哪方是正义的。对他而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一个身份、一个责任。 因而不论泽莱斯怎么劝说,他的行为都不会改变。 “如果你是一个老师,一定是最护短的那种。真可惜。” “我就当做是对我的夸奖了。”卢卡身体周围,一条条火舌盘旋。 “交出【诸神黄昏】,我还能放你走。” “可【诸神黄昏】不在我这里。” 泽莱斯当然不是在跟卢卡废话。他是在用语言拖时间。 此时,萨绮应该已经带着弗里德跑远了。 泽莱斯听见卢卡轻叹一声。紧接着,他四周盘旋的火舌忽然绽放。 那是一瞬间的事。 细小的火舌骤然爆开。它们一条传一条,一团传一团。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它们全都炸开了。霎时间,天空被火焰染得通红。 火焰有如天上云霞。云霞被神力所激,全都向大地坠去。 地上的人们不清楚那是火焰,他们以为那一团团的,是星星。 萨绮正背着弗里德往城外跑。她感到背后一阵炽热。 不该回头的。 可热焰过于接近了。高温让她感觉自己快被融化。 于是萨绮回了头。 她看见满天的火焰……不……那是神力…… 那正向大地坠落的,不是星子,不是陨石,而是一团团被精炼的神力。 阿尔贝托的首席执行官,终于展露獠牙。 火焰所过之处,全都被烧成灰烬。 树木、皮肤、乃至空气。 萨绮瞬间将弗里德扔在地上,再扑了上去。 火红的神力全都砸在她身上。 她闻到一片烧焦的气味。 有她自己的。 也有弗里德的。 爆炸声让她瞬间失去听力。 她听不见弗里德在喊什么。 只觉背后一阵高温和刺痛。 那一瞬间,萨绮感受到了死。 而那铺天盖地的火焰,仍在坠落。 其势,燎原。 二十三.焦灼 能闻到的,只有烧焦的气味。 能听到的,只有灼烧的声音。 萨绮爬起来,她捂住额,甩了甩。过了一会儿,才从方才的冲击里回过神来。 “弗里德!”她喊着。 她记得自己把弗里德护在身下,但火焰不同于碎石,不知道挡下来了没有。 周围被轰得四分五裂。 萨绮扒开废墟,从地下扒出弗里德来。 弗里德的情况并不好。他全身都有灼烧的痕迹,一只手紧紧握着【诸神黄昏】,而【星轮】则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弗里德,忍着点。” 萨绮很快判断出弗里德的伤势,目前还不致命,当然后遗症是免不了的,今后弗里德身上会这一个坑,那一个坑。 但她必须要把伤口处理一下。 卢卡的攻击不是一次性的,他的神力正沿着伤口不断往里侵蚀。 萨绮拔出自己的随身匕首,把弗里德烧焦的肉割开,再撕下自己的衣摆帮他包扎。 等这些都处理完了,萨绮才松了口气。 她回头望了眼天空。 卢卡和泽莱斯正打得火热。 “泽莱斯,加油!”萨绮远远地为泽莱斯打气,又重新背起弗里德。 她听到来自身后的脚步声,阿尔贝托的人赶来了。 她必须带着【诸神黄昏】回去。 …… 泽莱斯没多余的心思分给其他人。 那一发烈燎原可是从他头顶落下的。光为躲避火球,泽莱斯就得集中全部精力。 饶是如此,他仍是被击中不少。 他跃至一栋屋檐的顶端,笑着问,“卢卡大人,我不记得火属性的神眷者可以滞空。” “你的判断没有错。”卢卡说。他摊开双臂,“因此,这并非我的神力。” 泽莱斯看到,卢卡四肢都绑着圆环型的物品。 “飞天环。用贝篱大人的神力制作的。目前还在试验中。如果能成功,天空将不再是我们的囚笼。”卢卡说。 “天空是囚笼?” “正是。”卢卡没有过多解释。他慢慢降落在泽莱斯对面的屋檐上,左手上下一挥,身前便出现一把长弓。而他右手搭在弓弦上。 “小心了,泽莱斯。” 一支细长的火焰箭矢骤然形成,卢卡一出弓便是迅雷不及掩耳。那支长箭射向空中,又猛然四散。 刺耳的叫声响彻云霄。 泽莱斯举起雷枪,舞出一个圆盘出来。火箭打在雷枪上,迸出一个个小火花。泽莱斯意识到这种姿势对自己不利,于是他调转枪头,转而往屋檐一插。 雷光瞬间席卷整栋城堡,城堡四分五裂,而在城堡的中心,一个立方体正矗立在那里。那是闪电聚集而成的简易屏障。 正是“收缩术”。 雷光散去,泽莱斯握着长枪的身影显现,“卢卡大人。我很好奇。如果站在你对面的是贝篱。你也会提醒他吗?” “我自然不是贝篱大人的对手。” 卢卡脸色平静。他又一次拉开弓弦。 他的对策十分明显。 就是用自己的神力灼烧整片区域。 泽莱斯的速度很快,而卢卡不准备跟他玩捉迷藏。 他的神力储备足够多,像这种大规模的攻击可以再来十几次。 十几次下来,对手不死也残了。 剩下的只要交给其余的神眷者就行。 只是……雪曼大人迟迟没有支援,让他有些担心。 …… 雪曼陷入了苦战。 或者说,阿尔贝托陷入了苦战。 他以为自己这边人数够多,封禁神力后,一定是人多的那方赢。 然而他低估了格雷的韧性。 这个人的身体有古怪。雪曼紧急向后退去。 无法使用神力,也就意味着他除了一副苍老的身躯什么都没有。 而格雷的身体,却保持着年轻人特有的强壮。 格雷喜欢用烟,他的神力特性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对神力的运用都是自己摸索而来。 在他摸清楚之前,格雷一直是靠身体扛过一次又一次试验。 为了测试性能,博卡内格拉经常把他和其他实验品关在一起。他们互相厮杀,在战斗中摸索新能力。 初见格雷化烟的人,总会认为他不擅长近战。然而事实正好相反。 他非常擅长。 比使用自己的能力要擅长的多。 阿尔贝托的人显然没经过系统教导。 他们依赖神力。新加入的还好,已经在阿尔贝托生活多年的老人早已习惯了用神力解决。 肉体锻炼从来不在他们的课程里。 因此,他们就像握着枪的小娃娃,被格雷打得节节败退。 人数成了他们的绊脚石。 一群不会打架的人凑在一起,只会被对手利用。 格雷总是敏锐地躲过他们攻击,又顺手将其中一人拉过来。有时是当挡箭牌,有时干脆当成一个铁锤扔来扔去。 看到同伴被挡在前面,攻击者总会下意识收手。 这时,格雷就会趁机揍对面几下。 神眷者的体质加剧了这场酷刑。 他们恢复力很强不错,痛感还是在的。 身体越痛,他们下手就越没有章法。 于是雪曼发现,自己这边慢慢落入下风。 “画蛇添足了吗……”他此刻有些后悔。 为何不多造一些兵器出来。 眼前的这些,是连剑都称不上的破铜烂铁。 “雪曼大人!请先后退!”其中一块破铜烂铁喊着。 他看不见,身后老人那张冷漠的脸。 格雷揍得起劲,他一步步往雪曼移动,浑身沾满了敌人的血。 那些血染红了他整张脸,像从地狱而来的恶鬼。 仅靠双手,是很难杀死神眷者的。 可眼前的鬼做到了。 他用赤裸的双拳,一拳一拳打死自己的同伴。 那些还未与神力完全融合的同伴,就这么被打成了一团烂肉。 剩下的人害怕了。 他们还没到失去心脏也能存活的地步。 于是恶鬼一步步逼近,他们也一步步后退。 “雪曼大人!请解开禁律!”有人喊道。 是啊,只要拿回能力,他们就能赢。 可惜,直到他们的心脏被打成肉泥,禁律都没有解除。 为什么? 这些人临终前十分不解。 而很快,他们就得到了答案。 虽然他们已看不到了。 一束猩红的光,从天而降。 二十四.尘埃落定 “我是来晚了吗?”顶着恶心笑容的少年说。 他那猩红的一击不仅让格雷遭受重创,还瞬间杀了与格雷对峙的三人。 雪曼说,“稍微晚了点。” “抱歉抱歉,路上玩的有点久。毕竟我也没想到你们连一个小时都撑不过。” 少年狂妄的语气刺激了其他人。 “你是什么人?!” “雪曼大人!请给一个解释。” “真吵。”少年右手挖着耳洞。“我可以让他们闭嘴吗?” “随你高兴。” 于是猩红的光吞掉了怒目而视的人。 格雷撑着地,他的左手袖口空空荡荡,手臂已经完全被刚才的攻击湮灭了。“多年不见,阿尔贝托的傲慢一如既往。” “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挨过的骂声比海滩上的沙子还要多。舆论对我已不再重要。只要能赢就行了。”雪曼说。 “杀了他。” 少年没立刻动手,他眼珠子在雪曼脸上转了一圈,而后又舔了舔舌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移开,落在格雷身上。 “拜拜~” 一个有神力的人,对没有神力的人,几乎是碾压。 不过这位少年有个坏习惯。他下手并不干脆,反而拖拖拉拉。一个湮灭能解决的事,他却非要拆成一部分。 于他而言,这才是狩猎的乐趣。而格雷脸上的表情更是激起了他的狂躁。 他把格雷的手指碾碎,问。 “痛吗?” 格雷脸色变都没变,“你是没吃饭吗?” 少年破开他的肚子,从里面把场子一根一根抽出来。他将神力凝成一条蜈蚣,蜈蚣从肠外咬了一个口,爬进里面。 “痛的话可以叫出来。求饶我就给你个痛快。” 格雷头上全是汗,他的身体已剧烈痛楚开始无意识抽搐。但他听后,反而扬起了嘴角。“你还真是劣质的仿冒品。” 少年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一把揪起格雷头发,把他提起,“你说什么?!” “听不见吗?那我……再说一声。” 格雷大声喊道,“你就是一个劣质的仿冒品!是只配扔进垃圾桶的垃圾!要是真品还在,谁会买你?!雪曼只敢让你在他用了禁律后出来,不就说明他认为你很弱吗?!记住吧!你就是弱者!一辈子只能活在别人的阴影——” 喊声被一阵巨响吞没了。格雷的头被重重砸在地上。他的前额已经裂开,整张脸都被血染得看不清人样。 而少年彻底恼怒下,又揪着他的脑袋狠狠往地面砸。 “我不是弱者!我也不是谁的影子!我就是我!看啊!你在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他砸烂的人,已无法回应。 “我才是最强的!我才是最强!”少年越说越癫狂,他眼里满是血红。 雪曼紧惕地盯着他,金色的锁链被他不断回收。 变故突生。 他们都认为已死的格雷,突然张开了眼睛。就像蛇死后仍能弹跳一样,格雷的身体猛然蹦起,化成了黑烟。 陷入癫狂的少年没有理会。 雪曼则下意识用手一挡。 那黑烟撞进他的手臂,消失在视野中。然而雪曼却知道,格雷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谁也没想到格雷还会这一招。 两个神眷者的神力瞬间对冲。雪曼不得不聚集力量阻挡。黑烟缠绕在皮肤底层,让雪曼整个手都变得漆黑。 他低头看了眼,难得骂出声。“百足之虫。” 这一招他是必中的。为了防止旁边的疯子对自己出手,雪曼势必会收回禁律。 劣质品永远是劣质品。 论下手,凯因斯比他干脆利落多了。 雪曼没有管还在发疯的少年,自己走回去与格雷留下的神力对拼。 …… 火焰让周围空气都变得稀薄。普通人的话,还没被火焰砸中,就会死在高温下。 收缩术消耗太大,泽莱斯退而求其次,改用雷电球。 只是几次下来,他仍是气喘吁吁。 卢卡是怎么长的,连续三波,他都不累吗? 第一次领教首席执行官的实力,泽莱斯只能说,在战斗力方面,贝篱的眼光确实不错。 不知道萨绮他们有没有跑出去…… “战斗的时候还分神吗?” 火焰箭矢擦过泽莱斯的脸,将他用来躲藏的障碍物击了个粉碎。 “卢卡大人,我的脸是很值钱的。” “嗯?我不记得在阿尔贝托你很受欢迎。” “那说明阿尔贝托的人眼光太差了。” 说话间,泽莱斯纵身一跃。雷枪瞬间聚起,直刺卢卡面部。 卢卡手一指,火焰顿时向底下扑去。 但它们扑了空。 在如此近距离下? 天上传来滋滋滋的雷声。卢卡抬头一看,泽莱斯不知何时到了上方。 自上而下的雷枪瞬间扩张,变成一座塔的大小。耀眼的雷光霎时夺走卢卡全部注意力,将细小的身躯一并吞下。 铺天盖地的火焰消失了。泽莱斯摔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在他正前方,卢卡落在了地面上。他象征执行官的披风外套彻底损毁,人却没受到什么重创。 在最后关头,卢卡调动了他的火焰。火焰的确不擅长防御,但一百点火焰防一点雷霆,还是能防住的。 不过…… 卢卡身侧的飞天环发出脆弱的响声,裂开了。 “是不值得提倡的小技巧。”泽莱斯稍微缓了点,撑着雷枪站起。 他能快速移动的方式很简单,利用神力对撞产生的冲击力。 一般人会在对撞中稳住身体,而泽莱斯则是放任自己被撞飞。然后再把雷枪扔到落脚点,踩着雷枪飞上天空。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太难了。光反冲造成的伤害都不小。泽莱斯此时只觉自己腿都快断了。 好在,他的目的达成。 “我该走了,卢卡大人。” 泽莱斯从兜里掏出了烟雾弹,往地上一扔。 没有天空的视野,卢卡想判断只能通过神力。 而这期间,足够泽莱斯溜了。 正面与卢卡为敌,泽莱斯未必打得过。但他的目的只是拖延时间。 烟雾中,雷声不断。 卢卡手指动了动,又收了回去。 他本可以再次无差别攻击。但最后卢卡放弃了。 因为没有意义。 卢卡已经看到,属于阿尔贝托的星辰正不断坠下。 二十五.倒数计时 我们……是逃出来了吗? 萨绮一手扶着脑袋,爬了起来。她记得自己带着弗里德被天火打中了。之后她只是带着弗里德拼命跑。 那么现在……他们是在哪里? 弗里德正躺在自己旁边的床上,伤口被纱布包裹着。 所以他们是被人救了吗? 萨绮跑到弗里德身边,侧耳听了下。声音平稳,没有生命危险。而【诸神黄昏】好好的在弗里德的袋子里。 “您醒了。” “是。” 洞口传来些许声响。楼梯上走下几个穿麻衣的男人。他们头上戴着工帽,看来是工厂里的工人。 “是你们救了我们吗?谢谢。”萨绮说。 “不用客气。我们是一伙的。”工人们手忙脚乱,终于有个人掏出一张报纸。 那是安都被禁止的报纸之一。正面就是弗里德的一张大照片,照片旁写着一排宣传语。“燎原之火升起,革命在即”。 “我们是安都的原住民。领班人问我们要不要去库尔兹耶洛克,我们拒绝了,想着你们迟早会打到安都来,不如留在这里。” 他们几个人连着说。“刚才看到王宫传来的大动静。我们就偷偷溜过去看。没想到正好遇上了你们。您就是圣女大人吧,我有看过您的画像。您本人和画像一样漂亮。” “谢谢。”萨绮没有时间和他们寒暄。“所以我们目前还在安都是么?” “对。我们跑不过那群人,只能先把你们藏进地窖里。” 只要还在安都,就会有被发现的风险。萨绮仔细检查弗里德的伤口,即使被她挡了不少,神眷者的火对普通人依旧是致命打击。 他必须用最先进的药物治疗才行。 但…… 萨绮盯久了,旁边的工人们以为她在为弗里德担忧。“实在非常抱歉。安都的药品都被管控了。我们只能尽可能帮他包扎起来。” “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你们已经尽力了,做的非常好。能请你们帮我拿些布条来吗?” “您是想?” 萨绮请求道,“帮我把弗里德固定到我的背上。我们需要立即返回库尔兹耶洛克。” “可弗里德先生的伤势……” “即使是尸体,我也要立刻带回去。” 这句话让工人们意识到,站在眼前的不是花园里晒太阳的圣女大人,而是身经百战的战士。 他们眼神也变得同样坚毅。“是!我们立刻准备!” 工人们有工人们的默契。他们大多在同一片工厂区干活,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黑话。 这些话外行人听不懂,内行人却可以作为暗号使用。 不仅如此,这群在安都打滚的工人,对安都地形了如指掌。他们清楚哪里有暗道、哪里有地窖、哪里视线会被阻挡,他们甚至摸清了阿尔贝托神眷者们的作息。 这些,都是工人们和贵族老爷们打交道的必备伎俩。 萨绮在他们的指引下,成功带着弗里德逃出安都。 “我们只能送到这里了。”一名工人说。 “谢谢。我们还有两个同伴,一个叫泽莱斯,一个叫格雷。如果你们遇到,请像帮助我们一样帮助他们。” “我们会的。一路小心。” “嗯。” 萨绮重新确认了背上弗里德的情况,他已经开始发热。 “弗里德,再撑一会儿。我们很快就会回到库尔兹耶洛克。” …… 泽莱斯摆脱卢卡后,没有机会去找萨绮。 他被另一人缠上了。 “今天还真是老遇上熟人啊。”泽莱斯不由地感慨。他心知不妙。和卢卡一战后,他快精疲力竭了。雷属性本就不擅长持续作战,泽莱斯体内神力不剩多少。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强势起来。然而泽莱斯已经做好殉职的准备了。 拦住他的人,面相与曾经完全不同。曾经嚣张跋扈的狩猎者满脸麻木,像是被老木藤爬上了脸。 听到泽莱斯的话,拦路者只是点了点头。“啊。” 就连声音,都像老木家具发出的咖嚓咖嚓声。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克里韦利。” “是啊,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 克里韦利扭动脖子,他的状态让泽莱斯心惊。 如今只能用言语拖住他了。泽莱斯一边和他谈话,一边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看来你在阿尔贝托的日子过的并不好。那要不要到我们这边来呢。我们每天都活得很充实、很快乐。” 克里韦利的眼珠子转了圈,“投奔到你们那儿,我可以活下来吗?” “……” 答案是不能。 肉体没怎么和神力同化的新生神眷者还好说,无非就是没一只手之类。 但像他们这样,已经转化成神眷者很多年,甚至为变强经历过刻苦训练的,身体内器官都已完成转化。而当【诸神黄昏】,这些被转化的器官全部会蒸发。没了神眷者的恢复力,他们必死无疑。 “投靠你们,我可以活下来吗?”克里韦利又问了一次, 泽莱斯叹了口气,“克里韦利,人总要面对死亡。即使是神眷者也一样。哪怕是贝篱大人,也会恐惧死。但我认为,世上有比死更该恐惧的事。” 克里韦利的身体颤抖起来。他的指甲划破自己皮肤表层,这种程度的伤口几乎立马愈合。而克里韦利如同乐此不疲般,不断划破,又不断让它愈合。仿佛如此,他能确认自己体内旺盛的生命力,让他离死亡更远一些。 “我不想死。”克里韦利都快哭出来了。 “我不想死!不想死!死了的话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我还想去狩猎,还想去学吉他……泽莱斯!你们想做什么我都不想管!为什么不放过我们!想活有什么错吗?!你们为了救那群普通人,就非得牺牲我们吗?!叛徒!杀人犯!” “我不想死!!!” 狂暴的风瞬间长成龙卷。正如它失去理智的主人。龙卷风将周围的建筑物全部卷了进去。建筑的瓦楞、地上的石头乃至锅碗瓢盆的小碎物都被当做了武器。 它们被高举在天空,有很多没飞上去就半途坠落。 而泽莱斯面对如此狂风,只说了一句话。 “克里韦利,你能看到,自己的风中,有多少尸体吗?” 二十六.倒数计时〔二〕 雷光炸裂,闪亮的光轰在龙卷风上。龙卷风被击得形状扭曲,上端几欲倒塌。 可它没有塌下去。它弯下的部分霎时回卷,其上漆黑的光若隐若现。那是藏在风中的利爪。 利爪与雷光相撞,龙卷风瞬间扩张,将两道光全部吸入。滋滋滋的声响震彻云霄。地表的碎石全被龙卷风卷起。它们狂躁地随风旋转,撞击一切碰到的东西。而被它们毁坏的垃圾们又会被龙卷风持续吸入。于是龙卷风的规模越来越大。 从外面看,两道光已是十分微弱。而龙卷风的中心却不平静。 受克里韦利操控的龙卷风可不止一个。它们能在顷刻间汇聚,又能在顷刻间分散。在他的操控下,风就如一条条长鞭,狠狠抽打在泽莱斯身上。 雷光的光越发微弱,它一顿一顿,让人联想到老式的电灯。那样的封能做什么?只能被扔进垃圾场。 而周围的狂风就如垃圾车上不断转动的齿轮,持续不断地卷入杂物。 克里韦利藏在风中,风即是他的身体。他带毒的利爪只要有机会,便会给予泽莱斯一击。毒素缓慢侵入泽莱斯的身体,令他更为迟钝。 在克里韦利的视线里,泽莱斯的动作越来越慢。那覆盖雷光的身影正慢慢显现。 就是现在! 趁泽莱斯被风中碎石砸中膝盖时,克里韦利从风中骤然出手。利爪直指泽莱斯的双目! 哪知,本该将注意力放在膝盖上的泽莱斯猛然抬头。“你只会下三滥的招了吗?” 他竟是在示敌以弱! 克里韦利心知不妙,在他狩猎别人时,别人也在狩猎自己。 泽莱斯清楚自己体内神力所剩无几,正面和克里韦利纠缠毫无意义。因而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只为等待这一击! 雷枪骤现,它化作一束光,刺穿克里韦利的胸膛以及他背后的龙卷风。随后泽莱斯大吼一声,双臂挥动雷枪。那与天相连的龙卷风被雷枪横着切开。 而泽莱斯本人踩着雷枪飞速冲过缺口。 他残破的外套擦过克里韦利,他眼睛的余光能看到对方震惊的眼神。 这有什么可震惊的呢? 泽莱斯还有余力在心中调侃。 雷是不会被风抓住的。 “泽莱斯!!!” 身后传来克里韦利的怒吼。龙卷风已经化成五条,它们宛如伸长的锁链,被愤怒的主人驱使,全速向空中的泽莱斯抓去。 泽莱斯能做的,只有顺着雷枪不断跑。他在与风赛跑。他本人不能飞行,在空中是绝对比不过风的。 如果克里韦利能冷静点,反向用风把他吸回去,泽莱斯就死定了。 但克里韦利已经失去理智。他脑子里唯一想到的,就是用风把泽莱斯撕碎。因此,向泽莱斯袭去的狂风,某种程度上反而推动了泽莱斯逃跑的速度。 安都密集的建筑成为风的阻碍。 克里韦利只觉得整个城市都在跟自己作对。建筑物不仅挡住了风,还挡住了他的视线。 于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操控龙卷风将这些建筑摧毁。 然而还是没有找到。 他在哪儿? 风冲破了窗户。 人呢? 风搅碎了瓦石。 !! 克里韦利的瞳孔忽然睁大。他不敢相信地慢慢低头。 自己的胸膛……被泽莱斯雷枪穿过的胸膛……炸开了。 怎么回事? 风中多了很多杂音。那些声音混在了碎石里、混在了碎裂声里。 注意力集中在泽莱斯身上的克里韦利没能听到那些杂音。 等他听到时,浑身已经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断有血花从他身上溅出。他想躲入风中,可痛楚让他实在集中不了精力。本来这点痛不足以致命,但克里韦利忽然想起了同样是在风中,他被那个男人斩断了手臂。 “呃啊啊啊啊啊啊——” 恐惧就如狂风,瞬间席卷了他的心。 而他的风呢?他的风在哪儿? 他的风还在追逐着泽莱斯,忘了回头保护主人。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不想死!不想死! 敌人在哪儿?是谁在攻击我? 被血填满的双眼早已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更加狂躁的龙卷风向四周肆虐。 “吉列姆!” “别管我!