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替身小侯爷疯了》 第1章 外室 七曜驾着马车到城郊小院时,秦亦楠已经等在门口了。 这是一个破旧的小院子,屋顶的砖瓦已经破碎不堪,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这座小屋子吹垮。 秦亦楠背着一个小包袱,白净的小脸上未施粉黛,怯生生的很是漂亮。 七曜跳下马车,接过她手中的小包袱,包袱轻飘飘的,掂量着像是只有些换洗衣物。 秦亦楠拒绝了他的搀扶,自己爬上了马车。 她很瘦,面色苍白,有种大病初愈的脆弱感。 说好听一点就是弱柳扶风,引得人怜惜,说难听一点就是乡下来的,不上道。 也不知道大人从哪里找到了这么个土里土气的小妞。 不过平心而论,抛开所有外在不谈,就这张脸,尤其是眉眼间,就和早些年的玉瑜长公主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往别院而去。 到了别院,七曜将马车拴在门口,这是自家大人在外购得一处宅子,离方府隔了两条街,不算远,秦亦楠无媒无聘,这么入了宅子,便算是方知琢养的外室了。 宅子里东西一应俱全,秦亦楠一个小包袱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很快就都整理好了。 七曜告辞离开,他离开前回头看,秦亦楠坐在院子里桂花树下,仰头看着天,空空荡荡的眼神如枯井一般,倒影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深秋的晚风吹过,带来一阵阵凉意。 方知琢进门的时候,已是深夜。 借着模糊的月光,他点燃了油灯,烛火摇曳,映亮了屏风内的情景。 秦亦楠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蜷缩在床塌的角落,被子盖得好好的,隆起了一团。 床上的一团动了动,她迷迷糊糊好像感觉有人进来了,摸索着想起来,却在下一秒被人压住,双手摁过头顶,冰凉的亲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他喝过酒了,但是酒气并不浓郁,唇齿间能尝到淡淡的青梅酒香气。 有风从窗户缝里漏了进来,掀动窗幔,发出细碎地响声。 她眯着眼睛,眼尾泛红,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久久凝望着身上的男人,英气的双眉,缓缓移到挺直的鼻梁,再到他冷峻的双唇。 她以目光为笔,细细描摹着他的容颜。 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她明白这只是自欺欺人,但仍旧贪婪地移不开目光。 曾几何时,她以为这张面容以后只能出现在梦里,却上天垂怜,让她找到了如此相似的一张面孔。 男人感觉到了她的走神,腾出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惩罚似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不满地加重了碾压。 片片衣衫被剥去,黑发如瀑布般铺散开,屋内油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直到很晚。 方知琢是三天前的傍晚,在碧水河边捡到秦亦楠的。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秦亦楠如同一个魅惑的美人鱼一般在河边游荡,齐腰的长发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了她纤瘦的腰身。 方知琢只看了一眼,便再移不开目光,她的眉眼,和玉瑜太像了。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唇下三分之一处,有一颗嫣红的小痣,是玉瑜没有的。 但也聊胜于无。 他上前帮她撑伞,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过来,黯淡无光的眸子渐渐亮了,犹如星星坠落。 他送她回家。 却在告辞离开的时候,被生生揪住了袖摆。 那是慌乱的一夜,充斥着光怪陆离,和兵荒马乱。 方知琢阴鸷地发泄着心中的执念,自从玉瑜长公主出嫁,他心里就关了一只猛兽,终于在这漆黑的夜晚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事后回想起,方知琢也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到这一步的,或许是一时冲动,或许是迷了心智,这一桩荒唐事,他也不想再去追究。 秦亦楠是个孤女,以给贵人们弹琵琶卖画为生,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计其数,不知道曾经吃了多少苦头。 跟着我也好,方知琢想着,虽然她要的感情给不了,至少衣食无忧。 第二天,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方知琢就醒了,秦亦楠还是缩在床角团成一团,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他一把将她捞进怀里,指尖抚过她心口上方的那道疤。 这是一处箭伤,呈不规则撕裂状,可以想象出当时这支箭是如何呼啸着贯穿了她单薄的身体,皮肉撕裂,鲜血飞溅。 一年多前的伤疤,边缘处依旧微微发红,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他前两天问过这道伤的由来,她只道是路过被流民误伤,待到再问,她便红着脸,软软糯糯地亲了过来,恨不得溺死在他的怀里。 又磨蹭了一会,秦亦楠也醒了。 这时,方知琢已经穿好绯色朝服,一席腰封勾勒出他虎背狼腰的身材,颀长挺拔。 秦亦楠下半张脸还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杏仁眼,盯着男人一眨不眨。 方知琢恍惚了一瞬,一声阿玉差点脱口而出。 他心下涨涨的,又坐回床边,俯下身子,亲吻着她的眉心。 “我今晚不过来了,府里有事。” 秦亦楠嗯了一声,声音闷在被子里,听不真切。 “想吃什么让小厨房去做,别亏着自己。” 方知琢觉得不够,拉下被子,扣住她的脖子,将她提起,冰凉的吻沿着眉心一路向下,两人呼吸纠缠,眼看着又要失控。 “方大人——” 突然,门外传来呼喊声,伴随着弱弱的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的暧昧缱绻,方知琢回过神,勉强抑制住不稳的呼吸,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抽身离开。 七曜等在门外。 待方知琢赶到大理寺时,已近巳时了。 方知琢离开后没多久,秦亦楠也离开了别院。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正是上午最繁华的时刻。 秦亦楠脚步不停,走过京都最繁华的一条街,往欢喜胡同里拐去,欢喜胡同是京城最大的青楼楚馆聚集地,每至半夜,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但在太阳高升的此时此刻,与外间的车马粼粼截然相反,胡同里一片静谧,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远不到营业的时候。 秦亦楠停在群芳楼后院侧门前。 “咚咚咚……咚咚……” 三长两短的敲门声持续了片刻。 嘎吱一声,一块门板被掀开,探出一位睡眼惺忪的丫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请问姑娘有何事?” 秦亦楠递过一块墨玉玉佩,轻声道:“我找虹霓。” 丫鬟接过玉佩,神色一凛,恭敬道:“姑娘请随我来。” 说着转身在一旁候着,待秦亦楠进门后,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板。 第2章 鹤鸣 群芳楼内,草木葳蕤,曲廊回环蜿蜒,廊下挂着金色琉璃铃铛,微风一吹,发出细碎的脆响。 比起在阳光下金碧辉煌的院子,内室幽暗清雅,点了盏壁灯便再无其他。 丫鬟将她带至楼上的房间门口,拉开红色轻纱帷幔,躬身道:“姑娘,请。” 秦亦楠颔首,跨步走了进去。 门内一扇金丝描花双面绣屏风,屏风后一女子曼妙轮廓若隐若现。 “虹霓。” 女子身形一僵,三步并两步走出屏风,她一头乌发齐腰,眉目艳丽,乍一见到秦亦楠,忽地就红了眼眶。 急忙就要下拜:“暗七拜见秦姑娘。” 也不见秦亦楠如何动作,虹霓屈身怎么都跪不下去了。 “起身,不必跪了,将军走了以后,再没有暗亭了,你只是你。” 虹霓闻言默默垂泪,帕子拭了拭眼角。 秦亦楠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楚朗之尚在连云城,替我带封信给他,让他去查一下城主。” 虹霓双手接过恭谨道:“秦姑娘放心,虹霓必亲手将信交到楚朗之手里。” 秦亦楠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苗,却仿佛望向了很远处。 “还有一事,我需要一个身份,能够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这里。” 虹霓想了想:“楼里近日缺了个乐师,正在招人,若是秦姑娘不介意,明日申时可由前门进入,算是走了明路。” 秦亦楠点点头:“辛苦了。” 大理寺密室。 方知琢靠在石室里的交椅上,郁结阴霾的情绪蔓延,满脸戾气。 石室里充斥一股难闻的味道,夹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在他对面,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四肢被铁质铰链挂着锁在墙上,花白色的须发蓬乱,乱糟糟的遮住了整张脸。 “还是没有想起来吗?” 低沉的声音阴恻恻的。 “那一日,你为什么假传方将军的命令,要求连云城援兵按兵不动,到底为什么?” 那人一动不动,宛如尸体。 方知琢的声音飘忽,宛如一抹无家可归的幽魂。 “四千条生命啊,都是活生生的人,满心满眼信任你,可你怎么就忍心抛弃了他们……” 那具躯体突然猛烈挣扎起来,四肢铁制铰链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他喉咙里发出阵阵短促的无意识的吼叫,肮脏不堪的身子不住颤抖。 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两年前,被誉为方将军接班人的黑甲军副将全辉。 一年多前,方明意率四千黑甲军,被围困葫芦谷,一队人拼死突破,将全辉送出,以求支援。 却在苦苦等待后弹尽粮绝,全军战死在葫芦谷,暴雨倾盆,汩汩鲜血渗进泥土,脚下的土地被染成暗红色,经年不散。 方明意的尸体被发现时,全身插满了箭,甚至有一支箭狠狠穿透了他的身体,将他死死地钉在了身后石头上。 可他的手里,依旧攥着那把已经卷边了的长剑。 一位管队还有一口气,只喃喃叫着全将军,你怎么还不来…… 狂风飒飒,从平地上卷起,恍若吟唱着古老的祭奠。 天地肃杀一片,被血腥味吸而来的秃鹫们,呼啸着低空盘旋,翘首以待它们的盛宴。 四千将士死不瞑目。 全辉随即便被抓捕回了大理寺。 轮番审问,一无所获。 半个月过去了,官方已经放弃从他嘴里得到线索。 方知琢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审查结果,在他的周转下,全辉被秘密移送至这间石室。 自此之后,方知琢一有时间便会来这间密室,只求他能告知当年真相,好还那四千冤魂一个公道。 可是,一年过去了,无论怎么用刑,全辉依旧一字不吐,只求速死。 从密室出来,已是夕阳西下,方知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充斥在鼻腔喉尖的腥臭味逐渐散去。 七曜递过一块干净手帕,方知琢仔仔细细将手指缝里并不存在的脏污擦干净后,递给了七曜。 “烧了罢。” 晚些时候回了方府,方老太太正站在院子里石榴树下发呆。 这颗石榴树还是很多年前方明意种下的,年年的初秋时节,能结好多果子。 “祖母。” 方老夫人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热泪盈眶,双手颤颤巍巍来牵着方知琢:“鹤鸣啊,你可终于回来了,跟你订了礼的姑娘呢,与你一道回来了吗……” “祖母,我不是小叔,我是谦怀,您的孙子……” 方知琢凑近老夫人耳边,大声说着。 方明意是方老夫人的幺子。 老夫人育有二子一女,长子方明德,方知琢他爹,袭了爵位,却不思进取,每日只知养花遛鸟,成了一个闲散贵人。 女儿方明菀,嫁与了兵部郎将,基本不回娘家。 方明意,字鹤鸣,是老夫人的心肝,也是争气,自小聪慧有担当,就凭他一人,生生撑起了侯府的荣耀。 方明意的最后一封家信,提到了他找了个姑娘,订了亲,等战事告一段落,便带回京城完婚。 可没过多久,他就战死沙场了,他这一死,老夫人瞬间就垮了,当场昏迷不醒,两天后才有了意识,却留下严重后遗症。 脑子时不时糊涂不认人,耳朵也听不清楚了。 方知琢将老夫人披肩拢了拢,秋风萧瑟,寒凉乍起。 “这里风大,我们进屋。” 方知琢一边扶着老夫人,一边扭头问立在一旁的丫鬟喜鹊。 “我父亲呢?“ ”回大人的话,侯爷自辰时出门,一直未曾回府。” “母亲呢?” “柳家今日有宴请,夫人回娘家帮忙了。” 方知琢顿了顿,脸上神色莫名。 身旁的老夫人越走越快,拉着他坐到了餐桌旁,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慈爱的微笑。 晚膳已经摆好了。 “鹤鸣啊,晚上有你最喜欢的桂花糕,你多吃点,吃完再带点走。” “……好的,祖母。” 晚膳过后,方知琢拎着食盒,坐进了马车里。 车厢内点着熏香,清新凌冽的香气散开,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大人,去大理寺吗?” 七曜问道。 方知琢想了想:“不去了,去……别院吧。” 屋子里,点着好几盏油灯,照得亮堂堂的。 方知琢提着食盒,推门进去时,秦亦楠正低着头,在油灯下绣着画,恬静而乖巧。 听见有人进来的那一瞬,她抬眼望去,与方知琢目光交叠的那一瞬,她有一刹那的恍惚。 她猛地站起身,乳燕投林般扑进了方知琢的怀里。 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头顶,她眼底一红,用力收紧了双臂,把自己深深埋了进去。 第3章 画像 方知琢仔细端详着怀里的女人。 杏眼如春水,腰肢似拂柳,他捏着她的下颚,将她提起,也不管她舒不舒服。 甫一被拉离男人怀抱,秦亦楠不满地皱了皱眉,抬眼后方才从梦里清醒一般,回过神来也不挣扎,顺从的如同一只提线木偶,被放到了油灯下。 “笑一笑。” 笑一下,就更像了。 方知琢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磨砺,他走到书案前,摊开绢布。 空气中淡淡的墨香味弥散开。 秦亦楠听话地拉了拉嘴角,像戴上了张面具。 时间慢慢过去,远远的街上传来更鼓声。 秦亦楠已经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近两个时辰,四肢已经僵硬,她略略动了动脚尖,缓解酥麻的感觉。 然而,她的眼里没有丝毫不耐,依旧贪婪而专注地盯着方知琢,嘴角挂着完美的微笑,连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绢布上,一女子轮廓已经渐渐成型,五官清丽,乍一看很像秦亦楠。 但是,与她不同的是,画中女子满头珠翠,服饰华丽,明艳而张扬,唇下光滑平整,并无那点殷红。 方知琢添上最后一笔,长长吐出一口气,收了笔墨。 “起身罢。” 方知琢将绢布卷起,放到书案后上锁的木箱内,见她还是坐在那里,有些费解。 秦亦楠无奈。 “脚麻了。” 说着,她想要站起来,却踉跄着就要倒下,眼疾手快扶住一旁桌子,蹙了蹙眉,等着这一阵尖锐刺痛的感觉过去。 在此期间,方知琢只是冷眼看着,见她逐渐缓解,打开食盒,取出装好的青瓷花盘。 “这么晚了饿了吧,来吃点。” 盘子里一块块乳白色的糕点,点缀着金黄色的桂花,很是好看。 桂花糕? 秦亦楠身子一僵,小心翼翼拿起一块,塞进嘴里,久违而熟悉的甜香味充斥着口腔,忽地一行泪水滚滚而下。 她慌忙低头,拭去泪水,一块接着一块,不停往嘴巴里面塞着。 “慢点吃。”方知琢觉得有些不对劲,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就看得更清楚了,秦亦楠眼角通红,还有泪珠点在睫毛上,要掉不掉,很是可怜。 “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呢?” 秦亦楠咽下嘴里糕点,喃喃道:“……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糕。” 半夜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寒风裹挟着雨水,细密地打在屋檐和窗棱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秦亦楠睡得不安稳,紧紧皱着眉头。 ……又是那片熟悉的山谷…… 大风刮过,卷起大片尘土。 有人说说笑笑,自她身旁经过,只留给她模糊的背影。 她立在山谷中央,茫然四顾,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背影们渐渐远去,留她一人停在原地。 等等我…… 脚下仿佛被灌了铅一样挣脱不开…… 骤然间,手腕被紧紧抓住,那双手冰凉似铁钳,她拼命挣扎,放开我,让我走! “啊!” 秦亦楠喘着气,从梦里惊醒,下意识睁眼,正对上方知琢严肃的目光。 他见她清醒了,松开了她的手,叹了口气。 “力气还挺大,拳打脚踢的……”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你发烧了。” 秦亦楠感受了一下,身上确实有点热,头也昏昏沉沉。 她探起身来,不着寸缕的双臂环上方知琢的脖子,下巴在他肩窝磨蹭着,猫儿一样撒娇。 “不用管,换季都这样,接着睡吧。” 热乎乎的气息喷洒在他耳根,带来一阵颤栗。 方知琢没好气地将她上下作乱的双手塞进被窝,翻身起床,洗漱过后轻声嘱咐。 “天快亮了,我今天当早值,快走了,你好好睡。” 秦亦楠幽幽叹了口气,垂下眼帘,失落地往回缩了缩,下巴埋进被子里,很快便昏睡过去。 等秦亦楠再次醒来,屋内已经空了。 厨房送了碗去了油的鸡丝粥,说是大人临走时吩咐的。 鸡丝粥汤色清亮,米粒绵软,很是鲜香顺滑,饶是秦亦楠没什么胃口,也慢慢地将一碗粥都喝完了。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沉的,看不见阳光。 病情来势汹汹,秦亦楠只觉得全身没有力气,胸闷气短,面色苍白。 她无奈,看来还是得去趟药房。 用完了早膳,秦亦楠问过了别院小厮,由宅子角门出去,拐过左边的街角,往前便是济仁堂,有个老师傅坐馆。 她拒绝了小厮的陪同,一个人慢慢走出了宅子。 刚走到街角,还未转弯,她觉得双腿一阵发软,前额一根筋拉扯着针扎一样疼,连忙扶着街旁院墙,背靠着墙根歇口气儿。 待她缓得差不多了,正打算接着往前走时,就听见转角另一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杀人了!!!” 一阵不详的骚乱后,一连串脚步声越来越近。 忽的由拐角处冲出来一个男人,腋下夹着一个四五岁的女童。 滴血的尖刀抵在她的脖子处,女童腹部被扎了一刀,鲜血顺着华贵的金丝襦裙蔓延滴落,她垂着脑袋,生死不明。 秦亦楠垂下的手不自觉的动了两下,目光迅速扫视四周,一番权衡后,左腿用力,刹那间横着摔了出去,恰巧拦在了男人的必经之路上。 脸颊在地上蹭过,有些刺痛,八成破皮了。 就这么一耽搁,男人身后的捕快们追了上来。 为首的一人,身穿暗绯色对襟罩甲,气宇轩昂,不怒自威,正是方知琢。 乍一见到如此慑人的方知琢,秦亦楠趴在地上,微微怔住。 方知琢也看见了她,眉心微动,只不过他脸色本就难看,看不出多大变化,依旧冷如阎罗。 “郝成,放下刀,饶你不死。” 方知琢冷静开口。 郝成愤愤,只得转回身,站在墙角,刀尖往下压了压,狭长的眼眸中满是狠厉。 “都滚开!!!” 七曜站在方知琢不远处,扶着一位夫人,夫人不到三十岁的模样,满头珠翠杂乱,保养得宜的脸上泪痕遍布,紧紧盯着女童,不住啜泣着。 “求求你,放了囡囡,我来替她好不好?”夫人一下跪倒在地,一声声哀求。 第4章 挟持 往日里喧闹的大街上鸦雀无声。 郝成和捕快们僵持着。 “你,去准备一匹快马,待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把她放了。” 郝成目光射向方知琢,一脸癫狂地提着要求,把腋下女童往上提了提。 方知琢放下手中长剑,双手举过肩侧,往前一步。 “可以。” “但是,你得先把孩子放下。” 郝成嘲讽道:“没了人质,老子就是案板上的肉,你当我傻?” 他不住观察着四周,有些歇斯底里的疯狂。 郝成的目光如毒蛇一般黏腻阴森,扫过地上的秦亦楠,眼睛眯了眯,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在郝成的眼里,秦亦楠娇小瘦弱,刚摔过一跤,面颊处擦伤氤出血来。 胆子也小,吓傻了一样,苍白的脸上满是恐惧。 是个好控制住的人。 他颠了颠发麻的胳膊,腋下的女童说重不重,但是长期夹着也不是个办法,考虑到之后的逃亡,还是换一个能走路的为好。 “站起来!” 秦亦楠哆哆嗦嗦地照着做了。 郝成狞笑:“就你了。” 说话间,他猛地甩手,把女童当成包袱一样,往人群中扔去,同时左手扣住秦亦楠的脖子,拉至自己身前,反手将刀抵住她的咽喉。 在夫人尖叫刺耳的哭喊声中,方知琢飞身接住将要坠地的孩子,递给一旁的七曜。 还有气息。 七曜探到了女童鼻息,对着自家大人使了个安心的眼色。 方知琢这才转身,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时间缓缓流逝,身后男人越来越焦躁。 “马呢,怎么还没到?” 郝成嘶吼着。 秦亦楠感觉到抵着自己脖子的刀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紧紧贴住,反而时轻时重,她心下了然,他应该已经快到极限了。 时间差不多了。 她对上方知琢漆黑的眸子,弱不可察的微微颔首。 变故在这一瞬间突起。 “啊!” 郝成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刀尖上,发出清脆裂帛声,随即身前的女子瘦弱身躯萎靡倒地。 他慌忙移开匕首,低头查看,心中不停尖叫:这女人怕不是疯了吧,找死呢! 倏地背后一凉,呼吸停滞了片刻,直觉有什么脱离了掌控,再想拉回已是来不及。 方知琢一脚踢飞地上的剑,蓬然的内力住入,长剑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般飞射而出,破空之声呼啸,这一刹那银光已至,深深没入郝成胸口。 郝成被这一剑直接带飞出去,轰得一下撞在墙上滑落在地,七窍鲜血喷涌而出,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墙上石砖寸寸龟裂,轰然落下。 秦亦楠瘫软在地,左手掌心鲜血淋漓。 脑袋也胀疼无比,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感觉温度又烧高了,再不想挪动一步。 方知琢大步走近,单膝跪地,将秦亦楠扶着半坐在地上,脸色难看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拔刀杀人。 “刚刚不还挺勇敢么,还敢用手去撞刀,你当你手是铁做的?” 他摁住她的腕部,试图止血。 “要抱。” 秦亦楠小声嘀嘀咕咕,半眯着眼睛,眼皮撑了撑,软软地伸出双臂,搂上方知琢的脖子,纤细的手指紧紧揪住他的衣襟。 方知琢揉了揉眉心,倾身将秦亦楠打横抱起,将这一地烂摊子留给了七曜,往济仁堂一路奔跑过去。 济仁堂内,山羊胡子老大夫三两下给秦亦楠包扎好了伤口,转身去抓药。 方知琢不满,板着脸,将老大夫又拖了回来,让他再仔细检查检查,好好包扎。 老大夫吹胡子瞪眼,拿着手里的铜制秤杆,一下下敲着手中药包。 “这伤口虽说贯穿了整个手掌,看着十分吓人,但刀刃锋利纤薄,下手又快又狠,没伤到经脉,其实说白了也就皮肉伤。” 对上他怀疑的目光,老大夫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倒是这姑娘风邪入体,得好好养几天。” 方知琢将秦亦楠连着一大包药送回别院后,便匆匆赶回了大理寺。 秦亦楠睡了一路,方知琢临走时看了她一眼,脸色已经没那么惨白,恢复了些许红润,埋在被褥里,沉沉睡着。 主位上坐着大理寺卿程方栋,虽年近半百,却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屋外很远都能听见他的训斥。 “瞎胡闹,怎么能直接把郝成杀了呢!” 他眉头紧皱,面色不愉,把身前案桌拍得啪啪作响,还是不能发泄出他心中的惋惜和生气。 薛唯丰坐在程大人下首,高挺的鼻头微勾,一道泛白的伤疤由眉尾没入鬓角,给整张脸添了几分凶狠。 他垂着眼帘,嘴角挂着笑,默不作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赵衙内身着靛蓝色对襟长衫,坐在另一边,全程架着腿,放荡不羁的模样,慢悠悠地插嘴:“方大人也是为了救人,人命关天,程大人您消消气……” 郝成是一宗案子的重要嫌犯。 前天晚上,京城商会会长家被盗,丢了十万两黄金,两名看守,一死一逃,逃走的看守就是郝成。 事发后,郝成连夜将黄金转移,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藏在哪里。 在他回来接妻儿的时候被埋伏在他家里的捕快们抓住,随后仓皇逃跑,被一剑穿心。 程大人扼腕叹息:“郝成死了,这一下线索就断了。” 薛唯丰挑挑眉看向方知琢,笑意不达眼底,语气轻飘飘的,可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咄咄:“方大人,这可就是你的责任了,十万两黄金呐,不知道方大人可曾想好,要如何赔偿这丢失的金子?” 他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郝成可是重要嫌犯,你就这么把他杀了,太草率了。” “非也非也,”赵衙内摇摇头,狭长的狐狸眼转了转,试图替方知琢挽回,“嫌犯死了,这不正好,可以结案了……” 话没说完,对上两张不满的面容。 不是,程大人就算了,方知琢你什么意思,我可是在为你说话。 赵衙内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方知琢起身作揖:“郝成之死,的确是下官的疏忽,下官在此立誓,五日之内,必找到金子。” 第5章 僵持 京城最豪华的酒楼百味楼的三层内,丝竹声袅袅。 赵衙内灌下一杯酒,很是头大。 “我的小侯爷,五日啊,你去哪里变出来十万两黄金啊,你难道没看出来,薛唯丰那小子就是看你不顺眼,拿话坑你,可偏偏你怎么就跳坑里了……” 薛唯丰也就是入赘了太傅家二女儿,才得以官拜大理寺主簿,比方知琢低了两阶,是个实权的位置,赵衙内为此很是眼红。 可薛唯丰此人,虽相貌堂堂,却是个搅屎棍一样的存在,干啥啥不行,挑拨生事第一名。 楼下的喧闹声,透过窗户缝传了进来,遥远而模糊。 方知琢揉了揉太阳穴:“郝成死在我的剑下,查出真相,本也是我该做的。” 赵衙内摇头叹息:“你胆子也真大,这种誓言也敢随便立,你打算怎么查?” “明日里,将他最近去的地方,亲属关系,等等再梳理一遍,死马当活马医吧……” 方知琢思绪也是一团乱麻,只能先碰碰运气。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赵衙内一拍手,突然想起来某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流言,凑上来,压低声音问方知琢。 “谦怀,听说你纳了个外室?” 赵衙内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再三确认流言的主人公是谁,他是万万没想到,方知琢这种正人君子,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方知琢没说话,咽下口里的酒,只拿眼睛瞥他,便是默认了。 “真的不像你会干的事情。” 赵衙内惊叹。 整个京城的王公子弟们都知道,玉瑜长公主是方小侯爷的心上人。 换句话说,方知琢爱陈玉瑜,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而这一切,却在玉瑜长公主出嫁那天戛然而止。 她嫁给了豫亲王的儿子杨若淳。 虽然在赵衙内心里,那人连方知琢的半个手指头都比不上,可是挡不住玉瑜长公主喜欢。 再加上没多久之后方明意战死,好好一个意气风发喜着鲜衣的少年郎,变成了如今死气沉沉一身墨色的方大人。 “这杯酒敬你,恭喜你,终于走出来了。” 赵衙内乐呵呵地挤过来碰了下杯。 方知琢仰头,冰凉的酒水沿着喉管一路向下,凉彻心扉,他知道他没有。 他轻抚着腰间玉佩,那是一块玉葫芦,经年久日的抚摸下,已经油润光滑。 这是玉瑜长公主送他及笄的礼物,从不离身,看着这葫芦,仿佛离玉瑜长公主更近了些。 连续三天晚上,方知琢没有再去别院找秦亦楠,只抽空遣七曜去问了声,听说一切都好,就一头扎进了案子里。 一转眼,已是第四天傍晚。 夕阳西下,昭示着这一天又要结束了。 大理寺内,赵衙内活动着僵硬的身躯,一双狐狸眼中失了神采,抱怨道:“这十万两黄金也不是个小数目,怎么就这样不翼而飞呢?” 根据记录以及周围人的口供显示,郝成在得手后,回了趟家。 然后推着推车,来回跑了几趟郊外。 捕快们去了他家,院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七八辆铁质推车。 郝成在做金库看守前,是靠着运输跑腿为生的,有这么多推车也不足为奇。* 前几天下了雨,郊区树林里泥泞不堪,留下了清晰的车辙印。 可奇怪的就在这里,推车一来一回,车辙印深度完全一样。 这就说明,无论他运了什么东西去了郊外,他都原封不动的运了回来。 可是,捕快们在他家翻了个底朝天,一块金子都没找到。 方知琢半眯着眼睛,整件事情还有一点非常奇怪,为什么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他翻来覆去念叨着这几句话,总觉得答案就在眼前不远处,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一瞬间的灵光。 “方大人……” 忽然有侍卫敲门禀报,说是大理寺门口有位秦姑娘,想找方大人。 方知琢在赵衙内戏谑的目光中,匆匆走出了房间。 橘红的夕阳光洒下,秦亦楠乖巧地等在大理寺前的台阶上。 她身穿月白色金丝暗纹襦裙,披着披风拎着食盒,一眼看去又清瘦了些。 她在看见方知琢那一刻,眼睛亮了亮,明媚的杏仁眼里满是笑意。 方知琢一瞬间意动,走上前去,接过食盒,牵着她走进会客间。 “你身体怎么样?”方知琢问道,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冰冰凉凉,已经没有热度了。 “昨天就退烧了。” 秦亦楠低垂着头,一缕乌发滑落至颈间,映着肌肤愈发雪白。 她打开食盒。 “你还没用膳吧,我让厨房备了些你平日里爱吃的,你随便用点。” 食盒里放得满满当当。 “呦,这什么好吃的呢,味这么香,谦怀你不够义气啊,躲着吃独食呢……” 赵衙内伸着懒腰,闻着味走进了会客间。 掀起衣摆跨进门内,抬眼看见秦亦楠的样子,一下子就愣住了。 与此同时,秦亦楠正在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一样取出,摆放至楠木八仙桌上,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寻常。 反而是方知琢投来了警告的一瞥,眼神幽暗,如同一匹被侵犯了领地,隐隐不悦的狼。 赵衙内心中惊涛骇浪,脚落下也不是,缩回去也不是。 方知琢皱眉,示意他正常点。 赵衙内这才踏着小碎步,坐在了秦亦楠侧面,面上维持着体面的微笑,暗地里忍不住看了秦亦楠一眼又一眼。 秦亦楠跟赵衙内作了揖,微笑着递来一双筷子。 这一笑,眉眼间更像了。 赵衙内双手接过。 他这一顿饭是吃得如坐针毡,圆溜溜的眼睛不停在对面二人身上逡巡,好在秦亦楠注意力全部放在方知琢身上,完全没有理会他。 待到三人晚膳用完,天已经全黑了。 方知琢有些难耐,一把拉起正在收拾食盒的秦亦楠,扬声吩咐:“七曜,备车回府。” “食盒……” “放在那里,赵衙内会收拾的。” 一旁默默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赵衙内感到十分无语。 刚上马车,还未坐稳,冰凉的吻就覆上秦亦楠的唇,猝不及防间呼吸被打乱,战栗的酥麻从尾椎爬起,她软了身子被摁倒在地。 她被压在车内地毯上亲吻,身下毛茸茸的触感让她恍惚间仿佛置身云端。 秦亦楠被吻得头昏脑涨,双手无意识撑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鼻息间满是他清冽的味道。 情动间,方知琢还记着护着她的左手,攥着手腕压到她的头顶上,辗转间轻轻摩挲着。 “别……别在车里……” 破碎的声音隐隐约约。 第6章 落定 马车一路疾驰,好不容易捱到回了屋,天旋地转中,二人滚到了一处。 方知琢今日格外凶狠。 秦亦楠只是乖巧地咬住下唇,盯着他的面容,可若是仔细看去,她的眼里却空荡荡的,一片荒芜。 到了后来,秦亦楠有些承受不住,她双眼半阖,被困在男人身下,动一下都很困难,身体已经趋于麻木,胸口却一缩一缩揪着疼。 她呜咽着攀上他的肩,在他清晰的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尝到了血腥味后,又轻轻舔了舔。 身上的人更加疯了,不知疲倦般发泄着。 云雨过后,秦亦楠昏昏欲睡。 方知琢抚摸着她的左手纱布,一阵后怕,语气恨恨:“你怎么敢……” 秦亦楠趴在他的身上,笑意很淡。 方知琢忽然扣住她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语气阴森:“若是再有下次,我就把你锁起来,你说可好?” 秦亦楠一双水眸有些困倦,对上他阴霾的目光,低声喃喃:“不会有下次的,更何况我注意着呢,没有伤到经脉,不会影响弹琵琶。” 她鼻子有些酸,以前受过比这严重的伤,但那时候,她有方将军。 方明意会很自责,温柔地安慰她,细心给她换药,喂她喝药,每次喝完药之后,嘴里总能多一块蜜饯果子。 哪怕有的时候,他的伤其实更重。 可这几天,方知琢一次都没有来过,她今日也是实在忍不住想要看一看这张脸,方才跑去大理寺。 她想他了。 她抿唇,强压下心底漫无边际的思恋,眼神清明了些,再次开口,也在对自己说。 “这么点小伤,很快就会好了。” 见他依旧板着脸,哼哼唧唧凑上来撒娇,发誓保证以后不会有了,娇滴滴的小猫一般,勾得他脊背一阵发麻。 方知琢面色方才好看了些。 他在心里反复强调,自己只是不忍见和玉瑜长公主如此相似的脸上露出疼痛的表情,他会心疼。 可隐隐约约,心底某个地方的刺痛表明了不仅仅如此,但他不愿再去细想。 屋内点了一盏油灯,灯光昏暗,弥漫着安静淡然的气氛。 她忽的侧过身,看向他的眼睛,好奇问道:“如果我那天真的死了,你会伤心吗?” 方知琢一怔,脸上笑意潮水般退去,声音低哑,如同恶魔低吟:“我会扒了你的皮,做成人偶,永远陪着我。” 油灯光线黯淡一瞬,他的眼底如深渊一般墨黑阴沉,让人忍不住相信,如果未来有这么一天,他真的会这么干。 屋内空气凝滞了一般。 秦亦楠噗嗤笑了出来,眼里雾蒙蒙的,她笑得越来越大声,甚至笑出了泪花。 她蜷缩起双腿,寒意由四肢百骸渗入肺腑,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夜凉如水,屋外寒鸦飞过,嘎嘎的叫声在深夜里听着格外阴沉可怖。 昏昏欲睡时,方知琢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 那个想法就如一根针一般,将郝成的案子连成了一条线。 他迅速起身,套上外袍,已经睡着的秦亦楠被他的动作吵醒,迷迷糊糊仰起了脸。 方知琢回身坐在床边,捧起她的脸,在眉心印下一吻。 “你好好歇息吧,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说罢,替她掖好被角,吹熄了油灯,披上大麾,急急出了门。 今日已是第五日,薛唯丰一大早便启程去大理寺。 他倒要看看,方知琢夸下海口的那十万两黄金,到底能不能找到。 他已经预想到方知琢吃瘪时的样子,甚至在心里提前庆祝。 下马车的时候,正好碰上了程大人。 程大人也像是没睡好的样子,眼下一片乌青。 二人一同走到了大理寺外堂,却见一群捕快围成一圈,乌压压的一群人,窃窃私语着。 程大人用力清了清嗓子,低沉的咳嗽声传进了捕快们的耳朵,霎时间众人缩着脖子作鸟兽散,露出了中间的几辆推车。 一些胆子大的还在远处探头探脑。 方知琢站在推车中间。 他一夜没睡,略显疲倦的脸上有些亢奋。 另一边,赵衙内提着食盒,晃晃悠悠进了外堂。 “咦,这不是郝成院子里停着的那几辆推车么,你怎么推大理寺来了?” 赵衙内不解。 薛唯丰冷笑:“怕不是病急乱投医了罢,这些推车,能值几个银子?” 方知琢微微摇头:“不,这不是推车,或者说,这些,不仅仅是推车……” 他拔出腰间长刀,重重劈在推车与手柄连接处,只听一声闷响,手柄碎裂,哗啦啦铁块掉了一地,露出了推车车板的侧面,金灿灿的一条,照得人眼花。 薛唯丰的嘲讽僵在嘴角,雷劈了一样。 赵衙内眼睛瞪大了,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都是金子吗?” 大理寺内,一片寂静。 赵衙内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他将目光越过夺目的金灿灿,投向堂内其余几辆推车,语气酸涩:“那这些呢?” 方知琢手下不停,行云流水,把剩下的几辆车的手柄劈下,一时间众人皆鸦雀无声,只听得到铁块坠地发出的响声。 方知琢淡定地解释道:“十万两黄金太重了,郝成才分了几次运到郊外,再将熔成一片片的黄金塞进推车车板内,推回院子里放着。” 在郝成家的院子,整整齐齐一共有八辆推车,有没有黄金,上手推一推就知道了,掺杂了金子的推车,更重更难推。 只是大家一开始都被蒙蔽了,十万两黄金,一直都藏在推车车板里,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放着。 赵衙内咂咂称奇,这案子还真让他在五天内结了。 黄金一案落定后,方知琢清闲了好些日子。 每日辰时去大理寺点个卯,翻阅一下经年卷宗,其余时间,便赖在别院里,和秦亦楠厮混。 她左手伤口结的痂已经掉了,暗红色的伤疤横在掌心,好在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起行坐卧也没什么影响。 伤好了之后,她便经常捧着幅绣画,斜倚在窗户边,面容近乎虔诚,一针一针绣着手中画,方知琢路过看了一眼,好似无垠天空下,飞舞着的大片鹤群。 这段时间在方知琢的监督下,秦亦楠按时用膳喝药,面颊上略微有了点肉,不再是之前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了。 看着和年轻时的玉瑜长公主更像了。 第7章 密信 这一日,趁着方知琢当晚值,秦亦楠背着琵琶,去了群芳楼。 夜晚的群芳楼,灯红酒绿,数十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们坐在一楼大堂,面色酡红,摇头晃脑听着乐曲。 秦亦楠拎起裙角,熟门熟路上了二楼,她推开门,正有一人等在屋内。 那人一身深皂色短袄,眼若寒星,听见动静,锐利的目光直直射了过来,待看清楚来人,眼里寒芒如冰雪消融,染上了几分温度。 “楚朗之?”秦亦楠惊喜,“你怎么回来了?” 楚朗之起身行过礼:“见过秦姑娘,前些日子虹霓将信交给我,关于信上提到的事情,还是来京城当面禀告较妥。” 楚朗之,曾经是暗亭首领,事发当天因为有事被方明意派去了别处,恰巧错过了葫芦谷一役,待他赶回,已经晚了。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秦亦楠了。 楚朗之默不作声,只拿一双黑沉沉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气色尚可,面色有所缓和。 他沉默了片刻,也不过多寒暄,开门见山,直接汇报他在连云城内打探到的消息。 “一年多的时间,我一直盯着郭延生,他一直龟缩在城中,无甚大动作。” 郭延生,连云城城主,也是当时按兵不动,没有派兵救援的将领。 “还是依旧没有全辉的下落,直到前两天,我截到了一封郭延生送往京城的信。” 楚朗之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笺。 “我抄录了一份,信里提到了全辉在大理寺手里。” 大理寺? 秦亦楠睫毛微颤,若有所思。 “这封信是送给谁的?” “太傅高思邈。” 二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高太傅乃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德高望重,朝中追随者众多。 竟不知当年之事和高太傅也有牵扯。 “方将军没了以后,边境一盘散沙,郭延生只守城不出,各个派系都想要扶植自己人,高太傅,豫亲王,甚至左相赵翊都插了一手,新来的却又没这个本事,打了几场败仗之后,彼此牵制,最近消停了些。” 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撒进屋子。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太晚不归,容易让人生疑。” 楚朗之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囊,随手递给她。 “我把你的匕首带来了。” 秦亦楠惊喜,解开布囊,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静静地躺在掌心,通体乌黑油亮,一抹寒光反射,印出了她嘴角怀恋哀伤的笑容。 她掀开琵琶背后的暗槽,将匕首放了进去,严丝合缝,仿佛本来便是一体。 当天晚上,方知琢没有过来,秦亦楠也没有刻意去等,洗漱了后便自己上床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大理寺遣了人过来,说是方大人临时接了命令,出京城办事,要过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秦亦楠淡淡应下,不甚在意,关上院门,转身收起晾在院子里的衣物。 天阴下来了,厚重的乌云层层叠叠,又要下雨了。 一连几天,秦亦楠申时出门,亥时回别院,很是准时。 群芳楼不愧是京城最繁华的酒楼之一,也是打探消息的绝佳场所。 秦亦楠成了名乐师,白纱覆面,安安静静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弹着琵琶。 楚朗之则打扮成小厮模样,混迹在大堂里。 几天下来,乱七八糟的八卦一箩筐,有用的消息倒是一条都没有。 “我赌一两银子,你看她腰细如柳,指若葱白,必然是个美人。” “若是美人,为何要藏着掖着不能见人,怕不是貌若无盐,羞于见人罢了。” 忽然,角落里几人声音越来越大,其中一人碰的一声重重拍了下桌子,拉扯着对面的同伴,走到秦亦楠身前。 “先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刘文进。” 刘文进脸上挂着自认为很迷人的微笑,强装着文绉绉道:“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姑娘的风姿让在下倾倒,不知姑娘可否把面纱摘了,让在下仔细瞧一瞧。” 秦亦楠略略往后退了一步,低头小声回道:“小女子貌若无盐,不敢污了大人的眼。” 刘文进的同伴乐了,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愿赌服输。 刘文进眼底的不满一闪而逝,甩开同伴的手,凑得更近了:“就看一眼。” 秦亦楠略一抬眼,对上不远处楚朗之担忧的目光,隐秘地摇了摇头。 刘文进脸色不善,莹莹灯光下,显露出了几分狰狞:“你敢拒绝我?” “跟着在下,以后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可不比你现在到处抛头露面强上百倍。” “你摘不摘?不摘我可自己来了,嘿嘿,那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语音未落,便左手一把抓住秦亦楠的胳膊,右手直直冲着面纱而去,唇角牵起一模油腻的微笑。 右手还未触及面纱,被拦在半空中,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一男人身着华贵的石青色圆领锦衣,嘴角勾着,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笑意绵绵不达眼底。 “刘大人此举,可不是君子所为。” 秦亦楠一眼就认了出来,此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赵衙内。 “是你!?” 刘文进挣脱开赵衙内的钳制,揉着手腕,嘲讽道:“堂堂赵彬,万花丛中过,居然也会对一个看不见脸的女子怜香惜玉。” “比不得刘大人的好兴致,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刘文进火气上头正待动手,他的同伴倒还有些理智,一边用力拉着他回位子上坐下,一边低声劝着:“不值当不值当,赵衙内就一混不吝,背靠赵相爷,打不得骂不过,你要是认真你就输了。” 另一边,赵衙内拉着秦亦楠,去了二楼一间雅室。 屋内雕梁画栋,架着一架描金山水青绿屏风,灯光下斑斓的色彩如琉璃般四溢,华贵典雅。 清凉的晚风送来楼下的弹唱声,悠然绵软,又丝丝如缕。 秦亦楠抱着琵琶,手压在暗槽处。 “秦姑娘,请坐。” 赵衙内自几日前就注意到了她,虽蒙着面,但如此娇媚有特点的眉眼,让他一眼就认出来,不知道方知琢咋想的,就这么大咧咧的让她一个弱女子在鱼龙混杂的群芳楼谋生,也不找人守着点。 赵衙内熟门熟路地倒了两杯茶,递过来一杯。 青花瓷杯里,茶汤清澈透明,倒映出秦亦楠疑惑的双眼。 “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第8章 回府 雅室内,微风吹过窗帘四角的金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 秦亦楠侧过脸,轻轻拉下耳边薄纱,露出下半张脸。 她接过赵衙内递过来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与玉瑜长公主明艳的长相不同,光看眉眼,二人十分相似,但下半张脸,秦亦楠更加秀气精致,樱唇琼鼻,很是漂亮。 赵衙内略略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向别处,扬了扬眉。 “我旁的没啥本事,但是自小过目不忘。” “不然,也进不了大理寺。” 赵衙内是个话痨,话本就不少,再加上单独和秦亦楠相处有些紧张,就更停不下来了,喋喋不休,从自己在大理寺的辉煌战绩,再讲到幼年期间和方谦怀等人的游戏,忽然就闭了嘴。 他想起来了,讲到这个,就不可避免的提到玉瑜长公主。 他侧头望向秦亦楠,身侧的女子漂亮又安静,正垂着头,抚摸着怀里的琵琶。 她知道她和玉瑜长公主长得很像吗? “咦,你怎么不接着说了?那天最后到底谁赢了?” “那必须是谦怀啊,他就一狐狸,谁能算计得过他呀……” 临走时,赵衙内在门口徘徊着,欲言又止。 秦亦楠疑惑,问道:“赵大人,还有何事?” 赵衙内眼珠子咕噜噜转着,脱口而出:“这间雅室平日里就我们相熟的几个来,你若是得空可以来转转,或是遇上麻烦了,便报我赵彬的名字。” 秦亦楠微笑着谢过。 赵衙内磨磨蹭蹭,最后终于憋不住了:“秦姑娘,那个……谦怀之前有个顶顶喜欢的姑娘……” 眼神闪烁着,对上秦亦楠清澈见底的目光,支吾着,说不下去了。 秦亦楠愣了愣,随后微微一笑:“多谢大人关心,我没关系的,赵大人慢走。” 晚些时候,秦亦楠回了别院。 深秋的天黑得早,太阳刚下山没多久,昏暗的光线也随之消失。 屋内黑漆漆的,秦亦楠正打算将油灯点上,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坐在窗边,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秦亦楠右手已经摸上琵琶,却在人影出声的那一秒放下了,那人正是方知琢。 “还知道回来。” 方知琢的声音干涩沙哑,有些疏离。 秦亦楠把油灯点上,拨弄着如豆般的烛火,影影幢幢的火苗,照得男人半边脸明明暗暗。 他身上还穿着灰扑扑的对襟长衫,只将最外层的短罩甲脱了,随意扔在一边,眼睛周围一片暗沉,掩饰不住全身的疲惫。 这还没到十天,怎么就回来了? 秦亦楠有些意外。 方知琢面色沉郁,没有听见回答,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白天去哪了?” “群芳楼,我去了弹曲子了。” 秦亦楠弯腰点燃了床脚边的镂空雕花铜炉,随着炉火升腾,室内冰冷的空气回暖了些。 她乖巧地坐到男人旁边,语气软绵:“这几天你不在家,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就去群芳楼里了。” “你若是不喜欢,明日便不去了。” 方知琢沉默着,屋内空气凝固了一般,方知琢只觉得胸口憋了一股煞气,在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挣扎嘶鸣着想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一个时辰之前,他回来的时候,屋内冷冰冰的没有人气,莫名的恐慌席卷了他,他心里发堵,疲惫到极点也不想做什么,就这么楞楞的坐在黑暗里,直到她回来。 为了能早一天回来,他一路快马加鞭,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 大理寺回禀后,就赶到了别院,一路未曾停歇。 本以为可以和往常一样,能够见到油灯下刺绣安静的人,却被现实狠狠打了个巴掌。 她一个孤女,在京城这样的是非地,能去哪儿? 隐隐钝痛如墨滴入水中,渐渐蔓延开,抽取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在黑暗里久久地睁着眼。 直到那一抹纤细身影出现,他的心才落到实处。 他恍惚,不应该这样的。 她仅仅是一个替身而已,不该如此被牵肠挂肚。 他攥住她的手腕,一把扯过,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她唇下的小痣,鲜艳欲滴。 他扣住她纤弱的脖颈,疯狂地吻了上去。 说是吻,不如说是毫无章法地啃咬。 秦亦楠吃痛,眉心微蹙,呼吸有些困难,微弱的挣扎无济于事,很快,两人嘴里尝到了淡淡血腥味。 方知琢手臂收紧,死死地将她桎梏在怀里,仿佛溺水之人抱住了最后一块救命的木板。 秦亦楠不再动弹,乖顺地窝在他的怀里,柔弱而顺从,任由男人发泄着情绪。 良久,方知琢离开,粗重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如同一只被顺毛了的猛兽,暂时收起了他尖利的爪牙。 乍一放松,巨大的疲惫铺天盖地涌来,他闭上眼睛,再支撑不住,倒头便昏睡了过去。 等再次恢复意识,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方知琢还没有完全清醒,好几天没有过的安稳睡眠让他沉溺,迷迷糊糊伸长手向身旁捞去,摸了个空。 身旁被衾已经凉透。 漆黑的眸子瞬间恢复清明,他压了压眉心,不知怎么,昨日竟然会那么失控,简直不像一直以来冷静自持的自己了。 然而闭上眼睛,秦亦楠通红的眼眶,颤抖的睫毛在他脑海里挥之不散。 他坐直身子,披衣下床。 方府。 方夫人面色铁青,身旁坐着一俏丽姑娘,正柔声宽慰着,时不时向方知琢投去目光。 方知琢半炷香前回了府,去书房向侯爷请过安后便来了方夫人这里。 方夫人心里有气,也不让他坐下,指着他,眼眶通红,半是生气半是伤心:“一出去便是十几天,回来了也不回家,你是忘了这里才是侯府?” 昨日听说方知琢回来了,方夫人喜不自胜,把自家的远房侄女柳诗音喊了过来,张罗着在扶摇阁内设宴,为方知琢接风洗尘。 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方夫人派人去打听,回话说方大人进城就直接去了大理寺。 她无奈,只得让厨房留着火,和柳诗音手把手聊着。 可一直等到天黑,菜热过了好几遍,他还没回。 方夫人连续遣人去问,传来了方知琢已至别院歇下,明日再来告罪的消息。 她气得一夜都没睡好。 第9章 失意 方府。 面对方夫人难看的脸色,方知琢告罪道:“儿惭愧,让母亲担忧了,只是昨日已晚,怕叨扰母亲歇息,故而宿在了别院。” 方夫人一个字都不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招手让他走近,边拉住柳诗音的手,轻轻拍了拍。 柳诗音年方二八,娇俏可爱,嘴又甜又讨人喜欢,方夫人恨不得立刻让方知琢将她娶进府里。 “谦怀,你今日不当值,那便带着诗音到处走走吧。” “诗音是个好姑娘,回头我和侯爷商商量量,咱们挑个好日子把事情办了。” 方知琢心里涌起了巨大的不平和失望,这就是他的母亲,永远一心一意为柳家谋划,甚至连亲儿子的婚事都可以算计进去。 他目光晦暗不明,冷声道:“母亲,万万不可,儿暂时还不想成婚。” 方夫人的怒火一瞬间被点燃,憋了一夜的话语犹如沸腾的岩浆喷涌而出。 “那你想干什么,别院养个贱蹄子吗?” 方知琢幽深的瞳孔骤然一缩。 “母亲,您调查我?” 方夫人保养得当的脸上,满是隐藏不住的鄙夷与愤怒,咬牙切齿地说道:“这还用调查吗,私下里都传遍了,年少有为的大理寺少卿养了个不要脸的外室!” 她胸脯剧烈起伏着,尖利变形的声音从牙齿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来。 “我是绝对不会让那个狐媚子进我们方家的大门。” “我的儿媳妇,必须姓柳。” 穿堂风呼啸而过,凉彻心扉。 方知琢明白,在方夫人的心里,任何人都大不过去她们柳家。 方夫人生气的点,不是昨天没有回府,而是昨天,在她叫了柳家人在场的情况下没有回府。 若柳诗音不在,她根本不会去关心自己回不回府。 以前家里还有方明意,会教他人情世故,会带着他爬山,在他生病的时候会照顾他,他会觉得方府是他的家,但在这一刻,他清晰的意识到,没有了方明意的方府,就剩一个空壳子了。 他站在门外,仰望着方府厚重而古朴的门庭,孤寂哀痛再次席卷而来。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胸口清晰的钝痛感如同钝刀割肉,如影随形。 天下之大,他却无处可去。 他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走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 七曜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他觉得有些担心,每次回方府,大人总要消沉几天,今天的情绪格外低落。 不知不觉走到了群芳楼。 群芳楼二楼雅室内。 屏风后,秦亦楠戴着藕色轻纱,脖子上围着一块同色系的纱巾,微微垂着头,手下行云流水,袅袅琴音悠扬婉转。 屏风外间,八仙桌围着一群公子哥儿。 赵衙内半倚着身后靠椅,坐没坐相,翻来覆去地瞧着手里的请柬,像是想要看出一朵花儿来。 “杨世子,大手笔啊。” 赵衙内称赞,照着他手里请柬的厚度,怕是将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并全都邀请上了。 杨若淳白皙的脸上挂上腼腆的微笑。 “玉瑜金枝玉叶,下嫁入我豫王府,断断是不能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的,这不是婚后第一个生辰么,想让她开心些。” 说话间,屋门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方知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群芳楼。 玉瑜还未出嫁时,闲暇时会扮成书生的样子,连同杨世子赵衙内等人,温上一小壶酒,吃喝听曲儿。 为此,群芳楼老板虹霓甚至在二楼给他们专门留了间上房。 自玉瑜出嫁,方知琢已经很久未曾踏足了。 他推开熟悉的雕花木门,跨进了屋内。 赵衙内第一个抬眼看到了方知琢。 “呦,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方大人居然也来听曲儿了,稀客啊稀客。” 赵衙内起身迎了上去,隐秘地朝屏风后瞥了一眼。 纤细的身影纹丝不动 ,琵琶声如溪水般轻盈铺开未曾停歇。 赵衙内暗自叹了口气,转身胳膊攀上了方知琢的肩,领着他在八仙桌边坐下。 “玉瑜长公主下个月初六生辰,杨世子邀请大家过府一叙,请柬也给你发了,在这儿呢。” 说着将请柬递了过来,红底金丝镶边儿,很是华丽好看。 方知琢慢慢打开请柬,神色十分冷淡。 玉瑜长公主和杨若淳的名字并排贴在一起,很是刺眼,漂亮的簪花小楷,连着请柬右下方那朵小小的兰花,他扫了一眼便知是长公主的手笔。 玉瑜长公主善丹青,与自己师出同门,在方府书房里,还珍藏着不少玉瑜长公主的墨宝。 他端起酒杯,仰头一口灌下,冰凉的酒液沿着喉管流下,烈酒入喉,甘醇刺激的感觉让他觉得还活着。 不等小厮过来添酒,他自顾自端起酒壶往酒杯倒,转眼又灌下一杯,后来又觉得不够似的,直接端起酒壶,仰起脑袋,对着壶嘴咕噜噜噜。 赵衙内看得直皱眉,照这种喝法,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他劈手夺下酒壶,方知琢也不来抢,不声不响盯着手里请柬发呆,整个人闷闷的,像是罩在了一块壳子里。 赵衙内默默地把酒壶放到八仙桌另一边,细长的眼睛在杨若淳和方知琢二人身上不住打转。 他觉得自己一直看不清楚杨若淳其人,说他聪明吧,明知道方知琢爱惨了玉瑜长公主,非得晃在他面前秀恩爱;说他傻吧,暗搓搓的就得了玉瑜长公主的芳心,让她舍了方知琢嫁给了哪儿都不如的他。 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他世子的身份,不知道哪点入了玉瑜长公主的眼。 秦亦楠默默的在屏风后面弹奏着琵琶,夜色渐渐深了,外间众人告辞着离开,直到屋里除了方知琢,再无旁人。 赵衙内是最后走的,临走时和秦亦楠打了个招呼,还很贴心的由外面锁上了房门。 他不知道,若是秦亦楠想出去,即便是再加上十道门锁,也拦不住她。 但是,秦亦楠瞧着油灯下方知琢的脸,片刻也不想移开目光,一点儿想离开的心思都没有。 第10章 沉沦 方知琢有些醉了,但还远不到烂醉如泥的地步,半躺在屋内沉香木矮榻上。 他的目光有些散漫,盯着由屏风后绕出的曼妙身影。 她梳着垂云髻,身着浅黛色广绣烟裙,面上覆着藕色轻纱,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这天地间,只能看见这么一人。 蒙住了下半张脸,看着与梦里的人更像了。 她缓缓走近,朦胧灯光下,如同海里妖娆的美人鱼,魅惑着邀请人们与她一同沉入海底。 方知琢僵硬的身躯逐渐放松,他知道,在层层叠叠的衣裙下,是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是笔直修长的双腿,不知不觉间,他屏住了呼吸。 屋内铜盆烧着银丝碳,整个房间暖融融的,偶尔发出一声噼啪的炸响。 一双白净的手绕上他的腰间,解开玉扣,刚要取下他腰间玉佩,却被拦住,方知琢不让她触碰到玉葫芦,自己取下,端端正正放在了榻边小几上。 秦亦楠也不在意,摸索着脱下他的外袍,她的杏眼如一汪春水,藏着深切的浓情蜜意。 方知琢定定的看着她,眼里血丝遍布,忽然靠近扣住她的腰,翻身将她摁在榻上。 他解开她脖子上藕色轻纱,白皙如玉的肌肤上,几道青紫色的手指印很是明显。 他辗转着轻吻上她的脖子,激起了她一阵战栗。 秦亦楠顺从地躺着,咬着下唇,发出细碎的呻吟。 方知琢幼年习武,身量极高,又带着醉意,动作不知轻重,只翻来覆去蹉磨着,仿佛要将一腔求而不得的苦闷倾诉,恍惚中一声阿玉脱口而出。 秦亦楠蹙了蹙眉,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杏眼无神地半睁,眼角通红,似有斑斑泪痕。 面前与心上人如此相像的双眸,激起了方知琢心底隐秘的破坏欲,他凶狠地肆虐着,不顾她微弱的推搡,他撕掉她身上的一切,带着她一起沉沦。 秦亦楠再醒过来时,暖暖的晨曦透过窗户纸洒进来,天色已是大亮。 方知琢已经离开了,连同小几上的玉葫芦。 她起身动了动,觉得哪里都疼,目光所及的地方,到处交错密布的青紫和红肿。 虹霓一大早便关注着二楼雅室,早些时候方知琢离去后,她走进去看了一眼,满地狼藉,酒壶酒杯均散落在地,被撕开的衣服哪哪都是,看得她直皱眉,屏风后,秦亦楠还在榻上沉沉睡着,就先退了出来,一直等到现在。 好不容易听见屋内有动静,虹霓端着铜盆,走了进去。 秦亦楠支起身子,接过虹霓递来的衣服,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声音有些沙哑。 “巳时了。” 虹霓神色复杂:“你脸色好差,这男人是属狗的么,怎么能搞成这样……” 她放下铜盆,打湿了热毛巾,帮忙擦拭着她的身子。 她瞧着秦亦楠身上的大片青紫,尤其是脖子处的掐痕,很明显,动手之人是下了狠手的,再多用些力,秦亦楠很有可能香消玉殒。 “你倒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她比秦亦楠年长,看着秦亦楠由一个水灵灵小丫头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见她受此摧残,满眼心疼。 秦亦楠接过毛巾擦了擦脸,莞尔:“你就放心吧,我不委屈,各取所需而已。” 虹霓沉默,半晌后喃喃:“若是日后查出,他与方将军一事有关系……” 秦亦楠笑意褪去,斩钉截铁:“那我必亲手杀了他。” 那日过去,方知琢便不曾来过别院。 秦亦楠也乐得清静,养好了身子后,白日画画,待到申时再去群芳楼。 除了偶尔碰上挤眉弄眼的赵衙内,与方知琢再无交集。 这一日,秦亦楠换下乐师服,刚打算离开,被楚朗之叫住了。 楚朗之一身皂衣,落魄书生打扮,行囊已经收拾好了。 “你要回连云城了?” 秦亦楠有些意外,眸子里满是不舍。 “我已经在京城待了二十余天,也该回去了。” 楚朗之深深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印在自己脑海里。 秦亦楠点点头:“京城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不容易得到线索,须得找个机会探探路,你回去了之后也要多加小心,保持传信。” 楚朗之应下,顿了顿,掩饰住深深的期待,含笑道:“若是秦姑娘在京城待腻了,随时告诉我,我会安排人接你。” 秦亦楠微笑:“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楚朗之垂眸,黑暗里待久了的人,总是会下意识地掩藏住自己,他今日举动已是逾越,他压下心底的苦涩,和秦亦楠道别。 转眼已是初六,玉瑜长公主生辰。 方知琢到豫王府时天色已晚,王府门口已经停满了车架。 这是玉瑜长公主婚后的首次设宴,就如同赵衙内形容的那样,杨若淳不仅邀请了豫亲王一脉所有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连同京城内所有叫得上名号的王公贵族,甚至还邀请了一些伶人,在水榭上搭起了舞台。 宴席设在豫王府内院,天色黯淡,院内已经点上了灯,将整个后院照得透亮,宛如白昼。 方知琢被人请进正厅,遥遥正对着水榭,丝丝晚风吹过,送来缕缕琵琶声,很是熟悉。 方知琢呼吸猛地一滞,抬眸远远望去,一眼辨认出了,正是秦亦楠。 她许是描了眉,远山黛眉变成了两条粗眉,眼角也向上拉了,圆润的杏眼拉成了狭长的狐狸眼,猛一看竟和赵衙内的眼睛几分相似,倒是看着不像玉瑜长公主了。 方知琢压下眼底思绪,捏了捏眉头,继续走进大厅。 他今日下值后匆匆回了方府,换下繁复的朝服,换了身墨色暗纹交领锦袍,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矜贵内敛。 玉瑜长公主坐在正席中央,华衣锦服,珠翠堆叠,她只一眼,便认出了方知琢,在一片熙熙攘攘中,鹤立鸡群很是显眼。 他静静地看着她,神色莫名。 玉瑜长公主心里咯噔一下,一阵惶惶不安涌上,像是什么东西丢了般。 她睫毛微颤,无意间扫过他腰间玉佩,那块玉葫芦就像一颗定心丸,安抚了她惴惴不安的心,她长呼一口气。 第11章 生辰 玉瑜长公主回忆着,她上次与方知琢面对面时,还是大婚前一周。 那天下着大雨,少年翻墙进了长公主府,全身湿透,死死抓住她的袖摆。 “玉瑜,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我可以去求圣上,让他收回成命,你不要嫁给杨若淳好不好……” 任性而固执的小侯爷眼眶通红,把一颗心捧在了明面上,卑微着做着最后的努力。 她自是不应的,当时她只顾着担心他会弄湿自己的衣裳,狠狠心将他手中袖摆抽走。 杨若淳是世子,是豫亲王家唯一的嫡子,就是以后的亲王,且为人温柔谦和,对自己极好。 而方知琢父亲只是个侯爷,他以后能不能袭爵还另说,毕竟他的小叔方明意可是在边境赫赫有名。 她知道,她的拒绝真心实意,但她万万没想到,没过两个月,方明意战死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她偷偷去大理寺看过一眼方知琢,艰难处境下,他迅速从小侯爷成长为了方大人,不再喜怒于色,变得沉稳冷淡。 