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深处,夫郎山间住》 第一章 家徒四壁,最后一把米 远山之间,晨雾缭绕。 山脚下的村庄刚刚苏醒,在距离山脚有些距离的山坡上,一座摇摇欲坠的黄泥房孤独地伫立着,俯瞰着脚下逐渐燃起的炊烟。 清风刮过,卷起屋顶上的几根茅草。 “哈欠!” 绿芦吸了吸发痒的鼻子,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去。 “咯吱——” 身下的木板艰难地呻吟了一声,绿芦猛然睁开眼,僵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回正身子,把身体的重量均匀地平摊在木板上。 仰面朝天,屋顶上的茅草稀疏得能看到碧蓝如洗的晴天,风吹草动,顶上的灰扑簌簌地往下掉。 绿芦抽了抽鼻子,翻身下床。 或许也不能称为床,两张条凳架了三条前凸后翘的木板,但凡翻身不注意,这木板能立刻翘起,把上面的人掀下去。 她来到这个世界七天了还没适应,每每醒来,只当自己还躺在席梦思大床上。 前世她是累死的,死于连续熬了三个大夜,死在激情昂扬的会议上,正拍着桌子和同事对骂呢,眼前一黑,再醒过来,她就成了绿芦。 一个刚刚死了唯一亲人的山野小姑娘。 “咕噜。” 肚皮适时地响起,绿芦认命了,来到快要朽烂的柜子前,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从里面掏出一个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袋子,解开袋口的绳子,里面最后剩了一点稻谷。 绿芦伸手去掏弄了半天,连破布袋子的缝缝也不放过,将将也就拢了小半把。 这是这个家里最后仅剩的一点粮了。 绿芦叹了一口气,起身,许是饿得狠了,刚刚站起来一阵眩晕袭来,差点没摔了,踉跄了几步拉开屋门。 “哎哟——” 随着一声惊呼,和着晨风一起刮进屋子的还有一个小男孩。 绿芦定了定自己饿得眼花缭乱的目光,待对方站稳了,她也瞧清了,是个萝卜干似的男孩子,脸干瘦蜡黄,显得一双眼睛特别大。 绿芦来的这个村叫仙源村,这个男孩就是村里一户人家的孙子。 “铁牛,你这一大清早的趴我门上做什么?”绿芦听到自己有气无力地声音。 她饿,饿得说话都失了力气。 “咕咚。” 铁牛目光落在绿芦握着一把谷子的手上,他也饿,一大早啥都没吃就被阿奶赶了上来。 绿芦默默把手缩了缩,风刮着手背,依旧寒凉,她低头,接长的衣袖早就已经短了,她再怎么缩手也缩不进去,只能把手往身后背了背。 铁牛张了张嘴巴,似在遣词造句,那双溜圆的眼睛转了一圈,“绿芦姐,我家阿爹说他不好意思来讨要棺材钉的钱,我家阿奶让我来要。” 小小的男娃子想了半天,说出口的话还是把家里的情况捅了个底儿掉。 想来也是,这个村里的人都穷,又抹不开面子来要钱,只能把童言无忌的娃娃派出来了。 绿芦僵着手,到底还是将那把仅有的谷子送了出去。 “阿姐这里实在没铜板了,这把谷子能抵不?” 铁牛小心捧好谷子,点头,“行啊,我阿奶说怎样都行,意思一下就好。” 小小男娃看着绿芦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又纠结了一番才开口。 “绿芦姐,我阿奶还说了,让你节哀顺变,萍婆婆没了,她是回天上享福去了,你可别再做出投水的傻事。” 第二章 咱得先活着 绿芦尴尬地笑了笑,任谁被一个小男娃提醒不要轻生都会无地自容,更何况那个要投水自尽的人是原身,不是她这个能拍桌子吵架的人。 萍婆婆中年丧夫丧子,自己一个人带着孙子虎子孤苦伶仃地居住在这半山的破茅草屋里,十四年前,在县城的集市上捡到了当时话还说不清的原主。 问她叫什么,当时才两三岁的小姑娘口齿不清地回答自己叫绿芦,再多的就问不出来了。 萍婆婆就把小绿芦带了回来,后来,因为交不起丁税,半大的少年虎子被充了兵役,只留下绿芦和萍婆婆这一老一少,相依为命。 直到半月前,萍婆婆寿终正寝了,为了张罗老人的丧事,本就不富裕的家更加一贫如洗。过完老人的头七,原主就投水自尽了,再被村民发现打捞上岸,一通抢救,活过来的人已经是穿过来的她。 “那我走了,”铁牛挥了挥手。 “等等,”饿得五脏六腑都在抗议的绿芦咬了咬牙,总归没有旁的事情比投河自尽没死成更丢脸。“阿姐同你一块儿回去。” 铁牛愣了愣神,不懂自萍婆婆去世,一直闷在屋子里不见人的绿芦阿姐怎么就突然热情了,更不懂她为啥还要去他家。 “走,你人小,阿姐看你自己走着不放心。”绿芦咧嘴笑了笑。 她瞧见了铁牛家烟囱里起了炊烟,之前是想着饿死了能不能穿回去,结果饿得两眼发黑,闹了半天还活着。 她受不了了。 得活着! 可是这头刚刚起了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那边铁牛就来把最后剩的谷子给要走了。 绿芦揽着小男孩的肩膀,饿得眼睛冒出了绿光,咧了咧嘴,得亏她也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只要有山,她就能活! 只是眼前空着肚子这一关得先过了。 铁牛家住在村里西头的一处黄土房子里,将将两个小屋。一个由桂婆婆带着孙子住着,另一个是桂叔张氏夫妻两住着,也是黄土垒成的小屋子,在侧首边连着个小小的灶房。此刻,灶房顶上的烟囱里跑着烟气,草木燃烧的味道混合着粮食的清香,在不大的小院中飘荡。 灶房开着的窗户里,一眼便能瞧见铁牛阿奶桂婆婆正在灶前忙活,时不时抬眼看看山上,一颗心就跟手上搅和稀粥的饭勺一样,七上八下。 “娘,绿芦是个老实孩子,只要家里还有点东西剩下,就不会赖了咱这四枚棺材钉的钱。”铁牛娘张氏见自家婆婆心神不宁的,出声宽慰。 桂婆婆瞥了媳妇一眼,“我哪是担心绿芦那孩子赖账?你也知道人是个老实的,原本就投水了一回,我们这么上赶着要钱,可会不会再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铁可是稀罕物,便是家中的铁菜刀都是传家的宝贝,这四颗棺材钉还是她家老头子之前攒下来留给自家老婆子的。 这次老姐妹先走一步,桂婆婆可是掏出了自己的棺材本。 张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些不安,“那再有个万一可咋办呢?平日里瞅着那姑娘不声不响的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见着人就低头,咋就有那投水的胆子呢?” 桂婆婆叹气,这人没了活头,可不就只有死路一条么? “但愿绿芦这姑娘死过一回,能支楞起来吧!” 院子门口,张氏口中那个小鸡崽子似的姑娘,正撑着她儿子的肩膀,伸长了脖子往灶房里瞟。 “铁牛,你们早上可有煮了稀粥?” “煮了,”铁牛是个老实孩子,不懂绿芦心里那点子弯弯绕绕,说着就推开了柴门。 灶房里的婆媳二人听到响动,赶忙出来,这一瞧,就和眯眯笑的绿芦对上了眼。 “我把铁牛送回来了,”绿芦说道,“桂婆婆,我家没有钱了,只剩这一口谷子,先抵抵可行?” 像是为了验证她所说的话,铁牛把手中的谷子举了起来。 第三章 古代第一餐饭 锅里的稀粥翻涌着,散发出一阵阵米饭的清香,薄薄的水汽蒸腾而起,氤氲了绿芦的眉眼,咕嘟作响的米粥掩盖了肚子里饥饿的叫嚣声。 “哎呀,就剩一把谷子了。”张氏在麻布上擦了擦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笑容,看向一旁的婆婆,“娘,您看这……” 铁可是金贵的东西,一把谷子放在市面上,别说四根铁钉了,就是一根也难换到的。这铁钉到底是桂婆婆的东西,张氏心里虽然泛起嘀咕,却没有多说话。 桂婆婆从窗口探身看了眼铁牛小手中握着的那把稻谷,金灿灿的,还带着壳儿,稍稍想一想也知道,这把谷子怕是萍婆婆留着做种的。她们要是就这么收下,绿芦这孩子来年开春拿什么东西去做种啊? 这老实孩子。 “这样,这谷子你先拿回去,等手头有钱的时候再来,”桂婆婆面露不忍。 “是啊,你只要好好地,说不定你虎子哥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日子肯定能好过起来。”自家婆婆都不在意自己的棺材钉了,张氏也乐得当一个好人。 对于那个便宜哥哥虎子,绿芦接收了原身记忆的时候就知道这两兄妹感情不错,可是这个年代充了兵役,几年都没有点儿音讯,大概率是活不成了,不然原身但凡留有一点念想,也不至于在萍婆婆过世之后就毅然决然地投了水。 见自己母亲和奶奶都开口了,铁牛老老实实地伸出握着谷子的手,要把手中的谷子还给绿芦。 绿芦也没有假客气,她一来就家徒四壁了,能省点是一点,不过这谷子带着壳,吃起来也不得劲儿。 “桂婆婆,能不能借用你们家的杵臼?”绿芦指着灶房墙边靠着的杵臼,问道。 原本她自己家中有这舂米的杵臼,不过阿奶生命最后阶段治病喝药没少花钱,能拿出去卖了换了的家物什全派上了用场,最后人财两空,落到绿芦只能连壳儿吃谷子的地步。 “啊?”桂婆婆看了眼静静靠在墙边的杵臼,惊疑不已,“你把杵臼都拿出去换钱买药了?” 绿芦可怜巴巴地点头。 “哎哟,那你之前吃饭都是连着壳儿吃的?”这下就连圆滑的张氏也惊住了,“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下来找我们借着用呢?” 说完,她看了眼自家婆母,桂婆婆也看了她一眼,两人心里已然有了答案。绿芦这姑娘,怕是胆小又不好意思开口,才硬着头皮连着糠一起吃了。 在职场混成人精的绿芦看到她们表情,心里有了猜测,目光落在咕咚作响的稀粥上,舔了舔干燥的唇。 “也没有连着糠一起吃,我家只剩这一把谷子了,我哪里舍得吃呢?”绿芦越说越小声,头越来越低,说着话还隐隐带着哽咽。 桂婆婆是个心软的主,“可不是么,还好你没有吃了,这可是留着明年做种的谷子。” 说着,她拿出家中的碗,一次排开在灶前,都是穷苦的人家,连碗的数量都是正正好的,也是凑巧,今日铁牛的爹桂叔不在家,他的那一份儿就匀给了绿芦。 没有专门的饭桌椅子,一家子都是端着碗在院子里的简易堆砌的石桌子上草草扒拉几口。 绿芦接过桂奶奶递来的碗,朝里面瞧,米少汤多,稀稀拉拉的米粒子熬出来的稀粥,张氏端上了野菜粑粑配着充饥。 “孩子你先在婆婆家吃一口热乎的,后面的日子怎么过还是要靠自己支棱起来。”桂婆婆看着埋头喝粥的绿芦,苦口婆心地劝道她,“这人活着不容易,可是你要是寻了短见,回头你虎子哥回来只见到两座荒坟头,他心里得多慌?” 第四章 地头野葛 绿芦听出来了,桂婆婆话里语里还是担心她又寻了短见投水,放下喝得干干净净的碗,野菜粑粑她没有拿,能混一口饭已经是人家心善了,更何况她还欠着四根棺材钉呢,可没有好意思再多吃。 “桂婆婆您放心吧,我不但要自己支棱起来,还要带着村子里帮过我和阿奶的大家伙们一起支棱!” 天气凉,绿芦刚刚喝了一肚子的热稀粥,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一股股白气,既然下定了决心既来之则安之,怎么活下来,怎么赚钱她心里有数。 可是桂家的婆媳二人心里没数,看着目光晶晶亮的绿芦,桂婆婆嘴角抽了一抽,不走心地点头附和:“好好,只要你想开了就好。” “绿芦姐姐,我相信你!”铁牛莫名就被绿芦的雄心壮志所感染,举起了手中的野菜粑粑。 可随后就被张氏一巴掌扇在了后脑勺上,“快些吃你的,地里的野葛都要连成片了,赶紧吃完了去除了。” 野葛? 绿芦眼睛一亮,站起身,“婶子,你让铁牛安心吃,我来帮你们除了。” “那怎么行,你是来我家做客的,哪有让客人去地里除野草的,”张氏看了眼绿芦这面黄肌瘦的小身板,那野葛的根块长得深,难挖难除,没好意思答应。 绿芦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动作快了一步拿过摆在墙角的锄头,“婶子可别拦着我了,光吃饭不干活,显得我是来白吃饭的。” 绿芦说着,转身便往外面走去,桂家的菜地就开在屋前不远处,竹篱笆里面,六席垦好的菜地中有四席种了菜,剩下两席许是刚刚开始开垦,拢起的土包边上堆着垦出来的杂草。 这草虽然已经有些干枯,但是不难看出原本宽卵形的羽状复叶,绿芦弯下腰去摩挲了一下,干枯的三小片叶片的两面都覆着柔毛,正是野葛。 绿芦心中大喜,卷起本就短了一截的衣袖,挥起锄头便在地里刨掘,不多时,一块沾着黄泥的块状根茎就被她挖了出来。 张氏口中说的很难根除的野葛根茎,在绿芦这里可是个大宝贝,她一块块地小心把这根块刨出堆放在一旁,将这刨地工作做得不亦乐乎。 殊不知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屋子里,桂家婆媳二人瞅着她一点不带偷懒的动作,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赞许。 “多老实一孩子,来咱家喝口稀粥还想着帮咱开地呢!”桂婆婆拉过刚刚吃完野菜粑粑的孙子,“瞧瞧,学着点,你吃饱了就去帮忙,别成天想着躲赖!” 铁牛“哎”地应了,赶忙跑去,孩子就是这样,有个榜样在前,生怕自己被落下,干活都添了动力。 张氏看着儿子抹着嘴跑过去的身影,之前因为绿芦拿一把谷子来换四根棺材钉的不快烟消云散了,不禁感叹道:“娘说得对,这是个好孩子,可惜啊,命苦。” 桂婆婆瞅着绿芦那蜡黄的脸色和小鸡崽子似的身子板,摇了摇头,想到她之前投水被捞起来时候那副万念俱灰的样子,心下有些惶惶然。 他们这一家子相互照应着,还有铁牛爹这个壮丁能出去干些工,日子已经是紧巴巴的。而绿芦一个孤女,没人照拂,这日子只怕会更难了。 桂婆婆转身进了屋子,留下一声叹息: “哎……” 第五章 挖出葛根 菜地里,被桂家婆媳可怜的绿芦正带着铁牛这个免费帮手干得热火朝天,一颗颗根块被刨出来,去掉叶子和茎秆,整整齐齐地码好堆在一旁。 收拾好两席菜地之后,已然是日头当空的时辰,绿芦拄着手中的锄头,擦了擦汗,虽然她在城里工作这么些年,可怎么说也是山里考出去的,对于这些农事再熟悉不过。但是,到底这具身子虚得厉害,没挥几下锄头就累得腰酸胳膊疼,硬是看在这满地的葛根份上,她才咬着牙坚持挖了下来。 “绿芦,来休息一下,”张氏看着绿芦把地里残留的块茎全部都挖了出来,心里感叹她干活的仔细,端了两小碗蜂蜜水过来,“这是我娘家哥哥养的蜂酿的蜜,你来尝尝?” “绿芦姐姐,你快尝尝,平日里我娘可不舍得拿出来喝的,上次我偷偷沾了一口,皮差点被扒下来。”铁牛听到有蜂蜜水喝,一双眼睛登时放出了光彩,盯着张氏手中的碗不错眼。 “哎哟!” 张氏上来把碗递给绿芦,空出一只手毫不客气地给了铁牛一个脑瓜子。 绿芦笑了,小口地抿了一下,淡淡的清甜一下润到了嗓子眼里,没忍住又喝了几口,小小的一碗蜂蜜水立时就见了底。 蜂蜜可是个稀罕物,养蜂原本就是一门手艺,因此养蜂人少之又少,就是酿出来的蜂蜜,那也是优先拿出去卖的,少有农家有机会吃上。 “谢谢婶子,沾了婶子的光了。”绿芦把碗还给张氏,笑道。 张氏顺手接了碗。这个丫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剩那一把谷子,落到这么个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开口来找他们借些粮食,当真是个老实好相与的。 绿芦不知道张氏心里的嘀咕,喝了水,看着地上码好的块茎,“婶子,能不能借一下你们家的背篓?” “啊?”张氏前脚还想着人老实不会开口借粮食,后脚就被提出借背篓,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铁牛跟着绿芦在地里忙活了许久,有了深厚的革命感情,立时就跑去了屋子里取了背篓递给绿芦。 “拿去,以后要借什么尽管过来说就是。”张氏剜了眼自家儿子,对着绿芦笑道。 绿芦拿了背篓,把地上码好的葛根一块块地放进了背篓。张氏看她忙活,心里好奇得紧,“绿芦,你把这野葛的根拿走做什么?” “吃呀,”绿芦收拾清楚背篓,弯着眼睛笑道,她生了一双明亮的杏眼。往日里,胆小怕事,见到人都是躲在萍婆婆身后,要么就是低头不语,甚少有这么大喇喇直视人的时候。 张氏只觉得绿芦这双眼睛生得好看,会说话似的,灵动不已。 “这能吃啊?”张氏讶然,转念一想也是,绿芦家里只余了一把谷子,家中没有余粮,吃个树皮草根什么的也是正常。 绿芦神秘地笑了笑,那双灵动的眸子瞧着灶房,“婶子,能不能再借个陶罐和过滤用的麻布?” “等等,给你拿,不急着还回来。”张氏不是小气的,去灶房给绿芦取了,放在背篓里。 “谢谢婶子,”绿芦挥手和铁牛也告了别,背着背篓往山上自家那小破茅屋走去。 “奇了,以前怎么没觉得绿芦这般落落大方呢?”张氏目送绿芦离开,自言自语,但凡肯开口找他们这些邻居帮忙,也不至于落得家里就剩一把谷子这窘境。 “我也觉得,以前怎么没觉得绿芦姐姐话多爱笑呢?”铁牛学着张氏的模样,在一旁小大人似得附和。 话音刚落,又吃了张氏一个脑瓜子。 看着绿芦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张氏有点好奇绿芦究竟准备怎么吃这些野葛的根。 第六章 下山打秋风 绿芦背着一筐子葛根回了自己坐落于半山腰上的茅草房,一进柴门就立刻把背上的背篓扔在地上,揉着小腰杆子疼得龇牙咧嘴,刚刚直起身子,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差点没摔了。 她小时候就在山区长大,没少背着一摞柴火走山路,那会儿可没像现在这个身板子这么不经造,背一篓子的葛根就酸疼得厉害,也不知道之前亏空得多厉害,以后少不得要花钱补补。 绿芦扶着摇摇欲坠的黄泥墙缓了许久才回过神,张罗着去屋后水井里打了水来,把一个个胖乎乎的葛根全倒出来清洗,第一遍过了泥,倒了黄泥巴水,又过第二遍,把每一个葛根认真搓洗了一遍,又接了第三罐水,确保边边角角都洗净了才作罢,取了竹刀开始削皮。 一筐子的葛根,绿芦光是清洗和削皮就耗了一整个下午,全天只吃了一碗稀粥,伴着斜阳暖照,绿芦抬头,听到自己肚子里十分均匀地传出咕噜声。 她的小茅屋坐落得高,迎着夕阳,眯着眼睛看着下方的村落,时不时有孩童打闹嬉戏的声音传来,也有串门儿的声响,唯独没有炊事的声响。 在这个时代,除了一些富贵人家,普通的农户都是一天吃两餐,过午不食。 秋风都没处可打的绿芦叹了一口气,目光幽幽地落在一个破布口袋,里面装着桂婆婆还回来的那把谷子。 按理这把谷子是要留着开春做种的,可她饿得慌啊。 绿芦咽了咽口水,“早上就想吃你了,早吃晚吃,早晚要吃!” 打定了主意,刚刚起身,一阵眩晕又袭上脑门,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目光一瞥,顿住。 干锅冷灶的村里,竟然有一户人家的烟囱里冒烟了! 桂家的灶房里,张氏和桂婆婆婆媳二人正在忙碌,他们和村里其他家不同,家里的顶梁柱在空闲的时候去县里做些零散的木工补贴家用,这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所以他们家吃傍晚这一餐,省了中午那餐饭。 此刻,张氏的丈夫桂叔正在院外看着刚刚翻好的地,他长了一张农家汉子特有的黑脸,铁牛跟在他身边,给他说着白日里绿芦来帮忙开地的事。 “你绿芦姐姐一副小鸡崽子的身板,怎么可能一个人翻这整席地?”桂叔摇头,“我不信,是不是你娘背着我偷偷干的农活?” 张氏生铁牛的时候正值荒年,没有做好月子,落得一身的毛病,桂叔心疼媳妇,一向不让她下地做农活。 “还真没,”张氏捧了一盘子野菜粑粑出来,听到自家汉子心疼自己,心里抹开了蜜,“大部分都是绿芦那姑娘开的,说是感谢我们早上给她一口饭吃,铁牛也帮忙了。” “这个老实孩子,也不知道饿了多久,把地里野草的根挖出来都背走了,”桂婆婆捧着熬了稀粥的釜出来,招呼桂叔和铁牛来吃饭。 “她阿奶去了以后也不知道日后怎么过活,”桂叔摇摇头,“就那一棍子都不打出个屁来的性子,饿死了都不知道吭一声。” 桂婆婆和张氏对视了一眼,她们之前也觉得绿芦就是个挨了棍子都不吭气的老实性子,可是白日里瞧着,倒是大方了许多。 一家子各自捧了饭碗,还没吃上几口,晚风吹过,捎来了柴门外面绿芦带着笑意的招呼声。 “桂叔回来啦?我在山上老远就闻到香味,桂婆婆和婶子的手艺真是好!” 桂家人回身看去,柴门外,绿芦弯着那双明亮的杏眼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们碗中的吃食,哪里有半点不吭气的影子? “绿芦姐姐来了,”白日里和绿芦一起下地垦荒的铁牛觉着绿芦和自己有着深刻的革命友情,当先放下碗冲去开门。 绿芦也不见外,把背上的背篓放下,“你们慢吃,我就是来还背篓的。” 说完,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桌上的野菜粑粑,很明显地咽了口口水。 张氏差点被自己碗里的稀粥烫了嘴,和桂婆婆对了个眼神,“绿芦还没吃饭吧?要不一起吃一点?” 第七章 一碗稠粥 绿芦的眼睛流露出渴望,一个个青绿的野菜粑粑仿佛都伸出了胳膊朝她招手,招呼着她快点去吃了它们。 “我不饿,早上都在你们这里吃了,哪里能晚上也吃,”绿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恋恋不舍的目光差点没黏上野菜粑粑,“桂婆婆,我是来借一下石磨的。” 桂家的石磨就放在院子一角,这会儿也没用,借绿芦用一下既不缺斤也不少两,桂婆婆自然爽快就答应了,她留意到绿芦渴望的目光,猜测着这姑娘虽然肚子饿,又抹不开面子吃他们家的吃食,所以强撑着说自己不饿。 “来,桂婆婆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就一个野菜粑粑,吃吧,吃完才有力气推石磨。”桂婆婆说着,拿了一个野菜粑粑塞进了绿芦手中,“还有稀粥,我这喝完了,碗给你盛点,配着吃,别噎着。” 桂婆婆一口喝完自己陶碗中的稀粥,蹒跚着脚步去打水淘洗了一遍,装了一碗稀粥出来。 白米精贵,桂家多煮的这一碗原本留着明日早上给要早起离家出工的桂叔喝的,现下看绿芦饿着肚子上门,桂婆婆直接就把这碗端给了绿芦。 绿芦一手拿着刚刚塞过来的野菜粑粑,忙不迭地接过桂婆婆递来的碗,灰黄粗糙的陶碗中,稀粥明显比早上那一餐浓稠了许多。 她是个明白人,桂家不可能知道她会来,却正好余了一碗粥,那这碗粥就一定是留着明日的早饭的。 需要喝稠粥的,绿芦想着,一定就是要出去卖力气的桂叔了。 “快喝吧,莫不是嫌弃婆婆这里的粥不好喝?”桂婆婆佯装生气。 绿芦抿着唇,喉咙口有些发酸,她有一户好邻居,把那野菜粑粑塞进嘴里,小心地将手中的碗递还给了桂婆婆。 “这碗粥还是留着给桂叔吧,太稠了,咽不下去,”绿芦嘴里塞满了野菜粑粑,含含糊糊地说着,这个时代的面粉没有精加工过,夹杂着麦壳儿,吃进嘴里,剌嗓子。 桂婆婆看着绿芦满脸痛苦地咽着野菜粑粑,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直接拿了水瓢过来,“喝水,你个傻孩子,野菜粑粑可不能这么吃。” 绿芦赶忙接过,借着甘冽清澈的水,才把口中的野菜粑粑咽了下去,差点噎得翻了白眼。 “哈哈哈……”一旁喝粥的铁牛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绿芦姐姐真傻,还不如我呢,我都知道吃野菜粑粑不能这么大口……” 话没说完,后脑勺又挨了他娘张氏一记巴掌,铁牛满脸委屈地回身看自己亲娘,“娘,你又打我作甚?” “你才是傻。”张氏没好气。 铁牛这个傻小子是缺心眼,可她确实看得真真切切,绿芦这哪里是不知道野菜粑粑大口吃就要塞住,她是故意的,为了不喝那碗稠粥。 绿芦这个孩子,是个有眼色的,可惜一个孤女,这么老实,日后得吃亏的。 张氏端起自己碗中的稀粥,和一旁的丈夫互相对视了一个眼神,同时也暗暗叹气。这年头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喝稀粥。 绿芦吃完野菜粑粑,之前饿得慌的感觉一下消散了,肚子里都是沉甸甸的踏实感,再次谢过桂家人之后,她提上了门口的背篓,来到了院子角落,弯腰,拿出一个个已经削好了皮的葛根,用竹刀切成了小块,投喂进石磨顶上的孔洞中。 第八章 美梦有,金子也会有 绿芦伸手推着石磨,一下还没推动,只能深吸一口气,把自己身体前倾,握着木杆用力往前退去。终于,沉重的石磨动了,一圈、两圈……绿芦时不时要停下来往孔洞中加入切好的野葛块。 “绿芦姐,我来帮忙,”铁牛吃完了手中的野菜粑粑,拍了拍,就要帮着绿芦推石磨。 “别,你人小推不动,帮我把野葛块加进来就行。”绿芦也不敢让铁牛一个小小的人来推这么沉重的石磨,只让他在一旁帮着加野葛块和添水。 有一个人帮忙,绿芦只管自己咬紧了牙关推石磨,几圈下来,她累得够呛,两只瘦弱的胳膊麻得抬都抬不起来,但是想想自己还得靠着一篓子野葛卖钱,只能硬着头皮推。 “绿芦妹子,让你叔帮你推一把,”桂婆婆看绿芦累得脸色发白,怕人就这么脱力没了,赶忙指派桂叔去搭把手。 “这多不好意思,”绿芦抬起衣袖擦脸,一张小脸早已经煞白了一片,可把桂婆婆吓了一跳,连忙招呼她坐下歇一会儿。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邻里,你桂叔就是卖这一把力气。”张氏也跟着劝说。 绿芦想想自己一会儿还要淘洗沉淀野葛,都是力气活,不再推辞把推磨的事情交给了桂叔,自己也没真的坐在一旁歇着,而是接替了铁牛的位子往孔洞中添水和野葛块。 “绿芦妹子,你磨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啊?”桂叔虽然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可是看着已经成了糊糊的野葛泥掉到下面接着的陶罐里,还是犯了嘀咕。 “吃呀,还能卖钱。”绿芦没想瞒着桂婆婆一家,大方地把自己的用途说了出来。 “这不可能,”桂叔一下停了手中的动作,石磨不动了,“绿芦妹子,以前我老爹还活着的时候这玩意叶子是用来喂猪的,这野葛的根粗得很,我们人可不能吃,你实在饿得慌了就来我们家吃几口,你人小饭也吃得少,你这几口叔还是供得起的。” 桂叔说得严肃,是认真想让绿芦来自己家里开伙了。 绿芦被打动了,她以前在职场上打拼,周边的人都是勾心斗角的,同事们不掀了她的饭碗就不错了,哪里有像桂叔这样,自己都紧巴巴地还匀她一口饭吃的好人。 “桂叔,您只管磨,后续成品出来我一定拿来给大家伙尝尝。”桂家都是好人,绿芦也不能藏私,大大方方地许诺。 不过她的许诺桂家人都没当真,桂叔虽然觉得自己只怕是做了无用功,也依然尽心尽力地帮绿芦把一篓子野葛块都磨成了浆水。 陶罐太重,绿芦在桂叔的帮忙下用麻布过滤了一遍浆水,滤除了粗纤维,留下汁粉在陶罐中,交代桂家人晚上别动陶罐,她明日再来处理。 铁牛一脸好奇地看着浅棕褐色的汁粉,“绿芦姐,这个就这样抱着喝?” 绿芦正在淘洗背篓,背篓是借的桂家的,她淘洗干净了要还,闻言笑出声,“哪里,回头你就知道怎么吃了。” 绿芦从桂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顺着山道回到自己那间漏风又漏雨的破茅草屋,躺在两块板搭成的床上,绿芦从茅草破洞里看着天上的繁星,瞧得累了,自然而然地闭上了眼睛。 睡梦中,一块块白胖胖的野葛变成了一块块金灿灿的金子…… 第九章 初尝葛根粉 第二日清早,绿芦就起了身,在自己半山腰的破屋子前,迎着刚刚升起的朝阳打了一套八段锦,直到身体热烘烘起来才往山下的桂家走去。 她现在的身体太差了,连个石磨都推不动,日后种地还是个大难题。 桂婆婆和张氏正在厨灶忙活,铁牛眼尖见绿芦来了,赶忙上去开了柴门,“绿芦姐,你的野葛汤怎么浮了一层水出来了?” 他实在好奇绿芦做的野葛糊糊,一大早起来就趴在陶罐边上瞧,这一瞧,就瞧出了门道。昨天还浑浊的黄褐色糊糊竟然分层了,表面是一层黄褐色的水,底下像是沉淀着什么。 绿芦凑过去一瞧,见葛根粉汁沉淀好了,就拿水瓢把表面的水舀走,露出底下白色的葛根粉块。 “哇,这是什么?”铁牛伸手戳了戳,留了一个手指头坑,有点湿乎乎。 “保密。”绿芦卖了个关子,拿麻布把已经沉淀好的葛根粉块包裹起来,用麻绳扎紧,拧干水分,直接在桂家的院子里找棵树就地悬挂在树杈上晾着。 桂家婆媳端着早饭出来的时候,绿芦已经把用过的陶罐洗的干干净净,摆回了原位,铁牛站在树下,伸着脖子瞧着树杈上吊着的什么东西。 “铁牛,招呼你绿芦姐来吃野菜粑粑。”张氏喊自己儿子,见绿芦过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在打了补丁的围裙上擦擦手,“绿芦,不好意思今天早上只有野菜粑粑了。” 昨天晚上剩下的那一碗稀粥留给了早起出去做工的桂叔,她们娘儿仨只吃野菜粑粑对付一餐,大米是精贵的东西,他们家也是几天才喝一次粥。可是自己家吃是一回事,拿出来招待绿芦又有点不好意思。 绿芦看到石桌上放着的四个野菜粑粑,正正好,一人一个,想到昨天自己费力塞下去的野菜粑粑,好险没把食管撕裂了,再这么干巴巴地吃一个,她下咽都困难。 铁牛已经拿着野菜粑粑就着凉水开吃了,绿芦想了想,制止了铁牛吃第二口,“等我一会儿,绿芦姐给你做个好喝的。” 在桂家人疑惑又好奇的目光中,绿芦把已经挂上树杈晾干的葛根粉拿了下来,径直走入厨下,取了四个陶碗,用竹刀分别切了小块葛根粉放入陶碗中,加入一点凉水化开,正好,陶釜中还有桂婆婆烧好的水,她直接用了,一手倒滚水,一手执了竹筷飞快在碗中搅动,不一会儿,乳白色的浆水逐渐变成晶莹剔透的肉粉色。 “来,尝尝。” 绿芦把三碗调好的葛根粉递给桂婆婆三人,自己留了一碗,见她们打量着碗中粘稠的糊状葛根粉,知道她们担心不能吃,自己当先吹了吹,喝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入口润滑,没有加糖,自带葛根粉的清甜。 铁牛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大口,放下碗的那一刹那,一双黑豆子眼睛都亮了,不住地催张氏和桂婆婆,“娘,阿奶,你们快尝尝,太好喝了!甜的!” 第十章 集市摆摊 张氏和桂婆婆也没推辞,试探着尝了一小口,入口还有些烫嘴,湿润润的糊糊在舌尖化开,还没细品,就没了,只留下舌尖上的甜丝丝味道。 “真好吃的,绿芦,”桂婆婆没忍住又多喝了几口,她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平常吃野菜粑粑都是掰开了泡到水里,软烂了才能吃,这碗葛根粉特别适合她。 “是真不错,”张氏也是第一次吃,要不是亲眼看着绿芦从地里挖出野葛,说什么她都不信这个甜丝丝又晶莹剔透的糊糊是硬邦邦的野葛做出来的。 绿芦弯着眉眼看着桂家人吃得赞不绝口,她原本就不打算藏私,毕竟野葛都是桂家地里刨出来的,用的工具也是桂家人借的,“婆婆,桂婶,我打算把这葛根粉拿去镇上集市卖,你们觉得怎么样?” 绿芦刚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桂婆婆立刻赞成,“这个吃食是个好的,可以试一试,明天就让你桂叔去镇上的时候捎上你。” “就是,你桂叔还能帮你支个摊子,”张氏附和着。 得到桂家婆媳一致肯定的绿芦想了想,指着旁边眼巴巴瞧着的铁牛,“明天能把铁牛借我用用么?” 桂家婆媳还没发话,铁牛一听自己能去镇上集市,立刻蹦起来,“好啊,我要去集市!” 张氏想想明日娃的爹也跟着去,应该出不了岔子,点头应允了。院子里,立刻响起铁牛的欢呼声,小男孩,真是活泼又好动的时候。 绿芦帮着桂家婆媳清洗了陶碗,又冲了一碗葛根粉留给晚上才归家的桂叔,而后把剩下的粉分做两份,一份明日带去镇上试试水,一份又重新用麻布包起来,挂回了树杈上晾干。 原本葛根粉是要等到彻底晾干,切碎成粉末状才好保存,可是她等不及要赚钱,家徒四壁就算了,总不能天天都来桂家混白食吃,就算桂家人善良,她绿芦脸皮也没这么厚。 处理完葛根粉,绿芦又向桂家借了柴刀,她手上只有竹刀,能切一些酥软的小东西,再硬一些的就无能为力了。提着桂家借来的柴刀,绿芦也没回家,直接就转上了家后山,挑了一棵看起来十分粗壮的绿竹,下了刀。 修长挺拔的竹子轰然倒下,绿芦又忙着用柴刀把竹子按照竹节剖成一个个竹筒,修了修毛刺,在清水里过了一遍,齐齐摆好晾干。 她家里都没一个好碗,明日出去集市支摊,只能用竹筒当容器。绿芦算着数量,准备了四十来个竹筒,看着整整两排翠绿的竹筒,明日如果顺利的话,一份葛根粉卖两文钱,这两排竹筒就是大几十文。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村里的鸡刚刚打过第一轮鸣,绿芦就从那张破旧的木板子床上起身了,把竹筒和葛根粉一起装入桂家借来的竹篓里,掂了掂,咬着牙背上了,往山下走去。 桂叔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绿芦来了,赶紧迎了上去。 绿芦抱歉地看了眼桂叔背上背着的铁牛,小小的男孩很少这么早起床,正趴在桂叔的背上睡得东倒西歪。一路上,绿芦背着背篓,桂叔背着铁牛,相伴走着到了镇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亮了。 镇上的集市早已经开市,人声鼎沸,绿芦不乏新奇地打量着狭窄街道两边摆摊的小贩,有卖新鲜蔬菜的老妪,见到人走近就热情推销自己的菜,有光着上身打铁的铁匠,热火朝天的抡起手中的铁锤,还有支了摊子卖窝窝头的,每每来了客人,小贩就掀开竹笼,大股蒸腾的热气冒出,氤氲了人眼。 绿芦目光落在架在窝窝头摊贩的炉灶上,蒸窝窝头的竹屉就这么几层地架在了铁锅上,铁锅里就一定有滚水。 找定了目标,绿芦二话不多说,就挑了窝窝头摊贩的边上放下背上的竹筐,转身来到摊贩边上,笑盈盈地问道:“大哥,合作不?” 第十一章 缺了胳膊的三伢子 卖窝窝头的大哥见一个小姑娘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还左右看了看,周围没人,指着自己:“我?” 绿芦笑出声,这个大哥瞧着就是个老实人,“对的,我能不能借你的灶烧些水,我卖的东西需要用滚水冲调。” “行啊,不过水需要你自己去飞来居背后的井里挑,我这里得顾着摊子,”卖窝窝头的小贩指了指不远处一处饭店,表示自己不能离开。 绿芦眨巴了下眼睛,她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爽快,还想着要怎么说服对方。她的葛根粉可以和他的窝窝头搭配着卖,一个吃着噎嗓子,一个不顶饱,他们合作一定能一加一大于二。结果一肚子的草稿没得发挥,对方就这么大度地答应帮她烧滚水了。 “好嘞,我去打水,”绿芦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小贩放在一旁的水桶,“能借用一下你的木桶吗?” 小贩扫了眼绿芦,见她只背了一个竹筐,里面放着砍好的竹筒,除此之外,啥都没有,一时摸不清她到底来卖什么,不过水桶他自己目前也没用,爽快答应了。 “三伢子,你今天怎么帮你娘看摊子?”桂叔走过来,和卖窝窝头的小贩打了声招呼,把背上睡得直流口水的铁牛放了下来,蒲扇似的大手在铁牛脸上搓了几把,把铁牛直接给搓得清醒了,睁着一双黑灵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热闹的集市。 “桂叔啊,”提起自己老娘,小贩愁眉苦脸,“最近天气转凉了一些,她老人家做完这一锅窝窝头手腕子就不行了,让她来镇里找朗中看看,她又怕花钱。” 桂叔也跟着叹气,三伢子他家的情况就是孤儿寡母,病了舍不得看病也正常,村里人都是这样,不严重熬熬就过。 “桂叔,你和这位大哥认识?”绿芦听了一耳朵他们闲聊,好奇问道。 “哦,这是三伢子,住村东头的,”桂叔想起来绿芦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伢子又是服了兵役放回来的,不认识也正常,顺便也把绿芦介绍给了三伢子。 “原来是萍婆婆家的大妹子,怎么转眼长这么大了,我和你家虎子是光屁股长大的兄弟……”三伢子看到绿芦挑着秀气的眉,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当着一个黄花闺女说什么光屁股有点粗俗,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早说是虎子的妹子,我直接帮你把水打来了。” 说着,三伢子一把拎起地上的木桶朝井口的方向走去,身影灵活,三两下就没了影。 绿芦收回目光,和一旁教训铁牛要听话的桂叔小声询问,“桂叔,三伢子大哥这胳膊是……” 刚刚三伢子过来提水桶,她就看到了他一只手臂下衣袖飘飘荡荡的,那是空着的。 “兵役闹的,”桂叔摇摇头,想到和三伢子一起走的虎子,看绿芦的目光都是同情。至少三伢子还是回来了。 桂叔同情的目光绿芦没有接收到,她是一缕异世的幽魂,只知道原身有个哥哥叫虎子,去服了兵役没回来,至于原身和这位哥哥的感情,她没有感觉。 三伢子熟门熟路回来得很快,把一桶清水放在绿芦面前,然后看着她动作麻利地把一个麻布包裹着的白色粉块拿出来,在一排排竹筒里分别放上一些,加入一点点清水调开,碧绿的竹筒衬着白色的粉浆,煞是诱人。 “绿芦妹子,这是?”三伢子好奇地发问。 绿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了铁牛过去,附耳和他说了几句,听得铁牛眼睛发亮。 她大清早把铁牛带来,就是为了这会儿。 第十二章 神仙糊糊初上市 在三伢子和桂叔疑惑的目光中,铁牛一把扯住桂叔的裤腿,大着嗓门嚎道:“爹!我就要喝神仙糊糊!嘎嘎甜!” 小孩子鼓足了劲儿爆发出来的嗓门极具穿透力,热闹的集市竟然安静了一瞬,不少人都朝铁牛他们看了过来,瞬间成为焦点的桂叔有点手足无措。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从脖子红了上去,在绿芦鼓励的目光中,咽了咽干痒的喉咙,磕磕巴巴地陪着做戏:“多……多少钱?” “小娃子是我的回头客了啊,一竹罐子神仙糊糊两文钱。”绿芦清脆地回应,她刚刚给葛根粉起了一个唬人的名头,告诉了铁牛,让铁牛帮着当托儿,“大哥没喝过吧?我这可以试喝的,不用钱!” 周围的人听到不要钱三个字,纷纷凑了过来,见是一个面生的小姑娘,面前放着的竹罐子里有是没见过的白色粉浆,都有些犹豫。 毕竟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不要钱的一般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不要钱的,要不尝尝?” “你傻啊,回头吃这劳什子的神仙糊糊出了问题她要卖神仙丹给你,那就不是不要钱的了。” “这个小孩不是吃过么?让他们先吃吃看,我们再吃,反正不要钱,不好吃我们不买就行了。” …… “那……那就给我尝尝。”桂叔已经被铁牛先斩后奏架上了戏台,只能硬着头皮把客人这个角色演好。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知觉间把绿芦和三伢子的摊位围成了一个半圈,一双双眼睛都盯着绿芦的动作,只见她拿起一个翠绿的竹筒,轻轻晃动里面白色的浆液,然后从旁边卖窝窝头的铁锅里舀了一勺滚水添了进去。 “诶!变了!” 有凑得近的,眼睁睁地看着白色浆液在滚水注入的那一瞬间变了颜色,随着绿芦用竹筷搅拌了几下,白色的浆液变成了透明粘稠的糊糊,还透着淡淡的粉色,凑近了闻,一股子甜香钻进了鼻子,让人不由得分泌口水。 “真神仙啊,咋还会变色的。” “来,尝尝。”绿芦从框里取了昨天砍竹筒顺便处理下来的竹叶,两头并拢一卷成了个锥形小容器,把竹筒里的葛根粉倒了些进去,递给面前的桂叔。 “我也要我也要!”绿芦请来的小主演铁牛十分尽责地扯着自己爹的裤子跳脚,他是真的馋葛根粉,昨天那一碗让他睡前还在想着。 桂叔只能把那竹叶递给铁牛,铁牛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然后意犹未尽地把竹叶舔得干干净净,扯着桂叔的裤子又嚎上了:“太好喝了爹,给我买一杯吧,求你了!” 桂叔掏出两个铜板递给绿芦,接过一竹筒的葛根粉,自己喝了一口,其他都匀给了铁牛。 “那……我也来一点试试?”三伢子看着铁牛抱着竹筒喝得满足样,想着绿芦是虎子的妹子,他也要捧捧场。 绿芦笑着又调了一杯递给他,就在三伢子递出铜板的时候,被她推了回去。 “今天第一次来集市,这样吧,除了试喝的,前三杯都不要钱!”绿芦声音清脆又好听,说着,当着围观的人的面,把刚刚从桂叔那里收来的铜板还了回去。 三伢子捧着竹筒轻轻抿了一口,甜软的糊糊喝进口还没细品就化了,又赶紧喝了一口,不知觉间,一个竹筒就空了,清甜又温热,一直顺着食管熨帖到了胃里。 “太好喝了,我要再带一杯神仙糊糊回去给我老娘尝尝。” 三伢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三杯不要钱的已经没了两杯,他还想占第三杯,周围的人不乐意了。 “不行,他已经喝了一杯不要钱的,要把第三杯让出来!” “我要,给我来一杯神仙糊糊!” “第三杯给我,要是好喝我就连买三杯!” 第十三章 飞来居后有园子 似乎是为了怕别人和自己抢,那个说好喝就连买三杯的大哥直接就伸出了手,手掌摊开,里面齐齐整整地叠放了六枚铜板。 绿芦笑弯了眼,她来了这个世界这么些天,还是第一次看到即将赚到手的货币。 “行,那第三杯免费的神仙糊糊就花落这位大哥了。”绿芦麻利地递上了调好的葛根粉递了过去。 大哥浓眉大眼,身量壮硕,食量也不小,一竹筒的神仙糊糊三两下就下了肚,喝完了才砸吧砸吧嘴,有点意犹未尽,“大妹子,别说还真有点甜丝丝的,你加了蜂蜜?” 绿芦笑而不语。 那自然是不能加的,别说蜂蜜了,就是糖她来了这么些天都没见过,葛根粉之所以入口有甜味,是因为淀粉入口在唾液酶的作用下,一部分转化成了葡萄糖。 她不说话,周围的人还以为她是默认了,这一下炸开了锅,在这个时代,甜味可是个稀罕的味道,有钱的大户人家可以吃蜂蜜,普通人家想吃甜就只能吃甜菜了。又有壮汉大哥猜测加了蜂蜜,周围的客人们纷纷后悔不叠。 “居然是甜的,早知道我就拿一杯免费的试试了,我家孩子就好这口。” “没事,不就两文么。” 壮汉砸吧了下嘴巴,想了想,“大妹子,我多加一杯,要四杯。” “好,四杯神仙糊糊,您拿好了。”绿芦眉开眼笑地舀了滚水冲调了四杯葛根粉递给了壮汉,收入八枚铜板,搁在掌心里,沉甸甸的。 “我也来一杯。” 壮汉离开后,立刻就有围观的客人掏出了两枚铜板,绿芦立刻忙活了起来,卖出葛根粉的同时还不忘帮旁边的三伢子推销窝窝头,“我们的神仙糊糊配着窝窝头吃更甜哦!又甜又顶饱,一顿抵一天!” 淀粉加上淀粉,葡萄糖大大地有。 三伢子原本还忙活着帮绿芦烧滚水用,被她这清脆的小嗓门一吆喝,窝窝头的生意立刻就来了,收钱递窝窝头,忙得脚不沾地,抽空还感激地瞥了几眼绿芦。真不愧是虎子的妹子,和他虎子哥一样仗义! 想到和他一起上了战场就没回来的虎子,三伢子眼睛就发酸。 一旁的桂叔和铁牛也没闲着,桂叔帮着把炉灶里的火生到最大,滚水一锅锅地烧,铁牛帮绿芦把调好的神仙糊糊递给客人,顺便收钱。 一时间,四个人成了集市生意最好的两个摊子。 “最后两杯了,卖完没有了啊!”绿芦把最后两个竹筒调好的神仙糊糊摆了出来,声音动听,说出来的话又惹得周围的客人们一阵紧张。 “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了,怎么就要没了?” “大妹子怎么不多准备一些?” “最后两杯都是我的,你们别和我抢,我先来的。” 有眼疾手快地立刻把四枚铜板塞到了铁牛手里,然后把心放进肚子里等着,还有些洋洋得意地看着周围人捶胸顿足。 “您拿好。”绿芦把最后两个竹筒递了出去,声音清脆地预告,“谢谢大家喜欢我们家神仙糊糊,明天我们还会来的。” 原本没有买到神仙糊糊的人虽然有点遗憾,想到明日自己早些来还能尝到,倒是好受了些。 “大妹子,说好了,明天你多准备一些。” “蜂蜜不能比今日放得少!” “确实甜甜的,明日我多买两杯给我侄子子女尝尝。” 绿芦弯着月牙似的眉眼一一应承了,甜味是一定有的,蜂蜜也是一定没有的。说起来她倒是感谢那个一口气买了四杯的壮汉,如果不是他猜神仙糊糊里面加了蜂蜜,她的神仙糊糊也不至于卖得这么火爆。如果他明日还来买,可以考虑给他来个五折。 飞来居的后院围墙上开着一处角门,被绿芦惦记着要感谢的壮汉两手各捏着两个竹筒,正嘱咐小二帮忙开门。 “雷哥,这是啥子哦?”小二开了门,伸长了脖子朝竹筒里面瞧。 “去去,”被唤作雷哥的壮汉轰人,“这可是神仙糊糊,我特意寻来给少主子尝尝的。” 小二缩回了脑袋,待雷哥进去后又锁上了角门。 过了角门,仿佛迈进了两个世界,外面人声鼎沸,围墙里面,曲径通幽,绿树成荫,穿过鹅卵石铺成的小道,苍翠的皂角树冠的掩映下,隐隐露出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小楼。 “怎么才回来?” 一道人影迎了上来,是一个有些消瘦的老者,皱着眉,显得心事重重。 “少主子怎么样了?”壮汉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小楼,把手中的神仙糊糊递给了老者,“您尝尝,神仙糊糊,甜丝丝的,说不定少主子喜欢能吃上两口?” 第十四章 园中藏了个美男子 老者眯起眼睛打量着竹筒里晶莹剔透的糊糊,狐疑地抬起眼,他上了年纪,那双老眼并不清澈,甚至有些浑浊,眼角的鱼尾纹中都夹杂着精明。 “什么神仙糊糊,夏雷,我看脑子糊糊了的是你,少主的吃食可得小心。”老者对于壮汉手中的竹筒不屑一顾。 “那少主一直这么吃不进东西也不是个事儿,北边那些人都对咱们家虎视眈眈的,”夏雷看着紧闭着大门的小楼,忧心忡忡,“少爷要是撑不过……” “慎言!”老者严厉打断了他,目光又扫过竹筒,青翠的竹筒衬得里面的糊糊更加晶莹剔透,让他竟然起了一些兴趣。“我先试试。” 夏雷赶忙应诺,递了一个竹筒过去。 老者接过,轻轻抿了一口,入口润滑,还没尝到味道就化于口中,滑入喉咙口,口中余下一些些清甜的味道混着绿竹的清香,让他回味无穷。 一向谨慎的老者没忍住,多喝了几口,这竹筒就见了底。 “您觉得怎样?”壮汉夏雷瞪着那双铜铃大眼看着老者,期待他给出肯定的答案。 “我觉得怎样不重要,关键是这吃食要确保无碍,而且少主能吃下。”老者摸了摸胡须,有些傲娇地咳了一声,声若蚊蝇,“再来一杯。” “你说啥?”夏雷是个粗人,耳朵不太好使。 老者一张老脸抽了抽,直接从他手中把一个竹筒拿走,示意他把另外两个送进去,自己一挥衣袖走到了一旁,背过身去。 夏雷应下,小心推开小楼的门,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小楼内门窗紧闭,他刚刚走进去,一股股热浪混着浓厚的药味就扑了过来,夏雷心中叹息,当年夫人未足月诞下少主子,汤药针灸这么多年,拖到了现在的光景。 “咳咳咳……” 正想着,屏风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夏雷不敢耽搁,赶忙过去,帮着床上躺着的人翻身。大夫之前交代了,少主子这样的情况,最怕咳痰卡喉,又无力翻身憋气。 “少主子,夏雷今日去集市,给您带了两罐神仙糊糊,您要不试试?” 夏雷拍着床上躺着的人的后背,掌下瘦骨嶙峋,脊柱节节分明,他心下惶然,生怕自己下手力道稍大一些把人给拍伤了。 “神……神仙……糊糊?” 床上的人一身白色寝衣,墨发披散在肩上,单是说四个字已经是勉力而为。话刚刚说完,又爆发出一阵疾风骤雨一样的剧烈咳嗽,挣扎地指了指地上的铜盆。 夏雷不敢耽搁,立刻端了过来。 床上人挣扎着探身,随着几声剧咳,暗红的痰被吐出,落在铜盆中。 看到盆中的血红,白衣人无力地仰倒在床上,胸腔剧烈起伏着喘息。 他原本长了一张俊俏的好容貌,却在多年的病痛折磨下,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颧骨突出,却显得鼻梁更加高挺,眉眼文弱至极。 夏雷看着他这样,心里难过至极,大夫说少主子要是再吃不进去东西,只怕真的大限将至了,也顾不得尊卑有序,把刚刚搁置在一旁的竹筒递了过去。 “少主子,这神仙糊糊您一定尝尝!我夏雷给您打包票,它好吃!” 第十五章 购置背篓 市集上,绿芦规整好带来的竹筐等物事,寻了一个无人的地方数铜板,不多不少,数出八十枚,寻了一根麻绳串了,沉甸甸地半吊钱,又摸了摸身旁乖巧的铁牛,拿了剩下零散的八枚铜板递给了桂叔。 桂叔慌得摆手,他今日就是跟着帮打了下手,如何能拿这些钱。 “今日耽误桂叔您去上工了,这是我给您的工钱,您要是不拿就是嫌钱少!”绿芦脆生生地说道,也不顾桂叔再推辞,把那八枚铜板塞进了桂叔的手中。 实在是她自己需要购买的物事太多了,不然也不能自己拿了八十枚,才给桂叔八枚,今日他们父子二人可是帮了大忙。 桂叔哪里有嫌钱少的意思,他今日原本就打着来帮忙的主意,昨夜老娘还特意交代了绿芦这孩子老实,让他多看顾。结果,他这一把年纪的人还不如人家小姑娘会赚钱。 桂叔自己如果今日去码头帮着漕运搬运货物,一天下来苦力气也就赚个十几文钱。八枚铜板放在粗糙的大手中,不沉,但是情意重。昨日吃那神仙糊糊的时候还没觉得,今日才发现这神仙糊糊一杯能卖两文钱,昨日他们一家子不知觉就吃了绿芦好些钱。 “走,铁牛,绿芦姐今晚还去你家蹭饭可好?”绿芦似乎看穿了桂叔心里的负担,拉过一旁的铁牛,笑嘻嘻地和他开玩笑。 “走走,就去家吃饭。”铁牛还没吭气,桂叔就立刻接过话头。 “虎子他家妹子,”巷子口传来三伢子的呼声,绿芦抬眼,看到他挑着卖剩余的一些窝窝头,正要离开,“明日可还来集市?” 今日拜这妹子所赐,他的窝窝头卖得特别好,三个买了神仙糊糊的人中就有一个买了他的窝窝头,所以刚刚经过巷子口看到她,就惦记着她明日还来不来。 “来呀,怎么不来了。”绿芦笑了,不过明日她的摊子不打算自己亲自看着,她有了更好的打算。 “那明日我还给你留着位子。”三伢子乐呵呵地挑着担子离去了。 绿芦也牵着铁牛,桂叔帮她把背篓挑了,跟在身后。 早上来这集市的时候,绿芦都没有认真逛过,身上没有钱,就算有购置物品的想法也没法子实施,这会儿身上有了那八十文,沉甸甸地坠在心头。这会儿集市上不少生意好的摊贩已经收了摊,比之早上倒是空旷了不少,不过放眼看去,还是有好些物事是绿芦需要的。 她现在用的背篓都是借的桂婆婆家的,当务之急就是买一个背篓,总不能天天用人家的。绿芦在一个竹编摊贩手中用十五文买了一个背篓,崭新的背篓还散发着清香的竹子气息,绿芦心情颇好地抱着,嗅了几口。随后,又来到一个卖猪肉的小店前,和集市上的流动摊贩不同,小店有自己的店面,也意味着肉食不是这个时代日日都能吃得上的东西。 绿芦上前,正要问猪肉的价格,就被一旁的桂叔拦住,“绿芦,猪肉可是贵价的。”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年到头也就吃过年关的那一次,还是买一点油花肉,先供了祖宗,再紧着铁牛这个孩子吃,大人和老人也就只能尝一个味儿。 看到肉铺,铁牛很清晰地咽了口口水,眼巴巴地看着绿芦,“绿芦姐,你要买肉吗?能分几粒油渣给我吃不?” “呔!就你贪食!回去仔细你的皮!”桂叔教训自己儿子,这样眼巴巴指望别人给吃食,在他们家是绝对不允许的。他们家虽然穷,却没有要饭的道理。 第十六章 不被看好的猪下水 铁牛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行啊,油渣都给你,”绿芦想着自己这具身子缺了营养,形容枯槁,前世的伟人曾经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就是有各种各样的赚钱法子,没有身子撑着可不行,所以她才这么着急寻了肉铺买肉回去吃。 肉铺老板见生意上门,稍稍打量了一眼他们几人的打扮,就知道这是穷人家,指了指一旁的肥肉,“就剩那么多了。” 若是前世,绿芦是绝对不会碰那白花花的肥肉,可是现在,这肥肉可以榨油,算是最快的补身体吃食,“我都要了。” 肉铺老板称了那小堆肥肉,伸出油汪汪的五根手指头,“六十四文,最后一点了,给姑娘你取个整,六十好了。” 绿芦磨了磨牙,这钱数实在让她肉疼,想不到没有规模化养殖的这个时代,吃点带油水的肥肉都不容易,数了钱,正要递过去,目光落在肉铺门口的一个血赤模糊的木桶上,木桶已经脏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几只身上泛着荧光的绿头苍蝇绕着那桶飞舞得开心,她凑过去一瞧,乐了,也顾不得木桶散发出的恶臭,指着桶中之物, “老板,这个桶里的猪下水你还要不?” 肉铺老板瞥了眼那只木桶,“姑娘你要就送你了。” 这肮脏恶臭的猪下水他一般都是留在那里,偶尔有家里喂养看院恶犬的人会来买,给个一两文钱意思一下也就拿走了。 “得嘞,老板您真大方,”绿芦激动地上前,也顾不得那桶脏臭直接就提了起来递给肉铺老板。 老板一个杀猪宰羊的都没忍住仰头后退了一步,才接过来,拿了两张大荷叶分别把桶里的下水和肥肉包了,一手接钱一手递了肉。 “您这改日要是还有下水,一定帮我留着。”绿芦又数出两文钱递了过去。 肉铺老板应了,绿芦才把那俩荷叶包放进背篓,背上和桂家父子一起出了肉铺。 买了肉,忙碌一天赚的八十文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三个铜板,桂叔一手牵着铁牛,一边欲言又止,想把绿芦给自己的八文钱还回去,估摸着她也不会收,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气。 “铁牛,快看,小鸡崽子!好可爱!”桂叔满肚子的话没有说出口,绿芦也不多话,拉着铁牛冲到了一个摊位前。这是一个老婆婆摆出来的摊位,她面前就放着一个竹篮子,里面垫了干草,几只黄澄澄的小鸡小鸭挤着,时不时伸着脖子叫唤。 “咕咚。” 眼冒绿光的铁牛咽了一口口水。 绿芦无言以对,这是小鸡崽,这孩子饿得连鸡崽子都不放过。今日身上是没有多余的铜板了,绿芦贪婪地看着小鸡小鸭,脑海中勾勒出它们长大后下了锅的样子,最后自己也没忍住咽了口口水。 “走,明日一定买。”绿芦也不知道说给铁牛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和桂家父子又在集市上转悠了一圈,看这个也需要,看那个也需要,掂掂自己手中的三个铜板,绿芦把最后的铜板花了出去,买了半升粟米。 一升未脱壳的粟五个铜板,半升却是三个铜板。 桂叔自己家里佃田地种稻米,交了佃租后剩下的够一家子吃,也就没有买,看到绿芦拿着那可怜巴巴的半升栗,憋了半晌的话是再也憋不住了。 “绿芦,你要是不和那肉铺老板订下水就好,那两文钱加上正好买一升栗,你现在三文买半升,多不合算。” 而且绿芦家里就她一个活物,那茅草屋子穷得叮铛响,连只耗子都懒得去打秋风,她买这喂食畜生的猪下水作甚? 第十七章 夏雷扑了个空 穷人家都是恨不得一枚铜板掰成两半花,绿芦今日大手大脚买肥肉,桂叔瞧着那六十枚铜板递出去,一颗心疼得直抽抽,又不是年关又不用祭祖的,这孩子咋这么买肉呢?这如果是他家铁牛,早一个大铺盖扇过去了。 绿芦也把那半升栗米放进背篓,扫了眼被荷叶包着的下水料,神秘地眨眨眼。 “桂叔,晚上大家一起开个荤腥,就用这猪下水给您整一道下酒菜如何?” 桂叔一听,脸色发绿,只摆手,“不用不用。” 绿芦这姑娘怕是饿得傻了,这下水料恶臭难当,如果不是饿得快死了,如何能食之下咽? 转念一想,桂叔心头又有些发酸,这孩子在萍婆婆去世后就饿得狠了,这两日在他家中也没吃上什么填肚子的东西,估摸着心里还在担忧下一餐呢。 “绿芦,你放心,但凡我们家铁牛有一口吃的,桂叔一定不会少了你的。”桂叔心软,自己大不了在码头上多做些工,也不能眼看着绿芦吃这劳什子喂畜生的腌臜东西。 绿芦笑了笑,也不多解释,总归回去以后这下水处理好了,大家尝尝就知道这是道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想到日后自己有了便宜的肉吃,绿芦背着背篓,拉着铁牛,往村子赶去的脚步都不由得轻快了几分。 他们离开镇子不久,飞来居的大门里冲出来一个壮汉,手里还拿着一个已经空了的竹筒,满面红光,神情激动。 几日没有进食的少主竟然喝了一罐子的神仙糊糊! 眼瞅着快要不行的少主又有了生机,夏雷不敢耽搁,三两步赶到飞来居对面,绿芦原本摆摊的位子。看着空荡荡的地方,随手拉了身边摊位的小贩,给了两枚铜板,“这里卖神仙糊糊的小姑娘呢?” 小贩摇头,“她生意可好,早就卖空走了。” 夏雷急得直跺脚,再多问她明日可还会来,那小贩又摇头,气得夏雷一把将刚刚递出去的铜板拿回来了一枚。 小贩要急眼,夏雷又想到那个卖窝窝头的似乎和那卖神仙糊糊的姑娘认识,“那个卖窝窝头的你知道他明日还来不?答得好了这枚就给你!” “来来,窝窝头日日都来,不是三伢子来就是他老娘来!”小贩说着,一把就把那枚铜板抢了回去,捏着失而复得的铜板,宝贝得藏进了腰间的绑带中,怕夏雷又抢回去,还拿手捂住,一脸警惕地瞪着他。 夏雷松了一口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那姑娘不来,那窝窝头有来也行! 残阳西下,天际线染成了一片金红。村庄里,又是只有桂家的烟囱都冒出袅袅白烟,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气息,院子里,桂婆婆和张氏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桂婆婆不作声,张氏看着绿芦捧在手中的荷叶,心里措辞了一番。 “绿芦,这个下水着实不能吃的,你要是实在饿了,婶子那块野菜粑粑也匀给你吃?” “绿芦姐姐,真的好臭。”铁牛也捂着鼻子,他站在绿芦身旁,身高正好就是绿芦捧着猪下水的高度,那坨腌臜物就在他眼前,一股股茅房的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 绿芦并没有被劝退,而是捧着那荷叶包直接去了屋后的井边,这玩意儿确实难洗,但是处理好了,爆炒出来却是真的美味。 见人离开了,桂婆婆瞪了自己儿子一眼,“绿芦一个小姑娘被人骗了,你也被人骗了?这下水还买回来?” 桂叔很冤枉,“她自己要买,我想拦的时候钱都递出去了。” 他没敢说递出去的钱是预定下一回的猪下水,怕说出来自家老娘会气得更狠。 “也罢,终究绿芦能支棱起来就好,”桂婆婆摇摇头,去屋后舂米去了,一会儿绿芦发现那下水料不能吃肯定难过,得给这孩子的粥里多些米粒。 张氏叹了口气,“绿芦这孩子得饿得多狠才想着吃那腌臜玩意儿。” 第十八章 处理猪下水的办法 后院的井边,绿芦弯腰打了一桶水,倒进了木盆里,把荷叶包的猪下水放进去泡着,正要站起来去取洗肠子要用的盐和面粉,她的动作顿住了,一拍脑袋。 她怕不是傻了。 桂家的小麦粉都紧着用来做野菜粑粑了,她上去就倒一堆进来洗猪大肠?怕是会当场被桂婆婆教训一顿。 绿芦又捧着脸蹲回了井边,看着盆里泡着的猪下水,一圈圈的,把她那颗犯了馋虫的心给绕上了十遍八遍。 这种看得见,吃不着的感觉,绿芦体会到了抓耳挠腮的郁闷。 “绿芦姐姐,”铁牛闲着没事过来,看到绿芦蹲在了井边,也跟着蹲在她旁边,学着她的模样,用手托着脸,“我娘说了,她可以把她的野菜粑粑分你吃,你不用吃这臭哄哄的玩意。” 绿芦叹了一口气,是她想当然了,在这个物资贫瘠的时代,但凡有便宜办法处理猪下水,也不至于被她给捡了个漏。 “嗯。” 绿芦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刚刚抬眼,目光一凝,落在了她前日挂在树上晾着的粗麻布,里面装的,正是葛根粉块。 现在的人们不愿处理猪下水,大部分的原因是没法用廉价的办法处理这臭哄哄的玩意。 要把猪下水清洗干净,第一步就是用盐和生粉浸泡清洗。 ”绿芦姐,我阿奶以前说过,老马也会失蹄子,你还是小马,这偶尔买错了东西不能吃也挺正常的……”铁牛还在一旁叨叨地安慰绿芦。 “铁牛,去帮姐姐取些盐过来。”绿芦“噌”地一下站起身,目光亮晶晶地,三两步去了那颗树下,取下了之前晾着的葛根粉。 生粉面粉葛根粉,它们都是淀粉呀! “啊?”铁牛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绿芦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风风火火地打开麻布袋子,取出里面白色的粉块,掰了一小块扔进了面前泡着猪下水的木盆里。 这不是绿芦姐姐用来卖的神仙糊糊吗? 一杯可要两文钱哩! 铁牛仿佛看到好几杯甜丝丝的神仙糊糊就这么扔到了猪下水里,心疼得呆住了。 “去呀,愣着做什么?” 绿芦直接伸手在木盆里搅动,帮助葛根粉块化开,她的衣袖本就短了一截,卷都不带卷了,直接开干。 铁牛原本还在愣神,被她这风风火火的架势激了一下,撒腿就跑进灶房,动静太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 “干啥子呢?” 张氏正在灶台前忙活着,一抬眼就看到自己家儿子踮着脚尖,伸手要够灶台上盛着盐块儿的麻布袋子。 “绿芦姐姐要用来煮猪下水。”铁牛尝试了两下,够不着,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张氏。 张氏脸皱成了一团,又看向了自己的婆母桂婆婆。 盐虽然不是什么贵价的东西,但是只要想到给了芦绿拿去做那劳什子的猪下水,准保就是浪费了,张氏多少有些舍不得。 桂婆婆叹了口气,从那袋子盐块里挑了个不大不小的递给铁牛,眼睛却是看着张氏。 “且让这个孩子试试,她昨日不是都做出神仙糊糊了?” 说完,桂婆婆自去忙活去了。 左不过就是一块盐的事。 第十九章 又被桂家人暖到 “绿芦姐,我拿回来了!” 铁牛邀功似的把自己手中的盐块儿递给了绿芦,仰首挺胸的,不知为何,绿芦姐姐安排他去做的事情,铁牛每每完成了,都有种巨大的成就感。 “你真棒!” 绿芦毫不吝啬自己口中的称赞,盆中的葛根粉块已经化开了,随着她搓洗猪下水的麻利动作,一盆清水也变得浑浊了起来。 抬眼,绿芦看着铁牛黑黑的小手中那块盐,愣了一晌。 原来这个时代还没有精制的海盐,他们吃的盐都是盐块儿啊。 绿芦捏着手中的小盐块,一时有点吃不准这块儿盐在这里价值几何。她自己住的茅草房,连个盐块都不剩了。 桂家人也不是富裕人家,可是对她绿芦也是没话说的好,她要了盐块,这就给了。 把手中的盐块扔进了盆里,双手搅动着猪下水帮助盐块化开,手中是猪肠子软软绵绵的触感,绿芦的眼睛有点发酸,心里也软塌得一塌糊涂。 她前世小时候住在大山里,父母出门务工,她自己是个留守儿童。没有玩具,她就常常倒腾家里的面粉来捏小人儿玩,一个个的,过起了家家。 后来长大了,她知道了一个词,浪费粮食。 可是那时候,她奶奶没有阻拦她,明明家里穷得很,就这么搬了一张椅子,在她旁边看她玩。 阳光暖融,白白的面人,身旁奶奶摇动躺椅时候发出的吱呀声,蒲扇摇动扇过脸颊的凉风。 这些,都是她心底最软的记忆。 绿芦蹲着搓洗盆中的猪下水,脸颊无意识地湿润了,前世一直忙于工作,和同事撕完和领导撕,撕完再去舔客户,多久没有想起童年这些小美好了? “绿芦姐姐,你咋哭了?” 一旁的铁牛正蹲着看绿芦洗猪下水呢,被臭得脑袋发晕,一边抬手堵住自己的鼻子,一边抬眼,这一看,不得了。 “没呢……” 绿芦有点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脸,她平常可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这是被桂家人对自己的包容给暖到了。 铁牛猛地站起身,转身就跑,边跑边大喊: “娘,不好了,绿芦姐姐被猪下水臭哭啦!” 绿芦…… 桂婆婆和铁牛娘从灶房里跑出来,正好看到绿芦狼狈地低头擦脸。 她手伸在盆里洗猪下水,空不出来,只能笨拙地低头用脸去够衣袖。 “哎哟,你这孩子,咱不做了。”桂婆婆过来就要拉绿芦起来。 原本这孩子就躲着不见人,现在一定是觉得日日吃他们家的,不好意思,所以委屈自己在这里洗猪下水。 “就是,这么臭哄哄的东西,咱家也不少你一口吃的,”张氏瞧着绿芦这委屈巴巴洗猪下水的样子,也顾不上心疼那块盐了。 连在院外劈柴的桂叔也跟着跑过来,看到绿芦红通通的眼睛,对于自己没能拦住绿芦买猪下水,颇为自责。 绿芦自然是不会半途而废的,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桂家人给劝走去忙他们自己的去,一再保证自己只是刚刚没注意被沙子迷了眼睛。 是铁牛小题大做。 她好得很,一会儿一定让大家品尝一道美味佳肴。 桂家三个大人没有相信她的,只当她小孩子心性,哭得不好意思,一定要找回面子。 “一会儿盛粥,记得给绿芦多些米粒。”走进灶房的时候,桂婆婆再三交代儿媳。 “娘,放心,我省得!”张氏也觉得绿芦这孩子可怜又懂事,叹了口气。 井边,绿芦用那臭哄哄的手指着铁牛。 铁牛捂着鼻子后退三步。 “给我等着,一会儿你少吃三块猪下水!”绿芦佯装威胁,被铁牛这一嗓子喊得她面子都没了。 “哼,我一口都不吃!” 铁牛仰着脸,小小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第二十章 爆炒大肠出锅啦 绿芦把盆中的猪下水小心地搓洗了好几遍,又把肠子翻过来,把内壁上附着的肉瘤和肥油都扯了下来,那层薄膜倒是留着。 这样下锅的猪肠子,脆嫩脆嫩的。 看着盆中浮起来的一颗颗白色的猪肥油,绿芦满意地站起身,把那长长一段肠子捞起,打了两盆清水彻底淘洗干净,抱着装了猪下水的木盆去了灶房。 桂家婆媳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和早上一样,稀粥搭配野菜粑粑,见绿芦进来,张氏笑着说道:“猪下水好啦?我们吃饭吧?” 她看着木盆里的猪下水,和之前也没啥大的区别,想着这孩子肯定倒腾了半天,还是不行。 怕她伤心,就要拉绿芦去吃饭。 “桂婶子,我要借用一下灶房,”绿芦把那条猪下水放在案板上,剩余的放回盆里,用刀切下来一截,剁成了斜面小段,又拍了葱姜蒜,四下看了看。 “有酱吗?” 张氏看她动作麻利,胸有成竹,倒是突然对那猪下水起了一点子兴趣。 别说,这会儿绿芦端进来的猪下水,已经没了之前那股子茅房味儿。 “有,不多了。” 张氏从一旁老旧的橱柜里取了一小瓦罐子,打开,浓郁的黄豆豉香飘了出来。 绿芦小心接过,看这小罐子酱油藏得这么隐蔽,不用问都能猜到,这酱在桂家,也不是餐餐都能用上的。 桂家婆媳做完饭还留着灶火,绿芦把今日买的猪肥油切了几个片儿放进锅里,划拉了几下,浓郁的肉香就这么飘到了鼻端。 看着白色的肥油在炙烤下卷曲,收缩成了干香的油渣,绿芦把几片油渣挑了出来放在一旁,也不耽搁,把拍好的葱姜蒜扔进了锅里。 “呲——” 热闹的油锅激发出了复合香味,绿芦把案板上切好的猪下水倒了进去。 “哗啦——” 灶房里的,油锅的热闹非凡声伴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香味,飘到了院子里。 “诶,还挺香的,”桂叔坐在石桌旁,努力地嗅着味儿。 他们家只有年关过节才有肉味,这次平日就飘肉味,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灶房里,绿芦加了张氏给的酱,白色的猪下水裹上了一层红汪汪的色彩,豆豉受热激发出的焦香随后到达了院子里。 这一次,连桂婆婆也坐不住了,身长了脖子看着灶房。 “好香好香。” 铁牛哪里还记得自己之前信誓旦旦说一口都不吃,蹦跶了起来,直接窜到了灶房,踮着脚尖,扒着灶台,盯着锅里猪下水的眼睛都冒出了绿光。 他们家有大半年没有开荤腥了。 何况是这么香的,这么多的荤腥! 绿芦拿了小陶盆,把油汪汪的猪下水盛了出来,一旁,铁牛的小黑手就没忍住伸了过来。 被绿芦一把拍了。 铁牛可怜兮兮地看着绿芦,终于想起来自己说的话。 什么他绝对一口不吃,这会儿他只想把刚刚的自己嘴巴给缝上。 “绿芦姐姐,就一口。” 铁牛伸出一根小指头,恳求道,黑漆漆的眼睛满是真诚和悔恨。 绿芦端着陶盆,面无表情盯着他,看着铁牛逐渐失望,笑出了声,也不逗他了,赶他去把他那双黑手洗干净。 铁牛一声欢呼,跑了出去。 再回来的时候,他自觉地把两只手都伸到了绿芦的面前,让她检查自己把手洗干净了。 “张嘴。” 绿芦说道。 铁牛乖乖张大了嘴巴,眼睛盯着陶盆里油汪汪的爆炒大肠,恨不能把眼珠子都摘下来粘在陶盆里,满心满眼都是期待。 第二十一章 真香吗?真香! 绿芦转身,从一旁取了刚刚熬出来油的油渣,塞进了铁牛张大的嘴巴里。 “好吃吗?” 绿芦问道,她以前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奶奶去镇上赶集回来,买了肥肉炼油,剩下来的油渣是她接下来好几天的零嘴。 “嘎吱。” 铁牛嚼着嘴里香香脆脆的油渣,满足得不得了,连连点头,焦香混合着油香,香得不得了! “你喜欢就好,一会儿吃完饭我把那块肥油都炼了,剩下的油渣你收着慢慢吃。” 绿芦端着陶盆出了灶房,笑盈盈地把那盆桂家人好奇了许久的猪下水放在了石桌上。 “桂婆婆,您先尝尝。” 绿芦当先给年纪最长的桂婆婆夹了一小段,贴心地说道:“您牙口如果不太好,一定要嚼烂了。” 随后,又给桂叔和桂婶夹了。 最后才是铁牛和她自己。 如果说刚刚桂家人还带着一点儿狐疑,这会儿把绿芦夹到碗中的猪下水送入口中,全家人的眼睛都亮了。 桂婆婆确实年纪大了,没剩几颗好牙,细心地嚼着口中的猪下水,连连点头。 入口有嚼劲,这股子脆嫩脆嫩的感觉,她以前还从没在其他地方吃过这种口感。 桂叔和桂婶倒是三两下就把第一口吃完了,双双盯着那盆油汪汪的猪下水看。 铁牛直接帮他们说出了心里话,“我还要!” 绿芦笑眯眯地帮铁牛夹了,示意桂叔桂婶自己拿,转头问铁牛:“真香吗?” 铁牛不断地动着嘴巴,含混不清,“真香!” 这一餐,是桂家今年过年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餐,吃完,绿芦起身要收拾就被桂叔拦住。 “我来,辛苦我们小绿芦下厨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三两下把石桌收拾干净,一头钻进灶房里。之前还说人家绿芦不懂事买畜生吃的猪下水,结果人家端上桌,他自己吃得比谁都多。 “桂婆婆,桂婶,你们觉得好吃吗?”绿芦笑盈盈地回道,她突然发现,自己每每做了什么,桂家人都很捧场。 “好吃,”桂婶由衷地夸赞。 “不仅好吃,还便宜,”桂婆婆都对绿芦刮目相看了。 刚刚桂叔和她说了白日里绿芦在镇子集市把神仙糊糊卖空她还有点儿不太信,以为是自己儿子帮忙卖的,以她认识的绿芦,是那个一直躲在山上,不下来见人的小姑娘。 偶尔见到了,还躲在萍婆婆身后,怯生生的模样。 哪里想到,这才多久,又会卖东西,又会做别人想不到的好吃的。 桂婆婆很欣慰,这样的绿芦才算是支棱起来了。 “绿芦姐姐,我们明日还能吃吗?” 铁牛眼巴巴地瞅着绿芦。 “去玩你的去,”张氏可没跟他客气,一个巴掌扇在铁牛的脑袋上,她可见不得自己儿子这么扒着人家讨吃食。 “行啊!” 绿芦知道张氏是在管教儿子,笑眯眯地答应。 她很喜欢桂家,不仅仅是因为桂家人对她好,还因为这家人虽然穷,但是心思正,不会因为她会这么些赚钱的玩意儿就起了歪心思。 铁牛欢呼雀跃地跑开了。 “绿芦,一会儿让你桂叔帮你把今日买的东西都送上山去,你一个姑娘家的,背不动,路不好走,万一摔了。”张氏交代道。 绿芦笑了笑,“那可不成,我可劈不动柴禾,还得借用一下灶房熬肥油呢!” 张氏的意思,绿芦听出来了。 肥油好带,往框里一放就成。 可是这熬好的猪油就不好带上山了,熬出来,还得放在桂家用。 她又不是日日住在桂家,少了一些也看不出来,张氏这是不想占她的便宜。 “那就让你叔给你把柴禾劈好,”张氏就是不松口。 绿芦垂眸,叹了一口气,“婶子是不是嫌弃我麻烦了?可我也没办法,我家里的锅都没了……” 说完,可怜兮兮地抬眼看了张氏一下, 张氏立刻手忙脚乱了起来,她是怕村里人说自己家占了绿芦一个孤女的便宜,靠着人家日日吃上油水,她家虽然穷,却是要脸面的。 哪里想到自己光顾着家里的脸面,忘了绿芦这孩子帮萍婆婆办完丧事,家徒四壁了。 这铁锅一口可不便宜,但凡买了就是传家着用,她家这口还是老爷子留下来的,村里很多人家还在用陶釜呢。 “成,你叔婶就听你的,你想用就用,”张氏生怕绿芦又伤心起来,一个人像刚刚那样蹲在井边抹眼泪,,挽着绿芦带进了灶房,自己亲自给她打下手,把肥油切成块,下了锅。 锅里的肥肉遇热收缩,不一会儿渗出了喷香的油脂。 “婶,一会儿这些油渣就都留给铁牛当零嘴,”绿芦说道,“这不我家灶房也没法开伙,这油就放在这里,您和桂婆婆平日里多加些到吃食里,桂叔要做力气活的,铁牛还要长个子,没有油水可不行。” 张氏翻动着锅里的肉块,咬着唇,叹了一口气,“好,都听你的。” 外面,铁牛扒着灶房的门,盯着锅里,他听到了,自己又要有油渣当零嘴了! “去去,少不了你的,小东西。”绿芦笑嘻嘻地赶着铁牛出了院子。她还要去砍一些竹筒,明日去镇上集市卖神仙糊糊要用的。 灶房里,剩下张氏一个人看着锅,听着外头绿芦和着铁牛嘻嘻哈哈的笑声,那没心没肺的模样,又叹了一口气。今日,她叹的气比去年一年都多。 “绿芦这孩子一定要把油留我们这?”桂婆婆走了进来,看了眼锅里滋滋作响的猪油,空气里都是油脂的香气。 “可不,”张氏搅动了一下锅里,“这孩子真是实心眼,我们就是给她两碗稀粥,她就惦记着还我们肥油,怕她日后出嫁要吃亏的。” 不知觉间,她把绿芦当成了自家的小辈,开始为绿芦的日后谋划了起来。 “是个好孩子,”桂婆婆附和,可惜虎子走了,这么多年杳无音讯的,“没事,年岁到了,我们帮着她挑。” 张氏点头,想着晚上一定和自家男人说好,白日里但凡有接近绿芦的男子,都要警醒着。绿芦就是瘦弱了一些,长得很好,又会做挣钱的吃食,年纪小,又是一个人,难免集市上有心怀不轨的男人盯上她。 小镇的夜晚,街巷清冷,一扫白日里的繁忙,月光洒落在青石道上,流淌如流水。 飞来居也关上了大门,后院里,小楼中,窗纸中透出昏黄的灯光。 “夏雷……咳咳……”床榻上的人说句话都艰难。 夏雷立刻从桌旁起身,走了过去,只见床帐之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骨节分明的食指伸出,指了指外面。 夏雷循着方向看去,正是茶桌上已经空了的两个竹筒。 “少主,您放心,明日一大早我一定去给您把那个神仙糊糊摊子包了!”自家少主终于能吃下去东西了,大夫也说坚持下去就能熬过去,夏雷现在恨不得把那做神仙糊糊的小姑娘请到自家,当成神仙供起来! 他已经打算好了,日日都去和那小姑娘套近乎! “咳咳。” 床榻上,又传出两声轻咳,枯瘦的手垂了下去,刚刚一番动作已经耗尽了床上那人全部力气。 第二十二章 摊子被包圆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刚刚蒙蒙亮,绿芦就起身了。 她现在睡的几条木板虽然简陋,但是她睡得很好,早早就起身梳洗,精神抖擞地出了茅草屋,面对山间的浓雾,打了一套八段锦。 锻炼身体这件事,她要一以贯之。 她想到自己前世,睡在两米大床垫上,什么记忆乳胶,什么独袋弹簧,她照样得靠着吃褪黑素才能睡一个囫囵觉。 既然老天让她重活了一次,肯定不是让她拿自己身体造作的。 绿芦很享受现在这种日出而作日出而息的生活,至少,她睡得好。 活动开了身体,绿芦拿出了镇上买的粟米,又从角落里掏出了陶釜,她家徒四壁,这个陶釜估摸着还是因为破旧又换不上价才留了下来,正好她这会儿可以用。 清洗干净之后放入粟米,过了两遍清水,绿芦把最后剩下的一点柴禾点了,开始熬粟米粥。 她家里做饭的家伙事不全,晚上那一餐可以去桂家开伙,可是早上还是在自己家做了方便。 趁着陶釜中的粟米需要慢慢熬的空档,绿芦把昨天砍下来的竹筒一一清洗了一遍,放进背篓里摆好,又把空荡荡的茅草房规整了一遍,清点了一下还需要添置的物件。 边忙着,还得顾着火,时不时得添些柴,忙完了手头上的杂事,陶釜中的粟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黄澄澄的,很浓稠。 绿芦很满意,直接用一个竹筒盛了,吹凉了一些,美美地喝上了一口。 入口软烂的粟米粥带着竹筒的清香,刚刚进了嘴里,就滑进了喉咙。 绿芦原本想着今日一定要在集市上把餐具给买齐了,不能连块陶碗都没有,可是刚刚喝了竹筒盛的粟米粥,她又觉得竹筒拿来盛吃食也很不错。 材料山上现成就有,用得坏了烂了,直接扔了就行,还不用钱。 关键是,竹子自带的清香给原本乏味的食物增加了独到的风味。 不知觉,绿芦一口气喝了许多,起身把竹筒清洗干净,倒扣在篱笆上晾干。 下山的路上,绿芦一直在思索着竹筒能做些什么好吃的。 “绿芦下山了啊。” 桂叔在院子里,远远就看到绿芦下来,抬手挥了挥。 绿芦咧开一排洁白的牙齿,甜甜笑道:“今天又要麻烦桂叔送我去镇上了。” 桂叔憨厚地呵呵笑,“正好也要去码头做工。” 桂叔身边,站着三伢子,他的扁担放在脚边,见绿芦来了,就抬起来压在肩上。 桂叔之前觉得绿芦一个小姑娘在镇上集市卖这神仙糊糊不放心,还想着自己要不就不去做工了,在旁边搭把手,后面想到了三伢子。 都是一个村的,三伢子和虎子又是好兄弟,有他在一旁,绿芦应当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桂叔,您就放心,我和市集的人都熟。”到了市集上,三伢子去飞来居背后的井里挑了水,看到桂叔帮绿芦张罗着摆了摊子。 “那我就去码头上寻个活儿了啊。”桂叔正要和绿芦告别,就被她拉住了。 “咋地?” 桂叔还以为绿芦害怕,再三保证三伢子也很可靠,大家都是一个村的。而且码头也不远,如果真有个什么麻烦,他立刻就从码头上赶过来。 “桂叔,我有一个想法,您要不听听?”绿芦弯着眉眼,把桂叔带到了一旁,“早上您先帮我看着摊子,赚了钱了我们对半分,我另外有个去处。” “这咋行!” 桂叔立刻就拒绝,别说让绿芦一个没来镇上几次的小姑娘自己转悠,就是要和他五五开分账也不行。 这神仙糊糊可是绿芦做出来的好东西,他帮着看一上午的摊,了不得也就给个几文钱工钱。 这神仙糊糊有多好卖,上次桂叔见识过的。 一上午,这些都能卖空,五五分的话他起码能分到三四十文! 而他在码头卖一天的苦力气,才能赚十几文。 “您就安心搁这卖着。”绿芦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把桂叔往自个儿摊上一扔,吆喝了一嗓子,“神仙糊糊,好喝的神仙糊糊又来了,昨日没喝上的今日抓紧哦!” 清脆的嗓音穿透了集市的人群,不一会儿,神仙糊糊的摊子前,就聚集了好些人。 “诶!绿芦……” 桂叔踮着脚尖喊绿芦的声音淹没在食客的热情中。 一群蜂拥而至的食客的当头,站着夏雷,啪地一下把半吊铜板拍在了摊子上。 声音过于响亮,周围的食客都寂静了片刻。 “你们摊上的神仙糊糊,我都要了,”夏雷财大气粗地说道。 话音刚刚落下,引得周围的食客一阵不满。 “你这人怎么样啊,我们昨日就没吃上,今日特意赶早来尝尝鲜。” “摊主,你要不一人限量买,不然他要是日日都这么买,我们还怎么吃上?” “这甜丝丝的玩意,你一个大老粗咋的也要吃,我买给我家孩儿吃的……” 食客们在摊前你一言我一语的,桂叔长期在码头务工,哪里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努力控制场面,力有不逮,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三伢子。 他就说他只能去码头卖力气,哪里能干这样的买卖活儿? 三伢子咽了一口唾沫,他也没见过这样抢着买的场面啊! “赶紧的,”夏雷被食客们包围了,耳朵嗡嗡响,不耐烦地催促。 他这半吊钱买这摊子上所有的神仙糊糊,应该绰绰有余。 “这……”桂叔有点手忙脚乱,摆放竹筒的手都在打着颤,又从背篓里拿出已经晾成块,切成粉末的葛根粉,正要倒入竹筒里冲调,就被夏雷给拦住了。 “你要不直接把这神仙糊糊给我,我拿回去自己冲。” 桂叔还在愣神,手里一空,那壮汉直接取了他手中的麻布袋子,转身走了。 周围的食客不无失望地摇头,先后离开。 刚刚还挤得水泄不通的摊子,一霎那冷清了下来,只剩下桂叔和三伢子看着摊子上那半吊钱发愣。 “这就卖完了?”三伢子感觉很不真实。 “要不时辰还早,你帮着看摊子,我去码头上工?”桂叔眨眨眼睛。 他总不能真的拿着这钱和绿芦平分。 “绿芦呢?” “不知道啊……哎,你说这孩子,”桂叔四下张望都没看到绿芦的身影,吊着一颗心。以前觉得这丫头成天窝在山上,不敢下来见人,小家子气,怎么这会儿又觉得她像只小牛犊子似得,啥都不怕,风风火火地到处闯。 “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第二十三章 签订独家供货契约 绿芦把摊子交给桂叔之后,自己就直接走进了摊子对面的飞来居。昨天卖了东西四处采买的时候,她就留意了镇子上的几家食肆,飞来居相对其他几家来说,算是比较显眼的,生意也好。 走进飞来居,绿芦直接来到了柜台前,“掌柜的,我来和你谈一笔买卖。” 掌柜的正在拨弄算盘,闻言,掀起眼皮瞥了绿芦一眼,见面前站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是穷苦农家家里一抓一大把的那种。 “去去,哪里凉快哪里玩去。” 掌柜压根没把绿芦放在眼里,他也不觉得一个黄毛丫头能和自己谈什么生意。 “掌柜的,我是在外面摆摊卖神仙糊糊的,”绿芦没有直接走人,而是尽力争取机会,“我们的神仙糊糊多受欢迎您可以看看。” 掌柜抬起眼,顺着绿芦手指的方向看出去,正好看到外面的小摊上,人头攒动。 “神仙糊糊?” 掌柜起了兴致。 “对,给我一块碗和凉水沸水,我给您调一碗。”绿芦脆生生地说道,她说话声音好听,有小姑娘的脆嫩,但是说话的语气又很老道。 掌柜让小二照着绿芦说的安排好了,而后,见她从身边的小麻布包里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到碗里,用凉水调开化匀,加入沸水,不断搅拌之后,掌柜和一旁的小二瞪大了眼睛。 浑浊的白色汤水变成了晶莹的粉色糊糊。 “这咋会变了呢?”小二十分好奇。 “所以说它叫神仙糊糊呀!”绿芦弯着眉眼,眼底晶莹璀璨,“掌柜的,您尝尝。” 掌柜喝了一口,抿了抿嘴巴,把一碗都喝了。 “小姑娘,你这糊糊卖给我,你可就不能再摆摊卖了,”掌柜放下手中的碗,这碗神仙糊糊有赚头,前提是镇上只能他一家卖。 “这是自然,而且我可以和您签独家供货契约。”绿芦知道掌柜的想法,大方答应。 “独家供货契约?”掌柜摸了摸自己桌面上的算盘,觉得面前这个农家小姑娘有点意思,说出来的词汇都挺新奇,但是偏偏三两个词就把那个意思说到位了。 掌柜把绿芦请到了二楼的一个雅间,不慌不忙地和绿芦喝起了茶水,闲聊了许久。 绿芦笑呵呵地陪着坐,对于言语上的试探,她能说就说,不能说就抿着嘴巴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掌柜算着时间才通知小二拿了纸笔来同绿芦定了供货契约。 “小姑娘,别说我老头子耽误你时间,吃食这东西我如果收了外面的货,我得自己试了才能卖。”掌柜解释了自己和绿芦闲聊半天的原因,而后提到了价钱,“我刚刚也让小二出去打听过了,你摆摊,一竹筒神仙糊糊卖二文,一天卖出半吊钱。” 绿芦依旧眯眯笑,心底却疑惑了,她昨日可是卖了八十文,几时卖出半吊钱? 半吊钱可是五百文! “对,我这用来调制神仙糊糊的粉末,半斤可卖一天的量。”绿芦直接顺着掌柜的话接着说,“所以如果要直接卖给您粉末,一斤我要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就是一吊钱,掌柜觉得这个价格还算实在,目光扫过绿芦短了一大截的衣袖,心里念着这也是个苦命人家的姑娘,就直接点头了,和绿芦签了契约,唤了小二过来,称了一两碎银子给绿芦,约定了三日后给飞来居提供一斤神仙糊糊粉末。 再走出飞来居的时候,绿芦仰起脸对着阳光,怀中揣了一两银子的感觉真是妙极,正要过去对面自己的摊位上,隔着一条道就看到卖窝窝头的三伢子拼命冲自己使眼色。 绿芦挑眉,他似乎是让她先别过去? 在她的摊位上,一个壮汉背着身子,腰间似乎还佩着刀,正在询问桂叔什么。 绿芦吃不准,又看三伢子若无其事的模样,觉得大概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三伢子连连摆手让自己走开,绿芦也不耽搁,径自去购置家中缺的物事。 三伢子见绿芦走开,舒了一口气。 在他旁边,桂叔的嘴巴像安排了铁将军把门,“这位小哥,你别问了,小娘子今日没来。” 夏雷觉得桂叔在诓自己,“不可能,我刚刚就是听到那小娘子的吆喝才过来买神仙糊糊的,你怎么和我说人今日没来?” “她就是来了一会儿,就走了,”桂叔十分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壮汉,他昨夜被张氏耳提面命,要好好帮绿芦把关,在镇上遇到这些别有用心的,一概拦住。 夏雷四下张望着,又等了一会儿,见实在等不到绿芦,才有些失望地回了飞来居。 飞来居的背后,角门里,花白了胡子的老者正在研究自己手中麻布袋子装的白色粉末,这是夏雷花了半吊钱买的,瞧着像是麦粉磨出来,可是又明显不是。 “老管家,人不在摊子上了,”夏雷从角门过来,回复道。 老者收了手中的麻布袋子,递给夏雷,“也罢,你平常留意着那个摊子,下次有见到这个小娘子,一定把人请来。” 他是真的好奇这个神仙糊糊究竟是什么东西制成的,原本只以为是什么新奇的吃食,让少主子用了一些,却没想到少主子今早竟然觉得身子爽利了一些! 大夫过来看过,也是啧啧称奇,说少主子压在胸肺之中的热邪有了被压制之像。 少主子平日里已经喝不进汤药了,他思来想去,也就是昨夜少主子用过了两个竹筒的神仙糊糊。 “得嘞,”夏雷应道,今日他也是着急包圆了摊上的神仙糊糊,却忘了制作这神仙糊糊的小姑娘。 “得和她谈个价,让她定期给我们送这神仙糊糊的粉末,”被称为管家的老者背过手,出了角门去了前院的飞来居。见到他出来,掌柜匆忙放下手中的毛笔,迎了上去,“见过施管家,不知今日少主情形如何?” “倒是峰回路转,”施管家瞥了眼柜台上,“在写新菜牌?” 