继续攻击!” “别停下!” “杀了他!” “为我们报仇!” 持枪的人被卷进龙卷风中,被里面的利爪撕成几块。飞溅出的血溅在了他的同伴身上,而他的同伴来不及抹泪,右手持续扣动扳机。 在这些人身后,一群人顶着强风爬上尖塔。他们忽然从塔上跳了下去,被卷入风中。而在风中,他们拉开了手中的保险栓。 数不尽的尸体掉了下去。又有数不尽的人被卷了进去。 被死亡笼罩的神眷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龙卷风忽然消失了,被它卷上天空的杂物们纷纷往地面坠落。 远远望去,就像无数个渎神者被神明降罚,自天坠落那般。 体内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意识到此的克里韦利,忽然清醒了一瞬。 他的耳边尽是风声。 身为风属性的神眷者,他理应不害怕风才是。 然而,此刻,那些熟悉的风声成了最令他恐惧的声音。 他的心脏一跳一跳,像是油锅里的青蛙。 他不想死。 从天空坠落。会死吗? 在此之前,克里韦利想象过自己的死法。全都是死于那个男人之手。 可现在呢?那个男人都没出手,他就快死了。 说到底,神眷者就是这么回事。 会杀人,也会被人杀。 泽莱斯的话忽然回响在耳畔。 ——克里韦利,你能看到,自己的风中,有多少尸体吗? 看不到。 迷茫的神眷者笔直地坠落于地。 他的身体和其他人的尸体混在一处,成了无法分辨的一团碎肉。 现在的他,可能还没有死去吧。神眷者强大的身体素质,让他即使从高空坠落,也能苟活。 但是,听着耳边苍蝇盘旋,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离死越来越近的恐惧,是否是对他从前所做行为的某种惩戒? 克里韦利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自己真的要死了。 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前来救他…… 他努力地想挤出一点笑。 可惜,他只能尝到来自己身血肉的腥膻之味。 二十七.倒数计时〔三〕 萨绮跑回库尔兹耶洛克时,刚好是黄昏。 因很多人手被调出去了,库尔兹耶洛克的人变得很少。可留在城里的人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圣女大人!” 换作以前,萨绮会反驳自己不是圣女。不过她如今神力枯竭,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实在很难关注到这点细枝末节的事。 她只是轻轻地说,“让……医生过来……” “是!” 注意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萨绮很快被人抬上了担架。众人都被她和弗里德的伤势惊到了,七嘴八舌地开始给他们简单处理伤口。 萨绮的伤比较轻,或许该归功于神眷者的自愈能力。卢卡的火在远离安都后逐渐被她的神力扑灭,只留下焦黑的伤口。这些伤过段时间可以自行恢复,萨绮没去在意。 难受的是她神力透支,整个大脑都像被重锤狠狠击打了。萨绮找人要了点水,总算缓了过来。 她问了下弗里德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路易满脸愁容。 萨绮心里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怎么了?” 库尔兹耶洛克的医生并不多,总共三个人全都围在床边。从他们面罩下的表情看,弗里德的状况不容乐观。 “情况很糟糕,可以说只剩一口气了。”路易眼里的担忧都快漫出来了。 “弗里德的脏器已经受到严重损害,刚刚心跳都停止了数次。而关键是……” 路易为难地看向医生。库尔兹耶洛克本就是半路出家,这里的原住民别说学医了,连字都不识几个。现有的三位医生都是听说了库尔兹耶洛克的事迹后自发过来的。他们带来了仪器,但这些仪器只能救助一些轻微的病症,像弗里德这样的伤势,可以说无能为力。 “凭我们的水平……恐怕是……” 萨绮捂住嘴,眼泪已经往下流。 弗里德对她、对整个库尔兹耶洛克的意义非凡。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路易说,“靠普通人的手段不行。” “你的意思是?” “神水。用神水赌一把。” 路易的想法不能说错。既然普通医学已经无能为力,那么靠神水也是一种方式。如果成功,弗里德就能成为神眷者。如果失败,总归就是一死。 “那可不行。” 突然出现的是第三人的声音。这带着笑意的柔和声线,一听就是属于某个男人。 梅塔梅尔。 他向来神出鬼没,总是在一些人的口中出现,又总在另一些人的口中消失。 路易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张脸和数不尽的花边新闻。他很防备梅塔梅尔,但弗里德却说,目前为止梅塔梅尔是可以信任的。 跟那个杀人狂走得那么近的人是善辈?路易可不信。 不过他确实拿梅塔梅尔没什么办法。 “梅塔梅尔……”萨绮呢喃一声。 在作风淳朴的库尔兹耶洛克,梅塔梅尔无异是沙漠里的玫瑰。他那不符合库尔兹耶洛克的嵌花礼帽,就会让人联想到电视里播出的安都盛景。 “你什么意思?”路易问。 梅塔梅尔笑了一下,“弗里德曾被拥有预知能力的神眷者做出过预言。即是若是触碰神水,弗里德一定会适应失败。” “那他岂不是必死无疑。” “现在还不会。”梅塔梅尔说。 他又低声说了一句,“大家辛苦了,麻烦先去休息一会儿。” 在他的操控下,三名医生忽然收拾起器具,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 路易头一次见,只觉头皮发麻。而更让他惊恐的在后面,他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引,一步一步走了出去。等他重新控制身体,一侧头就看到萨绮同样慌张的脸。 “他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萨绮只能如此回答。她见过梅塔梅尔,却从未了解过梅塔梅尔。 她只是下意识地恐惧着那个男人。 清理完房间后,凯因斯才从阴影处跳了出来。 梅塔梅尔调侃道,“你的朋友快死了。” 凯因斯则回答,“我没有朋友。” 这样的回答让梅塔梅尔很满意。他扫了眼呼吸越来越微弱的弗里德,对凯因斯说,“做好准备了吗?” “嗯。” 紧接着,梅塔梅尔的手就插进凯因斯胸膛,从中取出了发着微光的心脏。 那不是凯因斯真正的心脏,而是神器【创世纪】。 库尔兹耶洛克没有【治愈】能力的神眷者,同样也没有诸如【模仿】能力的神眷者。也就是说,弗里德几乎面临了一个死局。 不过,梅塔梅尔可以用另一种取巧的办法。 用【创世纪】的能力给他重新塑造一个身体。 当然,这并非没有代价。 代价就是凯因斯需要再死一次。 不过他的话……应该没有问题吧。 感知到凯因斯的精神的确存在着,梅塔梅尔勾起一抹笑,将【创世纪】塞进了弗里德的左胸。 霎时间,白光亮起。弗里德身上乌漆墨黑的洞窟忽然开始扭动。焦片全部往下剥落,长出了鲜嫩的皮。而他损坏的内脏正以同样快的速度修复。 短短一分钟后,弗里德就变成西装革履的模样。梅塔梅尔还特意给他穿上了正装。 虽然这套衣服很快又要被毁去了。 梅塔梅尔给自己戴上手套。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他需要一边取出【创世纪】,一边用【创世纪】给他修复胸腔。 这个操作对神眷者轻而易举,对普通人就要小心点了,普通人的生命可太脆弱了。 他用花瓣化开弗里德的左胸口,细心引导【创世纪】慢慢出来。 整个过程梅塔梅尔做的十分专注,要是弄不好,凯因斯都得真死了。 直到将【创世纪】重新送回凯因斯体内,梅塔梅尔才有闲心跟他打招呼。 “再死一次的感觉如何?” 凯因斯保持着平躺姿势,等待复原。“还可以。” “无趣。”梅塔梅尔回了一声。 平躺的男人重新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腕。 床上传出一点动静,两人都看了过去。 “我……是……在……?” 能在短时间内醒来,该归功于【创世纪】的力量。 弗里德睁着朦胧的眼,脑里一片混沌。 梅塔梅尔见状,朝他笑道,“你身在炼狱哦,弗里德先生。” 二十八.倒数计时〔四〕 弗里德的记忆还停留在被萨绮护在身下的一幕。他摸了摸后脑勺。 “我们平安回来了?” “你,和西里斯小姐。”梅塔梅尔说。“而且你也不算平安。” “什么?”弗里德动动手指。他感觉自己身体好的不能再好了,甚至最近的肩膀酸疼都消失无踪。 “你的身体已经被神力侵蚀了。不论是遭受卢卡的攻击,还是我用【创世纪】给你塑造的新身体,都与你产生了排斥反应。简而言之,弗里德,你将在不久后彻底化身为一个不知疲倦、没有思考的怪物。” 听梅塔梅尔宣判了自己死期后,弗里德表情意外地平静。“那么,我还有多久时间?” “不知道。但是,按照预言推测,恐怕就是在凡赛尔吧。【诸神黄昏】到手了么?”梅塔梅尔又在明知故问。 弗里德回击道,“如果没到手,你会怎样?” “不会怎样。不能承受失败的是你们,不是我们。” “你们?” 接收到梅塔梅尔的暗示,弗里德看了眼凯因斯,又看了眼含笑的梅塔梅尔,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和凯因斯之间或许存在过同僚的情谊,然而他从未了解过凯因斯,凯因斯也从未对他敞开心扉。说到底,他们之间充满了利益纠葛。凯因斯找到自己,是艾斯蒂娜的安排。而自己依赖凯因斯,也仅仅是因他是在特定时期出现的特定强者。 他们从来只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是正面自己的死亡了吗? 总是立在心中的刺忽然就被拔走了。 “你们想要什么?” 梅塔梅尔递给弗里德一个瓶子,弗里德轻轻摇了一下,立刻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 梅塔梅尔毫不避讳他的眼神,说道,“和你们一样。” 他们想要的,都是自由。 只是,每个人的自由,是不一样的。 弗里德收起瓶子,立刻去找路易。 路易见他康复,很是开心。“他是怎么治好你的?” “用了些特殊技巧。不说这个,泽莱斯和格雷回来了吗?” 路易神情顿时严肃。“都没有。” “是吗?”弗里德说。“【诸神黄昏】已经到手,可以通知前线的士兵们撤退了。” “……” 路易迟迟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弗里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弗里德……实际上……” …… “罗伯特!你不怕死吗?” 剑与弓交接时,凯瑟琳问。 战场早已满是疮痍,地上躺着无数的尸体,它们因战斗面目全非。而唯二站着的二人也并非完好。他们的神力已经用到尽头,身体的恢复力自然难以跟上。 凯瑟琳的右脸被整个划开了,伤口向外翻出了血肉。罗伯特的铠甲只剩了胸口一处,他的左臂已经抬不起来。圣光一闪一闪,濒临熄灭。 他们仅仅是依靠着意志站立着。 单凭体术,凯瑟琳不及罗伯特。但是罗伯特为保护士兵,承受了太多不应承受的伤害。于是凯瑟琳愣是与他肉搏了一个平手。 “我的恩师所传授的骑士道中有一条规则。”罗伯特说。即使于此刻,他的背脊都挺直着。 “骑士的生命不属于自己。” 凯瑟琳嘲笑道,“什么谬论。如果连性命都不属于自己,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罗伯特回答,“那只能证明你没有找到其他更有意义的东西。” “一个、两个……都在说什么胡话!”凯瑟琳怒吼着向罗伯特斩击。 可没有神力加持的弓在瞬间破碎了。 一同碎裂的,还有阻挡冰弓的骑士箭。 碎片霎时四射,逼得二人不得不后撤几步。 罗伯特从凯瑟琳眼里看出了不甘与恼怒,其中还有对未来的……些许恐慌。他和凯瑟琳共事许久,知道对方的一些往事。 知道凯瑟琳曾有一个朋友。后来那个朋友被她亲手杀死。 是因畏惧贝篱而动手,还是因遭受背叛而动手,罗伯特无从得知。 只是从那之后,凯瑟琳的嘴变得更为毒辣了。 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满嘴讽刺的女人做朋友。 虽然,在阿尔贝托,没朋友的神眷者才是多数。 可悲。 出于礼仪,罗伯特没有将此说出口。 “凯瑟琳,你认为阿尔贝托会胜利吗?” “阿尔贝托当然会赢!” 天边突然出现了火光。 炽热的天火将云染得通红。 凯瑟琳见状,立起肩膀。她脸上的恼怒不见了,反而高高仰起头,用胜利者的态势说道。“我们的援兵到了,罗伯特,是你输了。” “再次目睹昔日同僚的死,我很遗憾。” 罗伯特的神力已经用尽,是不可能挡住卢卡的烈燎原的。 而从天火燎原的架势看,这次首席执行官没有留手。 罗伯特必死无疑。 而在他身后的最后,凯瑟琳想听罗伯特能说什么。 她设想里,罗伯特可能会讽刺回来,也可能会诉说自己为何背叛。 但这些罗伯特都没有提。 他只说了一句。 “不。我会永远活着。” 紧接着,他化为最后一道圣光冲向天火。 微弱的光犹如飞蛾扑火,瞬间被天火吞没,只余下一个一个比雪花还要细小的光点。 …… 这些是用望远镜观察战场的侦察兵回复的。 侦察兵本人也被发现了,不过想着给库尔兹耶洛克一个警告,侦查兵被卢卡放过了,说“回去通报本次战场的情况”。 被放过的侦察兵没有直接逃回,反而当着两个神眷者的面搜集起众人的遗物。 等他背着一堆遗物抬起头时,两名神眷者已不见踪影。 说是遗物,其实也只是战甲的残片罢了,连哪块是谁的都分不清楚。 弗里德摸在残片上的手微微颤抖。他没有哭,而是冷静地对路易说。“我需要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被接通了。 “喂,爱丽丝吗?你可以回来了。请尽快。我们已经得到了【诸神黄昏】。” 挂断电话后,弗里德又对路易说道。 “召集大家吧,差不多到执行最后阶段的时候了。” 大厅里的钟刚好敲响,逐渐走往最后的倒数计时。 二十九.最后的安排 “……召集大家来,是为了讨论今后的安排……” 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粗略一看就有五六百人。坐在这里的全是对库尔兹耶洛克有贡献的人士。他们在不同领域大放异彩。可以说,如果此时有擅长暗杀的神眷者过来放把火,库尔兹耶洛克就会一蹶不振。 从一个个小村庄发展到如今规模,要说没有成就感是不可能的。 弗里德将每个人的表情看在眼中。 “正如大家所想,我们拿到了【诸神黄昏】。” 会议室里响起了欢呼声。 “因此,我们该进入下一行动。首先,我、路易、萨绮、泽莱斯将卸去全部职位。” “……弗里德先生!为什么?” “听我说。”弗里德伸手制止开始吵闹的人群。 “拿到【诸神黄昏】并不代表我们就赢了。大家请仔细思考一下,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又是为谁而战?我们的敌人从来不只是阿尔贝托和国王。我们的目标是自由!是解放!是不必每天为一两块面包烦恼!因而,这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只是漫长战役的第一步。” 吵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在这场战役里,我们牺牲了很多人,但同样会有源源不断的新人补上。每个人都承担着重任。我们……从来不是离开一个人就无法行动的组织。” 弗里德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而且,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已经承受了很多压力。给大家开个玩笑,如果让我选择,我会更想去开一家咖啡厅。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抱歉,我做不成大家的领导人,也只能陪你们走到这里了。接下来,要看你们自己了。” 见众人开始思考,路易站出来,接过弗里德的话。“接下来,我们会前往凡赛尔。根据情报,我们必须将【诸神黄昏】与神之泉眼接触。阿尔贝托一定会做出行动,同时,不能放松对贵族们的紧惕。因此,我们将行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由我、弗里德、泽莱斯分散到凡赛尔四角,阻挡前来支援的敌军。另一部分,由萨绮带领,负责打游击战。遇到能处理的普通人就处理掉,遇到神眷者就发送相关位置情报。务必将贝篱与外界隔开。” “那么,贝篱该由谁……” 路易则说,“抱歉,这是计划的核心部分,我们不能公开。只是请大家相信,坚持下去,我们一定能赢。” 路易后一句说的有些空泛,但正是他长期以来树立起的威信,让众人依旧选择了信任。 “……本次作战九死一生。因此,我们对游击队的报名者做出限制。另外,肖恩·赖安。” 被点名的人反射性喊了一声。“在。” 路易向他微笑,“由你接替我的职位。” “我、我可以吗?” “不是可不可以,而是必须行。” “是!” 路易又对参加会议的所有人说道。“机会对所有人都是均等的。我选择肖恩·赖安,可能会让部分人有所不满,但若是心有不服,我更希望你们能用堂堂正正的手段,用自己对大家的贡献来证明自身……” 在路易还想做些思想工作时,弗里德按住他的肩膀。“每个人的命运,应该由每个人来掌握,是不是?” 这些人最后会走上哪条路,已经不是他们这些快入土的人可以决定的了。 “游击队的报名招募将在一个小时后开始,时间为一天,上限为一千人。” “除此以外,我们将在三日后,为本次行动中牺牲的战士们举办葬礼,请大家准时参加。” “好了,会议就到此为止。各位……” 弗里德潇洒地朝众人挥了挥手。 “再见了。” …… “将葬礼定在三天后,我们出发就得往后推迟,会不会太拖延了?” 会议开始前,路易曾问过弗里德。 而对此,弗里德的回答是。“不用担心。时间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诸神黄昏】已经在我们手上。今天、明天还是一个月后,都只是决定最终战的时间而已。” 弗里德又说,“其实我们只能算小打小闹。最关键的,还得看凯因斯和贝篱谁胜谁负。贝篱也很清楚,所以他一定会在凡赛尔等着。明知翻盘只需一步,他是不会有其他动作的。贝篱就是那样一个傲慢的人。” “如果他输了呢?” “就只有备选方案。让费德瑞克带着【诸神黄昏】走。将【诸神黄昏】藏起来,然后继续等待时机。这种事情我们常做,不是吗?” 作战从来没有百分百的胜利法。算无遗策,那是小说里才有的桥段。而他们,幸运地拥有一个预知者背书。 在路易渐渐想通后,弗里德才笑道。 “而且我们也是人啊。这三天,不,不止三天。葬礼后还会给你三天。那么就是六天?好好跟亲朋好友告别吧。还有什么没做的事,就趁此机会好好去做吧。” 是的。他是人。路易的大脑响过雷鸣。 身在高位久了,连他都变得傲慢了。 他已经开始习惯掌控别人命运的滋味,开始不将人的喜怒哀乐当回事,开始用冰冷的数据、冰冷的流程去看待人。 但弗里德不是。不论他做出多少决策,他都始终记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这份纯粹,才是弗里德最为高贵的品质。 “弗里德。” “什么?” “虽然这么说有点肉麻,但是我还是替大家说了。”路易说道。 “还好有你在。” 而弗里德,如他所想地抖了抖肩膀。 两人齐声大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声带来了好消息。 泽莱斯被安都的战士们送了回来。 他伤势在路上好了不少,送回来时还有心情跟众人开玩笑,说现在的安都不如库尔兹耶洛克一半好。 弗里德问他死里逃生是什么心情。 泽莱斯回答。“啊,大概就是,下次继续?” 周围所有人都被逗笑了。有调皮的直接按住他的伤口,逼得泽莱斯连连喊痛。 看着和众人打成一片的泽莱斯,路易想,还是不要去烦他了。 有些仇恨,还得由自己了结。 三十.黄昏 干涩的黑面包,仅有小小一块,放在手心,还没有手掌大。而面包上的黑孔与娇嫩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像这样的东西,别说送入嘴中,就连看一眼都会影响食欲。 菲利西亚诺便是处于奇特的状况中。一方面,心理上的反胃令他眉头从未松开,可另一方面,生理上的需求又让他时不时往面包上瞥眼。 “没有其他食物了吗?”他问。 “是。”国王的骑士回答。 这位向来优雅的骑士如今狼狈不堪,他的发上、衣服上全是血迹,纯白的手套上满是污渍。而他旁边的国王其实更惨。贵族的士气你说道了啊你说根本不适合逃出来的吗我的手机命,因而披风早被扔在了半路,影响行程的衣摆被裁掉。 远远望去,二人和平民看上去没什么区别。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菲利西亚诺终于死了心,他像是受到巨大屈辱般闭着眼将面包咽了下去。因为吞太快,他原地干呕了几下。 而巴掌大的黑面包远不能满足他娇贵的胃。 菲利西亚诺越发怀念在王宫的时候。 他问,“接下来要怎么办?” “……”骑士没有回答。 那是当然的。骑士只是他的剑,根本不可能在此时提出合理建议。 要是梅塔梅尔在的话…… 想到那个男人,菲利西亚诺咬紧嘴唇。 为什么要背叛我,梅塔梅尔? 国王记得他和梅塔梅尔相处的时刻。年幼的国王自然会被贵族们瞧不起,这种状况即使是他接手政事后都没能好转。贵族们会当着众人的面提各种暗语。然后每每国王没能反应过来,就会有人低声嘲笑。 哪怕是修建下水道这种小事都会故意摆在议会上。他们会问——陛下,修建用什么材料?预算是多少?需要安排多少工期?由谁负责?需要派遣亲卫队吗? 于刚上任的国王而言,全部的数字都是如此陌生。他根本不敢开口,因为只要一开口,就会暴露他是个没见识的废物皇子的过去。 于是国王戴上了黑纱。跟他必须戴的皇姐不同,他没有任何神力、脸上不会有需要遮掩的东西,但滑稽的是,他最后选择了一样的路。 