她心跳漏了一拍,当年的她,是不是做错了…… 玉瑜长公主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白玉酒杯,大口喝了一口,却没想到杯里不是清淡的梅子酒,而是浓烈的香泉清酒,她一时不查,脸颊到脖颈染上绯色,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知琢瞧见她不适,抬脚便想走过来,却不料杨若淳已经抢先一步递上帕子,将玉瑜长公主扶到自己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玉瑜长公主柔弱地靠着杨若淳,远远看去,真一对相亲相爱的璧人。 方知琢手僵在半空中,片刻后放回身侧,自嘲地笑了笑。 待玉瑜长公主缓了过来,将目光重新投向方知琢,发现他已经不再看向她了。 “谦怀,这边这边……” 赵衙内早就到了,有他在的地方,从不会冷场,八仙桌上,酒已过了一巡。 他一直在找方知琢,好不容易看见了,兴奋地一脚踏在凳子上,右手高举招呼他过来,生怕他看不见。 方知琢向四周扫了一眼,都是熟面孔,薛唯丰也在,见他来了,放下酒杯,眼帘掀了掀,没说话。 忽然院内传来一阵嘈杂声,一小厮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殿下,殿下,宫内派人传话,来人是皇上身边的李公公,就等在外头呢。” “出什么事了?” 玉瑜长公主连忙起身离开座位,往外间疾步而去。 一路上,她提着繁复累赘的宫裙,虽然心急但还是要端着皇家贵胄的模样,姿态优雅小碎步走着。 小厮顺了顺气息,小跑着跟在她身后,接着道:“说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给长公主殿下的生辰礼,就在外头院子里堆着呢。” 李公公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年纪不大,极为机灵,他弯腰屈身等在门外,身旁放着生辰礼,足足两大箱,古玩字画,金银珠宝,甚至连装礼物的箱子,都是由上好的紫檀木雕刻而成。 彰显着玉瑜长公主依旧受到皇上的盛宠。 李公公念完长长一卷的礼单,婉拒了长公主的邀请,回宫复命了。 李公公的离开仿佛是一个开端,众人陆续送上准备好的礼物。 方知琢抚摸着袖中蓝色锦盒。 里面是一块他亲手刻的墨玉印章,上书,平安喜乐。 一年多前,他赌气没有参加她的合卺礼,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拧着眉,一刀一刀地刻下最深切的祝福。 赵衙内凑近,胳膊肘怼了怼他,低声道:“一起去?” 他手里把玩着一颗浑圆的夜明珠,见他点头,随手放到雕花楠木盒子里,啪一声合上。 正犹豫着,身后有人高声喊道:“借过借过……” 四位小厮抬着一人高的珊瑚树,放在了玉瑜长公主案前。 绚烂璀璨的珊瑚树在夜晚的灯光下,红得耀眼夺目。 众人瞪大眼睛,得知这是杨若淳耗费巨大人力物力,从南疆千里迢迢运回后,更是一片惊叹。 女眷们纷纷将羡慕的目光投向玉瑜长公主。 玉瑜长公主浅笑着垂眸,面上飞起两道红晕,无人发现她的笑意有些勉强。 价值连城的珊瑚树大咧咧地摆在院子中央,方知琢的手不自觉拂过袖间锦盒,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涩,扯了扯衣领,搁下酒杯,起身离了席。 屋外凉风吹过,琵琶声已经停了。 鬼使神差的,他抬眸去寻找秦亦楠,水榭台子上已经没有她的身影,他的目光在周围巡视一圈,依旧没能找到。 他沿着院内湖边鹅暖石小道散酒,天上一弯残月挂在树梢,酒席间的喧嚣渐渐远去,周围逐渐暗了下来,只有几盏八角宫灯亮着。 他走到假山附近,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女子尖锐的声音,他脚步微错,秉着非礼勿听的原则,想拐去另一条道上,忽然听见方明意的名字。 他脚下微顿,屏住呼吸,不再离开,反而往声音来源处走了两步,站到了一处假山石后面。 “……当初若不是我瞧上你的这副皮囊,央求父亲保下你,你早随着方明意长眠了……” 清脆的女声,听着应该是高太傅的次女高熙,也是薛唯丰的夫人。 高亢的女声满是嫌弃:“现在你已进了大理寺,翅膀硬了是不是,薛唯丰我告诉你,你不要再想着外面的那些莺莺燕燕,若再被我发现一次,大不了鱼死网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书房桌案底下都藏了些什么……” 薛唯丰唯唯诺诺低声劝道:“我的姑奶奶,这可是在豫王府,不是咱家后花园,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女声依旧愤愤不平:“当初我就不应该被你迷惑,方明意便是前车之鉴……” 方知琢眉心微动,想听得更清楚些,往前进了一步,正巧踩上一根树枝。 树枝断裂的咔嚓声在寂静夜里响起。 薛唯丰警觉:“谁在那里?” 正当方知琢为难的时候,横向突然伸出一双手,揪住他的前襟,将他扯进背后假山石侧面,此处有一人宽的石缝,石缝入口长满了藤蔓,且位于目光死角,所以一直没发现。 正是秦亦楠。 第12章 重见 茂密藤蔓遮挡着石缝的本就狭窄,秦亦楠一人在里面不觉得,这一下多了一个大男人,堪堪塞得满满当当,二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秦亦楠稍一抬头,便会撞到男人的下颌。 方知琢只觉得一阵阵潮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胸口处,心脏跳得更加剧烈了,他难耐地动了动,随即被一只手攥住了手腕,手指在他掌心划着。 他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在了掌心,好不容易辨认出来,写的是别动二字。 狭窄的空间内,方知琢心如擂鼓。 外间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断裂树枝处,薛唯丰四处张望,没有发现人影。 转身没好气道:“可能是路过的野猫吧。” 虽是这么说着,但他的双眼持续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高熙自知失言,却仍旧梗着脖子,声音已经低了下来,扔下一句:“管好你的一双招子。” 便匆匆离去。 薛唯丰仍旧不放心,再次仔细搜寻过附近,没有发现人的踪迹,便也离开了。 脚步声走远后,又过了片刻,方知琢猛地吸了一口气,由石缝里挤了出来。 方知琢掸了掸身上灰尘,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挨个手指擦拭过去,擦完后两根手指拎着帕子,抬眸望向秦亦楠,神色充满了审视。 “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亦楠见他如此嫌弃被自己触碰过的双手,面上微滞,暗自记下以后注意。 看来他只有在床上,才不会介意自己的触碰。 对上他审判的目光,秦亦楠解释道:“我想去净房,可是迷路了,这个院子太大了……” 这倒是实话,在边境,哪有这么大的院子,一但行军,恨不得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解决了。 却不曾想,迷路之后还有意外惊喜,听高熙的意思,薛唯丰有什么把柄藏在了书案之下,但是薛唯丰,薛唯丰,为什么自己以前没有听说过此人的名字,不应该啊,方明意的麾下将士,有头有脸能够接触到机密的也就那些个人,并没有叫薛唯丰的。 看来得去太傅府一探了。 方知琢叹一口气,背过身,往前走了两步,见她还愣在原地,语气不耐:“怎么还傻愣着,跟上。” 秦亦楠只当他是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便不远不近地坠在他身后一段距离,直到看见了远处女眷的净房。 方知琢见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心下发笑,将一路拎着的手帕扔了,不再徘徊,大步离开了。 方知琢还未走到正厅,忽然被一侍女拦住了脚步。 “方大人,长公主殿下有请,请随我来。” 他认识这个侍女,名为书影,也的确是玉瑜身前的大丫鬟,自出嫁前就跟着她。 可是这里可是豫王府,不比之前的长公主府,到处都是眼睛,狐疑和担忧冲淡了他即将见到心上人的喜悦,他有些担心。 “殿下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方知琢关心道。 书影并不搭腔,只是径自往小道上走着,并微笑着示意他跟上。 方知琢跟着书影,顺着湖边一道小径走着,离正厅越来越远,直至一间竹屋外,这间竹屋隐在层层竹海内,小巧玲珑,颇有雅风,看得出来建造之人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大人,请。”书影停下脚步。 方知琢越来越心惊,但既已到此,退却也不是他的性子,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嘎吱一声,竹门已被书影好,她退后几步,守在了门口。 方知琢又见到了那个身影,熟悉而陌生。 玉瑜长公主一身白金色锦裙,背对着他,裙摆处金线编织着祥云图案,层层叠叠如花绽放。 方知琢俯身行礼:“见过世子妃。” 玉瑜脸色白了白,未曾转身,只关心着他的近况:“在大理寺可还习惯?” 方知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有些莫名:“多谢世子妃垂问,臣一切都好。” 玉瑜听着他左一个世子妃右一个世子妃,胸口如同堵了一块棉花般呼吸不畅,又不得发泄。 她攥紧手中帕子,接着说道:“听说一段时日前,小侯爷纳了个外室,玉瑜在这里恭喜小侯爷喜得解语花。” 方知琢突然间觉得有些荒唐,玉瑜长公主永远是这么高高在上,哪怕是应她的邀请而来,看到的也只有她的背影。 哪怕是她真的很介意外室这件事情,也要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 他忽的觉得有些疲了,他已经不是年轻的方小侯爷,没有满腔的热血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激情,更加没有心力去猜测玉瑜长公主的想法。 他垂下眼帘,淡淡道:“多谢世子妃,臣替秦娘也谢过世子妃的关心。” 玉瑜听闻,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只恨他是一块木头,久久不能发声。 方知琢俯身行礼作揖:“世子妃若无旁的事情,请恕臣先行告退。” 说罢,便径自走到竹门处,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上次缺席了殿下的合卺礼,便也欠了一声祝福,臣愿殿下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这句话曾经久久徘徊在他胸口,如今说出口,仿佛卸下重担,整个人轻松不少。 他取出袖中锦盒,放于门口花几旁,打开竹门,大步离去。 玉瑜这才转过身,愣愣地看着他毫不犹豫远去的背影,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什么与想象当中的不一样。 她垂眸,杨若淳待她是极好的,可豫亲王府却不是,她进门一年多,屋里一直没有喜讯传出,杨若淳的母亲杨夫人明里暗里讽刺她是一只下不出蛋的母鸡,近期更是张罗着要给杨若淳纳妾,杨若淳更是什么都听杨夫人的话,连反抗都没。 她虽贵为长公主,但的确一年无所出,杨若淳又是唯一嫡子,若是杨若淳不作为,她还真没有理由来阻止。 而对于这些宅内腌臜龌龊,又不能向皇上道明,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夜晚梦回,她偶尔也会梦到方知琢来找她的那一天,彼时的热血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方大人,整个方府都要仰仗他的鼻息,若是那天没有拒绝,现在也不会落得如此骑马难下罢。 方知琢路过水榭的时候,注意到秦亦楠已经坐回了原位,琵琶声如泣如诉,回荡在院内。 正厅内气氛正浓,薛唯丰已不在席上,问过赵衙内,说是家中有事先告辞了,赵衙内也喝得醉醺醺的,缠着一黄衣姑娘,非得和人家玩投壶,眼看着胳膊快要缠上人家姑娘的腰。 方知琢将赵衙内胳膊扯下,拉着他衣袖,赔礼道歉后,也告辞离开了。 第13章 华服 豫亲王府的生辰宴一结束,秦亦楠就着急往家赶,甚至仗着月黑风高,背着琵琶,一路轻功掠了回来,怕他等得着急,脸上的妆都没卸干净。 果然一回来,屋里黑漆漆的,他坐在黑夜里,木头人般不声不响。 经历过几次后,秦亦楠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抽风,径自进屋点上油灯。 再抬头时,方知琢已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压迫下来。 正当秦亦楠以为他要干些什么时,他倏地停住了下压的趋势,拉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 在秦亦楠疑惑的目光中,方知琢端来铜盆,细细擦去她两撇浓黑的眉毛,再从上到下将她脸洗得干干净净,连头发丝里都没放过。 油灯下,秦亦楠白皙的肌肤上还挂着水滴,清丽的眉眼如出水芙蓉,方知琢移不开目光。 当方知琢掐着她,把她往油灯下放的时候,秦亦楠就知道,他又要画画了。 看到他回到书案后,拿起笔时,秦亦楠很自觉地挂上了微笑。 方知琢怔了怔,面色却渐渐沉了下来,半晌没下笔。 “别笑了。”方知琢眼底郁色一闪而过,难看,太假了。 秦亦楠狐疑,见他满脸认真,瞬间嘴角就耷拉了下来,恢复了她平日里淡然顺从的表情,只拿着一双安静的眸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又过了片刻,方知琢无奈地放下了笔,绢布上,只有大片大片的白金色锦裙,披金戴银的乌发下,五官位置一片空白。 他抬头,秦亦楠依旧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目光崇拜而安心。 他脑海里又闪过玉瑜长公主的面容,虽然二人五官相似,但在玉瑜的脸上,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表情,她永远都是高傲而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和秦亦楠只是替身关系,他给她在京城提供一方栖息之地,她作为一个替身,安静的做他的笼中雀便可,本是各取所需,可是现在看来,秦亦楠怕不是喜欢上了自己。 他愈发烦躁,叹了口气,认命般卷起绢布,对秦亦楠低声道:“歇息吧。” 秦亦楠意外,往日一坐便是三两个时辰,今日怎么这么快,画完还站在那里发呆,情绪如此低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今日其实有些累了,聚精会神弹了那么久的琵琶,本是强撑着精神陪着方知琢,一旦放松,疲倦袭来,待方知琢沐浴出来,秦亦楠已经合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秦亦楠第二天醒来,发现方知琢躺在身边,身着中衣,正翻阅着一本游记。 见她醒了,将手中游记往边上一丢,好整以暇的盯着她。 秦亦楠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一双杏眼雾蒙蒙的,有着不甚清醒的迷茫,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大脑还未曾醒过来。 方知琢靠了过来,俯下身子,停在半空,压迫感十足。 秦亦楠呼吸都变急促了,双颊隐隐泛出了些许红晕,仰起小脸,鼻音弱弱地小声问道:“要么?” 方知琢瞬间双眸一暗,他扣住秦亦楠的腰,把人捞近,身子一沉就压了上去。 昨日秦亦楠睡得早,方知琢没有伺候过人,只给她把鞋袜去了,这会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皱皱巴巴的,像是霜打了的小白菜。 方知琢停住下了动作,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女子,面容姣好,玲珑有致,就是这身衣服,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也不是说脏,就是颜色灰扑扑的,还由于清洗多次泛着白,扔人堆里都不想看第二眼的普通。 秦亦楠正闭着眼仰头,见他许久未曾动作,睁开眼睛疑惑地望着他。 方知琢眼神闪了闪,想到昨天玉瑜长公主的锦衣华服,莫名有些介意。 她跟了自己有一段时日了,好歹也是自己的外室,虽然她并不在意的样子,但是一旦走出去,还是这身简朴素净的衣裙,别人嘲笑的,也只会是方府。 他顿了顿,从她身上翻下去,披上外袍,转身离去。 秦亦楠总觉得方知琢从昨晚回来开始就有点不对劲,像是吃错了药,这可不像个好兆头。 这个怀疑在他让七曜送回一堆女子衣裙时达到了巅峰。 中午时分,忽听门口一顿嘈杂,她探出头去,就见七曜指挥着小厮们来回好几趟,才将马车上的箱子搬到了内屋,箱子里满满当当全是衣裙,甚至感觉像是搬空了成衣铺。 除了衣裙,还有配套的簪子,项链,手镯等等,流水一般送进了别院。 秦亦楠咋舌。 她其实并不爱穿颜色过于鲜艳的衣服,也不爱戴首饰。 鲜衣珠翠加身,无论是上阵还是暗杀皆不方便。 但是她也明白替身要有替身的样子,不能只随了自己心意,勉强挑了身束腰嫩黄色百褶裙换上,半掌宽的腰带更加衬得纤腰盈盈不足一握。 七曜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但就那瞬间的惊鸿一瞥,颠覆了她以往的形象,完全不像是一个乡下土妞,反而像高门大户娇养出来的小姐。 夜色降临,秦亦楠站在廊下怔怔地看漆黑的天幕。 铜盆中银丝碳灼灼燃烧着,烟丝升腾往上,穿堂风不知何时停了。 她昨夜睡得足,亥时过了,依然没有丝毫睡意。 方知琢还没有回来,她了然,今日八成是不来了。 秦亦楠吹熄了屋内油灯,换上夜行衣,蒙着面,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屋顶,如灵活的燕雀般掠过屋檐,往太傅府而去。 长街寂静,在清凉的月华下,家家户户院门紧闭,所有白天的繁华都化作一片沉寂。 秦亦楠飞掠上墙,如一道影子般,隐身在黑夜中,足尖点在屋梁瓦片上,没有发出半丝声响。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她轻飘飘地落到了太傅府旁高塔最顶上,冷静俯视着整间府邸。 太傅府共有两道守卫,分别是大门处与右上角院落,另有两队巡逻守卫,在整个府内戒备。 对于秦亦楠这种暗亭出身的顶尖高手来说,这满院的守卫形同虚设,反而暴露了书房的地点。 黑暗中,她戴着兜帽,整张脸隐藏在宽大的帽帷下,如一片毫不起眼的落叶般翩然而下。 弹指之间,她已经倏然穿过层层院落,直逼书房,贴近窗户,以薄纸般的匕首拨开窗闩,鬼魅般的身影由窗户闪入书房。 第14章 夜探 太傅府,书房内。 偌大的书房,竖立着一排排的书架,四周挂着山水壁画,秦亦楠屏息凝神,回忆着那日听到高熙的言语。 在书案下面! 她疾步走到书案前,将整个书案摸过一遍,一寸一寸敲击摸索,最后终于找到了机关,暗格翻出,掉落一本厚厚的手记。 迎着月光,她粗略翻看了大概,这是一本账册。 她正待将账册放入怀中,忽然异变突生,她右侧凭空伸出一只手,无声无息,从黑暗中突然冒出。 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甫一出现,迅如闪电,如鬼魅般探出的指尖点在秦亦楠虎口处,她右手一麻,账册掉落,那只手急转而下,捞起账册,随即身形如电,转眼已至门外。 秦亦楠怎能如他愿,她足尖发力,躬身跃起,直向着那道身影逼近,竟后发先至,挡在了他离去的路上。 月光下,那人戴了一张铜制修罗面具,挡住了整张脸,青面獠牙,只留一双肃杀阴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秦亦楠。 秦亦楠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对方。 他站在门口阴影处,身形高大精干,普通的夜行衣,普通的皂靴,除了那面修罗面具,全身上下乏善可陈,泯然于众人。 二人无声对峙着。 下一秒,匕首瞬间出鞘,反射着青色而阴森的幽光。 一道白光陡然闪过,劈开凝重的空气,转瞬已至咽喉处。 男人往后一仰,空中翻腾转身,险险躲过要害,在左肩处拉出一道口子,皮开肉绽。 薄如蝉翼的匕首挥舞,密如针织,竟编就了一张杀意腾腾的网,男人身形骤如闪电,眨眼间已过了十来招。 秦亦楠点着墙壁飞身而上,借着反扑的力量,凌空刺下。 男人就地往旁边一滚,堪堪避过这疾如闪电的一击。 他有些心惊,今日本是为了账册而来,进了书房却发现来迟了一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好在账册已经到手,可却脱不开身,再这么下去,若是被太傅府的人发现,可谁都走不了了。 对面的人明显想要速战速决,匕首招招狠辣,却次次避开手中账册。 他面具下的眉心微动,有了对策,在下一次匕首往咽喉袭来时,他略一侧身,手中账册提起,挡在身前。 秦亦楠发现时已来不及,为了不波及到关键的账册,她只得生生收回匕首,内力收回太急,撞击在胸腹处,让她全身凝滞了一瞬,就这千钧一发的瞬间,面具人动了,他右手钳制住秦亦楠,贴近耳边,气音低声说道:“有事好商量。” 说完瞬间后退,在书房中央站定,扯了块中衣,草草包扎了伤处,防止鲜血滴下留下痕迹,远离了门口,算是表明了和谈的诚意。 秦亦楠也住了手,她明白,今日是拿不到账册了,除非能将面具人杀了。 男人声音暗哑:“既然大家的目标是一样的,那么我们是不是商量一下,可以合作?” 秦亦楠微微挑眉,降低音调,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声音从嗓子眼里被挤出:“怎么个合作法?” 他将账册从中撕开,一分为二,扬手扔给她一半。 “三日后午时,百味楼,恭候大驾。” 说罢,脚不沾地,由秦亦楠身边一掠而过,转眼已至一丈开外的屋顶,离开之前,居高临下深深瞥了秦亦楠一眼,随即便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第二日天还没有亮,又下起了雨,凛凛北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气温也陡然降了一大截,入冬了。 秦亦楠托着腮,愣愣地瞧着屋外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的桂花树,脑子里却一直在思考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日拿到的账册乃是下半卷,记录了这一年内薛唯丰的银钱流向,只有一两笔银钱的来路不明,他的记录来源只有代号,下半卷数据太少,很难推论出这些代号对应的都是些什么人。 秦亦楠叹气,果然还是需要拿到面具人手里的上半卷。 她卷起账册,在书架不起眼处挑了册竹简,拔出匕首将中间挖空,只留下最外一层和上下两头,将账册藏在了中空的竹简中,再放回了书架最里层。 她轻轻抚着书架,忽然想起这种藏匿办法是谁手把手教的。 眼中的景物忽然模糊不清,鼻翼酸涩难忍。 她垂眸,两行清泪滑落。 快了,她想,很快就可以回边境陪你了。 晚些时候,雨停了,空气潮湿黏腻,方知琢裹挟着一身寒气来了别院。 屋内烧着碳,塌边小火炉上温着一盅桂花丸子汤,桂花丝丝甜腻的香味在屋内蔓延。 方知琢在火炉边直接席地而坐,靠着烤火。 地上铺了一层金丝绒边狐狸毛地毯,倒也不冷,这块地毯是前两天混杂在那一堆衣裙里,一同被送过来的。 秦亦楠翻出来后觉得甚好,便铺在了地上,又暖和又好看。 秦亦楠盛了碗桂花小丸子,白腻的汤底飘着一层圆溜溜的糯米丸子,上面撒上一层金黄的桂花蜜。 桂花蜜是前段时间秦亦楠自己采花腌制的,院内好几颗树龄长的桂花树,开花时节桂香浓郁,十里之外都能闻到。 方知琢不爱吃甜腻之物,什么桂花糕啊桂花小丸子都不喜欢,在方府,只有方明意才喜欢这些。 但是在秦亦楠一勺一勺舀到嘴边,温言软语之下,不知不觉也用了半碗。 秦亦楠见他实在是勉强,剩下的半碗便自己一口气喝完,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像一只松鼠。 她自幼养在暗亭,坐卧起行大多跟着一帮大男人,后来被方明意养在身边,才纠正了些过于随意的习惯,但还是和京城中的贵女们不同,行事举止自有一番不拘。 “大人——” 别院门被敲得框框作响,七曜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急切。 “宫中来了口谕,请大人去一趟御书房。” 往御书房的路上,方知琢一身玄色圆领直裾,只在外面照了层大麾,用以抵御这初冬夜晚的严寒。 接到了皇上口谕后,他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宫内。 下过雨的街道,湿气沿着裤脚管一路向上,如影随形。 等到了御书房,不大的房间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方知琢扫了一眼,有大理寺卿程大人,高太傅,刑部于大人。 皆是肱骨之臣。 方知琢下跪行礼:“臣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皇上不在意地摆摆手:“起来吧。” 又对着一旁的高太傅道:“朕可把人给你找来了。” 高太傅面色郁结,似有哀痛之色。 高熙死了。 第15章 案起 今儿早些时候,高熙房门紧闭,府中下人不以为意,高小姐本就惫懒,睡到日上三竿是常有的事。 可直到过了午时,闺房内还未有动静,贴身丫鬟银翘觉得奇怪,门口叫唤了几声都没人应,门还推不开,在内侧上了锁,急急喊来府中侍卫,二人破门而入,待看清楚房内景象,瞬间银翘极度惊惧的尖叫响彻全府。 高小姐是昨日半夜去的,上吊在她自己闺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于大人四十岁上下的模样,躬身作揖,止不住用袖口擦着鬓角的汗珠。 见方知琢望向他,他拱手回道:“高小姐确实是缢死之像,去世时间乃是凌晨丑时左右,根据丫鬟以及门口守卫的供词,半夜根本无人出入她的房间,最后一个见到高小姐的,乃是她的夫君薛唯丰薛大人,但他也在亥时便已离开,在大理寺查阅了一夜的卷宗,除此之外,门窗紧闭,皆由内部上了锁,只余一个半尺见方的通风口。所以下官得出了高小姐乃是自杀的结论……” 高太尉打断了他的话,绷直了腰背,语气很是激烈:“高熙的性子我知道, 她不可能自杀,她也没有理由自杀。” 于大人一副你不信我那也没办法的姿态,后退一步,不再言语。 程大人瞧着面色铁青的高太傅,又瞥一眼不想惹事的于大人,思索片刻,拉着方知琢开口道:“高太傅的心情我们也能理解,虽然就目前证据表明,令嫒的确独自一人在房间,但是一天之内,就盖棺定论也为时尚早,这样吧……” 程大人一掌将方知琢推向前:“不如先交给我们大理寺少卿,这个案子既发生在京城,移交给我们大理寺,也算名正言顺。” 方知琢一时不察被推了出来,匆忙间稳住身形,抬头与皇上对视一眼,从善如流地下跪接旨。 于大人暗地里松了口气,总算将这块烫手山芋甩了出去。 “众爱卿先回去吧,方大人留下,朕有话问你。” 程大人临走时,给方知琢留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转眼间御书房内,就剩下了皇上和方知琢二人。 “程方栋这个老狐狸,明知道朕叫你过来便是想把这个案子交给你,他还非得兜上一大圈,将大理寺的名头抬出来。” 小皇帝瘫在了龙椅上,与刚刚正襟危坐的样子判若两人。 方知琢嘴角隐隐抽动,想要笑又顾着陛下的面子不能笑。 当今圣上陈玉灏与方知琢年纪相仿,自小一块长大,当他还是太子时,与方知琢、赵衙内,玉瑜长公主等世家子弟一同去上书房听高太傅讲课。 太子幼时,也曾跟着方明意背着先帝,上树摸鸟下河掏鱼,方明意战死后,真心实意的哀伤了好些日子。 先帝钟情于先皇后,子嗣不丰,就只得了太子和玉瑜长公主这一儿一女。 当今圣上却不一样,虽然才过弱冠之年,后宫已经有了一位皇后,三位妃子,若干美人,完全一个风流的性子。 奇怪的是,虽然陛下勤耕不辍,但却没有多少好消息传出,目前只得了两位小公主,不过当今圣上年纪还轻,正值壮年,倒也不着急。 方知琢无奈,劝慰道:“程大人也是好意,毕竟也算是从刑部手里抢案子。” “哼,我看于凡那个老奸巨猾的,这案子被抢,他心里开心得很。” 陈玉灏是个少年天子,外有大梁虎视眈眈,内有高太傅试图把持朝政,好在还有左相赵翊为首的一些清流扶持,这才一路成长到了现在,算是坐稳了半把龙椅。 但是走过的这一路磨砺艰辛,让曾经阳光爽朗的太子,变成了如今深不可测的帝王。 方知琢忽然听到这久违了的抱怨,有一瞬间的恍惚。 “罢了,不提他了。” 小皇帝直起身子,佯装威严,八卦之心却暗搓搓冒了头:“近日听说你红鸾星动,看你满脸桃花的样子,是有了中意的女子了?” 方知琢脑海里莫名其妙闪过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和唇下的一点殷红。 他眉心微动,定了定神:“有劳陛下挂心,臣暂时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小皇帝叹口气:“你怕不是还挂念着玉瑜吧,朕倒是想替她答应你……” 方知琢立刻正色否认:“臣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但其实心里在意的要命。” 小皇帝回想起前几日听到的小道消息,还是从后宫妃子们的嘴里传过来的,大理寺方大人纳了个外室,气得方夫人几天没没好好吃饭。 “你这么和令堂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你若不想听她的安排,便自己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人,不就行了……” 说着,小皇帝从桌案上取了好些画卷。 “来,作为朕的兄弟……” 方知琢惶恐:“臣不敢。” 他撇了撇嘴,重新说道:“作为朕异姓的兄弟,这些都是礼部交上来的,打算明年春日新进秀女的画像,你可以好好挑一挑,若你有看上的跟朕说,朕就去把她牌子给撂了。” 方知琢见他一脸期待,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便捡了几个打开看了。 看过几个都撂在一边,小皇帝皱着眉头:“这就完了?没有看中的?” 方知琢其实完全记不住刚刚画中女子的容貌,满脑子都是带入了秦亦楠的一颦一笑。 陈玉灏看他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揉了揉眉心,从桌案侧边取了卷画像递了过来。 “那这张呢?” “这是朕远房表亲的女儿,正值妙龄,品行才情皆是上佳,本来不打算给你看的……” 小皇帝一边说着,一边将画卷展开。 画卷上的女子身着浅黛色交领襦裙,玉手纤纤握着一把团扇,鹅蛋脸丹凤眼,虽然五官没有秦亦楠么像玉瑜长公主,但神韵足足有八分相似。 秦亦楠也就五官与玉瑜相像,真要追究神态习性,那当真南辕北辙,一个似骄阳一个似淡星。 但是观此画中女子,一看便是如玉瑜长公主一样的大家闺秀,方知琢本以为自己可能会有所触动,但奇怪的是,他看着画卷,心中竟然一丝波澜也无,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 第16章 银翘 一幅美人图平铺在书案上。 方知琢定定地盯着画中之人,手指虚虚轻抚女子下唇,他总觉得这里应该有颗小红痣。 陈玉灏移开画卷,方知琢修长手指落了个空,悻悻收回身侧。 小皇帝心里哀叹,方知琢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明显还对皇姐恋恋不忘么…… 他收起摊了满桌的画像,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朕明白了,不过这画像你今日还拿不走,礼部的王大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丢了一张,非得碎碎念两个时辰……” 他摆了摆手,制止住了从刚刚起就一直想说话的方知琢,接着道:“不过你也别着急,她尚在江南,年末才会回京,尚且还有一个月多月的时间,你可以好好想想,若是决定好了,朕可以给你们赐婚。” 这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方知琢一头雾水,但也干净利落地拒绝道:“多谢陛下好意,臣真的没有成家的心思。” 小皇帝不死心:“那就先见一面?” 方知琢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生硬地转移道:“对于高熙的案子,臣定当竭尽全力。” 当方知琢离开御书房时,已过了酉时。 空旷的街上,只能听见呼啸的寒风飒飒,朦胧的雾霭笼罩了整个京城,月亮黯淡无比,凋零的树叶如碎玉般散落一地。 他没有回府,径直去了太傅府。 由于薛唯丰乃是入赘,婚后与高熙二人一直住在她出嫁前的院子里。 太傅府内上下,笼罩着一片哀伤而惶惶的气氛。 大门正中央牌匾上,已经挂起了道道白绫,萧瑟的风吹过,似呜咽似哀嚎。 高太傅声称身体不适不见客,遣了个管家跟着方知琢。 方知琢和七曜一行二人,跟着王管家,往高熙的院子里走去。 一路上,来去的下人们屏声敛息,脸上不见笑容,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这里便是小姐的闺房了。” 王管家恭敬地站在房间门口,推开房门,示意他们进去。 屋内燃着油灯,光线不太好,窗户紧闭。据王管家声称,自从早上就再也没有人动过这屋里的东西,只是把小姐的遗体运走了。 屋内的地龙已经熄了,但依旧比外面暖和不少。 正中横梁上悬挂着一条长粉色纱巾,随着灌进来的夜风缓缓飘动。纱巾下方有一滩水渍干了之后的印记,一个小方凳倒在旁边。 “窗户的确都是由内锁死的,”七曜检查了一圈,回禀方知琢,“只在书架后有一通风口,太窄了也钻不过去人。” 方知琢屋内转了一圈,捡起了门口被撞坏的锁。 他仔仔细细将屋子里的奇怪痕迹都铭记在心,心里有了初步定论,他转身出屋。见王管家依旧束手等在门外,开口问道:“那个发现尸体的丫鬟呢?” “她啊,她叫银翘,因为护主不利,今儿下午薛驸马就叫人牙子拖出去发卖了。” 方知琢和七曜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古怪,上午小姐才没了,下午伺候小姐的丫鬟就被发卖了,怎么看都像是在掩人耳目,堵人口舌。 一旦被卖去了青楼楚馆则是凶多吉少,怪不得府里气氛凝重,人人自危的样子。 王管家抬起袖管,擦拭着额角的汗,接着说道:“都说小姐是自杀的,但是我昨日见到小姐的时候,小姐还在为下个月的生辰挑选新衣服,怎么看也不像会自杀的人呀。” 方知琢边走边问:“发卖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欢喜胡同那片,一般犯了错的丫鬟都会被卖到那边去,但是具体是哪个馆,奴才也不知道。” 戌时的欢喜胡同,正是灯红酒绿,酒醉金迷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胭脂水粉和醉人酒香的味道。 “大人,今日来的货都在这里了……” 人牙子老鸨战战兢兢,心里暗暗叫骂,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把大理寺的煞神给引来了。 她们这些在灰色地带谋生的人,最怕的便是被官府盯上,眼前这几个大理寺的人,准没好事。 这是欢喜胡同后巷的一处偏僻宅院,屋内潮湿荒芜,陈设简单,只有光秃秃的一张桌子,几把破损的凳椅,关押着近十位女子,天寒地冻的,她们衣衫单薄破损,都哆哆嗦嗦地蹲在墙角,偶尔投过来的目光均是暗淡呆滞。 “这些姑娘在老身手下调教好了,方能交到各个馆里,调教么,自然是要严厉些的……” 方知琢打断了她的解释,对着一屋的姑娘,问道:“哪位是银翘?” 无人回应。 七曜上前一步,举起腰牌,大声说道:“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回避,若有心干扰,杀无赦。” 话音刚落,墙角的姑娘零零散散让开了,最后只留下一人。 她只着了一身浅碧色中衣,头发凌乱,脸色煞白,双手抱住双膝,团成一团蹲在地上,一双惊惧的眸子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双手双脚一直不自觉地颤抖,喊了他几声也没有动静。 七曜收回腰牌,上前一步,正打算将银翘从地上拎起,带回大理寺审问,还未曾碰到她的手,她尖叫一声,剧烈挣扎起来,拼命一般,嘴角口涎流出。 方知琢双眉拧得死死的。 七曜无奈,往后退去,待退回三尺开外,银翘又恢复了之前不声不响的呆傻模样。 来来回回试了几次,发现银翘完全不能接受男人靠近她三尺以内。 方知琢了然,吩咐七曜:“去把秦亦楠叫来。” 群芳楼二楼雅室门口,方知琢双手抱胸等在门外。 过路的姑娘们第一眼就会被他拔尖的外貌所吸引,接着又被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所吓退,偶有一两个胆子大的上来搭讪,待看见了他黑漆漆的腰牌以及寒光闪闪的刀刃后,瞬间离去。 秦亦楠带着惊魂未定神经兮兮的银翘,已经进去了近半个时辰了。 刚进去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传出来,一盏茶后,银翘爆发了一阵巨大的嚎啕声,声音凄惨尖厉,仿若动物临死之时的哀嚎,接着哽咽的哭泣声陆陆续续直到现在。 第17章 黑猫 雅室内,秦亦楠好不容易将银翘安抚着躺在榻上,她点了根安神香,确认她的呼吸已经归于平缓,她轻轻擦去银翘眼角的泪痕,方才熄了油灯,走出了房间。 “怎么样?” 方知琢直起身子, “她受了很大的惊吓,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恢复了些许神智。” 秦亦楠摇摇头,言语里满是对银翘的怜悯以及对下手之人的愤恨。 “但是这种男人直接上手恐吓代替正常调教的办法,大多都是为了摧毁姑娘们的心智,一般刚买回来的姑娘,不会直接下这么重的黑手。” “你为何,会如此了解?” 秦亦楠抬眸,对上了一双暗含着滔天怒火的眼睛。 方知琢很想不去追究,但看着面前女子坦然而谈青楼里的龌龊,又免不了联想到她的满身伤痕。 她以前,是不是也曾被这么虐待过? 所以才和银翘有共同语言,可以安抚住她,可以和她交流创伤后的心情。 他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越是抑制不住杂乱的思绪,愤怒的心情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再也控制不住,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话甫一出口,便对上了秦亦楠清澈见底的眸子,一时间,酸涩,苦闷,后悔,犹如一道道洪流,将愤怒的心情冲刷得渣渣也不剩。 他不应该提的。 秦亦楠只是有一些意外,并不觉得冒犯,还认真解释道:“只是在欢喜巷子里待久了,便见识多了……” 说着,竭力将话题拉回原轨:“如果是卖家的要求呢?” 方知琢努力将那些惹人不快的想法踢出脑海,沉声反问:“你是说,太傅府有人不想银翘活着,又不能明目张胆的下手,所以就暗中做些小动作,目的就是为了让她闭嘴?” 所以,银翘必然是看到了些什么。 “银翘刚刚提到,她进去的时候,看到了她家小姐吊在梁上,凳子倒在脚前,所有窗户都是关着的,屋内没有点灯,但是她觉得屋内很热。” “她有没有提到什么她觉得奇怪的事情?” “前一段时间,她总觉得半夜里小姐房里会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但是由于那时候官人也在里面,就没有多管。” 秦亦楠抬眸:“昨日最后一个见到高熙的是谁?” “薛唯丰。” 是他杀了高小姐。 秦亦楠对上了方知琢了然的视线。 可是证据呢? 秦亦楠有些苦恼。 方知琢低声说道:“先回别院吧,明日再去趟太傅府,定能找出答案。” 回别院的路上,已是深夜,远处街上遥遥传来更鼓声,行至半路又下起了毛毛细雨。 寒风透过车帘缝隙吹进了车厢内,冰冷刺骨,秦亦楠打了个寒颤。 她本就穿的不多,最外面一层衣袍留给了银翘,此时只穿着单薄的几层轻纱。 群芳楼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彼时也不觉着冷,但是直到这会,空气里湿意弥漫,阴凉潮湿的气息往人骨子里钻,感觉全身骨缝都在漏风。 方知琢自离了群芳楼一直沉默,靠着窗边,若有所思。 秦亦楠也不吵,默默往他那边靠了靠,见他没什么反应,又往他身边靠了些,还记着他不喜人触碰的性子,十分注意不让自己接触到他。 她垂下眸子,看到了他腰间的小玉葫芦,随着车辙的翻滚轻微左右摇晃着,系绳上了些年头,已经有了些许磨损,干净精致,圆润透亮,能看得出来主人很珍惜它。 秦亦楠搓了搓冰凉的双手,正待往方知琢那边再挪一点,忽然听得前马发出一声长嘶,车厢轰然停在了道上,秦亦楠止不住去势,一时不查,撞在方知琢胸口。 这一瞬间,方知琢只觉得胸口一块冰块撞了上来,又冷又冰,他伸手想要环住,怀中娇躯却霎时间离去,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秦亦楠揉着撞得生疼的鼻尖,这一下,感觉眼泪都要被砸出来了。 “你还好吧?” 方知琢半空的手向下,伸手便想抓过她的手腕,在挨上她指尖的前一秒,秦亦楠触电般地躲了下。 秦亦楠心想,要遭。 她躲这一下完全就是本能反应,怕他之后嫌弃,可是她只是个替身,哪有替身躲的道理。 方知琢眼底的关心淡去,面色冷淡,风雨欲来。 “大人,前面有只猫。” 七曜攥着马缰绳,身子硬挺僵直,一动不敢动。 在马车前方,蹲了一只通体玄黑的猫,一双绿莹莹的眼珠子,在黑夜里仿佛两颗珠子飘在半空,格外瘆人。 也亏得自己眼神好,好歹还认出来那是一只猫。 七曜眨眨眼睛,黑猫歪了歪脑袋,也眨了眨。 秦亦楠避开方知琢的手后,见他瞬间沉下的脸色,车厢内气氛一时冻结如冰窖,此时听得七曜的声音,如遇上救星一般,掀起车帘走了出来。 雨点密密麻麻,如丝如履,飘落下来,黏在衣角,挥之不去。 喵呜~ 黑猫看见了秦亦楠,热情地摆了摆身后大尾巴,只可惜它在雨中呆久了,尾巴上的毛已经变成一缕一缕的,又可怜又好笑。 那黑猫见着秦亦楠,从车前一跃而上,也不怕生,喵呜喵呜地叫着,在她脚边蹭来蹭去,还不时用前爪扒拉她的下摆。 “这怕不是谁家养的猫吧,这么亲人。” 七曜远远观察着,害怕地不敢上前。 雨夜漆黑一片的街上,除了这只猫也没个人影,秦亦楠无奈,伸手抱起在脚边蹭个不停的黑猫,为难着要不要进车厢。 黑猫一被抱进怀里,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绿油油的眼睛眯了眯,一副待习惯了的样子。 “还在外面愣着干甚,如今,连与我同处一室都不愿意?” 方知琢暗含着冰渣子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入外面二人的耳朵,七曜疑惑着看向秦亦楠,秦亦楠耸耸肩,摇摇头。 片刻后掀起车帘,另一只手紧紧箍住怀里黑猫,防止它突然跳出来惹恼了方知琢,被踢下车倒是其次,甚至可能小命不保。 秦亦楠做了好一番心里建设后方才走进车厢。 第18章 试探 车辙再一次滚滚向前,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车厢里,方知琢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射向她怀里的黑猫。 喵呜~ 黑猫不安地动了动,将头埋进秦亦楠怀中,眼不见为净,只留一坨圆润的屁股对着外面。 方知琢的脸色更黑了。 这猫淋了雨,全身上下湿漉漉的,在秦亦楠怀里一番折腾,她的前襟衣摆都染上了湿意,秦亦楠抱紧了黑猫,试图用它弱小的身躯进行取暖。 “大人,猫都是怕水的,今夜下雨,它也是走投无路才赖着不走的,等明日遣人去找找它的主人家,您就大人有大量,收留它一天?” 方知琢一对剑眉皱得几乎能够夹死苍蝇,他叹一口气,脱下身上大麾,披头盖脸裹住了她和怀中的小东西。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秦亦楠眼前一黑,温暖的大麾罩下,尚且还带着男人体温。 她从衣领处探出头来,头发乱糟糟的。 喵呜~ 她的胸口处也探出了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乍一看去,两颗脑袋神情皆是懵懂茫然,竟有些神似。 回到了院子里,方知琢抢先一步进了房间。 秦亦楠抱着困得眯了眼的黑猫,在房间外探头探脑:“大人?” 屋内没个声响,她也拿不准方知琢的心意,但身上的温暖厚实的大麾让她略略松了口气,感觉他应该没那么生气。 秦亦楠后背挺直,往前探了探:“大人,小厨房里还温了一小盅南瓜山药粥,您要不要尝一尝?” 依旧没有声音传出,但是莫名的,但她就是知道这是允了。 当秦亦楠端着青瓷小碗进房间的时候,方知琢正解开上衣,露出线条流畅的上半身,宽肩窄腰,每一束肌肉都暗含力量。 秦亦楠将青瓷碗置于榻边,长时间的熬煮,南瓜和山药已经化为渣与米粒融为一体,颜色橙黄,细腻顺滑,在青瓷碗中很是诱人。 黑猫跟着她身后迈着优雅的脚步一起走着,它全身雨水已经被擦干,猫毛蓬松炸开,远处看就如同一朵黑色蒲公英。 方知琢拉下中衣,解开纱布,露出左肩的伤口,一看便是利器所割,边缘笔直平整,流畅而完美。 秦亦楠越看越是熟悉,很像是出自自己的手下。 刹那间,她脑子里如惊雷闪过,昨日夜里太傅府那个面具人,竟然是你! 仔细想想,当时假山背后,方知琢也在,事后去太傅府不足为奇。 但是,他为什么也如此关心方明意的事情,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夜探太傅府? 方明意,方知琢?! 难道他们两有什么关系,是亲戚么? 她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楞楞僵在原地。 方知琢修长的指尖捏着一圆肚白瓷药瓶,见她仍在发愣,不满地皱眉:“愣在那作甚,还不来帮忙?” 秦亦楠连忙上前一步,接过他手里的药瓶,打开木塞,均匀倒了药粉于伤口处,并娴熟地包扎好,有些干巴巴地问道:“你怎么受伤了?” 方知琢回想到昨天那人,整个人掩藏在披风和兜帽下,只知晓身材矮小瘦削,下手狠辣,不是个好相与的。 身高么,倒是和秦亦楠差不多高。 方知琢并不回答,审视着秦亦楠,若有所思的样子。 秦亦楠端起那碗粥,送到他手边,方知琢伸手接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手指蹭到了她冰凉的指尖。 秦亦楠背后一凉,如同被猛兽盯上,多年暗亭的训练让她做到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喵呜~ 黑猫在屋里转了一圈,转回头发现两人都不理自己了,使劲拿头蹭着秦亦楠衣袍下摆,半晌见她没反应,转过身来,蹭上了方知琢皂色靴面。 方知琢思绪被打断,很是嫌弃地抬脚将它拨到一边,黑猫喵呜一声,锲而不舍又蹭了回来。 一声声的喵呜喵呜唤回了方知琢的神智,他嗤笑一声,讶异于自己的异想天开,秦亦楠怎么可能会是那天的人,他摇头感慨,最近仿佛掉进了一个名为秦亦楠的诅咒里,兜兜转转总是想起她。 方知琢两根手指捏着勺子,一口一口将手中南瓜粥喝下,怎么会有人爱喝这种浆糊一般的东西,黏糊甜腻,如同她一样。 一夜无话。 一大清早,东方才刚露出鱼肚白,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户缝隙撒了进来,秦亦楠就被方知琢唤醒了。 方知琢已经穿戴整齐,一身绯色朝服,昏暗的晨光下,很是威严肃穆。 他的脚边,黑猫瞪着一双圆溜溜绿莹莹的眼睛,端庄地坐着,蓬松的大尾巴围在身后,偶尔拍打两下。 “带上这只黑猫,我们去太傅府。” 自昨日知晓了方知琢就是那天的面具人后,秦亦楠听见太傅府三字,有些条件反射地全神戒备。 “为何要带上猫?”秦亦楠不解。 “不要小瞧这只猫,它可是关键。” 黑猫在他脚下转着圈,啊呜啊呜直叫唤,仿佛也在附和他的话。 方知琢整理着腰间束带,补充道:“若不是七曜见到猫就害怕,也无需你跑一趟。” 太傅府内,方知琢半蹲在地上,捻着地上的一块污渍,放鼻端轻嗅。 秦亦楠头带着青色帽帷,罩住了她整个上半身,连着怀中黑猫一起,不声不响安静如同一个提线木偶,站在他身后。 “大人,人都到齐了。” 方知琢直起身,目光扫过屋内高家一干人等,一双眼睛黑得如同深海一般波澜不惊。 “把人带上来吧。” 七曜带着一厨娘打扮的妇人,那妇人三十余岁的模样,双手骨节宽大,偶见细碎的伤疤,惶恐不安地捏着下摆。 方知琢冷淡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近日冰窖可曾丢过什么东西?” 厨娘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奴婢不是有意隐瞒……” 方知琢打断她的讨饶:“是不是丢了冰块?” 厨娘跪伏在地不敢抬头:“从月初至今,一直陆陆续续丢过,一开始还是小块的,后来越丢越多,冰块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奴婢就一直没有禀报。” “前日可有丢过?” “丢了两块,方方正正的,本打算用来冰着码头刚送来的新鲜白条鱼……” 第19章 挡箭 此时,门口进来两个小厮,分别搬着一块冰块,置于矮凳旁边,方知琢扶起矮凳,一边比划着一边接着说道:“这两块冰块的高度加起来,正与矮凳同高。” “高小姐那日半夜,并没有踩在矮凳上,而是被下了药后,脖颈被纱布缠绕住,踩在摞起来的冰块上,随着冰块融化,逐渐被吊了起来,直至死亡。” 方知琢审视的目光扫过众人,在其中一人脸上停下。 “当晚烧着地龙,冰块能在两个时辰内融化,接着被烘干,只隐隐约约留下些水渍,还有点弱不可闻的鱼腥味。” 所以第二日午间,银翘进屋时,才会觉得屋子很热。 他收回目光,抽出一张帕子,仔细将手指残留的污渍擦拭干净。 高太尉皱着眉,想到了那一天,是薛唯丰最后一个离开高熙闺房,愤怒的目光直直射向薛唯丰:“所以,照方大人这么说,是你杀了她?” 薛唯丰内心咯噔一下,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哀伤的表情:“岳父大人,小婿冤枉啊,若确如方大人所说,这些都是我干的,那么请问,我是如何从门窗紧闭的这间屋子里离开的呢?” 诚然,这间屋子就是个密室。 见方知琢久久未有动静,薛唯丰垂下眼帘,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隐秘地勾起。 喵呜~ 寂静的屋内,突然响起一声低柔的猫叫声。 薛唯丰一口气还未完全放松,听到猫叫声,如被点穴一般僵住,瞬间如坠冰窟,在他听来,这一声声轻柔的喵呜恍如地狱恶鬼的低喃。 不知何时,屋内竟多了一只纯黑色的猫,巡视领地般绕着桌案打圈。 薛唯丰拳头攥得死紧,竭尽全力克制着想去把它赶走的冲动。 七曜在进门前已经将门锁重新装回原位,这会他只是走到门边,将门虚掩着带上。 黑猫在屋内转了一圈,灵活地直冲房门而去。 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黑猫伸出圆润的前爪,稍稍左右扒拉着门锁,不到片刻的功夫,屋内众人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门栓已直直落入了门下锁孔。 门,就这么被反锁了。 黑猫很是得意的喵呜了两声,等了一小会没有想象中应该到来的奖励,它一边低头轻嗅,一边迈开脚步,眼看着就要走到薛唯丰脚下。 “啊!!你这个畜生,我打死你!!” 薛唯丰突然暴起想要打死黑猫,黑猫受了惊吓,全身绒毛炸起,刺溜一下众人眼前划过一道黑影,有眼目通灵的人看见黑猫跳上桌案后,窜进了上方的通风口,随即消失不见。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 这门锁是最简单的门闩状,位置又在地面,黑猫只需要拨弄方向,将门栓落入锁孔,便可以轻松将门反锁。 银翘所说的,半夜小姐房里会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八成便是黑猫拨弄门闩的声音,而每当这个时候,薛唯丰都在小姐房间。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震惊于黑猫近乎妖一般的邪性。 七曜上前一步,打破了沉闷的寂静,他对着面色灰白的薛唯丰拱手道:“薛大人,还请移步大理寺,请吧。” 薛唯丰还未动身,高太傅抢先一步,拔出一名侍卫的长剑,拎在手中,面色阴沉:“就不劳烦大理寺了,我亲自清理门户。” 说着,怒目圆睁,举起长剑,直直向薛唯丰冲了过来。 方知琢错身挡在了薛唯丰身前,面对着寒光闪闪的剑尖,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太傅大人,万万不可,此案陛下既已移交大理寺,孰是孰非,该判何刑,均应当由大理寺定夺,否则下官无法给陛下交代,还请太傅大人高抬贵手。” “你让开!”高太傅神色癫狂,“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正纠缠间,秦亦楠余光突然瞥到一抹亮色。 她惊讶回眸,在无人注意处,薛唯丰眉尾泛白的伤疤抖了抖,他微微抬起右臂,一支闪着寒光的袖里箭,正对着方知琢。 她全身肌肉紧张到极致,甚至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铺天盖地的惊慌淹没了她,她仿佛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那一天。 大雨倾盆,方明意身中数箭,却如同一座山一样将她死死护在身下,血液夹杂了雨水,汩汩流下,秦亦楠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上可以有这么多血流出来…… 他面朝着秦亦楠,一双黝黑的眸子满是没说出口的爱意和无边无际的遗憾。 不—— 破空之声传来,一支箭矢流星追月一般,前一刻还在弓弦上,下一刻已至身前。 秦亦楠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扑了出去,半抱住方知琢,覆盖在他背后的双手狠狠压下,用尽全身力气将二人调转了方向。 “嗤——” 皮肉被撕裂的声音传来,她右肩一阵剧痛。 秦亦楠还有力气站直,上下确认过面前的男人完好无损,她的唇边爬上了一抹释然,这次终于赶上了…… 方知琢来不及查看她的伤势,只拔出腰间长剑,厉声喝道:“薛唯丰,放下箭!” 他一手扶着秦亦楠,反手横削,夹带着万钧之力,霎时间薛唯丰的右臂飞向半空,鲜血漫空狂喷。 高太傅趁此机会,一剑刺进薛唯丰心脏,鲜血飞溅在他脸上,阴暗狠厉,不似活人。 “你们……” 薛唯丰目眦欲裂,话没说完就轰然倒地,鲜血蜿蜒从他身下汩汩流出。 这些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待众人回过神来,已尘埃落定,鲜血顺着薛唯丰七窍流出,已然是活不成了。 咣当一声,高太傅扔了长剑,摇摇晃晃扶着榻边坐下,脸上点点血滴,似癫非癫,很是渗人,与他平日里儒雅自持的姿态大相径庭。 方知琢半跪在地,怀中抱着一青衣女子,女子帷幕遮面,看不清楚容貌,唯一能看见的是她右肩中箭,箭柄深深没入,染红了周围衣衫。 他取出怀中帕子,用力按压住伤口附近。 “还能走吗?”方知琢有些着急,想将她抱起又有些顾虑。 秦亦楠点点头,帷幕下,鸦羽般的长睫轻颤。 第20章 小叔 太傅府的府医拧着眉,小心翼翼撕开秦亦楠肩部衣服,露出伤处。 伤口不大,却有些深,好在还未贯穿,也未伤及脏器。 秦亦楠咬着下唇一声不吭,表情平静,仿佛受伤的不是她一样,只在府医拔出箭头的那一刹那,溢出了些许闷哼。 待伤口包扎好,府医净过双手,递过来一包药。 方知琢伸手接过,谢过高太傅及府医,扶着秦亦楠,慢慢出了太傅府。 已是正午时分,初冬的阳光暖洋洋的,秦亦楠扬起头,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走吧。” 方知琢轻轻捧起她的左手,搭在自己右臂上,往马车走去。 “等一下……” 秦亦楠捏了捏他的小臂,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喵呜~ 委屈的猫叫声千回百转,从不远处的马车底下弱弱地传来。 定睛细看,一只黑乎乎的小脑袋在车辕旁探头探脑,绿色的瞳孔在阳光下竖成一条缝,见秦亦楠望了过来,眼睛眯了眯,试探着伸出了肉墩墩的前爪。 “依它的脑子怕是想不通,明明前几日玩过的游戏,怎么今日再做一遍,没有奖励,反而被吼。” 方知琢摇摇头感叹,万物皆有灵,有时候,藏在皮囊下的阴暗人心,反而不如畜生般单纯如初。 长街上,周遭行人来来回回,那只黑猫碧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这黑猫,应当是薛唯丰专门训练过的,软糯亲人,还会反锁房门,然后由通风口逃出。 黑猫见二人没有发作,蹑手蹑脚走到秦亦楠脚边,探出脑袋,轻轻蹭了蹭。 方知琢捏着它的后颈皮,将它由地上提起,黑猫也不挣扎,四肢自然下垂,乖顺的如同一只假猫。 秦亦楠挠了挠它毛绒绒的下巴,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向往,低声喃喃:“大人,我能养着它么?” 方知琢拧着眉,略带嫌弃地看着手里黑乎乎的一团,抖了抖,仿佛就能让它变得干净一些。 他犹豫了片刻,对上秦亦楠水汪汪带着依恋崇拜的眸子,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你若是喜欢,便叫它乌龙罢。” 第二日,方知琢遣人去大理寺告了假,在家陪着秦亦楠。 乌龙团着身子,在炭盆旁找了个位置,窝在那里睡着了。 今日方知琢难得一起用午膳,厨房里使出了浑身解数,盐酒腰子、冻三鲜、炙鸡、煎豆腐,糖蒸酥酪……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方知琢夹起一块盐酒腰子,放到秦亦楠碗里,贴心道:“这是你最爱吃的,快尝尝看。” 话音刚落,他抬眼瞥见那娇艳欲滴的朱砂痣,突然反应过来,盐酒腰子乃是玉瑜长公主的最爱。 他手下僵了僵,努力回想着与她相处时的点滴,或许是自己没有留意,没有发现她对某一种食物的偏爱。 秦亦楠顺从地咬了一口,入口鲜香,并没有什么怪味,她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吃完。 她并不讨厌吃腰子,但也远远谈不上喜欢。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秦亦楠疑惑,咽下口中食物,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要尝尝?” 方知琢本没有兴趣,但见她吃得开心,以为她和玉瑜居然连喜好都如此相似,倒也起了兴致,另重新夹起一筷子,咬了一小口,鲜香味在唇齿间化开。 秦亦楠垂下眼帘,密而挺翘的睫毛挡住了眸子,瞧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方知琢踟蹰了半晌,方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除了这个,还爱吃些什么,我下次让厨房备着。” 秦亦楠眉眼弯弯,黑眸里满是依恋顺从:“只要是殿下准备的,我都爱吃。” 方知琢伸出的筷子僵硬了一瞬,随即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产生了一丝质疑,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如她一般,提线木偶似的顺从,对任何事情都毫无异议,但是这个念头才刚刚冒出,转瞬被他压了下去,倏地消散。 “那待明年夏天,带你去碧水河下游摘菱角,刚摘下的菱角又嫩又甜,你肯定喜欢。” 明年夏天? 秦亦楠微笑着点点头,若是明年夏天还在京城,便去他曾经走过的地方走一走。 踩在他曾经踩过的土地上,算不算再一次相拥? 秦亦楠唇角笑容逐渐消失,心中酸涩难忍,垂下头,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顺着喉咙一直凉到胸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而提起昨日的事情。 “大人,你有没有觉得,昨日太傅大人的表现有些奇怪。” 从高太傅拔出了侍卫的长剑开始,她就有这种感觉了,后来,高太傅在众人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杀了薛唯丰,秦亦楠的这种感觉就更甚了。 方知琢点点头,他沉声道:“他就是想杀人灭口,只有死人才不会透露秘密。” 秦亦楠恍然:“他是怕薛唯丰落入大理寺的手里,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可是为什么呢? 秦亦楠忽然想到那封连云城城主寄往京城的密信,收件人正是高思邈。 她试探着问道:“会不会和方明意有关?” 屋内刹那间安静下来,一阵微风由大敞着的窗户吹进,带来缕缕寒意。 方知琢勾了勾嘴角,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为什么这么问?” 秦亦楠抿抿唇,低声说道:“长公主的生辰宴,在假山后听到了些许消息,薛唯丰以前隶属于方将军麾下,那日你也是在的呀……” 并且当天半夜还去了太傅府,拿到了半本账册。 方知琢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虽说方明意是我小叔,但是他常年在边境,麾下究竟有些什么人,我也不是很清楚。” 原来他们是叔侄。 秦亦楠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果然图自己预料的一般,他们两是亲戚关系。 这段时间跟着方知琢,她打心眼里觉得他不是那种冷酷无情,能够踏着自家人性命往上走的人。 看来得找个机会将下半本账册交给他,这样一来他在明,自己在暗,只要遣人时时盯住他,便可以顺藤摸瓜,总比自己在这京城单打独斗的效率高。 她回过神来,用公筷给他夹了块糖蒸酥酪,随即垂下头,慢慢的将碗里饭吃完了,只是再没有碰过一筷子盐酒腰子。 第21章 哈哈 方知琢今天是有些饿了,大半碗饭加上很多菜下肚后,方才停住了筷子。 他看着秦亦楠安静的侧脸,明亮的光线下,白皙如玉,吹弹可破,他抬起修长的指尖,指腹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总感觉你一直在受伤。” 自碧水河边见了她,将她带回别院,也才仅仅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感觉与她日渐亲近,与她相处时间久了,某些时刻甚至想不起玉瑜长公主了。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莫名有种背叛了玉瑜的负罪感。 他砰的一声,放下了手中瓷碗。 不远处的乌龙受到了惊吓,腾的一下跳了起来,迷迷瞪瞪周遭看了一圈,又倒下去接着睡了。 方知琢突然起身,一边换上外出朝服,一边说道:“忽然想起大理寺还有些卷宗要整理,不回来用晚膳了。” 秦亦楠恭送他出门上了马车,方才回到桌边,看着大半盘剩下的盐酒腰子,面无表情对着前来打扫的小厮说道:“都撤了吧。” 既已告了假,方知琢并不想去大理寺,在京城溜达了半个时辰,最终还是决定去了百味楼喝酒。 “呦,今儿是刮了什么风,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方大人竟然主动邀约。” 赵衙内人未至声先到。 他走上三楼,将外袍脱下交给小厮挂好,将两只袖子往上撸了撸,坐到了桌边。 方知琢已经几杯梅子酒下肚,白皙的脸上染上了几许薄红。 赵衙内取过酒杯,给自己斟满,侧过身来,与他酒杯碰了碰:“听说你昨日在太傅府,被一青衣女子舍命相护,你的艳福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继上次的替身之后,你的风流韵事又多了一笔。” 他在方知琢的肩上重重拍了拍,正好拍到了受伤处。 “嘶——” 方知琢攥住了他作乱的手,没好气地扔到一边。 赵衙内讶异:“哎不对啊,坊间传言那名女子将你牢牢护住,你怎么也受伤了?真是落难的鸳鸯成双对啊……” 方知琢并不想搭话,又仰头喝下一杯酒,清淡的梅子酒清甜甘爽,却不醉人,他觉得自己反而越喝越清醒。 她竟已对我用情至深如此,连性命也不顾了。 我是不是得对她好一点…… 方知琢放下酒杯,若有所思。 赵衙内胳膊肘怼了怼他:“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也好让本衙内高兴高兴?” 回应他的,是一个快翻到天上的白眼。 “哎,你别不信啊,一看你的样子,便是红鸾星动、铁树开花了,你说是不是?” 方知琢压下他过于活跃的胳膊,倒是问了个问题。 “我有一个朋友,他身边有个姑娘,对他很好,但是他之前并不在意,伤了她的心,之后他要怎么做,才能对她好一些?” ???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你想对秦姑娘好一些?……” 话还没说完,便被急匆匆打断:“不是我,是我朋友。” “好好好,你朋友,”赵衙内敷衍地点了点头。 “那你可就问对人了,本衙内出手,还没有搞不定的姑娘。” “姑娘嘛,自然都喜欢温柔体贴,阔绰大方的男人,你只要这么这么……再这么这么……” 话音刚落,对上方知琢怀疑的目光,赵衙内挺起胸膛,用力拍了拍,表示包在本衙内身上。 晚膳过后,秦亦楠没有如往常一样去群芳楼唱曲儿,而是提前洗漱后半躺在了榻上。 肩部的伤口已经换过药了,万幸没有伤到要害,预计月内便能痊愈。 屋内油灯昏暗,铜盆内银丝碳燃烧着,温暖如春,她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到了晚上乌龙反而变得很精神,它不费吹灰之力,上蹿下跳,飞檐走壁,以一己之力,擦干净了屋子里的各个死角,整一只小黑猫变成一只小灰猫。 秦亦楠看得直皱眉,喊了屋外的丫鬟将它带出去,全身上下好好的清洗了一番。 或许是折腾一番累了,乌龙窝在炭盆旁的软垫上团成一团,舔着自己身上的毛,舔着舔着眼睛也眯了起来。 