掌柜笑着点头,正要把自己新写的菜牌递过去给他瞧,施管家摆摆手,“你是家里的老人,你做事,我放心,我心神要放在少主身上,飞来居一干事务你来决定就好。” “是,”掌柜送了老者回去,回到柜台。 他刚刚写好的菜牌,赫然就是施管家和夏雷商议要让绿芦定期送来的神仙糊糊。 第二十四章 只买十粒辣椒籽 绿芦在集市上转悠了几圈,手中有钱,心里不慌,四处比价过后,挑了一家卖调味料的铺子。 铺子的上方用油布遮了阴,几个麻袋装了晾干后的一些香料放在地上,里面是几个大陶缸,想来是卖酱一类的湿调料。 因为是小镇,民众大多并不富裕,这家卖香料和调料的铺子生意并不算好,也就盐块有些生意。 绿芦进去的这会儿,掌柜正靠在圈椅上,百无聊赖地抠指甲。 “掌柜的,我要买一些香料和调料,”绿芦进去,脆生生地打了声招呼。 “自己挑着,”掌柜以为是哪家酒楼来自己这里进货,正要起身,看到是一个农家小姑娘,又倒了回去。 绿芦倒是不在意掌柜的怠慢,在几个麻布袋之间,转悠,都是桂皮桂叶一类的香料,她看了看去,也没瞧见辣椒,只瞧见了一小袋胡椒,还有一些她都不认识的香料。 难道是这个时候辣椒还没引进? 绿芦不动声色买了盐块、胡椒和两小罐子的酱醋,而后笑眯眯地问掌柜:“掌柜,你这里没有卖辣椒吗?” 收了钱,正要继续倒回圈椅上的掌柜一下蹦哒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圈绿芦。 他这里是有辣椒不假,可那是外面泊来的稀罕调料,也就是飞来居这种大酒楼会来进一些,这个农家小姑娘如何知道? “有是有的,”掌柜招呼绿芦进了店,他从柜台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瓷瓶,“一两银子。” 绿芦瞪大了眼睛,什么玩意儿? 她全身上下也就一两银子,而且她买的是辣椒,不是用瓶子装的辣椒酱啊。 绿芦也不说自己买不起,拿起瓷瓶,打开。 里面装的倒不是她以为的辣椒酱,而是一颗颗白色的辣椒籽! “太贵了,”绿芦把瓷瓶放回原处,表示自己买不起。这里竟然不买鲜辣椒也不卖干辣椒,而是直接卖起了辣椒籽? 这是绿芦没有想到的。 “小姑娘,这辣椒可是泊来的稀罕调料……”这辣椒实在难卖,当初进来的时候价格又高,说起来他这一瓶卖绿芦一两银子已经是成本价了。 绿芦点头,心里有了成算。 想来是从海上过来的,鲜辣椒不好带,又不知道辣椒可以晒成辣椒干保存,竟然想到了把辣椒籽给带进来。 辣椒籽是有辣味,可是不香啊! “掌柜的,我能不能就买十粒?”绿芦数出了十文钱。 一文一粒,她也不占便宜。 掌柜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买法,有点纠结,这十粒说多不多,说少吧,瓷瓶里少这十粒也看不出个差别…… 绿芦眨巴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 “行吧,十文就十文,”掌柜收了钱,看绿芦把瓷瓶里的辣椒籽倒在手中挑挑拣拣,有点好奇,“小姑娘,你就买十粒,最多也就吃一餐,还吃不出来啥味,你说你买来干啥子呢?” 绿芦挑拣了十粒饱满的辣椒籽,小心收好,顺口胡诌,“家里人没吃过这个味儿,我想让他们尝尝。” 掌柜点头,看着绿芦出去的身影,这倒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 绿芦出了店铺,又去了昨日看到的卖小鸡崽和小鸭崽的小摊上,今日,那个老妇人依旧在那,面前的竹篮里装了几只憨态可掬的鸡崽鸭崽,绒毛鹅黄鹅黄的,都十分有精神头。 绿芦昨天就想买了,无奈钱不够,她的茅草房边上的山坳里,正好有溪水从山上下来,在边上养些鸡鸭最适合不过了。 老妇人开价不贵,六只鸡,四只鸭,给绿芦算了二百文。 绿芦痛痛快快地付了钱,还得了一个竹编的篮子。 最后,绿芦去了肉铺,不过今日没有猪下水,她看了看铺子上的肉,估摸着是昨日卖剩的,她就没有买,得了老板再三保证猪下水一定给她留着之后,绿芦又沿着集市转了一圈,买了家里必备的一些陶碗陶盆,又看了铁锅,发现买不起,连一把铁菜刀都要一两银子。 绿芦就歇了心思,揣着剩下的铜板转回了自己的摊子。 桂叔正在到处找她呢,见绿芦回来,咧开嘴笑呵呵地把早上夏雷包圆了摊子给的半吊钱都拿了出来。 “来,可要收好了,”桂叔正要把这半吊钱放进绿芦的竹筐里,一掀开面上盖的麻布,眼睛就圆了。 只见竹筐里竟然有一竹篮,篮子里十黄澄澄的小鸡小鸭正伸着脖子冲他叫唤。 “你这孩子,赊账了?”桂叔赶忙将那半吊钱塞给绿芦,“快去结清了,欠人钱可不好。” 绿芦笑笑,把自己和飞来居的生意说了,“桂叔,我们以后不用在集市上摆摊了,您也别去码头卖力气,就帮我做神仙糊糊就好。” 桂叔没想到绿芦就消失一会儿,就谈成了一笔生意,听她的意思,还要带着桂家一起赚钱,饱经风霜的脸上浮起不好意思。 哪有一大家子靠着人小姑娘赚钱过活的? 绿芦忙着数铜板,桂叔塞过来的半吊钱,她取了一半,留了一半给了桂叔,“说好的,今天赚的钱,您和我对半分。” 这下桂叔就更不好意思了,他这大半天啥都没干,早上也是绿芦一声吆喝,那壮汉就来了,要说功劳苦劳都是绿芦的,他哪好要对半分? “不行,我就拿十枚。”桂叔要数十枚出来,绿芦制止了他。 “叔,您看我这一天天的都在您家里开伙呢,剩下的算是我的伙食费了。”绿芦径自背起背篓,和一旁的三伢子打了声招呼,先一步走了。 桂叔还想再推辞,人已经走出了老远,掂了掂自己手中的铜钱,二百五十枚铜板,沉得很。 桂叔和绿芦离开后不久,夏雷又从飞来居里出来,直奔这边的摊位。 不为别的,只为他家许多日吃不下东西的少主,今日竟然又喝了整整两碗神仙糊糊,连咳血的情形都缓解了许多,激动得他和施管家老泪纵横。 施管家下了命令,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个小姑娘把方子给出来,不管出多少钱,在所不惜! 夏雷出来的时候,别说小姑娘了,就是早上那个大叔都不见了踪迹,只剩一旁卖窝窝头的在。 “小哥,向你打听一下,”夏雷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塞给了三伢子,“旁边摆摊卖神仙糊糊的那个小姑娘家住哪儿?” 第二十五章 不放心的桂家人 又是这个壮汉? 三伢子警惕地看了夏雷一眼,见他陪着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人心怀不轨,当场就把他给的几枚铜板塞了回去。 “去去,什么小姑娘,我不认识。” 夏雷急眼了,“就是你们一起摆摊,那个卖神仙糊糊的小姑娘,和一个大叔一起来的那个!” “不认识,”三伢子一口咬定了不认识绿芦,“你买不买窝窝头,买就买,不买就走开。” 夏雷想了下,觉得自己懂了三伢子的意思,“买,包圆了!” “得嘞!”三伢子眉开眼笑地把今日的窝窝头都包了,又和桂叔一样,收了半吊钱,随后就开始收拾自己的摊子,等他收拾完毕,把家伙事往肩上一挑,就要走人。 “等会儿。”夏雷眼看人家要走了,也没和自己说那小姑娘住哪,“人住哪呢?” 三伢子眨眨眼,一脸无辜,“啥,住哪?” 夏雷急眼了,“我包了你今天摊位上的窝窝头,你要告诉我那个卖神仙糊糊的小姑娘住哪啊!” 三伢子嬉皮笑脸,“哪有这回事,你花钱买我的窝窝头,我卖你窝窝头收了钱,我们钱货两讫。再说了,人家小姑娘我根本就不认识,住哪里我咋知道?” 说完,三伢子挑着扁担径自走了,留下夏雷憋着一股子气,在背后咬牙切齿:“我就不信你们明天不来了!” 小山村里,绿芦和桂叔推开柴门的时候,张氏一脸吃惊地看了出去,“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以往桂叔去码头当帮工,没有干到日落是回不来的,从镇上走到家里,又要好些时辰。 今日日头还正好,人竟然就回来了。 “早回来还不好啊?”绿芦笑着招呼了铁牛,放下背上的背篓,掀开盖在上面的麻布。 铁牛一声惊呼,乐得颠颠儿的,“是小鸡崽和小鸭崽!” 张氏和桂婆婆也凑过去瞧,只见嫩黄的鸡崽子鸭崽子在竹篮里叫唤得欢畅,脸上也跟着带上了喜色。 “这不便宜啊。”桂婆婆看向绿芦,今日生意不错? “铁牛要是喜欢,就搁家里养着。”绿芦见铁牛爱不释手的模样,笑道。 “这不行,”张氏立刻拒绝了,无功不受禄,绿芦已经给他们够多了。这鸡崽鸭崽日后都是能生蛋的,绿芦自己才是需要好好补补身体。 桂叔直接帮着绿芦把竹筐提了起来,要送绿芦上山,她一个人住的茅草屋子周围连个篱笆都没有,他得趁着天黑前帮绿芦建一个鸡鸭的窝棚,省得这些个宝贝让黄皮子给叼走了。 绿芦带着铁牛跟了上去,小孩子都喜欢小动物,铁牛也不例外,趁着绿芦和桂叔去劈竹子的空档,一个人蹲在竹篓旁,盯着里面的鸡崽鸭崽嘻嘻笑。 桂叔手很巧,三两下就用竹篱笆在茅草屋旁的山坡上圈了一方地,用竹竿搭了个简易的窝棚,顶上铺了一层芭蕉叶,上面盖上茅草。 窝棚虽然简单,却能遮风避雨,竹篱笆还高,足够防住野兽来开荤。 “多谢桂叔了,要是没您我还得抓瞎。”绿芦招呼铁牛把竹篓抱过来,打开竹篱笆的门,把鸡鸭都放了进去。 “它们很喜欢自己的新家啊!”铁牛趴在竹篱笆上说道。 只见一个个憨态可掬的鸡崽鸭崽在新修好的窝棚里踱步,时而扑扇一下翅膀,时而在地上啄个两下,悠然自得。 绿芦取出自己之前买的粟米撒了下去,突然发觉自己现在还肩负着喂饱十张小嘴巴的重任,更有干活的动力了。 桂叔眼瞅着天色黑了,带着绿芦和铁牛一起往山下家里去,桂家的院子里,桂婆婆和张氏早已经摆好了晚饭等着了。 他们现在都把绿芦当成自己家的小辈,每日的晚饭都会准备绿芦那一份。 “绿芦,来尝尝你桂婶做的猪下水。”张氏笑眯眯地招呼绿芦,昨日绿芦把处理猪下水的办法都教了她,今天张氏就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艺。 绿芦凑过去一瞧,陶碗里,油汪汪的猪下水打着卷儿,夹了一块试试,又嫩又脆,连连夸赞。 晚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绿芦放下了手中的碗,“桂叔,桂婶,其实我有事情想要和你们商量。” 桂家人都严肃了神色,听绿芦说话,连铁牛也不顾着吃了,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的绿芦姐姐。 绿芦把今日和飞来居的生意说了一遍,听得桂家人胆战心惊。 “你真是,绿芦一个小姑娘怎么和人谈生意?”张氏看着自己的丈夫,发现他一个大男人陪着绿芦去的集市,却啥作用都没有,不由得发了几句牢骚。 “你们定了契约了?”张氏想了想,她家兄长定期给镇上的大户人家供应蜂蜜,隐隐记得都有写契约。 “定了,我每隔三日给飞来居送一斤葛根粉,一斤一两银子。”绿芦拿出了和飞来居掌柜定下的契约。 桂婆婆接了过去,她不认字,只看到底下画押的红手印,心里还是突突的,“我的个乖乖,可别让人诓骗了。” 张氏也只能勉强认了几个简单的字,“绿芦,不是婶子多心,这张契纸要不先放我们这里,晚上让你桂叔拿去给村长看看?” 他们村里,识字的人不多,村长算是最可靠的。 “我这就去。”桂叔也不耽搁,放下碗筷,拿了那张契纸就出了院门。 “你这孩子,怎么自己和人定契约,万一遇上坏人可怎生是好?”张氏觉得绿芦年纪小,自己得多上心管束她一些,这个孩子孤身一人的,还有赚钱的法子,就怕被外面的人哄骗了去。 绿芦笑了笑,趁着桂叔出门,挽着张氏的胳膊,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我想着桂叔日日都去码头卖苦力气太伤身体了,要不就在家里和您一块儿给我搭把手,卖出去的钱我们平分可好?” 张氏立马摇头,如果契约没问题,三天卖一斤葛根粉给飞来居,那就是赚一两银子啊!如果他们平分,岂不是三天就能赚上五百文? “你桂叔平日里卖苦力,一天才赚十几文,三天五十文顶了天,”桂婆婆看着绿芦,“你这孩子,还要嫁人的,你现在自己赚的那些钱都是日后的嫁妆,我们有手有脚如何能靠着你吃饭?” 第二十六章 野葛不够了 “桂婆婆,我才几岁呀!”绿芦不好意思,搂着张氏的胳膊甩了一通赖皮,“再说我一个人怎么挖这么多的葛根,还不得靠着桂叔,还有我的好桂婶帮忙嘛!” 张氏是没有养过女儿,被小姑娘这么一撒娇,心软了,正要点头呢,那边柴门被推开,桂叔拿着契纸从村长家里回来。 “村长帮忙看了,这张契约没有问题。” 听到桂叔这么说了,张氏和桂婆婆才算是心安,直言绿芦这次是运气好,没有遇上那些坑人的,下次再和人定契约务必请识字的可靠人把关一下。 绿芦连连点头,桂家人这是为了她好,虽然她识字,但是原身不识字,她也只能装成了一个文盲。 “给你帮忙是可以,不过说好了,我们家三个大人只能拿一成!”张氏严肃了神色,“剩下的钱你也别乱花,存好了,日后都是你自己的嫁妆!” 绿芦一个姑娘家,眼下十四岁,再过两年可就要谈婚论嫁了,家中没有亲人攒下的嫁妆,孤苦伶仃地嫁出去,可是要被婆家欺负的。 张氏自己心里有一本账,就是只拿一成,三天他们家进账也有一百文,足足比桂叔自己一个人去码头卖苦力翻了一倍。 见张氏自己主意正,桂婆婆也没反对,桂叔显然听妻子的,绿芦也拗不过,点头应了,正要帮着桂婆婆收拾石桌上的碗筷,就听到外面有人喊桂叔的名字。 是三伢子。 正站在柴门口,看着院中,“在吃晚饭呢?” “小三伢子啊,来一起吃一点?”桂婆婆也是看着三伢子长大的,笑呵呵地招呼。 “不了,我娘在家备了些吃食给我,”三伢子摆摆手,“我就是过来提醒绿芦妹子,你们今日刚刚走呢,那个壮汉又来了,还向我打听绿芦妹子家住哪里。” 桂家人立刻警惕了起来。 “你没和人说吧?”桂叔知道那个壮汉图谋不轨,“他早上就一直拉着我要打听绿芦呢!” “我当然没说,虎子的妹子可不就是我的妹子吗?”三伢子拍了拍胸脯,又嘱咐绿芦,“绿芦妹子,你近日最好别去镇上了,你那神仙糊糊不行就我帮着你卖,放心,一定不少你的钱。” 绿芦过去,把自己日后的和飞来居的生意说了一下。 三伢子没有坏心眼,她不瞒着他。 她前世周围都是勾心斗角的事,重活一回,先是遇到了桂家这么一户虽然贫穷却很正派的人家,现在又是处处帮她着想的三伢子,绿芦心里暖洋洋的,感受到了大家的善意,这让她很珍惜。 “这是好事啊,”三伢子乐得眯起眼睛,他是真心为绿芦感到高兴,“我虎子哥要是知道自家妹子这么能干一定也乐坏了。” 三伢子和桂家人又多说了几句,最后主动承担了帮绿芦送货给飞来居的任务,绿芦提出要给他报酬,三伢子摆摆手。 托绿芦的福,他这两天窝窝头卖得特别好。 送走了三伢子,桂婆婆去灶房清洗碗筷了,绿芦和桂家夫妻俩一起去地里刨葛根,往日里当成杂草除掉的野葛此刻成了香饽饽,挖出块茎,交给了一旁等着的铁牛。 铁牛呼哧呼哧地把一块块葛根送到井旁,打了清水泡着。 “往日里觉得这野葛怎么都除不干净,今日怎么三两下就没了?”桂叔把家中的地刨了一遍,看着松软的泥土,抬手抹了汗。 “还不是咱们绿芦想出的好法子,瞧瞧咱们家地里的野葛都不够用了。”张氏把最后一块葛根递给了铁牛。 绿芦到井边,数了数盆里的葛根块,想想自己之前做的数量,约莫估算了一下,桂家的地都刨干净了,这些葛根也就只能做出一斤多的葛根粉。 “就是咱家地里都刨干净了,日后要做这神仙糊糊,野葛还得去山里找。”桂叔帮着把盆里的野葛都清洗干净,拿着竹刀削皮,想到了日后的野葛来源,现成的没了,得出去找。 绿芦心里倒是有个主意,开始肯定是要去山里找或者去村里其他人家收的,但是天长日久这么刨下去不是办法,这野葛就是再能长,也经不起一直干刨不种。 “我打算去山上开一片荒地,专门种野葛。”绿芦一边忙活手上的活儿,一边把自己的打算和桂家人说了一下,他们都没有反对。 确实,相对于四处找,不如自己种,尤其大山里的地都是无主的,这野葛也不用和蔬菜一样,日日顾着,就开出地,放养着,它就能自己长成一大片。 “天色不早了,让你桂叔送你上山,”桂婆婆做完灶房里的事情出来,让绿芦赶紧先回去休息,剩下葛根切块磨糊糊他们来做。 绿芦惦记着明日进一趟山找个合适的地方开荒,也不磨叽,向坐下来干活的桂婆婆道了谢,和张氏告别,顺便在铁牛的脸蛋上拧了一把,换来小男孩撅起嘴巴,和桂叔一起出了桂家。 路上,绿芦和桂叔约了明日进一趟山,既然有了想法,她不想拖着事情。 桂叔自然点头答应,到了茅草房的时候,还再三叮嘱绿芦明日一定等他带着村里后生过来再进山,千万不要一个人莽进去。 不知不觉间,绿芦在他心里的形象从一个胆小怕事的姑娘,变成了胆大包天的形象,他如果不多嘱咐几句,就怕这姑娘就一个人冲进山里了。 绿芦保证自己一定乖乖等着,桂叔才算放下心来下了山。 绿芦转身去自己的茅草房里,把竹筐里的,今日剩下的铜钱取了出来,细细一数,自己白日花剩下的,加上桂叔给的半吊,竟然又有小一吊钱了!解开吊绳,把这些铜钱都穿到一块儿,绿芦在家中转了一圈,最后选定了房梁,爬到自己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把那吊钱挂到房梁上。 去溪边洗漱了一下,又去新搭的窝棚看了眼已经团在一起睡了的小鸡小鸭们,绿芦躺到了木板床上。房梁上挂的铜钱就在头顶上,她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希望明日进山能够顺利找到一块好地方种植野葛,她还盘算着得趁着天还热着,多攒些钱,在冬日来临前把这漏风的茅草屋翻修一下,再配一床暖暖的棉被。 第二十七章 进山 一大早,绿芦就起身,收拾好自己,喂好屋后的鸡鸭,又把最后剩下的一点粟米熬了一碗粥喝了。刚刚在溪边洗好了陶碗,就听到柴门外面桂叔在喊她。 绿芦赶忙应了,把陶碗搁置好,取了在桂家地里刨出来的几块葛根放在背篓里,背上就出了茅草屋。 柴门外,桂叔身边跟着两个年轻的后生,一个是绿芦的老熟人,三伢子,见绿芦出来,咧开嘴巴,露出一口白牙冲绿芦挥手。 “三伢子大哥今日怎生有空陪我进山?”绿芦知道他平日里都要去镇上卖窝窝头的,今日和她进山,就是耽误了一天的时间。 “还得多亏妹子,昨日那壮汉把我摊子都包圆了,今日无东西可卖。”三伢子笑着说道,阳光落在黝黑的脸上,度了了一层金色。那些窝窝头原本是要卖个几日的,昨日一天卖完,今日他娘在家做新的,他正好闲着没事,就听到桂叔在家门口喊他,问他有没空去山里一趟。 听到是绿芦要去找一块适合的空地中葛根,三伢子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了。 “虎子妹子,”三伢子身边,站着一个有些面生的少年,见绿芦看向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往日里都是你家虎子哥带着我玩的,倒是没怎么见过妹子。” 桂叔知道绿芦以前很少下山来,这些村里都后生也基本不怎么认识,连忙介绍道:“这是你桂婶兄长家的儿子,张水生。” 绿芦弯着那双杏眼,脆生生地唤了一声:“水生哥。” 张水生那脸霎时间红了,躲开目光不敢看绿芦,等绿芦和桂叔跟前先走了,才抬眼,看着俏生生的姑娘背影,转头问三伢子,“虎子家这妹子以往可没这么嘴甜啊?该不是抹了我家的蜂蜜了?” 张水生家里养蜂,平日里没少去山里放蜂箱,对大山熟悉得很,所以桂叔特意喊上了他。 他记忆里,有几回来半山腰这茅草屋找虎子,他妹子绿芦都是躲在屋子里的,从来不露面。 胆小怕人得紧。 刚刚他还想着自己别多话,省得把这妹子给吓坏了,哪里想到,人家一句“水生哥”把他这个已经娶了媳妇的人给喊成了个红脸。 三伢子想了片刻,确实,绿芦这妹子先送走了哥哥虎子,然后又送走了萍婆婆,现在自己孤身一人的,如果再像以往那样躲着不见人,只怕饿死在这半山腰都没人知道。 “绿芦妹子能支棱起来,也是好事。” 至少虎子也能安心。 水生想了想,也是这么一个理,他家的媳妇平常也是羞答答的,那是因为外头有丈夫,轮不到她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可是如果有一天他也和虎子一样不在了,他家媳妇无人依靠,只能靠自己支棱起来了。 “命苦啊,这妹子。”水生叹了一口气,“咱平常多关照些。” 三伢子自是应了,“那是自然的,昨日在镇上就有对咱绿芦妹子有想法的来我这里套话,问绿芦家住何处,让我给打发了。” “这还得了?”水生瞪着眼睛,把手上用来探路打蛇的木棍重重一杵,“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双我打一双!” 镇子上,夏雷垂头丧气地走进了飞来居后面的角门,穿过成荫的绿树,来到小楼,推门而入,绕过八仙桌和屏风,到了内间。 “人没带回来?”施管家正端着手中的瓷碗,给病榻上的人喂神仙糊糊。 夏雷单膝下跪,抱拳请罪,“今日属下去了那摊子,别说那姑娘了,就是她边上卖窝窝头的都没来。” 施管家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昨日夏雷买的那些粉末够吃一些时日,可是就怕那姑娘从此以后就不来了。 “无妨……咳咳。” 床榻上的人说了两个字,后面的话就被一阵咳嗽打断,文弱白皙的脸色浮起痛苦的潮红,施管家赶紧放下手中的瓷碗,上去把人扶起来,拍着他的后背,帮助顺气。 “少主,您就别操心这事了,我和夏雷会看着办的。”施管家说道,如果他和夏雷两个人连少主吃食都搞不定,他们也没脸跟着少主了。 男人咳嗽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缓过气儿,靠着床上的迎阵,半闭着眼睛喘息着。 刚刚说两个字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脸上的潮红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苍白的神色,衬得染了一丝血迹的薄唇殷红无比。 施管家看着心疼,正要让夏雷安排人去周边的村镇转转,看看能不能遇上那个做神仙糊糊的姑娘,手被床榻上的男人握住。 “少主?” 男人微微睁开眼睛,他缓了许久,才说出两个字,“佃租。” 施管家眼睛一亮,“您是让手下的人去收今年佃租的时候,在周围打听那个姑娘?” 男人点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大山里,绿芦的眼睛却是越来越亮,背篓里的野菜满满的不说,还时不时弯下腰用竹刀拨开苔藓,挑了一点泥在手上摩挲了一下。 许是浓荫蔽日,山里的泥没有干透,挑在手上,灰黑色的泥黏腻黏腻的,随着绿芦的手指揉搓,甚至有些出油。 “绿芦妹子,你如果要种野葛的话,这泥应当不行,还是要再往里面走走。”三伢子以为绿芦是看中了这粘土了,连忙提醒她,这土种不得东西,太黏腻了,会烂根。 “说起来以前虎子还在的时候,我们几个倒是经常用这个土捏泥巴人玩,塑了型,然后夹在火上烧烧,这土就成红色了。”水生也想起来以前的事情,脸上浮现出怀念的表情。 红色? 绿芦笑了,走到溪边把手上粘的泥巴洗干净,她正惦记着再攒些钱把漏风开裂的房子修缮一下,没想到,一进山,材料就有了。 “行,这个泥不能用,我们再往里面走走。”绿芦说道,快步跟上前头桂叔。这粘土是不能用来种作物,但是用来烧砖却是难得的材料。 绿芦心里有了成算,却没有说出来,毕竟她也没有烧过砖,只是前世小时候和朋友们趴在砖厂门口看了个大概,到时候钱够了,还要再研究一番。 随着一行人逐渐深入大山,绿芦深吸一口气山间清新的空气,觉得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见桂叔停下来挖野菜,她也跟了过去帮忙。 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绿芦看到,一朵紫色的长柄花开得正艳,基部钟形内卷,花序直立,长在佛焰苞内。 这是…… 她乐了,快步走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 发现蛇六谷 紫色的花直立在一片绿色之中,风吹过,晃晃悠悠地摇摆着,招呼着绿芦过去瞧个仔细。 用竹刀拨开周围的杂草,绿芦弯下腰仔细端详着开出这朵佛苞状紫花的植物,只见叶片上分成羽状三裂,叶柄光滑,上面长有一块块灰白色的斑块。 桂叔刚刚把野菜收拾好,正要招呼绿芦继续往里走走,就看到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一株植物,他心里好笑,“绿芦,又发现什么好吃的了?” 说着话,桂叔走了过来,待他看清面前这株开着紫色花朵的植物,脸色变了,眼瞅着绿芦伸手要摘,赶忙冲过来一把将绿芦的手拂开。 “傻孩子,这个有毒!” 桂叔声量大了一些,吸引了旁边的水生和三伢子一起走过来,看清了绿芦面前这植物,赶忙把她拉开。 “绿芦妹子,这是蛇六谷,不能吃的。”水生给绿芦解释。 “我们小时候不懂事,你水生哥啃过这玩意,差点把命丢了。”三伢子想到小时候的事情,打趣了水生。 张水生挠挠脑袋,以前遇上荒年了,见个差不多的东西都想吃吃,结果就吃了这玩意。 他咂巴了下嘴巴,“绿芦妹子,不瞒你说,那滋味,跟一团火似的,从我嘴巴里一直烧到我肚子里,我现在都记得住。” 绿芦认真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看来我以后要多和各位大哥学习才是。” 她态度好,惹得三伢子和水生连连摆手,人家一口一个大哥的,喊得他们有点手忙脚乱。 离开的时候,绿芦走在后面,用手上的竹刀在树干上做了一个标记,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那朵紫色的花。 在一片片绿色中,掩映着好些紫色,一大片,成了规模。 原来他们管这个叫做蛇六谷啊。 在日后,这个叫做魔芋。 绿芦跟着走了,这一趟进山收获很多,除了背篓里满满当当的野菜,她对于今后的日子规划更清晰了。攒够了钱,她就来采粘土烧砖,等到秋冬,魔芋的植株春化,她就可以来挖魔芋根块了。 她想到后世的魔芋爽,麻辣鲜香,口中就止不住地分泌口水。 对了,回去还得赶紧把茅屋前面那小片菜地垦出来,种上镇上买的辣椒籽,等辣椒长成,她就可以吃上魔芋爽了。 绿芦脚步轻快,这小身板走了挺长的路,竟然兴奋得都没觉着累。 “绿芦,你瞧瞧这片地如何?”前头带路的桂叔停下脚步,回身问道。 绿芦探头一瞧,只见前面竟然有一片空地,四周铺天盖日的大树环成一圈,偏偏就把这片地给漏了,大树枝杈之间,阳光洒落。 光照足够,也很空旷,日后来了也好找。 绿芦很满意,再三感谢桂叔,夸他慧眼如炬,一张小嘴甜得很,又把桂叔夸得脸红脖子粗,把一旁卸背篓里野葛根的水生和三伢子乐得见牙不见眼。 “以前怎么没发现虎子他妹子这么能说话?”水生拉着三伢子小声嘀咕。 三伢子想到之前在集市,绿芦吆喝着卖东西那大方爽利劲头,确实和之前躲在山上不见人的绿芦判若两人。 “我娘说,人小姑娘孤身一人,只能靠自己了。” 三伢子把手中的葛根埋进挖好的土里,叹息着摇头。 水生想想,心下有些惶然。 确实,绿芦这姑娘如果不靠着自己支棱起来,只怕还会像之前一样,失了生机,投水自戕。 “爽利点好。”水生帮着一起把带来的野葛栽种下去。 至少能一个人把日子过下去,村里大家伙再搭把手,总好过投水。 三伢子和水生的嘀咕绿芦没有听到,她忙着把葛根埋好,等到直起腰,听到自己关节发出一声“咔哒”脆响,苦笑不已。 她现在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因为常年亏空,身子骨有点扛不住长时间的劳作。今日得亏桂叔和两位大哥帮忙,不然她一个人别说进山找到这么一片好地方,但是挖坑就能要她半条命。 一行人在回去的路上又挖了些野菜,把取出葛根的背篓填满了,出了大山,看到绿芦家那半山茅草房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的点。 “走,家里吃饭去。”桂叔招呼三个后辈上桂家吃饭,绿芦自然不必说,水生和三伢子帮忙了一上午,肯定也得给人安排了吃食。 水生和三伢子正要婉拒呢,绿芦更是热情,说要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一道神秘菜,直把两人的好奇心给吊了起来,一路上不住地问绿芦是什么,绿芦就抿着嘴笑,绝口不提。 一旁的桂叔笑得很欢畅,想来就是爆炒猪下水了。 到了桂家,绿芦就一头扎进了厨下,铁牛知道又有好吃的猪下水了,踮着脚,趴在灶台边上盯着,直到油汪汪的猪下水出锅了,他欢呼一声,帮绿芦把盛进陶碗的猪下水端了出去。 水生和三伢子已经和桂家人坐在了院子石桌旁,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陶碗里的东西,一时竟然没有认出来这是猪下水。 “来,尝尝,”桂婆婆招呼两个客人先动筷子,待他们分别尝了之后,问道:“怎么样?” 水生当先点头,“好吃!” 三伢子品尝着口中奇异的口感,入口软嫩,但是又很有嚼劲,鲜香盈口,又带着一点说不上来的味道,但是就是好吃,吞下去就想接着吃第二块。 “这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桂叔上山捉的野味?”三伢子猜测着。 桂叔喝了一口粥,笑着摆摆手,示意绿芦来回答。 “绿芦妹妹,这到底是个啥?”水生又夹了一块,是个圈的形状,但是让他猜又猜不出来。 绿芦没有藏私,这俩大哥都是热心的,“这是猪下水。” 啪嗒。 水生筷子上夹的猪下水落进了饭碗了,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绿芦,“怎么可能?” 绿芦告诉他们这猪下水的处理方式,困难的一点就在于要用麦粉一类的粉末调了水来清洗。 “二位大哥,还有剩下的一截,我已经清洗好了,你们一会儿回去带回去,让家里人也都尝尝。” 三伢子和水生要推辞,哪里说得过绿芦,最后都不好意思的点头应了。 一餐饭吃得差不多了,桂叔想到了昨日去村长家,村长提起过几日镇上施家要来收佃租的事情。 三伢子自己残疾,只留了一只手,家中老母年迈,佃租了一亩地,桂叔惦记着他家地里收的粮食交了租,不够日常吃食。 “三伢子,今年的佃租快要来收了,你家余粮可还够?” 第二十九章 拉三伢子入伙 绿芦闻言抬起眼睛,搜罗了一下原身记忆里的相关的信息, 原来村里只有各家各户自己居住和门前的几席菜地是自家的地,背后大山是村里的,而每家每户在村外的耕地都是佃租来的。 绿芦大概理解了一下,大户人家把耕地佃租给村子里的人,他们耕种收成,需要交一部分佃租给耕地的主人,这部分佃租可以是地里收成的粮食作物,也可以是等额的钱。 绿芦咬着嘴里的野菜粑粑,一阵牙酸。 对封建小农经济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敢情村里人都是被地主剥削的贫下中农啊! 桂叔提起佃租的事情,三伢子脸上愁云惨淡,“您还别说,我家那亩地里产的麦子,也只就正好用来我和老娘自家吃食,其余的做窝窝头拿出去卖,这就没剩多少了。” “这次佃租需要交多少?”绿芦咬着野菜粑粑,含糊地问道。 “一亩地需要交十斗粮食,”桂叔帮三伢子答了。东家把地租给他们,他们负责耕种,不论种植什么,东家都收取十斗。 绿芦在心里快速换算了一下,她之前在粮店有看到麦粒,一斗八十文。 三伢子要么交十斗麦,要么交八百文。 “我家还有一点余粮,拿回去凑凑。”桂叔二话不说就让张氏去谷仓里把自家余下的拿出来。 “我家也有点。”水生拍了拍三伢子的肩膀。 绿芦看着三伢子,他低着头,显得很不好意思,也很颓丧。 她猜到了三伢子的心思。 人都是有尊严的,邻里之间也都不富裕,三伢子靠着邻里接济才能交上佃租,想必心里很难受。 绿芦家里就剩了她一个人,之前萍婆婆还在的时候,老人家身体也不好,负担不起耕地种植这么繁重的劳动,所以也没有佃租耕地。 这倒是给绿芦省了个麻烦。 她现在这个小身板是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耕种劳作的。 吃完饭已经下午了,三伢子和水生告辞准备回去,桂婆婆又蹒跚着脚步拿出了之前准备好的草药塞给三伢子。 “你娘手腕成天痛,这些草药可能有些用,先试试。” 三伢子接过,重重地点头。 绿芦看到他脚边的黄土地上,有一小滴水珠渗进了地里,黄土都氤氲得颜色深了一些。 等他们走了,绿芦拉着桂家人,说了自己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她想着日后雇佣村里那些手头紧,人品好的人帮忙,一来等山里的野葛长成了,光她和桂家,做葛根粉的人手也不够,二来可以给村里人提供就业的机会,多一条谋生的道路。 光靠她自己赚钱,小钱能赚,但是大钱就局限了。 而且村里大家都穷哈哈的,就她一个人富裕起来,怎么看也不太像话。 她前世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讲究的就是一个先富带动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听了绿芦的想法,桂婆婆当先表示很支持,“不说别的,就是三伢子他家,一个残一个老,如果还要耕种,做窝窝头出去卖,累人不说,还没能赚两个钱。” “确实,”张氏也表态这是个好办法。 她和桂婆婆两个人今日白天在家,除了忙活自家的农活,就是帮着绿芦做葛根粉。 别看野葛这玩意不值钱,但是清洗、削皮、磨浆、沉淀一连串的活儿干下来,也着实耗时间。 自家婆娘都没有意见,桂叔自然也没意见。 绿芦一拍巴掌,她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既然这个方案拿出来,得到桂家人的一致支持,她就想立刻去落实。 “那就麻烦桂叔一会儿带我去三伢子他家。”绿芦想到自己马上就当上了小老板,一双清澈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带你去,”桂婆婆站起来,示意绿芦跟上自己,“我和三伢子他娘,也就是你春阿奶相熟。” 绿芦没有耽搁,赶忙跟了上去搀着桂婆婆的胳膊,吃完饭收拾好,又拉着桂家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日头已经往西边去了,走到乡村的道路上,时不时有村民看到她们,笑着打招呼。 小娃儿四下追逐跑闹,还有一只小黑狗汪汪叫着。 绿芦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泥土的清香,看着脚下的影子越发歪斜拉长,她突然就笑了。 “傻孩子,笑什么呢?”桂婆婆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没什么,就是高兴,”绿芦很喜欢仙源村,这里的热闹和静谧,她都很喜欢,还有这里的人,一路走来,都是黄泥茅草房前一扇柴门,但是每一个人都是热情和善的。 这个村子都透着不加心机的质朴。 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了。 桂婆婆无奈地摇摇头,笑了,总觉得这个孩子冒着傻气,又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了很多,提醒她和外面的人做生意要多留几个心眼,外面的人可不比村子里,大家都熟悉。 绿芦乖巧地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听老人的话,不会吃亏的。 桂婆婆唠叨了一路,终于在村东一处小院子前停下了脚步,高喊了一声:“春姐?” 绿芦伸长了脖子,透过干柴门往里瞧去,不大的小院里打扫得很干净,一个老妇人正背对着她们在忙活着什么,听到桂婆婆的喊声,转身看来。 春阿奶和绿芦一路走来看到的村里的老太太们差不多,饱经风霜的脸上,刀削斧刻着皱纹,见到外面站着的桂婆婆,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水里摆动的金鱼尾巴,很生动。 “你怎么来了?三伢子刚刚才从你家回来。”春阿奶把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擦了擦,过来开了柴门,目光落在桂婆婆身旁的绿芦身上,“这就是绿芦吧?这几日经常听三伢子说起。” 说着,春阿奶热情地引着绿芦和桂婆婆到院子里坐下,招呼了三伢子出来陪着,自己进了灶房。 绿芦的目光追着春阿奶,村里只有桂家会在桂叔出去务工的日子里吃晚饭,春阿奶这是要进去做什么? 不一会儿,春阿奶出来,笑眯眯地塞给了绿芦一小块白色的麦芽糖。 “快吃吧,阿奶家里没有什么待客的吃食,这是你三伢子大哥从镇上带回来的,别嫌弃。” 绿芦想推辞,她在镇上有看到卖麦芽糖的,可贵了,这一小块要十文钱。 虽然现在对于她来说,十文很快就能赚到,但是对于三伢子母子而来说,这一小块麦芽糖够买一升稻米了。 “吃吧,”三伢子制止了绿芦的动作,冲她挤挤眼,“我阿娘专门在家备了几块,专门给上门做客的小孩儿吃。” 绿芦想想,收下了,对春阿奶的印象更是好。虽然家中贫穷,但是待客的礼数很周全。绿芦陪着两个老太太寒暄了几句,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说了这次的来意。 “我想邀请您来帮忙制作葛根粉,工钱按抽成算。” 第三十章 交佃租 春阿奶有些诧异,绿芦这个小姑娘她以前见过,都是跟在萍婆婆身后,见到人先脸红躲起来的性子,怎么今日这么落落大方了?甚至还提出要让她去帮忙,还给工钱? “孩子,阿奶知道你是好意,”春阿奶第一反应就是绿芦这个孩子也想帮他们家,可是自家虽然老的老,残的残,怎么说也有两口子的劳动力,而绿芦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孤身一人的,日子会比自家难上许多,“阿奶平常还要做窝窝头去镇上卖,你三伢子大哥也要抽空顾着地里的庄稼,怕是腾不出空来。” 这算是拒绝了。 绿芦也没有再坚持,她见身旁的桂婆婆想要多说几句劝说的话,拉住了她的胳膊,把话题转了。 从那块麦芽糖就能看出来,春阿奶是个很讲礼数,很要面子的人,让她和三伢子来依附自己一个孤女过活,春阿奶应当是怕旁人异样的眼光和说的闲话。 告别了春阿奶,绿芦搀扶着桂婆婆走在回去的路上,不一会儿就听到身后三伢子唤自己。 她转身,看到三伢子喘着粗气,快步跑上来,额前渗出细细的汗水。 见绿芦那双灵动的眼睛瞅着自己,三伢子不好意思地挠头,“不好意思,我娘不是故意拒绝你的好意,她就是怕村里人说我俩没个好歹,知道你生活艰难还要拿你的钱。” “没关系,”绿芦笑眯眯地应道,“我还要谢谢春阿奶给我的麦芽糖。” 回了桂家之后,因为吃了晌午这一餐,晚上桂家就没有再开灶了,绿芦把春阿奶给的那小块麦芽糖给了铁牛,换来小男孩的欢呼雀跃。 白日里,桂家婆媳已经把葛根粉磨好了浆,沉淀好,绿芦过去把面上的水倒了,留下桶底下白色的葛根粉,用大麻布包裹了,悬挂在院子旁边的树杈上晾着。 她看了看天色,晚霞漫天,明天应当也会是一个清朗的好天气,加之现在夏日,气温高,明日晾晒一天,后天就可以让三伢子大哥带上去镇上的飞来居交货了。 绿芦伸了一个懒腰,正要告别桂家,就听到门外传来锣声,每敲一下锣,就有个男人大声喊一声: “明日镇上来人收佃租,大家准备好咯!” 绿芦走到柴门边上,探头张望着,只见一个农人装扮的村民提着一口锣,哐哐地敲着,沿着村里的黄泥地走着,每经过一家一户就喊一声。 原来这个时代通知消息是这么个方式。 绿芦觉得很有趣,也很新鲜。 “怎的明日就来啊,”张氏正在井边浆洗衣裳,闻言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三伢子他们家差的粮凑够了没有。” “应该差不多了,”桂叔在陪着铁牛玩扔石子。 有他们家凑的一部分,水生家里也凑了一些,如果还缺左邻右舍再填补一些,应该是够了。 绿芦没有交佃租的烦恼,她只是有些好奇到时候是什么个场景,问了在村外会有人来收,她就打定了主意明日出去看看。 辞别桂家人,绿芦回到自己的茅草屋里,升了火,把之前买的粟米放了一些在陶釜里,用小火熬着。这个时候的人都是习惯一天吃两餐,可是她不行,就现在这个小身板,她一天恨不能吃上个四五餐。所以从桂家回来,她又张罗上了熬个粟米粥喝,一部分晚上喝了,一部分留作明早的早饭。 绿芦去屋前溪水中洗漱完,又绕去屋后,抓了粟米喂了鸡鸭。看着毛茸茸的小鸡小鸭,她陷入了沉思。 目前这鸡鸭还是小崽崽,吃些粟米就行,可是再长大一些呢? 绿芦想到白日里进山,在半路上发现的一个小水潭,这些鸭子再大一些可以放在那里养,让它们自己捕些鱼虾,至于这些小鸡,她打算就在种植野葛的那块地周围做一圈篱笆,放养就行。 看着窝棚里的小鸡小鸭把撒进去的粟米吃了个精光,她又拿了背篓,把白日里和桂叔他们一起捡拾的野菜拿出来,在溪水里过了一遍,用竹刀切碎,撒到了窝棚的饲料槽里。 喂完了鸡鸭,她也没闲着,拿着空出来的背篓,穿上了麻绳,背篓底部和四周都用野草把空隙填塞了一下,把背篓挂到了溪水一处落差上,看着清澈的流水落入背篓,又从一些细小的缝隙里流出,她满意地拍拍手。 她小时候经常用这个办法抓鱼抓虾,十只鱼虾能溜走五六只,但是剩下个三四只还是可以的。 效率偏低,但是胜在不耽误事情。 绿芦对自己安排的抓小鱼小虾陷阱很是满意,转身回了前院,正好,陶釜里熬着的粟米粥也熟了。 金黄的粟米在陶釜里浮沉着,一粒粒地开了花,久经小火熬煮的粟米粥浮起了一层米油,绿芦没忍住,直接用竹筒盛了一碗,稍稍吹凉,喝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木柴陶釜熬煮出来的粟米粥带着一股子浓郁的清香,这是她前世用电饭煲熬不出来的味道。 绿芦三两下把粟米粥喝了一半,把火小心地熄灭了,回到茅草房躺下,看着茅草缝里漏出来的星星,她竟然觉得这样穷的日子也不赖。 夜空很黑,这是一个没有光污染的世界,夜幕中的繁星闪烁,绿芦瞧着瞧着,半梦半醒之间,她想的是明日要去看热闹,而不是绷着神经要去做汇报。 绿芦就更放松了,唇角微微上扬,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大清早绿芦就醒了,来了仙源村之后,她的睡眠质量都好了不少。去小溪边上取了背篓,果不其然里面有了一些小鱼和小虾,她直接用来喂了鸡鸭,再把背篓挂了回去,又把昨日剩下的粟米粥加热了一遍,喝了,就下山往村外走去。 正好在路上遇到了桂家人,铁牛和桂婆婆在家里没有来,桂叔扛着两袋,张氏在一旁他搭把手扶着,见到绿芦和她打了声招呼。 绿芦赶忙上前也帮着托了一把粮袋,到了村口,老远就看到排队交佃租的村民,在队伍的前头,两三个家丁模样的人在忙着用器具称量粮食,这器具四方朝上开口,侧面瞧着是个梯形。 绿芦之前在粮店见过,这就是用来衡量粮食体积的斗了。 只见村民把麻布袋中装的粮食倒入斗里,两个家丁一人提着一边挂耳,互相晃荡了两下,把粮食匀平,刚刚瞧着已经满的粮食又下去了不少,村民只得又添了一些。 “不够。”两个家丁再次提着挂耳摇晃了一下,这一次,不少粮食撒到了地上,斗里的粮食又下去了一些。 村民看着洒落地上的粮食,心疼写在了脸上,敢怒不敢言,忍着又添上了一些。 这次,那个拿着蓝皮本子的家丁才终于发话,在本子上添了一笔: “一斗。” 家丁为难人,浪费粮食的场面绿芦看到了,桂家人也看到了,张氏皱起眉,小声嘀咕: “今年怎生是这三个面生的来收佃租,往年都没这样的!” 第三十一章 为难 桂家夫妻虽然抱怨了一声,但是佃租还是要交的,他们排到了队伍里,而绿芦则两手空空地直接站到了那三个家丁旁边,把他们的骚操作看了个真切。 当下这个村民要交十斗麦粒,经过他们一翻推拉,起码撒了一升在地上,家丁直接用脚在地上的麦粒上走来踩去的,那黑脸村民强忍着,看着地上的的麦粒沾染了泥土,心疼得很。 “你们别踩了,我回去拿扫帚过来扫起来,洗洗还能吃。” “下一个。”家丁不搭理他,直接招呼下一个人过来交佃租。 “你们等会儿,让我去拿下扫帚……”村民话音刚刚落下,就被家丁不耐烦地打断了。 “你们今日这么多人要交佃租哩,你扫一下他扫一下,小爷我明日岂不是还要来啊!”一个家丁把手中的米斗重重摔在了地上。 “下一个,赶紧的,”家丁推了村民一把,“你交完了就赶紧走,别在这里碍事,不愿意交佃租就别租我们东家的耕地。” 村民实在无法了,只能拿着空荡荡的麻布袋子走到了一旁。 绿芦冷眼瞧着,看到地上被踩踏的粮食她也心疼得紧,一个人少说也要被撒那么五文十文的粮食在地上。这两个家丁是自己不种地,对种植粮食的辛苦一点没有感觉。 下一个来交佃租的就是三伢子和他娘,还是一样的步骤,地上又多了不少撒出来的麦粒,在清算最后一斗的时候,三伢子把麻袋里的麦粒倒光了,那木斗也只满了一半。 “不够,再添。”拿着蓝皮本的家丁扫了一眼木斗,撇撇嘴。 三伢子脸色发白,这已经是他所有的粮食了,其中还包括和邻里借来凑数的,“不可能啊,我在家的时候量得好好的,怎么可能少了这么多?” 家丁眼皮一掀,“你说话小心点,什么意思?是说我们东家擅自调整木斗的大小?” “把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你去十里八乡打听打听,我们东家已经是老好人了,搁其他乡绅,一亩地起码十五斗的佃租!” “你到底还有没有啊?别浪费我们时间,后面还有这么多人要交佃租。”家丁不耐烦地赶三伢子,“粮食不够就拿铜板来凑,差半斗,也就二十五文钱。” 二十五文,说多不多。 三伢子很心疼钱,正要再为自己分辩几句,那拿了蓝皮账簿的家丁又发话了,“给不给啊,不给直接扣了押钱,明年就不租你们地了。” “给!” 一旁的春阿奶从打了补丁的衣袖中拿出一个麻布荷包,准备数二十五个铜板出来。 “娘,这钱是攒着给你看手的。”三伢子说道。 “看什么手啊,老毛病了,如何能看好?”春阿奶颤巍巍地把荷包里的铜板倒出来,一个个数着。 这边忙着数钱,那边守着木斗的家丁目光一瞥,看到一个清瘦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破烂短小的粗麻衣服,整蹲在地上的木斗边,似乎在打量着什么。 “你做什么呢?”家丁警惕心就起来了。 绿芦抬起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弯了弯,随后,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量说道:“这位大哥,你刚刚摔了木斗一下,瞧,这底和边榫卯连接的地方都开裂了!” 绿芦这话一出口,在排队交佃租的村民们也顾不上自家带来的粮食,纷纷把粮食往地上一放就上前来看。 只见绿芦把那木斗轻轻侧翻了一下,木斗原本紧紧相连的侧壁和底部因松动而露出的几个方形空洞暴露在大家面前。 “这位大哥,刚刚我三伢子哥应当交的粮是正好的,因为你们拉着提手晃荡几下,粮从地下的这些孔洞里漏到了地上,”绿芦脆生生地说道,如果他们不晃那几下,没有顶上撒出来的粮遮掩,大家应该会轻易就发现底下漏了。 “娘,收好。”三伢子赶忙制止了春阿奶数钱的东西,让她把铜板收好。 村民们围了上来,有的村民手中还拿着挑粮袋的扁担。 “是啊,底下漏了。” “这是你们自己把斗摔了,怎生还要我们补钱!” “今天要把这个说法给个清楚,不然你们今日就别走了。” ……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原本看到这三个家丁的动作不干不净就压了火气,自己摔了木斗,还要三伢子补钱,他们这些当邻里的可不答应。 三个家丁这回也硬气不起来了,只能认了倒霉,松了口,算三伢子过关。 村里人都是自己修缮房屋,懂一些木工的不少,出了一个人把那榫卯处开裂的木斗修整了一下。 村民们重新开始排队交租,绿芦也抄着手在一旁看着,经过刚刚那一茬,这三个家丁的手脚倒是清楚了一些,还是有提着木斗晃荡几下,不过却没有之前那样用力到把粮食撒出来。 “绿芦妹子,今天多亏了你,”三伢子和春阿奶走过来,感谢绿芦刚刚仗义执言,“要不是你眼神好,今日大家都要吃大亏了。” “真要感谢我,就来帮我做葛根粉呀,我给工钱的!”绿芦眯眯笑。 三伢子有种自己面对着一只小狐狸的感觉,看向身旁的娘,其实他心里清楚,帮着绿芦做事情,,比做窝窝头来说,轻松又赚得多。 他阿娘手腕疼得厉害,其实早就不适合揉面做窝窝头了,不过是为了生计还在勉强支撑。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负担起我俩……”春阿奶还想推拒。 “好!”三伢子却是立刻答应了,他看着自己身旁年迈的老娘,心疼得厉害,“娘,我相信绿芦妹子,之前我的窝窝头卖得那么好,也是多亏了妹子带着我。” 春阿奶叹了一口气,拉起绿芦的手,满是皱纹的眼角湿润了,“孩子,如果觉得我们干得不好,是负担,就一定要直说,不要强撑着给我们工钱。” 这算是答应了。 绿芦满口答应了,在她看来,春阿奶和三伢子虽然身体条件不好,但是都是心细人品正的人,她的葛根粉只要按照步骤,就不会有做不好的。 等桂叔桂婶都交完了佃租,绿芦带着两家人一起去了桂家。 既然增添了人手,从葛根的种植挖掘和制作,到去镇上送货,她要好好分工一下。 日暮西沉,村子口交佃租的队伍也没了,收完最后一斗稻米,三个家丁终于歇了一口气,坐在路旁的大石头上,摘下头顶遮阳的草帽扇风。 “这仙源村的村民怎么瞧着比其他村的彪悍呢!”拿着木斗的家丁感叹了一句。 往年他们都是去其他村子收佃租,不管他们拿这木斗怎么摇晃怎么撒,那些农民还不是老老实实地交租,可没有今日这样拿着扁担围过来的事情。 另一个家丁正拿着蓝本账册扇风,闻言,手一顿,思索了一番。 “你们有没觉得,那个挑事情的小丫头,长得和雷头儿给咱看的画很像?” 第三十二章 推销下酒好菜 在桂家,绿芦把几人分工给安排妥当,桂叔和三伢子时不时帮忙照料一下山里的野葛,这是原材料,无论如何不能出了纰漏,其他人就负责制作葛根粉,最后由三伢子大哥帮着把成品葛根粉带去镇上飞来居交货。 作为回报,每斤收入,绿芦给每家支付一百文钱作为工钱。 “行,那明日我就带着葛根粉去镇上交货,”三伢子从石桌边上站起身,虽然绿芦年纪小,但是他发自内心地愿意听她的安排。 “明日我先随你一起去,”绿芦想着要带三伢子去飞来居认个脸熟。 三伢子想到之前那个壮汉一直想打听绿芦来着,“绿芦妹子要不还是在村里吧,总觉得镇上有人打着你的主意。” 绿芦摆摆手,她还是坚持自己亲自去一趟,而且也不能因为那个壮汉打听了她住哪里,从此以后她就不去镇上了吧? 她是一个不因为困难和危险就退缩的性格,甚至恰恰相反,她很有进取心,困难越是大,她就越是来劲儿。 在另一边,镇上一处宅院里,几个出来收佃租的家丁把今日收取的粮食做了个交割,等着最前方的壮汉和管家清点数量。 施管家拿着纸笔,认真核对。 而夏雷则招呼了这些家丁,一个个地询问有没有见到人。 早上这些家丁出去前,他特意叫镇上画像的师父画了一张绿芦的画像,让他们一一看过之后,只说要留意这个人。 三个去了仙源村的家丁互相对视了一眼,一个家丁说道:“雷头儿,我们好像见到了这个小丫头。” 夏雷眼睛一亮,今日少主的胃口又好了许多,前两日一日吃两碗神仙糊糊,而今日竟然吃了四碗,一直给少主看病的大夫说了,如果继续保持下去,要不了多久少主就可以恢复喝稀粥,也能开始喝药了。 只要能喝得进去药,少主的身体就能有生机。 “快说,在哪里见到的?”夏雷迫不及待地想把绿芦请来,问出这个神仙糊糊的制作方法,不然上次买的要是吃完了,他们要去哪里找那个小丫头? “在镇东南五六里地的仙源村,”之前那个拿蓝皮账簿的家丁说道,“我们就是瞧着有些像,不太敢确定。” 毕竟画出来的人,也只能看一个轮廓。 “雷头儿,这个小姑娘可是厉害,这村里的村民也彪悍,你要寻她得多带些人。”另一个家丁想到今日团团围拢的村民,心有余悸。 “厉害?”夏雷想到之前绿芦摆摊时候的模样,那可不就是厉害么? “行,明儿你们几个都跟我去仙源村走一趟。” 第二日,绿芦一大早就去桂家取了前一日晾晒好的葛根粉,一大块白色的粉块已经彻底干透,她直接用麻布包了,拿块大石头碾成了粉末状,放进背篓,出了村子。 三伢子已经站在村外等着了,既然已经答应了绿芦给她当帮手,家中还有剩余的一些窝窝头需要拿去镇上卖掉,今日就跟着绿芦去一趟飞来居,然后继续卖他的窝窝头。 二人到了市集之后,三伢子还是在老地方摆了摊子,绿芦先四下里转了转,去肉铺取了今日新到的猪下水,又转悠到了布店,她现在这身衣服也就天气热的时候勉强能穿着,眼瞅着这天要凉,她需要给自己置办一身冬衣,还有冬天盖的棉被。 进了布店,绿芦问了一下棉被褥子的价格,一床扎实的棉花被芯竟然要五两银子,垫在身下的褥子也要三两银子,她现在根本买不起,只能先给自己扯了一身布,做了一件稍微厚实一些的单衣。 就这,就直接花去了半吊钱。 绿芦背着剩下的半吊钱和葛根粉出了布店,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她晃悠着去了飞来居,正好,店小二刚刚拿下店门口的木板,正式开门。 “我来送货,神仙糊糊的粉末。”绿芦走了进去,把麻布包好的粉末放在了掌柜的柜台上。 掌柜放下手中的事情,拿了称出来确认了斤两,把粉末拿水调和了,确认了一下味道。 “成,那下一次供货还是在三日后,依然要一斤。”掌柜说着,拿出一两银子递给绿芦。 绿芦接了银子,却没有急着走,而是笑眯眯地看着掌柜。 “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便可。”掌柜的被她的眼神看得发毛了,总觉得这个人小鬼大的小丫头在打算着什么。 “掌柜,我这里有一道下酒好菜,食材非常便宜,味道却是好极,定然能卖出好价。” 掌柜见绿芦说得神秘兮兮的,想到不愁卖的神仙糊糊,好奇心被绿芦吊了起来,“是什么?” 绿芦弯着眉眼,从背篓里取出了一个荷叶包。 掌柜满眼都是期待地盯着,皱了皱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臭味? 等到绿芦把荷叶包打开,掌柜捂着鼻子退避三舍,拼命挥手:“小丫头,赶紧拿开,这腌臜东西如何能进我飞来居?” 掌柜被没有处理过的猪下水熏得差点反胃了,暗自庆幸这是一大早,飞来居没有客人。 不然让客人闻到这股子茅房的臭味,他以后这飞来居的名声也得跟着臭了。 “厨下在哪?”绿芦四下看了看,这猪下水确实够便宜,但是架不住清洗它的成本太高了,不论是面粉还是神仙糊糊,没有规模化种植生产,都很贵。所以她起了把爆炒猪大肠的菜谱卖掉的想法。 “这如何能吃?”掌柜生怕这玩意把他店里的锅都给整臭了,摆手,表示拒绝。 “给我一个机会,一会儿一定让您心甘情愿买下它。”绿芦打了包票。 掌柜有些犹豫,他实在不觉得自己会为这玩意买单,但是考虑到绿芦毕竟做出了神仙糊糊,讲不定有什么秘方也未尝不可。 终于,掌柜勉强点头,唤来店小二带着绿芦去了后面的灶房。 飞来居是镇上最大的酒楼,这还没到饭点呢,灶房里已经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架势。 见小二带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进来,孟大厨擦了一把额前的汗,走了过来,目光落在绿芦手中捧着的荷叶上,待他看清里面的猪下水,二话不说就要赶人。 “咋的,这个哪里酒楼派来的奸细,准备拿这猪下水来弄臭我的锅是吧?” 第三十三章 卖了菜谱 绿芦眨巴了下眼睛,这时代的人对于猪下水是真的深恶痛绝啊。 也不怪他们,这玩意没有用淀粉类的东西处理一遍,确实臭不可闻。 “我的好大厨,这小姑娘就是制作神仙糊糊的那位,她现在手上又有一道菜想要卖给我们飞来居,您就给她一个机会试试?”店小二帮着绿芦说话。 “大哥,您就给我一个机会,如果掌柜的决定要买我的菜谱,日后这可就是您的独门拿手菜了!”绿芦小嘴一张,叭叭地说,再配合着竖起来的大拇指,刚刚还态度坚决的孟大厨已经被她说晕了头脑。 “那……那行吧,”孟大厨四下看了看,从角落里拎出一口有了点点锈痕的铁锅。 这口铁锅前几日伙计洗锅的时候水没有擦干,生锈了,正要去找铁匠重新锻造一下,就先给这小姑娘用着。 就算锅子臭了,损失也不算太大。 绿芦也不挑锅,铁锅总比她自己家里的陶釜适合炒菜。 因为是要卖的独门秘方,绿芦拿了盆,把猪下水倒了进去,背着几人一通捣鼓,等孟大厨忙了一圈回来,发现小姑娘已经动作麻利地在锅里热了油。 嗤啦—— 随着配料和猪下水下锅,油烟四起,孟大厨吸了吸鼻子,发现竟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茅坑臭味飘出来。 绿芦拿着锅铲快速爆炒,飞来居这灶房各种调料都齐全,她甚至还看到了香料点掌柜视若珍宝的辣椒籽。 绿芦本着做好卖相味道,不用白不用的原则,能用的调料都上了。 等到出锅的时候,油汪汪的猪下水泛着诱人的光泽,锅气袭人。 “你别说,瞧着不错啊。”灶房的手下们一个个眼睛都粘在了盘子上,恨不得自己当先尝一个试试。 绿芦招呼孟大厨过来,和掌柜一起尝尝。 孟大厨自己早就想试试了,二话不说,把手中的锅铲往徒弟手里一塞,围裙都不解开就去了前堂。 经过绿芦一番操作,已经到了中午,前堂已经坐了不少食客,人声鼎沸。 绿芦招呼了掌柜,看着他和孟大厨一人夹了一块大肠放进嘴里。 眼瞅着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到两眼放光。 掌柜微微点头。 绿芦知道,这是认可了她这叠猪下水的味道,廉价的食材,经过她独门秘方的处理,就能达成独特的味道。 “这样,这份菜谱我出五两银子买。”掌柜把手中的筷子一放,下了定论。 绿芦弯着眉眼笑,也不和掌柜讨价还价,而是抬起头,用清脆的嗓音在大堂喊道: “各位客人,今天我们飞来居有一道新菜,免费给大家试吃。” 哗—— 堂中客人哗然,见绿芦端着一个碟子,激动得跃跃欲试。 “这不就是那个之前在外面摆摊卖神仙糊糊的小姑娘吗?” “怎么来飞来居了。” “我说怎么飞来居卖起了神仙糊糊。” 在一片议论声中,绿芦冲着呆滞的掌柜眨眨眼,端着盛着猪下水的碟子四下转了一圈,再回来,碟子里的猪下水已经没了。 “好吃啊,这是什么做的?” “嚼着有嚼劲,但是又挺嫩,味道还挺奇特的。” 在一片夸赞声中,绿芦抱拳朗声问道:“各位觉得这盘菜我们飞来居卖多少钱合适?” 堂中众人听了,七嘴八舌地议论上。 “五十文?” “太少了,怎么说也是肉食,这份量,一百文是要的。” “是啊,挺大一盘的,飞来居有的菜就一点点肉丝都卖了五十文。” 听到了市场能接受的价格,绿芦笑眯眯地转过脸看着掌柜。 掌柜那张老脸,像便秘了一样。 一份一百文,猪下水又便宜得紧,飞来居每每卖十盘就能净赚小一两银子。 就这,给她开价五两,怕就是欺负她年纪小了。 “小姑娘,你开个价,”气氛已经被绿芦烘托到了这个份上,掌柜骑虎难下。 周围的食客都眼巴巴地盯着呢。 绿芦悄然竖起两根手指头交叉成十字,“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份菜谱你们飞来居是独家!” 百两银子。 掌柜在心底快速盘算了一番,这价格确实和他之前出的天差地别,但是猪下水约等于没有成本,按一盘百文定价,一天赚回一两银子不成问题,这百两左不过就是三四个月就可以平账盈利了。 不过,掌柜也没直接答应,而是和绿芦掰扯了一番,最终绿芦让了五两银子。 这份爆炒猪下水的菜谱,以九十五两银子成交。 双方立好字据,孟大厨早就已经摩拳擦掌地等着了,待绿芦收了银子,立刻就把人带进了灶房。 做猪下水的关键是怎么把上面的臭味清除干净,绿芦做的每一个步骤孟大厨都不敢错眼。 待他看到绿芦舀了一大碗小麦粉撒进水盆,和着盐一起揉搓猪下水,眼睛瞪得老大。 原来如此! 绿芦整整用小麦粉和盐清洗了两遍,然后漂洗干净,指导孟大厨上菜板剁成小段,入锅爆炒。 待猪下水出锅的时候,灶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尝了一块,赞不绝口。 而绿芦已经背起了沉甸甸的背篓,告辞走人了。 孟大厨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端着一盘爆炒猪下水出去给掌柜尝。 “绿芦这小姑娘也不知道父母经营什么行当的,当真精明,所幸年纪小耳根子软,被我砍了五两下来。”掌柜嚼着口中的猪下水,说道。 他还是有点心疼那九十五两银子的。 要不是绿芦适时吆喝那么一嗓子,把食客都给烘起来了,他也不能出这么多钱。 “不过还好,猪下水不值钱,成本能控制。” 掌柜说着,又吃了一块。 “她教你用什么办法去除那股子臭味?” 孟大厨是个没啥心眼的,直话直说,“还能是啥啊,猪下水用盐和一碗小麦粉清洗两遍……“ 啪嗒—— 掌柜筷子一松,一段猪下水掉在了案桌上。 “猪下水是没多少钱,这盐和小麦粉都大量地用哩!”孟大厨浑然不知掌柜心中滴血,自顾自地说道。 “端走。”掌柜脱力挥手。 他替东家管理飞来居这么多年,不说老奸巨猾了,可是从来没有被人坑过呀! 掌柜想到一盘猪下水的成本因为清洗而蹭蹭地上涨,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他今日竟然栽在了一个十几岁小姑娘手上。 九十五两银子! 他砍价砍下来的时候还沾沾自喜呢! 掌柜虚脱地站起来,招呼孟大厨过来,“今天的事情,就你知我知,不能和施管家说。” 毕竟是小事。 就算成本高一些,早晚也能回本。 但是一但告诉了施管家,说不定这飞来居掌柜就要换一个人干了。 “日后他老人家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这道猪下水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 第三十四章 夏雷等到了人 绿芦身上揣了银票,轻飘飘的纸,心里却是沉甸甸的,也不敢在街上多耽搁,直奔布匹店,给自己买了一身合体的秋季成衣就直接回了村。 这边村口还没看到呢,先看到了桂家的铁牛坐在路旁边伸着脖子张望,远远地看到她走过来,立刻撒丫子就跑了过来。 一张黝黑的小脸满是焦急。 “绿芦姐,可别回村里,”铁牛没头没脑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绿芦一头雾水,“怎么了?” 铁牛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原来绿芦和三伢子前脚刚刚离开,后脚那个在集市遇到的壮汉就带着好多个家丁来了。 “绿芦姐,你猜怎么的,”铁牛还卖了个关子,“那个一直和我爹打听你的壮汉就是施家的人,昨日那两个收佃租的家丁认出你了,今天他们就来找你来了。” “我爹让我在这里等着,拦着你,带你先去旁边山里避一避。” 铁牛说完,牵着绿芦的手就要把她带到一旁去。 “等会儿,他们来找我做什么?” 毕竟铁牛是个孩子,他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堆,绿也没听出来这些人到底找她做什么。 “这……”铁牛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啊。” 绿芦一脸无语。 “走吧,进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吧? 却说半山腰,绿芦家的破茅草房前,夏雷带着几个家丁,零零散散地坐在几块大石头上,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每个人后背上都湿出了地图。 仙源村的村长是个快六十的老头,姓郑,家中行七,村里小辈都唤他七叔或者七爷爷。 身段干瘦干瘦的,顶着大太阳陪在了一旁,“要不您先回去,绿芦这娃子一清早就去镇上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夏雷摆手。 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人的。 “七爷爷。” 上山的小道上传来了铁牛的喊声。 村长心头一跳,睁开被太阳照得昏花的眼睛看去,只见铁牛打头,在他身后跟着的,不是绿芦又是哪个? 村长一阵懊恼。 不是让桂家安排把人拦住吗? 怎的就上来了呢? 今天施家人来势汹汹,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昨日交佃租那事来的。 夏雷一看到绿芦,立刻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个背着竹篓的小姑娘。 总算没有白等,夏雷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活动活动坐得僵住的筋骨。 只听几处关节发出“咔哒”的响声。 随着夏雷的动作,几个家丁也跟着揉起了手关节。 一时间,“咔哒”声响成了一片。 村长心头一惊。 “几位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绿芦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不懂事,几位都是大英雄,别和一个小姑娘计较……” 说着,村长挡在了绿芦身前。 “几位大老远来找我的?”绿芦歪了歪脑袋,俏生生地从村长的身后探出头,和善地笑了笑。 村长回身瞪她。 不是找她还是找谁? 这娃子怕不是落水后脑子不清醒了,没看到人家是上门找事的吗? “嗯,我们是来找你的……”夏雷抱着胳膊,他习武,块头大,岔开脚站着像座小山一样魁梧。 上山的小道上,几个村民赶了上来。 桂叔手中扛着锄头,当先堵在了绿芦身前,把人挡得严严实实,水生和几个年轻后生也不示弱,大有对方敢出手,他们也能拼命的架势。 桂叔还抽空瞪了铁牛一眼。 他都让铁牛出去拦人了,怎么还是把人带回来了? 铁牛撅起嘴,表示很委屈。 他拦了,但是拦不住。 夏雷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几个村民,个个手中都有家伙事,不是锄头就是柴刀,抽了抽嘴角,大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雷哥,我就说这个村的民风太彪悍了,”昨日被绿芦一通教训的家丁凑上前,小声地嘚吧。 夏雷也提起了心,警惕地看着对方。 破烂的茅草房门口,双方态势紧张,谁都不敢错眼,就怕自己眨眨眼的功夫,对方就冲自己上手了。 “那个……”绿芦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紧张的气氛,“请问对面这位大哥是来和我谈神仙糊糊的生意吗?” 夏雷立刻点头,“对!” 他是带着诚意来谈生意的,可不是来这里和这些彪悍村民干架的。 “七爷爷,桂叔,让大家都回去吧,没啥大事。”和村里的长辈不一样,绿芦很放松。 在铁牛提起这个壮汉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对方花了半两银子包下自己摊子的事情。 能花钱,说明对方很喜欢神仙糊糊。 所以与其猜测对方是来找事的,不如想想会不会是来和她谈生意的。 “这样啊,”村长清了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是他先入为主了。 “绿芦一个女娃娃,怎么和你们老爷们谈生意,我们也要在场的。”桂叔虽然没有刚刚紧绷,却依然不走开。 他就怕生意没谈好,绿芦吃亏了。 有他们几个老爷们在,谅这些家丁也不敢造次。 夏雷巴不得赶紧进入正题。 “是这样,我们想要买你手上神仙糊糊的方子,”他十分大方豪爽,“价格随便你开!” 他们家不差钱,这个神仙糊糊能吊着少主的命,就是千金也能拿得出来! 竟然是为了神仙糊糊? 桂叔和村长对了一个眼色。 又紧张了起来。 神仙糊糊可使绿芦用来赚钱的根本,轻易是不会卖的。 夏雷为了展示自己购买方子的诚意,从衣襟里取出了厚厚一沓银票。 村里众人都看呆了。 他们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银票呢! “不好意思,方子我不能卖的。”绿芦抱歉地笑了笑。 对方诚意虽然足,但是她还需要这个方子带着村里人一起赚钱。 这是一个源远流长的生意。 夏雷也知道这方子宝贵,毕竟能把少主从阎罗王手中抢回来呢,他退了一步,“那能不能长期给我们供货?” 这样应该可以吧? 可是,绿芦依旧摇头,很抱歉地拒绝了,“不好意思,还是不行。” 夏雷瞪大眼睛,送上门的生意都不做? 他还算是好涵养,而他身边的家丁先毛了,他们晒了这么久的大太阳,衣裳都汗湿透透的,人家回来就摇头摆谱! 昨日那个被绿芦教训的家丁有心要在夏雷面前表现,也为了给自己找回面子,上前一步,横眉竖眼: “小姑娘,我们施家要买你的东西,那是给你面子,你最好识趣!别惹了我们,明年你们村的地,我们不租了!” 第三十五章 和气才能生财 桂叔上火了,合着就是来强买强卖的! “走走,这神仙糊糊是我们绿芦的方子,她说不卖就是不卖,你们哪里来回哪里去!” “就是,我们村一群老爷们,还能看着小姑娘被你们欺负了不成?”水生也横起了气势。 眼见着双方的冲突要加剧了,绿芦赶忙上前笑着把桂叔他们往后推了几下,“多大点事,大家今日来我这里,就和气说话。” “绿芦妹子,他们欺人太甚!”一个村里眼生的后生把手中的锄头重重往地上杵了杵。 “就是,还威胁我们不租给我们地,”水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呸,我们老张家养蜂的,谁稀罕租他们的地。” 绿芦见人都在气头上,也不多劝,转身看着夏雷和他身后的家丁们。 “这位大哥,可是能替你们东家做主?” 绿芦笑眯眯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不客气。 “我们村租佃你们东家的地,你们东家吃着佃租,我们吃着余粮,原本是双方互惠互利的事情,却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说不租给我们地是出于什么样的居心?” 绿芦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耕地,村里的大哥们都挡在她面前,她说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 “你看,那远处的耕地,现在麦苗青青,如果不租了,荒废了,你们东家可是同意?” 那个叫嚣着要表现的家丁气势萎靡了,偷眼看了夏雷。 夏雷抱着胳膊凉凉地瞪着他。 那家丁缩了缩脖子,闭上嘴巴,不敢吭气了。 是他心急了,又加以昨天被这个小姑娘教训了一顿,心里不甘,所以把东家抬了出来,准备仗一仗东家的势头。 却忘了今天在场的人,除了他们几个,还有东家的心腹,夏雷。 “不好意思,”夏雷抱拳,“我们东家身体不太好,底下人管理有所疏漏,刚刚这家丁的话希望姑娘和各位不要放在心上。” 地是肯定会继续租的,和卖不卖神仙糊糊无关。 见夏雷道歉得很快,也没什么架子,绿芦乐得好好说话,弯着一双新月一样的眉眼,闪开身体示意院子里坐。 对方是带着诚意上门来谈生意的,她没道理拿着柴刀把人打出去。 几个村民见事态缓和了,也松了松自己紧绷的弦,瞪着夏雷等人进了绿芦家的小院子。 “不好意思,几位大哥,让你们大老远地过来又等了这么久,”绿芦把人都请进了院子里,她家的小院子只有几块大石头充当座椅,连一张像样的石桌都没有。 夏雷四下看了几眼,就把绿芦的经济状况看了个大概。 是个穷的不得了的。 目光再落在那几块大石头上,只见这几块石头却是精心挑选过,顶面光滑,伸手摸了一把,手指搓了搓。 很干净。 夏雷心里对于绿芦这个小姑娘有了一重判断,家中虽穷,却会做人,她家有事,村里的人都来帮忙,而且这破院子也打理得很清楚。 绿芦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不好意思,我家没有像样的椅子,只能委屈各位先坐在这,我日日都擦的,没有什么灰,且先稍等片刻,我去取些水来。” 绿芦招呼村长等人也坐了,才往院子后面去。 她早上出去的时候把一个陶罐浸在溪水中,里面是调好的神仙糊糊,原本打算在里面凉着,饭点的时候带去桂家和桂家人一起喝的,现下家中来了客人,只能先拿出来招待。 水生跟着过来,看看有什么自己好帮忙的,见绿芦一手捧了陶罐,一手去够盛了竹罐子的篮子,赶紧过来搭了一把手,把竹篮接了。 “多谢水生大哥。”绿芦笑起来,眉眼晶晶亮,让人心情都变好了。 水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应该的。” 绿芦来到前院,把竹罐子都分了,捧了陶罐给院中每人都倒了一些神仙糊糊。 这次的神仙糊糊原本她就调得稀,是打算饭后和桂家人一起喝的,这会儿大伙儿又是晒了一天太阳,又是剑拔弩张对峙了半晌,早已经口干舌燥,喝了一口神仙糊糊,只觉得凉意沁入心底,消解了一天的暑气。 “这神仙糊糊还真的挺神仙的,一喝下去,我这周身都舒畅了,”一个家丁小声嘀咕。 夏雷捏着手中的竹筒,还用他废话? 少主的病情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程度了,几天都吃不下东西,更别提喝药,也就是喝了几口神仙糊糊,整个人又有了生机。 所以他才大老远地来买这方子。 “姑娘,您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只要能卖我这方子……”夏雷觉得自己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对方应该要松口了。 然而,绿芦却只是忙着给村里的人添神仙糊糊。 过了一会儿忙完了手中的事情,才挑了一块石头坐下,“这位大哥,不是我不想卖,而是我已经和别人签了独家供货协议了,自然不能失信。” “和谁签的?”一个家丁瞪圆了眼睛。 他还不知道在这镇上,还有谁狗胆包天地截胡了施家要的东西。 “这我就不能说了,”绿芦笑了笑,她和飞来居这是长期生意,不能把麻烦给别人引过去,“这位大哥,恕我多嘴问一句,这世上的吃食这么多,为何非要来买我的神仙糊糊?” 她好奇的是夏雷对于神仙糊糊的执着。 夏雷纠结了片刻,觉得把少主的情况说出来也没什么,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换了一番说法,把少主换成了小姐。 “我家小姐,身体也不好,原本药都喝不进去了,也就是那日我买了两罐神仙糊糊回去,他竟然喝下去了。” “后来又用了一些,连大夫都说神奇,多亏了神仙糊糊,我家小姐已经开始能喝些药了。” 绿芦眨巴了下眼睛,顺着夏雷的话,她揣摩了一会儿。 神仙糊糊可就是葛根粉,要说是什么灵丹妙药是不可能的,如果说对方喝了葛根粉,状态变好了一些,无外乎就是因为葛根也是一味药材,有治疗烦躁热渴,心热吐血的功效,在后世家家户户营养好的时候,还能降三高。 绿芦从夏雷的话中推测了一下: “你家小姐病情可是严重到日日咳嗽,时常吐血?” 夏雷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绿芦,她怎知道的? 绿芦看着夏雷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弯起眉眼,轻轻搓了搓手,“这位大哥,神仙糊糊是不能卖的,毕竟和别人签了契约的,不过,我这里有一样更甚于神仙糊糊的好东西,对你们小姐的病情一定有好处!” 俗话说,和气生财。 对方要的,她拿不出来,那就笑眯眯地送上另一样也很合适的! 第三十六章 仙草冻 夏雷虽然没有买到自己想要的神仙糊糊的方子,但是听绿芦这么一说,还有其他更好的吃食,起了兴趣。再三追问之下,绿芦只是闭口不说,让他后日过来取就是。 他思索着反正也知道了这个姑娘的住处,总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从怀中取了一粒碎银子出来交给绿芦,权当做那新吃食的定金。 “说好了,这次的吃食如果我家小姐能吃得进去,就要卖方子给我。”夏雷生怕又被别人捷足先登,签那劳什子的独家契约,再三交代。 绿芦自然眯眯笑着答应了,送了夏雷和家丁离开,她掂量着手中的碎银子。 想到后日又要有一大笔进账,再回身看着自己身后这破败的茅草屋,觉得可以把重修房子这件事提上议程了。 “绿芦妹子,你当真有新的吃食给他?”水生过来问道。 绿芦点头,“真有,等明日我带去桂家,送给大家伙都尝尝?” 水生眼中闪现出了期待的神色,之前喝过神仙糊糊,也吃过绿芦做的爆炒大肠,都是极新鲜的,味道还好。 把村里的人送出门,绿芦再三感谢大家今日的帮助,虽然对方不带着什么恶意,但是有村里左邻右舍的关照,她一个人住着心里也很安定。 “你先忙,晚上迟些时候去叔家里吃饭。”桂叔扛着锄头,一手牵着铁牛,和绿芦告别。 绿芦站在柴门前,目送着村里的人下山,直到看不清人影了,才合上柴门转身。 这夏雷来的也是凑巧了。 前两日她随桂叔他们进山种葛根,桂叔他们顺路采摘野菜的时候,绿芦也没闲着,她在桂家开伙吃饭,所以也就没有摘什么野菜,而是摘了不少仙草。 在她小时候,奶奶就经常进山里采仙草,晾晒成仙草干,做成仙草冻。 在和夏雷攀谈的时候,绿芦就听出来了,他口中那位小姐病得很重,有咳血心热的症状,所以喝了清热的葛根粉也是歪打正着让症状缓解了一些。 其实喝药的效果会更好,但是是药三分毒,想来那位小姐已经病重到扛不住药力了。 绿芦想着事情,转到了院子的一角,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地上晾晒着一堆黑色的干草,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从地里拔出来的杂草。 这些正是绿芦那日从山里拔回来的仙草,经过这两日的晾晒,已经干得很彻底,用手轻轻一拨,发出沙沙啦啦的声音。 绿芦起身,这次她要卖给夏雷的,就是前世小时候夏天常常吃的仙草冻。 她去了屋后,用陶盆装了水,把已经晾干的仙草浸泡进去,又去白日里熬煮的灶里扒拉了一些草木灰出来装进陶罐,加了清水进去沉淀。 这个时代还没有食用碱,只能用草木灰沉淀出来的水充当碱的作用。 在等待仙草浸泡的时间里,绿芦也没闲着,把陶釜架上了柴堆,生了火,等仙草浸泡好了,她便端着那盆仙草倒入陶釜,加入沉淀好的碱水,拿了一根干净的竹竿在陶釜中不断搅拌。 仙草需要用滚水熬,天空已经从亮着到布满了晚霞,直到晚霞褪去,夜幕拉上的时候,绿芦用竹竿挑起了陶釜中的水。只见之前还清澈的水已经变成了淡淡的棕色,粘稠得在水面和竹竿之间拉出了一条细丝。 这是已经熬出了胶了,绿芦减了柴火,又把一块麻布蒙在陶罐上,等陶釜逐渐冷却之后,把陶釜中的仙草连着熬制好的液体倒入麻布中过滤。 看着粘稠的液体从麻布的空隙中漏下,落入底下的陶罐中,绿芦拎起麻布掂了掂,把最后一点液体拧干净,就转身拿着抹布,把已经熬煮过的仙草倒入屋前的地里。 她回头还要抽个空把这片小菜地开出来,之前萍婆婆还在的时候,这片菜地有耕种的,不过她老人家后面身体不好了,菜地也就荒废了。 现在这熬煮过的仙草很容易腐烂,适合埋在地里当绿肥。 绿芦埋好仙草残渣,把抹布带去屋后的溪边浣洗干净,晾在屋前的竹竿上,虽然她现在有些小钱了,一块麻布依旧不能浪费,能洗干净循环用便要收好用着。 她又从一旁晾晒葛根粉的麻布中取了一大块还没有磨碎的葛根粉块,加到那过滤出来的仙草汁液中,连着陶罐一起架上了柴堆,给减了小火的柴堆加了一把柴,看着重新又熊熊燃起的火光,绿芦拿起那根竹竿,在陶罐中搅动着,帮住那块葛根粉块加快溶解。 原本她小时候奶奶给她做的仙草冻是用淀粉,可是这个时代既没有红薯又没有玉米,她手中只有葛根粉。 之前在山中看到仙草的时候,她是没打算大规模卖的,毕竟做这仙草冻耗时耗力不说,还要消耗大量的葛根粉,卖得价格低了,不合算,可是要是卖了高价,又不是什么名贵的吃食。 尤其在小镇上卖一个不填肚子,只吃一个新鲜的吃食,价格定高了能消费得起的毕竟不是多数。 所以她在山中采摘这些仙草,也只是为了自己和桂家人吃一个新鲜,没想着卖。 今日夏雷找上门谈生意,也是歪打正着。 葛根粉是不能单卖的,但是如果用来做这仙草冻,却是正好的。 夏雷也是镇上少有能出得起高价的买方。 眼见淡棕色的液体在陶罐中逐渐收汁,眼色变成深棕色,绿芦就知道已经差不多大功告成了,撤了火,等陶罐中的液体晾凉。 “绿芦姐姐?” 柴门外传来铁牛的呼唤声,绿芦起身一瞧,这才发现四周已经黑漆漆的。 她赶忙起身过去开了柴门,看着门外的铁牛,连连道歉。 “不好意思啊,姐姐忙着做东西,把时间忘记了。” 想来是桂家人等她一起吃晚饭,等到了这会儿还没见人下去就只能把铁牛这个孩子派上来跑腿了。 “绿芦姐姐,你说的新鲜吃食已经做好了吗?”铁牛好奇地问道。 “嗯,今天等一晚上,明早姐姐一定第一时间带下去让你尝尝。”绿芦说着话,在铁牛的欢呼声中,随着他一起下了山。 第三十七章 “小姐”施云桢 夏雷带着人回到飞来居后的园子里,正好遇上了施管家带着大夫正要离开。 遥遥的,夏雷就瞧见施管家面带喜色。 “您就不用送了,我常来常往的,知道怎么走,”大夫是施家从北边带来,供养在庄子上的,专门调理少主的身体。 都是自己人施管家也不假客气,拱手送走了大夫,看向两手空空的夏雷,“怎么?扑了个空?” “倒也不是,”夏雷把绿芦已经和别人签了独家供货的事情说了一遍,“不过,她答应给我另外提供一份新鲜吃食,说是一定适合少主。” 施管家挑眉,她说一定你就信? 不过鉴于今日少主的情况又有很大的好转,这也是多亏了那姑娘做出来的神仙糊糊,他也就没说什么风凉话,“少主今日开始能喝进去药了。” “真的!”夏雷瞪圆了那双虎目,差点喜极而泣。 之前少主油尽灯枯,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喝不进去药,现下又能喝进去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我能还能唬你不成?”施管家也开心,拍了一下夏雷的后背。 夏雷二话不多说,直奔小楼去见少主,推开门,刚刚转过身,隔着一道屏风他就看到了那道清瘦又熟悉的身影坐了起来。 “少主!”夏雷失声唤道,也顾不得自己带着外面的夏日入秋的些微凉意,直奔屏风后面。 待他看清面前,他那一直躺着床上虚弱无力的少主真的坐了起来,墨发披散在寝衣上,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形容依旧枯瘦,但是看向他的那双墨玉一样的眼睛却是带了神采。 终于,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他赶忙抬手擦,却是越擦越多。 施云桢原本刚刚喝完药,想靠着迎枕坐一会儿缓一口气,就被自己下属冲进来喊了一嗓子,待他抬眼,就看到夏雷抹起了眼泪。 “你看看你,好好的哭什么?”施管家跟了进来,看到抹眼泪的夏雷,表示很鄙视。 “来。”施云桢开口,声音还带着大病中的虚弱和沙哑,抬手,他的手白得很病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冲着抹眼泪的夏雷招了招。 夏雷虎目湿润着过去,刚刚弯下腰,额头就被那修长的手指弹了一下。 施云桢虽然身体虚弱,弹这一下却是用尽了力度,只听“绷”地一声,夏雷“哎哟”痛呼一声抬手捂住了额头。 施云桢的手无力垂落,刚刚那一下,仿佛耗尽了他全部力气。 “少主是要告诉你,男儿有泪不轻弹。”施管家看了一眼夏雷,帮着解释。 施云桢合上眼睛,没什么血色的唇弯了弯。 夏雷捂着额头,看着面前的少主,心里阵阵发酸。 他是一个乞儿,在和别的乞丐抢一块馊掉的大饼时候,差点被打死。 就当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他的面前,当时昏花的目光中,他看到了一个披着狐裘的翩翩少年弯下腰,伸手。 手中递来了一块手绢包裹着的精致点心。 “少主……”夏雷泣不成声,捧住了那只枯瘦的手,是少主给了他一条新的命,他跟在少主身边这么些年,眼睁睁地看着这双手从执笔写下宛若蛟龙的字,到现在弹他一下都无力的状态。 从智谋文略无双的翩翩少年,到了现在这样连底下家丁都无力管束的样子。 “您放心,夏雷已经寻到了那姑娘,”夏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她答应给您制作更适合的吃食。” “顺利?”施云桢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心腹。 他的目光很柔和,满是关心。 夏雷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能瞒着少主,“底下那些不懂事的,闹了一些事情出来。” 他回来路上质问那几个家丁,得知收佃租的时候,他们竟然狗仗人势欺负那些村民。 夏雷没有瞒着,径直说了一遍。 “少主一定要早日好起来,您就是我们施家主心骨,您病了,底下的那些魑魅魍魉都活起来了。”施管家叹了一口气。 没有少主压着,今日还是那些小鬼在小打小闹,往后那别有用心的可能掀起大风浪来。 他自己年岁已经大了,不能事事留意。 施云桢清瘦的眉目间,染了一层思虑。 施管家瞪了夏雷一眼,少主这才刚刚有所起色,就把这些事情说了,存心不让少主好好休养。 夏雷也懊恼自己嘴快,赶忙扶着施云桢躺下,“少主,那些家丁我都惩戒过了,后日我去取东西的时候,和人好好说说,那姑娘是个明事理的。” 施云桢眉心微蹙,复而睁眼示意。 随着他的目光,施管家看向屋中的书桌,自从少主这次大病了之后,已经许久没有坐到这桌前了。 他稍稍一琢磨,试探问道:“要不我用少主的名义给那姑娘写封信,略表歉意?” 施云桢颔首。 “这可不行,”夏雷当先摆手,见两人都莫名地看他,赶忙把自己为了以防万一假称少主是小姐的事情给说了。 施管家无言以对,“你的脑子就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发挥作用。” 施云桢幽黑的瞳仁染了一层笑意,唇瓣也勾起,哑着嗓子说道:“那就小姐吧。” 这厢说完话,施管家去了书桌那里写信表达“小姐”的歉意,夏雷陪在床前,病床上的清瘦男子逐渐睡去,眉间却依旧不得舒展。 施管家写好信封了口交给夏雷,看了一眼施云桢,又叹气。 “你不该说这些糟心的家伙。” 