在黑纱后,不会有人看见他的表情,不会有人看出他的窘迫,更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是否在流泪。 不,还是有人注意到了。 那个人就是梅塔梅尔。 菲利西亚诺记得。 白天从来不属于自己。排的满满当当的议事和课程将他脑子也塞得满满当当。 夜晚也不属于他。王宫的夜晚总有数不尽的晚宴和贵族邀约。 真正属于他的时间只有黄昏。 在太阳与月亮交替时,菲利西亚诺用这唯一的闲暇漫步花园。梅塔梅尔会陪着他,告诉他哪些花是玫瑰。 有时他控制不住脾气,对着梅塔梅尔哭泣、发火,梅塔梅尔也只是用手帕亲亲擦去他的眼泪,然后告诉他对付贵族的小窍门。或者,在当天晚宴上用同样锐利的话语替他回击。 梅塔梅尔是他的恩人、是他的老师、是他的监护人,是他世上唯一信任的人。 所以,在羽翼丰满后,菲利西亚诺处理了许多贵族,却从没动过阿芙罗狄家一丝一毫。不仅如此,他还会主动将权力分给梅塔梅尔。 允许建立只会吃钱的流浪者画室、赞助梅塔梅尔各种画展、赐予阿芙罗狄家数不尽的财宝…… 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梅塔梅尔的事情。 但为什么?! 想问出口,想得到答案。 他的心是如此扭曲。 菲利西亚诺一把抓住骑士的衣领,喊道,“我要见梅塔梅尔,带我去见他!” 骑士不动声色,只是说道,“陛下,即使这会让你丧命?” “……”脑海里的风暴忽然停止了。 菲利西亚诺忽然想起,他已经不是叱咤风云的国王。他被梅塔梅尔背叛了,再见很有可能会被直接杀死。 而且除开梅塔梅尔,他还有很多敌人。安都的人想杀他,阿尔贝托的神眷者也想杀他。 如今,斯特利尔已经没了他的容身之处。 恐惧……爬上了他的心。 “是的……现在还不能见。【诸神黄昏】……【诸神黄昏】被抢走了……我们要去把它抢回来……” “如果抢不回来,该怎么办?” “逃……” “但能逃到哪里?” “……” 菲利西亚诺嘴唇颤抖,他把斯特利尔的地图过了一遍,但没有用,哪怕躲进深山里,他都有被找到的风险。 还有哪里? 还有…… “出海。”菲利西亚诺说。“如果到了那地步,我们就出海,到对面的大陆上。早就有人打听过了,那里没有神眷者。只要到了那儿,你就是最强的!” 骑士便问,“可港口都处于西里斯的控制下。” 那还是国王亲手批准的,因为他让西里斯家去查奴隶买卖。 从那时就开始了吗?! 菲利西亚诺在心里把西里斯家骂了几百遍。“还有方法!凡赛尔……凡赛尔出事得太突然,后续没有派人清缴。它曾经也是港口,一定有可以出海的船只。” 即使有,也未必能使用。 即使能用,以菲利西亚诺的体质很有可能死在海上。 然而那又怎样呢?他已经毫无办法了。 想从双方手里夺回斯特利尔国,是不可能的事。菲利西亚诺唯一考虑的就是怎么活下去。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如此才能让双腿有力气行走。 沉浸于自己思绪内的国王没能看到,骑士眼里的些许鄙夷。 “到凡赛尔去!” 维吉尔行了个骑士礼,“是。” 现在他们肯定是没有马车的。而到凡赛尔的路又是那么遥远。 国王早就走累了,便让骑士背着自己。 在他们出发前,菲利西亚诺回头看了眼夕阳。 耀眼的火光窜上天空,伴随响彻云霄的爆裂声。霞云被冲得七零八落。天空连同夕阳一同被战火扭曲。 他不禁想。 如果梅塔梅尔在这里,一定会拿出画笔,将此黄昏之景画下吧。 三十一.黄昏〔二〕 夜里的王宫一片漆黑。偶尔闪过的烛火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犹如被水冲刷的气球。 神眷者的视力可以让他们在夜里也能看清事物,然而,那并非意味着他们不点灯。事实上,阿尔贝托的夜晚永远是亮着的。他们或用水晶球,或开着点灯,有的在自己家中练习神力。五彩斑斓的光照亮了阿尔贝托。 那么,如今的惨状是怎么回事呢? 卢卡漫步于王宫的道路上。他能清楚地看见地上散落的残骸。遍地的尸体让笔直的一条路愣是变得有如船道。 王宫宏伟的宫殿坍塌了一半。本来这些可以由土属性的神眷者修复。现在…… 他听到了呻吟声。那是来自一位老人的呻吟。 “凯西,情况如何?”走入殿中的卢卡问。 大殿金贵的床上躺了一位老人,他的情况十分糟糕。从他身上不断往外冒着漆黑色液体。把人扔进石油里不过如此了。老人每张开嘴,就是一阵一阵不明的呕吐物喷涌而出。 洁净的床单被污秽填满。 守护在床旁边的是卢卡的助手,凯西。 说是守护,其实只是坐在旁边的椅上看着罢了。 见卢卡来了,凯西才站起来。“卢卡大人。” “情况怎么样?” 卢卡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床上人的情况已是肉眼可见的糟糕。 果然凯西汇报道,“未知的神力在雪曼大人体内扩散。它不属于已知能力中的任意一种。我从未见过如此的……” 凯西停顿了片刻。该说破坏性吗?不,单论破坏性不如“湮灭”。但从视觉上看,是比“湮灭”要恐怖百倍吧。 侵入雪曼的神力十分古怪,在入侵雪曼身体时,它只是小小的不足以放在心上的弱小之力。然而在雪曼撤销禁律后,它就如路边的野草,迅速铺开。它顶开埋在头上的土壤,霎时开得漫山遍野。这些神力很快顶掉了雪曼的经脉。不过直至那时,伤势还是可以忍受的。 然而很快,野草变质、腐烂。其凋零的残骸落在土上,污染了整片土地。而在被污染的土地上长出的,是更为腐烂的野草。它们就这么一代代凋零、长成。最终雪曼的身体全部被散发着尸臭味的野草填满。 从雪曼体内喷涌而出的,不仅是被污染者的血液,还有野草被碾碎后流下的枝叶。 它们长成后,拼尽全力吸取周围的能量。凯西只轻微感知了一下,就立刻被吓得退却。她就像看到了一只只吸血虫寄宿在雪曼体内。 唯一庆幸的是,诡异的力量不能离开人体。在离开人体后,它们会立刻“死亡”。 也就是说,只要让被寄宿的肉体死去就行了。 不是多么强的能力。如果雪曼小心点,又如果芬里尔还在,这个能力便毫无用处。 “我们已经没有‘治愈’的神眷者了。”凯西说。 卢卡脸色未变,他走近几步,问道。“雪曼大人,您还能说话吗?” 床上老人张开嘴,艰难地发出几个音。 显然,他还保有意识。 不过在如今的状况下,有意识未必是好事。 正因雪曼足够强大,他才得以撑到现在。但又因他足够强大,他才只能躺在床上,如一个残废的老人一样奋力挣扎。 卢卡将凯西喊到门外,随后沉重地叹息。“我们还有多少人?” 凯西惭愧地低下头。“不到二十人。” “其余人逃跑了吗?” “是。” “将剩下的人都召集起来。我有事宣布。” 凯西意识到卢卡将要说出什么。她震惊地抬头看了卢卡一眼,便发出信号,召集所有留在王都的神眷者们。 神眷者的速度理应很快。可实际集结却花了一个小时。 来的人脸上无不带着几分焦虑。 卢卡环视四周,来的人数比预想中还要少一点。 “各位。我们阿尔贝托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 他刚说出一句话,就有人喊道。 “开什么玩笑,我们不是最强的吗?!” 凯西说,“肃静!” 但喊的人完全不买账。不仅如此,一直积攒下的不安直接爆发了。 “事到如今,只敢对我们摆脸色?” “对啊对啊。当初说能让我们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我才过来的。” “没想到不到半年,就被人打上门了。” “贝篱大人呢?长老们呢?护卫队呢?” “这样,不就跟以前的生活一模一样吗?” 说出这些话的,都是新加入的成员。 他们是刚觉醒神力,还未体会到强者的美梦便不得不面对战争的可怜儿。 他们之中,有些人甚至没有接受教导,连简单的神力运用都不会。 去要求这样一群人忠诚,是毫无道理的。 卢卡十分清楚。所以对于这群人的抱怨,卢卡并没有说什么。真正让他失望的“老人们”。 他们曾见证了阿尔贝托的辉煌,享受了舒适的待遇,如今却躲在新人身后,一同质问贝篱去了哪里。 啊~或许就是如此吧。 阿尔贝托自建立初,便是为追求强大。这是他们唯一的神——贝篱的见解。 建造自己的家乡,确实也是个美梦。 但这个理想不知不觉间被污染了。 对于能抬手建起高楼大厦的神眷者而言,房屋、家园跟路边的玫瑰一样唾手可得。他们不会为此感到丝毫喜悦,只会觉得“理应如此”。 他们是被强行聚在一处的野兽。相安无事,仅仅因为有个兽王领导着。 而一旦神不再是神,这群追随者便会立即成为一盘散沙。 卢卡意识到阿尔贝托的弱点。但他对此毫无办法。 他曾组建过教育机构,可最后留存的只有实战训练营。 知识?对本就大字不识的神眷者们而言,是无用之物。 学习知识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爬上贵族的酒宴。 可阿尔贝托没有贵族、没有西装革履的职位。于是知识便被众人废弃了。 而信仰?忠诚?更是被神眷者们抛弃在阴暗的角落。最受神眷顾的一群人恰恰是最不信仰神的人。 卢卡都明白。因为他自己,都摆脱不了独属于神眷者的全部缺点。 他曾天真地想着时间能解决一切。等他们彻底占领下来,建立神眷者的王国,这些被众人摒弃的全部课程都会重新登上舞台。 可惜,神并没有给予他足够的时间。 在组织集会前,卢卡构想过许多台词。安慰大人的、鼓励大家的……询问是否有人会去帮贝篱。 但当他看到眼前乱糟糟的景象,看到一众眼里只有自己能否苟活的同胞们,全部的话语都被卢卡吞进了腹中。 没有意义。 就算说出口,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于是,到嘴边的话就变成: “贝篱大人正在凡赛尔。我想,不久之后【诸神黄昏】也会被带到那里。那是能将所有神眷者歼灭的最终兵器。我将会前往最终战场奋战。去,还是不去,由诸位自行决定。” 说完后,卢卡不顾更加焦躁的人群,甩头离去。 是我做错了吗? 是贝篱大人做错了吗? 不论如何,卢卡都看到了,名为“阿尔贝托”的晨星正往地面不断坠落。 三十二.曙光 水晶一摇一摆。 弗里德坐在沙发上,无神地看着吊在一根线上的水晶摆动。他没有在思考什么,只是在发呆而已。 在已经卸下忙碌包袱的现在,弗里德总算有了用于发呆的奢侈时间。 他双手都戴上了黑手套,用以遮挡手上的纹路。而无人知晓他严严实实大衣下的身体起了病变,青黑色的色块预示着某种不详征兆。 弗里德是在前一天发现的,他还得感谢畸变没有从头部开始。他立刻对着镜子将自己能看到的位置仔细看了遍。为此他多花了半个小时用于着装。 完全畸变,就在不久之后了。 在弗里德出神之际,路易风风火火走来。 “走了,弗里德。” “噢。” 他们推开门,迎面便是一阵白光。 而库尔兹耶洛克的人们已经等候多时。这些人们几个月前还自认奴隶,他们恐于贵族们的暴富,他们曾拒绝过学习相关的邀请。他们之中,有人曾偷偷给贵族们报信,有人偷拿了粮食躲进深山。 回想起在库尔兹耶洛克的时日,弗里德心中百感交集。他在这个土地花费了太多精力、他们共同度过了多少个不眠日夜,最终却没有时间去亲眼见证它彻底崛起的那天。 他站在高台上,将众人肃穆的神情收入眼帘。前来参与这场葬礼的人多达一万。没有比此时更能让人体会到库尔兹耶洛克转变的时刻。 按照斯特利尔的习俗,葬礼上是要穿着黑色正装、胸前佩戴白色小花的。但是弗里德没有那么穿。 他也没有要求其他人穿葬礼用的服饰。 斯特利尔的规矩对他们已不再适用。更何况,作为与战士们的最后一面,黑色未免过于沉重了。 弗里德不喜欢。而他相信长眠于此的同伴们也不会喜欢。 他们是为打破束缚聚集在一起,弗里德希望不会因此产生新的束缚。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弗里德很清楚。 但至少此时此刻,前来葬礼的人们内心都如此刻晨光一般洁净无瑕。 他们将葬礼时间定在了晨曦初升之时。 太阳刚从东方升起。 洁白的光照在他们为同伴的长眠之地上。 这块墓地是众人一同搭建的,他们相约,死后只要有尸骨都要葬在此处。 库尔兹耶洛克的志愿兵们甚至在活着时就选好了位置和墓碑。 如今耸立的诸多墓碑,有的写上了名字,有的还没有。 弗里德就站在这些墓碑的前方,一座高台上。在他左手边是路易、萨绮、泽莱斯等人,右手边则是众人挑选的继承者们。 “库尔兹耶洛克的各位。”弗里德说道。 “在场的诸多同胞们。” “我们曾失去过家人、我们曾受过痛苦劳役、我们曾被随意鞭打辱骂。我们曾像老鼠一样躲在下水道中生存。我们一同度过了漫漫长夜。我们其中有部分人跋山涉水、冒着被处刑的风险来到了这里。” “我们之中,有人投入了生产、有人牵着车四处贸易、有人进行着义工、有人培育着下一代……而有人则加入了志愿军,投身于战火之中。” “为了自由、为了守护、为了更为美好的未来,他们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长眠于此。让我们向英雄们献上最为崇高的敬意!” 说完,弗里德率先转过身,对着无言的墓碑低下头。他的动作引来众人效仿。一秒后,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不知牺牲为何物的孩童们被父母按着,双手无聊地抓着裤兜玩,嘴里却没发出一声。 默哀完毕后,弗里德又说道。“但他们的牺牲并非没有意义。” “我们成功抵抗了来自王都和阿尔贝托的军队,他们向敌人证明了,我们不再是奴隶!不再是贵族们的走狗!我们理应并且即将拥有未来!” “看啊!曙光就在眼前!” 弗里德高举双臂,沐浴晨光。 “各位同胞们。我们无需将苦痛与悲伤继续带给长眠之人。比起痛哭,他们更希望听到笑声。比起黑暗,他们更希望看到曙光。让我们将今晨的曙光献上,作为饯别之礼。” 说到这里时,弗里德并没有动作。但参与葬礼的人们却自发地举起双手,他们正捧着曙光。 他们是何等虔诚。然而他们虔诚的对象并非神明,而是牺牲的战友们。 心的力量,不容忽视。它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却是人类力量的源泉。 远远望着这一景象的梅塔梅尔感慨,“即使在圣彼得塔,也不会有如此景色。” 凯因斯则说,“所以他们输了。” 梅塔梅尔问,“你会赢吗?” “我会。”凯因斯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又远眺着墓园,正如他们初来时远眺沙漠那般。 参与葬礼的人们逐渐散去,晨光被他们披在肩头,闪闪发光,犹如沙漠中的明珠。 高台上的左右两边依次握手。在他们握手后,左边的人们依次拿起花篮里的花递给右侧的继承者们。然后,这些继承者们会将花放在巨大的墓碑雕像前。这样,他们才算是真正接过了重担。 路易拍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好好干。” 那人本来严肃的脸瞬间被泪水流了满面。“路易先生……弗里德先生……” “好了。不是说好,不在大家面前哭的吗?”弗里德安慰他。 路易板起脸,“要哭请在庆功宴上哭。” “是!我们一定会努力!不负所想!” “是不负所望对吧?” “啊……” 因一个成语的错误,众人破涕为笑。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还有三天假期呢。趁着假期,要做什么,让我想想……”弗里德思考着。 萨绮则说,“不如我们举办个宴会吧。就我们……凡赛尔之夜的人。” “喂喂,把我丢下几个意思?” “怎么办,店长?”泽莱斯调侃问。 弗里德故作深沉,“哎,只能雇佣你当临时工了。” 路易反问,“我只配当临时工?” 在他们说话间,其余人悄悄离场。 墓园逐渐变得冷清。 意识到此的弗里德表情先是有那么点悲伤,但又立刻扬起了笑容。 他一手拍在路易肩膀上,“走。我给你讲凡赛尔之夜的规矩。我记得是1客人是上帝。2客人的要求不能拒绝……” 说话声离墓碑越来越远。 渐渐的,墓园再没了任何声音。 只有静静的墓碑,静静沐浴着晨光。 而在那最中央的墓碑上,一行字一闪一闪,犹如扇动翅膀的蝴蝶。 “他叫罗伯特。” “是唤来曙光的骑士。” —— 第六卷《诸神与黄昏》完。 一.派对 “三、二、一……” “干杯!” 随着倒数计时的最后一字,几个酒杯狠狠碰在一处。 泽莱斯大口把酒杯里的果汁都灌了下去,“呼,要是真酒就好了。” “笨蛋。要是喝醉了怎么办?我可没有办法让你安静下来。”弗里德端着酒杯坐在台阶上,他脸颊泛红,不是醉的,而是因为太激动。 “哈?你在小看我的酒量?要不要来比——噫……” 看到踩自己双脚的主人是谁后,泽莱斯刚竖起的眉毛立刻耷拉下去。“好吧,还是喝果汁。弗里德!我们来比谁喝果汁喝的多!” 弗里德一口回绝。“才不要!那有什么意思!” “说好的派对……”路易喝了一口。不过他喝的方式和其他人略有不同。作为水属性的神眷者,操控果汁不在话下。于是路易喝着喝着,直接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果汁自行从酒杯飞出再进到他嘴里。路易啧啧嘴,“怎么只有地摊上卖的果汁?至少来点鲜果酿的吧?” “不好意思啊。我们没有那种东西。”弗里德把酒杯往路易头顶一扣,“还有!不要用神力做这种奇怪的事!” “神力作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代替我的手有什么不对?” 为反抗弗里德的强权,路易不服气地又往嘴里送了口果汁。而这次,他玩的花样更花。果汁形成的水流直接绕了弗里德一圈。 赤裸裸的炫耀。 弗里德只觉得自己手非常痒。 而路易的动作给了泽莱斯一点启发。他灵光乍现。 不能喝酒,又想喝刺激的怎么办?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不多时橘黄的果汁上就冒出电弧。 滋滋滋的。 然后泽莱斯将不知道被电成什么玩意儿的不明液体送入口中。他发出痛快的一声,表情就像吃了一大杯辣椒水。“……痛快!” 萨绮默默离他远了点,自己挑了一小块蛋糕吃。 “难得的派对,不要光吃蛋糕啊。” “但是……” 萨绮表情游离。不是她只想吃蛋糕,而是弗里德根本没有准备什么好东西啊! 本来萨绮和路易都商量好了去旁边一家特别有名的小餐厅用餐。结果弗里德一边说着“内部派对”一边喊“我如今今非昔比”进了厨房。 而弗里德本就一般的厨艺在长时间不使用之后变得更为惨烈。 别看泽莱斯他们喝得脸上开了花,餐桌上一碟碟放着的,都是只能看出食材的失败料理。 吃下去而不是肚子痛,得归功于神眷者天赋异禀了。 跟她想象的派对不一样。 萨绮又抿了口果汁。 那边三个人已经喝上头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喝地摊果汁也能喝上头。总之,在不称职的领袖带动下,两名神眷者似乎发现了新大陆。 路易和泽莱斯开始研究怎么用神力让地摊果汁变得更刺激。噼里啪啦和奇特的水流声不绝于耳。而弗里德则凑上去喊“你们别弄出黑暗果汁”等等强行把两个人拉开。但不服气的两个神眷者把魔爪伸向了桌上的料理…… 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场面让萨绮看了直摇头。 所谓地摊果汁,就是用调味料调出来的果汁,喝下去如同喝一团粘液。嘴里始终有散不出去的香精味道。 萨绮舔舔唇。 但是,又是她想象中派对的感觉。 “喵” 是被热闹吸引来的吗?一只野猫突然加入了他们的派对。 萨绮好奇地蹲下去,这只野猫乌漆嘛黑的,和黑夜的颜色别无不同。在灯光下,它身上的花纹才渐渐显出来——毫无规则,乱七八糟。萨绮怎么看,都觉得它是一只丑丑的猫。 正因此,它才流浪吗?还是因流浪才变成这样? 萨绮为难地看了眼桌上的料理,从中捏起一条小鱼。恺耶堤离海岸远得很,这条只有食指长的小鱼花掉了弗里德全部存款。 如果钱与料理的味道等价,那这条鱼无疑是世上最好吃的美味。 可惜野猫鼻尖动了动,一甩爪子把世上最美味的小鱼拍到一边。 萨绮眨眨眼,“流浪猫也会挑食吗?” 她没有恶意,只是好奇。桌上的料理萨绮一开始也是有吃的。虽然难吃,但没到吃死人的地步。 应该比垃圾堆整洁好吃点。 野猫又朝萨绮“喵”了一声。只是它连小鱼都看不上的话,其他的料理定然也不会合口味。 萨绮一时犯愁。就在这时,泽莱斯一把搂住她肩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来来来,一起喝。” “哎?”萨绮闻到泽莱斯身上浓烈的果汁味。确实是果汁的味道。 但看泽莱斯的神情,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喝醉了。 这合理吗? 神眷者的体质除了让他们缺少对温度的敏感外,还帮助他们远离普通的毒素。也就是说,正常的酒神眷者是很难喝醉的。 那现在他们是怎么醉的? 用自己神力捣鼓出来的果汁把自己灌醉了? 神啊,您竟然有如此恶趣味吗? 萨绮想着想着,嘴唇突然碰到一个冰冰凉凉的…… 是酒杯! 泽莱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萨绮嘴里灌了一杯果汁。 那感觉…… 既像被卢卡烈火球全部击中了,又像被凯瑟琳的冰球冻了个透心凉。 难以言明的味道在嘴里炸开,炸得萨绮浑身哆嗦。 罪魁祸首又喊着“一起”,一边开始放声歌唱。堂堂吟游诗人,如今唱着不着调的曲子,闻者落泪。 “不,等等……” 发现这里有漏网之鱼,路易跟了过来,学泽莱斯一起把萨绮架走。 而等着吃食的小野猫目送着萨绮被二人拖走,最后甩甩尾巴离开了。 由神眷者调制的果汁当真上头。甭管什么原理,最后萨绮同样失了理智,和另外两个拼果汁来。 他们喝着喝着,甚至为抢酒杯互相殴打起来。 打着打着,又瘫在地上,一起唱着不成调的曲。 弗里德仔细听了听,好像是恺耶堤当地流传的小调。 他该感谢那三个神眷者醉了还不忘自己力量不能对普通人使,没用同样的方法给自己灌果汁。 等三个人累了,睡过去时,外面已经是静悄悄的了。 路上的街灯全部熄灭。 弗里德迎着月色,走向那黑夜里。 二.玫瑰,凋零于夜色中 行至喷泉旁,弗里德看见了站在水池前的人。 她提了一盏灯。在漆黑的夜里格外引人瞩目。弗里德正是被她的灯光所引来。 她站在这里有多久了呢? “哟,爱丽丝。还没睡啊。”弗里德说的只是一句客套话。含蓄的安都人会回答出来看看月色,而恺耶堤的人则会老实说睡不着。 爱丽丝却是笑着说,“我在等你。” 她笑得格外甜美,恰如沙漠里绽放的花。而在恺耶堤,爱丽丝相当受欢迎。很多人向她表白。爱丽丝都拒绝了。 她说自己有喜欢的人。 “她难道喜欢你?”泽莱斯曾调侃过。 当时弗里德回答,“真的假的?