戌时过后,门口传来些许动静,方知琢带着一身寒意,在门口抖了抖大麾,方才踏进门内。 他脱了外袍,露出内里的月白色直裾,斜着身子坐到了秦亦楠身边,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神情有些别别扭扭。 “大人,这是怎么了?” 秦亦楠一头雾水,刚想着坐直身子,被方知琢制止了。 他好像下定什么决心后,深吸一口气:“我给你讲几个笑话吧。” 也不待秦亦楠有所反应,清润的男声在屋内响起:“你知道狐狸为什么站不起来吗?” “因为他狡猾。” 猝不及防,秦亦楠懵了。 方知琢还在继续:“你知道为什么人要吃饱了才睡觉吗?” “因为这样才不会做噩梦。” 方知琢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秦亦楠的反应。 她杏眼圆睁,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除了惊讶再无其他。 方知琢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就知道赵衙内这个不靠谱的提不出来什么有用的建议。 他正要起身。 突然一声噗嗤,仿佛是开启了什么机关一样,秦亦楠捂着嘴,眉眼弯弯,白皙的脸上浮起了红晕,笑得直不起腰来。 乌龙受到了惊吓,小脑袋唰一下竖起来,耳朵动了动。 “哈哈……大人……这是谁教你的……哈哈……” 她杏眼里满是笑意,盈盈如水,脉脉含情。 方知琢惊喜地问道:“好玩吗?” 秦亦楠频频点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我这还有一个笑话。” 方知琢脸上也挂上了轻松的笑意。 “油盐酱醋谁比较没有事情干?” “是盐,因为盐比较咸。” “噗嗤……” 笑声仿佛会传染一般,方知琢也被自己乐到了,屋内充斥了很久的愉快笑声。 秦亦楠一边笑着,一边摆摆手:“不行了,不能笑了……再笑下去,伤口要崩开了。” “哪儿呢,我看看。” 方知琢一听瞬间收敛了笑意,为了确保万一,还将秦亦楠伤口处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有血迹渗出,扭头对上她笑意盈盈的双眸,噗嗤一声又乐开了。 第22章 困惑 洗漱过后,方知琢身着中衣,在秦亦楠身后躺下,将她捞在怀里。 小心翼翼绕开她的伤口,将长臂环绕在她纤细的腰上,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良久睡不着觉。 秦亦楠也没有睡着,她睁着眼,一动不动。 明日午时便是在太傅府与面具人约定的三日之期,既已知面具人便是方知琢,明日须得想个办法,将手中半册账目不留痕迹交给他。 此事还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百味楼位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雕梁画栋,却并非独楼,左右两边楼阁亭榭相接,在主楼的三楼最高处,能够俯瞰整条街上的景色。 方知琢一早便就等在此处,他一边揉着依旧隐隐作疼的左肩,一边余光时刻关注着街上来往的人们。 日头越来越高,已近午时。 他眯着眼睛,心中默默将走进百味楼的客人与那天夜里的黑衣人身材进行比对,却没有一个符合。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大人,买束花吧。” 忽然,身旁走来一怯生生的小姑娘,十岁出头的年纪,提着一竹篮,竹篮里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野花,被枯草叶扎成一小束一小束,很是漂亮。 在这么低的气温下,能够采到如此鲜花,倒也是稀奇。 方知琢瞥了眼小姑娘冻得通红的双手,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到她的篮子里,想到还未出现的黑衣人狠辣身手,不放心地低声叮嘱:“拿着银子快些离开吧。” 小姑娘将银子取出,连着花篮都放到了方知琢前面的桌子上,笑眯眯道:“大人,这些是您的了。” 说罢,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方知琢连连唤了几声,小姑娘头也不回,下楼消失在了街角。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日头已经稍稍西斜。 方知琢叹了一口气,明白那人是不会出现了,他暗中做了个手势,一直等候在另一桌的七曜站起身,走近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七曜和其余几人都分散在酒楼的不起眼处,想要守株待兔,没想到那黑衣人并不上钩。 方知琢无奈说道:“撤吧,他不会来了。” 他撂下手中茶盏,起身打算回大理寺,忽然瞥到了桌上鲜艳的花朵,娇嫩欲滴,让他想到了这些天一直徘徊在他脑海里的那张脸。 罢了,带回去送给她吧,想必她会很开心的。 他拎起花篮,一瞬间觉得手中重量不对。 刹那间他条件反射般松开手,花篮直直坠下,在桌子上摇晃着,用剑柄拨开层层叠叠的花束,在这一片花束的下方,赫然便是他想要的下半本账册。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太阳便下山了,夜幕悄悄降临。 油灯下,方知琢放下手里账册,一双黑眸沉痛而震惊。 薛唯丰,原名薛戈,乃是方明意黑甲军的粮草监管员,自三年前入了营,便持续中饱私囊,将朝廷陆续运送给连云城的三批军械物资,全部由实心金属换成了质量更差更轻薄的竹制材料,只在外层涂了薄薄的一层金属。 然后,他再将这些换下来的金属运回来,重新卖给兵部,以换取大量钱财。 每一笔都详细记录的时间,地点,和交易人。 只可惜,详细交易人是用暗语录入的,方知琢还不明白这些暗语对应的都是谁。 除此之外,账本里还记录了京城太傅府的日常开销。 方知琢注意到,太傅在城西有所宅子,每月开销与太傅府不相上下,他暗暗记下宅子位置。 好不容易有了关于方明意的线索,他不愿再多等下去,换上黑衣黑袍,拉开柜内暗格,取了修罗面具,翻身上了房顶,一路往城西而去。 城西的宅子名叫觅棠阁,是一处清幽典雅的庭院。 此时正刚过戌时,大多人还未曾歇下,院内灯火通明。 方知琢贴在梁上,居高临下观察着。 这里的主人貌似只有一位夫人和一两三岁的孩童,下人却有很多,就方知琢目之所及,便有数十位护卫,七八个丫鬟,还有两位乳娘。 影影幢幢的壁灯高高悬挂,照着宽大的正厅,夫人正和大丫鬟下着围棋,小公子已经睡熟了。 乳娘抱着熟睡的小公子转过回廊,走进内屋,轻轻俯身放到床上,掖好了被角转身离去,待她离开后,方知琢一阵风一样翻身落下,还未站稳,忽觉背后劲风袭来,他侧身躲过,长剑出鞘,寒光闪过,剑尖所指,正是那天的黑衣人,依旧是熟悉的人影,整个人躲在宽大的兜帽之下,看不清楚面容。 怎么又是你? 你跟踪我? 白日里为什么就直接把账册交给了我? 你到底是谁? 屋内昏暗,只有一丝丝光线由窗棱处从外面透了进来。 方知琢冷漠地看着她,满肚子的疑问还没问出口,黑衣人抢先一步开了口,她压着嗓子,声音低沉暗哑如金属刮擦:“她是全辉的夫人,以前曾经来过一次黑甲军中,全辉很宝贝她。” 嘶哑的声音说出了令方知琢意外的事实。 方知琢面具下的剑眉轻挑,在这一刻,残存的杀意烟消云散,只余了些许戒备:“你又如何知道……你曾经是黑甲军!” 黑衣人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带了些许怀念:“只是仰慕方将军罢了。” “所以,那个垂髻小儿,便是全辉的儿子吗?” 方知琢猜测,全辉一直死咬着不肯交代,只是因为夫人和孩子在高太傅手里。 黑衣人定定地观察着床上熟睡的小公子,半晌后摇了摇头。 “他的鼻梁高挺、下巴圆润,而在我印象中,全辉是个朝天鼻、下巴内缩,再看他的耳垂肥大,全辉可是个短耳垂,与其说他是全辉的孩子,倒是更像是高太傅的种。” 方知琢脑海中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却也不由自主地回想着高太傅的外貌,细节的确如黑衣人所说的那般,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床上的小公子,越看越觉得和高太傅乃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方知琢想起账册上的流水,低声询问:“那本账册上,很久之前便有这座宅子的花销了,与太傅府近乎同等奢靡,大概四年多前吧。” 黑衣人宽大的兜帽下传来一声讽刺的轻笑:“那么全辉完全就是被下套了,他认识她夫人也不过是近两三年的事情,并且一见钟情,随即便成婚了,现在看着小公子的年纪,正好对的上,他以为这是他的孩子。” 多么荒唐,四千黑甲军的性命,就这么被全辉放弃了,只是为了两个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第23章 失望 屋内一时沉寂,只能听到床上小公子低沉规律的呼噜声。 方知琢咬着后槽牙,手背青筋乍起。 好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方明意,全辉,黑甲军,甚至于如今的自己,都是高思邈棋盘上的棋子,被他耍得团团转,他却完美隐身于层层迷雾之后。 黑衣人提醒道:“虽说高太傅肯定参与到这些事情,但是还没有十分确凿的证据,薛唯丰如今已死,死无对证,若追究起来,高太傅完全可以全部推脱到他的身上。” 方知琢眉头紧锁:“若当真如此,此次不能一棍子将他定罪,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再下一次抓住他的把柄可就更加困难了。” 黑衣人冷冷一笑:“那你打算什么都不做吗?” 方知琢沉思片刻,眼神变得坚定:“我不会鲁莽的,此事,还得先汇报陛下再行定夺。” 夜逐渐深了,寂静长夜中,两个鬼魅般的身影鱼贯由觅棠阁内消失,无人察觉。 第二天上朝过后,高太傅仿佛觉察到了些什么,回府后便以次女新丧极度哀痛为名,告病假一个月。 “高思邈……” 御书房内,小皇帝陈玉灏将账册拍在书案上,啪啪作响。 书脊处被撕裂的位置已经用浆糊仔细修补好,不注意看不出来。 “这本账册能够表明薛唯丰一直在中饱私囊,薛唯丰是太傅大人的爱婿,觅棠阁的夫人和小公子又和叛将全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方知琢有些激动,这些证据,已经能够间接表明太傅大人的不无辜,只要陛下能够下旨同意大理寺彻查,早晚能够将他的狐狸尾巴揪出来。 陈玉灏听完这些话,面无表情地将身体后靠在了宽大的太师椅背上,指尖轻点案板,发出笃笃的闷响。 “这些,都只是佐证。” 方知琢提起一口气,想要接着劝说,却被小皇帝无情打断。 “这件事情还牵扯到了兵部,两年前兵部侍郎已经告老还乡,如今的温伟温将军,用兵尚有几分方将军的影子,若他也牵扯进去,这边境,朕真的是无良将可用了……” 这一瞬间,方知琢很想大声质问,兵部侍郎的命是命、边境百姓的命是命,那方明意呢,那四千黑甲军将士呢,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他垂头,死死压抑住内心的愤怒不平,半晌后方才艰难地回道:“臣明白,现如今的情况,暂且压下不提乃是上上之策,一无实质性证据,二外患尚在,不宜妄动”。 方知琢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腔愤愤平复了些许,声音依旧有些颤抖:“陛下,以臣之见为今之计,只能让兵部在粮草辎重上多费些心,不能重蹈当年覆辙。” 小皇帝叹了口气,他垂下眼帘,眼底闪过一丝阴霾,稍纵即逝,拍拍方知琢后背:“无论如何,再等等吧,还是辛苦爱卿了。” 方知琢回到别院时,秦亦楠正站在桂花树下,仰头望着天空。 她一身妃色金丝缴花纹长裙,披着同色系的披风,亭亭玉立,愈发衬得她楚楚动人。 她这一身打扮,应该是上次成衣铺送来的。 “大人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秦亦楠有些意外。 昨日夜里觅棠阁内,发现了那么大一个秘密,她以为他今日会在宫中待到很晚。 此时方知琢的内心极度低沉,伤感而迷茫,仿佛一个行驶在茫茫大海中,突然间迷失了方向的舵手。 他深刻领会到了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子,他更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雄狮,虽然还没有完全展示他的贪婪,但在深宫中,他已经学会了制衡控制,也学会了算计博弈。 甚至对于当初方明意的死,方知琢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笃定,认为陛下绝对没有参与其中。 “陪我出去走走吧。” 今日天气晴好,偶有微风拂过,冬天干燥而温暖的阳光撒下,到处镀上了一层金边。 车辙滚滚,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城郊的一处山林里。 这是一片枫树林,偶尔可见夹杂着几棵金黄的银杏树,树叶还没有完全落完,红的黄的夹杂着,日光下流光溢彩。 秦亦楠跟着方知琢,二人缓缓沿着山野小道缓步上山,踩在枯叶铺成的路上,脚感松软,时不时的发出轻微嘎吱声。 轻松而随意的氛围下,秦亦楠玩心渐起,她垂着头,紧盯着地上的银杏叶,确保自己的每一步,都落在一抹金黄色上。 方知琢的目光忍不住被她深深吸引,自宫内出来一直沉闷苦涩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她轻盈的身姿逐渐越过他去,如同林间徜徉的精灵一般,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在眼前。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惊惶,他想开口叫住她,一声阿玉已经到了喉间,突然脊背一阵凉意窜起。 回过神来觉得不妥。 方知琢恍然发觉,他从来没有唤过她的小字,总是用那个女人代替,或者迫不得已时干脆连名带姓地唤她,她从来都只是微笑着接受。 他张了张嘴,一声阿楠若不可闻,随着猛然间刮过的一阵风,瞬间消失于无形,这阵风还挺大,引得林子里树叶沙沙作响,波浪一般的红色枫叶如雨撒下。 其中一片枫叶,飘飘扬扬,正好落到了秦亦楠的头上。 “秦亦楠……” 他最终还是唤住了她。 她回眸,青丝如瀑,眉眼温润,鬓边一缕红色点缀,温柔中透着些许妩媚,方知琢一时看得有些痴了。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秦亦楠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方知琢摇了摇头,比划着:“你头上,掉了一片叶子,在这里……” 说着,往前走了一步,修长的手指向前伸出,想帮她取了,还未等他指尖触碰到那片红叶,秦亦楠已经抢先一步,歪着头,摸索着将红叶取了下来,捏在手心翻转把玩。 “你说的就是这片叶子吧,红叶如火,还挺好看。” 方知琢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失落地抚平衣角微不可见的褶皱,随即背过身去,不发一言,接着往山顶而去。 第24章 逛街 这座山名为落霞山,整座山并不高,因漫山遍野红枫而得名,离京城也不算远,闲暇时散心的好去处,只是现在天气寒冷,一路走过来,也没有遇见旁的人。 两人一路拾级而上,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爬到了山顶。 山顶坐落着一座庙宇,庙不大,只有一间佛堂,后院还有几间厢房,门阶由青石板堆积而成,错落有致。 这会儿没什么香客,几个小和尚身着整洁的粗布衣衫,跪在菩萨前的蒲团上念经,规律而沉闷的木鱼声传出去很远。 檀香味随着微风飘了出来,带来几分肃穆庄严的神秘感,杂乱无章的心境一下子便从纷乱尘世中超脱出来,变得平静而淡然。 方知琢整理了一下衣冠,方才跨进殿内,四根巨大的红色柱子正中央,供奉着一尊菩萨像,悲天悯人,俯视众生。 他行至佛像前,在蒲团上跪下,拜了几拜,神情很是虔诚,随后起身,从怀中取了几张银票,塞进了募捐箱。 秦亦楠随后也跟着拜了拜,跪在蒲团上的时间甚至还要更长一些。 她额头紧紧贴于手背,伏跪在地,一动不动。 她本是不信佛的。 年轻气盛的时候,桀骜自持,黑里来黑里去,做着收割人命的交易,不信鬼神不信佛。 可自方明意离去后,她便开始对鬼神有了敬畏之心,内心不止一次的恳求,让她能够再见他一次。 后来遇到了方知琢,她觉得这是菩萨对她的眷顾。 自此,她信了。 一抹纤瘦的身影深深地趴伏在地,久久未曾起身。 回去的路上,方知琢已经从之前万念俱灰的状态中抽离,调整好了心态,面上也挂上了些许暖意。 太阳还斜斜地挂在空中没有下山,时间还早。 方知琢倚在窗框上,望向窗外,忽地提议:“咱们去逛逛集市吧。” 最近正好快进腊月了,商人们卯着劲儿,想抓住年末的尾巴再狠狠赚上一笔,前几日便听赵衙内在耳边叨叨,最近京城河坊街那条道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秦亦楠听闻,也是很有兴趣的样子,二人一拍即合,掀起车帘吩咐七曜,驾着马车一路往河坊街而去。 河坊街毗邻永定河,整条街道上都是各式各样的铺子,成衣铺、玉器铺、胭脂铺等等,还有各种酒肆、点心铺子、蜜饯铺子,看得人眼花缭乱。 有着阁楼戏子的余音绕梁,也有着皮影舞狮的满堂喝彩; 有着青松古树的枝叶婆娑,也有着绵延绿水的婉转清波; 有着稚龄孩童的欢声笑语,也有着未归游子的悠扬歌声。 充斥着一派歌舞升平。 秦亦楠没怎么逛过集市,看见那么多没有见过的新奇小玩意,摸摸这个玩玩那个,一个也不肯放手,全部都想要打包带回家。 方知琢也随着她,散财童子般跟着后面递银子,笑意盈盈,比自己买有趣多了。 这可苦了七曜,今日出来就带了他一个随从,他牢牢跟在后头,任劳任怨地提着大包小包,都是那两人在集市上买的各种小物件小玩意。 忽然,秦亦楠的目光被一对玉佩所吸引。 那是一对黑白渐变色玉佩,底部颜色较深,逐渐往上颜色越浅,直至变为剔透的白玉,上面雕刻着一只停在树木上的仙鹤,栩栩如生,中间八卦般一分为二,便成了一对儿情侣玉佩。 方知琢见她的目光都看直了,轻笑一声,扔下一锭银子。 抬手间,余光瞥到自己腰间的一抹莹白,有些纠结,若是秦亦楠非要自己陪他一起挂上她新买的玉佩,那是挂还是不挂呢? 她如此爱着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可我若是连她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无法满足…… 正当他纠结着该如何委婉拒绝秦亦楠的好意,并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将其中一块玉佩递过来的时候,秦亦楠已经双手捧起了玉佩。 与想象中的不一样,玉佩到手后她半分眼光都没有分给方知琢,反而跟店家要了块绸布,将两块玉佩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起来,贴身收好,然后接着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见方知琢还呆在原地,侧过身来,柳眉微蹙,疑惑地问道:“大人,咱不逛了吗?” 方知琢愣了愣,总不能开口直接问她那半块玉佩为什么不给自己。 转念一想,不给也好,省得她被拒绝后伤心。 不知不觉间,天黑了。 方知琢遣七曜先回了马车,双手背于身后,与秦亦楠一道,沿着河边慢慢走着。 忽然一阵锣鼓声敲响,就见河坊街一整条街,沿着永定河河道,朵朵花灯徐徐升起,万千灯火如星星坠落,银河倒灌。 河边人众多,大家一股脑地往河边涌来。 秦亦楠也是一样,正当她仰着头,欣赏着漫天的花灯时,忽然感觉背后硬物挤过,猝不及防之下被人推了一把,脚下踩到石阶边缘,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摔倒。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了回来,她止不住去势,鼻尖撞到了他,她双手覆住他胸膛,略微用力想要推开,只可惜刚退开些许,身后又路过一堆人,再次被挤了一下,反而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她的脸紧紧地贴在他胸口,能够听到方知琢胸腔内沉稳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规律有力的让人安心。 方知琢半拥着她,略显艰难地走到一处高台附近,这里离河边有一定距离,人便也没有那么多。 “还不松手?” 秦亦楠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双手依旧按在他的胸前,触电般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垂下头,掩饰着失态,唇下一抹红色更加鲜艳欲滴。 “来一来,瞧一瞧,这位公子,一看您就是一等一的高手,今晚的头筹非您莫属……” 不远处路边,投壶的店家卖力的拉着人。 “头筹奖品正是这把芙蓉簪,乃是百年檀木所制,妙手匠人精心雕刻,栩栩如生,精致华美……” 方知琢起了兴致,拿眼瞥了瞥秦亦楠,正待询问,话尚未出口,身后忽然传来一男人声音:“方大人……” 第25章 投壶 玉瑜长公主今日与杨若淳一同用过晚膳后,心血来潮,背着婆婆杨夫人,偷偷摸摸微服遛达到了河坊街看花灯。 花灯尚未看真切,她的余光却瞟到了高台下那一抹熟悉的人影,心跳忽得停滞了刹那。 “阿瑜,你看天上那朵芙蓉,好美……” “阿瑜?” 杨若淳唤了几声,见她一直愣愣地盯着不远处的一对男女,便也望了过去,很快就认出来人,还有他怀中的女子,虽然被挡住了半边脸,但是依稀还是能够看出,眉眼与长公主的确略有几分相似。 他牵起玉瑜长公主的手,径直走了过去,朗声招呼:“方大人……” 漫天灯火下,方知琢抬眼,对上了杨若淳暗沉的双眸,他脚步微错,挡在了秦亦楠身前,正要行礼,玉瑜长公主抬起手:“免了吧。” 长公主虽是微服出游,但通身华贵,满身珠翠,一看就贵气十足,她不屑地上下打量着方知琢身后的女子。 她虽在王府中,却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瞧那个女人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样子,一点也拿不上台面,跟本宫哪有半分相似! 玉瑜轻嗤一声,眼皮子轻佻,甚至根本就不想掩饰自己的轻视和不屑。 秦亦楠的心微微一沉,她站在方知琢身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若是她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必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看见所谓的替身的。 她的低眉敛目,只希望在玉瑜长公主注意到自己之前,能够赶紧离开。 可惜事与愿违,她听见对面豫亲王世子朗声道:“自我与阿瑜成婚后,许久未曾一起喝酒,既是好不容易碰上一次,当然不能放你轻易离开。” 正寒暄间,一旁投壶的店家仿佛觉察到了什么,殷勤上前:“诸位要不要来试一试,您瞧这芙蓉簪,一看就是为诸位贵客所准备的……” 玉瑜长公主扔下一块银锭,眼神却盯着方知琢:“带上你的下人,跟本……我比一番,若是赢了,便不计较你们的失礼之罪。” 听得如此尖锐之言,秦亦楠没有半分被冒犯的动容,反而心下了然,长公主必是听到了些什么言论。 但是无论她知道了些什么,这盘投壶,只能输不能赢。 屋内,参加比赛的四人作揖行礼后,成对角坐下。 中间摆放着两件瓶颈细长、瓶腹宽大的壶,与他们间隔九尺。 方知琢对面坐着杨若淳,对角则是玉瑜长公主,他内心飞快地思索着,玉瑜乃是个中好手,历年宫中女子聚会,只要有投壶这个项目,从来没有输过。 他看向另一边的秦亦楠,自碰上长公主后,她一直低垂着头,很是识趣,他移开目光,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失落。 “矢地端入壶,积一分,矢尾入壶,不积分,同时投中两壶,积五分,锣响开始,半柱香的时间,每人共有十支箭矢,两人为一组,分蓝红两队,积分高者获胜。” “哐——” 计时开始。 玉瑜长公主率先出手,琼臂扬起,两支箭矢应声落下,滴溜溜的都入了壶。 “好!!”一片叫好声。 “蓝队积五分。” 玉瑜长公主稳扎稳打,十有进九,很不错的成绩。 待她投完后,方知琢随手一甩,两支箭矢呼啸而去,准确地落在了壶的正中心,众人来不及感叹,又见另两支箭矢发出了破空之声,尚在半空中时,另外两支后发先至,直直劈在了前一支的箭尾,一同落入了壶中。 “好!!!” “红队十五分!” 方知琢手中还有四支箭,香炉里的香已经燃烧过半,秦亦楠和杨若淳还未曾动手。 杨若淳见方知琢如此出风头,便也来了斗志,双手抬起,也不看壶,接二连三如流星赶月一般将十支箭一鼓作气全部投出,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箭矢应声入壶,只余两根箭矢未曾得进,落在了壶旁。 他扬了扬眉,向方知琢投去了隐隐挑衅的目光。 在众人尚且沉浸在前几人的高超技艺中时,秦亦楠也笨拙地拿起了箭矢,她学着杨若淳的样子,一把将十根箭矢全部抓在手中,天女散花一般同时撒了出去。 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如此豪放的做派,以为又是一位高手,屏息凝神等待着奇迹的发生,可下一刻大家乐了,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只进了一根箭矢。 满堂哄笑夹杂着倒彩声,秦亦楠也不恼,依旧垂着头,淡然而平静。 玉瑜眉眼间满是自得与骄傲,她施施然起身,准备接受众人的道贺,透过眼角俯视着秦亦楠,嘴角挂着下不去的讥笑。 赝品就是赝品,就该一辈子待在泥泞里,安安分分,屈辱而廉价,永世不得翻身。 随着时间流逝,香炉里香已经近乎燃烧到了尽头,一片喧哗声中,店家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宣布结果。 电光火石之间,方知琢动了,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在这一刻,他觉得异常不快,迫不及待的想要做些什么,这一种感觉突如其来,甚至压下了他对长公主的在意。 他提息聚气,余下四支箭矢在他的手中一闪而过,带着隐隐雷霆之声,仿佛上一秒还在手中,下一秒已经落入了壶底,四支箭矢在这一瞬间同时落入壶中,只发出一声脆响。 下一刻,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喳声,壶身竟然出现了丝丝裂缝。 屋内鸦雀无声,香炉里的香,静悄悄地飘落了最后一丝香灰。 “哐——” “红队胜!!!” 锣声响起,尘埃落定。 秦亦楠皱眉,也不知道方知琢最后一刻抽的什么风,本来玉瑜长公主能够完美获胜,皆大欢喜,他非要秀一把,这下好了,玩脱了吧。 她略略掀了掀眼皮,长公主神色很是难看,不可置信夹杂着愤怒失望,杨若淳正一脸温柔地安慰着她,时不时隐秘地往这边投来目光。 罪魁祸首却傻愣愣的盯着自己,也不赶紧想个法子弥补。 她向后靠了靠,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第26章 脚印 距那一日河坊街投壶比拼已经过去了几日。 这日上午,杨若淳在下朝路上看到方知琢在前方不远处,忍不住拎起宽大的朝服,一路小碎步小跑着追上了:“方大人……” 方知琢侧身等了片刻,杨若淳追了上去,轻轻喘气,顿了顿。 方才开口,略略抱怨道:“你啊你,怎么就迷了心窍,你也是知道玉瑜的性子的,非得挣那口气干甚,现在好了,她已经三日未曾给我好脸色了……” 那日一回到王府,玉瑜便在他面前拍上了房门,连屋子也不让他进,随即屋内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摔打声,不知道又有多少物件遭了殃。 他叹气,年少时觉得玉瑜长公主哪哪都好,明艳动人,活泼生动,即便是有些小脾气,那也是夫妻间的情趣,但如今越来越觉得,还是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更合心意。 那日他没进得了公主闺房,母亲听闻后便遣了丫鬟将他带到了海棠苑,介绍了表家妹妹给他认识。 表家妹妹年方二八,正是清纯如水的年纪,难得的是一身书卷气,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晚上他们谈天谈地,愈发觉得对方简直就是知己,虽然没有越过最后一步,但他已经暗暗默许年前便将妹妹抬为贵妾。 只是这么一来,估计玉瑜又有得闹了。 但是无所出便是她的不是,即便闹,晾着就是了。 “世子?” 方知琢说了些什么,杨若淳并没有听到,他又重复了一遍。 “便是我对不住世子了,过两天百味楼专程设宴赔礼,还请世子赏光,到时候也把赵衙内他们叫上,到时候再好好聚一聚。”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了宫门口,杨若淳双手抱胸,与方知琢一起,停在了宫门口道上,等着自家马车驾过来。 方知琢过后反思,也知自己当日行为不妥,但是并无悔意:“至于玉瑜长公主,待会我去找个收拾铺子,让店家送些新到的首饰去王府,就算是我的赔礼道歉,世子看这样可好?” “本世子也不是这个意思……”杨若淳想了想,又不想让他登门见玉瑜,便点点头,算是应了:“那你可得多送点,她那性子,估计还有的气生。” “世子还请放心,我必然拿出万分的诚意。” 谈话间,七曜驾着马车,缓缓停在了宫门前。 “杨世子,下回见。” 回别院的路上,天空中又飘起了细雨。 落霞山回来,天公不作美,陆陆续续的下了几天的雨,空气中潮湿蔓延,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湿哒哒。 方知琢静静靠着车厢壁,双臂环胸,若有所思。 自那日赢回了那支芙蓉簪子,近几日,每回见到秦亦楠的时候,她都将簪子插在发间,温润檀木与乌发相得益彰,增添了几分颜色。 那投壶店家倒是没说谎,这芙蓉簪子,虽不名贵,但倒有几分风雅。 方知琢恍然才发觉,自认识秦亦楠的第一天起,从未见过她佩戴首饰,一直都是素面朝天,干净又单调。 他思忖着,待会通知首饰铺子的店家往王府送首饰的同时,也送点去别院吧。 他的头往后靠了靠,贴着车厢,心满意足地眯上了眼睛。 他满脑子都是一会就到的别院,那温暖的屋子和温暖的人,竟如同旅人期盼归家般,莫名有些期待。 正迷糊着,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马蹄声,混杂着响亮的呼唤:“方大人,等一等——” 方知琢睁开黑眸,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叹了口气,今日怎么事情如此之多。 来人乃是大理寺的捕快,快马行至车前,那人翻身下马,行礼作揖:“方大人,程大人有请。” 大理寺审讯内堂,大理寺卿程方栋对着堂下跪着的人再三确认:“他真的不是你杀的?” 尹良被反绑着双手,双膝跪地,涕泗横流:“大人,小的真的冤枉,李豹真的不是小人杀的,我连鸡都不敢杀,谈何杀人呐……” 他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很快额头上便出现了一块红印,莫名可怜。 赵衙内根本不信,他由座上跳起,一手直直指着尹良,一边愤愤道。 “证据确凿,岂容你狡辩?” 昨日落霞山不远处的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被人下了迷药之后乱刀戳死。 经核实,死者乃是京城城防营侍卫队长李豹,尸体没有被挪动过的痕迹,身上钱财都没有丢,但是怀中少了本大梁入京使臣人员名单册子。 大梁进京约定好的日期在十二日之后,由京城城防营负责护卫,这名单丢了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捕快很快禀报给了大理寺,大理寺立刻派人围住了那块区域。 很快,他们便发现在李豹的身边,留下了一处清晰的鞋印。 下手之人很是残忍,李豹全身上下交错二十多刀,仵作验尸时,发现早在七八刀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但是行凶之人没有满足,反而发泄一般地继续捅了十几刀后,方才停手。 本身这个案子很简单,经过一番排查,很快定位到了同为城防营士兵的尹良身上。 捕快们将人抓回来时,他还穿着那双到过案发现场的鞋,甚至在鞋底褶皱处,还有几点不小心踩到的血渍。 可是奇怪的是,尹良一被抓来,抖着身子如筛糠一般,一股脑的交代了昨日行踪,却对杀人一事矢口否认。 据他所述,案发时间,他正在欢喜胡同听曲儿,并没有作案时间。 再问到大梁入京使臣人员名单册子的下落,尹良更是一问三不知。 到了后来,他甚至直接二指并起指天发誓,若真是他所为,便头顶生疮不得好死 程大人皱着眉听不下去,一拍惊堂木,尹良身子霎时一抖,停住了口中的呼天抢地,赌咒发誓。 “至于你说的听曲儿,可有人证明?” 尹良点头如捣蒜:“群芳楼的姑娘们,你们可以去问问,总会有人记得我的。” “把他鞋脱了,先压下去守着。” 一双皂色暗纹布鞋被脱下放在堂下,像是自家做的,手工缝线密密麻麻,很是精巧。 第27章 求证 捕快押着尹良下堂时,正好迎面碰上了匆匆赶到的方知琢。 方知琢一身寒气,走进堂内落了座,倒了杯茶,一口灌下肚,方才回了几分暖意。 在此期间,赵衙内已经絮絮叨叨,将整个案情说得七七八八。 “总之,这么明显确凿板上钉钉的案子,嫌犯死活就是不承认是他干的,他不仅不承认是他干的,连到过那附近都不承认,只说前日一夜都在群芳楼,尸体旁那么大一脚印,梦游留下的不成?要我说直接吓唬吓唬他说上刑,就他那胆子,怕是直接招了也说不定。” 啪—— 程大人听着他这么不着调的话,再拍了下惊堂木,声音又响又刺耳,惊得赵衙内一个哆嗦,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一阵风吹进了内堂,带来屋外泥土湿润的气息。 程大人神情严肃,一双疲惫的眼睛在方知琢身上顿了顿。 昨日因这案子整夜没睡,上年纪了的身体有些困倦,他叹一口气,指了指赵衙内,恨铁不成钢。 “死者与嫌犯均是城防营的护卫,李豹死了,全身上下偏偏只丢了大梁使臣人员名单册子,这不十日后他们便会入京了,万一因为这事让接见出了什么岔子,咱们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赵衙内转了转眼珠子,胳膊搭上方知琢的肩,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淡定淡定,程大人您先消消气,我和方大人这就去群芳楼,查查这个尹良前天晚上到底在干些什么。” “您先回家去睡会吧,这两大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 说罢,他迅速远离程大人,一把勾着方知琢的肩,二人勾肩搭背一同出了内堂。 车辙滚滚,一路往群芳楼而去。 车路过百味楼时,赵衙内下了趟车,回来时,手上拎了两袋打包好的食盒。 马车驶到欢喜胡同时,时间已过了傍晚,雨已经停了,天阴沉沉的,空气中依旧潮湿。 赵衙内扒拉着车窗往外看,欢喜胡同已经亮了灯,两道蜿蜒的绯色灯笼,准备迎接着晚上大流量的客人。 赵衙内问道:“对于这事,你怎么看?” 方知琢揉了揉眉心:“且先去群芳楼,打探下情况。” 赵衙内也很为难:“万一正好有人在那天见过尹良呢,那他便说的实话,可……这也不可能啊,他总不能边听曲儿边跑到十里之外杀人吧……” “那样的话,要么,咱们推断的杀人时间不对,要么,便是人根本就不是他杀的。” “找到了凶手,才能知道大梁使臣人员名单册子的下落。” “哎呦,这不是衙内大人嘛~” 一身着桃红色轻纱襦裙的女子,脸上挂着盈盈笑意:“大人,您都好久没来了,蝶儿可想死你了~” “停停停,今日本衙内可是有正事。”他挺了挺胸,平日吊儿郎当的脸上一本正经,见习惯了他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样子,此刻略有几分滑稽。 他提了提手中食盒,往四下里打量着,这会还没到晚上热闹的时辰,大厅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闲人。 他瞟了几眼,没看见虹霓:“蝶儿姐姐,你们虹霓姐姐呢?” 蝶儿斜嗤了他一眼:“一来就要找虹霓姐姐,是蝶儿哪里做的不好么……” “别闹,正事儿。” “虹霓姐姐在二楼呢,你们沿着楼梯上去,自会有人通报的。” 方知琢沿着蜿蜒曲折的楼道,一路默不作声地上了二楼,楼梯上铺着绛紫色绒面地毯,华贵典雅。 走到蝶儿所指的那一个房间门口,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敲。 “进。” 女子娇媚的声音响起,方知琢推门而入,绕过一扇金丝描花屏风,虹霓正坐在榻上打着络子。 “怎么是你?” 虹霓抬眼,瞧见方知琢,啪一下扔了手中没打完的络子,站起身来。 这张脸勾起了她不悦的回忆。 上次秦亦楠满身青紫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冷声冷气道:“找阿楠的吗,真不巧,她刚下楼。” 方知琢不知她这莫名的敌意从何而来,他眉头紧锁,作为大理寺少卿,他沉下脸的样子还是挺唬人的。 眼看着屋内气氛顿时降到冰点,慢了一步跨进房门的赵衙内连忙把方知琢往自己身后推了推,笑眯眯的打着圆场。 “虹霓姐姐,这次来呢,给楼里的姐姐妹妹们带了些百味楼的糕点。” 他将手里食盒放置一边,对上虹霓静静看着你作妖的眼神。 他顿了顿,还是直接交代了:“虹霓姐姐,就是想让您帮忙问下楼里的诸位姐妹们,前天晚上有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他从怀中掏出来一幅画像,画像上的男人,虽只有寥寥几笔,但勾勒出了尹良的面部神态特点,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谁。 这幅画像还是刚刚下车时,方知琢塞给他的。 虹霓接过画像,沉吟片刻摇摇头:“我是没什么印象了……但是前日好几个姐妹都在大堂,我把她们叫来问问便是。” 好一番折腾下来,恨不得问遍了全楼里的姑娘,最后有一位名叫茹萱的姑娘拧着绣眉,对另一位姑娘问道:“陌陌,你看这人像不像那天把酒泼了几滴到别人脚上,结果吓得跪在地上用袖子给人家擦干净的那个男人?” 陌陌是一位身着鹅黄色纱裙的姑娘,闻言仔细端详了会画像,忙不迭地点点头:“对对对,就是他,我想起来了,他可怂了。” 那日尹良已经有些微醺,拍掌叫好时不小心洒出来几滴酒到了邻座男人鞋面上。 当时陌陌正在一旁,取了帕子打算递给他,可没想到那个醉酒的男人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用袖子给邻座擦了干净。 陌陌事后还跟茹萱吐了槽,说她就没见过在外如此软蛋的男人。 不论过程如何,对于方知琢和赵衙内,尹良的不在场证明已经找到了,哪怕这个结果是他们预料之外的。 尹良八成不是凶手。 他总不可能会有分身术,一边在群芳楼喝酒,一边去落霞山杀人。 第28章 反转 夜已经很深了,赵衙内摊在椅背上打着哈欠,双眼已经困得难以睁开,就想直接在群芳楼歇下了。 方知琢还是惦记着秦亦楠,想同她一道回别院去,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决定剩下的事情明日再说。 他披上深檀色大麾,不经意间问道:“秦亦楠呢?” 赵衙内欲言又止,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略睁大,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回道:“那个……秦姑娘已经先走了。” 方知琢挑眉:“她难道不知道我过来?” 赵衙内觉得头顶悬着一颗雷,轰隆隆的眼看着就要劈下来,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他硬着头皮回道:“大约应该是知道的。” 方知琢无语,秦亦楠这是胆子肥了,居然不等他? 他倔脾气也上来了,也不回家了,将赵衙内搭在屏风上的花青大麾扔了过去。 “走,咱们去落霞山案发地点。” “现在?” 上挑的狐狸眼睁得更大了些,已经近乎瞪了出来。 方知琢怕不是吃错药了吧…… 落霞山一带,太阳下山后便人烟稀少,更何况如今已是夜半三更,林子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偶尔能够听见树林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或者嘎嘎的几声乌鸦鸣叫。 赵衙内缩着脖子,八尺男儿的身躯缩成了一个委委屈屈的小媳妇,害怕地紧紧跟在方知琢身后,攥紧了他的衣摆。 他的瞌睡已经全被吓醒了 一点也不困了。 虽然已经不下雨了,但地上依旧泥泞难行,方知琢提着油灯,一脚深一脚浅走了过来。 案发之地有两个捕快正蹲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下面守着夜。 这两个捕快,已经为了这个案子奔波了一天,说是守夜,其实就是裹着大衣打着盹儿,听见动静突然抬头惊醒。 见方知琢和赵衙内,连忙揉着眼睛上前行礼。 鞋印还在原地,为了更好的维持原状,鞋印上方用不透雨的布帘子,搭设了一个简易的防雨罩。 方知琢举着油灯,盯着鞋印,仿佛是发现了什么,又凑近了一些。 近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方知琢还在鞋印旁比划着。 赵衙内疑惑,这不就是一个大男人的鞋印么,还能盯出朵花儿来吗? 又过了好些时间,方知琢方才提起油灯直起身来。 他转身问那两个捕快:“你们可知尹良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其中一个捕快回答道:“尹良家就住在同福巷子的倒数第二家,家里面还有他的夫人,死者李豹家也住在附近,和尹良家只隔着两户人家。” 感情这俩人还是邻居。 方知琢若有所思,接着问道:“那可有听说他俩私底下有没有什么矛盾?” 捕快摇摇头:“尹良的性子懦弱,不善与人争执,邻里坊间都说他一棍子下去,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在城防营内部也都有他是个怂包的传言,大家都不相信他有这个胆子去杀人。” 方知琢眼底蒙上了一层深思:“那他的夫人呢?” “尹良的夫人名叫吴沫儿,勤劳又能干。” 另一个捕快补充道:“可是我们去的时候,她去街上摆摊儿卖鞋了,所以没有见到,想着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证,就放弃回来了。” “邻居们说她心灵手巧,平日里也不爱说话,长得还挺漂亮,尹良能娶了她,就是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他穿的鞋,都是她纳的鞋底。” 第二日,方知琢见到了这位众人皆夸赞贤良的夫人吴沫儿。 她一身灰色粗布夹袄,手上皮肤略微有些粗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脚麻利的样子。 见到了大理寺的捕快,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双手在身侧衣摆上不自在地搓了搓。 “带回去吧。” 方知琢指着地摊儿上的鞋子,对着捕快吩咐一起带走。 赵衙内不理解,这个案子和吴沫儿又有什么关系。 只得跟着后面,一路回了大理寺。 回到了大理寺,方知琢坐在了上首,面目威严肃穆。 赵衙内抢了书记官的活,拿了笔,坐在下手,书记官挠了挠头,拿他没办法,只得站在他身后盯着,防止出什么纰漏。 “带嫌犯尹良。” 尹良手脚皆套着镣铐,过去了一夜,他肉眼可见的疲惫了不少。 吴沫儿看见自家相公,面无表情,也不惊喜也不心疼,只拿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打量着对方。 方知琢一拍惊堂木。 “尹良,案发当晚你在何处?” 尹良腿一软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回答道:“小的在群芳楼,真的在群芳楼。” 方知琢目光转向吴沫儿,同样的问题:“吴沫儿,案发当晚,你又在何处?” “回大人话,民女在家。” “可有人证?” “民女独自一人在家,并没有人可以证明。” 方知琢猛地一拍惊堂木,语气犀利:“不,你根本就不在家,你那时候正拿着你家厨房的剔骨刀,往李豹身上刺着呢。” 话语如一道惊雷,震得在场诸人皆目瞪口呆。 吴沫儿依旧不卑不亢:“大人,说话要讲证据,民女这一个月来,都没有去过落霞山附近。更何况,依目前的证据,尹良才是嫌犯,而不是民女。” 尹良听闻此话,又惊又怒,躲着旁人,暗暗地眼神刀子一样剜向吴沫儿。 赵衙内扔下笔,闹哄哄的嘟囔着:“是啊,是啊,那么大一个脚印在现场留着,那不就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吗?” 方知琢面无表情,接着说道:“提到证据,那不得不说一下现场的鞋印。” “现场留下的鞋印,与尹良脚上穿的鞋子的纹理、大小、走线、磨损细节完全一致,的确可以断定现场的鞋印,的确是有尹良脚上的那双鞋子所留下来的。” 方知琢说到这里顿了顿,话风一转,突然问起尹良平日里的细节来。 “平日里出门,都是自家贱内将鞋子端端正正的摆在门口,摆哪双小的穿哪双,贱内手艺好,小的穿的都是她纳的鞋。” “近期的确一直都是穿的同一双,因为颜色较深,还带暗花,与其他不一样。” 第29章 嫁祸 方知琢心中了然,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吴沫儿:“现场的鞋印,虽是这双鞋所留,但是边缘浅,中间深。” “更像是一个脚小一些的人,穿着这双鞋去现场杀的人,所以留下了一道中间深,外围浅的脚印。” 说罢,他的目光直直射向吴沫儿的脚,她脚上穿了一双绸布绣花鞋,明显可以看出,比尹良脚小上一圈。 赵衙内咦了一声,然后摇摇头:“那也不对呀,案发的时候那双鞋正好好的穿在尹良的脚上呢……” “尹良脚上的这双鞋本来就是吴沫儿缝制的,她缝了两双完全一样的鞋,每天交替着摆在门口,让尹良穿出去。” 所以尹良才会觉得最近穿的都是同一双鞋,皂色暗纹平底布鞋。 “至于另一双相同的鞋子,她应该已经烧了,只留下了到过案发现场的这一双,在昨天早上摆在了门口,让毫不知情的尹良穿了出去,然后直接被抓进大理寺。” 吴沫儿面无表情,只有不停抖动的双手暗示了她此刻内心的极端不平静。 尹良被反剪着双手,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怒火冲冲想要扑向吴沫儿,嘴里不停叫骂:“好你个贱人,你搞老子,老子揍死你!” “肃静!” 方知琢猛地一拍惊堂木,尹良只得不甘地停住,一边畏惧着方知琢的威严,一边心中不住骂骂咧咧。 大理寺内,落针可闻。 众人都惊叹于吴沫儿的心思缜密。 吴沫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依旧离尹良几个身子的距离。 “大人明鉴,李豹是我杀的,我只恨我自己没有早点杀了他。” 吴沫儿咬牙切齿。 她年幼家里贫穷,被卖给了尹良为妻,尹良为人懦弱,但好歹对她还算宽容。 吴沫儿心灵手巧,这日子也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尹良邀请同为城防营的李豹来家里喝酒。 李豹一眼就看中了身段姣好,面容漂亮的吴沫儿。 自此吴沫儿噩梦便开始了。 一开始李豹还比较克制,只是趁着尹良不注意的时候,对吴沫儿上下其手,吴沫儿只能耐着性子与其周旋躲避。 直到李豹发现尹良即便是看见了,也立刻把眼光转向别处,或者找借口出去,根本不加制止后,李豹的胆子就更大了。 半年前的一天,尹良不在家,李豹破门而入,将毫无抵抗之力的吴沫儿压在了身下。 她本是有机会逃脱的。 中途尹良回来了一次,推门的时候发现屋内的情景,对上吴沫儿哀伤乞求的双眼,他默不作声的离开了,临走时还贴心的带上了门。 那道门在她面前合上的瞬间,吴沫儿万念俱灰。 “那一天过后,我本想自我了断,可是我碰到了他。” “是他叫我反抗,教我耐心的等待机会。也告诉了我自我了断是懦弱的行为,只有杀了李豹,我的噩梦才能结束。” 之后的半年,吴沫儿耐心等待着机会。 从做了两双一模一样的鞋开始,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 在她将刀刺入李豹胸口的刹那,她也有过转瞬即逝的犹豫,但随着一刀一刀的刺下,她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轻松,越来越痛快。 这一年来将她层层裹住,让她沉默窒息的枷锁随着肉体撕裂声片片碎裂,她终于能够直起身子,自由地呼吸。 杀完人后,她冷静地在周边踩出了几个清晰的脚印,方才换下一身衣服,在黑夜中,如幽灵一般回了家。 到家后,如同计划的一样,将另一双鞋和满是飞溅鲜血的衣服处理好后,若无其事地上床睡觉了。 她也有过忐忑,有过犹豫,但从不后悔。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一阵风吹过,带来一声不知道是谁的叹息。 方知琢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让捕快们将吴沫儿的双手上了镣铐。 他看着堂下面容坚毅的女子,对比着一旁畏畏缩缩的男人,暗道一声可惜。 “只是我还有两个问题不明白。” 方知琢面露深思,对于吴沫儿证词里提到的的不知名男人有些在意。 “第一,你是怎么放倒李豹的?他身形高大,比你高出近一个头,并且身怀武功,身居城防营的队长,不容易制服,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在树林子里将他刺倒的,你的帮手是谁?” “第二李豹怀中有一名单册子,你放哪儿了?” 吴沫儿嘴角挂上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她摇了摇头:“民女托人给李豹递了话,约在城郊见面,他就来了。” 但是李豹到了目的地后,发现等在那里的,除了吴沫儿,还有个男人,猝不及防之下,被那人一招制服,制服他后,那男人在他怀中摸索了一阵,的确搜出了一本册子。 “那本册子他带走了。” 方知琢沉静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探究:“那男人究竟是谁?” 吴沫儿摇摇头:“民女也不知,他每次都是突然出现又离开,脸上络腮胡子遮挡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双眼睛,他的右手腕虎口向下一指处,有一道寸余刀伤,除此并无其余特征。” 方知琢的思绪如同蜘蛛网一般发散开来,模糊又繁杂,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个男人是冲着大梁使臣而来。 他将所有事项回禀了程大人,虽然杀人凶手已经落网,但留下了一个更大的谜团,只是目前他们尚在暗处,大理寺和城防营能做的,就是加强京城内的护卫力度,确保万无一失。 方知琢带着一夜未睡的疲惫回了别院,秦亦楠不在宅子,问了小厮,说是去了群芳楼。 屋内只有乌龙自己,蜷着身子,窝在书柜最高处,长长的黑色尾巴垂下,偶尔晃动几下,远处看来,就像是书柜顶上长了朵黑色蘑菇。 方知琢无奈,草草洗漱后换上寝衣倒头便睡。 或许已成了习惯,他来别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近期几乎没有回过方府。 方知琢闻着寝被上独特的清新淡香,沾上枕头的那一瞬间,便陷入了黑甜的梦里。 待他再次醒来,屋内外已是一片漆黑,秦亦楠还未曾回来。 入了夜,气温骤降,即便是在被窝里,也感觉到全身上下凉飕飕的。 第30章 玫瑰 方知琢在床上迷糊了会,片刻后方才起身披上外衣,点燃了油灯,唤人来将炭盆烧上。 乌龙刺溜一下从柜顶窜下,在方知琢脚边喵呜喵呜打着圈。 方知琢失笑,嘱咐厨房送点小鱼干等,忽然想起秦亦楠爱喝一些黏黏糊糊的糖水,便顺便一同吩咐厨房也准备一点备着。 灯光透过细密交错灯罩,投下摇晃的斑驳光影。 他打开柜子最下方的书箱,几卷画像零零散散的散落在箱内。 自方知琢喜欢上玉瑜公主后,每当心有思念时,便爱作画。 在方府,类似的箱子已经快装满画卷了。 只是遇上秦亦楠之后,感觉最近想起玉瑜公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方知琢随手打开一卷画像,很快又啪的一声合起。 他皱了皱眉,有种画像上女子很是陌生的错觉。 他觉得有些奇怪,重新取了张空白的绢布,拿起画笔,思索了片刻,在白绢布上细细描绘。 几笔下来,一女子轮廓已经显现,他极度耐心地慢慢勾画着。 女子腰肢纤细,坐在凳子上,瀑布般发丝垂落,素手捧着琵琶,一双鹿眼欲语还休,唇下一抹殷红娇俏诱人。 他屏息凝神,点下最后一笔,温柔妩媚的女子手弹琵琶,面带笑意,栩栩如生,却是秦亦楠。 方知琢端详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立刻将手中画笔撂下,被雷劈了一般不可置信,抬手便将绢布拿起,投入一旁的炭盆中。 火舌瞬间燎起,爬上了白色绢布。 方知琢心中微动,着魔了一般,又慌忙伸出手去从铜盆中将画像抢了出来。 好在时间尚短,绢布还未完全点燃,只有右下角黑了一块,方知琢不顾被灼伤了后火辣辣的手背,反复用袖子擦拭着绢布,那块黑印却怎么也擦不掉了。 方知琢徒劳地轻叹一口气,他望着画像中眉眼弯弯的秦亦楠,有些出神。 门外传来了马车轱辘声,接着门被推开,秦亦楠边解开外袍,边跨进屋内。 屋内碳火正烧着,一踏入仿佛置身春天,让人忘了外面的寒意,不想出门。 “大人今日回来的真早。” 秦亦楠将外袍挂在门口衣架上,转身看见方知琢,有些意外。 “比不得你业务繁忙。” 方知琢在秦亦楠进来的一瞬间收起手里绢布,放进一旁箱子里,语气阴阳怪气的。 秦亦楠不在意地笑笑:“大人说的是,明日我早些回来便是。” 方知琢感觉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瞪了她一眼。 秦亦楠不明所以,以为他还在纠结自己回来晚了,便靠近了些,一双眸子盯着方知琢的脸一眨不眨,声音软糯娇绵。 “才两日未曾见到大人,感觉过了很久。” 方知琢垂下眼帘,心中暗暗好笑,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也消散的一干二净。 她还是那么爱我,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将来万一哪一天要分开了,她得多么伤心啊…… 那便不分开了罢。 方知琢暗暗思量着。 秦亦楠洗漱完后,侧坐在榻上,擦着半干的长发。 这时,厨房也将温好的红豆玫瑰粥端了上来,金边白瓷碗内,飘着几朵玫瑰花苞,粉白的粥汤底部能看见粒粒软糯的红豆。 乌龙的晚饭也一起送来,装在一个小小的猫形木头碟子中。 刚一放下,乌龙就风卷残云一般,将头埋了进去,抬也不抬了。 秦亦楠也端起自己的玫瑰粥,用勺子略微搅了搅,舀了几口下肚,粥汤又糯又软,甜丝丝的还带着玫瑰花的清香,顿时一阵暖流流入四肢百骸,驱散了一路上的寒气。 方知琢见她喝得开心,也想着来一口尝尝 ,还没来得及开口,秦亦楠却侵身靠近,如一条滑溜溜的美人鱼一样,靠近他的耳边,右手轻轻覆上她的侧脸,吐气如兰:“你想尝尝吗?” 烛光下,媚眼如丝,乌发似网,柔情像细密的薄纱将他层层裹住,如同魅魔般,勾引着人同她一起沉入深渊。 她的眼神仿佛在燃烧,呼吸间带着玫瑰的清甜,像一朵撩人的玫瑰花,灼灼动人。 方知琢起身,呼吸瞬间粗重,掐着她的腰,眨眼间,两人吻在了一处。 后半夜,下雪了。 方知琢醒来时,还未到卯时,屋外寒风凛冽。 他支起身子,透过窗缝向外看去,屋前庭院灯照射下,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呜咽着落到地面上,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反射着银光。 他白日里睡多了,这一醒来,一时半晌不能入睡。 乌龙团成一团,蜷缩在炭盆旁自己的小窝里,小窝是前几天秦亦楠给它缝的,内里塞了很多棉絮,又软又蓬松,乌龙很是喜欢。 为此方知琢还有些不满,自己都没有得到过她的绣品,反而被一只畜生给抢了先。 直到秦亦楠保证给他绣两个香囊方才满意。 他转过身子,半倚着靠垫,若有所思地盯着秦亦楠,她倒是一直睡得很沉,在他身边呼吸均匀,估计是睡前累着了。 她睫毛很长,一排排小扇子一般,眼尾有些向下,所以当她眼睛睁着的时候,看着无辜又勾人。 方知琢忍不住伸出手指,指尖还未碰到她,忽而睫毛微颤,眼睛霎时睁开。 秦亦楠对上方知琢错愕的眼神,松开被子中已蓄势待发的双手,缓缓呼出一口气。 以前在军中,半夜恨不得睁开一只眼睛睡觉,一有风吹草动,霎时间便能出手。 自受伤后精力不济,再加上京城平静无波的生活,警惕性已经下降很多了。 秦亦楠又闭上了眼睛,翻身裹紧了身上被子。 方知琢起身添了些碳,重新躺了下来,将秦亦楠捞到自己怀中,恍惚间,又睡了过去。 清晨微白的光线照进屋内,一节雪白的皓腕伸出寝被,上面如梅花点点,留有几处暧昧的红痕。 甫一接触冰冷的空气,霎时间一个激灵,又重新缩了回去。 方知琢已经不在屋内,炭盆中留有些微弱的火光。 秦亦楠略微收拾了,打开窗户,一阵风夹杂着雪珠子扑面而来。 屋外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风一吹,桂花树枝丫摇摇晃晃,积雪窸窸窣窣地往下掉。 第31章 纪念 用完早膳后,雪停了。 秦亦楠溜达了一圈去了厨房,屋外空气清冷干净,积雪松软,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厨房内没人,本来别院下人们就少,又不是饭点,大雪天估计都躲懒去了。 她挑拣着取了好些个红薯,用衣衫下摆兜着,原路回屋后,沿着炭盆周围壁上摆了一圈。 这个法子还是之前在连云城时方明意教的,连云城比京城更往北去,入冬更早,经常大雪封境。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都说人一旦经常回忆过去,就说明她老了。 她吸一吸鼻子,忍住突如其来的泪意,她真的好想他。 一旁乌龙好像感受到了她的低落,走近用它宽大的尾巴不住扫着她的衣角,秦亦楠抱起乌龙,将脸埋在它蓬松的身上,泪水无声滑落。 午时过后,方知琢由大理寺回来时,屋内已经飘满了烤红薯甜腻的香味。 他很是惊喜。 她怎么知道每当下雪天,自己就爱吃烤红薯的? 虽然这个爱好很是被方侯爷方夫人诟病,认为这种食物俗不可耐很是瞧不上眼。 自小叔去了,已经很久没人能够在大雪纷飞天,递给他一块温暖的红薯了。 秦亦楠正半蹲在炭盆旁,脚边放了一白瓷圆盘,正从里面挑挑拣拣,将红薯取出放在盘子里。 乌龙也一本正经蹲在她的脚边,翠绿的眼珠子随着秦亦楠的动作不停左右摇摆着,毛茸茸的脸上竟能瞧出了几分严肃。 嘶—— 莫约是烫到了,秦亦楠微微缩了缩,将烫到的手指捏在耳垂下缓缓。 一声轻笑声传来,秦亦楠抬眼。 “大人,快来快来,刚出炉的正热乎着呢!” 看出来了。 方知琢目光灼灼,面前女子的笑靥,让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就像平静的湖面,掠过一只蜻蜓,泛起了道道涟漪。 他也学着秦亦楠的样子,半蹲在炉边,炭火升腾,不一会儿,整张脸都染上了热意。 他干脆席地而坐,拿起一个红薯,剥开焦黑的外皮。 一阵热气升起,露出焦黄流油的内瓤。 他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熟悉而又久违的焦甜香在鼻尖炸开。 年幼时,方侯爷方夫人经常不着家,没人管他,虽然是个小少爷,谁都不上心,活得还不如墙角的一株草。 某一年冬天,下人们躲懒一整天没送饭,他饿急了离家出走。 走到半路正好碰上下大雪,他躲在陌生的墙角瑟瑟发抖。 好在半天后,放学归家的方明意找到了他,他已经嘴唇发紫面色苍白,差点冻成一根冰棍。 方明意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烤红薯塞给他。 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在他年幼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再往后的每一年下雪天,他总是喜欢跟着方明意,烤上几个香喷喷的红薯,就二人分享着,香甜的气息变成了冬天的回忆。 既是一种习惯,于如今的方知琢,也是一种纪念。 他垂下眸子,掩去眼底潮意。 自那日后,又接连下了几天雪。 满世界银装素裹,风吹的树枝嘎啦嘎啦,摇晃间大块大块的雪落下来。 方知琢最近几天一直在忙大梁使臣入京和谈的事情,眼看时间将至,这日他下朝回来,看着秦亦楠一身红衣站在雪白的院子中,如仙人般遗世独立,仿佛下一秒便会消失。 他心中忽的有些慌,又不知从何而起。 “今日怎么没去群芳楼?” 他第一次起了些许关心她的心思。 秦亦楠低低回道:“楼里的乐团被喊去驿馆练习曲子去了,说是要在大梁使臣前献艺。” 秦亦楠有些在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大梁派使臣前来和谈,看来正如虹霓所说,大梁王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不容乐观。 当今天下三分,南魏、北梁、西齐。 魏国齐国水火不容,边境战火数次,自方将军去后,魏国隐有败象。 梁国土地贫瘠,靠进贡在魏齐夹缝中生存。 大梁王本来只有两个儿子,可就在前些日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个第三子。 梁国大皇子只知晓蛮力,是个草包,二皇子刚愎自用,听不得逆言。 大梁王这一病,让本就弱势的梁国更加飘摇不定,国内外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偏偏这时候多了个三皇子,据说心思缜密,比梁王有过之而无不及,深得梁王器重。 也不知这次大梁使臣来的是谁。 方知琢沉吟:“你想去吗?” 秦亦楠一双黑眸水洗过一般澄澈,带着依恋:“我听大人的。” 方知琢略加思索,前有使臣名单丢失,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个三皇子,这次梁国使臣进京后,八成不会太平。 他想了想,还是应了下来:“若是你想便去吧。” 左不过是自己多盯着点,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纰漏。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一转眼,便到了大梁使臣入京那一天。 晨起后,方知琢换上朝服,秦亦楠也起身了,正背朝着他更换衣服。 方知琢拿起床头矮几上的玉葫芦,抬头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指尖摩挲两下,起身将玉葫芦放到了箱子里,与零散几张画像一起,上了锁压到了书柜最深处。 他有些怅然和遗憾,但这些感觉很快便消散,随即而来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仿佛沙漠里负重跋涉的旅人忽然扔掉了背上的石头一般。 正午时分,大梁使团一行二十余人由午门入宫, 为首一人器宇轩昂,一身月白色金丝锦袍,贵气十足。 身后几人侍卫打扮,身材挺拔,行动敏捷,目光犀利,应该是梁国雷霆军的精锐了。 在众人身后,使团还带了十余驾马车,大小檀木箱子近八十箱,看得出来,求和态度异常诚恳。 以豫亲王为首,礼部王大人站于他的下首,各路官员一字排开,迎接着大梁使团。 “这位乃大梁三皇子,还不快快觐见。” 方知琢站在中间后方,听闻此言眉心微动,居然是传说中的三皇子亲自前来。 宴席摆在了驿馆内国子大殿上,殿内虽然人员众多,但并不嘈杂,只能听见行走之间衣衫摩擦声。 豫亲王邀请大梁三皇子率先在于主位上坐下,方才在他对面落了座。 众人依次入了座。 第32章 宴会上 殿内金箔珠帘,帷帐起落间,言语如刀锋般暗藏深意。 关于宫宴的全套流程,几日前方知琢已经与豫亲王一起核对过,问题的中心总归不过是利益交换,虚与委蛇。 他双手抱胸,暗中逡巡着整座殿内,对上了一道隐含敌意的目光。 那是一个身着雷霆军制服的男人,身量很高,轮廓鲜明,气势凌厉,目光很是不善。 他飞快的在脑海里搜寻着这张脸却失败了,相貌如此出色的男人,若是曾经有过过节,理应不会忘记。 多半是边境常年战乱,有亲人丧生于此了罢。 可是又有谁家不是呢…… 他垂眸,若此次能够成功和谈,魏梁两国达成一致签订协议,接下来的十年,就可休生养息,百姓们尚且可以喘息一阵。 宴会已经进行到了谈判的阶段,双方互不相让,面上虽都带着笑,笑意不及眼底。 “宁、弗二城是我大梁的底线,若是贵国没有诚意,那也不便再谈了。” 大梁三皇子毕竟年轻气盛,已经有些压抑不住面上的焦躁,眼神频频望向下方。 “宁远、弗云地处偏僻,民不聊生,将这二城割让,既处理掉了鸡肋,又赢得十年时间,一箭双雕,三皇子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那贵国的意思是?” “除了这两城,再加一个司城。” 司城虽是个小城,但地处交通要道,下通魏国,接壤齐国,若是让出,便如同从大梁腿上撕下了一大块肥肉,可谓是大出血了。 三皇子眉心紧皱,话语间咄咄逼人:“自方将军故去,贵国也是无良将可用,齐国又在一旁虎视眈眈,若此次和谈不成,大梁倒戈向了齐国,对贵国来讲,也不是什么好事,不如见好便收,给双方都留些余地。” 豫亲王笑了笑,眼里满是势在必得:“殿下可以回去再仔细斟酌,毕竟,来日方长。” 他端起桌上酒盏,遥遥举起:“来,敬您一杯。” 这两人一个拐弯抹角,一个笑里藏刀,都没把自己的底线亮在明面上,但是也都差不多推敲出了对面的意图,只是都不给个准话。 不知道为什么,方知琢有些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三皇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举手投足之间并没有如同传言一般的聪慧机敏、智多近妖,反而有些眼神飘忽,畏手畏脚。 