少主身体原本就不好,更加之日日思虑过重,人虽然在这将养着,心却惦记着北方那些事情,这才有了这次大病来势汹汹,人差点就没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让少主把身体养起来。”施管家语重心长。 底下那些人乱来,他不是不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只要少主好起来,又何愁那些小鬼乱搞事? 可是少主若有没了,小鬼都不是事,怕的就是北方那些人…… 夏雷已经悔得很了,低头不语。 第三十八章 屋前开地 绿芦跟着铁牛到了桂家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桂婆婆和张氏婆媳两个在唠嗑,桂叔在一旁劈柴。 谁都没有先吃,显然是在等她。 绿芦很不好意思,她忙着做仙草冻呢,倒是耽误大家吃饭了。 桂婆婆听到柴门的响声,招呼绿芦过来坐,给她盛了一碗粥。 绿芦招呼桂叔过来吃饭,“以后我如果来迟了,可别等我了。” 桂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哪有专门等,我这里不是还要活儿没做完?一会儿吃完饭叔帮你扛一摞柴上去。” 桂叔说着坐在张氏的边上,一家人带着绿芦,其乐融融地吃了晚饭。 因为绿芦带着桂家人赚钱的原因,现在桂家人的手头也都松快一些,石桌上肉菜素菜都有,一小碟肉沫茄子,一盘野菜粑粑,配着清粥。 家常小菜,虽然不名贵,就着昏黄的烛光却让人心中发暖。 “桂婶,有一件事想拜托你,”绿芦完饭帮着张氏洗碗的时候,想起了一件事。 张氏好奇地看着绿芦,把手中的陶碗搁置好,“你要是喊我一声婶子,可别说什么拜托不拜托的话,一家人可不兴说两家话。” 她自问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可是她们家受绿芦恩惠颇多,加之绿芦日日在家吃饭,也和一家人没什么两样了。 见张氏一口就答应,绿芦弯了弯眉眼,“其实是后日那施家来人取新做好的吃食,这样吃食需要调着蜂蜜才好吃。” 绿芦话说到这里,张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娘家哥哥就是养蜂人,所以蜂蜜虽然金贵,在她家却是寻常可见的。 “懂!” 张氏说着就去一旁的橱柜中取了一个小陶罐,打开,里面赫然就是黄澄澄的蜂蜜。 “你尽管拿去用就是。” 绿芦接了过来,顺便又提了日后如果这样吃食卖得好,还需要长期买张氏娘家哥哥的蜂蜜。 谈妥了事情,绿芦抱着那罐子出了灶房。 张氏俯身,端了煤油灯出去,看着外面和铁牛笑闹的绿芦,谈了一口气。 这丫头哪里是拜托她做事? 分明就是要帮着她张家呢,有这一门生意,她哥哥也不用日日挑着担子去镇上叫卖蜂蜜。 等晚间,张氏哄着铁牛睡觉,小人儿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一拍脑袋,眼睛瞪得溜圆,把一旁的张氏唬了一跳: “咋了?” 铁牛嘻嘻笑了一下,从自己的腰间系带里摸出来一粒碎银子。 “这是绿芦姐姐回去的时候给我的,说是她走了再拿出来给阿娘,我给忘了。” 铁牛忘事的结局就是挨了张氏一颗爆栗。 “你就会耽误事!” 张氏一把拿过那银子要让桂叔还回去,手刚刚伸出去,想了想,又收了回来。 罢了。 人家绿芦特意把银钱给了铁牛,就是不想让他们退的。 桂叔看出了自家媳妇的纠结,“先收着吧,日后不是要帮着卖大舅哥的蜂蜜吗?以后绿芦给钱,少收些。” 张氏握紧了那粒碎银子,四下看了看,最终决定把这银子压在床板的下面。 这碎银子对于她们家来说,可是一大笔钱,得妥善藏好了。 半山腰的茅草屋里,绿芦也把白日里得的银票拿了出来,细细地看过之后,爬到那两张木板架起来的床上,踮着脚从房梁上取下之前装银子的麻布袋,把银票放进去,收紧了麻布袋口,小心翼翼地送回了房梁上。 这可是她用来重建这破茅草屋的本金。 收好了银票,绿芦去灶房看了一眼盛着仙草汁的陶罐,里面棕色的液体冷却了之后变成了黑色。 天气还比较热,她估摸着到明早起来就能凝固了。 确保后日能交得上货之后,绿芦又把野菜剁碎混着粟米拿去喂了鸡鸭,眼看着毛茸茸的小家伙们一日日长大,她开始思索屋后的这点地不够用了咋办。 绿芦收了食盆,绕着茅草屋转悠了一圈,没有找到能拓展的地方,只能把这件事先放在一旁,拿起桂家借来的锄头开地。 屋前的地原本有种植一些瓜果蔬菜,不说能卖钱,原本两人吃食够的,不过萍婆婆后面身体不好了,这片地就荒了。 绿芦拿着锄头开了几席地,地边上空地的杂草堆成了一个小草包,忙得差不多了,绿芦直起身体,用手背敲了敲自己的腰。 这身体明明就是十几岁的大好年纪,因为常年营养不良,骨头上就没挂几两肉,才开几席地,绿芦的腰和手臂就不行了,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把手中的锄头放在一旁,绿芦把空地上的杂草堆摊平了,抬眼看了夜空中的星子,明亮而闪烁,想来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这些杂草没有什么大用处,也就是晾晒好了之后用来引火点灶。 干了一通体力活之后,绿芦回了茅草房里,取了白日里在布庄买的新衣裳,去后头的溪水边清洗了一番。她一个人住在这半山的地方也有个好处,就是山上下来的溪水过了她家院子,用着方便。 一身清爽的绿芦把旧衣裳洗好晾晒,回到茅草屋里,取了之前在香料店里买的辣椒籽,将麻布打湿,包裹住辣椒籽,用两块陶碗扣好。既然地已经开了出来,她准备趁早把种植辣椒提上日程。晒干的辣椒籽也能用来种植,不过需要提前用湿布催芽。 当绿芦终于躺上那歪歪斜斜木架子床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她眯着眼睛看着茅草间漏下的一缕月光,满足地睡了过去。 葛根粉已经有了稳定的销路,目前的产量用村里找的这些邻里正好,等后日施家人来确定要买仙草冻之后,她有可以有了新的进项。 朦朦胧胧间,绿芦盘算起了她应该能趁着秋高气爽的天气盖好新房,顺利过冬。 第二天一大早,绿芦就揭开了陶罐,里面黑乎乎的一片,用竹棍轻轻一戳,昨日还是粘稠液体的仙草汁经过一晚上,已经顺利凝结成了仙草冻。 用竹棍拨了拨,晃晃悠悠的,十分诱人。 绿芦没耽搁,直接装了一大碗,拿竹刀划成了小块,浇入蜂蜜,端着往山下的桂家而去。 她昨天可是答应了铁牛这个馋小子,等仙草冻做好了之后,第一个给他尝。 第三十九章 天天吃肉,从我做起 绿芦刚刚推开桂家的柴门,铁牛一阵风似地迎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绿芦手中端着的陶碗。 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好奇和嘴馋。 绿芦看着好笑,“先去吃早饭,吃完了才能吃仙草冻。” 倒不是她故意吊着铁牛,而是这仙草原本就是清凉败火的草本,在制作过程中又加入了葛根粉,更是寒凉了。如果一大早肚子空空地吃这个,怕是会伤胃。 “绿芦快来吃,别理这个馋猫。”张氏一把拎了自己儿子的耳朵把人杵回了石桌边,笑着招呼绿芦。 “稍等,我把这仙草冻拿去井里浸着。”绿芦说着,端着陶碗去了井边。 吃过早饭,三伢子陪着春阿奶来了,三伢子背上的背篓里满满当当装的都是野葛根,绿芦帮忙收拾完碗筷就上前帮着三伢子卸下背上的背篓,看到他额前的汗水,递上一碗清水。 “村里东头人家的地里都差不多刨干净了,”三伢子接过水一口喝了,喘匀了气说道。 他只有一只手不方便干活,所以便帮着绿芦在村子里转悠,把每家每户地里的野葛都收了。绿芦开了一个很不错的价格,家家户户都乐意把地里这没用的东西拿出来换钱。 “有几户人家还好奇我收这玩意做什么,我没说,”三伢子咧嘴笑了一下,冲绿芦挤了挤眼睛。 绿芦笑着点头,目前葛根粉的销量用这么多人就够了,如果告诉不相干的村民,就怕出现什么矛盾。 三伢子修整得差不多,就拖着背篓去了井边帮着春阿奶清洗葛根块,桂家人围坐着给葛根削皮切块,最后桂叔和绿芦配合着把葛根磨成浆粉进陶罐沉淀。 忙完这些事情,绿芦看着也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招呼铁牛带上陶碗去了井边。 铁牛早就在盯着井边的仙草冻了,闻言二话不多就依言带上碗跟了上去。 绿芦把放在水桶里浸泡着的陶碗拿出来,泡了一上午,连着陶碗都凉意森森,拿了竹刀把碗中的仙草冻切成了小块,分在了几块陶碗中。 因为早上出来的时候她就在盛了仙草冻的碗里加了蜂蜜,这会儿也就没有再添蜂蜜,直接加入清冽甘甜的水,让铁牛端去前院给大家伙分了。 桂婆婆和春阿奶两个长辈先接了陶碗,只见碗中一小块一小块黑色的胶冻晃荡着,让人看不出来是啥味,只是入手这陶碗透着丝丝凉意,让人在暑气中食指大动。 “试试,”桂婆婆是绿芦手艺的忠实拥簇,当即就拿了勺试吃了一口,只觉得入口冰凉,蜂蜜的甜包裹着仙草冻的爽滑,让一早上的辛劳随着这股子甜意和冰凉的感觉一扫而空。 “嗯,很好吃。”春阿奶眯着眼睛笑,她年纪大了,牙口不好,这玩意儿不用咬,轻轻抿个几下就碎了。 桂家夫妻和三伢子也都吃了,都赞不绝口。 铁牛好不容易分发完大家的,轮到了自己,大大口地喝了一口气,满足地像是吃了什么山珍海味。 “大家都觉得好吗?”绿芦自己也端了一碗过来,坐在石桌旁问道,“那我明日就用这个交货了。” 三伢子刚刚咽下最后一口仙草冻,只觉得周身暑气全消,“肯定没问题。” “很清凉,又甜丝丝的,那位施家小姐一定也喜欢。”张氏附和着说道。 如果这个仙草冻能够卖得好,她还要和自家哥哥说一声,家中的蜂蜜都给绿芦留着。 “给我们小绿芦干活不但有工钱,还有口福呢!”三伢子了呵呵地打趣。 绿芦捧着手中的陶碗,趁着这个话题口子把自己日后的想法说了。她一个人就算有千千万万个赚钱的法子,也架不住人单力薄,如果带着村里人一起赚钱,那大家齐心协力,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这个话题一开,桂家的小院里鸦雀无声,就连调皮的铁牛也发现他绿芦姐姐在和大人们说重要的事情,老老实实地捧着脸听着。 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是他看的来脸色。 平日里阿娘已发火他就能看懂,立刻跑得老远。 现在,他从自家阿爹阿娘和阿奶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奇异的表情,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他们的眼睛都晶晶亮的。 如果他再长些岁数,会知道这种表情叫做希望。 “小绿芦,你的小脑袋里怎么有这想法的?”等绿芦说完好久之后,三伢子才当先回过神来。 绿芦带着他和老娘做这葛根粉的时候,他还只当绿芦可怜他们家一个残一个老,没想到小姑娘的很有想法,竟然想带着全村一起赚钱呢! 绿芦摸摸脑袋,“是不是太不切实际了一些?” 毕竟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村里人的脾性她还不太清楚,目前也就认识了面前这些人还有水生等几个后生。 “到时候能用哪些人还需要大家帮我把把关。” 绿芦很谦虚。 她来这里之前在公司也是中层,底下管着一个部门的人,深刻知道知人善任的重要性。 桂叔他们都乐呵呵地答应了,看着绿芦一改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还要带着村里人一起致富,大家都喜闻乐见。 吃完仙草冻,大家又坐着聊了许久,眼看着日头西斜了,三伢子母子俩告辞离开,桂叔和铁牛父子俩把沉淀好的葛根粉滤去上层的水,用麻布兜了晾干,绿芦帮着桂家婆媳准备晚餐。 之前处理好的猪下水只剩下最后一段了,绿芦直接拿来爆炒了,顺便和桂家婆媳说了一嘴之后这猪下水不好买了,她把方子卖了。 桂家婆媳没啥意见,总归都是绿芦自己的东西,怎么处理看她自己。 “我现在手头宽裕了,明日施家来人,我就跟着去镇上买些肉带回来,”绿芦忙完手头的事情,就看桂婆婆在一旁和着做野菜粑粑的麦粉,心念一动。 她现在又不是吃不起肉,何必日日吃这难下咽的野菜粑粑呢? 第一次吃这玩意的时候,她差点噎死。 桂婆婆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孩子,手头宽裕也不能这么花钱,你去这村里问问,谁家有日日吃肉的?” 张氏点头,“你那茅草屋要趁着冬日前修整呢,手头那点子钱可得省着。” 两个长辈教育绿芦要勤俭持家,可是绿芦却亮着一双眼睛。 多吃肉,才能有力气,有力气,才能继续赚钱啊! 绿芦拍着单薄的胸脯,发出豪言壮语: “村里以前怎么样我不管,反正天天吃肉,从我做起!从现在开始!” 第四十章 虚胖草蜢 桂家婆媳都没在意绿芦的豪言壮语,桂婆婆摇摇头继续和面去,张氏抬手就戳了一下绿芦的额头。 “你再这么馋可就和铁牛差不多了!” 不知不觉间,她也把绿芦当成了自家的妹子看待,见绿芦有了大手大脚花钱的迹象,觉得自己有义务要遏止住。 绿芦抬手摸了摸额头,目光轻闪,反正钱在她手上,其他地方不花,吃食上是一定不能省的。 她四下转了一圈,把灶房里缺了的麦粉和稻米都暗暗记下,又见猪下水最后剩了一点,只等她明日去镇上补上猪肉。 绿芦照例和桂家人一起吃完晚饭,要帮着清洗碗筷的,结果被张氏赶了,只说白天做仙草冻累了,让绿芦自己出去休息。 两手空空没事干的绿芦去桂叔那看看他劈柴,正要上手试试,又被赶了,晃悠着陪着桂婆婆,她拿着衣服打补丁呢,想帮忙,也没成功,最后只能去一旁看蹲着不知道做什么的铁牛了。 这一看,绿芦看出了门道。 铁牛蹲在石凳的边上,石凳上放着几缕青色的蒲草,又长又软的蒲草在铁牛的巧手下上下翻舞着,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只草蜢的雏形。 “可以啊,来来,教教你绿芦姐。”绿芦蹲在铁牛身边,跃跃欲试。 铁牛难得发现一样事情自己会,而绿芦不会的,也乐意当这个师父,一边继续编着,一边给绿芦讲解过程,等他完工,一只碧绿的草蜢栩栩如生地躺在他的手心。 “绿芦姐,会了吗?” 绿芦木然地看着铁牛,他睁着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着自己,等着她点头表示自己会了。 “不会。” 绿芦很果断地摇头。 “那你拿一根蒲草跟我一起编。”铁牛是个耐心的好师傅,带着绿芦从头编起,看绿芦不会的地方耐心地多示范了几次。 终于,当绿芦抬起头的时候,她也拥有了一只碧绿的草蜢。 学着铁牛最后的步奏给草蜢脑袋上多余出来的细蒲草撕成了两半,她的草蜢就拥有了两条威风凛凛的触须。 绿芦对自己的手工非常满意,拍拍手,把自己生平的第一只草蜢作品留给了铁牛。 时候不早了,她要回去了,明日施家来人她还要接待交货。 绿芦走了之后,张氏过来叫铁牛洗漱,目光一顿,伸手拎起了一只个头明显虚胖了一号的草蜢,撇嘴,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你阿爹都教你多少次了,蒲草要拉紧,怎么做成了这德行?” 铁牛很冤枉,“这是绿芦姐姐做的。” 他举起自己的作品,每一只都很紧实,“这些才是我做的。” 张氏脸色讪讪地放下那只肉眼可见快要散架的虚胖草蜢,“你绿芦姐姐第一次做,能做成就不错了!” 铁牛被自己老娘拎着去洗漱,留下一地的草蜢。 月光洒在那只虚胖草蜢的身上,微风吹过,草蜢的触须晃动着。 “咔嚓。” 一声轻微的响动,一根没有插好的蒲草头露了出来。 第二天清早,绿芦就起身打了一套八段锦,迎着朝阳,感觉自己身体活动开了之后,就去屋后的溪水里取出简易的竹篓陷阱,探头一瞧,密密铺了草的竹篓地下几条小鱼小虾活蹦乱跳着。 这点鱼虾苗苗自己是不够吃的,她都是用来喂鸡鸭。 小鸡小鸭也适应了她家后院的这个窝棚,一听到绿芦的脚步声,篱笆里面就传来叽叽嘎嘎的欢唱声。 “来了来了,赶紧吃,”绿芦把最后剩的一点粟米拌了野菜虾子用来喂鸡,至于鸭子的饲料,她还加了一些小鱼。 趴在篱笆上,看着窝棚里鸡崽鸭崽吃得欢畅,绿芦也满足得很,仿佛看到了日后自己吃上了炖鸡和烤鸭的画面。 “请问有人吗?” 就当绿芦看得入神的时候,前院传来男人的呼喊声,绿芦赶忙放下食盆过去。 前院的柴门口,夏雷已经等着了。 他今日一早天没亮就从镇上出来了,一个碍事的家丁都没带,前两日那些家丁差点惹祸,他回去就好好整治了一番。 见绿芦迎了过来打开柴门,夏雷客气拱手,“见过姑娘,不知前两日定好的那样吃食可是做好了?” “好了,”绿芦把一旁剩着仙草冻的木盆端了过来。 夏雷探头一瞧,只见一块块黑色的胶冻状物体在木盆里随着绿芦的动作晃动着。 这颜色着实谈不上开胃。 “这咋吃呢?”夏雷脸上露出了怀疑的表情,质疑地瞅着绿芦,他怀疑这姑娘拿不出葛根粉就用这奇奇怪怪的东西来糊弄他。 绿芦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笑了笑,端着那木盆回到院子里,招呼夏雷进来。 “大哥稍等片刻,我先让你尝尝。” 是她没有考虑周到,毕竟是第一次见的东西,人家怀疑也正常。 绿芦回了茅草房取了一个竹罐子,用竹刀挑了一小块仙草冻进竹罐,剖成几小块,加入清水后递给夏雷。 “就这样?”夏雷看着竹罐子更是怀疑了。 “嗯,你直接喝就行。”绿芦笑道。 夏雷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自己这次只怕任务又完不成了,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入口甜丝丝的,软弹的仙草冻在口中晃动着勾引他咬了下去。 不多时,一杯就见了底。 “别说,还挺好喝的,”夏雷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又甜又凉,少主应该能喝一些,“这玩意儿叫啥?” 他也是多虑了,这个小姑娘能做出神仙糊糊,自然也能做出不属于神仙糊糊的吃食。 “仙草冻。”绿芦弯着眉眼,端着那木盆递了过去,“制作过程也加了神仙糊糊,价格不便宜。” 夏雷是个爽快的,直接掏了一块银子给了绿芦,接过木盆。 绿芦眉开眼笑地暗暗掂了掂那小块银子,起码二两。 “不过……”夏雷端着木盆正要走呢,想了想又转过身,有点纠结,“我们少……小姐身体刚刚开始恢复,主要是吃不下东西,这凉嗖嗖的不能多吃……” 绿芦想了想,既然收了人家的银子,这服务自然要到位,回身关上柴门,招呼夏雷: “随我来。” 用清水和蜂蜜冲调自然是仙草冻最简单快捷的吃法。 但是人家小姐吃不下东西,确实不能一直喝这玩意。 绿芦带着夏雷径直来到了桂家,她还有旁的吃法,不过自己家啥都没有,还是要来桂家才行。 到了桂家的院子,夏雷被安排坐在石桌旁等待,他看着绿芦转身就离开的身影,目光落在这一大盆黑乎乎的仙草冻上。 他着实很好奇,这个姑娘还能想出什么新奇又适合自家少主的吃法。 第四十一章 吃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绿芦一头扎进灶房,找张氏一起把灶房翻了个底朝天,她原本打算整一些能饱腹又能做成甜口的吃食混着仙草冻一起吃。 无奈这个时候普通人家中确实缺衣少食的,两人倒腾了半天,绿芦也只找到一小罐红豆能派上用场。 她有点发愁。 如果想要做成糖水,这么点红豆着实有点单调。 张氏看着绿芦愁眉苦脸的模样,想了想,“院子地里还有些芋头,能用不?” 绿芦眼睛一亮,“能啊!太能了。” 张氏总算是帮着她解决了一个问题,招呼桂叔去院子里把芋头刨出来。 绿芦接了圆溜溜的芋头,一面把红豆泡下去,转身又去处理芋头。 先把皮上沾的黄泥洗干净,用竹刀削了皮,直接切成小块上竹屉蒸了。处理完芋头,她把那泡着的红豆放进陶釜中熬煮。 做完这些事,正好桂婆婆进灶房要准备中午饭。 现在桂家的手头宽裕了,从一天两顿改成了一天三顿,早中晚,一餐都不落下。 “那个施家的人要留饭吗?”桂婆婆悄悄拉着绿芦问道。 绿芦看了眼灶上的红豆,这玩意可没这么快熟透。 “加他一份吧。” 桂婆婆点头,让绿芦去后院的井水中取出最后一小段猪下水。天热,有些吃食吊在井里凉着不容易坏。 既然来了客人,也不能没有一样荤菜招待。 绿芦取来猪下水交给桂婆婆,自己出去和夏雷说了一声让他留下来吃饭。 夏雷看了眼高悬的太阳,这个时候他也赶不及回镇上,点头就应了。 他原本只抱着乡野农家不会有啥好吃的想法,只准备随便凑合几口,然而当他吃了一口爆炒猪下水,眼睛都瞪得溜圆。 “这是啥玩意?” 太好吃了! 铁牛得瑟得很,他最喜欢看人吃到猪下水的表情,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是我绿芦姐姐的独门秘方,”铁牛看了眼绿芦,与有荣焉,“爆炒猪下水!” “咳咳……” 夏雷差点被口中的饭粒呛死,连连摇头,“不可能。” 他又不是没有闻过猪下水,那玩意儿臭不可闻,怎么可能拿来吃? “要么说是独门秘方呢!”铁牛再多的就不说了。 绿芦姐姐说过,她把这份方子卖了,怎么处理的他可不能说。 夏雷半信半疑地又夹了一块,仔细看了半晌,又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了半天,终于信了。 再看向绿芦的眼神都不对了。 这个小姑娘做吃食的法子可真多,就比如这猪下水,在她之前,可从来没人想过吃这玩意。 夏雷扒着碗里的饭,心思自然而然就惦记上了一会儿绿芦会怎么吃这黑乎乎的仙草冻。 和桂家人一起吃完午饭,绿芦没有歇着,而是忙活着把已经蒸熟的芋头块拿了下来。刚刚出锅的芋头透着淡淡的紫色,清香扑鼻。 正好张氏把午饭的陶碗都收拾出来了,绿芦直接拿来用,张氏闲着也没事,就在一旁看着。 只见绿芦把陶碗依次排开,一个碗里装了两小块芋头凉着,又去另一个灶上看陶釜里面的红豆。 “好了,”绿芦把里面已经熬煮得开花的红豆粒都舀了出来,分在几个碗里,彻底晾凉之后加入黑色的仙草冻,最后浇上蜂蜜和清水。 “桂婶,来尝尝。” 绿芦直接把一碗递给了张氏,自己端了两碗出了灶房,给夏雷一碗,招呼铁牛过来,给了他一碗。 桂叔午饭后就去了后山照料那些新种下的野葛了,桂婆婆休息去了,张氏看自己儿子已经吃上了,放下自己那碗,把灶上剩下的两碗拿到井边,打了井水凉着。 前院石桌边,铁牛已经毫不客气地开干了,吃得欢畅。 夏雷倒是不急,端着陶碗细细端详,只见碗里有暗红色的红豆,淡紫色的芋头,还有黑色的仙草冻,泡在蜜水里,还没尝就先闻到甜丝丝的味道混着芋头的香味。 他明明已经吃饱了饭,这会儿却食指大动了。 张氏收好剩下的两碗,一手端着自己的,一手托着绿芦那一碗来到院子里。 “大哥,放心吃,不会毒你的。”绿芦谢过张氏,接过自己那一碗。 “好吃!”铁牛已经放下空荡荡的碗,擦了一把嘴巴。 夏雷咽了口水,舀了一勺红豆,颗粒状甜丝丝的味道,尝了一口芋头,刚刚挖出来的芋头蒸得正好,粉粉沙沙的,入口即化,又舀了仙草冻,滑嫩爽利的胶冻在口中滑荡。 三种截然不同的口感混在一起,配着蜂蜜的甜,一路从口中甜到了腹中。 不知觉间,他和铁牛一样,放下空荡荡的碗,连碗底的蜜水都喝了个一干二净。 “好吃。” 他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蜂蜜、红豆、芋头,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食材,为什么被这个仙草冻一搭配,就吃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你不是说你家小姐吃不下东西吗?”绿芦给他介绍自己的做法,“这红豆能中和仙草的凉性,芋头可以饱腹,希望施小姐能喜欢。” 夏雷点头,他家少主一定会喜欢的,想了想,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这是我家……呃,我家小姐给你写的信,关于之前家丁收佃租的事情。” 绿芦有些好奇,接过这封信,诧异地看了夏雷一眼。 信纸上写着规整的小楷,大致解释了一下这位小姐身体不好,规训下人心有余力不足,给他们佃户造成了误会,希望他们不要往心里去。 最后是这位小姐诚挚的歉意。 绿芦挑了挑眉,现在的地主都这么好说话的? “你家小姐病很久了吗?”绿芦折好信纸,她不是佃户,这封信还是要送去村长那里,顺口问道。 “对,娘胎起就体弱。” 夏雷端起那盆仙草冻,准备告辞。 “稍等,”绿芦喊住了他,她也要去镇上采买些东西,想了想,脑中勾勒出一个病歪歪的美人日日靠着窗边发呆的画面。 “这个,送给你们小姐,”绿芦把一个绿油油的东西塞给了夏雷。人家小姐病得吃不下东西了还惦记着写信表达歉意,她怎么说也要回一个小礼才好。 夏雷手中猝然被塞了一个东西,定睛一瞧。 嘿,一只编得松松散散,瞧着有些虚胖的草蜢。 第四十二章 飞来居内找事 绿芦和夏雷一起结了个伴去镇上,已经过了午后,集市也已经散了大半,绿芦是来采买粮食和肉的,倒是没有多在其他摊位停留,这么一走,也就走到了飞来居的门口。 而后,她看到夏雷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盆仙草冻进了飞来居。 绿芦眨巴了下眼睛,心里隐隐有猜测,也跟了进去。 如果这飞来居也是施家的产业,那神仙糊糊也就无所谓什么独家不独家,飞来居买的就是施家买的,她得和人把事情说清楚。 不是饭点,飞来居的一楼大厅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茶客。 施管家坐在窗边,今日夏雷不在,他陪着少主直到这个点少主睡了,他才有空来前面吃一些东西。 “这个是……”施管家一手执着筷子,一手指着一盘以前从未吃过的新鲜荤菜问道。 “这是猪下水,”掌柜一直陪在一旁,见他发问了,赶忙说道,“这是孟大厨最新研制的菜色,这几日在酒楼卖得很好。” 掌柜又把怎么祛除猪下水原本臭味的办法说了一遍。 当然,在他的口中,这都是孟大厨自己研究出来的,他不想告诉施管家自己花了一笔巨款买来的这个方子。 施管家又夹了一块放入口中,满意地点点头,“挺好的,消耗一些麦粉能洗干净猪下水,也是一个不错的菜。” 他是个精明人,在心里换算了一下,这道菜利润空间很大。 掌柜立刻陪着笑,心里清楚得很,加上买这道菜的那九十五两银子,可就得要些时间才能回本。 “这道菜是孟大厨的首创,方子一定保管好了。”施管家放下手中的筷子,吃得差不多了。 掌柜立刻应了。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夏雷刚刚走进飞来居就看到施管家坐在窗边,端着手中的陶盆赶忙过来,乐呵呵地把今日在仙源村中买到一样新鲜吃食的事情说了一遍。 “辛苦了,”施管家有些好奇他口中的“仙草冻”要怎么吃,看着盆中黑乎乎的胶状物,怎么看也不像是好吃的。 不过既然买来了,也不急着吃,他招呼夏雷来尝尝猪下水。 “这是孟大厨自己研究出来的新菜色,以后说不定也能做出适合少主吃的。”施管家对这道猪下水没什么想法,而是很看重孟大厨。 夏雷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碟猪下水,愣了一下,“孟大厨研究出来的新菜色?” 他傻愣愣地复述一遍,而后把手中的陶盆往桌上一放,立刻摆手,“不可能,我中午才在仙源村吃了。”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两人都不作声了。 绿芦随着夏雷进来,见没人留意到自己也就不发一言一直站在旁看着,听到了掌柜和施管家的对话,大概猜到了自己要的那九十五两银子对于掌柜来说,有点亏。 而施管家心里想法弯弯绕绕,第一反应是孟大厨的方子泄露了。 掌柜的当场就冒了冷汗。 他比谁都清楚这道菜的方子是怎么来的。 “怎么回事?”施管家看向一旁变了脸色的掌柜,语气严肃。 这一刹那的功夫,他想了很多,前日夏雷回来就告诉了他那些家丁借着收佃租的事情为难佃农,现在又出现这里说新菜色,结果夏雷在别处已经吃过了。 他年纪大,心有余力不足。 夏雷又是一个力气有余头脑不足的武夫。 单单他们两个,守着少主,底下的事情根本顾不过来。 “施管家,是我的错,”掌柜额头都是冷汗,终于扛不住了,把之前花了九十五两银子买方子的事情说了一遍,“对方就是那个给我们送神仙糊糊的小姑娘,我们契约写得明明白白的,只能把方子卖给我们飞来居。” 施管家抿紧了嘴,脸色难看。 他不但被手下人蒙蔽,甚至连飞来居已经买下了神仙糊糊的事情都不知道,还让夏雷张罗着到处寻那小姑娘。 想想还躺在病榻上的少主,心里有种凄凉的感觉。 少主身体过得去的时候,他们施家的下人何时敢这样欺上瞒下? “所以你发现这方子买得亏了,不敢和我说实话,就说是孟大厨的新菜。”施管家脸色灰败,摇摇头,背着手往后院走去。 身形佝偻,仿佛一下老了许多。 “管家,我错了,”掌柜的赶紧赶上去道歉认错,手刚刚挨着施管家的衣袖就被甩开。 欲哭无泪。 “呸!” 这边惹恼了施管家,那边桌子上的一个食客重重地呸了一声,把口中吃的菜食全数吐在了地上,擦了擦嘴,骂骂咧咧。 “掌柜的,你们家的肉饼怎么夹的都是葱姜?” 施管家顿住脚步,示意掌柜先去处理食客的事情。 掌柜的抹了一把额前的汗,赶了过去陪着笑解释道:“不好意思,这位客官,肉有腥味,一定是需要葱姜切碎去腥味的。” 那食客也不知是不喜葱姜还是故意来找事的,一口咬定他不吃夹了葱姜的肉饼,让上没有葱姜的肉饼。 掌柜的想直接退钱了事,可是那人就是不依不饶,甚至上了火,站起身,武夫的打扮,一身短打盖不住身上的腱子肉。 长腿一抬,就踩在长椅上。 “反正今日你们飞来居不给我一个满意的肉饼,大家都别吃了!”这人说着话,脸上的横肉抖三抖,一副就是找茬的样子。 “您稍等,我这就让灶房给您安排不加葱姜的。”掌柜的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不了另调一份不带葱姜碎的纯肉馅。 食材都是现成的,不多一会儿,小二端来刚刚出锅的饼子。 那武夫也不怕烫手,直接抓起一个就吃,刚刚进了嘴里没两下,又是一声“呸!” “都是肉腥味,怎么吃?”肉饼被他扔在地上,重重地踩了上去。 那块煎得焦黄酥脆的肉饼霎时间成了一潭肉泥。 夏雷上前,大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找事?”夏雷稍稍低头,目光冷冽。 又不要葱姜又嫌肉腥,除了故意找事的,不作他想。 “咋的,我就来吃个肉饼,你们给我吃嘴巴姜葱还不让我说话了?”那武夫也不甘示弱,卷起了衣袖,“来嘛,冲我来,把我打伤了让大家都看看这家黑店打人。” 四下的食客都看着他们。 施管家叹了一口气,准备自己上前处理这状况。 “这位大哥喜欢吃没葱姜碎又不带腥味的肉饼可不早说,正好我会做,”一道女子的嗓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弯着一双新月眼,还背着一个竹篓上前,抬手按住了夏雷紧绷的手臂。 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夏雷挑眉,绿芦这姑娘怎么跟进来了? 掌柜瞪圆了眼睛,怎么是她? 咋的,还准备再敲他一笔竹杠不成? 第四十三章 没有葱姜的肉饼 施管家停下自己准备上前的脚步,目光在绿芦身上打量了一下。 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也是乡间最普通的粗布衣裳,还不如大户人家一个丫鬟的打扮,俨然就是一个最普通的乡间小姑娘。 “去,把事态控制住。”施管家不觉得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能搞定现在的局面。 对面这个武夫摆明了就是来找事。 掌柜有些犹豫,“这……要不再看看?” 施管家不耐烦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之前的欺瞒新菜的事情还没和他算账,这会儿还推三阻四的。 “看什么看?看人把咱飞来居给砸了?”施管家再开口,语气都是责备,“还是说你觉得一个乡野小姑娘能莫名其妙地把事情摆平了?” 掌柜深吸一口气,慎重点头,看着施管家的目光都是诚挚。 他是真的觉得绿芦这个小姑娘能搞定现在的事情。 想到他和绿芦之间的合作,怎么说这个小姑娘也算是飞来居的合作对方,既然是合作,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 施管家嘴角一抽,正要上前,就看到那小姑娘似乎和夏雷颇为熟悉? 他的脚步又顿住了,狐疑地看着场面上的人。 却说绿芦制止了夏雷拔刀的动作,放下身上的背篓。 夏雷小声说道:“这个人摆明就是来找事的,不加姜葱,他嫌肉腥,加了葱姜,他说不吃葱姜,这根本不能两全!” 在夏雷说话的时候,那个武夫也在打量着绿芦,见是一个乡野小丫头,轻蔑直接写在了脸上。 “小姑娘,我掏钱吃肉饼,这是我和飞来居的买卖,你凑什么热闹?” 一旁其他食客也为绿芦的小身板捏了一把汗。 “就是,小姑娘,不关你的事。” “哪有吃肉饼不吃葱姜的,不加葱姜又嫌腥,小姑娘你管这个闲事可别给自己惹了一身腥。” “赶紧走吧。” “说不定人家就是几天没有吃饭了,饿得很,想顺便去飞来居的灶房里要点肉饼吃?” 在场的食客说什么的都有。 施管家摇摇头,他也觉得这个小姑娘就是来趁火打劫来着。 “去,拿点吃食给这姑娘,把人打发了,”施管家吩咐一旁的店小二。 然而,店小二却和掌柜一起,凝视着绿芦,不吭气,也不动身。 被彻底忽视的施管家一口气差点梗住。 “这位大哥,我和飞来居有生意往来的,”绿芦一边挽着衣袖一边和那武夫解释,“正好我也会做肉饼,你不妨稍等片刻,如果我做的还是不满意那咱们再和掌柜的分说,如何?” 那武夫目光在夏雷腰间的刀上转了一圈,哼了一声,坐回了桌子旁。 这是接受了绿芦的说法,等着吃了。 绿芦笑了笑,熟门熟路地往后面的灶房走去。 夏雷得盯着那武夫,没有跟过去。 掌柜使了一个眼色,机灵的店小二立刻跑了过去,抢先帮绿芦打起了通往后院的帘子。 刚刚被小二忽视了个彻底的施管家张了张嘴,决定先放过小二,一把拉过掌柜,“这个小姑娘和我们飞来居有什么生意往来?” 他还是不觉得这个像许久没有吃东西的小姑娘能和他们做什么生意。 掌柜神秘兮兮地遮掩住嘴,小声说道:“她就是那个给我们送神仙糊糊的小姑娘。” 施管家张开了嘴,半晌没有合上,目光落在那盆黑乎乎的仙草冻上。 所以这仙草冻也是这姑娘做的,才和夏雷那般熟悉? 掌柜话还没说完,“不止哩,卖我猪下水清洗方子,诓了我九十五两银子的也是她。” 银子都拿了,主动站出来帮他们,算绿芦这丫头有点良心。 施管家深吸一口气,再看向通往后院的那扇门,目光都不对劲了。 他自诩看人一向很准。 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做得一手新鲜的好吃食已经是少见,会研究吃食,又会做生意那就更是难得一见了。 他对于绿芦说的,不加葱姜又没有肉腥臭的饼子,起了浓浓的期待。 不少食客其实不喜葱姜,如果不加葱姜碎就能去除肉腥味,这对他们飞来居的生意可是大有好处。 后厨里,绿芦一进门就看到孟大厨对着一碗已经调和好的肉馅发愁。 “孟大厨。”绿芦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和孟大厨愁眉苦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咋来了啊,”孟大厨叹了一口气,“前面来找事的那人你瞧见了不?” “瞧见了啊,”绿芦顺口说着,拿过那盆肉馅,里面没有加葱姜,显然是刚刚孟大厨专门调的。 “这就是来找事的,要我说直接让雷子哥把人打出去就是了。”一旁孟大厨的徒弟说道。 孟大厨叹了口气,“你还当我们施家是以前呢?” 想当年少东家身体还行的时候,施家可是非同一般的人家。 徒弟不吭气了,陪着叹气,正考虑怎么安慰自己师父,目光一顿,看到了一旁的绿芦。 “师父您瞧。” 孟大厨循声看去,这才发现在他们长吁短叹的时候,绿芦已经在一旁切葱姜了。 “诶,他就是不吃葱姜,所以我专门调了一盆没有加葱姜的肉馅!” 绿芦把切好的葱姜放入一个陶碗,加入少量清水,抬眼笑道:“我知道啊。” “那你还切葱姜……”孟大厨想来绿芦在前院已经了解了事情,嘟囔着,可是下一瞬,他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 只见绿芦拿了刀柄在陶碗中加了清水的葱姜碎里捣了几下,过滤掉葱姜碎的残渣,只把那葱姜水加入肉馅,拿了筷子顺时针搅拌上劲。 灶房里,众人都没有说话,只看着绿芦手中娴熟的动作。 除了灶火燃烧偶尔响起的哔啵声伴着绿芦搅动肉馅的声音,再没有其他人出声。 “好了,”绿芦把已经调整好的肉馅递给孟大厨,“用这个馅做块饼试试。” 孟大厨忙不迭地答应,大手在自己围裙上擦了两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碗肉馅。这次他不是只做一个肉饼,而是把肉馅都用完了,足足烙了十余块饼子出来。 端起盛着肉饼的碗,孟大厨当先捧给绿芦,“姑娘先尝一块?” 绿芦没客气,直接吃了一块。 味道不错。 灶房里其他人也分了几块,一时间,几道目光落在绿芦身上都带着敬佩。 灶房里工作的人,最是敬重有想法和手艺的,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一个正经大厨,也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一个骨瘦如柴的黄毛丫头。 孟大厨自己也尝了,重重点头: “真好,没有腥味,也没葱姜了。” 他转身去喊人,声音中气十足: “小二!” “上菜!” 第四十四章 大采购 前堂的武夫已经等候了许久,正要不耐烦的时候,店小二端着一大碗的肉饼来了。 “客官,您尝尝,是不是您要的味儿。”店小二自己刚刚吃了一块,嘴巴上的油还没擦干净。正因为自己刚刚吃过,所以对于绿芦这次调整出来的肉馅充满了自信。 那武夫将信将疑地拿了一块,瞧着这块饼和之前的并无两样,咬了一口,一时间脸上的表情有些凝滞。 小二也没闲着,毕竟这人就是来找事的,所以这肉饼行不行还要其他食客一起评判。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得了半块,待大家吃完,均是赞不绝口。 “别说,还真的没有葱姜。” “这个大哥也没挑剔了,也吃不出来什么腥味,都是香味。” “小二,给我们这桌也来三块。” “我要打包走的,给我包好了,我带回去给我家婆娘尝尝。” 掌柜和施管家自然也是尝了。 “管家,我就说这个叫绿芦的小姑娘很厉害的,”掌柜趁机抬高一把绿芦,给自己之前买方子的失误找了下台阶的路。 是人家太厉害,不是他太没用。 施管家看着手中的肉饼,这肉馅调的确实无可挑剔,暗暗点头。 “不错,挺好的,”在场众人都一致称赞,武夫干巴巴地夸了两句,放下饭钱就出了飞来居。 施管家给夏雷使了一个眼色,夏雷轻轻点头,随后悄然消失在正堂中。 那武夫离开后,飞来居的正堂又恢复了之前的秩序,绿芦见没自己啥事了,提了背篓就要离开,人还没转身呢,就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 “这位绿芦姑娘,请问方便后院详谈一下吗?” 绿芦抬眼,是掌柜口中的那个管家,正抄着手端详着自己,见她看了过去,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关于那个肉馅的制作方法吗?”绿芦说道,“这次不收你们钱,算上次没和掌柜说洗猪下水要用麦粉的补偿了。” 她认为对方是来和她谈价格的。 施管家摆摆手,“一码归一码,这五两银子姑娘拿好。” 说着,他递了一小块银子给绿芦。 “说起来,这次姑娘帮了我们飞来居大忙,按道理也是要感谢的,”施管家看着绿芦的目光像看到了香饽饽,这小丫头可是个人才,“不知道姑娘有没有意愿来飞来居做事?你的工钱我们一定不会亏待,如果有了新的吃食方子,都照价全收。” 绿芦有些意外,手中握着的那块银子都觉得有些硌手。 “我没有给别人工作的打算,”绿芦直接拒绝了,上辈子她打工打到死,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为自己赚钱。 施管家有些失望,送走绿芦,一个人在正堂站了许久,看着外面的日头,目光中藏不住的忧虑。 今日那武夫如果是单纯找事的还好说,就怕是背后有人安排来试探的。 “管家,少东家的药熬好了,”掌柜的端着托盘过来。 施管家看着掌柜那张老脸,越发觉得家中老人不得用,端了托盘,不发一言去了后院。 绿芦倒是没有想到今天自己来一趟镇上又能赚五两银子,想到家中房梁上的那些银票,突然就发现自己有些富有,再走进肉铺的时候,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 肉铺老板认得绿芦,之前这个姑娘要收他的猪下水,所以他有印象。 “姑娘,这些时候我们店里的猪下水都被飞来居定走了,”肉铺的老板还以为绿芦又是来买猪下水的,先把事情交代在前头。 “我知道,”绿芦这次不是来买猪下水的,把方子卖出去之后她就没打算再吃猪下水了,“这次是来买肉的,要一块脊肉。” 肉铺老板有些好奇,这猪脊肉吃着嫩,价格也就相对于其他部位而言更贵上许多,这个小姑娘之前明明囊中羞涩,怎么今天出手这般大方了? 心里虽然嘀咕着,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不一会儿,绿芦就带着那大块猪脊肉出了肉铺,又在快要收摊的一个小贩手上买了一篮子鸡蛋,最后走进粮店。 因着家中鸡鸭逐渐长大,绿芦思索着不能一直喂粟米了,她细细回忆自己上辈子儿时奶奶拌的饲料,在粮店里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一大包麦麸和豆粕,连着稻米麦子一起,雇佣了一辆牛车帮着拉回了仙源村。 这一趟出来,因在飞来居耽误了一些时候,回到桂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张氏听到动静出来看的时候,被牛车上满满当当的粮袋惊住,见绿芦给了拉牛车的工钱,立刻喊了桂叔过来帮着卸货,一把拉过绿芦走到一旁,“你个傻丫头,买这般多粮食作甚,我们家里佃田都有产粮的。” 就算自家没有种麦粉,去村里别家交换一下也就行了。 怎的还把这钱送给镇上的粮店,平白被人赚了一手。 绿芦眨眨眼睛,她是因为手上宽裕了,又一直在桂家开伙不好意思,总不能一直吃人家的粮食,不过自己如果这么说了,桂婶肯定不要她买的这些粮。 她换了个说法。 “其实没多少正经粮食,几大袋都是麦麸和豆粕,我回头带上山喂鸡鸭的。” “想着反正都要顾牛车运回来,那就顺便买一些麦粉和稻米。” “这运五袋也是运,运八袋也是这个价,我还不如多买一些才不亏。” 张氏被绿芦的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这边还没反应过来,那边绿芦已经跑过去帮着桂叔把几袋粮食拖进了灶房。 粮食的储存是个技术活,又不能受潮又得放着虫鼠。 桂叔把几袋粮食堆在灶房离火灶合适的距离,既保证干燥又不容易落火星子,随后拿了木条钉出了五寸高度的木架子,把那几袋粮食一袋袋地架上去,隔绝了地上的潮气和虫鼠。 等桂叔忙活完了,饶是他往常在码头做惯了力气活,也累出了一头汗。 “你看看那些喂鸡鸭的麦麸和豆粕是放在这里存着还是一会儿吃完饭叔帮你背上山?” 绿芦忙不迭地在一旁帮着打扇子,一口咬定:“肯定得存着,我家那茅草屋还漏雨,要是受潮就不好了。” 桂叔想想也是,接过绿芦手中的蒲扇,提醒她,“说起来已经是秋老虎了,等这头热劲一过马上天就凉下来,你家那屋子得抓紧时间修整一番,不然冬日不好过。” 第四十五章 选择建砖房 听到桂叔也惦记着她家漏风漏雨的茅草房不好过冬,绿芦弯着眼眉,提了提手中的猪脊肉,开着玩笑,“我也正想着修房子的事情要麻烦您,所以晚上特意给您整点好的下酒菜。” 桂叔连连摆手,目光不住地往张氏的方向看去。 “你婶子在,可不能提喝酒的事情。” 卖力气的汉子多少都喜欢整点小酒喝喝,不过他家中有管得严的媳妇,以前在镇上做工,偶尔贪了一口酒回来就要挨张氏一通教训,更别提今晚还要当着媳妇的面喝酒。 他没有这个胆量。 张氏似乎有所感应一般,狐疑地看了过来,目光闪闪。 绿芦噗嗤地笑出声,“叔婶感情可真好,那好吧,就当做下饭菜了。” 桂叔瞅着绿芦提着那大块肉往灶房走去,心里舒了一口气,可随后,他的目光就又移回了那块肉上,僵住。 如果他没有认错,这可是只有大户人家才吃得起的猪脊肉啊! 绿芦这个丫头,一开口就提酒,把他的注意力转移了,等他回过神,想教训她别大手大脚花钱买肉都来不及了。 桂叔暗暗懊恼,想着日后绿芦这孩子要是去镇上采买,他还是要跟着去才行。 绿芦提着肉和蛋进了灶房,躲过了桂叔的教训,却没有躲过桂婆婆的唠叨。老人家看着她“啪”地一下把一个鸡蛋磕在碗沿上,心里疼得紧。 这么多鸡蛋,如果孵一下,指不定又能多得许多鸡仔呢! “绿芦啊,婆婆知道你能赚钱养活自个儿,可是别嫌婆婆唠叨,钱还是要攒一攒的。” 绿芦拿了筷子,动作麻利地把鸡蛋在陶碗中打散。 “啪啪”地搅打鸡蛋声音和桂婆婆的唠叨声相映成趣。 “你看啊,虽然你卖给飞来居的吃食能赚钱,可是还要负担我们和三伢子他们娘俩的工钱不是?” 绿芦点头,把陶碗搁在一旁,取了那大块脊肉,洗净,放在案板上切成了细条。 桂婆婆目光落在案板上的猪脊肉上,抽了一口凉气,这脊肉可是贵价的,绿芦还一次性买这么多! 许多劝说的话就此卡在了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好孩子,既然买了,就好好吃,”桂婆婆不再多说什么,绿芦买了这么多粮食回来不说,甚至还带了一块这么贵的脊肉。 显然,这孩子是把他们桂家都当成了家人了。 桂婆婆不想当那个扫兴的人。 绿芦笑了笑,“婆婆,您说的我都知道,但是这人是铁,饭是钢,咱们吃都吃不好,如何能花大力气去赚钱?赚钱有心无力,岂不是越来越吃不好了?” 桂婆婆无奈点头,“都听你的。” 后来,桂婆婆没有再多说什么,既然这是绿芦的心意,珍视就好。 一条条脊肉切好,绿芦把花椒磨成了粉末调了一些盐,少量酒加入肉条,腌渍入味,做好了准备工作,又把打散的鸡蛋里加入麦粉和清水调成合适的挂糊,最后取了之前熬好的猪油下锅。 等到油温七成热的时候,她把一条条脊肉在面糊中扫了一下,下锅。 一条条裹了面糊的脊肉在油锅中翻滚,逐渐变成了金黄,油香肉香混成了一片,喷香扑鼻。 这股子香味把在灶房外面玩耍的铁牛吸引进来,一双黑眼睛看着油锅中金光的肉条,目光发亮。 “桂奶奶,瞧铁牛像不像晚上山里的狼崽子?”眼睛都能冒绿光了。 桂婆婆在一旁帮着大下手,见绿芦要起锅了,赶忙端来一大个陶碗装着。 “绿芦姐,我能不能先吃一个?”铁牛竖起一根手指头,眼巴巴地恳求。 这次,一向乐意投喂他的绿芦竟然没有答应,铁牛又眼看着绿芦把已经出锅的炸肉条又倒回了油锅中。 “这是为何?”桂婆婆一直在一旁看着,绿芦这丫头脑袋里藏了许许多多新鲜的花样,她不会,但是可以学,所以一个步骤都没有放过。 刚刚绿芦明明已经把炸好的肉条出锅了,为何又重新倒回去? “这叫复炸,”绿芦一边看着油锅的火候,一边给桂婆婆解释,“第一遍我只炸八成熟,等酥肉条稍凉,油锅油温上去之后,要炸第二遍,这样炸出来的酥肉才酥脆。” 桂婆婆点头,暗暗记在心里。 他们这样的人家别说炸东西了,就是做菜用油都是省着来,对于炸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心得。 当酥肉第二次出锅的时候,绿芦终于给了一旁望眼欲穿的铁牛一根酥肉条。 随着咸香金黄的肉条被牙齿嚼着,一阵酥脆的咔嚓声响起,铁牛满脸都是陶醉,“太好吃了,阿奶,你也试一个!” 桂婆婆可没他这么贪嘴,把一大碗酥肉端上了外面的石桌,等大家都放下手上的事情过来吃饭的时候,才动筷子。 “确实好吃,”桂婆婆牙口不好,但是这脊肉原本就嫩,被炸过之后,更是外酥里嫩。 张氏和桂叔都赞不绝口。 桂叔还是没有忍住唠叨了绿芦两句,“下次可不能再买这样贵的脊肉了,银钱都要攒着修房子哩!” 桂叔提起了这茬,绿芦想了想,把自己之前进山的发现说了,“桂叔,我们现在的房子都是黄泥和着稻草建的墙,我在后山发现山上都是黏土,我想试试用黏土烧砖建房。” 烧砖? 桂叔见过砖房,那是在县里,砖块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建材,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如果要买,是万万买不起的。 至于自己烧制…… 桂叔摇头,“村里没有人烧过砖,要建也只能建黄泥砖垒砌的房。” 黄泥砖,就是他们现在住的房子这种,把黄泥制成砖的形状,不经烧制而是晾晒干。用这种黄泥砖建起来的房子,比绿芦现在住的那种黄泥混稻草墙好多了。 这种砖瞧着是砖形,但是未经过烧制,耐用和坚固的效果却是大打折扣的。 “桂叔,如果我翻修这种黄泥砖,大约要多少钱?”绿芦问道。 桂叔想了想,“也就是村里人的人工费,不多,再包了大伙的饭钱,你原先房子的木梁也都在,翻修一下,大约十几两银子足够了。” 黄泥可以就地取材,晾晒也不用钱。 绿芦点头,拍板了,“那我还是选烧砖!” 第四十六章 辣椒催芽 绿芦吃完晚饭从桂家出来的时候,桂叔帮着把她买的麦麸和豆粕扛了一部分上到半山腰的茅草房。 放好东西之后,他看着面前这摇摇欲坠的房子,还想再劝劝绿芦,“虽然黄泥砖不耐雨水,几年就要翻修,主要是不贵。” 绿芦点头,“我知道的桂叔,可是我要的不是不贵。” 现在的她在房梁上藏了小两百两银票,她想要借着这笔钱和修缮房屋的机会,在村子里建起砖窑,镇子上的建筑,有钱如飞来居这样的,都是用的木材,容易腐烂不说,造价也一点不便宜。没有钱的人家要么和桂家一样用黄泥砖,要么和她家一样用黄泥拌了稻草砌墙,需要定期维护修缮,住着也不安全。 她想烧出物美价廉的红砖,但是在周边卖,就足够赚钱了。 桂叔担心白忙活的心态她懂,可是做生意就是这样,风险越大,回报也会越大。 桂叔知道绿芦这孩子越发有自己的想法,他该说的也都说了,告辞要离去,刚刚关上柴门,想了想,又回过头,神态认真,“绿芦娃子,你这砖想怎么烧想好了就告诉我们,能帮的我们一定帮。” 既然劝不动,他选择和绿芦这丫头一起干。 夜空中乌云移开,月光洒落,照在桂叔坚毅的脸上。 绿芦笑着点头答应了。 建砖窑可不是她一拍脑袋就能成的事情,她前世也只有小时候在村里的砖窑厂玩闹过,对于红砖的烧制也只记得一些大概,后来因为烧砖污染环境,砖厂被取缔了,留给她的只有模糊的记忆,到时候还需要多次试验才行。 送走桂叔,绿芦转身拿了大木盆把麦麸和豆粕拌了,又去溪水里取出一直放置的竹篓陷阱,从里面掏出一些小鱼小虾一起倒进麦麸和豆粕,搅拌均匀了,当做鸡鸭的饲料。 绿芦手中空了,趴在篱笆上看着毛茸茸的鸡鸭争相抢食,投喂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飞来居后院角门里,那处隐蔽的小楼内,亮着昏黄的灯光。 施管家坐在一旁,把白日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而后,目光落在床榻上,那个拿着瓷碗喝仙草冻的男人身上。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根本想不到少主短短时间竟然恢复得这么快。 不久前的少主还躺在病榻上,虚弱到药都喝不进去,而现在,竟然能就着这仙草冻吃一些软烂的蜜红豆了。 “要感谢人家。”施云桢放下手中已经空的碗,轻咳了一声,抬眼,眉目柔和。 施管家附和着,“我想把人留在飞来居的,毕竟这个小姑娘有些本事,不过被拒绝了。” 说着话,他把手中的药端了过去。 施云桢斜斜地靠在迎枕上,目光轻垂,落在黑黑的汤药,那双平和如无风湖泊的眼底掠过厌恶。 “少主,药还是要吃的。”施管家无奈。 他家少主为人清风霁月,处事成熟大度,却唯独讨厌喝药,喜食甜,这点倒是像一个小孩子。 “少主!”小楼大门被推开,夏雷大踏步进来,带来了一阵清风。 “咳咳。” 施云桢又开始咳嗽,引得夏雷吃了施管家好一通埋怨。 “无妨,怎么样了?”施云桢缓了缓,把那碗药喝了,抬眼看向夏雷。 夏雷很懊恼,“跟丢了,那人在飞来居闹了一通,出去后我就一路跟随,跟到县里,刚刚转过弯人就不见了。” 施管家眉头皱了起来,“不知道是谁要对付我们。” 如果只是针对飞来居倒是小事,可如有另外有所图…… 施管家看着床榻上的施云桢,心里有些惶然。 现在的少主,可经不起多思虑。 施云桢闭目,没有作声。 夏雷原本想离开,突然又想起一事,伸手在胸口衣襟里掏了一只青绿色的草蜢,编织用的蒲草捂了一天,有些散乱了,那只原本就虚胖的草蜢更加肥硕。 “少主,绿芦姑娘送您的。” 施云桢睁眼,随后手中就被塞了这只草蜢,和他大眼对小眼,触须随着手指转动飘荡着,威风凛凛。 “啥玩意都拿出来送。”施管家扫了一眼那快散架的草蜢,不屑撇嘴。 起码也拿一只编得好看些的吧? “挺有趣的。” 施云桢来回翻看着手中的这只草蜢,唇边浮起一丝笑意,透过这个草蜢,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姑娘笨手笨脚地编着手中的蒲草。 能做出有趣吃食的姑娘,手按道理不应该这么笨才对。 “少主,今日闹事那人您别放在心上,安心养病才是,”施管家帮着施云桢躺下,盖好了被子。 草蜢被安置在枕边,施云桢转头就看到。 施管家和夏雷出了小楼,灭了几盏烛火,只留了一盏作夜间备用。 小楼外,施管家抬眼看着夜空,今晚云多,遮住了繁星,“要变天了啊。” 夏雷舔了舔后槽牙,大手握住刀柄,拇指不住地摩挲着,“今天那人会不会是北边的人安排来的?” 施管家收回看天色的目光,背着手缓慢走着,“应该不会,少主来这里养病谁只有你知我知,连飞来居的掌柜也不知道少主的来头,那些人如何知道?” 夏雷握住刀柄的手蓦然松开。 不是就好。 少主的身体可还没养好。 第二天清晨,绿芦起来洗漱完第一件事不是去喂她的宝贝鸡鸭,而是翻开盖着辣椒籽的湿润麻布看情况。 十粒辣椒籽经过几天催芽,一改之前干瘪的模样,变得饱满,一根根细弱的小芽伸出了头。 绿芦高兴了,十粒种子都发芽,一点折损都没有。既然催芽很顺利,接下来就是育苗了,这一点点小芽不适合直接下地,绿芦在屋里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育苗的容器,站在屋前想了半天,眼睛一亮。 绿芦下山吃早饭的时候,桂家已经安排好了,一碗清粥,还有自家种的青菜。 “绿芦来了,快来吃。”桂婆婆招呼绿芦过去吃饭。 “一会儿啊,大家等我一会儿。”绿芦没有坐上石桌,而是一头扎进了灶房。 “这孩子又有什么主意了?”张氏刚刚把今日要给飞来居送货的葛根粉放在背篓,等着桂叔送到镇上。 “绿芦姐又要做好吃的吗?”铁牛眼睛闪亮亮。 第四十七章 隐藏担忧 灶房里,绿芦径直去篮筐里取了五枚鸡蛋,小心翼翼地在每个鸡蛋的尖头上磕了一个小口,拿了陶碗把里面的蛋清蛋黄倒了出来,把那五枚鸡蛋放置好了,转身去地里拔了两根小香葱,洗干净切成了葱花倒入鸡蛋液里,搅打均匀。热锅冷油,黄色的蛋液下锅就开始翻炒。 “来了,加一道菜,葱花炒蛋。” 绿芦端着一碗炒鸡蛋放在了石桌上,黄色的蛋花,碧绿的葱花,相得益彰,喷香扑鼻。 “这么多啊?”桂婆婆看着这炒鸡蛋的量,抽了一口凉气。 绿芦这孩子,也太大手大脚了。 绿芦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笑眯眯地解释,“我要拿蛋壳育苗,回头种辣椒呢,就麻烦大家帮我吃一些鸡蛋吧!” “育苗我们都用竹筒呢,”张氏把铁牛已经伸出去的筷子拍了回去。 绿芦把那炒鸡蛋直接扒拉了一部分到铁牛的碗中,“这蛋壳更好使呢!” 随后示意铁牛放心大胆吃,“没事,现在吃镇上买的,等过几个月,你绿芦姐家的芦花鸡下蛋了,吃多少都管够。” 桂婆婆和张氏婆媳二人对了一个眼色,心里也都有数,什么鸡蛋壳育苗,不过是找个借口给他们吃些好的。 早饭吃完,桂叔背着背篓去了镇上给飞来居交货,绿芦帮着张氏一起收拾碗筷。 灶房里,张氏在给她耳提面命。 “婶子知道你是好意,不过你一个人,以后还要嫁人的,要知道为自己攒些嫁妆的,可不能像今天这样顾着我们吃了。” “还有啊,多为自己想想,现在顾着我们吃好的,以后嫁到婆家岂不是要顾着婆家人吃好?” 绿芦听得头皮发麻,这才哪到哪的,她才十五岁,怎么就提起了婆家的事情。 上辈子被催婚不说,这辈子也逃不过。 “洗完了,我要回去种辣椒了。” 绿芦捧起蛋壳,两脚一抹油,溜了。 留下灶房里的张氏瞪着她跑路的背影,把手中的抹布在灶台上擦出了火星子。 “咋的,听进去了没?”桂婆婆进来问道。 张氏没好气,“哪里听进去了,别看她平常注意多,就是个老实孩子,提起婆家,她还害羞跑了。” 绿芦一口气跑回自己半山腰上的茅草屋,气还没喘匀,把手中的蛋壳一个个从当中剖开一分为二,底部开了小口,得到十个育苗器。育苗直接用地里的土是一定不行的,绿芦又拿了木盆去配土,转到山上松树下,巴拉了一些松针,小溪里掏了一些细沙,又回到自家灶房里扒拉一些草木灰,最后才加入地里的土搅拌好了,在每半个蛋壳里填上配好的植料,把催出了小芽的辣椒种子小心栽种好,又在地里挖出十个小坑摆放这十个蛋壳。 栽好了辣椒,她舒了一口气。 等这些辣椒长成了,后山那些魔芋可就派上了用场了。 正想着后山,三伢子、水生和村里几个后生背着背篓经过绿芦家柴门门口,和她招呼了一声。 “上山?”绿芦跑过去问道。 “对,今天桂叔去送货,我们去山里采野葛,顺便看看之前种的怎么样了。”三伢子目光落在屋前的菜地,“绿芦妹子种菜呢?” 绿芦笑而不语,先保密,等她种出来了再说。 “带上我啊,”她闲着也没啥事,上山,多一个人也多一份收获。 绿芦背上了背篓,跟着一行人往山里走去,三伢子和村里其他后生都专心采野葛,现在村里的野葛都被绿芦收了个精光,只能把目光放在山里,采完背回去,她按斤两给钱,大家农闲的时候都乐意进山采野葛,给家里多一分收入。 之前没有这营生,村里的后生要么和三伢子一样去镇上摆摊,卖些野菜吃食什么的,要么和桂叔一样,去码头卖力气。现在他们进山采野葛,轻松许多不说,收入还多了。 所以一行人的队伍,很多绿芦面生,但是别人都熟悉她,加之他们和虎子是光腚长大的伙伴,对绿芦一路上都颇为照顾。 因此,绿芦走得还算是轻松,后生们忙着挖野葛,她忙着采仙草。等照料完那片种植的野葛,下山的时候,绿芦背篓里都是满满当当的仙草。 别人不知道,水生却是从张氏那里听说了绿芦做了一种叫仙草冻的吃食,还能帮他家卖蜂蜜,见她背篓里的仙草,有些好奇。 “妹子,这么多的仙草够吃好久了吧?” 绿芦摇头,“哪呀,要先晒干了,别看现在多,也就只能做一锅。” “这么不耐用啊,”水生感叹,“早说我就让大家帮着一起多采些了。” 一起的后生都附和着: “就是,绿芦妹子要啥,我们帮着采就是。” “妹子别和我们客气,我们和你虎子哥可是拜把子的兄弟哩!” “下次要采啥直接说啊!” 绿芦忙不迭地答应,“多谢各位大哥好意,暂时这仙草冻够卖的,等之后有需要,还是和野葛一样,我出钱收啊。” 她说的这话,又换来一堆“拿我们当外人”的抱怨。 上山的时候还没到午时,下山的时候夕阳已经落了山头,大家把自己背篓里的野葛称了重,都堆放在桂家的院子里,各自领了钱回家去,一路嘻嘻哈哈的。 迎着落日,绿芦眯起眼睛趴在桂家的竹篱笆上看着村里。 不知觉间,村里吃三餐的人家多起来了。 她之前来桂家打秋风还是因为只有桂家吃晚饭,可是现在,迎着落日可见村里炊烟袅袅。 今日收获的野葛需要先运到后院的井边,明日张氏她们就可以直接着手处理了,三伢子用仅剩的一只手和水生一起搬运了几趟,看得张氏出来拦他。 “你们先回去,剩下的等你们桂叔回来搬就好。” 三伢子和水生看着地上的野葛确实不多了,答应了,喝了几口水各自回家。 绿芦也帮着张氏一起准备晚饭,昨日剩的小酥肉还有小半碗,她看着灶台上的调料,动起了脑筋。 日头西沉,灶房都点起了灯。 原本只是去镇上送货的桂叔还没回来。 桂婆婆带着铁牛在院子里玩耍,时不时抬眼看着柴门外,村口的方向,目光中,隐隐藏着担忧。 第四十八章 寻人 灶房里,张氏已经处理好了自己手头上的事情,把灶台让给摩拳擦掌的绿芦,好奇的目光落在绿芦手上端着的陶碗。 里面盛着的昨日剩下的酥肉,经过一天,已经受了潮,不酥脆了。 “今天还要再起油锅炸一遍吗?”张氏想着用过的油,心里疼。 万幸,绿芦摇头了。 “今天不吃炸酥肉,我另外加工一下,”说着,她取过一个干净的陶碗,在里面依次加入盐和酱,又滴入香醋,搅拌均匀了,把锅烧热,加入油,倒入已经配好的酱料,稍稍滑了锅,再把小酥肉倒了进去。 眼见一条条金黄的小酥肉裹上了浓油赤酱,绿芦又取了一些葛根粉调成水淀粉倒入锅中勾芡,待酱汁收浓,尽数挂上了小酥肉,最后点上几勺蜂蜜,出锅。 “趁着铁牛不在,咱先尝尝。”绿芦直接给张氏夹了一块。 “糖醋里脊肉,看看好吃不?” 手上没有白糖和冰糖,熬不了糖色,绿芦对自己的手艺也没啥信心,关切地看着张氏的表情。 “嗯!” 张氏嘴里哈着热气,刚刚出锅的糖醋肉烫嘴,她一边拿手扇着风一边忍着烫把肉嚼了咽下去,只觉得味觉丰富,入口咸鲜,里脊细嫩,多嚼几下,甜味就上来了。 眼瞅着已经不再酥脆的酥再绿芦的巧手下变成了裹着酸甜酱汁的糖醋里脊肉,张氏连连夸赞。 “这个办法好,也不用再耗油重炸一遍。” “关键味道也好,以前都没吃过这般好吃的东西。” 张氏由衷夸奖。 以前别说这么好吃的糖醋里脊肉,就是肉沫子都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别看绿芦成天在他们家开伙,可都是他们家人占了绿芦的便宜,要不是绿芦,他们可不能吃上这么好吃的肉食。 绿芦端了那碗糖醋里脊肉上桌,果然铁牛就等不及了。 孩子在一旁吃着,而三个大人却是不着急。 桂叔还没回来。 “不应该啊,之前三伢子去送货,把窝窝头卖完了回来也不用等到天黑。” 绿芦瞅了眼天色,皱起眉。 “是啊,我也担心着。”桂婆婆从天快黑就开始忧虑了,等到了这会儿,那层忧虑到达了巅峰。 “我去寻村长,”张氏立刻起身,没了心情吃饭。 “我也一起。”绿芦跟了上去。 铁牛抬头,看了眼自己家娘亲焦急的背影,又转头看到了奶奶脸上的愁容,放下筷子。 “阿爹咋还不回来?” 桂婆婆搂住了孙子,粗糙的手摸了摸他的小脸,“没事的,你阿爹一定没事的。” 她这话说的,与其说是给铁牛保证,不如说是给她自己稳定心神。 绿芦关上柴门再转身的时候,张氏已经跑进了夜色中,她赶忙跟了上去。 “婶,当心!” 张氏因为慌乱和心急,脚下被土坷垃绊了一跤,差点摔了,幸亏绿芦赶上的及时,扶了她一把。 “你叔一定会没事的啊?”张氏一把握住绿芦的手,很用力,目光闪闪,带着希望地看着她。 “嗯,一定没事,”绿芦说道。 她知道这就是安慰而已,具体什么情况,还要找了村长,商量着带人出去找找才行。 不过对于现在的张氏来说,说太多反而没有什么作用,她要的,只是一个保证,一个能安定心神的说法。 村长家在不远,路上拐了几个弯也就到了,绿芦一手扶着张氏,一手叩响了柴门。 随着叩门声响起的,还有一阵狗吠声,划破了村庄的寂静,听得人心慌。 “谁啊?”屋里响起村长的问话。 “村长?我是绿芦!有急事。”绿芦出声呼喊。 屋门打开,透出里面的光亮,村长拿着烛台出来,身上散散地披着外褂,显然已经躺下休息了,被绿芦一嗓门喊了起来。 在现在的村庄里,大家伙白日忙活农活,夜色落下也就休息了。 “别喊,”村长喝止了自家院子里的看门狗,过来拉开了柴门,借着烛火的微光,看清了外面的俩人,目光诧异地落在张氏发红的眼睛上,“怎么了这是?” “桂叔白日去镇上飞来居帮我送神仙糊糊,按道理早应该回来的,可是都这会儿了,还没回呢。”绿芦三两句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村长眉头紧皱,他身后,出来了一个老妇人,是村长家的婆娘,村里人都唤她阿兰婆婆,一头银丝在烛火的微光中泛着暖色。 和村长一样,阿兰婆婆在村里也很有声望。 看到她,瘪了一路情绪的张氏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婆婆,我当家的要是有个万一,如何是好啊?” “人都还没找呢,别说丧气话,”阿兰婆婆一手推着自家老头子,催促他出去叫人,一手搂过张氏,“你就在我家里待着,铁牛有你婆婆看着,你男人有村里男人们找着,都没问题。” 村长没敢耽搁,桂叔可是桂家的顶梁柱,如果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味,老的老,小的小,张氏一个女人怎么扛得起这个家。 “小姑娘你干嘛去?”阿兰婆婆一抬眼,看到和张氏一起来的绿芦转身也要跟着往外走,赶忙出声喊住她。 “我也跟去找人,”绿芦回身说道。 “你一个女娃子大晚上的跟出去啊?”阿兰婆婆招呼她,“来婆婆家里一起等着。” “桂叔是因为我的事情才去的镇上,”绿芦坚持,既然人是因为去镇上交货才没有回来,她就有义务把人找回来。 “一起吧,”村长帮着绿芦说话,“绿芦丫头可不是一般的小丫头,是不是?” 绿芦应了,拜托阿兰婆婆照看张氏,自己跟着村长接连去了几户人家,毕竟是大晚上出村去找人,需要张氏的哥哥张峰一起,他一听桂叔没回来,立刻带上儿子水生出了门。 张峰和桂叔差不多的岁数,正值壮年,平日里养蜂务农为生,生了一张坚毅的脸,和水生父子二人很像。村长又借了一户人家的驴车赶了出了村子,张峰和村长坐在车头赶车,水生和绿芦坐在车上,沿途留意着有没人。 这还是绿芦第一次在晚上出村子,平日里走的乡道和白日差别很大,除了他们驴车上风灯的一点光亮,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粼粼的车轮压过地面,连声音都比白日里放大了许多,寂静又虚无,仿佛前路的黑暗走不到尽头。 “绿芦、水生,你们把灯火举高了,认真看看四周。”村长回身交代。 “水生哥,你举着灯。” 绿芦把风灯交给了水生,自己站在驴车上,张口就喊:“桂叔!听到回答一声!” 第四十九章 老参吊命 驴车一路向着镇上的方向驶去,张峰和村长在前头赶着车,看着路,绿芦喊着桂叔的名字,水生借着灯光四下张望。 眼看着再拐过几道弯就到了镇上,村长的眉头越簇越紧。 他们这一路找过来,能找到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如果都到了镇上还没找到桂叔,就只能等到天亮去县里报官了。 咔嚓—— 微弱的树枝折断的声音响起,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毕竟车轮轧过路上的枯枝也有这样的声音。 “桂叔——” 绿芦刚刚喊一声,又一声咔嚓声传来。 “等一下,”绿芦喊住了前头驾车的村长,当先一步跳下了驴车,寻着刚刚听到的声响往土路的边上摸去。 “绿芦妹子,小心。” 水生赶忙跟了下来,举高手中的风灯。 村长和张峰一看有情况,也跟了过来。 “桂叔,是你吗?” 绿芦借着微弱的光亮,路旁都是两人高的茅草堆,高声询问。 清脆的喊声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清晰,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之前那种折断树枝的声音回应,只有声旁几人紧张的呼吸声和夜路上的风声。 “绿芦妹子,你是不是听错了?”水生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茅草丛,风一吹,张牙舞爪的,饶是他一个青年汉子都觉得心里毛毛的。 绿芦不答话,接过水生手中的风灯,沿着茅草丛走了一段,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脚边那一小片地方。 突然,绿芦顿住了脚步。 手中风灯照亮的地方,茅草赫然有被压过的痕迹,长长的茅草弯折着匍匐在地上,显然还没人踩过。 “循着这里走过去看看,”村长让绿芦和自己在路旁守着驴车,张峰父子寻过去找人。 风灯只有一个,让给了张峰父子二人,不多一会儿,绿芦眼看着两人带着光亮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土路上,又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没有光亮往往最是能让人心里产生不好的想法,在张峰父子离开的短短时间里,绿芦想了很多。 桂叔没事最好,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人是因为她的生意才出的事情,后面桂家老小的生活她是一定要负责的。 如果桂叔就此找不到了呢? 她日后要怎么面对桂家婆婆和桂婶? 还有铁牛,他还那么小。 绿芦心里压了一块石头,她的目光落在张峰父子离开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到,那里却藏着希望。 希望桂叔没有什么大碍。 他是那么好那么热心的人。 吧嗒—— 不知觉间,绿芦手指把驴车侧面的一个挡条给抠了下来。 “小绿芦,不关你的事,”村长约莫着猜到了绿芦的想法,安慰她,“你给了桂家钱,桂家人也是真心想为你做事的。” 绿芦抿住了唇,正是因为桂家对她付出了真心,所以她更是愧疚。 “找到了!” 不远处,传来水生的喊声。 绿芦和村长也顾不得看管驴车,赶忙循着声过去,锋利的茅草叶片划过了绿芦的脸颊,她都没有感觉,她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得把桂叔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在哪呢?” 四周漆黑,村长问了一声。 “这边!”水生回应。 村长在前面开路,时不时喊一声,再循着声找了过去。 拨开茅草,绿芦眼前一亮,风灯照亮了她的视野。 水生举着风灯见他们来了,低头看向地面,那里,张峰蹲着身子,没被他遮挡的地方,看得清躺着一个人。 那粗布短打,绿芦一下就认出来了。 正是桂叔。 “怎么样了?”村长赶过去,只见暖黄色的烛光下,桂叔满脸是血地躺在芦苇丛里,双目紧闭,张峰呼唤了几声他的名字,桂叔只是轻轻地哼了几声,眼睛都睁不开。 “人是活着的,就是伤得怎么样不清楚。”张峰思索了片刻,让水生抬着脚,他抬着肩膀,把桂叔抬到了驴车上。 “直接去镇上寻郎中,”村长看着躺在驴车上不省人事的桂叔,决定先不回村子,而是去更近的镇上。 驴车被桂叔躺了,绿芦和水生都跟在一旁走着到了镇上。 已经是万籁俱静的时辰,白日里喧闹的集市街巷在午夜十分透出非同一般的宁静,店铺也都关上了门,只有门檐上挂的红灯笼摇晃着光亮。 水生对镇上比较熟悉,先行跑去一家药铺敲门,笃笃的敲门声在夜晚的寂静中尤其清晰。 许久之后,药铺里有了动静,传来一个带着倦意的男声,“稍等。” 显然是经常这样半夜被急症病人敲醒了。 用作大门的木隔板被移开一条,露出里面的灯光,和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脸上带着困倦和不耐烦,“病得不厉害就明日再来。” “我们这大叔受伤了,耽搁不起,劳烦郎中帮忙看看。”村长上前,拱手作揖。 中年男人又打了一个哈欠,定了定目光,落在驴车上,不由得“嚯”了一声,人也清醒了大半,“赶紧进来,伤得够重的,满脸都是血。” 为了方便把桂叔太进门,绿芦帮着把隔板又移走了几块,张峰父子把桂叔抬到了药铺中的一扇帘子后。 郎中拉上了帘子,隔绝了绿芦的视线,她咬着唇,脸色有些白,因为帘子里面张峰喊了好几声桂叔的名字,都没有答应。 “不太妙啊,需要老参先吊着命,”郎中满手是血的走出来。 “您尽管用,我明日一早就回去取钱。”绿芦出声说道。 谁料郎中却摇摇头,为难地开口:“不是钱的问题,是我这小店没有那种吊命的老参……” “那怎么办呢?”张峰看着帘子后的桂叔,这是他的亲妹夫,和自己家妹子夫妻感情一直都很好,也是自己妹子唯一的依靠,可不能出事啊! “我去县城买试试?”水生说着就要出药铺。 “你带钱了吗?”一直不发一言的村长出声打断。 水生呐呐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空空荡荡,出来的着急,压根没想到要带钱。 “我这带着一些,”绿芦赶忙拿出麻布荷包,从里面取出一些碎银子,她现在手头宽裕了之后,都喜欢随身带一些钱以备万一,“就是不知道这会儿赶去县城来不来得及?” 三人都看向了郎中。 郎中看着绿芦手中那些碎银子,摇头,“且不说来不来得及,就是吊命用的老参也需要百把银子,有的质量上乘的甚至要上千两。” 所以就绿芦手中那点碎银子是万万不够的。 “那怎么办呢?郎中,您看看还有没其他药能吃的,”水生毕竟年轻经历少,头一个慌了神,人好不容易找到,总不能因为买不起参就不治了吧? “治是能治,就是命吊不住,”郎中遗憾地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了。 话音落下,药铺里又陷入了寂静,张峰红着眼睛,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章程来,所幸去了帘子后面照看桂叔。 “水生娃,你这会儿赶紧回村让大家看看各家能不能都帮帮忙……”村长叹了一口气,百把两银子,怕是难了。 他是村长,村里各家各户的情况他还是清楚的。 能拿出十两银子的人家都没有,更别提百把两。 不过人命关天,该努力的还是要争取一下。 绿芦一直在一旁,眼瞅着水生应了要回去,她出声叫住了他: “水生哥,你帮着照看桂叔,老参的事情,我去想办法。” 说完,也顾不及身后村长和水生唤她,绿芦当先出了药铺。 水生追出来,眼看着人一路小跑转进了小巷里,这里桂叔情况不明不敢走开,绿芦那里跟也跟不上,急得跺脚。 “这大半夜的,一个小姑娘说跑了就跑了,真是乱来!她一个人去哪里想办法?” “让她去吧。”村长出来看了眼寂静无人的街巷,青石板倒映着红色的灯笼,泛了暖光,“绿芦娃子一向是个有主意的。” 第五十章 深夜借参 飞来居内,掌柜打着哈欠盘点一天的收入,翻着账本,拿笔在进货的一条上圈了一下。 按道理今日是绿芦那个小姑娘来交神仙糊糊的日子,可是从早到晚都没有人来。 刚刚打烊前他问了灶房的孟大厨,目前剩下的神仙糊糊快不够了,明日顶多撑一天。 如果明日绿芦还没把神仙糊糊送来,他这飞来居最好卖的甜食就要断货了。 掌柜有点忧虑地翻看着账本,心里想到昨日夏雷带回来的那盆黑乎乎的胶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道,如果神仙糊糊断了货,能不能用那玩意顶上。 呯呯—— 大力地拍门声打断了掌柜的思绪,他不耐地把手中的笔重重拍在了案上,“谁啊?大半夜的,我们打烊了!” “掌柜的,我是绿芦!”外面传来熟悉的女声。 掌柜诧异,快步走过去开了门,看着门外的绿芦,她显然是刚刚跑过来的,眼圈发红,上气不接下气。 他四下看了看,寂静幽黑的街巷,就只有绿芦一个人。 “绿芦,你咋一个人来镇上了?”掌柜看着绿芦这样,直觉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按照这姑娘的做派,白日里不会突然无缘无故就不送货的,“这大半夜的,先进来再说。” 绿芦沿街一路跑过来,镇子不大,但是这具身体突然这么剧烈地运动也有些吃不消,喉咙口干得发起了腥甜。 “掌柜的……”一开口,她才发觉自己说话都不利索了,喉咙干痒得厉害。 掌柜看着她这副模样,也不催促,给她倒了一杯茶润喉。 绿芦接过,一饮而尽,别说,从晚上吃完饭到现在,她一口水也没喝,村长和张峰父子也一样。 “不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掌柜的,我想见见你们东家的小姐。”绿芦压着嗓子说话。 掌柜眨眨眼睛,东家只有一个少爷在这里养病,可没有小姐,不过他是个灵活人,稍稍思虑了一下,问道:“有什么事?这会儿我们小姐可能已经睡下了,身子骨不好。” 绿芦把白日桂叔来送货没有回去,他们沿着道寻过来,发现桂叔重伤躺在茅草丛的事说了一遍。 “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我就是记得夏雷说你们小姐身体不好,想着有没有吊命的老参能先借我一支,”突然开口向一个不太熟的人求助,绿芦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人命关天,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我现在身上没有钱,等明日白天我回村里,一定把钱带来,如果不够就用你日后给飞来居送货来抵。“ 一口气说完,绿芦看着掌柜,他神色严肃,烛火跃动下,她看不出掌柜的脸色。 ”不知道能不能行。” 她小心翼翼地找补上了一句。 毕竟要老参的人是她,日后要欠钱的人还是她,愿不愿意,全看对方了。 掌柜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了眼通向后院的门。 事情关系到东家,他不好做主的。 “绿芦姑娘,你先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去后面问问管家,如果我们东家睡下了,那是一定不敢吵醒他的。” “拜托了,”绿芦起身,深深地弯下腰。 飞来居的后院角门被掌柜的打开后,又小心地上了锁,他端着手中的油灯,循着小道一路穿过精心打理的花园和灌木丛,来到了小楼前。 抬眼,看到小楼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掌柜的心里那块石头算是放下了一半。 如果灯灭了,他是不能去打扰的。 叩叩—— 轻微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很清晰。 施云桢刚刚小睡起来,正靠着迎枕,手中执了一本书翻看,听到响动,转过身,漆黑的眸子看向门口的方向。 施管家年岁大了,没有陪着守夜,此刻,陪着的人是夏雷。 “我去看看。”夏雷起身,打开了门,见外面是掌柜,诧异挑眉,“发生何事?” 他的问询声中带着警惕。 毕竟这个点了,按照家中的规矩,外院的人是不能进来的,掌柜的也一样,如果非进来不可,那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结合昨日那闹事的人,夏雷看到掌柜紧张的脸色,心底咯噔了一下。 “是绿芦那姑娘,”掌柜的没有拖延,把事情说了一遍,“她想向少主借一根参去救命。” 虽然隔着一扇屏风,施云桢也听清了掌柜的话,把手中的书册盖了放在枕边,发觉什么东西硌着,长指一伸,拎出一只快要散架的草蜢。 夏雷快步走进来,“少主,您看?” 施云桢目光落在这只草蜢上,过了几日,编草蜢用的蒲草因为脱水而微微发黄,连带着整只虫一扫之前的威风,有些蔫头耷脑的。 “人怎样了?”他把草蜢放回枕旁。 之前他就对这个姑娘挺好奇的,感觉是一个又能干又有意思的人。 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到她。 “听绿芦姑娘说那汉子受了重伤,这会儿在镇上郎中那躺着等参吊命。”掌柜以为自家少主是在问桂叔的情况。 施云桢嫌弃眼皮,扫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示意夏雷亲自去一趟,“我也用不到参,你都带上。” “少主,您的身体……” 夏雷想表示反对,他们带来的参都是给少主备着的,如果都拿出去,少主有个万一,去哪里找这般品质的参? 施云桢轻咳了一声,又把那本书拿了起来,“虚不受补。” 他的身体,根本扛不住这些山参,如果有用,之前他差点死了的时候就该派上用场。 说起来,他的命还是绿芦的神仙糊糊拉回来的,与其放在箱子里不见天日,不如送出去帮人家。 也算是还了救他命的恩情。 施云桢说完就转了身去看书,墨发披散在身后,不再说话。 这是他定了主意。 夏雷没有反驳的余地,去箱笼里取了几个锦盒抱着随掌柜出了后院小楼。 “绿芦那姑娘说日后参的钱她会用给我们飞来居送货来抵。”掌柜一边开角门,一边和夏雷说话,他是飞来居的掌柜,想事情也都是为了飞来居考虑,“昨日施管家就很看好绿芦这姑娘,想把人留下来为我们所用,不过昨日绿芦拒绝了,您看要不就借着这个机会……” 夏雷舔了舔牙,管家这人忠心是忠心,就是人老成精,连带着他手下的几个掌柜也都精成了耗子,闻着风儿就出洞。 “你觉得少主同意你趁火打劫?” 夏雷反问,斜了掌柜一眼,径自大步去了前堂。 第五十一章 报官有用吗? 飞来居的前堂,绿芦正焦急地等着,时不时抬眼看看通往后院的门帘,心里仿佛藏了一团火焰,空烧着,焦灼,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缓解。 她起身,在空无一人的前堂转了几圈,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桂叔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 她的生意刚刚有些起色,就有人对桂叔下手了,具体情况要等桂叔清醒过来再说。 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人救过来。 绿芦用手扇风,发丝在耳旁轻轻飘荡。 “绿芦姑娘。” 门帘被掀开,绿芦转身,看到夏雷大步走过来,掌柜就跟在他身边。 夏雷的手中,抱着锦盒。 “人在哪?我和你一起过去。”夏雷示意绿芦带路,“我们带的参都在这,应该能有帮助。” 绿芦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定了。 有参就好。 “夏雷大哥,多谢你家小姐了,”绿芦匆忙在前面引路,走过寂静无人的街巷。 刚刚一个人跑来飞来居,全凭着自己的一时意气,这小镇的晚上,除了一两个店铺门口挂的灯笼,可以说是漆黑一片。 这会儿身边跟着夏雷,绿芦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孤身一人着实不安全。 “没事,我们一时也用不上。”夏雷听着那句“小姐”,差点闪了舌头。 都是他之前想太多,把少主说成了小姐,这会儿只能圆了自己之前的说法,只字不提自家少主。 到了药铺,隔着老远就看到水生在门口张望,看到绿芦回来,急忙迎了过来,警惕的目光落在夏雷身上。 这个壮汉他认识,就是之前去村里的那个。 “参借到了,”绿芦引着夏雷进了药铺,见她村里还有其他人在,才把手中的锦盒交到郎中手里,“这里有三支老山参,够吗?” 郎中接了锦盒,打开一看,登时两眼发直。 红色的丝绸上躺着一支两指粗的老参,被红绸带绑着,胖乎乎的,须枝完整。 郎中直呼难得,又开了其余两个锦盒看了,里面的老参质量都和第一个锦盒相当。 “够,妥妥的够了,”这三支老参,不说价值千金,百金也是够的,关键是难得。 野山参这东西,集山林灵气孕育而成,能找到一支细嫩的已是缘分,更何况这三支两指粗细的。 “够就好,有剩余的需交还给这姑娘。”夏雷说着,手指摩挲了一下腰间的刀柄。 郎中连连应好。 夏雷大手一抛,一个银锭落进了郎中的掌心。 “收好了,诊金。” 眼见郎中自去救人,夏雷不再耽搁,向几人告辞离去。 “我去送送他。”绿芦和村长说了一声,快步追了出去。 “夏雷大哥,多谢了。” 绿芦真心实意地道谢。 “回头山参有剩下的我一定送还,用掉的部分你给我折算成钱,我想法子还上。” 夏雷觉得自家少主不差这钱,绿芦这姑娘做出来的两样吃食少主都喜欢,甚至神仙糊糊还把人救了过来,想了想,“绿芦姑娘下次有新鲜的吃食记得我家小姐就好。” 绿芦眨巴下眼睛,郑重点头,“一定会亲自送上门看看施小姐喜不喜欢。” 夏雷做了个揖,转身离开。 绿芦看着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背影,想到那位身体不好的施家小姐,应该是个很细心周到的大户小姐了,这么大手笔地拿出三只老山参还绝口没有提让她换钱的事情,甚至还让夏雷亲自护送她回到药铺。 不然就她一个小姑娘,大半夜的带着三支昂贵的山参,不怕被劫色也怕被劫财。 绿芦回到药铺,心里想着日后一定多多搜罗一些新鲜的东西给这位小姐送来,让她欢欣一些,也不枉费人家的心意。 药铺里,彻夜灯火未熄灭,郎中在帮桂叔救治,水生和张峰父子二人帮着打下手,绿芦一个姑娘家要避嫌,而村长上了年岁,熬不住,趴在药铺的桌子上睡了过去。 “人暂时吊住命了,骨头断了好几根,”天彻底大亮的时候,郎中走了出来,“你们看人要不就继续放在我这里养着,伤筋动骨的不好挪动。” “也好,”绿芦立刻答应了,只要桂叔能恢复,药钱她会去想办法。 郎中却把目光看向张峰和村长,他不觉得一个小姑娘能做主。 “听绿芦的,”村长拍板了,颤巍巍地起身,绿芦赶忙伸手搀扶着,老人家在板凳上坐了一整夜,腿脚不太利索了。 绿芦和村长去了帘子后,看到了重伤躺着的桂叔,往常总是带着憨笑看着她的汉子此刻鼻青脸肿地躺着不能动弹,只是微微睁开眼睛,见到绿芦过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桂叔,就躺着,有什么事等你好些了再说。”绿芦赶忙过去制止了他的动作,毕竟骨头伤了,稍微一动都有可能造成二次伤害。 “神仙糊糊……”桂叔还是坚持着要说话,断断续续的。 绿芦凑近了耳朵。 “好多人,他们就抢……” “我知道了,”绿芦打断了他,不让他再强撑着说话,“我知道那些人就是抢神仙糊糊。” “嗯。” 桂叔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微微点头。 绿芦咬着唇,看来是她卖给飞来居的神仙糊糊太扎眼了,给桂叔招来了祸事。 “绿芦和我先回村把你媳妇带来,”村长交代桂叔,又嘱咐张峰父子把人照顾好了,拉着绿芦出了药铺。 驴车一路沿着昨晚的路出了镇子,经过昨夜发现桂叔的地方,绿芦特意跳下车又去仔细看了一圈,昨夜忙着救人,太匆忙,她这会儿想看看对方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黄土路扬起了沙尘,路两旁皆是一两人高的茅草,只有那处明显倒伏的,绿芦踩着倒伏的茅草走了进去,地上除了被压得乱七八糟的茅草,还有隐隐的血迹。 