难道我的魅力值上升了?” 只有弗里德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 宴会上带出来的热气都被晚风吹走了,他下意识裹紧外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动作如今是多么多余。 “等我干什么?” 爱丽丝眨眨眼,说道,“我想请你留在恺耶堤。” “……为什么?” “那里是神眷者的战场。你完全没有必要过去。”爱丽丝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我是说,反正最后看的凯因斯和贝篱的决斗结果不是吗?再不济,只要【诸神黄昏】在我们手上,他们是不敢大范围动手的……” “事实上。”弗里德不禁打断她的话。“阿尔贝托已经动手了。【诸神黄昏】在我们手上是不安全的。我们跟王室不同,没有经年累月积攒下的权威。要是等阿尔贝托反应过来,或者让王室缓冲起来,我们就真的完了。” 爱丽丝斩钉截铁道,“不会的。王室已经沦为丧家犬,贝篱则投鼠忌器。他默认了我们在凡赛尔设下的决斗就说明他本人并无信心。我们已经将那高傲的神拉下泥潭,从此神眷者和普通人再无高低之分。你已经做了足够多了。接下来只需收获果实。” 她的语气越发缠绵,“弗里德,种出的花是需要人欣赏的。同样,种出的果实需要人收获。你已经迈出最艰难的一步了。为此,你花费了许多时间,消耗了最为宝贵的青春。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你成为了胜利者,你有收获胜利果实的资格。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王座……” “恺耶堤……斯特利尔……都会是你的。你能给这片土地带来新生。这不比孤零零地死在尘土里更好吗?” 少女的眼眸是那般明亮。她像是看到了初升的朝阳。弗里德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希望与渴求。 他的态度有些软化了。“你是在以什么身份劝阻我呢?” “爱慕你的人。”爱丽丝表达爱意向来直来直去。 她牵起弗里德的手,手上传来粗糙的触感,那是弗里德的手套所传来的。“听我说,弗里德。我知道你曾经有过挚爱。但人是需要向前看的。你的人生还很长。我不会要求你现在喜欢我,但我希望你能试着接受我。你不是想开一家咖啡厅吗?我会帮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回头为止。我们的咖啡厅能开在斯特利尔的大街小巷,我们的咖啡将进入所有人的家中……” “而我们……将成为世上最为恩爱的伴侣。留下来吧,弗里德。未来如此光明,你为什么要放弃呢?我想,你曾经的爱人一定不会希望你沉溺于过去。怀揣着过往,漠视未来有什么意义呢?” 弗里德这时才开口问道,“你认为我到凡赛尔去,是无意义的吗?” “是的。你只是送出宝贵的性命。” 弗里德低声笑了笑。他已经成长为一个颇具魅力的男人。诚然。他没有俊美的样貌,但他身上却有着阅历和经验的沉淀气质。那像是一颗被锁在衣柜里的种子终于发芽一样。弗里德的智慧、绅士与牵引力让他成为了很多女人择偶的标准。 “或许我该考虑一下。” “那……” 爱丽丝的嘴唇被食指轻轻抵着。 之后,弗里德又伸出手,向她发出邀请。“女士。我能请您跳一支舞吗?” 爱丽丝同意了。她没有问弗里德为什么知道自己会跳舞,也没问为什么两个人在黑夜里跳。 这些问题的答案,二人都心知肚明。 伴奏是二人的步声。 伴舞是洒下的月光。 弗里德对于宴会舞蹈还不熟悉,他的动作略有些僵硬。而爱丽丝已经如蝴蝶般,轻盈优雅。 她靠在弗里德的臂弯里,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女士,您从未想过掩饰。” “所以你猜出了我的名字。” “符合您特征的,我只能想到一人。”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死而复生吗?” “曾经好奇过。” “曾经?” 爱丽丝抬头看他。 弗里德却反问。“您害怕死吗?” “不会有人不害怕死。” “既然害怕死亡,为什么不远离战场?” “妾身害怕死,但同样害怕一无所有。”她说。 “玫瑰是难以生存在野外的。即使它能从土地中汲取营养,即使它的根茎更为坚固,它依然会死亡。静悄悄地……谁也看不见……” “真可怜。” 弗里德感叹一句后,不再多言。 他与爱丽丝绕着喷泉,跳完一整支舞。 舞蹈结束后,爱丽丝没有放开手,而是反手抱了上去。 “我能理解为,你接受我了吗?” “女士。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嗯?” “您爱我吗?” “我当然爱。” 弗里德又是叹息一声。 在他看不见的背后,一把匕首即将刺入他的脊梁。 但匕首忽然停下了。爱丽丝瞳孔忽然睁大。 “你……” 滴答……滴答…… “女士。您从来没有真正爱一个人,或是被人真正爱过吧。” 弗里德说。“真正爱一个人的眼神,和不爱,是不同的。” 爱丽丝这才反应过来,弗里德回答的是什么时候发现她不是爱丽丝的那个问题。 她的身体被推开了,手上卸了力,匕首随之落下。 血液从她的腹部不断钻出。朦胧的灯光下令这景象多了几分美丽。 “既然……发现了……为什么……” “对于利用您一事,我感到抱歉。但是,关于您的事迹,我听说了不少。” 大量的失血令她眼前发黑。她很快意识到,弗里德刺穿她的不是普通武器。 玫瑰的汁液正不断灌入她的身体。她的血……或者说这具身体的血正不断被玫瑰的汁液吞并。 她张了张嘴,却没法发出更多的声音。 她有想问的。 比如弗里德在她看来,一直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为什么唯独对自己利用至此。 比如,他为何愿意送死。 又比如,他明明已经跟自己演了很久,却又动手了。 啊……她想到了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跟自己选择在今夜动手一样。 不受掌控的东西……还是毁掉比较好……吧…… “如果……你能早点……如果……你能出身在……王宫……” 她的话断断续续,弗里德却奇迹般地听懂了。 她在说,若是弗里德和她早点认识,又或者弗里德出身在王宫的话,他们会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但那不过是傲慢的女人的傲慢见解。 玛丽莲娜·阿芙罗狄,真是一个至死都贯彻何为傲慢的女人。 比起她,这个姓氏下的另一个人都显得和蔼可亲了。 弗里德眼里十分平淡,他的语气也十分平淡。“我们走在不同的路上,女士。” 弗里德选择今夜动手的原因很简单。他害怕自己死后,这个女人会把他们努力经营的所有毁于一旦。弗里德并不相信,她会被恺耶堤感化。 而他选择送死的理由也很简单。仅仅是自己必定要死了,那么在临死前达成夙愿不是最棒的一件事? 死是可怕的。但总有比死更重要的事。 不知从何处飘来了玫瑰花香。 弗里德垂下眼。 女人娇嫩的皮肤逐渐干瘪,变得如枯枝那样。她动人的眼睛已经失去神采。惑人的嘴唇爬满怪疮。 它回归了本来的样子。 对着这可怖的躯体,弗里德的眼里反而露出愧疚之情。 他对着不成人样的尸体低声道。“抱歉,爱丽丝。让你等到现在。” 三.复仇 红宝石曾璀璨夺目。但是在某一时刻后,它的光芒黯淡下去,就像燃烧尽木柴的最后的火焰般。 即使戴在手上,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 而如今,那颗红宝石忽然迸发出奇异的红光。那仅仅是短短一瞬,恰如一道水波,又像黑夜里恶魔睁开的双眼。 之后,它重新恢复平静。梅塔梅尔知道它再也不会绽放宝石的光辉。 “结束了吗?”他低声道。 此时梅塔梅尔正泡在水池里。恺耶堤没有温泉,水是珍贵之物。而他所在的水池是上一任领主的遗物。至于水,都快最终战了,多要点水也没什么吧。反正不会有人过来找麻烦。 梅塔梅尔发出舒适地一叹。 “你不去参加宴会吗?好歹曾经也是凡赛尔之夜的一员。” 在距离梅塔梅尔不到三米的地方,凯因斯一只手搭在水池边,另一只手则在打理头发。他全身赤裸,一身肌肉彰显着这具躯体的力量。听到梅塔梅尔的问题后,凯因斯平静地说道,“无聊。” 他又问,“弗里德真的把她杀了?” “啊,你知道啊。” “那个女人就没掩饰过。”凯因斯说,“弗里德为什么要自己动手?” “这个问题从你口中问出来真是不可思议。明明你是最信任自己的那个。” “他和我不同。而且我不认为借别人的力是耻辱之事。” “嗯……我想想。”梅塔梅尔翻了个身,长发全都散在水里。“我想他是在确认。” “确认什么?” “确认自己是否拥有杀死神眷者的力量。而且,我想他心底对爱丽丝留有一丝愧疚。” “……” “凯因。” “嗯?” “明天会有人找你决斗。记得不要杀死他们。” 凯因斯思考了一瞬,从记忆的角落挖出残片。“他们就不怕被我杀死,影响计划?” “他们又不傻。知道你不会在这时候下死手。” “如果杀了?” “那我就会很辛苦了。”梅塔梅尔笑道。“凯因。舞台都已经准备完毕,在开演前将它搞得一团糟不是理智的做法。” “麻烦。” “是啊。”梅塔梅尔又叹息一声。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四周的水忽然沸腾,炸开。炸开的水里窜出一道道水柱。这些水柱擦过梅塔梅尔,直直奔向凯因斯。 梅塔梅尔动都没动,“嗯?比我预想得早上一点。” 他右手打了个响指,自己先是化成一片片玫瑰花瓣。玫瑰花瓣又聚成另一具穿戴整齐的身体,而凯因斯赤裸的身体上也多了平时穿的服饰。 他眼睛一抬,一道猩红的屏障瞬间聚集,那些来势汹汹的水柱就像撞上了一座山峰,没有对凯因斯造成一点伤害。 “趁人洗浴时偷袭可谓极其卑劣的做法。” 梅塔梅尔坐在凭空出现的椅上,端着不该存在的茶杯。 水里冒出愤怒的喊声,“像你们这种人也会在意是否卑鄙吗?” “真是失礼,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做过偷袭别人的事。”梅塔梅尔闻到了果香。“原来是喝了酒。难怪会在夜里过来。” 袭击者正是路易。水雾已彻底笼罩整个厅室。路易从水雾中慢慢走出,眼睛死死盯着凯因斯。 “你还记得我吗?” 凯因斯说,“没有印象。” “没有印象也无所谓。你杀了我的同伴,现在即是复仇之时!” 路易双臂一振,从地下冒出巨大水柱。与此同时,各条细长的水流盘旋于石柱旁。 视线内全是水雾,脚底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刺啦声。不过比起这声音更强的是水流动的声响。 像是将瀑布搬进了屋内,路易双臂一振,他身后的巨型水柱立刻俯冲。 水系本没有多少攻击性。这是阿尔贝托神眷者的共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将觉醒水系能力的神眷者用作后勤。生产并净化水源、打理环境、制作加湿器……这些事情是家常便饭。 然而,水从来不是无害的。 每年都有不计其数的人因水而死。有些是不甚落入水中,再也没能浮起。有些是身体肿胀、宛如青蛙。有些则皮肤干裂,死在渴求水的梦境中。 据说人体内水的含量有百分之七十。当这百分之七十被抽去,那个人就会死得不能再死了。路易从来没有做过。但每当他与普通人擦肩而过时,他都能听到到对方体内的水的回响。 当然,神眷者的体质已有所改变。高度转化的神眷者体内流动的,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水或血,而是由神力组成的神力流。 眼前的凯因斯毫无疑问拥有着彻底转化完成的躯体。路易从他内部找不到破绽。在他的感知下,凯因斯的身躯就像个无底洞。不论自己怎么探都探不到一丝一毫。那是连光都能吞噬的深渊。 不过,不是没有办法战斗。 神眷者战斗的本质是神力的对抗。在刚才的攻击间,路易已将自己的神力铺开。如今房间内的每一颗水珠,都是他的神力。正是水流易流动的特性让他得以迅速完成。换成其他属性的神眷者,光填满这个空间都要废一番功夫。 而在这样的空间下,路易的神力无时无刻不在腐蚀着凯因斯。 正如先前所说,凯因斯的身体是个深渊。在如此大规模的侵蚀下,它都没展露出一丝漏洞。但滴水穿石。只要不断用自己的神力侵蚀,迟早能挖出一个洞出来。 在那之前,路易要做的,就是不断攻击! 高空坠落的水不再柔软,它坚如磐石,所过的石柱无不碎裂。不出三分钟,这座领主宫殿的支柱便摇摇欲坠。 按理讲,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吸引人前来。 然而,除了正在战斗的战场,恺耶堤其他地方都静悄悄的。 被酒所迷的路易并没发现这一点。他的眼里此时只有一人——被猩红之光包围的男人。 不详的红光映射在水面上,将其变得通红。远远望去,不似水在攻击恶魔,而是恶魔伸出了它的爪牙。 那流淌的一条条水带,则是流入炼狱的血液。 四.复仇〔二〕 咕噜咕噜…… 水流迅速在石柱间穿梭,它们倏地涨起,又倏地落下。 周围已经完全看不清了。而声音则是满地的水泡声。高速流动下,这些水起了新变化。 它们有钢针般的穿透力,而且无孔不入。 凯因斯每每躲开,原地都会留下一个小窟窿。这些小窟窿很快被水填满,对于神眷者而言,里面不单单是水那么简单。 那些细小的窟窿里聚集的全是路易的神力。也就是说,战斗拖的时间越长,路易的优势就越大! 路易脑海里闪过数个画面。有他刚觉醒神力的、加入阿尔贝托的、在阿尔贝托和其他神眷者争吵的、离开阿尔贝托时一转身就看见多个同伴的…… 明明已经过去很多年,这些记忆仍然清晰无比。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自己即将获得新生的那刻,眼前的男人是以怎样冰冷的眼神将同伴屠戮殆尽! “啊!!!” 巨大水幕冲天而起。海被搬进了内陆,周边已经没有空隙,就连躲都不被允许。 见识过涨潮吗?当沙滩上的人们看见浪时,他们已经跑不掉了。 而如今吞噬掉无数生命的海浪正打算吞掉仇人的肉体。不断翻涌的浪潮声就像一阵阵呐喊。 凯因斯几步后撤,但腿上传来微弱的通感。他低头一看,自己双脚已淹没在水中。水流穿过他的皮肤,勾住他的血,正想顺着这些小缝隙侵入。 他再抬头,巨大的浪正向自己席卷。 “不算无能之辈啊。”观战的梅塔梅尔感叹。他一手端着茶杯,里面的水清澈到杯底的纹路都能一览无余。然而,下一刻,清澈的水被猩红霸占,茶杯里的水全都成了血水。 梅塔梅尔低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将血水一饮而尽。 就像与他的红茶呼应般,战局忽然起了变化。 一道、两道、三道血红的长痕化开海浪,它们势不可挡,在将海浪劈开后一路披荆斩棘。 轰隆轰隆——支柱被毁,整个天花板都摇摇欲坠。 三道长痕刻在石柱上,就像恶魔的爪击。 海浪被切开后,瞬间卷回。水流四散,到处都是飞溅的水。这就是路易的强大之处。水流连绵不绝,永远不会被击碎。 可凯因斯右手凌空一划,原地转了一圈。猩红的光霎时迸发,以凯因斯为轴心的三米内,所有物质都被无形之力吞并。水流、石头、空气……在刹那都被“湮灭”了。 这是泽莱斯“收缩术”的灵感之源。不过在凯因斯看来,这些招式完全没有必要特意取个名字、特意固定姿势。说到底,只是神力的运用。泽莱斯执着于招式,是他对自身神力掌握不足的证明。 人使用双手双脚时是不会想着如何去使用的,而是想到的时候已经用出了。 凯因斯轻巧地落地。地面因为刚才那一下多了一个深坑。坑边的水顺势而下。只是水里的神力远没有之前浓厚。 神力并非源源不断。路易的第一波攻势被化解后,他只能换个战法。那就是比消耗。 越强的招式消耗的神力越多。他相信凯因斯并非如表面看着那般轻松自在。 路易躲进了水流中。 这对凯因斯来说有点难办。因为他不是感知系。想从一堆神力里找出路易的意识在哪儿他办不到。 很多人都被凯因斯展露出的威慑力所震慑而忘记思考。他们光想着逃,却没想过怎么逃。当然,也可能是他们自身没到随意转换神力的境界。那些人逃跑的身影,就像黑夜里的灯泡一样闪亮。 路易就比他们聪明得多。他藏在水里,周围的水都是他的神力化身。 凯因斯想从其中精准找到路易的位置犹如在一群沙砾里找最大的那颗。 很麻烦。 最好的方法是全力压制,一次将所有水流一网打尽。不过那样一来,这座宫殿连同路易本人都保不住了。 于是,凯因斯开口。“如果那时你就能想到这个方法,你的同伴就不会死了。” 周围的水流猛然一颤。 凯因斯继续说,“但这同样是一种证明。你比他们强。强者拥有强者的资格,弱者只配被踩进泥土。你当时能和他们做同伴,只是因为你还没成长。当你成长起来,你就会发现所谓同伴不值一提。” “他们的名字,你还记得吗?我已经全忘了。连我一招都接不下的人没有活着的价值。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你还记得他们临死前是怎么恳求我——” 愤怒的水箭擦过他嘴边。凯因斯猛然往旁边一躲,本来安静下来的水流全部沸腾。炸开的水花再也掩饰不了踪迹。 属于核心——操控者的波动无比清晰地在水流深处震起。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懂——同伴啊!” 四周的水全部疯狂起来,它们不知疲倦地向凯因斯袭击。从地下、从上空、从他的手边、从四面八方! 凯因斯丝毫不顾及被水流钻破的伤口,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被水柱包围的路易。 被挑衅后,路易不再躲藏。他现出身形,双手高举,伴随着他的操控,他四周的水逐渐汇聚。 若是将它湮灭了…… 凯因斯右手横着一划,不详的红光缠绕在他的手臂上。随之而来的,是他的神器【鬼刃】。 【鬼刃】轻轻颤抖,它同样在渴望,渴望吸食敌人的血。 右侧的蓝是愤怒的蓝。左侧的红是食欲的红。 梅塔梅尔不知何时挪了位置。他的身前凭空出现一幅画。画上正是凯因斯与路易对峙的情景。只是他的画上,路易背后还有一双巨大的手,那手呈漆黑色,死死锁住路易的肩膀,而路易分毫不觉。 真让凯因斯打下去,路易会受重创。那样接下来的行动就会受影响。 梅塔梅尔正思考着要不要打断。 突然,雷鸣乍响。从天而降的雷光将战场分成两半。 “那个……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雷光散去后,泽莱斯出现在战场中央。他酒劲似乎没缓过来,对着凯因斯都能笑着说,“你们为什么会打起来?” 五.复仇〔三〕 “跟你没关系。”路易下意识说道。他早已决定由自己复仇,没有必要让泽莱斯加入其中。“你怎么过来了?” 泽莱斯看着路易已经充血的眼,怎么看都不认为是“没关系”的模样。“你们打得那么激烈,我当然感知到了。” “你先离开。我和他有账要算。” “那个……不如你们的事往后放一放怎样?毕竟我们马上就要最终决战了哎。” “……” 正因为快决战了,路易才找凯因斯复仇。他知道,自己不是凯因斯的对手。这场复仇只是他的自我满足。然而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作战成功,所有神眷者都会死亡。而如果作战失败,他就会死在战场上。无论如何,路易都想亲手……亲手咬下敌人的一块肉。 “唉。还是我来解释吧。”梅塔梅尔说道。 “等等!” “泽莱斯,这件事跟你也有关系。凯因呢,以前接过一个任务。任务内容要求处理新生神眷者的潜在威胁。贝篱大人说,莉泽罗忒带回来一个孩子,但因为太小了,心思有点野。原本打算放过他们,但是最近他们似乎和叛逃的神眷者们联手了。所以……” “凯因斯,去清理干净。” 泽莱斯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尴尬转变为愕然,再到不可置信,“莉泽罗忒是……” “是一个马戏团吧,叫皮——” 咚—— 雷光贯穿梅塔梅尔的身体,在地上划出一道狰狞的曲线。然而被贯穿的人只带着平静的笑散开了。玫瑰花瓣散落一地。 泽莱斯攻击的只是一个幻影。 “急什么,我还没说完。”玫瑰重新聚起新的身姿。 梅塔梅尔看到泽莱斯的表情,笑道,“看来不用我继续说了。” “你杀了团长他们?”泽莱斯用雷枪的枪尖对准凯因斯。 凯因斯却是背过身,说道,“换个地方。” “?” “你们想在居民区闹?” 这家伙有这么好心?泽莱斯不相信。但凯因斯如此说,就相当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握着雷枪的手在颤抖。 在那之后,泽莱斯寄出了许多信。然而没有一封得到回音。 他以为团长们又去周游世界了,又或者信件在途中遗失、或者根本没能寄出去。于是泽莱斯便大量购买报纸,希望能在报纸内搜寻到马戏团的踪迹。 可能,他确实有某种猜想。但那可怕的猜想只是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一瞬。 没有想过他们被杀的可能吗?当然有。可是,泽莱斯宁愿相信他们把自己放下了。 而现在,只是将这个猜测证实了而已。 讽刺的是,当年他无法反抗。现在他依然不行。 黄沙扑进嘴里,一股涩味。泽莱斯和路易一路追着凯因斯到无人的地方。他们没有选择往山的方向去,而是往更西的荒漠中。一晚上的时间,他们就跑了三分之一的斯特利尔。 小时候曾觉得无比广阔的天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太阳卡着时间在荒漠边缘挤出一条缝。 凯因斯终于停了下来。 “公爵大人不来帮你吗?”泽莱斯讽刺道。 凯因斯说,“梅尔不喜欢沙漠天气。而且对付你们,我一个就足够。” 泽莱斯气笑了,“真是狂妄。虽然事实已经确定,但我最后确认一下。你杀了团长他们?” “反复确认有什么意义吗?”凯因斯眼里闪过一道红光。眨眼间就出现在泽莱斯面前。 泽莱斯条件反射般竖起电网,然而猩红的爪子撕碎电网,擦过他脸颊。紧接着,他腹中猛然一痛,宛如被一座山撞了上来。泽莱斯来不及管腹部的痛楚,因为猩红之光已到了面前。 躲开!不!不是躲! 蓝白的光瞬间覆盖泽莱斯全身,跳跃的电弧时不时发出滋滋滋的电音。猩红之光砸在电铠上,将铠甲击碎了一部分。不过很快旁边的雷电就跑来补上。 挡下了。但泽莱斯并没有高兴。刚才那道攻击只是试探,或者说,示威。 