三巡酒后,大殿内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不谈国事后,双方都感觉放松了些许,觥筹交错,几杯酒下肚,献艺的伶人们也陆续上了。 美人儿们风姿绰约,美丽动人,别有一番风情。 整个宴会的气氛因为伶人们的到来变得更加温和真挚。 有美人儿的地方,众人的谈论自然都会围绕着她们,后来不知怎么的,话题就转到了玉瑜长公主身上。 “下官曾经得见过一次长公主的容貌,那可真是,九天神女下凡也不过如是……” “是啊,” “不知本王可否有机会一睹芳容?” 大梁三皇子也被勾起了兴趣的样子,他撂下酒杯粲然一笑:“本王少年时,便听有幸得见长公主殿下的使臣感叹,贵国长公主有天人之姿,今日恕本王斗胆,求玉瑜长公主一见,本王必铭感五内。” 听闻此大不敬的言论,大殿里霎时间安静了一瞬。 他说第一句的时候,方知琢就感觉到不对劲,待听到后来,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放肆——你……” 礼部员外郎借着酒意拍案而起,还未说得两句,便被豫亲王摆摆手制止了。 “远来即是客,本王也不愿令殿下扫兴,玉瑜长公主能入了殿下您的法眼,是我们大魏之幸,来人……” 方知琢很是愤怒,玉瑜长公主是何等身份,那可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姐姐,岂是你一届外人说见就见的,这也太过无理了些。 更加昏聩的则是豫亲王,他这样将玉瑜长公主召之即来,置她的脸面于何地! 但他同时也感到十分无力,只要玉瑜还想在豫亲王府好好待下去,豫亲王发话了,这个宴会是她想来也得来,不想来也得来。 简直就是把玉瑜长公主的脸皮扒下来在泥地里碾压。 方知琢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中烦闷无比,越看这个所谓的大梁三皇子越不顺眼。 片刻安静后,殿内又再一次恢复了推杯换盏。 方知琢还沉浸在方才的愤愤不平中,再一次回过神来时,抬眼看到台上,秦亦楠正混在一群伶人中,垂着眼帘,拨弄着琵琶。 方知琢心中突然咯噔一下,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的大殿,方才的事情又听到了多少…… 秦亦楠是在一盏茶前进来的,进来时就听见了大梁三殿下的叫嚣之声,她向发声处投去了隐秘的目光,却不曾想到,在大梁使臣里,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楚朗之! 他不是已经回了连云城了么,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雷霆军的衣服? 秦亦楠满肚子疑惑。 楚朗之扬了扬眉,冲她做了个待会出去详谈的暗号,然后继续如同看戏一般,瞧着大魏豫亲王就这么把自家公主卖了,那位公主甚至是自己嫡子的正妻。 不到半个时辰,盛装打扮的玉瑜长公主由门外款款而来。 方知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虽然面无表情,但微红的眼眶,攥紧的双手昭示着她内心的极端不平静。 随着她一步步地走近,众人皆看清楚了她那一身的金蟒袍,如一袭尊贵的玉雕般冰冷锋利。 她转身,高高在上,俯视着众人,不带丝毫感情,红唇轻启,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听说有人想见本宫,敢问是哪位?” 三殿下挑了挑眉,隐秘地眼神划过雷霆军众人,得到示意后,方才举起案上酒杯,声音高昂激扬:“本王敬长公主殿下一杯。” “是你。” 玉瑜缓缓走近,唇角勾了勾,目光淡淡投下一瞥。 随着她的一点点靠近,三皇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美丽动人的长公主。 她拿起桌上酒壶,慢条斯理地将手中酒杯斟满道:“本宫也敬你一杯。” 说着,她将酒杯倾倒,杯中酒液沿着三皇子头上、面部、衣襟,滴滴答答流下。 大殿内觥筹声倏地全部消失,依稀能够听闻几声吸气声。 第33章 宴会下 “收好你那恶心的眼神,也不找个镜子照照,你也配!” 一声脆响,玉手松开,酒壶落地。 玉瑜长身而立,凛然不可侵犯。 三皇子刮了刮脸上的酒渍,制止了慌张想来擦拭的内侍,眼神霎时间变得莫名奇怪。 这—— 礼部王大人觉得今天晚上他就不该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这本不富裕的头发又掉了几根。 这殿内的亲王皇子公主的,没有一个自己敢得罪,闹成如今这样,完全下不来台,他慌忙上前,将玉瑜公主略略带离原地,打着圆场,试图将一切拉回正轨。 “今日酒已过了七巡,已至酣畅淋漓,不如诸位先回屋休息,其余事项待明日再议……” 话音未落,平地里忽起一阵冷风。 方知琢突然全身汗毛倒竖,多年来的警惕让他立刻转身回头。 他只来得及看见几道身影闪过,直奔三皇子和玉瑜公主而去。 “保护殿下!!” “啊,来人,有刺客!” 一连串的惊呼声络绎不绝,众人顿时四下逃窜。 方知琢身形如同一支出了弦的箭,瞬时弹地而起,眨眼便追上了其中一个身影,他长剑挥出,横着拉过他的咽喉,鲜血飞溅,刺客顿时倒地不起。 他右手撑在案几上,长腿横扫,一脚踢在一名刺客的胸口,肋骨碎裂声清晰可闻,刺客吐着鲜血侧飞而去,撞倒一片案几,酒杯盘盏被扫落在地碎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已经接近了玉瑜公主,正要伸出手去掐住她的喉咙,他脚下发力,抢先一步挡在了玉瑜身前,长剑呼啸着穿心而过。 正当他拔出长剑,转头想去寻秦亦楠时,忽然袖口被一双微微颤抖的手拉住了。 “谦怀哥哥,我害怕,你别离开我……” 另一边,秦亦楠弓着身子,躲在桌案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殿内众人。 刺客们的目标主要是大梁三皇子,对于她们这些不重要的伶人,只要别挡路,也没有多加关注。 只可惜这些刺客们毫无章法,合乌之众般一股脑地蜂拥而上,已经被雷霆军和方知琢的手下们杀得差不多了,而还没有碰到三殿下的一片衣角。 她暗暗计算着,如果是自己出手,方才那一下,三殿下喉管已经可以被割开了。 刺杀最重要的是什么,一击必中,时间拖久了,最是不利。 眼看着刺杀无望,最后几个还没有落网的身影放弃了行动,四下寻找人少处突破撤退,眼看着直直往秦亦楠方向而来。 刺客们手中长剑闪着森然的寒光,眼看就要落到秦亦楠身上。 她面色一白,仿佛被吓傻了一般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方知琢离她还有一段距离,见到这般景象,目眦欲裂,瞳孔骤然扩张,巨大的恐慌袭来,他毫不犹豫地将全身内力提到了极致,电光火石之间,刺啦一声,衣袖已被撕裂。 还没来得及掠出,再看时,秦亦楠已经被救出。 救她的正是那位先前用不善眼神盯着他的雷霆军将士。 那人如旋风一般,鬼魅的身影转瞬袭来,身体交错间,几个刺客喉咙被割开,动作迅猛,行如流水。 待他将秦亦楠扶起时,那些个刺客的身体方才轰然倒下。 此时此刻,一阵凉风吹过,方知琢呼出一口气,猛然发现,自己背后已经全部湿透。 那个雷霆军人依旧半拥着秦亦楠,秦亦楠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但是她的身体却很信赖地靠在身侧男人身上。 方知琢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之前还只是焦躁烦闷,这会想继续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他正想走上前将二人分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谦怀哥哥……” 顺着方知琢的目光,玉瑜长公主方才便已经瞧见了那个赝品。 她震怒于方知琢居然想抛开她前去营救,心里阴暗惋惜这刺客怎么没得逞。 站在方知琢身后,她满眼都是他如盾牌一般牢牢挡在她身前的身影,心中的害怕慌乱如潮水般褪去。 她手中攥着碎裂的衣袖,衣钗略显凌乱,一声谦怀哥哥悠然溢出口。 若是方知琢此时回头,必然能能够看见她黑眸中盛满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势在必得。 就在这时,殿门大开,一队城防营将士齐齐冲了进来。 杨若淳跟着这一队将士,也急匆匆跑了进来。 殿内数豫亲王身份最高,本该他出来主持大局,可刚刚一场刺杀,他有些萎靡。 京城的世家子弟很多没有见过真刀真枪的残酷,虽然刺客还没来得及做出实质性的伤害,但满地鲜血残肢,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很多人精神上受到了很大摧残,殿内一时间乱糟糟的。 相比之下,反而是大梁来的人还略微镇定些。 杨若淳进门后直接跑到公主身前,紧张地低声问道:“没事吧,没受伤吧?” 上下打量一番发现她毫发无损,方才松了口气。 驿站传信过来要求玉瑜亲临迎接大梁使臣时,他看着玉瑜为难的模样,有些犹豫,却并没有阻拦。 一是因为这话乃是豫亲王传回来的,他身为其子,不能当众驳了他的面子。 二来也是因为自玉瑜嫁入豫亲王府,一直都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公主派头,自家母亲暗地里很是看她不顺眼,多次强调找点机会狠狠煞一下她的锐气。 可当他听到有刺客刺杀时,慌不择路赶紧跑到殿外,正巧碰上了城防营新任队长左善则左队长,这才跟着一同进了殿。 “肃静!” 左队长眉心紧皱,眉心处一道深深的沟壑暗示着他心情极度不愉。 “将刺客捉拿,带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活口。” 城防营士兵们迅速上前,动作麻利地将躺在地上的刺客们拖走,在地上拉出一道道血痕。 秦亦楠在城防营进殿前,便已经被楚朗之拉着,站到了屋角不起眼处。 楚朗之正是先前救了她的雷霆军。 虽然二人心知肚明,哪怕楚朗之不出手,秦亦楠也不会让自己真的受重伤。 “你怎么还是来了。” 楚朗之站在她身侧,一双凤眼深深地看着她,我就是见不得你受伤,一点都不行…… 第34章 密会 秦亦楠垂首,假装自己受了惊吓很是柔弱的样子。 楚朗之顺势牵住她的右臂,二人声如游丝,用只有对方能够听见的声音交流着。 “月余不见,阿楠你的演技又精进了。” “彼此彼此。” 秦亦楠微微抬头,正巧撞上玉瑜公主对着方知琢泫然欲泣,喊着谦怀哥哥的一幕。 方知琢背对她,看不清楚表情,但是秦亦楠知道,骄傲尊贵的长公主拉着自己喊哥哥,是个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她还是深爱多年的白月光。 她收回目光,转而投向那些被拖走的刺客身上。 她略微往后靠了靠,更加方便与楚朗之的沟通。 “你觉不觉得,这些刺客很是怪异?”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秦亦楠与楚朗之对视一眼。 这些刺客,从出手到失败,整个过程毫无章法,草台班子唱戏一般可笑。 一顿操作下来,连大梁三殿下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若是换成他两来,三殿下都死了八个来回了。 那这些刺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思忖间,刺客们的尸体已经被拖走,留下的斑斑血迹依旧昭示着气氛的凶险,殿内众人三三两两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 左大人昂首向前,手握剑柄,高声道:“诸位殿下今日受惊了,且先回屋休整,殿内所有人员不得随意离开驿馆,下官必加强护卫,确保诸位的安全。” 一位年轻的官员拍案而起:“你们这是软禁!!谁给你的权利允许你们这么做的,若是我偏要离开,你又待如何?” 说着,他愤怒地疾步走到门口,眼看着就要踏出殿门,一声轻嗤如同惊雷一般,他再也前进不了半步。 一段剑尖由后向前穿透了他整个胸口。 他双眼圆瞪,不可置信地转身,还未看到些什么,便陷入了黑暗中。 左善则将刺入官员胸口的长剑拔起,嫌恶地在他衣服上擦干净血迹,阴鸷的眸子扫过在场众人,阴恻恻地开口道:“还有谁有意见的?” 他讥笑一声:“那由右侧楼梯上楼,二人一间,待会会有侍卫前去问话,还请诸位实话实说,如此方能早日离开。” “豫亲王殿下,请。” 秦亦楠与另一伶人被分在了二楼的一间屋内,玉瑜长公主、杨若淳以及那些王公贵族们,大都住在三层。 入了夜,秦亦楠很早便熄了灯,她将迷香加在屋内香炉中,不过一会,另一位伶人便沉沉睡去。 她坐在桌旁,手中把玩着茶盏,静静等待着。 亥时过后,一道黑影闪进屋内。 还未曾动作,一道寒光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黑影也不反抗,举起双手,轻笑道:“是我。” 秦亦楠收回匕首,压低声音:“你怎么才来。” 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月华如水,她双臂抱在胸前,借着屋外的灯光,眯着眼睛观察着。 “我已经看过了,一共是两支军队,每支三十余人,均配有弓弩。” 楚朗之在桌边坐下,自顾自地茶盏中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不出明日,这驿馆内关着的人便要放走。” 驿馆内关押着这么多贵族,还有大梁皇子和使臣,一晚已是极限。 毕竟也仅仅是沾了出其不意的光,待明日豫亲王部下反应过来,不放也得放了。 “所以,留给幕后之人的时间,只有今晚了。” 秦亦楠不解,转头问道:“所以那人处心积虑,甚至牺牲了几条人命,就想关我们一晚上?” “不是我们,是大梁三殿下。” 他放下茶盏,耳朵动了动。 秦亦楠也听见了几声重重开关门的声响,声音闷闷的,在寂静的夜里隐约传来。 “走,看戏去。” 二人翻身上了屋顶,脚尖点在瓦片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本宫仅仅是说了他几句,他就给本宫甩脸色,关上了门,也不知去了哪里……” 是玉瑜长公主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楚朗之轻手轻脚翻开一片青瓦,下方屋内,玉瑜公主坐在桌边轻声啜泣,在她身旁站着的,却不是杨若淳,而是方知琢。 楚朗之略微怔住,小心翼翼观察了眼秦亦楠的脸色。 见她神色如常,未有哀戚之色,反而很感兴趣的模样。 这才放下心来,忽略心底涌起的一丝喜悦,耐心蹲在屋顶,静静听着。 屋内,方知琢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地听着玉瑜长公主的声音,但熟悉如七曜,已经看出来了他的心不在焉,左耳进右耳出。 七曜整个身子贴在门口,尽全力假装自己是一块无知无觉的门板。 他不明白,片刻之前,大人为什么偏偏非得叫住自己,搞得现在骑虎难下一般走也不是留也尴尬。 一盏茶之前,当方知琢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秦亦楠终于开窍了,知道上来找他寻求庇护,心跳还加速了一瞬。 当他整理好衣冠打开门后,发现门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心中袭来的巨大失落让他惊讶了一刹。 他本和七曜一间屋子,七曜想要离开时,他下意识地叫住了他,没让他离开。 玉瑜长公主也顾不上有旁人在场,眼圈微红低声接着道:“谦怀,我时常在想,若是当年,我没有选择嫁给杨若淳,如今会不会开心些……” 她梦呓一般,连自称本宫都忘了。 最近她与豫亲王府之间的嫌隙愈发明显,特别是今天,豫亲王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给自己面子,竟把一国长公主当成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方知琢皱眉:“殿下,隔墙有耳,还是慎言为妙……”话还未说完,便被玉瑜打断,她变得更加激动。 “在大殿上,你奋不顾身的救了我,我很是感激……” 方知琢此刻并不想和玉瑜长公主多费唇舌,驿馆人多眼杂,多方势力都关注着,他恭敬行礼:“殿下谬赞了,换成是旁人,也会为了殿下不顾性命,只求殿下平安的。” “可是……” 方知琢冰冷的话语如一盆冷水浇下,她逐渐恢复了清醒。 “是本宫失态了。” 第35章 皇子 恭敬送走了玉瑜长公主之后,方知琢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刚一转身就瞧见面壁的七曜,一副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姿态,苦笑着摇了摇头。 幸亏秦亦楠没来,否则她若是看见了,心下肯定不好受。 他自已下定决心要与秦亦楠好好的,必不会再为玉瑜长公主牵动思绪。 只是今天刺客袭来,没有第一时间去救她,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秦亦楠,已经同楚朗之一道,悄无声息地掀开了另一间屋子的青瓦。 这是大梁三皇子的房间,也是整个驿馆最好的一间房,帷幕窗帘一应俱全,金丝屏风隔开了前后间。 屋内灼灼燃烧着好些个油灯,将整间屋子照得透亮。 左善则边将密信双手递给三皇子,边低声道:“我家大人听说殿下有不世之才,便想早日得窥天颜,只可惜最近大人身体抱恙,无缘得见,但是大人叮嘱我需将这封信交到殿下您的手上,期盼殿下尽早答复。” “你家大人是?” 三皇子一头雾水,接过密信也不打开,随手置于一旁案几上。 “您阅信后便知,殿下,我家大人乃是抱着万分诚意期待与您合作,翘首以盼您的答复。” 夜色浓郁,寒风飒飒,阴暗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夜更加厚重了。 屋顶上的两人对视了一眼,继续默不作声地听着下方动静。 秦亦楠垂着眸,朝内近期身体抱恙的上位者,也就只有高太傅一人了。 如今他的手,已经伸得这般长了。 一炷香后,屋内随着左大人的离去变得安静下来,楚朗之挑挑眉,做了个下去的手势,随即便由屋顶翻下。 那封密信依旧原原本本放在茶几上没有拆封。 秦亦楠奇怪地瞥了一眼,也跟着翻身落在了门外,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三皇子大约是去沐浴了,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人。 屋内燃着地龙,温暖如春,与天寒地冻的屋外简直两个季节。 楚朗之径直走到案几旁,拿起密信,没多想直接撕开。 秦亦楠都没来得及阻拦,心下疑惑,楚朗之办事,何时变得如此冒进。 秦亦楠无奈,既来之则安之,她凑近他身边。 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信笺由信封中被抽出。 秦亦楠眯着眼睛,从上到下,快速扫视了一遍。 这封密信并没有落款,字里行间也没有个人特色,但二人皆已知晓,此封信出自高太傅之手,左善则是高太傅的人。 而今晚的刺客,乃是他们一手安排,目的便是当面将信交给三皇子,以示结交的诚心与能力。 “吾可助殿下荣登大宝,亦期待贵国与吾结盟,共襄盛世……” 高太傅这是想联合梁国三皇子造反不成? “你们!” 正在这时,三皇子只穿着中衣,大咧咧地半敞着衣衫,由屏风后转出,抬眼见屋里多了两个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手中长袍坠地。 秦亦楠鬼魅般的身影霎时间出现在他身后,冰凉阴森的匕首抵住他的脖子。 “别动。” 她从喉咙里挤出气音。 三皇子双手举起,连连讨饶:“别别……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一边疯狂朝着楚朗之使眼色。 楚朗之则是嫌弃地皱眉:“你这穿的什么玩意儿?” 他扬手,从屏风上拖下一件外袍,劈头盖脸盖住了三皇子大敞的胸口。 然后对着秦亦楠口吻温和道:“松开他吧,举着多累。” 饶是秦亦楠聪慧过人,此时才反应过来:“你们?” “是的,自己人。” 楚朗之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将信笺折好塞回信封内,面带笑意:“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大梁三皇子裴朗之。” 秦亦楠瞳孔微震,所以,你才是那个突然出现的三皇子! 她五指一松,放弃手中钳制,假三皇子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将凌乱的外袍裹紧,大步远离她,躲到了屏风后。 “我也是一个月之前才知道的,在我回了连云城后不久,就被大梁的人找到了,随即带回了宫中。” 楚朗之的母亲乃是大梁瑛妃,他年幼时在一场宫闱斗争中被抱走,但是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儿子。 终于被她找到了线索,寻到了连云城,楚朗之的脚底自幼便有莲花样胎记,直接确定了他的身份。 其实不用看胎记,他的脸和瑛妃简直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尤其是那双凤眼,一样的顾盼生辉。 他回了宫,瑛妃抱着他哭了好几场,连续几天眼睛都红肿不堪,大梁王也很是喜爱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 只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三皇子,颇为忌惮。 他便主动请缨,作为使臣来大魏和谈,其一是为了躲开自家哭哭啼啼的母妃,二则是为了见见秦亦楠。 “身在福中不知福,”秦亦楠轻叹,“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母亲长什么样子。” “以后,我的母妃便是你的母妃,我的家变是你的家。” 楚朗之拍着胸膛,玩笑话般说着,但一双黑眸里满是认真。 这一次,他也有了能力,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身边,而不是仅仅躲在暗处。 正是因为这点私心,他才会授意假三皇子在宴会给了玉瑜长公主一个下马威。 屋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屏风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停了。 假三皇子穿戴妥当后由屏风后幽幽探出了半个脑袋,探究八卦的眼神在外间二人身上来回看了看。 “一路走来遇见了好几波刺杀,为了安全,臣才暂时顶替殿下,反正真正的殿下也没几人见过。” 假三皇子名樊敬,雷霆军副将,与楚朗之身形相当,便被选中做这个替代品。 “明日里,若是豫亲王问起来,臣该如何回应?” 樊敬见秦亦楠没有动手的意思,这才缓缓挪到了屏风外,肩膀缩着略显拘谨。 “你就先这么说,司城实在重要。本王也不敢轻易许诺,因此需快马返回大梁,询问陛下是否可行,在此期间,本王便在这大魏京城住下,方便两国交流沟通。” “反正就是一个字,拖。” 秦亦楠不解:“你想干什么?” 第36章 在意 遥远的街上更鼓声隐隐传来。 秦亦楠面沉如水,静静地看着楚朗之。 这两年内,齐国小动作不断,对如今萎靡的魏国势在必得的野心也逐渐显露。 前段时间,齐国暗探来报,近期齐国将会南下入魏。 秦亦楠喃喃道:“齐国国君谢琮礼从来都不是良善之辈。” “一旦边境再次发生大规模战役,征兵苛税,遭殃的还是百姓。” 方明意在世时,一直为了边境和平而不断努力,是他提出的魏梁联盟,并且一直延续至今。 而齐国则不一样,谢琮礼乃是枭雄,他希望可以尽举国之力,吞并侵略周边国家。 若是他当真南下,说明他已经下定决心付诸于行动了。 魏梁两国必然需要联盟,方才能够抵挡大齐的铁骑。 “所以,魏国自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拒绝梁国提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他一字一顿,仿佛这几个字刻在骨子里一般:“交出全辉。” 对上秦亦楠惊诧的眸子,他勾了勾唇角,满眼怀念:“方将军于我也是有着救命之恩,他的仇我自是放在心上,只是现在时机未到,还需要耐心等上一阵子。” 第二日一早,天高气清,圣旨便到了驿馆,邀请三皇子与雷霆军将士在京城小住一段时间,赐流光馆,正好年关将至,先在京城好好过个年,待年后再行定夺。 樊敬假扮的三皇子施施然接了旨,暗道果然一切如楚朗之所想的那样。 到了正午时分,鹅毛般的大雪飘落,天寒地冻。 流光馆本是上一任丞相的旧府邸,内外装饰很是雅致,虽然多年未曾住人,馆内灰尘遍地、草木横生,但隐约也是能够窥见当年的繁华。 下人们花了足足两天时间,方才将流光馆收拾得焕然一新。 自此大梁使臣们也算是正式在京城落了脚,由于他们的加入,让本就暗流涌动的形势更加复杂,各路人马心思钻营,暗中窥探。 就这样三日之后,方知琢的别院,忽然被人递上一张名帖,说是有故人拜访。 七曜不明所以,将人请进正堂。 来人正是楚朗之,也是那日在宴会上救了秦亦楠的雷霆军,更是如今大梁三殿下身旁的红人。 “在下与阿楠乃是多年未见的故人,很是想念,这才大胆上门求见。” 阿楠? 阿楠也是你叫的? 方知琢不耐地眉心皱起,沉声道:“既是许久未见,还请楚大人称呼她一声秦姑娘吧。” 楚朗之嘴角混不在意地勾了勾,点了点头:“在下与秦姑娘幼年便已相识,奈何世事多变,这些是在下为秦姑娘备下的一些小玩意儿,还请转交。” 楚朗之将金丝楠木雕花礼盒递上,方知琢一动不动。 七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待方知琢微微颔首允许后才双手接过。 方知琢斜倚在一旁太师椅上,如被侵犯了领地的猛虎一般,眼底的殷红更加明显了,薄怒中又有些许漫不经心,他不住扫视着一脸和善的楚朗之,无人得知他内心的波澜起伏。 “宴会上匆匆一别,经过多方面打听才知道阿……秦姑娘住在这里。” 楚朗之忍了三日已是极限,这还要多亏了暗亭的训练,让他习惯于在黑暗中蛰伏,否则若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他恨不能立刻就将秦亦楠抢过来,不让她无名无分自降身份的住在方知琢这里。 但一想到她对方明意的执着,方将军去后她那万念俱灰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如今好歹又重新有了些人气,他实在是狠不下心来斩断她这唯一的念想。 “还请方大人转告秦姑娘,明日巳时,百味楼见。” “她怎么说,应下了吗?” 方知琢在楚朗之走后,在直接拒绝亦或是交由秦亦楠决定之间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让人将礼盒和名帖一同交给了秦亦楠,让她自行决定去或不去。 七曜点点头,有些忐忑:“秦姑娘犹豫了片刻,便同意了。” 事实上,秦亦楠接过名帖,问清楚了缘由后,一口就答应了,但他看着自家大人那不爽的表情,觉得这件事情还是烂在自己肚子里比较好。 “她就没有多问些什么?” 方知琢假装自己浑不在意,却不知道他期盼的眼神早就暴露了他心里的重视。 七曜绞尽脑汁,方才从记忆的角落中翻出来秦亦楠的某一句话。 “秦姑娘问过大人近期忙不忙,奴才就照实说了,年关将至,大人需要将整一年的资料收集起来,中央监狱人员整理、案件整理、案件复核、年终述职,忙得脚不沾地。” 方知琢这才满意地挑了挑眉,暗暗思忖,果然她是知晓我太忙,不想打扰我,她方才同意大梁三殿下的邀请的。 他放下手中书册,思索片刻吩咐七曜:“你回一趟方府,去寻下管家,问他要两个伶俐一点的丫鬟来。” 秦亦楠跟着自己也有几个月了,所有事情都是亲力亲为,也没个贴身丫鬟服侍,和玉瑜长公主完全不同。 也是,长公主自幼娇宠着长大,皇家贵胄,前呼后拥,自是秦亦楠所不能比,但是侯府也没有落魄到连两个丫鬟都请不了,只是一直以来,自己未曾上心罢了。 待处理好一日事务后,夜已阑珊。 方知琢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秦亦楠的屋外。 他认命一般叹了口气,大步跨进卧房。 一整天的焦躁不安,在看到灯下安静刺绣着的身影时,如潮水褪去的沙滩一般被安抚熨帖平整。 她异常专注地绣着那片鹤群,已经近乎完成,只余右上角寥寥几扇翅膀上的羽毛还未绣好。 她的睫毛长而卷翘,油灯照着,眼下落下了大片阴影。 他靠近去,喉结上下滚了滚,他伸出手,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脸颊抬起,然后用力拂过她的下唇朱砂痣,像是要把它擦去,却只是徒劳。 随后他便像生气了一般覆上她的双唇,辗转间一丝血腥味散开在唇齿间。 秦亦楠猝不及防间唇舌被堵住,喉间溢出一丝微弱的呜咽声:“大人……” 方知琢撑起身子,眼底透着郁色,很不开心的样子:“大梁三皇子的邀约,你为什么不拒绝?” 第37章 真心 在方知琢的指尖触碰到她唇下时,秦亦楠便知晓他今日心情不好。 她一边仰着头应付着他的碾压,一边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将手下绣布收到一边放好。 蜷缩在炭盆旁边的乌龙也仿佛觉察到了一些危机,喵呜一声跑到外间去了。 秦亦楠动了动身子,找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至于为什么答应大梁人的邀约,那自然是想要与楚朗之交流情报。 但又不能如实说,得想个借口。 她垂下眸子,掩盖住了眼里的思量,双手轻扶着他的肩膀,含糊着答道:“大人,大梁人乃是我朝贵客,楚朗之又是故人,不好拒绝,更何况……” 她羞怯地笑了笑:“我也可以趁此机会,将京城附近游玩的地方先行熟悉一遍,待大人忙过这阵子,才可以作为大人的向导,与大人一同前去。” 她扬起眸子,眼神依恋而深情。 方知琢对上她直白澄净的双眸,触电一般地移开了目光。 越是接触秦亦楠,越能够窥得她那颗拳拳真心,他就越觉得愧疚不安,总觉得头顶上像悬了一把剑,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落下来。 但他有时候突然有一种感觉,秦亦楠好像什么都知道,她知道她是赝品,知道自己一开始只是看中了她这张脸,她不发作,只是不在乎而已。 这种猜测让他全身发凉如坠冰窟,他慌忙止住了这恐怖的猜想,他承受不住。 “大人?” 软糯酥麻的女声仿佛由天边传来,方知琢一个激灵回了神。 他一把将秦亦楠拉进怀里,狠狠地亲吻。 方知琢动作太大,有些压着她了,她为了维持平衡,胳膊关节处突的一下撞在了桌子上。 她勉强用胳膊撑着上半身,尽可能往后退了退,轻轻嘶了一声。 方知琢似乎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依旧强行将她禁锢在怀里,捏着她的下巴,强求着她的回应。 一阵风刮过,油灯扑闪了两下,大半灯芯终是没有抵过突如其来的强风,灭了。 室内一下子黯淡下来,方知琢半是抱着半是托着将秦亦楠放到了桌案上,一只手紧紧扣住她纤细的腰肢,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塞进身体里一般。 一时间,屋内回荡着急促的喘息声。 自跟了方知琢以来,秦亦楠的心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剧烈地跳动过了,她贪婪地盯着他的脸,神情迷蒙恍惚,迫切地想去解了他的衣衫,来证明他是活生生的人。 可是方知琢的衣扣在她毫无章法的拨弄下打了个死结,她指尖泛白,眼眶微红,倔强地扯着他的衣衫带子不肯松手。 喵呜~ 一声轻飘飘的猫叫声突然在屋内响起。 乌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窜了回来,可能是在外面冻着了,将自己团成一团,一颗毛茸茸的黑煤球一般,蜷缩在猫窝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他们。 方知琢猛然间吸了一口气,一把抓住秦亦楠的手,从她身上翻身坐起。 “怎么了?” 秦亦楠不明所以,半支着身子,脸颊留有情动后未曾退去的红晕。 “不,这样不对……” 方知琢喃喃,强迫着自己将眼神从秦亦楠身上挪开,盯着乌龙黑不溜秋的身子,未曾过脑子的话张口便出。 “你早些睡,突然想起大理寺有个案子尚且存疑,晚上不用等我了。” 他说着,披上外袍,朗声叫着七曜,大步急匆匆的离去,背影看上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 第二日,当秦亦楠在百味楼门口,扶着七曜从马车上下来时,恰至巳时。 她揉了揉胀痛的胳膊,早上晨起时发现昨天在桌子上撞的一下,关节处青了一块。 方知琢已经不在别院了,只留了话说让她早点回来。 这很反常,以往去群芳楼,每日总要到亥时方能回来,也不见他这么惦记。 走进百味楼后,秦亦楠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楚朗之。 可能是年少时候在暗亭压抑了他的性子,物极必反,最近几次见面,除了雷霆军制服外,楚朗之衣服颜色不是红就是绿,打扮得跟一枝花孔雀一般花枝招展。 今日他穿了一身烟紫色交领长袍,衣摆处绣有暗纹,行动间流光溢彩,很是华丽。 更夸张的是他手上至少有五个手指头,都带着各式各样的珠宝戒指。 秦亦楠在他对面坐下。 楚朗之看见她来了,眼睛亮了亮。 “三殿下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三殿下今日身体不适,不宜出门。” 楚朗之眉眼含笑,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开玩笑,好不容易把你约了出来,怎么会带上樊敬那个多余的。 他将秦亦楠面前的茶盏往前推了推,语调闲闲道:“尝尝这个,是我从大梁带来的茶,春山雪芽,长在雪山顶上的,最是鲜嫩。” 碧绿的茶汤鲜亮,里面可见一抹翠绿。 秦亦楠一口将茶水灌进肚子,正巧她自起床后,还滴水未进,正是又渴又饿的时候。 楚朗之见状,提起茶壶将茶水斟满,又将案几上的糕点往前推了推。 秦亦楠也不客气,拈起一块就塞进嘴里。 “来,喝点茶水,慢些吃。” 楚朗之一眨不眨地盯着秦亦楠,很是贴心。 几块糕点下肚,秦亦楠方才缓了过来,奇怪地低声问道:“你今日叫我出来,是全辉的事情有什么眉目了吗?” 楚朗之递出帕子的手停滞了一瞬,随即便若无其事地擦去她唇边不小心残留的一块碎屑,明亮的凤眼黯淡了几分。 “若无消息,便不能约你出来么……” 秦亦楠摇头:“那倒也不是。” 只不过如今自己是方知琢的外室,与大梁使臣走得过近,不利于低调的隐藏身份。 她正要解释什么,就听见男人叹了口气,幽幽道:“魏王已经允诺,最晚后日,便可将全辉交出来。” 秦亦楠呼吸霎时慢了半拍,一种久违的畅快由内心深处溢出。 总算是看到希望了。 “对了,”楚朗之转了转手中戒指,将尾戒摘下,拉过秦亦楠的手腕,垂下眸子,认真将戒指戴进她的食指,“这个戒指被我改造了,按住这里,可拉出一根千皇丝。” 第38章 药膏 百味楼下,七曜坐在马车前架上,看着楼内那个如花孔雀开屏似的雷霆军人,一会递水,一会擦嘴,这会甚至拉过了秦姑娘的手腕,不要脸地将手覆了上去。 而对面的秦姑娘也不见抗拒之意,反而心情很好的样子。 大人,您要再不努力,秦姑娘可是会跟人跑了的…… 他暗忖若自己是秦姑娘,在自家冷淡的大人和如今殷勤的花孔雀之间,也是会摇摆不定的。 冬天的上午,空气依旧冰凉刺骨。 秦亦楠摩挲着食指上的戒指,或许是刚从楚朗之手上摘下,依旧带着他的体温。 她按下楚朗之所说的绿松石位置,果然可以拉出,一道银丝在阳光下一闪而过。 千皇丝乃兵器圣品,细若发丝却坚韧无比,千金难求。 “多谢。” 秦亦楠也不推辞,她除了匕首外,便也没有其余兵器,的确需要一些用于防身。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楚朗之见她收下,忐忑不安的心才落回原处。 “还有这个,”楚朗之由怀中取出一青色小瓷瓶,放在桌面,“这是生肌膏,军队里常用的,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他自秦亦楠坐下后便发觉她左胳膊有些不便,行动间迟缓凝滞,想必是受了伤。 他心中对方知琢暗暗翻了个白眼,秦亦楠如今的身份乃是娇弱女子,又不似之前的上阵杀敌,身上居然还能添新伤,自是由于他照顾不周,真是没用的男人。 秦亦楠拔起木头瓶塞,一股清凉苦涩味扑鼻而来,她柳眉微蹙,立刻盖了回去。 楚朗之乐了:“你还是这么讨厌药味……” 他接着强调:“回去记得用上,虽然有点苦涩味,但是效果还是不错的。” 用完午膳,秦亦楠带着楚朗之在河坊街周边逛了逛,约定好下次见面日期,就告辞各自离开了。 在秦亦楠走后不久,街角处尾随的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大理寺内,方知琢一脸阴沉,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隐怒。 咔嚓一声,手中青花杯盏寸寸龟裂。 “你你你……”赵衙内本安安静静坐在一旁装门板,一看他最喜欢的青花瓷盏被捏碎,愤愤不平道:“你若是在意,你倒是跟秦姑娘说啊,只会在这里无能狂怒拿我杯盏撒气……” 方知琢刀子一般的眼神射来,赵衙内嗫嚅着又没声了。 方知琢回想着刚刚暗探来报的消息,什么当街执手对望,同游河坊街……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耳旁又传来了赵衙内的声音。 “你又不帮秦姑娘拒绝,秦姑娘顾着大魏的面子自是不能拂了梁国人的意,听说那楚朗之和秦姑娘乃是旧识,又对秦姑娘有意,若是他开口向你讨人,你给是不给?” “他敢!” 方知琢一想到那个情形,如同被触碰了逆鳞的野兽般,声音里满是暴怒。 “所以啊,你说说你,全身上下就嘴最硬,秦姑娘这么没名没分的跟着你,她不委屈,别人都替她委屈……” “若是有一天,她当真一去不回,我看你还这么嘴硬不……” 这厢秦亦楠刚回了别院,便听说方府管家应方小侯爷的要求,送了两位丫鬟过来,特意强调了都是千挑万选,家世清白的良家女子。 秦亦楠疑惑,命人将丫鬟带了上来,个子较修长的是铃铛,另一位笑起来嘴角有个小小梨涡的是香寒。 她见到两人的第一眼,就已经明白了她们的身份。 这二人,或是神态,或是脸型,都和玉瑜公主有着些许相似,的确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方知琢嘱咐管家让人送来的么…… 她回想起昨天夜里方知琢的种种异常,叹了口气。 “这么快就厌倦了这张脸了么……” 她纤细葱白的手指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 果然假的就是假的,秦亦楠有些失落,她虽目的不纯,但与方知琢相识后,还是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 每日睁开眼,就能看到他那张脸,让她内心深处那道溃烂的伤疤有了逐渐愈合的趋势。 秦亦楠在太师椅上坐下,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 她似笑非笑,打量着面前弱柳扶风的女子,心下已如明镜般了然。 与其说是丫鬟,不如说是通房来的更准确些。 她觉得有些恶心。 好在楚朗之的消息已经传来,明日全辉便可移交给梁国,待有了全辉的口供,查到幕后真凶也指日可待。 离开京城的时间也进入倒计时了。 只是没想到,原本以为可以好聚好散,给以后留些念想,却被眼前的女子狠狠打了脸。 七曜将马车送至马厩,净手后带着小厮们鱼贯而入,将晚膳的盘碗器具端进屋内。 忙碌间他随意抬头,忽的瞥见屋内那两姑娘的容貌,心里咯噔一下,顿觉要遭。 他忍不住往秦亦楠脸上瞧,生怕看见她生气伤心的脸色。 好在秦亦楠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一如既往的低声吩咐道:“先安排在西厢吧,待大人回来了自行安排,我就不逾矩了。” 管家应声退下,领着两位姑娘下去了。 香寒在临走之际想说些什么,被铃铛扯着衣衫下摆,方才讪讪转身离去。 七曜心知肚明,秦姑娘明显是误会了,大人明明就是怜惜姑娘,方才问管家要了丫鬟来服侍的。 可当他的眼光瞄向那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时,未曾出口的解释又咽了回去。 这任谁看,也不像是正经干活的丫鬟。 他默不作声将晚膳麻溜布置好,火烧眉毛般给大人递口信去了。 送走了闲杂人等,秦亦楠长呼出一口气,她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口气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去,软绵绵堵在胸口很是难受。 八仙桌上,晚膳已经摆放整齐 菜肴精致、一应俱全,甚至有些还热乎着刚出炉,散发着热气,可秦亦楠却半丝胃口也没有。 她透过窗棱朝外看去,天色已晚,阴云密布,黑沉沉地压了下来,寒风凛冽,呼啸着肆虐着,眼看又要下大雪了。 第39章 牙印 嘶…… 秦亦楠动了动胳膊,感觉昨日撞着的位置愈发酸胀。 她缓缓走到榻边,从怀中掏出楚朗之给他的青瓷小瓶,她侧着身子,掀起宽大的衣袖,莹白如玉的肌肤上,一大片青紫红肿异常显眼。 秦亦楠拔出瓷瓶木塞,用食指挑了一块儿碧绿色药膏,药膏冰冰凉凉的。 随着指腹将药膏在肌肤上揉搓开来,一阵清凉而苦涩的味道徐徐散开。 她皱着眉,这味道和以前在黑甲军中用的药膏的味道很是相似,但是更加的清凉些。 她在心中默念,往左绕十圈,往右绕十圈,再轻轻按两下,重复几遍后,药膏已经吸收得差不多了。 直到方知琢回到别苑,这股苦涩的药膏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去。 自接到七曜遣人送来的口信之后,方知琢放下手里卷宗,一路马不停蹄地往别院赶,一路上他想了很多种秦亦楠可能会有的反应,比如说伤心,失落亦或是愤怒。 银鬃马行至半路,天空中开始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飘飘扬扬。 他在心里组织了很多解释的语言,比如说自己本意只是想找两个粗使丫鬟,但是方府送过来的和自己需求的大相径庭,亦或者是一回去直接遣人将这两人送走。 但是他没有想到当他一身风雪赶到别院的时候,面对的是与平常完全一样的她。 房中很是安静,秦亦楠一脸平静的坐在油灯下,垂首绣着那幅绣画。 见他进门,迎上来将他落满薄雪的大麾脱下,拿到门口拍了拍,随手放于一旁衣架上,一边低声软语:“大人,您回来了,外面雪下得真大。” 方知琢与她对望着,半晌没有说话。 喵呜~ 乌龙一脸呆萌,在他脚边绕着圈,不停地蹭着他衣衫下摆。 方知琢拎起乌龙后颈处,扬手扔到外间,反手将门关上了,只留一头雾水的乌龙扒拉着木门,徒劳的不停嗷呜嗷呜。 秦亦楠起身,十分不解:“大人,怎么了?” 声音轻柔软糯,带着几分疑惑。 “我……”方知琢吸了一口气,看着面色淡淡的秦亦楠,不知道应不应该接着往下说。 “我听说方府送了两个丫鬟过来……”他顿了顿。 秦亦楠正想着怎么告诉他西厢房的两位姑娘,正巧他自己提起了,便接上了他的话:“那两位姑娘已经安置在了西厢房,大人要去看看吗?” 方知琢心道她果然误会了,立刻解释:“我的确是让管家送两个丫鬟来别院,但不是这种,只是看你辛苦,便想着找两个粗使丫鬟……” 秦亦楠往后退了一步,斟酌着话语,垂下眼帘,恭敬道:“大人,我虽然一直住在别院里,但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如果大人某一天厌弃了我,只需要跟我说一声即可,我不会缠着大人的。” 方知琢怔住,突然觉得她乖觉顺从的模样是如此刺眼,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目光渐渐冷了下去。 他的压迫太过,秦亦楠脚尖动了动,又往后退了些许。 方知琢步步逼近,已经将她困到了墙边,他目光如刀,冷声道:“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若是我今晚便去西厢,你又当如何?” 秦亦楠从没见过如此怒火冲天的方知琢,但是她又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她后背撞上了墙壁,已经退无可退。 “若大人真是这么想的,我自是不会阻拦……”秦亦楠垂着头,可倘若当真到了这一步,怕是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外面大雪无声落下,房间内空气仿若凝滞。 “不会阻拦?秦亦楠,你是个人,不是木偶,你心里想些什么你可以说出来的。”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可面前的女子却移开了视线, 他声音低了下去,猛然间自嘲道:“其实你不在意,是不是?” 秦亦楠慌忙否认:“不是的,只是大人的去向是大人的自由,我只需要日日能够看见大人的脸,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弯下腰,鼻尖忽然飘过一阵苦涩味,隐约在哪里曾经闻到过一般。 是那个雷霆军! 那日在楚朗之身上,也曾经闻到过同样的味道…… 方知琢回想起暗探的回禀,说他们二人执手相望,亲密游街…… 这得多么亲密,才能染上相同的味道! 他直起身子,一把扣住秦亦楠纤弱的脖颈,抵在墙上,咬牙切齿:“你撒谎!” 他五指用力逐渐锁紧,秦亦楠有些不舒服地蹙了蹙眉。 秦亦楠脖子修长,如天鹅一般优雅莹白,与方知琢的手背肌肤颜色形成明显反差。 她没有挣扎,献祭一般仰着,只拿一双水汪汪地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方知琢。 对上这样直白的目光,方知琢心下颤了颤,他抬起另一手覆住她的双眼。 秦亦楠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觉到锁住脖子的大手逐渐松开力道,缓缓移至脑后。 男人俯下身,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处,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本能的感受到了一丝危险。 她指尖轻抚上松绿石戒指,摩挲了两下又松开了手。 “大人……” 她喉间溢出轻哼,干涩沙哑。 那道鼻息在她肩部逡巡了片刻,愈来愈往上的趋势。 方知琢深深地趴伏在秦亦楠颈肩,双唇贴着她的肌肤,若即若离,一寸一寸向上游走,寻找着她身上独有的清寒香味。 行至咽喉处,他暂停了一瞬,冷不丁张嘴咬了下去。 这一口并不轻,秦亦楠感觉到他的牙齿刺破肌肤,狠狠地嵌进了肉里。 秦亦楠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上身不由自主向后弯下,如同拉到一张极致的弓弦,右手抬了抬,无力地搭在了男人的背上。 后背上微不足道的触碰仿佛取悦了男人一般,他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后,微微松开了牙齿,改成了吮吸。 秦亦楠觉得破皮处湿漉漉的一阵麻痒,仿佛酥麻到骨子里一般。 “疼吗?” “疼……” 秦亦楠低声应道,声音里压抑不住的轻喘,像一片羽毛一般轻轻撩过他的心头。 “知道疼就好,”他恨恨道:“你是我的,你只是我的……” 方知琢弓着腰,将头埋在秦亦楠颈窝,滔天的怒火如同一捧岩浆渐渐平静下来,但若是翻开表层,内部依旧凶险滚烫。 第40章 波澜 方知琢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屋子的。 走进来时,满肚子的忐忑,走出去的时候,虽与秦亦楠百般纠缠,却依旧怅然若失。 他唤来七曜,叮嘱他明日一大早便将西厢房的那两个丫鬟给送回方府去,并且罚了管家一个月的俸禄,警告管家若下次再这么自作主张,便可自行离去。 管家也是郁闷,他也是听着方夫人的交代才送去的姑娘,怎么就不合小侯爷的意呢,这母子二人起了罅隙,对于弱小可怜而无助的管家来讲,完全就是飞来横祸。 接下来的几日,方知琢并没有再去过别院,他需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对秦亦楠的感情。 可在此期间,传来了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魏王陈玉灏允了梁国人的要求,同意将全辉交给梁国。 方知琢也抗争过,最终被小皇帝的那一句话怼的哑口无言。 陈玉灏说:“近两年了,你问出什么结果了吗,你也该走出来了,若是方将军泉下有灵,他一定不希望看见你如此深陷在过去的事情中。” 方知琢的心里破了一块儿大洞,空荡荡的,过去一年多的精神支柱随着全辉的移交而轰然崩塌。 他全身四周弥漫着低气压,仿佛是一只装满了水的皮囊壶,一不小心就会爆炸。 大理寺的上下官员们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暗暗关注着方大人。 大家都知道,全辉对于方知琢,就如同溺水人的浮板,魏王这一下就将浮板抽走,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不悄无声息彻底沉没,要不破茧重生挣扎上岸。 大理寺门口,一群捕快押着两个盗匪,一边骂骂咧咧。 “若不是大人身手敏捷,老黄啊,这刀可就落到你的脑袋上了。” 黄进心有余悸,他昨日睡得晚了,今天精神有些不济,追捕过程中一时大意,差点被刀锋抹了脖子,幸亏被眼疾手快的方大人一把推开。 自己倒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小命,可是方大人的胳膊上却划了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 口子不长,却还挺深的,淅淅沥沥滴了不少血,大人只是撕下布条草草包扎了。 黄进很是愧疚。 “咦,大家怎么垂头丧气的?” 走到大理寺门口,正巧碰上遛弯儿的赵衙内,大冬天的,他依旧拿着把折扇附庸风雅,上书四个大字:千古风流。 众人看了无不纷纷侧目。 他大摇大摆将胳膊搭上方知琢的肩膀,行动间蹭到了他的伤口,方知琢没好气的一把推开了他。 “你受伤了?” 赵衙内探了探头,瞥见他包扎得乱七八糟的伤口。 待跨进大理寺内衙,赵衙内小碎步拉着方知琢到椅子上坐下。 他将折扇插在后腰封中,从怀里掏出一个天青色灯笼状小瓷瓶,神秘兮兮地道:“这可是大梁雷霆军里用的药膏,据说能够生肌消肿,对于跌打损伤药效特别好。” 他他一边说着,一边从瓶子里挖出了一大坨绿色的药膏,小瓷瓶里的药膏立马就下去了近一半。 苦涩药味散开,方知琢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 他接过小瓷瓶,上下打量着,若有所思。 “你刚说这是梁国人的药膏?” 赵衙内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头,在方知琢眼前晃了晃:“还是我花了两块天玄石才换来的。” 说罢将方知琢手臂上布条解开,将药膏均匀的在胳膊上涂了一层。 清苦的药味更加厚重了。 所以那天秦亦楠的身上有和楚朗之相似的味道,仅仅是因为他们都用了这种药膏? 方知琢轻笑出声,是他魔怔了。 转眼就对上赵衙内幽幽的眸子:“你最近真的很奇怪,一会儿脸拉的老长了,一会儿又跟现在似的,莫名其妙笑出声,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和秦姑娘有什么进展?” 方知琢将伤口药膏晾干了些,重新取了干净布条,层层叠叠缠好,听闻赵衙内问话,如同瞌睡人送枕头,他正是满肚子疑问无人诉说,三言两语将昨日发生的事情捡了些要紧的说了些。 赵衙内听完之后眉头皱成了麻花儿样,恨铁不成钢:“你们都同床共枕那么多次了,这感情一事怎么还像是不开窍的稚龄儿童呢?” “秦姑娘明显就是没有安全感呐,你说你,将她放在别院,名姓户籍也没有落册,说难听点,你俩就是认识而已,别的没有任何关系。” 他端起茶盏悠然喝了一口,双手摊开:“又没有名分,又没有娘家人,面对着庞然侯府送来的人,当然只有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了。” 是啊,方知琢怅然,她还能怎么办呢,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也不是那种性子的人。 都说会哭的小孩有糖吃,秦亦楠就是那种又倔强又寡言的小孩,逆来顺受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心疼又可气。 正思忖着,忽听外头有捕快疾步跑进来,后头急匆匆跟着一小厮打扮的人。 那捕快一边走进一边呼道:“大人,大人……” 方知琢直起身子:“出什么事了?” “方大人,豫亲王府来人说府里出事了,请大人过去一趟。”那捕快道。 方知琢心头一凛,豫亲王府能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直接来大理寺请人的? 他立即起身,走出内衙,见到后面那小厮却是一怔,这人既不是豫亲王身前的,也不是杨若淳的人,却是玉瑜长公主身旁的大丫鬟砚墨,穿了身不伦不类的小厮衣服。 方知琢没有多言,默默加快脚步,上了马车。 入了车厢后,砚墨噗通一下双膝跪地,语带哽咽:“求小侯爷救救我家殿下……” 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方知琢听了个大概。 杨若淳十日前,连续抬了两房妾室,一位是表家妹妹石芸秋,赐了秋实堂,一位是原本便跟着他的通房莲心,住在了静雅轩。 玉瑜长公主气得一天没吃下饭。 第二天,她收拾好心情,命她二人前来蘅月殿请安,被那两人明里暗里挤兑了一番。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当下和她二人立了规矩,二人罚跪了半个时辰。 原本是一个时辰的,被匆匆赶来的杨若淳劝住了。 但从那天起,杨若淳再没有踏进公主蘅月殿半步。 第41章 下毒 砚墨抹了把眼泪,她幼时便跟在玉瑜长公主身边,何曾见过殿下如此憋屈磋磨。 “殿下也是气急了,才罚她们的,都没赶去殿外,已是开恩了,就这世子爷都舍不得,巴巴地赶来,却是给别人撑腰……” 砚墨很是为自家殿下不平。 再到十日后,也就是今日一早,二位妾室例行请安,玉瑜长公主兴致不高,略略坐了坐,赏了二人一杯清溪茶后就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坏就坏在了这杯茶上。 还未得出殿门,莲心就面颊青紫,捂着胸口急促喘息,很快就萎靡在地,抽搐了几下没了动静。 片刻后胆大的丫鬟上前已经探不到鼻息了。 石芸秋仓皇间尖叫:“杀人了!!!殿下杀人了!!!” 边跑着就想着出去喊人。 匆忙之间,玉瑜只得让人捂了她的嘴,限制住了行动,关在蘅月殿偏殿内,叫人守着。 一面叫人去请方知琢。 “小侯爷,看在殿下与您昔日的情分上,求求您帮帮殿下吧……” 砚墨鼻翼通红。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到得豫亲王府前,拐了个弯,停在了由府西一个侧门旁。 方知琢随着砚墨下了车,由侧门进了王府。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绕过几处屋宇,走到了玉瑜长公主居住的蘅月殿。 几个丫鬟都垂着头站在廊下,若是仔细观察,能发现众人脸上都挂着惴惴不安的表情,甚至有的眼里含着泪,如风中落叶一般簌簌发抖。 殿内大门紧闭,砚墨上前敲了两声,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书影的半张脸。 她看见立在殿外的二人,凝重的面色缓和些许,忙将殿门开大了些,招呼二人进去。 殿门开关间,冷风吹得殿中烛火摇晃,影影幢幢,增添了几分阴森。 一女子躺在靠近殿门的地上,嘴唇殷红透着青紫,面色灰白,应该就是莲心,尸体某些位置已经出现僵硬的情况,说明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与砚墨的话也能对得上。 “谦怀哥哥……” 玉瑜长公主本坐在屏风后的榻上,听见外间传来的声音,知是方知琢到了。 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知道谁能靠得住。 她眼里满是红血丝,匆匆转过屏风,一眨不眨盯着正在查看尸体的方知琢。 她看着专注的他,心下一痛。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少年时期,那时候她无忧无虑,遇上困难或是捅了娄子,总有人在底下接着她,一边温柔地安慰,一边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妥当。 半炷香的时间过后,方知琢缓缓起身,掏出一块帕子,将手指一根根擦了干净,对上玉瑜殷切恳求的目光,眼神错开些许,沉声道:“面部肿胀,淤点发绀,伴有淤点性出血,牙齿出血,这是中毒引起的窒息而亡,当是服用过肉毒籽。” 肉毒籽,毒性猛烈,只需豆大一点粉末就能毒死一头老虎,有淡淡的莲花香味。 果然是中毒! “可是,莲心进殿前还好好的,在本宫这里只是喝了一杯茶,而且石芸秋也喝了同样的茶。” 玉瑜不解,同样的茶水,怎么石芸秋就活蹦乱跳的,而莲心就直接暴毙。 方知琢隔着帕子小心端起莲心曾经用过的茶盏,转了几圈,在阳光下仔细辨认,然后放到鼻端轻嗅。 然后相同的步骤,将石芸秋的茶盏和整个茶壶仔细检查过。 玉瑜也跟着看了一遍,无奈说道:“银针试过了,都是没有毒的,真不知她从哪里吃进去的毒药……” 方知琢摇摇头,捏着莲心的茶盏放到一边,指着盏壁道:“殿下瞧这里,还是有破绽的。” 玉瑜凑近,方才能够看得分明,是莲心的一处口脂沾了些许黏到了杯壁上。 她回想起来之前莲心的唇上,的确抹了很薄的一层绛红色口脂,在她们刚进殿门时,石芸秋还夸奖过她今日的唇脂颜色很漂亮,伸手摸了摸。 “杯壁唇印处,有一丝莲花香,当是毒药抹在了杯壁上,或是直接添加在口脂中了。” 他轻轻捻着指尖,感受到了夹杂在唇脂中的微小颗粒。 就是这个了。 方知琢左思右想,觉得有些蹊跷。 杯盏是昨日就提前在座位上放好的,今日除了莲心自己,没有旁人接触过,那么嫌犯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肉毒籽抹在杯壁上而不被别人发现? 又如何保证不会牵连到旁人呢,亦或是深仇大恨,为了杀掉莲心,牵连到旁人也在所不惜? 嫌犯又会是谁呢? 屋外的太阳已经升至半空,杨若淳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玉瑜攥紧了手中帕子,她虽问心无愧,但毕竟这事情发生在蘅月殿,自然是要给出一个交代。 明亮的阳光洒在方知琢淡漠严肃的脸上,玉瑜长公主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距上次投壶一别,已近月余。 她一个人的时候,时常会拿着他生辰宴上送的墨玉印章发呆。 她将印章盖满整张玉帛。 平安喜乐,多么美好的祝愿,一笔一划刻下的印章,承载着少年人的满腔真情。 可如今,自己的心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怕是辜负了这般美好的愿景。 她看着方知琢专注的侧颜,迟疑着将已经压在心底很久的话问出了口:“你就没有怀疑过本宫?” 方知琢冷不丁听到她的疑问,抬眼对上她通红的双眸。 他斟酌着开口道:“殿下自是不会做出如此自降身份的事情,依殿下的性子,若是当真不喜莲心,只会在她做错事时,正大光明的带下去处置……” 方知琢看着神情疲惫、笑容勉强的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带着安抚之意。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她自幼金枝玉叶娇宠着长大,又怎知内宅的腌臜复杂。 更何况,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干出如此下作之事。 玉瑜百感交杂,一时间竟失语般沉默了,今日遭受了巨大惊吓,方知琢的信任如同一剂妥帖的良药让她遍体通畅,甚至想要流下泪来。 她一时连有旁人在场都顾不上,玉臂伸出就要环上方知琢劲瘦的腰腹。 第42章 清醒 玉瑜靠过来的时候,方知琢一时不察,但也下意识伸手挡了挡,往后退了一步,侧身拉住她的手腕,疑惑道:“殿下,怎么了?” 手腕上温暖的触感让玉瑜恢复了些许神志,她清醒了些,直起身子,吸了吸鼻子:“还是你了解本宫,谢谢你能够相信我……” 方知琢松开她的手腕,随口问道:“对了,还有一位夫人呢,在偏殿?” “你是说石芸秋吗,在偏殿,书影在看着她。” 石芸秋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长相,鹅蛋脸远山眉,一眼看着就是小家碧玉的模样,与玉瑜长公主一个如火,一个似水,美得各有千秋。 她双手被捆在身后,坐在一旁太师椅上,嘴里塞了一块帕子,见有人进来,立刻剧烈挣扎起来,嘴里不住的发出呜呜的声音,美目盈盈含着泪水,要掉不掉的样子,很能引起男人的怜惜。 方知琢不动声色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方才上前几步,扯掉她口中的帕子,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的斜对面。 石芸秋柔柔开口正待道谢,被方知琢无情打断。 他身体前倾,紧紧盯着她的面孔,面无表情开口问道:“我问你几个问题,务必如实回答。” “大人,奴家手疼……” 石芸秋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可怜巴巴的模样。 “先回答问题,若是无碍,待结束后殿下自会给你解开的。” 方知琢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眼神里锋芒毕露。 “第一,你和莲心关系怎么样?” 他一眨不眨盯着石芸秋的表情,没有错过她听到问题后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奴家和莲儿的关系自然是情同姐妹,她这一去,奴家好伤心。” “莲心平日里有什么仇家吗?” “她……”石芸秋的眼神飘忽了一瞬,往玉瑜长公主那边掠过。 “她性格温顺,不像是会有仇家的样子,若是实在要说,便也只有……” 她的眼神又回到了玉瑜身上,欲说还休…… …… 几个问题下来,石芸秋见他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丝毫没有任何软化迹象,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你右手小指这么一直翘着,不累吗?” 方知琢轻轻的一句话,传进石芸秋的耳朵中,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震耳欲聋。 他怎么会知道! 她霎时间整个人如坠冰窟,手脚冰凉,背后冷汗刹那间浸湿了衣衫,脸上柔弱之色隐去,竟透了几分咬牙切齿的不甘。 玉瑜不可置信的目光停在她涂满丹寇的指尖,猛然间回想起,那会进殿时,石芸秋正是用这根手指覆上莲心的唇脂。 毒大约便是那会就下了。 “你也是聪明,知晓肉毒籽剧毒,便小心翼翼不让指甲缝里残存的沾染到别的地方,可惜这样一来,反而暴露了你自己……”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嘈杂声。 杨若淳回府后,先去了秋实堂和静雅轩,奇怪的是,二人都不在屋内。 问过小厮了之后才知道,她们俩从今天早上去蘅月殿请安后一直没有回来。 这才一路走到了蘅月殿。 到了殿门口他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好几个丫鬟都站在门口,抬头见到他之后,全身抖得跟鹌鹑一样。 蘅月殿大门紧闭,隐隐约约能够听到里面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 他一瞬间感觉一股怒气顺着脊梁骨直冲天灵盖,抬起脚,用力向殿门踢去。 巨大的冲击力下,两扇殿门轰然打开,甚至其中一扇合页处已经断了,挂在门框上摇摇欲坠。 而殿内的情况,却与杨若淳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他冰冷的双眸将整个殿内的景象尽收眼底,目光在地上的女人身上停了停。 他绕过地上的莲心,用脚扒拉了两下,确认她已经死了一会儿了,再转到偏殿,看到了满脸严肃的方知琢和玉瑜,而自己的另一个妾室则被绑在了太师椅上。 他神情紧绷,心中有个可怕的猜想。 方知琢抬眼见进来的人是杨若淳,立刻开口道:“世子殿下,先报官吧。” 杨若淳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审视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停在了玉瑜脸上,颇有些兴师问罪道:“莲心怎么死了?” 方知琢上前一步,挡在玉瑜身前,躬身行礼:“回世子殿下,莲心姑娘是被下毒毒死,毒药就在石姑娘的指甲缝里藏着。” 什么? 石芸秋杀了莲心! 杨若淳回过些神,反应过来此事不宜闹大,若是传出去了,满城风雨,成为京城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豫亲王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可现在大理寺少卿正堂堂站在殿内,若是想遮掩过去,只怕是越不过他去。 他心底不由自主生出了一丝埋怨,稍微动下脑子,便知道方知琢一定是玉瑜叫过来的。 出了事,不知道遣人寻自己这个夫君,反而找来方知琢这个外人,如今让自己骑马难下,如同被架在火堆上,焦头烂额。 他越想越是烦躁,声音里也染上了些许愠怒:“无论石芸秋是否真的下毒,都乃本世子的家事,还请方大人不要越俎代庖为好。” 他突然朗声向外间喊道:“莲心只是染了急病,突然暴毙,来人呐,将莲心拖走,为防止病情传染,找个地方烧了罢。” “等等……” 方知琢目光灼灼,凝视着杨若淳,劝诫道:“世子殿下,莲心乃是被人害死,如今证据确凿,石芸秋指甲中还残存肉毒籽,殿下如此,岂不是寒了逝者的心。” 