透过这些斑驳的血迹,她仿佛看到了昨日桂叔被对方扯进了这里围殴的场面。 欺人太甚! 恼火在绿芦的胸口激荡,四面闯荡,又找不到能发泄的出口,伸手用力扯了一把旁边的茅草,锋利的草沿割破了手指,刺痛传来。 她看着手指上渗出的血珠,再看看地上的血迹,心里的愤怒化成了无力。 对方光天化日就敢强抢桂叔身上的神仙糊糊,而且作案之后丝毫不曾掩盖痕迹,可见嚣张至极,摆明了就不怕追究。 看着地上如此多的痕迹,她有些懊恼自己没有任何刑侦的知识,对方抢了东西,打了人,扬长而去。 而她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 又是什么时候盯上了神仙糊糊。 “走吧,绿芦娃子,”村长跟在绿芦的身后,叹了一口气,拉着绿芦的衣袖要把她带走,“人救回来就好。” “我们能报官吗?”绿芦轻声问道。 她想到第一次来镇上摆摊还是桂叔一路带着她来的,帮着她当托儿卖神仙糊糊。 她要去山上种葛根,桂叔又忙上忙下地带着她进山找到合适的地方。 就是亲叔都没有这么支持她的。 那么老实的一个汉子,却被人打成了这样。 他还是桂家的顶梁柱。 绿芦不敢想如果昨夜没有发现他,现在的他是不是已经没了,而她要用什么脸面去面对桂家的老小? 她红着眼睛,带着期盼地看着村长,“我们去报官,官府能不能帮忙找出那些人?” 第五十二章 藏在水下的黑手 回村的路上,驴车摇摇晃晃。 绿芦看着远方的黄土路,刚刚村长已经明确说了,县衙不会管这些零零散散的事情,只要不出人命,县太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甚至,就是出了人命,也是糊弄过去了事。 他们这些贱民的命不值钱的。 她轻叹一声,看来是她太想当然了,自己前世治安好,就理所当然地觉得这里的官府也会管。 回到村里,村长去桂家接上张氏,绿芦回了一趟自家的茅草屋,爬高去了梁上取下那袋银票,细细一数,竟然也有了一百大几两,又去灶房把自己存着用的那些神仙糊糊都带上。 绿芦把麻布袋子揣进了怀里,原本这些钱准备用来盖砖房的,现在重修茅草房的事情只能先放一放了。赶到了村口,驴车已经等着了,村长依旧坐在前头赶车,张氏怀中搂着铁牛,眼圈红红的,桂婆婆坐在她身边,脸色也不好看。 绿芦抿着唇,上去了,心里有些忐忑。 毕竟桂叔是因为帮她送神仙糊糊的路上被人打成这样,按说,桂家恼火她是应该的。 “桂婆婆,”绿芦轻声唤了一下,见桂婆婆抬眼看着自己,那双遍布皱纹的眼睛却依旧平和。 绿芦嗓子眼有些堵,把怀中的麻布袋子取出来,抽出一半的银票,“这是我这些日子攒的钱,这些您收着,用来给桂叔养伤。” 剩下的一半她要拿去飞来居还钱,郎中那里的伤药钱和诊费还是夏雷先垫上的,她已经从人家那里拿了山参,没道理再欠着诊金。 桂婆婆伸手接过,细细数了数,这是他们一家子攒一辈子可能都攒不到的钱数。 “行了,你叔被人打,打人的都没有说什么,你这么责怪自己做什么?”桂婆婆把银票折叠好,又塞回了绿芦的手中,“村长和我们说了,昨夜你叔被人打了扔在荒地里,还是你发现的人,后来还去飞来居借了参,要不是你这丫头,你叔可就没命了。” 张氏虽然嗓子有些哽咽,却也附和着,“说起来我们一家子都要感谢你,这些钱自己收好,还没嫁出去呢,就开始散自己的嫁妆钱了。” 绿芦紧紧地抿着唇才没哭出来。 大家都看出来她在自责,所以变着法子安慰她呢。 “绿芦姐姐,”铁牛眨巴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树杈子做的小弹弓递给绿芦,“送给你,别难过了,我阿奶和娘在家的时候都说了,不是你的错,你又一定得难过,让我记得安慰你……唔!” 后面的话都被张氏一把捂住,见绿芦瞧过来,张氏红着眼睛扯了扯嘴角。 驴车一路赶到了镇上,村长带着桂家人去了药铺,绿芦跟进去瞧了一眼,除了昨日那个郎中,又来了两个白日坐诊郎中帮着瞧伤,情形算是稳定。 张氏一见桂叔伤的模样就哭了,铁牛也跟着抹眼泪,桂婆婆没有掉眼泪,握着拐杖的手却是白了。 绿芦悄然出了药铺,白日里镇上的街巷一扫昨夜的寂静,处处都是人,有叫卖的小贩,也有采买的妇人,一派平和生气。 她穿过街巷,又走了一遍昨夜跑过的路,来到飞来居。 飞来居前堂宾客满座,生意一如既往得好。 “绿芦姑娘,咋又来了?”掌柜正忙着,一眼看到绿芦走进来,扬声问道。 “这是昨日就该送来的神仙糊糊,最后的一点存货了,可能斤两不够,下次给你一并补上,”绿芦把神仙糊糊递了过去,又转头看了眼通往后院的帘子,“我能不能见见你家小姐?想当面感谢昨夜帮忙。” 顺便把诊金和参钱还一些。 夏雷帮忙贴的诊金能还上,但是那山参就不是现在的她能够还得起的,绿芦想着自己能还一些便还一些。 掌柜收了神仙糊糊,又看了眼绿芦,思索着少主应当是不会见她的,却也没一口回绝,而是说他去后面禀报一声,让绿芦在前堂稍等。 前堂食客很热闹,绿芦的一个人心事重重地站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后院幽静之处,小楼里,施云桢第一次尝试下床站立,消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撑着一旁夏雷的胳膊,苍白的手握得很紧,微微地发抖。 “您当心些,凝神,一鼓作气试试,”施家的大夫站在一旁关注着,手中还拿着刚刚用过的银针。 叩叩—— 夏雷虎目盯着自家少主的动作,一瞬不敢错目,突然,小楼外传来了敲门声打断了里面紧张的氛围。 施云桢刚刚使足的力气一刹那泄了,重重地坐回了床上,额前冷汗密布,唇色发白。 “不着急,少主的恢复速度已经是极快的,”大夫也呼了一口气,宽慰了施云桢。 施管家看了眼坐在床上不作声的施云桢,只见他低头垂眸,目光隐晦不可见,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少主这是有些急了。 夏雷去打开小楼的门,和外面的掌柜说了几句,脸色有些异样,回来回禀,“少主,是绿芦姑娘。” 施云桢漆黑的眼眸抬起,因为消瘦,眉骨突出,显得眼眸很深邃。 “她说想当面向小姐表示感谢……”夏雷不好意思地挠头,他之前随口诹的话,倒是惹来了麻烦。 “你去回了就是,”施管家瞪了他一眼,吃饱了撑着胡扯,把少主说成了小姐。 施云桢靠在了床上的迎枕上,合了眼眸,刚刚的一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浓黑的睫羽下眼下落了一片阴影,就是说话都无力了。 施管家赶忙上前帮他躺下,盖上被褥。 夏雷应声,自和掌柜的去了前堂,大夫见施云桢睡了,转身出了小楼,带上门。 小楼里,恢复了寂静,只有施管家在水盆里拧手巾发出的轻微水声。 “少主何必这么着急,那个来飞来居闹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北边派来试探的。”施管家拿着拧得恰到好处的布巾擦拭了施云桢额前的汗水。 他看着长大的少主,从小时候虽然病弱却很活泼,到了现在这样病到差点没命,他心疼。 施云桢张开眼眸,眼底幽深,“可能吧。” 施管家收了布巾,看着病榻上又合上眼眸的施云桢,脸庞瘦削,肤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鼻梁高挺,脆弱却坚韧,眉宇间藏了许多看不出的思虑。 少主现在对他们这些心腹都很少说自己的看法了,他就是活了这把岁数,也看不出现在少主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少主成了现在这样,何尝不是因为之前多思多虑熬干了心血? “您先休息着。”施管家不再多言,端了水盆出了小楼。 飞来居的前堂,夏雷推辞不过绿芦塞过来的银票,只能收了,面前的小姑娘虽然瘦小,但是塞钱的动作却是不马虎。 “我们小姐也不差这点钱,你不如留着给那个大叔看病。” “欠钱要还,天经地义,”绿芦目光闪着坚决的光芒,人家施小姐心善是人家的事情,她占着人家心善就欠钱不还就是她绿芦人品有问题。 夏雷见对方态度坚决,也不由得高看了绿芦一眼,想起来被打的桂叔,问了一嘴: “说起来,是谁打的人抢的货,你心里有数不?” 第五十三章 芦萍与野草 绿芦摇头,她现在就连村里人都认不齐全,更别提其他的。 “对方抢走了神仙糊糊,应当是知道这是什么,要怎么吃的人,”绿芦把自己的思绪大致说了一下,毕竟神仙糊糊调配也是有些讲究的,如果对方只是普通劫道的人,压根就不会去留意神仙糊糊这种白色的粉末,只要稍稍一闻也会发现和普通的麦粉味道不同。 “也有可能就是什么都没有抢到,顺手把神仙糊糊抢走了,再泄愤把大叔打了,”夏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绿芦想了一想,也是有可能的,反正目前桂叔还在养伤,不好多说话,等到桂叔伤养好些了,她再详细问问。 和夏雷聊了一会儿,绿芦起身告辞准备离开,目光落在了桌上,稍稍一顿,喊住了夏雷,一把抄起桌上刚刚铁牛送给她的弹弓。 夏雷诧异挑眉。 绿芦脸色有些羞惭,把手中弹弓递了出去,“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感谢施家小姐昨日的帮助,这个小玩意就当做给小姐解闷子的,参的钱我回头一定还会再还上。” 说完,她一把将手中的弹弓塞到了夏雷手中,转身就跑。 拿一把弹弓出去送人这种事情,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干,而且弹弓还是铁牛送给她的,绿芦很是脸红。不过想来这位施家小姐一直缠绵在病榻上,如果能有一些小玩意解解闷,也是好的。 夏雷无言地看着绿芦跑没影了,拿起手中的弹弓看了看。 掌柜一边忙活着前堂的事情,一边关注着夏雷和绿芦,见绿芦给夏雷塞了个弹弓,眼里闪现出兴味的光芒,放下手中的事情凑了过来。 “这小姑娘都容易喜欢英雄救美的桥段,你说是不是?”掌柜用肩膀撞了一下夏雷,挤眉弄眼。 夏雷抽了抽嘴角,斜了他一眼,晃了晃手中的弹弓,“人家送给少主的。” 掌柜脸色一僵,看着绿芦离开的方向,目光都是敬佩。 他就觉得绿芦这个姑娘很有能力,果然,少主身边的侍卫她看不上,直接就瞧中少主了! 夏雷摇摇头,回了后面,穿过浓荫,又没忍住看了眼手中的弹弓,这不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绿芦这姑娘怎么还拿出来送少主…… 哦,不对。 他突然一拍脑门,人家是送“小姐”的,这玩意儿少主是肯定没兴趣,但是说不定“小姐”就有兴趣了。 推开小楼的门,里面燃了安神香,夏雷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拿着那弹弓,思来想去,又塞回了怀中。 “小姐”没有,少主不需要。 “怎么了?” 夏雷正要蹑手蹑脚地出去,忽地听到身后传来施云桢带着困倦的问话,赶忙回身,手在那把弹弓上掠过,掏出了绿芦还的银票,“少主还没睡着呢,绿芦那姑娘还了小二百两银子回来。” 施云桢墨黑的瞳仁看向夏雷手中的麻布袋子,轻咳了一声,伸手。 夏雷赶忙把银票从麻布袋子里取出来,递了过去。 施云桢却依旧伸着手,没有接,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了动,指着夏雷另一只手上拿着的那个麻布袋子。 夏雷眨巴了下眼睛,试探地看向自家少主。 施云桢轻哼了一声,夏雷才赶忙把那粗糙的麻布袋子递了上去。 施云桢清瘦,那只手是文人的手,骨节修长,肤色白皙。 夏雷觉得这手怎么看都应该拿着锦缎香绣的荷包,而不是那只粗制滥造的麻布袋子。 他甚至都怀疑那麻布袋子会磨着少主的手。 “挺好的,”施云桢翻看了那袋子一会儿,目光逡巡过上面线头外露的接口,意味不明地说了三个字,从枕边拿了那只快要散架的草蜢塞了进去,放回了原位。 眼见自家少主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吩咐的样子,夏雷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把那个弹弓掏出来。 少主二十有四了,怎么可能会喜欢这玩意儿! 绿芦从飞来居出来就径直去了药铺,桂家婆媳二人商定了张氏留在镇上照顾桂叔,桂婆婆带着铁牛回去。 农家的事情也不少,桂家佃租的田地没有桂叔这个劳动力,还需要张峰父子时不常的去帮忙。而张峰家里养蜂为生,只能父子俩抽空轮流去桂家田里,毕竟自家的蜂窝也要经常挪动位置。 绿芦靠在药铺门口,看着里面众人,个个眉关紧锁,她突然就理解了什么叫做家里的顶梁柱。 桂叔就是桂家的顶梁柱,他出事不能提供劳动力供养家人,桂家的天就塌了一大半。 回到村里,村长先用驴车把桂婆婆和铁牛送到了家,张峰父子也告辞,他们正值壮年,走回去也就几步路的事情。 而绿芦,却没有急着下车。 “绿芦娃子,有话想和我说?”村长年纪大了,花白的头发在风中轻轻晃荡,一双浑浊的眼睛和蔼地眯着。 “嗯,有话想说。”绿芦点头。 “桂家的,你先带孩子进去,我和绿芦娃子说说话,”村长让桂婆婆别等着。 待周围只剩他和绿芦的时候,村长跳下驴车,从路旁顺手折了两根野草下来递给了绿芦。 绿芦莫名地拿着,而后看到村长把那野草扒拉了几下,撕下叶子,就把茎秆咬住,转头看绿芦,“咋的?” 绿芦也学着他的摸样,把野草咬住,入口一股子青草味,而后,竟然有回甘。 她诧异地把野草拿出来,看了一眼,这个草她不认识。 “我知道你想说啥,怕桂家的汉子以后撑不起家,你想负担他们家日后的生活是不?”村长看着远方的道路,目光深邃。 绿芦把玩着手中的野草,不吭气。 村长一下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桂叔肯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务农,桂家佃租的地也不能一直依赖着张峰父子,她想着自己出钱,请村里空闲的劳动力帮着照应田地。 “绿芦娃子,你知道你这个名字咋个来的么?”村长笑着看向绿芦,见她抬眼摇头,笑了,眼尾的褶子加深了好几个度。 “你阿奶把你从镇上捡回来,让我取名字,我就想着这娃子得先活下来啊!” “那啥名儿好活?可不就是路边野草,湖边野芦么?” 绿芦握着野草的手紧了一紧,就听村长继续说道: “之前你阿奶去世,你投水,可把大家伙吓得不轻,后来看你缓过劲儿来,我们也松了一口气,”村长冲绿芦竖起大拇指,“还能赚钱养活自个儿,带着三伢子桂家他们赚钱,你可不就像我给你取的名字一样,像绿色的芦萍,活得好好的么?” 村长夸得绿芦有些羞惭。 她是个外来的,真正的绿芦已经没了,怕是当不起这个名字的。 村长见她听进去自己的话了,话锋一转,“你能活得好,也别觉得你桂叔就不行。” 绿芦猛然抬眼,看到村长意味深长地从嘴里拿出那根已经被他咬得变了形的野草晃了晃,也不再和她多说,又把野草塞到了嘴里咬着,坐上了驴车。 只见他顺手摸着毛驴,嘴里叼着一根草,吊儿郎当的老头儿模样,抬手挥了挥和绿芦告别。 绿芦站立在原地,看着毛驴越行越远,日光耀眼,她眯了眯眼睛,直到看不到驴车的影子,把那根野草又塞进了自己嘴里,深深地嘬了一下。 挺甜的。 村长的话点醒了她,她才发觉自己钻了牛角尖。 在这个村子里,她是湖上随波飘荡都能繁衍的野芦萍,旁人又何尝不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呢? 第五十四章 寻找新的帮手 桂叔在镇上的药铺里治伤待了七日。 这七日,绿芦没有闲着,一面顾着做葛根粉,现在村里的野葛都被用空了,山里那片地的野葛也还没有长成规模,之前桂叔和水生有空的时候,他们俩时不时可以去山里采挖一些,可是现在,绿芦一个人不敢进山,三伢子手残疾去不了,只能绿芦和春阿奶在村里制作,三伢子背着背篓去周边的村子里收一些。 “隔壁村子也就只能收这么多了,”三伢子收了野葛回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前的汗水,皱眉看了眼头顶上的日头。 秋老虎,日头毒。 “多谢了,”绿芦把竹筐里的野葛倒入木盆,和春阿奶一起拖到井边打了水清洗,铁牛人小却也在帮忙。 “对了,”三伢子皱眉,想起来一件事,“我们最好还是别去别村收野葛了,今日好几家人都在向我打听镇上卖的神仙糊糊是不是用野葛做的。” 他们村不少人和周边村子有姻亲关系,绿芦把野葛卖到镇上,赚了钱的事情自然也不是秘密。 绿芦清洗野葛上黄泥的手微微一顿,说起来,这葛根粉只要掌握了制作方法,想要制作出来一点都不难。 但是关键就是,方法其他人不知道。 “放心吧,只要制作方法不传出去,他们暂时做不出来的,”绿芦宽慰道。 春阿奶看到自己儿子忙活回来了,立刻招呼他过来搭把手,三伢子只能匆匆擦了一把汗,又投入到葛根粉的清洗和去皮工作中,待这次的葛根都清洗好了,桂婆婆正好做好了饭菜,过来帮着把野葛都切了块。 待几个人忙活完了,日头已经偏了西,忙碌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桂家小院的石桌上,桂婆婆张罗着分碗筷,桂叔和张氏都在镇上,她也就多做了两人的份,留了春阿奶和三伢子母子吃饭。 日头西斜,把几个围坐在石桌旁的身影拉得很长。 “要是换成以前我们还年轻的时候,这点儿半天也就做完的,”春阿奶手腕有些僵硬,试着端起碗,都使不上劲。 刚刚磨葛根浆水,她非得逞强,结果又把原本就有伤的手腕给崴了一下。 “是啊,年纪大了,想帮年轻人的忙都使不上力,”桂婆婆也感叹着。 夜幕西沉,三伢子母子吃完饭就回去了,绿芦帮着桂婆婆把灶房收拾了一下,就回到院子里看了眼沉淀的葛根浆水,静置了一餐饭的时间,里面的浆水已经开始分层了,等到明天早上应该就能沉淀好。 告别了桂婆婆和铁牛,绿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沿着村里的小道溜达,天已经彻底黑了,夜风清扫了白日的暑气,脚步踩在黄土地上,带起一股子被炙烤过的泥土清香。 “这不是绿芦吗?”不知觉间,绿芦走到了村长家的门外,村长在院子里乘凉,一抬眼就看到了绿芦一个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村长,”绿芦一路走过来心里都在想着事情,桂叔桂婶现在不能再帮忙做葛根粉了,桂婆婆又要做饭又要带铁牛,只靠三伢子母子俩和她自己,累人不说,主要是把她的白日时间都给占用了。 脱不开身,就不能再想着开辟一些新的赚钱方式。 起码桂叔受伤的这段时间,她有责任要负担桂叔的药钱和桂家人吃饭的钱。 况且秋老虎一过,天就要凉下来,她现在住的茅草屋过冬可是够呛。 “村长,桂家的事情你也知道,我这里抽不开身,您能不能帮着推荐村里靠得住的人来帮我,我会支付和桂家一样的工钱。”绿芦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带着些期盼地看着村长。 村长倒是立刻答应了,说他回头想想都有哪些人家农忙之余还有时间的,这边正说着话,绿芦身后传来了一个爽利带笑的女声。 “这不是上次投水的绿芦吗?” 绿芦回身,只见一个中年妇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抱着一个大木盆,盆里装着衣物,显然是要去溪边洗衣裳正好路过,夜风吹过风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眼角的皱纹,有种超过这个年纪的沧桑。 也是个吃过苦头的妇人。 她对这个妇人没有什么印象,可能原身认识,可是她不认识。 对方张口就提她投水的事情,绿芦选择尴尬地笑了笑,叫了一声婶子。 “玉英啊!”村长眼睛一亮,正在想着给绿芦找个靠得住的帮手,人就来了,“绿芦那里做神仙糊糊缺个帮手,你愿意去不?给工钱的。” 玉英婶诧异地目光扫过绿芦,“神仙糊糊是绿芦做的啊?我家强子之前还托人捎信回来说要接我去镇上飞来居尝尝呢!” 村长乐呵呵地捧场,“是是,还是你家强子好,孝顺又有出息。” 玉英婶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摆摆手,“哪里,他就是运气好,入了县太爷的眼。” 绿芦在一旁悄然看着玉英婶和村长说话,既然人是村长介绍的,说明人品应当是过关的,她把当前桂家的情形和自己会给的工钱说了。 玉英婶抽了一口气,脸上有怨怪地看向村长,“桂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和我们说,别家忙农田的事情没空去帮忙也就算了,我又不用种田,我家强子隔三差五就给我捎银子和吃食回来,我时间和力气都是有的。” 村长眯着眼睛自认错误,玉英婶才放过他,爽快地答应了明日就去桂家帮绿芦。 和玉英婶子别过,绿芦谢过了村长的帮忙。 村长摆摆手,“你也看到了,她这个人有些小毛病,但是人是很好的,热心又勤快。” 绿芦笑着应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小毛病,只要底色是好就行。 就像玉英婶一样,三句两句离不开她儿子对她的孝顺,难免有炫耀的嫌疑,但是对于绿芦而言,人热情勤快,这就够了。 回了自己半山上的茅草屋,绿芦拌了饲料投喂鸡鸭,又去看了看自己用鸡蛋壳育苗的辣椒,只见一个个青绿色的幼苗已经长出了地面,她小心地挖出了一个半圆的鸡蛋壳,轻轻用手拍了两下,帮助里面的植料疏松一下,而后用手指小心夹住辣椒苗,翻扣过来。 辣椒的白根已经长得有些满了,把植料包裹成了蛋壳的形状。 这是可以下地了。 第五十五章 多话的玉英婶 绿芦把辣椒的小苗放回了地里之前放置蛋壳的土坑里,埋好,一次把十颗辣椒小苗都这么种好,浇上了定根水。 看着绿油油的辣椒苗,她盘算着等辣椒长成,就可以把后山的那些魔芋安排上了。 第二日一大早,绿芦到桂家的时候,昨日说好来帮忙的玉英婶子竟然已经到了,在一旁看着桂婆婆把陶缸里沉淀的葛根粉控了水,用麻布包裹着晾干。 春阿奶来的时候,玉英婶已经把神仙糊糊的制作流程给学了个大概,就差上手了。 “你家三伢子不是也来帮忙吗?怎么没瞧见人啊?”玉英婶看到了春阿奶,目光往她身后打量,没有瞧见三伢子。 春阿奶进了院子,“他天没亮就拉着村里几个后生去山里挖野葛了。” 绿芦正在翻晒一些新鲜的仙草,闻言抬眼,三伢子真是个细致人,防着别村把神仙糊糊的制作方法弄走呢,情愿自己受累,一大早进山,也不去别村收野葛。 玉英婶正好手头上没事,就把从家里带来的一块麦芽糖给铁牛,逗着他玩,顺口就回了一句:“真羡慕你啊,三伢子天天在家待着陪你,不像我家那个强子,翅膀长硬了就去了县里,帮着县太爷做事情,都顾不上我这个当娘的。” 春阿奶闭着嘴,没有接话。 没人接话,玉英婶也能自说自话,“不过还好,强子自己是个争气的,每次回来看我都没少给我带外面新鲜的东西。” “喏,我特意留了一块麦芽糖给铁牛呢!”玉英婶说着,慈爱地摸了摸铁牛的头。 绿芦轻轻摇头,玉英婶就是这个小毛病,三句话不离她儿子,逮着个人就想炫。 玉英婶逗完了铁牛,四下看了看,见绿芦在忙着翻晒仙草,立刻过来搭把手。 绿芦笑着让她先歇一会儿,被她摆手拒绝,“我这人就是闲不住,话说,这是什么草?” 绿芦正要解释她除了神仙糊糊还做仙草冻,就听到院外的说话声,抬眼看去,正是三伢子和村里几个后生从山上回来了,每个人都背着一个竹筐,里面满当当的都是野葛。 “绿芦妹子,这些应该够用一阵子了,”三伢子招呼大家把野葛都卸下来。 绿芦赶忙迎了过去,确实,平日里三伢子一个人收一筐野葛够交一次货,这次起码够交五六次的货了,“多谢各位大哥!” 她清脆地道谢,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经过这么些天的调养,脸上丰盈了许多,一笑,眼睛就完成了一对月牙儿。 几个后生都红了脸,推搡着挠头。 绿芦按照去别村收野葛的价格给他们分别结算,后生们嘻嘻哈哈地拿了工钱就离开了,他们只是敢大早去山里挖野葛,算作外快了,这会儿都要赶着去自家佃租的地里干农活。 三伢子帮着绿芦把地上的野葛根都送到了井旁,春阿奶和玉英婶立刻就忙活开了,清洗削皮,忙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做好了饭的桂婆婆出来,见他们忙得热火朝天的,有些过意不去。 她最近日日都要带着铁牛去镇上给桂叔桂婶送饭,神仙糊糊的事情她做得少了很多,一手牵着铁牛,一边纠结要不要过来帮点忙再出发,眼睛一直瞧着井边。 桂婆婆的愧疚绿芦看在眼里,笑着和她告别,“桂婆婆,明日我和三伢子大哥一起去镇上交货顺便帮着送饭,到时候你就来干活了哦。” “行啊,”桂婆婆被她这么一打岔,爽快应承了,嘱咐他们饭菜都留在灶房里,让他们午时记得热热吃。 桂婆婆带着铁牛离开了,院子里少了孩童的嬉戏声,安静了许多。 玉英婶开始削皮因为第一次处理野葛,这大硬疙瘩觉得手生,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葛根,一点不敢走神,可毕竟是做多了家事和农事的妇人,三两下这动作就麻利了起来。 手上利索了,嘴上就想说些话。 “前几日,我家强子从县里回来,你们猜怎么着?”玉英婶还卖了一个关子。 三伢子和春阿奶似乎早就熟知她闲扯的套路,连头都没有抬,专心手上的活儿,只有绿芦配合着应了。 “怎么着了?” 玉英婶神秘兮兮地凑近了绿芦,“他和我说,县太爷家的公子特别喜欢他,看重他,想把自家妹子说给我家强子哩!” “哼……”春阿奶不动声色地从鼻子出了一声气,不经意地仿佛只是鼻子痒。 “是嘛!”绿芦觉得在场只有自己一个捧场的,得表现好些气氛才不至于尴尬,做出惊异又羡慕的表情。 “就是嘛,我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玉英婶一脸自豪地撇嘴。 绿芦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人家谦虚了,她也不能顺着人家的谦虚而谦虚。 场面一时又陷入了安静。 玉英婶目光扫了四周,落在了绿芦身上,只觉得这个丫头和自己之前印象里不太一样了。 可能是年岁到了,也赚到一些钱,吃得好些,人就长开了,身段也不再枯瘦,有些女人的感觉。 玉英婶手上动作麻利,嘴巴也不想闲着,话锋一转,“诶,绿芦,说起来你也十五了,该嫁人了。” 咳咳—— 绿芦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咳嗽的时候,对上了三伢子打趣目光,他冲她挑挑眉,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婶子是山那头村嫁过来的,我娘家村里好些俊俏的后生,给你安排相看?”玉英婶把一个去了皮的大白葛根放进框里,又捞起了另一个,麻溜地削皮。 “不用不用,我嫁妆还没攒够,”绿芦立刻婉拒,看到三伢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把祸水引到了他身上,“婶,你要不给三伢子大哥做媒相看?大哥岁数可比我大。” 还没等春阿奶和三伢子有所表示,玉英婶却立刻摆手,心直口快: “三伢子,他的情况可不好相看姑娘的,我听到村里闺女谈论三伢子的手……” 话音还没落下,啪叽—— 一块葛根被春阿奶扔进了清洗葛根的木盆里,里面浸染了黄泥的水精准地朝玉英婶溅去…… 第五十六章 多年的心结爆发 “诶呀,你干什么啊!” 玉英婶一个没留神,身上的粗布衣裳被渐上了好些个泥点子,狼藉一片。 她心疼地拿手搓,恼火地看着面前的春阿奶,嘴里也不忘碎碎念,“这可是我家强子从县城给我带回来的衣裳……” 绿芦也被春阿奶突如其来的发作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才发觉是玉英婶的那张嘴惹了祸。 哪有当着人家亲娘的面说人家儿子手残疾被人家姑娘讨论…… 更何况还是春阿奶这么要面子的人。 春阿奶的胸口因为气氛而剧烈起伏,三伢子赶紧过去帮着顺气,“没事啊,娘,他们在背后谈论我的手,我都知道的。” “你都知道什么你都知道?”春阿奶红着眼睛瞪着玉英婶,那目光狠得像一头面对猎人要保护自己崽子的母狼,“别人怎么说我管不着,玉英你就不能这么说我家三伢子!” 玉英婶终于反应过来,转头看向绿芦,后知后觉地开口,“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绿芦默然。 “娘,我们今天先回去休息一天。”三伢子冲绿芦使了一个眼色想把自己娘给拉走,刚刚拉着春阿奶就被她一把拂开。 “玉英,你儿子方强能干,得了县太爷的青眼,大家心里都有数,你也不至于天天日日地这么炫耀吧?”春阿奶显然是被玉英婶点着了心里最在意的地方,猩红着眼睛,抬手,指着三伢子的手,“我家三伢子的手怎么没的,你心里有数!” 玉英婶目光扫过三伢子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小声说道:“当年拉壮丁,你家拉了两个儿子走,心里不甘愿是不?我家强子没去那也是因为他帮着县太爷做事……啊!” 玉英婶的头发被春阿奶一把扯住,痛得大喊了一声。 绿芦和三伢子再也不敢耽搁,一人拉着一个,一时间劝架、痛呼和咒骂响成了一片,好不热闹。 村里原本是静谧的,各家各户挨得近,这里热闹非凡,立刻就有左邻右舍的村民瞧见了,有过来拉架的,还有通知更多人过来的。 到底人多力量大,把已经厮打在一起的玉英婶和春阿奶分开了,两个的头发都乱成了鸡窝,眼睛红红地瞪着对方,但凡拉着她们的人撒手,两人能立刻原地再打一架。 “干什么呢!” 一声怒吼从院外传来,是有人把村长给叫了过来。 村长的目光扫过两个狼狈的妇女,下巴上的胡子都微微颤动。 玉英婶抹着眼泪,把她莫名其妙被打的事情说了一遍,春阿奶也不甘示弱,直言是对方嘴上太贱,三句两句戳她痛处。 “都闭嘴!”村长被她们俩哭得头大,“三伢子她娘,玉英你也认识了几十年了,她这人就是嘴上不行,心里没坏心眼。” 春阿奶眼见村长开口就帮着对方,深吸一口气,胸口发闷,眼睛发黑。 “玉英,你也是,你这么些年怎么光长年纪,嘴巴没个长进,什么话你就不能过过脑子再说?”村长又把玉英婶训了一通。 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十分公平。 在村长的调停下,春阿奶恨恨地看了一眼玉英婶,转身就拄着拐杖走,三伢子赶忙过去扶着,玉英婶一脸委屈又无辜,却依然没忘自己手中的活儿,坐下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削葛根皮儿。 周围的村民劝说了几句,纷纷散去忙自己家的事情。 现场就留下了绿芦和村长两人面面相觑。 绿芦抿了抿唇,“村长,要不我送您老人家回去?” 她总觉得村长这老头看自己的目光有些躲闪,而且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他把玉英婶介绍来做活儿的缘故。 村长点头,和绿芦走出了院子。 沿着村中的土路,绿芦试探地看了眼村长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她对于年纪大的长辈一向是尊重的,年岁大的人,光是米饭都比她多吃了很多。 如果想要坑她,也多的是办法。 玉英婶还是村长特意推荐来的。 现下玉英婶和春阿奶闹成了这样,她都不知道日后怎么安排两人在一处干活,如果只让其中一方继续干活,对于另一方面子上都过不去。 “行了,小绿芦,”村长自然也察觉到了绿芦那滑溜溜的目光,好气又好笑,挥起手中的拐杖轻轻打了绿芦的腿,“你把我老头子想成什么了?” 绿芦眯着眼睛笑,一副小狐狸样,“您要是说春阿奶和玉英婶之前没有过节我是不相信的。” 春阿奶她接触下来,知道这是一个虽然要面子,却很体面讲礼数的老人家。 这样的人被惹怒了,一般都是自己生闷气,或者了不起回怼几句,甚少有上前动手扯头发这一出。 春阿奶这是气得狠了。 村长瞟了她一眼,轻哼了一声,他就觉得这丫头是个明白人,果然很明白。 他把玉英介绍过去做活儿确实有自己的想法,叹了一口气,回家的一路上,把两个老人家之间的恩怨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三伢子上头曾经有两个哥哥,他行三,所以才唤作三伢子。老大小时候就去了,没有养活,老二和三伢子是双胎,前几年说是边关不稳,国库吃紧,到处征丁税。 有钱的人家,交了税,就算过了。 没钱的人家,家中的男子就被拉了壮丁去边关充军。 提起这件事,村长的口气有些沉重,“那会儿我们村就没几户人家出得起这税,所以基本每户都拉了儿郎走。” 绿芦点头,“我知道,我虎子哥和三伢子大哥就是那会儿被拉走的。” 村长摆摆手,“起初你春阿奶家只拉了她家老二走,玉英婶她儿子强子也去了,后来过了几日,强子回来了,说县太爷看中了他,留他在县衙做事,就没去边关。” “原本也没事,可事情就出在几日后,县里来了人,莫名就把三伢子也拉走了。” 后面的事情,村长没有再说,他知道绿芦能想通其中的关窍。 绿芦确实想通了,春阿奶觉得是玉英婶家的强子逃了兵役,县里把三伢子顶替上,她的两个儿子如今一死一残。今日玉英婶话里语里炫耀自家儿子,又贬低三伢子没了手说不上媳妇,正中春阿奶多年的心结。 “您是想借着让她们一起帮我做活的机会,让她们和好?”绿芦了然。 村长呵呵笑了两声,胡子一颤一颤的,不承认也不否认。 “小绿芦,阿爷相信你一定能让她们和好如初的对吗?” 绿芦看着村长脸上的皱纹,觉得每一条沟壑里都藏着年老成精的算计。 送了村长回到家,绿芦也没有急着回桂家,而是去了三伢子他家,隔着一个院子,就能听到里面春阿奶的哭泣声。 第五十七章 话本子 绿芦在柴门的门口喊了一声,里面的哭声小了许多,而后,三伢子出了屋子,看到是她,抱歉地笑了笑。 “让绿芦妹子看笑话了,”三伢子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语气带着些许无奈。 绿芦之前不知道,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知道他家的事情才发觉他的笑容背后藏了很多故事。 如果是她,这会儿是笑不出来的。 “我来看看春阿奶,”绿芦说了村长告诉她的事情,没有瞒着。 三伢子挠了挠头,有点无奈,“其实玉英婶就是缺心眼,我娘之前是知道她这人的,今天实在是当面说了,她面上过不去。” 绿芦和三伢子一起进了屋,春阿奶正坐在脱了漆的四方桌前,见她进来了,赶忙拿衣袖擦脸。 她是要脸面的,之前被激得忘了一切,这会儿想起来刚刚的表现,已经有些后悔。 “春阿奶,我是来说明日的活儿的,”绿芦弯着眉眼,假装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现在桂叔和桂婶还在镇上,桂婆婆又要带着铁牛又要做饭送饭的,我只能靠您和三伢子大哥了。” 绿芦说着,摇晃着春阿奶的手臂,一副小女儿撒娇的姿态,她原本的长相就很清甜,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得像月牙,这些日子脸上养得不再枯瘦,更是显得娇憨让人难以拒绝。 春阿奶也顾不上抹眼泪了,拍着绿芦的手,“你都亲自找上门来了,阿奶怎么能不帮你?” 绿芦又笑嘻嘻地撒娇,陪坐着把玉英婶那不饶人的嘴说了一顿,直说得春阿奶心里舒畅了许多。 绿芦观察着她的脸色,丢出了自己的鱼饵,“您看玉英婶这人不行,刚刚来做活儿第一日就和您起了矛盾,日后不叫她来了,就是人是村长介绍的……” 春阿奶被给足了面子和梯子,脸上也有讪讪的,想到玉英守寡多年带大的儿子,家里的事情也挺糟心的,苦日子也着实捱了好些年,甚至帮玉英婶说起来好话。 “她这人也就是嘴上不行,心地不坏的。要不再给她一些机会,等你桂叔他伤养好了再说?” 春阿奶被绿芦抱着胳膊,原本就不是心肠硬的,这会儿面子里子都有了,心肠更软。 “都听您的!”绿芦把春阿奶架得高高的。 哄好了春阿奶,绿芦出了屋子的时候,口袋里又有了春阿奶塞进来的一小块糕点,说是三伢子特意从镇上带回来的,让绿芦尝尝。 绿芦没有推辞,爽快地收下。 三伢子送绿芦到院门口,回身看了眼屋子,见自家老娘没有出来,夸张地做了个松了一口气的动作,“多亏你了,不然我娘只怕能一直哭到晚上。” 平常没有人特意提起这件事,她就放在心里,今天被玉英婶那张嘴点了炮仗,就炸了。 三伢子诚心道谢,突然觉得光嘴巴说说有些虚空,思索了一下,脑海中灵光一闪,让绿芦稍等片刻,他转身回了屋子,不一会儿,怀中揣了样东西出来。 “绿芦妹子,我记得虎子和你都识字,这话本子你拿去,闲着看看打发时间,”三伢子把手中的一本小册子塞给了绿芦,“我又不认字,放我这浪费了。” 绿芦眨巴下眼睛,诧异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蓝皮手抄本,万万想不到三伢子居然给她塞了一本话本。 “你怎么买这玩意?” 三伢子咧开一口白牙,“哪里是我买的,之前手伤了从行伍回来,伙伴送我的,说给我留个纪念。” “行,谢谢了,”绿芦笑着告辞,揣着那话本回了桂家。 桂婆婆和铁牛还没回来,她离开的时候还放在地上的几盆没有处理好的葛根不见了,空荡荡的木盆已经垒到了一旁,她悄然绕去了院后,只见那些葛根竟然已经都削好了皮,切成了块,放在陶缸里,玉英婶一个人磨着磨,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加葛根块。 绿芦赶忙把那话本往自己怀中一塞,上前帮着推磨。 “婶子怎么一个人干了这么多活儿,留着明日大家一起做啊!” 见绿芦回来了,玉英婶脸上羞惭的表情都藏不住,“你春阿奶消气了没?” 她之前没反应过来,觉得春阿奶不可理喻,突然就冲过来打她,可是后来拉架的邻舍说她乱说话,她才发觉自己捅了春阿奶的心窝子。 要是别人也这么说她家强子讨不上媳妇,她也生气。 “消了啊,”绿芦弯着眉眼安慰她,“都是一个村的,哪里有隔夜的仇,明日还来和您一起做活哩!” 玉英婶一直提心吊胆的,听绿芦这么一说,心里的石头才放下,宽慰了不少,啪地打了下自己的嘴:“你瞧我这嘴,当时说话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呢?” 绿芦推着手中的磨,看着白色的葛根浆从磨盘的出口滑落在陶罐里,笑了笑,没有接话,其实春阿奶心结在于之前强子躲过了兵役,她认为自己家三伢子是替代强子去的。 不过这一点,玉英婶不知道,她也没有必要多说。 陈年往事了,事实究竟是什么样的,已经不是那么重要,在战场上没的人回不来,三伢子的手也长不回来。 如村长希望的,其实对于春阿奶和玉英婶来说,她们能抛掉心结,过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磨好了葛根粉浆,绿芦就催着玉英婶回去休息,这一天的忙活得够呛,还和春阿奶打了一架。 送走了玉英婶,绿芦把盛着葛根粉浆的陶缸放在一旁静置,又把之前做的葛根粉拿出来翻晒了一遍,天气还热着,葛根粉已经基本干透了,用麻布包裹着稍稍捶打几下,就成了白色的粉末。 做好了自己的事情,绿芦进了灶房。 桂婆婆带着铁牛去镇上送饭菜,晚上还得回来,绿芦抬眼看了眼天色,日头已经落下,晚霞遍天,村里不少人家的烟囱里炊烟升起,整个村子都沉浸在烟火气中。 绿芦思索了一会儿,取了麦粉加盐调成了糊,又去地里拔了根小葱,洗净切成了葱沫,点了灶火,打好鸡蛋,热锅凉油。 刺啦一声,麦糊自锅边缘划入,遇热,凝结成了薄薄的饼子。 绿芦把打散的鸡蛋液淋在面饼上,又撒了葱花,麦香油香蛋香和葱香混成了一片,一张简单的鸡蛋饼出锅了,麦饼烙得焦黄,上面铺着一层金黄的鸡蛋,最上面点缀着绿色的葱花。 灶房里,绿芦在忙碌着。 桂婆婆带着铁牛回来的时候,老远就闻见了香味,铁牛小馋猫一样,呲溜一下就松开了桂婆婆的手,钻进了灶房,如愿被绿芦投喂了一块鸡蛋饼。 晚饭绿芦准备了鸡蛋饼配着稻米粥,问了桂叔的伤势,得知过几日就能回来,心下稍稍松快了一些。 饭后,绿芦回到自家,喂过了鸡鸭又给辣椒苗浇了水,最后躺在前凸后翘的硬板上准备睡觉,才发觉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伸手到怀中,掏出了三伢子塞给她的那话本子。 大头兵看的话本,她很怀疑里面可能有些不适合小姑娘看的内容。 第五十八章 新合约 手抄的话本很快就看完了,绿芦有点失望。 她还以为大头兵看的话本应该是什么将军练功立业或者神怪异志,结果这本里面就是老套的才子佳人。 富家千金看上了穷苦书生,夫妻双双把家还。 绿芦摇头,把那话本顺手放在了一旁,闭上了眼睛,忽地,又把目光投向了那话本。 她明日要去飞来居交货呢,这话本她没兴趣,说不定能给那个重病卧床的施家小姐带去一些乐子呢? 第二日,绿芦忙完了家中的事情就去桂家取了昨日晾晒的葛根粉,出门的时候,正好三伢子把春阿奶送过来,他自己要陪着绿芦去镇上交货。 因着桂叔的事情,现在他们只要带着神仙糊糊出门,都是两人结伴。货被抢了事小,再像桂叔这样被人揍得差点没命才是大事。 到了镇上,绿芦先把今日桂婆婆做好的饭菜送到了药铺,桂叔在这里修养了七八日,人已经能靠坐着了,见绿芦来了,立刻招呼她。 “叔,你养着伤呢,”绿芦眼瞅着桂叔要下地,赶忙过去按住他,“伤筋动骨一百天,赶紧躺下。” 张氏走过来,手中递给绿芦一杯清水,“你还不知道你叔,自从醒来就一直叨叨着要回去给你帮忙,我们不在你人手不够。” 张氏半真半假地抱怨,其实不止是桂叔想回去,她也想。 在这药铺里多将养一日就得多花一日的钱,这钱都是那个叫夏雷的人出的。 他们不想让绿芦因为他们欠太多人情和金钱。 “叔你安心养着,我请了玉英婶帮忙了,”绿芦让桂叔宽心,又详细询问了事发当时的情形。 提起那日的事情,桂叔心有余悸。 当时他带着神仙糊糊往镇上走呢,突然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开始没有留意,毕竟大路朝天的,大家都能走。 “后来他们从背后拿棍子敲我头,我倒下去的时候还有知觉,能感觉到他们在我背篓里翻找,还骂了一句怎么才这么一点儿。” 绿芦了然,看来对方就是冲着神仙糊糊来的。 之后桂叔被那伙人下了狠手揍了一顿,被拖进茅草丛之后就失去了知觉。 “说起来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留意周围的人就好了,说不定神仙糊糊也不会被他们抢走,”桂叔很自责,货是在他手上丢的,媳妇也和他说了,他这条命都是绿芦找回来的,又卖人情又欠钱地帮他找了山参吊命。 人不怪他一身力气没用上,还劳心劳力地救他。 “我准备过两日就回村,在哪里躺着不是躺着,省的还要花钱。” “瞎说什么呢,”绿芦瞪起眼睛,合着桂叔是在心疼药钱呢! 出药铺的时候,绿芦拉着张氏说话,“桂婶,你们就放心养着,人没事就好,只要能用银钱解决的事情那都不是事情。” 她小手一挥,豪气万丈。 张氏怨怪地瞧她,扯了一把她塞在腰间的麻布包,“瞧瞧,钱袋子都空了,还装呢?” 绿芦忙不迭捂住麻布包,正了正神色,“您多劝劝桂叔,别不舍得银钱,我这里花了,回头就能赚,人要是留下了伤病,那日后可有罪受。” “行了,快去吧,”张氏自己其实和桂叔一个想法,不舍得再要绿芦多出银钱了,但是绿芦说得也是对的,钱没了能再赚,人没了那就真是没了。 她也只能厚着脸皮答应再多养几日。 “记住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绿芦一边走出了老远,一边还在嘱咐张氏,被身旁的三伢子一把扯走。 三伢子还要在镇上采买一些东西,绿芦自己去了飞来居。 掌柜的看到她准时来了,松了一口气。 之前绿芦给的神仙糊糊已经彻底用完了,如果今日再不送来可就断货了。 “来,一两银子,”掌柜给绿芦看了称上的重量,把一块银锭交到绿芦手上。 “不是说山参的钱从货钱里面扣么?”绿芦还惦记着用了人家的山参,得还钱。 掌柜让绿芦好生收下银子,“东家既然把山参给你了,救人救急,哪里是要你还钱的呢?” 绿芦看着手中的银子,想着确实,那山参连郎中都惊呼稀有,哪里是她这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就能还上的。 而且,她还需要给三伢子他们发工钱。 参钱只能先欠着,等她日后攒够了,一次性还清便是。 掌柜又想起了一事,“绿芦姑娘,你之前卖给夏雷的那个黑色的仙草冻能不能也给我们飞来居供货?” 之前夏雷带回来的那一盆除开少主吃了一些,剩下的让他们分了。 别说那玩意瞧着黑乎乎的,浇上蜂蜜水,拌上蜜红豆,甜丝丝的,正好最近天热,用井水冰镇过,既解渴又饱腹。 原本上次见到绿芦就要提这件事,无奈遇上了桂叔被人劫道的事情,他这里神仙糊糊都差点断货,更别提上新菜色。 眼下绿芦已经恢复了神仙糊糊正常供应,掌柜就把仙草冻提上了章程。 绿芦想了想,爽快答应了。 掌柜眉开眼笑,一道神仙糊糊已经是他们飞来居独有的,原本他店里都是些男子来喝酒吃饭,有了神仙糊糊,一些妇人也喜欢带着小孩来吃了,再多加一道仙草冻,他想到之后的进账就高兴。 掌柜和绿芦又一次签了独家供货的协议,还是按照神仙糊糊的供货频率,三日交货一次仙草冻,价格上也没亏着绿芦,一盆一两银子。 绿芦把两块银锭收进了腰间的麻布包里,正要走呢,手指触碰到怀中的那本话本,赶忙掏了出来递给掌柜。 “这是?”掌柜诧异地瞪着那话本子,“我哪有空看这玩意?” “不是给你的,”绿芦好笑,“你东家小姐不是身子骨不太好么,这是给她解闷的。我想着上次给的那弹弓小姐可能不是太喜欢,就带了这个过来,你帮我转交一下,如果小姐喜欢,我下次再帮她搜罗。” 绿芦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施家小姐印象非常好,是个重病缠身但是心善人美的大家闺秀。 人家在危急关头帮了她,她也得对人家好。 “这……”掌柜深吸一口气,想说他家少主绝对不会有空看这玩意,但是之前是夏雷把少主说成了小姐,他也不好拆台。 “行,我转交便是。” 第五十九章 说亲的年纪 后院的小楼里,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室内的青砖上,让冰冷的青砖都透出了一丝暖意。 屋内很安静,蓦然,一只苍白的手握住了屏风的边沿。 施云桢把身体靠在屏风上,轻喘了一声,就是从床上起来到自己站立,都很艰难。 他歇了一阵,放开了扶在屏风上的手,尝试着迈开脚步,额前一滴汗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滴在了青砖上。 哗啦—— 施云桢双膝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跌靠在屏风上,随后,连带着厚重的屏风一起倒在了地上。 “少主!” 小楼的门被推开,一直守在门外的夏雷赶忙跑进来,眼前的一切让他失声喊了出来。 施云桢清瘦的身影躺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痛苦地轻哼了两声。 夏雷不敢耽搁,立刻把人搀扶回了床榻上,仔细检查了他身上的伤,确认只是胳膊肘稍稍碰得红了一些分才放下心,回身扶起屏风。 “郎中都说了,您的身体只是好转,可不能这样急躁。”夏雷看着斜靠在床榻上的施云桢。 他家少主容貌不算出色,扔在人堆里也不打眼,但是身上的气质却是很吸引人的,眼下人靠在床榻上,虽然虚弱,虽然衣裳不整,墨发披散,那股子温润的感觉却是一点不少。以前在北边时候,不少大家闺秀都想和少主议亲呢。 不过少主都以身体不好,不耽搁人家姑娘为由拒绝了。 这一拒绝,也就到了这般二十有四的年岁。 施云桢靠在迎枕上缓了片刻,掀起眼皮,就看到夏雷盯着自己出神,“想什么?” “没。”夏雷第一时间否认。 施云桢的瞳仁生得深邃,像一汪深潭瞧不见底,这么静静地瞅着人,让夏雷平白就心虚了起来。 “少主。”门外,掌柜的轻声呼唤拯救了夏雷,他赶忙应声。 掌柜知道人没在休息,带着手中的东西进来,“少主近些日子恢复得真是快,应该很快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说起来功劳有一大半是绿芦那丫头的。 “说起来今日绿芦那姑娘来交神仙糊糊,我特意冲调了一碗给少主送过来,”说着,掌柜把手中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晾着热气。 “有心。” 施云桢目光投向案几,抬袖掩唇,轻轻咳了几声。 掌柜得了夸奖,更是想要再接再厉,从胸口掏出了那册话本,双手送上,“这是绿芦那姑娘给少主解闷用的。” “什么玩意儿?”夏雷想要伸手拿过来瞧个清楚,手刚刚伸出去,那册子却被施云桢快了一步拿走。 墨黑的瞳仁看着手中的话本,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着,施云桢看得很认真,把一册才子佳人的俗套话本看出了账本的感觉。 “替我谢谢她,”施云桢抬眼,目光移开的时候,手也停住了,显然,刚刚他是真的有在看这话本,“有心了。” “绿芦那姑娘是个上道的玲珑人,这不是少主给了她山参,就惦记着您了,”掌柜说着讨巧的话,“这不是夏雷侍卫和她说是小姐给的山参,她便想着之前送给您的弹弓不适合,今日就寻了话本过来,说您如果喜欢,她下次就多找一些有趣的。” 施云桢眼睛微微一眯,薄唇勾了勾,“我很喜欢。” 掌柜笑着应承着,说会向绿芦转达让她多寻一些话本来解闷,又说了一些经营上的事情,得了回复后告辞离开。 小楼又一次恢复了安静。 施云桢靠在床榻上翻看着手中的话本,他看书很快,三两下,一册话本就到了尾声,抬袖掩唇轻咳了一声,把话本妥帖地放在枕边,压在那个装了草蜢的麻袋下。 就当夏雷以为他准备休息的时候,施云桢突然开口了: “弹弓?” 夏雷正弯腰帮他拉锦被,闻言,抓着锦被的大手顿住,尴尬地笑了一下,“那小孩子玩的玩意儿,我想着少主也过了那年纪,就替您收着了。” 在心里,夏雷把多嘴多舌的掌柜骂了个狗血淋头。 “属下这就去拿过来,”夏雷直起身说道。 施云桢躺下了,阖上了眼睛,带着倦意,“不急。” 夏雷应了,去把四周的窗户都合上后回来,床榻上清瘦的男人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了,夏雷不敢再发出声音,就这么站在一旁守着,目光落在施云桢枕边的那些小玩意儿上,心里泛起了嘀咕。 少主自小就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兴趣,八岁就掌了家,怎么人到了现在,又产生兴趣了? 怕不是对绿芦那姑娘…… 刚刚产生这想法的夏雷立刻摇头,把自己的脑袋甩成了拨浪鼓。 他在想什么? 少主可是连那些大家闺秀都瞧不上的,怎么可能对一个乡野丫头产生兴趣! 绿芦和三伢子结伴回到村里的时候,日头刚刚过了午时,桂婆婆给他俩在灶房留了饭食,见人到了,招呼他们去吃。 绿芦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清早出门,午后方归,早上吃的那些东西早已经消化殆尽,也不耽搁了,和三伢子一人拿了一个窝窝头就着野菜吃了。 “三伢子大哥,和你商量一个事儿,”绿芦好不容易把粗糙的窝窝头咽了下去,拉着三伢子说了自己又多了一项卖仙草冻的营生。 “这是好事呀,”三伢子想了想,“绿芦妹子这是觉得人手不够了?” 绿芦点头,“仙草冻做着倒是不麻烦,就是熬煮的时间久一些,火候控制好了,也不用一直顾着,就是仙草需要去山上采摘。” 三伢子拍着胸脯保证,村里的后生都是他的好兄弟,能帮着挖葛根,也自然就能帮着摘仙草。 绿芦这姑娘也不贪人家的白工,从山上挖下来的葛根仙草都是按斤两算钱的,村里的弟兄们也乐意帮着进山,算是在农活之余赚的一些进项了。 绿芦把仙草拿了一支过来给三伢子认了,村里人人都是挖野菜的好手,只要稍稍看这么几眼,三伢子心里就有了数。 院子里,三个老婆婆在削葛根的皮,玉英婶抽了空,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目光就落在了一旁有说有笑的绿芦和三伢子身上。 今日一天,春阿奶虽然没有给她脸色看,但是也没咋搭理她,玉英婶有心想要找话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气氛。 “诶,我瞅着绿芦和三伢子感情挺好的,比虎子更像兄妹哩。” 春阿奶手上的动作不停,不搭理。 玉英婶有些下不来台阶,讪讪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桂婆婆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个圈,昨日的事情她听说了,毕竟都是乡邻,还一起帮着绿芦做事,她也想缓和春阿奶和玉英婶之间的关系,接了话。 “是啊,说起来绿芦这丫头也到了岁数了,这老实孩子,还是就近嫁在村里好,大家照应着呢。” 玉英婶眼睛一亮,刻意讨好地凑近了春阿奶,“我瞅着她和你家三伢子就挺说得来的。” 第六十章 韭菜盒子 玉英婶这话一出口,桂婆婆小心地看了眼春阿奶的脸色,万幸,还算正常。 春阿奶低着头,把自己手上那个葛根处理了,放进一旁的清水盆里,掀起眼皮瞅了一眼玉英婶。 “你这么闲要不先关心下你家强子几时取县太爷家的小姐?” 玉英婶一听,听到了她家强子,下意识就想接了话头说说强子是怎么受县太爷看重的,“强子啊……” 嘴巴刚刚张开了三个字,就被一旁桂婆婆清嗓子声给唤回了神。 后面炫耀的话就吞了下去,玉英婶讪讪地埋头拿起一个葛根削皮。 她要不还是别开口了。 春阿奶落了个清净,抬眼看向一旁正在说话的三伢子和绿芦,轻轻叹了一口气。 绿芦这姑娘有能力有前景的,配她家三伢子,可惜的。 虽然她是很喜欢绿芦,却也知道不能强人所难。 这里三个老人之间的官司,绿芦和三伢子不清楚,约定了明日三伢子带着她和村里后生再进山一趟,一来挖野葛摘仙草,二来也要帮着照看一下那块种了野葛的地。 夕阳落山的时候,绿芦把工钱给结算了。 玉英婶还是第一次出工一日就赚了百个铜板,喜滋滋地带着钱袋回了自己家,推开柴门,看着自己家寂静的院子,突然又想念起了儿子。 尤其这种思念在刚刚离开热闹的桂家,到了安静的自家时候,到达了巅峰。 甚至一霎那,她都羡慕起了春阿奶,虽然没了两个儿子,至少还有三伢子陪着。 她家的强子虽然能干,得了县太爷的赏识,却要一直留在县里,不能常常回来看她。 玉英婶叹了一口气,去了灶房。 打开米缸的盖子,这才想起来稻米已经见底了,她叹了一口气,把最后一点稻米扒拉一下,将就着吃了一餐。 和玉英婶这里寂寥孤单的情景不同,桂家有个铁牛造作就热闹了许多。 “哎呀,你个熊孩子,”桂婆婆拿着棍子追着铁牛,铁牛绕着院子一边尖叫一边跑。 他刚刚嘴馋,借口来帮绿芦做晚饭呢,手都没洗就伸进了麦粉里。 换来了桂婆婆一通打。 “铁牛,跑快些,快打到你了!”绿芦一边往陶碗里舀麦粉,一边从窗口看着铁牛吱哩哇啦地乱喊,笑弯了眉眼。 如果日子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平淡又有盼头地过下去,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绿芦又想到了在镇上养伤的桂叔,眉头皱了皱,看着窗外,天空不知何时密布阴云。 桂叔被人打伤这件事,虽然查不出是什么人干的,就算报了官府也没什么大用,因为查不出,这件事就像一团阴云一样笼在绿芦的心头。 如果那些人的目标是神仙糊糊,这次抢了回去,研究不出来怎么做,说不定还会有后手的。 “咕噜——” 灶上锅里烧着滚水,绿芦用陶碗舀了,浇进麦粉里,用筷子搅拌成了絮状,做成了烫面。 桂家前院菜地里种的韭菜长势很好,如果再不吃就要老了,所以她今天晚上准备做一些韭菜盒子,不单晚上吃的,还有留着明日送去镇上给桂叔两口子的。 “再不老实点让你屁股开花!”桂婆婆气喘吁吁地进了灶房,把手中的木棍放回柴火堆,不忘对着外面已经跑出老远的铁牛放话威胁。 “略略略——”铁牛做着鬼脸,吐着舌头。 桂婆婆作势又要抄起那木棍,被绿芦一把拉住,塞给她一碗水。 “您歇歇,” 绿芦笑着说道,桂家这一老一小的,一通热闹,倒是把她那些不好的思虑都冲散了。 桂婆婆喝着水,也懒得去管铁牛那个淘气包,看着绿芦做好的烫面,“我来帮你。” 绿芦没答应,只说让她老人家歇着,自己趁着烫面凉下来的功夫去了菜地里,只见一颗颗细长的韭菜迎着风摇曳,勾引她快快下刀。 用竹刀割了韭菜,绿芦抱着一盆绿油油的韭菜去了井边,打水清洗干净,回了灶房,把这些新鲜碧绿还挂着水珠的韭菜都切成了小段,舀了一勺猪油拌了。 桂婆婆一直在一旁看着,顺便偷师,绿芦能做很多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面食和菜色,所以只要绿芦下厨,桂婆婆都饶有兴致地盯着瞧,遇到稀奇的直接开口问。 “为啥要加油呢?” 绿芦一边搅拌盆里的韭菜段,让它们充分沾了猪油,一边又添上了酱和盐:“如果不加油进去,放置一会儿韭菜就要出水了,吃起来口感也老。” 备好了韭菜,陶盆里的烫面也差不多凉了,绿芦往里加了用来发酵的老面,又添了盐、油和凉水,在盆里把絮状的面揉成了光滑三不沾的面团,用陶碗倒扣着放置着松弛了一会儿,拿出来用麻布盖上发酵。 “这样面皮儿就做好了,然后像包包子那样把韭菜包进去?”桂婆婆十分好奇绿芦要做的这个韭菜盒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没忍住心中的疑惑。 “您等着看便是,”绿芦笑着,卖了一个关子,取了五个鸡蛋打散,热锅冷油下锅翻炒,快速扒拉成了零碎的,待蛋液熟了盛出来备用。 做韭菜盒子的材料都备齐了,绿芦往陶釜里加了稻米和粟米熬粥,又转身去整理白日里留下的一些零碎的活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回了灶房。 桂婆婆早已经等着了,见绿芦进来,立刻招手,“面发好了。” 绿芦揭开罩着面团的麻布,揉搓几下排气,最后整形成一个长条,均分成十份。 擀面的活儿被一旁等着的桂婆婆抢了去,把十分小几子擀成了圆形,绿芦往里加了混合好的韭菜和鸡蛋,对折封口,又在封口上压出了花边。 桂婆婆瞧会了,没闲着,赶绿芦去热锅,她接手了包韭菜盒子的活儿。 一个个漂亮的韭菜盒子下了锅,用小火慢煎,盖上锅盖闷着,中途翻面,直到两面金黄。 “好香啊。” 一直躲着桂婆婆的铁牛被香味引了过来,得到绿芦递过来的韭菜盒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鸡蛋的嫩滑混着韭菜的香气在口中爆开,还有面皮的酥香。 这一刻,铁牛觉得能吃上这韭菜盒子,就算被阿奶揍了,他也愿意! 桂婆婆也吃了一个,赞不绝口,“我们怎么没想到韭菜还能这样吃呢?我们可以去镇上卖这个韭菜盒子,一定有很多人买。” 绿芦看了眼扔在一旁的蛋壳儿,这个时候不是每家每户都舍得这么吃鸡蛋的,而且煎韭菜盒子用油量还大。 她摇摇头,成本太高了,定价如果高了,买的人就少,定价低了,她得亏本。 这也就自己家吃吃算了。 “那就和神仙糊糊一样,卖给飞来居!”铁牛无心一说。 绿芦眼前一亮。 对呀,她怎么把飞来居给忘了! 第六十一章 又卖出菜谱 因着绿芦和三伢子约好了明日要一起进山的,正好桂婆婆要带着铁牛去镇上给桂叔和桂婶送饭菜,绿芦包了一些没有下锅的韭菜盒子让桂婆婆带去飞来居。 “像今日一样,放在油锅里煎到两面金黄就行。”绿芦嘱咐着,想了想,做这玩意耗时间又耗成本,“如果掌柜愿意收下做法,就扣在山参的价值里。” 她也不想和掌柜讨价还价,毕竟欠人家东家的山参呢。 “这不行,山参是铁牛他爹用的,应当是我们家给钱,怎么好再让你还?”桂婆婆表示不同意,“这韭菜盒子的做法该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都是你的。” “我的好阿奶,”绿芦把老人轻轻推出了灶房,按在了院中的石桌旁,自己蹲在桂婆婆的膝旁,“这么急着和我划清界限,是不是嫌弃我是个孤女,没人看顾?” 这话说得着实诛心,桂婆婆“哎哟”一声,赶忙把绿芦拉起来坐在自己身边,搂着一通安慰揉搓。 “可别说这样的话,我们这是一大家子有手有脚的,怕占你便宜!” “你现在和我们家人一样,我就当多了一个大孙女呢!” 绿芦能不知道桂家人对她的好? 她就是故意的。 真心换真心呢,桂家人对她没话说得好,她也得对桂家人好。 “那不就说定了,您是我阿奶,桂叔就是我亲叔,我给自己亲叔出钱还山参不行吗?”绿芦意正言辞。 桂婆婆戳了一下绿芦的额头,“是,那咱们既然当了一家人,帮你做活儿也是应当的,没道理再拿你给的工钱!” 绿芦眯着眼睛笑,转而招呼了铁牛,“过来吃饭!” 确实,她和桂家早就已经算不清彼此了,了不得以后不给工钱,多买些东西和吃食就好。 石桌旁,香喷喷的韭菜盒子盛在陶碗里,米粥熬得浓稠,散发着谷物特有的清香,绿芦陪着桂婆婆和铁牛吃饭,很庆幸自己遇上了很好的人家。 第二日,绿芦大清早就和三伢子一行人去了山里,桂婆婆带着铁牛准备好了饭菜,又捎上了韭菜盒子,往镇里去了。 在药铺中养病养得一身力气没处使的桂叔迎来了一个新吃食,边吃边竖起大拇指。 这韭菜盒子当真好吃。 他这些日子养病喝药,嘴巴都是药汤的苦味,难得吃到了个好吃的,赞不绝口。 “绿芦的手艺当真是好,”张氏也夸赞道,而后想起一件事,回身把妥帖保管的锦盒拿出了两个,爱惜地擦了擦盒面,“这次施家人送过来的山参我们只用了一支,剩下两支得给人还回去。” “能还一些也是好的,”桂婆婆接了,把铁牛留给桂叔夫妇,自己往飞来居去了。 飞来居里,掌柜正在前堂忙着,突然听到小二喊自己,说是绿芦来了,想着今日不是交货的日子,一头雾水地过去。 一瞧,来人不是绿芦,而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 “您是掌柜?”桂婆婆客气问道。 “是,是绿芦那姑娘让您来的?”掌柜吃不准这个老婆婆的来意。 桂婆婆点头,把带来的韭菜盒子拿出来,面皮儿怕保存不好,还特意用带着潮意的麻布包裹着。 只见三个白白胖胖的“大饺子”躺在麻布上,被桂婆婆托在掌心。 “绿芦让我来问问,这道面点您这儿收不收?” 掌柜看着这玩意儿,吃不准里面包的是啥,但是想到是绿芦那姑娘做出来的,绝对又是顶顶新奇的吃食,来了兴致。 “行,您做熟了,我试吃好吃就收。” 桂婆婆点头,由小二带着去了后面的灶房,不一会儿,就端了瓷盘出来,白色的瓷盘里盛了双面煎得焦黄的韭菜盒子,一路走着,焦香四溢。 桂婆婆身后,就跟着孟大厨。 他现在对绿芦可是崇拜得紧,刚刚眼睁睁看着桂婆婆把带来的“大饺子”煎熟了,却不知道这是啥。 掌柜拿了一个韭菜盒子之后,孟大厨迫不及待地又拿了一个,大口一张。 入口先是面皮的酥香,而后是韭菜的咸香,细品之下,又能吃到爽滑的鸡蛋。 孟大厨三两口下去,一个韭菜盒子没了,又眼睁睁地盯着剩下的两个。 掌柜第一时间把最后两个收了,夏雷和施管家说了,下次绿芦有新的吃食送来,得惦记着他们。 “味道很好。”掌柜这是等着桂婆婆开价了,又想到自己之前因为没问清楚清洗猪下水踩的坑,这次特意问了一嘴,“就是不知道做法上有没有什么高成本的地方?” 桂婆婆早已经被绿芦交代好了说词,“这韭菜盒子做着要用比较多的油,所以做法方子上,绿芦说了,五十两银子,您看行不?” 掌柜稍稍思索,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倒也不是他不想买,新鲜的吃食用三十两银子买了房子,就算用油量大了一些,也是有赚头的。 只是他毕竟是个生意人,多少都想压压价,所以摆个架势而已。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孟大厨就憋不住了,焦急不已,生怕这方子掌柜不收被别家拿走。 在自己手上,他想吃就能自己做。 如果到了别家手上,他还得花钱去吃! “掌柜,五十两银子已经很便宜了,要不咱就买下吧?”孟大厨搓着手,目光黏在被掌柜拿到一旁的那两个韭菜盒子上。 桂婆婆心里好笑。 掌柜一脸无语,狠狠地白了孟大厨一眼,这个榆木脑袋,就会下灶房,生意上的讨价还价他是一丁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也就罢了,竟然还拆他的台! “行吧……” 掌柜不甘不愿地点头了,因为今日是桂婆婆来,也不好签契书,只说先把方子教给孟大厨,他这里给银票。 契书待日后绿芦来的时候再补上。 桂婆婆应了,绿芦和飞来居是有长期合作的,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和早已经摩拳擦掌的孟大厨去了灶房,把昨日看到的韭菜盒子做法教给了孟大厨,回了前堂的时候,掌柜拿出银票,桂婆婆却没有收。 “绿芦说啦,这方子就抵你们东家的山参钱,日后她有新的方子也拿来抵,直到抵清了为止。” 桂婆婆说着,把另外两盒没有用过的山参拿出来交给掌柜。 掌柜接了,“喔唷”了一声,之前他瞧东家少主,好像并不太在意让他们还这山参的钱,他看着怀中的两个锦盒,有点拿不定主意,让桂婆婆稍等,他要去后院问东家的意思。 第六十二章 不知女郎是公子 掌柜把前堂的事情交代了一下,去了后院,走的时候没忘记把那两个韭菜盒子给捎带上。 绿荫笼罩的后院花园还是一如既往的静谧,小楼里,施管家和夏雷并肩站着,看着面前年轻清瘦的男子一步一步地走着。 施云桢没有束冠,一头墨发简单用发带绑在脑后,穿着月白暗绣寝衣,走路的动作虽然艰涩又带着些许笨拙,但是这是卧床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自己下地成功走路。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施管家一肚子的兴奋和感动,最后凝结成了朴素的感叹。 夏雷紧紧地抿着唇,一边留意施云桢的动作,以防他摔倒自己要第一时间过去扶着,一边也和施管家一样红了眼睛。 想想不久前,少主差点就没了啊! “一定是老爷夫人的在天之灵在护佑着少主,”施管家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 施云桢从床边走到屏风外的花梨八仙桌旁,短短的几步路,他走出了一头冷汗。 夏雷过去扶着他坐下,蹲下身,把施云桢的腿抬起,放在自己的膝上,小心地按摩。 大手之下,骨肉单薄,他控制着力道,这双腿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折断。 这是长期卧床导致的后果。 “说起来,绿芦姑娘也是咱们的大恩人,”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夏雷都在暗自庆幸自己那日去了集市,因为贪嘴买了神仙糊糊。 正是从神仙糊糊开始,少主的身体一点点变好了起来。 “那也是老爷夫人的在天之灵保佑你遇上了绿芦。”施管家对于自己的想法坚定不移。 施云桢由着夏雷替自己按摩放松腿脚,目光落在桌上的一碗仙草冻上。 黑色的胶冻添了蜂蜜和蜜红豆,他很喜欢。 “少主,您得先喝药。”施管家留意到他的目光,伸手就把那碗仙草冻挪开,把自己一直捧着晾凉的汤药递了过去。 汤药的味道迎面而来,施云桢目光飞快闪过一抹厌恶,却没有说什么,接过那碗药喝了。 施云桢端起那碗仙草冻的时候,掌柜端着两个韭菜盒子到了,一眼就看到身着寝衣的东家少主竟然下了病榻,还坐在了桌子上,激动得差点把手中的瓷盘摔了。 “少主恢复得真好真快!”掌柜感叹着,眼眶湿润,正要继续说些吉祥的话,就发现对面的三个人都没有接茬,目光齐唰唰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瓷盘。 以及里面的两个焦黄的韭菜盒子。 “对了,今日绿芦那姑娘安排一个老妇人来卖这韭菜盒子的做法方子,我买下了。”掌柜想到了正经事,说着话,把瓷盘小心放在了八仙桌上。 三个人的目光又齐齐地移到了桌上。 “这方子定了五十两银子,我要给钱来着,那夫人传话说绿芦姑娘以后都想用方子的钱来抵扣山参的钱。” “我自己不好做主,就来问问少主的意思,看是按绿芦姑娘的意思来抵扣山参,还是其他的?” 掌柜又把没用过的两个山参锦盒放在了桌上。 只不过这次,三人的目光没有看向锦盒。 “给她银钱,”施云桢轻轻地开口,目光依旧贴在那两个静静放着的韭菜盒子上。 掌柜点头应承。 施管家倒是把目光从那韭菜盒子上移开了一小会儿,悄然看了眼施云桢的神色。 少主的心思,他猜测,应是看中绿芦那姑娘的能力,觉得和那姑娘长久合作有利可图,所以愿意送人情,而不是金钱交易。 “这两支山参也带回去,”施管家觉得自己懂了施云桢的意思,把两锦盒捧起递还,“少主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 掌柜接了,转身离开自去转达。 随着脚步声离去,屋里又陷入了寂静。 三个人围绕着八仙桌,看着那俩韭菜盒子,各有各的想法。 夏雷觉得很迷惑,为什么僧多粥少的事情会出现在他们施家? “少主,”施管家先开了口,“这韭菜不易克化,又是煎炸重油的……” 言下之意,这俩韭菜盒子他和夏雷平分了。 “对对,”夏雷口才没有施管家好,只能不断点头附和。 施云桢幽黑的眸子最后在韭菜盒子上扫过,捧着手中盛着仙草冻的瓷碗,轻轻地“哼”了一声。 算作同意。 也是对面前两人心思的了然。 夏雷和施管家同时伸手想要端瓷盘,见对方都伸了手,夏雷想了想,缩了回去。 施管家就势端了瓷盘,招呼夏雷出去吃。 主子没得吃,他们当下人的吃独食可不能太过分。 夏雷还贴心地替施云桢掩上了房门,光线被阻隔,在桌旁坐着的清瘦男人身上落下了一片阴影。 施云桢拿着瓷勺搅动碗中的仙草冻,他身体不好却耳目聪明,门虽然掩住,却时不时能听到隐约的声音。 “嗯!” 这是夏雷的感叹。 “确实不错,五十两不亏。” 这是施管家压低了声量说话。 施云桢舀了一勺浸着蜜水的仙草冻放进口中,往日里甜甜凉凉让他忍不住贪多的甜食,今日吃着,竟然吃出了丝丝的苦味。 喀—— 瓷碗被放在桌上,碗中仙草冻混着蜜红豆晃荡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桌边清瘦的男人胸腔起伏着,显然隐着怒气,他垂着眸,睫羽在眼下拢出一片阴影,目光落在刚刚放置瓷盘的地方,带着不甘心。 却说掌柜回了前堂,把那两支山参原封不动地推给了桂婆婆,“我们家小姐说了,既然送出去的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您回去让绿芦姑娘安心用着便是。” 桂婆婆有些愣着把两个锦盒抱了个满怀。 有些不可思议。 啥? 这么贵重的药材,说送就送了? 掌柜去了柜台后面,拿钥匙开了木箱取出银票,清点出五十两银子递给了桂婆婆,“安心收好了,既然我们东家小姐说送,就没有抵扣这回事。” 从飞来居里出来,桂婆婆怀中抱着两个锦盒,腰间藏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进了药铺。 “娘,怎的又把山参带回来了?”张氏正忙着煎药,一抬眼就看到桂婆婆抱着的锦盒,疑惑道。 桂婆婆长出一口气,把飞来居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这施家小姐是想和我们绿芦娃子当个手帕交呢?” 咋这么大手笔地示好? 他们农家人,虽然为人热情友善,但也没有这么败家送东西的。 之前她家儿子受伤,施家小姐雪中送炭,绿芦也言明是借用的,那意思就是该还的会还,该付钱的会付钱。 可是等到要还了,人家小姐不收。 该抵扣的钱,人家也不要。 张氏听得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感叹这施家小姐真是个心善的,转念一想,又添了一句: “得亏这施家是位小姐,但凡是个公子,咱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防着呢!” 桂婆婆点头,深以为然。 “为啥呢?”铁牛被桂婆婆搂在怀中,不作声地听着大人们说话,疑惑了。 桂婆婆和张氏对视了一眼,眼神意味深长,都没有回答铁牛。 “小孩子家家的别问这么多!” 第六十三章 雷击木 桂家婆媳的心思绿芦可不知道,她一进到山里就像脱了缰的野马,这里瞧着有个好东西,那里看着也不错,把挖野葛和采仙草的活儿交给了三伢子他们,自己四处晃荡。 三伢子怕她在这大山里走迷了路,稍稍采一些仙草就要抬眼看看绿芦在哪儿,一个错神没瞧见人影就立刻挺直腰杆伸直了脖子四处张望,紧张得活像一只看顾着幼崽的大白鹅。 “绿芦!” 终于,在绿芦第三次消失不见的时候,三伢子忍不住了,就是再好的脾气也爆发了,高喊了一声。 “诶!” 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了绿芦的应声,一排排茂密的竹林挡住了三伢子等人的视线,只有耳旁风吹竹林发出的沙沙响声。 不一会儿,踩在竹叶上的脚步声越发近了,绿芦在笔直的竹子中间现出了身影,灵巧地扶着手边的竹子跳下了山坡。 活像一只猫。 “怎么啦?”绿芦一边问,一边还回身看着这片茂密的竹林,脑子里规划出了无数个竹制品的点子。 “来。”三伢子低头,招手,语气平和。 “嗯?”绿芦凑了过去,随即,“哎哟”地一声呼痛,斗鸡似的捂着自己脑门瞪向了三伢子,“没事弹我脑门作甚?” 村里一起来的后生们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有那好心看戏的开口提醒。 “绿芦妹子,你三伢子大哥只恨你不是他亲生妹子,不然还能抄起竹竿打一顿哩!” “虎子他妹子,你也忒能窜了,也不怕山林里遇上一只吊睛大猫。” “来,我这麻绳拿去,把你自己栓上,也省得我们提心吊胆怕你走没了。” 一个黑脸大哥说归说,还从背篓里掏出了一根备用的麻绳,龇着一口白牙,乐得慌。 绿芦撅起嘴,她又不是牲口,哼了一声,转身干活去了。前世,她从小在山林里野惯了,那会儿家后面山里可没有什么老虎野兽,都是人比野生动物多的。 是她大意了,忘了这个时代,应该野兽不少,这也是桂叔一开始不让她自己进山的原因。 见一脸小女儿的娇憨,又惹得后生们一通笑,三伢子怕绿芦小姑娘家家的抹不开脸,忙让大家伙别笑了,抓紧时间干活。 经过这一遭提醒,绿芦再也没有自己一个人瞎跑了,一路让三伢子省心到了之前种植野葛的那片地。 绿芦看着面前一片郁郁葱葱的野葛,眼睛都亮了,为了让这片空地更好的照到阳光,桂叔和三伢子之前来照看着的时候把四周挡着光的两棵大树砍了,这会儿大家伙也走得累了,坐在放平的树杆上吃干粮。 绿芦一手拿着三伢子带来的窝窝头,一边在野葛地里转悠着,瞧着植株已经开始蔓延繁殖了,满心的欢喜。 “绿芦妹子,你咋不累呢?”那个之前掏出麻绳的黑脸大哥擦着汗问道。 “想到这些野葛马上就能挖出来用了,我就来劲儿!”绿芦精力满满走了过来,随即,目光又黏上了后生座下的大树杆子。 这棵大树之前长在地里的时候,隔着远,瞧着还没什么想法。这会儿近处一看,绿芦咽了口口水。 两人环抱都不一定抱得过来的大树杆子,搁后世可值钱呢! 正好她要重新修建房子,如果能把这树杆运回去用上,就地取材,省了一笔材料费。 那个黑脸大哥见绿芦就一直站在自己身旁,目光盯着—— 他的腚。 他挪了挪身体,离绿芦远些,悄然和身旁的三伢子嚼耳朵,“你说虎子这妹子是不是伤心过度,或者上次投水丢了魂呢?” “你才丢了魂!”三伢子一个爆栗敲他头上,他现在可真是把绿芦当成了自己亲妹子看的,听不得旁人说她坏话。 “那她咋一直盯着咱腚瞧呢?”黑脸大哥回身瞅着绿芦,见她又盯上了别人的腚,只觉得自己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三伢子也觉得绿芦这目光绿油油的,充满了贪婪,确实有些不太妥当,干脆开口问了,“绿芦,你一直盯着瞧啥呢?” 他没直接问她咋瞧男人的腚,怕她一个姑娘家的丢了面子。 村里最彪悍的妇人也不敢大庭广众盯着男人那儿瞧啊! “我看这大树干呢。”绿芦把最后一点窝窝头塞进嘴里,两眼放光地伸手,宝贝似的摸着树干,感受着干燥粗糙的树皮划过自己手心,“我看挺适合修建个房梁啥的。” 她一心扑在正处,三伢子瞪了那黑状后生一眼,得亏自己没直接问。 那黑脸后生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人没丢魂就好,“绿芦妹子,你如果要修房子,找我家啊,我爹就是木匠,让他直接在近村子的地方给你物色木料,绝对比这个好,这个下雨泡过,不行用的。” “真的?”绿芦眼瞅着材料和人工都有着落了,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船,闪亮亮地瞅着那黑脸后生,直把人瞧得脸色黑里透出了红。 “妹子,你别这么瞅着我,我家婆娘可厉害哩!”黑脸后生往三伢子背后躲了躲。 又惹来一行人的一通笑话。 休息说笑好了,后生们帮着把野葛地里的野草清了一清,就背起了背篓往回走,因着来时体力好,又要一路打野菜绕了些,回去的路就走了更近的。 回去的路上是那个黑脸大哥带队,绿芦走在中间,小道土路两旁都是浓荫,风声、鸟鸣声和树叶摇摆摩擦的沙沙声,让人听着就觉得心神宁静,绿芦抬眼,看到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在前面三伢子的身上洒落一片斑驳的阴影。 阳光晃了眼睛,绿芦眯起了眼,脚步踩在林中松软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一种远离尘世喧嚣的宁静与放松袭上心头,这是前世的她许多年没有过的感觉。 “咦?” 带头的黑脸大哥突然停下了脚步,绿芦仰着脸呢,没刹住,一脑袋撞上了前面三伢子的后背,被他精瘦的背脊撞得鼻子疼。 这鼻子可不比其他,一阵酸疼,绿芦眼泪汪汪地瞅着那黑脸大哥,今日出门,她没看黄历。 “噢哟,这棵野桃树咋被雷劈成这样了。” “我还想着今年挂果好摘些打牙祭嘞,完犊子了。” “还吃呢,没引起山火就算万幸了。” 后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绿芦被他们谈论的说话声吸引,也顾不得鼻子疼,睁着朦胧的泪眼朝前看去。 只见脚下的黄土小路在前方豁然开朗,周遭的大树仿佛约好了一样,在前方一起消失,土路转弯的尽头,伫立着一颗已经干枯焦黑的桃树,显然是被雷劈中了,一大半的树身变成了焦黑,叶子全数燃尽,张牙舞爪地支棱着仅存的树干,诉说着当日的惨状。 “嚯,这木料也很难得啊。”黑脸后生家中是做木匠的,对于木料颇有新得,上前摸了摸焦黑的树干,屈指敲了敲,听得木料竟然发出了金属敲击之声,足以说明硬度已经非一般木材能比拟的。 “你们别和我抢,这树我要了!” 黑脸后生双眼放光地前前后后丈量着树身尺寸,其他后生倒是没有这么在意木料,也随了他圈定这株桃树的归属。 绿芦瞧着这株焦黑的桃树,一些隐约的说法在回忆中显现。 桃树。 天雷。 这不就是她前世看的小说里写的,道长们都喜欢的雷击木嘛! 第六十四章 和木生的赌约 下山的路上,绿芦特意走到了前边,和那家中做木匠的黑脸大哥攀谈。 一来二去,也就把对方家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他名唤丁木生,家中几代都是木匠,和张水生他们家一样,也没有在村外佃租田地,而是靠着时不时去镇上和县里帮人打些家具、建造房子之类的木匠活为生。 “木生,水生,你和水生大哥的名字瞧着挺像的。”绿芦随口说道。 “哎,你说水生啊,”丁木生咧开白牙哈哈笑,“他是我姨表兄弟哩,他娘是我姨。绿芦妹子你平日里多下来走动走动,村里人沾亲带故的你都不清楚。” 绿芦缩了缩脖子,竟然是这样,随后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开。 “你说那被雷劈过的桃树木料难得,用来做什么?” 绿芦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难不成是做成桃木剑卖给道士? “哦,那叫雷击木,”提起木材,丁木生的眼睛亮晶晶的,捂着嘴,凑近绿芦,小声又神秘兮兮地说道:“据说那些大户人家都喜欢哩,雕成葫芦发簪什么的都能卖出个好价,就是啥都不做,一块方正的木条都能卖,县里集市经常有人专门收这种东西。” 至于这些人收雷击木做什么,丁木生就不清楚了。 他不清楚的事情,绿芦心里却有谱。 十有八九就是和她看到的说法差不多。 雷击桃木,至阳,辟邪啥的,他们这些还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是自然不需要这玩意儿,所以那些人收走之后的目标客户就是大户人家。 人为钱死,鸟为食亡。 越是有钱有权的人家中,阴私就越是少不了,他们为了求一个心安,花点钱买个雷击木啥的,再正常不过。 “木生大哥,咱们商量一下,”绿芦想着与其这中间商赚差价的活儿被别人干了,不如自己包圆。 “咋了?”丁木生好奇。 “这棵树你如果砍了做成小玩意拿去县里卖大概能卖多少钱?”绿芦做好了这回大出血的准备,视死如归地看着丁木生,等着他开价。 丁木生挠挠脑袋,“如果遇上大方的收货人,估计五两银子。” 绿芦黑了脸。 这中间商可真是够黑的! 这些玩意儿半卖半忽悠脱手给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怎么说一小样都能卖五两银子了。 绿芦大手一挥,和丁木生说定了,这棵树给她留着,她手头上的钱用来抵扣山参了,只等回头攒够了五两银子就送去丁家,算作定金,后续丁家做出来的小玩意儿卖出去得的钱,她和丁家再五五开。 直到回了村里,把采摘的仙草和葛根都卸在桂家仓房里,丁木生还有些懵懵懂懂,收了绿芦给的工钱,一把拉住正要离开的三伢子,把绿芦要包了那棵树的事情说了一遍。 语气充满了怀疑,目光睨着在给后生们数铜板的绿芦。 “她是不是真的脑子泡了水,不行了?” 那可是五两银子,而且就他们这些村里的庄稼人,哪里认识什么大户人家? 更何况绿芦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呢!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绿芦是在说笑。 三伢子“啧啧”了两声,见丁木生困惑地看着自己,抬起仅剩的那只手往他胸前擂了一拳。 “人家绿芦让你留着就留着,这么多话干什么?” 和丁木生不同,三伢子对绿芦可是充满了信任,只要是绿芦说能赚钱的,那就一定能赚钱。 “反正你把心放肚子里,”三伢子看好友依旧半信半疑,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我估计着不出三日,五两银子的定金就会送你家去。” “欸!不可能。”丁木生黝黑的大手一挥。 三伢子目光中闪过一抹狡黠,“那打赌,反正左不过三日,你就留那树三日又如何?我赢了,你得匀我一两银子,你赢了,我给你一两银子!” “当真?”丁木生满眼都是期待,他赢定了! 就绿芦妹子那半山腰上的破茅草房,怎么瞧也不可能一口气拿出五两银子,而且绿芦平日里还要给三伢子他们开工钱,这会儿又出了这么多铜板,想必腰间荷包瘪瘪的。 “一言为定!”三伢子拍板。 “哈哈哈……”丁木生畅快地笑,“我就等着你砸锅卖铁给我凑一两银子了,如果凑不出来,那就给我洗一个月的臭鞋袜……” 这边几个后生都拿到了绿芦给的工钱,和三伢子他们一样,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离开桂家。 正好,桂婆婆带着铁牛回来了。 一见到绿芦就贼兮兮地把她拉到了屋里,从面上掩盖了麻布的竹筐里掏出了那俩锦盒,又从腰间取出了卖韭菜盒子菜谱方子的银票。 正正好五十两。 “那施家小姐说了,她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拿回来的,”桂婆婆指着那俩装了山参的锦盒,“还有,她说了是送给咱山参。” 既然是送,也就不需要抵扣了。 “绿芦,这施家小姐又说送给咱,之前却又收了你百来两银票,她这到底是啥意思?”桂婆婆一路琢磨着回来,人都从镇上回到家了,也琢磨不透。 绿芦倒是瞧得开,人家给免了参钱,她欠了人情,日后找了机会慢慢还便是。 至于之前还回去的小二百两银票,人家收了就收了,她也不多揣测。 毕竟施家是大户人家,据她了解,周边的几个村都是佃租施家的农田,这位施家小姐,是个大地主了。 富人的心思,不是她能猜准的。 绿芦把那两锦盒的山参留了下来,桂叔养伤还能用着,自己把银票收了。 她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施家小姐也算是解了她燃眉之急。 绿芦问了桂婆婆丁家的住处,揣了银票就走了过去,还没到呢,在半路就遇上了和三伢子勾肩搭背的丁木生。 “木生大哥,稍等我一下,”清脆的女声自身后传来,丁木生诧异回头,就瞧见土路上,眉眼弯弯的少女跑了过来。 “又咋了?”丁木生现在总觉得绿芦嘴巴一张就又能说出了不得的话来。 他活了这么大,还没有谁拍着胸脯和他说五两银子只是定金,后续还能五五分。 “木生大哥,你今日是不是折了几支雷击木树杈下来?”绿芦问道。 丁木生点头,不明所以。 “那你先帮我做个发簪吧!明晚之前给我,我后日去一趟镇上,回来就把五两银子和工费一起给你。”绿芦脆生生地说道。 不知为何,丁木生看着她那双眼睛就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点头。 绿芦愉快地和他说定了,和三伢子打了招呼,转身离去。 留下三伢子咧着嘴乐呵,“怎么样,我说三日内,她一定把五两银子给你。” 方才还挺呆的丁木生这下回过神了,想到他们的赌约,也乐呵,“小姑娘家家就会画饼了,啥五两银子定金啊,不过就是小丫头想要一枚发簪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要,变着花样来讨呗!” 第六十五章 高汤鱼鱼面 三伢子和丁木生两人背着自己打赌的事情,绿芦自是不清楚的,她回了桂家,问了一下桂叔的伤势,得知恢复的状态一天比一天肉眼可见得好,也放下了心。 伤能恢复,她和大伙的日子也能一天天变好。 因着白日桂婆婆和绿芦都不在,他们晚上这一餐饭也就随意吃了。 