果然,凯因斯没有后续攻击,他站在沙地上,朝泽莱斯说,“你还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吗?” 大地忽然震颤。黄沙被一个沙洞吸入。一条巨型沙虫从洞里猛然钻出。那沙虫有圣彼得塔的高度,它出来的那瞬天又重新回归了黑夜。 而从沙虫身上源源不断地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唰啦唰啦。 是沙子吗?能从沙虫上流下的只能是沙子了吧。 短暂的争斗后,太阳重新夺回空间的所属权。于是巨大的沙虫像是被太阳净化了。它掉落的沙子越来越多,终于,露出了本来的样貌。 是水。 水流的移动速度太快了,带起了一地黄沙。它最前端沙子已落下大部分,却还有被水流冲上云端的。这些被带上云端的沙子又垂直落下,看上去就像巨型虫子张开大口,想将旅人吞噬般。 泽莱斯不再废话。看见水虫后,立刻投出雷枪。雷枪带着噼里啪啦的电光直往水虫上撞。 水是液体,不会卡住雷枪。所以雷枪笔直地穿过水流。但它携带的雷电被水留了下来。水与电二者结合,瞬间爆炸出巨大响声,将水流冲劲提升了三倍不止。 这些全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快速俯冲的巨虫瞬间吞掉了凯因斯,而凯因斯的选择和泽莱斯一样,用神力包裹住全身。 神力不是万能的。神力之间会相互抵消。吞掉凯因斯的水、水上覆着的电,全是神眷者的神力。他们吞掉凯因斯的瞬间,便与凯因斯的神力相撞。 湮灭伸出爪牙,水就先冲上去进行缓冲,电趁机修剪尖锐利爪。相撞之处,蓝白与暗红交错,飞溅的神力如失控的巨兽将周围全部毁灭。黄沙被冲上天空,将太阳遮蔽。肆虐的狂风发出一声声令人恐惧的怒号。 这怒号甚至传到了城内,将安眠的居民惊醒。 “快看,那是什么!” 远方的天空电闪雷鸣,龙卷风上跳动肉眼难以辨认的奇异光束。 有人跪倒在地,“是神罚!” “神罚来了!” 六.复仇〔完〕 龙卷风上满是电光。这一招是泽莱斯从克里韦利那里获得的灵感。区别在于,克里韦利能制造风。他制造的风全都是神力。而泽莱斯的不是。他的风完全是利用自身速度形成的。 因此,这个招式他短期内只能用一次。他没有化身雷电,而是保持与雷电相当的速度全力奔跑。环绕于龙卷风上的雷电全都是泽莱斯雷铠所留下的部分力量。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超越了雷电的速度。 毫无疑问,消耗相当惊人。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泽莱斯就能感觉到全身充满了酸痛。他的衣服被电没了,就连部分表皮都不例外。然而神眷者的恢复力是如此可怕。被刮走的表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长。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凯因斯。 机会只有一次。只有利用凯因斯对新招式不熟悉的第一次才有可能成功。 处于风暴中心的凯因斯看不清泽莱斯的动作。他的神力没有强化感知的作用。凯因斯的感知完全依赖于他对环境的敏感和适应程度。在他面对大范围攻击时,他所做的选择其实和泽莱斯面对卢卡时是一样的。 也就是诱导。 泽莱斯一开始真的被他骗到了,以为凯因斯拥有和贝篱同样的感知能力。后来他翻来覆去思考自己和卢卡的那一战才明白。 不是感知到了,而是扰乱敌人对神力的操控。 就拿水比喻吧。水里混合了很多东西。 拥有【感知】能力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准确说出水里的成分和这些成分各自在哪里。而没有【感知】能力的则通过搅拌、过滤等方式分辨。 凯因斯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找到路易的位置。 也就是说,只要保证神力输出都在一个频率上,他的感知就和自己没有区别。 所以凯因斯没有办法找到化身状态的贝篱。 他最直接也是最好用的方式就是等待贝篱攻击。 机会只有一次。泽莱斯心想。越是紧迫时刻,他就越冷静。他看向风暴中心的凯因斯,正如自己所想,男人没有丝毫反应。 凯因斯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上去什么都没做。 可泽莱斯知道,那个狡猾的男人正在等自己攻击。 他那如蛇的双眼正死死盯着猎物。 不用这一招给他重创,他们就毫无胜算。 所以路易…… 泽莱斯并没有和路易说过计划。他们连并肩战斗的次数都很少。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打出配合只能依靠默契。 路易…… 泽莱斯相信他。 如同呼应他的心声,凯因斯脚下的大地忽然猛烈震颤。地表开裂,数不尽的黄沙向中央空洞聚而去,形成一个人造流沙。 大自然的伟力不是能轻松抵抗的东西。 凯因斯不得不分出一半注意力给脚下黄沙。这些黄沙里掺了水,水就像长了手在疯狂将他向下拉扯。 被拉扯的人周身猩红之光一闪。水流和黄沙都被切断。凯因斯用力一跃,可是飞速聚集的沙地让他身体稍微失衡。为保持平衡,凯因斯只得落地后再度跃起。 在风暴中,他像一只被暴风雨冲刷的小鸟,晃来晃去只想找到落脚的地方。 流沙洞是路易开的。他拼尽全力引动地下水。沙漠对他非常不友好。在引出流沙洞后,路易就现出了身形跪在风暴外的地上。他体内神力消耗殆尽,没了任何作战手段。“泽莱斯……” 本来没打算把泽莱斯牵扯进来,如今又要依靠他战斗。 真是可笑。 但这就是阿尔贝托所没有的东西,是他离开阿尔贝托的理由。 或许他先前隐瞒泽莱斯的做法是错误的也说不定。 路易脑海里回想起自己的同伴。想起他们并肩作战的时光,想起他们在马戏团的欢笑。路易这才明白,所谓同伴,是在生命最后嘱托你活下去。没有托付任何遗憾或理想,而是仅仅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回流的血流进了喉咙。路易将血水吞了下去,高声喊道,“去吧!泽莱斯!” “啊啊!!!” 叫喊声和雷鸣声震慑天地。狂风瞬间翻涌,卷起千堆黄沙。狂暴的神力奔涌而上。 不稳的身体是躲不了的。只能硬接。 猩红的光瞬间包裹全身。龙卷风霎时将它吞并。 一瞬间,凯因斯看不清任何东西,因为周围都是黄沙和雷电。他也听不见其他声音。雷鸣和呐喊将令他双耳也暂时失去贡献。 但【湮灭】的力量还在。 凯因斯能感觉到自己神力在不断与其他神力角逐。【湮灭】吞噬了一部分,很快又有另一部补上。 就在这时,凯因斯听到了最为尖锐的雷声。 宛如裂帛的尖锐之声,带着一阵痛楚降临。 什么? 痛楚唤回五感。凯因斯低头,看见雷鸣枪插进了自己腹部。 这一下猝不及防。而泽莱斯没等他细想。被血染红的双手猛然一转。全部神力一并齐发。 他的神力全被灌输进凯因斯的身体。那可是雷属性的,十分狂躁的神力。 于是凯因斯的身体就炸开了。 就像被充满气的气球,嘭的—— 泽莱斯因强烈冲击力被撞飞几步。但他咬紧牙关,愣是顶着爆炸冲了上去。雷鸣枪若隐若现,已经是不剩多少力量了。 而泽莱斯所做的就是用尽最后力量,用长枪贯穿凯因斯的身体。 没有神力,就用肉体。 没有雷鸣枪,就用拳头。 狂风暴雨的攻势全都朝凯因斯打了过去。 路易顶着漫天黄沙睁大双眼。 结果呢? 很快,雷鸣声停止,黄沙慢慢落了下去。 路易看见泽莱斯跪在不远处,大口喘气。他的状况很差,毕竟他也被炸到了。 然而泽莱斯嘴角却是带着微笑。 因为他成功了。 哪怕是凯因斯,都不可能轻松接下这一套。 泽莱斯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望向被烟笼罩的前方。 在那里,凯因斯的身躯慢慢显现。 那个男人终于不再是游刃有余、令人火大的样子。他和泽莱斯一样,半跪在地上,猩红的血洒了一地。 他的呼吸不再平稳,脸上满是自己的血。 他的身体破了几个洞,露出狰狞的血管和内脏。 “做的好。”凯因斯一手捂着右眼说道。 七.超越极限 能从只能逃跑到如今给他重创,可谓进步神速。 但是…… “还不够。”从炼狱中走出的男人,鲜血将他染得通红,外人已分不清是他神力的颜色,还是他自己的颜色。双眼里的幽绿是红里唯一能看清的色彩。 “杀意……还不够!” 凯因斯动了。泽莱斯的一击本该击碎他的内脏,不不,任谁胸膛被炸烂都不可能自由行动! 怎么可能! 被忘却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四肢酸软,体内闪过的电弧徒劳地发出警示。 恶魔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动啊…… 手指犹如被扯断了,没有一点抬起的迹象。 动啊…… 呼吸快要停止了,神眷者也会因窒息而死吗? ——“泽莱斯,虽然我们和弗里德分开了,但神一定会指引我们再次相遇。” ——“啊?为什么要救你?有个快死的人倒在面前,谁都会救吧而且泽莱斯你是我们的同伴啊。” ——“疼……肯定是疼的。但是只要想到能救你,就完全不痛了。” 萨绮曾说过的话回响在耳畔。那是他重伤初醒后的对话。 很难想象,一个生活都要依靠管家的大小姐是怎么一次次划开自己伤口,剖开伤疤,从中挤出神力的。 她是怎么说来着? “那是种奇妙的感觉。人的话,对身体的操控是依赖于触感的吧?但我那段时间,感觉自己好像分成了两个。不,我的精神好像离开了身体。我像是飞到了高空。低下头看,还能看到自己的身体。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后来就再也感觉不到了。难道是错觉?” 当时泽莱斯很难理解。 然而他现在懂了萨绮的描述。 身体仍然是受自己控制的,但他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飞进眼中的狂杀。 血流进眼里,他所能看见的世界全是血红一片。而在鲜红的世界里,泽莱斯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就像被傀儡师操纵的木偶人,一步一顿,看上去随时都要散架,但他的确站起来了。 站起来。然后,向敌人挥拳。 没有神力的神眷者还剩下什么?只有身体。 所以泽莱斯的右拳笔直地挥了过去。 这种程度的攻击,以前凯因斯是会直接避开的。但他现在身体同样残破不堪,于是他选择正面接拳。 两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神眷者就在沙地上你一拳我一拳。 “泽莱斯……”路易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视野里,泽莱斯跟被精神操控没什么两样。 “够了……” 继续下去,泽莱斯的身体一定会承受不住。而对方可不是同样的情况。路易眼睁睁看着凯因斯身上的伤口一点点复原。 虽然不知为什么,但凯因斯无疑有着比泽莱斯更强的恢复手段。所以再打下去,泽莱斯一定会死。 “停下!泽莱斯!” 泽莱斯没有听见。他陷入了某种玄妙的境界。整个人脱离了身体,以旁观视角看这场死斗。他所剩不多的意识就是命令自己的身体去与凯因斯战斗。 除此以外,他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他双目无神,左手已经彻底折断。于是身体抬起右手,在右手掌心浮现出了蓝白的光球。 那是雷电。 他的身体贯彻着命令,在神力稍有恢复的瞬间就调动出来。 死吧…… 他的身体说不出话,于是精神说出了口。 最后一道雷光贯穿云层。 泽莱斯彻底倒了下去。 “泽莱斯!” 路易挣扎着爬起,沙地因为战斗变得崎岖,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因此他的动作可以说是连滚带爬。 他扶起泽莱斯。说实话泽莱斯已经和半死没什么区别了。 好在还有一口气。 路易先把他错位的脏器复原。这样至少泽莱斯能好过一点。 但问题在于…… 路易手上动作不停,眼睛紧紧盯着烟雾弥漫的不远处。 那个男人没有死。 岂止没死,他的状况比之前还要好上不少。 胸膛的大洞已彻底愈合,几乎看不出那里曾遭受过重创。细小的疤痕全都消失不见,简直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完整。 此时,路易庆幸泽莱斯晕过去了。他庆幸着面对如此绝望的只有自己。 到此为止了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凯因斯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去追究原因毫无意义。 路易大口呼吸,瘫坐在黄沙间。 ———— “回来了?” “嗯。” 凯因斯回到住所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洗个澡。 梅塔梅尔靠在门边,笑着问,“结果呢?” “还可以。对付小鬼没有问题。” 他后面的话由梅塔梅尔接上了。“而且……他们都彻底融合了。” 这意味深长的话凯因斯没有接,他很快洗掉身上的污渍,随手掏了件黑色披风穿。 正在这时,他的面前多了一个红茶杯。 里面不是红茶。而是一种酒。 凯因斯瞥了一眼,说道,“庆祝的酒留到胜利时再喝。” “嗯?被发现了。” 里面不仅有酒,还有另一个东西。是他曾经同事留下的毒。 如果刚刚凯因斯喝下去,以他现在的状况绝对不好过。 而且凯因斯的恢复能力说到底来自【创世纪】。【创世纪】的主人是梅塔梅尔,也就是说,他随时可以将【创世纪】收回。 如果有人被梅塔梅尔的甜言蜜语迷惑,就大错特错了。 梅塔梅尔值得信任,又不能信任。 刚才是场测试。 正如他们曾进行过多次的那样,梅塔梅尔测试凯因斯是否是名强者。 和泽莱斯他们动手是不会动真格的。梅塔梅尔留他们还有别的事做。那即是将杂音全部挡在外侧。 凡赛尔内要进行的,是珍贵无比的弑神仪式。 只有一对一,才能发挥仪式的价值。 所以,和泽莱斯他们的对战仅仅是一次教学。 “如果你刚刚喝了,说明你就不过如此。不过不愧是凯因斯呢。完全不上当” 神眷者最大的弱点是傲慢。 强如贝篱也深陷傲慢的深渊。 傲慢是一种毒。 比诺亚的毒还要厉害百倍的毒。 不愧是凯因斯。 最完美的躯体。 最完美的精神。 最完美的魔王。 梅塔梅尔微微一笑,端起剧毒的酒饮了下去。 为了胜利。 干杯。 八.开战 凡赛尔下着雨。 大概连动物都能感受到空气里的危险,在人类彻底退出城池的现在,依旧没有大规模的动物在凡赛尔繁衍。凡赛尔彻底沦为了死城。 美术馆里同样空空荡荡。曾经热闹的走廊被寂静填满。墙上的画框曾被细心擦拭过,而如今它们七零八落,其中的画有一些都被偷走了。留下来的画,无不是被毁得看不出上面画的什么。华贵的水晶灯碎了,贝篱直接在它的碎片上踩过去。 这已沦为废墟的美术馆里还有一件宝物。 贝篱想起了。这段时日他除了练剑,便是在美术馆里看画。 一片狼藉的美术馆里,唯有一幅画完好无损。 那幅画占据了美术馆最好的展区,从四周零零散散的装饰品不难看出曾经它受到了多么崇高的待遇。 层层叠叠的建筑间燃起熊熊烈火,烈火中神眷者互相争斗,而这些神眷者脚下白骨累累。逃跑的人类脸上惊恐尚未消退,身体便逐渐溶为血珠。地面的血成为血河,血河蜿蜒曲折,却又延伸到画面的最里端,远远望去,就像连通了天际。 旁边的指示牌上写着画的名字。 《凡赛尔之夜》。 作者则是梅塔梅尔·阿芙罗狄。 很多人不懂画,但他们懂名。公爵大人的亲笔画本就价值连城,更何况这幅画内容诡异地与凡赛尔发生的事件对上了。哪怕当时凡赛尔处于慌乱无序的状态,盯上这幅画的也不少。 他们抱有“自己可能不会死”的奢望。 却没想到,自己也成了画的一部分。 贝篱看向画周围的死尸。 他们早已化为了白骨,可身前的动作却保留了下来。 一堆一堆的白骨叠在地上,手骨向画的方向伸出。讽刺的是,与画中底层的白骨动作一模一样。 现实与画作相连,成为了新的画作。 而唯一的鉴赏人是个不懂画的外行人。 就连见多识广的贝篱都不免感叹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画作。 它比梅塔梅尔以前画的,更为用心,也更为直白。 看到画时,贝篱总忍不住想,梅塔梅尔是从何时计划的,自己让凯因斯把他带回阿尔贝托是否是一种错误。 但平心而论,如果让贝篱重新选择,他仍是会选择培养凯因斯,让他和梅塔梅尔搭档。 只不过,这次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贝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他不会逃避。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将错误纠正。 即是成为最后的赢家。然后告诉他们,自己就是不可战胜的。 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毫无用处。 凯因斯,你想弑神是吗? 那就来吧。 贝篱的身影忽然消失,又重新汇聚。他显现于大海之上。 大雨倾盆,海浪卷上沙滩,即将翻上悬崖。而贝篱就立于汹涌的海浪之上。他的剑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老人脱下衣袍,闭着眼,静静感受雨的力量。 他在雨中听到了声响。 属于人的。 遥远的枪声突然闯了进来。贝篱猛然睁开眼,战斗开始了。 ———— 最开始的战斗,不在神眷者与神眷者间,也不在神眷者与普通人间,而是普通人与普通人的战斗。 “这些,是哪来的人?”泽莱斯问。 他蹲在树下,远眺凡赛尔的外城。 先遣兵已经提前出发,碰上了计划中的阻碍。但阻碍的人和想象中的不一样。是一群拥有枪支的杂牌军。 弗里德拿着望远镜眺望,又把望远镜扔给萨绮。“看起来不是一家的,看来想分凡赛尔的人不少。” “他们疯了?” “乱战是最好的捡漏方式。我们不用管。萨绮,联系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萨绮接过望远镜,“嗯。” “你要去哪里?” 见弗里德给自己戴上头盔,泽莱斯不由地问。 弗里德没有回答,而是说道。“回头见。” “嗯。”这次萨绮和泽莱斯一同回答。 “我也要出发了。”萨绮对泽莱斯说。她的任务是在战场里充当联络员,向各个小分队传递消息。 “小心。”泽莱斯说。 萨绮笑着回答。“你才是。我们的未来可都在你手上。” 先遣兵的战斗只是餐前酒。然而,即便是餐前酒,萨绮也不希望自己人死在其中。因此她说完就立刻出发了。 泽莱斯刚想说的话只能吞回肚子。“嘛,算了。” 他化身雷光,飞速从战场中央穿过。密集的枪弹根本追不上他的速度。一群人因突然闯入的神眷者停手一瞬,在意识到对方目标不是自己后重新抬起武器。 砰砰砰。 第一声枪响后,战斗便无法停止。 泽莱斯穿过了很多小战场。枪响在他耳边呼啸而过。 此时动手的只是被消息吸引而来的杂牌军。他们可能来自某些小贵族,也可能来自不为人知的小组织,又或许提前和阿尔贝托的人签了协议。但这些人可能并不知晓,在“空出真正的战场”方面,阿尔贝托和他们的立场是相同的。 雷光在雨中跳动,终于在一艘船上停下。 泽莱斯站在船舷上。 凡赛尔事发突然,很多人来不及撤离。港口附近许多船只撞在一起。上面自然死了很多人。船上比城内的状况还要凄惨。 因为神眷者残留的力量并没有在港口留下多少。爱吃腐尸的动物们很快过来扒弄尸体。还有些被海里的鱼拖进去,只留下了一半。 泽莱斯静静看了一会儿。“啊,真可怜。” 但这才是他最初认知的世界。 有时候看着这些惨状,泽莱斯偶尔会觉得阿尔贝托是对的。或者说,如果卢卡成为斯特利尔的统治者,最终结果也会不错。 “呵,我在想什么。”泽莱斯自嘲一笑。他的任务是看守港口,既不让人进去,也不让人出来。 可以说,这个任务下达时就充满了血腥气。 本来弗里德是想让路易看守的。海是路易擅长的地形。不过被泽莱斯截胡了。 路易是擅长控水,但他不擅长杀神眷者。 泽莱斯等了一会儿,港口的风浪更为汹涌。 有人来了。能穿过各个战场到来的,只有神眷者。 “久等了。客人。” 九.划破黑暗 泽莱斯设想过自己的对手,大概率是昔日同僚,但来的人令他有些意外。 “你……是谁?” 他看见对面少年脸色扭曲。 少年没有名字。没有人为他取名。他曾想过自己给自己取一个,但那毫无意义。他不会喊自己的名字,别人也不会接受。 没有名字,即意味着他从未被承认过。 他既不属于斯特利尔,也不属于阿尔贝托。 少年的力量忽然炸开。鲜艳如火的神力却给人以不详之感。而伴随着愤怒增长,他的神力色彩变了,变为暗红色,那股隐约的不详之气更为瘆人。 而泽莱斯的关注点却不在于此。那份力量…… 唰啦——海潮扑打在滩上,飞溅的海水一会儿被红光吞并,一会儿又被雷光切碎。 雨水和海水混杂,升腾起大片水雾。在水雾中,咔咔咔的声音不绝于耳。 雷枪与少年手中的剑不时碰撞。少年似乎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快的速度。他的身体几乎被钉在原位,目光四处游荡,搜寻泽莱斯的身影。 泽莱斯是不可能让他捕捉到自己位置的。对方显然感知功夫不到家,无法突破水与雾的屏障。 不仅如此,少年未能发觉,自己双腿正不断下陷。 攻击被接住不代表就平安无事了。他的身体正被泽莱斯一点一点往下压。 在泽莱斯又一次发起攻击时,少年突然失衡。他的双脚陷在滩内,少年下意识往脚底看了一瞬。而战斗分神一瞬间就是致命的! 雷枪霎时拉长,破云之势不可阻挡。 那杆长枪将黑夜照亮,刹那间有如白昼。雷电贯穿天际,同样贯穿了少年身躯。 穿云! 战斗刚开始,泽莱斯就给予了对面重击! “啊——啊啊啊啊——!” 少年捂住被贯穿的胸膛,关键时刻他还是反应过来,避开了心脏。但他胸口破了个大洞。伤口处全是烧焦的痕迹。更令他痛苦的在于,他的身体有了漏洞,泽莱斯的神力正源源不断地渗入进去。 他大概没有成为神眷者多久吧。泽莱斯看出少年犯了很多新手才会犯的错误。 但他攻势不断。右手一张,又一杆雷枪被制出。 泽莱斯右腿一蹬,整个人窜了出去。他迅速挥出长枪。枪尖电光闪极了,少年吃了雷电的苦,不想再接,连忙后撤。可泽莱斯立刻黏了上去。明明是比他还要高的长枪,他却有如驱使自己双臂。 不。雷枪就是他的双臂。 