杨若淳不为所动,只铁青着脸,指挥着家奴将外间尸首运了出去。 玉瑜看到杨若淳如此焦急想要将莲心尸体运走的模样,就像是要迫不及待地甩掉一个巨大的麻烦,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心寒。 莲心再怎么说,也是跟着杨若淳好几年了,如今香消玉殒,他却连个正脸也不给,甚至迫不及待将她的尸身焚烧。 反观牢牢将自己护在身后的方知琢,她长叹一口气,觉得两年前的自己简直瞎了眼,逐渐有个念头在心里暗暗成型。 第43章 旧识 家奴们垂着头,抬进来一块木板,将尸体放在上面,默不作声抬出殿去。 无论生前多么汲汲营营,好不容易抬了妾室,眼看着前路一片坦途,却戛然而止香消玉殒,变成一把薄土。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石姑娘解开!” 杨若淳见莲心的尸体已经被运走,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瞪着立在太师椅后的书影。 书影看了一眼自家公主殿下,见她未曾发声,便垂下眸子,不为所动。 “你!” 方知琢上前一步,沉声道:“殿下,稍安勿躁,石芸秋暂时还不能放了。” “先不追究她毒是从何而来,就单说下毒这个过程……” 方知琢一字一句,将整件事情掰开揉碎了讲给杨若淳听。 “下毒谋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用量多少,致死时间,都是要经过反复试验,才能知晓的。” “世子殿下,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石芸秋周边的人,是不是周边经常会有鸟雀猫狗毫无原因的暴毙,甚至更过分的,可能会有一两个下人或者流民悄无声息的消失。” “但是,至于她什么时候起了谋害莲心的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方知琢心中还有些庆幸,若是今日没有将人拘在偏房,而是直接放走了,后果将会严重许多。 待她处理好指甲缝里残留的毒药,再在外面传上一两句公主殿下杀人了的风言风语。 这样一来,不但将自己从整件事情中完美脱身,将一口巨大的锅盖在了玉瑜的头上,一箭双雕的处理掉了杨若淳后宅的两个女人。 “若是她成功灭了证据,即便无法证明此事是玉瑜长公主下的手,但毕竟莲心死在蘅月殿,必会在世子殿下您的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 一旦与玉瑜长公主离了心,再想重回琴瑟和鸣并不容易。 而石芸秋,只需要静待合适时机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一阵凉风吹过,玉瑜只觉得一阵凉意由脚底而起,沿着脊背往上直到脑后。 “她在本宫的殿内杀人,想要嫁祸给本宫,你竟还想保她?” 玉瑜惊愕,难以相信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杨若淳。 “阿瑜,你听我说……” 杨若淳凑近想去挽着玉瑜的手腕,被她一胳膊甩开。 “别这样,这还有外人在呢……” 杨若淳压低声音,凑在玉瑜耳边低语,往方知琢这边瞥了一眼。 方知琢心领神会,知晓再劝下去也没什么用处,案情已经水落石出,接下来就不是他该管,亦或是他能管的事情了。 “下官言尽于此。” 遂即行礼告辞。 而在此期间,在京城郊外一处林子里,秦亦楠一身黑衣戴着兜帽,脚尖在枯枝上轻点,如同一只灵活的燕子,疾速掠过,最终降落在了林子深处破旧的寺庙里。 这处庙宇已经荒废,留着几间屋子,打扫之后倒也整洁,只是年久失修,墙壁上裂了很多条缝,刺骨的寒风呼呼往屋子里灌。 楚朗之传信来说,全辉移交给梁国之后,便被送来了这里。 他在信里还提到了全辉在大理寺的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惨绝人寰。 被铰链穿过的四肢已经枯瘦而无力,前几天只能勉强躺在床上,昨日刚能坐起。 秦亦楠进屋时,差点没有认出这个昔日的同僚。 全辉侧身坐着,枯草状的头发已是花白,整齐扎在脑后,呆愣地看向窗外摇曳的枯枝,他很是畏寒,身上裹着厚厚的寝被。 她摘下兜帽,露出清丽姣好的容颜,一双杏眼在他周身转了圈。 觉察到她的目光,全辉凝滞的眼珠往她这边转了转,如同一个全身僵硬上锈的木偶,他眼窝深陷,极度消瘦。 待看清楚她的脸时,他全身一震,如同突然被施了法冻住一般,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秦姑娘……” 他挣扎着滚落在地,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头,嘴里不停喃喃道:“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方将军,我对不起黑甲军的兄弟们,可是我还不能死,求求你了秦姑娘,别带我走……” 边说着,边在地上爬至秦亦楠脚边,不住磕头,很快,额上已经一片青紫。 秦亦楠面色复杂,见他浑浑噩噩魔怔了一般,只一个劲央求不要杀了他。 她扬起手,一个巴掌便甩在了他的脸上,带了压抑已久的怨恨不解。 全辉消瘦的脸上顿时起了道道红痕。 她克制住内心想要动手的冲动,俯下身子,揪起他的衣衫前襟,沉声问道:“清醒了吗?” 全辉散漫的瞳孔慢慢有了焦距,他迟疑着不敢相信。 “你没有死?” 秦亦楠厉声道:“我当然没有死,害死将军的人还活着,我怎么敢去死……” 全辉发出了几声神经兮兮的轻笑。 “我问你,是谁让你这么汇报的,是谁让你抛弃了八千将士,抛弃了将军……” “是不是高思邈?你说啊,是不是!” 秦亦楠用力攥着他前襟,指节泛白,前后摇晃着他。 全辉仰着头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确认了秦亦楠不是过来杀自己的,他胸口硬提上来的那口气瞬间被抽走,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 任凭秦亦楠如何说道,他如同一坨被抽去骨头的烂肉一般,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秦亦楠见他如此油盐不进,一把扔开全辉的衣领,直起身子,从怀里掏出两幅画像,后退两步,淡淡问道:“看看她们,眼熟吗?” 全辉睁开眼睛,画像上是一位雍容妇人和一个稚龄孩子,他见到那位妇人的第一眼就双目圆瞪,嘴里发出赫赫的声音:“别碰她!” 他挣扎着在地上蠕动,艰难伸出双手想要触碰画上的容颜,却怎么都够不着。 秦亦楠唇角蓦然勾起一抹冷笑,低沉轻哑的声音如同恶魔在低吟。 “想想她们,再想想将军,你已在地狱,逃不掉的。” 秦亦楠将画像轻轻放在全辉身前,转身离去。 屋内,全辉跪伏在地上,捧起棠夫人的画像,抬起衣袖擦干满面泪痕,颤颤巍巍将脸贴了上去…… 第44章 棋子 申时,正是河坊街最忙碌的时辰。 昨日后半夜飘了一层薄雪,白日太阳朗照,雪后初晴,却更加冷了,深吸清凉甘爽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哆嗦了下。 街角处静静停了一辆低调的马车,随处可见的车厢样式,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棠夫人一早起来就有些心神不定,本想着今日不出门了,但年关将至,又是难得的大晴天,便带着小公子,与两个丫鬟一道,来河坊街置办些年货。 小公子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人小胆子大,趁着棠夫人询问店家的片刻,一不留神间,突然不见了。 棠夫人只感觉脑海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心像是瞬间坠落到无底深渊,扔下手中灯笼,在大街上来来回回,急得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 “你见过大概这么高,一身金丝红花袄的小公子吗?” 连续问了几个人,都是爱莫能助地摇摇头,棠夫人不停喊着小公子的名字,惊骇无望地徘徊在小公子消失的位置。 “阿娘……” 猛然间唐夫人仿佛听见了什么,她瞳孔扩张,眼珠慌忙转动。 一个小小的人儿正在街角朝她招手。 她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发钗步摇凌乱不堪,什么仪态步伐均抛之脑后。 她眼睛瞪得通红却不舍得眨一下,生怕眨眼间再找不到他。 她半跪在地,眼睛与小公子齐平,双手攥住他幼小的肩膀。 “你去哪儿了!?” 棠夫人惊怒交加,但是对上他清澈见底的双眸,再大的火气也熄灭了。 “阿娘,糖……” 小公子懵懵懂懂,话还说不全,不知道他给他娘带来了多大的惊恐,只笑眯眯的高高举着一个小兔子糖画。 棠夫人跪在地上,一把将小公子紧紧抱在怀中,久久不愿放开。 其实,距离发现小公子不见了,也才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在她心中,却仿佛经历了一个时辰那样久。 棠夫人心中大悲大喜下,胸口竟闷闷的喘不上来气,眼前有些模糊,腿脚发软,在丫鬟的搀扶下,捂着胸口上了自家马车,打道回府了。 不远处街角车厢内,全辉手上捏着与小公子完全一样的兔子糖画,越过车帘,依依不舍地目送棠夫人的车架远去,直至混入人流,再也瞧不见。 全辉默默收回目光,垂下眸子,盯着兔子耳朵,仿佛透过糖画,能够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一样。 马车摇晃着动了。 秦亦楠坐在全辉对面,看着他的情绪慢慢沉寂,开口道:“你不交代,应该是怕他们落入歹人之手,是或不是?” 全辉蓦然抬眸,浑浊的眸子终于射出些许凌厉之色。 秦亦楠也不强求他的回答,话锋一转淡淡道:“你刚才见到小公子了吧……” 全辉想起刚才那软绵绵还带着奶香的小童,与棠夫人长得很像,接过糖画的时候还知道要说谢谢,心中突然变得柔软,他点点头。 “他是高思邈和棠夫人的孩子。” 轻飘飘的声音落入全辉耳中,却如晴天霹雳般振聋发聩。 马车路过一处低洼处,颠簸了一下,全辉支撑不住身子,后脑勺撞到了车厢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后脑传来的刺痛让全辉稍微清醒了些,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带着一丝忐忑重新确认:“你方才,说什么?” 秦亦楠见他不肯面对的模样,很是唏嘘。 她从怀中掏出三张画像,在车厢地毯上一字排开,除昨日的两张外,还多了一张,上面的人威严非凡,却是高思邈。 “你仔细瞧这三张脸,高挺的鼻梁、圆润的下巴,”她的指尖在画像上一一点过,“再加上都是丰润的耳垂……”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俩,才是父子。” 她将高思邈的画像与小公子的放在一起,莫说样子,就连神态都有些许相似。 不……这不可能…… 全辉心中信念霎时间崩塌,如雪崩一般摧枯拉朽,长久以来支撑着他的不外乎是棠夫人与小公子。 在葫芦谷一役的前些天,京城中有人送来棠夫人的贴身玉佩和一封亲笔信,信上说她已生下一男孩,但是被京城位高权重者所缚,只有按照他的要求,方能保证母子平安。 他不敢不信,先不说那块镂空牡丹玉佩她从不离身,就这封信,一定是由棠夫人亲笔所书。 棠夫人有个小习惯,落笔时总喜欢略略往上提一些再下笔,那封信正是如此。 出发葫芦谷的前一天,密信再一次出现在他枕边,他也是抱有侥幸心理,认为将军武艺高强,又有暗亭众人保护,没有援军也只是会辛苦一些,不会有事的。 他脱困后,按照信中所说,通知连云城城主郭延生按兵不动。 可他没想到,战甲兵器又出了问题,那一片片本该挡住百斤重的盔甲纸糊的一般,四千将士直接如猎物般被困杀。 这场战役过后,他被困在那一天,梦魇一般如影随形。 但他内心深处,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庆幸,他救下了棠夫人和他的孩子。 可如今,最后一道布被掀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他就是一枚好用的棋子,一把背刺将军的匕首。 棠夫人从来都没有处于危险之中,所有的一切只是高思邈和棠夫人的谋划,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说不定,他们还会在背后嘲笑他背着四千条人命的枷锁,自虐一般不开口只求赎罪。 他空洞的双眸失去了生色,疲惫地靠在车厢壁上,直到回到城郊庙宇,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回到大梁人驻扎的破庙中,已是夕阳西下,院子里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她押着全辉回了内屋,转身出门,看见楚朗之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 “喝一碗再走?” 秦亦楠才恍然惊觉,今日已是腊月初八,家家户户会熬制腊八粥,往年在连云城,整座城都沉浸在甜丝丝黏糊糊的米粥香气里。 俗话说,过了腊八便是年,现如今,这是她在京城过的第一个春节。 她摇摇头,已经晚了,她得回别院了。 临走之时,她叮嘱楚朗之看好全辉,如有什么突发事件直接暗号联系。 一切交代妥当后,方才脚尖轻点,迎着渐渐降临的夜幕,如一抹幻影般在林间消失了。 第45章 腊八 方知琢到达别院时,已是月上寒枝。 远远看院门口的那两盏灯火,寒风凌冽下,忽忽闪闪地摇曳,却又坚强着不肯熄灭,投下孤寂摇晃的影子。 他举步又迟疑了。 自那日将方府的丫鬟送回去后,他再未踏足过别院,他知道,公务繁忙只是个借口。 他推开院门,朝着温暖灯光处走去。 秦亦楠不在房间内,连院内仅有的几个小厮也不知去向。 “大人,下人们说,今日腊八,秦姑娘在小厨房熬煮腊八粥呢……” 七曜话音未落,方知琢已经错步踏上往小厨房去的青石板路,背影竟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秦亦楠正守着锅子,时不时用一竹勺翻搅着防止黏底。 水汽氤氲,模糊了轮廓。 她眼神专注,外界的声音全然不入耳,方知琢站在庭中许久,都未见她分散一个眼神给自己。 尴尬间,七曜用力清了清嗓子。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让秦亦楠抬起了头,便看见庭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此时已近亥时,云层遮挡了月光,庭院内荧荧油灯下,那张脸愈发和记忆深处的人重合。 那一瞬间,她恍惚着以为他终于回来了。 “大人……” 她湿润了眼眶,一双眼贪婪地盯着他,喃喃出声,宛如梦呓。 方知琢心脏如同被揪住了,有些内疚,他也就几天没有过来,却不知她竟如此想他。 大约如赵衙内所说的那样,她对于那些莺莺燕燕,不介意、不反抗,只是没有安全感,不知从何拒绝而已。 那以后,由我将这些都挡在门外便是。 他慢慢走近,覆上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拢在怀中,学着秦亦楠的动作,带着她继续搅动着。 他没有发现,在他环住那一抹娇躯时,怀中女子身子微颤,如梦醒了一般渐渐恢复清明,自嘲地笑了笑,重新戴上了温婉的面具。 厨房内一时无人言语,只听得锅中腊八粥翻腾时发出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阵阵水蒸气氤氲升腾,方知琢只觉得整个人如同泡在热水里一般,舒畅而柔软。 火候差不多了,秦亦楠放下手中竹勺,熄了炉火。 她原本放了两只青瓷碗于台面,见方知琢站着不走,才从柜中另取了一只更大一些的鎏金碗,金线镶边,碗身轻薄,看着很是罕见。 她先盛了几勺,倒在鎏金碗里,异彩的鎏金碗衬托的碗里粥汤格外诱人。 天气寒冷,很快碗里滚烫的粥温度低了些,她双手端起递给方知琢。 方知琢接过,银勺搅了搅,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软糯香甜的粥汤入腹,全身上下都温暖妥帖。 她做的腊八粥,口味偏甜,放了不少红糖,却意外地符合自己的口味。 腊八粥,说难不难,准备好各种食材,糯米、黑米、红豆、绿豆、百合、莲子、红糖等等,做法也很简单,直接下锅煮就可以了。 可若是要如这碗腊八粥一样,米香浓郁,口感软糯顺滑,每一种食材都恰到好处,可要花费不少功夫计算食材熬煮时间,寸步不离的分次加入,才能成品如此惊艳。 秦亦楠也默默地盛出两碗腊八粥,置其中一青瓷碗于一旁,捧起另一碗,小口小口喝着。 方知琢很快就喝完了,后知后觉发现,粥里并没有放银耳。 他从小就不爱吃银耳,每次家里熬煮腊八粥的时候,方夫人总喜欢放很多银耳,熬煮出来黏黏糊糊,说不出的滑腻。 他和小叔都不爱。 但是银耳又是魏国常见食材,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放。 他心下涌起阵阵暖流,心道她居然连这个细节都注意到了,想必是私下询问过七曜自己的喜好,为了给我一个惊喜吧…… 他不经意间目光瞥过灶台上的另一碗粥,随口问道:“那碗已经凉了。” 秦亦楠看了看那碗粥,往里面推了推,低声说道:“留着待会喝。” 她抬起眸子,见他面前鎏金碗里已经见底,这才反应过来,又给他从锅里添了些。 这是方知琢喝过的最合口味的一次腊八粥,不知不觉已是三碗下肚,他搁下银汤匙,取了帕子轻轻擦过嘴角:“回屋吧。” 秦亦楠也随即站了起来,目光流连在那碗已经凝固了的腊八粥上,眼神悲伤而怀念。 直到最后,那只青瓷碗一直都安安静静放于灶台上。 一晃已是三天后,这几天气温回暖,有些热得反常。 夜幕降临后,京城内某一处突然升起了一盏孔明灯,灯上绘有一片枫叶,盈盈随风往天际而去。 “发生什么事了?” 秦亦楠风尘仆仆,全身带着入夜后冰凉的潮气,嘎吱一声推开了庙门。 自看见那盏孔明灯后,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京郊,她和楚朗之约好以孔明灯上叶子为信,枫叶是最紧急的那种。 秦亦楠极速运转的内息还没有平静,胸口起伏着轻喘,寒冬腊月的天气,额角冒出细密的薄汗。 楚朗之领着她往内院走去,沉声道:“全辉没了,咬舌自尽。” 全辉死得很痛苦,他咬舌之后并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吐出断舌后,还活了近一盏茶的时间,最后失血过多才死的。 秦亦楠有如遭受当头一棒,以为好不容易寻来的线索就这么断了,一时间竟呆立当场,感觉沉浸在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慢慢下坠。 楚朗之试图宽慰她,又不知如何开口,叹了口气,递过来两封信笺:“这是他留下的两封信,应该是给你的。” 这两封信让她于黑暗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她沉默着接了过来,打开其中一封。 吾全辉,前黑甲军副将,苦于高思邈挟制已久,两年前接高思邈之命令,困杀黑甲军于葫芦谷,英烈魂兮归故里,而吾亦无一日忘却…… 落款处,印着全辉鲜红的指印。 这是一封口供,一封能将高思邈捶死的口供。 秦亦楠觉得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大滴大滴滚滚落下。 楚朗之虚虚环住她,想搂住她,却在半空中僵住了,最终只轻轻落下,在她背后拍了两下。 第46章 争执 秦亦楠胸口心脏怦怦直跳,将这份口供翻来覆去读了一遍又一遍。 柳暗花明下,让她整个人有一种绝处逢生的虚脱感。 屋内一时安静无言,只听得楚朗之在肩头轻抚的衣物摩擦声。 待心情平复了些许,秦亦楠看向了另一封信笺,背面写着秦姑娘亲启。 她微微颤抖的手打开信笺,入眼字里行间更显潦草与混乱,显而易见,彼时全辉已是强弩之末。 信笺上寥寥几句,道尽全辉的挣扎内疚:全某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见秦姑娘,因被奸人蒙蔽,一时行差,铸下大错,此生已无良机,来生必当牛做马以赎罪,只奢求秦姑娘一世无忧、万事顺遂,此亦是将军之愿。 全辉绝笔。 秦亦楠脑袋如同被棉花包裹住的鼓槌,一下下随着心跳节奏,敲打着后脑勺,沉闷而模糊。 她回想起全辉第一次将棠夫人带到连云城时,那自得的笑容。 那时候的他,沉浸在甜蜜的温柔乡中,殊不知,那只是为他编织的甜蜜的陷阱。 命运齿轮滚滚向前,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的蝼蚁,被裹挟翻滚着挣扎向前。 冬日深夜,寒风料峭。 大理寺内依旧灯火通明,方知琢合上卷宗,上下动了动酸涩的脖子,起身将卷宗插回书柜上。 忽起一阵阴风吹过,书案上烛火微微晃动。 方知琢凛然一惊,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色人影,静静立于门边,不动声色地握上腰间剑柄。 待定睛看去,那道人影笼罩在熟悉的黑色宽大兜帽下,虽然依旧看不清楚面容,但他心下一松,手从剑柄上放下。 他惊诧问道:“怎么是你?” 恍然间觉得有些不对:“你是如何查到这里的?” 黑衣人并不回答,反而往前跨了一大步,不见她如何动作,桌案上就多了一封信笺。 她声音嘶哑难耐,听不出真声。 “这是全辉的供词……还请拜托方大人递交给陛下,处置高思邈,以慰枉死的将士们在天之灵。” 说着,她后退一步,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秦亦楠取到全辉的供词后,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方知琢。 首先,他是大理寺少卿,更重要的是,一如她一样,他也一直为方明意的死耿耿于怀并且暗中调查。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正直善良,清风霁月,秦亦楠明白,他便是将这份供词递交给圣上的最好的人选。 可当她提出这个提议后,屋内一片寂静,方知琢只是伸手将她扶起,再没有别的反应。 本以为他会如自己一般欢欣喜极,却没想到当她抬眸时,只看见方知琢拢着袖子,神色冷淡,不似欣喜,反而有些沉郁寡欢。 刹那间,她漂浮不安的心如同浸满了水的棉花袋一样,咚的一声沉了下去。 方知琢走到书案旁,拿起薄薄的信笺,并没有打开查看,反而指尖轻点,若有所思。 “这份供词从何而来?” 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机缘巧合,也是全辉临死之时良心发现,方才留下了这么一份口供。” 秦亦楠捡了些重点,三言两语把全辉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方知琢点了点头,拧紧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 “且不论你是如何取到这份供词的……” “一份供词能有什么用,就算全辉站在高思邈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幕后主使,是你害死了黑甲军那么多人,你以为陛下会杀了高思邈?” 他摇摇头:“你太天真了。” 方知琢回想起那天小皇帝对他说的话,胸口依旧充满了怨念和不甘,但又能怎样,只要小皇帝仰仗着高思邈一天,小皇帝就一天不会审判他。 他叹息着道:“如彻查高思邈,势必牵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朝野动荡,加上齐国虎视眈眈,梁国又暗中窥探,内忧外患,受伤的还不是百姓。” 秦亦楠听得他这一番解释,如同双脚踏进沼泽地,不断地下陷,却无处可逃,只能慌张无助地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方知琢闷闷地摇了摇头:“全辉在大理寺一年多,都没有开口,交到了梁国人手中这才几天,就冒出来了这么一份口供。” “若我是高思邈,倒可以反咬一口,说你与梁国人勾结,陷害当朝官员,反正如今全辉已死,死无对证,还不是凭我一张嘴说了算。” 兜帽下的呼吸声急促了很多,屋内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听得窗外呼啸的寒风声。 良久的沉默后,秦亦楠紧绷的肩膀逐渐松弛下来,这条路行不通,换条路便是了。 她上前欲从他手里抽出那张信笺,却没有抽出来。 方知琢两指紧紧的捏住那张薄薄的纸质问道:“你究竟是谁?既能从我身上查到大理寺,又能拿到全辉的口供,如此手眼通天,京城怎么会查不到你这号人物?” 她使了个巧劲,在方知琢手腕上方一寸处轻轻一点。 方知琢只觉得手臂一麻,指尖松开,那张薄薄的信笺就这么轻飘飘的落到了对方的手里。 “籍籍无名,都是凑巧而已。” 她重新将信笺折好,仔细的贴身妥善放置。 方知琢看黑衣人对这封口供如此重视,心下略微有些不忍,被小皇帝拒绝时咽下的不甘心和酸楚又翻涌着卷土而来。 但纵使他如何费尽心思,却依旧无计可施,这种无力感日夜折磨着他。 “如果他死了呢?” 低沉暗哑的声音如同黑夜中喃喃低语的恶魔,在她编织的美梦中,提出了让人难以拒绝的提议,诱惑着心思不坚定的人踏入她的陷阱。 “他若是死了,骚乱是一定会有的,但是比起直接上书彻查他,牵扯到的人和势力少了很多……” 方知琢恍惚间居然真的觉得这个思路可行,正待展开细说,某一瞬间倏然觉察,如一盆冰水劈头盖脸倒下,他止住话头,惊诧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想杀了他!” 第47章 谋划 黑衣人并没有正面回答是或否。 烛光暗影中,她的声音暗哑坚定,带着金属质感的蓬然杀气。 “你不愿杀的人我来杀,你不愿做的事情我来做。” “上位者所想的做不过是权衡利弊,但若是他死了,那这一切又另当别论了,不是么?” 宽大的兜帽下,传来一声轻嗤。 方知琢一时间怔住了,不知是该佩服她的艺高人胆大还是嘲笑她的异想天开。 他虽对高思邈恨得牙痒,但是自小正统的教育让他所有事情都往正规途径上去寻求解决办法。 而面前的这个黑衣人,明显与他不是一个路数。 她眼中没有秩序,没有法典,更加冒进也更加险中求胜。 若是高思邈死了,小叔与黑甲军自是大仇得报,大快人心。 与此同时,他那一派群龙无首,有眼力见的臣子多半会被小皇帝收拢,短期内可能于朝政有所折损,但于长远来看反而利大于弊。 但是,她杀的了他么? 虽然几次交手看来,黑衣人武功了得,但她毕竟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很难全身而退。 种种的矛盾顾虑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闪过,最终他还是想要劝阻她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 “他很是惜命,常年有两个武功高手寸步不离贴身保护,寻常人近不得身,不但如此,每当他在外现身,必身着金丝软甲,刀枪不入。” 他声音冷淡,不辨情绪,没有直接说明不让她去,只是拢着袖子,向她介绍着高思邈的情况,但字字句句,皆是不赞同。 “像他这样身处高位又饱含争议的权臣,每年遇的刺杀不下十次,从来没有人划破他哪怕一片衣角。” “即便是这样,你也要去吗?” —————— 接下来的几日,方知琢脑子里就像悬着一根弦,生怕听到有关刺客刺杀高思邈被反杀或是落网的消息。 虽说与她意见有所分歧,但他不希望再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又是几天过去了,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京城里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厚。 高思邈撤了病假,重新回到了朝堂之上。 每日上朝下朝。没有什么异样。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方知琢悬着的心也渐渐落回了原处。 这一日,楚朗之假借着大梁三殿下的名义,邀请秦亦楠一同坐上乌篷船,夜游永定河。 永定河毗邻河坊街,整条街上两排长长的红灯笼火树银花般夺目,照亮了整个夜空,勾勒出一幅如梦如幻的画卷。 秦亦楠到得很准时,但是楚朗之来得更早,她上船时,楚朗之已经在船边靠窗处坐下。 他头发高高束起,一身绛色云锦缎袍,举手间隐隐泛着流光,与窗外灯影交相辉映,很是耀眼。 这条乌篷船比寻常的大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船厢内铺着厚厚的地毯,烧着炭盆,还有一个小火炉,炉子上茶壶已经咕噜咕噜升起袅袅蒸汽。 待秦亦楠上船坐稳当后,船尾艄公熟练地摇着橹,乌篷船晃晃悠悠出发了。 船灯点缀着水面,如星星点点,随波荡漾,徜徉其中,仿佛是一层薄纱轻摇着晕开。 秦亦楠见只有他们二人,疑惑道:“三殿下呢,又没来?” “樊敬吗,他来作甚?” 楚朗之巴不得和秦亦楠单独相处,樊敬么,就是个传话的工具人而已。 好歹他也是明面上的三皇子…… 迎着清凉的夜风,听着江水轻拍的声音,秦亦楠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几日来失望的情绪一直如薄雾般裹挟着,驱散不开。 她托着腮,盯着窗外徐徐闪过的大红灯笼,接过楚朗之给她的茶盏,指尖沿着杯沿轻轻摩挲着。 楚朗之看出她精神有些不好,于是问道:“有心事?” 秦亦楠回神,柳眉微微上扬,“楚大哥,京城里的探子可以打探到高思邈的起居作息吗,越精确详细越好。” “可以倒是可以……” 二人对视一眼,楚朗之瞬间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他只是惊诧了一瞬,很快便恢复了,波澜不惊道:“详细的记录可能需要几天,动手的时候我陪你去。” 秦亦楠看他神色如常,心中轻松了些许,嘴角轻轻勾了勾:“我以为你会阻拦我。” 楚朗之眉心微动,摇了摇头:“怎么会,你可是最厉害的杀手……” 因为知晓将军的仇,就是你的执念,将军走后,留你一人在暗无天日那一天,谁都走不进去你的心底。 恐怕只有真正将幕后之手杀了,时间才能往前走,才能真正从将军死的那天走出来,看到身边的人。 秦亦楠微微一怔,莞尔一笑,周身阴郁如薄雾散去,露出莹润的希冀。 楚朗之沉默了一会,身子向后倾了倾,对船尾的艄公做了个戒备的手势,艄公点点头,背过身去,将橹摇得更慢了。 楚朗之这才侧过身,凑近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他的情况,室内不方便动手,那就需要找一个他的必经之路,在路上设伏。” 秦亦楠之间沾了茶水,在茶几上画了几道:“最好是道路两旁有遮挡,一击不中再考虑近身。” 楚朗之点点头:“还有撤离路线……城防营的将士很快便会赶到案发点,这段时间要甩开护卫找到合适的隐藏点。” “总之,这一切还需等到详细的起居时间以及路线图出来之后,再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秦亦楠心里有了底,杏眼一眨不眨望向楚朗之,幸好在这举目陌生的京城里,还有个同为暗亭出来的你。 楚朗之抬眸,正好对上她盈盈的眼神,心跳突然就加快了,一股强烈的暖流由心头涌出,在寒冬的夜晚,目光所及之处皆远去,只余那一双清亮的双眸刻骨铭心。 他刷地打开手中折扇,挡在了二人之间。 “别这么看着我……”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我自己…… 秦亦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她前方正对着的折扇的那面,上书四个大字:靠脸吃饭。 她这一笑,船舱内隐隐暧昧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第48章 醋意 乌篷船随着流水一路晃晃悠悠,路过一座石桥下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声音。 秦亦楠探出头去。 明亮的月华下,石桥桥头站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和她遥遥打了个照面,如水的月光洒下,清晰照出他俊美英挺的眉眼,正是几日未见的方知琢。 他一身暗色对襟罩甲,同色系广袖宽襟披风,气势逼人,应当是刚从大理寺下值。 他足尖轻点,由石桥上腾空而起,举重若轻,飞速掠过水面,下一刻,宛如游龙的身影已经立到了乌篷船船头。 艄公眼底露出一丝慌乱,见楚朗之微微摆了摆手,方才定下心来,背过身专心摇橹去了。 秦亦楠稍加犹豫就起身去了船头,方知琢倚靠在围栏边,在幽幽的灯火下,静静看着她,他眉心紧锁,那一双眼,在月光下森然而冰冷,一般只当他内心极度不愉时,才会出现这种眼神。 有些不对劲。 秦亦楠缓缓走到他的身边,被他一把扣住肩膀,搂在身旁,眼神刀子一样射向不远处跟着出来的楚朗之。 秦亦楠抢先开口,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方知琢酉时下值,想着几日没去别院了,秦亦楠八成很是想他,他恍惚间走到河坊街,便想着给她买件礼物带回去,作为腊八粥的回礼也好,新年礼物也罢,相必她会更开心。 一想到她收到礼物后微红的双颊,含情的双眸,他还特意加快了些脚步,想早点回到别院去。 可当他走到石桥上,目光不经意地瞥过顺流而下的乌篷船时,仿佛被冻住一般,他停住脚步,眸光瞬间暗沉,面色也冷了下来。 船舱中,秦亦楠笑眼盈盈,那放松自然的笑靥,一看便知道她是真心欢喜。而在她对面坐着的,是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如狗皮膏药一般粘着不走的雷霆军将领。 他再三想压抑住内心喷涌溢出的酸涩苦意,但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想法,回过神来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字。 直到他双脚落到了船上,怀中搂着秦亦楠后,躁动不安的心才逐渐平稳。 不大的乌篷船头,一下子站了三个人,乌泱泱的拥挤了不少。 方知琢眉眼锋利,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牢牢架在秦亦楠肩上的胳膊,无形的压迫感迎面而来,挑衅一般宣示着主权。 秦亦楠被勒得难受,捏着他的指尖,想要将他胳膊挪开些。 还未待她成功,颀长有力的胳膊又挪了回来,方知琢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暗哑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小委屈:“别动,抱一会……” 灼热的鼻息在耳边听得格外分明,秦亦楠一时间双颊微热,她弱弱挣扎了两下,踮起脚尖在他身旁耳语:“在外面呢,回家再抱……” 方知琢不知道被哪个字眼取悦了一般,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眼角眉梢松弛下来,神色餍足地松开了手。 楚朗之看到了二人的互动,如一把刀直直插入心间,却还要努力保持着微笑,手里的扇子不经意间被他握的更紧了一些。 秦亦楠抿了抿唇,上前一步,倾身作了个揖:“楚大人,天色已晚,请恕民女先行告辞。”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在方知琢看不见的方向,一个劲儿对着楚朗之使着眼色。 楚朗之无语,心底密密麻麻如同被戳了无数针孔,到处泛着令人牙酸的嫉妒。 在此情境下,他只得微微颔首表示接受到了她下次再约的信息,转身对着艄公吩咐道:“前方靠边。” “不必了。” 方知琢上前一步重新牵起了秦亦楠的手,一边把玩着她纤长葱白的手指,一边强调:“大魏一直都很尊敬大梁三殿下,所以我才会同意她来当你们的向导,但是,希望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至少你们三殿下应当在场。” 说罢,也不等他作何反应,一手搂上秦亦楠的腰,转身提气,脚尖在船头轻点,带着秦亦楠,如展翅飞翔的雄鹰一般飞速掠过水面,稳稳当当停在了岸上。 方知琢觉得今天晚上如同被下了降头一般,根本就恢复不了平日里冷静自持。 毛毛糙糙就像一个阅历尚浅的毛头小子,想要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一般散发着魅力。 秦亦楠在被方知琢带着轻功飞起的时候有点儿懵,落地时鼻子撞到了他胸前的罩甲上,冰冰凉凉很是坚硬。 “吓到了?” 秦亦楠摇摇头。 方知琢牵着她的手,转过一条街去,直到再看不见那只乌篷船,方才满意地停下脚步,站在街角,脱下身后披风,将秦亦楠整个人罩了进去,领口系带系紧后,开口道:“等我一下。”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方知琢匆匆转过街角,手上多了一扇宽大的荷叶,荷叶上还放了很多东西。 “快吃一些吧,一看你就还没用晚膳。” 方知琢用竹签插起一块炸年糕,年糕表面裹了一层薄薄的面粉糊,被炸的金黄酥脆,上面还撒了一些白糖和芝麻,很是诱人。 方知琢一边投喂,一边还不忘损两句:“楚大人一看就不会招待人,几杯茶如何能填饱肚子?再尝尝这个。” 糖瓜子也是河坊街上摊贩们的招牌小吃。圆润饱满的南瓜子表面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糖衣,口感香脆却不黏腻,带着瓜子的清香。 秦亦楠停不下来,一口接一口的往嘴里塞着。 “先填填肚子,待会儿我们到了家,再让小厨房准备些别的吃食。” 方知琢挑了挑眉,看到她唇边沾染了一块儿碎屑,他的心蓦然一动,忍不住伸手想将碎屑擦去。 刹那间,秦亦楠微微侧头,他的指腹从她腮边蜻蜓点水一般轻轻擦过,轻柔而温暖。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方知琢挑了挑眉,悻悻收回了手,在自己嘴角相同位置比划着。 秦亦楠反应过来,抬手将嘴角擦拭干净。 二人沿着街道,缓缓往别院走去。 第49章 和离上 离河坊街越来越远,四周越来越安静,热闹的喧嚣也抛在了身后,远远的人流声仿佛从天边传来。 “他喜欢你。” 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空气。 秦亦楠倏地抬头,柳眉瞬间上扬,惊讶地对上了一双压抑的双眸,眼底隐约可见涌动的躁意。 “他……喜欢我?” “不会的,我们只是朋友,从小一起长*大,只是比较熟悉的故人而已。” 朋友…… 方知琢嘴角牵起一抹讽刺的微笑:“他可不仅仅只想当你的朋友。” 秦亦楠沉默了,不经意间抚过指尖的绿松石戒指,若有所思。 以前在连云城的时候,大家都是黑里来黑里去,刀尖上舔血的人,那时候并不觉得他对自己有其他的想法。 自这次重逢,他摇身一变,成了梁国的三皇子,最近的几次见面,他的表现的确有些奇怪,又是送戒指,又是深夜游湖。 穿着打扮也从一开始的深色低调,变得宛如五颜六色的烟花般绚丽多彩。 若是这样说来,倒也是可以解释的通。 方知琢一直静静的观察着她多变的表情,慢条斯理的继续往前走着。 她越是沉默不说话,越是神游天外有所思的样子,方知琢就越是忍不住心头翻涌而上的占有欲和破坏欲。 他一路上除了最开始牵过她的手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肢体接触。 而秦亦楠则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方知琢努力压抑着的浓烈深沉欲望,并没有觉察到丝毫。 她只是觉得今天方知琢的话格外的少,一路上只是大步往前走着,越走越快,到了最后秦亦楠甚至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待回到了别院,方知琢冷着脸吩咐下人们都退了。 前脚刚踏进房门,方知琢反手将她重重压在门背后,内心死死压抑着的野兽豁然出笼。 带着不甘的,愤恨的,滚烫的吻毫无章法的落了下来,又急又狠,鼻尖充斥着他的气息。 如一阵狂风席卷,本就混乱无章的脑海,愈加混沌不堪。 急促的呼吸在耳边响起时,秦亦楠才知道方知琢平静的外表下是就要压抑不住,即将爆发的滚烫岩浆。 她毫无防备的被卷进了那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她伸出手想要逃离喘息,却被拉了回去,十指相扣,漫长的吻,撬开了她的唇舌。 方知琢的气味像是夏日里炎热的烈阳,丝毫不讲道理地肆掠席卷包裹住她,带着她的血液一起变得炽热而疯狂。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禁锢住她的双臂的力道逐渐柔软下来,他将头深深埋进秦亦楠的颈窝,呼吸交错间,她仿佛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低声警告。 “离他远点。” “否则我不保证我能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第二日一早,秦亦楠醒来时,身旁的被褥已经凉透,方知琢已经离开很久了。 冬天的早晨,寒气袭人,微弱的阳光透过层层的薄雾洒在大地上。院中桂花树上挂着晶莹剔透的霜花,阳光下反射着光芒,熠熠生辉。 直到午时,听得下人们在议论,才知一大清早从豫亲王府传来的消息,玉瑜长公主和离了,此事沸沸扬扬已经闹到了御前。 方知琢一听这个消息,早膳都没来得及用,便匆匆驾马离开。 两个时辰前,豫亲王府。 玉瑜长公主难以置信地看向杨若淳:“禁足?” 她砰的一声,放下手中茶盏,语气咄咄逼人,颇有几分愤愤不平:“这就是你们商量了半个月的结果?莲心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而罪魁祸首仅仅是区区禁足一个月?” “而且,事发后,石芸秋还冷静的想要嫁祸给本宫。如此心思恶毒之人,怎么能让她继续留在府内?” 杨若淳也很是焦躁,石芸秋是表家妹妹,按自家母亲大人的意思,保是一定要把人保下来的。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这就是一件家事,死了一个下人而已,不足为奇。可若是往大了说,这个涉及到嫁祸给了皇家贵胄,若是深究下去,石芸秋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所以现在杨若淳能做的,只有安抚好玉瑜长公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看她的样子,不像是能够轻易安抚下来的。 他叹了口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阿瑜,石姑娘也就是一时糊涂才犯了错。在这一个月里,她会深刻反思自己的过错,以后不会再犯了。” 他上前一步,扯着玉玉瑜广袖袖口来回晃了晃,努力将自己的声音变得温柔且不具备攻击性。 “阿瑜,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咱们不再追究这件事情了,可以吗?” 话刚出口,他抬眸就对上了她充满了失望的眼神。 他愣住了,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内心深处忽然涌上了一种惶恐,他感觉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将要失去。 玉瑜长公主看着面前的男人,成婚的这两年多,只会夹杂在自己和他的母亲中间和稀泥,自嘲地牵着嘴角笑了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不认识面前的这个男人了。 越来越多的失望累积在了一起,她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他一起走下去了。 “杨若淳,我们和离吧。” 方知琢快马加鞭赶到豫亲王府的时候,玉瑜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正在吩咐书影和砚墨,将一些常用的书册和衣物打包,放到马车行李架上。 她的东西很多,个人特点也很鲜明,蘅月殿内到处都是她生活过的痕迹。 行李架上已经整整齐齐堆放了几个大型楠木箱子。 一看到这些箱子,方知琢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来书柜深处那个装着许多画像的上锁木箱。 曾几何时,他像一个刚出壳的鸟兽,不谙世事,只想用画笔把他记忆中最美的一面珍藏,安静地靠近,锁回自己的记忆最深处。 清早的阳光照在玉瑜莹白的肌肤上,愈发显得冷若冰霜。 他恍惚了片刻,余光看到一旁的杨若淳,他站在一边,不停的拿眼睛瞟着,一副想阻止却内疚着的模样,甚至还有些畏惧。 第50章 和离下 玉瑜长公主回眸瞧见方知琢的那一瞬间,眼睛亮了亮,阴沉的面色缓和了些许。 一阵风吹过,带来不知道是谁的一声轻叹。 “你……想好了吗?” 方知琢喉咙似乎被堵着,郁结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劝阻,亦或是该不该劝,他只得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不如再坐下来好好谈谈,毕竟十几年的感情,就这么断了也太可惜了……” 杨若淳有些意外,方知琢居然是来劝和的。 说到十几年的感情,他也清楚,面前的小侯爷年少时对阿瑜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暗恋。 所以本以为当他知晓自己与阿瑜要和离,必然会心里欢喜,指不定在心里角落处都放上鞭炮暗自庆祝了。 但是小侯爷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冷静自持。 杨若淳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次玉瑜长公主是真的生气了,不仅没有胡乱摔东西,反而平静地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安安静静的收拾东西。 就像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一样,蕴藏着更大更猛烈的狂风暴雨,让人忍不住提心吊胆。 “是啊,阿瑜,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玉瑜长公主脸上失望一闪而过,不再看向方知琢,垂下眸子,语气中满是坚决:“不必了,本宫想得很清楚,这婚,本宫离定了。” 她递给方知琢一张烫金单子,眼神示意他转交给杨若淳:“这里是当年彩礼和嫁妆的详细单子,彩礼基本没动,放在府后小库房里,还劳烦杨世子遣人清点。” “至于嫁妆,”她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接着说道:“有几样皇兄赐下的贡品不在库房内,大多是女子手镯头饰等,还劳烦世子确认下去向。” 杨若淳脸上顿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羞讪,他稍微动一动脑子,便心知肚明,长公主虽性子张扬,却不是撒谎之人,必是自家母亲仗着长公主不会声张,做主动了她的嫁妆,应该是赏给了石芸秋。 他接过单册,想替母亲解释,但看她兴致缺缺的样子,知晓解释也没有用,母亲对阿瑜的态度摆在那里,总觉得她既已经嫁进了王府,就不要摆出高高在上长公主的架势,加上两年了还没有怀上孩子,更应该伏低做小才是。 他只得夹在中间,两头劝,两头讨不得好。 他攥紧了手中鎏金册子,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方知琢瞧着两人一副心灰意冷不想多做言语的样子,心道这清官难断家务事,分开冷静一段时间也好。 他遂也不多做言语,只是默默打着下手,帮着玉瑜长公主将收拾出来的楠木箱子绑上了马车架。 —————— “然后呢?” 赵衙内一副吃瓜吃上头了的表情,追着方知琢进了百味楼,连声问道。 “还能有什么然后……” 方知琢翻了个白眼,连轴转忙了一天,早膳午膳都没有用上,已经日落西山,好不容易可以坐下用晚膳,身后还跟着个赶不走的尾巴。 百味楼里正是人满为患的时分,小二殷勤地穿梭在各个方桌之间招呼着。 二人找到座位坐下,挥手招来店小二,随意点了些菜肴,吩咐他尽快。 很快,米饭菜肴就上了桌,方知琢接连夹了几口菜,口中嚼个不停,又吃了半碗米饭,肚子里这才感受到了些许饱意。 见赵衙内急得抓耳挠腮,抓着两根筷子前后颠倒,直勾勾盯着自己,满脑心思不在吃饭上面,就等着下文,方才慢悠悠接着说道:“殿下回了公主府,说是要去宫中请旨,若无甚变动,大约过两天和离的旨意就会下来吧。” 赵衙内很是唏嘘。 如此金童玉女很快就要分道扬镳,往前的恩爱还历历在目,真是世事无常。 玉瑜长公主要是和离了,那方知琢…… 赵衙内突然想到些什么,用胳膊撞了一下方知琢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开心?” 开心吗? 方知琢也在内心这么一遍遍问着自己,他觉得他应该是开心的。 年少时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又重新回来,与上次遥不可及不同,这次感觉就在不远处,朝着自己垂下青枝,唾手可得的模样。 他以为他会欣喜若狂,如多年前一样,迫不及待跑过去倾诉衷肠。 但是内心深处,仿佛割裂出了另一个自己,居高临下冷眼旁观事态的发展,古井一般平静无波,甚至内心的波澜都比不过前几日瞧见秦亦楠与楚朗之一起游船来的震撼。 他也看不懂自己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将坐没坐相的赵衙内顶正,将他前后颠倒的筷子抽出理顺,在桌子上对齐,再塞回他的手里。 他挑挑眉:“这盐水鸭不错,虽是凉菜,鲜嫩多汁,你尝尝。” “哎,不是,你还没回答我呢,唔……” 还没说完,一块巨大的鸭腿迎面而来,将他的口舌塞得满满当当。 “唔……是挺好吃的。” 赵衙内边啃着鸭腿,边眼神示意他老实交代。 “认真吃,这还堵不上你的嘴么……” 方知琢垂头,也不见他如何狼吞虎咽,碗里的米饭迅速减少,直到他将碗底最后一粒米粒扒吃完。 他放下碗,也不管赵衙内,丢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就想起身离开,被赵衙内一把摁住。 赵衙内艰难地咽下口中食物:“正事,正事儿……” “你咋一点玩笑都开不得了,”见方知琢又有离开趋势,赵衙内慌忙止住话头,正色道:“前几日,边境传来消息,温将军于虎牙峡兵败受伤,连丢两城,如今已退至山林镇。” “齐国将领叫嚣一年内,必踏平梁、魏两国……” 方知琢面色凝重:“温伟受伤,我方士气必然大挫,好在入了腊月,天寒地冻,齐国步伐放缓,估计明年开春,才会发动全面进攻。” “而这段时间,魏国则需要想办法突破这个困境,重新评估战略,寻求梁国的支持,深入当地发挥自身地理优势等等……” 方知琢在在桌案上轻点:“魏国目前最严峻的问题,还是缺少将领……只能寄希望于这批武举,能否有人脱颖而出了。” 第51章 隐忍 夜幕降临,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冷冽的气息,风吹动云层,拉出一道斑驳的星光。 屋内,烛光摇曳,笼罩在一圈圈淡淡的暖色光晕下。 秦亦楠坐在桌边,给绣作收着尾。 画布上,白云般飘逸的大片仙鹤展翅高飞,远处的山峦渐行渐远,若隐若现,仿佛时间在这片天空中戛然停滞,定格在了展翅高飞的那一秒。 乌龙蜷缩在炭盆边,乖乖地睁着眼睛,也不乱动,蓬松的大尾巴时不时勾住秦亦楠的衣摆,像个毛茸茸的吉祥物一样。 忽然,门口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秦亦楠有些意外,她看向寻声走出侧屋的八岐,示意他去应门。 八岐本和七曜一样,是方知琢的贴身小厮,自上次宴会刺杀事件之后,被方知琢留给了秦亦楠,以防意外发生。 门刚被打开一条缝,还未问出声,薄薄的木板门被一阵大力撞开,随即冲进来了两队举着火把的护卫,杂乱的吵闹声和忽明忽暗的火光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放肆,你们是什么人?!” 八岐一时不察被推开,站稳后觉察到了不对,拔出腰间长剑,剑尖对外,挡在了秦亦楠的屋门前,大声问道。 此时,从院外,施施然走进来了一位夫人,正是方知琢的母亲柳沁媛。 方夫人抬起一只手臂,被柳诗音扶着,从院外款款走了进来。 她身着银白金丝袄,披着火红狐裘,雍容华贵,面庞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看上去整个人更加严厉肃然。 八岐是认识方夫人的,他收回手中长剑,行了个礼,心下暗道糟糕。 秦亦楠也到了院中,与方夫人遥遥相对。 方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方知琢的外室,严肃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秦亦楠,最后停在了她的脸上,很长时间没有移开目光。 “你就是秦亦楠?” 她的语气很是不屑,见她只是淡淡行了个礼,脸上不卑不亢的表情看着很是不爽。 方夫人轻咳一声,轻轻拍着柳诗音扶她着的手,话里带刀:“有些人,坐在了不属于她自己的位子上坐久了,便以为她真的属于这里,真是可笑。” 秦亦楠也不接话茬,只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 方夫人想到前些日子,方知琢好不容易传话回府,说是要个丫鬟服侍,她还以为自家儿子终于开窍了,千挑万选送了两个伶俐漂亮的丫头过来,可谁曾想到,第二日便被送了回来。 可不就直接打了她的脸么。 方夫人牙都要碎了,肯定是这个贱蹄子要求的。 她越看着秦亦楠越不顺眼,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声音中透露出一股不满和愤怒:“你这是什么表情?你敢瞪我!” “来人,上家法!” 今天非得给她立立规矩,知道这方府,可不是这么好入的。 一膀大腰圆的大汉走上前,活动着胳膊关节,他手中拿一长鞭,鞭身油亮光泽,带有细小的倒刺,隐隐反射着暗红的光芒 。 秦亦楠垂下眼帘,指尖摩挲着绿松石戒指,片刻犹豫之后,指尖松弛了下来。 她现在还不能暴露,高思邈还没有死,她还需要留在方知琢身边,有利于隐藏身份和获取情报。 她暗暗计算着待会倒下的角度和力道,怎么样显得凄惨可怜,让方夫人尽可能满意,也能尽快将这尊瘟神送走。 八岐站在门边,很是着急,方知琢在将他留给秦亦楠的那日曾郑重交代过,须得时时刻刻护着秦亦楠,待她如待大人。 他紧紧握着手中剑柄,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阻拦。 秦亦楠仿佛觉察到了他的动作,和他对视了一眼,暗处冲他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的出手。 正当第一道鞭子落下的时候,忽听一声惨叫,却听着不像是秦亦楠发出的声音。 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黑色的暗影闪过,刹那间彪形大汉扔下鞭子捂着脸,一道深深的抓痕从眉角处没入了鬓角,皮开肉绽,鲜血一滴一滴落下。 黑影没有一丝迟疑,飞速钻进暗处角落不见了踪迹。 “什么东西!?” 大汉脸上三道抓痕深可见骨,不停地哀嚎着。 方夫人的身子往后缩了缩,指使另一个人向前。 那人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上的鞭子,不停的观察着四周,姐没有什么异样,方才高高扬起鞭子抽打下来。 秦亦楠眉头微皱,内力运转,暗中护住心肺。 啊呜—— 又是一道黑影闪过,这次众人看清楚了,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猫。 它静悄悄落在了秦亦楠身前,全身绒毛炸起,焦躁地转了两圈,冲着外人不停地哈气,一副凶巴巴的模样,绿莹莹的眸子在黑暗中格外阴狠。 方夫人惊惧交加,拉着柳诗音躲在了众人身后。 “来人,把这个小畜生给我打死!” 方夫人快要气疯了,院子里回荡着她尖利刺耳的尖叫声。 她带来的护卫都是练家子,闻言后都将棍子握在手上,他们有了防备后,乌龙很难再得手。 它只得四下里闪避,又不愿离秦亦楠太远,几次差点被鞭尾扫到。 一番折腾,乌龙被秦亦楠一把捞进怀里护着,背后也因此多了几道鞭伤。 她暗中运转内力,逼了几口血出来,无力地倒在地上。 心中祈祷默念着我都已经这么惨了,赶紧打完赶紧走吧。 正当护卫高高扬起鞭子,想要再一次狠狠抽下来的时候,突然闪过一道修长的身影,鞭尾刹那间被人握住,再不能挪动分毫。 “住手!” 方知琢在别院门口下了马之后,就听到院子里面乱糟糟的一团。 待他走进,远远看到院子里的情况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糟糕。 秦亦楠跪在地上,身后横七竖八的好几道鞭痕,血迹透过衣服渗了出来,面色惨白如纸,嘴角也溢出了鲜血。 他一时间肝胆俱裂,想也没有想,脚尖轻点,轻功运转到极致,瞬时间揪住鞭尾,从护卫手里抽出,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方知琢脸色阴沉,怒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第52章 心寒 方知琢情急之下的这一声厉喝,隐隐带了些许内力,动手的护卫首当其冲,顿时连退数步,脸上苍白一片,稳不住身形。 其余护卫一看是小侯爷回来了,纷纷停手收起了武器,挪动着步伐站定低头。 方知琢眸色深沉如墨,怒视一圈:“你们竟敢如此无礼!” “是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撒野的!” 他眼神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正觉得有几人有些面熟,忽听熟悉的声音传来,护卫们潮水般向两旁散开。 “是我,你待如何?” 柳诗音扶着方夫人,由护卫后方缓缓走出。 方夫人恨恨低声道:“跪下。” 方知琢心一下子紧绷起来,唇边牵起一抹苦笑,直挺挺地跪在了秦亦楠旁边。 方夫人眼底一抹得意之色闪过,刀刻般的法令纹动了动,昂起下巴,大声叫道:“来人,继续!” 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畏惧躲闪,没人敢上前捡起鞭子。 “好,好,好,都反了是吧……” 方夫人怒急攻心,一把甩开柳诗音,蹬蹬疾步上前,捡起地上鞭子,劈头盖脸毫无章法地往秦亦楠身上抽去。 方知琢侧过身子,内力护体,罩住秦亦楠,挡住了大部分的鞭风。 “谦怀啊谦怀,你现在翅膀是真的硬了。” 方夫人怒极反笑,啪,啪,啪,双手轻拍。 “果然是我的好儿子。” 方知琢长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才道:“母亲,您这是何必呢?” 往常对自己的毫不在意,可如今在秦亦楠的事情上又横插一脚,方知琢眼里划过些许愠怒。 方夫人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喋喋不休从方知琢小时候说起,一路讲到如今翅膀硬了不听话了。 到最后,她在方知琢与秦亦楠中间停下,俯下身子,在他耳旁低语:“殿下眼见就要和离,你就是看不上我们柳家的人,但这身边的见不得人的野花,也该拔了吧……” 方知琢大悟,原来玉瑜长公主和离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如今急于处理掉秦亦楠,八成是怕她碍了公主的眼。也对,若是自己尚了公主,想必能够让她在柳家面前又多个了筹码。 看,她还是那个记忆中的母亲,她一直都没有变,方知琢瞬间心灰意冷。 方夫人很快便说累了,她将胳膊架在柳诗音的手臂上,施施然转身,离开时,她挑剔的眼神意味深长在依旧跪着的秦亦楠身上转了一圈,淡漠一笑,带着不屑和轻慢。 呼啦啦一群人离去后,别院里顿时安静下来。 几个粗使小厮手脚轻快,扶起被护卫们撞歪的架子,来回打扫着满地的狼藉。 八岐压着声音,将来龙去脉仔细叙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秦亦楠对他们使眼色,没让他出手,所以才没能及时制止住夫人。 待方知琢安顿好外间,走进内屋时,乌龙已经吃完了秦亦楠给它奖励的小鱼干,重新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跳到了书柜顶,眼睛半睁半闭着打瞌睡。 秦亦楠跪坐在床上,脱下黏在后背上的中衣。 已经凝固了的血槽在一番拉扯之下,伤口又开始有血液渗出。 待中衣全部脱下,露出完整的伤口,纵使如方知琢般身经多次险境,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鞭子上的倒刺在她莹白娇嫩的肌肤上刮出一道道交错的血坑,看着惨不忍睹。 方知琢眉头拧得死紧,抿着唇,面色不愉。 他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四周半凝固的血迹擦掉,沾着温水来回擦拭几遍。 又取了上好金疮药均匀洒满伤处,纱布覆盖在伤口上,极度轻柔地将伤口包扎好,生怕大力一些拉扯到她的伤口。 整个过程,秦亦楠一声不吭,宛如没有痛觉的木偶人一般。 方知琢有些担忧,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随口问道:“刚刚我没来的时候,你为什么阻止了八岐的出手?若是他出面护着你,拖延时间等我回来,这几鞭子也是不需要挨的。” 秦亦楠摇摇头,弱弱微笑:“她毕竟是你的母亲……我若是反抗,大人会很为难吧。” 秦亦楠的回答,让方知琢愣了许久。 关于她为什么阻止八岐,他在心里也思考了很多种缘由,但却没有想到,她不让八岐动手的顾虑竟然是这个。 会为难吗? 若是寻常人家的儿子与母亲,自然是为难的。 但他一想到秦亦楠可能会反抗自己的母亲,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阻止,而是支持。 “再有下次,直接让八岐护着你,传信给我,可千万别再想今日一样傻愣愣的站着挨打了……” “你们也不需要反抗,让八岐带着你远远躲开就行,屋顶、后山,随便哪里,拖到我回来。” 他一边整理着纱布,一边细细叮嘱。 秦亦楠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垂下,盖住了眸子,她轻声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方夫人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我,但是她对大人则不一样,她是希望大人能够明白她的苦心,这才着急了些。” 方知琢一时间百感交集,惊讶于她的玲珑剔透,又生气于她能面面俱到考虑到了所有人,可唯独忘了她自己。 “有时候我真想把你心劈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屋外寒风吹过枯枝,发出沙沙的呜咽声。 秦亦楠背后有伤,只能趴在床上,她侧头见方知琢皱着眉一脸凝重,略微支起身子道:“这种鞭伤只是皮外伤,看着凄惨而已,还能活动自如完全不受影响哦。” 她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动一动左肩、右肩、左腿、右腿,像一只趴着的螃蟹般张牙舞爪。 她心里有自己的顾虑,在没有将高思邈杀死前,她不会让自己真的暴露于险境下,更不会落入行动不便的境地。 方知琢面色稍缓,制止住了她乱动的双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纤薄的背,声音低落:“会疼,会留疤。” “我身上的疤还少么……” 她捂上了心口,有些伤疤,可能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第53章 路线 对于留不留疤的问题,秦亦楠倒是不在意。 她侧身趴在被褥上,方知琢略微抬手,把她浓密如海藻的乌发拨到一边,露出脖颈上一处完整的牙印。 方知琢伸手抚摸上去,微凉的指尖在牙印边缘处摩挲着绕着圈,露出餍足的表情。 秦亦楠柳眉微蹙,忍耐着没出声,本能抬手想去捂住牙印,手还未碰到,被方知琢强行压了下来,娇嫩的面上显出不自然的潮红。 方知琢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 “好了,不闹你了。” 方知琢直起身子,将她垂落的衣衫整理好,仔细系上系带,起身坐在床边。 “晚上的事情不要往心里去,我与母亲的关系,与寻常人家不同,她自小就没管过我,如今想来关心我,已经晚了……” 方知琢眼里划过一抹落寞,很快消失不见。 “下次再碰上这种事情,答应我,不要为了任何人而妥协,让自己受伤,好不好?” 秦亦楠垂下眼帘,没有吭声,默默点了点头。 方知琢揉了揉她的长发,话锋一转:“快过年了,除夕那晚,我须得回方府,不能陪你了,你除夕打算怎么过?” 这话正问到秦亦楠心坎里,她正愁着怎么跟他提除夕夜的去向,闻声欣然一喜,顺水推舟讲了自己的计划。 “正巧前几日虹霓邀我除夕夜去群芳楼,还没应下,若是大人那日不来别院,那我便和虹霓一起留在群芳楼和姐妹们一起。” 她没有说出口的,与她除夕约在群芳楼的人,不仅有虹霓,还有楚朗之。 他几日前传来的密信,高思邈每年的正月十五,会去京郊的昭华寺上香,最近几年,年年都是寅时启程,辰时返回。 从太傅府去昭华寺,共有三条不同的道路,他必然会经过其中一条路。 而最理想的那一条道路,路过京郊一大片竹林,两旁皆是山丘,居高临下,不仅便于观察刺杀,更利于得手后迅速撤离。 秦亦楠很是心动,想着找个机会与楚朗之好好商讨商讨,并去实地仔细探查一番,想来想去,没有几天便是除夕了,便约在了群芳楼碰面。 时间过得飞快,没下几场雪,转眼已是除夕。 玉瑜公主与杨若淳的和离宫里已经下了旨,算是尘埃落定了。 知情人士皆是唏嘘不已,这一场金童玉女的婚事最终在这个冬天落下了帷幕。 除夕那日,过了午时,天公仿佛憋久了一般,阴沉了几天的天空,终于纷纷扬扬酣畅淋漓地飘下了鹅毛大的雪花,不一会儿,地上就积起了一层松软的雪毯。 