绿芦舀了一些麦粉到陶盆里,加入清水,揉搓成光滑的面团。 揉面的空档,铁牛这个馋嘴的就跑了进来,扒拉着灶台踮脚,眼巴巴地瞧着。 一见到绿芦开始揉面,以为又有韭菜盒子吃。 绿芦神秘地笑了笑,“小馋猫,再吃韭菜盒子你得流鼻血的。” 韭菜盒子虽然好吃,到底是油煎炸出来的,天气又热得很,吃多了上火。 桂婆婆也一直在一旁看着,她得把绿芦会做的这些吃食学会了,见绿芦揉好了面,又把野菜切好,灵光一闪,“是要做面疙瘩汤?” 绿芦拿着鸡蛋过来,“差不多。” “哎!”桂婆婆开始卷衣袖,“这个我会,我来,你歇着去。” 铁牛也失望地撅起了嘴巴。 和昨日的韭菜盒子相比,今天的面疙瘩汤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绿芦没让开灶台前的位子,看着灶里的火候差不多了,“您瞧着,我这疙瘩汤和您的可不一样。” 桂婆婆瞪圆了眼睛,铁牛也来了精神。 虽然好奇,桂婆婆嘴里还是絮絮叨叨,“疙瘩汤不都是水煮点野菜,然后把面糊糊倒下去么?” 绿芦热好了锅,往里加了油,“那您瞧我那面团是面糊糊吗?” 还真不是! 桂婆婆哑口无言,不敢错目地盯着绿芦身前的锅,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只见绿芦打了三个鸡蛋进去,做成了煎鸡蛋,只做成半熟,就快速舀了一勺滚水浇了进去。 随着“嘶啦”一声,锅中热闹了,等白烟散尽,桂婆婆惊异地发现,锅中的清水竟然成了乳白色的! “奇了!” “这水咋变色了?” 铁牛快人快语地问道。 “这是高汤。” 绿芦拿过那快揉好的面团,用剪子剪成了一个个小条,眼看着面团落入高汤中,最后加入野菜碎,用竹勺搅动,像极了一条条在绿色水草中游走的小鱼。 “好了,出锅!”绿芦把锅中的吃食分成了三份,分别盛进三个陶碗中,“这是高汤鱼鱼面。” 铁牛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那碗出去了,刚刚挨着石凳就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也不怕烫着嘴皮子,等绿芦刚刚坐下,他那已经去了小半碗了。 “这高汤确实不错,”桂婆婆也尝了一口这汤,确实和她以前用的清汤不一样,入口自带着一种鲜香味,原来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就能得到一碗这么可口的汤,更加之里面的鱼鱼面,入口爽弹,不是寻常那种面疙瘩的口感。 桂婆婆吃得满意,学得也满意。 绿芦陪着一老一小吃完了晚饭,就被桂婆婆赶着回去休息了。 她从清晨出门进山就没有消停过,确实累了,回到自家的茅草屋,先去喂了篱笆里的鸡鸭,眼瞅着这些小家伙一日日地长大,之前桂叔帮她搭出来的棚子显得有些小了。 绿芦叹了一口气,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自己的茅草屋子还露着风呢,这边鸡鸭长大了又要另外寻个窝棚,千头万绪的,她得一样样捋捋清楚。 确认了鸡鸭的数量和状态,绿芦又去了前院看自己种下去的辣椒苗,她前世从小吃辣,会的一些菜色也是辣口的,缺了辣子就不是那个味,对她而言,辣椒是顶顶重要的。 给十株辣椒苗浇了水,这些苗原本应该要春天就下地的,她这都秋老虎了,着实有些迟。 绿芦有些担心,她才刚刚来这里没多久,也不清楚这地界的冬天到底冷成了啥样,如果零下,她还得想法子给这些辣椒建大棚保温…… 不能想了。 绿芦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回来屋子,越想她需要做的事情就越多,需要的银钱也就越多。 洗漱后,她用一片麻布又缝了一个装钱的袋子,把那张五十两银票塞进去,躺上了那张破木板床,看着漫天的星空,悄然闭上了眼睛。 因着前一日,绿芦和几个后生去山里采摘了足够的仙草和野葛根,第二日,桂家的院子里,春阿奶和玉英婶早早就忙活开了。 绿芦有意让她们俩互相合作,就把神仙糊糊的活儿交给了她们,她们也都干得顺手了,自己和三伢子一起熬煮仙草。 这一忙活,不知觉间就到了日暮西山的时候,天空中晚霞漫天,绿芦把做好的仙草胶冻液放在灶房冷却凝固,明日就可以带上去飞来居交货了。 她揉着有些酸疼的腰背,直觉照着这样下去不行,光是这么几个人,也就只能将将和飞来居合作一些小吃食,而她肚子里的菜谱多数都是辣味的,没有辣椒,她的赚钱道路有些阻滞。 “绿芦妹子在这吗?”院子外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绿芦走出去一瞧,是昨日答应帮她做一只雷击木簪子的丁木生,黑脸的后生瞅着她出来,把手中已经完工的簪子晃了晃。 绿芦快步过去开了柴门,接过那只通体漆黑的簪子,如果不说,还以为是上了漆。 只见簪子上刻了一些简单的缠枝纹理,打磨得很光滑,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簪子,入手都是木头的触感,温润,不似金属簪子那样入手冰凉,也不像玉簪那样易碎。 “真好看,多谢了,”绿芦弯着眉眼道谢,“木生大哥,明日下午这会儿记得过来取银子。” 丁木生摆摆手,示意他没有很在意,和三伢子打了招呼又冲着几个长辈问候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送走了丁木生,三伢子一转身就看到绿芦把玩着手中的簪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总觉得她的目光有些过于深远了,像是透过这枚簪子在想着旁得什么事情。 “怎么突然让你木生大哥帮着打这簪子?”三伢子好奇问道,目光扫过绿芦头顶的头发,为了方便, 她的头发都是直接拿一根带子捆了。 在三伢子的认知中,绿芦不是那种会花时间打扮自己的姑娘。 如果有时间,他相信她会全身心地投入赚钱这件事。 绿芦转头,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长,举着那支通身漆黑的木簪,眼睛弯弯地成了一只打着算盘的小狐狸。 “先保密,山人自有妙计!” 第六十六章 送发簪,信中有玄机 关于簪子,绿芦卖了一个关子,把三伢子吊得抓耳挠腮的,好绿芦好妹妹说了一通,她也没松口到底拿这簪子来做什么。 吃完了晚饭,绿芦没有直接回半山腰的茅草屋,而是径直去了村长家里。 村长正和家中婆娘在院子里翻整菜地,就听到绿芦清脆的呼唤,赶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过来开门,“小丫头这是来帮我翻整菜地吗?” 绿芦笑着不吭气,当然不是,她吃晚饭的时候问了桂婆婆,敢情村里就村长家有纸笔啊,她这是来借纸笔的。 屋内,昏黄的烛火跃动着,照亮了拿着毛笔的绿芦那张严肃认真的小脸。 “咋样,能自己写不?”村长在外面探了脖子进来问道,“你虎子哥教过你识字的,应该没忘吧?” “能自己写!”绿芦果断点头。 她是没忘字,就是这毛笔她不太会用,第一笔下去就重了,赶忙提起来,只见纸上已经晕开了一团墨迹。 不过还好,她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封信,字虽然难看了一些,涂改也有一些,总算是写出来了,吹着等着墨迹干透,小心对折好收起来,和村长告别。 院子里,村长直起身,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禁泛起了嘀咕。 “老婆子,你说绿芦这娃子刚刚写啥呢,写那么久?” 村长家的婆娘直接伸手,拧住了老头子的耳朵,在他“哎哟”呼痛声中,咬牙切齿,“别找理由偷懒,今晚地里的杂草务必除干净!” 第二日,绿芦和三伢子一早就出发去了镇上,她先去了药铺给桂叔桂婶送了饭菜,亲眼看到桂叔一日比一日好,又交代不用急着回村,等到骨头上的伤彻底好全了再回去。 出了药铺,绿芦拉着三伢子又去了一趟钱庄,把手中那五十两银票兑换了一吊铜钱和五两现银出来。 “这是准备要给丁木生的?”三伢子一看到是五两银子,了然,他就说绿芦一定说到做到,是定木生那笨蛋不信。 “对,我有些生意上的想法。”绿芦笑眯眯地和三伢子一路说着话,往飞来居走去。 镇上的集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小摊贩们有些卖早点,有些卖自家种的菜,叫卖和讨价还价的声音连成了一片,绿芦在一个卖文房四宝的摊贩前停住了脚步,买了一支毛笔和几张纸。 她估摸着自己往后要用到纸笔的地方应该不少,也不能次次都去村长家借用。 最后她走进飞来居的时候,又是中午的饭点,飞来居的前堂人来人往,掌柜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听到绿芦唤他,才急急忙忙过来,让小二收了他们带来的仙草冻和神仙糊糊,把下一次的货款先结给了绿芦,自己转身正要走呢,就被绿芦拉住了衣袖。 “咋了?”掌柜回身,“又有新菜谱方子要卖给我呀?” 别说,之前买的爆炒猪下水,虽然清洗得麻烦了一些,还要消耗麦粉,但是卖得很好。 尤其是晚上,食客们喜欢点这道菜来下酒,卖猪下水赚一笔是小头,卖酒水赚得才是大头。这些食客们吃饱喝足怕家里婆娘闹腾,又打包了神仙糊糊和仙草冻带回去哄人。 一条链地下来,掌柜对于进账是相当满意。 所以绿芦一拉他,掌柜眼睛就亮了,以为又有了新的菜色要卖。 结果这回,让他失望了,绿芦拿出一个用麻布包裹得很仔细的簪子递给了他,还有一封折了两折的信。 “之前施小姐善良,送了山参我叔才能救过来,我家中银钱也不多,就想着送一支簪子给施小姐。” 绿芦有些害羞地说道,仿佛觉得自己送的东西有些拿不出手。 不过是帮着送趟东西的事情,掌柜应承了,把那信和簪子一起交给了小二,他自己这会儿没空,就让小二去后园跑一趟。 交了货,送了礼,绿芦收了二两银子,一身轻松地出了飞来居。 “原来那簪子你是拿来送给施家小姐的啊。”三伢子憋了一晚上的疑问得到了解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心里犹疑说了出来,“就是人家给的是山参,我们回过去的礼就是一个小簪子,这……” 且不说价值差距过大,而且人家大户人家小姐,什么金簪玉簪能缺了,收这木簪子? 只怕绿芦这次一腔热情要错付了。 后面这话三伢子憋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他怕绿芦听了难过,怎么说都是小姑娘的真心呢! 绿芦嘿嘿一笑,狐狸样又出来了。 飞来居后园子的小楼,施云桢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那支通身漆黑的发簪,目光流连在上面简约的缠枝纹上。 他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人,自然也不缺什么发簪,唯独这支,让他觉得有些趣味,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 “这绿芦姑娘也挺有心的,乡野姑娘也知道还礼的礼数,”施管家先对绿芦送礼的行为表示了肯定,而后对于这回礼的价值表示瞧不上。 夏雷倒是不这么想,“绿芦姑娘她家我去过,就是一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子,能买一支木簪来回礼,恐怕已经是极限了吧。” 施云桢用指腹细细地摩挲着这只木簪,悄然阖上眼睛,感受着手指的触感。 细细的雕刻纹路下,是温润的木材触感。 他睁开眼,黑眸中闪现一抹异色,这木簪原本的木材就是黑的,而不是上了漆。 “这不是一般的木材。”施云桢轻声说道,拿起了放置在一旁的那封信,初初打开,瞳仁轻震,随着目光推移,先是扯了扯嘴角,有了了然的神色,最后轻笑了一声,长指翻转,把那封信折好,收进了桌上的锦盒中。 里面装的,都是一些重要的书信。 夏雷和施管家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少主把那信纸收了,一点给他们看的意思都没有,心里好奇得像有一万只蚂蚁爬过。 少主自从重病以来,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笑过。 “少主,那信中写了啥?”夏雷到底不如施管家耐得住性子,率先开口问道。 “没什么,都是花言巧语,”施云桢抬眼,把那墨黑的发簪递给了夏雷,“帮我簪发。” 他一身月白寝衣,墨发披散在身后,背影都带着一股子羸弱的感觉,仿佛风大一些就能把人吹走,单薄的寝衣透出脊骨的痕迹,却又透着坚毅和不屈。 夏雷瞧着施云桢的背影,在心里轻叹一声,接了那发簪,替他将身后的长发簪起。 要说这绿芦姑娘送的东西也挺巧。 他的少主,年少失怙,八岁即扛起整个家族,没有及冠礼,所以从未以冠束发,用的都是发簪。 绿芦自然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送对了东西,这会儿正坐在回村的驴车上给三伢子掰扯她昨日写的信。 发簪自是不值钱,不过有她信的加持,相信那位施小姐一定会喜欢。 那封信可是凝聚了她前世在职场从销售做起,摸爬滚打到了中层的全部心得! 她先夸了一番对方小姐人美心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而后吹了一顿这雷击木多么难得,正好遇上了,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小姐,能驱灾辟邪,护佑小姐无病无灾。 三伢子恍然大悟,扶手说道:“那施家小姐身子骨不好,所以一定喜欢这个能祛病瘟的发簪。” “先让对方喜欢,最后问对方有没有小姐妹,我这还有其他小玩意儿……” 绿芦后面就没接着说了,三伢子已经用极其崇拜的目光看着她,没必要再说,懂得都懂。 送礼嘛,都是有目的的。 做生意呢,脸皮不厚点怎么能成? 驴车板子颠颠,绿芦也跟着抖抖。 第六十七章 木匠丁家父子 仙源村东北角的一处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木材,一些零散的木工用具放在院子正中,丁木生正埋头刨木花儿,他身边一个头发花白包着暗青色束发头巾的老者拿着榔头敲木料,随着他一下下地敲击,两块做好了榫卯的木料结结实实地拼凑到了一起。 铁钉很贵,他们用不起。 “天都快黑了,”丁木生忙活了一阵子,直起身子,用脚把地上散落的木花儿都拢在了一处,这些可是灶房引火的好东西,村里人经常会过来讨一些。 “是啊,我咋瞧着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的,”他爹丁大一眼没看自己儿子,弯腰仔细检查拼合的木料,见严丝合缝,这才满意。 “嗨,”丁木生一脸上当受骗的憋屈表情,“还不是三伢子,非来着我和他打赌。” 他把昨日在山里发现一株雷击桃树的事情说了一遍,还有绿芦今日要给他送五两定金和簪子的工钱。 可是日头都快落了,人影都没瞧见。 丁大瞅了自家儿子一眼,带着嫌弃,“你怎么说也是有媳妇的人,还贪人家小姑娘一点簪子的工钱?” 丁木生羞惭地笑了笑,挠了挠头,“那五两银子呢,我觉得她今日是铁定送不来的。” 他都想好了,簪子是无所谓,虎子是他好兄弟,虎子的妹子也是他的妹子,而三伢子是定然也拿不出赌注的,就要他帮着洗一个月脏鞋袜。 这边父子俩正说这话,那边柴门外就传来了一道清甜的女声,“木生大哥,话说得太满要打嘴巴的哦!” 绿芦和三伢子回村没有急着来丁家,而是先回了桂家休整了一下,把在镇上采买的东西放好,又被几个阿奶大婶拉着说话,耽误了时间。 绿芦还是第一次来丁家,从院子外稍稍打量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户木匠,隔着老远就听到敲木头的声音,走近了,还有好闻的木料清香。 “来啦!”丁木生过来开了柴门,和三伢子四目相对。 “怎么样,拿不出五两银子以后都喊我哥,然后再给我洗一个月鞋袜。”丁木生胜券在握。 三伢子咧嘴笑,不吭气。 丁木生觉得对方这是心虚不敢吭声,胸脯挺得老高,而后,目光落在了绿芦递过来的一个小麻布袋子上。 “这啥?” 绿芦托着那麻布袋子,眨眨眼睛,这大哥咋还明知故问呢? “五两银子,昨天说好了,我收那棵雷击木的定金,还有十枚铜板,是簪子的工钱。” 丁木生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绿芦,木愣地伸手接了麻布袋子,只见里面确确实实就是五两银子和十枚铜钱! “这不可能啊?” 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这么有钱? 三伢子瞧着他那冒傻气的模样,笑出了声,学着他刚刚说的话,“我们昨日说好了,你输了得匀我一两银子,但是吧,我又没有很想要银子,这样,你给我洗七天脏鞋袜。” “去你的。”丁木生收紧了麻布袋口,藏得严实。 三伢子扑过来揍他。 绿芦眼瞧着两个大男人像孩子一样嬉闹打架,轻笑了一声,走进院子来到丁大身边,看着他手下的活儿。 这是一张门板,几张木条并排一次排开,四周用两长两短刻了凹槽的木条镶嵌固定,而这四条木条又以榫卯结构连接。简简单单的一张门板,做工却很精细。 “做得真好,”绿芦由衷地夸奖,她一直都很崇拜手艺人,只要手上功夫够,就不愁没有饭吃。 “绿芦是吧?”丁大放下手中的榔头,和蔼地笑了笑,古铜色的脸上皱纹都加深了许多,“最近没少听村长说起你,夸你能干。” 这个姑娘一直住在半山腰上,之前也很少下来,上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她投水那次,当时的绿芦面色铁青,满脸死灰,和现在生机勃勃的样子可是天差地别。 丁大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这姑娘能支棱起来过活,是件好事。 绿芦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毕竟被人当面夸呢。 “丁大叔,我就是来和您商量一下,我想自己把那棵雷击桃木卖出去,到时候麻烦您和木生大哥帮着做一些东西,到时候我们按分成结算银子。” 丁大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人家姑娘五两银子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一点不含糊,是个爽利的人。 也就是他那傻儿子会瞧不起人。 丁大瞅了眼自己那二十出头的儿子,娶了媳妇还和三伢子搂打成一团,摇摇头。 没眼看。 “公爹,木生……” 这边正说着话,屋里传出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绿芦抬眼瞧去,只见一个着了粗布衣裳的农家姑娘从屋里探出头来,目光对上她,羞红了脸,半个身子挪了挪,藏在门后,就露出半张脸。 再开口,音量越来越小。 “吃饭……了。” 说完,人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缩回了屋子里。 绿芦刚刚抬起手正要打招呼呢,人就不见了踪影,一时有些无言。 “木生他媳妇,”丁大帮着介绍。 绿芦讪讪地放下手,点头,“是个害羞不见人的姐姐哈……” “还说我娘子呢,”丁木生撂了三伢子,走了过来护妻,“你自己之前不也是天天藏在半山腰上,不下来见人!” “我……”绿芦张口结舌,这也是事实,“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叉着腰。 顶不过嘴也不能输了气势。 “我记得以前见到萍婆婆带着你下来,还隔着三五米远呢,你像只绿蚱蜢一样,嗖地窜到萍婆婆身后,我连脸都没看清……”丁木生那张嘴,一张开就没完了,被自己亲爹丁大拍了一下肩膀,三伢子眼睛都快别抽筋了,才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 他怎么嘴瓢说起了去世的萍婆婆了? 丁木生小心地观察着绿芦的脸色,一颗心高高悬起,生怕自己提起她的伤心事,一个想不开又去投河了。 万幸,绿芦非但没有伤感,还一点亏不吃地炸毛还嘴了,“你才绿蚱蜢!你巨型绿蚱蜢!” 在场的三个男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丁木生心里悬着的石块落了下来,“是是是,我蚱蜢,妹子说啥都对。” 绿芦斜了他一眼,这木生大哥什么都挺好的,就是嘴巴一会儿贱兮兮一会儿笨兮兮,也不知道平常怎么哄那害羞胆小不见人的小娘子。 和丁木生拌嘴了一通,绿芦提起了正经事,“丁叔,我打算重新翻修一下我那茅草屋,想请您帮忙做木工。” 之前桂叔说帮她找木匠来着,可是现在人都伤着了,也不好麻烦。 她看着丁家父子就挺好的,做的活儿也细致。 第六十八章 打造红砖模具 “没问题,你到时候需要的时候提前几天和我说一声,我把手头上的活儿交了,就去给你帮忙。”丁大叔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绿芦不了解行情价格,也不纠结,直接问了丁大叔的工钱。 丁大叔摆摆手,“都是一个村的,你看着给就行。” “那不行,”绿芦很坚持,虽然都是一个村的人,就是亲兄弟都得明算账,非要丁大叔开一个价格。 丁大叔想了想,“村子里其他人找我帮着修房子,也就包了饭菜。” 村里大家伙都穷,能包个饭菜已经是不错的报酬了,而且因为是做力气活,管的饭基本都带了一些荤腥,如果是平常,他们只有逢年的时候才能沾到肉味。 “那行,”绿芦点头,她对这次新修屋子有些旁的规划,到时候她不仅管饭,还额外给一些工钱。 落实了家里茅草屋翻修的木匠,绿芦愉快地告辞离开了丁家,路上和三伢子告别,自己回桂家吃了晚饭,陪着铁牛玩耍了一会儿,就上了半山腰自己家去了。 这个晚上,绿芦没有闲着。 照例喂了鸡鸭,趴在篱笆上看着鸡鸭抢食,给它们画大饼,“你们快快长大,等我修大房子的时候,就给你们好好建一处养鸡场养鸭场!” “我给每月的生蛋冠军单独安排一个单间,当月谁生得蛋多,谁入住。” 窝棚里的鸡鸭都把脑袋扎在石槽里,用屁股对着她,吃食吃得欢了,扑扇一下翅膀,嘎嘎两声。 绿芦也不介意,自说自话,她的砖房终于迈出了初始的一步,心里高兴。 看了一会儿鸡鸭,绿芦回了自己的茅草屋里,拿出白日里在镇上买的文房四宝,磨了墨,勾勾画画。 她在画自己未来房子的平面图,目前这间茅草屋的结构还是可以继续用着,新房子就在现有的基础上扩建就好了。 时间流水一般消逝,绿芦再直起身体的时候,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没办法,她这里只有蜡烛,四周又都是黑乎乎的,眼睛用得久了,累得很。 所幸,绿芦对于自己辛苦画出来的平面图很满意,她分了几张纸画平面图,有主屋,有客屋,有会客厅,有茅房,有灶房,甚至她连鸡鸭的饲养场所都仿照自己映像里的现代化养鸡场画了一个大概的雏形出来。 小心收拾好文房四宝,绿芦把那几张平面图折好,放在了枕头下面压着,躺在上面,闭上眼睛,心里都是满满的踏实感。 她马上要拥有一个完全按照自己心意修建布置的房子了,有了平面图,有了木匠,木材也不是问题,接下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建窑烧红砖! 绿芦躺在木板搭成的床上,在心里做着计划,耳畔是时而嘹亮时而低沉的虫鸣,不知觉间,美美地就睡了过去。 因着前世的自己只是儿时在砖厂里玩耍过,知道红砖烧制的大致一些流程,第二日,绿芦在桂家帮着桂婆婆做了要带去镇上给桂叔桂婶的饭菜,又看了几个阿奶阿婶做神仙糊糊,她们都是做惯了活儿的人,上手很快。 绿芦很满意,目光在春阿奶和玉英婶之间划过。 虽然她们俩这些天相处得还算融洽,但是她总是敏感地查到她们之间的关系应该还是有隔阂的,只要这心结没有彻底解开,哪天谁又燃一把火,她们还是得掐着头发炸了锅。 绿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村长怎么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她了呢? “人带来了,”柴门外,三伢子带着木生和水生这对表兄弟过来,做木工的黑脸青年冲绿芦笑了笑,算是招呼了。 而经过桂叔受伤那事,绿芦和水生也慢慢熟悉了起来,是一起救过人的交情。 “水生大哥怎么也来了?”绿芦问道。 绿芦今天一大早就趁着三伢子过来的时候,和他说了自己想烧红砖的事情,一来家里修建房屋可以用,二来多余出来的也可以卖出去,镇上的房子要么是黄土混着茅草砌的墙,要么是木头做的,既不结实又不耐用。 如果红砖顺利烧制出来,只要价格合适,一定有市场。 绿芦让他帮着把木生请来,要烧砖,得先用木头打一个模具,等回头进山建砖窑就能直接用上。 水生有些不好意思,他正好在丁家混个早饭呢,他爹张峰这些日子带着蜂箱往山里去了,自己也懒得生火,就近混饭吃。一听三伢子说绿芦要烧红砖,请木生过去,他也没忍住跟了过来想瞧个究竟。 绿芦这丫头脑子里总是装了很多新奇的想法。 三人也没多寒暄,绿芦把昨晚自己顺手画的一个砖模子图纸递给了木生,“能不能先帮着做个砖模子?” 木生接过图纸,只见上面是一个木板围成的模具,两条长,两条短,成方形,底下是一个可以抽拉开合的活页木板。 “嘿,绿芦妹子,你这图画得不错,”木生新奇地瞅着那张图,由衷的夸赞,一目了然,绿芦都不用再解释他就看懂了。 绿芦弯着眉眼笑了笑,这是透视图,复杂的她不会画,但是画个长方体还是可以的。 看懂了图纸的木生去桂家的仓房里挑了一根圆木。农家什么都不多,就是木材多,这些都是桂叔受伤前砍来,准备当成了柴禾烧的。 “这些娃子们在做啥呢?”玉英婶瞧着几个人都围着木生,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别管闲事,”春阿奶淡淡开口,眼皮都没抬。 玉英婶默默地闭上了嘴,低下头干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她现在看到春阿奶就发憷。 而木生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取了自己带来的木工工具,飞快地把一根圆木锯成了大小不一的五块木板用来围四周和做活底,又锯了一块小块的当成抽拉活底的把手,做了几个木栓,这样材料就算是备齐了。 他现在一块短木板上钻了两个孔,而后用木栓把木板和把手连接起来作为活底,再和其余木板组装好,一个四四方方的砖头模具就完工了。 “绿芦妹子,瞧瞧,是不是这样的?”木生把手中的模具递给了旁边一直看着没作声的绿芦。 第六十九章 砖坯 绿芦把模具接过来,这个木制的模具瞧着四四方方的,和她画出来的别无二致,她用手轻轻按压底部的活板,看到底下的活板上下活动。 “太好了,就是这样,”绿芦欢欣鼓舞,“没想到木生大哥的手艺一点也不输丁大叔,木工做得这么娴熟!” 绿芦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丁木生笑了,按照之前的步骤又做了一个,一边做着,嘴巴边上的笑容就是压不下来。 作为一个手艺人,最高兴的就是别人拿到自己的作品,很满意,还夸他不输他爹呢! 有了第一个模具作为基础,第二个木生的动作更加迅速,不一会儿,第二个模具也完工了。绿芦原本打算明日进山做红砖的,没想到今日丁木生帮她省了很多时间,瞧着这会儿天色还早,他们就提前一日进了山。 张水生也想跟着去,但是桂叔受伤在镇上养着伤,桂家佃租的田地没人照应,他得去地里帮忙,只得依依不舍地和三个人告别,再三和木生强调晚上一定要和他说说今日造砖的事情。 “嘿,就不告诉你!”丁木生咧着嘴,贱兮兮嘚瑟,换来了水生一顿揍。 三伢子想到昨日木生最后还是赖账了赌约,干脆加入,一时间嬉笑声和哀嚎声响成了一片,好不热闹。 绿芦撇撇嘴,男人真是,至死是少年呢! 她拿了两个模具去井边打水沾湿,方便之后脱模。 “春阿奶,救我!” “三伢子他打我啊!” 那边传来了丁木生的告状哀嚎。 绿芦正好在井边呢,瞅了一眼春阿奶,只见她老人家依旧没有掀起眼皮,顾着手下的活儿,只把丁木生的呼救当成了耳旁风。 这些娃子打小就一起长大,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互相之间打打闹闹都是常有的事情,这种告状她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 玉英婶眼瞅着三个年轻人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心下有些羡慕,如果她家的强子没去县里,这会儿应该也在她跟前,不过心里羡慕归羡慕,嘴上依旧还是要硬的。 “哎呀,瞧瞧这些娃子,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打闹呢!” “我们家强子前几年就一个人去县里谋生了,我嫌外面辛苦让他回来,他都不回来,说是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把我接去县里,让我过好日子。” 绿芦眨眨眼,适当地接了个茬,“玉英婶心疼儿子呢。” “可不嘛……”玉英婶一肚子话憋了这么多天,春阿奶面前她不咋敢提强子,差点憋坏了,绿芦一接话就打开了话闸子,“我真是心疼啊,外面虽然能赚些钱,但那也是要给别人使唤呀!我都说了好几遍让他回来呀,架不住孩子大了,那翅膀硬了,一定要出去闯,一定要孝顺我……” 一直低头削葛根皮儿的春阿奶突然插了一句:“也没见他咋孝顺你。” 玉英婶后面的话都卡在了喉咙眼,张了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后又闭上了嘴,那模样,像一只被渔夫绑着脖子的鸬鹚,不过鸬鹚是往里咽鱼咽不下去,她是往外说话说不出来。 都憋得慌。 玉英婶最后实在不甘心,只能讪讪开口:“这不是还没闯出个名堂么……” 绿芦听着大婶和阿奶打机锋,心里瘪着笑,面上又不好笑出来,忍得肚子疼,只能抱着两个沾湿过的砖模子,把还在打闹的三个人分开,带着三伢子和丁木生一溜烟地出了桂家的门。 得亏今日桂婆婆带着铁牛去了镇上送饭,不然她夹在这俩人之间,得憋坏。 想着桂婆婆每日这么往镇上跑,她又上了年纪,到底也辛苦,绿芦之前提过,在飞来居订饭菜,小二帮着送去药铺,被桂家人一致反对。 绿芦知道,他们这是不想让她花钱。 路上,绿芦想着事情,又时不时和三伢子木生说了红砖烧制的大概过程,不知觉间,就到了之前看到黄黏土的荒地。 这里是进山小路的路口,平坦一片,周围都是一些一人多高的芦苇。 绿芦瞧中这里,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有黄黏土,地势平坦,更因为这片芦苇,像天然的围墙,而这片山林除了仙源村里的人,外人也不会过来。 如果红砖烧制成功,卖出去了,这建筑材料可比神仙糊糊这种吃食有赚头,那少不得会吸引一些心怀不轨的人。 这片芦苇,正好遮蔽了山下眺望的目光,而四周又没有更高的山峰,在这里建砖窑,只有他们看下面,没有下面看上面的。 三伢子和丁木生一路听了绿芦说红砖烧制的过程,刚刚到就忙活开了,他们也迫不及待地想试试这砖能不能烧出来,如果真像绿芦说的,能扛住大风大雨大太阳,他们也好把自家的黄泥墙翻修一下,省得年年都要修整。 丁木生刨着黄黏土,三伢子和绿芦提着木桶去周边寻找水源,三人分工明确。 待木生把黄黏土挖下来,堆在了一处,三伢子和绿芦也回来了,带回来三桶水。 “木生大哥,我往黄黏土里倒水,你搅拌,”绿芦交代完,在三伢子的帮助下将桶里的水一点点浇入黄黏土,丁木生快速地翻拌着搅和均匀。 “行了,”等三个水桶都空了,绿芦伸手捻了一些黄黏土在手中抓握,感觉到粘手又不湿溏,这是正好了。 她把黄黏土装进带来的木模具里,不断按压抹平,让黏土充分填满整个模具,最后带着模具找了一处石板,把模具倒扣,按压底部活页,把里面的黄泥砖推了出来。 第一块黄砖四四方方的,很平整,绿芦很满意。 三伢子和丁木生都跃跃欲试,拿了绿芦手中的模具,两个人忙活开来,不一会儿,整整齐齐的黄泥砖就铺满了整块石板。 “成嘞!”绿芦拍拍手上的泥,抬眼看看天空,万里无云,接下来只要连续三天好天气,这些砖就能晒出来,等砖晒干定型了,他们就可以来进行下一步—— 建窑,烧砖! 第七十章 突降大雨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绿芦除了照看自己家的辣椒苗苗和鸡鸭仔仔,就是去桂家帮着大婶和阿奶做神仙糊糊和仙草冻。 玉英婶很喜欢绿芦,有绿芦在的时候,她的嘴巴又恢复了往日的勤快,时不时就要拉着绿芦说话。 “绿芦,你岁数也到了,如果有看得上的后生一定要和婶子说,婶子去帮你撮合!” 绿芦“嗯嗯”两声,抿嘴笑着不吭气。 玉英婶还当她害羞呢,“你听婶子的,有看上的就要主动,不然被别村姑娘说走了,那就没得挑了。” “玉英婶,您说的太对了,就拜托您帮着挑一挑?” 玉英婶立刻豪情万丈,拍着胸脯,“交给婶子我,不止村里哩,就是县里的后生有你强子哥帮着物色,一定能挑出你满意的。” 她一提起强子,话题就打不住了。 “哎呀,我们家强子什么都好,也主动,所以县太爷才能瞧中他,这不是都准备把家里的小姐嫁给强子了。” 眼见她还有继续说的架势,春阿奶淡淡地冒出一句话:“你都说了县太爷家的小姐,所以到底是你家强子入赘还是人家嫁过来,都说不定。” “这……”玉英婶傻眼了。 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张了张嘴,“应该是嫁吧……” 春阿奶端着喜好的仙草走开了,临走还撂了一句,“八字没一撇呢。” 场面冷了下来,绿芦夹在两个老人中间不敢做声,心里哀叹,村长真是给了她一个好麻烦的任务! 这边正忙着呢,突然院子外面传来了三伢子的呼喊。 绿芦起身,只见三伢子匆匆跑了过来,着急忙慌的,也顾不得脚步带起的尘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 “绿芦,坏……坏了,要变天了。” 绿芦一下变了脸色,把手中的活计扔下赶忙出了院子,详细一问,原来三伢子下午在地里干着农活呢,那边土地平整开阔,隔着老远就看到隔壁村北靠的山那边乌云聚拢,风又朝着这边吹,那片乌云隐隐地朝他们这边来了。 “赶紧上山。” 绿芦回身去桂家仓房里取了柴刀,和三伢子两个人不敢再耽搁往进山的小路跑去。 之前放着晾晒的黄泥砖眼看就能定型准备烧制了,这个节骨眼上开始下雨,之前都成了白用功! “三伢子大哥,砍芭蕉叶。”在小路上跑的时候,绿芦就一直留意路旁,她小时候见砖厂都是拿塑料薄膜来遮盖雨水,这个时代可没有塑料,所以她一路留意有没有什么植物叶片特别大的。 所幸,还真被她找到了。 三伢子拿了柴刀,连续割了好几片绿油油的芭蕉叶下来,和绿芦一人扛着一把往晾晒砖坯的平地跑去。 他们到的时候,眼瞅着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天色逐渐暗沉了下来,山里的风吹过脸颊,都带着潮湿的味道。 身边,蜻蜓的薄翅上沾了水汽,越发飞得低沉了。 三伢子看着一块块砖,面带愁容,“叶子怕是不够。” 绿芦把手中的芭蕉叶往地上一搁,一边卷着衣袖一边招呼三伢子,“找块高点的地儿,把砖块都垒起来。” 地上的砖都干得差不多了,垒在一起,再把芭蕉叶盖上,应该就够用了。 三伢子懂了绿芦的意思,也不多二话,帮着把一块块已经基本干燥的黄泥砖垒了起来。 一时间,两人都埋头干活,谁也不再多话,毕竟眼瞅着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他们这是在和老天抢时间。 “绿芦!三伢子!” 绿芦直起身,手上还抱着一摞砖,灰头土脸地看去,是丁木生和张水生表兄弟俩,一路飞奔过来。 “正好,赶紧来帮忙!”绿芦看到这俩小伙子像看到两个大救星,招呼他们,两人也没多话,上来卷起衣袖就帮着垒起了砖坯。 眼看地上平铺的砖坯都垒高了,绿芦又拿着刚刚割下来的芭蕉叶铺在了这些砖坯的顶上,四周边上也没少盖,严严实实地遮了,又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压上。 这边刚刚做完事情,天上的雨滴就落了下来,开始一滴两滴,随后雨势迅速加大,天地间远远看去,笼在了一片水雾之中。 “你们怎么突然上来了?”回去的路上,绿芦已经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一张嘴水就钻到了口中,只能眯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道。 “我家蜂都突然回蜂巢了,”张水生抬手抹了一把脸,明明还没天黑呢,张峰留下来的几窝蜜蜂却突然回了蜂巢,这在张水生看来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十有八九是要变天下大雨的。 张水生赶忙去寻了丁木生,两个人往桂家赶去想要提醒绿芦,可是等他们到的时候,绿芦和三伢子已经出发上山来了。 “多亏你们赶来,不然就我和三伢子大哥两个人,这些砖坯又要泡水了。”绿芦由衷感谢。 出了山间小路,四个人都成了落汤鸡,绿芦先回了自己家的茅草屋去了,其他三人嘻嘻哈哈地往下面走。 茅草屋里,绿芦给自己烧了一些热水,快速洗了一个澡驱散了周身的寒气,换上干爽的衣裳,这才感叹今日真是争分夺秒。 三个大哥已经走远了,声音消失在雨幕之中,绿芦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看着山下蒸腾的水汽,耳畔全是大雨落下的哗哗声,偶尔村里人家养的狗汪汪叫了几声。 心中静谧。 这是一种忙乱紧张过后的突然松弛,她该做的事情都及时做了,该尽到的努力也都尽了,胸中都是暖暖的幸福感。 绿芦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灶房,灶上生了火堆烤着头发,闭上了眼睛,听着这些声儿,她有多久没有认真听过外面的雨声了? 乌云渐渐移开,一米阳光穿透了云层洒落人间,也透过灶房的窗户落在绿芦的脚边。 雨停了,绿芦也烤好了头发,拿了布带子缠绕捆绑了几圈束在脑后,走出灶房,只见一束光犹如神迹一般自天而下,天空乌云散开,露出被晚霞蒸得成了紫粉色的云朵,层层叠叠,煞是好看。 空气中,都是浸染了水汽的青草味。 绿芦下了山,往桂家走去,原本这会儿桂婆婆已经从镇上回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这阵子大雨拦住返程的脚步。她推开柴门,就迎上了铁牛欢腾的招呼。 “绿芦姐,你可算来了,阿奶说有俩好消息要和你说哩!” 第七十一章 这是好事 绿芦进桂家院子的时候,正好桂婆婆端着一碟子的韭菜盒子出来。 见绿芦来了,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显然遇到了什么好事情,心情舒畅。 “来来,赶紧来尝尝我做的韭菜盒子,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桂婆婆招呼绿芦,顺手给铁牛递了一个,“去,我和你绿芦姐姐有事说,你一边玩去。” 铁牛一声欢呼,捧着热乎乎的韭菜盒子跑到了一旁,他只要有韭菜盒子吃就好,大人说什么话,他才懒得听。 “什么好事情,瞧您乐得。”绿芦挽着桂婆婆坐在石桌旁,笑着问道。 她猜,是自己之前给那位施家小姐写的信奏效了,对方来帮她扩展木玩销路来了。 绿芦期待地看着桂婆婆。 “还能有什么好事,就是镇上郎中说你桂叔伤好得七七八八了,让他明日就可以回来。”桂婆婆确实高兴,自己儿子伤好了,而且也不用再花绿芦的钱了。 “那敢情好。”绿芦点头,这确实是好消息,“桂叔回来再将养一些时日,彻底好全了就好。” “还有一件好事,”桂婆婆神秘兮兮地眨眼睛,“今日我在药铺,那飞来居的掌柜亲自找了过来,给你桂叔带了一些补品说是看望他,还让我给你带话,他打算把仙草冻和神仙糊糊卖到其他地方去。” 绿芦咬着嘴里的韭菜盒子,有些错愕。 那位施家小姐难道不喜欢那根簪子? 还是经常生病,病到没有其他交好的手帕交? 绿芦心里快速地盘算了起来,既然对方没有回复,只能先把木玩的事情放一放,专心思索掌柜的话。 他这话说了一半,飞来居把神仙糊糊和仙草冻卖到哪里去,原本是不需要专门让桂婆婆带话过来的,可照他目前这做法,应该是需要大量供货的意思。 “行,我考虑一下。” 绿芦点头应承道。 这事确实是好事,掌柜那里打开了销路,她这里也跟着多卖,钱自然也就多赚。 只是就目前家庭作坊式的生产能力还有野葛的生长数量,一旦销路彻底打开,要想供应上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绿芦需要一些时间想想供应链的问题,这一刻,她无比怀念自己前世的规模化生产。 “这是多好的事啊,等你叔婶他们明日回来,就可以多做一些卖出去,”桂婆婆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淳朴。 绿芦陪着说着话,想着自己明日还是要借着去接桂叔桂婶的时候,去飞来居一趟。 如果掌柜只是在周边卖一卖,也好说。 但如果他的目标市场不仅周边,自己也好早做准备。 镇上,飞来居的前堂里,正是晚上吃饭的时候。 小二肩头搭着白布巾,手中托着上菜的托盘在大堂灵活地穿梭,时不时地吆喝: “客官,您的爆炒猪下水来咯!” 食客们或三或五地围坐在桌前,吃饭、说话、行酒令,好不热闹。 在这一片嘈杂声中,窗边一张桌子旁坐着的一个清瘦的青年男子,在他身边,站着一个壮汉,抱着胳膊,腰间悬着一把入了鞘的刀,时不时打量四周。 正是施云桢和夏雷。 两人的气氛,和前堂诸人的热闹格格不入 施云桢身着月白色纱罗苎丝暗纹直裰,墨发一半披散在身后,一半拢在脑后,发束之间,隐隐可见一支通身漆黑的木簪。 他斜斜地歪在窗前,姿态慵懒,仿佛自己坐着的不是梆硬的木椅子,而是什么舒适的软枕斜靠。 面前的饭桌擦得干干净净,放着一本账册,苍白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少主子,已经按您的意思把话传到药铺了,那个老妇人会给绿芦姑娘带去话的。”掌柜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脱下挡雨的蓑衣,看到窗前的人,立刻过来回禀。 “嗯。” 施云桢神情有些恹恹的,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掌柜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见那只苍白的手把桌面上的账册合上,心里才算尘埃落定。 少主近日身体恢复得很快,今日竟然可以从后院走到前堂来了。 一来就交代了两件事。 一件让他去药铺传话,另一件就是拿了账本。 传话好说,查账倒是让掌柜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可也怕有什么不小心的疏漏被少主看出来。 万幸,施云桢什么都没说。 “少主,可是累了?”夏雷一直在关注施云桢的脸色,见他神情疲惫,立刻问道。 施云桢点头,把手递给夏雷,在他的搀扶下缓步回了后院。 见东家少主走了,小二这才腾出空来凑到掌柜身边,“掌柜的,你说咱东家又不差这卖神仙糊糊和仙草冻的钱,何必这么急着要推到其他分店去?” 掌柜瞪他:“我怎么知道?你很闲?” 小二吐了吐舌头,缩着脖子干活去了。 掌柜脱了蓑衣,若有所思。 小二没说他还没感觉,确实,少主要惦记的事情何止一家飞来居?特意让自己跑一趟说这件小事,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第二天,天都没有亮绿芦就起身了,她近日要去一趟镇上,所以得趁着早,去一趟晾晒砖坯的地方瞧瞧。 昨日那场雨来的太突然,也不知道芭蕉叶有没有遮好。 绿芦自己就住在半山腰的地方,上山方便,可没想到自己才刚刚到呢,远远就瞧见清晨的薄雾中,三道身影已经在忙活了。 是三伢子和木生水生他们兄弟俩。 “你们咋这么早呢?”绿芦赶忙过去,卷起衣袖帮忙。 所幸,昨日芭蕉叶遮蔽得很好,只有边角的几块砖坯被雨水打湿了一部分,也没到融化成稀泥的地步。 “三伢子惦记着砖呢,让我们一早上来帮忙。”黑脸的木生咧嘴笑,晨曦照在他白亮的牙齿上,给他的牙镀了一层金色,像镶嵌了一口金牙。 “多谢啦!” 绿芦也不多客气,帮着把昨日垒高的砖一块块拿下来晾晒。 毕竟昨日下雨了,浸了潮气,烧制前还是得晾晒干燥。 四人埋头忙活,直到这些砖坯又一次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地上,绿芦直起身,锤了锤自己的腰。 她这身板做力气活果然还是不行。 “下次这种活儿你就别来了,哪有让姑娘家灰头土脸地玩泥巴。”张水生瞧着绿芦面如土色,心里好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盛了蜜水的竹筒,分了。 因着没想到绿芦会来,他也只带了三支竹筒。 把自己那一份给了绿芦,他和木生分一支。 “是我要做的事情,怎么能自己撂挑子。”绿芦喝了一口,清甜清甜的,从喉咙口一直润到了心里。 她来这么些日子,村里的每一个人无论长辈还是小辈,对她的好都是没得说的。 或许有看在虎子这个素未谋面的兄长面子上,也或许是可怜她是个小孤女,但是绿芦知道,仙源村的人都是善良的。 “今日我要去镇上接桂叔桂婶他们,天气就麻烦三位大哥们照看着了。”绿芦转过身,说道。 三伢子他们挥手,让她安心去。 下山的路上,绿芦眯着眼睛,看着东方旭日初升,暖融的光从眼底落进了心口。 等砖烧出来,等神仙糊糊和仙草冻卖得更多,大家的日子也就能过得更好了。 第七十二章 焉知非福 绿芦下山去的时候,桂婆婆已经借好了村里的驴车,带上了铁牛一起来到药铺。桂叔和桂婶已经张罗好了随身的东西和衣物,原本农家人就没有什么东西,随手收收,也就两小包。绿芦帮着把东西就送上了驴车,没有跟着桂家人一起回仙源村,而是自己一个人来了飞来居。 “绿芦姑娘,为了昨日说的事情专门跑一趟辛苦了,”掌柜给她倒了茶。 “也是正好有事要来一趟镇上,”绿芦把桂叔回村的事情说了一下,再次向人美心善的施家小姐表达感谢,“也不知道小姐今日有没有空?我想当面向她致谢。” 顺便问清楚关于扩大神仙糊糊和仙草冻销路这件事,飞来居东家到底是什么个想法。 “小姐不方便的。”掌柜呵呵笑,哪里有什么小姐?只有一个少主! 他在心里把始作俑者夏雷骂了一通,没事找事干,当初他说了一个谎,现在却要自己帮着圆谎。 “这样啊,”绿芦不知道其中的关窍,只当这位施家小姐不喜和她过多往来,失望也是有一些的。 她前世从普通的销售做起,白眼看得多,来了这里以后,遇到的人大多都善良,对她也是关怀有加。这位施家小姐在她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她便以为这施家小姐也是个不在意贫富阶级的。 绿芦悄然叹气,看来是她想多了。 人家就是顺手施舍而已,再多的交往,人家就是不愿意的。 绿芦虽然心里有些失落,但很快调整了状态,笑着从随身的背篓里取了一捧野花出来,这是她早上下山的时候顺手摘的,还细心地配了花朵的颜色,用芦草捆扎成一束。 这捧花瞧着没有哪一朵特别好看,既没有牡丹的雍容又没有月季的娇艳,可是放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开得五彩缤纷又生机勃勃。 充满了野趣,煞是好看。 “乡下没有什么好东西,想着小姐可能喜欢花儿,就摘了带来,”绿芦把这野花束交到了掌柜手中,麻烦他转交给施家小姐。 人家不愿与她相识交往,她也不能忘了人家帮过她的恩情。 掌柜接过,提那位莫须有的“小姐”道谢,瞧着这束花,笑道:“要不是昨夜那场雨下的,我们小姐着了些凉,今日一定愿意亲自来会会你。” 场面话大家都会说。 绿芦也听得懂这半真半假的话,随即又有些上心了,问了一些施小姐的症状,得知她常常咳嗽,有肺疾,痰中带血,心里有了一些成算。 施小姐可是她目前的大客户,这客户关系是无论如何都要维系好的。 和掌柜闲扯了几句,绿芦问起了飞来居把神仙糊糊和仙草冻卖出去的打算,“不知道是就近几个镇子卖一卖还是卖出县城?” 掌柜笑了笑,“我们东家的意思是在飞来居各个分店都铺开售卖。” 绿芦点头,所以呢? 掌柜看绿芦没懂自己的意思,补充了一句,“我们飞来居在各个州府,甚至京城都有分店……” 绿芦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这普普通通的一处饭店酒肆,怎么就把分店开得四处都是? 照这个规模,目前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供应得上神仙糊糊和仙草冻的,而且就算葛根粉的产能提上来了,现在这个时代没有食物的防腐工艺,仙草冻也没法长期运输的。 “绿芦姑娘今日既然来了,要不我们就把供货契约补充一下?”掌柜想着人来都来了,直接签了契约,绿芦也能回去备货。 “等等。”绿芦一个头两个大,掌柜这赶鸭子上架呢! 签契约容易,她提产能难啊! “绿芦姑娘。” 就当绿芦和掌柜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道温和的男声自绿芦后方传来。她回过身,只见对方是一个清瘦的男子,披着挡风的披风,瞧不清里面的穿着,见她看了过去,薄唇轻动,微微勾起。 施云桢长相并不突出,但胜在周身的气质,特别是笑起来,那笑容犹如山间清泉划过石涧,清润又温柔。 “你的发簪……”绿芦的目光却被他用来束发的发簪吸引了。 这不正是她送给施小姐的吗? “这是我们小姐送的,”一直陪在施云桢身旁的夏雷赶忙找补,拼命朝自家少主使眼色。 施云桢唇边的笑容未变,凉凉地扫了一眼夏雷,没有就自己身份做解释,而是直接说起了契约的事情。 “如果绿芦姑娘觉得签订大量供货的契约有困难,可以把神仙糊糊和仙草冻的方子卖给我们。”施云桢开门见山,“十两金,您看可行?” 掌柜蓦然看向自家少主,心里想不通的地方突然就有了答案,原来少主是不想一直依赖这位绿芦姑娘供货,想买断方子,才突然提出来要把销量铺开。 他深吸一口气,十两金。 毫无疑问了,绿芦铁定点头,卖了方子一劳永逸,何乐而不为? 绿芦听了施云桢的话,却默不作声,悄然打量着这个男人,他有施小姐送的发簪,还有夏雷陪着,身份显然不是下人。 要么是施小姐的兄弟,要么是施家的女婿。 有妹子拿旁人送的簪子转手送自己兄弟么? 绿芦思索着,最终把施云桢的身份定义成了施小姐的夫婿。 绿芦没有回应,施云桢也耐得住性子,含着那抹笑容等着她做决定。 十两金,这对绿芦一个乡野姑娘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只要不要挥霍得太厉害,绝对够她一生富足了。 可是村子里的人呢? 有第一次见面就二话不说帮着她卖神仙糊糊的三伢子,有自己吃不饱饭还匀给她吃食的桂家人,还有老是别苗头却一直帮着她的春阿奶和玉英婶,还有张水生和丁木生他们…… 绿芦突然发现自己受了村里人许许多多的恩惠。 “我不卖方子,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定给飞来居供上第一批货。”绿芦很坚定,两条路摆在她的面前,一条自己富裕潇洒又轻松,道路上一片光明,另一条路她需要背负很多,甚至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到绿芦的答复,施云桢幽黑的眸子闪过一抹光芒,唇边笑纹加深,拢在披风里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似意外绿芦的选择,又似觉得她应该做这样的决定。 “好,那我等着绿芦姑娘的好消息。”施云桢走到了柜台前,执笔亲自拟定了一份供货合约递给了绿芦。 绿芦接过,入目是一行行的行楷,自如其人,和施家小姐的整齐规训的字不一样,这位施家女婿的字很飘逸,笔锋又很温润,没有男子写字该有的力道。 仔细过目了一遍,价格和她之前签订的两份一致,不过供货周期变成了一个月一次,每次神仙糊糊粉末十公斤,仙草冻…… 五百公斤! 看到这个数量,绿芦还没什么反应呢,掌柜先抽了一口凉气。 就现在绿芦姑娘每三日分别交一斤神仙糊糊和仙草冻都是勉强,何况一个月交五百公斤的仙草冻? 他越发确定了,自家少主就是故意的,为了绝了后顾之忧,逼着绿芦姑娘把方子卖了。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最后,少主写上了违约的责任,绿芦姑娘如果未按期按量供货,需十倍补偿货款!这次的货款,把绿芦姑娘卖了可能都不够赔的! “怎么了?”施云桢看绿芦依旧看着那份契约不吭声,贴心问道:“可需要为姑娘讲解一番?如果姑娘觉得有困难,现在卖方子也是可以的,价格依旧是十金。” 话音刚落,绿芦就拿起了笔,签了名字,按了押。 “不必。” 绿芦把那张契约递给了施云桢,目光清澈又坚定。 这次倒是施云桢没有反应了,黑眸倒映着面前的姑娘,有些发愣,许久,才伸手,接了那张纸,细细地折好放入衣袖中,轻笑一声: “好,我等着绿芦姑娘的好消息。” 第七十三章 先解决人手问题 绿芦拿了这次货款就离开了飞来居,施云桢拢着披风,黑眸倒映着绿芦的背影,瘦弱的小姑娘背着老大一个竹篓。 应该挺重的。 施云桢轻咳一声,转身要回后院去。 “少主,绿芦姑娘这次肯定交不上货,到时候真的要她十倍赔偿吗?”夏雷也瞧着绿芦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有些不忍心。 怎么说少主的命都是绿芦姑娘做出来的神仙糊糊救的。 他觉得自家少主这么做有些不近人情。 掌柜有另外的看法,扯了一把夏雷的衣袖,“你懂啥呀,十倍赔偿绿芦姑娘是铁定拿不出来的,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压低了价格收了神仙糊糊和仙草冻的方子。” 夏雷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么做,更过分! 施云桢凉凉地扫了一眼掌柜,胸口气息涌动,像有一万只小蚂蚁爬上了喉咙口,没忍住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夏雷赶忙帮着顺气,掌柜端了水,被施云桢推开。 “且等着就是。” 这口气缓过来的时候,施云桢抬起脸,苍白的面颊浮起病态的红晕。 “是。”掌柜是个看得懂眼色的,立刻转了个话题,指着刚刚顺手放在桌上的那束野花,“这是绿芦姑娘带来的,她还以为东家有个小姐,说是送给小姐的。” 苍白的手指拾起那束花,五彩缤纷,充满了生命力。 施云桢低头,轻轻嗅了嗅,青草香。 不妖不媚却生机勃勃。 他抬眼,看着人群中绿芦离去的方向,这个野花一样灵动又浑身充满了生机的姑娘,像一束光照进了他即将枯萎的生命。 回去路上,绿芦眉头紧锁,一路走着一路思考着,刚刚进村子,背篓都没有放下就直接去了村长家。 “多少?” 院子里的石桌旁,村长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一脸淡定的小姑娘,胡子都在震颤。 “就那些,您没听错的。”绿芦拿起桌上的陶碗灌了一碗清水,顿时觉得路上的暑气消解了不少。 “你个瓜娃子,你真是……”村长噌地一下跳起身,拿手指头指着绿芦,一肚子脏话到了嗓子眼又憋了回去。 小姑娘家家的,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得。 他只能憋着自己了。 但凡是他自己家的小子,这会儿已经抄起扫帚揍了! “丫头啊,他这么明摆着盯上了你手上的方子,见你不肯卖,故意激你签的契约哩!” 村长想不通绿芦平常瞧着挺聪明的一个娃子,怎么这会儿就犯起了倔? 那么大量的神仙糊糊和仙草冻,月底就要交。 咋交嘛?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啊! “我知道对方想要方子,所以我不肯卖的,”绿芦娇憨地笑着撒娇,“我要是卖了,我自己自是吃穿不愁,可是村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村长听着她的话,心口酸涩,这么些年,村里的人日子确实都不太好过,也就绿芦想出神仙糊糊和仙草冻这么两样吃食卖了出去,带着两三家人一起赚了些钱。 说来说去都是他这个当村长的失职。 村长脸色灰败,坐在了石椅上,年迈的老脸皱纹密布,像极了山间经历风雨冲刷的沟壑,单薄的背脊弓起,带着颓丧。 “村长,您要是相信我,就帮我这一次,”村长的反应,绿芦看在眼里,她遇到困难便要解决困难的人。 这次施家给的契约,既是危机,也是一次巨大的机会。 让村里人都脱贫致富的机会。 村长拿出旱烟,用手往里填烟叶,思考了片刻,浑浊的眼睛瞅着绿芦,“只要村里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就是!” 目前为止,绿芦这丫头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虽然气她胆子大,不留后路,也依然选择信她。 绿芦把自己的打算大致说了一下,首先神仙糊糊的原料,也就是野葛,之前在山里种的那一片差不多可以起出葛根来制作了。野葛这种东西原本就是野草,性子野得很,只要这次起出来再把新的种下去,到下个月足够再制作第二批。 而仙草之前没有提前种下,就需要麻烦村里出人帮着在山里采挖,一部分用来制作这次的仙草冻,另一部分也同野葛一样,山里直接开一片地,另行栽种。 剩下的制作就是人工的事了,所以绿芦直接来了村长这里。 村里的人她还不是很熟悉,需要村长去帮着开口,“每家每户的报酬都不是问题。” 村长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吐出一个个烟圈,愁眉紧锁,“就算村里每家每户能在农忙之余帮着做些活,百公斤的仙草冻,你制作出来要怎么保存?又怎么送到镇上去?” 村长想得比较细致,和粉末状的神仙糊糊不一样,仙草冻是胶状的,含水,一个月的时间里,前面制作出来的放久了,不得坏了? “您放心,我另有主意,”绿芦说道,“您明日可以先安排人来桂家,我安排他们制作神仙糊糊,等我安排再开始制作仙草冻即可。” 村长点头答应了,毕竟这也是帮着村里人寻觅到的进项,他晚上每家每户这么溜达着走了一圈把这件事说了,基本家家户户都有空闲出来的劳动力表示可以帮忙。 村里人,有的是时间和力气,正好趁着秋收之前的时间做些活儿,赚一些钱,补贴一下家用。 人手的事情解决了,绿芦回了桂家,把今日的事情告诉了桂家人,伤还没好的桂叔就挣扎着要下地。 “他飞来居这不是欺负你吗?”桂叔躺了许久,双腿初初挨着地,差点没摔个大马趴,得亏一旁的张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哎呀,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拿出那么多货?”桂叔认定了绿芦是被坑了,火气上头,“亏得那掌柜还拿了什么阿胶来看我,说给我补血,我看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你着急什么?人家绿芦都没有着急。”张氏不赞成地扫了一眼自家丈夫,随后,充满信任地看着绿芦,“有什么需要婶子帮忙的,直接说,别和你叔婶客气!” 第七十四章 制砖窑,烧砖 绿芦心里其实有谱,张氏一开口,她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按照现在这样家庭作坊式的生产,产能肯定提不上来,所以她想到了工厂中的流水作业,一人负责产线上的一小块,洗葛根的专门洗葛根,削皮的专门削皮,力气大的汉子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上山去把野葛采摘回来,还要把新野葛栽种下去,另一部分专门负责磨浆。 张氏听得眼睛晶晶亮,拍手直呼办法好。 “每个人手头上的活儿做熟了就快了,而且男人的力气大,就适合做些需要力气的,女人的心细,削皮清洗都适合。” 而且磨浆这个环节,可以让他们把葛根带回去磨浆,多台石磨一起开工,速度就快多了。 绿芦笑着点头,“明日我清早就要上山一趟,等村长带着人过来,就麻烦桂婶你安排大家分工合作。” 和张氏说完话,绿芦又和桂叔强调了一遍,“您的伤都没好呢,就帮着看着大伙,别让一些人偷懒就行。” 桂叔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没办法,他身上的伤确实没好彻底,再加重下去又要给绿芦拖后腿了。 这么关键的时候,他只恨自己掉链子。 从桂家出来,绿芦瞧着天色还早,一点时间不敢耽搁,直接去了村外的佃租田。 太阳光刺眼,她拿手挡着强光,在一大片的作物之中看着,终于远远地瞧见了自己想找的人。 “三伢子大哥!” 碧绿的麦田上空飘荡着绿芦清脆的呼唤声,三伢子正在地里忙着,听到声音抬眼一瞧,赶忙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弯腰洗了手,三两步窜上田埂,跑了过来。 “咋的,镇上的事情还顺利不?”三伢子拿挂在肩头的麻布汗巾擦了擦脸,咧嘴问道。 绿芦把事情简单又说了一遍,果然三伢子的反应和桂叔差不多,都觉得她被坑了,义愤填膺卷袖子要帮她上门讨公道。 “放心,我心里有数的,”绿芦表情轻松,“你这里的事情忙完了不?如果好了我们叫上水生木生他们,去烧砖!” 没到秋收,三伢子这地里的活儿也不差这半日,听到能烧砖了,立刻撂了手中的肥桶和绿芦一起去找了水生木生,四人沿着小路上了山。 上山的路上,绿芦把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工作安排说了一下,“到时候就麻烦三位大哥带着路去挖葛根,记得一定要重新栽种一些下去。” 明日她虽然会跟着大部队上山,但是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就没有和他们一起。 “这个知道,不能斩草除根,不然后面长不出新的来,咱就断货了。”水生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完成任务。 “对,咱们要用可持续发展的目光看问题。”绿芦总结。 “可持续发展?”木生和三伢子对视一眼,这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概念,虽然陌生,但是也不用解释,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浅显又直白,但是意思就是到位。 “你别说,咱绿芦妹子要是男儿身,说不得能去考个科举当个官什么的,”木生在绿芦身后,悄咪咪地笔出一个大拇指。 “到时候就跟村长说的那句话一样,什么她一人升天,我们当鸡鸭的也跟着升天……” “去。”三伢子黑了脸,就知道木生这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要升天你自己升天去。” “不是,你咋咒我呢。” “不是你自己咒你自己么?” 一路上拌着嘴,不知觉就到了晾晒砖坯的空地上,绿芦四下检查了砖坯,确认之前受潮的几块经过一天的晾晒彻底干燥定型了,招呼三个年轻汉子开始垒砖窑了。 先不着急干活,绿芦用树杈在地上的黄土上画了砖窑的大致构造,有预留进砖的门,有通风窗,顶上还有一个烟囱。 “这不就是和房子差不多?”丁木生平日里和自家老爹没少出工帮着人家修建房子,所以对于房子的构造很熟悉。 “算是一个简易的小房子。”绿芦点头应道。 “我知道了,”丁木生稍稍一想,拿了根树枝在绿芦画出来的平面图上圈了几处,“房顶、窗梁和门梁需要一些木头。” 绿芦示意了一下这个砖窑的占地大小,丁木生就带着工具出发去砍树了,张水生和三伢子帮着绿芦,又挖了一些黄黏土拌了水,将一块块已经彻底干燥的砖坯垒出了砖窑的大致外观,用黄黏土做粘合,预留出来进砖门和通风窗的位子只能丁木生回来。 他们没有等多久,丁木生就扛着两根圆木回来了,黑脸汉子一个肩膀扛着一根圆木,饶恕年轻健壮的体魄也有些吃力。 张水生和绿芦赶忙过去帮着放下,丁木生又忙前忙后丈量窗、门和窑顶的长度,把圆木分割成长短不一的小段。 一根用黄泥固定了,糊在窗顶当窗梁,一根在门顶当门梁,其余的都架设在窑顶上,最后大家齐心协力用黄黏土把这些木料都封了一遍,最后用黄砖坯砌上烟囱。 砖窑好了,又把地上晾晒的黄砖坯一块块码放进去,封上门,最后从通风窗往里放上引火助燃的柴火和干草,点燃。 四个人从下午一直忙到了日落,又从日落一直忙到了月上三竿,漫天的繁星闪烁着。 “差不多了,”绿芦抬起衣袖擦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汗水,双手都是黄泥,汗水顺着额头滑落到眼角,眼睛腌得厉害,又疼又辣的。 “哎哟,”张水生第一个瘫坐在地上,不禁佩服起绿芦来。 他一个大男人都累得慌,绿芦一个稍稍弱弱的小姑娘竟然没有吭一声就跟着他们忙活,论起活儿来,她也一点没有少干。 “要烧多久啊?”丁木生仰头看着烟囱里冒出的烟气,问道。 绿芦做了一个“七”的手势,也随着张水生坐在地上。她累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七日啊?”三伢子抽了一口凉气,而后主动承担了这七日照看砖窑往里添柴禾的任务,毕竟绿芦他们还要赶着月底交那批神仙糊糊和仙草冻。他只有一只手,下山去也帮不了多少忙,倒不如就在这里守七日,也省了绿芦的后顾之忧。 绿芦知道三伢子的好意,虽然已经累得狠了,也撑着说了一句“多谢”。 这一批砖算是试验品,不一定能够烧制成功,三伢子他们毫无怨言地全身心帮她,这份恩情她能记一辈子。 因着三伢子要在这里顾着砖窑,丁木生又帮着用木料搭了一个简易的窝棚,顶上盖了芭蕉叶,里面用俩木板支了个架子算是床了。 “挺好,山上晚上还比山下凉快,”三伢子试着躺了躺,表示很满意。 “等我这两日手上事情有头绪了就来替你,”绿芦看着这简陋的住处,心里觉得很愧疚,她爱折腾,倒是委屈了三伢子大哥吃了苦头。 “你可算了,”丁木生咧着嘴,“当大哥们都是娘们呢?怎么就轮到你一个小姑娘来了?” “就是,”张水生也从地上撑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三伢子,等把山上葛根都挖下来,我就来替你。” 因着三伢子还要下山取一些被褥,和他们一起下了山,一路上绿芦都不作声。 耳旁三伢子和丁木生打嘴仗,张水生也跟着嘴皮了两句。 大家瞧着都挺乐呵,在这份热闹中,绿芦心里突然有些慌了。 不知觉间,村里的大家伙都很相信她,她要烧砖,就毫无质疑地帮她,她要大幅提升供货量,村长也一口答应立刻帮她安排人手。 她突然怕了。 怕这一批砖不成功,让大家做了白工,还委屈大哥们在山上守七天七夜。 怕自己出于自信签下的大批量交货契约完不成。 她,步子会不会迈得太大了? 第七十五章 方强回村 绿芦心里想着事情,跟着三人一起下了山,刚刚出了山口呢,眼瞅着前方黑漆漆的小道上有个人影往村里走去。 “那谁啊?”三伢子顿起了警惕心,高喊了一声。 仙源村原本就是比较封闭的一个村子,平日里也很少和外面的人来往,就算有也是白日里和邻村的姻亲走动走动,很少有这么大半夜的从外面回来的村民。 这世道,大家都提着心呢。 那人听到身后有人喊,转过身,因为背着月光,绿芦他们也瞧不清这人的脸,不过对方倒是把他们几个看了个清楚,哈哈一笑,“咋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绿芦他们前进了几步,这才把对方看清。 是一个身着一身粗布短打的健壮年轻人,借着月光,对方的目光扫过同行的三个汉子,最后落在了绿芦身上。 他长了一双狭长的眼睛,眯起来打量人的时候,成了一条细线。 “方强啊,你咋突然回来了?”丁木生上前,重重地锤了一下对方的胸口。 村里的年轻人儿时都是在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兄弟,方强一直在县里没有回来,这次突然出现在村里,丁木生很惊喜。 “这不是很久没有回来看我老娘了么。”方强笑了笑,而后那双眼睛一直瞅着绿芦没有移开目光,“这就是虎子家的那个绿芦妹子啊?长得挺不错的嘛……” “你嘴巴放干净点啊,”三伢子率先站出来,挡着绿芦。 方强从小就油嘴滑舌的,他看不惯。 “咋的,你想娶回去当媳妇啊,挡得这么严实做甚?”方强歪着身子还想看,被一旁的张水生拉了一把,才摆出一个正形,“开玩笑,都是开玩笑的,绿芦妹子可别介意。” 绿芦撇撇嘴,她是没有介意,就觉得这个方强的嘴巴实在不干不净的,油得很。 “行了,你既然回来,明日就一起来帮忙做神仙糊糊。”丁木生拦着方强的肩膀,和他并肩进村。 方强脸上浮起一个十分乐意的笑容,“好啊,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说起来咱们村什么时候做出过这个神仙糊糊,我在县里都听说过。” “都是我们绿芦妹子的能耐呢!”张水生与有荣焉。 方强回过身,看向和三伢子走在一起的绿芦,那双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没想到神仙糊糊竟然是我们绿芦妹子做出来的啊,可是个新鲜玩意儿,明儿妹子一定得教教哥哥怎么做这神仙糊糊,到时候哥哥亲口试试吃了能不能快活似神仙……” 他的话还没说完呢,三伢子大步上前,伸出仅有的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方强的嘴。 “村里的粪坑都没有你的嘴巴脏!” 唔—— 方强一把甩开三伢子捂住自己嘴巴的手,呸了一口,不爽道:“人家小姑娘说不定很喜欢我和她开玩笑呢,你激动什么……” “不喜欢。”绿芦直截了当开口,不仅不喜欢,她还很反感。 “走了,别理他,”三伢子招呼绿芦先走,而后狠狠地瞪了方强一眼,紧跟着绿芦离开了。 木生和水生面面相觑,刚刚挺好的气氛就这么没了,讨了个没趣,进村的路上,对方强多少也有些怨言。 绿芦经过这么一打岔,倒是之前压在心里的事情淡了一些,抬眼看着一路不作声黑着脸的三伢子,问起了方强的事。 “玉英婶素日里话虽然多了一些,人却很踏实,怎么这个方强有些不太靠谱?” 刚刚那个油嘴滑舌的年轻人正是玉英婶口中那个时不时要提起,让她感到无比自豪的儿子。 绿芦觉得,刚刚接触下来,和玉英婶平日里说的形象,俨然就是两种人。 三伢子脸色不好看,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没有说出来,最终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都是以前的事了,别问。” 绿芦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就把这件事撂到了脑后,总归这人平日在县里没有在村里,左不过就打交道几日而已。 回了自己坐落在半山腰上的茅草屋子,绿芦烧了热水洗去一身尘土,带着疲惫烫在了自己那两条木板床上,沉沉的睡意袭来,闭上了眼睛。 和绿芦一起陷入沉睡的还有整个仙源村,夜色笼罩,薄雾渐起,家家户户都闭门熄灯休息了,唯独有一户人家院子里养得看门狗突然警醒了过来,竖起耳朵,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柴门外面瞧。 脚步声近了,那看门的黄狗“汪”了一声,快步跑了过去。 柴门被推开,方强进了院子,弯腰摸了一把冲着自己摇头摆尾的黄狗,放轻了脚步往屋里走去。 “谁啊?”屋里传出了玉英婶的询问,随后,纸糊的窗户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我啊,强子,”方强见自己把老娘吵醒了,也不藏着掖着,进了屋子。这边人刚刚迈进一条腿,那边就被玉英婶一把搂住,狠命地拍打了两下。 “你个熊娃子,怎么大半夜的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玉英婶身上披着一件外袍,手中拿着烛盏,看清了灯光中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的脸,风尘仆仆的,又心疼又生气,“跟做贼一样,吓死你老娘得了!” “这不是怕您晚上不休息干等着么?”方强笑嘻嘻的说道,接了玉英婶手中的烛盏。 “还说呢,多久没回来了?你春阿奶都说没看出来你多孝顺我。”玉英婶说着,眼圈有些红,委屈巴巴的,她和春阿奶打架的事情可不能告诉强子。 多丢脸。 方强陪着说好话,“这不是一有空就赶回来了,特意回来陪您唠嗑唠两天再回去。” 玉英婶轻哼了声,“假模假式,怕是早知道最近我都没得空闲,所以特意挑这两日回来吧!” 没空? 方强问了原因,这才知道原来绿芦的神仙糊糊和仙草冻卖得这么好,需要村里安排人手帮着做,要一直忙到月底交货才行。 “百公斤仙草冻?” 方强复述了一遍,不屑地笑出了声,“这怎么做?现在一天做一些,存到月底,长霉了。” 玉英婶拉了布帘,她家这屋子就一个睡觉的间,平日里自己一个人倒还好,强子一回来,她就要在中间拉上布帘作为分隔,“反正我听绿芦的,这姑娘有本事。” 方强嗤笑了声,附和着,“是,是有本事,本事大到月底运了百公斤发霉的仙草冻去交货,也就诓你们帮她做活儿。” 烛火灭了,那边玉英婶已经躺下,声音带着困倦:“人家绿芦给工钱的。” 方强合衣躺下,眯着那双狭长的眼睛盯着破败的房梁,“娘,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有工钱,咱家怎么着也得赚双份。” 黑暗中,玉英婶满足地笑了笑,儿子能陪着她,面子里子都有了,明日在春阿奶面前也能说话大声些。 “你和县令家小姐的事怎么样了?”玉英婶想到了正事,问道。 方强舔了舔后槽牙,“快了,等我这回回去,一定能尘埃落定。” “太好了。”玉英婶更是满足,闭上了眼睛。 夜深沉,总有人梦中有好事。 第七十六章 挖蛇六谷 第二日,天刚刚蒙蒙亮,绿芦就和村里的后生们往山里去了,还是沿着那条她走过好些回的小路,听着耳旁的虫鸣鸟叫,不知觉间,仰头,头顶已经是苍天大树。 因着进山经过烧砖的空地,三伢子帮砖窑里添好干柴,说自己也能帮着挖,人多力量大,早早就等在了进山的小路上,等挖采葛根回来,也不耽误砖窑添柴。 “一会儿你们去把那片葛根挖了,我去一个地方,等事情办完就去寻你们,和你们汇合,”绿芦和一旁的三伢子说道。 今日大家伙就是特意进山来挖采野葛的,路上也就没有耽搁挖别的野菜,绿芦自己有要采摘的东西,不好因为她一个人的事情耽误大家的行程。 “不行,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一个人,”三伢子还没说话的,一旁的丁木生率先表示反对,“这里可是山里,万一一会儿来一条饿狼,你那小瘦身板都还不够饿狼塞牙缝!” 绿芦抿紧了嘴,这位大哥的嘴巴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讨喜,也不知道平日里是怎么唬他家的小娘子的,把人吓唬得那般胆小。 “木生说得有道理,”三伢子也同意丁木生的说法,想了想,“我一会儿陪着你,其他人去摘野葛,反正我过去摘也摘不了多少。” 他毕竟比旁人少了一只手,自己心里有数的。 与其和其他人一起,一个人干着半个人的活儿,还不如和绿芦一起,别说狼了,省得一会儿窜条蛇啊虫的,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三伢子既然主动要跟着自己,绿芦也点头应了,她要做的事情靠她自己只怕得多费些功夫。 两人商定了之后,走到了半道上,绿芦就停下了脚步让其他人先去摘野葛,她和三伢子留在原地,等人都走没了影,才从背后的背篓里拿出了从桂家借来的柴刀。 “要砍啥,我帮你,”三伢子看她开始挽衣袖,显然是准备大干一场。 “那个,”绿芦远远指着小路一旁野灌木丛中,一人多高的绿色植物,处理好了衣袖就把身上的背篓搁置在地上,自己提着柴刀,随地捡了一根木棍在前面的灌木中击打探路,迈步先上前。 三伢子定睛一瞧,只见绿芦的目标是一株伞状植物,碗口粗的茎秆上一片片的,都是淡绿色的斑纹,顶上的叶片像一顶华盖,把已经走到底下的绿芦罩着。 “绿芦妹子,等会儿,”三伢子眼见绿芦已经挥起柴刀开始动手砍这植株了,赶忙喝止她,“这蛇六谷有毒的!” “知道的,”绿芦说着,拔出陷进蛇六谷茎秆中的柴刀,又挥出一下,抬脚猛地一踢,“啪”地一下,一人高的植株倒下,“我另有用途。” 三伢子看着绿芦身板瘦弱却动作利落,默默地拎起自己带来的柴刀上前帮忙,“砍几棵?” “这一片都砍了,”绿芦大手一挥,“留那么几棵当种就行。” 和三伢子交代完,绿芦用手中的柴刀把蛇六谷周边的泥土都给扒拉松动了,而后双手握住已经砍断的根茎,用力往外撬动。 一根长得凹凸不平,疙里疙瘩的粉红色根茎连带着泥土被翘了出来,绿芦用手把上面的大块泥土拨掉,提着根茎出了灌木丛,把它放进了随身带来的背篓里。 这蛇六谷正是她之前发现的魔芋,原本她打算留着等自己地里的辣椒成熟结果了之后,用来做魔芋爽的,现在因为仙草冻不好存放也不容易携带,她只能先用这魔芋做成魔芋粉,和着仙草粉一起试着做仙草冻。 能不能成功,绿芦自己心里也没底。 她默不作声地回头,和三伢子一起挖了好些蛇六谷出来,满满地装了两筐,背上之后,绿芦觉得两根麻绳背带沉得勒进了肩膀中。 她咬牙忍着,自己选择的路,就是肩膀勒得废了也得走下去。 “等会儿,拿这些垫一下,”三伢子没有急着背上背篓,而是在路旁的灌木丛中拔了一把野草,折叠了一下,帮着绿芦垫在麻绳下。 有野草做缓冲,肩膀一下就没那么疼了。 “谢谢,”绿芦眼睛亮晶晶地道谢,得亏三伢子跟着她来了,在做体力活儿的事情上,她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学习。 “按道理这背篓轮不到一个姑娘家来背,”三伢子自己也垫上野草,看着绿芦的瘦身板,和她身后满满当当的背篓,心里有些发酸。 要是虎子还在就好了,怎么着也不能让自家妹子干这样的苦力活儿。 可是人走了,他想把绿芦当成自己亲妹子照顾着,就这一只手,有很多时候也是有心无力。 三伢子觉得自己对不起好兄弟。 两人启程和大部队汇合,一路上,三伢子很内疚,而绿芦心里也压着事情,两个人都没有多说话,直到见到了在采挖葛根的其他人。 “可算来了,”丁木生的背篓也满了,正拿着竹筒喝水,见他们过来,那张嘴就开了闸门,“我还以为你们俩一起被老狼叼走了,敢情是等着我们都挖完了才过来,是想偷懒啊?” “去,就你话多,”三伢子训他。 丁木生喝完水,见绿芦背着背篓很吃力的样子,走过去帮她提了一把,顺便也看了一眼背篓里的东西,“蛇六谷?这有毒的。” 张水生正好也过来把最后一块葛根放进自己背篓,听到丁木生的话,也跟着看了一眼,确实就是蛇六谷,打了三伢子一下,“你有病啊,妹子不知道这玩意不能吃,你还能不知道?” 其他后生也陆续忙完了手上的活儿,背了背篓过来。 “咋的,绿芦妹子想吃蛇六谷啊?可不能吃啊。” “三伢子,你说说你,咋还采了这两大篓,我小时候啃过,那嘴巴麻了三天三夜哩!” 三伢子成了被指责的对象,绿芦打断了他们,“我一定要三伢子大哥挖的,这个能吃,就是需要处理一下。” 众人见绿芦很确定,也不再多说,毕竟日头上来了,他们还赶着把这些葛根带下去制作葛根粉。 而且,他们相信绿芦,这个小姑娘说能吃,那就一定有她的办法。 绿芦一路跟着下了山,和其他人轻快的脚步不同,她的步子很沉重,虽然一路上木生和水生都轮流帮着她提着背上的背篓。 她是心里压着事。 和大家说蛇六谷能吃的时候她有多肯定,对于用这玩意做仙草冻,心里就多没有底。 绿芦深吸一口气,目光很坚定,不管能不能成,她都要试试! 第七十七章 流水线分工 一行人下了山来到了桂家,正巧村长也带着村里赋闲出来的人手们来了,几个后生把背篓里的野葛根倒在井边上,张氏负责一个个清点检查最后称重,绿芦也放下背篓过来,按照每个人采摘的重量支付报酬。 后生们一个个排着队领了工钱,笑呵呵地出了院子。 他们都是自己家里的整劳力,这会儿日头上来了,也要去自家佃租的地里干农活了,来绿芦这里帮忙的大多都是他们家里的父母长辈,力气活儿干不了,来干些手工活儿倒是很适合。 因为绿芦的原因,最近每家每户都多出了一些收入,大家日子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紧张巴巴的,手头宽松一些,脸上的笑容也就多了。 “玉英,你家强子几时回来的啊,”一个大婶看到了跟在玉英婶身边一起过来帮忙的方强,打了招呼,“这是也来小绿芦这里帮忙赚一些钱?” “还说呢,这孩子就是孝顺,怕提前说了他要回来,我晚上干等不好好休息,非要给我一个惊喜,大半夜地摸进院子里,可把我吓了一跳。”玉英婶甜蜜地抱怨着,语气里都是自豪,“他哪里是缺这点儿钱,不过就是看我一个人过来做工,说要过来帮我。” 她家儿子在村里的这些后生里,算是很有本事的,能在县里被县太爷看上,马上就要招为女婿了。 重要的是,有本事,还孝顺她。 “强子可真是孝敬你娘,的亏你娘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了。”大婶看着方强,笑着说道。 方强客气地笑了笑,他对于村里这些喜欢闲扯拉瓜的阿奶大婶没有什么兴趣,目光越过了桂家的篱笆,落在了里面三三两两走出来的后生身上。 人人手上都有铜钱,人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 “噢哟,方强?”一个后生正把刚刚拿到手的铜钱放进腰间的系带上,一抬眼就看到了原本应该在县里的方强,“你咋回来了?早说嘛,和大家伙一起早起去山里挖野葛,绿芦妹子可大方了,这么走一趟能赚十文钱呢!” 十文钱…… 而已。 方强不屑地撇撇嘴,他在县里干活的收入虽然也没有很高,但是他见过县太爷家公子的花销,那一出手都是银的,从来没有拿出什么铜钱。 村里的这些人,应该都和他一样,出去见见世面,也不至于拿到十文钱就开心成这样。 而他,只要完成公子的交代,他也马上就能成为公子那样的人,到时候就能和村里这些穷光蛋彻底脱离开关系了。 离开仙源村,离开这个让他嫌恶的穷地方,成为人上人,这是他一辈子都想做的事情。 “十文钱啊,挺好的。”方强敷衍道。 那后生也是个有眼色的,想到平日里玉英婶四处说自家儿子多么有出息,估摸着方强也看不上这些铜板,不再多说,和同伴一起出了桂家的院子,沿着小路往村外的田地走去。 他没方强这本事让县太爷都高看一眼,只能脚踏实地的干活,一点点地攒铜板。 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勤快,有机会就去,早晚也能带着家人过上好日子。 三伢子把背篓送到了之后就出了桂家的院子,他还要赶着去山上的空地看着砖窑的火候,刚刚出了柴门就看到了门口的方强。 “啧,怎么哪里有那个小丫头哪里就有你啊,”方强也瞧见了三伢子,笑嘻嘻地上前,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要不跟着兄弟去县里混?保证比跟着一个黄毛丫头有出息。” 方强心里对于当年的事情是有愧疚的,如果不是他想方设法逃了兵役,三伢子也不至于被顶上,在外面丢了一只手。 “你自己好好过,我就在村里,哪里也不去,”三伢子把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拍来,走了。 一个两个都没有给方强面子,他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心里暗暗下了狠劲。等他混出了个名堂,衣锦还乡,这些人还是穷得面朝黄土背朝天,他倒要看看,到时候这些人还能不能这样一口咬定要待在村里。 快了。 公子许诺他了。 方强压下心里的烦躁,跟着人群一起进了桂家的院子。 院子里,张氏忙着根据每个人的状况分配活儿,绿芦站在她身边,偶尔提点几句。 张氏说话很麻利,对于来帮忙的村民也很了解,来的人虽然多,你一言我一语的,场面上虽然显得嘈杂了一些,但都是有条不紊的。 “阿奶,你就去帮着削葛根的皮儿。” 张氏刚刚安排完一个阿奶,招呼铁牛过来带着人过去,又对后面排队的大爷说道: “大爷,您看到咱院子里的那口水井了没?诶,就那,您帮着把葛根块上面的泥土洗干净就行!” 大爷瞅了眼水井,“不用干其他的?” “不用!”张氏扶着大爷走到一旁,又过来安排了接下来的几个人活计,终于,轮到了玉英婶。 “哟,婶子来了,”张氏四下看了看,指着那边削皮儿的,“您就削皮儿就成!” 玉英婶自己没意见,把跟着来的方强拉到身边,“给我家强子也安排个活儿,他怕我累着,特意过来帮忙的。我这削皮的事情也没啥好帮的,让他去干别的事。” “强子回来了啊,”张氏笑了笑,很有眼色地捧场,“还是玉英婶有福气,哎呀,我们铁牛以后要是有强子一半的能耐和孝顺,我和他爹怕是做梦都要笑醒的。” 这话也正是玉英婶想要听的,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笑成了一朵绽开的菊花,轻轻打了一下张氏,“就你嘴甜,铁牛一定也跟我们强子一样孝顺他娘!” “得了,借您好话,”张氏说着,给方强安排了磨粉浆的活儿。 方强没说什么就应了,走到了一旁,目光扫过张氏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绿芦,心里产生了一点怀疑,就这么一个黄毛丫头,人一多就站在桂婶身边不敢吭气,这神仙糊糊能是她做出来的东西? 张氏把村里来人都按照流水线生产作业的模式安排好了,呼出一口气,抬手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前的汗水。 