在经过刻苦修行后,泽莱斯终于达到了人与神力完全融合的境界。换句话说,他的身体已经完全由神力构成。随着他与神力共鸣加深,泽莱斯的身体也发着耀眼雷光。 少年只要稍微触碰,便会受到强力的冲击。 不一会儿,少年身上就青一块紫一块。 “放弃吧。”泽莱斯说。 在意识到少年的能力是【湮灭】时,泽莱斯浑身发冷,想起自己濒死的那幕。因而他自然而然地认为少年很强。 不过很快他便发现自己弄错了。同是【湮灭】,亦有高下之分。 眼前的人,不管是攻击力还是持久力,都与凯因斯相差甚远。泽莱斯甚至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 “你是看不起我吗?” 少年额上流下鲜血,血又顺着眼眶滑下,就像他的泪水也是鲜红的。 泽莱斯则说,“我没有那个意思。你还没有完全融合,还来得及——” 在【诸神黄昏】下幸存。泽莱斯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怒吼打断了。 少年的力量是何等狂躁而无序。他的神力疯狂搅动,所过之处没有任何活物。搅动的神力卷起风暴。一瞬间,雨和雾被吹散了。 是被【湮灭】了。 泽莱斯看着如同被餐刀切割的世界,内心没有任何波澜。那是因为,他看多了被【湮灭】的世界。 他熟练地给自己披上雷铠,却愕然看见,少年的模样变了。 他似乎长高了一点,更明显的变化在他的脸。他的脸彻底退去稚嫩,变得…… 变得有点像凯因斯。 “不会吧。”泽莱斯觉得浑身都在痛。 对方和凯因斯到底什么关系? 不好说。 但泽莱斯意识到,要快点结束战斗了。 对方可是会成长的。 他一挥雷枪,向敌人掷出数个电球。 砰砰砰—— 雷球砸出一个一个洞。因【湮灭】而短暂停滞的世界重新运转。雨点重新落下。在这些雨点内,少年——暂且这样称呼他吧,他的速度比先前快上五倍。整个人成为鲜红的残影。 泽莱斯踏着雷球,将自己与雷枪一同发射出去。此时他的雷铠还没撤下,并不惧怕对方的【湮灭】。 果不其然。雷铠狠狠撞上少年的神力,势不可挡。眼见泽莱斯就快突破自己屏障,少年果断选择后撤。他一个弯腰,甩出自己的剑。雷枪被剑带偏了方向,少年则借此机会踩着雷枪向后退却。 即使这样付出的代价并不小,但至少比雷枪贯穿身体要好上太多。 他胸口的洞并未恢复,伴随着他的动作,一条血带被拉长在半空。 泽莱斯顿觉不妙,他放掉雷枪,在身后立了一张电网。 滋—— 电网声音刚起就再也听不见。 而被泽莱斯放弃的雷枪瞬间化为神力,蓝白的光飞速闪过,眨眼间泽莱斯手里又多了一杆雷枪。 他飞速转动雷枪。蓝白的光一闪一闪,那是被【湮灭】的痕迹。 再次长大的少年已经可以突破他的防御了! 泽莱斯不敢大意。他一边舞动雷枪,一边找寻少年位置。不知何时,攻守互换。 他心一狠,干脆掷出雷枪。被掷出的雷枪仍然在空中旋转,散发的雷电挡住少年攻势。与此同时,泽莱斯身体迅速窜出。 少年以为他的目标是自己,立刻做出防御姿势。 但不是! 泽莱斯从他身旁穿过。少年露出万分震惊的表情。 蓝白的光在他身后亮起。一道雷霆穿破云层。 泽莱斯手举雷枪,这杆枪比他制造的任何一个都要长。 枪尖卷起海水,重如高山。 手举雷枪的男人咬牙,拼命一挥。 于是,海被他卷起来了。 十.肃清 海浪浩浩荡荡,像一条巨鲨张开大口。在海浪冲刷下,少年匆忙立起的屏障脆弱不堪。仅仅撑了一秒,他的身体就被海浪卷走。 少年急于稳住身体,但海浪中哪有让他立足的地方。浪中的碎石不断打在他身上,这些伤口并不致命,但很疼。再加上盐水的冲击,他只感到无数有无数细虫在往体内钻。而一张嘴,海水就会灌进来。 痛楚和窒息令他感受到了死。死是什么?在实验室里,他总能大声地笑着,嘲讽那些畏惧死的人。他以为自己很强了,强到离死很远,但走出实验室,他才发觉相比外界,实验室才是温床。 至少在实验室里,他只要成长就能活。 而实验室外,成长了都未必能活。 海潮将他冲到了山石上,退潮的力道又将他带了下来。他仰面躺在海滩上,雨点密密麻麻砸下来,时不时闪过一丝电弧。 泽莱斯慢慢走了过来,他每一步都踩出一道电弧。刚才的攻击太猛,他有些脱力,对神力的掌控没那么仔细。 但是雷枪还被他握在手里。他走到仰躺在海滩上的敌人旁边,用枪尖抵住对方的喉咙。 想真正杀死一个神眷者可不容易。泽莱斯也疑惑过,为何这个敌人并不强,身体却与神力融合度极高。 泽莱斯很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开出玩笑来。“要是你不想遭受更多痛苦,不如自己把自己【湮灭】了吧。我动手的话,可不是一两秒的事情。” 少年的瞳孔没了焦距。那双眼睛的颜色总会让泽莱斯联想起不太妙的事情。 让人自尽什么的,果然不可能吗? 泽莱斯无奈地提起雷枪。 这时,少年说道,“你是人吗?” “你不是吗?” “他说,我是副产品。” 所谓副产品,即是附带生产出来的东西,算不上人。 既不属于人,又不属于神眷者。 “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完这句话后,少年的身体就像被风吹走的沙子,慢慢地消散了。他就如一朵花,花期一过,就准时凋谢。最后留给世间的,只有几片花瓣。 泽莱斯看见了那些花瓣。他嘴角动了动,心中不妙的预感更为明晰。“不会吧……” 海潮又一次涌上,盖住了他的双腿。 泽莱斯只觉浑身冰凉。 他想过自己要不要去找弗里德。最终泽莱斯提着雷枪,立在海潮间,坚守着自己位置。 ———— 路德维希是后来加入阿尔贝托的。 他曾是安都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工人,每天为了一点薪水去跟厂长讨价还价。 因此,在安都乱了之后,他没有第一时间逃跑,而是摸到了厂长的家,把他杀了,再把他家中的财宝搜刮一空。 路德维希一直认为自己运气不好,可现在他知道了,不是运气不好,而是时机没到。 在知晓了神眷者这个存在后,他是少数主动提出转化的。当时他裤兜里就放着搜刮来的金戒指。他的手狠狠攥着金戒指,仿佛能从中获得好运。而最后,他成功了。 他不再是谁都可以欺负的工人,而是成了可以呼风唤雨的神眷者! 同僚们都对新生活又惧又怕,路德维希则在心里大为唾弃。 有什么好怕的?他们有了神奇的能力,可谓动荡时代里的新主人。 在亲眼见到卢卡大人的伟力后,路德维希更坚持了这点。 拥有这等撼动天地的力量,有什么可怕的? 这群人真没见识。 与他同一批转化的人大多躲在安都。路德维希才不想白白浪费时光。他一路跑到凡赛尔,听说这里是被神诅咒的地方。 说不定能捡到好东西。再不济,他还能立下战功。只要回到阿尔贝托,他就能凭借战功升职,还能加入守序者分队! 路德维希越想越激动,脚步都不由地快了几分。 他没感觉到雨越来越大,也没发现自己脚底下不正常的水潭。 “什么?起雾了?”路德维希问。 他的能力是金属性。目前只能做到将身体局部锐化。说实话,作为神眷者的实力并不怎么样。而路德维希本来的目标也不是神眷者,他的目标是士兵。 落单的最好。 没有落单的,他也有别的方法。 比如,枪。 路德维希带了枪。金属性神眷者对机械有独特的敏感力。他以前从没摸过枪,但实际拿到手,他就能和枪支同步,有种指哪儿就能打哪儿的感觉。 而在战场,是不会缺少武器的。 就是这迷雾实在烦人。 路德维希已经看不清方向。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就在这时,他忽然背后一凛。不知不觉中,他听不到交战的声音了。 砰砰砰的火力声离他远去,耳边只有无穷无尽的水声。 水? 咕咚—— 他抬起脚,发现完全抬不动。 路德维希惊恐地低下头,自己双腿已经被水淹没。不仅如此,他似乎跑到了一个地面低洼之处,水流正不断从四周聚集。 它们带来了很多东西,一些木头、一些碎石、还有……一些…… 尸体。 老鼠的,昆虫的,鸟类的……更有人的。 是外面火拼的人的尸体被水流冲过来了吗? 路德维希咽了口唾沫,自我安慰着。不是没可能,毕竟这么大的雨,那些士兵可能图方便,就把尸体往河里一扔…… 干净的水气被腥臭慢慢取代,随之而来的是越发紧促的呼吸。 他的鼻孔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是被水吗?还是被雨? 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直到看到水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高举着枪,大声喊道,“什么人?快出来!”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多的雨声。 砰——枪被开了。但是没有任何动静。 路德维希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击中,毕竟他连敌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胡乱给枪换弹夹,又开了很多枪。“我警告你!我可是神眷者!现在朝我跪下还来得及!呼——” 路德维希的声音忽然断了。他脖子被一条水绳往地下拉。水瞬间扑满了他全身。 十一.末路 而自雨中,慢慢走出一个人。他有一双坚毅的眼。雨点打在他身上,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融合了。一条条水蛇缠绕在他身上,吞吐着长舌。 是路易。 他在雨中抬头,望向风里摇摇欲坠的建筑。“美术馆吗……” 路易没去过美术馆。倒不是因为他没钱,而是在他看来,艺术是贵族的奢侈品。他既不懂艺术,又不懂社交。即使是现在,不需要买门票进入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踏入。 他细细听着雨声。 雨向他传达了很多。 战场的局势、同伴的位置、敌人的动向……今天神是眷顾他们的,天气正好适合路易发挥。 因而他的任务,除了看守美术馆这片区域外,还包括收集各方信息,再转告给萨绮。萨绮又会将信息传达给分散的同伴们。 就在这时,路易听到了脚步声。 这不合理。 雨的声音很大。雨也是他的感知。没道理会是人类最普通的听力先发挥作用。 对方没有偷袭的意思。脚步声平稳有力,仿佛在故意告诉敌人位置。 路易转向声音的来源,看到一个异常俊美的人。“你是?” “我是维吉尔。”骑士说道。 雨不断打在骑士的铠甲上,反而将那上面的污秽洗净。他就像一束光立于战场上。 “你不是阿尔贝托的人?” “我是陛下的骑士。” 维吉尔很干脆地说。他一方面承认了自己并非来自阿尔贝托,另一方面又明示自己立场与路易不同。 陛下?他不说,路易差点把这个国王忘了。弗里德的安排里没有关于国王多少东西。他更强调一些可能作壁上观的大贵族。 现在一想,斯特利尔曾经的国王陛下已经失踪很久了。 一旦国王没了用处,他就和被扔在路边的垃圾没什么两样。 想到此,路易对维吉尔产生了一点敬意。能一路护送垃圾,不辱骑士之风。 不过敬佩归敬佩,该打的架还得打。 水蛇蓄势待发。 “所以你来此的目的是?” 维吉尔笑道,“所有的剑都需寻找一个埋葬之地。” “??!” 骑士的动作很快。他拔出自己的剑,先向天行礼。而后他后脚一蹬,眨眼就跑到路易面前。 和骑士近身战并不明智。 路易手一挥,竖起一道水墙。可他很快发觉不对。水墙自中心被溶了个大洞。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场景。就像一个孩子的画板被橡皮擦擦除了一部分。路易收不到被“擦除”的水流的反馈。 【湮灭】? “是【消除】。”冲过水墙的人说。 华丽的剑法如暴雨袭来。路易狼狈闪躲。他习惯性用的水流总是在击中目标前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自身用作防御的水同样如此。 他的神力是可以正常调动的,感知也没有任何问题。那么问题就在于维吉尔了。 【消除】…… 正思考时,又是一道剑光擦身而过。 路易原地打了个滚。双手一仰,更大的水墙冲天而起。 而维吉尔右手转动剑柄,甩出剑花。又是一次【消除】。 这次路易躲闪不及,被剑击中手臂。与此同时,维吉尔的神力顺着伤口进入他体内。紧接着,维吉尔就感到自己的神力迅速消失。 他大为惊愕,反手把剑拔出去,向后一滚。 维吉尔没有追上,他一甩剑,说道,“别用神力了,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场如何?” 除非我傻了。 路易并不想和他无神力一对一。骑士出身的人怎么说战斗基础都要比半路出家的好。 可他现在丧失了对神力的控制权。路易猜想,可能是他的能力被【消除】了。和有特殊能力的神眷者战斗就是麻烦。维吉尔的【消除】不可能长时间维持,否则他早就拳打贝篱,脚踢凯因斯了。 路易被追的东奔西逃。他抓起地上的枪,枪早就不能开了。路易只是拿它当个格挡用的武器。 一把报废了,就换下一把。能用作武器的东西很多。路易想做的就是拖!拖到维吉尔的能力时间结束! 而维吉尔的攻击在他看来十分奇怪。 对方完全放弃了防守。他的剑法华丽无比,却透着一股死气。他甩出的剑花十分绚烂,却又很快消逝。 路易在很多人眼里见过。那是对生活的麻木,对未来的迷茫。 于是路易问,“你既然是位骑士,认识罗伯特吗?” 维吉尔的剑停下了。“罗伯特……当然。我们曾是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怎么不为他报仇?” “他至少死得其所。”维吉尔说。他又重新开始攻击。只是他的剑慢了很多。 “我们骑士,一生的追求便是为人所用。罗伯特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并为主人光荣献身,主人赐予他荣光。他走的没有任何遗憾。我没有为他复仇的必要。” “那你呢?”路易问。 “我?”维吉尔讽刺地笑了。他当然也为自己寻找到主人。一把剑的最终目标就是为主人铸造荣光。 可是他的主人呢?他们曾是最接近荣光的人,荣誉却被他的主人都给抛弃了。若只是失败,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头再来便是。可他的主人却连再来的勇气都没有。 看啊,那些是什么事? 在他们被追的东躲西逃时,他的主人满脑子都是质问别人为什么背叛?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没有为此付出足够的毅力。只想着想敌人摇尾乞怜,期盼对方回心转意! 维吉尔不得不承认,他选择了一个废物。 但他是骑士。骑士不能背叛主人。 即使他已经被磨钝了,他也必须为主人扫清前路。 偶尔他会回忆起罗伯特,回忆起当初他们的对话。 罗伯特将自己的信念贯彻至死,他获得了荣光,被众人敬仰。而自己,整天跟一个废物躲在下水道里。 不会有人记得国王陛下的骑士。更不会有人为自己立碑。 可笑至极。 维吉尔一剑挑飞路易手里的枪支。雨自他额上滑落。 一把剑的归宿是报废。 那么,至少让他选择报废在战场上。 十二.喋血 时间回转到一刻钟前。 菲利西亚诺和维吉尔到达凡赛尔时,战斗已经开始许久了。 有名神眷者相互,菲利西亚诺身体上倒没遭受什么损伤。 他们本打算趁着乱战,到码头寻找出海的船只。这是他们唯一能逃脱斯特利尔的办法。其他港口目前全在贵族的控制下。讽刺的是,这道命令还是菲利西亚诺自己下达的。 他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将逃命的港口分给他们。 这一路上,维吉尔听见菲利西亚诺很多抱怨。这位弱小的前国王在一系列打击下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他总是絮絮叨叨,有些说的还能听清楚,有些则根本不成词汇。 维吉尔对此深感失望。这样的精神状态,不说能不能撑过海上航行,就算到达了对岸,他也不能东山再起。和上一任“暴君”相比,菲利西亚诺可以说完全就是个废物。 剑如此辱骂主人,是不合规矩的。可事到如今,维吉尔依旧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出来。 然而更让他失望的还在后面。 在途径美术馆时,菲利西亚诺突然停住脚步。“梅塔梅尔……” 一听到梅塔梅尔的名字,维吉尔头又疼了。他这几天已经听了不下百次。作为国王的骑士,维吉尔自然和阿芙罗狄公爵有所交往。老实说,那是个让人提不起竞争意识的人。他织了张网,只要是被他蛊惑的人都会被束缚在网中。 和这样的人谋划太恐怖了。 一直以来,维吉尔都在尽量避免和梅塔梅尔社交。 那边菲利西亚诺还在发疯,他嘴里念叨着,“梅塔梅尔……梅塔梅尔就在里面……” 维吉尔及时拉住他。“陛下,现在逃跑要紧。” “放开我!”明明是救助他的举动,菲利西亚诺却挣扎得像被歹徒劫持。“我要去找梅塔梅尔!我能感觉到!他就在里面!放我进去!” “陛下!” “你不是一把剑吗?剑就给我闭上嘴!听命令!放开我!还是说,你也要背叛我?!” “背叛”一词笔直地戳中心脏。维吉尔震惊地松开手。菲利西亚诺一落地就朝美术馆奔去。那一刻,战场、神器、逃命他都不在乎了。 维吉尔看着国王奔走的背影,伸出手,又慢慢收回。 多么讽刺。他为王室效命了半辈子,最后却被视为“叛徒”。维吉尔是思考过王室的没落、质疑过国王的能力,但他从来没考虑过背叛。 他回想起离开学校的时候。他、罗伯特、卡洛三位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分道扬镳,走往不同的路。最后卡洛和罗伯特都践行了自己的骑士道,他们死得轰轰烈烈,被人敬仰。他们死后依然能沐浴在圣光下。 而自己呢? 跟着一个浑浑噩噩的失败者,每天只负责他的吃喝拉撒,最后被自己的主人怀疑、摈弃。 他的骑士精神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呵——呵呵——”维吉尔自嘲出声。此刻,他已不在乎什么隐蔽行踪。 他手持自己的骑士剑,消失在雨中。 是时候去找寻自己的葬身之所了。 …… 美术馆又遭受过一次战火波及,它变得更为残破了。 边边角角的墙砖掉了下来,细密的雨水因此冲了进去,积出了诸多小水潭。 曾经华贵的装饰品都被雨水冲刷,它们残破、湿漉,让人想起下水道墙边用来挂电灯的吊环。 菲利西亚诺踩着水潭和废墟,一路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用诗意的话形容,就是童话里闯入仙境的兔子。用恶意的话形容,就是一具僵死的尸体揪着坟土,正努力爬出坟墓。 若他的心仍是活着的,就会发现自己的行为和画旁死尸堆里的尸体没什么两样。 可菲利西亚诺不在乎那些了。他不在乎外面的雨、战斗,不在乎最后哪方能赢,更不在乎地上的死尸。他的眼里,只有立于画前的宛如海妖的男人。 梅塔梅尔真的在美术馆里面,而外面的神眷者都没有发现。 他是昏暗世界的唯一一束光,是深海里唯一能抓住的锁链。外面打的再热火朝天,都没有影响到他。他依旧那么优雅、端庄,是此刻唯一与美术馆相称的人。 察觉到菲利西亚诺的接近,梅塔梅尔回头了。“国王陛下。” 一个称呼,让菲利西亚诺涕泗横流。他哭着喊着,跑到梅塔梅尔跟前,抓着他衣摆尾端,“梅塔梅尔!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吧?我们一起努力,将斯特利尔重新拿到手……” 梅塔梅尔笑着问,“努力?陛下想怎么努力?” “我……”菲利西亚诺根本没想过。他脑子里甚至连未来的规划都没有。他想的是,只要梅塔梅尔回来,事情就会有转机。没错。就会和铁血政变那时一样。 而他的想法,不可能瞒得过梅塔梅尔的眼睛。懦弱无能的国王的想法,不需要用能力也能看见。 于是梅塔梅尔凑到菲利西亚诺面前,轻声问,他的语气是那般缠绵,恰如情人枕边时的低语。“陛下还记得吗?我对贝雅托莉丝公主的话。” 记忆染上了血色,被他收进柜子里。如今,他又必须将那些记忆翻出。 他想起来了,蒙面公主死前的惨状,想起了她对梅塔梅尔的质问。 ——“梅塔梅尔,你爱我吗?” ——“我只喜欢强者。” ——“我难道不强吗?” 记忆与现实逐渐重叠。容颜不改的男人问,“陛下,你是强者吗?” “我——” “您不是。”梅塔梅尔直起身体。 “陛下,当初您能持剑杀死两百多人。现在您的剑,在哪里?” 菲利西亚诺伸出手,他想抓住梅塔梅尔的衣摆,却只抓住了滑落下来的一块骨头。 梅塔梅尔做出细听的动作,“陛下,请听。” 听什么? 菲利西亚诺下意识屏住呼吸。 首先是钟声。 可战场中,谁在敲钟? 然后,巨大的爆炸声自身后传来,一同传来的,还有嘈杂的人声。 “美术馆里有人!” “谁在那里?!” “快回话!” 对死亡的恐惧再度席卷全身,菲利西亚诺慌不择路地朝梅塔梅尔看去,却只看到了玫瑰——一朵盛放于尸体上的鲜艳的玫瑰。 十三.誓约的圣堂 他曾多次听过教堂的钟声。 斯特利尔总有一些普通人看起来奇怪的规定。比如,斯特利尔的人们信仰神明,而皇室则默认神的存在,任由教会讲述创世神话。可另一方面,皇室又对每个地区的教堂与神父给予了堪称苛刻的规定。 后来,弗里德才懂得。是因为神眷。 虽然对神眷者的感官并不好,弗里德却对教会本身没什么意见。对于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普通人来说,向神明祈祷是唯一的慰藉。 弗里德自己也曾偷偷跑到教堂旁边,默默听着教堂的钟声。 而那一天,他也听到了。 此刻他站在已经破败的教堂门前,微微颔首。教堂的钟楼已在战火中损坏。上面的指针一动不动。可弗里德闭上眼,似乎耳边依旧传来悠久的钟声。 雨似乎变小了。鞋子踩踏积水的声音则响亮不少。 弗里德说,“看来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码头有很多人去,因为那里有船。 美术馆有很多人去,因为那里有钱。 相比码头和美术馆,教堂可以说无人问津。这里除了信仰什么都没有。 所以特意来这儿的神眷者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女人一脚踩在积水里,就如踩在废物的一只手背上。 弗里德曾异常痛恨她的高傲,然而如今看了只觉滑稽。这个女人已经失去了一切,她所剩下的,就只有“傲慢”了。 “哼。你能在这里等我,说明成长了不少。”凯瑟琳手持长弓,她的手臂和衣服上都有不少血迹,看来到教堂的路并不是一帆风顺。 