方知琢换了一身簇新的棠紫色暗纹团花锦袍,披上宽大狐裘,一同坐上马车,先将秦亦楠送至群芳楼,道别后转道往方府而去。 适逢过年,群芳楼内,玲珑红灯笼装点着每个角落,喜庆但不庸俗。 往上的阶梯铺上了一层绛红色的绒毯,华美的织锦从梁上垂下,散发着浓厚的欢庆氛围。 楚朗之已经等在了三楼,折扇掀起珠帘一角,正看着大厅中舞女们跳舞。 他身穿一套绯色绣花对襟,金丝线绣了整片祥云图案,折扇也换成了相同色系,衬得整个人唇红齿白,神采奕奕。 他收回目光,放下珠帘,招呼着秦亦楠在桌边坐下,递给她一块橙皮酥。 秦亦楠也不客气,接了过来,咬了一口,淡淡的橙皮香味在嘴里炸开,里面夹着核桃和杏仁,香脆可口又清爽不甜腻。 她关心道:“打探的怎么样?” 楚朗之摇摇头:“探子倒是把路线都打探清楚了,可问题是一共有三条线,没办法预先料到他会走哪条路。” 他手指蘸了蘸茶盏里的水,在桌子上画了一条线路,他记忆超群,若他身旁有张地图,定能发现,水线的位置流向与地图上分毫不差。 “这第一条路线,途经茶楼,马行街,文庙最后横跨过永定河。” “一路上皆是平地,且都是喧哗热闹之地,只有最后一小段路在郊外。” 这条道路情况复杂,若有情况能够及时混入人群,但是一马平川,找不到可以俯视观察的地点,而且人流量很大,容易误伤百姓。 他指尖移动,画出了第二条蜿蜒水线,在旁边点了点。 “这第二条路线,途径斜街胡同,露天市场,经由一片大草地,沿着永定河顺流而下,这一条路,旁边基本都挨着河流水源。” 河里的移动速度远慢于岸上,不方便刺杀完成后的撤退。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再来看这第三条路线,经过一座塔楼,琉璃书院,再从书院后竹林里绕过,一路上环境优雅静谧,是个伏击的好路线。” 他边在桌上画出这第三条水线,边频频点头,很是满意的模样。 这三条水线首尾相连,可经过路线却距离甚远,如若选错了,则根本来不及赶到另一条路上。 秦亦楠不动声色地咬着橙皮酥,冷不丁冒出了一句疑问。 “但是,怎么样才能让他,在我们预设的时间里,经过那座竹林呢?” 楚朗之摊开双手耸耸肩,一副我也没招的样子:“所以现在只有三成把握,他会走我们想要他走的那条路。” 秦亦楠否定,她不敢去赌这三分之一的机会。 “三成不行,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必须一击即中。” 她抽出腰间帕子,将另两条水线擦去,语气里带着蓬勃的野心和势在必得。 “他若不选这条路线,那就逼他没有旁的路可以选,必须走这条路。” 方府的家宴设在了瑞英阁正厅内。 厅内灯火通明,金贵的玉席上,银器瓷盘中堆满了新鲜水果和美味珍馐。 因为方家本家人少,就只有方老夫人,方侯爷,方夫人,方知琢,所以索性邀请了出嫁了的方家二姑娘,也就是方知琢的小姑姑方明菀,以及她的两个女儿,还邀请了柳家的侄子侄女,柳诗音也在其中。 方知琢到家的时候,厅内已经坐了好些个人。 他的目光将在座众人皆扫了一遍,向老夫人和父亲母亲行过礼,便随即入了座。 新年新气象,众人皆身着华丽的盛装,在灯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第54章 除夕上 瑞英阁正厅内,方知琢刚坐下便听得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 她身旁紧邻的是她的娘家妹妹,礼貌微笑着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句,这就鼓励着方夫人不停地倒豆子一般没完没了讲了下去。 方知琢本不想听的,奈何习武之人耳目聪明,那刺耳的描述还是一个劲的往自己耳朵里面钻。 不外乎就是抱怨自己不着家,不听话,还在外面找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气自己。 过了片刻,许是这个话题没意思,便换了个话题,拉着妹妹的手,对着自家侄子一顿夸赞,如何器宇轩昂,一看就是能当大官的,又听话,比谦怀强太多了。 方知琢唇边笑容淡了去,默默端起桌上一杯酒壶,给自己斟满了酒,一口灌下。 这种话语,他虽已经听过太多遍,但依旧没有习惯,每次听到的时候,内心还是如同吃了苦瓜般酸涩难忍。 酒过三巡,方老夫人上了年纪身体不支,离席休憩去了。 方侯爷面色酡红,已经半醉半醒,只管逗着手边的鹦鹉。 方夫人在席上逡巡一圈,对方知琢招了招手,抱怨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就知道自己喝,你倒是敬一敬你的表哥表嫂……” “还有你的诗音妹妹,女儿家脸皮薄,你不能等着她主动呀。” 方知琢眯了眯眼,压下心中的不耐,举起酒杯:“谦怀敬表兄、表嫂一杯。” 他喝完杯中酒后稍作停歇,继续举杯:“谦怀敬表姐一杯。” 直到将在座的各位长辈们都敬了一圈后,方夫人依旧不甚满意。 “还有你诗音妹妹呢?” 方知琢面色微微一变,不愉之色有些藏不住了,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心脏疼得有些发胀。 他一晚上什么也没吃,就灌了一肚子酒,再好的酒量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这会儿肚子里翻江倒海。 在方夫人不满地瞪视下,方知琢突然站起身,走到方侯爷面前,行了个礼:“父亲,儿子突然想起到大理寺还有一个卷宗未曾整理,今天乃是最后一天,便先行告退了,还请父亲见谅。” 方侯爷挥了挥手,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有卷宗需要整理。 但是众人皆知,但凡动一动脑子,便知晓这是个托词,可他不甚在意的挥了挥手,允了他的离去,转头专心地逗弄他的宝贝鹦鹉去了。 方知琢向着母亲以及长辈兄弟们行了个礼,仿佛身后跟着什么洪水猛兽般,将母亲不满的抱怨抛在脑后,疾步离去。 除夕的夜晚,街道巷陌空无一人,寒风在空荡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更显阴森而孤寂。 方知琢临出门时,去七曜的院子里看了一眼,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七曜正一脸激动地和兄弟们划着拳,连自家大人走过院子门口都没有发觉。 方知琢没有叫他一起走,站了片刻后,只孤身一人,离了方府,如孤魂野鬼一般,在大街上游荡着,无家可归。 阴沉沉的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花,落在身上,积而不化。 他揪着着腹部衣衫,极力想压制住翻涌而上的呕吐欲望,转过街角,他再也忍不住,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他手扶着墙边,哗啦一声弯腰吐了出来。 他自今日午时后就没有进过食物,宴席上也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喝酒,吐出来的全部是没有消化的酒水。 他随意用袖口擦了擦嘴角,弯着腰大口喘着气,直起身子往前走了一步,头晕眼花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最后靠着墙角滑坐在地。 世界归于一片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他听得有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叫着:“大哥哥大哥哥。” 随即袖子动了动,好像有人在不停地扒拉着。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渐渐恢复了意识。 前襟处已经积了半寸厚的雪,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襟,大块的雪窸窸窣窣掉落一地。 小姑娘见他清醒过来,递过来一朵嫩粉色绢花,在寒风中盈盈绽放:“阿娘说外面太冷了,大哥哥赶紧回家吧,这朵花儿送给你,别不开心。” 方知琢全身上下衣衫如同抹布一般褶皱凌乱,发丝散落,感觉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已经失了斗志,漫无目的倒在了途中。 他麻木地接过绢花,多年的教养让他还记得道了声谢。 他眯了眯眼睛,面前的小姑娘有些眼熟,像是曾经见过,但是方知琢这会脑海里一片浆糊,根本就回忆不起来何时见过她。 小姑娘跑跑跳跳走到不远处一位夫人身旁,牵起她的手,走出几步,还回过头大声喊着:“大哥哥,快回家吧……” 他摆摆手示意,小姑娘才转过身,牵着阿娘的手,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方知琢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抱守丹田,运转内力,调息片刻后,僵硬冰冷的躯干逐渐恢复了温暖。 群芳阁内,洋溢着温馨欢快的气氛。 虹霓自酉时起已经将外间大门紧闭,阁内能回家与家人团聚的都放回去了,只余寥寥几个伶人乐师。 灼热的地龙熏得整个阁内暖融融的,将所有严寒关在了门外。 伶人们闲不住,随着曲子翩翩起舞。 赵衙内不知怎么地也没有回府,落日之前就出现在这里,手里拿着青瓷酒壶,混在了伶人中间一起跳舞,只是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时不时就瞥向一起的楚朗之和秦亦楠。 他自以为做的隐秘,殊不知在秦亦楠的眼里,他的小眼神就如摊在明面上一般明显。 自聊完那三条路线之后,秦亦楠思考了许久,心里有了大致的计划,听得虹霓唤她一起来玩,便放下纷杂的思绪,提起琵琶。 一首欢快的欢沁曲如行云流水,回荡在阁内,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不自觉的手舞足蹈,有些活泼些的比如赵衙内,直接爬上台子,贡献着矫健的舞姿。 被人嘲笑说像打拳也不在意,冲着下面的人招招手,拉上去一起舞了起来。 第55章 除夕下 当群芳楼的大门敲响后,方知琢被小厮们的领进来的时候,秦亦楠是懵的。 阁内欢腾的众人也停下了步伐,抱着吃瓜围观的心态互相嘀咕着。 方知琢衣衫凌乱,平日里规矩整洁的束发也散落下来,仿佛遭受了什么什么重大打击似的魂不守舍。 午时出门时华丽高贵的锦袍如在地上摩擦过般杂乱不堪,下摆沾满了污渍,手里还攥着一枝粉色绢花,颓废中透着丝丝诡异。 方知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群芳楼,当他推开那扇木门见到秦亦楠的那一刻,所有的无助孤单都仿佛远去了。 他整个人如同浸泡在热水里,温暖而松弛。 他将手中攥了一路的绢花递到了她的面前,那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山茶花。 送到半途又改变了主意,直接将那朵漂亮的山茶花插进了秦亦楠的发髻上。 人面茶花相映红,方知琢看得有些呆了。 “谦怀啊,你这个造型是……挖坑去了?”横着里突然伸出一条胳膊,大咧咧搭上了方知琢的肩。 “走,正好三楼留了一套我的衣服。” 他对上秦亦楠担忧的目光,安抚地点点头,做了个交给我的口型,与方知琢勾肩搭背着往楼上走去。 “来来来,我们继续。” 虹霓也转过身,继续招呼着阁内的伶人们:“快到亥时了,我们包饺子吧。” 她右掌一翻,运气轻拍,几张八仙桌提溜着拼成一个长方形,又去厨房取了几个圆形竹匾,洒些面粉。 反复擦过桌面后,将一袋子面粉倒在桌面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中间挖了个小坑,加了半瓢水。 虹霓将广袖袖口用布条扎紧,手下飞快开始和面。 秦亦楠在旁边,笑盈盈的打着下手,鬓边一朵山茶花鲜艳欲滴。 往年在连云城,每逢除夕之夜,和面剁馅包饺子,将军一个人就能把这些事情都包圆了,她就揣着手等着吃就好。 秦亦楠有一次不信,信誓旦旦觉得她也可以,妄想帮帮忙,但折戟在了和面这一步。 她和出来的面,一开始太稀粘手,就加了点面粉,又太干了黏不起来,再倒水。 就这样倒水,加面粉,再倒水,再加面粉,到最后和出来的面团巨大无比,包饺子只用了很小的一团,剩余的让他们俩足足吃了一个星期的面条。 好在连云城气温低,期间没有腐坏。 但自此之后,方明意就再也没让她和过面。 虹霓手下的面团逐渐变得圆润光滑,捏着软绵劲道不粘手。 她将面团揉成长条,切成板栗大小的一个一个小块块。 众人只见她双手翻飞,如花瓣散开一样,一个个圆溜溜的小面团块就滚向了桌子上的各处。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虹霓挑挑眉,明艳的脸上挂上了一抹戏谑的笑容:“不动手,可是没有饺子吃的哦。” 秦亦楠净过手后,撒了点面粉在桌板上,将一块面团压扁后,握着擀面杖,开始飞速转动,刹那间一张完美的正圆形面皮就擀好了。 楚朗之坐在一旁,托着腮,心里暗道,就秦亦楠这套手上功夫,大材小用来擀面皮,真是杀鸡用牛刀。 他看了半晌,觉得有些技痒,蹦了起来,跃跃欲试:“我也试试。” 方知琢换好衣服下楼时,就见到楚朗之缠着秦亦楠,非得让她传授传授经验。 “阿楠,你就教教我呗……” 秦亦楠瞧着他手里仿佛被狗啃过左边缺一块,右边突出来一节的面皮一眼,皱了皱眉,简直没眼看。 同样是暗亭出来的,怎么面团在他手里就这么不听话。 楚朗之正夹着嗓子猛男撒娇,突然手里擀面杖被人抽走,一股大力将他推离秦亦楠身边。 “我教你。” 身旁突然响起方知琢清润低沉的声音。 待回过神来,方知琢半个身子已经插进了他和秦亦楠之间。 方知琢和赵衙内身形相差无几,略微高上半寸,头发用一根白玉簪束起一半,赵衙内花里胡哨的烟岚色广袖轻纱衣穿在他身上,反而有一种风流贵公子的味道。 而此时的贵公子,正一脸严肃盯着手中面皮,看似能盯出一朵花儿来。 可他与楚朗之半斤八两,摸摸索索间擀出了个三角形的皮子。 楚朗之嗤笑:“就你这水平还教我,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咱谁也别嘲笑谁。” 秦亦楠无奈,对二人一视同仁,将他们赶离了桌边。 方知琢此时已经如同迷途的孩子找到了家一样,刚进门时的脆弱颓靡已经消散无踪,看到了楚朗之,反而如刺猬一般守着自己的珠宝,对外高高举起尖刺。 “怎么,堂堂梁国使团,除夕之夜,不好好待在你地流光馆,反而混迹在这青楼楚馆,一醉方休吗?” 楚朗之毫不避让,争锋相对:“方大人,彼此彼此。” 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人多力量大,除开这俩只会耍嘴皮子的男人外 ,很多伶人姐妹都是各中好手。 面皮很快就全部准备好了,虹霓端来了几个大碗,大碗里满是剁好的馅料。 众人在桌边围了一圈,就正式开始包饺子了。 方知琢取了一张饺子皮,舀了一大勺馅料放中间,看得秦亦楠两道秀眉拧成麻花,小侯爷就是小侯爷,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 果然不出她所料,方知琢直接用力,饺子皮很不给面子的瞬间破了个大洞,咧嘴嘲笑着他。 秦亦楠叹一口气,扫视了笨手笨脚的男人们,接过方知琢手中的残次品,边缘稍稍沾了点水,破损位置对折,大拇指稍稍用力,弄出一道道规整的褶皱,虽然还是丑了点,但好歹不露馅了。 不多时,一个个肚大滚圆的饺子排排立在圆形竹匾里,秦亦楠自告奋勇去小厨房里煮饺子。 她捧着竹匾前脚刚离开,方知琢后脚就跟了上去。 楚朗之也想跟着,右袖口被虹霓拉住。 虹霓已经观察这三人很久了,两个男人跟斗鸡一样互不相让。 “消停点,让他们去吧。” 虹霓压低声音,对着楚朗之道:“你越是在他面前晃,他就越想着折腾阿楠。” 楚朗之想起无意之间看到秦亦楠衣领下明显的牙印,心情瞬间低迷了,像是喝了一大杯苦瓜汁,嘴里又酸又涩有苦。 第56章 香囊 群芳楼西南角小厨房里,雾气升腾。 京城里陆陆续续,已经响起了鞭炮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硫磺特有的烟火味。 烛火通明,淡淡光晕笼罩下来,秦亦楠的面孔模糊了刹那。 方知琢踏进小厨房时,饺子才刚下了锅,秦亦楠盛了一碗凉水,守在锅边等水开。 时间缓缓流逝,插在她乌发里的山茶花瓣微微晃了晃。 她从怀中掏出个元宝样东西,走到方知琢面前,平举着伸到他面前,轻轻道:“给你。” 方知琢不明所以,但还是平摊开手,一个带着丝丝暖意的香囊落在了掌心。 “这是之前答应给你绣的,就当是这朵山茶花的回礼吧。” 香囊月白色丝绸打底,碧色丝线绣成了一幅月出湖面,右下角另用玄色勾了一字为谦,如潭中碧玉,淡雅素静。 方知琢接过香囊,鼻尖萦绕着淡淡艾草苦涩夹杂着栀子清香,和秦亦楠身上的香味有点像。 他很是欣喜,立刻取下腰间的祥云玉佩,想要将香囊换上。 自打他将玉瑜长公主送的玉葫芦收进箱子里后,他腰间的装饰每天都没重过样,被赵衙内戏称为要把前几年没换的乐子补上。 他刚解开玉佩系带,变故就突发在这一瞬间,身侧大锅里沸腾的水蒸气将锅盖顶开些许。 瞬间极高温度的沸腾水汽升腾而上,火辣辣的刺痛让他指尖一抖,一时间没拿稳手中玉佩,系带顺着指尖滑落,眼看玉佩就要掉在地上摔碎了。 电光火石之间,横向里伸出一只莹白的手,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滑落的玉佩。 “你……”方知琢很是惊叹,如此眼力和反应速度,怕是军队里训练多年的将士也无法企及。 他脑海里神经触及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感觉,一缕凉意沿着脊背爬起,正想捋清楚,就听得秦亦楠脆生生的呼声。 “哎呀,饺子煮好了。” 她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些许,岔开了方知琢的思绪。 她将手中完好的玉佩重新塞进方知琢怀中,打开锅盖。 一个个圆润白胖的饺子飘在锅中,上下翻滚着,很是诱人。 方知琢瞬间忘了刚才的疑惑,端了几盘海碗,乖乖坐在一旁小木板凳上。 颀长利落的身子缩在一尺来高的板凳上,莫名有些孩子气的喜感。 一个个圆滚滚的饺子落入海碗中,方知琢看着秦亦楠专注的侧脸,心底涨涨的装满了爱意。 她是他说不出口的在乎,是失意落魄时的心之安处,是无时无刻的惦念,也是温暖安心的港湾。 回到阁内,秦亦楠被醉醺醺的虹霓拉去台上跳舞,方知琢拒绝了她的邀请,转身对上楚朗之探寻的目光。 收到了香囊的方知琢已经不似来时的失意与不安,状似无意地取下腰间香囊,翻来覆去拨弄了好一会。 待瞧得对方眼中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他不但不恼,反而还开心了些许。 果然秦亦楠只送给了我一人。 他修长的手指将香囊重新挂回腰间,不住摩挲着香囊,直到指尖鼻端被熟悉的幽香气息包围,方才满意地双手抱胸,噙着笑倚在太师椅上,一眨不眨盯着台上的秦亦楠,直到最后曲终人散,酒意阑珊。 除夕一过,时间匆匆流逝,一晃到了正月初六,这日秦亦楠正打算出门,门房小厮送来一份请帖,声称是长公主府直接送到别院来的。 秦亦楠一头雾水,她与玉瑜长公主之前没有过交集,以后也必然不会有,又怎么会给自己递帖子。 她满心疑惑打开请帖,才发现这是玉瑜长公主递给方知琢的花灯节同游邀请。 花灯节,是每年的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门口都会挂上各式各样的灯笼,并且还会放飞孔明灯。 到时候,整个京城笼罩在无边无际的花灯之下,宛若银河坠落。 特别是在河坊街那一块,璀璨夺目,比白日里还热闹。 在那一天,与所爱的人,手携手漫游在花灯下,是每一个闺阁少女的梦想。 秦亦楠将请帖恢复原样,挑了挑眉。 玉瑜长公主这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和离之后,便想起了方知琢的好了么。 她唇边牵起了一抹了然的微笑,混不在意将请帖递给立在一旁的七曜。 “给你们大人的。” 七曜接过,很是奇怪:“怎么送到别院来了,怕不是送错了,信封也不写个名字。” 秦亦楠心知肚明,看七曜一脸迷茫,低声解释道:“殿下就是故意不写的,想让我看见罢了。” 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最好是能识趣地自行离开。 不过她预料的也没错,若是计划顺利,不出正月里,自己便能离开。 到时候也算成了方知琢和玉瑜长公主的一段佳话,而自己,只不过是方大人失意的日子里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点缀而已。 她披上披风准备出门,这披风是方知琢年初二的时候带回来送给自己的,说是北方东胡族的贡品,皇上赏给了他,他嫌弃颜色过于轻浮,便转手给了自己。 淡淡的紫檀色,面料是东湖族特有的锦缎,阳光下折射着七彩的颜色,倒是很配秦亦楠白皙肤色,穿上后更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了。 离开别院后,秦亦楠找借口打发走了七曜,孤身一人去了琉璃书院后的竹林。 今日阳光甚好,密密麻麻的竹子将阳光切成不规则的长段,撒下的点点光斑仿佛在地上流淌。 秦亦楠立在山坡最高处一块大石头上,从她的角度,可以将坡下小道上的景象尽收眼底。 她脚尖轻点在石头上,一跃而起,攀着粗壮的竹枝,站到了最高处。 烈烈寒风吹起她的披风,发出飒飒声响,她自岿然不动。 她放眼望向四周,琉璃书院是闹中取静的一处地点,穿过竹林往西一里路,便是繁华的中央街道。 但是若是城防营将士骑马想要从中央街道到达此地,则需要取道西南,绕过很大一段圈子,才能到达此地,至少需要一炷香时间。 秦亦楠将周围地形默默记住,以期待真正动手的那天,可以借助地形优势藏身,然后逃之夭夭。 第57章 刺杀 秦亦楠有些日子没有做梦了。 花灯节的前一日,她浑浑噩噩半睡半醒间,竟又梦到了方明意。 她的四肢被温柔而坚定地拥抱住,动弹不得,周遭一片混乱,马蹄声、爆破声,响彻天地。 她无助地摇着头,挣扎着想要回抱身前的人,却怎么都移动不了半根手指,身旁呼啸而过的阵阵马蹄声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人……” 她嚎啕大哭,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最亲近的人一般,委屈又疲倦。 额上落下一双干燥而微暖的手,方明意的面容在浓雾中逐渐清晰,明眸如星,一如既往的温柔而强大。 “大人,不要走……” 她抽噎着恳求。 方明意却不说话,只牵起身旁的战马,荒原上大风平地而起,旌旗遮天蔽日。 秦亦楠心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深海,被吞没,直到消失殆尽。 无边无际的绝望包围了她,她在梦里也依稀感觉到,她追不上的,她要被抛下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心悸,让她瞬间从梦中惊醒,她鼻翼酸涩,眼中大雾弥漫。 “大人……” 她不住喃喃,我好想你,等等我…… 她眨了眨眼,眸中朦胧雾气很快褪去。 屋外一片黑暗,沉沉如墨般散不开,正处在万物俱静的时间段。 方知琢又没有回别院,只在昨日午时回来了一趟,又匆匆离开,神龙见首不见尾。 临走时,她送他到门边,他突然俯身逼近,冰凉的吻印上了她的唇,带着一丝压抑的不确定,像是要证明什么,毫不留情在她唇上碾压辗转。 一吻过后,他毫不犹豫抽身,神色莫名,眸色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凝重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疾步离去。 秦亦楠有些疑惑,转念一想,许是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大理寺事项繁多,离不开他这个少卿吧。 她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见一面少一面,若回了连云城,怕是再没机会见面了。 远处街道上遥遥传来更鼓声,时间差不多了。 秦亦楠换上墨色骑装,外面罩了件宽大的兜袍,将匕首,弓弩,紧身衣逐一清点,脑海里重复过了几遍周遭地形,确认无误后,由窗户飞身上屋,寻檐而起,如幽灵般掠过高墙楼阁,转瞬消失在黑夜中。 高思邈今日起的比往年早了些。 自薛唯丰死后,他心神不宁了一段时间,生怕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人手中。 但一切如常,很多秘密随着薛唯丰的死而带入了坟墓中,他提着的心也渐渐落回原处。 阿弥陀佛,果然还是菩萨保佑。 正月十五,更需要去昭华寺好好拜一拜,上个头香,保佑来年一切顺利官运亨通。 他焚香沐浴更衣,一切妥当后,方才坐上那辆舒适宽大的马车。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昏暗的时刻,出发前,远处黑暗里跑来了一个小厮,气没喘匀,急急附在车夫身侧耳语。 车夫怔住了片刻,叹了口气,举起手臂,又迟疑了,最终才下定决心般轻轻敲了两下车厢框。 “何事?” 车厢内传出高太傅的声音,隐隐带着难以捉摸的不悦。 车夫屏住呼吸,他了解高太傅的性子,虽对外一副高风亮节的模样,但私底下却阴狠毒辣,一有什么不顺心,上一秒面上还带着笑,下一秒就可以要了人的性命。 他斟酌着开口道:“前方传来消息,永定河昨日半夜一条凿冰船冲上了岸,并且天寒地冻的,船的残骸被冻在了岸上,堵住了去路。” 高太傅压抑着心中的不耐,语气变得阴云密布:“那便走往南去茶楼文庙。” 车夫有些犹豫,并没有一口应下。 “又怎么了?” “回大人,文庙今日有善人摆了粥棚,广发善粮,怕是沿途会见到很多流民乞丐,若是冲撞了……” 高太傅的声音提高了些许,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带着不愉的警告意味:“那就去琉璃书院,路上走快点,别误了吉时。” “是。” 竹林最高处,惨淡的月光透过稠密的竹叶洒下一地斑驳。 秦亦楠趴伏在一块大石头后一动不动,她的呼吸调匀而深沉,仿佛与巨石融为一体,感知每一丝风吹草动。 寒风飒飒,林子里的竹叶发出规律的呜咽声,和隐隐的夜鸟啼声。 她没有丝毫不耐,悄无声息地躲在竹影之中,深邃而冷漠的眸子透过竹叶间的缝隙,审视着偶尔路过的行人。 终于,在东方泛起微弱的晨光时,她等到了她想等的人。 一架低调奢华的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周边围着数十护卫,最靠近车架的二人,目光炯炯,气息绵长,应当就是方知琢提过的高手。 她沉住气,依旧融在夜的深处,仿佛是一只耐心等待着猎物靠近的猎豹。 随着马车一步步走到她脑中的预想位置,她的心跳逐渐加快,瞳孔微张。 就是现在!她腾空而起,如同一片叶子一般轻飘飘落在了车厢顶部。 她的动作都如同在脑海里经过千百遍的演练,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什么人?” 护卫惊呼的瞬间,秦亦楠右掌向下拍出,木板碎裂声响起,碎屑掉了一地,车厢顶破出了一人大小的洞。 高思邈只听得上方一声巨响,还未见得人现身,多年谨小慎微的性格让他护住脖颈,瞬间破窗而出。 余光瞥见车厢内多了个全身笼罩着兜帽的人影。 电光火石之间,秦亦楠挥出的匕首寒光一闪,只在他手背上拉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一击未中后秦亦楠没有丝毫犹豫,脚尖轻点由车厢顶破洞轻掠而出。 迎接她的,是两柄带着破空之声的长刀。 高手过招,只在瞬息之间,那两人已经反应过来,刀光剑影,已气势汹汹逼至面前,秦亦楠失了先机,只得侧身躲过。 锋利的刀锋险险划过她的右脸,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她猛地提起一口气,轻盈的身体瞬间又拔高了尺余,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冲到了高太傅身前,完全不顾背后空门大开,眨眼间凌空跃起,深吸一口气,调动全身内息汇聚于右手,将劲气包裹住指尖箭矢,全力挥出。 第58章 药丸 这支箭矢聚集了秦亦楠全身劲气,比弯弓满月射出的还要迅速,还要力量汹涌。 如流星赶月一般,带着破空的蜂鸣声从高思邈喉部一贯而过,强大的箭气逸散,将他脖颈凭空炸出一个血洞,余势未减,狠狠钉穿他喉咙,飞射到不远处的石块上,箭矢没入地下,只露出一个隐约的箭尾在略略颤动。 她唇边勾起了一抹满足的笑意。 与此同时,两把逾千斤重的刀背重重拍在她的胸口,她发出一声闷哑的呼声,口中鲜血喷涌而出,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长刀重重拍飞至地上,余势未减,横飞出去数米方才停下,萎靡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竹林中的气氛霎时间变得凝重而慌张,呼号声、叫骂声、奔跑声随处皆有。 有人上前探过高思邈的鼻息,半晌后指尖无力垂下,失望地摇摇头。 秦亦楠已经有些恍惚了,眼睛半睁半闭着,胸腹处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挣扎着支起身子,半跪在地,吐出口中淤血。 东方第一缕晨光透过层层竹叶洒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这一刹那,她想了很多,自方明意走后,她就给自己的世界套上了一层枷锁,如今这层枷锁已经随着高思邈的死而土崩瓦解。 一股沉重的疲惫涌上心头,罪魁祸首死了,留下的并不是满足,而是一种无法填补的空虚寂寞。 杀死了他也意味着失去了仇恨的牵绊,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牵绊。 她累了。 她想休息了。 她想她的将军了。 她闭上眼睛,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她对着愤怒的护卫们的长刀,放弃了抵抗般的扬起了纤弱的脖子。 就在长刀即将落下的瞬间,一道身影迅速出现,一双手准确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来人穿着一身黑色斗篷,看不清楚面容。 他丝毫不恋战,单手搀扶起秦亦楠后,转身扔出一颗烟雾弹。 烟雾散去,地上已经不见了二人的踪迹,只余不远处高思邈的尸体,死不瞑目。 秦亦楠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她睁开迷蒙的双眼,恍惚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这些混沌的日子像是一场疲惫而漫长的梦,在梦里,那个温柔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离她远去了。 她挽留过,痛哭过,最终只得无可奈何的接受,将伤痛埋进最深处,褪了一层皮一样伤筋动骨。 现如今高思邈已死,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不想动弹。 自打从这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后,已经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她动了动四肢,发觉胸腹间的内伤以及手腕间的擦伤已经被妥善处理过,动作间只剩了些许闷闷的疼痛。 她的手摸过腰间,发现匕首还在,这才放下心来,仔细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处修缮的十分华贵的寝室,墙壁上悬挂着大片大片的丝绸挂毯,身下躺着的也是上好的紫檀木床榻,床边矮几上放着一个鎏金香炉,淡淡檀香气息从里面飘了出来。 她尝试着运转内力,可是全身经脉空荡荡的,一身内力荡然无存。 秦亦楠瞳孔猛然间扩大,心下一凉,一种不安和茫然涌上心头,仿佛一只脚踏出了悬崖边缘,随时都可能会坠落。 她猛然起身,试图再次尝试调动内力,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声音。 “别试了,你的内力不到十天是恢复不了的。” 楚朗之斜斜倚靠在门框上,手里折扇合起,拎在手中晃荡,一双深邃的眸子充满了无奈。 他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庆幸的微笑。 “幸亏来大魏之前,老头子塞给我一颗万宝丹,这才救了你的命。” 他见秦亦楠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叹了口气,手里折扇敲了敲门框。 “不然你这么重的内伤,哪能这么容易就好了?” 天知道,当他看见半跪在地上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秦亦楠的时候,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他只是先去了趟文庙,确认了施粥大棚已经搭上了,耽误了些时间。 待转回这条路上时,就看到了如此让他心神俱裂的场景。 那一刹那,他甚至想过,若是秦亦楠死了,那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下地狱去了。 当他扶起秦亦楠的时候,发现还有的救,这才浅浅松了一口气,带着她匆忙离开。 一路马不停蹄回了流光馆,喂下了那颗救命的药。 但是这颗万宝丹呢,也有一个弊端,一旦吃下了这颗药,十天之内功力尽失。 他耸耸肩,无奈的摊开双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事已至此,保命要紧,我也没有办法呀。” 他走了进来端起桌上已经准备好了许久的药碗,递给秦亦楠,示意她喝药。 深棕色的药汁飘着令人抗拒的苦涩味道,秦亦楠皱着眉,试图蒙混过去。 “放着我待会喝。” 楚朗之可不买账:“你以为我是将军?别跟我来这一套,没有用。你若不喝,我自有本事撬开你的牙关让你喝,反正你现在内力尽失,打也打不过我。” 楚朗之越说越觉得可行,伸出手来,就想要点了秦亦楠的穴,然后卸了她的下巴喂药。 “停,我自己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秦亦楠咬紧了牙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十天后再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她捏着鼻子,一口将药汁喝完,苦到舌头都是麻木的。 秦亦楠秀气的眉头拧成了麻花状,这番折腾下,脸上渐渐有了些许血色,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 楚朗之掏出一块蜜饯塞进她的嘴里,若无其事收走了药碗。 “今天先在这里歇下,正好使团也在京城呆的时间够长了,明后日咱们便启程回连云城,怎么样?” 甜滋滋的梅子味在嘴里散开,渐渐压下了那阵令人上头的苦意。 秦亦楠摇摇头:“我得回趟别院,才能跟你回去。” 楚朗之不解:“高思邈都已经死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回去取点儿东西。” 第59章 铁证 回到别院,已入了夜。 院子里桂花树在明亮的月光下投下了清晰的影子,树影斑驳,微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方知琢还是不在。 秦亦楠有些奇怪,虽然他大理寺的工作繁忙,可是一连这么多天不着家的情况还是很少见的。 她都要走了,还是想和方知琢当面告个别,感谢他这段时日以来的陪伴。 紫檀色披风挂在了衣架上,秦亦楠轻轻抚摸着,很是怀恋,最终也没有将它取下。 她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收拾了一遍,翻出了她的小包袱,正是她来到别院时那天带过来的。 她将小包袱摊开,将自己带过来的衣物、绣画等林林总总的东西放了进去。 方知琢送给她的东西则放在了另一边,木簪,衣物,首饰,还有碧绿色发带和除夕那天送给她的山茶绢花。 秦亦楠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发带和山茶花收进了小包袱里。 这段平静的日子像是她偷来的梦一样的时光,可是如今,梦醒了。 她收拾好了包袱,坐到了窗边,托着腮,遥遥远望那圆盘一样的月亮。 突然,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由脊背蹿起。 她余光瞥见一道黑色人影正站在门边,悄无声息,仿佛融入夜色之中,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但是那一双墨黑的眸子,如盯上猎物的猛兽一般,反射着森冷阴寒的光芒。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秦亦楠的心疯狂的跳动起来。 多年训练经验让她瞬间出了手,她拔出腰间匕首,欺身而上。 那人全身罩在斗篷下,看不清楚身材面容,只知道他身量很高。 他微微侧身,匕首从他颈侧划过,没待秦亦楠收回,他大手一挥,便抓住了她的手腕。 秦亦楠被制住后,一个后肘狠狠地撞上了男人胸膛,左手抡起拳头,往他脸上揍去。 男人见状松开了手,足尖轻点,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次躲开了秦亦楠的攻势。 秦亦楠全神戒备,招式尽出,快如闪电,右腿猛的如旋风般横踢而上。 几番试探下来,秦亦楠明白这男人是个高手,但出乎她意料的,他只是一味躲闪,却不主动出击。 秦亦楠知道她没有内力加持,若时间拖久了,定是对自己不利,乒乒乓乓,她全力输出,一阵交锋之下,失去内力护体,她的手脚均震得发麻,可依旧没能近的了男人的身。 情急之下,她竟又想着勉强调动内息,可一不小心牵动了胸腹伤口,唇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男人动作微微一顿,刹那间露出了破绽。 秦亦楠眼睛亮了亮,瞬间暴起,匕首直指他的咽喉,就要刺下去。 男人喉间突然溢出一声轻叹。 他双手一撑,凌空后翻,如大鹏展翅般落在院子中,甫一落地,他抬手取了蒙面,脱下兜帽。 明亮的月光如水洒下,兜帽下是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几日未见的方知琢。 他面无表情,静静看着她,只眸子里翻滚的情绪泄露了他没有那么平静的内心。 二人面对面僵持着,皆看到对方眼里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自认识以来,方知琢总觉得秦亦楠全身像包裹在一团浓雾之中,她温和顺从,如提线木偶一般不知反抗。 而到了如今,浓雾终于散去。 面前的秦亦楠,不再带着那副柔弱的假面,整个人如出鞘的剑一般褪去了温婉与顺从,变得锋利无比。 方知琢站直了身子,流露出了无形的压迫感,他在秦亦楠面前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的,这还是第一次,他在秦亦楠的面前流露出这种控制欲和威势感。 秦亦楠只稍稍愣了片刻,便放下了匕首,捂着胸口缓缓走到窗边,重新坐到原来的位置上。 她取了茶盏,倒了杯茶,甚至帮方知琢也倒了一杯。 方才还势不可挡的女子又隐去了全身锋芒,重新恢复到泯然众人的模样。 可方知琢终于知晓了在这无害的表面下,是一出手就可以夺走人性命的利刃。 秦亦楠喝下一杯茶,不解问道:“我是哪里露了破绽?” 方知琢走近在她对面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声音低沉:“是你大意了。” 你太心软了。 “前几日,我找到了小安。” 秦亦楠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小安是黑甲军遗孀的女儿,和她娘亲定居在京城,秦亦楠曾经拜托小安给方知琢送过那半册账本,在他眼前露过脸。 谁料他居然连这个都记得。 “除夕之夜,阴差阳错我又在某条街上见到了她,这几日我一直沿着那条街道,搜寻周边的宅子。”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昨日他再一次找到了小安,并且在小安娘亲的口中知道了秦亦楠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无害。 小安娘亲的原话是这么说的:“秦姑娘啊,是将军的小尾巴,大家都很喜欢她,小安也是,因为她可以抱着小安飞到很高的树上去。” 方知琢垂下眼帘,指尖在茶盏边缘处摩挲了两下。 “起先我还只是怀疑,但是今日早些时候接到报案,高太傅死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晚的黑衣人终于动手,并且成功逃脱了。 “接到报案后我去了琉璃书院后的那片竹林。” 他从一个布袋子中掏出一根紫檀色丝线,在烛光下,反射着七彩的光。 这是东胡族特有的七彩纱线,这么明显的紫檀色,与挂在衣架上的披风如出一辙。 他在竹林里一处很高的枝干上发现的,当时正勾在角落不起眼的竹枝上随风飘扬。 若是仔细搜索,想必那件披风上定能找出一处与这根丝线吻合的勾丝。 “虽然你今日一切小心,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他顿了顿,两根手指捏起紫檀色丝线,慢慢道:“但是你前几日去竹林踩点的时候披着这件披风的吧,这便能证明你到过案发地。” 这么多的证据堆放在方知琢面前,由不得他否认。 但是他心里依旧怀着那么一丝丝殷切的希望,这一切只是他自己的臆想。 “所以你才会想着来试探我。” 秦亦楠轻叹,她和楚朗之都还以为这个计划天衣无缝,没想到处处都是漏洞。 方知琢点点头,眼底闪过一丝暗沉。 第60章 坦白 片刻之前,当他一身黑衣带着兜帽站在门外的时候,多么希望秦亦楠看见他之后,如同一般的闺阁女子一样,看见陌生男人只会尖叫着逃跑。 可当他看见秦亦楠拔出匕首的那一刻,他知道,最糟糕的猜想成真了。 “所以,之前太傅府遇到的黑衣人是你,想上书彻查高太傅的是你。” 方知琢紧盯着秦亦楠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杀死高太傅的也是你。” 秦亦楠无悲无喜,只是眼里划过一丝释然。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昏黄的油灯勉强洒在秦亦楠白净的脸上。 方知琢尝试着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丝惊讶或是否认,却失败了。 时间似乎凝滞,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沉闷的寂静,令人感到窒息。 一瞬间,方知琢紧绷着的双肩无力垂下,他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和方明意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么不要性命的非得要报这个仇,为什么在小安娘亲口中,你会是将军的小尾巴,你和小叔,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此时的他并没有发觉,他的声音变得微弱而犹豫,如同窗外枯枝上被寒风肆掠后的枯叶,脆弱不堪,充满了无助和恳求。 他就像是一个迷茫失途的人,静静等在原地,听着对自己的宣判。 秦亦楠从没见过他如此不安的模样,眼露不忍,但他有权力知道真相,却还是实话实说了。 “我只差一点,就可以嫁给将军了……” 声音微弱如游丝,她心头萦绕的遗憾迷茫,犹如细碎的沙砾,难以完全抹去。 “所以你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给将军报仇吗?” 他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心头抗拒着那即将涌来的无尽绝望。 “是。” “你一直绣的画,也是给他的?” “是。” 那本会是绣在火红嫁衣上的鹤鸣图,由于他的离去,退而绣在了白色绸布上,待回了边境,便去他坟前烧给他。 很好,方知琢怒极反笑,他也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只是若是不摆出来一些别的表情,他将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的抽搐。 他声音带上了颤抖,眼梢通红仿若滴血,他自虐一般喃喃问道:“那我呢,我算什么?” 秦亦楠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感谢这段时间大人的照顾,大人若是不喜,我可立即离开。” 感谢,呵。 方知琢唇边牵起一抹讥笑,只是感谢,还要离开? 他这才看见床边已经放了一个收拾好的小包袱,他眼底渐渐染上了疯狂之色:“你想走?” 他欺身逼近,攥着她的前襟,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提起,咬牙切齿。 “你休想!” 秦亦楠全身的重量都挂在前胸衣襟处,牵扯到伤处,有些难耐的皱了皱眉。 “杀了太傅,你还能去哪里?” 他突然想起昨日大梁使臣上书申请回梁国,陛下允了。 “你想去梁国……和那个雷霆军人一起?” 他眼里盛满了怒火,只有他知道,这是为了掩饰他已经碎成一片片的内心。 秦亦楠张了张嘴,想解释她只是回连云城,并不想跟着楚朗之一同去梁国。 还有,楚朗之也不是雷霆军将士,他是大梁三殿下。 没待她开口,盛怒之下的方知琢取来一根麻绳,将她手脚反绑着扣在桌角。 放弃般索性没有再看她一眼,将门窗锁死,转身离去。 方知琢是孤身一人来找秦亦楠的,并以花灯节为名,遣走了别院外间的小厮们。 如今锁上房间大门,偌大的庭院空空荡荡,一如他萧瑟荒凉的内心。 他眼眶发红,唇角笑容淡去,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已至戌时,河坊街方向,冉冉升起一片孔明灯。 千百盏明灯犹如悬在天河之上的浩瀚繁星,融融如海。 他却只觉浑身冰凉。 七曜自下午开始,就奉方知琢命令等在了大理寺,好不容易月上西楼后才看到了自家大人。 可是大人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仿佛被抽去了生气一般死气沉沉。 连玉瑜长公主都走到他面前了,他都没有反应过来给个眼神。 七曜暗暗拉了又拉自家大人的衣袖,他才从刚刚失魂落魄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一丝丝注意力,放到了玉瑜长公主身上。 长公主今日明显是偷偷跑出来的,只带了书影这么一个大丫鬟。 她一身街上随处可见的绛纱色锦袄,手上拎着金色鲤鱼灯笼,一双眸子盈盈带着希冀。 “谦怀哥哥,这个送你。” 她将灯笼往前递了递。 方知琢并没有接过,他声音寒冷,像带着冰珠子,嘶哑低沉:“殿下,请恕臣今日还有要事,不能侍奉殿下左右……”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那你要陪在谁的左右?” 玉瑜长公主气鼓鼓的声音穿入耳膜,刺激的他太阳穴一阵胀痛。 方知琢满身疲惫,索性把话挑明了说道:“殿下,臣真的没有心情,臣谁也不陪,就在这大理寺里,直到明日午时,才会离去,殿下若是不信,可以让人守着。” 说罢,他头也不回,大步迈入屋内,反手将门紧闭。 玉瑜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灯笼用力砸向地面,一阵火苗瞬间窜起又弱了下去,烧了片刻后熄灭了,只留得焦黑的骨架和空气中丝丝硫磺气息。 七曜隐隐约约觉得看出了些什么,又感觉什么都没弄明白,他噤若寒蝉,不敢再往深了想去。 别院中,秦亦楠拉开绿松石戒指中的千皇丝,来来回回割着绑住手腕的麻绳。 没了内力后,她觉得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 好不容易还剩最后一丝未曾割开,她忽听得窗外传来几声人声。 她恢复了先前的坐姿,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半眯着眼睛,其实全部注意力都集中盯着门口。 “都给本宫踹开!” 嚣张至极的声音模模糊糊由门缝中传了进来。 秦亦楠有些疑惑。 随即上了锁的门边,传来阵阵撞击声,门外有人在踹门。 没过多久,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大门轰然倒地。 背着光,一道窈窕的身影悄然而立。 第61章 绑架 逆光下,秦亦楠看不清玉瑜长公主的表情,但是对方却将她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 “这是怎么了?” 玉瑜长公主走上前,她心中涌起了些许不对劲,联想到刚刚大理寺门口方知琢低沉的情绪,这可不像是一般的闹掰了。 谦怀对于女子一直是温文尔雅、谦逊有礼,从没干出将女子绑住这等事。 那个外室蜷缩在桌角处,衣衫略显不整,头发半披散着,甚至像经历了一番打斗。 方知琢不会还打了她吧? 她一直不喜秦亦楠,对她的印象还留在那日的投壶,蠢笨平庸,畏手畏脚的形象。 可今日再一次刷新了自己的认知,如此软弱无能的外室,跟一块白面团似的,任人搓圆捏扁,和这种人计较,怕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书影,扶她起来。” 书影从衣架上取了那件檀色披风,抽出小刀,割断了绑住秦亦楠手脚的麻绳,再将披风披在她身上,挡住了满身凌乱。 “多谢殿下。” 秦亦楠垂着眸子,揉了揉手腕。 为了不露馅,她刚瞬间将已被千皇丝割断的绳子又绑了回去。 “那么缩着干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玉瑜缓缓踱步上前,两根手指捏着秦亦楠下巴,强迫着让她抬起了脸。 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生的极好,虽然眉眼的确与自己三分相似,但是一双水盈盈的杏眼更加清秀娇嫩如春芽,唇下一点殷红似锦上添花,增了几分妩媚,可惜配上这低眉顺眼畏畏缩缩的表情,再好的模样都让人没了兴趣。 踏入别院时,玉瑜怀着被方知琢拒绝后嫉妒愤怒的心情,如今已经悄悄哑了火。 她兴致阑珊地松开了手,双手抱胸,左右逡巡,挑了挑眉问道:“有酒吗?” 院子里桂花树下,玉瑜坐在石凳上,书影将炭盆搬到了院子里。 不远处天空中,烟火绽放,孔明灯铺满了整片天空,照得院中宛如白昼。 秦亦楠翻出了一个古朴的酒坛,扯开封口,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玉瑜倒了一杯酒,放在鼻尖闻了闻,辛辣刺鼻的酒味直冲天灵盖,她猛地往后仰了仰,撇撇嘴。 “寒舍酒水粗鄙,自是比不上殿下殿下平日喝的琼浆玉液。” 秦亦楠就知晓她喝不习惯,这酒是她在京城转过几十家酒肆,挑出来的口味最像连云城的烧刀子。 连云城冬天比京城冷上许多,围着篝火喝上这么一壶烧刀子,全身上下都能暖和起来。 玉瑜长公主一提到喝酒,她立刻就想到了这酒,只期待她失了兴致之后尽早离去。 “无妨。” 玉瑜皱着眉抿了一口,随即便将酒杯置于身侧,刀子一样刺激口腔的感觉让她不想再尝试第二口。 可就这一小口,让她从胸口一股暖流蔓延至双手双脚,夜晚的冷风也不再刺骨,反而吹在面庞凉凉的有些舒服。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玉瑜托着腮,遥遥望着满天明灯。 “从前有个小女孩,她有个朋友,一直陪在身边,她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 “后来,他们长大了,女孩离开了她的朋友了,跟别人走了,但是她被骗了……” 玉瑜觉得自己有些醉了,眼前起了薄薄一层雾气,漫天星河连成一片,变成五光十色的幻影。 “她后悔了,回来找她的那个朋友,可是他有了别的朋友,拒绝了她。” 一番话说着,她有些绕晕了,她拍着桌子愤愤:“他怎么能拒绝……他怎么敢拒绝……” 泪水划过眼角,玉瑜吸了吸鼻子,她转眼看向秦亦楠,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后的错觉,她觉得面前的她有些不一样了。 “殿下,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她只是觉得不甘心而已。” 秦亦楠凉凉的声音,夹杂在夜风中送到了她的耳边。 “殿下金枝玉叶,本不该为此事烦忧,若是他不回头,那换一个便是,世间男子如此之多,又焉知下一个不会更好?” “这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长长的叹息声随风飘散,低不可闻。 一阵风呼啸而过,带来淡淡的桂花香味。 下一刻,秦亦楠便觉查到了不对,如今寒冬腊月,哪来的桂花香。 她瞬间屏气凝神,但已经晚了一步,眼前景象渐渐模糊,她听得耳旁噗通几声,当是院子里的人失去意识软倒在地。 秦亦楠掐着指尖,试图保持清醒,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身旁说话。 “哪个是目标?” “管他呢,这俩坐着的都带走。” 坐着的?那就是玉瑜和自己了。 秦亦楠略微松了口气,既能说出这样的话,必是暂时性命无虞,她感到自己被人粗鲁地搬起,应是抬上了一驾马车,车轱辘声音响起,马车晃晃悠悠向前走了。 她再也坚持不住,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的一刹那,秦亦楠呼吸停了一瞬,逐渐恢复了知觉后,她感到自己双手双脚又被坚固的绳索死死地绑了起来,披风下的石板冰凉潮湿,鼻尖的空气湿润而沉闷。 原本带着的绿松石戒指也被拿走了,食指上空荡荡的。 她暗暗戒备,凝神分辨着屋内的呼吸声。 一道来自身侧另一边,清浅规律,当是还没有清醒的玉瑜长公主。 还有一道位于前方不远处,低沉绵长,武功不弱…… “果然不愧是曾经的暗亭第一人,这么快便醒了。” 忽的传来一道冷酷的男声,带着阴恻恻的笑意:“秦姑娘,睁开眼睛吧,我知道你醒了。” 秦亦楠听得便不再掩饰,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一处山间石洞,微弱的月光从高处的狭缝中透射进来,勉强照亮周围。无论是墙壁还是地面,都弥漫着湿漉漉的冰凉感。远处传来隐隐的滴水声,如同无形的钟摆在这个陌生的洞中回响。 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双手抱胸,大刀阔斧地靠着石壁坐着,一双鹰眼盯着秦亦楠,露出不善的目光。 “郭城主。” 秦亦楠一眼就认出来了,此人正是连云城城主郭延生。 他一身华丽锦袍,鬓角发须整齐干净,整个人像要去参加宴会一般,与这个潮湿阴森的山洞格格不入。 第62章 山洞 “难为秦姑娘还记得老朽……” 郭延生擦拭着手中长刀,在渺渺月光的映照下,刀刃散发着淡淡的银光,如同巨兽的利爪,锐利而凶猛。 秦亦楠看见他后便放弃了挣扎:“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郭延生慢条斯理地举起长刀,在光线下仔细反复检查着刀刃,答非所问。 “我去看了高思邈的尸体,一击毙命,秦姑娘的身手依旧还是这么让人惊艳。” 秦亦楠知晓今日不会善了,她凝视着郭延生,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坚定。 “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配合,但是有一点,不要动她。” 顺着她的目光,郭延生略微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 秦亦楠声音冷了下去:“否则你不会看到明天的太阳,我的身手你当是见过的,鱼死网破之下,即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杀了你。” 郭延生这才正眼看了她,他提着长刀,缓步走近。 “我与她本也无怨无仇,我找的是你,”郭延生阴森仇恨的眸子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整个朝中无人知晓,高太傅是他的恩人,是他的指路明灯,是他的兢兢业业供奉的神。 他本就是高太傅放在连云城的一个心腹,听从他的一切命令。 其实,若是当时全辉投奔而来,如实传话要求连云城出兵救援,他也不会出兵葫芦谷,等着方明意的,只有死。 这次入京,本是为了向他贺寿而来,他盛装打扮,带着一马车的礼物,等在了太傅府,等着去昭华寺上香的高太傅回程,可却等来了高太傅的死讯。 哀痛悲伤之余,他见到了高太傅的尸首,脖子上爆炸性的穿刺伤口,他只一眼就辨认出了这是秦亦楠下的手。 而后费了些功夫,才查到了方府别院养了位外室,是一位秦姑娘。 再往深了查,牵出萝卜带出泥,从秦亦楠到方知琢再到玉瑜长公主,给他了一个好大的惊喜。 郭延生惊叹:“真真是一出精彩的大戏。” 他将长刀架到了秦亦楠的脖子上:“想让我不动她,可以,但是,你也要拿出你的诚意来。” 秦亦楠收敛了笑意,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弧度,她定定地盯着郭延生,眼神中透露出破釜沉舟的坚定。 “你想要怎样的诚意?” 她微微垂下眼帘,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郭延生狞笑着举起了长刀,随着锋利的刀锋划过,他挥刀挑断了秦亦楠的手筋脚筋。 淡淡的铁腥味在山洞中慢慢散开,血液缓缓滴落。 秦亦楠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只是在忍不住的时候,唇角溢出了一声闷哼。 郭延生对此表示很不满意,并没有感受到凌虐的快感,他很是意犹未尽,困兽般绕着秦亦楠走了两圈,猛然间回头,在她身上随手戳了两下。 秦亦楠琵琶骨的位置瞬间多出了两个大洞,鲜血喷涌而出。 郭延生遗憾的说道:“可惜现在手上没有材料,不然就可以见到暗亭秦姑娘被穿了琵琶骨之后是怎样一副凄惨动人的情景,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 秦亦楠再也支撑不住,萎靡倒地,瘦削的身子趴伏在地上不住的颤抖。 郭延生这才像是欣赏了什么精彩的表演般露出一副满意的神色,他在秦亦楠的衣摆上擦了擦浸满了血的长刀。 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微微挑起的嘴角透露出一丝期待:“我已经给大理寺少卿方大人传了信,约他明日午时山顶上见。” “信中警告过,让他独自一人上山,你说,他明天会来吗?” 回答他的,只有山洞中回荡的水滴的声响。 —————— 第二日午时未到,奇衡山山脚下。 方知琢一脸凝重,拒绝了七曜的陪伴,独自一人疾步上山。 昨日半夜他正在大理寺内审阅宗卷,突然一支箭直直射进了屋内,箭上还绑了一封信,待他出屋探查时只能看见一个黑衣人远远逃之夭夭的背影。 信封里是一处地点和时间。 还有一根发簪和戒指。 戒指上的绿松石很是眼熟。 突然间,他的内心深处涌现出一种莫名的不妙感,如同阴霾笼罩在脑海中。 信道玉瑜长公主和秦亦楠都在他的手里,如果不想二人出事,则需要在第二日午时独自一人到奇衡山的山顶。 不带兵器,不带随从,否则他将会收到二人的尸体。 他第一时间就奔回了别院确认这个消息是否属实,可他看到的是满地的狼藉,绑住秦亦楠的绳子随意松散的落在地上。 屋外的桂花树下有两个酒杯,杯中酒还没有喝完,一看二人就是匆匆离开。 周遭平静的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静谧,令人不寒而栗。 方知琢捏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 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奇衡山山顶,云雾缭绕,远处山峦层层叠叠,绵延不绝。 方知琢到达山顶的时候,太阳正好走到正中。 山顶上一个人影坐在前方,长袍随风烈烈飘扬,宛如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一柄长刀深深插在身前的土地里,刀刃表面细腻如镜,没有一丝杂质,阳光下隐隐泛着寒光, 在他的身后,一块巨石上绑着两根绳索。两根绳索的另一端,一左一右,一红一白,相距甚远,沿着地面直直而去,没入悬崖下方。 悬崖下,秦亦楠被双手吊起,满身的血迹已经干涸,全身的重量都聚集在绑住手腕的红色绳子上,整个人如同风中飘摇的柳絮,脆弱而欲坠。 身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峡谷,岩壁陡峭,看不清楚下方。 玉瑜长公主以同样的姿势被吊在了另一侧,在秦亦楠的注视下,手指尖微微动了动。 秦亦楠暗道不妙,若是她此刻醒来,真真是醒在了一个最不应该清醒的时刻。 怕什么就来什么。 玉瑜长公主难耐的动了动身子,皱了皱眉,睫毛微颤,睁开了眼睛。 当她感受到脚下的失重感,以及手腕拉扯的疼痛时,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并且剧烈挣扎起来。 “别动!” 秦亦楠努力凝聚着全身残余的微弱内力,将声音逼成一条线,送入了她的耳朵。 第63章 选择 方知琢刚走到山顶就听见了一声恐惧到极点的尖叫声。 他飞奔着想要上前,却看见原本坐在前方的男人脚尖轻点,一跃而起,站到了那块巨石的上面,长刀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挥下。 方知琢的表情蓦然凝固,突然停下脚步,暴喝道:“住手!” 在他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挥下的长刀也停在了半空。 对面的男人一脸阴沉,志得意满地挑挑眉,唇边勾起了一抹残忍:“现在,可以好好聊一聊了吗?” 方知琢的内心如同在火中煎熬,却不得不耐下性子。 他深吸一口气,遥遥出声:“你想聊什么?” 男人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长衫列列而立,将手中长刀挽了个刀花,架在巨石上。 “你就不好奇我是谁吗?” 方知琢没有丝毫犹豫道:“你来自连云城,你身上的配饰是狼牙挂着玉骨,这是连云城的风俗,再加上你复杂的编发,这是京城人所没有的。” 他顿了顿,努力压抑住自己焦躁的内心,接着道:“你身上的锦袍,看着低调,但却是上好的云锦,一年的贡品也只有十匹而已。在连云城,恐怕只有城主才能拥有。” “所以我说的对吗,郭城主?” 郭延生歪了歪头,目光在狼牙骨牌上扫过,忍不住为他的明察秋毫鼓了几下掌,被他勾起了些许兴趣。 转念想到这三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他换了个问题:“那你再猜一猜,你觉得你今天能救下人吗?” 方知琢感受到了一股无言的危机袭来,他只能硬着头皮,见招拆招打着太极:“我能不能救下人,关键不在我,而在你。你想让我救下人吗?” 郭延生点点头:“自然是想的,不然我也不会送信让你来了。” “那我倒是要感谢郭城主给我这个机会了。” 二人一来一回,话里有话,暗藏机锋。 与此同时,在悬崖下,秦亦楠好不容易安抚住了浑身颤抖的玉瑜长公主。 玉瑜自出生至如今,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她面色苍白,嘴唇失了血色,寒冬腊月的寒冷天气,发梢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秦亦楠的状态也十分不好,重伤之下,已是强弩之末。 她努力听着悬崖顶上传来的对话声,一边向下望去,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点。 但是她徒劳的发现,郭延生找了一处绝佳的位置,直上直下,峭壁光滑。 倘若是她的全盛时期,从此处坠落,活下来的机会也不大,更莫说是眼下的情况。 这时,悬崖上的对话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好,现在这里有两根绳子,白色的连着玉瑜长公主,红色的则是秦姑娘。” 郭延生的眼中满是挑衅和好奇,他自高太傅走后已经没了求生意志,在临死之前,拉着二人中的随便谁陪葬,也是值得的。 更何况,还能看到这么一场好戏。 他暗暗咬牙,方家的人,黑甲军,暗亭,他们都该死。 “我会同时将这两根绳子砍断,但是显而易见,你只来得及救一个人,你会救谁呢?” 这一刹那,方知琢的脑海里闪过了上百种方案,最后他绝望的发现,没有一种方案可以同时将两个人一起救下来,他必须放弃掉一个。 他的眼里流露出挣扎,半晌没有说话。 郭延生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日光明晃晃的照射下,让他变得紧绷而神经质。 他决定不再等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挥起长刀,向着两根绳子,狠狠挥下。 这一瞬间仿佛被拉得很长,方知琢的灵魂仿佛飘在半空,手脚冻住了一般施展不开,某一刻他突然下定决心,惊呼出声:“公主……” 方知琢如同被按下了开关,眼中只余那根疾速往着悬崖方向后退的白色绳子。 他将轻功运转到极致,身形如离弦之箭,飞扑出去,双手死死抓住了绳子末端,整个人被一股下坠的巨力连带着往前拖拽了一段距离,在地上蹭出来一长条深深的痕迹。 他与地面接触到的关节皮肤,被蹭掉了一层皮肉,血肉模糊,但他已经全然感受不到了。 待稳住身形后他丹田瞬间发力,拉着绳子往上一扯,连着玉瑜长公主一同被送到了悬崖之上。 时间急促他片刻也不敢耽误,脚掌在地面上踏出深深的印痕,往着相反方向疾驰而去。 他的身影划过空气,甚至出现了残影,速度之快竟又提高了些许。 但是让他绝望的是,在他的视线中,那根红色的绳子的残影已经消失在了悬崖之下。 不!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双手向前伸着,整个人飞扑出了悬崖,跟着她一起往下坠去。 