别说,她第一次做这样掌控全盘的事情,说不紧张那绝对是铁鸭子嘴硬。 “怎么样,你婶子这么安排没什么问题吧?”张氏趁着得了空,小声问身旁一直看着不言语的绿芦。 绿芦毫不吝啬夸赞,冲惴惴不安的张氏竖起大拇指,“很棒了,第一次给大伙安排活计就能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以后肯定更是厉害。” 张氏听得她夸奖,一张脸在日光的照耀下,红扑扑的,煞是好看,不似一个少妇,倒更像一个少女了。 绿芦凑近她,更小声地说道:“最主要是特别细心,还把玉英婶和春阿奶分开了。” 张氏失笑,轻轻拧了一把绿芦的小脸;“你个小坏蛋。” 绿芦见这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就拜托张氏多看顾着这里,她要想法子处理那两大背篓的魔芋。 第七十八章 施肥这件小事 这也是绿芦第一次用魔芋来做仙草冻,心里没有底,以免一次性把辛辛苦苦采挖下来的魔芋糟蹋了,她只拿了一块魔芋出了桂家的院子。 桂家这几日都用来给大伙儿做神仙糊糊用,她再在这里处理魔芋,人多眼杂的,每个人都来问她一声这玩意咋吃,多少有些不方便。 绿芦抱着那块裹满了黄泥的魔芋一路沿着村里的小路往春阿奶家中走去,她和三伢子说好了,白日里春阿奶在桂家做活儿,三伢子在山上帮着看砖窑,家里空着,她自己进去就行。 村里的路途都很近,绿芦抱着怀中的魔芋,跟抱着一块宝贝疙瘩似的。 她走着路,心里还在想着事儿。 上山的葛根的魔芋如果照着现在的采挖频率,估计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放手让老天帮着照看了,得时不时地上去除草施肥,她的原料们才能长得跟得上用的。 除草好说,施肥嘛…… 绿芦有点头大,这个时代可没有干净又轻便的化肥,她也不好麻烦别人每日挑着几桶有机肥爬山。 吱呀—— 柴门推开,绿芦把心里的事儿先抛到了一边,进了院子,,寻了一个木盆装着那块魔芋,端了往井边去。 每家每户院子里的井口都一样,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大洞,平日里为了安全,不让人掉下去就用个大木板子盖上。绿芦废了好大劲把三伢子家院子里的大木板子挪开,暴露出一个黑洞洞的井口,人还没探身呢,井里面的阴凉潮湿就铺面而来,着实给人降了一些暑气。 绿芦打了水,看着清冽的水倒入木盆,一会儿就变得浑浊,又折腾了好几趟换水,不断地搓洗魔芋的表面的泥土咯噔。 终于,勉勉强强算是洗干净了,她看着面前这个坑坑洼洼的丑东西,叹了一口气。 这玩意儿长得就是一副我有毒的样子,难怪村里的人见到她采挖魔芋就一脸不可置信地提醒她这个玩意不能吃。 绿芦放下手中的魔芋,去了灶房拿了竹刀出来,把这玩意外面的皮儿都削了,露出里面白色的硬质根茎肉来。 这边刚刚削好了皮,那边手就开始火辣辣地疼了,仿佛上面爬了无数只蚂蚁一起张口啃着皮肉。 绿芦甩了甩手,手上沾着魔芋上带下来的粘液胶状物质,赶忙打了清水洗干净,去灶房里扒拉了一些草木灰出来,生起了火烧水,又寻了一点点猪油抹在手上。 最后拿了一块麻布包了魔芋,按在盆里切成了块,上磨磨成了粉浆。把这魔芋粉浆都下了锅,往锅里撒了草木灰一起煮着。 锅里浓稠的魔芋粉浆翻腾着冒着泡,灶房里的温度随着火焰的燃烧而逐渐抬高,绿芦一边拿着竹棍搅拌,一边用自己的手扇着风。 因为处理得及时,她的手这会儿倒是正常了。 这玩意带着的生物碱太毒了,处理它都不能直接上手,这次自己试验成功了之后如果要大规模量产,还得提醒大家要用麻布垫着。 灶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绿芦听到外面柴门被人推动,有人在院子里喊话。 “有人在吗?来收粪了!” 来人中气十足,喊出来的话却让绿芦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坏了,赶忙出去一瞧,只见来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身深蓝色麻布短打都显得很旧,上面脏污和补丁交相辉映。 老人见一个眼生的小姑娘出来了,咧开没牙的嘴笑道:“小丫,你家阿奶他们在不?” 绿芦摇头,“春阿奶在桂家帮着做活儿呢,三伢子大哥也没在,您找他们有事?” 老人摆手,“没事,那我自己去茅房掏就行了。” 说完,他回身去外面的驴车上取了两个大木桶,腋下夹着一根长竹竿,竹竿的一头绑着一只大木勺子,径直往院子侧面的茅房去。 绿芦眼睁睁地瞧着那木桶和木勺的颜色都被染成了黑黄黑黄的,几只绿光闪闪的大苍蝇绕着老人飞舞歌唱,好不快活。 突然,她就懂了这个老人是干什么的。 掏旱厕的。 她来的这些日子饭都差点吃不饱了,也就没有关注自家茅房底下是个什么出路,敢情都是有人定期上来掏的啊! 绿芦眨巴了下眼睛,想到了自己山上的原料宝贝们,心念一动,急急忙忙地回了灶房又把锅里正在熬煮的魔芋浆搅拌了几下以防糊锅,一边干着自己的事情,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及至听到那老人出了茅房,绿芦立刻撂下手中搅拌的竹竿,赶忙跑了出去,笑盈盈地递上一碗水。 “您喝水。” 一个小姑娘脆生生的送水,又加之头顶的大太阳,任谁也不能拒绝吧,可这老人却摇摇头,“小丫,你们家大人没说我身上脏啊?” 绿芦笑嘻嘻,“哪脏了?” 老人还是没有接绿芦递上的碗,出了院子,把木桶里的污秽全部倒入驴车上的两个大木桶中,盖好了盖子,正要走呢,就看到绿芦挡在了车边上。 心下好奇,十里八村的秽物都是他来收的,每个人看到他都恨不能躲出十里地,有的调皮的小孩看到他更是要用石子来砸的,怎么这个瞧着干干净净的小丫一直贴上来? “小丫,你衣裳沾到大粪了。” 老人贴心地抬手一指,绿芦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衣裳靠着车辕,而车辕上多多少少都有些秽物。 绿芦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一缩,笑道,“大爷,我问一下,你把这些秽物都收去哪儿?可是发酵完拿去地里浇菜?” “发酵?”老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词汇,不过想来好像也就是那个意思,点头,“是啊,我先收走,帮着闷好了,又卖出来给村里的人种田用。” “小丫,你身上干干净净地赶紧让开些,不然你家里人回来见到你和我在一起要骂你嘞。” 老人好心提醒绿芦,她却没有动,一双眼睛更是乐得弯成了月牙。 她就说怎么没看到村里人挑着大粪去田里,敢情让这好生意被这个不怕脏和麻烦的大爷垄断了啊! “大爷,我也出钱买你家闷好的粪水,不过你要用驴车帮着运到山上浇了,一个月大概要浇两次,一次给您出一百文。” “一百文?”老人惊异不定,他平日里都是满满两大桶闷好的粪水拉到田埂上卖,卖完再拉着空桶来村里收,一日这么折腾也就最多赚十文铜钱。 这小丫口气倒是挺大的,上山一日浇一下就一百文,足足是他平日里赚的十倍哩! “当真?”老人很狐疑。 绿芦立刻就从腰间的抹布袋子里取出十文铜钱递给老人,“这里有十文,算是定金,明日我带着您上山浇一趟算是认路,到时候把尾款给您结了,以后您半个月浇一次,完了就来找我拿一次钱。” 老人应承了,把那十文妥善地收了,问了明早上山的时间,径自离开去别家收秽物去。 绿芦倒是没有想到自己来的路上还在发愁的事情这么快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开心地原地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三伢子家房顶烟囱冒出的青烟上,一拍大腿,“差点忘了。” 立刻掉头跑回了灶房。 她的宝贝疙瘩还在锅里熬着呢! 第七十九章 今日成果 绿芦回到灶房的时候,锅里用灰水熬煮的魔芋粉浆已经成了糊糊,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瞧着已经差不多了,绿芦撤去灶上的火,把锅里的魔芋糊都倒入一个干净的大木盆里晾凉。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错,等到魔芋糊都凉了,就能凝结成魔芋豆腐,而她之前加入的草木灰水里的碱能破坏魔芋本身的生物碱。 等魔芋晾凉的功夫,绿芦又回了一趟桂家去取晾晒的仙草。 桂家依旧和她早上离开时候一样,大家伙干活热火朝天的,村里大婶阿奶手上做着活儿,嘴里也没闲着,聊着家常琐碎。 绿芦瞧着大家虽然忙碌着,心情却是不错的,暗暗点头,正要默不作声地去一旁取了仙草呢,就听到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谁啊,刚刚掉粪坑里了?怎么带着一股子臭味?” 场面上的热络立刻凉了,绿芦脚步僵硬地定住,在场众人狐疑的目光互相扫过,最后落在她这个刚刚进来的人身上。 “绿芦啊,你刚刚去干啥了?”方强眼睛尖,一下就看到了绿芦身上刚刚从粪车蹭来的污渍。 绿芦僵着脸,“没干啥,就……脚滑。” “哎哟,赶紧过来换衣裳,就先穿婶子的,”桂婶快步过来,用身体挡着大家戏谑的目光,揽着绿芦把人带进了屋子里。 “笑死了,又不是三岁小娃儿,怎么还能掉茅房呢!”外面传来方强的挖苦,还有众人的嬉笑,绿芦黑着脸换了衣服。 这个方强,怎么嘴巴讨人厌的程度,一点不输丁木生呢! “娘,这小丫头片子怎么瞧着就不靠谱啊,别让咱们做无用功,”方强看了眼桂家的屋子,和身边埋头干活儿的玉英婶说话。 “你干活就干活,绿芦这娃子一向是靠谱的,”玉英婶总觉得自家儿子怎么好像很瞧不上绿芦,重重地打了他一下,“你是不是在外面见多了世面,就瞧不上咱村里的人了?” “哪跟哪呀!”方强摸着挨了一巴掌的后脑勺,直呼冤枉。 “反正绿芦要做的事情你瞧着没个章程,但是最后都能让你心服口服,”玉英婶对绿芦可是信服得不得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方强听着自家亲娘的话,心念一动,那双狭长的眼睛眯了眯,等绿芦换好了衣服出来,他悄然起身跟了上去。 之前从后山上采摘来的仙草就放在桂家后院的空地上晾晒,绿芦过去挑拣了一些已经干透的,抱在怀里转身要走,正好就遇上了跟过来的方强。 绿芦皱了皱眉,她对于这个成天眯着眼睛,油嘴滑舌的男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 “绿芦妹子,这是什么?”方强的目光落在绿芦身后晾晒的仙草上,瞧着像什么药材。 “就是凉茶,”绿芦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全盘托出,笑了笑,“这些日子忙交货的事情,有些上火。” “这样啊,”方强想着和得到的答案差不多,也就没有再多问,“绿芦妹子带着去灶房么?我帮你啊。” 说着他伸手要献殷勤,被绿芦躲了过去,“不用,不会重。” 说完,绿芦绕过他,径直就出了桂家的院门。 要说这个方强有多得罪她,倒也没有,但她心里就是觉得有些膈应,所以和他相处也远远比不上和三伢子他们相处得亲近。 绿芦很相信自己心里对人的直觉。 回了三伢子他家院子,绿芦去了石磨那,把带来的干仙草用石磨磨成了黑褐色的粉末,为了保证细腻,她还反复多磨了几次,最后把这些仙草粉末都加入到魔芋豆腐中,搅拌均匀后端着这盆黑乎乎的糊糊回了自己在半山上的茅草屋子。 这次试验能不能成功就看这一盆了,她很谨慎。 在自己家里,绿芦给院子里的辣椒浇了水,看着小苗一日比一日长大,估摸着也定植了,可是适当的施肥,她去了后院,打开鸡鸭的窝棚。 每次她进来打扫鸡鸭棚圈的时候都把地上的鸡粪鸭粪铲到角落算堆肥,现在一瞧,竟然也有了一点规模。她拿了木桶进来取了一些,出去给辣椒植株施了肥,鸡鸭粪的肥力比较猛,不如羊粪和牛粪温和,所以绿芦也不敢多用,给十株辣椒四周都泼洒一些,表面填些土,就算施好了肥。 照顾好辣椒苗,绿芦又给鸡鸭配了一些饲料,给饲料槽填满。 忙完这些事情再起身抬头,就看到日头已经往西边偏移了,她估算了下时间,摸了摸肚子,这才发现,忙活了一整日,她竟然没有来得及吃中午饭。 空着肚子的绿芦来了桂家,在桂家帮忙干活儿的村民已经陆续离开了,张氏正在清点一天的劳动成果,见绿芦过来,指着自己面前的几个大木桶,里面都是白色的葛根粉浆。 “绿芦,你想出来的这个流水线真是好办法,大伙儿一开始手生还慢些,后面自己那些活儿熟了,那速度就快了,瞧,这些是我们平常几个人十几天才能做出来的量呢!” 张氏对于今日的成果很是满意,想着照这个速度下去,绿芦在月底准时交货铁定不成问题。 “那还是桂婶您知人善任的原因,要不是您安排得好,让我来安排,铁定得抓瞎。”绿芦笑眯眯地把张氏好一通捧,哄得她眉开眼笑的。 “晚上婶子亲自给你下厨做些好吃的,猜你中午都没咋吃,”张氏边说边卷起了衣袖,从镇上回来的时候还特意去肉铺切了一些肉回来。 “我就不在家吃了,”绿芦有些抱歉,“三伢子大哥一个人在山上帮我看着砖窑,我想着叫上水生木生大哥上去,和他一起吃呢。” 听到绿芦自己有安排,张氏也不多话,用荷叶帮绿芦包了一大块新鲜的猪五花,用麻布袋子装了一些稻米,又用竹筒装了一些必备的调料让她带上。 绿芦把张氏准备的食材都放进篮筐里,先去喊上了张水生,而后两人一起去找丁木生。 刚刚到丁家,就瞧见那个见人就躲的小娘子,丁木生在院子里做木工呢,她在一旁站着看。 “木生大哥,”绿芦脆生生地招呼。 听到生人的喊声,那小媳妇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登时就要回屋子,却被绿芦喊住了。 “丁家小嫂子,既然人都在这里了,就别来躲啦!”绿芦提了提自己手中的篮子,笑着说道,“我们要去山上野炊,你也一起去呀!” 第八十章 石板烤肉包紫苏 山林苍翠,半山腰的空地上,一阵阵袅袅青烟飘起。空地上,三伢子弯着腰在劈柴,动作利落,手起刀落,一块圆木被柴刀一分为二,倒在了地上。 “三伢子大哥!” 清脆的女声自身后响起,三伢子回过身,诧异地看到绿芦笑盈盈地冲自己举了举手中那个覆盖着麻布的竹编篮子,在她身后,跟着丁木生和张水生。 甚至,在丁木生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瞧着很纤弱,身形被高大的丁木生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你们咋来了?”三伢子笑道,把手中的柴刀放到了一旁。 “咋的,不欢迎啊?”绿芦笑嘻嘻地寻了一处干净的空地,把自己手中的篮子放下,揭开,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食材,“不想吃我们就提回去了哦!” “想吃想吃,”三伢子也是饿了,原本打算等这些柴都劈好了,下山一趟回家中快快吃几口就回来继续顾着砖窑的,却没想到绿芦带着他的兄弟们上山来了。 绿芦的手艺,他是知道的。 三伢子抬手用衣袖擦了汗,汗液滑进眼角,有些辛辣。 绿芦给丁木生和张水生派了活儿,一个去寻一个扁平的石板,一个去砍竹筒,顺便让三伢子生了火,自己不由分说拉着丁木生家那见人就躲的小媳妇去溪水边上处理带来的食材。 “姐姐,我之前都没怎么下山,不知道你怎么称呼?”绿芦把带来的那块猪五花用竹刀片成了薄片,弯着眉眼和人闲聊。 “兰花。” 丁木生家的媳妇细若蚊蝇地说出两个字,又低下头。 “兰花姐姐,”绿芦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兰花算是仙源村的新嫁娘了,周围都是不认识的村邻,加之性格害羞怕人,平日里都躲在家中,很少出门,突然就遇上了一个自来熟的绿芦,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答,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憋得通红,最后喏喏地应了一声: “嗯……” 绿芦难得遇上这么一个害羞可爱的姑娘,心下好笑,可估计着自己这会儿若是笑出来,回头人得气哭了,再想把人带出来一起玩可是个难事了。 “兰花姐姐平日里常出来寻我一起玩啊,我以前也像你一样很少出门的,在村里也没认识几个好友,”绿芦大方发出邀请,手下的动作也没动顿,十分麻利。 一块完整的猪五花很快就被她片成了薄片,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陶碟中,剩下的一些边角被她切碎了备用。 “嗯……” 兰花轻轻地应了一声,把淘洗好的稻米放进了竹篮中,又取了绿芦带来的紫苏叶子清洗着,目光落在绿芦的脸上,见她似有所觉抬眼,又立刻低头避开了目光。 “兰花姐姐想说什么直说就是,”绿芦的眼睛很利,看出了兰花欲言又止。 “嗯……” 兰花低着头,吭叽了半天,还是没有说什么。 绿芦收拾好了手边上的事情,也不勉强她,性格害羞内向的人,往往说一句话都要思量半天,生怕自己说错话。 绿芦自己没有内向过,不过接触过这样的人,知道和他们打交道的方式。 只能慢慢来,一点点地叩开他们的心扉。 等到彻底熟悉了就好。 等到绿芦拉着兰花一起回了平地上,天边的晚霞泛着粉色,像极了兰花白里透红的脸,三伢子已经生好了篝火,干柴哔啵作响,火光映衬着他的脸。 “来咯!” 丁木生和张水生也带来了绿芦让他们找的东西,几个竹筒,还有一块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石板。 绿芦让兰花帮着把竹筒里装了清水和稻米,又加了之前切碎的猪五花,把竹筒外面打湿了之后架在篝火上烤着。 丁木生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媳妇听着绿芦的指示,认认真真地干着手头的事情,心里啧啧称奇。 他还做好了今晚自家媳妇一直拉着他衣角,寸步不离的准备哩!怎么就离开了一小会儿,害羞不见人的兰花就已经和绿芦这样亲近了? 绿芦可没空去管丁木生的想法,招呼他们捡了大石块作为垫脚,把那篝火分一部分出来,最后把大石板架在了火堆上烧着。 “这是……”三伢子隐隐已经猜到了绿芦的想法,果然,见她从竹篮里取出已经片好的猪五花,一片片猪五花放在石板上烤着,随着温度上升,五花肉卷曲起来,洁白的油脂染了一层焦边,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行嘞!”绿芦拿着筷子把五花肉翻面,看着变色了,就撒了盐粒,取了一张紫苏叶子包了,加上一片蒜片。 三个男人瞧着绿芦手上诱人的紫苏包肉,都默默地咽了口口水,见绿芦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了一遍,都挺了挺胸脯,等着被第一个投喂。 最终,一直不作声顾着那边火堆上竹筒的兰花面前多了一个紫苏包肉,她诧异抬眼,就看到绿芦冲自己张嘴,发出了“啊”的声音。 她红着脸,张开了嘴。 绿芦直接把第一个紫苏包烤肉就塞了进去,而后又忙着继续包,分别给一旁望眼欲穿的三个男人分了,自己最后吃了一个。 新鲜的紫苏叶子很脆,也很爽口,油脂的香味混合着紫苏的异香,连带着蒜片的辛辣,多重味道在口腔中迸发。 绿芦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时隔这么久,吃了一次烤肉,可惜没有辣椒,算是美中不足了。 “怎么样?”绿芦顺口问道,而后,就对上了兰花渴望的目光。 得,人想吃又不好意思开口。 “来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绿芦从篮筐里取了竹筷一人分了一双,一时间,都没人吭声,几双筷子忙碌了起来,油脂的“滋滋”响声,还有柴禾燃烧发出的“哔啵”声中,一碟子猪五花见了底。 “啊……”丁木生意犹未尽地咬着筷子,目光从光秃秃的碟子上扫过,最后把希望放在了几个竹筒上。 “绿芦妹子,你打哪儿想到肉还能这么烤着包紫苏叶子吃的?”张水生对于这石板烤肉赞不绝口。 “好吃么?以后经常上来烤肉啊!”绿芦大大方方地表示她负责出肉。 “我们出力,”三伢子笑道,他们几个男人是没有绿芦有钱,可力气却是够的。 说笑声中,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响起。 兰花咬着唇,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见他们都不作声地看着自己,一张小脸在火光下,越发的红艳。 下次,她也还想再来。 只是,不能当那个吃白食的。 “那……” “那我带酒来?” 第八十一章 仙草冻的新做法 下山的时候,绿芦挽着兰花走在前面,张水生主动留下来守着砖窑,让三伢子回家睡一觉。 丁木生看着面前被绿芦挽着手的自家媳妇,觉得牙槽有些痒痒的。 往常只要是出门,他家兰花都是拉着他的手,躲在他的身后,让他充满了男人的自豪感和保护欲。 可是现在…… 他的位子被绿芦给顶了! “兰花,走慢些。”丁木生眼看着自家媳妇要被绿芦给拐带没了影了,出声说道。 也不知道是前面两人聊得太热络还是山间小路上的夜风太大把他的声音给吹得散了,反正前面的兰花是头都不带回一下。 “行了,难得你媳妇在村里交了一个伴,喊啥喊嘛。”三伢子笑嘻嘻地打趣他。 丁木生讨了个没趣,和三伢子泛起了嘀咕,“我这不是怕绿芦这丫头把我媳妇带跑了。” 旁的不说,就说他媳妇如果以后变得像绿芦一样胆大包天,他是不能接受的。 “诶,你说她们在前面说啥呢,这一路上的,我看绿芦这嘴巴就没停过。”丁木生看着前方影影绰绰的两人,怎么看绿芦怎么觉得碍眼,恨不得立刻上前把自家媳妇拐回来。 “我咋知道,人说女人家的事。”三伢子瞥了他一眼,看丁木生把醋字写到了脸上,心底好笑。 前面,绿芦还真的没有怎么说女人家的私房话,而是提起了酿酒的问题。 刚刚兰花提起下次自己带酒来,绿芦就留了心眼,当着丁木生的面,她没有开口,回去一路上,短短的时间里,就把兰花的娘家营生给摸了个透彻。 原来兰花娘子的娘家在临近的一个村子里,和仙源村不一样,那个村里的人不靠佃租农田种地为生,而是靠着酿酒卖酒过活。 兰花她自己娘家就有着一手祖传的酿酒手艺,她平日里自己也酿一些,不过丁家是做木匠的,所以她都是小打小闹酿着玩的。 “我可喜欢喝酒了,不知道兰花你平日里酿的是哪种酒?”月光撒在林间小路上,绿芦挽着兰花的手,一双眼睛也笑成了弯弯的月牙,明亮非常。 “今年就只酿了一坛子桃花酿,”兰花脸颊红扑扑的,声音细若蚊蝇,“你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我喜欢都来不及!”绿芦立刻摆手,眼见前方就是几人要分开的岔路,凑到了兰花耳旁小声说道:“那我们约定了,等我这批货交了,寻个空,我们单独摆一桌。你带酒,我带菜,我们不带那些男人一起玩,可好?” 几人分开了以后,丁木生赶忙跟上了自家媳妇的步子,诧异地看她脸上看到了笑意。 “绿芦那丫头和你说了啥?” 兰花抿嘴笑,“不告诉你。” 说完,自己当先跑了,留下呆若木鸡的丁木生抹了一把脸,又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腿,挺疼的。 他家媳妇什么性子他最是清楚,怎么可能和人刚刚认识就有了小秘密了? 丁木生深吸一口气,暗自庆幸还好绿芦这丫头不是个男的,怎么三言两语就把他媳妇的魂都给勾飞了。 绿芦先回了一趟桂家,把竹篮和几个陶碟清洗干净放好,又陪着桂家人说了一会儿话,看了一下白日里做好已经开始沉淀的葛根粉,这才回了半山腰上自家的茅草屋子。一回到院子里,绿芦就去瞧瞧晾在灶房的魔芋豆腐,一缕月光透过屋顶的茅草缝隙漏了下来,正好落在陶盆中加了仙草粉末的魔芋豆腐上,眼瞧着已经凝结成了胶状。 绿芦洗干净手,轻轻拨动了一下,一整块魔芋豆腐就这么脱离了陶盆的边沿。她把陶盆倒扣了过来,轻轻拍打几下,只感觉陶盆一轻,再提起来,一整块黑褐色的仙草魔芋豆腐就这么掉了下来。 绿芦拿了竹刀,把这块胶冻状的仙草魔芋豆腐切成了薄片,一片片地平铺在簸箕上,最后小心地把簸箕端出去晾晒。 第二日,绿芦一大清早就听到有人在门口喊自己,出去一瞧,正是昨日约好了一起进山的那个老人,因着桂叔他们不让自己单独进山,所以绿芦又顺路叫上了在盯着砖窑的张水生,三人一起分别去了山里种植野葛和魔芋的地方。 “大爷,以后这片野葛,还有之前那片蛇六谷就拜托你施肥了,一个月两次,”绿芦看着地上重新栽种的野葛,这可是她的宝贝,一点疏漏不能有的,“记得要薄肥,不能重了。” 她怕老人下手太狠,把她的苗给烧了。 “放心,小姑娘,我老头子也是种地人,知道怎么施肥的,”老人有了一门不错的收入,自然尽心竭力。 山上栽种的原料有人看顾着,绿芦也算是放下了心,一连两日,都在桂家和大家伙一起忙着做葛根粉,每日回来的第一件事不再是检查她的辣椒苗和鸡鸭了,而是戳一戳晾晒的仙草魔芋豆腐。 终于,在一连三日的好日头下,绿芦晾晒的仙草魔芋豆腐彻底晒干了,用一按,酥脆酥脆地断成了两截。 绿芦拿了麻袋来,把簸箕里的仙草魔芋豆腐干都收拢了,带下了山,直奔三伢子家。 她想做后世卖的那种仙草粉,携带保存都很方便,而且吃起来也只要冲调一下就好。 能不能成,就看现在了。 绿芦挽了衣袖,把仙草魔芋豆腐干都放进石磨,一点点细细地磨了两边,得到了黑褐色的粉末,收拢了,拿了一些倒在碗里,烧了沸水冲了进去。 绿芦没有走开,就一直等在旁边,看着碗中的黑褐色液体从冒着热气到静止,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惊喜地看到水面反射的光芒变了。 液体凝结成了胶状! 绿芦惊喜地大喊了一声,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勺尝了,是淡淡的仙草味道,入口虽然没有新鲜仙草冻那么嫩滑,不过也不差多少。关键是现在做出来,可以和葛根粉一样,妥善保存到月底了! 捧着手中的碗,绿芦一把捞过装着黑褐色粉末的麻布袋子,像一只快乐小鸟一样在乡间小道飞奔,推开桂家的柴门,正好撞上要出来的张氏。 “哎哟,姑娘家的怎么和铁牛一样毛毛躁躁的。”张氏捂着胸口,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尝尝,”绿芦二话不说就把陶碗塞到了张氏手中,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张氏一脸狐疑地看着碗中缺了一块的仙草冻,去灶房拿了竹勺舀了一块放进口中,脸上表情从莫名奇妙变得有些古怪,似在细细琢磨什么。 “怎么样?和之前差别大么?”绿芦紧张地问,她自己说好不算是,得大家都点头才算过关。 张氏想了半晌,“有点差别,更爽滑了一些。” 说着,她又舀了一勺,“味道还是之前那个味道,咋的,你换了一种做法了?” 她觉得前后各有各的特点,都挺好吃的。 绿芦点头,招呼铁牛过来也尝了一下。 铁牛毫不客气地直接拿着碗去灶房淋上蜜水,正好玩得满头汗,吃得不亦乐乎。 “咋样?”绿芦问道。 铁牛莫名眨眨眼,“什么咋样?仙草冻啊,不就是这样吗?” 绿芦白了他一眼,牛嚼牡丹,问了也是白问,径自去灶房又调了两碗,等到晚饭后,才把两碗凉透凝结的仙草冻端了出来,给桂叔和桂婆婆各来了一碗,绝口不提换了做法。 结果让她很满意。 桂家几个人,只有张氏细细品味之下才发现前后不一样的口感,其他人都没有发现做法变了。 第八十二章 开砖窑 月上中天,村庄静谧一扫白日里的热闹,逐渐静谧了下来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绿芦在桂家因为试验成功,开心不已,在村里的另一头,玉英婶也因为方强突然要回县里而舍不得。 “妈,县里也不远,什么东西都买得的,不用给我带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方强制止了玉英婶往包袱里塞东西的手,只见包袱里,有玉英婶自己挖的笋,也有自己蒸的窝窝头。 他还要赶路,带这么多有的没的,实在不方便。 而且,这些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在县里想吃都能买到,还不贵。 “带上,街上卖的哪有家里带去的好吃,”玉英婶又转过身子去箱笼里翻了一阵,拿出了一双刚刚做好的新鞋,“你脚上的鞋有些旧了,娘给你重新做了一双。” 方强接过,还是熟悉的样式,很简单,只是鞋底纳得很密实,在集市上是买不到这么好的鞋的。 “行了娘,我走了,”方强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他重重地看了红着眼睛的玉英婶,狠狠心走出了院子。 快了,他马上就可以把娘接到县里,和他一起过好日子,再也不用在这破烂的村子里给人干活赚些小钱。 夜色掩盖了方强离开的背影,也笼罩了院子里柴门边,玉英婶孤单的身影。 接下去的几日,玉英婶虽然在桂家依然干着活儿,可是明眼人一瞅也看出来没了方强在身边,她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 “玉英婶,要加灰水,不是清水。”绿芦在灶房盯着仙草粉的制作,一眼就看到玉英婶拿着一碗清水倒入魔芋浆液中,一脸无奈地提醒她。 葛根粉已经基本都制作好了,这会儿都装在麻布袋子里晾晒着,她就把刚刚研究出来的仙草粉制作方法提了出来。 还是和之前一样,用流水线,一人分一块固定的工作。 而玉英婶,就分到了在灶房熬煮魔芋浆的活儿。 “啊?哦,对,”玉英婶赶忙用草木灰调和了灰水倒入锅中搅拌,一脸不好意思,“走神了,哎呀,这几天有点心神不宁的。” 春阿奶正好端着一盆刚刚磨好的仙草粉进来,听到了玉英婶的话,心念微动。 儿行千里母担忧。 当初她的两个儿子都被征了兵役,她也是这样,日日走神,有几次差点把家中的灶房都给烧了。 “去去,咱们换换,你去帮着往磨里加仙草,”春阿奶放下手中的仙草粉,主动接过玉英婶手中的竹棍搅拌着锅里的魔芋糊浆。 给石磨加仙草,这可是更轻松的活儿,还是张氏在分配工作的时候,考虑到春阿奶年纪大了,才给她安排了这么个活儿。 “这……这多不好意思。”玉英婶也没脸自己去干轻松的事情,想要拿回那根搅拌的竹棍,却被春阿奶躲了过去。 “我可不是帮你,”春阿奶口硬心软,看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盯着她们瞧的绿芦,抿了抿嘴巴,“我这还不是怕你心不在焉,把人家桂家的灶房烧了?” 绿芦适时地笑着递台阶,“对对,玉英婶,今天你就先和春阿奶换换。” 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把玉英婶推了出去,看着她很快上手,这才转悠回了灶房,笑嘻嘻地趴在灶台上,双手撑着脸。 春阿奶原本认真地搅拌锅里的魔芋呢,被她瞅得浑身不自在,“咋的,我是真怕她把灶房烧了。” 绿芦眯眯笑,“对对,您怎么说都对。” 和葛根粉相比,仙草粉的制作更麻烦一些,不过大家做熟了自己手头的事情,动作也快了,一片片魔芋仙草豆腐摆上了簸箕晾晒,桂家的簸箕不够,还是村里人把自家的簸箕都拿了出来借给绿芦用着。 眼看着主要工作基本告一段落,村里来帮忙的人都领了工钱,一个个喜气爬上了脸。 “绿芦丫头,以后还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一个大叔掂着手中的铜钱,乐呵呵地说道。 “就是,活儿我们都做熟了,下次再来,保证更快。”春阿奶也拿了工钱,附和着。 绿芦把工钱都给大伙儿结清了,正在桂家的柴门外送人呢,三伢子过来了,伸手指了指山上空地的方向。 绿芦心领神会,和桂家人打了一声招呼,就和三伢子一起往山上去了。 前几日她的砖窑熄了火,足足烧了七日,又焖了几日。 今日,就是要开窑的日子,成功还是失败,绿芦很期待。 一路上,山风吹动了绿芦的发丝,她抬手拨了一下,脚步不停,耳旁的鸟叫听着都显得有些急促,在催促她快点,再快点。 不知觉,三伢子就被她落在了身后。 “放心啊,绿芦,你不去,水生和木生不敢自己开窑的,”三伢子跟着绿芦的脚步,半跑半走,闹出了满额头的汗,无奈地提醒她。 急也不急在这一时。 绿芦猛然停了下来,这才发觉自己跑了起来,心跳得嘣嘣快,赶忙回身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太想开窑了。” 她的仙草粉已经成功了,只等晾晒后磨粉就能交货。 如果现在红砖也烧制成功了,她觉得自己的成就感会爆棚。 三伢子看着绿芦晶晶亮的眼睛,知道她着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如果能烧制出像绿芦说的那种不怕风吹不怕雨打的砖,那么他们家的房子就可以翻修一下,再也不用怕黄梅天连绵的雨把墙给浸塌了。 “走。” 多说无益,两人埋头赶路,步子越发加快。 他们到烧砖平地的时候,张水生和丁木生已经到了一会儿了,丁木生手中拿着一把锄头,远远地看到绿芦和三伢子跑过来,高声招呼:“快点,就等你们了。” 兰花也跟来了,站在丁木生身后,冲绿芦害羞地笑了一下。 “你也来了啊。” 绿芦跑到砖窑前,气还没喘匀,和兰花打了个招呼,随即迫不及待地看向砖窑。 前几日还是黄砖坯垒成的砖窑,经过这么多日的煅烧,外层的砖已经变成了红褐色,绿芦对一旁跃跃欲试的丁木生交代:“你一会儿就把封进砖口的几块砖给砸了,砖窑主体可别破坏了。” 这砖窑可不是一次性的。 “知道。”丁木生应承着,举起手中的锄头,朝着封砖窑的进砖口砸了下去。 第八十三章 村邻的感谢 因着封砖窑进砖口的几块砖没有用黄泥封死,丁木生也就砸了几下,砖窑的进砖口就暴露了出来。 几个人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丁木生当先钻了进去,把里面烧制好的红砖一块块地往外面递,绿芦也伸手接了。 手中一沉,眼前的黄色砖坯经过这么多日的煅烧已经褪去了黄,染上了红锈的颜色,用手指摸过去,表面粗燥,显然里面的水分已经全部烤干了。 几人接力把砖窑中的红砖全部都拿了出来,绿芦带了两块去了溪边,把红砖浸入溪水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来。 几双眼睛都盯着绿芦手中的红砖。 这一批砖烧制得成不成功,就看这下了,按绿芦的说法,红砖应该是能泡水的。 绿芦把已经彻底湿透的红砖拍了拍,又搓了搓,见手上没有沾染一点泥,一颗心彻底放下,笑道:“成了!” “太好了,回头多烧点,”丁木生笑呵呵地回身对兰花说道,“咱家的灶也快不行了,下次修灶,咱就用红砖。” 兰花好奇的目光落在那块红砖上,抿着嘴,笑着,看着绿芦的目光带着隐隐的崇拜。 她发现绿芦好像什么都会。 不但会那些新奇的吃食,还会烧制不怕水的红砖,最关键的,对她还很好。 是她嫁来村里这么久,唯一一个主动邀请她一起出来玩的姑娘。 丁木生眼瞅着自家媳妇的目光就像粘了树胶一样粘在了绿芦身上,一时间觉得手上的红砖粗燥得硌手。 这是绿芦烧出来的,他都有点不想用了。 “拿着,”把红砖往三伢子手中一塞,丁木生语气里都是酸溜溜的味道。 一个大男人还能随时随地吃飞醋,这是绿芦压根就想不到的,此刻,她的眼里只有烧制成功的红砖。 有了原材料,她的茅草屋子重建大业也得提上日程了,眼瞅着每天晚上的月亮一日圆过一日,这中秋也近在眼前了。 过了中秋,这天气便是一日凉过一日。 绿芦当天便和三伢子他们商定了,这烧砖的技艺她也不藏私,几个人直接去了村长家中。 “如果可以我想把制砖的方法教给大家伙,”绿芦见村长把手中的红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笑道,“这样大家烧出来的砖能用来翻修自家屋子,有多余出来的也能运出去卖。” “你确定这砖能泡水里不化开?”村长掂量着手中的红砖,只觉比平素里用的黄泥砖轻了许多,而且硬了许多。 但是毕竟是用来建屋子的,马虎不得,一旦出了一点纰漏,那是要伤人的。 “您且试试。”绿芦还没开口,三伢子当先说道。 他亲眼看到绿芦把红砖浸泡在溪水里,一点问题都没有。 村长依言实验了一下,打了一桶水,把红砖泡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拿出来。 “还真是,一点黄汤都没出来,”村长媳妇在一旁也看着,惊异地感叹。 他们平日里用的黄砖都是怕水的,没想到绿芦这丫头竟然能想到烧砖的法子。 “成,晚上我就让各家各户的汉子都来我这里一趟,”村长把那块红砖放在了一旁,赞许地看着绿芦。 把红砖的烧制方法和柴窑的地址告诉了村长,绿芦就告辞离开了,路上和三伢子他们分开之后,径自就去了桂家。 天色晚了,桂家人还等着她来吃饭。 绿芦检查了一遍葛根粉和仙草粉的晾晒情况,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进展,算是很顺利了。 吃饭的时候,绿芦把红砖的事情说了,“到时候大家一起烧砖,都能趁着冬天之前把自家的屋子翻修一遍。” 桂婆婆一听,直呼“阿弥陀佛,”绿芦这次可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你知道你春阿奶的大小子是怎么没的么?”吃完饭,在灶房里,张氏偷眼看了院子里,见自家男人和婆婆都在和铁牛玩着,和绿芦咬耳朵。 绿芦摇头,她还真的不清楚。 “就是大雨把家里墙冲倒了,被压在了墙下面没的,”张氏小声说道,“这次翻修了房子,以后就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她自己也是个有孩子的人,所以刚刚婆母一个劲地“阿弥陀佛”,她也想跟着念叨一句。 绿芦只知道春阿奶和玉英婶子之间的过节,对于春阿奶第一个孩子夭折的原因,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了。 “是啊,让大家把房子都修修好。”绿芦抿着唇,她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衣食住行事关生死。 “绿芦妹子在吗?” 一个有些陌生的男声在院外响起,随后传来了桂叔和人的攀谈声。 “绿芦?” 桂叔扬声喊她。 张氏诧异地看了绿芦一眼,和她一起出了灶房,只见桂家的院子外面站着好些村民。 有的面熟,是白日里在桂家帮忙过的。 有的很面生,甚至都没和绿芦说过一句话。 此刻,他们都站在桂家的院子外面,有拿着火把的,有端着煤灯的。 “这是怎么了?”绿芦心中一跳,这个架势,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是啊,别是有什么误会?”张氏默默地把绿芦的小身板挡在身后。 “没有误会,”人群里,村长走了出来,周围的光亮照亮了他昏花的眼睛,瞧着绿芦的目光充满了感谢,“我晚上把红砖的事情和大家伙说了,都一定要来谢谢绿芦娃子。” 其实红砖的烧制方法,绿芦完全可以藏起来的,等她烧好了砖,卖给村里人,她还能赚一些。 可是她毫无保留地拿出来了。 “绿芦啊,我阿娘一定要我给你捎这个过来,”三伢子当先上前,把一个小麻布袋子塞到绿芦手中。 火光中,他擦了一下眼角。 回家他就把红砖的事情告诉阿娘,阿娘接过那块红砖,摩挲了几下就哭了。 三伢子知道,她是在哭早已经夭折的大哥。 绿芦打开了麻布袋子,是几块麦芽糖。 她笑了笑,想到了第一次去春阿奶家里,她塞过来的麦芽糖。 “绿芦,婶子家也没什么好东西,等你要修屋子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婶子,”一个白日里来帮忙的大婶插话道,“婶子把家里那俩小子叫上给你修屋子!” “是啊,到时候别和我们客气,先紧着你家那茅草屋修。”一个大叔扬声道。 他的话之后,院子外的村民们纷纷附和,都说要帮绿芦先修了屋子,再折腾自己家。 第一次,绿芦在夜里失眠了。 她躺在自家那张前凸后翘的木板床上,一个翻身,身下的木板就发出吱呀的呻吟。 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村里大家那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脸,他们眼中的感谢和质朴,她能记一辈子。 来了这里之后,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衣食住行在这个山村里都难题。 其实她把红砖的烧制方法主动告诉大家,出发点并没有那么无私,这个小村子就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她住着好房子,大家住着破房子,难免会招来一些麻烦。 而且,从长远来说,大家一起烧砖能扩大产能,日后方便形成规模化。 她出于利益的考量,却换来村民们质朴的感谢。 绿芦叹了一声,又翻了两下,实在睡不着,爬起来点了油灯,摊开笔墨开始随手勾画屋子的草图。 大家都说要先帮她修屋子,她不能拖着耽误大家的事儿。 第八十四章 交货 对于修建房子,绿芦不是专业的,只能在纸上画出个大概,她想要一个地下室,对着山下最好的一个房间她想用来当客厅,边上需要一间书房,最关键的是灶房。 绿芦在图纸上北向安排了一间十分宽敞的灶房,连着灶房,画了一间茅房。 一个大致草图出来了,绿芦对着茅房的位子动起了脑筋,她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在山里住着,家家户户都有做沼气池,一来可以处理茅房产生的污秽,二来沼气可以用来当燃料,而且沼气残渣可以用来给农田施肥。 这可是一个绿色环保又节能的好东西。 绿芦拿着笔杆子在茅房的边上写上了沼气两个字,随后挠了挠头,问题来了,她压根不知道沼气池怎么修建。 对着纸上的沼气两个字枯坐了许久,在自己模糊的记忆里搜索了许久,绿芦叹了一口气,提笔,把字涂了。 实在不行,该放弃的要放弃,不要勉强。 这么画了一张草图,看着房子的雏形已经跃然纸上,绿芦才松了一口气,山下有养鸡的人家,公鸡已经打鸣了第一遍。 她这才躺下,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前一天晚上睡得迟,第二天绿芦理所当然就起得迟了,一睁眼就看到日头透过茅草顶上的缝隙落了暖光下来,正好在自己的脸上。 眯了眯眼睛,绿芦一骨碌坐起身,匆匆忙忙喂了鸡鸭,洗漱了一遍,赶下山直奔桂家。 张氏正在检查晾晒的仙草魔芋豆腐,听到柴门响动,笑着看了过去,“今日你倒是睡的迟了,可是知道东西都做好了,放轻松了?” 绿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凑了过去,拿起簸箕上的一个仙草魔芋豆腐片,轻轻一掰,只听“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这是已经彻底干透了,今日就可以用石磨给磨成仙草粉了。 绿芦端了簸箕就要去石磨那,却远远地就看到桂叔在磨推石磨,张氏一把拿走她手中的簸箕,“今日蜻蜓飞得低,你叔说伤都好了,怕迟些时候变天,说什么都要自己赶着上手把这些干的片片磨成仙草粉。” 张氏赶她去吃早饭,“等这些磨好了,你明日就能带去镇上交货。” 绿芦看了眼石磨边上的陶盆,桂叔已经磨了好多了,她刚刚端来的簸箕,就是最后一些。 或许,不用等到明天。 绿芦抬头看了看天空,晴空一片,日头正好,怎么看都不像会变天的样子,“我一会儿吃过饭就把这批货提前送过去。” 早些交货,她也能早些安心翻建屋子。 “也行,”张氏看看日头,想着村里已经连续多日没有下雨了,就算蜻蜓低飞,这雨一时半会儿的也下不下来。 主要她知道绿芦的心思,心里压着这么一桩没有了却得事情,搁她,怕是日日夜夜都难睡着觉。 午后时分,将将过了饭点,飞来居正堂热闹稍减,几张桌子空了下来,小二忙着收拾桌面。 在二楼角落的一扇楞窗前,施云桢坐着,伸了筷子夹了一块猪下水尝了,配着米饭吃了一口之后,没忍住,又多吃了一些。 而后,整个碟子被拿走。 握着银筷的手顿住,幽黑的眸子抬起,带着隐隐的不快。 “少主,您的身体还没彻底康复,这些不好克化的东西,还是少食一些为好。”施管家说着,把那碟刚刚吃了几口的爆炒猪下水递给了一旁的店小二,“收走。” 施云桢没了胃口,放下手中的筷子,拿了湿润的锦帕擦了擦手,神色有些恹恹的。 “等少主身体再好些,便能多吃几口了,”施管家看着施云桢的脸色,轻叹一声,“说起来这也快到月底了,那绿芦姑娘怕是难交上货。” 最近的天气热得很,秋老虎的尾巴,东西都不好存放,他们飞来居的吃食都只能当日买,当日用,实在用不完的放在井里凉着,顶天了也只能多保存一日。 这神仙糊糊的粉末还好说,只是那黑褐色的仙草冻不好保存的。 “是啊,之前听掌柜说,没卖完的仙草冻到第二日都变了口味,不敢再卖了,”夏雷也附和着说道,他抬眼,透过窗棱看了一眼外面,不知觉间,太阳被阴沉的乌云遮蔽,天色变得有些暗了。 施管家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些憋闷,空气中都带着潮气,怕是一会儿要变天了。 “还是少主的办法好,让那丫头一次性给我们大量供货,她肯定拿不出来,就这个仙草冻她就没法保存这么久。” 至于不能按时供货要缴纳的十倍罚金,绿芦一个乡野丫头也定是拿不出来的。 到时候,他们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让绿芦把神仙糊糊和仙草冻的方子拿出来抵了,还省了一笔钱。 施云桢闻言,抬眼,淡淡的目光扫过施管家,而后,从随身带着的一个荷包中取出了一个草蜢。 这只草蜢的颜色已经不复翠绿,许是被经常拿出来把玩,蒲草都有些发黄了,从一只翠绿的草蜢变成了蔫吧吧的黄草蜢。 “啪嗒。” 这草蜢原本编织得就松散,被修长的手指把玩两下,一根蒲草的尖头没有插好,散了开来,眼看着这虚胖的草蜢就要彻底散了架,那蒲草又被手指捏住,插回了原本的地方固定住。 动作娴熟,显然没少干这事。 “少主,您要是喜欢这玩意儿,老奴回头让人去街上帮你买一些?”施管家看着这草蜢,觉得随时有散架的危险,着实有些惨不忍睹了。 施云桢不作声,目光落在外面的街道上,风越发大了,空气中潮湿的泥土味道也越发重了。 原本还算热闹的集市,这会儿摊子都收了起来,买东西的路人纷纷快步离去。 在街上无数步履匆匆的背影中,施云桢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瘦弱的身影上,她步履匆匆,背着竹筐背篓,一边赶路留心脚下,一边皱着眉看着天。 旁人都背着他走,只有她是往他这里来的。 施云桢把玩着草蜢的手指停顿住,突然就轻笑出声,站起身,“走吧,去接接她。” 第八十五章 被冷落的施云桢 绿芦眼瞅着天色要变,三两步冲进了飞来居,前脚刚刚迈上前堂进门的石阶,后脚大雨就下来了。 天地间,霎时间拉开一道雾蒙蒙的水幕,雨点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把石阶染上了一层水色。 绿芦转身,放下背篓仔细检查一番,还好,她运气不错,只有表面覆盖的麻布上有几滴水印子。 “哎哟,咋突然下雨了,”店小二急匆匆地跑出来要把外面的几张桌椅收起来,刚刚出门就看到一个姑娘家站在门口,定睛一瞧,也顾不上收桌椅,反正已经淋湿了,冲着里面高喊一声:“掌柜的,绿芦姑娘来了!” 不多时,掌柜走了出来。 绿芦眨巴了下眼睛,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清瘦高挑的男人,还有他身后一左一右像护法似的两人。一个她认识,是腰间别了一把入了鞘刀的夏雷,另一个是一个头发苍白,佝偻着背的老头,她不认识。 而掌柜,就跟在这三人身后。 “掌柜的,我来交货了。” “可有淋湿了?” 绿芦和施云桢同时开口,不过绿芦是冲着掌柜说话。 “还好,”绿芦笑了笑,算是回答了施云桢的关心,带着背篓径自走进了前堂,拉着掌柜去了后面的灶房清点称量。 施云桢依旧站立在原处,面前已经没了那道瘦弱却坚毅的身影,他看着外面蒙蒙的雨幕,许久之后才转过身,看着通往后院的那道门帘。 抬手,修长的指间,握着一方丝绢。 复而,这手垂在身侧,似是有些失望。 雨下得很大,一阵风迎面刮了进来,卷进来一阵湿漉漉的潮气。 夏雷赶忙上前一步挡在施云桢身前,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少主,可不能着凉,我们进去坐着。”施管家察觉到施云桢情绪不对头,又吃不准缘由。 施云桢垂眸,转身回了窗边的那个位子坐下,小二已经把前堂的窗都合上了,缺了对流的新鲜空气,胸口有些憋闷。 “这许多日不下雨,怎么一下就下得这般大。”夏雷嘴上唠叨着抱怨,抬手弹了弹衣襟,就刚刚一会儿的功夫,他衣襟就染了湿气。 “给,”施云桢伸手,指间夹着的,赫然就是刚刚那块想要给却没给出去的丝绢。 “谢少主。”夏雷乐呵呵地伸手要接。 边上伸出一双手把他的手打开,施管家瞪了他一眼,“去,这点水汽还擦什么?” 见自己这块丝绢依旧没人接去,施云桢反手收了。 夏雷一脸无辜地看着施管家,可施管家的目光却在少主脸上打量了一圈,又扫了眼通往背后的那道帘子,若有所思。 “怎么了?”夏雷一脸懵,他怎么感觉施管家这老货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没怎么的。” 施管家守口如瓶。 灶房里,正好过了最忙的饭点,这会儿又下雨,没有旁的食客进来,所以孟大厨他们也都歇下了,见绿芦和掌柜的一起进来,一个个立马来了精神。 “绿芦妹子,可算是来了,你这些日子没给我们送仙草冻,几个食客还问呢!”孟大厨没好意思说那几个食客就是他们自己。 说着话,孟大厨和几个副手帮工的目光就落在了绿芦的背篓上。 绿芦和掌柜签的合约他们知道,怎么看那背篓,都不像能装得下百公斤仙草冻。 “今天不就来交货了?”绿芦放下背篓,笑道。 “就你一个人来了啊?”孟大厨往外面看去。 “对呀。”绿芦清脆地应承着,弯腰揭开了背篓上盖着的麻布。 孟大厨深吸一口气,不由得为绿芦捏了一把汗。 难道她没有完成? 他可是清楚记得,如果没有按期交货,要罚金十倍的。 虽然还没到月底,可时间也不多了,何况这些日子天热,仙草冻根本没法保存。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绿芦先拿出了几个麻布口袋,一个个打开让掌柜过目,“这些是神仙糊糊。” 平日里绿芦送货也都是送神仙糊糊粉末,掌柜很熟,分别用指腹捻了一些尝了尝,点头,招呼小二拿了称过来,一袋袋地称了,正好是定好的量。 “不错,”掌柜点头,说实话,照着之前三天一送的频率,这么短的时间里绿芦能拿出这么多的神仙糊糊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这是让村里的人帮着一起做到的吧?” 掌柜稍微猜一下也知道单独凭绿芦和男人受伤的那家人,想保质保量做出这么多神仙糊糊粉末,基本不可能。 “对,村里的人都很热心,帮着做了,”绿芦笑着回答。 掌柜点头,目光落在绿芦身后的竹篓上,拿出这些神仙糊糊之后,竹篓已经空了一半下去,怎么看也不可能装下百斤的仙草冻。 他心里有些可惜,绿芦这姑娘人勤快又机灵,可惜啊。 掌柜有惜才的心。 绿芦之所以不卖这方子,应当是可以靠着方子让村子里的人都赚些钱,要是因为交不上仙草冻而把方子抵了,他多少也有些不忍心。 “绿芦啊,这样,一会儿我帮着你和东家说说,看能不能少要你些赔偿。”掌柜很确定绿芦拿不出来仙草冻了。 绿芦弯腰正从竹篓里拿出一袋仙草粉呢,听掌柜这么一说,心里有些热,他是好心。 “不用,仙草冻我也带来了。”说着,她掂了掂手中的麻布袋子,神秘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 这下不止掌柜吃惊,连孟大厨他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麻布袋子。 在场的人都见过仙草冻,不管是夏雷第一次带来还是之后绿芦每次安排人送过来,都是装在一个木盆里,那软软的胶冻,怎么可能装在一个麻布袋子里? 孟大厨没忍住,伸手,轻轻地捏了捏麻布袋子。 很干燥。 掂了掂,也不重。 一点也不像装了仙草冻的样子,更别提百公斤之多。 “绿芦丫头,”孟大厨深吸一口气,“你别卖关子,赶紧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 他倒是不怀疑绿芦,这丫头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拿麦粉洗猪下水,别说,效果还真是好。 掌柜也直愣愣地看着绿芦手中的麻布袋子,他倒要看看,那百公斤的黑褐色胶冻是怎么装进这麻布袋子的。 第八十六章 灶房喝酒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绿芦没有急着打开麻布袋子,而是找了一块干净的碗摆好,这才打开了袋子,又要了一柄小称,先称了碗的重量,然后从袋子里舀出一些黑褐色的粉末到碗里,又称量了重量。 飞来居的灶房里,因着是做吃食的声音,灶上长期滚着水,这会儿绿芦用着也方便,把滚水浇进碗中轻轻搅拌了两圈,黑褐色的粉末很快就彻底溶解了。 绿芦最后称量了这碗液体的重量,而后把碗放在一旁冷却。 “这是?”掌柜隐隐有所猜测,神仙糊糊也是这样用粉末冲调出来的,不过这次是直接用滚水冲,而神仙糊糊要先用凉水调一下再用滚水。 “这是仙草粉。”绿芦把三次称量的重量减了一下,粉末和水的比例大约是一比一百,“百公斤的仙草冻只需要一公斤的仙草粉冲调即可。” 她这次带来的,就是一公斤仙草粉。 “好啊,这个办法好,”孟大厨常年和吃食打交道,自然知道这仙草粉的好处,保存方便,携带也方便,只要有滚水,就能随时吃上。 孟大厨能想到的,掌柜自然也能想到,看着绿芦的目光不禁带了一些赞叹。 这个小姑娘想法可真是多,他还以为她这次一定拿不出来仙草冻的。 一旁的小二忙着称量了一遍仙草粉末,确认了重量,比一公斤还多一些。 绿芦的解释是怕路上有所损耗,所以多带来了一些,多出来的这些就当附赠了,不需要多给钱。 掌柜在心里又给绿芦添了一些好看法,等小二计算好了重量,确认了几个袋子里的粉末之后,这才去看那碗冲调好的仙草冻。 碗中的液体还没彻底凉下来,不过已经不烫手了,碗面的液体很明显凝结了,用手轻轻一拍碗沿,可见其中胶冻轻轻动了动。 掌柜和孟大厨一人拿了一把勺,试吃了一口,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许可。 “行,这次的货都齐了,”掌柜放下勺子,在绿芦殷切的目光中,呼出一口浊气。 他倒是白为这个小丫头担心了。 “太好了,”孟大厨重重拍了一下绿芦的肩膀,他力气大,差点把人给拍到了地上去,见绿芦龇牙咧嘴的,赶忙收了手。 他高兴忘了,这个小丫头瞧着弱不禁风的。 掌柜要去前面向东家回话,就先走了,绿芦被孟大厨扣了下来,非要拉着她尝尝自己做的爆炒猪下水。绿芦这次能交上货,孟大厨比自己赚到银子还高兴,招呼自己的帮厨去地窖拿了一坛子酒出来。 “绿芦,我就厚着脸皮自称一声大哥,来,干了。”孟大厨给绿芦倒了满满一碗酒,自己率先干了,亮出碗底。 绿芦低头闻了闻,酒香扑鼻,默默咽了一口口水。 前世她是做销售的,酒桌文化没少浸染,对于酒,虽然不嗜好,但是遇到好的,也是感兴趣的。 孟大厨的副厨看绿芦光闻不动,还以为她心有顾虑,“绿芦妹子,实话和你说,我们孟大厨这些日子就念叨着你要是交不上货咋办,他还想日后多和你学几手新鲜的菜色。” “就是,你能交上货,他别提有多高兴,之前生怕你把方子抵了,日后就和我们不来往了。”店小二也在一旁凑趣讨酒喝。 “去去,前面的事情做完了没有,话这么多。”孟大厨圆脸上的肉颤动了一下,被揭了短,奇异地浮起了羞红,出声赶人。 绿芦了然地笑着,大方地端起手中的酒水,和孟大厨的碗碰了一下,仰起脸,一饮而尽。 她喝酒的豪迈动作,引得灶房传出一阵惊叹和赞叹。 绿芦放下酒碗,抿了抿嘴,前世她也没少喝白酒,孟大厨的这坛子酒和飞天茅台这种需要小口品鉴的酱香酒相比,淡了许多,多出了一些草本香,入口有一些辛辣,随后这种辛辣褪去,余下甘冽。 她估摸着,这酒的度数应该不高,加之身边孟大厨他们兴致很高,也就多饮了几碗。 灶房外的院子里,瓢泼大雨一点没有减小的趋势,哗啦的雨声为奏,灶房里,几碗酒下去,大家的精气神就上来了,一会儿嘻嘻哈哈地说笑,一会儿孟大厨又拉着绿芦要现场杀鸡拜师,引得灶房里的副厨和帮厨们一阵起哄。 灶房里热火朝天,前堂的宾客也挺热络,被大雨困住了脚步,不妨坐下多说多喝一些时候。 在这嘈杂声中,二楼角落窗口边,施云桢端坐在桌前,不发一言,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孤寂,桌面上摊了一本账册,却半天没有翻动一下,账册的旁边,放着一只虚胖的草蜢。 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戳弄着有些干枯发黄的草蜢,这次,下了些力气。 夏雷在一旁站着,余光看着自家少主手上的动作,不禁为那草蜢捏了一把汗。 “啪嗒。” 一声轻响,草蜢身上那别进去的草头又掉了出来,眼见着就要散架。 夏雷皱眉别开目光,不忍直视。 这一次,施云桢没有再把那草头别回去,而是屈起食指,把那草蜢弹得远了,墨黑的眸子凝着那彻底散了架的草蜢,轻哼了一声,别开目光。 施管家轻轻咳嗽一声,扯了夏雷的衣袍,示意他去后面看一眼。 从施云桢这一声轻哼,施管家听出来了恼火,心里暗暗称奇。 他家少主少时当家,这么多年下来,早已经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今日掌柜来说完事情,少主没有丝毫表现,就坐着干等,等了这么许久也没等到要等的人。 此刻,竟然有些破功了。 夏雷一头雾水地下楼去了后院,刚刚掀开帘子,脚步一顿,隔着倾盆大雨,他都能听到灶房里热络的气氛和劝酒的说话声。 不复以往的清脆,多了一些娇憨和霸道。 是绿芦。 “孟大哥!我既然叫你一声大哥,就拿你当亲哥看,肯定不能收你当徒弟!” 夏雷迈进灶房,眼皮子一跳。 入目就是绿芦和孟大厨面对面站着,成对峙之态,一人手中一碗酒。 ”咋不能呢,我诚心拜师!“孟大厨梗着脖子说着囫囵话。 “啪。” 绿芦把手中已经空的碗重重往灶台上一搁,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盯着孟大厨。 孟大厨也喝得差不多了,喝了个大概就想撂了碗,却被绿芦拦住。 “等会。” 纤纤手指指着碗底的酒,话说得醉意十足,神情确实认真无比。 “诚心啥呀诚心,诚心咋还养鱼呢!” 第八十七章 这就上心了? 灶房的其他人原本都是孟大厨的手下,平日里难得有起哄的时候,这会儿逮到机会了,乐得很。 “对,孟大厨,不能剩!” “啥叫剩,你没听人绿芦说嘛,这叫养鱼!” “哈哈哈哈,大厨,不能养鱼!” 孟大厨长出一口气,在几张嘴巴的起哄下就要端起那碗剩了个底儿的酒,继续喝个精光,一旁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他醉眼朦胧地看去,这一瞧,酒就醒了大半。 “雷子哥,我……” 夏雷制止了他解释的话语,指了指灶台上的几坛空了的酒坛子,示意他们该结束了,收拾收拾,前堂还有客人没走,而且这会儿喝多了,晚上不好做生意。 绿芦被夏雷提溜走的时候,还不忘提上自己的背篓,打了一个酒嗝,余光瞅见夏雷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嘻嘻笑了笑。 她也是好久没有这样尽兴喝酒了,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就在为了衣食住行而奔波,今日交了货,算是放下心里一个巨大的石块,整个人轻松了。 人放松了,心情就好,心情好了,自然就喝得有些上头。 “少主,我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有些喝多了。”夏雷把绿芦提到了二楼的桌子旁坐下,前面刚刚松开手呢,后面这丫头就扑到了桌子上,睡了过去。 夏雷一脸无奈。 “诶哟,这绿芦姑娘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施管家看着趴在桌子上睡得人事不省的绿芦,抽了抽嘴角,抬眼看一眼自家少主的神情,墨黑的眸子凝着对方,很认真地看着人家姑娘罪得红扑扑的脸,心里又是一抽。 这丫头瞧着枯瘦枯瘦的,怎么瞧也不如曾经那些闹着要嫁自家少主的贵女,怎么就突然上了心了? “拿张毯子来,”施云桢移开目光,黑眸垂下,看着自己面前的账本。 夏雷转身离开,不一会儿拿了一张薄毯子,正要张开给绿芦盖上呢,从旁伸过来一只手,抬眼,正对上自家少主那墨黑的眸子。 手一松,那毯子落到了绿芦身上。 “走走,”施管家拉着发懵的夏雷,硬是把人拽走了,下了楼梯,夏雷才缓过神,一脸不可置信地指了指楼上,无声发问。 施管家瞧着他那呆滞的样子,点头,算是默认。 夏雷的眼睛越瞪越大,看看楼上,又看看施管家,挠挠头,根本想不通,这就上心了? 不能吧? 再有意识的时候,绿芦觉得有些热,耳旁是淅淅沥沥的雨点声,偶尔还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她哼唧一声,转了个头。 那书页似乎翻动到一半,被她一动,顿住。 绿芦猛然睁开眼睛,入目是一扇关得紧密的木窗,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是从窗外传来的。 她在哪? 谁在翻书? “醒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在身边响起,绿芦僵硬着身体,抬起头,见自己面前是一张桌子,桌面上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烛光跃动在一身蜜色银丝暗纹锦缎直裰上,跳得欢畅。 男人的眼眸很黑,那张清瘦的脸她有点映象。 “呃……不好意思,”绿芦揉了揉昏昏沉沉的头,努力从自己混乱的思绪中找到这张脸。 “给,”一个瓷碗推到了绿芦面前。 她探头一瞧,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疑惑的抬眼。 “醒酒汤,”施云桢看着面前的绿芦,只觉得她像极了一只警惕的兔子,生怕自己给她设了陷阱。 心下好笑。 绿芦环视了一下四周,见自己还在飞来居里,混乱的思绪渐渐按照时间顺序理清了,她和孟大厨喝酒来着,然后,夏雷去找她。 伸手碰了碰瓷碗,绿芦目光轻闪,这醒酒汤温度正好,不烫也不凉,温着。 这是个非常细心的男人。 绿芦端起瓷碗把醒酒汤喝了,这碗汤可称不上好喝,酸溜溜的,一张脸皱成了一团。 别说,效果很好,被这股子酸味一激,绿芦想起来了面前这个好整以暇瞧着自己的清瘦男子。 他是施家小姐的夫婿。 “多谢,”绿芦放下瓷碗,弯腰从身旁的背篓里拿出最后一个小小的麻布袋子,推到了施云桢面前,“说起来惭愧,一直没有当面向施家小姐道谢来着,要不是她当时施以援手给了山参,我的一个叔叔可能就救不活了。” 施云桢垂眸看着那麻布袋子,又抬起眼,似是询问她这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施小姐喜欢什么,”绿芦带着歉意地笑了笑,“这是村里一个阿奶给的麦芽糖,给小姐当零嘴吃。” 正好春阿奶给了一袋子麦芽糖,绿芦原本打算留给铁牛吃的,张氏说什么都不让,说小孩子要长虫牙,最后只能顶着铁牛眼巴巴的目光收了,带过来当一个顺水人情。 施云桢拿过那个袋子,修长的手指从里面挑了一块小块的,送进口中,入口即化,很甜,还带着淡淡的麦芽香。 他从小就喜甜却不嗜甜,只因父亲曾经说过,他是施家未来的家主,不能展现自己的喜好,他的任何喜好,都可能成为插在他身上的利箭。 这次死里逃生,迷糊混沌之际,他尝到了一种甜,不同于小时候吃的糖糕,那种甜初初吃起来没有味,却于后来在口中回甘。 醒来的时候,他们告诉他,那是神仙糊糊,一个叫绿芦的乡野小姑娘做的。 他向来不信世间有神明,却在濒死之际,被神仙拉了回来。 长指收紧了麻布袋子,叠好,放进广袖中,妥帖地收了,施云桢抬眼,黑眸中隐着笑意,“谢谢,我很喜欢。” 绿芦张了张嘴,一脸无语。 这是她送给那个施家小姐的,这位怎么就自己吃上了? 一个大男人吃麦芽糖,还说他很喜欢? 不过怎么说人家是小姐的夫婿,人家两口子的事情,她也不好多说什么,提起背篓就要告辞。 她已经耽搁太久,外面雨没停也得走了。 “稍等,”施云桢叫住了她,抬手,轻轻推开窗。 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了,窗棱刚刚开了一条缝隙,呼啸的风就裹挟着一阵雨点飘打进来,染湿了广袖口上的银丝暗纹。 绿芦脸皱成了一团,这风雨,她要回去只怕得湿透了,心里懊恼得很。早知道应该听张氏的话,果然蜻蜓低飞就是下雨的天气预报,是她自己大意了。 施云桢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合上手中的账本,掩袖轻咳一声: “我让掌柜套个车,送你回去。” 第八十八章 心怀鬼胎 马车粼粼驶过乡间土路,车轮压过被雨水浸泡得湿润松软的地面,留下一道沉沉的车辙。 车厢很宽敞,一张小几上放着一套青花茶瓷,配着一个红木八宝盒,里面装了各式点心,青花瓷盏中青绿色的茶汤随着车厢轻轻晃动,映照着绿芦紧张的脸。 茶都放凉了,她还是一口没敢喝,时不时偷眼看着小几对面跪坐的男子,见他自上车起斟了茶,就一直这个姿势坐着,手中执了一本书,时不时轻咳一声,随着书页翻动,他脑后那根固定发丝的黑色桃木簪子也轻轻动了动。 除了车轮压过路面发出的声音,还有就是外面瓢泼大雨声,反而衬得车厢内安静得有些过头。 绿芦两眼盯着这茶汤,就差在里面看出一朵花来。 车外薄雾浓云,小几上,瑞脑消金兽,淡淡的青烟缭袅,更是给对面那个清瘦的男人镀上了层谪仙一般的神秘。 “绿芦姑娘可是不喜欢这雨前龙井?”施云桢放下手中的书册,话音刚刚落下,对面的绿芦就直起了身子,更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兔子,竖起耳朵,警惕不已。 “天色迟了,我喝茶睡不着觉,”绿芦闭眼胡诌。 她今日真是交上货就有些放松过头,喝多了在前,和一个陌生男子同处一个车厢在后,别说在现在这么一个封建的社会,就是在她前世,这样也是很危险的。 所以,他斟的茶,她一口也没动。 施云桢倒是恍然一般,一手执起那杯已经凉了个彻底的茶水,一手撩起车帘,把茶汤泼了出去,“是我的不是,没想到姑娘不喜夜间饮茶。” 茶盏空了,斟上清水。 “掌柜和我说了,绿芦姑娘做出来仙草粉来替代仙草冻,确实是好办法,”施云桢说着话,这些话原本他下午便该同绿芦说了,不过她喝多睡着了,自上了车以来,她又一脸警惕,倒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好。 “嗯嗯,村里大家一起帮着做的,”绿芦谦虚地打着哈哈,时不时撩起车帘看看到了哪儿。 乡间山道,别说路灯了,就是鬼火都没一盏。 施云桢凝着绿芦的动作,看出来她和自己在一起浑身不自在,黑眸垂下,掩去所有的情绪,又说起了公事,和绿芦定下了之后还是按照一个月交一次的频率,数量不变。 提起赚钱的事情,绿芦话闸子就开了,反正在车厢里,沉默也是尴尬,不如试探试探这位施家女婿对她生意有没助益。 打定了主意,绿芦就说起村里有木匠手艺的丁家人和那块雷击木原料,还有烧出来的红砖。 施云桢神情认真地听了,时不时点头并且询问详情和细节,更是让绿芦心里觉得有底。 “我看到你之前写的信,”施云桢黑眸倒映着面前的女子,“手帕交是没有的,不过我家在各地有些文玩生意。” 绿芦眼睛一亮,有戏! “雷击桃木确实难得,可以做一些辟邪的无字牌或者平安扣,”施云桢很认真地给绿芦出主意,“还有木剑之类的法器,如果绿芦姑娘信任我,我可以帮着代销一二。” “信任,绝对信任,”绿芦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随口就应承,一扫刚刚警惕如兔的德行。 这个姑娘,只要谈起赚钱的营生,前后的态度可以说是完全两个样子。 施云桢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垂了眸子。 “至于红砖,”施云桢语气微顿,“不瞒姑娘,我之前在其他州和京里有见过砖砌成的屋子和围墙,不过是这里比较少见而已。” 绿芦点头表示了解了,红砖好烧制,不过运输却是个难题,她烧的红砖除了自己村子里用着,能卖到郡里就很满足了。 至于其他州和京城,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也根本运不过去。 说起生意上的事情,车厢里的氛围好了不少,临了,马车停下的时候,绿芦还觉得聊得有些意犹未尽,不得不说,这位施家的女婿在生意和见识上,有很多值得她学习和了解的见地。 “绿芦?” 外面传来张氏的问询打断了车内谈天的节奏,绿芦撩开车帘,这才发现不知觉间,马车已经到了村口,而张氏因为久等她没见到人回来,想到自己丈夫送货路上遇到的事情,后怕不已,跑到了村口等着。 见绿芦好端端地被人送回来,这才放下心。 “那我先下去了,”绿芦放下车帘,和施云桢告别,“今日听您说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还有帮助。” 绿芦认真地道谢。 施云桢一手又拿起那册书,似是不经意一般,从袖口中捏出一只已经松散到看不出原本形态的草编物事递给绿芦,“这只草蜢松了,如果绿芦姑娘有空,能否帮着再编一只新的?” 绿芦目光落在那枯草一坨上,这才想起来自己曾经送给那施家小姐一个草蜢,还是她第一次编的,松散也正常。 她不禁为自己送礼的随意而汗颜,赶忙接过,约定明日一定送一只编得好好的草蜢去飞来居。 施云桢笑了笑,似乎很随意。 绿芦下了马车,张氏赶忙撑着伞遮住了她。 马车调转方向,回头,眼瞅着消失在夜色中,张氏这才扯了一把绿芦的衣袖,神情紧张,“刚刚车上那个年轻男子是谁?” 这大晚上的,绿芦和一个男子单独在马车中相处这么久的时间,如果落在哪个长舌的人口中,怕是明日这事就能传遍十里八乡。 他们乡下人不看中所谓的名声,但是终归让人传着,也不得行。 “他啊,”绿芦打了个哈欠,下午喝了酒,又和人聊生意,着实有些耗精神,“施家小姐的夫婿。” 绿芦自己还没觉得不对,而张氏却一下顿住了脚步,脸色变得很难看。 “咋了?”绿芦眨巴下眼睛。 张氏挽着她的胳膊,四下看了看,下雨呢,就她们俩,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刚刚听到你和他说什么明日还要再去给他送什么东西?” 绿芦点头,把那草蜢的事情说了,又引得张氏一声抽气,重重地打了一下绿芦的肩膀,有点恨铁不成钢,但是转念想到绿芦一个孤女,萍婆婆在世的时候,年岁也大了,这些和男子相处的规矩没有教她也是正常。 心有戚戚焉。 “你个心大的,”张氏凑近了绿芦,“婶子和你说,那施家夫婿定然是对你起邪念了!这就不是个好的!” 绿芦瞪圆了眼睛,刚刚上马车时候心中的警惕被张氏这么一提溜,又被勾了起来。 “你要是听婶子的,明日,这草蜢还是蚱蜢的,定然不能去送!男子和女子的交往,都是这么一来一回就建立下的,若他未婚,倒还好说,可是他家中已经有一门妻子,”张氏越说越来气,“怎样?是想和那些乡绅一样让你当妾?” “你愿意?”张氏重声问道。 “不不不,”绿芦一连声否认,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烫着手一样,一抛,那坨不成型的草蜢就进了路边的荒草堆里,再看不见去处。 第八十九章 她是会失约的人? 这一场雨,从倾盆而下到淅淅沥沥,一直下到了第二日正午才算停下。 镇子里,今日不是集市的日子,且早上这雨就没停下,十里八乡的村子里也没几个人来摆上摊位,从飞来居二楼的窗户里往外面看去,只看到一条清清冷冷的街道,石板上的水迹时不时被人踩踏而过,渐起一阵水光,打湿了路人的裤脚,换来一声毫不留情的咒骂。 施云桢自清早起身就来到前堂二楼坐下,翻看着生意上的账务往来,时不时就朝楼下看几眼。 “少主,这雨才刚刚停下,绿芦姑娘要来也不会这会儿到的,”施管家陪在一旁,见施云桢虽然手上握着账本,心却早已经不知道被勾到了哪个山旮旯里,幽幽叹了一口气。 施云桢抬眼,没有为自己辩驳,算是默认了。 施管家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复杂难当,少主自幼时接掌了施家就一直没有对哪家姑娘有想法,现在也算是铁树开花,按道理他该为少主高兴才是。 可是偏偏少主这一开花,就瞧中了一个身份过分卑微的山野丫头。 虽然说男不高娶,女不低嫁,可少主如果真要娶绿芦,那这娶的未免太低了,日后回了北方,且不说对少主没有任何的助益,就是绿芦的出身,也少不得被人耻笑。 施管家心里惦记着事情,陪着施云桢一起,主仆二人时不时看向窗外。 一个自是希望绿芦赶紧前来,另一个心态就复杂了,既希望她来,又不希望她来。 “诶,那是绿芦不?”夏雷虽然心思没有施管家这么复杂,但是也多少猜到自家少主的心思,陪着一起等着,他对绿芦的观感是很好的。 毕竟如果没有绿芦的神仙糊糊,他家少主的命都不一定在呢! 夏雷伸长了脖子,远远指着一个方向,只见一个纤弱的女子戴着遮雨的斗笠,背上背着背篓,确实很像绿芦,远远地匆匆而来。 施云桢微微探出身,唇边浮起一个浅笑,黑眸凝着那道身影。 蓦然,那道身影转了个弯,进了街边的一家脂粉铺子,拿下斗笠,露出一张有些圆润的脸。 不是他要等的人。 施云桢抿了唇,坐回了原位,目光又落回了桌面上的账册上。 夏雷挠了挠脸,顶着施管家没好气的目光,又探身看向窗外。这一次,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绿芦的脸,确认无误了才开口。 这一瞧,夏雷直到脖子抻得僵直了也没瞅到绿芦过来,眼瞧着天空从拨云见日,到晚霞遍天,再到小二轻手轻脚地送上了一盏油灯。 “啪。” 桌面上的账册被施云桢合上,清隽的脸面无表情,幽黑的眸子扫了一眼桌面,他已经习惯了看书或者账册的时候把那只草蜢放在一旁,时不时地把玩一下。 可是一整天,他几次看得入神了想要伸手去够那草蜢,都摸了个空。 一如他今日,白等了一日,等了个空。 “少主,这瞧着都到晚饭的时候了,绿芦姑娘想必是不会来了。”施管家长出一口气,他今日一天心情都很复杂,之前有多希望绿芦别来,这会儿就有多恼火绿芦真的不来。 他家少主是谁? 一表人才,才华横溢,要不是身体不太好,早就已经娶了妻了,何至于在这个乡野地方留了心? 能被他家少主看上,绿芦应该要感恩戴德才是,可是她竟然还撂了少主的约!害他在这凉飕飕的窗口眼巴巴地等了一整日。 施管家为少主不值,也对绿芦心存了火气。 “绿芦姑娘不像是会爽约的人啊?”夏雷挠了挠头,他和绿芦接触了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她爽约。 施管家嗤笑了一声,“那是她见有利可图,我们付钱买她的东西,所以她不爽约。可今日这情景不一样的,少主单独约她帮着重新编那草蜢,又没给钱。” 烛火映照着施云桢淡漠的脸,风从窗口吹拂而来,明灭不定。 “笃笃……” 木质的楼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施云桢抬眼,烛火倒映在幽黑瞳仁中的微光,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刹那,消失殆尽。 “少主,”掌柜半边衣裳湿透,刚刚上楼看到施云桢就立刻过来,气都没有喘匀,“出事了。” 施云桢目光落在掌柜那被雨水打湿的衣袍上,伸手,夏雷会意,立刻递上了布巾。 “拿去擦干一下,不着急。” 他的嗓音带着一种见惯了风雨的淡然,窗外风吹动了他脸颊边的发丝,人却岿然不动,并没有因为掌柜的惊惶而失色。 掌柜接了布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雨水,被施云桢的淡然感染,心底也稍稍安定了一些,把自己今日所见的事情一一说了。 昨日绿芦按照约定交了大量的货,今日掌柜就马不停蹄地带着仙草粉和神仙糊糊去了县里的飞来居,按照施云桢的吩咐,这两样吃食要逐步扩散到所有飞来居的分店。 可是万万没想到,刚刚到了县里,掌柜就发现了问题。 “县里那位掌柜看到仙草粉的时候倒是没说什么,可是等我向他示范怎么冲调神仙糊糊的时候,他居然说这样吃食在县里已经有了!”掌柜加重了声调,神情激动得甚至有些破音,摊着手,“这是不可能的啊,我们和绿芦签订的是独家供货的契约,她卖给我们,就不能卖给其他人。” 施云桢默不作声地听着,似在心中思索着什么。 施管家却按捺不住了,之前窝的火,这会儿发作了,“刚刚夏雷还说绿芦那丫头不会爽约,我看她这不就爽约了吗?明明和咱家签了独家供货的契约,一转头就把神仙糊糊卖给了旁人,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我们不会知道呢!” 说完,他看向一言不发的施云桢,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少主,我知道您是看中这个丫头聪明机灵,可是这人怕是聪明过头了,不能多来往啊!” 施云桢轻咳了一声,没有回应,而是微微弯了弯唇角,目光投向了掌柜身后,温言笑道:“来了?” 楼梯口,把掌柜和施管家说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的绿芦一手叉腰,一手扇风,脸上因为热气而泛红,显然也是赶路而来。 第九十章 都是误会 施云桢话音落下,在场三人都转过头,看向了楼梯口的绿芦,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掌柜咽了口口水,虽然说这件事不地道的是绿芦,可是他在人家背后说人坏话的事情被当事人听个正着,多少也是有些无所适从的。 施管家很扎实地撇撇嘴,他对绿芦这个姑娘的映像是差到了极点,既然爽约了,撂了少主一整日,何必在最后天黑的时候又跑来,而且,好巧不巧,就是违背独家供货契约东窗事发的时候来。 夏雷倒是依旧挺相信绿芦的,想着正好她来了,能解释清楚。 三个人,三个心眼,绿芦是个明眼人,稍稍一打量也就知道了他们的心思,目光最终落在了坐在窗边的施云桢身上。 她活了两辈子,怎么说上辈子干销售也算是阅人无数了,唯独这个男人,让她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要说如张氏说的那样,对她图谋不轨,行为是有点像,但是感觉又不太对。 绿芦昨夜琢磨了许久,又失眠了,今日就起得迟了一些,在桂家帮忙到了正午,吃过饭得了空,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要来说清楚。 她是干销售出身的,有些事情,说开了,指不定有误会呢? “给,这是要给施小姐的草蜢,”绿芦今日来没有背背篓,直接提着一个竹编的小灯笼放在桌上。 她既然答应的事情,那就要做到。 “多谢,”施云桢含笑着拿了过去,就着桌面上的油灯仔细看了看,外面的竹编灯笼很精致,像一个笼子一样,里面关了一只通身翠绿的草蜢。 不论是灯笼还是草蜢,都一改上次的敷衍,是上了心的手艺。 “少主!”施管家看着施云桢这表情,怎么看都像丢了魂的,这绿芦姑娘违约在先,可不能因为一个不值钱的草蜢就轻轻放过啊! “掌柜,”绿芦一路赶着过来,这会儿算喘匀了气儿,问起了县里出现神仙糊糊的事情,“敢问是县里哪家酒楼先开始售卖神仙糊糊?” 刚刚乍一听说这件事,她的脑海中立刻闪现出了几种情况,要根据掌柜的说辞来推断,看看哪一种最可能。 “不是酒楼,”掌柜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压低了声量,“春香馆。” 绿芦眨眨眼,一脸懵。 而施管家和夏雷都露出了和掌柜一样的表情,显然他们都很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施云桢依旧不作声,目光飞快扫过绿芦的脸,见她完全不知情,微微勾了下唇。 掌柜一拍手,语气中难免带了责怪,“绿芦姑娘,且不说你违约在先,怎么就把神仙糊糊卖给了这样的地方?若不是我们县里的人知晓在先,还当成招牌卖出去,怕是要让人耻笑!” “我没有违约,”绿芦为自己辩解,她连县里都没有去过,如何把神仙糊糊卖出去? “口说无凭。”施管家冷然说道。 眼见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施云桢执起桌面上的茶壶倒了一盏,递给绿芦,“先润润嗓子,我帮你一起回忆一下是哪个环节上的人泄露了方子。” 施管家见鬼一样,倒抽一口冷气,面上不显,心里直打鼓。 少主这话说的,是完全相信绿芦不会违约? 别说施管家,就是绿芦也很诧异,没有接施云桢递来的茶盏,水灵灵的月牙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你这么相信我?” 施云桢笑了笑,很认真地点头,“信。” 绿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摸了一手的鸡皮疙瘩,她越发觉得桂婶说得对,没有一个男人会莫名其妙地相信一个女人。 除非他心怀鬼胎。 绿芦正了神色,生意上的事情,她自己会想办法解决,她自己的清白,自己能证明。 “这位……嗯,施家的女婿,”绿芦上前,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施云桢的正对面,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施云桢微微挑眉,唇边露出一抹兴味的笑意,眼底难得的有了一些情绪。 只见绿芦拿了那盏茶,往桌面一倒,伸出食指就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了楚河汉界。 “施家小姐对我恩重如山,所以不管你打得是什么主意,我都不可能和你有什么越界的关系。我没有主观上的违约,这件事我自会证明,无需你施恩。” 手指头在楚河汉界上重重画了个叉。 一张桌子,上面一条茶水勾勒的天堑隔开了两人,施云桢不辨神情,依旧那么淡然地坐着,目光幽幽地看着那道楚河汉界。 反倒是他身边的三个人神态各异,夏雷涨红了脸,欲言又止,掌柜抬头望天,而施管家就差指着绿芦鼻子谴责她不识好歹了。 施云桢伸手,撩起袍袖,他生得清秀,一双手更是骨节分明,中指处有常年执笔磨出来的薄茧。 绿芦眼瞅着这双手把她刚刚画出来的界限给抹了,瞪着面前的男人,就差拍案而起了。 这个男人是什么意思? “你既已娶妻,就当宜室宜家,何至于在外拈花惹草,招惹狂蜂浪蝶?”绿芦很恼火,他没完了还? “解释一下。”施云桢垂眸,拿了一张锦帕擦拭手上的水渍。 他没有看谁,而夏雷却知道这话是和他说的,立刻上前,一张黑脸此刻黑里透红,“绿芦姑娘,误会,这是误会。” 他解释了自己之前因为疑心绿芦另有所图,所以谎称生病的是自家小姐。 “我家没有小姐,从始至终都是只有我们少主一人。” 夏雷说完,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笑得十分憨厚,充满了歉意。 掌柜和施管家默不作声,脸上看好戏的表情藏都不藏。 绿芦坐得更直了,脑袋瓜子里嗡嗡的,一张小脸红得要滴出了血,刚刚是因为生气,气这个施家女婿不知好歹,现在是丢脸。 所以她之前送来的那些小玩意儿,都是送给了这位施家少主? 一个姑娘家,一会儿送草蜢,一会儿送麦芽糖,还给人送书信…… 饶是她脸皮再厚,此刻也羞愤地恨不能当场用脚趾头扣出一座合院来。 在寂静的气氛中,施云桢施施然地又执起茶壶,给那空了的茶盏斟了茶,递给绿芦。 “可是热了?我让他们多开几扇窗?” 第九十一章 干就完了 “对不起,我误会了。” 绿芦一点不含糊,直接道歉。 打败尴尬的最好方式就是把话说开,只要她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施云桢放下手中的茶壶,目光扫了一眼身边的夏雷。夏雷咽了口唾沫,少主的意思很明确,人家的道歉了,他这个始作俑者怎么能逃得过? “绿芦姑娘,说起来这件事还是我的问题,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夏雷红着脸,给绿芦来了一个九十度弯腰鞠躬。 绿芦赶忙避开,人家年岁比她大,而且他还是人家家的下人,代表的是人家主子的脸面。 施云桢墨黑的瞳仁一直看着绿芦,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细细看在眼中,微微笑了一下,他知道绿芦这个姑娘很聪明,还很有成见,却没有想到在待人礼仪一事上,也有一定的教养。 说真的,不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野小姑娘。 既然误会说开了,这件事再提大家都尴尬,就这么抹了过去,绿芦丝滑地把话题引到了县里已经出现神仙糊糊这件事上,“我既然签了契约,就一定会对这件事负责到底。” 她知道,就算这位施家少主表示相信她,她也不能就这么仗着人家信任,两手一摊,什么都不做。 既然合作,就要拿出合作的诚意和售后服务。 她前世能从大山中走出来,从一个普通销售当到销售总监,总有一些自己的做事方式。 “不知道绿芦姑娘要怎么负责?”施管家还是没有放下对绿芦的成见,他对于乡野中人,都是不信任的。 “对,绿芦姑娘,你有所不知,”掌柜提起这件事也满面愁云,“县里飞来居那位掌柜说了,这先卖出神仙糊糊的春香馆背后的东家颇有一些能耐的。” 所以他们不能上来就和人硬碰硬,人家已经先卖,他们再卖,就是落了一个下成,而且也不能直接拿着那供货契约去告对方偷方子。 