弗里德反讽回去,“彼此彼此。我还以为你会去屠戮普通人,为阿尔贝托献上徒劳无用的挣扎。” 他的话一出,凯瑟琳立刻牙痒痒。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认,艾斯蒂娜看中的男人是有点本事的。他当真踩着泥泞一步一步给斯特利尔添上最大的火。 可意识到弗里德不是废物的事实反而更令她愤怒、更令她憎恨。“是哟。阿尔贝托已经快没了。但是你也是!” “弗里德!你也会死在这里!和阿尔贝托陪葬!” 她一手搭弓,三箭齐出。三支冰箭瞬间将天上飘着雨都冻成冰珠。这三箭是冲着要命去的,凯瑟琳再不留手。普通人绝对会当成毙命。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 冰箭像是打在某种金属上,传出清脆的响声后就被弹开了。 “什么?” 凯瑟琳睁大双眼。 那个男人……那个本该死在她箭下的男人一手挡在胸前。他的手臂上到处是不自觉的弯曲,像是肿块的东西在他的臂膀间游动。那些肿块还在扩大,它们跳动着向头部进发。 弗里德扬起一个报复性的笑容,“我说过的吧,要亲手杀了你。” “不是通过别人的手,而是由自己的双手,亲自扭断你的脖子!” 人总会面临无数个选择。 作为不被神眷顾的普通人,弗里德连选择的机会都很少。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出到底是已经做出了选择,还是神不让他做出选择。 自己被神力侵蚀的状况瞒得过其他人,却瞒不过朝夕相处的神眷者同伴们。 他们很后悔。因为去夺【诸神黄昏】的计划若是再完善些,弗里德就不用步入被神力吞噬的境地。可弗里德自己却知道,那不过是悬在头顶上的剑终于落下了。 一个普通人,只凭一具肉体插入神眷者间的战斗,除了送死还能有什么? 还能接触神水。 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新的斯特利尔即将浴火重生。可新的斯特利尔里不会有他弗里德。 艾斯蒂娜,你看到了吗? 艾斯蒂娜,你一定看到了。 艾斯蒂娜,我明白。 艾斯蒂娜,我明白你希望我和你一同死去。 那是隐藏在正义与大局之外,微不足道的一点私心。 艾斯蒂娜,我都明白。 与神水相斥是他的命运,而明知会被神力侵蚀他却依然追寻这份力量,同样是他的命运。 他弗里德不会逃避,不会更改。因为这个命运恰恰是他所选择的,最好的归宿。 他想,对面那个女人也是一样。 凯瑟琳的脸上不复冷静,满是猖狂的笑意。“很好!你能转化真是太好了!普通人的身体那么脆弱,你现在的情况正方便我将你一点一点肢解,用你的血和肉塞满整个教堂!” 弗里德扬起同样的笑,“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个失败品的怪物和货真价实的神眷者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被神力侵蚀后,弗里德只是肉体的强度增加了。他没有获得什么能力。于是,他几乎是被凯瑟琳追着打。 冰箭一支接一支地插进他身体,每一支箭都会带来更深的神力侵蚀。弗里德的身体白了一块又一块。他的速度变慢,被凯瑟琳追上来就是一巴掌。而弗里德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巴掌。 这场战斗毫无优雅可言,只是两只受伤的野兽在互相撕咬。 凯瑟琳放弃了长弓,这是当然的,亲手掐死自己的仇人总会带来更多的快意。她放弃了武器,用冰霜覆盖自己的拳头。她用拳头一拳一拳打在弗里德脸上,又用自己的尖跟狠狠碾着弗里德的手。 就是这双手,曾拥抱住希望,又抛弃了希望。 凯瑟琳记得。哪怕过了那么久,她的眼前还会时不时浮现出艾斯蒂娜的笑容。她曾设想过两人一同为新世界效力的情景。而每次回忆的最后,都会被一个冰雕所摧毁。 是她亲手制成的,令艾斯蒂娜永眠的冰。 在那之后,新的怨恨升起。自己的人生总会与憎恨相伴。 憎恨能让她变得更强! 就像现在这样,将憎恨融入神力,再把它们一同打进敌人的身体里去。 将他的肉身全部搅碎,再用冰块搅拌塞进嘴里,用牙齿再细细地碾成碎末。 “呃——” 疯狂的脸被一个黑色的拳头击中,大力将女人的身体击飞,砸在教堂的外墙上。 被多次毒打的脸早已肿胀,在那些肿胀下,新的肿块正不断滋生。 十四.誓约的圣堂(二) “揍够了?该我了。” 被神水腐蚀的声带难以发出正常声音。弗里德一拳打在凯瑟琳脸上。他扒开一个瓶子,把里面的神水全都喝了下去。 他身体的侵蚀被加速,躯干被拉长、膨胀,顷刻间就有原来的两倍高。而那膨胀的身躯不断往下淌着颜色怪异的粘稠液体。脸已经看不出人形。唯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他的时间不剩多少了。 弗里德又是一拳打飞凯瑟琳。“你说你是她的朋友?” 他追了上去,狠狠一踩。 “哪有朋友会把她往死路上逼啊?!” 凯瑟琳试图举起手,而她的手臂刚抬起就被一脚踩了下去。踩她的力道越发用力,她的手腕被踩到变形、弯曲。剧痛令她叫喊出声。 “哪有朋友会给仇人做狗啊?!” “最好的朋友死了,你不去给她报仇,反而护着要她命的人!现在还有脸向我讨债?” “不知羞耻!快去死吧!杀害自己朋友苟且偷生的垃圾!废物!自私鬼!有你这种朋友才是艾斯蒂娜最大的悲剧!” 地面被踩出数个小坑,刚刚下过雨,坑内迅速汇聚了雨水和泥水。这些混合起来的水又混入血水、尸水,变得更加浑浊。 然后,冰霜凝结。 那个女人没有死。 她的生命力格外顽强。即使手被踩烂了,也没有死。冰霜拦截下弗里德进一步的攻势。 他的双脚、双腿都凝结出冰霜。弗里德不管不顾,想继续一拳砸下去。而他的拳砸在了冰面上。冰面炸开,飞出的碎冰成为致命凶器,瞬间飞溅进他的眼里。 他流不出泪水,他的血已被污染,所以流下来的只有一滩又一滩漆黑的液体。 再大的力气也得打中才有用。凯瑟琳用仅剩的手臂一把握住弗里德的头,膝盖上挑,狠狠打在他的下巴上。 “确实,可能如你所说,我不配称为她的朋友。” 冰剑在她手心凝聚。她一剑挥下。 “但你也一样!” “你真的没发现异常吗?” “发生了吧!” “但是你装作没有看见。” “抱着自己是个普通人的想法糊弄过去!” “你逃走了!” “既然当初你选择逃走!为什么现在不逃?!” “为什么现在又要摆出一副能干的样子站到我面前啊?!啊??!” 冰剑被一只巨手握住。另一只手从左侧打来。 凯瑟琳不会再中招了。她果断舍弃了冰剑,向后一跃。 没有打中的力道反而令弗里德自己失去平衡。 而凯瑟琳看着他的狼狈样,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她的脸上也像凝了层冰。凯瑟琳重新凝聚起一把剑。“你要死在这儿。” 冰造出的箭矢瞬间凝出。它们精准插入弗里德的身体。说到底,刚接触神水的弗里德不可能赢过凯瑟琳。 漆黑的血溅上冰面,将其染黑。 如果他是无能的男人,为什么不一路逃下去。 如果他是有能的男人,为什么不能救下爱人。 永远在错误的时间点,做出错误的事,就是弗里德。 女人被冰面反射的瞳孔,其颜色恰如冰面正往下滴的汁液。 她慢慢举起手中剑。周围的光全都聚于她的剑上。 她冷漠地说,“永别了。弗里德。” 凝聚凯瑟琳全力的一击,所过之处纷纷冻结为冰霜。地面、雨水、教堂……周围的一切全都沦为冰的世界。 想来,二人的仇怨也会一同被冰封吧。 就这么结束吧。凯瑟琳心想。 然而更为耀眼的光辉升腾起来。那光辉远超冰霜与月光,瞬间驱散所有黑暗。 “弗里德,起来。” 即将陷入永眠的男人听到了声音。 “谁?” “这么轻易就倒下了?真是不靠谱的男人。快起来啊!” 这个语气……狮子? 眼前漆黑一片,脑海里却浮现出狮子的样貌。 金光一闪,金发首尾的女人消失了。白发紫服、举着人偶的少女出现。 “弗里德,加油。” “加油。” 是双子啊。 金光又是一闪,蓝发蓝衣的少女静静看着他,忽然微笑。 巨人突然站了起来。他动作非常缓慢,明明下半身都已凝为冰霜,但他愣是敲碎了冰霜,站了起来。 是啊,他还不能死去。 口袋里的钟表无风自飘。钟表上指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动着。 凯瑟琳明白了刚才的光是怎么回事,“是吗,【星轮】啊。你选择了他么。” 在弗里德脑海里,【星轮】的声音不停回荡。 【星轮】有不同形态,所以回荡的声音各不相同。 “弗里德。” “你看不见了。” “所以我来做你的眼。” “听我指示。” “要赢啊。” 神器【星轮】没有神力补充,一直处于沉眠状态。而现在,它则将自己储存的力量全部释放。 没有主人,它自己也能进行预言。 也就是说,凯瑟琳接下来的全部动作全在【星轮】的预知范围内。 而代价则是,失去全部力量的神器,将一同陷入沉眠。 啊,我明白。 所以我们…… 在遥远的彼方,所爱之人正朝自己伸手。 一定会赢! “右击!” 弗里德直接向右挥拳,拳头碰到了什么他完全不在意。 “后退三步!” 冰箭落在前方。 “转身,双拳正前方!” 能感受到拳头砸在了凛冽寒冰上。 “别放手,抢剑!” 凯瑟琳只能凝结出冰霜,而反过来,她的冰自己也很难融化。 也就是说,她凝结出来的所有武器,都可以是自己的! 不仅如此,抢来的剑会因对方的神力不断变强。 因为,凯瑟琳的冰气可不会判断敌我。它只会无条件的将所有触碰之物全部凝结。 高大的怪物,手里举着巨大的冰剑。自己的力量反被拿来对付自己。 何等讽刺的一幕。 平时战斗的都是神眷者,神眷者的力量会互相侵蚀,所以冰剑会消失的特别快。 正因为对方是无法适应神水的弗里德……才会出现这一幕。 艾斯蒂娜,你……就是看到了这一幕吗? 被冰霜覆盖的男人挥舞着冰剑,刺穿了冰之女王。 十五.誓约的圣堂(三) 被刺穿身体的凯瑟琳没有死。 神眷者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但她也没再挣扎了。 作为一个人活,和作为一条狗活,有什么区别呢? 被冰刺入身体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吗…… 过往不受控制地一幕一幕闪过。和她的初遇,是个多么惹人讨厌的贵族小姐。但是,又不自觉地会被那份高贵所吸引。 得知和她同寝时的又惊又喜。 得知自己有机会升职时渴望与她分享的喜悦。 明媚的午后,不再烦人的训练场。 她曾作为一个人活过。 手突然抓住了冰剑。神眷者流出的血也是那般鲜红。 “你……为什么不死呢……” “弗里德……我……恨……你……” 女人爆发出强烈的神力。她的寒气瞬间席卷周身,本就被冰冻的世界更加雪白。这些冰晶接连反射月光,反而将教堂照得十分明亮。 做完一切后,女人的手彻底落了下去。 “【星轮】,她的位置在哪儿?” “左前方四步。” 弗里德顺着指引摸索前行。因为对方没了动作,他反而难以找到对应的位置了。 直到一脚踢上了什么,弗里德才停下。 他的身体现在难以下蹲,甚至连挪步都很难。于是他高举起剑。 一剑刺了下去。 他刺了一剑不够,仍然继续刺着。 这是弗里德迄今为止,做过的最为残暴的举动。他此刻的举动与大义无关,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怒。 我恨你? 我也一样啊。 想美丽平静地死?不可能! “弗里德,为什么你养猫,但不养狗呢?” 记忆里,艾斯蒂娜曾问过这么一个问题。 那是在一个悠闲的午后,刚抱回的猫也收敛起利爪,静静趴在桌上。 “啊……因为狗容易认主嘛。猫就不会。如果哪天咖啡厅倒闭了,我们就把猫放出去。它不会死。但狗的话,就会找回来吧。” “对自己那么没信心吗?” “不……只是……” 如果是狗的话,看到主人死亡,是会不顾一切追上去撕咬,直至咬死对方为止。 所有人和弗里德相处后,都会说他是个老好人。 所以他们都不知道,弗里德心中的恨有多深。 那恨就如荒漠里的水源,是令他存活的全部希望。 想简简单单地死? 做梦! 冰剑一剑一剑刺穿原主人。巨大的怪物看不见任何东西,自然看不见脚底下踩着的血水潭。 就算看见了,他也只会大声叫好吧。 冰剑融化了,就用双手。 双手腐烂了,就用牙齿。 在神明的教堂下,因复仇而堕落的怪物用尽最后的力气撕扯仇人。他的仇人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任谁都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最后,怪物倒下了。 “她……死了吗?” “死了。” 掌管命运的神器给予回答。“绝对不会复生。” “真的?太好了……” “弗里德。” 在一片光里,神器【星轮】选择了狮子的相貌。 “什么啊,我还以为你会选择水瓶。” 狮子依旧自信昂扬,“水瓶正哭着呢。真是脆弱的家伙啊。” “咦——对不起啊。” “不用在意。反正都是看过一遍的东西了。” 狮子晃了晃它的尾巴。“说实话,我一开始也不懂为什么艾斯蒂娜会选择你。” “那还真是抱歉了。” “但是,弄不清楚,也是爱的一种吧。” “……” “大家,会怎样?” “艾斯蒂娜说,那是对于所有人来说,最好的未来。不过我是不懂了。” 弗里德则说,“说的也是。未来还是握在自己手里为好。” 光越来越暗。 “我要死了吧。” 【星轮】回答,“是的。” “你呢?” “我会陷入永眠。” “那就是说,计划最后成功了?” “是。” “从你那儿套一句情报真不容易。” “呵呵,这也是乐趣所在啊。” “……我……想要睡了……” “嗯。” “……” “弗里德。” “……嗯……” “永别了。” 渐灭的光彻底消失。 然而在光熄灭的那一刹那,更强烈的光照亮世界。 他听到了教堂的钟声。 洁白无瑕的教堂,屋檐下挂着些许冰花。似乎从未被鲜血浸染。 他推开门,看到了在教堂内等待的新娘。 艾斯蒂娜穿着洁白的婚纱,手捧鲜花束。花束是凡赛尔常见的海芙草扎成。不可思议,平时不显眼的小花聚在一起,竟然像是海上倒映的星光。 新娘静静看着自己。她还是那么温柔典雅。眼里柔光如晨星转动。 而在堂内,坐着双方的亲友。神眷者与普通人并排坐着,时不时因各式各样的玩笑争吵。 金发的女人说,“啊啊!把艾斯蒂娜还给我!” “别做梦了。” 难得穿一次正装的萨绮说,“泽莱斯,这算不算无能狂怒?” “可恶!不行!我要动手抢婚了!” “劝你别动手。”骑士今日也在发着亮光。 捧着玩偶的女孩说,“是哦。我们加起来都打不过婚礼的保安。” “保安啊……” “难得的婚礼,你就别破坏氛围了好不好。要不然大家一起被【湮灭】了?活着不好吗。” 钟声又一次敲响。所有人都看向了新郎与新娘。 举行婚礼的牧师询问二人。 “弗里德先生。你愿意娶眼前的女人吗?你愿意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都不改初心吗?” “我愿意。” “艾斯蒂娜女士。你愿意嫁给眼前的男人吗?你愿意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都不改初心吗?” “我愿意。” 教堂的光逐渐退去。 婚礼结束了,大家都回到他们该回归的地方。 然而艾斯蒂娜的身影并未消失。她立于逐渐合上的门前,朝自己伸出手。 “弗里德。回去吧。” “嗯。” 他追了上去,握住了那只手。 “艾斯蒂娜,我……” “我明白。” “是吗,那你看见了吗,我的英姿。” “看见了哦。非常英俊帅气!” “真是不得了的旅途啊。” “但弗里德还是完成了不是吗?这下总算能好好写完书了。” “书……啊?!” “忘了吗?没关系。接下来我们有很多时间慢慢写。” 教堂的大门彻底关闭。 他终于完成了誓言。 十六.悔恨之火 雨停了吗? 萨绮停在一棵树上,无声地喘着气。她此刻眼前一片模糊,身上是不知属于谁的血,可能是战场上沾到的,也可能是她自己的。 她的双腿在颤抖。但她没有坐下来。只是机械地张着眼,试图在一片模糊中寻找方向。 耳边的声音不知不觉不见了。 那么雨应该是停了吧? 还有战斗…… 不知何时炮火声也不见了。周围变成了死寂。 那么作战是成功了吗?还是仍未开始? 她负责战场间的联络。一开始,萨绮还能运用自己的能力在战场间穿梭。但她传递的消息也只有“突破”、“撤退”以及“xxx牺牲了”等诸如此类的话。传的多了,萨绮就渐渐麻木了。 战斗进行得怎样?她也不知道。只是凭着一股气不停传递着消息。 而在一片寂静的现在,萨绮已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 “结束了吗……”她低声轻语。 “结束了。” 男声从身旁传来。萨绮下意识摆出反击姿势。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声音是泽莱斯的。 “但我们还活着。” 如果作战成功,理论上他们就不可能活着才对。也就是说,他们的作战失败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战斗结束了。” 泽莱斯轻轻搭上萨绮的肩膀。萨绮因为过度使用能力,已经出现身体无法承受的状况。而若是萨绮能看见,她会发现泽莱斯也一样全身是血。只是泽莱斯比她好一点的是,他的眼睛还能视物。 “我们的……” “闯进来的神眷者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在外面不敢进来。接下来,就看那两个的最终结果了。” “大家呢?” 泽莱斯轻轻叹息一声,“萨绮。不是说好的,未来要交给他们自己吗?我们已经尽力了。剩下的那么一点时间,就给自己放个假吧?” 他望向远方,“我们已经很久没回到凡赛尔了。” 泽莱斯的话触动了萨绮心底的弦。她力气一松,差点摔到地上。泽莱斯一把将萨绮抓住,再背上她。 “来的路上,我看到了弗里德。” “他还好吗?” “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但精神很亢奋。我就没去打扰他。” “凡赛尔是他的家乡,比起我们,弗里德更是五味杂陈吧。” “是啊。” 泽莱斯不是很理解家乡,他自小居无定所。但他视马戏团为自己的家乡。得知马戏团被毁灭的那一瞬间的怨恨,想必就和弗里德的心境一样吧。 他背着萨绮,问她,“接下来的时间,你想去哪儿?找个地方我给你唱歌也行。” “……我想回咖啡厅去。” “我想也是。” 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 …… 自由是何物? 自由值得人们抛弃所有吗? 卢卡不能理解。 作为见证过一代一代神眷者离去的人,卢卡的心中始终有个疑惑。 阿尔贝托哪里不好? 确实。它无法被称为完美。但卢卡自认,相较于被饥饿、贫穷、贫穷支配的外界,阿尔贝托是可以谓之天国的存在。 所以,对于主动离去的神眷者,卢卡都会问出那句话,“为什么?” 而他们的回答,往往可以用同样的三个字总结——不开心。 为什么? 卢卡又一次在心底提问。他正奔向贝篱的所在地,也就是整个凡赛尔最高的地方——山顶。 “你不能理解的,正是阿尔贝托破灭的理由。”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随后,同样的声音在身后出现了。 “或者说,你不能理解他们这个事实本身,才是导致阿尔贝托毁灭的元凶。” “这么说,能理解吗?卢卡?” 卢卡的双腿微微颤抖,在最紧要的关头,他遇上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梅塔梅尔大人……” 山上的雨已经停了。山路上全是泥泞。可梅塔梅尔就像从未走过山路,鞋上连一点泥土都没有。他的衣饰那么干净整洁,就像山下没有发生过任何战斗。 他先用含笑的眼看向卢卡,再遥望山顶。“那里将举行最为重要的仪式。无关的人还是别去打扰为好。” “您说的仪式……指的是贝篱大人和凯因斯的战斗吗?” “不。”梅塔梅尔否定了。 “是魔王诞生的仪式。” “魔王诞生……” “有神就有魔。神明陨落之时,即是魔王诞生之时。” “为什么不能神杀死魔?” 梅塔梅尔轻轻一笑,没有回答。 面对这张让自己又惧又怕的面容,卢卡握紧拳头。“我不明白。艾斯蒂娜的理由,我还是能稍微理解。其他人的理由,我也能或多或少认可。但梅塔梅尔大人您,您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背叛?我可没有。”梅塔梅尔说道。“我和贝篱大人,充其量只能算互利互惠。我认可贝篱大人的实力,所以与他合作。而贝篱大人认可我,选择使用我。除此以外,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卢卡,你太不了解贝篱了。不,你不理解任何人。” 梅塔梅尔说,“对贝篱大人而言,我们都是他的剑。剑可以刺向敌人,也可以刺向主人。对于这点,贝篱大人自己也清楚。但他太傲慢了。” “他有足够的实力,有足够的天赋,有足够的强运。但他没有控制这些的精神。就像小孩子举着一把枪一样。所以我离开了。” “他的强大是空中楼阁,并不是我想要的真正的强大。” 卢卡反问,“那么,您就笃定凯因斯会成为那样的强者吗?” “只是一场投资而已。失败了也没什么,无非就是等待下一个魔王诞生。至少到目前,凯因从未让我失望过。相信一下也无妨。” “您真是无情的人。” “无情?”梅塔梅尔笑了笑,他的笑如雨后玫瑰,明艳靓丽。“错了哦。我和凯因斯,都是很懂情和爱的。真正无情的人——” 他一手指着卢卡,“正是你自己。卢卡。” 卢卡周身火焰成线,在脚边划出一个圆。“我不明白!但若是梅塔梅尔大人您执意阻拦,我只能得罪了!” 面对炽热的火焰,梅塔梅尔的笑容更深,“放弃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十七.悔恨之火(二) 卢卡清晰地记得自己对梅塔梅尔恐惧开始的那一刻。 那是自己刚到阿尔贝托不久后的事。 作为常见的火系神眷者,卢卡当时只是不受重视的普通一员而已。甚至因为他是普通的能力却备受雪曼看好这点,引起过其他神眷者的不满。 在一次训练后,卢卡坐在训练场门前。 雪曼大人正带着人进行例行巡逻。在贝篱大人安心疗伤后,雪曼大人的巡逻就成了例行公事。那段时期阿尔贝托的人员波动很大,大家都很暴躁。 令卢卡震惊的是,这次雪曼大人旁边的人过于美丽了。 不过卢卡很快低下头,“雪曼大人。” “啊,卢卡。正好,我来介绍。”雪曼一敲手杖。 “他是梅塔梅尔。梅塔梅尔·阿芙罗狄。是今后将与你共事的同僚。” “是……梅塔梅尔大人。” 