秦亦楠已经掉下去很远了,疾速坠落之下,方知琢来不及反应,只能凭着本能拔出长剑,用力插入身旁峭壁。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路响起,插入峭壁的长剑止住了他下坠趋势。 方知琢向下看去,秦亦楠娇小的身影如一片脱离枝头的落叶,急速向下坠落。 在这一瞬间,方知琢奇异的看清楚了她脸上的表情,乌黑的眸子已经没有了焦距,透露出一种释然,似庆幸又似解脱,转瞬便看不见了。 方知琢如藤蔓挂在崖壁上,整个身子微微颤抖,喉间溢出哽咽的哀嚎。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从崖底席卷而上,却再也没有了那一抹熟悉的紫檀色身影。 方知琢压抑住满腔的恐惧担忧,从来不知,原来她的消失会让自己如此心慌。 他死死咬着牙,单手借力,从崖壁上一跃而上。 郭延生一边飞速往山下逃跑,一边还回头观望,看他孤身一人出现,眼底漫上一层得意。 方知琢脚落了实地后,鬼魅般的身形出现在了郭延生身后,飞起一掌,正中他的胸口,雷霆一怒的掌风让他倒飞出去,撞倒了一棵粗壮的大树,依然去势不减,又横飞了数米方才停下。 郭延生口口中鲜血狂喷,身子一歪,重重倒在地上,七窍流血,眼看着是活不了了。 方知琢头也不回,连玉瑜长公主都顾不上,踩着树枝疾速飞驰,只想着尽快绕下崖底去。 他在心中拼命祈祷着,虔诚而绝望,希望老天垂怜,让她能够活下来。 第64章 搜寻 遥远的东方漫出了一丝曙光,已是第二日。 方知琢双目通红,他昨日飞奔下山,要求七曜召集家中护卫,到山崖下搜寻秦亦楠。 一天一夜过去了,一无所获。 山崖下是一条河,水深邃幽,碎石在河床上摩挲发出低沉的噪音。 阳光难以穿透密密麻麻的树林,只是偶尔透过一些缝隙,将一抹微弱的光辉洒在碎石上。 隐隐还能听到林子中不知名野兽的呼嚎声。 方知琢举着火把,揉着胀痛的太阳穴,不舍得眨眼,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时间在流逝,他心中的绝望感愈发强烈。 极致的心慌中,方知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搜寻到尸体,这反而是一个好消息。 “七曜。” 他的声音异常艰涩。 “通知下去,扩大搜索范围,水流湍急,沿着水流向下游去,许是顺着水流去了别处也说不定。” 七曜看着自家大人苍白干燥的双唇,满眼的红血丝,执拗又倔强不肯放弃希望的模样,心中一酸。 “大人,大人……” 八岐从不远处跑了过来,手上还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紫檀色的披风碎布,正是秦亦楠坠崖时身上穿着的。 “在哪儿发现的?快带我去。” 方知琢的胸腔内升起一股强烈的希望。 那是小溪边的一块儿碎石地,迢迢河水冲刷下,已经半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披风碎布是被一根树枝勾住,方才留在原地,没有被水流冲走。 方知琢刚提起来的希望如针扎气球般瞬间破灭,他将这块布料小心翼翼的贴身放好,打起精神,沉默着继续搜寻。 又是两天过去了,还是没能找到秦亦楠的踪迹。 七曜长长叹了口气,他心中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从这么高的山崖坠落,本就凶多吉少,更何况他听说秦姑娘本就受了伤。 他将目光投向自家大人,已经三天了,大人两日以来滴水未进,未曾合眼,只在崖下不停搜寻,再这样下去,秦姑娘没有找到,他的身子倒是要垮了。 “谦怀……” 赵衙内收到消息,匆忙赶来。 才几日未见,冷静端方的方大人,恰似成了一个憔悴老人,量身裁剪的衣袍穿在身上竟有些宽大,像是这几天,飞速的瘦了下来。 他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殷红,一双眼睛透亮,感觉现在的方知琢,只凭着一口气撑着,一旦这口气散了,整个人立刻就会垮掉。 赵衙内如同往常一样走近,距离他半步远时,脚下微错,站在了上风处。 山风在狭窄的崖底呼啸着,仿佛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吟唱。 赵衙内慢慢低声道:“谦怀,去马车上休息一下吧,哪怕是闭着眼休息一个时辰也好。” 见他不为所动,他抖了抖袖子,又逼近了一步:“你现在这个样子,若是秦姑娘看到了,可是会心疼的。” “她那么爱你……” 方知琢定定看着他,那个曾经潇洒少年,在林间微光下,有些惶惶然的软弱。 她爱的不是我,是小叔。 他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滔天的自责淹没了他,是我放弃了她,我没来得及救她,是我害死了她。 他的内心再怎么痛恨,再怎么焦虑,但是他悲哀的发现,即便是再来一次,他的选择依旧不会变。 他眼前一阵模糊,单手前伸想稳住身子,却突然踉跄一步,眼前一黑,瞬间没了意识。 赵衙内本就站在他身边,时刻关注着他的动静,在他身子往下时,第一时间托住了他,扬声唤道:“七曜,将你们大人扶上马车,让他睡一会。” 一边说着,一边将腕间迷香熄灭。 在迷香的作用下,方知琢睡了整整一天。 只是在梦中时,精神依旧紧绷着,时不时呓语几声,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过,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醒来时,天已昏暗。 方知琢有些失神,秦亦楠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居然还能睡得着。 七曜八岐和赵衙内都不在马车厢内,他心底掠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夜晚的峡谷内,阴暗幽森,如野兽长着大口,让人心慌慌。 赵衙内迈着沉重的步伐,手里捧着一小陶罐,爬上了马车,小心翼翼打量着方知琢木然的神色,将陶罐放在地毯上。 “找到秦姑娘了……” 严格来说,是找到了她的尸体。 这具尸体是在三十里外的河流下游转弯处发现的,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否则还会往下游流去。 尸体发现时已经泡得肿大不堪,四肢面部均有不同程度的腐烂膨胀,面部肿大、眼球突出,难以辨认其生前容貌,很是吓人。 她还穿着那一身衣服,裹着紫檀色披风,为此才被确认了她就是秦亦楠。 因为尸体异常滑腻,稍微碰一碰表皮液体渗出,甚至还有些许血肉掉出,根本无法运输,赵衙内怕方知琢看见了徒增伤心。 更何况,在他的心底,始终觉得秦亦楠就是个替身。 一个替身死了,方知琢即便是伤心,但应该很快就能走出来,毕竟在悬崖上,他也选择救下了玉瑜长公主,而放弃了秦亦楠。 为此,对着这个棘手的尸体,赵衙内就做主将她的披风脱下,找了些枯枝木板,做了个简易的火架,在一旁拜了几拜,而后便一把火烧了。 待火灭了灰烬冷了,他取一陶罐,将骨灰装了进去。 现在,这个陶罐,摆在了方知琢的面前。 方知琢刚睡醒的脑袋依旧昏昏沉沉,他怕是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瞪大眼睛,身体抖若风中落叶。 他胸口如同堵了一团棉絮,艰难开口,声音零落不似人声:“你说什么?” 他的眼睛不住的在赵衙内和陶罐上打转。声音微弱,恐惊醒了什么一般。 “找到秦姑娘时,她已经香消玉损了。” 赵衙内说出了这个沉痛的事实。 方知琢一时间怔住了,片刻之后,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三个字:“我不信!” 他黯淡无光的双眸中突然注入了一道亮光,他一把攥住赵衙内的手腕,语带希冀:“不,那一定不是她,你认错人了……” 第65章 花白 山崖下,大风撕下了枯枝,大片乌鸦飞过,嘶哑的鸣叫声渐行渐远 赵衙内无奈叹气,他深知,才刚接到这个消息,不信是正常的,但长痛不如短痛,他取出了一叠看不出原型的破布。 “这是在河滩发现时,她身上的衣物。” 方知琢看见那一抹熟悉的紫檀色,雷劈了一般半晌不过神来。 脸上的表情从微弱希望变成了殷切哀求,最终变成了深深的绝望。 赵衙内知道他其实已经听明白了,只是内心深处十分抗拒而已。 他将折成方方正正的披风放在陶罐旁边,那一个个的破洞,都是被河滩上碎石划拉出来的。 能够想象出,她是经历了怎样一番凶险,怎样一番挣扎,最后才无可奈何的离去的。 他从心底深处涌起一阵阵刺痛,像人用锤子,一下下敲打着神经,让他全身的血肉都胀痛无比。 方知琢痴傻了般捧起陶罐,泪水滴落,他恍若不觉,只死死将陶罐压在心口,手背青筋尽出。 自那日起,方知琢将自己连同陶罐,反锁在了别院内。 赵衙内也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那日他说出事实后,看着他眼中一点点流露出的绝望悲痛,让他觉得有些超出了他的理解。 方知琢这些天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个人,躲在了屋内,只将窗户留了一掌宽的一道缝,供乌龙进出。 他将所有的下人小厮全部都赶走,什么人也不见。 每日七曜只得将饭食放在门口,但也经常性原封不动地端回,偶尔某一天大人多用了些,七曜能高兴许久。 所有人都见不到方知琢,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到了后来,甚至会忧心他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傻事。 与大家想象中的不一样,方知琢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是坐在黑暗中,偶尔抱着乌龙,一遍遍地从头撸到尾,直到乌龙厌烦后溜走,他也不追。 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整天整夜的对着一个小包袱发呆。 若是七曜在此地,定能认出这正是他第一次将秦亦楠接回别院时,放着她全部家当的小包袱。 包袱里的东西,方知琢已经一个一个全部取出,又再一件件原样放回。 来来回回上百次,他现在闭着眼睛,都能够知道每样东西的位置。 他反复想象着秦亦楠在整理这个小包袱时的表情,想象着她的心情,想象着如果秦亦楠没有变成陶罐里的一捧土,她会不会已经和那个雷霆军人一起,穿越了魏国国境,去了大梁。 即便是那样,也比现在强,至少留个念想,知道她还好好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而不是静默无声困在方寸的陶罐中。 又过去了几天,赵衙内忍无可忍。 他悄悄绕到屋后,偷偷拉开窗户,脚尖尚未落到地面,被方知琢发现横空飞起一脚,即便赵衙内眼疾手快曲起双臂挡住,还是被一股大力踢出窗外。 他顺势在地上滚了个圈,鲤鱼打挺起身再次硬闯,强行躲开飞来的拳脚, “滚出去!” 黑暗中,传来方知琢暗哑愤怒的声音。 “我就不!” 赵衙内无赖一般抱住屋内雕花床柱,护住头脸,滚刀肉一般就是不松手。 方知琢剧烈咳嗽起来。 赵衙内听得他一声连着一声,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冷笑道:“你看看你,秦姑娘不在了,你是要烂在这里吗,还是想要下去陪她?” 剧烈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了下来,方知琢喘着粗气,像是一头风烛残年的野兽。 “你的人生不仅仅有秦亦楠,看看你现在在干什么,把自己关起来,一味的缅怀过去,这不是你平时最瞧不起的那种人吗?” “更何况,若是秦亦楠泉下有灵,定是不希望他深爱着的人如此折磨自己……” 方知琢惨笑一声:“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深爱,她的深爱,就只给了小叔一人。 而自己,只是个可悲的赝品。 “我知道你难受,可你现在饭不吃觉不睡,你这样折磨自己,秦姑娘会活过来吗?” 他残忍地揭开血淋淋的真相:“即便你再在这里待上几年,几十年,你除了感动你自己,别无他用。” 黑暗中,方知琢的一双眼布满红血丝,反射着微弱的瞳光,如一只被逼入绝境走投无路的野兽,只能将自己躲在黑暗中,孤独的舔舐伤口。 方知琢在黑暗中艰难地勾了勾嘴角,渐渐的嘴里隐约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 “还有你的小叔,他一直希望你能够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支撑起这个家,你又怎么忍心像现在这样,让他失望……” 赵衙内咬着牙,直面方知琢铺天盖地的内力压迫,强迫自己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他补充道:“长公主殿下也过来了,此刻就在院内。” 希望玉瑜长公主的名字,能够唤起他内心深处的理智。 “她将秦姑娘的旧物,也就是那条披风,请宫中的资深手工匠人修复完好,专程过来,想要还给你。” 方知琢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他略微收敛了周身狂乱的内力,随手射出一道劲风,两扇雕花木门轰然大开。 外间日光照进屋内,一室亮堂。 玉瑜长公主正等在门前,见状抬脚就想进入,待看到露在光线下的方知琢,忽然惊呼一声,脚步微顿,原本捧在手中的紫檀色披风也差点滑落在地。 赵衙内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步伐极速冲到门口,待看清时,忽的一呆,原本轻盈的脚步如灌铅了般挪动不开,失声道:“你的头发?” 才不过几天时间,那原本光风霁月、英俊潇洒的方知琢,竟是憔悴如半百老人。 他那白头的黑发,倏然变白,残存的少量的黑发,夹杂在雪丝间,触目惊心。 他还尚未及而立之年呐…… 方知琢被他惊诧的表情吓了一跳,侧头摸了摸,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见二人依旧盯着自己头顶挪不开目光,随手扯了一缕发丝到了身前,微微怔住,忽而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数日之间,刻骨铭心,发如雪,这算是秦亦楠给自己留下的念想么…… 第66章 修罗 玉瑜长公主缓缓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踏进屋内,将披风放在桌子上。 方知琢的眼神动了动,他空洞的目光在玉瑜和赵衙内二人脸上扫过。 “除了郭延生,还有谁?” 他声音低沉,如古井般波澜不惊。 赵衙内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好像是有些缓过来了,反正郭延生已经死了,罪魁祸首已经伏诛,剩下的告知他也没什么关系。 “郭城主知晓了太傅死讯,直接去了拜访了兵部员外郎林从越,方才找了两个江湖人绑了秦姑娘。” 玉瑜长公主见他眼里忽然反射出一道奇异的微光,心下一突,猛然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衫下摆,不放心道:“谦怀哥哥,不可轻举妄动,秦姑娘去了是很可惜,但她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的……” 方知琢虽然心已经痛到麻木,但看着面前这张脸,虽眉眼很像,但与秦亦楠褪去伪装后的那锋利英姿完全不同,之前的自己究竟有多眼瞎,才误把珍珠当鱼目。 他面无表情将衣摆抽出。 她们二人,真的一点都不像。 玉瑜长公主微怔,半晌后才接着道:“高太傅死了后,秦姑娘,郭延生,这接二连三的,陛下很是担忧,他托我带句话给你,社稷为重,望三思而后行。” 她盯着这个从小玩伴的双眸,这双眼里潜藏的阴霾狠戾,让她心惊肉跳。 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他怎么如此失魂落魄,如同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拼尽全力透支着生命力,只想着报复导致秦亦楠的死亡的一切的人或者事情。 那两个江湖人的身份很好查明,郭延生在寻人时,只花重金寻了两个倒霉的江湖浪客,就做搬运的工具人使用,连迷药都是郭延生自己提供的。 并且事成后,那二人半丝踪迹也不抹除,就这么大咧咧的揣着重金去了赌场。 当方知琢从赌桌上将二人缉拿回大理寺之时,没脑子的二人还红着眼,挣扎着想要揭开桌上骰盅,看看是大还是小。 棘手的反而是兵部员外郎林从越,一是他没有直接参与进来,直接派人上门捉拿证据不足,而是他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此举乃是赤裸裸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 此事尚需好好谋算。 方知琢眼中闪过志在必得,他刚离开那两江湖人所在的大理寺暗牢,牢中血腥味浓厚的让人作呕。 寒风吹过,吹散了周遭残存的铁锈味。 每次回别院之前,他都会将全身清洗干净,确保不留一点外面别的味道。 再将自己埋入被褥中,贪婪感受着寝被残存的香气,自欺欺人般假装她还在身边。 他知道他变得有些不正常了,但他甘之如饴。 已经过了年,深冬的寒意依旧笼罩着整个京城,秦亦楠,这个冬天真的好漫长…… 自郭延生死后,林从越有种不妙的预感。 那日他匆匆登门,话里话外只是询问一个人,待他离开后,再传来的即是他绑架了官员内眷,被当场斩杀的消息。 若说这二者没有关联,他是完全不信的。 莫不是真和那天说的话题有关。 那日郭延生急匆匆的过来找他,问他近期京城中有没有听说过秦亦楠这个名字的杀手。 他抚着嘴角胡须轻轻摇头,京城内并没有听说过如此高手。 郭延生表示不信,他又接着将京城内近期出现的人或事,只要他觉得蹊跷甚至是有趣的,皆可提起。 聊着聊着,林从越突然想到,前些日子茶余饭后,听说向来自持稳重的大理寺少卿方知琢,居然纳了个与白月光长得很像的外室,偏偏这个外室还姓秦。 郭延生表示很感兴趣,翻来覆去的围绕着这个秦姑娘问了很多,最后离去的时候,脸上挂着他看不懂的诡异笑容。 可惜第二日,就传来了他的死讯。 林从越吓得没敢出门,连连告假。 就这么过了十日,风平浪静,他提着的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晚上,他哼着小曲儿,专门换上一套寻花问柳的漂亮衣服,打算去欢喜胡同找相好的姑娘。 马车刚行到半途,忽听外间扑通一声,随即骏马一声长嘶,马车停在了半路不动了。 他脸色煞白,心顿时一阵狂跳。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马车外依然没有动静,他鼓足勇气,将车窗纱帘掀起一点,眼睛凑近,透过车窗向外看去。 黯淡的月光下,整条小巷子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他放下纱帘,深吸一口气,弯腰从车门走出。 还未待他完全直起身子,他余光突然瞥到在极近的一旁车架上,居高临下,静静立着一个漆黑的人影,悄无声息。 他戴着修罗面具,青面獠牙,全身包裹在黑暗中,整个人像极了从深渊中爬上的恶鬼,散发着吞噬一切的气息。 生命遭受威胁的恐惧袭来,他吓得呆立在原地,全身无法动弹,只从喉咙中挤出几声哼叫。 刹那间,修罗已至面前,他甚至能够感受到那青色面具冰凉的触感。 他双脚发软,直直瘫倒跪了在地上,瞬间只觉脖颈后一阵剧痛,便人事不知了。 凌晨时分,天空开始飘起了雪。 林从越醒来时,立刻感受到了周遭刺骨的寒冷,他动了动全身,发现手脚皆被牢牢绑住,绳子甚至压进了肉里,带来阵阵刺痛。 “醒了?” 低哑的声音响起,不带丝毫感情。 一人影坐在前方不远处,背朝着自己,林从越眯着眼睛,总觉得这背影看着些许眼熟。 方知琢转过身,对上了他瞪大的双眼。 “方大人!” 林从越被从天而降巨大的惊喜砸晕了,晕乎乎冲着他喊:“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我解开绳子,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将我绑来至此,待我抓到他,必让他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方知琢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神色莫名。 他心底突了一下,转念一想他个未曾袭侯的世家子弟有什么好嘚瑟的,再加上他那个废物父亲。 他压下心底的烦躁,止住脱口的叫骂,耐着性子,声音提高了些许,嘴角胡须一翘一翘的:“还在等什么,快给我解开,你要冻死老子么!” 他眼神忽然落在了方知琢身侧一物上,未出口的叫嚷声瞬间消了音。 那是一个青色修罗面具。 第67章 报复 方知琢坐在悬崖边。 那一日,秦亦楠便是在此处坠落的。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崖底呼啸而上的旋风,夹杂着冰凉的雪粒,冰寒彻骨。 “方大人……” 身后传来林从越微弱的恳求声。 他睁开了眼睛,入眼一片雪雾茫茫,如神秘仙境般吸引人沉沦。 东方新升的太阳掩藏在重重阴云后,只泛出了些许微弱的亮光。 他脚下便是深渊。 林从越自看到修罗面具后,不敢再叫嚣,但他也拿不准方知琢究竟想要干什么。 在他身旁不远处,堆着两大坨布袋,隐隐还有东西在里面挪动。 林从越皱着眉,眼神不住在方知琢和布袋间打转。 方知琢仅仅将他的双手双脚绑着,宽松的连着一根绳子,另一端系在了不远处的大树树干上,给他留了很大的自由活动空间。 林从越趁着方知琢不注意,趴在地上,如一条蠕动的毛毛虫一般,略略往布袋方向移了移。 “你说,那天她被绑着,害怕吗?” 方知琢的声音远远传来,飘忽着似哭似笑,形如鬼魅。 他并没有期待着林从越的回答,反而神情温柔地轻轻抚摸着腕间。 一条碧色发带缠绕在他的腕上,正是他曾经送给秦亦楠的那条。 他闭了闭眼,待再次睁开时,满眼深情褪去,残留下的,只剩冰冷。 林从越壮着胆子,脚下略微往那两团隆起的布袋方向移动了一寸,眼看着近在眼前,耳旁突然响起低低的询问:“这么好奇么……” 低低的轻声听在林从越耳中,却如平地起了炸雷,林从越顿时惊出了一身虚汗。 他全身不敢动,颤抖着转了转眼珠子。 刚才还在悬崖边的方知琢,如今已悄无声息站在自己身后,幽灵一般,完全听不到动静。 微弱晨光罩在他雪白的头发上,形如厉鬼。 他拉起布袋,露出下面的两个人。 不,或许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只是拥有着人形的两摊碎肉。 两个人的手脚从关节处被折断,整个人弯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全身的肉像被梳子梳过一样,形成一条一条细细密密麻麻的血坑。 浑身肮脏,污秽不堪。甚至还隐隐散发着一股屎臭味。 但是轻微的呼吸声表明他们两人还没有完全断气,但全身上下的凄惨的伤痕,让人觉得他们已经坚持不到今天的太阳落山。 巨大的震惊之下,林从越的表情麻木呆滞,整个人都不好了,心惊胆战,甚至涌起了一股兔子狐悲的忧伤。 然而,方知琢并没有给他多少哀伤的时间,他飞起一脚踹在林从越的胸部。 林从越稳定不住身形,被一阵巨大的冲击力倒飞着掉出悬崖,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惨叫出声。 心脏血液流到了耳膜处,每一下的跳动的声音仿佛被拉的很长。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 下一刹那,他停在了半空中,双手手腕处尖锐的疼痛,让他知晓他还活着。 大起大落间,他觉得两腿之间传来一股温暖之意,随即一阵阵寒冬的冷风吹过,很快变成了阴冷的湿意。 方知琢居高临下从悬崖上静静俯视着被吊在半空中的林从越,冰冷的眼底染上一抹无趣,堂堂兵部员外郎竟是被吓尿了。 赵衙内一早天还没亮,就被七曜从床上拖了起来。 在七曜的叙述中,他知道了方知琢大半夜的不睡觉,反而乔装抓走了林从越。 “倘若他抓走了林从越是为了给秦姑娘报仇的话,那么他们二人此刻应该在悬崖上。” 赵衙内不愧是从小和方知琢一起长大的知己好友,真真被他猜中了。 当他们二人赶到悬崖的时候,远远看见方知琢当空飞起一脚,将一亮绯色身影踢下了悬崖。 “谦怀,你住手——” 赵衙内只感到一股气堵在胸口,甚至于有些出奇的愤怒了。 七要趴在悬崖上往下瞧了一眼,见林从越双手被一根绳子牵扯着吊住了,抬头对赵衙内略略点了点头。 赵衙内松了一口气,天寒地冻的他内心焦灼无比,再加上一路狂赶,额角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愤怒无比,大吼一声:“谦怀,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他无比恳切,只求他能够迷途知返:“你当真要为了一个秦姑娘,舍弃你的父母,舍弃你自己,舍弃所有人吗?” 面对赵衙内的质问,方知琢站直了身子,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眉眼间竟有些邪性。 或许,他是真的疯了吧…… 他甚至还在想,除了这些人,连那龙椅上的人,都掺和了一脚。 秦亦楠不就是为了给小叔报仇么,是小皇帝不明事理,不辨忠奸,只一心想着依靠高太傅的势力,方才逼得她铤而走险。 若有个小本记录下来害死她人的名字,除了郭延生外,陈玉灏的名字必然也在上面。 他有些疯狂的想着,那自己呢,在这个故事里,怕也不是扮演什么正面的角色。 他痴痴地笑了,眼底划过一抹深思,如同一个认真思考着的疯子,让人不寒而栗。 也是,现在还不适合鱼死网破,须得徐徐图之。 凡是参与过这件事情的人,一个也别想逃。 赵衙内趁此机会,上前一把将浑浑噩噩的他抱住,在地上滚了几滚,远离了悬崖边。 七曜手脚并用,忙将动弹不得的林从越拉了上来。 林从越吓得面如金纸,抖若筛糠,只一个劲的将身子往七曜后面藏,恨不得离方知琢这尊煞神越远越好。 元和三年初,高太傅身死,朝野震动,大理寺奉命调查。 后疑犯郭延生伏诛,但大理寺少卿方知琢家眷秦亦楠因此案丧生,方知琢一怒之下将涉案人员全部斩杀,只余兵部员外郎林从越捡回一条性命,自此一蹶不振,远走他乡。 陛下因此龙颜大怒,功劳抵不过他的过失,将方知琢贬为大理寺狱丞,罚三月俸禄。 方知琢对此并无异议,如同前几日发疯杀人的不是他一样。 他无比顺从且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按时去大理寺点卯上值,一切又重新步入了正轨,仿佛秦亦楠只是他荒唐岁月里的一段冲动而已,已经淹没在了时间中…… 第68章 苏醒 戈壁无垠,天空暗沉。 魏梁边境一处不起眼的小道上,晃晃悠悠走来一队商队。 正是风高雪寒,商队停在了一处茶楼休憩整理。 为首的商队管事身上一件简单的暗褐袍子,脚上一双皂色薄底布靴,头上一根月白发带,很有落魄书生的味道。 有人问道则说是自家少爷做生意失败,带着残存的货物和人员,去大梁投奔亲戚。 商队里还有一架马车,捂的严严实实,轻易看不到里面的情景。 “那是我家少爷和他夫人。” 打扮成书生模样的正是樊敬,他在茶楼里落了座,吨吨吨灌下一大杯茶水后,抬起袖子抹了抹嘴。 “我家夫人本就身体不好,长途跋涉,疲惫不堪,想问一下小二附近有没有卖补品的药房?我家少爷想给夫人补补身子……” 他看见茶小二眼里露出些许犹豫神色,从兜中掏出一块儿碎银子放在桌上。 “虽然我家少爷生意失败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夫人又是我家少爷心尖尖上的人。买一两个补品的钱财咱们还是出得起的。” 在茶小二指了方向后,樊敬拢了拢袖子,向马车方向使了个眼色。 方才慢悠悠的独自一人向小二指的方向缓步而去。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几日,已经出了正月。 那日,樊敬和魏梁边境潜伏的雷霆军探子交换了情报,拎着一根千年老参回了商队。 梁国境内果然如同楚朗之预料的那般一团糟,大皇子裴文泰和二皇子裴武阳的夺嫡之争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甚至在除夕之夜前夕,裴文泰逮着个机会,连斩裴武阳的两名心腹,而裴武阳却拼着暴露的风险,将大皇子埋在御林军的钉子全部拔了个干净。 双方各折一臂,半斤八两。 楚朗之听到这个消息时,连日阴暗沉寂的面上,终于浮现了丝丝轻松。 他将目光投向车厢内持续昏迷不醒的秦亦楠,将她飘起的发丝别到耳后。 那你呢,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床上人纤细的手指微弱地颤了颤。 秦亦楠舌头下被压了一块老参片,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昏昏沉沉的终于恢复了一丝意识。 她只感觉到全身都疼,嗓子干的冒烟。她下意识的想要挪动着四肢,却被一人抓住了手臂。 “别动,你全身的骨头都碎的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才给你包好。” 她勉强用双耳感受着外界动静,难耐地动了动,喉间溢出微弱的轻哼:“水……” 恍惚间她感到头被人轻轻抬起,温度正好的茶水顺着唇间流入身体,带着一点点苦涩的味道,她积极吞咽,几口水滋润缓解了她的干渴。 她眼皮颤抖着,想睁开双眼,可浓重的疲惫感铺天盖地袭来,她的意识正在一片黑暗中,慢慢下沉,却还有一丝精神倔强的不肯睡去。 她回想起坠落前一刻听到的那声公主…… 所以玉瑜是被救下来了罢…… 她忽略内心深处那一丝丝的苦涩不平,想张口问一问,可是觉得脸部肌肉重于千斤,动弹不得。 罢了,随他去吧,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本就是因一个错误才开始,也不是什么正常的关系。 她不再纠结,像是抽空了勉强聚起的那一丝力气,任由意识沉入了那黑暗的最深处。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她感到自己被放在一块柔软的毯子上,身下摇摇晃晃,还能听到马车的车轱辘声。 那时,楚朗之正靠在一旁车壁上,双臂抱胸小憩,忽然升起一阵奇怪的感觉,猛地一转眼,就看到秦亦楠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你终于醒了……” 楚朗之担心了十数天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只要醒了就好。 秦亦楠很慢的眨了眨眼睛,一双眸子水洗过一般澄澈透亮,所有锋芒光彩好像又在她的心底暗暗生根发芽。 仿佛将军去世之前那个势如利剑,举重若轻的秦亦楠又回来了。 三天后,马车驶入了大梁都城朝阳城的地界,秦亦楠已经能够略略抬起头,一直以来疲惫不堪的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活力,能够缓缓说出几句话来。 在楚朗之逼着他喝药的时候,还能够用眼神表示出强烈的谴责。 但楚朗之仗着她动不了手,将欠揍的属性发挥的淋漓尽致。 秦亦楠心里憋着一团火,盼着身子大好之后将楚朗之好好收拾一顿。 在与楚朗之断断续续的交流中,秦亦楠知道坠崖的那一日,楚朗之是靠着梦幻蝶才在第一天就找到了她。 起因还是因为那颗万宝丹,万宝丹除了有让人十日内内力尽失的特点外,且服下的人在这段时间,身上带着一种香味,人的鼻子不敏感,却对梦幻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梦幻蝶一身五彩斑斓的黑,在黑夜中如银粉般闪着荧光。 楚朗之便是跟随着梦幻蝶方才迅速找到了挂在树梢上的秦亦楠。 他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毫无所查的秦亦楠,但他没有告诉他,他不仅将秦亦楠落下周遭的踪迹全部抹除,并且还委托虹霓找了个身高体重身形与秦亦楠一般的女子尸体,将她的一身衣物套在了女子身上。 如此一来,时间过去了半月有余,那个讨厌的魏国大理寺少卿,必然已经死心塌地的陪着他的公主,将秦亦楠抛之脑后了吧。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眼已到了立了春, 严冬过去,终将迎来了百花盛开。 秦亦楠已经可以下地了,她像一柄尘封已久的宝剑,经过风雪的磨砺,一双杏眼更加坚毅精神,露出了厉厉光华。 在此期间,出乎世人意料的,大梁三皇子裴朗之以势如破竹之势,一跃成为梁国首屈一指夺嫡的热门人选。 在雷霆军的支持下,裴朗之统领魏梁边境的军事实权,并不断将势力深入都城朝阳城。 皇子们在大梁内部的权力机构重新洗牌,不难发现,以前呈对立之势的大皇子和二皇子,自从三皇子加入了战局,渐渐露出了颓势。 第69章 燕尾 一年后。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小雨润如酥,薄雾漫过远处的青草,升腾起一片飘渺的湿气。 如今刚开了春,万物复苏,乍暖还寒。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燕尾关外,猎猎风过,整个旷野扬起细碎的风沙。 微弱的晨光下,远远走来三道细长的人影,缓缓向着城门口移动。 燕尾关是距离魏国京城最近的关卡,也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一但燕尾关失守,敌军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京城。 方知琢牵着马,背着行李,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褂衣,戴着宽大的帽帷,身后跟着书童打扮的七曜和八岐。 这一年内,他安安分分的当着他的大理寺狱丞,不惹事不生非。 小皇帝想找个机会将他重新提拔上来,于是借此机会,下了一道口谕,若能成功破得此案,待回京后,便可名正言顺的重回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燕尾关内,自年后,时有离奇命案发生,目前已经上报死了一位巡察官,一位县令。 这么明目张胆针对朝廷官员的赤裸裸恶意让朝中人心惶惶,加上燕尾关特殊的地理位置,陛下暗中一道口谕,让方知琢领了这趟差事。 说到这燕尾关,方知琢突然想起了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去年一年,大齐屡犯边境,可大家不知道的是,在去年年末,大齐猛将蒙飞单刀直入,差点就攻破了燕尾关。 正是在那紧要关头,在齐国最东边,靠近梁国国界,一支新的军队异军突起,行军迅猛如狼,如一把尖刀深深插进齐国腹地,接连打下齐国三座城池。 蒙将军慌忙回援,可还未等大军至,那个神秘的军队却如潮水一般褪去,干脆无比地离开了那三座城池,毫不留念,随即空气般消散,找寻不到了。 无人知晓这个军队的来历,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隶属国家以及人员情况。 问那三座城池的百姓,有人说是遮天蔽日全是装备精良的银甲士兵,可还有人说也就仅仅看到了十几人,说法不一,毫无可信度。 但是派出去的探子和过往的商队,传出的消息有一点重合,那个军队自称烛龙军,除此之外,再多的就打探不到了。 正因为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烛龙军,魏国才得以有了喘息之机。 但自那一次后,再没有听说过他们出没的消息。 但是烛龙军三字,就如同一柄悬在头顶的剑,齐国军队再不敢轻举妄动。 冷风迎面吹来,打断了他纷繁的思绪,道道寒风像是细碎的刀子,打在脸上,掀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喵呜~ 他的胸口处突然一阵鼓动,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乌龙胖了一圈的身子在方知琢胸口团成了一团,像怀里揣了一大团黑色毛线团。 “大人,不如将乌龙放在书箱里。” 方知琢此行为避开有心人的耳目,所有事项一切从简,因此只带了七曜和八岐二人,七曜身后背着个竹制书箱,里面放了些零散物项。 “不必。” 七曜和八岐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可奈何。 自一年前秦姑娘走后,大人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不苟言笑,一头花白的银发用碧色发带扎起,衬着年轻英俊的面容,愈发显得怪异十足。 所以他出门都会戴着宽大的帽帷,用以遮挡别人的视线。 他将秦姑娘的遗物全部妥善安放在别院中,落了锁,只有他自己能够进去,和秦姑娘有关的东西从不让别人触碰,包括留下来的这只猫。 一年的时间,对于乌龙来说,就是一把残酷的杀猪刀,它从一只乖巧的小猫咪,变成了一只灵活的黑胖子。 如今这只黑胖子,还觉得它是一年前那个小可爱没有改变,依旧喜欢泰山压顶般窝在别人身上,而方知琢却甘之如饴。 离燕尾关百米远处,有一座茶楼,由于地处要道,来来回回出关进关的人都会路过歇一歇,小小的茶水生意格外红火。 茶老板是一位两鬓斑白的大叔,腿脚还有些不利索,但是脸上挂着舒心温暖的微笑,和谁都能聊上几句,那笑呵呵的模样让大家仍不住忽略了他的缺陷。 这一天,袁大叔已经坐满了来往客人的小茶铺,心里很是高兴,随手擦去额上点点汗迹。 这时,茶楼里走进了三个人,为首之人落座后,袁大叔迈着不太利索的脚步走上前去。 “大哥,可要喝些什么?” 宽大的帽帷下,传出低沉的声音:“上壶茶吧,再随便来点吃的。” “好嘞,您稍等。” 不一会儿,袁大叔就端着些茶水和一些圆饼茶食送了过来。 “客官您慢用。” 方知琢缓缓掀开帽帷盖脸,端起茶水轻抿了一口。 耳旁突然传来隔壁座两名男子的对话。 “大哥,这几天商会还招人不,我邻居大娘说她男人在吕会长手下讨生活,一个月有这个数。”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语带羡慕。 另一人点点头:“你可以去试试,我昨日路过说还在招人,最好是身强力壮的壮年男人,收入是很可观……” “吕会长就是大气,话说最近新知县调任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据说那人本还是京城的大官,被贬才来了咱燕尾关。” “不知道对咱来说,是福是祸喽……” 二人还在断断续续的聊着,方知琢已经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向着七曜使了个眼色,七曜扔下来一块碎银子。 方知琢转身离开。 “八岐,你去趟商会,看一看这个吕会长是否真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 “是,大人。” 进了燕尾关,一路上,两边的很多店铺招牌右下角,几乎都刻有一个小小的隶书吕字。 方知琢暗暗感叹,这个吕会长,生意做的可真是大,一路看来,几乎囊括了所有燕尾关内百姓们的衣食住行。 三人兵分两路,七曜跟着方知琢一同去县衙,八岐则独自一人离开去商会。 并且约好,如事态有所变化,在进城门右手边的向内拐第三块砖头上,用暗语标注,一旦有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便点燃信号灯。 八岐点点头,将信号灯贴身收好,与自家大人相反方向,缓缓离去。 第70章 县衙 燕尾关县衙门口,不到二十的半大小伙子正高高扬起脑袋,脑后还留着长生辫,像是等着什么人的模样。 在他身旁,站着师爷打扮的年长男人,三十上下,身量不高,胡须细长,乍暖还寒的初春时分,手上拿了把雪白的鹅毛扇。 师爷用扇子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哎呀,小叶,放轻松,看这日头,时间尚早,估计还有的等呢。” “袁师爷,这新来的方知县也不知道脾气怎么样,您见识多,人脉广,还在京城待过,那您曾经见过方知县吗?” 师爷轻轻捏了捏细长的胡须,慢悠悠道:“这方知县是原来的大理寺少卿,年少英才,乃是将门之后,看来这燕尾关,又要热闹起来了……” “哇,原来他这么厉害。” 小叶在一旁听得张大了嘴。 袁师爷凑近了些,用鹅毛扇住下半张脸,眼带戏谑,声音压低了些:“可他最出名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因为一个八卦。” “什么八卦?快讲给我听听。” 小叶原地蹦跶了两下,很是好奇的模样。 “他啊……” 话还没说出口,却被身旁的人出声打断了。 “请问此处可是县衙?” 小叶正在兴头上,听得此问敷衍的点了点头。 一边转过头去催促道:“快说快说。” 袁师爷清了清嗓子,见方才问路的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投去了疑问的目光。 “且不知在下能有什么八卦,都传到了燕尾官,可否一起听一听?” 问路之人身后,走出一带着宽大帽帷的男人。 袁师爷心下一惊,却不知此人是何时站在那里的,竟然没有被自己所发觉。 恍惚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这个带着帽帷的人,正是由京城而来,新上任的方知县,也是他刚刚话语中八卦的主人公。 饶是袁师爷脸皮厚如城墙,这聊着八卦舞到了正主跟前,不由的也感到脸上一阵羞讪。 他慌忙找补:“啊,方大人,久仰久仰。在下燕尾关师爷袁孤雁,这个是典史叶衡。” 他看着一旁傻愣愣,同手同脚的小叶,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决定给这孩子说些好话。 “你们别看小叶现在这样,但其实他是一个过目不忘的神童,凡是他看过的书,过几日再问,依旧能够倒背如流。” 众人跨过仪门,入了内堂。 袁师爷轻轻捻着胡须,介绍着内堂布置。 “周巡查和王县令的案子卷宗,都已经放在了西花厅案几上。” 周巡查和王县令便是这次去世的两位官员,也是方知琢此行调查的目标。 转过一道长廊,进了一处小院子,院子里种了几株松树,在寒冷的季节里,依旧青翠欲滴。 东西两边各有一处房屋。 “方大人,这东花厅便是您的住处了,与西花厅遥遥相对,若是您有其他的需求,可以及时和小叶说,在燕尾关里,他哪儿都熟。” 袁师爷正打算告辞,犹豫半晌,还是转身行礼。 一边压着小叶也一同弯下身。 “大人为何一直带着帽帷?” 他小心翼翼问道。 方知琢轻叹一声:“倒是忘记取了。” 他抬手取下帽帷。 在二人震惊的目光中,露出了满头花白的银丝。 “这……” 小叶瞪大了眼睛:“哇,大人真好看。” 袁师爷差了一步没有捂住他的嘴。 不得不承认,小叶眼光还是很好的,满头银丝衬托的方大人的脸愈加如神只般俊美无双。 可搁心里再怎么想也没关系,这一说出来…… 袁师爷打量着方知琢的神色,不见愠怒,连忙告退,拉着小叶的手腕,忙不迭地离开了东花厅。 入了夜,方知琢缓缓合上卷宗。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卷宗内关于周巡查和王县令的死因以及死前去向,皆是含糊不清,但有一点可以明确,这二人临死前一段时间,都曾经接触过吕会长。 吕会长,名吕千亿,人如其名,家财万贯。 怕还是要从这个吕会长身上入手。 今日才是自己抵达燕尾关的第一日,方知琢有把握,最迟三日,吕会长必定会自己送上门来。 夜已经深了,许是到了新的地方的缘故,方知琢愈发清醒,没有丝毫睡意。 乌龙倒是不认生,自用完晚膳后就团成一团缩在被窝里,轻轻地打着小呼噜。 他起身动了动酸涩的脖颈,缓缓踱着步,背着手站到了院子中。 花白的头发从脸侧垂下,月光透过松枝落下,撒下一地斑驳的冰冷。 距离秦亦楠离开,已经一年了。 在这一年内,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 低低的声音回荡在院内,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阿楠,你好狠的心,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 “有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会不会真的没有死,还好好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处地方,所以不曾入过梦。” 他的声音破碎而凋零。 “一年多了,一次都没有,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你还是怨我没有救下你的……你那么好的身手,怎么就……” 一阵凉风袭来,吹动树枝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方知琢恍若未觉。 他面无表情眼神呆滞的看向前方,扶着松树树干,缓缓背过身去,靠着松树,支撑不住身体一般,渐渐滑坐下。 “其实我那时候看到郭延生的第一眼,应该立刻就杀了他,不带丝毫犹豫,他的刀,一定不会比我快……可是我犹豫了,却给了他斩断绳子的机会……” “或者在你掉下去的时候,在崖壁上借力追上你,再将剑插入石头缓解下坠趋势……” 方知琢的声音闷闷的,他将头深深埋入两膝之间:“无论是哪种,我都能救下你了啊,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怎么就没能救下你……” 遗憾的声音回荡在了院子里。 夜凉如水,他就那样垂着头,靠在松树树干上,久久没有动静,像是凝固住了一般。 第二日一大早,七曜打开县衙大门时,门外已经等了一位盛装打扮的人,身后叠起六个雕花楠木箱子,几乎与他等身。 周围围了一圈布衣百姓,正在探头探脑的窃窃私语。 第71章 画舫 自七曜匆忙跑来,形容了一下县衙外乱糟糟的场景后,方知琢加快了手下的动作。 他将满头白发用苍蓝色头巾裹住,乍一看来,与常人无异。 待他出现,那人恭敬行礼后递过来一张请帖。 “在下奉老爷之命前来拜访,特地携一些薄礼,愿得大人雅意。” “你家老爷是?” 七曜接过请帖,双手交到方知琢手中。 “商会会长,吕千亿。” 来人不卑不亢,一双眼睛定定观察着新来的知县,那目光几乎算得上是无礼。 甚至在围观的百姓中,方知琢还能感觉到不止一道暗中打量的目光。 “请帖我收下了,礼物还请带走。” 他收起请帖,也不多费唇舌,转身进了县衙。 “请吧。” 七曜板着脸,一副送客的模样。 来人也不恼,嘴角噙着一抹得体的微笑,朗声道:“今日酉时,老爷恭候方大人的大驾。” 方知琢高举起拿着请帖的手,也不回头,微微挥了挥。 东花厅内,七曜有些气鼓鼓的:“这吕会长也太强势了些,他这明明就是架起了一把火,不管大人乐不乐意,直接将大人放在火上烤。” 方知琢抱着乌龙,指尖在请帖上点了点。 “难为七曜也有这么聪明的时候。” 七曜鼓了鼓腮帮子:“这么明显,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方知琢笑眯眯道:“那来人的身份,你又看出些什么了?” 七曜愣住,他怎么也没想到,大人竟然考上了自己,他绞尽脑汁回想着:“来人二十上下,很年轻,家境不错,身怀武艺,擅长骑射,别的……” 他挠着脑袋,词穷了。 方知琢满意地点点头:“擅长骑射是因为手上茧子的位置,他衣服用料是最上等的金丝织锦,手上的玉扳指,估计可以买下一座宅子,更何况,他提到会长吕千亿时,口吻很是骄傲自豪。” “他是吕一舟,吕千亿的养子。” 众所周知,吕千亿没有亲生孩子,但有个养子,悉心教导长大,日后必会继承整个商会。 难怪他口气如此托大,七曜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吕一舟。 方知琢理了理袖子,再次问道:“那依你之见,我们晚上去还是不去呢?” “当然要去了。” 虽然话说的如此笃定,但七曜还是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自家大人。 “你说得对,咱们晚上啊,不仅要去,还得光明正大的去,大大方方的去,让全燕尾关有心之人都看到,新来的县令,和吕会长,是一条船上的人。” 到了酉时,方知琢与七曜站到了请帖所示位置,七曜高高仰起头,看向面前精致豪华的画舫,一声感叹:“真的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晚上的宴会办在了一座双层画舫上,此处不比京城,要建得一个如此般的画舫,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可不比建筑一个同等规模的宫殿来的容易。 坐着摇橹小船,方知琢站到了画舫之上。 “大人,请随我来。” 一位妙龄少女提着花灯,轻轻柔柔的声音引着路。 拐角处,门厅内外,都放置着玲珑剔透的琉璃宫灯,照得整座画舫,宛如白日。 一路上,方知琢脚底踩着软绵绵的,定睛细看,方才知道这这个地板上,皆铺满了毛茸茸的灰兔皮,一片挨着一片。 此地皮货盛行,但是这么大面积的灰兔皮,怕是堪比满地铺黄金。 方知琢在心中暗暗摇头。 如此奢靡,当真富可敌国。 在正厅门口,方知琢碰到了另一位少女,和跟在她身后的袁师爷和小叶。 袁师爷一脸犹豫地看了方知琢一眼,欲言又止,身体微微前倾,最终还是背着众人的目光,对着方知琢比划两下。 他右手食指大拇指弯曲比了个酒杯模样,再打了个叉。 然后,也不管他看没看懂,抚着他的胡子,慢悠悠进了厅。 吕千亿已经等在席上,他身材高大而挺拔,身着一袭华贵的锦袍,皮肤十分白皙,比他身侧侍奉的妙龄少女皮肤还要白上几分。 不愧是江湖人送称号白面笑佛。 他一双眼深邃而精明,嘴边擒着淡淡浅笑,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方知琢还注意到,他双耳带着金色羽毛耳饰,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早上见过的吕一舟也在席上,挨着吕千亿坐在下首。 “看座。” 吕千亿淡淡发话,很快,侍女搬来了四把金丝檀木圈椅,邀请众人坐下,包括七曜,都在檀木圈椅上落了座,方知琢扫视一圈,除了这几人外,便再无旁人。 端着各种果盘菜肴的少女们转过一圈之后,茶几上摆满了各种点心,新鲜吃食。 茶盏里也续上了温热的茶水。 再下一轮,便是少女们捧着酒坛子,挨个将面前海碗斟满。 吕千亿端起海碗,双手举起,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遥遥对着方知琢敬上:“这第一杯,敬方大人。” “方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心随烟波渡,千言万语尽在酒中,只愿为您洗去尘埃,不醉不归。” 方知琢手指轻轻摩挲着碗壁,眼下情势不容拒绝,他虽在进门时看懂了袁师爷的暗示,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酒闻着也挺正常,不知是否有别的什么门道。 “感蒙吕会长盛情,如沐浴清风,谦怀先干为敬。” 他以袖挡住口鼻,将碗中清酒一饮而尽。 “好酒,这是……”方知琢回味着口中余香:“上好的梅花酿,有些年头了。” 吕千亿畅怀大笑,和吕一舟交换了下眼神,不住夸赞很是满意:“果然方大人就是有眼光……” 很快,又一碗酒满上了,七曜有些担忧地看向方知琢,见他微微摇了摇头,于是放下酒杯,只捡了些正常的菜肴用了两口。 这席,从夕阳西下吃到繁星满天,还没有结束的征兆。 吕会长不愧是商会会长,走南闯北,魏国、梁国、齐国,他都去过,席间任何话题都能展开聊一聊,话里行间举重若轻,撩拨着探查对方底细,又不惹人厌烦。 若方知琢是个刚出茅庐的新手,怕是连底裤颜色都得交代出去。 方知琢暗叹,此人真是个奇才,若以后不做生意了,去他国做个暗探,一个顶十个。 第72章 酒宴 画舫内,明亮的灯光洒下,映照着丝绸帷幕和玲珑螺贝。 香炉点燃了线香,清雅干净的檀香,弥漫在整个船舱。 酒正酣,吕千亿兴致正好,双颊微红,起身拍了拍手,随即,一阵如泉水潺潺的琵琶声响起,一群身着绚烂服饰的舞姬踏着轻盈的步伐舞动起来。 她们穿着鹅黄色层层叠叠轻纱,面部覆着同色系轻纱,眉眼若隐若现,赤着脚,踩在毛皮地毯上,脚腕间系着铃铛,行动间,有持续的细密微弱的清脆声音响起。 一曲霓裳舞,翩若惊鸿。 伴着清脆的琵琶音,方知琢罕见地呆愣住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琵琶了。 自她走后,她那把琵琶被锁在了柜子最深处,连同她绣的绣画一起,眼不见便不去深想,自欺欺人假装她只是自己一个人的。 熟悉又陌生的琵琶声音回荡在耳边,他忽然回想起一年前的除夕夜在群芳楼,秦亦楠鬓边别着那朵娇俏的山茶花,轻松而愉快的模样。 她脸上是什么表情来着的? 方知琢仔细回忆着,却悲哀的发现随着时间流逝,脑海中像是笼上了一层薄雾,记忆里曾经清晰的身影逐渐模糊。 不,不要这样,不能这样,不能连这么些微的念想都要剥夺,他心如刀割…… 宴席间,献舞还在继续,吕会长嘴角挂上了一抹了然戏谑的微笑,方大人这模样,双目直视前方,不带眨眼的,妥妥的被美人迷住了。 “方大人,大人……” 方知琢猛然回神,发现杯中酒已经倾倒了一半在面前案席上,整个案几上湿漉漉的一片,甚至沿着案边,一滴一滴往下滴。 他连忙站起身,发现自己的衣衫下摆颜色也已变深,洇湿了一片。 他干脆起身,打算作揖告辞。 “抱歉,是我失态了,如今天色已晚,酒已尽兴,非常感谢吕会长的盛情,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吕千亿眯着眼睛,带着醉意,口齿已经有些含糊,他大手一挥:“来人,带方大人去客舱休息。” “吕会长,这不妥吧……” 话还没说完,吕一舟走到身边,虽然微笑着,声音里却是不容拒绝的意思:“画舫已离岸,摇橹小船明日才能来接大人,大人便在船上安心住下吧。” 他目光投向洇湿的下摆,补充道:“我那里正好有套新衣袍,略略有些大,估计大人穿正好,待会儿我便让姑娘送到您的客舱去。” 方知琢无奈,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话间,吕一舟突然凑近了些,附在方知琢的耳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你那客舱内,可有好大一个惊喜等着你,是你情之所钟的那一个,不要太感谢我哦。” 方知琢一头雾水,什么情之所钟的那一个? 吕一舟眯着眼睛斜瞟一眼,你看你就装吧,同为男人,方才在席上,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个领舞的舞姬,那赤裸裸的眼神可都是看在眼里。 “刚才献舞的那群美人里,你眼睛都不眨盯着的那个。” 方知琢感到十分冤枉,哭笑不得,他刚才连那群舞姬的脸都没看清。 他被吕一舟推着往前走着,半推半就也就应下了,大不了将人打晕,窗台甲板上凑合一晚便是。 “大人,您请进。” 引路少女停在画舫二楼一间舱房门口,不再踏进去一步。 她伸手推开门,轻声细语:“大人,换洗衣物以及常用物品均已放在屋内,如果您还有别的需要,只需摇一下这个小铃铛。” 说着,她将一个一寸大小精致的铜制小铃铛放在了他的手心,双手合十作揖退下。 “大人,星河已暮,且晚且安。” 方知琢点点头,大步迈进房中。 随手关上门,将小铃铛支在门口地板上。 屋内点着熏香,香味闻着与外间清淡的檀香不一样,方知琢只觉得气血一阵翻涌,他指尖射出一股劲风,瞬间灭了香炉中的熏香。 他在席上并没有喝多少酒,大部分的酒水在他借着宽袖遮挡时,被吐在了衣袖内侧。 但就这喝下去的一些,已经让他有些站不稳了。 整间舱房,只八仙桌上点了一盏六角琉璃灯,光线朦胧像隔着一层雾气。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迅速扫过整间舱房。 舱房分为内外两间,外间也就是方知琢所站的位置,一张雕花红木大床靠墙放置,占据了舱房内大半位置。 轻飘飘的桃红色床幔垂下,影影绰绰,流光溢彩,似有一曼妙人影端坐在床上。 他想起来吕一舟说的那句话:“是你情之所钟的那一个……” 想必这就是他所说的惊喜了。 他可半丝兴趣都没有。 他绕过床前的屏风,进了内间,一座巨大的温水池子横在屋子中间。 热气腾腾的水蒸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他没有解开头巾,只随手拉开外袍,浸满了酒水的玄色锦袍滑落在地,露出了精瘦的身躯。 他赤裸的脚踩着光滑的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下,直至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温水池子中。 雾气氤氲。 靠在背后光滑温暖的池壁,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垂下眼帘。 那梅花酿本无加料,但是加上这屋内的熏香,便成了上好的催情药物。 好在没喝下多少,他深吸一口气,内力运转下,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传来一女子轻声询问,夹杂在潺潺水声中,听不真切。 “公子,公子?” 方知琢睁开眼睛,双眸已经恢复清明,但舱内依旧一片雾气朦胧,随着一番呼啦啦的水声,他站起了身子环顾四周,发现青玉色干净衣袍被挂在了外间屏风上。 他默默估算着距离,没有把握在舞姬看到自己前套上袍子。 但他眼带嫌弃的望向池子边那堆衣服,更不想穿回那一身带着酒渍和口水的脏衣。 他随口吩咐道:“帮我把屏风上衣服递过来,放到池子边即可。” 说罢,方知琢重新坐回水里。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感到有人走到了池子边,停下了脚步。 一阵风起,方知琢猛然打了个寒颤。 说不出的古怪涌上心头,他突然灵光一现,回想起宴席上献舞的女子,脚腕之间均挂有小铃铛,走路之间,绝不会如此安静。 他立刻警觉出声:“站住!” 第73章 贵客 方知琢暴喝出口后,屋内安静了一瞬,他脑后汗毛根根竖起,全神贯注分辨着脚步声。 那道轻盈的脚步声顿了顿,但是并没有停下,反而极速逼近,某一刹那突然消失了。 就在下一瞬间,方知琢面前半空中突然出现一道鹅黄色人影,右手成刀向他脖颈处狠狠劈来。 他的脸已经感受到了呼啸而来的掌风,他猛地一个侧身躲过,擒手为爪,钳制住舞姬未曾来得及缩回去的手,用力向下一拽。 原本停在空中的舞姬无处借力,整个人哗啦摔进水池子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 摔进池子那一刻,秦亦楠猝不及防,整个人是懵的。 楚朗之不是说探子传来的消息,这人是京城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 安插在燕尾关的探子可以重新回炉调教了,她心里默默骂了几声。 虽然刚刚她也没下死手,只是想把他打晕,然后塞到床榻下面去。 可是这矫健凌厉的身手,模糊可见的流畅肌肉线条,哪里文弱了? 她是十天前到这里的,谎称来燕尾关寻亲,未曾找到亲人,在袁大叔家借住下来。 袁大叔就是在燕尾关下摆了个茶楼的大爷,为人乐善好施,他还有个独子,据说在县衙当师爷。 本想求得吕千亿的青睐,获得他的财力支持,这样楚朗之在夺嫡之战中,才能拥有更重的筹码。 但是在接触他的过程中,秦亦楠敏锐发觉他皮囊下的那颗心肠,和他流传甚广的白面笑佛称号并不相称。 并且在他的采石矿场上,经常会发生千奇百怪的事故,只是这些事故都被他用大量的金钱掩盖了下来,这才没有流传出去。 前任王县令正是意识到了不对劲,在调查过程中突然离奇死亡的。 秦亦楠决定找个机会接近吕千亿,看看能不能挖掘出来什么秘辛。 于是,趁着吕千亿在画舫宴请京城贵客的机会,在一个时辰前,她趁着月黑风高,绕过画舫前厅,从后面沿着缆绳爬了上来。 夜幕掩盖住了她灵巧的身形,就这样如鬼魅般悄无声息落在了二楼甲板上。 二楼都是客舱房,她躲在梁上,暗中观察到一名舞姬被船上侍者抬着,送入了左手边最后一个舱房内,据说是献给那位贵客。 待侍者走后,她轻飘飘翻落在地,闪身进了同一房间,迎着舞姬震惊的目光,劈手将她打晕,毫不犹豫将舞姬身上衣服扒了下来穿到自己身上。 再将只着中衣的舞姬用被褥卷成一卷,连着自己脱下的夜行衣一起,塞到了床榻下方。 好在这个屋内的床够大够宽够高,不然都塞不进去。 她皱着眉,好不容易整理好了一身复杂的鹅黄薄纱,正打算出门,突然听得外间传来对话声。 那位贵客竟已至门口,眼看着就要迈进房间。 她只得重新坐回,面上薄纱覆下,双手置于膝上,微微垂着头。 希望他不要注意到自己。 如她所愿,那个男人进了房间,昏暗灯光下,半分眼神也未曾分给她,直接去了池子边,大咧咧的脱了衣裳,进了池子。 秦亦楠微微松了口气,活动了下手脚,这宽大的纱衣层层叠叠,又累赘又拖沓,她将下摆处打了两个结,行动间才不会拖到地上。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望,终于等到了出手的机会…… ……却失败了。 漫过头顶的温水提醒着秦亦楠,面前的男人并不好惹,她屏住呼吸,如一条灵活的蛇一般,潜伏在水下。 此刻,她已经不再天真的认为男人只是个文弱公子,她睁大眼睛,不断调整位置,力求一击即中。 方知琢此刻并不轻松,他单手撑住池壁,飞身上岸,抖开外袍裹在身上。 内力运转,细密水雾在周身升腾而起。 他双眼紧盯着平静的池面,池子上笼罩着白雾,看不清楚下方,却透着逼人的威胁。 一阵细微的破空声由远及近,定睛细看,一大块黑色石头从水下向着他的面门激射而来。 竟是池壁上的虎头装饰,被徒手掰下,当做暗器投掷而来。 他飞起一脚,虎头转了个方向落入池中,伴随着巨大的水声,比刚才更加夸张的水花顿时飞溅四起。 紧随其后,暴起的鹅黄色身影如出弦的箭一般,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凌空踢来,正中方知琢胸口。 他后退两步,稳住身形,不退反进,欺身而上。 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浓浓的雾气中,两道身影同时跃起,拳拳相搏,力道十足的腾空后踢,可裂金石的临空下劈,劲气内力不断冲击,砰砰砰巨响接连响起。 又一次剧烈碰撞后,两道身影借力后退瞬间分开。 谁也没有占到对方的便宜。 方知琢默默调整着气息,面前白雾已经消散了些许,隐隐约约透出女子身形。 她浑身衣衫尽湿,轻薄的纱衣贴在身上,模模糊糊勾勒出了玲珑曲线。 他眼神闪了闪,目光落到了池壁旁的石凳上,眉梢微动。 突然,他一脚踹向石凳,重逾百斤的石凳飞起,带着隐隐风声,重重砸向舞姬方向。 他心知这一下不会砸实,也不分神关注,脚下一错,竟是向着外间飞掠而去。 只要他敲响门口铃铛,必有人来,自己其实压根不需要和这个舞姬纠缠。 然而,舞姬仿佛看出了他的意图,鬼魅般的身子凌空而起,脚尖点在石凳上,身形猛地加快,追上了方知琢。 她一脚蹬在屏风上,整个人如燕子投林,飞身而起,借着巨大的反冲力,轰然扑倒在他身上,两个人翻滚着倒在那张巨大的床上。 屏风轰然倒地,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宽大的雕花红木大床上,道道桃红色床幔垂下,挡住了视线。 粉色纱帐随风起舞,在二人身前穿过,温柔如水却暗藏杀机。 方知琢一跃而起,躲过横向袭来的飞踢,猿臂轻展,死死捏住了舞姬背部肩甲骨,猛然发力后拉。 与此同时,一只素白的手掌携千钧之力,反身劈下。 刚猛内力互相撞击,而后劲气四散,宽大的床榻再也经不住如此撞击。 轰然一声巨响。 床塌了…… 第74章 惊喜 桃红色纱帐纷纷飘然落下,一室春光旖旎。 方知琢却半分欣赏的心思也无,只想着尽快制服这个难缠的女人。 灯火摇曳下,他双手一撑,凌空后翻,高大的身躯紧贴上来。 右手手指成爪,猛然掐在了舞姬纤细的脖子上,而同时,一根尖利的簪子,扎在了自己脆弱的颈部血管之上。 二人极近的距离面对着面,方知琢终于能够看清楚对方的脸。 舱房中,微弱烛光摇曳,照亮了一双惊诧的杏眼。 “大人?!” 熟悉的女声仿佛从天边传来,巨大的震惊之下,方知琢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连眨眼都不敢,生怕一不留神,眼前的人会如泡影一般消失。 他瞪大眼睛,呼吸越来越急促,指尖射出一道劲风。 鹅黄色覆面轻纱落下,正是一年未见的秦亦楠。 “咚咚咚——” 舱房门忽然被敲响,吕一舟焦急的声音从门缝间传了进来。 “大人,里面怎么了?” 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大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大人您还好吗?” 见屋内依旧一片寂静,毫无应答,吕一舟后退一步,一脚踹开房门。 刹那间,屋里内力激荡好似掀起了飓风。 “滚——” 方知琢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吕一舟和袁师爷冲在最前面,首当其冲,袁师爷甚至被震得踉跄后退了一步,扶住房门方才重新站稳。 在退出房门之前,很多人都瞥见了屋里一团糟的景象,衣服飞得遍地都是,屏风石凳躺了一地,到处都是水渍,方大人和那舞姬在倒塌的大床上纠缠在一起,粉色轻纱四处飘荡,场面异常香艳。 洞开的房门在众人面前霍然紧闭,隔绝了众多好奇、试探、惊讶、戏谑的目光。 大家瞪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不可置信。 “大人平时不这样的。” 这是弱弱解释着什么的七曜,他挠了挠头,也不知道要解释什么,但是什么都不说好像有点尴尬。 “原来新来的县令大人,私下里居然玩得这么花,床都塌了。” 这是大开眼界了的袁师爷,一把鹅毛扇扇得飞快。 “这是……从水里一直滚到床上?” 这是满心疑惑又乐见其成的吕一舟。 “啧啧,真的好激烈……” 吕一舟摇摇头,暗暗感叹着那催情药效果之猛烈,连堂堂方大人都无法抗拒,看来义父这次的事情应该稳了。 正思忖间,身边突然凑过来一颗留着长生辫的脑袋。 “什么激烈,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是来晚了什么都没有看见的小叶。 吕一舟勾搭着小叶的肩膀,将他半推半拉着,远离了这间不干净的房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打听……” 一边向着不远处严阵以待的侍卫们摆摆手,示意他们解除戒备。 舱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都凝滞了,仿佛可以听到心跳的声音。 