别回头对方没告倒,反而把绿芦给整进去了,这对他飞来居而言,没有半点好处。 绿芦想了想,“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去县里飞来居一趟。” 她觉得事情还没搞清楚缘由之前,自己亲自去一趟,试试那个春香馆的神仙糊糊再做打算。 施管家脸色依旧不好看,正要说什么的时候,被施云桢拦住了,“既然绿芦姑娘愿意亲自去一趟,帮我们处理这件事情,我正是求之不得。”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谈妥了这件事之后的打算,施云桢见绿芦起身了要走,出声留她,“已经到了饭点了,如果绿芦姑娘这个时候走,倒是显得我不知礼数了。” 绿芦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而施云桢却是直接让掌柜去安排吃食了,笑着示意绿芦留下来,“关于去县里之后的事情,也需要和绿芦姑娘详细商谈,不妨一边吃一边聊,如何?” 绿芦思索了一下,也是,就势坐下。 一餐饭食的时间,吃的什么绿芦倒是没有什么印象了,有印象的是施云桢对于生意的见地和谈吐,丝毫不输她一个后世销售出身的人。 绿芦在村里有些事情要安排一下,就和施云桢商定后日启程去县里,她会先来镇上,同他们一起乘马车去。 吃完饭,施云桢亲自送了绿芦出了飞来居,还是同前日一样,他安排了车马,不过这一次,没有亲自送绿芦回去。 绿芦反而松了一口气。 虽然之前是有误会,可是毕竟和一个不熟悉的男子同乘一辆车,放在这个时代,多少有些不合适。 绿芦上了马车,转身,看到施云桢依旧站在飞来居的门口,身后是飞来居中暖黄色的灯火,见她看了过来,施云桢微微浅笑。 她心念微动,说起来,从始至终,这个施家的少主行事做派皆是君子,反倒是她把人看成小人了。 “那个,施家少主,”绿芦踌躇了片刻,心里有个问题一直在蠢蠢欲动。 “绿芦姑娘可以直接唤我施云桢,”一身蜜色直裰的清隽男人开口说道,“白云的云,桢树的桢。” 绿芦想了想,还是直接问了,“为什么你相信我不会背弃契约?毕竟方子流出,是我的嫌疑最大。” 人和人之间,没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信任。 张氏说到了话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想要的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合作伙伴,而不是色字头上一把刀的男人。 施云桢微微挑眉,似是没想到她要问的是这个,而后笑道:“绿芦姑娘忘了,当初你村中大叔被人半道劫了货的事,还有那日有人来我飞来居闹事,多亏你帮着解围。一次可以是巧合,两次就不是巧合了,足够说明有人早已经盯上了神仙糊糊和飞来居。” 绿芦听了他的解释,如释重负,脸上绽放了笑容,很明媚,也很敞亮。 “那我们后日再见,一起去县里,看看对方是什么来头。” 施云桢目光微闪,她还真是胆大的,“绿芦姑娘,不怕吗?” 毕竟对方很可能就是在路上把那位大叔打伤的,出手狠辣。 “怕?”绿芦笑了,“怕可没用,我这人行事就是四个字。” 她伸出四根指头。 “干就完了。” 说完,她弯腰钻进了马车里,车夫驾着马车刚刚走动,车帘被掀开,露出了绿芦那张笑盈盈的小脸,一双月牙眼透着歉意。 “之前对云桢多有冒犯,还望不要见怪,日后合作愉快!” 马车粼粼而去,绿芦的笑容却留了下来,施云桢有些怔然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又下起的蒙蒙细雨,伸手,他的手比一般男子的手瘦了许多,骨节过分分明。 看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被打湿,这雨下进了心中,浸润了干涸许久的心田。 “哎哟,这姑娘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施管家听到绿芦喊出云桢两个字,脸上的胡子就抖了一抖,能这么喊少主的人,他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绝对不包括这个不知道礼数的乡野姑娘。 “少主的名讳也是她能直接喊的?” 施云桢收回手,广袖的暗纹被雨水打湿,颜色加深,有些狰狞,“挺久没听到人这么唤我,挺好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撂下,转身进了飞来居。 施管家看着清隽的身影进去,张了张口,想为自己辩白几句,转念一想,自家少主正是被勾了魂的症状,把话又咽了下去。 这绿芦姑娘不是口口声声说会帮着处理县上那事么? 他倒要看看,一个乡野小姑娘,怎么就能得了少主青眼了! 第九十二章 桂家人劝阻 马车一路顺利,车轮压过雨后泥泞的路面,倒是比平日里坑坑洼洼的土路平稳了许多,绿芦靠在车上的小几上一路昏昏欲睡。 她这一路从村里赶去了镇上就花了一番力气,又在飞来居和施云桢他们前后拉扯了许久,这会儿多少有些精力不支,迷迷糊糊地,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磕在了车窗的窗沿上。 绿芦摸了摸自己脑门,倒是一点都没有痛感,眯着惺忪的睡眼看去,这才发现和一般车窗用木头不同,这辆马车的车窗窗沿被用棉花和锦缎细细地包裹住,用手摸着就柔软。 看来,这辆马车的主人之前没少在车上打瞌睡。 绿芦啧啧了两声,想到飞来居里那个一直很淡然的男人,她之前就觉得施云桢细心,现在看来,果不其然,连车窗这么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能兼顾到。 “绿芦?” 车窗外,张氏的声音传来,绿芦赶忙打起车帘探出头去看,这才发现马车竟然不知觉间就到了村口,而张氏,又和前日一样,漏夜等着她。 “怎的回来这样迟?”见绿芦下了马车,张氏赶忙踮脚看了一眼车厢,见里面就绿芦一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昨日她和绿芦说的话,相信绿芦这个孩子心里有数,当是不会再和那个有妻室的男人牵扯不清。 绿芦向车夫道谢,又给了两块铜板赏钱,这才挽着张氏往村里走去,把飞来居里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听得张氏眼睛直发愣。 两人走进桂家院子的时候,桂叔陪着铁牛在玩,听到声响,回身冲着灶房喊了一声,不一会儿,鬼婆婆蹒跚着脚步把晚饭端了出来。 绿芦凑过去一瞧,五碗稀粥,五个韭菜盒子,还有一盘黄澄澄的炒鸡蛋。 “我都回来这么迟,下次可别等着我了,”绿芦责怪地看了一眼张氏,合着桂家人都饿着肚子没吃饭,就等着她回来一起啊! “我阿娘说了,要一家人一起吃饭的,”铁牛洗了手,跑过来坐下,抓了一个韭菜盒子递给了桂婆婆,而后自己才拿了一个吃了起来,嘴巴满满当当地说着。 一家人啊…… 绿芦喝了一口稀粥,还温热着,显然被细心地保温着,这股子暖流顺着食管一路滑入胃里,熨帖得紧。 她想到自己前世,小时候父母在外务工,她一年到头也不可能和父母一家人一起吃几餐饭,那会儿院子里是一张大理石桌子,桌面被奶奶擦得噌亮,只有她和奶奶两个人在上面吃饭。 而像现在这样,一家人一起吃饭,全年算下来,只有过年那几天吧。 那是她小时候最开心的时光,和父母奶奶一起围着那张大理石桌子吃饭,而后,在某一个清晨醒过来,那张大理石桌子上又只剩她和奶奶两个人…… “咋的?”桂叔正要给绿芦递韭菜盒子呢,正巧就借着烛光看到了她埋着头,眼睛发红,立刻就急了,“可是去镇上那飞来居的人欺负你了?” 张氏在路上已经听绿芦说了一下前情,知道确实遇到了事情,赶忙踢了自己丈夫一脚,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小姑娘家家的都是要面子的,怎么能这么当着面问? 收到妻子的眼色,桂叔的气势像被泼了水的炭盆,一下就熄了,软着嗓子问道:“发生啥事了?有事情我们都能帮着解决的。” 绿芦放下碗,笑着揉了揉眼睛,把事情大致说了下,“事情倒是没啥,我已经和飞来居的东家说好了,后日就和他一起去一趟县里,帮着处理一下这件事。” “那不成!”绿芦不说还好,一说桂叔的气势又起来了,直接站起身,身量高大,压迫感很足,“哪有一个姑娘家的和男人一起去陌生的地方?被占了便宜了咋办?” “嗯哼!”张氏重重地清了清喉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占便宜? 绿芦怎么说也是云英未嫁的黄花闺女,哪能说得这样直白? 桂叔这盆炭火的气势二度熄灭,缩着脖子坐了下来,眼巴巴地瞅着自家媳妇,道理他都懂,就是不知道咋说好。 张氏思量了片刻,刚刚一路上过来绿芦边说,她就在想这话要怎么说,哪里想到自家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直接开口了,“你叔也是担心你的安全,要不就让他陪着你一起去一趟?” 绿芦摇头,“桂叔的伤还没好彻底呢,哪能出远门。” 桂家人的想法她懂,可在她观念里,这就是出差,和合作伙伴出差,哪能挑对方是男是女? 桂叔怨念地看着她,见自家媳妇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劝阻,又把目光投向亲娘。 桂婆婆一直坐在一旁没有作声,见儿子儿媳都没法了,眼角的皱纹倒是舒展了一些,笑着给了一个建议,“你一个人去县里,你叔婶是肯定不放心的,这样,一会儿吃完饭和我去一趟玉英婶家,她儿子强子在县里多年,能照应一些。” 方强? 提到这个人绿芦就想到他那油嘴滑舌的德行,撇撇嘴,找她还不如自己去呢。 不过为了让桂家人安心,绿芦也没反对,只是吃了饭就挽着桂婆婆,提上油灯照路往玉英婶家的方向去了。 山村的夜晚很安静,祖孙二人走在黄土路上,绿芦一路上特意把昏暗的油灯往桂婆婆的脚底方向照着,毕竟下过雨呢,泥地湿滑。 “行了,别一直照着我这边,你自己得当心。”桂婆婆被她搞得无法了,叹了一口气,看她的目光多了一些爱怜,“你这孩子,总是这样。” 绿芦眨眨眼睛,总觉得桂婆婆这话里有话,“您是不是觉得我太多事了?” 她来到这里以来,确实给桂家找了不少的事情,不说桂叔受伤这么大的事情,就是每日村民都来桂家帮着干活,就是一件麻烦又嘈杂的事情。 这会儿又要老人家摸着黑陪她去找玉英婶。 “哎哟。” 话音落下,绿芦的后脑勺就挨了桂婆婆一巴掌,捂着脑袋,委屈巴巴。 桂婆婆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你个熊娃子,心小事多要短命的哩!” 第九十三章 村邻的情谊 桂婆婆拍了一下绿芦的后脑勺,见她龇牙咧嘴的,又觉得心疼,这个孩子就是心眼实,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担心自己麻烦了他们家。 可是他们桂家,早就已经把绿芦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家的孩子了啊! “你天天这么忙碌着,可是为了你自己赚钱?可是一分一毫都没让我们家没让村里占着便宜?”桂婆婆停下了脚步,觉得今日还是要把话和绿芦说明白了好。 绿芦摇摇头,她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她一个孤女,没有家人可以倚仗,在现在的这个社会里,村子和桂家就是她能依靠的,所以她要赚钱,要过上好日子,绝对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在小康的大道上飞奔。 “那不就是了?”桂婆婆语重心长,“你就是我们的家人,你赚钱可没落下我们,我们这会儿又怎么会嫌你事多?” “你听婆婆的,甭管是一会儿要去见的玉英婶,还是我们桂家人,只要你发话了,大家都是愿意帮你的,也别成天惦记着对不起我们麻烦我们,这乡里乡亲的,大家伙都是这样你帮我一把,我帮着你一把,才把日子过下来的。” 绿芦挽着桂婆婆,听着她训话,刚刚的小心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桂婆婆这是和她推心置腹地说话呢,她要是再不领情,就是不懂事了。 也确实是她自己着相,还带着前世社会交际的思维,本着打扰别人麻烦别人就是欠人情的想法,却忽视了小农社会亲族邻里之间的紧密关系。 “是我太小心眼了。”绿芦诚心诚意认错,村邻二话不说就帮着她,她也带着大家一起致富,在不知不觉间,她和村里人早就已经超越了雇佣的关系,成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族,而她却没有认识到。 “行了,照着你脚下的路,别一直盯着我这,”桂婆婆知道绿芦这孩子心思通透,也只是点了她一下,既然大家都把她当成了自己人,绿芦再这么客气生分总是不好的。 祖孙两人一路相伴着来到了玉英婶的家中,隔着院子,桂婆婆喊了门,不多时,玉英婶打着哈欠出来,借着油灯的光亮见是她们,不免诧异。 桂婆婆把绿芦要一个人去县里的事情说了一下,还有提了神仙糊糊的事,惹来玉英婶一双眉毛倒竖,呸了一口,“哪个不要脸的敢偷我们绿芦的方子!” 绿芦挑挑眉,最近玉英婶在春阿奶的打压下很久都没有这么鲜活过了。 玉英婶想了想,一拍手,“不怕他们,你强子大哥在县里可是县太爷眼前的听差的人呢,你去县里,有什么事情都去找强子说去!咱一个村的人呢,不行都杀过去,把他们店给砸了,没这么不讲道理的。” 绿芦眯着眼睛笑,她还没开口呢,玉英婶倒是把她要说的话都给说了。 而桂婆婆趁机接了话,提了让方强在县里多照应着绿芦。 玉英婶二话不说就应了,“这是当然的,绿芦去县里不找强子,这话都说不过情理去。” 说完,玉英婶让她们稍等,自己回身去屋子去取了一个麻布包袱出来递给绿芦,“这是我给你强子哥纳的一双新鞋,他这次走得匆忙,我都没来得及做好。” 看到她这个当娘的让绿芦过去送鞋,强子也不是个没眼色的,自然要对绿芦这个村里来的妹子有求必应。 而在县里,就不可能有她家强子处理不了的事情! 玉英婶的想法很简单。 得了玉英婶的交代,绿芦和桂婆婆又同她寒暄了几句,这才回身往桂家走,一路上,绿芦抱着那个包袱,觉得有些沉甸甸的。 桂婆婆来时和她说的话,在玉英婶这里,又得到了印证。 在仙源村里,只要她开口了,大家都会乐意无条件帮她,那是因为把她当成了自己人,而不是雇佣他们的东家。 要是同前世一样,处处论人情,只怕她给的那些报酬压根就抵不上村民们给予的帮助。 送了桂婆婆先回了桂家,绿芦回了自己那间坐落在半山腰的茅草屋,把鸡鸭给喂了之后,又去看了眼自己屋前菜地里仅有的作物,夜色里,细嫩的辣椒苗伸展着枝叶,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 她抬眼看了下天空,一弯上弦月挂在中天,等这轮月亮变圆,就是中秋了,她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赶回来过节。 等中秋过了,这天气就会一下子变冷。 绿芦看着面前尚且稚嫩的辣椒苗,有些发愁,她对于这个地方之前的冬天记忆不深,也不知道有没有落雪,如果冷到一个程度,她的辣椒苗到时候保暖还成问题。 一个不慎,她把春天栽种的辣椒挪后栽了,自己种下的苦果得自己想法子解决。 挠了挠头,眼下她还有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县里,只能把过冬这个难题挪后再说,起身去溪边打了水过来给几株辣椒苗都浇上水,又把鸡鸭窝棚种铲出来的鸡粪鸭屎在苗周边埋了一些,天还热着,不敢多下没有腐熟的有机肥,怕烧了苗。 做完每晚必做的事情,绿芦回了屋子,因着要去县里,她总不能把这么多日子耽搁下来,点了油灯,把之前没有画完的房屋修缮草图给完善了一下,直到听到山下鸡鸣打更的声音,这才揉了揉酸疼的眼睛,起身灭了油灯去睡了。 毫不意外,她又起得迟了,看着中天上的日头,还有院子外面冲她招手的三伢子和丁木生夫妻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里的漱口水还没吐,鼓着腮帮子,像一只无所适从的仓鼠。 “我们都听玉英婶说啦,神仙糊糊的方子被人偷了?”三伢子进门,快人快语。 “你咋这么不小心呢,”丁木生一开口,还是很不讨喜。 而玉英婶,热情归热情,嘴巴也是挺大的。 绿芦白了他一眼,刚刚把嘴里的漱口水吐了,还没开口呢,跟着丁木生一起来的兰花倒是先拧了她丈夫的胳膊一把,惹来丁木生一阵龇牙咧嘴。 “兰花也一起来了啊?”绿芦擦了擦嘴,“就是要这样,多多出来走动,别闷在家里,身体都不好了。” 兰花抿着嘴,还没说话呢,脸先红了,抱着怀中的一个小陶坛子欲言又止。 丁木生揉着胳膊,实在瞧着牙酸,干脆帮她把话说了,“绿芦,之前还说好这次交完货要一起再吃一顿烤肉,一起喝兰花酿的酒的,她一直惦记着呢,听说你明日就要去县里,今日说什么都要和我一起来给你送一坛酒。” “这是……”兰花终于鼓起勇气,把一直抱着的坛子送了出来,一张小脸红得滴血,“我自己酿的……酒。” “带着喝。” 最后三个字兰花像是赶场一样说完,把酒坛子往绿芦手中一塞,自己转身就跑了。 绿芦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抱在手中的酒坛子挺小巧的,但是分量可不轻。 这是胆小害羞的兰花自己酿的酒,还走出家门,亲自送上来给她的呢! “好!谢谢兰花!”绿芦笑着大声应了,冲着兰花跑走的方向喊道,“我会带着好好喝的!一定会像喜欢兰花一样喜欢这坛酒的!” 第九十四章 山坡宜建吊脚楼 兰花已经跑得没了影了,绿芦笑眯眯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很确定她喊得够大声,已经能让兰花听到。 “你差不多一点,这是我媳妇。”一旁的丁木生黑着一张脸,怎么自从认识了绿芦,他家兰花害羞的对象就成了绿芦呢? “咋的,我和你媳妇是一见如故的好友,”绿芦昂了昂脑袋,那欠揍的模样,的亏是个姑娘家,不然丁木生铁定要好好分说一番。 “行了你俩,”三伢子看着他们一见面就斗嘴,心里无奈又好笑,随即想到了正事,他和丁木生今日过来,是来看绿芦画出来的房屋图纸的。 红砖已经烧制成功,村里人也都表示要来帮忙绿芦翻建房屋,所以他们打算今日了解一下绿芦的想法,趁着她去县里的这些日子帮着她把这破烂的茅草屋子重新修整一遍。 绿芦拿了熬夜完善的草图出来,她的想法都在图上了,这个图她用了后世装修公司常常画的平面图,几个房间各是什么用途,长宽高各多少都很详尽。 丁木生是个木匠,没少和自己爹一起帮着十里八乡建屋子打家具,屋子的构造颇有一番心得。对于绿芦专门画了两张图纸出来的行为,开始还挺嗤之以鼻的,只要有他和他老爹,闭着眼睛这屋子的梁都能架起来,何必再多此一举地画什么图。 可是看着这图纸,又听着绿芦的讲解,丁木生越来越认真,一扫开始的自大,直到最后,看着绿芦的目光都带着困惑了。 “这一半,不挖地基,用木材把屋子架高?”丁木生指着图纸上一部分问道,这是他心中最有疑问的地方,他之前和自家老爹去修建屋子,那屋子都是建在地面啊,这是第一次听说能把木料打入地下,把房子的一半架高的。 “是,这种叫吊脚楼,”绿芦说道,这是湘西那边的特色建筑,山区平整可用于建屋子的地方有限,所以把正屋建在实地上,而厢房伸出悬空,靠底下的柱子支撑在山坡上,这样可以最大程度扩大住宅的面积,属于半栏干式建筑。悬空的厢房绿芦预备用来当客厅,平常她可以坐在里面远眺山下,底下的空间可以用来储存柴火,当家禽的窝棚有现成的顶棚,不用担心淋雨的问题。 丁木生啧啧称奇,和村里平路上不一样,绿芦这半山腰的,要扩建,确实用这个办法最合适。 “你这脑袋瓜子里成天装了什么东西,零零碎碎的,还都挺有用。”丁木生不得不佩服,嘀嘀咕咕的,拿着那图纸恨不能当场研究一个透彻。 他自去研究他的图纸,而三伢子却严肃了脸色,“你一个人去县里,和飞来居的人一起时候务必要防着一些,外面的人心思可复杂,不都是好人。” “我知道的,”绿芦应承,她昨日吃晚饭的时候就没少听桂家人念叨。 他们担心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孤女是正常的,可是那是他们眼中的绿芦,不是她。 “你一去县城就去找方强就行,他在县城好多年,可熟悉了,”丁木生的目光依旧不舍得离开图纸,耳朵却在听着他们说话,插嘴道,“强子这人虽然跟田地里的泥鳅一样油滑,毕竟大家伙一起长大的,肯定会看在虎子的面子上照顾你的。” 三伢子和方强有些过节,虽然心里有些膈应,但是确实绿芦一个人在外面,有个同村的人照应着就好很多,也附和了两句。 绿芦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就下山去了桂家,把自己家的鸡鸭和辣椒苗交代给张氏照顾,又去看了一圈生产神仙糊糊和仙草粉的流水线,确定一切都运行良好,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日,一大清早天才刚刚擦了亮,绿芦就带上了一个简单的麻布包袱下了山,四周还挺静的,只有几户人家的后生要赶着早起去山上挖野葛和仙草,在乡村间的土路上和绿芦打了一个照面,互相招呼了一声。 “绿芦,听说你要去县里啦?” “早去早回,说不得等你回来,我们都帮着你把屋子翻修好了!” “昨日木生给我看过你画的图,还挺像那么一回事,你要早想出来吊脚楼这回事,我们家也去半山腰上开一个空地修房子了。” 绿芦笑眯眯地和他们说了会儿话,告别他们往村外走去,她今日不能耽搁太久,还要去镇上和施云桢回合呢。 可是前脚她才转过村口的大树,后脚就看到清晨的薄雾中,大树的后方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捧着干草喂马。 “车夫大叔。”绿芦诧异地看着面前的马车,这不正是施家的马车吗?前两日她才坐回来过,赶车的大叔还是这位。 车夫听到绿芦的声音,转过身,一手捧干草,一手抬了抬遮阳的斗笠,笑着说道:“绿芦姑娘来了啊,我们东家让我来接你去镇上。” 绿芦眼前浮现出飞来居二楼窗前,施云桢那张一直淡笑着的脸,清隽又很温和。 “你们东家是一个挺周道的人。”绿芦没推辞上了车,有了马车,路上也能节约些时间和精力。 车夫把最后一点干草喂了,拍了拍粗糙的大手,咧嘴道:“可不,我打京城那会儿就跟着东家给他驾马车了,那会儿他可还是一个小娃娃,每次看到我都会给我塞一个果子,下车也会同我道一声辛苦。” 马车晃荡,绿芦靠在车厢上也被晃得昏昏欲睡,迷蒙之间,在脑海中逐渐刻画出施云桢的性格。 细心周道,而且照车夫这个说法,打小就是个很有教养的孩子。 而且,车夫说他在京城长大的。 这个施家,应当是个大户人家了,只是这样人家的少爷,怎么会来这个偏僻的小镇上呢? 绿芦眯着眼睛假寐养神,心里琢磨着事情,不知觉间,马车到了镇上,缓缓停了下来。 车外,似是有人走动和说话,声量不高,绿芦也没留意,她早上起太早,困乏得很。 不多一会儿,马车车壁被人轻轻敲了三下,一个温和的男声轻声询问: “绿芦姑娘,我现在方便上车吗?” 第九十五章 心门为她而开 绿芦猛然睁开眼,赶忙起身撩开车帘,目光正好就对上了车外等着的施云桢,还是浓墨一般的眼眸,见她探身出来,这汪浓墨起了一些波澜,漾起一抹笑意。 “可是打扰绿芦姑娘休息了?”施云桢从绿芦惺忪的睡眼上,不难看出她刚刚在打瞌睡。 “没,我也没睡着,”绿芦赶忙侧开身体,让出上马车的道来。 施云桢道谢,而后伸手,夏雷很自然就伸出了胳膊让他扶着,踩着脚踏,缓步上了马车。 绿芦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瞅着,只觉得施云桢那搀扶着夏雷的手有些过于瘦弱,怕是之前生病还没有彻底恢复过来,待他先进了马车,坐在小几后,自己才弯腰进去,坐在另一侧。 她前脚刚刚落座,后脚施管家就探身进来,把一个香炉摆放在桌面的正中,而后退出马车。 车帘放下,马车缓缓上路,随着轻微颠簸的车厢,这瑞兽香炉口中吐出的袅袅青烟也晃成了一截一截,绿芦每一次呼吸,都带进安神的香气。 她抽了抽鼻子,有点像寺院里燃着的檀香,似乎又掺杂了一些其他香料,她对香料没有研究,之前用的也都是香水,啪啪一喷就解决。 “可是不习惯这个香味?我让人撤走。”施云桢正在沏茶,见绿芦眼睛一直盯着那香炉瞧,以为她是有意见却不好说。 绿芦连忙摆手,“我都可以的,之前以为云桢你是个商人,没想到还是个风雅之人。” 他一上车就沏茶,焚香,甚至马车里都备了很多书册,这派头不像一个普通的商人,倒像一个大户人家讲究风雅的公子哥。 绿芦自己销售出身,曾经也没少跟着自家老板到处跑着出差,这些商人,平日里都是轻车从简,有时候出长差,她还要拖运行李呢,老板直接提着一个登机箱就上了。 主打一个省时省力。 施云桢斟茶的手微微一顿,黑眸闪过一抹异色,而后若无其事地笑道:“绿芦便当我这个商人也爱附庸风雅便是。” 绿芦敏锐地察觉他的情绪有些异样,可是再想仔细观察,面前这个端坐着沏茶的男人又一如往常那般风轻云淡,桌面上香炉里升腾而起的袅袅青烟,拢着他的身形和表情,让人猜不透。 马车驶出小镇,在官道上加快了速度,也更颠簸了一些,绿芦随着马车晃荡了一会儿,因着也没休息好,这会就有些头晕眼花,怕自己晕车吐人家车上就提出自己和车夫一起坐在外面。 “绿芦还是嫌这香料味冲?”施云桢抬眼看着她,目光中有些不解,也似乎是难过于她竟然不想和自己同处一个车厢,二话不多说,就把那吐着青烟的小兽递出了车窗。 外面,夏雷眼疾手快接了,但凡慢一些,这出自名家的紫砂香炉可就要摔在了地上。 “这会儿可好些了?”施云桢关切问道。 绿芦扯了扯嘴角,正要起身出去呢,又只能乖乖地坐回了小几边上。 见自己把绿芦留下了,施云桢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给她递了茶。 绿芦抿了一些,满口的清香,回甘清冽,这茶叶也是上品,她眯起眼睛,细细品味,不禁夸赞。 “云桢你真是实诚人,没有因为我是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就用粗茶来糊弄我。” 施云桢挑眉,笑出了声,“绿芦可是之前被人用粗茶糊弄过?” 绿芦撇撇嘴,提起了某一个商人,她说的正是她前世的老板,对待来访的客人用的茶都分成了三六九等,商人本色尽显。 施云桢托着下颌,幽黑的眸子凝着她,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市侩的商人,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下去过。 绿芦吐槽前世老板吐槽得够了,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想起来该问问正事,人家施云桢信任她,她也得拿出自己的专业性来。 “对了,之前听掌柜说,县上先拿出神仙糊糊上市的那家酒楼叫春香馆是吗?这家酒楼是什么来头?”她还记得掌柜之前提起这家春香馆,那欲言又止的摸样,估计背后的东家颇有能耐。 施云桢也乐意和绿芦多聊些事情,每每听她说话,生意上的事情,她总是有些让他刮目相看的想法,而刚刚听她描绘那待客茶水都分档次的商人,心里又觉得十分有趣。 “说起来,这春香馆不是一家正经的酒楼饭店,”施云桢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下,抬眼,语气倒是清冷了一些,“勾栏瓦肆而已,不过是咱们县青天大老爷的产业。” 绿芦张了张嘴,她之前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这酒楼是什么豪绅大户的产业,她是帮着施云桢的,大家都是地主大老板,大家同一起跑线,谁也不怕谁。 可这,县太爷的产业? “云桢,”绿芦舔了舔唇,嘴巴有些干燥,她就是有千般万般的主意,也不能和县太爷打擂台啊! “怎么了?”施云桢像是没有看到她脸上的难色,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淡笑着问道。 绿芦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的近一些。 施云桢微微挑眉,黑眸深处笑意盎然,依言凑了过去,而后,便听到她在自己旁小声说道: “云桢,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耳旁,小姑娘说话的气息萦绕,鼻息间,隐隐的清香,让他想到了山野间盛开的小野花,亟待群蜂浪蝶采撷。 施云桢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体,抬手撑脸,手指微微触碰到自己耳朵,很烫,比被野蜂蛰了还烫。 “绿芦可是怕那县太爷报复?”他随口扯了一句话,这在山野间乱飞乱撞的狂蜂浪蝶冲进了他的心里。 绿芦摇摇头,“我光脚不怕穿鞋的,了不起就一个人一条命,倒是你,家大业大,人家要拿捏你,可比拿捏我容易。” 话音落下,车厢里陷入了寂静,绿芦看着面前淡然依旧的男人,以为他在权衡利弊,也不做声,静静地等着。 而施云桢,却是另一个想法。 面上越是淡然,心底越是悸动得厉害。 起初,绿芦做的神仙糊糊救了他一条命,他只是感激,便用山参去帮了她。后来,这姑娘以为他是个小姐,信件和小礼物就没停过,还有闻所未闻的美食,把他的兴趣多多少少勾了起来。 一个乡野小姑娘,如果只有聪慧,见识和胆量不够,他是施家的主人,对一个姑娘的兴趣也只能到此为止。 他给她出了一个月交大量货的难题,也许以百金用以交换她手中的方子,利诱和困难都丢给她,又希望她能知难而退,又希望她能迎难而进。 当她背着那满满一筐货物走进飞来居,施云桢知道,她也走进了自己的心里。 尘封了二十多年的门,为她而开。 既聪慧又有胆量,可是只会蛮干也不行,有些时候,该低头还是得低头。 所以他又给她设下了一个试探的陷阱。 修长的手指在小几的台面轻点,他抬眼微笑,她是一点没让他失望,该争取的时候争取,该退让的时候也很有分寸。 “绿芦,民是不能与官斗。” 施云桢墨黑的瞳仁倒映着她,轻点在小几上的手指蓦然顿住,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可我施云桢也不是普通的民。” 第九十六章 对面的有点本事 绿芦坐在小几旁边,手中握着的茶盏有些烫手,之前她和施云桢有所交集,和他接触下来,多少对他有些认知。 这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细心且周到。 然而这会儿,绿芦觉得自己要收回自己肤浅的认识了,人外有人,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她看人觉得像是个君子,那是人家向她展现自己温润的一面。 “有您这话,我在县里做事情就没有后顾之忧了。”绿芦放下手中的茶盏,指尖烫得有些发疼,客气地笑道。 她是个谨慎的人,和这样深不可测的男人打交道,还是多留一些心眼的好。 马车在黄昏时分驶入了屏银县城,绿芦听到车外嘈杂声,便打起了车帘探身看了外面,和镇上不同,县城的热闹显然更上一个台阶。镇上到了这会儿,集市上的摊子早就已经收得差不多了,而县城更多的是一家家的商铺,有了门店的生意,就没有这么快关门了。 “第一次来县城?”施云桢看着绿芦一直盯着外面,脸色虽然有些发白,却依旧笑着问道。 “对,”绿芦眼瞅着一路过去,各色的商铺,琳琅满目,脂粉铺子门口支着简单的摊子,摆些不那么上价格的胭脂水粉吸引往来妇人随手买一两样,糕点点心铺子生意倒是真好,门口排着队,还有酒楼酒肆就更不必说,正是晚饭的时候,客官满座。 绿芦心里啧啧了两声,看来不是这个时候的人穷,而是她们村子穷,许是交通不便,从村子出来到县城,就是坐马车,朝发夕至,着实太久了一些。 马车缓缓停下,眼前的热闹场面也不再后退,绿芦抬眼就看到一个木质牌匾,上面用桃红色的漆书写了三个显眼的大字,大门敞开,里面好几张桌子满满当当坐了食客,大门边上,四根鲜红的立柱撑起门面,好不气派。 春香楼。 “这是?”绿芦赶忙回身,指着窗外那家高朋满座的酒楼问施云桢。 不是说那春香馆是个勾栏瓦肆吗?怎么就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酒楼了? 没待施云桢回答,马车的车帘被掀开,夏雷在外面回禀,“少主,到了。” “你先下去休整一下,”施云桢坐于小几后,对绿芦说道,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没有点灯,绿芦也瞧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语气有些异样。 不过她和施云桢并没有到掏心掏肺的熟悉程度,人家让她先下,显然是不想她多问了。绿芦依言先起身,弯腰下了马车,脚挨着地,这才发现刚刚从一层车窗看出去的春香楼在马车的右边,而正对的左边,就是一家飞来居。 和春香楼的热闹相比,这家飞来居的食客寥寥,好不落寞。 她抽了一口气,突然就懂了,十有八九是这春香楼故意开在了飞来居的对面,明晃晃地在打飞来居的脸。 施云桢随后下车,搀着夏雷伸过来的手臂,脸色被酒楼的灯火映照着,有些发白。 “东家。”县城这家飞来居的掌柜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早早出来候着,见到施云桢亲自来了,立刻上前见礼。 施云桢微微颔首,算作回应,当先往飞来居里去,人刚刚上了一层台阶,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去飞来居吃饭还是春香楼啊?” “当然是春香楼了,这可是最近最风流的去处,吃完饭都有春香馆的姑娘送上神仙糊糊,当真是个神仙地方!” “别说,飞来居以前生意可好,被这春香楼一开,生意不行了。” 绿芦也回身瞧着,见是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人,三人说着话,相伴着走进了对面人声鼎沸的春香楼。 “唉……”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飞来居的掌柜叹出一口气浊气,想必这样的情景没少发生。 赶路了一整日,饥肠辘辘,掌柜安排了一桌丰盛的吃食,绿芦都尝了尝,味道都挺不错,想必那两个书生说的,之前生意好也是真的。等到吃得差不多了,绿芦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施云桢基本没怎么动筷子,烛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色,额前渗出冷汗,显然人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了?”绿芦关切道。 施云桢强撑了有些时候,他原本身体就没有恢复好,路上颠簸了一日,此刻胸口憋闷得已然说不出话来,陪着绿芦坐了许久也没有缓过劲,只能摆摆手,抱歉地示意他要先失陪。 绿芦不敢多留他,看着夏雷和施管家一人搀扶着一边,把这瘦弱颀长的身影半架半扶地送去了后院,不禁感叹这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身子骨当真是不得行,摇了摇头,她房前屋后那么多事,日后就算找对象,也一定得找个能下地干活的。 像施云桢这样的,万万不行。 掌柜见东家身体不好,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扫过绿芦,默默转身准备去干自己的事情。 虽然生意被隔壁抢走,也没多少事情可以做。 “掌柜留步,”绿芦脆生生地开口,施云桢去休息了,她还得详细了解一下状况,“如果有空的话,能否同我说说隔壁那家春香楼的来龙去脉?” 掌柜打量了几眼绿芦,见她衣着都是最不起眼的粗麻布衣裳,实在不像东家的屋里人,甚至都不如婢女,可要说她身份低微,却能和东家坐一张桌子吃饭,甚至东家身体不舒服还一直陪着。 他一时半会也吃不准绿芦的来历,见她问了,也陪着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这春香楼的东家曾经是一个勾栏院春香馆的东家,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心血来潮看中了这飞来居,就派了人过来要盘下,掌柜自然不同意。人家上门闹了两回,见还是无果,就直接把飞来居对面的这地儿盘了下来,开了一家春香楼打擂台。 原本对方要开便开,没什么说头,可偏偏对方抢先一步卖起了神仙糊糊,还依托春香馆的姑娘搞起来了什么风流赛神仙这一套,神仙糊糊翻倍了卖,而且把飞来居的客人全部抢光才罢休。 “姑娘,你说那做神仙糊糊的人明明已经把独家供货的契约签了,还把货供给对面春香楼,这不是打我东家的脸么!”掌柜一拍手,愤愤不平,没怪对面抢生意,怪起了绿芦不讲信用。 “喝着神仙糊糊,身边有姑娘来往着,确实快乐赛神仙。”绿芦点头,对于掌柜的误会不置一词,没得解释,她来就是处理这件事的。 但是对面的这位东家还真是有点本事的,不但搞来了神仙糊糊的方子,还给普普通通的葛根粉添了风流这道附加值,实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目前客人都被对面抢了去,绿芦觉得自己得好好想想办法了。 第九十七章 准备工作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绿芦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时不时透过窗户看着对面张灯结彩的春香楼。 和这边飞来居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春香楼外面大红灯笼高高挂,门口就有三五个满头珠翠的姑娘挥着手帕嬉笑着招揽,时不时就有骑马而至的客人谈笑而至。 好一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画面。 绿芦在窗口观察了好一阵,其实她还想要进去瞧个究竟,不过自己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她不介意,人家只怕能当她是个来找自家郎君麻烦的妒妇,把她给轰出来。 等会儿。 绿芦眯起那双月牙眼睛,仔仔细细地瞅着对面来往的食客,有相当多都是而立往上的岁数,显然家中有妻室,光明正大地进酒楼,正大光明地出来,出来的时候,手中还打包了什么。 她没耽搁,直接快步下楼,正巧,几个食客嬉笑着出来,人人手中都提着食盒。 绿芦低头上前,正面撞上了其中一个,满鼻子的酒味。 “哎呀。”绿芦惊呼一声,惶然道歉,“这位公子,没有弄脏衣裳吧?这食盒里的油渍沾染了可不好洗。” 一个小姑娘惊慌失措的道歉,饶是她不对在先,对方吃得开心,玩得畅快,也没和她多加计较,打开食盒的盖子瞧了瞧见没撒出来,“无碍,这是神仙糊糊,不是什么有油渍的吃食。” 食客同行人都吃多了酒,见绿芦一个孤身的小姑娘撞了上来,话也就轻浮了起来。 “姑娘你怕不是对我们张举人有意思呢,故意上来撞人?” 绿芦抿嘴,后退一步,一副又惊又怕的模样。 对方一伙人见她这样,更是来了兴致,嘻嘻哈哈调笑了一通,见绿芦一直低着头不吭气,实在无趣了,这才相伴着离开。 “姑娘,怎么就招惹了这些人啊?”飞来居的掌柜听到小二的回报,说绿芦在门口惹了对面的食客,赶忙赶出来,正好就看到那群食客嘻嘻哈哈地走了,松了一口气。 刚刚还低头只顾着害怕的绿芦抬起眼,盯着那群人的背影,突然就会心地笑了。 夜风吹过,一张小脸被隔壁春香楼摇晃的大红灯笼照得忽闪忽闪的,掌柜摸了摸手臂,觉得有些渗人。 “我故意招惹他们的。”绿芦说得理所应当。 啊? 掌柜张开的嘴巴可以塞进一颗鸡蛋。 绿芦最后扫了一眼热闹的春香楼,转身进了飞来居。 这春香楼的东家当真是好算计,估计是勾栏瓦肆经营得久了,发现来消费的都是那些家中管不了的,而绝大部分男人家中有妻小,出门要脸面,去那春香馆既丢了份,回家还要跪搓衣板。 他开出了这家春香楼,打了个擦边球,给这部分又要脸又想风流的男人一个遮羞的面纱,在里面开心,完了还能打包一份声名远播的神仙糊糊回去糊弄妻室。 ——我是去正经酒楼会客,勿扰勿念勿闹。 ——回来给你带新鲜的吃食,乖。 绿芦哆嗦了一下,想到自己费心做出来的神仙糊糊成了这些男人花天酒地的挡箭牌,脸色堪比吃了一只苍蝇,如果说之前来县里,本着意图是来帮着飞来居,那现在就是为了她自己的。 她做出来的神仙糊糊,可不能和这些花红柳绿的事情扯上关系。 “绿芦姑娘,您这是要去后园子的住处吗?这边请。”掌柜看绿芦往背后走,以为她是要去住处呢,正要引路,帮着她打起了门帘。 绿芦却停下了脚步,目光看着后院,想了一想,又掉头拉着掌柜说了一通话。 “这样行吗?”掌柜面露疑色。 “你如果不放心就去问问你东家行不行,他如果同意了就按我说的办便是,”绿芦应道,往后院走去。 这县里的飞来居和镇上的后院竟然别无二致,出了后面的门廊就是灶房,院子里有一口井,过了这院子,就是一扇上了锁的圆拱形角门。 角门里郁郁葱葱的,种了许多灌木和大树,瞧着是一处园子。 镇上的那处角门里面绿芦没有留意,她之前都是直接去了灶房,可是现在,这后院除了这角门里面,没有其他能住人的地儿了。 “您请,”果然,掌柜上前,用一把黄铜钥匙开了角门,引着绿芦穿过一片打理精致,浓荫遮蔽的花园,来到了一处小楼。 他上前开了一处厢房的门,当先进去点了灯。 绿芦紧随其后,昏黄的灯火照亮了这个厢房,地方不答,却很整齐,一张八仙桌放在外间,右转是一扇屏风,屏风上以水墨绘就一副山水田园,一行行草提在画面留白处。 “这山水画意境不错啊,”绿芦随口夸赞,她小时候家里就穷,还在大山深处,可没有学画的条件,不过是后来工作当了销售,偶尔有一些喜欢丹青笔墨的客户需要糊弄,多多少少学了一些皮毛,主要用于拍马屁,真要她说个所以然来,那是不行。 可她能带这么一句,也够用了。 “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是我们东家少主的笔墨,”掌柜欣赏的目光落在这屏风上,语气颇为自豪。 “施云桢?”绿芦停下脚步,他有事没事手上都拿着一本书不假,可是没想到他还有书画的本领啊? 目光落在这屏风上,绿芦这回认认真真地欣赏了一遍,那双眼睛又一次弯成了月牙,由隔壁春香楼带来的不快也逐渐消散,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掌柜可不知道她心里想法多多,经由这屏风上的画,提起了另一件事,“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届时流淌过我们县上的清河两侧白日会有诗画会,秀才举子文人墨客都会在花灯上题诗作画,夜间便将这些花灯挂出,品灯赏月,姑娘如果有空可以去瞧瞧,好不热闹。” 绿芦一拍手,乐得很了。 “一定去,这样的热闹,我一定会参加的。” 掌柜还只当她年纪小,玩心重,客气地笑笑,径自离开,刚刚绿芦姑娘和他说的事情,他还需要去向少主请示一下是不是要依着她的话去安排。 厢房内,留下了绿芦一个人,她端起了桌面上的油灯,凑近了这屏风,眯着眼睛瞧,一边瞧一边搜肠刮肚地回想起自己前世那些半吊子书画知识。 看来看去,差点没让油灯把这屏风给点了,这才直起身。 别说,这画画得还真是不错。 绿芦点点头,至少比她那些客户都画得好看,至少中秋诗会,她一通操作下来,不至于露馅。 第九十八章 人,也可以很坏 许是因为换了一张床,绿芦躺在身下这张软乎乎的架子床上,睡得并不安稳,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天蒙蒙亮的时候正要睡过去呢,就听到外面的鸡鸣声。 不多时,飞来居的后院就忙碌了起来,毕竟是做酒肆生意的,早早的,送货送菜的声响隐隐约约地穿过小花园,送进了绿芦的耳朵里。 她呼地一下坐起来,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和掉到了下巴的黑眼圈,不情不愿地下床洗漱。 既然睡不着,她想着出门去溜溜,这县城的早市她还没有去过。 穿过绿荫浓密的小花园,过了角门,耳旁的嘈杂声一下就清晰了起来,绿芦和后院做工的小二和大厨打了招呼,径自出了飞来居。 天色还早,刚刚擦亮,这条街上有些铺子还没开门,正是清净的时候,绿芦背着手晃晃悠悠地沿着街道走着,这一逛,就逛到了春香楼的后门。 “闪开!”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绿芦条件反射性地往边上一跳,就在她闪开身子的一刹那,一辆驴车载着几只泔水桶驶过,车辕上的污秽正正好蹭在了绿芦身上。 “等会。”绿芦这件衣裳也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刚刚换上的,这就脏污了,立时出声喊住赶车的汉子。 “吁。”那汉子停下了车,不过却没搭理绿芦,而是去了春香楼的后院,和两个汉子一起运出了几个泔水桶,搬上了驴车。 做完这事,立时就想赶着车走呢,刚刚拿起鞭子就看到一道身影挡在自己车前。 “咋的,腚眼长到了脸上,看不见你爹要赶车啊?”这汉子做惯了粗活,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也没比他车上的泔水桶好到哪里去。 春香楼里的两个做事的汉子也听到了动静,乐得停下来看一会儿热闹。 绿芦皱眉。 她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些时候了,遇到的都是挺好的人,像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张嘴就出脏话的人,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遇见。 “我爹八百年前就上黄泉路了,”绿芦冷了脸,对方嘴里喷粪,她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您老这是投胎回来了?怎的混成了个收泔水的,您以前眼神就不好,这赶车的活儿做不好,这不就把我衣裳刮脏了,要我说,还不如投成那圈里吃泔水的轻松呢!” “哈哈哈……” 看热闹的两个汉子没忍住大笑出声,嬉笑着拱火: “老五,人姑娘说你把人衣裳弄脏了,快赔呗!” “你这上赶着当人爹,人说你还不如当猪呢。” 那赶车汉子唤作老五,被笑了几声,恼羞成怒,又和绿芦对骂了几句,回回不占便宜,当时就拿着鞭子跳下车。 做惯了粗活的汉子,身形高大强壮,和他一比,绿芦成了一个小鸡崽。 “小丫头,乡下来的吧,知道我们东家是谁就敢在春香楼门口撒野?” 啪—— 汉子手腕一抖,鞭子在地上打出一道残影。 “算了算了,”春香楼里的两个汉子见局势有些失控,赶忙上前劝阻,做生意的地方,这边闹起来,回头前面人知道了,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小丫头,你骂也骂了,赶紧哪里来哪里去。”一个汉子出声赶人。 绿芦摇头,一副光棍样,“那不行,你们春香楼把我衣裳弄脏了,就要赔我,你们现在不赔,我就冲进去找你们掌柜的赔!你们掌柜的要是不赔,我就在你们春香楼门口撒泼打滚让你们做不成生意!” 说完,她二话不说就想闷头往里面冲。 “站住,”一个汉子把她拦了下来,见她衣裳确实脏污了,顺手扔了几块铜板给她,反正这破麻布衣裳,也就值这么几个钱。 绿芦得了铜板,愤愤地转身,一路骂骂咧咧地走了,把一个野蛮的乡野小丫头给演绎得淋漓尽致。 “嘿,”那叫老五的汉子冲着绿芦的身影,往地上啐了一口,“要我说,就要狠狠打她几鞭子,把她打得就剩一口气了,让她知道这县里谁才是作主的!” 春香楼里的两个汉子抱着胳膊,互相对视了一眼,立刻变了脸,一个捂嘴一个搜钱,把老五身上的铜板都给搜罗了个干净。 老五想反抗,却被一拳打中了肚子,弯着腰,佝偻着背,忍着痛,“你们居然敢打我,我要和掌柜的说……” “你说啊,狗仗人势,我们也是帮着掌柜的教训一下你而已。”一个汉子掂量着手中的铜板,嗤笑了一声。 “是啊,你最好也搞清楚,这县里谁作主。别觉得你帮我们春香楼收几桶泔水就是我们爷的人了,以后放老实点,”另一个汉子说着,上前照着老五又是一脚,把人踢翻在地,这才得意洋洋地进了春香楼的后院。 对他们来说,为难那一身破旧麻布衣裳的小丫头没有一点好处。 而老五,才是羊,这羊瘦归瘦,寻个由头榨一榨也能榨出点油水。 街角转弯的地方,绿芦收回偷看的目光,把那几枚铜板握紧在手中,不敢再耽搁,快步转回了前面街上的飞来居里。 这一耽搁,天光已经大亮,她一进前堂,就瞧见施云桢坐在一张四方桌前,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身书卷气,见她进来,笑了笑,冲她招手。 “绿芦姑娘一大早就出去玩了?”正好掌柜的端了一叠小菜过来,见绿芦气喘吁吁的,心里想着这丫头还真是贪玩,也不知道东家少主和她是什么关系,怎么就这么纵着她。 施云桢也好奇地看着她,见她走了过来,体贴地递上茶水。 绿芦没客气,接过,一饮而尽。 施云桢目光轻闪,接了空的茶盏,替她添了茶,这一杯,绿芦又一口喝光。 “这可是黄山毛峰……”夏雷眼皮子抽了抽,绿芦这丫头,暴殄天物,这般牛饮,连茶汤的味儿都没尝出来哩! “可是遇到事了?”施云桢却没计较茶水的问题,黑眸幽深地凝着绿芦。 这丫头,显然有些惊魂未定。 “嗯。” 绿芦点头,轻声应了,想到刚刚那黑吃黑的一幕,心里有些后怕。 是她大意了。 今日要是运气差一点,此刻被打倒的人就是她了,甚至,可能还不止被打一顿。 “在村里待得久了,忘了人有时候可以很坏的。”绿芦搁下手中的茶盏,轻声应道。 尤其在这个人治大于法治的社会。 第九十九章 心事重重 施云桢墨色的瞳仁闪过一抹厉芒,随即消弭于无形,见绿芦没有多说的打算,便没有多问,让她坐下一起吃了早饭。 “你昨日交代掌柜去做的事情他已经安排下去了,”施云桢胃口不太好,简单地喝了一碗神仙糊糊就算是吃了早饭,拿浸湿的丝绢擦了擦手,看着绿芦说道。 绿芦的胃口倒是还行,情绪也恢复得很快,施云桢也算是稍稍放下心。 “那就好,我们就坐在这儿等着瞧好戏就行,”绿芦稍微吃了一些就起身去了后院,她的衣裳脏了,得去换。 她之前总共就只买了两套夏秋的衣裳,套上了一件干净的,手头就没有干净的衣裳了,所以绿芦把这件脏污的第一时间清洗了晾晒,方便之后换洗用。 这边刚刚做完事情呢,老远就看到夏雷快步跑到了后园来,脸上的表情很奇特。 “可是对面那个春香楼出了事?”绿芦第一时间有所察觉,开口问道。 “对!”夏雷一拍巴掌,神了! 等绿芦跟着夏雷一起回到前堂坐下的时候,施云桢和施管家还有掌柜一起在窗边已经看了有一会儿的好戏了。施云桢见绿芦过来了,笑着指了指楼下的街道。 此刻,楼下的街道上好不热闹,来往的百姓占据两头,把飞来居和春香楼中间的这段路给堵了,只见一个满脸横肉,颇有凶相的妇人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杀猪刀,对着春香楼破口大骂。 “天杀的春香楼,说什么狗屁的酒楼,就是一个暗娼窑子!” 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在她身边拉着她,想把她拉走,架不住身板实在瘦弱,被那妇人一把给掼到了地上,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那把杀猪刀的尖头正正对准了他的鼻子,这书生不敢再吭气了。 “老娘我娘家老爹天不亮起床杀猪,白日里忙着猪肉铺,赚的银钱都供你读书会友,”那妇人每每说一个字,脸上的肉就跟着抖三抖,“你倒好,骗我这春香楼是个正经酒楼,还给我带劳什子神仙糊糊回去哄骗我,敢情都拿着我辛苦赚的银钱来这窑子会小娼妇啊!” 四周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不少妇人听到这个说法,面容失色。 “大姐,你说这春香楼是那勾栏地儿,说得可是当真?”有妇人白着脸色问道。 “我骗你干甚!”那拿刀的妇人眼睛一瞪,声量巨大, “各位街坊姐妹都别被家中那老爷们骗了!这春香楼就是勾栏院!我家这个,每每拿了我的钱,来这会暗娼,回去还打包个神仙糊糊糊弄我!” 围观的妇人不少转头就走。 无他。 她们家的丈夫最近也经常来这春香楼会友,神仙糊糊,她们也吃过! 外面闹得不像话,春香楼的掌柜跑出来,连声说冤枉,“你这妇人,红口白牙污蔑我们,我必去县衙告你!” 那妇人可不管这么多,手一挥,那杀猪刀光芒大盛,狠狠往掌柜脸上啐了一口: “放你个猪瘟屁,我昨夜听说了你这春香楼不干净,特意让我家老爹来了一趟。” “大家伙猜怎么着,门口就有仨妖精扭着腰把我爹拉进去,我爹年岁大了,啥事干不成,也被狠狠地宰了三两银子才把人放出来!” 掌柜招呼了店中的龟公小二,想要捂了这妇人的嘴,可也架不住她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尖刀,眼见她越说越没谱了,额前渗出涔涔冷汗,这汗水还没擦干呢,街巷的两边,又涌来了好些妇人。 “退钱!打着酒楼名号开窑馆,我要早知道你们干这营生,定然不让我男人踏进你们春香楼一步!” “世风日下啊!” “我说我家男人这些日子怎么时常给我捎带那神仙糊糊呢,敢情拿着糊糊来糊我,自己在这春香楼里过神仙日子呢!” “退钱!不退就砸了他们的店!” 楼下的热闹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一队官兵冲进了这处街巷,把堵着路的路人都给疏散了。 掌柜的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赶忙过去陪着笑,“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当头的一个当差的扫了他一眼,而后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刀,“闹事的,都按律下狱!” 绿芦趴在窗前看了个真切,自从这队官兵来了之后,那几个妇人的气焰彻底地熄了,要么不情不愿地拉着自家丈夫走人,要么还想多说什么就被身旁的人劝走了。 看热闹的路人也都散了,楼下又一次恢复之前的安静,春香楼的掌柜把那队官兵迎进了自己的楼内。 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事,绿芦就看不见了。 她轻声地“啧”了一声,撇撇嘴,意犹未尽,还想看看这连帮佣的小二都能黑吃黑的春香楼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敢情人家直接就把背后的大靠山给招呼出来了。 “绿芦姑娘让我昨夜找人上街四下散播这春香楼明着是酒楼,暗着是窑子的事情,还真是有效果啊!”飞来居的掌柜也在一旁了一通对面的热闹,抚掌大乐,“这样一来,这些妇人回去定然不会再同意她们丈夫日后去春香楼了。” 这条街上,总共就他们两家酒楼,不去春香楼,那就必定是来他飞来居。 掌柜乐呵呵的,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酒楼门庭若市的场面。 施云桢伸手,把绿芦面前的窗户给关上了,“快中秋了,风凉。” 绿芦以为是他自己怕冷,由着他关了窗。 这春香楼用神仙糊糊当成了挡箭牌,明着当酒楼,暗着当窑子,她就把这层遮羞布撕下来。 目前看来,效果是很不错的。 “绿芦好像没有很高兴?”施云桢墨黑的瞳仁映着绿芦,他是个观察入微的人,自然没忽略绿芦脸上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相反,有些心事重重,“有什么顾虑,都可以和我说。” 夏雷和施管家也在一旁听着。 夏雷一直都觉得绿芦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不但会做新鲜的吃食,还有些机智。 可施管家这下却是彻底对绿芦服气了,刚刚楼下的热闹他也亲眼看到了,昨日掌柜要按照绿芦的吩咐去外面传话他还觉得没必要,这么说对方的坏话,是小家子气的做法。 事实证明,人家绿芦这是另有打算,绝不仅仅是说说坏话这么简单。 所以这会儿听到自家少主说绿芦并不高兴,也探究地看向她。 第一百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绿芦来到县里,虽然还没怎么和对面的春香楼正面接触,却是把对方的行事方式摸了个大概。 总而言之,就是背后有靠山,什么王法天理,一概不管。 底下的人黑吃黑,官商勾结,下梁歪得厉害,那上面的梁想必也不会正到哪里去。 绿芦不怕对手有能力,就怕对手不按规矩出牌。 她有法子把神仙糊糊的事情处理好,前提是对方不会半路杀出来,二话不说把她扔到大牢里蹲着。 施云桢既然问了,绿芦思量了片刻,抬眼,目光中带着试探,“你知道之前我村里大叔被打被抢了货的事情和对面的人有关?” 施云桢目光轻闪,而后笑了一下,“绿芦也想到了?不止那次,有个来我飞来居闹事的人,也是对面的手笔。” 绿芦抿了唇,确实,是对面的行事风格,主打一个不讲理。 施云桢看着绿芦,见她脸色严肃,勾了唇,“绿芦可是害怕了?” “我没什么好怕的,我有办法让县里的人只认飞来居的神仙糊糊,”她眼神坚定,“事情我可以做,后果也可能很严重。” 对方可能狗急跳墙,背靠官府的人,天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 施云桢定定地看着绿芦,而绿芦也丝毫不退缩。 蓦然,他轻笑出声,移开目光,语气柔和,“绿芦姑娘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对方背后的人,是骡子还是马,拉出来溜溜就是。 把话都说开,绿芦坐了一会儿,自去忙自己的事情,留下施云桢一个人坐在窗前,夏雷和施管家陪着站在他身后。 夏雷看着绿芦离开的身影,目光有欣赏,“这丫头胆子倒是挺大,知道对方行事狠辣还留下来帮我们。” “当是看在当时我们少主送了山参的缘故,”施管家可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意。 夏雷是个武夫,粗声粗气,“那也是个讲义气,知恩图报的小姑娘。” 施管家却是另外的看法,“这丫头可是个人精,对面怎么拿到神仙糊糊的方子却是一点不提,只说帮我们。” 施云桢不作声,轻轻敲了几下桌面。 他已经很明白和她说过,以他的能耐不需要顾忌对面的人。 显然这姑娘并没有全然相信他。 那神仙糊糊的方子是怎么落入对面人手中的,他一点都不在意。 对面那人背后的是谁,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在意的…… 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前堂。 “啧,怎么还有蚂蚁呢。”施管家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只小蚂蚁,这小家伙也不知道是闻到了什么味儿,一门心思往墙上爬去,他抬手正要捻了,却被施云桢制止。 “总是要一点点慢慢来吧。”施云桢看着那只锲而不舍的小蚂蚁,一语双关。 午后,将将入了秋,倒是没有以往来得闷热,吹来的风中,添了一丝凉意。 飞来居前堂的食客经过早上那么一闹腾,竟然多了一些,掌柜那张愁云密布的脸上难得展露了一些笑意。 这边正送走最后一桌食客,掌柜抬眼就瞧见了绿芦手中抱着一个包袱,正往外走去。 “绿芦姑娘,出去啊?”昨日绿芦想的法子着实有效果,掌柜眉开眼笑地打招呼。 绿芦点头,“村里的一个大婶要我帮着带一点东西给她儿子,这不,给人送过去。” 之前桂婆婆带着她去了玉英婶那,说是来了县里,可让方强帮着照应一些。 现下看来,照应是不指望的,这春香楼的东家和县太爷穿了一条裤子,玉英婶托她带来的鞋,却是要送过去的。 抱着手中玉英婶包好的那双鞋,绿芦沿街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县衙。 午后的光景,县衙大门闭紧,两头石狮子一只口中含着球,一只脚下踩着球,威风凛凛地注视着这个在门口徘徊的小丫头。 绿芦四下瞧了瞧,去一旁支了一个小摊的大爷那里打听了起来,“大爷,我乡下的一个表亲在县衙里做事,我要寻他,可能在这敲门?” 那支了摊子的大爷掀起眼皮,不吭气。 绿芦嘴角勾起一个笑容,对他这爱答不理的态度也没生气,而是了呵呵地问起了摊上物事的价格。 这大爷在县衙门口卖笔墨纸砚,她也看不懂个好坏,随手挑了一方砚台问了价,待这大爷报了价格就直接掏出铜板给了。 果然,收了铜板的大爷热情了许多,把那方包好的砚台递给绿芦,顺便给她指了县衙围墙的转角处。 “绕过去,走个几步,有一扇角门。” 绿芦客气谢过,抱着那包袱沿着围墙走了过去。 别说,这县衙的围墙都是黄泥砖垒的,想必她的红砖在本县都会有市场。 心里惦记着自己的生意,绿芦沿着围墙,找到了那大爷说的一处角门。 和大气的县衙正门不同,这角门就破旧了许多,几块褪了色的木板拼就而成,还很狭窄,顶天就容一顶轿子进去。 绿芦敲响了角门,不多一会儿,一个家丁打扮的汉子过来开门,见她一个陌生的小丫头,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粗声粗气开口就赶人。 “去去,哪里来的叫花子,我们这里可是县衙后院!” 绿芦心里暗骂,面上却是扬起了笑,塞了两枚铜板过去,“麻烦帮忙告诉方强一声,他娘让我帮着送点东西给他。” 那人目光落在绿芦抱着的包袱上,掂了掂铜板,收了,粗着嗓子说道: “他不在,你要见他就在这等着。” 绿芦笑了笑,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县太爷可是观感差到了极点。 底下的人行事粗俗且手脚不干净就算了,连带着门口摆摊的老大爷都赚起了县衙的生意。 给了好处就指路,不给好处就把她当成了空气。 在这样的县太爷手下做事,方强显然不会和她是一路人。 “不了,麻烦这位大哥帮我转交一下……” 绿芦原本想着自己把东西送到,也算是全了玉英婶的委托,可是正要把手中的包袱递出去呢,一滴雨就落在了她的头顶上。 很快,雨点接二连三地落下。 那汉子早跑进了院子里,关上门,没了影儿,只留下绿芦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了角门的屋檐下。 第一百零一章 雨中欺辱 瓢泼大雨说下就下了,街巷两边的摊贩忙着把自己叫卖的商品收起来,有的动作稍稍慢一些,就被大雨给淋了个正着,有些不怕雨水的商品,倒是没什么大碍,无外乎就是小贩自己淋湿了而已,可有些商品譬如笔墨纸砚,就耐不住一点的雨水。 县衙门前的那个老爷子也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摊位上的纸笔,一边忙碌着一边咒骂老天不长眼,这劳什子的雨说下就下。 这边刚刚把东西都打包好了,往怀里一兜,正要走人,刚刚转身,一辆马车飞速驶了过去,车轱辘压过地上湿溏的黄泥,立时把这老者怀中的的物事溅上了星星点点的黄泥。 他骂得更厉害了,可刚刚咒骂了两句,眼见这马车放缓了速度,立时闭上了嘴,抱紧怀中的物事,也顾不得自己淋湿,三两步就跑了。 常年在县衙前摆摊,他对于这些达官显贵的马车是认识的,这马车十有八九就是县太爷家中的马车。 老爷子敢骂天骂地,唯独不敢让县太爷听到自己咒骂他。 “吁——” 赶车的人一拉缰绳,拉车的马匹发出一声嘶鸣,两只前蹄高高扬起,而后重重踩在地上。 黄泥四溅。 “哎呀。”清脆的女声,穿透了雨声。 刚刚跳下马车的方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视野朦胧地向角门看去,待他看清了等候在角门的绿芦,呆了一瞬,又用衣袖擦了一下脸,定睛看去。 没错,确实是绿芦。 这个本应该乖乖待在乡下的野丫头竟然抱着什么东西,缩在角门的门檐下面避雨,刚刚他视线被大雨被糊了,看清到了角门的时候才急忙拉了车缰绳,地上的泥水溅到了绿芦的裙摆上。 这会儿正黑着脸看他。 “方强,你不会驾车就换别人上!没用的狗东西!”车厢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咒骂。 绿芦正想把怀中玉英婶托付的那双鞋子给方强呢,听到车里传出的男声,手顿了顿,抿住了唇,看来方强在县里的生活,和玉英婶平日里说的不尽相同。 “对不起少爷,小的刚刚眼睛被雨糊了……”方强顾不得绿芦,赶忙恭敬地向车里人解释刚刚突然停车的原因。 “被雨糊了?”一只着了锦衣的手一把拉开车帘,拇指上好大一个碧绿的扳指,郑仕探出头来,看到这瓢泼大雨,嫌恶地撇撇嘴,又缩回了马车中,抬手,手中的折扇狠狠地敲了一下方强的脸,“我看你是眼睛被炮给糊了!” “是是,少爷说的对,小的眼睛是被炮给糊了,”方强连连点头附和。 绿芦在角门下冷眼瞧着,把他这伏低做小的模样尽收眼底。她想到自己当时和三伢子他们从山上下来,在进村的路上遇到的方强,那油嘴滑舌的样子,和眼前的他,判若两人。 “还不赶紧开门抬个轿子出来?傻愣着做什么?不知道小爷我今日心情不好?”郑仕每每问一个问题,就拿手中的折扇往方强的脑袋上打一下,每一下都丝毫不留着力气。 方强就这么不吭气地站在原地任他随意打骂,还陪着笑脸,时不时还要附和一句:“少爷说得都对,是小的愚笨。” “还不快滚?”郑仕手中的折扇浸透了雨水,被他一甩,撕成了两节。 方强连连应声,赶忙往角门这边来。 绿芦也不想掺和他和自己东家的事情,见他过来了,顺势把手中的麻布包递了过去,“玉英婶让我带给你的,她给你做的鞋……” 哗啦—— 下一瞬,这布包被方强一把推到了雨里,一路上都被绿芦小心抱着的麻布包裹散开,很快就被地上的黄泥浸透,露出一双虽然简朴却做工精细的男式布鞋。 不一会儿,这布鞋也被黄泥染透,孤寂地躺在麻布上,好不可怜。 绿芦看着这布鞋,想到了在村中开口闭口都是强子的玉英婶,还有她笑呵呵地把这布鞋拜托给自己的场面,突然觉得这被打落在雨中,沾了黄泥的,不是一双布鞋,而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拳拳之心。 “哎哟,这是你相好啊?”郑仕撩开了车帘,饶有兴致地看着角门口的这一幕。 绿芦抬眼,只见车窗中,露出了一个白胖男人的脸,眼下乌青,肿着眼泡,显然是一个浪荡的花花公子。 “不是,少爷,我不认识这个女的,她就是来我们这里要饭的,”方强陪着笑说道。 绿芦没有给自己解释什么,更没有和这主仆二人掰扯的闲心,往前踏出一步,没了头顶屋檐的遮蔽,不出两息,她从头到脚都被大雨打湿,布鞋踩在泥水里,弯腰。 那包袱被方强一把打落在车轮边,绿芦弯下腰,伸手去够。 蓦然,头顶的雨停了。 绿芦诧异地抬头,可是还没等她看清是谁撑了伞,后背猛地受力,重压袭来,她没撑住,膝盖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马车下。 霎时间,浑浊的黄泥水带着厚重的腥臭味灌入了口鼻,阻滞了呼吸。 后背上的重压,让她根本站不起来,胸腔被极致地挤压,把所有空气都给挤了出来,剧痛难忍,偏偏也不得发声呻吟。 口鼻都是黄泥,一个不小心,她会死在这里。 “绿芦!”方强要上前扶她,却被一只带着碧玉扳指的胖手给挡住了。 郑仕一手撑着伞,双脚踩在了绿芦的背上,另一只手撑着方强的肩膀,往前一跳,稳稳当当地踩上了角门的前的门槛石。 雨很大,地上黄泥水积得也多,偏偏他脚上的黑布鞋没有沾染一星半点的泥水。 “少爷,你……”方强眼睛红了,大手垂在身侧,忍耐到了极致。 “你的相好都比你有眼色,知道本少爷要下车,特意帮本少爷垫脚了,”郑仕那粗胖的手指头弹了弹自己袍子下摆的一点水渍,推开角门进了院子,不忘留下一句话,“赏她两枚铜板,打发了。” 方强眼瞅着郑仕进去了,赶忙过来扶绿芦,手刚刚挨着她的胳膊,就被她一把推开。 绿芦强撑着身体,重重咳嗽了几声,脸上都是黄泥,根本睁不开眼睛。 她是狼狈,是差点被压死,却也犯不着方强来扶。 “还在那干什么呢?狗都比你们有用!”院子里,传来郑仕的怒吼。 方强重重叹了一声,凑到绿芦耳旁,小声警告:“你赶紧回去,这里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说完,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牵着马车沿着围墙去了另一道过马车的门,关上门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绿芦,瘦小的姑娘一个人半跪在泥地里,捡着那双已经不成样子的布鞋。 大雨朦胧了他的视线,似乎,远远地看到一架马车行驶过来。 应该有好心人能帮她一把。 他重重关上门,拿衣袖擦了脸,眼睛火辣辣的疼,也不知道这是雨水还是泪水。 第一百零二章 珍视之物 当头顶上的大雨再次停下,绿芦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身体往一旁歪倒,重重地跌回了泥水中。 她情愿躺在泥水里,也不想再给人当成脚踏。 黄色的泥水溅起,染脏了来人的衣袍,云合纹锦缎的下摆,黄点很突兀,泥水打湿了来人的玄色靴子,对方却丝毫没有在意,而后向她伸出了手。 绿芦的眼睛里进了泥水,视线受阻,只能看清这手的轮廓,清瘦。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来人语气难掩责怪和痛心,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动作强势。 绿芦眯着眼睛,熟悉的男声。 “云桢?”她被从泥地里拉了起来,一手还紧紧抱着那包裹着鞋子的麻布包袱。 施云桢墨色的瞳仁倒映着她狼狈的模样,那抹墨色深处,怒气隐隐地酝酿着,却在目光落在她怀中那布鞋的时候,又被死死地压了下去。 这布鞋的大小,应是给男子做的。 “先上车。”施云桢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轻声说道。 “你把伞给我吧,我走回去,”绿芦皱着眉,她头上身上到处都是黄泥和雨水,他的马车,被布置得很细致,她怕自己上去染脏了,难清洗。 话音刚刚落下,她就没忍住胸口的气闷,急促地喘息了几下。 “上车。” 施云桢又一次发话,这一次,语气中的怒气有些压不住了,许是气得狠了,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急得施管家连连催促绿芦。 “绿芦姑娘,这会儿就别客气了,雨大风紧的,赶紧上车吧,有什么事车上和我们少主说。” 一旁,夏雷已经打起了车帘,看着绿芦。 箭在弦上,绿芦只能老实弯腰上车,刚刚坐下,施云桢就紧接着她身后进来,薄唇抿得很紧,并没有看绿芦一眼,而是直接吩咐就近去一家成衣店。 “我可以回去换衣裳。”毕竟快到中秋了,平常没觉得,这会儿衣裳湿透了,绿芦才觉得有些发冷,抱着胳膊说道。 施云桢总是含着笑的脸,此刻毫无表情,“你这两日只换两套衣裳,一套早上就换下了,这是最后一套。” 绿芦张了张口,哑口无言,许久,车里气氛有些凝滞,才嘟囔了一句:“真是细心……” 她刚刚顺嘴一说,自己还没想到自己就两套衣裳,结果人家倒是门儿清。 马车没驶出多远就停在一家成衣店门口,施云桢没有下车,绿芦自己进去,她这一身尊荣着实把店中的掌柜和伙计给吓了一跳,施管家跟着她,只说自家姑娘在路上摔了一跤,掌柜也没多问,拿了几套成衣让绿芦挑了,又去后院叫了女眷出来,带她去简单梳洗一番,换了干净的衣裳。 绿芦换好了衣裳,坐回了马车里。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马车里已然燃起了炭盆,一柄青瓷茶壶就吊在炭盆上方,也不知里面煮着什么,时不时听到水滚沸的咕咚声。 上好的银丝炭,没有一丝燎人的烟火气。 “我现在身上没带银两,这身衣裳的钱我回头还你,”绿芦卷了衣袖,这身衣裳布料是绸缎的,想来价格不菲。 她还要把玉英婶做的那双鞋包好,怕脏了衣袖。 施云桢冷眼瞧着她颇为爱惜地把那男式布鞋上的泥水擦了擦,用麻布包袱包裹好,心里翻滚的酸意伴着炭盆上的茶壶烧开了锅。 “给你心仪男子做的?”他轻飘飘地开口,状若无意。 绿芦给包袱打了个结儿,顺口就答,“我可没这么好的手艺,是一个大婶给她儿子做的,托我带过来。” 慈母手中线,这儿子却着实称不上孝子。 “嗯。” 施云桢坐直了身体,听着耳旁茶壶的咕咚声,从聒噪变成了悦耳。 “对了,我给你买了一方砚台,”绿芦从怀中取出了从衙门门口小摊上买来的那方砚台,“不是什么名贵的,等我日后多赚些钱,再给你买个好的替换。” 人家都不嫌她身上脏了马车,她也得有所表示。 施云桢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绿芦知道他不是“施小姐”,还惦记着送他些小礼物。 砚台不大,捧在手心里,隐隐还带着温热的触感。 是她身上带出来的温度。 “绿芦有心了,”施云桢小心地摩挲着这方砚台,清隽的脸上,温柔至极,“这一方砚台我就很喜欢。” 炭盆上,茶壶里的水滚得欢畅。 这是她第一次送给他的,挑了适合他的砚台,而不是那个莫须有的“施小姐”。 绿芦扯着笑容,见施云桢这般爱惜这方砚台,她倒是有些尴尬了,前世的职业素养让她总是有事没事就惦记着给客户送些小玩意。 礼轻情意重,这礼物可以不值什么钱,却要送到人的心坎里。 前世,那些客户有时候会被她送的小礼物打动,但她却只是客套,心里清楚,这礼送的,明面上是心意,实际上是利益。 唯独现在,看到施云桢这般喜欢这方砚台,还自身后箱笼里取了一个锦盒小心装了,绿芦有些抱歉。 她为了问路顺手买的砚台,人家这般珍视。 “真的不值什么钱……”绿芦弱弱地开口,她倒是情愿施云桢把这砚台顺手一扔,这样她心里好受些。 施云桢合上锦盒的盖子,放回了箱笼中,炭盆上方烧着的姜茶沸得溢出了壶口,他拿了粗布包了茶壶提柄给绿芦倒了一碗,笑道,“我家中也不差那些名砚,珍视与否,端看是谁送的。” 绿芦心念微动,垂眸避开施云桢的目光,接过那碗姜茶。 淡黄澄清的茶汤氤氲出水汽,斟茶的人着实细心,正好斟了半碗,马车晃荡也一滴不溅出,指尖触碰着瓷杯,完全可以捏着完全不烫手的上半部分,可她偏偏要握着下半部分。 烫得指尖发疼。 “我大约猜到那春香楼是怎么拿到神仙糊糊的方子了。”绿芦喝了一口姜茶,暖意自口中滑落到胸腹,熨帖了身体,悄然抬眼。 施云桢却是一直看着她,这一抬眼,目光就落入了他的眼底。 绿芦咬了咬唇,喉咙有些干涩,这一次却没有避开目光,谈着正事: “那春香楼背后的人,就是县太爷吧?” 第一百零三章 小兔乱撞 马车压过一颗石子,晃荡了一下,绿芦身上有伤,没坐稳,亏得施云桢伸手扶了她一把才没栽在车厢壁上。 “我以为你会问我怎么这么正好就经过县衙。”施云桢松开握住她胳膊的手,也回答了她的猜测,“不是县令本人,本朝律例,官员不得经商。” “不过也差不多,春香馆和春香楼,背后的东家,就是县令儿子,名唤郑仕。” 绿芦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她今日在县衙后院角门处被那个男人当成了脚垫,以那人的行事风格,和之前动辄就上手抢货打人的行径,倒是可以对上了号。 “我今日遇上了这个郑仕,”回想到角门处发生的事情,绿芦还依然清晰地记得那黄泥水涌入口鼻时候的窒息感。 她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我村里那个大婶的儿子方强是他的手下,现在在帮着他做事。” “前些日子,这方强回村了一趟,正好我赶着交货,就让他帮着做了事情。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方子应该就是他泄漏出来的。” 绿芦轻声说道。 车厢里昏暗,施云桢眼下投了一片阴影,瞧不清表情。 但是绿芦能感觉出来,这个清润的男人生气了,而且还气得不轻,连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都消弥不见。 “我很抱歉。” 说起来,神仙糊糊方子流落到春香楼,抢了飞来居的生意,这事是她的责任。 是她大意了。 “飞来居这次的损失都是我的责任,我会想办法弥补……” 绿芦坐直了身子,连声道歉。 她前世从普通的销售成为销冠,又提拔成了销售总监,依凭的自然不仅仅是送点小礼,维护一下客户关系。 更大的优点在于她是站在客户角度看问题的。 客户遇到困难,她总是急客户所急,在第一时间想尽办法帮忙。 所以,她手上的,既是老客户,又是老朋友。 这次,面对施云桢,她拿出了自己专业素养,一再道歉并且保证自己会承担责任。 然而,坐在小几后面的施云桢脸色依旧冷然,目光落在绿芦搁置在小几的手上。 刚刚她一身黄泥看不清,这会儿,她清洗过,手上的伤口就暴露了出来。 “疼吗?” 施云桢开口问道,握着茶盏的手指尖发白。 绿芦摆摆手,都是皮外伤,她就是没有想到对方能这么过分,直接把她当成了脚踏,猝不及防之下扑在地上,手上和胳膊上蹭破了点皮。 “收好,回去先上药。”施云桢回身从箱笼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小几上,“外伤药。” 绿芦接过,瓷瓶很精致,白底青花,拔出顶上的瓶塞,一股子药物的清香流淌而出。 “还没多谢你今日去寻我,”绿芦握着手中的瓷瓶,有些动容,她来到这个世界,虽然身为一个孤女,却感受到了许多关爱,之前有桂家人,有村邻,现在有面前的施云桢。 “如果不是云桢你,只怕我这会儿还在外面一身泥的淋着雨。” 绿芦说着,把瓷瓶小心收好,想要福身行礼,手都抬起来了,才发现自己只是在街上偶然见过,有点印象,却是压根不会。 那些女子双手交叠放在额前,然后弯腰…… 左手在上? 还是右手在上来着? 她这边还在纠结着,就听到了施云桢一声轻笑,干脆收了手,缩着脖子,尴尬地坐回了原位。 “不好意思哈。” 看着面前笑意盎然的男人,绿芦干巴巴地说道。 “让你见笑了。” 施云桢看着她这尴尬缩着脖子的模样,心中的躁郁之气倒是压下去了一些,轻叹一声,左不过她今日受到的委屈,他来日必帮她讨回就是。 马车停在了飞来居的门口,雨点倒是一点没有见小,掌柜见东家回来了,赶忙招呼小二拿了伞过来迎人。 折腾了这么一遭,绿芦回了自己住的厢房洗了沾染黄泥的衣裳,晾好,甩着手正要去前堂呢,转个弯就看到施云桢一个人站在主厢房门前的廊下,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轻笑着冲她招手。 随着手的摆动,云锦广袖飘荡,绿芦瞧着有些愣,许是这人过于瘦弱,她老觉得一阵风吹来,施云桢能成了天上的仙人,飘飘然就随风而去了。 “在想什么?”施云桢笑道。 “没什么。”绿芦绝口不提自己刚刚的想法,只问他有什么事。 “绿芦可愿学些礼仪,这样自己出门在外也方便些。”施云桢将手背至身后,淡笑着问道。 “当然想学。”绿芦立刻点头,这个时候人见面都要见礼的,她平日里在村里倒是不拘小节,可是日后生意做出去了,像刚刚在马车上那样,抬头就不知道怎么行礼,这样的尴尬她实在不愿意再发生。 “等我日后再攒些钱,请个夫子教授一些。” 施云桢却没想到她竟然想到请夫子,原本打算毛遂自荐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其实,绿芦你若是银钱紧张,倒是不必花这些冤枉钱。” 施云桢轻咳了一声。 “我自小家中对于礼仪管教得严,女子的礼仪倒是也会一些,绿芦若是不介意,我可以教你。” 说完,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的水洼里被雨点打出波纹,久久不能平静。 “好呀,”绿芦自然不介意,白捡了个夫子,还省钱了,“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就好。” 施云桢勾起唇,笑了,“自是不会。” 左手在后,右手覆在左手之上,双手交叠,掌心朝着前额,这是万礼。 绿芦终于弄清了左右手的位置,学了几次,施云桢把她动作中不协调的地方摆正,而后,她大大方方地朝施云桢施了一礼,“夫子受学生一拜。” 施云桢没想到她突然行礼,赶忙避一边,见绿芦笑盈盈地抬眼瞧着自己,黑色的眼睛完成了月牙,无奈地摇头,顺手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她的头。 “调皮。” 礼仪的事情绿芦不急在一时学,反正夫子已经有了,笑嘻嘻地收了这个万礼,敛了神色,看着门廊外面的瓢泼大雨。 “其实,对上这郑仕我心里挺没底的。” 施云桢转头瞧她,见她伸手去够外面的雨水,皱眉,把她的手给拦了下来,“当心衣裳又湿了,马上要中秋了,天气转寒。” “你确定我们要直接得罪郑仕吗?”绿芦看着施云桢,最后向他确认一遍,“如果你确定,后面,我不会再客气的。” 她不是圣母,这个郑仕,把桂叔打了在前,踩她身上在后,该报复,她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绿芦想做什么,放心去做就是。”施云桢托起绿芦的胳膊,拿了锦帕,轻轻擦拭她袖口被雨水打湿的布料,随口答道。 这个郑仕,还没有让他放在眼里的资格。 绿芦胳膊被他托着,面前的男人,神情认真,只是为了帮她擦拭衣袖上的水渍,仿佛这是什么需要精细对待的活儿。 “嗯,我知道了。” 绿芦心头猛然一跳,抽回自己的衣袖,转身回了厢房。 关上门,一头栽进床榻上,捂着脸,直到气闷才抬起头,大喘气了一声,捂着胸口。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罩着床架的锦缎。 她的心理年龄也三十几了,怎么就突然小兔乱撞了? 第一百零四章 虾饺与早茶 这个晚上,绿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认命地爬起来,拿起八仙桌上的茶壶往嘴里倒茶水。 茶水已经彻底凉透,她喝完,清醒无比。 伸出手指头,掰着数了数,一定是她某些日子快要来了。 作为一个成熟的销售,对自己的客户产生不必要的感情,和客户牵扯不清,这是大忌。 啪—— 茶壶被重重搁置在八仙桌,黑暗的厢房里,绿芦幽灵一样飘回了床榻上。 而在不远处的主厢房,纸糊的窗户依旧透着点点的烛光,大门敞开,外面的雨停了,潮气混着泥土的清香时不时飘荡进室内。 施云桢披着一件外袍,坐在桌前执笔写字,昏黄的烛光照亮那张白皙的脸,竟然平添了几分严肃和冷漠。 “少主,就为了这么一点事就给那位写信,会不会小事化大了?”施管家手中拿着一张信封,只等施云桢写好了信就封好送出。 施云桢最后落下一笔,把手中的笔搁下,看着桌面上的信纸,“只是问候一下老朋友,无需多虑。” 只是顺便在问候的结尾,提了一句这里县太爷成了土皇帝的事。 施管家拿起那信纸,待墨迹干透折好放进信封,目光打量了一下施云桢的表情,叹了一口气,“绿芦那姑娘今日也是倒霉了,希望今夜别做噩梦了才好。” 乡下的姑娘,没有见过世面,被那郑仕这般羞辱,怕是受了好一番惊吓。 这夜,飞来居的后园,有人睡不着,有人感叹万千,还有人惦记着他人,大家都睡得不太踏实。 天刚刚蒙蒙亮,绿芦就拉开了自己厢房的门,雨后的清晨,每次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感觉。 绿芦打着哈欠去了前院。 灶房里,送菜和送肉的货商已经忙上了,掌柜在一一清点今日送来的食材,见绿芦过来了,打了个招呼。 “绿芦姑娘怎的今日醒得这般早?” 绿芦叹了一口气,伸脖子,看到掌柜手中的木盆里省着几只青虾,眼睛亮了,伸手戳了戳。 没弹没跳,已死。 “你这虾都不活了,”掌柜有些嫌弃,不想收这些虾,他们飞来居虽然近来生意被春香楼给截胡了一些,菜品的品质不能丢了,这死虾影响口感。 来送虾的客商满脸为难,求情道:“掌柜的,昨日大雨,我路上也就耽搁了一些时候,再赶过来,这些虾就不行了。这样,我给您算个便宜价,就二十文铜板就成。” 掌柜依旧面有难色,这虾采买来也就他们这些下人自己吃了,可是毕竟虾这种食材本身价格就贵,又不填肚子,给他们吃,又有些浪费。 “我买了。”趁着掌柜还在纠结呢,绿芦立刻出声截了胡,把铜板算给客商,这盆昨日刚刚上了西天的死虾就归她了。 “绿芦姑娘,这死虾不能白灼了,吃着口感差很多,”掌柜眼瞅着绿芦捧着那盆虾进了灶房,出声提醒她。想着这姑娘自己买虾许是图个便宜,吃个鲜味,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忙着收货去了。 而绿芦捧着那盆虾,先打了清水冲洗干净,把虾壳剥了,去了虾头和虾线,用井水泡着冰镇一会儿,剁成了虾蓉,加入盐糖胡椒和一些猪油,在碗中顺着时针的方向搅打,让猪油充分地融化,直到这些虾蓉形成白色的乳化状态,拿了葱姜泡水,少量多次加入葱姜水,让虾蓉充分吸收。 绿芦的动作吸引了刚刚走进灶房的大厨,拿起绿芦放在一旁的葱姜水,顿时起了兴趣。 这不加葱姜只用葱姜水的法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绿芦把葱姜水都搅入了虾蓉,撒了麦粉进去搅拌,锁住水分,又四下敲了敲,取了几个马蹄去了皮,切碎放进虾蓉。 “绿芦姑娘,这是做啥呢?”大厨瞧着绿芦把那碗已经搅拌好的虾蓉放在井水中冰镇着,挠了挠头,“包包子?” “不对,这馅儿太少了,应该是饺子。”大厨自己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绿芦取了滚水烫面,闻言,笑了一下,“别说,还是大厨您火眼金睛,瞒不过您。” “嗨,”大厨摆摆手,正好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想帮绿芦活面来着,衣袖刚刚卷起来,就见到绿芦取了神仙糊糊的粉末往烫面里面加,“嘿,这是干啥呢?