虽然雪曼说梅塔梅尔是自己的同僚,但卢卡可不会天真认为他真的是自己同僚。要知道,能和雪曼并排走的人并不多。所以卢卡选择对梅塔梅尔保持最基本的尊重。 那位美丽的大人笑容无可挑剔,他主动朝卢卡伸出手。 “初次见面。卢卡。愿我们都能让这个家更为繁荣。” 这本该是一句普通的问候语。 但卢卡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然抬头,刚好和那惑人的眼神对上。 他从那双眼里看到了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知道? 是巧合吗? 看着含笑的梅塔梅尔,卢卡很难认为说服自己是巧合。他的身体比他的精神更快承认了——那个男人拥有一眼看穿自己的能力。 没有错。那就是他对梅塔梅尔恐惧的开始。 越与梅塔梅尔共事,那份恐惧就越来越向下扎根。 其他神眷者不知道,他们的首席执行官始终恐惧着一个男人。那恐惧远超他们对贝篱的恐惧。 对贝篱的恐惧,是在力量上的。是兔子对老虎的恐惧。 而对梅塔梅尔的恐惧,则是精神上的。 卢卡害怕着这个男人,害怕被他读出心事,更害怕有一天自己不再是自己。 但再恐惧也有不得不做的事。 卢卡脚边的火线骤然喷发。火线霎时长成火龙,将周围烧得通红。 梅塔梅尔扬起一个无奈的笑。他右手还搭在左臂上,没有任何动作。火龙穿过他的身躯,他身后的树顿时成为滋养火焰的肥料。炽热的高温将周围水汽全部蒸发。 而梅塔梅尔的身体却出现在另一棵大树下。 穿过虚影的火龙并未停止。它裹着树上的火,变得更为茁壮。梅塔梅尔的身体移动到哪里,火龙就攻击到哪里。 他们周围的土地已到处燃烧。 卢卡表情格外专注,他知道梅塔梅尔很难抓到。他甚至很难确认自己被梅塔梅尔影响了多少。 梅塔梅尔是个格外狡猾的男人,他几乎不会透露出自己能力的情报。卢卡对他的了解也就只有他能影响他人精神这点。 至于影响范围、怎么影响、如何摆脱,卢卡一概不清楚。 但是,以他对梅塔梅尔的了解来看,对方一定在附近。他是个说谎只说一半的人。既然说了要看最后的仪式,就一定会亲眼看。 那么不抱着将周围焚烧殆尽的念头是绝对赢不了的。 他直接启动了伪神器,就是能帮助他飞上天空的小器械。卢卡张开双臂,受他操控的火龙盘旋而起,地面的火焰全部被带上天空。飞上天空的火焰将星星、月光全部遮掩,再于一瞬间全部炸开。 啪—— 那宛如数千个烟花齐齐炸开的场面是卢卡的最强杀招——烈燎原。 天空坠下的神火转瞬间烘烤着大地。地上所有的活物都将遭受高温灼烧。野兽们惧怕火焰,很久以前,人类的祖先也惧怕火焰。火焰是会令他们痛苦的危险之源。 后来,人们通过考验,成功获得使用火焰的资格。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渐渐失去了对火的敬畏之心。 噼里啪啦—— 四处是被灼烧的声音。被火烤焦的气味充斥在周围。从上空看,他们所在的周边都已沦为焦土。离悬崖较远的凡赛尔市中心也有所波及。但是无所谓,凡赛尔已沦为战场。敢踏入就要做好必死的准备。 没等火焰散去,卢卡再次朝天空伸手。 他的指尖再次朝天空发射火苗。而地面的火焰尚未平息就被牵引至天空。它们向火苗汇聚,如果神明拥有与人类相似的躯体,此刻便是神明握紧拳头之时。 火焰汇聚到天空。然后啪—— 再度炸开。 卢卡又一次发动了烈燎原! 燎原之势,不可阻挡!大地被赤焰征服,露出焦黑的腐肉。它被火焰来回烘烤,发出格外刺鼻的气味。 卢卡从天空缓缓降落。他喘着气,连续两次烈燎原的消耗并不少。可他认为这是值得的。 斩草就要除根。他不能等春风到来之前,地面重新长出新的枝叶。 他的耳边尽是火焰的噼里声。还有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可能是树,可能是金属,可能是山中的墓碑。 卢卡很难从中分辨出具体是什么声音。 属性系的神眷者弱点就在于此,除了自身的属性神力,他们对其他的环境变化并不敏感。 所以,当第一片嫩叶长出时,卢卡少有的露出惊愕之色。 不可能。 周围的花草树木都应该被他烧光了才是。 不可能有普通的树木存活。 那么,它只可能是不寻常的枝叶。 卢卡下意识向嫩叶发出一个火球。 那小小的……一只手似乎都能掐断的嫩芽正面承受了火焰,卢卡能看到火焰将它的茎叶迅速烧成焦炭。嫩芽都没落地就被烧没了。可它的余烬落在土里,又长出了新的芽。 怎么回事? 梅塔梅尔没有木属性的神力。 那么是精神干扰吗? 是对方为了消耗自己的神力所布下的迷阵吗? 仅仅是一棵嫩芽…… 不知为何,卢卡觉得不能放任它生长下去。 自开战以来心中涌现出的不详之感越发强烈。 果然,那棵新生的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生长。 身后传来破土的声音。一根根枝条从背后抓住他的手臂,树枝特有的粗糙将他衣服划破,又让他流下滚烫的血。 十八.悔恨之火(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梅塔梅尔能催生植物,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的范畴。 卢卡很早就知道他能催生玫瑰以及拥有超强自愈力的事实。既然能催生玫瑰,那么催生出其他植物也不是不可能。 而他只需要把这些植物烧尽即可。 炽热的火焰将靠近的藤蔓一一焚烧。藤蔓被火焰烧成了焦灰从中间断裂,断裂的伤口处又源源不断长出新的生命。 简直是一片死寂的大地在春风再度吹拂时所展现的生命奇迹。 火焰环绕于卢卡的身体。他平日佩戴的饰品被藤蔓扯下,衣服则变得破破烂烂。富有生机的植物异常难缠,砍断它们并不困难,而要完全杀死它们则需要花费十倍的力量。 被神力催生的植物与野草不同的地方在于,野草只要找到根系就可以铲除,而被神力催生的植物不可以。 只要催生的神眷者还活着,这些植物就能源源不断地生长。 卢卡的感知力不太行,他也必须承认常年生活在神眷者的阿尔贝托,令他对神力的感知变弱了。他的意识要求他去寻找,可他的身体却将神眷者判定为非敌。 藤蔓从植物的残骸里生长,地面已经全被藤条占据,卢卡不得不飞上天空。 而当他飞上去时,一条长鞭向头抽来。那一击又快又准,不过卢卡还是避开了。 躲避的动作令他身形不稳,好在对方没有接着攻击。 他飞在高空,冷眼看着植物丛生的地面。 火焰称为周围唯一的光源,就连月光都为之逊色。从空中下坠的火星恰如坠落的星子,每一粒都能大地带来一场灾难。 这样的场景让卢卡回想起那个焚烧的家。 和大多数同伴一样,卢卡也曾是普通人。 他的过去没有惨淡到只有抓住疯狂才能活下去的地步,但也是黄昏幕后会哀悼的小巷。 他的家曾经幸福美满。 父母小有资产,通过讨好当地的贵族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子。而他们兄弟三人就是在那个屋子里长大的。 可是,正如日升月落只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属于他们的命运到来得也十分迅猛。 那是变革的时代。 每一天报纸上都会刊登打破常规的消息。 王权更替、贵族内斗,旧的势力被肃清,新的势力冉冉升起。时代是一个巨大的车轮,转动时会滚落一堆小石子。 卢卡的家只是其中之一。 变革对一个小家庭来说太难了。支撑他们的贵族倒台,连带着土地被收回,工厂破产,父母的尸体悬在了房梁下。 而这一切,是在短短一个月内间发生的事。 卢卡都没有时间给他们准备葬礼。 死去的已经死去了,活着的更为重要。 所以他将全部心力放在了保护房子和弟弟们上。 ——“哥,爸爸和妈妈的……呢?” ——“死了。” ——“不给他们准备葬礼吗?” ——“没有时间。也没有钱。” ——“那我们自己找个地方埋葬他们吧?” ——“你们去吧。我还有别的事。” ——“哥,我不想去安都!我们留在这儿好不好?” ——“安都发展机会更多。” ——“工作、工作,你的脑子里只剩下工作了吗?” ——“为什么生气?我工作是为了让这个家庭更好。” ——“哥,我找到了爱人,我想和她结婚。” ——“是吗?她是谁?哪个家族的?学的什么?有工作吗?” ——“那些东西很重要吗?” ——“不做好调查我是不会同意的。” ——“哥,卢尼离家出走了。” ——“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很安全。让他暂时住在外面也好。” 不知何时开始,弟弟们不再回家。 不知何时开始,连他们的信件都收不到了。 但没关系,他已经派人掌握到弟弟们的行踪。 他们的位置、他们的生活……他们和谁对过话,和谁聊过天,他们和谁是朋友又喜欢谁,卢卡都一清二楚。 只要弟弟们都活着,就足够了。 留在自己身边并不安全。所以卢卡放任他们离家出走。 只是离家出走而已,迟早他们会回来。 可是卢卡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终究没能在车轮下护住弟弟们。 一个弟弟死在一场意外。 一场发生于大街上的暴动,凶手甚至只有一人,凶手只开了一枪,而就是那一枪带走了弟弟。因为是意外,派过去保护弟弟的人根本没反应过来。 这让卢卡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同样不安全。 他想将仅剩的弟弟召回来,却被拒绝了。 ——“为什么?外面很危险,你会死的。” ——“死也比在你手下待着好!” 仅剩的弟弟留下这句话后,自杀了。 卢卡不明白。 他做错了什么? 在收到弟弟自杀消息的那晚,他喝下神水。 这是他好不容易拿到的神水,本想和弟弟们分享的。 但现在,他只能将一切交给命运。 死了,就能和家人团聚。 而活了,他就去寻找新的家。 于是卢卡得到了新生。 作为普通人的卢卡守护不了家族,那么,就由神眷者卢卡来守护吧。 将阻挡于前方的车轮全部烧毁! 他拼命的理由仅此而已。 卢卡静静凝视着大地,他的眼里也满是火光。“我会用整个性命护住阿尔贝托。” 火焰剧烈燃烧。天空被染成通红。高温下的空气不断扭曲,宛如一张张面色苦痛的脸。 火焰将会焚尽一切! 嘭—— 天空降下神罚。火球一个接一个坠落大地。掀起的烈焰波带来了大清洗。蒸腾起的乌云又再度带来冲力。 那已不是植物能抵抗的破坏力。 顽强生长的生命……一株接一株……徒劳地向天空伸展,向张开的怀抱。 发出这一击的卢卡坠落于地,他连站着都很艰难。火焰灼烧掉了敌人,同样灼烧了他自己。 他自己身上都是翻卷的焦痕。但卢卡相信,在这样的攻击下,对方不死也残,即使是那个梅塔梅尔大人。 “这样就……” “知道为什么你总是守护不好吗?” 风中传来的低语,是魔咒。 卢卡睁大双眼。 梅塔梅尔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 一如往昔。 “因为你不没有啊。” “爱。” “所以,才会连别人的爱,都感觉不到。” 烟雾散去,被火焰殆尽的神眷者是…… 他的助手。 十九.悔恨之火(完) 卢卡记得凯西刚来凡赛尔时的样子。 明明不是贵族出身,却倔强地穿着一身职业服,戴着黑框眼镜。背部挺直、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看来是在某个公司里做了很长时间的秘书。 这样的人,不适合阿尔贝托。 而且,自己并不喜欢手下有个过于强势的助手。 依卢卡过去的经验,助手太过强势,就会导致令她传达的意见出现分歧,随后引发其他员工的不满。这与个人的意愿无关,只是强势的人总会给一句话加上自己的润色。 所以卢卡当时想拒绝的。 凯西看出他的意思,只是说道,“为什么不试一试?如果不能令您满意,您大可以辞退我。” 于是一试就试到了现在。 和凯西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同,她办事出乎意料地顺从。指示凯西做事时,不像指示一个人,而是一把刀。 别人很难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看出什么。卢卡和她也几乎没有公事以外的交流。 最近的一次,就是在阿尔贝托分别时。阿尔贝托已经人去楼空,连带着整个安都的夜晚都静悄悄的。 凯西难得叫住他。“卢卡大人,你要去哪里?” “凡赛尔。” 然后卢卡看见向来冷漠的助手变了表情,她好像想哭,“阿尔贝托已经完了。卢卡大人没有必要为它陪葬。” “我不喜欢在事情尚未发生前就做假设。只要贝篱大人赢下来,命运就还在我们手中。” 卢卡又对她说,“凯西。你离开吧。” 一边不承认败局已定,另一边又让助手远离。 首席执行官其实比谁都要清楚局势。他只是不想承认。 不想承认自己将又一次目睹家的破灭。 上一次他逃走了。这次他会和家永远待在一起。 凯西的脚步声默默远去。卢卡则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 他以为凯西离开了。 但为什么…… 梅塔梅尔替他解答了疑问。“她在你离开阿尔贝托就一直远远跟着你。你没发现吗?” 一个性格强势的女人,为什么甘居人下,为什么被人随意揣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为什么对阿尔贝托毫无情感的人会为它耗费无数个日夜。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意不在此。 这个女人,最后想对卢卡说的也只有一句而已。 “卢卡大人,请和我一起离开。” 这一切卢卡都没有察觉。 总是在他身边的藏不住爱意的深情的眼神,他从未察觉。就算注意到了,也只会认为凯西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或者在想别的什么事。 梅塔梅尔问他,“要听吗?女人被所爱之人亲手杀害前绝望的呐喊。” 那一声声的“卢卡大人”,没有一句传达到。 “闭嘴!!!” 卢卡整个身体迸发出火焰。他是不懂爱。但他不是没有情感。他和凯西完全被眼前的男人玩弄在鼓掌之下。 他们的感情、他们的生死、他们的命运……! 打不打得过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卢卡只是想把体内所有的火焰全部射向那个玩弄人心的男人! 他击不破天上的月亮,烧不掉炼狱的花,那至少,在死前为贝篱大人降低一点压力就好。 如果能给予一点伤害的话…… “没用的。” 梅塔梅尔低声说道。他走过卢卡身旁,就像走过了一片花丛。玫瑰的香气随着风传入他的体内。愤怒、火焰……全都被这浓郁的香气抚平。 卢卡睁大眼睛,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身体无力地向前倒下。最终倒在了玫瑰的花瓣上。 “静静地睡吧。”梅塔梅尔说。“等你醒过来,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轻嗅着一朵玫瑰,随后将玫瑰扔在了卢卡的后背。 卢卡并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 对梅塔梅尔而言,和卢卡的战斗只是一场游戏。对于单一属性的神眷者,梅塔梅尔的能力几乎是无解的。他只要稍微改变对方的感官认知,敌人就能对着空气把全身的神力都消耗殆尽。而对方根本不会察觉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改变认知的。 所以神眷者的感知能力很重要啊。 让卢卡杀了凯西,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恶趣味罢了。 戏剧不就是这样吗,不弄点主角团间的反目成仇,剧情就会如一潭死水,无趣至极。 梅塔梅尔想看看凯西的爱能否创造奇迹。而事实证明,简单的爱并不能。在梅塔梅尔看来,凯西的爱是单调乏味到不可添入红茶搅拌的味道。根本不值得回味。 时间即将步入午夜零点。 零点,是一天结束的时刻,是一天开始的时刻。 外面的战斗已经停止了。 雨停止了。 所有人都精疲力尽,等待着神明下达裁决。 不会有任何人打扰。 神是何种存在呢? 赐予同一种族的人类不同的力量,而这份力量是让人类自相残杀的导火索。它赐予人类争斗的钥匙。 那么,从另一种意义上讲,神所做的事和恶魔并没有区别。 那么,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恶魔与神没有区别。 当神明陨落,魔王就会诞生。 古老的神话里,神的躯体被分食后,炼狱的大门才会开启。 于是,那一场血腥之宴又有了别的名字。 【仪式】。 好了,凯因。 最后的仪式开始了。 我会亲眼看着的。 你弑神的那一刻。 远方的天空划下最后一道惊雷。 二十.神明陨落之时 捧着他时,他只是小小的一团。 他柔弱到只用一只手就能掐死。 然而就是当初可以随便舍弃的人,走到了神座前。 是哪一步出了错? 贝篱回顾着自己漫长的一生。他曾经也是人,犯下了许多错误。 可在凯因斯身上,贝篱自认没有出过任何错误。 硬要说的话,只是眼前的男人命过于强硬了。 他就如同炼狱的尸骨,只要炼狱的大门开启,就会从炼狱里爬出。即使把他碾的再碎,都无济于事。 凯因斯的面容是何其年轻。他还有着少年特有的朝气。血与火没让那双眼里露出任何死寂,反而于其中绽放出红莲之花。那双眼里只有绝对的信心,以及欲望。 他渴望吞噬神明。 而映于少年眼里的自己,却是无法掩饰的苍老面容。不管贝篱多么强大,他都无法抵抗一件事。 那就是时间。 他成为神的时间太晚,晚到过去已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诚然,贝篱可以用【幻剑】伪装成少年时期的模样。但只要是稍微有点感知能力的神眷者就能发现幻觉下的真实。 那无异于战斗尚未开始,就向对方示弱。 以贝篱的自傲根本做不到。 而当他站在神眷者的顶端,自然没有人敢对他的脸指摘。 权威受到挑战,还是第一次。 贝篱手压着【幻剑】的剑柄。“我承认,在斯特利尔的战役方面是我输了。我不擅长处理那些事。” “但我并不认为我会输给你。” 凯因斯则取出【鬼刃】,【鬼刃】的刀身上还有没吸收完的血,这些血与它原本的回路连接在一起,层层叠叠。他用刀尖指着贝篱。 “你未必会输给我。” “但你一定会死。” 雨珠泛出白光,那是被一剑斩断的回响。而被斩断的雨珠化身利刃,将整个空间变成致命的剑网。 被剑刃网住的凯因斯周身血光闪烁,【湮灭】迅速罩住全身,剑雨均被挡下。 【鬼刃】出鞘,猩红之光以雷霆追赶不及的速度冲向雨中。 这场雨不是正常的雨。凡赛尔的雨早已停了。 现在天上飘着的雨全是贝篱用【幻剑】造出来的幻影。那些幻影的背后,全是饱含杀意的神力! 雨势渐大,狂风席卷,风夹着雨形成一叠一叠的浪潮。正是贝篱拿手剑技之一。 荡剑式! 而凯因斯没有后退一步。他的腿在浪潮里稳得没有一丝晃动。【鬼刃】一往无前。他斩断海浪、斩断里面的神力,又斩断了贝篱藏在其中的精神。最后刀尖顶着浪花到达贝篱眼前。 贝篱的头向后仰去,同时淡化,留下一片虚影。 虚影破碎,反照【鬼刃】的红光,照出的光影片片爆裂,凯因斯双腿正待用力,却见大地裂开一条缝隙。原来形成光影的剑气只是佯攻,贝篱真正的目的是他接下来的两招。 裂地式! 普通的剑技对凯因斯已经没有作用了。因而在凯因斯被裂地式所困后,贝篱立刻出了杀招。 那是朴实无华的一剑,却是最为致命的一剑。 杀剑! 【幻剑】映入凯因斯的双眼。 紧接着,穿透他的胸膛。 这次不存在留手。杀剑直接刺穿了凯因斯的心脏。 但下一刻,染血的手抓住了光洁的剑身,在上面留下大片血色。【湮灭】之力顺着凯因斯的血不断涌上。 神器与神眷者都是容器。 因此理论上,神器也是可以被毁灭的。 凯因斯的第一目标不是贝篱。他很清楚贝篱对自己的保护。贝篱的作战方式和他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大家都被贝篱的强大蒙骗太久。恐惧扎根于众人内心,在恐惧的放大下,他们会将贝篱的强大无限放大。以至于,很多神眷者都以为贝篱的战斗方式是一力降十会。 但凯因斯知道不是。 他见过贝篱和侯赛因的战斗。那位暴君的战斗才是典型的不要命打法。而贝篱,则与侯赛因相反。他会将自己的肉体乃至精神藏的很好,会小心的不让它们被攻击到。 这个远近闻名的神,作战方式其实非常谨慎。 在今天之前,凯因斯在脑中模拟过很多次战斗。 他战胜贝篱的最大关键就在于,自己要让【湮灭】碰到他。 不是散落的精神,也不是虚假的肉体,而是支撑贝篱存活的核心。这个核心被凯因斯称为“意识”。 人的精神分为两种。一种是无意识的精神力,只是类似于神力的一种力量。另一种则承载了人的自我意识,那才是“精神”或者说,灵魂。 想彻底杀死一个人,就要杀死他的灵魂。 但那太难找了。 凯因斯就想着换一个方法。 那就是【幻剑】。 贝篱的能力大家都很清楚,他的能力是【感知】。【感知】本身不具备任何攻击性。 是他强大的【感知】配合【幻剑】的能力,才造出世间唯一的神。 比起贝篱本体,【幻剑】就好找太多。 一是虽为神器,【幻剑】并不具备【星轮】那样的意识,它不会自我调节。二是,贝篱没有保护【幻剑】的意识。 在贝篱眼中,兵器就是兵器。 兵器没有资格受到主人保护。 【幻剑】被抓住的那一刻,贝篱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 要舍弃吗? 换作任何一把普通的剑,贝篱都会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 可被抓住的是【幻剑】,是对他至为重要的神器。 要是没有【幻剑】,他的攻击根本穿不过凯因斯的神力防御。 在贝篱的【感知】里,凯因斯对神力的运用已到巅峰造极的境界。环绕于他周身的【湮灭】之力极其均衡,根本不存在破绽。 要想打破,必须利用【幻剑】。 判断出局势后,贝篱立刻加大了自身神力输出。 有主人的神力加持,剑身的白光大绽,一瞬间盖过了凯因斯的神力。 而在贝篱抽出【幻剑】的时间,他的本体被凯因斯捕捉到了。 攻守互换! 刀光毫不犹豫地落下。短短一秒内,凯因斯斩出数刀。 【鬼刃】落在【幻剑】上,每一次攻击都附带着【湮灭】特性。 每一次攻击,凯因斯倾注于【鬼刃】上的神力都越发强大。 这一招,竟和贝篱的荡剑式格外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