八仙桌上六角琉璃灯静静燃烧着,拉长了房间内的阴影,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噼啪声响,床榻一角残存的桃红色纱帐有气无力的飘荡着。 习武之人,耳力都比旁人强一些,尤其屋外的那些人,压根没有想着放低自己的音量。 月白清寂的夜晚,那些腹诽调侃一字不落的传入了屋内二人的耳朵里。 最初的震惊过去,疑惑不解涌上心头,方知琢缓缓松开对秦亦楠的钳制,双肩无力垂下,心脏阵阵紧缩,甚至隐隐开始疼了起来。 在下一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她手中抽出那根闪着寒光的簪子,想也不想,猛地向自己大腿根部扎下又瞬间拔出。 一时间鲜血顺着大腿蜿蜒流下,尖锐的刺痛感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秦亦楠是真的,她还活着。 无边的喜悦,如同春日里花开,他眉舒目展,他的秦亦楠还活着,他们还能继续一起过很多个春夏秋冬……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已经想到了很久之后,等以后老得走不动步的时候,就让七曜做个木质小推车,可以推到院子里晒太阳。 许是见他一直不说话,秦亦楠皱了皱眉,不满地拉着身上已经半干的轻纱,重新把目光投向面前有些陌生的男人,主动开口道:“大人,好久不见。” 秦亦楠声音平淡而客套,没有激动欣喜,也没有尴尬羞涩。 再次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刹那,不知怎么的,他喉咙一哽,弥漫开的喜悦如凋零的花朵般逐渐枯萎,片片坠落再也捡不起来。 “阿楠,我……” 很想你。 他嘴唇颤抖着,后半句在她沉静的眼神里,重新咽了下去,只默默将簪子上的鲜血在中衣上擦拭干净,双手递了过去。 秦亦楠随手接过。 “既是碰见了大人,那便最好不过。” 她在床榻废墟里翻找着,拖出来一套黑色夜行衣和一个裹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的女人。 她刚想解开轻纱,侧头对上他灼灼的视线,皱了皱眉,莫名多了几分羞涩,于是拿着夜行衣,进了舱房内间。 待重新走出时,已一身黑衣,簪子藏在浓密的乌发间,她将鹅黄色舞衣叠好放在女人旁边,语带轻松:“大人,她才是您今晚的艳遇。” 方知琢微微怔住,随即全身失了力一样,巨大的空虚无力感涌上心头,默然半晌,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秦亦楠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见屋外一丝动静也无,看热闹的都各自回去了,她转身,弯下腰去深深作揖:“很高兴能够再一次见到大人,我们就此别过。” 方知琢面色逐渐变得阴沉,大步上前想要阻止,却听得她轻轻咦了一声。 不知道哪个大聪明,将门反锁了。 秦亦楠手下带了点力,门框撞击间发出哐哐的声音,忽听门缝中遥遥传来一丝声音:“主人吩咐过,不到明日辰时,这门是不会开的。” 顿了顿,那个声音又凉凉补充道:“不要想着破门而出,这门锁可是机关大师吴淼的作品,一旦反锁,除非从外面以特制钥匙解开,否则是不可能出来的。” 第75章 黎明 随后,无论秦亦楠怎么敲门,那道声音就如同没听见一样,再无半点反应。 不知怎么,秦亦楠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在群芳楼,赵衙内也曾干过这种蠢事。 门内关着同样的两个人,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只是时间不一样,心境便也是完全不同了。 一时间,死去的记忆纷至沓来,秦亦楠轻叹一口气。 方知琢已经收拾好了复杂的心情,斜斜倚着唯一一根尚且直立但摇摇欲坠的床柱子,一双墨色深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秦亦楠的背影,贪婪而沉寂,直到她开门未果后无奈转身,方才移开目光。 “还请大人收留我一晚。” 船舱外面漆黑一片,已经过了三更鼓了,方知琢依旧没有丝毫睡意。 秦亦楠背靠着墙角,双手抱胸,呼吸清浅,已经沉沉睡着了。 他的眼光如同黏在了她身上一样,不舍得离开。 一年的时光,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丝毫岁月的痕迹,仍旧是那么清丽动人。 睡着后的她,与从前别无二致,仿佛这空缺的一年时间,只是她遛弯出去买了些吃食,以致归家稍稍晚了些。 吕一舟有一点没有说错,这间舱房,果然藏着一个巨大的惊喜。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有雄鸡振翅高鸣的声音远远传来。 东方已经微微透出亮白。 秦亦楠模模糊糊睁开眼睛,许是碰到了旧人,她做了一整夜的关于陈年往事的旧梦。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直起身子,身上盖着的青玉色外袍滑落在地。 方知琢只穿着一身雪白中衣,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壶茶,眼角微红,眼底却一片清明,仿佛已经醒了很久的样子。 过了一晚,苍青色头巾有些微皱,几缕发丝散落,并不显难看邋遢,反而自有一番潇洒落拓的文人风采。 舱房内已经被整理过了,除了完全散架的床榻之外,别的物件如屏风石凳等,都归回了原位。 方知琢收回紧盯着秦亦楠的视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隔夜陈茶已经凉透,色泽暗沉,冰冷中泛着苦涩。 他犹豫许久,还是开口低声问道:“你那时候,很疼吧……” 自重新见到秦亦楠后,他脑子里就像装了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越是压抑越是疯狂转动。 在昨夜想了很多很多,乱糟糟的一团,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千言万语最终只变成了这一句话。 秦亦楠微微愣住,她还以为以他的性子,不会主动提起过去。 她摇摇头:“那段时间大部分都在昏睡,并没有多疼。” 她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但是下床之后,才是最难熬的。 她需要一步步的,将全身武功捡回来,因此,她没日没夜支撑着大病初愈的身子,一刻不休重复着单调刻板的肌肉练习。 有时候她还会喘着气,和楚朗之开玩笑,觉得她就像一头全身零件都生锈了的毛驴,身上套个缰绳就可以去厨房帮忙转圈拉磨了。 而每当这时,楚朗之都会毫无形象地翻一个白眼,然后默不作声走过来,伸手点穴,捏着她的脸,灌进去一碗苦涩无比的补药,让人怀疑他为了私人恩怨,硬加了半根黄连的那种苦。 直到筋骨酸痛至极,瘫软在地再不能动弹哪怕一个手指头,楚朗之便纡尊降贵动动手,具体抱着走亦或是抬着走,取决于当天他的心情。 然后一把扔进药浴池子。 但是,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只是半年的时间,她就已经恢复到了巅峰。 并且狠狠揍了楚朗之一顿。 秦亦楠垂下眼帘,右手成拳虚虚抓握,把一切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感觉真好。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楚朗之将我救下后,开始半年我都在梁国境内,只是最近才四处走了走。” 秦亦楠柔柔的笑着,燃了一夜的琉璃灯烛火闪烁,给她白皙的脸染上一层温柔的光晕,一如以前在别院时,无数次她在灯下等着他归家的情景。 久违的放松感漫上心头,方知琢鼻尖微酸。 “这次也是为了梁国皇子夺嫡才想着与吕千亿接触,大人放心,我自是不会做出有损魏国国体的事情。” 毕竟,魏国也是鹤鸣的家。 这句话让方知琢牵起的微笑僵在了嘴角,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深刻的意识到,面前的人,根本就不是别院里那个柔弱顺从的秦亦楠。 她现在,已经随着楚朗之去了梁国,满心满眼都在为另一个男人而努力,话里话外提到的也都是他。 而自己,没有丝毫立场可以反对。 更何况,她从未爱过他。 哪怕他想着提起以前温馨或是亲密的事情来挽回她,只徒劳地张了张嘴,竟无话可说。 屋内突然一下子变得沉默了,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两下敲门声。 “方大人,少爷有请。” 秦亦楠面色微变,警惕地眯了眯眼睛,闪身进了内间。 方知琢缓缓走到门边,轻轻一推,昨日怎么都打不开的房门,就这么简单的被推开。 门外递过来一套女式衣衫,方知琢接过后随手关上了门,片刻后确认外面的人已经走远,方才转身放在了八仙桌上。 “换上吧,随我一同前去。” 见她愣着没有任何动作,他挑挑眉:“你潜入画舫,目的不就是为了探听吕千亿的虚实吗?” “如今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如此两手空空回去,你们殿下会不高兴吧。” 他撩起眼皮,将一瞬间的苦涩深深埋藏在心底,心平气和道:“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不如你与我同去。” 秦亦楠将目光投向桌上的衣服。 这是一套天青色轻纱裙,这吕千亿许是有什么特殊审美偏好,女子衣衫必是纱裙,还带着覆面薄纱和脚腕铃铛。 秦亦楠去内间转了一圈,待出来时,拎着腰间蓬开的轻纱,一脸嫌弃。 裙摆层层叠叠轻纱缎带如水般泻下,挡住了脚面,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飘动着。 这套衣裙,比起昨日,更加华丽纷繁。 同色系的暗纹薄纱从头顶罩下,挡住了整张脸,只露出寥寥面部轮廓,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她掀起面纱,望着桌上孤零零剩下的金丝铃铛,皱了皱眉,眼里更加抗拒了。 第76章 石板 铃铛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捏起,伴随着轻盈清脆的铃铛声,方知琢半跪下身子。 秦亦楠怔住,条件反射般往后退了一步。 “别动。” 一道冰凉的触感在右脚脚腕间落下。 缠绕间,他温热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纤细脚腕,一阵酥麻从脚腕窜起,秦亦楠不自在的将腿往里缩了缩。 方知琢抿了抿唇,便十分注意,接下来直到将铃铛完全戴好,没有再触碰到她的肌肤。 金丝铃铛贴在白皙莹润的肌肤上,有一种冲击的美感。 他突然有一点点理解了吕千亿的审美。 当方知琢踏进正厅,身后跟着昨日舞姬时,吕一舟有些惊异。 没想到啊没想到,方大人居然是个性情中人,会对萍水相逢的舞姬如此喜爱,片刻都不愿离身,干脆卖个好,送给他罢了。 他眯了眯眼睛,又瞟了一眼舞姬,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怎么感觉过了一夜,她的身材更加诱人了呢。 但随即,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方知琢身上,上前一步,将胳膊伸出热情道:“方大人,昨夜歇息得可好。” 方知琢微不可察略略侧身,挡在了秦亦楠身前。 隔着青纱,秦亦楠站到了方知琢身后,默不作声打量着厅内众人。 方知琢脸上挂着笑意与吕一舟寒暄了几句,还未说得几句话,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由远及近。 “不好了,不好了……少爷……” “采石场出事了……” 布衣青年连滚带爬,带着震惊过后的语无伦次,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从屋外冲了进来。 惊惶的眼神屋内迅速扫过,看到吕一舟后像是看到了救星,扑到他面前跪下,语气微微颤抖:“少爷,采石场挖出来了一具……” 吕一舟眼皮微跳,提高了声音:“有事慢慢说,这么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 “不要惊扰了贵客。” 郊外采石场,空气里弥漫着土石的味道,这是一处由山外向山内挖掘的采石场,洞穴内石柱林立,沉积的岩石上,密布着一道道规律的凿击取石的痕迹。 站在洞中由下往上看,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 本是工匠们早起干活的时间,山间回响的敲击声,今日却意外地被打断。 一群身穿粗布,手持铁锤凿子的工匠,停下在巨石上的敲打,聚集在了一处。 八岐满脸尘土,混迹在其中,眯着眼睛,打量着那具尸体,洞顶一束阳光透过浮尘的缝隙,正好照在干尸空洞的双眼上。 在洞内昏暗的光线下,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尸体,胳膊扭曲,皮肤呈黑褐色,皮革样化,半截身子还埋在地下。 这是早上被挖出来的,干活的工人挖着挖着觉得不对劲,他壮着胆子继续往下开凿着,直至挖出了两只空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的对着他。 他吓得屁滚尿流,一把扔下手中凿子凄厉叫嚷,这才吸引了别人的注意。 “都站着干什么,干你们的活去!” 监工急促愤怒的声音从头顶不远处传来,他匆匆赶了下来,拎着皮鞭,冷酷的目光则像利刃一样扫视着每一个工人。 长鞭甩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他居高临下,将周围人群迅速遣散,拉着一大块白麻布将尸体遮盖住。 他俯瞰着依旧窃窃私语的工匠们,长鞭一挥,在地上拉出长长一条泛白的痕迹。 叽叽喳喳的声音方才停止,众人三三两两离去,八岐磨磨蹭蹭走在了最后,暗中记下了尸体的位置和特点。 半个时辰之后,采石场门口,吕一舟捂着口鼻,遮挡着迎面而来的风沙,瞪向布衣青年,压低声音:“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不能在屋子里说,非得将人拉到这里来?” 正说着,一阵大风扬起沙土,他呸呸两声吐掉嘴里飞进的沙石。 他眉头紧皱很是不满,不就是一具尸体吗?近些年来发现的尸体也不少了,这么大惊小怪,还把方大人给招来了。 那人挠挠后脑勺,依旧固执不肯松口,眼神飞快扫过徐徐坠在后方不远的方知琢。 自听说采石场洞穴内挖出了一具尸体后,方知琢就由画舫一路跟着吕一舟,直至跟到了山上。 采石场本身也属于燕尾关县令的管辖地,在自己的辖区内出了这样的事情,于情于理,作为县令的方知琢都有权利,也有义务过问。 “少爷,主要是这个现场……哎,您看见了自然就明白了。” 这是一片贫瘠的山坡,草木罕生,只有一些顽强的野草从石隙中钻出,石屑和灰尘在空中飞扬,到处弥漫着苦涩而干燥的气息。 一路上,工人们穿行在崎岖的山路上,沉重的铁锤和凿子背负在肩上,步履艰难,脚下的路途崎岖而不平坦。 好不容易走到了山上。 采石场监工已经喊了几个胆大的工人,连着身前和身后的石板,将整个干尸从洞中挖了出来。 此刻就放在了一块平坦的山坡上,用一块白麻布盖着。 当吕一舟掀起麻布,看清楚石板上的惨状时,瞬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一股凉气从脚后跟炸起,沿着尾椎骨一直窜到头顶,站在阳光下,感觉很久都暖不回来。 这人是被活埋的。 他就如同一块夹心被前后石板夹在了中间,然后才被埋在了地下,在埋下去的时候,他还是活着的。 在他身前身后两块石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指甲抓挠的痕迹,留下了长长短短深褐色的血痕,而这一切,被深深埋在了地下,完整保存了下来,直到今天,才重现于太阳下。 方知琢上前一步,将视线落在了这具凄惨的干尸上,尸体无明显外伤,最大可能便是活埋致死。 并且死的时候炎热干燥,在死后尸体极速丧失水分,方才形成了如今干尸的状态。 他的嘴里有一颗软金线绑住的牙齿,且诡异弯曲的手指上,有一块碧玉扳指,在阳光下,发出莹润的油光,足以看出这人生前家境富足。 结合他身上衣物等腐败的情况,预计死亡时间已有了五六年。 第77章 痕迹 山间弥漫着风沙,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投下零落的斑驳光影。 从采石场回来,那具干尸连着身上身下的石板,被送到了县衙的停尸间。 问过后才知道,燕尾关县衙压根就没有正儿八经的仵作,一直都是袁师爷兼任。 袁师爷用一块布巾扎在脑后捂住口鼻,说话声音闷闷的传出。 “死者三十五岁上下,男性,死因,窒息……” 一旁小叶拿着笔墨,不停记录着。 说话间,方知琢拎着台明亮的油灯走了进来,照得整个屋内亮堂堂。 “无明显外伤……” 袁师爷轻轻将尸体头部向右偏了半寸:“等等。” 枕部偏左,隆起鸡蛋大的一小块,边缘不甚规则,像是被重力击打所致,同时头骨没有骨折痕迹,并不是致命伤。 “极有可能是趁他不备,由后方靠近,将他击晕,再埋到地下。” 袁师爷将这具干尸从里到外认认真真翻查了一遍,再没有发现别的线索。 他直起身子,将粗布手套脱下扔到火盆里,再用醋熏过手后,将目光投向一直一声不吭的方大人。 方知琢提着油灯,近距离看着那两块石板。 “在石板的中间部分,你看这些划痕,可觉得有什么异样?” 小叶凑近,将头低低俯下,贴近石板,仔细观察片刻,轻声道:“像是很多个口字。” 小叶猛地抬起头:“这是,吕?!” 可是那本就是吕家的采石场。 但是,能让一个濒死之人,拼死留下的线索,怕不是这么简单。 “所以,凶手和吕家有关?” 方知琢不置可否,点着尸体枕部的伤口道:“伤口偏左,如是正后方袭击,那下手之人八成是个左撇子。” 整理好从县衙出来,已是霞光满天。 袁师爷放松着僵硬的脖颈肌肉,邀请道:“天色不早了,不如去我家用个晚膳,也当是为方大人接风洗尘了。” 方知琢正打算拒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了一句:“令尊可是在燕尾关下开了间茶楼?” 袁师爷很是惊诧:“大人真神了,连这都知道。” 所以,秦亦楠现在是借住在袁师爷的宅子? 她自下了摇橹小船离开画舫后,一声不吭,就不见了踪迹。 且不知现在去袁家能不能见到她。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师爷了。” 方知琢爽快应下。 袁师爷家在木棉巷,是个三进小院子,院子不大,有几间空房间,并不简陋,布置得很是紧凑。 从院门口处向内,铺了一条青石板路,通到各个屋门口,院子左边种了一棵银杏树,冬去春来,干枯的树枝上隐隐冒出嫩绿色的芽苞。 “咦,来客人了?” 熟悉的女声响起,方知琢一路忐忑的心终于安稳地落回肚子里。 她已经换下了那一身纷繁的纱裙,布裙荆钗,拿着一竹匾晾晒的红薯干,由小厨房内探出半个身子。 目光盈盈,没有任何异样。 方知琢恍惚了一瞬,突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京城,那时候他们还在一起,住在别院,他刚下值回家,秦亦楠在家等着他。 “楠姐。” 朝气的少年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虚幻的画面如镜花水月般寸寸龟裂。 小叶蹦跶着上前,叫得很是亲热。 秦亦楠放下竹匾,将手在身侧擦了擦。弯腰牵起门帘走出小厨房。 “楠姐,这是新来的县令方大人。” 秦亦楠抬眸,上前行礼道:“见过方大人。” 方知琢对上她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愣了一瞬,一种渐渐蔓延的酸涩,如石块投入水中,涟漪一般逐渐扩散,抽去他全身的力气。 可多年良好教养让他保持着面上的平静,沉声回道:“不必多礼。” 尾音微颤。 袁师爷好像敏锐的觉察到了些什么,又好像没有,疑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着转,不能确认。 小叶才不明白这些人心里的弯弯道道,好不容易来一次师爷家,上次还是三天之前。 他勾住秦亦楠的袖口,语带期待:“楠姐上次炖的蜜豆南瓜汤可好吃了,我还想吃。” “吃,吃,吃,就知道吃……” 袁师爷斜了这个不争气的娃一眼,招呼着在厢房里坐下,将食盒里的下酒菜取了出来,摆到了桌子上。 食盒里的下酒菜还是刚刚路过酒楼,猛然想起家里掌勺的袁大爷还在茶楼没回家,借住的秦姑娘也指望不上,还是买点现成的回去吧。 这秦姑娘啊,炖甜汤是一把好手,但是烧的菜,那是狗都不吃。 袁师爷捏着细长的胡须,又去地窖里取了两坛梅子酒。 弯弯的月亮挂在树梢,已过了酉时。 酒过三巡,袁师爷与小叶都已面带微醺,只方知琢依旧眉目清明,仿佛刚刚喝下的都是清水。 在方知琢的有意引导下,袁师爷倒豆子一样,将燕尾关的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讲了一遍。 “这吕千亿,被批天煞孤星的命,无妻无子,却可一世荣华富贵。” 最后话题引到了秦亦楠身上。 “她是我爹带回来的,说是在燕尾关寻亲,可是没找到人……”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下,再找寻不到,说明此人已经凶多吉少。 袁大爷也是这个考虑,才把人带回家了,眼皮子底下看着。 袁师爷抖了抖长长的胡须,一脸纠结:“人看着柔柔弱弱的,可烧的菜怎么就威力如此巨大,呕……” “师爷……” 果然不能背后说人,说谁谁到。 袁师爷一口凉菜噎在了嗓子口。 秦亦楠提着个食盒走进,对着不敢直视她只一个劲灌水的的袁师爷道:“袁大爷还没回家,我去茶楼看看,顺便给他送点吃食。” 食盒里放了几张白面饼和炖好的甜汤。 又对着小叶道:“蜜豆南瓜汤在暖炉上煨着,想喝自己去倒,当心烫,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打算离开。 “等等……” 方知琢起身,披上外袍:“我送你吧。” 秦亦楠摇摇头:“也没多远,走走便到了。” 却见方知琢已经与在座二人告辞,丝毫不顾他们惊异八卦的目光,顺走提走了秦亦楠手中食盒,走出了屋子。 第78章 救人 夜凉如水,天色已暗,半道不见几个人影,明亮皎洁一轮弯月挂在天边,树枝迎着夜风,沙沙作响,偶有远处传来几声鸟鸣鸦啼,竟是惬意凉爽的夜色。 方知琢悄悄侧头去看秦亦楠,眼底温柔缱绻一闪而过。 只见她垂着眸,看不清楚表情,只低头沉默地走着。 思忖片刻,方知琢开口道:“你……以前的那些东西,还在别院没有动,若你想要,我可以遣人寄过来。” 秦亦楠想起白绢布上大片鹤群,摇了摇头:“不必了,若是大人有心,就一把火烧了罢。” 方知琢闻言一怔,密密麻麻的酸涩在心底漾开,情绪有些低落。 她连这些都不要了,那么我呢,她是不是也不会要了…… 他如今就像是一个做了天大错事的孩子,回过头来想认错,想讨好对方,可是不得其法,拿着满手糖果,发现对方不屑一顾。 秦亦楠并不想多谈从前,扪心自问,在悬崖上,听到他选择玉瑜长公主的那一刻,心里完全没有怨怼,那是不可能的。 但也就那么一丝,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早就接受了那个选择,没有去怪任何人。 玉瑜长公主既是天家贵胄,又是他的心上人,无论从君臣道义还是心中偏好,自己必然都不是他会选择的那一个。 理解是理解,但是她也不会当此事从未发生过,若想回到从前那番毫无芥蒂的相处,也是不可能了。 一阵风过,淡淡的酒香飘散在空气中。 她随口将话题岔开:“你酒量变好了不少,我看师爷和小叶都被你喝趴下了。” 方知琢只笑一笑,酒么,多醉几次,量自然就有了。 “今日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没跟着去采石场,半途跑了,也只是听说挖出来了一具尸体,后面更加详细的便不得而知。 采石场的探子也还没传来消息,不知是不是遇上什么难处。 “采石场石洞下挖出了一具干尸,带回了县衙,已经验过尸了。” 秦亦楠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他竟会将采石场情况如实跟她说。 他俩如今虽不处于敌对位置,但至少明面上乃各为其主,他其实不必如此。 方知琢将白日里见到的情形和盘托出,没有半丝隐瞒的意思,继续道:“所以我们怀疑凶手很有可能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 秦亦楠眉心微跳:“吕千亿正是个左撇子。” 方知琢扬眉否认:“他使筷子斟酒皆是右手,又怎会是左撇子?” “我曾经近距离接触过他,虽然他将自己伪装得很好,但是危急情况下意识的反应不会骗人。” 那日在路上有人拦车,据说是被他骗了导致欠了巨债,妻离子散,拿着一篮烂菜叶子就往吕千亿的脸上倾倒而去。 他在第一时间抬起左胳膊遮挡。 “竟有此事?” 方知琢脑海中闪过一个片段,昨日晚些时候,吕千亿已是喝得有些多了,杯子一下没拿好倾倒时,也是用的左手接的。 一次两次或许只是巧合,次数多了,就是事实了。 可善用左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既是一个左撇子,为何处心积虑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惯用右手之人呢? 他觉得眼前像是有一团迷雾,迷雾渐渐散去,所有一切终将水落石出。 夜色一片寂静,天边弯月共星光。 从袁家的宅子去燕尾关下的小茶楼,会路过一处偏僻的芦苇荡。 一阵风起,苇杆起伏摆动,如波浪一般层层叠叠。 在转过一个拐角时,前方高大茂密的芦苇丛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奇怪的窸窣声,伴随着重物下沉时沉闷的咕咚声。 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出。 “谁在那里?” 秦亦楠警觉发声,目光在芦苇丛中扫过,皎洁的月光下,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方知琢将食盒放在一旁,飞身掠出,黑影受惊,身形一晃,没入了满天芦苇中,如游鱼入大海,再轻易找寻不到。 方知琢尚未追出去几步,听见不远处秦亦楠的呼唤声。 她寻着重物下沉的声音,拉出来一个麻布袋,好在还没过去多久,尚未完全沉底。 锋利的刀锋割开麻袋束口,露出一个被捆着的男人,浑身湿透人事不知。 方知琢两下割开绳子,将他翻过身,朗朗月光下,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秦亦楠一眼认出,是今天画舫上报信的布衣青年。 她皱着眉,手指探了探他的鼻吸,迅速闪电般点了几处大穴,一手将他反转过来固定住,一手在他胸腹部猛击下去,反复几次过后,噗的一声,男人弯腰喷出一大口水,随即蜷缩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县衙东花厅内,昏黄的油灯下,布衣青年双手捧着热乎乎的茶汤,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双手双脚绳子捆绑处的红肿已经上过药,全身倒是没有别的伤口。 秦亦楠将食盒送给袁大爷,并嘱咐他尽早关门回家后,也来了县衙。 根据布衣青年自我介绍,他名为周溪召,是前段时间丧命的周巡察的儿子。 他父亲死前一段时间,曾经修书一封回家,让他查找多年前的一封信。 可自此音讯全无,不久后就传来了他走夜路,被歹人夺去了性命的消息。 周溪召觉得此事很是蹊跷,所以就自己混进了采石场想要调查。 他从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经过三个月的辛苦搬砖,双手双肩皆磨起血泡再被磨破,最终起了厚厚一层茧子,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三个月的暗无天日,柳暗花明发现一线生机。 今日挖出来那具干尸之后,他觉得这是个机会,才会听说了在画舫宴请京中贵客时,不管不顾的冲到面前。 将这一切都赌在了那位贵客的身上。 如今站在这里,才松了一口气,觉得是做了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那具干尸一定有问题,否则何须杀人灭口。 “你为何觉得吕千亿不对劲?” 油灯下,方知琢目光灼灼。 第79章 李代 室内烛光昏黄,照出周溪憔悴的脸,他眼眶通红,刚淹过水剧烈咳嗽过的嗓子嘶哑无比。 “父亲让我找到的这封信,是大概七八年前,他与吕千亿就燕尾关下通商路线沟通交流的一封手书。” 他取了把剪刀,小心翼翼剪开衣摆下方的褶皱,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袋。 打开一层层的油纸,露出一张依旧干燥的信笺,边缘已经泛黄,看上去有了一些年头。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是关于关内关外通商的一些设想,彼时的吕千亿,还只是做了点小生意的货郎,未曾打下如此大的家业。 信的末尾,有吕千亿的署名,墨色的字迹,却诡异地透露出些许熟悉之意。 方知琢确认他以前从未见过吕千亿的字迹,可尤其是落款的吕字,越看越熟悉。 该不会……! 他取来纸笔,将落款三字细细临摹下来,然后将信笺折起,重新递给周溪。 已是夜深,他没有丝毫疲惫之意,反而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 他略微斟酌一番,良久才道:“我有个猜测,虽然听起来很是异想天开,但是结合目前我们所有查到的线索,以及所有手上有得到的证物。”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情况,最终留下来的无论是有多么不可思议,但那都将是真相。 “从这封信可以得知,令尊和吕会长乃是旧识。” 周溪点点头,既能通信,必然有过交集。 方知琢点着桌上临摹下来的署名,将吕字圈出。 “那个干尸前面石板上,在他临死之时,用指甲划出了道道痕迹。” “一开始我只是以为那是临死前的挣扎,可是后来当我仔细观察时才发现,那些痕迹都能组成一个个口字,据我猜测,他想留下的,是个吕字。” 他留下的指甲印有一个习惯,口字的第一竖,比第二笔横要高出不少。 所有口字都是这样。 “而奇怪的是,在这张信上,吕千亿的署名当中的吕字,也有同样的特点。” 方知琢自幼学画,做惯了和图画文字相关的东西,所以对于字迹鉴定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能辨别出这些不过是熟而生巧而已。 秦亦楠身体微微前倾,和方知琢对视一眼,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吕千亿,是个假的?” 方知琢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而且现在的这个吕千亿,应该是个齐国人。” 第一次见他时,他双耳戴着金色羽毛耳饰,这是齐国人的习俗。 齐国人善骑射,总是以猎到拥有艳丽羽毛的禽鸟而自豪,所以他们就演变出来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习俗。 英勇的男孩儿们总是会挑选一个自己最喜欢战利品禽鸟,拔下它最鲜艳的羽毛作为耳饰,纪念亦或是用来炫耀。 吕千亿耳朵上的那支,应该是来自于白喉雨燕,速度非常快的一种鸟。 且作为他的义子,吕一舟也非常善于骑射,一手的茧子。 “种种证据表明,真的吕千亿,也就是周巡查所认识的那一位,已经于五六年之前埋尸于地下,那才是真正的白面笑佛。” “而现在的这一位很有可能是齐国安插在魏国的探子。” 方知琢语带感叹,他在酒席上还曾经想过吕千亿如此能说会道,市侩圆滑,如果不做商人,必是做探子的一把好手。 没想到大隐隐于世,他真的是一位出色的暗探,只可惜一不小心生意做太大了,引起了周巡察的注意,偏偏又是从前吕千亿的故人,迫不得已,杀人灭口。 方知琢话音刚落,屋内一片寂静。 窗外,厚重的黑暗笼罩大地,一切都沉浸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之中,浓密的阴云挡住了月光和星辰,使得四周变得模糊而阴森。 周溪瞬间感到一阵寒意贯穿全身,脸色苍白,双眸中充满了诧异和混乱。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喵呜~ 一声猫叫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伴随着呼噜呼噜声,被七曜带出去溜达放风的乌龙风一般窜进来,鼻尖动了动,冻住了一般立在当场。 随即它慢慢靠近秦亦楠的腿脚,缓缓凑近,鼻尖动了动,眯了眯眼睛。 伸出漆黑的前爪,在秦亦楠衣摆处扒拉两下,而后确认了什么一般,疯狂磨蹭秦亦楠的脚背。 后来仿佛累了一般,吧唧一下,卧倒在地,露出肚皮,喵呜喵呜呼噜声不绝于耳。 方知琢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会羡慕一只猫,可以肆无忌惮的表达着对秦亦楠的思念与亲近之情。 而自己只能如一颗阴暗发霉的蘑菇躲在墙角,一边默默注视着她,一边暗中试探着,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缩回墙角蹲着。 七曜追着乌龙,这才回到了院子里。他抬头就看见一身漆黑的乌龙,倒在一位女子的脚边,完全不见平日趾高气扬的姿态,夹着嗓子娇弱的撒娇,如同一只假猫。 七曜快要气笑了,狠狠拉扯着手中绳索,暗暗骂着这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他抬眸,正想要好好瞧瞧究竟是谁,能够将乌龙变得如此判若两猫。 刚一抬眼,瞬间眼睛瞪大失去了焦点,嘴巴微微张开,手中绳索不经意间滑落,整个人仿佛被冻结在了那一刻。 他是不是在做梦,为什么看见了已经死去一年多的秦姑娘? 他揉了揉眼睛。 再次定睛看去,熟悉的身形和笑容,一如第一次去接她时的模样。 他眼神略微移开了些许,便对上一双暗含警告的眸子。 七曜苦笑,大人啊大人,瞧瞧你那不值钱的样子。 吕府内,金碧辉煌的屋内,巨大的壁炉燃烧着檀香木。 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可是屋内气氛却如数九寒冬一般让人胆战心惊。 吕千亿背着手,紧锁着眉,急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当听得手下禀报说周溪被人救走了,一瞬间,怒火从心底猛的窜起,将桌子上所有的瓷碗茶具全部扫落在地,哗啦碎了一地。 平日里总是挂着安然笑意的脸上隐隐透出几分狰狞的神色。 第80章 桃僵 金色的灯罩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映照在墙上,也在吕千亿脸颊上投下一片暗影。 一双狡诈的眼睛里闪着阴冷的光。 他不停的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在这五年内,他默默的替换了周围很多知根知底的人,甚至替换不了的就直接杀了。 好在真正的吕千亿本也无妻无子,所以他才能顺利掩人耳目。 然后他从齐国接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少年,也就是吕一舟,收养为义子。 很快,他淡定下来,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对着底下的人发出了一条一条的命令。 “通报所有采石场,立刻停止手头所有活动。” “将无关人员锁起来。” “去把一舟叫过来。” 一条条的命令迅速传达至燕尾关各处,一个个轻快灵活的影子,悄然来了又去。 “最后,吩咐下去,准备进攻。” 这一晚在燕尾关的上空炸出了巨大的烟花,这一幕铭记在了很多燕尾关百姓的心中。 而此时,一束红色信号弹在空中炸开,发出奇特的嘶鸣声。 方知琢从床上猛然一跃而起。 那是八岐的信号弹。 他掀开窗户,信号弹的烟雾痕迹依旧在采石场上空扩散。 他推开门,秦亦楠已经换了一身暗青色衣服等在了房门边,长长的头发高高束起,很是利落。 “发生什么事了?” 秦一楠也只是比他早了片刻得知消息,闻言摇摇头:“采石场那边到处都是大火,具体情况还不知晓。” 方知琢迅速扣好腰封,对着不远处匆匆跑来的七曜吩咐道:“通知县衙的捕快们尽力疏散人群,我先去采石场找八岐。” 说罢,他转身拿起长刀:“阿楠,我们走。” “等等,你的头发……” 月光下,他那一头花白的长发正披散在肩上,如同银色的缎带一般。 方知琢的眼神闪了闪,躲开了她的目光,随手抽出腕间碧色丝带,将长发扎起。 “没时间解释了,快走。” 采石场内,一片狼藉。 巨大的爆炸轰鸣声响起后,工人们眼神中满是仓皇慌张,吓得惊慌逃散。 八岐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着一队士兵模样的人,如同狼赶着一群羊一般,将采石场内的工人们关进了一处废弃洞穴里。 对于不听话的工人,或者只是走慢了一些,毫不留情一刀一个直接杀死,士兵们满身鲜血,已经看不出衣服的原本颜色。 他们扫荡着整个采石场,浓烈凄厉的哭叫声紧随其后,一路绵延。 此时,从另一个已经挖了很深的洞穴深处,隐隐传来有规律的轰鸣声,夹杂着几声爆炸的巨响。 由洞穴深处卷起的激烈长风,横贯而来,卷起八岐猎猎翻飞的衣角。 随着灰尘窸窸窣窣落下,从洞穴中,突然冲出密密麻麻全副武装的士兵。 如同嗜血的杀戮野兽,突然出现席卷而来,长刀闪烁着阴森明亮的寒芒,倒映着四下里鲜血一样的火焰亮光。 是齐国人! 他们还不死心,想要攻下燕尾关,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野兽的獠牙。 八岐一惊,迅速向外退去。 一路上,顺手捡了些绳索,在快到采石场门口时,用堆放着的石头木条板车等材料做了些小机关。 希望能够阻挡他们一瞬。 他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作为采石场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采石场采出的矿石就这么随意堆在矿场的一角。 监工对于采出的矿石的大小,形状并没有严格要求,反而着重强调采石的位置以及方向。 相对于他们是在采石,更不如说他们是在挖一条通往未知地点的地道。 如今看来,地道已经挖成了,并且通向了关外,给齐国人提供了一道隐秘的,直达燕尾关内的通道。 他不时抬头看向远方,期待的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显眼。 但愿能够拦住他们,直到大人赶到。 时间飞快的流逝着,他手中攥着绳子,每一秒都显得漫长而艰难。 很快,八岐已经能够看见乌压压的一片人,潮水般逐渐涌向采石场的门口。 他双手不自觉在绳结上揉搓着,内心很是焦灼,眉头微蹙,眼中充满了忧虑的神色。 已经很近了,八岐甚至能够看到为首的士兵面上带着势在必得的表情。 就是现在。 他松开左手绳结,前方左侧山坡上简易版投石车发射出石弹,在空中呼啸而过,向着汹涌来的士兵们猛地砸去。 装载着大块石头的板车沿着山坡轰鸣而下,冲进了人群中,躲闪不及的士兵们被压在石块下方哀嚎着。 八岐知道,他只是抢占了先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待他们反应过来,这些简陋的机关们必是阻挡不住他们前进的脚步。 为首的将士鹰眸扫过,也发现了八岐的位置。 “困兽之斗,不知死活!” 蒙飞冷哼一声,立刻举起弓弩,弯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锐响,银色箭芒瞬间有若流星,激射而去。 风声呼啸而来,待八岐发现,已经太晚,只来得及侧过身去,松开手中最后一个绳结。 箭矢狠狠袭来,在他的肩部拉开一道深深的血痕,霎时间鲜血汩汩流出。 蒙飞见一击不中,不由分说,两只利箭陡然从指尖同时激射而来,一支向着八岐心口,另一支却死死锁住了他的退路。 吾命休矣…… 八岐眼看着那束寒芒转眼已至身前,却无计可施。 突然间一阵风声扑面而来,只听叮一声脆响,长剑划过一道箭矢被击飞。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暗影中飞快掠出,身形灵巧绝伦,行云流水,右手回身抄过,一把将另一道箭矢牢牢抓住。 大风吹来,她手持利刃,长发在空气中张扬招展,好似浴火重生的凤凰般耀眼夺目。 她目光凌厉冰冷如寒霜,冷冷的向着箭矢来的方向望去。 “还给你。” 远远的,蒙飞听见耳边传来一道纤细的声音,仿佛直接送到自己耳朵里。 秦亦楠随手将手中箭矢挥出,携千钧之力,竟发出隐隐破空之声,前一秒还在远处,下一秒已至面前。 第81章 青衣 一支箭矢尖啸着撕裂长空。 蒙飞挥刀横在身前,手臂青筋暴起。想将箭矢挡住,却被箭矢上裹挟的强大劲气震得蹬蹬倒退几步,撞翻身后士兵,单膝跪倒在地。 气血翻涌下,他擦去唇边溢出的一道鲜血,狼一样的目光死死盯住山坡上的女子。 而在另一边,八岐已经僵在了原地,他捂着肩部伤口,巨大的惊讶冲击之下,感觉那道血淋淋的口子都没有那么疼了。 “秦……秦姑娘?” 她死而复生了? 怎么出现在这里? 疑惑之下,让他本不聪明的脑袋瓜子里面如同煮沸了的浆糊一般牵扯不清。 求救般的目光落向了不远处匆匆赶来的大人和七曜身上。 身后还跟了两个他不认识的人。 秦亦楠她们是在半路上碰到袁师爷和小叶的,他俩因采石场巨大的动静被惊醒,思忖之下,还是决定来这边看一看。 七曜将八岐接至安全地带,小叶掏出怀中的止血散,给刀口上了药。 蒙飞身后,转出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吕千亿依旧是一身锦袍,笼着袖子,往日能够很好的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这身皮囊之下,但此时此刻,不免也有些气急败坏。 他已谋划千日,忍辱负重,隐姓埋名,顶着别人的这张脸潜伏在燕尾关内,只等着与蒙飞里应外合,一举拿下这处关卡。 如今不得不将一切提前。 好在所有都准备的差不多,倒也不算功败垂成。 他眼底闪过一丝病态的疯狂。 “区区六个人,也想挡我们的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一声令下,士兵们如过境蚂蟥般密密麻麻涌上。 方知琢与秦亦楠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二人同时一跃而起,冲进了齐国军队。 他手执长剑,直接对上了蒙飞。 秦亦楠双手执刃,死神般收割着士兵们的性命。 刀光剑影,剑招交错,几十招下去,蒙飞找准机会,撤退至后方。 方知琢刚想追上去,却被如同蜜蜂一样围上的士兵们挡住了去路。 一排长枪士兵们顶了上来,方知琢旋身如陀螺,刀入热油般将他们砍翻后,瞬间又换了一批人。 一波一波的将士涌上,长枪如雪,反射着阴森的寒光。 刀刃卷边了,换一把,接着战。 东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齐军依旧源源不断地冲将上来。 正如同吕千亿说的那样,绝世武功又如何?最终还不是淹没在人海战术里。 几人身边皆团团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源源不断。 冲天的血腥味弥漫在了整个采石场。 方知琢咽下胸腹翻涌而上的气血,他已经近乎力竭,身上已迸出道道血痕。 亏得他心志坚毅,反应迅捷,明明被这一波接着一波,毫无停歇无边无际的攻势逼得毫无喘息之时,依旧将自身的功力招式技巧发挥的淋漓尽致,坚定的黑眸中无半点动摇。 他仍旧不肯,也不忍放弃那一点点侥幸的可能性。 他一双眼睛深沉如墨,眼内情绪翻涌,好似有风霜在里面凝聚成型。 一定要在魏军到来之前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踏出采石场半步。 否则,齐国军队就要将他们的镰刀举起,挥向无辜的魏国百姓们。 袁师爷的心已经沉到谷底,他只恨自己为何没有从武,此时只能躲在后面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成为拖后腿的存在。 八岐已经重新回了战场,小叶也躲在石头缝里按照八岐教他的办法复制着投石工具,可这一切都无异于杯水车薪。 眼看着齐国的军队正在步步逼近那最后一道防线,而秦亦楠他们都已经精疲力尽。 到处都是齐军前赴后继,眼前一片血红,大风刺骨的吹,已经没有退路了,可以了,已经坚持的够久的了,就这样吧…… 在袁师爷已经绝望的想要放弃的时候,骤然间,远方一道寒芒陡然从浓厚的黑暗之中激射而来。 只听噗的一声脆响,一支银色箭矢狠狠穿过军旗旗杆,那高高飘扬着的大齐军旗,突然折断。 袁师爷身躯一震,跳上身侧大石,极目远眺。 他看见一群身着青色布衣的人影,恍若神迹般精准而又悄无声息的出在了齐国大军的身后,如一把弯刀深深的插进了齐国军中。 惹得齐国大军狼奔豖突,混乱不堪。 在一片嘈杂的呼喊叫嚣声中,滔天的火光下,青色布衣的重重人影如入无人之境,如青色海潮一般疯狂涌入,由远及近,蔓延而来,所到之处,血色四溅,顿时将齐国军队冲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方知琢身上压力顿时大减,他仰天长啸一声,啸声悠长绵远,饱含一往无前的杀意和斗志。 刹那间,战场上的局势陡然翻转。 在那一队青色人影的配合之下,齐国军队节节败退。 大风呼啸卷过,苍鹰凄厉嚎叫生从天边传来,遍地狼藉的鲜血,遍地破败的旗帜和未曾扑灭的余火和灰烬。 天边传来一阵马蹄轰鸣声,方知琢心下一松,定是燕尾关的魏国军队终于赶到。 马蹄声好似隆隆战鼓,他们招式凌厉,呈包围之势,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扫荡着齐国的的残兵败将。 战场上的局势此时再无悬念,魏军势如破竹般俘了蒙飞和吕千亿,只逃了个吕一舟。 而此时,偌大的采石场上,只剩下了两队人马对峙着。 魏国军队站在前面,虎视眈眈的看着那队武艺高强的青色身影,毫不掩饰眼底的戒备。 他们训练有素,虽略数来不及百人,但每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但是仔细观察他们的身形和面容,阴狠却稚嫩,很多都还是半大的少年。 方知琢缓缓皱起眉来,指腹摩挲着腰间剑柄。 天已经完全亮了,蓝天白云下,飞鸟鸣啼,初升的太阳照射出了暖洋洋的光线,晴空朗照之下,采石场内气氛诡异,剑拔弩张。 没有人先出声,也没有人先出手,因为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只是虎视眈眈的对视着,很久都没有人迈出这第一步。 第82章 烛龙 “宣羽,放下剑吧。” 一声清脆的女声,打破了这难言的寂静。 秦亦楠娇小却挺拔的身影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 她缓缓走到少年们的身旁,迎着他们激动眷恋的目光,嘴角挂上了清浅的微笑。 师父…… 为首的少年默默撅了噘嘴,师父这次孤身来魏国,谁都没带,好在还知道危急的时候传信回来,她不知道,这帮小子接到师父的信的时候有多着急,恨不得插着翅膀就飞过来。 秦亦楠莫名有些心虚,但是还是挺起胸膛,理不直气也壮地接过宣羽递来的旗帜,长风卷起,旗帜猎猎作响,代表烛龙军的青色飘扬在了萧瑟的采石场上方。 秦亦楠一身青衣已经被血染红,但一眼就能看出,她和身后的少年们眼里都闪着同样如狼一般的目光,仿佛天生就属于那里。 “所以原来楠姐就是那个传说中烛龙军的首领啊。” 小叶一脸崇拜加向往。 他在采石场一役中,腿被划伤了,这几日只能一蹦一跳的单只脚站立。 那日后,他们才得知,传说中神出鬼没的烛龙军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但每个人都身手了得,以一挡百。 他们都是秦亦楠从全国各地收留的少年们,秦亦楠在梁国的那一年,给他们吃给他们穿,用曾经在暗亭中学到的办法,重新训练了一支军队。 这几日,烛龙军大部分人都回梁国去了,他们当中绝大多数少年都还在书院上学,只留了宣羽和另一个扎着两根小辫子腼腆的小姑娘,名叫唐白,是个医师。 别看她年纪轻轻,一手医术出神入化,是烛龙军最宝贝的小姑娘。 小叶的脚伤就是她帮忙包扎的。 吕千亿被俘后,方知琢修书一封回了京城,一场巨大的危机就这么消失在了无形中,还缴获了吕家的万贯家财。 想必小皇帝近日梦里都会被笑醒。 秦亦楠过几日也要启程回梁国了,这日,她刚打开房门,便在门口碰上了专程等在那里的方知琢。 他一身月白色的祥云纹长衫,银白色长发半扎着披散在身后,清俊如斯,坦然站在那里,目光深邃直直望着她。 腰间挂着一个香囊,秦亦楠认出,那还是当年除夕时,敷衍他才随意糊弄着绣了一个送给了他。 此时想起,已恍如隔世。 自重见后,一直没有时间静下心来,和他独处,此时突然安静下来,她开口想着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凝固在唇角,终究还是浅浅的笑了笑。 笑自己破茧成蝶,也笑故人相见却无话可说。 “很奇怪吗?” 方知琢蹙着眉,他今日特意没戴帽帷,全身上下好好的装扮了一番,还让袁师爷做了参谋,这才等在了门口。 在门口的那段时间,他想了很多,他有很多话想要告诉秦亦楠,还没开口,就看她一脸怅然却笑眼盈盈。 她抿了抿唇角缓缓往前走着,低声说道:“才一年多没见,你老了。” 方知琢闻言愣住一瞬,自嘲地笑了笑:“你的样子倒是没什么变化。” 岁月或许是眷顾她,白皙动人的脸上,依旧没有留下丝毫岁月的痕迹,仿若初见时一样清丽诱人。 但是她周身的气质,和一年前在别院相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如同蒙尘的珍珠吹去了表面的浮尘一样,发出莹润而坚定的光泽。 “今晚是这里的月白节。” 方知琢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他一大早的等在门口就是为了确认这么一件事情。 “你会去参加吗?” 秦亦楠点点头,昨天晚上宣羽咋咋呼呼的跑来跟她说,让她一定得在这里过了月白节之后才回梁国,也不说为什么。 后来她问过袁师爷之后才知道,月白节,是边关的一项传统节日,每逢冬末春初的时候,月圆之下,年轻的男女们在月亮下面围着篝火,唱着歌,跳着舞。 不就是唱歌跳舞吃东西嘛,这个可以有。 秦亦楠很是期待。 很快就到了晚上,燕尾关刚刚迎来一场胜利,国库正是充盈的时候。 广场周边古老的柳树上挂满了各种颜色的手帕,中央升起了巨大的篝火,广场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儿,欢笑,欢呼声此起彼伏。 连土生土长的袁师爷都感叹,今年的月白节是他见过最盛大的一届。 秦亦楠眯着眼睛靠在树下,不远处亮起了大片璀璨的花火,一派火树银花。 姑娘们的调笑声。孩童欢快的惊呼声顺着夜晚的风远远传来,传到她的耳朵里,好似温润的烛火暖暖的亮着。 她恍惚想起了,许多年前,她和她家将军也曾经在某一个节日里,处在类似的一个场景里。 那时候的她,必然牵着他的手,嬉笑着混迹在人群中。 她眼角一抹湿意划过。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关于将军的事情了,感觉脑海里面像是有一层雾,逐渐的将很久以前的事情封存起来。 她已经快忘了他了。 她不想这么快就忘记他。 她站起身子,人流渐渐的涌了过来,她跟着人群们茫然的往前走着,漫无目的,毫无方向。 到处都是香气,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秦亦楠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经意间抬眸,看见人群对面,一抹熟悉的身影真真切切的浮现在眼前。 一身萧萧青衫,腰封勾勒出劲瘦的腰身,眉似剑削,眼若寒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已夺去了她的全部视线。 鹤鸣…… 她唇角牵起一抹惊喜的微笑。 那人侧过身,银白色的发丝垂下,却如同一桶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 那不是鹤鸣。 秦亦楠吸了吸鼻子,从臆想中抽离,环顾四周才发现她已经随着人群,走到了广场中间。 篝火熊熊燃烧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 “师父!” 宣羽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树下,一手捧着一大包的吃食,一手高举在半空,遥遥冲着她招手,清秀的脸上满是惊喜。 唐白规规矩矩的坐在他身边,双手抱膝,眼睛亮晶晶的抿嘴微笑。 第83章 篝火 火焰升腾,宛如一朵盛开的巨大花朵,热情而奔放。 秦亦楠一口接一口的吃着宣羽油纸袋的蜜饯果子,和唐白凑到一块,低声问道:“唐唐,你说方大人的头发能治吗?” 唐白沉思片刻,方才答道:“听师父说,一年之前方大人的头发还是正常的颜色,那就不是遗传,许是忧思过重引起的。” 忧思过重?秦亦楠沉吟。 “若是心态调整好,结合针灸药剂,再给我些时间,还是可以恢复八九成的。” 唐白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她穿着一身粉白色纱裙,托着腮,乖巧又可爱,却在一本正经的说着什么的时候,秦亦楠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 “师父……” 她连忙躲到宣羽身后。 宣羽将脸凑到秦亦楠手下,朝气蓬勃的脸上眉眼弯弯没个正形:“来,师父,随便捏。” 秦亦楠把手缩了回去,斜了他一眼:“多大的个人了,还跟师父撒娇。” 她咽下口中最后一口果子,宣羽状似无意递过来一块帕子:“师父,擦擦嘴吧。” 秦亦楠爽快接过,一边还在暗自感叹,这娃长大了就是好,看现在多贴心。 忽然,篝火旁爆出一大片欢呼声。 问过后才知道,年轻的小伙子们在比试摔跤,据说赢到最后的人将会有一个漂亮的花篮。 宣羽眼睛亮了亮,起身活动道:“师父,我也去玩一玩,看我将那个花篮赢下来送给你。” 秦亦楠看他兴致正高,只得叮嘱道:“那你下手悠着点,别把别人打哭了,到时候我可不给你收拾烂摊子。” 年轻真好。 秦亦楠背靠着大树,仰着头眯着眼睛,满天星光洒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待事情都了了,她想找一个偏远的镇子住下,开个小学堂,感受着人间烟火气,每天陪着小孩子们一起长大一起玩,那样的生活,想必会很开心吧。 “唐……唐姑娘……” 是小叶,他一手拄着木棍,慢慢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耳根微红,站定后递给唐白一条妃色手帕:“送你的。” 唐白愣了愣,猛地站起身,脸颊刷的一下通红,双手接了过来,垂下眸子低声道谢。 小叶激动的跺了跺脚,却一不小心牵扯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但是还是抵挡不住内心由内而外的喜悦,蹦跶着跳到了唐白身侧,和她一样端端正正坐下。 秦亦楠瞧了瞧手中已经被自己用得脏兮兮还到处褶皱的手帕,和唐白手里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子,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月白节是这么个节日?她暗自笑骂,宣羽这破小孩。 “阿楠。” 秦亦楠转头,一棵银杏树下,方知琢一身月白长衫,愈发显得消瘦,背对着熊熊篝火亮光,在暮色暗影中,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了,眼眸幽深神色莫名,隐隐透着些压抑的低沉。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过来。 秦亦楠对着唐白说了一句很快就来,便起了身,和他一道沿着青石板小路,往人少处走了去。 喧闹的嘈杂声逐渐抛在身后,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沉默了许久,方知琢低声道:“阿楠,你一定要回梁国吗?” 秦亦楠点了点头:“出来的时候和楚朗之说好了,待吕千亿事情一了,就回去了。” 闻言,方知琢顿了顿,眼里含着期待,语气里甚至带了几丝恳求:“能不回去吗?” 秦亦楠挑了挑眉,她不置可否,脚步停了下来,立在一棵银杏树下,定定望向方知琢。 “我明日就要走了,梁国最近不太平,有消息传来,大皇子二皇子已经联手,针对楚朗之……” 方知琢双手铁钳一样禁锢住她的双肩,剑眉竖起,声音里满是不甘:“你的心里,装满了别人,楚朗之、烛龙军,甚至是袁师爷和小叶,那我呢?……” 我在哪里? 重逢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压抑着,生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她再一次消失,而此刻,一直以来隐藏着的东西瞬间破土而出。 夜风吹起他银白的长发,一抹熟悉的碧色夹杂在其中,凌乱而单薄。 一时间,空气中气氛微妙,秦亦楠压下心底那一丝回忆,眼神坚毅:“大人,我必须回去的……” “我来燕尾关之前,楚朗之已经几次陷入危机,他与我是挚友,又有救命之恩,这段关键的时候,我绝对不能弃他于不顾。” 方知琢猛地低下头,一双眸子充血一般,他紧紧扣着秦亦楠双肩,深深压了下去,沉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走。” “大人,楚朗之他需要我……”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间,好似烈火席卷了方知琢本就濒临崩溃的脑海,他猛然上前,将秦亦楠狠狠压在了身后树干上。 冰凉的唇瞬间压下,带着不甘愤恨,如同压抑的野兽,一根筋往前冲,双目紧闭,如飞蛾扑火一般,带着不顾一切的气势。 久违的气息充斥在鼻尖,勾起了往日熟悉的感觉,男人的气息像是雨后广袤的大地,包裹住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看见他紧缩的眉头,通红的眼角,微颤的长睫,太多无法出口的感情在这个吻中倾泻而出,如雪崩般呼啸肆掠。 秦亦楠用力去推,去抵抗,唇舌交缠间,渐渐染上了几丝血腥味,终于,过了很久,禁锢着她的力道才逐渐软了下来。 他移开双唇,面色苍白如纸,眼睛却透着不自然的殷红,死死盯着面前女子平静冷淡的眸子。 他绝望中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急促喘息着,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凉。 我也需要你…… 一声叹息飘散在夜风中,恍若未闻。 秦亦楠动了动已经酸胀的双肩,她语气依旧平稳,带着一丝暗哑。 “大人,我不明白,一年之前,你既已做出了选择,那么现在这副样子,又是在做什么呢?” 方知琢自嘲地牵了牵嘴角,他的挽留,他的脆弱,如此直白的摊开,而她,却不信。 “大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84章 挽留 “我……我想,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秦亦楠微怔,她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倚在背后树干上。 当第一句话说了出口后,后面的便如破冰后的潺潺流水脱口而出,也没有那么困难了。 方知琢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自你离开后,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以前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但这一切,我都会改,我已经想明白了,我爱的人是你……” “以前是我愚笨了,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内心,将你弄丢了。” “但是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所以,你可以不去梁国,跟我回京城嫁给我好吗? 秦亦楠脸上意外的神色渐渐褪去,变得面沉如水。 她伸手将眼角的头发拨到耳朵后去,隔了许久方才轻笑一声:“大人,您在说笑吧……” 方知琢将怀中捂了一晚上的帕子取出,双手托着,递给秦亦楠:“月白节的习俗,若是一名男子钟意一名女子,便将柳树上系着的帕子取下送给她,如此一来,便可得到树神的祝福。” 秦亦楠并没有接过,她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无奈又怀恋,而后露出一抹坚定的拒绝:“大人,您是高门贵胄,而我只是江湖草莽,我们不合适的。” 方知琢立刻表明自己立场:“你放心,家里我自会说好,这次我绝对不会让你落入危险的事情里,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我去交涉,你想杀的人告诉我,我去杀。” 秦亦楠垂下头,轻笑出声。 “可是,大人,我不爱你啊……” 方知琢整个人如雷劈了一般僵住,脑中有种变得空白的感觉,他没有想到秦亦楠居然轻易的说出了口,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的余地。 他攥着帕子的手无力滑落至身侧,隔了许久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不,我不信,你怎么会不爱……你怎么可能不爱……” 面前的女子双唇柔软,带着盈盈水光,唇下一抹殷红妩媚动人,但说出口的话却如此冷若冰霜,如寒冬腊月般痛彻心扉。 秦亦楠已经冷静下来,她看着他道:“方大人,你我的开始本就是个错误,现在结束了,你又没有什么损失,何不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我希望大人过得好。” 她想了想,没有提出玉瑜长公主的名讳,而是委婉道:“想必以方大人的资本,整个京城中想要嫁给你的贵女,一只手也数不过来吧。” “呵,新的感情?” 方知琢嘴角牵起一抹自嘲,冲动的话语不经过脑子倾泻而出:“所以,你是已经有了新的感情是吗?是谁?” 夜色下,方知琢面色难看,双手甚至隐隐有些颤抖,语气逐渐变得危险:“是楚朗之,还是那个半大的小子?” 刚才他在远处看着树下秦亦楠言笑晏晏,接过了那个少年递给他的手帕,当时心就微微一沉。 但那时他尚且还能安慰自己,秦亦楠刚来此地,可能对月白节习俗不甚了解,所以随手接过,并不能代表她对他有意。 秦亦楠双眉皱起,她有些不可思议:“你瞎说什么呢?宣羽他还是个孩子,我一直拿他当弟弟看。” “去他见鬼的弟弟吧,他看你的眼神绝对不是弟弟那么清白,那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话一出口,空气中安静了一瞬。 秦亦楠有些惊讶,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第一次见方大人如此气急败坏甚至骂了出口的模样。 这惊讶,甚至压过了他说宣羽的那些小心思。 她无奈地蹙着柳眉,只得强调:“不是因为宣羽或是旁人,只是,我不再想和从前有什么其他联系了……” 生死关头,她想通了很多东西,留下的人活得更好,对逝去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安慰。 月光下,她眼里带着光:“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都应该尝试着往前看,而不是困在过去。” 方知琢沉默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去反驳,但又不知如何说服她留下。 但他弄明白了一件事情,自始至终,秦亦楠从来没有爱过自己,自重逢以来,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 她不爱他。 重逢后盘旋在心底的雀跃欢欣,在此刻消失殆尽,心里涌上一阵闷闷的钝痛感。 他双手无力地搭在她的肩上,想要如同往常一样将她拥入怀中,却在她冷淡的目光中失去了勇气。 只得将腰深深弯下,头埋在她的肩上,鼻尖充斥着久违了的幽香,他失力了般一动不动。 “放开我师父!” 方知琢听得一声清朗的少年音,随即凌厉的掌风迎面而来。 他飞快侧身躲过。 宣羽见一击未中,将手中花篮向着秦亦楠直直抛出,脚尖轻点,寻着方知琢的破绽,如下山猛虎般再一次攻了上去。 方知琢正失落万分情绪低落,胸口堵着一团压实的棉花不上不下硌得难受,见他主动挑衅,正中下怀,不退反进,直接迎了上去。 二人默契十足均没有动用内力,只凭着灵活的招式,单纯的肢体对抗,你来我往,砰砰肉体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瞬间已经过了几十招。 秦亦楠并没有出言阻拦,左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最多明天身上脸上多几块青紫。 她护着宣羽赢回来的漂亮花篮,老神在在躲远了些。 一个是年轻气盛,一个是稳若泰山,一番交锋,硬碰硬的贴身撞击,手掌下劈,飞腿上顶,速度飞快,俯仰开合之间,甚至在空气中出了残影。 到底还是方知琢经验丰富,百招过后略略占了上风,他一拳击中了宣羽左肩,少年踉跄着后退一步,站稳后不服气想继续,却被一只白皙的手捏住了衣袍后领。 “差不多了,这里也不是演武场。” 只一下,宣羽如同被顺了毛的狼一般收起了尖厉的爪子,乖乖回到秦亦楠身边,明亮朝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师父,我们走。” 他拉着秦亦楠手腕,头也不回向着人多处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