咱包饺子就用麦粉就够啦!” 绿芦反手把那碗烫面倒在案板上,不断用碗沿碾压,确保粉末都均匀打散,最后又加了小半碗神仙糊糊的粉末,揉搓成团,又加了些猪油,最后切成了一个个的小剂子。 “麦粉太有筋道了,”绿芦给大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加神仙糊糊的粉末,原本要加的是土豆淀粉,可是这个时候压根就没土豆,也就更没有土豆淀粉了,她只能用葛根粉来替代,“加了神仙糊糊粉末,这样面团更有延展性,一会儿包的皮儿才薄。” 大厨恍然,他又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办法。 见绿芦擀完皮开始包饺子了,也跟着上手,只觉得这皮儿有些过分软了,不好上劲,这边手才刚刚摆出捏合的动作,就被绿芦拦住了。 “大厨,我包的这是虾饺,不是这么包的。”说完,她示范了一下,大拇指不动,用食指推饺子皮,不一会儿,一个大肚子带着扇子头的虾饺成了形。 大厨看的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学会了,上手包了一个,大致不差,得到了绿芦连声夸奖。 几个白色的虾饺上了蒸屉,大厨的脸发红,也说不明白是被这滚水熏红的,还是被绿芦给夸红的。 施云桢惦记着绿芦昨日受的委屈,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好,清早就来了前堂,一抬眼,就看到坐在窗前的绿芦。 “云桢,这里。” 窗边,熹微的晨光落在小姑娘的脸上,镀了一层暖色。 万幸,她今日倒是心情很好,像是根本没有被昨日的事情影响,正弯着那双月牙眼睛冲他招手。 “来得正好,来喝早茶!”绿芦脆生生地招呼。 第一百零五章 好评 施管家陪在施云桢身旁,打了一个浓厚的哈欠,困倦不已,嘟囔着说道:“绿芦姑娘,我们少主清晨起来,从来不空腹喝茶的。” 夏雷也跟着点头,“对,我也不空着肚子喝茶。” 他们话音刚刚落下,施云桢却是上前,坐在了绿芦对面。 “绿芦姑娘说的早茶,可是这些?” 施管家和夏雷面面相觑,早茶不是早上喝的茶么? 这些? 他们上前一瞧,这才发现在绿芦面前的桌子上,满满当当地摆着几个笼屉,还有瓷碟子盛着的几样精美点心。 有炸成金黄的蝴蝶酥,还有一口一块,酥到掉渣的核桃酥。 绿芦含笑让他们都坐,把几个笼屉一次摆开。 热气熏腾,里面摆着一些白案面点。 “桂花糕,黄米糕,窝窝头……”夏雷伸着脖子,好奇地看着一个个小小的竹笼屉,而后,发出一声好奇地疑问: “这啥?” 他不认识的那道面点,正巧,就是绿芦起了个大早做出来的虾饺。 绿芦乐了,神秘兮兮地端起那竹笼屉,让他们都尝了尝。 “好吃。”夏雷三两下嚼了,只觉得口中鲜香,还没待细细品尝呢,就吞了下去,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还想再来一个。 “入口软滑,鲜香,皮薄馅足,”施管家也尝了,闭着眼睛品尝了片刻,夸赞道:“像是饺子,又比饺子馅儿软弹。” 绿芦满意地得到了两人的好评,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施云桢,他吃了一个,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看着满桌子精致的点心和包点,隐隐猜到绿芦的想法。 这早茶,定然不是只卖茶水,而是含了桌面上这些吃食。 量都不大,胜在精致。 施云桢目光轻闪,这早茶的吃法,放在这个县城里面没有多大的反馈,可如果放在达官贵人云集的京城呢? 他们可不差一口吃的。 尤其那些夫人贵女,若是能掀起吃早茶的风头,她们是很乐意出钱的。 “不好吃吗?”绿芦看着施云桢,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 难道做得不对他的胃口? “很好吃,”施云桢把竹笼屉里最后剩下的一个虾饺夹到了绿芦的碗中,“这是用虾肉制成的饺子?” 绿芦点头,帮着施云桢倒上了茶水。 “再尝尝这蝴蝶酥,大厨做的,他家祖传的面点手艺。” 刚刚在灶房中,绿芦说了自己想要一些面点和点心,大厨倒是乐了,一拍大手,说这事包在他身上。 结果很完美,大厨的手艺堪称上佳。 施云桢吃了一小口蝴蝶酥,果然酥脆香甜,他却没有多吃,而是端起了茶水喝了一口。 茶香冲淡了虾饺残存的鲜味和蝴蝶酥的甜香,也解了油腻。 “这个吃法倒是很新鲜,”施云桢笑道,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食客们清早来吃早茶,吃一些吃食,快要饱了,就喝几口茶,互相之间聊些事情,而后再吃一些,再喝几口茶,循环往复。” 有些人聊着天,说着事,一个不小心就到了中午。 飞来居就可以无缝对接中午的生意。 施云桢抬眼对上了绿芦弯弯的月牙眼,心念一动,伸手弹了一下绿芦光洁的前额,“绿芦倒是想了一个卖早食的好法子。” 绿芦捂着脑门,俏皮地笑着,她只是借用了粤式早茶的形式而已。 “说吧,这虾饺和这早茶,开个价。”施云桢开门见山。 这一次,绿芦却没有狮子大开口,只说虾饺的方子已经教给了大厨,大厨自掏腰包出了十两银子买了。 毕竟要用到大只的青虾,原料的成本在那,绿芦也没卖很贵。 “至于这早茶的形式,算是我送给你了,”绿芦有些不好意思,“我村里人把神仙糊糊的方子泄漏出来,给你惹了麻烦,按照我们之前签订的独家契约我是要赔的,可你也没提。” 人家绝口没提赔偿的事情,她也得投桃报李。 至少飞来居这些日子的损失,她得帮着赚回来。 “那我要多谢绿芦了。”施云桢也没坚持,大方道谢,陪着绿芦一起吃了早茶。 吃了几口,喝上几口茶,又和绿芦说了几句话,不知不觉间,施云桢吃得比往日多了许多。 “少主若是都像今日这样进食,不出时日,身子骨能好上许多。”施管家之前对绿芦难免有些微词,可是看到今日,拜这早茶所赐,施云桢胃口大好,心里也是老大安慰。 “多亏了绿芦。”施云桢笑道,端起手中的茶盏,和绿芦轻碰了一下。 “这早茶的形式就麻烦绿芦姑娘教一下他们。” 他这是放手让绿芦自己安排了。 绿芦是个闲不住的人,既然想着要帮飞来居把损失赚回来,得了施云桢发话就立刻去寻了掌柜,两人一起把早茶的茶品和小点都给定好。 “如果早茶受到市场认可,我们也可以把这些安排到下午,减少一些吃饱的面点,可以做了下午茶。” 绿芦把菜单大致过目了一遍,认可了。 “甚好,”掌柜激动地连连点头,以往飞来居只做中午和晚上的生意,有了这早茶和下午茶,他这前堂的翻台率可要翻出一倍不止。 “我明日就把这早茶上了。” 掌柜仿佛看到了飞来居里,食客从清早到晚上络绎不绝的美好画面。 “不着急。”绿芦却制止了。 “为啥?”掌柜是一天不想等了,好不容易把客人从对面春香楼里拉出来了一些,想要趁胜追击,“咱一鼓作气不好吗?” 绿芦摇摇头,“我看了黄历,这早茶就放在中秋后的那日,那是个黄道吉日。” 施云桢正好吃完了下楼,刚刚走下楼梯就听到绿芦的迷信言论,轻笑了一声。 绿芦回身,对上了他笑盈盈的目光,心里又打起了鼓,默默回身,和掌柜敲定了早茶的上市日子,“反正就是中秋后,就这么定了。” 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也不知道是怕掌柜反对,还是怕自己心跳得更快。 “少东家,您瞧这……”掌柜还是觉得空了这么几日,有些可惜,“中秋沿河的诗会灯会得闹腾一整日,只怕第二日大家都起不来床,怎的会来吃我们的早茶呢?” “听她的便是。”施云桢含笑的眸子凝着绿芦跑出去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 中秋啊。 想必她心中有所成算了。 第一百零六章 中秋,各有各的打算 之后连续几日,绿芦都没闲着,日日待在灶房里。中秋快要到了,之前听掌柜说,沿河会有诗会和灯会,她就上了心。 此刻,灶台上,绿芦面前,一次排开了几个小碗,碗中分别盛着蜜红豆、蜜绿豆、仙草冻、马蹄块以及一些水果丁。 这个时代的水果品种有限,而且价格挺高昂的,绿芦去县上的集市转悠了半天,也就将将采买了一些橘子、苹果和一个大西瓜,回来就把橘子剥成瓣,西瓜切了丁。 而为了防止苹果氧化变黄,还特意用盐水渍了。 她冲调了几碗神仙糊糊,拿井水冰镇了一会儿,趁着午后灶房空闲的时间,拉着大厨和几个帮厨来帮着试味道。 “来,大厨先来。” 绿芦把几个小料加入神仙糊糊,又淋了些蜜,递给大厨。 “好嘞。”大厨刚刚忙完中饭的时候,一头大汗,接了绿芦递过来的瓷碗,入手冰凉,只觉得食指大动,页不忍着,三两口,一碗神仙糊糊就下了肚。 “怎么样?”绿芦刚刚给其他人分完,回头就看到大厨手中空荡荡的瓷碗,问道。 “冰冰凉,甜丝丝。”大厨回味了半晌,他之前吃过神仙糊糊,那会儿是温热着吃的,也没加这零零碎碎的小料,呼噜一口就没了,跟喝水一样,“加了这些,嘴里有东西嚼,别说,还真的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对,又冰又甜,还能嚼几下,”一个帮厨端着碗,一脸满足。 “咱们以后卖神仙糊糊就学着绿芦姑娘的这个做法,看隔壁的春香楼再来学咱们!”店小二也抽了空来尝了,赞不绝口,想着果然卖这神仙糊糊还是要靠绿芦,人家的吃法就是新奇。 绿芦笑眯眯地听着大家伙对自己的夸奖,对中秋那日要做的事情信心倍增。 只要东西好,大家吃着满意,就不愁干不过对面的春香楼。 就算他郑仕的爹是县令有怎么样?只要不惧,就有的是办法对付他。 灶房里正尝新鲜的吃食热火朝天的,掌柜愁眉苦脸地进来,一抬头就发现底下人在背着自己吃独食呢! “掌柜,来得正好,来尝尝神仙糊糊这样吃感觉如何?”绿芦见掌柜进来,一边招呼他来尝新吃法,一边拿了碗神仙糊糊,装了小料淋了蜂蜜递了过去。 掌柜一脸生无可恋,“我哪里还有心情吃这玩意。” “怎么了?”绿芦关切地问道,自从上次揭了对面春香楼的老底,飞来居的生意可是好了不少,这些日子掌柜脸上的笑容可没少,今日是怎么了? 这么一问,掌柜才说自己是因为马上要来的中秋发愁。 原来沿着河的诗会和灯会都是各家铺子出资摆摊,以自家的招牌和财力请那些文人诗客来他们做的灯上题词,当晚哪家铺子制作的灯上诗被评为诗魁,连带着铺子的生意和名声都好。 可谓是既得了名声又得了生意的好事。 “那我们也好好做些灯,招揽那些文人来提诗就是,”绿芦听懂了其中的关窍,也认为这是值得认真对待的事。 掌柜却是愁云满面,又叹了一口气,“绿芦姑娘有所不知,往年那春香楼还没开,只有春香馆出彩头邀诗,那毕竟是勾栏,不是什么正经的好铺子,多数文人是要声名的。” 绿芦恍然,所以今年出彩头做花灯邀诗的不是春香馆,而是春香楼了。 都是酒楼,名声上和飞来居可是平起平坐。 “那春香楼背后的人可是县令家的公子,那些文人骚客都是冲着功名去了,自然更愿意去那春香楼的灯上留诗。” 掌柜把一整年的怨气都给叹完了,已经做好了今年把诗魁拱手相让的准备。 “掌柜,这中秋还没到呢,”绿芦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涨了他人的威风,灭了自家的气焰,干脆先把大话放了出来,“您放心去安排用来给那些文人用来提诗的花灯便是,至于怎么把那些文人都邀到咱们这里来,我自有办法。” “这……” 掌柜还在犹疑,后背被绿芦重重拍了一巴掌,人差点没站稳扑进了灶上的大锅里,赶忙稳住脚步,看向绿芦。 之间她顺手抄起案板上的尖刀,杀气腾腾,“反正那郑仕惹了我,这口气,我中秋一定找他的春香楼出了!” 笃—— 话音落下,手中的尖刀也落了下来,插进了案板上,入木三分。 掌柜和大厨看着那柄被案板没了刀头的尖刀,齐齐咽了一口唾沫。 绿芦在灶房里放着豪言壮语,而飞来居后院的角门里,施云桢在绿芦的厢房前吃了一个闭门羹,他一身月白袍子,一头墨发被那支通身漆黑的桃木簪子挽在脑后,眼前厢房的大门紧闭,显然绿芦没有在里面。 他探手进广袖,触碰到一方花笺,取出,洒金的花笺上,以蝇头小楷写了邀约。蹲下身,把这花笺从厢房的门缝处塞了进去,松手的一刹那,又撤了回来。 修长的指尖握着花笺,隐隐发白。 “少主,为何不直接塞进去?”夏雷陪在一旁,眼瞅着自家少主在人家姑娘家住的厢房门口踱步徘徊,有点没眼看。 要他说,绿芦和他们都这么熟悉了,邀她一起去中秋的诗会灯会,直接着找到人开口就成,哪里还需要这般郑重地写一封帖子? 可是少主写了。 还精心地选了姑娘可能会喜欢的花笺。 写了就写了罢,又巴巴地亲自给人绿芦送过来,结果人不在,少主又踌躇了许久。 “你懂什么?”施管家白了夏雷一眼,武夫就是武夫,有些事情是不懂的。 施云桢思量再三,想着还是当面将这花笺给绿芦更郑重一些,从人门缝里塞进去多少有些失了礼数,把这封刚刚从广袖中取出的花笺又放了回去。 费心写的邀约没有送出去,施云桢转身回自己厢房的身影隐隐透着一丝落寞。 施管家和夏雷瞅着前面清隽的背影,互相之间对了一个眼神。 一直不在调上了夏雷突然灵光乍现,一拍巴掌,凑近了施管家问道:“咱们家少主对绿芦姑娘不是有那方面的意思?这是想在中秋和人姑娘说开?” 施管家仰头望天,这人终于品出味来了,真不容易。 第一百零七章 没送出去的花笺 施云桢回了自己的主厢房,坐在八仙桌前,手中捏着那张没有送出去的花笺。 施管家跟了进来,看到他这为情所困的模样,幽幽地走过去,帮他倒了一盏茶。 实在没忍住,“少主,恕老奴直言,京中贵女想嫁与您的都多不胜数,更何况一个乡野小姑娘,您若是有意,同她直说便是。” 施管家觉得,自家少主千般好万般妙,只要把话说开了,绿芦那丫头是万万没有不答应的可能。 夏雷抱着胳膊,不作声。 他倒是另外一番想法,倒不是自家少主有什么不行的地方,而是那绿芦姑娘岁数尚小,而且整个人一门心思都钻到钱眼里去了,这方面压根就没有开窍。自家少主若是冒然开口,没得让人姑娘以后对他们飞来居绕道走。 这样不利于生意合作。 施云桢拿着那张花笺,轻轻叹了一声,犹豫再三,明知道绿芦不会走远,要么在前堂,要么在灶房,他只需要出了角门寻到她便能将这花笺送出去。 可是然后呢? 如果她拒绝了呢? 他扪心自问,自这颗心初初悸动以来,他试探了她好久,想要找出不适合自己的理由。 事实总是与愿违。 他越是试探,越是沦陷,直至自己深陷泥沼了,对方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丝毫没有察觉。 这花笺,也不知她是否会收下,中秋,她是否会同意和他一起去诗会…… “少主,茶凉了。” 施管家出声提醒,打断了施云桢的思绪,他放下手中的花笺,伸手拿过那盏茶,正待送入口中,外面传来小姑娘脆生生地呼喊。 “云桢!” 惊吓之下,茶水洒出,将半张花笺尽数染湿。 淡红的花笺被水染成了深红,像他心中的悸动一样,逐渐蔓延,直到整张淡红都成了深红,墨迹晕染,沦陷得一塌糊涂。 “中秋和我一起去诗会吧!” 绿芦见主厢房的大门敞开着,一边喊着施云桢一边跑进来,一进门,就看到自己要找的人坐在八仙桌旁,动作有些慌乱地把一张纸揉了塞到了衣袖中。 “绿芦姑娘,”施管家觉得目前的场面没眼看,一个乱了节奏,一个没规没矩,“你怎么说也是个黄花闺女,这般不敲门就闯进男子房间,不太好吧?” “哦!” 绿芦点头,恍然,然后后退一步出了房门,抬手敲了敲门。 “无妨,进来便是。”施云桢又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抬眼看着她,微笑道。 绿芦的目光扫过桌面上的茶盏,突然发现自己忙了许久,口干舌燥的。 正想着讨一杯茶水润润喉咙,面前那人已然帮她倒好了一盏,推送了过来。 “谢谢,”绿芦眉开眼笑,接过茶盏一仰脖子喝了,“过两日就是中秋了,不知道云桢有空没?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诗会?” “应是无事的。”施云桢淡笑着说道,一点不提藏在衣袖中的那张花笺,阳光透过房门落进来,洒在他的眼底,透着欣喜的雀跃。 施管家微微点头,对绿芦越发满意了起来。 这个小丫头不但聪慧,还能懂少主的心思,过来主动邀约。 甚好,甚好。 绿芦一抬头就看到施管家冲着自己点头,热情发出邀请:“你们如果没什么大事,也一起来啊!人多力量大!” 施管家点头的动作像被人一下摁住了脑袋,卡住了,而夏雷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模样,他就说绿芦这丫头根本没有开窍。 施云桢唇边的笑容微微僵硬。 人多? 力量大? 她想的,不是他想的那样只有他们二人? “绿芦不是想去逛诗会吗?”施云桢轻声问道,帮她已经空了茶盏添上茶水。 绿芦一脸震惊,“当然不是!郑仕那般欺负我们,得借着诗会灯会,一举把他的春香楼压下去!” 她捏紧了拳头,神情振奋。 施管家摸了摸胡子,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欣慰绿芦一心为飞来居打算好,还是为少主那无人懂的心思而苦恼。 “嗯,也好。”施云桢低头,端茶,润喉,压惊,在心里又给那不长眼的郑仕记上了一笔。 绿芦和施云桢约定了之后就回了自己的厢房中,关上房门,呼出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胸口,心跳得很快。 她一脸懊恼,在屋里转着圈圈。 对客户产生感情,这可是生意上的大忌!亏钱的前兆! 不能让对方看出来她动心了,不然生意上,还不知道会想出什么办法来拿捏她。 虽然施云桢瞧着不像这种小人,但是混商场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绿芦呼出一口浊气,冲出屋子直奔灶房,找大厨要了凉茶,猛灌三杯。 “喔唷,绿芦姑娘,你这喝凉茶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喝酒呢,这么豪迈。”大厨被绿芦喝茶的豪放动作惊到,蛐蛐了两句。 绿芦搁下陶碗,一抹嘴巴,被他这么一提,想起来自己还带着兰花酿的一小坛子酒呢。 “大厨,”绿芦想了想,既然带来了,得喝掉才行,顺便帮兰花娘家村子的酒拓一下销路,也不枉人家姑娘红着脸来给她送酒的情谊。 “咋了?”大厨现在对绿芦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见她招手,赶忙凑了过去。 “我有一坛酒,等中秋事情顺利解决,咱们叫上掌柜和你们东家一起赏月喝酒如何?” 听到有酒喝,有月赏,大厨自然乐呵呵地答应。 “不过如果你觉得这酒好,我向你们东家和掌柜推销的时候,你可得帮着我说好话。”绿芦拉着他,就差把哥俩好写在了脸上。 大厨立刻拍着胸脯,“没问题,只要酒好,不用我说,掌柜也肯定乐得同你定酒水。” 约好了人,甚至连庆功的酒水都安排好了,绿芦在中秋的前一日抽空去街上买了一些胭脂水粉和钗环。 中秋当日,她起了大早,梳洗完了,第一次坐在镜子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身体,脸颊倒是多了一些肉,脸色也不像刚刚来的那会,蜡黄枯瘦的。她端详了一阵,打开了新买的胭脂水粉,淡扫粉面,浅画蛾眉,抿上口脂,最后在额心贴了花黄。 起身,镜中女子锦绣罗衫轻轻摆动,全妆淡笑。 绿芦很满意,她找到了前世,自己在生意场上压阵的感觉。 推开门,迎着旭日朝霞。 如果脚下再来一双恨天高,气势上就更完美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中秋诗会(一) 绿芦他们到的时候,沿河的一溜街道上已经熙熙攘攘的都是来参加诗会的各路商家。 “我们就在这里吧,”绿芦四下转了转,挑中了一处街巷的交汇处,想来人流量已经蛮大。 地方定下了,掌柜和小二们把摊位都安排上,先铺上绿芦亲自挑选的桌布,背后的树上挂上绿芦前日写好的大招牌,一个个陶罐瞧不清里面装着是什么,就这么一次排开,边上叠着瓷碗,绿芦站在摊位背后一样样地检查过去,确保每一样食材都到位了,这才满意。 “别说,绿芦姑娘这么一摆,好看了不少,”施管家陪着施云桢过来的时候,这边的摊位已经都就位了。 施云桢不作声,目光先落在摊位背后忙碌的绿芦身上。 她今日特别打扮过,一身桃红齐胸襦裙陪着额间一点明黄的花钿,在一群身着短打的小二中间穿梭着,特别晃眼。 让来往的人都没忍住往飞来居的摊位上瞟两眼。 “是,摊位好看,绿芦姑娘今日也特别好看,”夏雷快人快语,脸上笑意满盈。 话刚刚说出口,就被施管家狠狠地踩了一脚,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家少主。 施云桢的黑眸也幽幽地看着他,像是深冬寒潭,冰寒刺骨。 夏雷的冷汗就冒了出来。 所幸,施云桢没有和他多计较,而是径直过去。 “今日,绿芦有心了,”施云桢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在她身后树上挂着的招牌上。 这招牌用木板糊上了纸,用正楷写上“飞来居”三个大字,关键是底下还有一行小字—— “正统神仙糊糊传人。” “云桢来了啊?”绿芦乐呵呵地递上了一碗今日拿出来的神仙糊糊,“昨日和大厨他们都试过,这个吃法新鲜,你尝尝?” 施云桢接过,看着碗里加了不少小料的神仙糊糊,浅浅地尝了一口,“好吃。” 只要是她拿出来的吃食,他都捧场。 “绿芦下次有新鲜的吃食,可以先给我尝尝吗?”他话里语里,隐隐透着一点酸意。她有什么新鲜的,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不是他,而是大厨…… “当然可以。”绿芦笑了笑,应了。 日头上来了之后,沿街的摊贩基本已经摆好了摊位,多数人的桌上都是放着用来题诗的花灯,唯独飞来居这里,摆着几个陶罐子。 “掌柜,你这罐子里摆的是什么?”果然,不多时,这里的与众不同就吸引了一个途经的文人,对着他们的摊位有些好奇。 “神仙糊糊。”绿芦清脆地回答,“您尝尝?” 对方听到神仙糊糊,撇撇嘴,摆摆手,面露不屑,“这神仙糊糊都是春香楼的吃食,你们飞来居怎么学别人?” 听到春香楼的名号,立时就有别的文人凑了过来。 “哎,可别说春香楼了,我之前去了几次,后面闹出来不好的说法,害我被我家娘子追着打。” “就是,这劳什子的神仙糊糊,瞧着就来气。” 几个文人说完,挥挥衣袖就想走,却被绿芦给拉着,“几位,要不要看看我这神仙糊糊和春香楼的有什么不同?”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招牌,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反正我们飞来居做的是正经生意,各位就算试吃几口,觉得好吃带回去哄家中女眷也不用被打是不是?” 几个文人一听,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反正是试试,有几个早饭没吃的,当时就有些饿了,正好填个肚子。 “那就给我来一碗。”一个文人说着,正要掏出钱袋,却被绿芦拦住了。 “今日是诗会,我这神仙糊糊不用钱,如果大家觉得好,就给我飞来居的灯上题诗作赋,如果觉得不好,那我也一样分文不收。” 文人们一听,来了兴致,都要了神仙糊糊。 他们一开口,绿芦揭开陶罐,拿了瓷碗,把陶罐中一样样小料加入神仙糊糊中,最后淋一道蜂蜜,瞧着让人食指大动。 果然,几个文人吃了几口,各个都赞不绝口。 “别说,这神仙糊糊还真的和春香楼的不一样啊!” “甜,还管饱。” “我家娘子肯定喜欢,这回是飞来居的,她也没道理再拿着擀面杖打我了。” “哈哈瞧你那怂样,你家娘子哄高兴了,你就能同我们出来吃酒了不是?赶紧的,给人把诗题了,说不得人家姑娘一高兴,白送你一碗。” 那文人最是经不起人怂恿,和绿芦讨价还价一番,终于如愿用一首诗又换了一碗打包的神仙糊糊走。 有人开了一个头,立刻就有接二连三的,这沿河的摊子刚刚摆出来没多久,飞来居摊位前就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准备好的花灯已经题诗了几首。 不远处,春香楼的摊位前,掌柜抹了一把额前的汗,虽然已经快到中秋了,这日头瞧着还是有些热的,更何况他们忙活了一早上。 如果只是忙活,还好,可是,东家想出了一个吸引人的法子。 这个法子,就更是让他头疼了。 “掌柜的,我们都出去溜了一大圈了,这些文人骚客,平日里夜间都放荡得要命,怎么白日里就一个个地赛柳下惠了?”几个衣着清凉,浓妆艳抹的姑娘摇着手中的团扇,莺莺燕燕地走过来。 “可不,我一个老相好,刚刚见到我就摆手,跑得比兔子还快!” “热死了,这活儿我可没法干,姐儿几个可是头牌,哪有这样在街上揽客的?” “就是!你叫几个老爷们自己上街去揽客去!” 叽叽喳喳的抱怨让掌柜一个头两个大,陪着笑脸说着好话,正要把人哄着再出去转转,招揽一些文人过来题诗。 东家可说了,只要有人题诗,他晚间就能让春香楼夺魁。 可问题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啊!东家倒是能找几个托儿过来,可那也变相证明了他这个掌柜当得毫无作用。 掌柜又擦了一把汗,这边正哄着姑娘们,那边目光一凝,落在了一个走过来的文人身上,急忙率先做个带头的,招揽人。 “这位公子,来我们春香楼的花灯上题诗如何?我们免费送一碗我们春香楼的招牌神仙糊糊……” 话音刚刚落下,那文人就摆手,示意自己手中已经有了。 “你们春香楼的神仙糊糊不正宗,”他嫌弃地撇撇嘴,“那边飞来居,才是正统的神仙糊糊。” 人说完,走出了老远,留下掌柜伸长了脖子,远眺那边,人头攒动的地方。 霎时间就明白了自己忙活了半天,怎么一个题诗的文人都没有,狠狠咬牙。 “好啊,东家已经吃进肚子里的肉,还有野狗赶来抢呢!”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一闪,顺手招来一个小二,附耳交代了几句,“就这样安排,快去。” 小二连声应了,自去安排。 掌柜呼出那口憋在胸腔的浊气,阴笑了一声,又招呼面前抱怨声不断的莺莺燕燕上街去招揽人了。 “这回肯定行,你们就安心去!” “放心,我都让人去安排了,这回要是再不行,我自己去招揽总行了吧!” 第一百零九章 中秋诗会(二) 两条街道的交汇处,飞来居摊子上的几个人忙得脚不沾地,连施云桢都上手帮着递花灯给文人,用以题诗。 有些文人功底确实深厚,做一首新诗,挥笔就写,有些文人就不行了,得思量个一盏茶的功夫。施云桢也不着急,依旧脸上带着淡笑,耐心地在一旁候着。 “得了,就这样吧。”来了一个身着灰色直裰的男子,作诗倒是挺快,上来就要了一盏花灯写了,交给了施云桢,转身就去找绿芦要一碗神仙糊糊。 “您拿好,”绿芦俏生生地递了一碗过去。 那人接了,却不似其他文人那般讲究走到一旁吃,而是就这么大喇喇地站在摊位前,尝了一口碗中的神仙糊糊,而后横眉倒竖。 啪—— 那瓷碗被砸在地上,四分五裂,里面的神仙糊糊和没有吃完的小料混成了一片,狼藉不堪。 “这什么玩意儿啊,”那文人上前,用脚在地上的残渣上狠狠踩了几脚,“我还当是什么神仙吃食,就这垃圾也敢叫神仙糊糊?呸,你们飞来居也配?” 在场的文人都不作声了,正在提笔写诗的也停下了手中的笔,看向了这个闹事的文人。 夏雷一直都陪在施云桢身边,眼瞅着有人来闹事了,大拇指就抵上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不忙,”施云桢抬手,示意他不着急,而后凉薄似水的目光就落在了那文人身上。 绿芦这么高调的做法自然会碍了一些人的眼,挡了一些人的道,要是真的万事顺利,他还要高看对方一眼。 至少能忍。 有人会跳出来闹事,这也是绿芦早就想到的,正等着呢。 “这位客官,不知道您觉得哪家的神仙糊糊配得上这神仙二字?” 那文人竖起大拇指,“自然是春香楼了。” 他这话一出,现场就有人不答应了,“去你的春香楼,春香楼害我被我媳妇追着打了两条街!” “就是,一个窑子春香馆也眼馋人家飞来居做正经的酒楼生意,搞出个劳什子的春香楼,还偷人家飞来居的神仙糊糊!” “反正我们就认飞来居的神仙糊糊好吃,飞来居的神仙糊糊才是正统的神仙糊糊!” 那文人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来了众怒,额前渗出了汗水,而摊子后面这个一身桃红纱裙的小姑娘依旧笑盈盈地看着他,仿佛胜券在握,心里有建树,只等他再想出什么花招来。 他觉得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自己说一句,人家有了千百句等着他。 “反正有舌头的人,都知道春香楼才是好吃的!”这文人干巴巴地喊了一句,冲着人群中的一个角落使了一个眼色,又朝着绿芦发难,“你怎么证明你飞来居的神仙糊糊是正统?大言不惭!” 说着,他绕去大树那,要把那块写着“正统”二次的招牌摘了下来。 人刚刚走过去,就被早已经等着的小二给拦住,四目相对,电光火石,就差当场来一架。 “这还需要证明吗?”绿芦摊手,而后冲着越发热闹的街道喊道:“我飞来居今日题诗就送正统神仙糊糊!” “是不是正统,大家吃了来评!好不好吃,大家吃了来评!有没有新意,大家吃了来评!” 连续三个吆喝,一下就把原本就火热的气氛推上了一个台阶,她声音本就清脆,摊子前方人本就多,这一下,更是吸引了刚刚来了路人和文人。 读书人上来就凑一把热闹,要了花灯题了诗。 不会作诗的,也在一旁围着瞧个热闹。 施云桢更是忙碌了,朝他伸手要空白花灯的文人围了上来,难免觉得有些胸闷,脸色变得愈发苍白。 “少主且去一旁休息,我来帮着就是,”施管家瞧着他这样心疼,这是前些日子才从鬼门关里回来的人,怎的能这样忙活? 施云桢瞧了一眼那边,绿芦纤瘦却忙碌的身影,把施管家伸过来要帮忙的手推到一旁,他能坚持。 这边气氛越发火热了,而文人中,也有了一些不一样的说话声。 “老哥,咱咋不去拿一些神仙糊糊吃呢?”一个文人打扮的男子问身旁凑热闹的大哥。 “我一个粗人,哪里会什么诗?”那凑热闹的人摆摆手,表示这活儿他干不了。 “不怕,咱就说会作诗,满去拿了那灯笼来,随便糊几笔打油诗,那不也是作诗?”这文人出了个馊主意。 别说,这提议一出来,在场有好些不会作诗的人也心痒了,他们在一旁干看着那些文人吃神仙糊糊,早就已经饥渴难耐了。 眼瞅着瞧热闹人群中好些人上前要了灯笼,那文人轻笑了一声,又跑去一旁正在题诗的文人身边瞅着,“你这诗真是太好了,要是就换一碗神仙糊糊太吃亏,我知道那春香楼也在招揽文人题诗,一首诗换一两银子哩,你要不就这边随便糊弄一下,去那边春香楼认真题一首?” 那文人原本就写得吃力,被他这么一提议,有些心痒了。 一首诗,吃两家饭,着实让人心动啊。 那人四下找人说话,这边,施云桢眼瞅着一个汉子递过来的花灯,扯了扯嘴角。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施管家眯着眼睛还读出了声,最后读了一下诗名: 《咏雪》 “咋啦,这不就是诗吗?”那汉子自己心虚,他哪里会做什么诗,搜肠刮肚也就是从肚子里刮出了这首不知道谁写的打油诗,不过就是听了那人的话,想要混一碗神仙糊糊吃而已。 “这哪里行?”施管家瞪着眼睛,就是不给他兑换神仙糊糊的票,惹得那汉子直言他们说话不算数。 施云桢不置可否,而是直接给了票让他去兑换神仙糊糊,顺便问了一下前因后果。 黑眸眯了起来。 果然,对方闹是没闹成功的,又想出了新的花样,怂恿别人随便写来糊弄他们。 他们不给神仙糊糊,自有人带头再次挑事。 施云桢冷笑了一声,左不过就是闹事,和当初在镇上,那汉子来飞来居闹的花色倒是如出一辙。 “怎的一下来了这么多人?”绿芦把自己手中的事情交给了小二,抽了个空过来。 施云桢把那写了打油诗的花灯递了过去,“瞧瞧,这打油诗写得可好?” 绿芦跟着读了一下,乐了,目光灵动地在人群中转了一转,立刻心中就有了数,笑着问施云桢:“东家,今日若是再热闹一些,你多出一些成本,可是同意?” 施云桢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绿芦,见她一双月牙眼睛弯弯的,丝毫没有被这些搅屎棍扰了心情,猜到她许是另有想法了。 “自然同意。” 对他而言,今日这些成本,根本不算什么。 绿芦得了他发话,立刻转身挤到了摊位前,找了忙得不可开交的掌柜拉着说着悄悄话,掌柜眼睛越瞪越大,看向施云桢这边,似要征得他同意。 施云桢垂眸点头。 这是对于绿芦的说法默许了。 掌柜应了,自去按照绿芦的吩咐去安排。 就他们说话的这个当口,又有几个写了乱七八糟诗句的花灯送了过来,施管家在自家少主的授意下,不情不愿地送上了兑换票。 “少主,那绿芦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施云桢收了花灯,目光含笑地扫了眼绿芦,“谁知道呢?” 总归她要做的事情,他都能由着她就是。 第一百一十章 中秋诗会(三) 人群中,那一直在四处怂恿文人随便写写应付一下就算了的那人正在忙活着,越走,越往外围去了。 在他的卖力怂恿下,不少人都放弃了原本已经作好的诗,随手写上一首糊弄的诗句。 他正得意着,想着回头可以回去好好向东家邀功呢,突然就听到前面摊位又传来了那个清脆的女声。 “大家伙的热情我们飞来居的东家都看在眼里,为了答谢大家对飞来居的支持,今日我们东家大放血!” 绿芦找了一张椅子,站得高高的,手中拿了一张纸卷成了喇叭形状,高声吆喝。 听到东家大放血五个字,人群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都盯着绿芦瞧,满怀期待。 “啥叫大放血啊,这绿芦姑娘口无遮拦的,”施管家怎么听这话怎么觉得不太顺耳,像是要把他们施家给狠狠砍一刀似的。 施云桢没忍住脸上的笑意,望向绿芦的目光中,蕴藏的情绪快要满溢出来。 她还能给他带来多少惊喜? “仅限今日,仅限今年中秋,明年诗会,我们东家可不一定就乐意放血啦!大家走过路不过千万不要错过!” 被她这么一吆喝,那些原本打算糊弄一下就去春香楼再得奖励的文人就被暂时留了下来,都想等着看飞来居还能出什么好东西。 而那些刚刚来的文人立刻就被这边的热闹吸引了过来,一个个都在往前挤。 “小丫头,你说你们东家大放血,到底是怎么个放法?”一个大叔眼瞅着场面越来越热闹,忍不住高声问道。 他自己不会写诗,也想凑一份热闹,正在蠢蠢欲动要不要也学那些人去随便写几行字充数,混一份神仙糊糊吃。 绿芦远眺了一下,眼前乌泱泱的都是人,眼见关子卖够了,这才不慌不忙地揭晓。 “我们东家刚刚看到一些不会作诗的人提的诗句……”她话音刚刚落下,人群中立刻有人高声打断,“小姑娘,你们飞来居是不是玩不起啊?只要给你们提诗的人那都是会作诗,怎么就不会作诗了?” “对,你们是不是不想出来神仙糊糊?” “他们飞来居出尔反尔,大家不要上了他们的当!” 随着几个人高声拱火,人群立时就有些混乱了。 绿芦不慌不忙地给一旁的掌柜使了个眼色,掌柜冲她轻轻点头,飞来居的几个小二已经锁定了人群中那几个带头闹事的,冲着他们挤了过去。 绿芦这才笑着继续说道: “这几位大哥说得好啊!” “我刚刚跟东家抱怨有不会作诗的人滥竽充数,我们东家就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懂事。我们东家说了今日诗会,是大家的诗会,是在场每一个人的诗会!” “所以,我们东家自掏腰包,大放血,给大家设立了一个打油诗专项奖!奖励我们飞来居单人早茶自助一个月!” 哗—— 人群一下炸开了锅。 那些不会作诗的人一下雀跃不已,都争着抢着要去提一盏花灯。 “小姑娘,早茶是啥玩意?”人群中早有绿芦安排的人高声问道。 绿芦笑眯眯地把早茶的形式说了一遍,“大家注意了,是自助,除了不能打包,在当日的早茶时间段,随意吃!” 随着绿芦话音落下,那些会打油诗的人都亢奋了,一个个争着提笔,而那些正经作诗要竞争晚上诗魁的文人,却有些失落。 绿芦自然不会舍弃他们,随着掌柜的几声吆喝,场面再次安静了下来。 “我们东家出一份血,那不叫大出血!” “今日只要在我们飞来居花灯上提诗,进入晚上诗魁评选的,一人一张八折早茶自助券!” “我们飞来居花灯评出来的诗魁,和打油诗专项第一名一样,我们东家请客一个月自助早茶!” 哗—— 随着几个小二把闹事的那几人控制了起来,飞来居摊位前的场面更是沸腾了一样热闹,幸亏绿芦早有准备,花灯源源不断地供应,忙中有序。 绿芦自己抽了一个空闲,挤到了后面倒茶水喝。 这个时代可没有扩音器,刚刚那几声吆喝,全靠她憋着一口中气,差点喊破了喉咙。 “给。”从旁伸过来一只手,端着一碗已经温凉得差不多的茶水,施云桢看着绿芦,黑眸中的温柔满得快要流淌出来。 刚刚他看她喊得那般大声,着实有些担心她的嗓子,便把收花灯的事情交给了施管家,自己来了后面帮绿芦提早倒好了茶水等着。 “多谢,”绿芦正在愁茶壶中的茶水太烫,也不客气,接过来一饮而尽,“多亏你大方,把彩头给足了,今日算是把人气彻底吸引过来了。” 有了今日做铺垫,日后春香楼想和他们飞来居争,也没有群众基础。 “人气。”施云桢重复了这个新鲜的词汇,很贴切。 今日的绿芦,让他刮目相看。 对方出招下作,她光明正大的见招拆招,不但把对方撒下去的钉子都拔了出来,还让飞来居在县里一举夺得了“人气”,甚至,还为早茶售卖铺平了道路。 而他,只需要出一些神仙糊糊还有两份一个月的早茶自助,至于那打折券,相当于赚个成本卖吆喝,有那些文人带头来吃早茶,不愁日后没食客。 这笔生意,对他而言,稳赚不赔。 “今日最大的功臣,还得是绿芦。”施云桢笑着,又递上了一杯温凉好的茶。 绿芦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连续递上来的茶水,想了一会儿,突然就释怀了,笑着接过,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细心。 在另一头,和这边热闹截然相反,春香楼的摊位前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撅着嘴巴的姑娘在抱怨。 “掌柜,你耍我们呢!” “我那些客人都挤到飞来居的摊位前,我嗓子都喊冒烟了,人家对我视而不见呢!” 掌柜脸色黑沉沉地像是马上迎来一阵暴雨,仔细听了那边发生的事情,狠狠一咬牙,一招手。 “不就是送早茶么?” “走,跟我过去,他飞来居能送,我们春香楼也能送!”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中秋诗会(四) “今年还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啊!” 飞来居的摊子后边,掌柜眼瞅着几个小二都忙得脚不沾地,连灶房的大厨和帮厨都被拉了出来帮忙了,满足地感叹了一声。 往年就算这春香楼还没开张,飞来居也绝对没有像今日这样招揽了如此多了文人来题诗。 如果不出所料,今年的诗魁就是出在飞来居的花灯上了。 “掌柜,这里还需要补一些蜜红豆!”那边,小二大声喊他。 掌柜乐呵呵地应了,赶着去补足小料。 春香楼的掌柜刚刚来,一眼就看到了飞来居掌柜脸上的笑容,扎眼得很啊! “大家都安静一下!”他也不等了,直接高声喊道,“今日只要来我们春香楼题诗,只要评上诗魁,我们春香楼包他一大家子一整年的吃食!” 现场一刹那就安静了。 而后不知谁嘟囔了一句“这可比飞来居大方啊,”众人炸开了锅,有学识的立刻摩拳擦掌想着再去那边作一首,两家都留了,不管哪家留下的诗最后评上了诗魁,他都赚了啊! 而那些只会做打油诗的却帮着飞来居说话。 “你们都给飞来居作诗了,怎的还能去别家,这样吃两家啊!” “就是,你们这些文人自诩清高,怎么这个时候有饭了,就不清高了啊?” 文人向来爱惜羽毛,自然容不得这些粗人说他们的坏话,一时间,人群分成了两拨,互相之间吵嚷了起来。 春香楼的掌柜得意地笑了一声,招呼自家的姑娘们和小二们现场拉人过去作诗,他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飞来居赢下这诗魁!只要有那么些人留了诗,再加少东家在背后,这诗魁就是他春香楼的! 不止今年,就是往后,他春香楼也会包揽每一年的诗魁,成为这县里最附庸风雅,最得文人骚客喜欢的酒楼。而不是像现在,大家提起春香楼,就想到春香馆。 勾栏瓦肆,终究不是正派生意。 而他,也会成为县太爷和少东家面前第一能干得力之人! 掌柜看着几个文人已经拉走,抚着胡须,面露阴狠地看了一眼飞来居摊子,这飞来居也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小丫头,什么鬼点子这么多! “对方坐不住了,直接摆上明面抢人来了啊。”绿芦也注意到了对方,叹了一口气。 “绿芦可还有法子收拾他们?”施云桢笑着问道,把刚刚绿芦喝水的茶碗都收拾好,手上动作慢条斯理,脸上也是风轻云淡,丝毫没有把对方放在眼中。 绿芦想了想,有些遗憾地摇头。 腿长在那些文人自己身上,人开出更加大的彩头,她也不能拦着不让走啊。 “要不我们也加些彩头?”施云桢瞧不得她这样的表情,试探着提议。 绿芦立刻否定了,“不需要,这样成了恶性价格竞争了。这样也挺好的,咱们做生意也给对方留一线嘛!” 总归她今日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既在诗会上造势,给大家树立飞来居的神仙糊糊才是正统的印象,又顺便把明日就要推出的早茶给铺开了销路。 施云桢目光轻闪,垂眸,鸦黑的睫羽在眼下留了一道阴影,把手中的茶碗轻轻搁置在桌上,薄唇轻启。 “绿芦且看着,对郑仕这样的人,一线都无需留。” 绿芦诧异看他,施云桢已经转身去了前面摊位,拿了一支笔,与夏雷轻声说了什么,而后去了写有飞来居那块木板前,提笔。 白袍广袖飘荡之间,浓墨落下于白纸之上,行草狂放如游龙戏凤。 “大江阔千里,孤舟无四邻。” “唯余故楼月,远近必随人。” 绿芦轻声读道,看着那道身影扔了笔,久久没有转过身。 他背影尚且清瘦,月白袍子被风拂动,隐隐的,她能读懂施云桢借诗抒情达意的孤寂与思乡。 “我们东家也亲自作诗一首参与,”夏雷高声说道,抬手示意身后的木板。 不多一会儿,在场的文人墨客都不作声了,只是呆滞地看着那木板上五言绝句。 “江中望月,孤舟一叶,故居之月,长存心中。”不知谁品味之后感叹了一句,“好诗。” “飞来居东家竟然有此等才学,我等班门弄斧啊!惭愧!” “今夜诗魁当是此诗莫属了。” “我看咱们也不用再去那春香楼了,今日能得此绝句,可比那一个月的饭食来得珍贵。” “我等文人,自有风骨,怎可去那与秦楼楚馆无异的春香楼?要我说,日后再外出相聚,必去这飞来居!” 绿芦听着人群中,那些文人议论纷纷,远远地也瞧见被春香楼拉走的几人听到风声,快步跑了回来,只为一睹这首诗。 春香楼的掌柜带着人拦在他们面前,苦口婆心地劝,也拉不回去了。 绿芦轻叹一声,倒了一碗茶,缓步走了过去。 施云桢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把情绪收拢得严严实实,接过她递来的茶碗,微微一笑,“轮到绿芦来给我送茶了。” 绿芦抬眼看着这首诗,透过疏狂的行草,她看到了施云桢的曾经。 自远方故乡而来,孤寂一人漂泊与江面上,只有一轮明月相伴。 “以后我陪你,想家就来我们村,大家伙可热情了。” 绿芦拍了拍他的肩膀,眉眼弯弯,转身自去忙碌,留下捧着茶碗的施云桢。 她不太会安慰人。 更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被安慰,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想提的往事。 她就不提往事,只许未来。 随着日头沉落,沿河的岸边挂起了一盏盏提了诗词的花灯,游人来往期间,细细品味。 在这些花灯之中,有一盏吸引了最多人的驻足。 县衙的后院,今日的诗经过百姓品评挑出最好的十首誊写上县志,送至县令的案桌上。 借着昏黄的烛光,县令郑水龙把这十首诗一一看了一遍,目光落定在其中一首上,“这谁写的?” 师爷正等着县令看完,自己好拿走呢,没想到大人有此一问,伸着脖子一瞧,“这就是那飞来居东家写的,少爷正因为这件事,在外面闹着要见您呢。” 郑水龙眯着眼睛,把这首诗看了又看,一再品味。 他是正经科举出身,读书人,对于这些诗词自是再敏感不过。 “大人,可是这诗词有什么问题?”师爷好奇地问道。 郑水龙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不断地回忆曾经读过的诗,突然,他睁开了眼睛,喃喃自语: “文欀山人?” “这不可能,人早死了。” 随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一抬手,指着外面。 “去,给我把那个不争气的叫进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美景惑人,美酒醉人 郑仕在书房的门口等了好一会儿,左右来回踱步,显得很是焦急。 今天这场诗会他原本胜券在握,想借着这个机会,在文人墨客之间彻底打开名声,他拿出了春香馆的姑娘们,还拿了银子出来给掌柜去请了托儿,付出了这么多,现在就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春香楼成了秦楼楚馆的代名词。 而飞来居,成了天大的赢家,今日他们东家大出风头不说,还顺势推了一把那劳什子的早茶! “少东家,我们是真的尽力了。”春香楼的掌柜在一旁,眼皮子都不敢抬,弱弱地为自己解释,生怕惹恼了郑仕,对方飞起一脚踹在自己身上。 不是他没做好,而是对方实在太厉害。 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甚至不惜亲自带人去对方摊子前面闹,都被飞来居那个小丫头给化解了。 郑仕仰天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自己想要抬起来踹人的脚,在他爹的书房门前,他还暂时没有胆量造次,只是伸出颤抖的手指头,指着面前的掌柜,让他等着,回头再来找他算账! “少爷来了啊,老爷有请,”书房门打开,师爷一抬眼就看到郑仕指着掌柜的手指头,开口说道。 郑仕一撩袍角,进了书房,回过头,见掌柜还站在原处,实在忍不了心头的怒火,回身,一把扯过他的脖颈,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掌柜拎进了郑水龙的书房。 “爹,今日那些诗都送到你这里了吧?”郑仕看到郑水龙书案上的诗词,“我安排的托儿也写了,您老人家无论如何都要把诗魁给春香楼。” 底下人办事不利,他只能来求爹了。 郑水龙抬起眼,烛光映着他的脸颊,明灭不定的。 郑仕眨眨眼,知道亲爹这是肚子窝着火气呢,二话不说,一把将身旁的掌柜按在了地上,“都是儿子的错,找了这么一个没用的玩意儿,连一个小破酒楼都搞不定。” 掌柜被他按得猝不及防,膝盖磕在地上,痛得“哎呀”了一声,趴在地上,再也不敢吭气,只顾着冲县太爷磕头。 啪—— 郑仕很喜欢别人趴在自己脚边的感觉,正欣赏着,突然,只觉得一阵破空声,赶忙抬眼。 随着清脆的响声,他看着掉在地上那本厚如转头的县志,呆滞了,脑袋瓜子被砸的“嗡嗡”作响。 “我叫一声蠢货,你敢答应吗?”郑水龙按捺不住心中的烦躁,他怎么生了这么一个蠢笨如猪的儿子! “爹,我都是按您的吩咐,放着好好的春香馆不管,去开那个酒楼的,”郑仕摸了摸脑袋,手掌下面,肿了一个大包。 郑水龙眼睛一翻,差点气得撅了过去。 他曾经是京官,是当朝宰辅的门生,当初发生了那件事,他被贬官至此。在这县里,他费尽心思求一个好名声,甚至花大力气筹办这中秋诗会,只为让县里文人学子记得他。 这样这些人日后若是中举为官,都是他的人。 而他要树立好名声,就不能在位谋财,但是想要回京起复,没有金钱打点又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让自己儿子做生意,有他这个当爹的庇护,赚得也挺可观。 数年筹谋,只为了再入宰辅的眼,重回京城。 要说有什么不如意的,那就是他儿子郑仕,什么生意不做,非要做那秦楼楚馆的生意!没得败坏他的名声! “我让你开春香楼,是让你找一群女人去街上拉人吗?”郑水龙指着自己儿子的鼻子,胡子都在颤抖。 这不是明着把他郑水龙清正廉明的名声踩在地上摩擦吗? “儿子这不是想赶紧找些文人来作诗吗?”郑仕觉得挺委屈。 “那做了几首?能拿得出手吗?”郑水龙反问。 郑仕不吭气了,确实,一个人也没拉来,他们春香楼挂出来的两个花灯,上面的诗都是请来的托儿写的。 郑水龙摇摇头,叫了师爷进来,整肃了官袍和官帽,“今日的诗魁肯定是飞来居的,这点没得改。” 那些诗句大家都看过,一点没有开后门的空间。 不仅如此,他还要亲自去恭贺那位飞来居的东家,这位虽然是个商人,下九流的行列,但是有这样的才华,说不得日后去读书考科举,他得提前去卖个人情。 郑水龙带着师爷大步流星的走了,留下阴沉着脸的郑仕,还有依旧趴在他脚边上的掌柜。 “呸!” 郑仕狠狠啐了一口,瞪着他爹离开的背影。 “就顾着他的名声,咋的?名声能当银子花呢?” 再低头看着脚边上的掌柜,郑仕那是越看越不顺眼,想到日后他的春香楼在飞来居面前,根本没有可比性了,心中就有一股子燥郁之气蔓延沸腾了起来。 掌柜隐隐察觉气氛不对,抬眼,对上了郑仕杀气腾腾的眼睛,吓得一阵哆嗦,连连磕头求饶。 “少东家饶命,都是飞来居,他们请了那个小丫头来,我办法全用上了……” “等会儿,”郑仕打断了他的辩解,听到有女人,饶有兴致的眯起了眼睛。 “小丫头?” 此刻,绿芦丝毫不知道有人已经惦记起了自己,正趴在河边的一处长廊的美人靠上,弯着那双月牙眼睛,欣赏着中秋夜间的美景。 在她身旁,摆着一张案桌,上面放着一坛子酒。 正是兰花亲手酿造,送给她的。 原本她打算回去和掌柜大厨他们一起同乐,施云桢却非要拉着她来这河边赏景,就景下酒,倒也是一桩美事。 所以大家同乐,变成了她与施云桢邀月对酌了。 一轮明月倒映在河水中,流水潺潺,明月皎皎,时不时有画舫游船经过,将这轮玉盘一般的明月打破。 绿芦喝得多些,在她身边,施云桢陪着。 他身体不好,只是浅浅地抿了几口。 她看着河中明月,他看着身边的人。 在长廊中,人来人往,谈论声时不时传来。 “飞来居今年可是大赢家啊,好几首花灯上的诗都是上品。” “要说上品,还得是他们东家亲自提笔写就的那首,今年中秋诗魁无疑了。” “说起来春香楼还是县太爷公子的产业,要我说,还是挺悬的,毕竟人家亲父子呢!” “不会,县太爷为人清正廉明。” 绿芦听到了这些议论,不再看着河中的景色,而是转过身来问施云桢,“云桢对于拿下今夜诗魁可有信心?” 许是白日里她喊得多了,声音不如以往清脆,有些沙哑。 施云桢勾了勾唇角,“有。” 有信心,却无所谓,之所以出头,不过是不想看她失望的模样而已。 绿芦自己对诗词没什么研究,却觉得他写的诗着实不错,眸子弯弯,“有如此学识,应是自小读书了,可为何不参加科举?”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都是最底层的。 按说这个问题涉及施云桢的过往和家事,她不该问的,许是今夜美景惑人,亦或许是美酒醉人,她心念有些动摇。 对于施云桢这个客户,她想了解得更多些。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她很厉害 施云桢听到这个问题,倒是没有急着回答,拿起小几上的酒盏,轻轻抿了一下,浅笑了一声,“我读书只是爱好使然,家中有产业,除了我也无其他人能撑起来。” 绿芦了然,端起酒盏和他碰了一下,杯盏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懂了。” 这是家里有矿,所以没有必要去考公务员,与其千军万马过那独木桥,不如早早回家继承家业。 一盏酒见了底,绿芦满足地眯起眼睛,细细品味这酒下了喉的浓香,没忍住夸赞了一句:“好酒!” 施云桢黑眸中浮起笑意,她这般洒脱,倒是一点没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之嫌。 “云桢,你觉得这酒如何?”绿芦突然凑了过来,呼吸之间,都是让人迷醉的酒香。 “自是极好,”清隽的白袍公子倚着美人靠,墨发半数被一只黑色木簪束起,半数闲散地披在身后,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慵懒和随意。 原本正是放松的,被绿芦这么突然一凑过来,施云桢脊背有些绷紧,黑眸倒映着她,嗓子也变得干涩了起来。 “那……”绿芦眯着眼睛笑,她喝得多了一些,笑容中透着娇憨。 “那什么?”施云桢追问,话音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嗓音有些沙哑,连忙抿了唇,暗暗调整。 他是在期待,期待她的心意和他一样。 期待有些事情能够顺其自然。 “你看哈,”绿芦知道自己喝得有些上头了,兰花酿的这酒初初喝着很润口,可是喝得多了,那后劲就上来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她得趁着人还清醒把要说的话给说完。 绿芦摇了摇脑袋,努力把脑中的酒精晃出去。 “嗯,我听着,”施云桢凝着她的眸子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绿芦别急,慢慢说就是。” “云桢啊。”绿芦拍了拍他的肩膀,竖起一根手指头,“这酒还是我村中的手帕交亲自酿的,我千里迢迢抱着带过来,可见珍贵。” “嗯,”施云桢眸中的情感越发难以克制,目光顺着她被酒精熏红的脸颊,滑落在那双檀口上。 他轻咳了一声,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他怕自己太唐突。 “你看我原本是答应和掌柜大厨他们一起喝酒的,”绿芦眯着眼睛,笑得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可是这会儿,为了你,我把他们都放了鸽子!” 施云桢垂眸,修长的手指暗中握紧了身后的美人靠,她靠得很近,呼吸交错,他明明没有喝多少酒,也快要醉了。 他自小身体不好,幼年失去双亲,一力承担起偌大一个家族,冷情冷性,理智非常。 这颗心,过了二十多年,竟然在这样一个中秋月圆的夜晚悸动不已。 “云桢,有些话,我想了想,还是直说得好。”绿芦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正要开口,就被施云桢突然抬手制止。 她诧异抬眼。 “有些话还是留给我说吧。”施云桢蓦然抬眼,眼底盛了漫天的星河。她能说到这样的程度已经够了,让他清楚了她的心意,这样就够了。 毕竟是姑娘家。 一家有女百家求,她是个直爽的人,可若是让她说得太过了,成了让她倒贴。 他自是不愿的。 她这样聪慧难得的姑娘,理应该他以雁为贽,三书六礼上门求娶才是。 绿芦眨眨眼睛,留给他说? “那行,那你说吧。”绿芦端正了坐姿,一本正经地看着面前的施云桢,想要听听他准备说什么。 施云桢原本苍白的脸色,在她毫不掩饰的目光中,逐渐也染了一些许的血色。 “我……我就……” 一向镇定自若的他,在二十四岁的这一年中秋,第一次慌了手脚,张口结舌。 这样的话,怎能这样正襟危坐地等着他说? 施云桢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别扭地侧过身子,转过脸去,抬手按住跳动得难以抑制的胸口。 绿芦皱起了眉,愈发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都是酒精了,暗暗叫失策。 她前世酒量好,可不代表现在酒量好啊! “云桢,你还是听我说吧,”绿芦不想等了,她的这些话就得趁着这会儿气氛好说出来,不然到明日,就怕黄花菜都凉了。 施云桢有些着恼,恼自己一向镇定,怎么到了关键的时候就掉了链子,赶忙转过身,抢着说话: “绿芦,我心悦……” 哐—— “你……”最后一个字,被不远处一声巨大的锣声掩盖。 施云桢眼瞧着绿芦似乎压根没有听到他说什么,注意力完全被那边的响动给吸引了过去,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有些羞涩,有些庆幸,又有一些懊恼。 羞涩自是不必说。 他这是第一次对一个姑娘百般试探,只为确定她能有能力与他并肩。 庆幸刚刚自己糟糕的表现,她似乎没有听到。 可又懊恼,若是她听到了该多好。 哐—— 敲锣的声音越发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人群的喧嚣。 “县太爷来摘灯了!” “今夜的诗魁可会是那飞来居的东家?” “还用问吗?肯定是啊!” 周围的游人都往那锣声处涌去,绿芦顶着发昏的头脑和虚浮的脚步,酒精上头,也好起了凑热闹这口,正要过去呢,听到旁边人说起来飞来居的东家,这才想到被她忘在脑后的施云桢。 “云桢,我们快点过去,看看今夜的诗魁是不是你?”绿芦一回身,这才看到白袍公子低着头,垂着眸,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瞧着情绪不是很好,赶忙过来,一把拉起他的手,拨开人群,往前挤了过去。 施云桢正懊恼着,猝不及防地被她拉了手,周遭黑压压的都是人,他看着那只拉着自己的小手,手掌中,很温热,不似他的手,常年都是冰凉的。 抬眼,面前那道娇小的身影在前面开路,拨开一个又一个人,惹得周遭人怨声不断。 “挤什么呀!” “嗨哟,还是一个小娘子,这么急着带着你家夫君去哪呢?” “赶去投胎啊,挤死我了!” …… “不好意思啊,我家夫君说不定就是诗魁,我急着去看看!”绿芦喝的多了,满口胡诌,倒是诓的周遭人都给他们让了路。 前面终于开阔了,眼瞅着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飞来居的花灯前,还没揭晓诗魁花落谁家。 绿芦得意洋洋地回身看施云桢,“怎么样,我路带得好吧?赶上了!” 她握着他的手。 刚刚,称呼他夫君。 施云桢抿了抿干燥的唇,漾开了一个微笑。 “嗯,很厉害。” 第一百一十四章 应付 郑水龙看着周围逐渐聚拢的百姓,清了清嗓子,而后转身,在万众瞩目之中,伸手取下一盏花灯。 “今年中秋的诗魁,花落这首舟中望月,”师爷朗声说道,“谁要是有疑意可与此刻提出。”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多数都是交口称赞的,并没有谁提出什么。 郑水龙点头,“看来大家都觉得这首诗好,不知道今日,作诗之人可在此处?郑某希望能相见一面。” 这才是他想要做的事情。 这样的人才,早日招揽到自己麾下,日后对方中举入仕,也是他的门生。 郑仕被撂在书房中,这会儿也赶了过来,四下看去。 他也想看看这飞来居的东家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他亲爹连自家生意都顾不上了。 “云桢,快点呀。”绿芦眼瞅着大家都想一睹这位诗魁的风采,激动地连连晃着施云桢的手。 这可是一个好机会,施云桢能在县里众多百姓面前露脸,还能顺便给飞来居带带货。 绿芦满脑子都是生意。 而施云桢却没有多大的兴致,冷眼看着众人热闹,拉了拉绿芦的手。 “怎么了?”酒精上头的绿芦这才发觉他兴致不高。 “人有些多。”他没有多加解释官场上面的弯弯绕绕,只说人多,他身体不舒服。 绿芦一拍脑袋,有些后悔自己大意了,今日高兴就多喝了一些,倒是忘了他身体不好,“走,咱们赶紧回去休息。” 说着,就要拉着施云桢离开。 可是刚刚他们一路上都是绿芦拨开还不多的人群挤过来的,这会儿,周遭的人更多了,再想回头,难了。 “嘿,你个小姑娘,挤什么呢?” “人家县太爷还在这里,你们就想走啊?” “麻烦让一下可以吗?”绿芦扒拉了两下身后的人墙,没有扒动,只能好声好气地问道。 “不可以。”对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这边的吵闹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包括郑仕和他身边的掌柜。 “少东家,那边那个小姑娘就是帮着飞来居的人!”掌柜正愁之后少东家火气没处撒呢,一眼瞅见绿芦,立刻把火气往她这边引。 “哦?”郑仕眯起眼睛打量着绿芦,还有她身边,和她牵着手的男人。 大庭广众之下拉着手啊! 郑仕在脑海中回忆着,总觉得这个小姑娘瞧着有些面熟,瞧着人不算很漂亮,应该不是在他的春香馆里见过。 那是在哪里见过来着?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而后,就见他爹郑水龙和师爷耳语了两句,亲自提着那盏花灯朝那姑娘和男子走了过去。 “我刚刚听身边人说,二位就是飞来居的人,”郑水龙的目光落在了施云桢身上。 只见面前这个年轻男人清瘦,身形颀长,一身月白广袖袍子,一头墨发并未束冠,只是用一只黑色木簪子束了一半的发丝,剩下一半就这么随意地散在身后。 “嗯……”绿芦看了施云桢一眼,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他不想多留这里,她也没必要承认太多。 “二位可能带我去见一见这首诗的作者,飞来居的少东家?”郑水龙客气问道。 “恐怕不用带路了,”他话音刚刚落下,郑仕就带着身边的掌柜挤了过来,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了绿芦身上,“恐怕这位少爷,就是这首诗的作者,飞来居的东家。” 施云桢自知想低调也不成了,上前一步和县令见礼,顺便把绿芦挡在了身后,隔绝了郑仕的目光。 “当真是一表人才,”郑水龙充分展现了自己的爱才惜才之心,连续夸赞了施云桢好几句,从他的长相一直夸赞到他的才华,最后用一句“若是来年参加科举,自己可以为他推荐京中高官”作为结束。 施云桢淡笑着,既客气,又显得很亲近,对于郑水龙的引荐颇为感激。 绿芦在一旁看着,总觉得这样笑着的施云桢不是真的他,而是戴着一层面具和人玩客套。 这样的状态,她太熟悉了。 “好好,若是云桢日后有空,当常来县衙和我一起品茗论诗。”郑水龙很满意施云桢的态度,这个年轻人谈吐有度,学识渊博,关键是,人很上道。 若是假以时日在科举中有所建树,那日后,自己起复就有望了! 在场的文人众多,原本施云桢的一首诗就得到大家的交口称赞,才华被大家羡慕,这会儿又看到这位飞来居的东家还被县令热情引荐,更是羡慕与嫉妒交错混杂。 郑水龙知道,来日方长,和施云桢聊了几句之后,就冲周遭的百姓拱手离去。 见县令走了,绿芦身后的人墙也逐渐散去,只留施云桢不作声站立在原地。 郑仕舔了舔后槽牙,他爹还真是会收买人心,可他也不想想,就算门生感念他,又怎么比得上他这个亲生的儿子? “走吧。”施云桢没有搭理郑仕,而是回过身,拉着绿芦离开。 大庭广众之下,郑仕也没傻到当众找麻烦,他爹刚刚卖了人家一通好,他这个当儿子也不能立刻拆台啊。 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目光落在绿芦的背影上,又眯起了眼睛。 熟悉,真是太熟悉了。 尤其是这个背影…… “啪——” 他猛地收起了手中的折扇,一敲手心,“这不就是那个脚踏嘛!” “有意思,有意思,”他连声呼道,转头看向不远处停着的马车。 马儿在河边上寻了一处草地吃着草,而方强正百无聊赖地等在马车边上。 绿芦和施云桢倒是没有经过郑仕的马车,自然没有看到正在等着自家主子的方强,他们开始循着人流走。 经过刚刚的事情,在场的文人基本都认得了施云桢,在路上见到他,纷纷上前攀谈结识。 施云桢一直微笑着,客气温和地应付。 绿芦被他拉着手,跟在他身边,听着他时而轻笑,时而认真,瞧着挺喜欢这样应酬他人,可是她总有感觉。 他在忍耐,在伪装。 像极了她前世,作为一个销售,有的时候对面的客户让她烦不胜烦,还要陪着笑应酬着。 “云桢,我们往那边走可好?”借着一个空档,她抬手指了指一处街巷,不同于这边沿河的大路,那边的街巷有些昏暗,也没有这么多人走。 她在试探,看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和别人攀谈。 果然,施云桢很快就婉言告知一个上前搭话的文人,说自己不顺路了,说了声抱歉,就拉着绿芦往她指引的街巷走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你要说的,就这? 绿芦被施云桢牵着,横过大路,钻进了这条巷子。 刚刚转进来,视线一下黑了不少,虽然是县城,在这个时代,只有沿河的大路上有一盏盏花灯照明,而这个小巷子里,能照明的,也就只有天上一轮明月了。 “可算是安静些了,”施云桢转头看向身边的绿芦,把掌心的手拉得更紧一些,“这边路上昏暗,当心别绊着。” 绿芦一路上脚步都挺虚浮的,这会儿喝下去的酒后劲更是上来了些,脚步更是踉跄,由着施云桢牵着自己。 毕竟这石板路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喜欢刚刚的云桢,”绿芦借着酒意,随口说道,“有点假。” 施云桢立刻就明白了她是在说自己应酬县令和那些文人的事情,目光温柔地看了她一眼,“知道了,以后不同他们应酬便是。 绿芦又摇头。 “嗯?”施云桢被她弄得困惑,“那绿芦怎么说?” 绿芦摇头晃脑,醉醺醺地瞎扯,“我也不想应酬 ,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但是不应酬咱们吃空气呢?” 施云桢挑了眉,她这话说的,有些词汇他闻所未闻,只是听着意思,能懂。 “向现实低头。”绿芦最后总结了一句,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亏的施云桢牵着她的手把人稳住。 “当心些。”他哭笑不得。 施云桢牵着绿芦,走过了半条小巷,眼看着巷口就在不远处,心中有些话卡在喉咙口,想说,又有些情怯。 “绿芦,有些话我想和你说。”他停下了脚步,深吸一口气。 不论如何,这些话,合该他先开口的。 绿芦睁着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看着面前清隽的男子,提起说话的事情,她好像也有话要说来着…… “我……”施云桢刚刚开口,就被绿芦一把抬手捂住了嘴,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我先说。”绿芦借着酒劲,十分勇猛。 她抬手捂在他唇上,掌心划过薄唇,很温热。 施云桢听到自己猛然跃动的心跳声,她的身体贴得很近,近到他只要一抬手,就能把面前娇小玲珑的身段搂进自己怀中。 既然她执意先开口…… “嗯,你说。” 他一说话,气流铺在绿芦的掌心,酥酥麻麻又带着些许的痒意。 猛然,绿芦的酒醒了大半,眨巴了下眼睛,赶忙收回手,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过界了,像一个女版的登徒子。 她清了清嗓音,“云桢,你觉得我们晚上喝的那坛酒如何?” “自是极好,入口醇香,辛而不辣。”施云桢黑眸中隐着一些困惑,她为何好好提起那坛酒了? 酒自是好酒,不过和她一起喝,这酒的甘冽醇香中,又多了一些不一样。 “是吧?”绿芦充满了自信,“我也觉得那是好酒,我在村中的姐妹亲手酿的,她娘家村子里就主要酿酒……” 施云桢是个明白的人,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挑了挑眉,帮着绿芦把后面的话说了,“所以绿芦想要和飞来居合作,给我们提供酒水?” “正是如此!”绿芦乐呵呵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施云桢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想,飞来居和她多一些合作,这自然是好事,绿芦已经用自己的行动充分证明了她是一个非常好的伙伴。 可是,他要的绝对不仅仅如此。 所以,听到绿芦一晚上没说出口的话居然是生意上的事情,施云桢多多少少有一些失望,心里酸溜溜的,像是刚刚含了一颗酸梅子。 “自是没问题的,”施云桢垂了眸子,他突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了,“具体供货合作的细节,绿芦回去可以和掌柜详细谈一下。” “好的好的,”绿芦达成了目的,欢快地应道,脚步都不再踉跄,走得顺畅了许多,而后,自然而然地就把手从施云桢的手中抽了出来。 施云桢只觉得掌心空荡荡的,一如心中酝酿了一晚上的话,这下彻底没了说出口的依凭。 “绿芦只有这件事要同我说么?”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低沉。 “是啊,”绿芦眨巴了下眼睛,看出他情绪突然低落了许多,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一会儿,脑海中灵光乍现。 懂了。 “哦,对了!”她补充了一句。 施云桢猛然抬眼,目光中隐隐含着希冀,她不需要说太多,只要像那钓鱼的渔夫,给一些些的钓饵,后面,自然有他这只大鱼主动去咬钩。 “忘记了,祝贺你今夜勇夺诗魁!”绿芦拍着巴掌,觉得有些单调,这种时候,她格外怀念前世的彩带筒,一拉,气氛足够。 施云桢不知说什么好,抿了抿唇,幽幽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多谢。” 今夜,他想说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这个晚上,绿芦倒是睡了一个好觉,帮着飞来居搞定了神仙糊糊的事不说,还顺带搭售了兰花娘家村子的酒,这是她喝了兰花酿的这坛子酒之后,突然有的想法。 她躺在软绵绵的床榻上,翻了个身,满足地闭着眼睛,感受着思绪被困意侵袭。 说来,还是要感谢施云桢,如果不是他一开始就相信自己,她也不能来这县城帮着飞来居处理后面的事情,若是换一个东家,签了独家合作的方子泄露,她该赔得很惨了。 明日在县里好好地逛一逛,给村里的朋友们带一些东西回去。 绿芦朦朦胧胧地想着。 该给兰花捎一些好看的胭脂水粉,姑娘家都喜欢这些,还有三伢子和木生水生他们…… 具体怎么送,她没有想好就睡了过去,这一觉,黑沉沉地一直到了天已经大亮的时候。 她洗漱过后,就去了前堂,刚刚出了角门,就听到飞来居里面的热闹。 “绿芦来了啊?”一个灶房的帮厨端着叠在一起的笼屉正忙着往前面送过去,看到绿芦站在院中,打了声招呼。 “今日生意挺好?”绿芦探头看了眼灶房,大家伙都忙到脚不沾地,大厨揭开锅盖,往里面浇了一碗调制好的水,在热气蒸腾前快速把锅盖盖了回去。 正在做一锅锅贴。 “可不,今日我们开始做早茶的第一日,就有好些文人呼朋唤友过来吃早茶哩!”小二也正好送一些空的笼屉回来,见绿芦问了乐呵呵地笑道。 绿芦去前堂的帘子那,探头一瞧,高朋满座。 飞来居生意好,她喜闻乐见。 不过,有些人,就不是那么乐意见到这一幕了。 郑仕带着几个手下过来,刚刚踏进飞来居的前堂,一眼就看到里面坐着黑压压的食客。 这可是一大清早! 就是专门做早饭的摊子也没有这样的热闹啊! 想到自家的春香楼这些日子逐渐冷清的生意,他舔了舔后槽牙,冷笑了一声。 掌柜说了,飞来居昨日搞的那些花样还有劳什子的早茶,都是那个小姑娘的主意。 那就可别怪他今日,先拿这不长眼的小姑娘开刀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来者不善,上门提亲 郑仕带着人,来者不善。 飞来居的人基本都认识这位县令公子,也知道他就是对面春香楼的东家,更不用说他们两家之间的过节,所以见到他带着人来了,立刻就有小二赶着去找了自家掌柜。 “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掌柜迎了出来,看到郑仕,颇为头疼。 这位,动是动不得的,毕竟人家爹是这县令,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人家这明晃晃地上门找事来的,他还得陪着笑过来招呼着。 “你们这里生意不错啊。”郑仕扫了一眼前堂,这些都是来吃早茶的,不得不说,这姑娘的生意经是不错,他怎么就想不到酒楼还能卖早茶呢? “托您的福。”掌柜陪着笑脸,引着里面,“要不几位爷里面坐?” “不用了,”郑仕直接就拒绝。 掌柜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对方这是面子都不顾了吗? “那几位屈尊来我这飞来居是?” 郑仕身段高壮,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自己面前伏低做小的掌柜,哼了一声,“你也不用这么紧张,我是个正经的买卖人,不会来你这闹事的。今日过来,是有一桩天大的好事。” “是嘛?”掌柜笑呵呵地问道,“不知是什么好事能让郑公子亲自来一趟?” 楼下的动静,二楼的夏雷站在楼梯上一览无余,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十分警惕地看着门口发生的一切。 习武之人耳力非常,自然也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郑仕笑了笑,深深看了眼通往后院的那方布帘,“我母家有一表弟,年方十八,昨日在你们摊子上见到了那个名叫绿芦的姑娘,一见钟情。” 他抬手,跟在身边的随从立刻递上了一张折起来的红纸。 郑仕接过,直接递到了掌柜的面前: “这是我那表弟的庚帖。” “今日,特意前来提亲的。” 夏雷在楼梯上听了一个真切,不敢耽搁,立刻回身上了楼。 而掌柜看着面前红彤彤的庚帖,嘴角抽了抽。 这郑仕,无外乎就是看他们飞来居这次打了一个完美的翻身仗全倚仗着绿芦姑娘出的主意,来他们这里釜底抽薪来了。 哪有这样突然上门,对着他这个和绿芦非亲非故的人提亲的? “郑公子,您瞧这事有些突然,而且我也不能做绿芦姑娘的主。”掌柜陪着笑脸,要不是看面前这位是县太爷的公子,他早喊小二把人打出去了! “我知道你做不了主啊,”郑仕把手中的庚帖当作扇子,扇风,好一副吊儿郎当无所谓的模样,“把绿芦姑娘叫出来吧,我今儿就在这儿等着了。”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随从很快就搬来一张太师椅。 郑仕撩起袍子坐下,架起二郎腿。 掌柜脸色拉了下来。 若是刚刚的态度,他还能勉强陪着笑脸,可是现在这位的德行,俨然就是去青楼点姑娘的样子! 这是拿他飞来居当青楼,拿绿芦当窑姐呢! “郑公子,绿芦姑娘是我飞来居请来的客人,要不要和您郑家结亲,那是人家长辈要点头的,”掌柜咬着牙,当着众多食客的面,今日他要是软弱遂了这郑仕的愿,服了软,昨日绿芦帮着撑起来的场面,今日以后,可就丢了个彻底了。 他一张老脸丢了不要紧,可这郑仕踩了东家的脸了! “您请回吧,绿芦姑娘可不是谁说见就能见的。” 郑仕冷哼了一声,稳稳地坐在原地,没有动。 这飞来居,还真是胆大包天了,知道他春香楼的背后是县令,还敢喝他们对着干。 在中秋诗会上大出风头不说,这会儿居然敢对着他郑仕下逐客令了! 他背后的家丁各个跃跃欲试。 掌柜也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话赶话的,基本已经撕破了脸皮了。 若是对方就此打砸了起来,他也好第一时间防备着。 就当场面快要爆发的时候,郑仕却突然笑了一下,站起身,抬手弹了弹自己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凑近了掌柜,小声说道: “放心,我怎么说也是县令的公子,不会干那些触犯律例的事情。” “我就问最后一遍,我今日亲自上门提亲,绿芦姑娘出不出来见我?” 掌柜自是摇头。 “好!好!好!” 郑仕高呼三声,带着家丁转身离去。 这边掌柜见人轻易就送走了,也没发生什么冲突,悬着的一口气稍稍松快了一些,然而还没等他转过身呢,耳旁就听到郑仕宣言一般的高声厉喝。 “今日你们飞来居拒我于门外,那叫绿芦的小丫头拒不露面,来日,我定要你们东家亲自来给我下跪,那小丫头跪着求我表弟娶她!” 掌柜浑身巨震,呆愣了好一会儿,前堂食客的说话声霎那间消失,每一个人都在看着门口发生的事情。 前堂联通后院的那门,布帘子被打起,绿芦走了出来。 掌柜回过神,赶忙迎了过去,“傻事都没有,你安心去后面……” “我听到了,”绿芦是出来帮着给前堂上菜的,手上的木托盘还叠着几个玲珑的笼屉,淡淡地扫了一眼门口停着的马车。 郑仕撂下了狠话就直接上车了,她没和人打一个照面。 不过,她之前和郑仕接触过,还被他一脚踩进了泥地里,这个县令公子,做事情毫无底线。 他放下的狠话,绿芦是上了心的。 门口的马车粼粼而去,绿芦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端着托盘给几位食客上了菜。 “绿芦姑娘,”掌柜见她忙完,赶忙过来安慰她,“虽然他郑仕是县令公子,在我们这里也不能一手遮天的,实在不行,还有我们东家呢。” 提到了施云桢,绿芦抬眼,目光和楼梯上的施云桢交汇。 他看着外面的目光很冷,冰凉的仿佛数九寒天。 绿芦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目光,之前接触下来,施云桢一直都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公子。 绿芦收了托盘,缓步上楼。 施云桢见她上来,脸色倒是好看了许多,目光也多一些柔和,“上来坐一会儿,那个郑仕,不用放在心上。” 绿芦跟着他上了楼,坐下,接过施云桢递过来的茶水。 其实,她心里也窝着火。 “不放心上是不行的,”她一口喝干了杯盏中茶水。 施云桢诧异看她,握着茶壶的手指尖隐隐有些发白。 她不会真的考虑那郑仕说的,和他那劳什子的表弟成亲吧! 绿芦倒是一点不知他的心事,恨恨地掰起了手指头。 “打桂叔的仇。” “踩我背的仇。” “还有偷我方子的仇。” “今日还来威胁我的仇。” 啪—— 绿芦把手中的杯盏重重地扣在桌面上,引得周遭食客都侧目,“这么多仇,叫我如何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施云桢也被她豪迈的气势震了一下,而后轻笑了起来,如释重负。 “嗯,这样说来,当是放在心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蒙头揍一顿 当夜,月明星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一轮皎洁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在空中,照亮了巷子里的路,月光似水一般,倾泻在石板上。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春香楼的后院处,这里,前几日,那个收泔水的男人刚刚被楼中的小二黑吃黑揍了一顿。 马车停得稳当后,车夫快速跳下车,搬出了一般小踏脚凳摆好。 郑仕撩开车帘,吊儿郎当地下了马车,踩在踏脚凳上,挥了挥手,让车夫先把车停好。 车夫应了,自是不敢耽搁,赶着马车往巷子另一头去。 郑仕抬头看着面前的春香楼,原本生意红火的时候,他只要下了马车就能立刻听到前堂的人声鼎沸,而现在呢? 冷冷清清! 郑仕磨着后牙,把这几日的损失都记在了飞来居的头上,还有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也不看看他爹是谁,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帮着飞来居对付他! 甚至,白日竟然连脸都敢不露。 这打的何止是他郑仕的脸,更是他爹,县太爷郑水龙的脸! “哼哼,”他想到自己已经安排下去的事情,冷哼了一声,随即笑了出来。 仿佛已经看到了绿芦老老实实上门赔罪的画面。 抬手,叩响了后院的门。 寂静的巷子里,想起清晰的叩门声,然而,还没等里面的人答应,郑仕只觉得耳旁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声,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去。 眼前一黑。 “谁啊——唔!” 郑仕的质问被呼痛声取代,几个黑衣人一涌上前,把被套上了麻布口袋的郑仕一下撂倒,尤其以其中一个高个子黑衣人动作最为娴熟,抬起一脚,正正好就踹在了郑仕的腿弯处。 “哎呀——”郑仕失去平衡,膝盖着地,整个人趴伏在地上。 “收。”那个高个子黑衣人低声说道,几个人互相配合,把装着郑仕的麻布口袋封了口。一个人捂着郑仕的口部,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拖到了一辆一直停在一旁阴影中的马车上。 车轮滚动,春香楼的后门处,又恢复了安静。 “吱呀——”春香楼的后门慢悠悠地打开,一个杂工打着哈欠出来,揉了揉眼睛,看了眼门口。 一个人都没有。 “见鬼了,”杂工伸了个懒腰,前堂生意冷清,他没事可做也就早早躺下睡觉了,突然被吵醒,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开门,见门口没人,心中烦躁,口中咒骂,“闲出屁来了,没事干跑来敲老子的门,以后被老子抓住,恁死你!” 此刻,马车驶出了巷子口,被杂工咒骂的郑仕确实感觉自己快死了。 被套着麻布袋子,两眼一抹黑,一只手死死按住他的口鼻,因为憋气,胸腔疼得快要炸开。 “呜呜呜呜——” 所幸,来人没有绑住他的手脚,虽然套着麻布,郑仕还是能挣扎的。 “动动动,让你再动。” 捂着他口鼻的手松开了,郑仕猛地呼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刚刚想开口说话,肚子上又挨了一脚。 疼得他整个人弓成了一只虾子。 想他自从老爹来到这个县当了县令,一方父母官,他何曾受过这样的遭遇? “你们……”郑仕忍着疼,张口就要骂,话还没说完整,又一阵拳打脚踢落在了他的身上。 直到马车停下,郑仕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只感觉有人拖着自己移动了一些,然后,又是一脚,重重地踢在了他的后臀上。 “啊——” 他的喊声终结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听到马车在不远处驶离,他周身的骨头痛得仿佛裂开了一样。 他需要一个大夫! 郑仕捂着肚子,又觉得刚刚着地的后背疼得厉害,抹了一把后背,又觉得刚刚那一脚踢中的后臀疼得很。 第一次,他怕自己就这样死在这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如果是荒郊野外,他不死于这身伤,也要死在野兽的肚子里! 万幸,很快,他听到了周遭的说话声。 “这麻布袋子装了啥?” “咋还会动呢?” “不知道啊,打开瞧瞧吧,这么大一个口袋,别是装了人了。” “呵,把人蒙在口袋里打是吧?什么仇什么怨哦!” 只要周遭有人就好,郑仕也顾不得自己当前鼻青脸肿的状态,忍着疼痛高呼一声:“放我出去,谁救了我,本少爷必有重谢!” 周遭安静了一瞬,随后,嘈杂声响起。 “他说给咱钱,快快,赶紧放了。” 说话的人说着就要来解开袋子口的绑绳,郑仕憋着一口气,就等着自己被放出去。 “等会。” 绳子没有解开,被别人拦住了。 “急什么,他说给钱你就信啊,也不问问他是谁,家住哪,准备给咱多少钱。” “也是,”正在解绑绳的手松开,“你说,你是谁,家住哪,给多少钱?” 郑仕胸口一窒,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自己就是县太爷的公子? 他爹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别问,”郑仕忍着身上的痛说道,“反正我出去,给你五十两银子!” 对于县城的普通人来说,五十两银子绝对够一大家子用好些年了,只要不花天酒地,这就是一笔巨款。 “他说给咱们五十两嘞!”外面的人惊呼道。 “罢了,先把人放出来,让他直接给钱,不给我们就跟着他去钱庄取,也不怕这人跑了。” 外面的人是一点没有义气,话里语里满是趁火打劫的意味。 无奈,郑仕只能认栽。 待袋口的绳子解开,郑仕挣扎着伸出脑袋,和外面围着的人大眼瞪小眼。 此刻,他真是恨不得再钻回麻袋中。 “诶哟,这不是郑公子吗?”飞来居的掌柜手中提着一盏油灯,凑近了仔细看了看郑仕的脸,倒抽了一口凉气,“您怎么成这样了?” 郑仕的眼睛突然见了光亮,十分不适应,却也看清了掌柜的脸,还有他身后飞来居的牌匾。 飞来居的对面,就是他的春香楼。 敢情那伙人把他绑上马车,也没出城,更没有走远,就在城中绕了一圈,然后又回来,把他扔在了两家酒楼中间的道路上。 在马车上,他还想绑架他的人会不会就是飞来居。 现在看来,不是。 没有谁干了坏事还把受害者带回自己家门口的,想来是谁打了他,还要诬陷飞来居。 当是他们两家的对手。 “得罪人了,”郑仕含糊说了一句,挣扎着站起身,踉跄了一步,差点又摔了,亏得飞来居掌柜眼疾手快把他扶住。 郑仕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虽然他的生意和飞来居注定你死我活,对方做派却还挺正直的,至少在他被打成这样的时候,还扶了他一把。 郑仕心里暗嘲。 这样光明正大的做派做生意,没有他,也有别人迟早弄死飞来居。 做生意,还是要像自己这样,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脸皮厚,心肝黑,这样才能把生意做大做好。 “快快,赶紧去对面春香楼叫人,就说他们东家被人打了。”掌柜叫一旁的小二去报信。 郑仕抹了一下脸,满手的血,这样的“尊荣”落在手下人的眼中,他日后的威信要如何树立? “不必了,帮我叫个大夫来,”郑仕制止了小二。 在他心里,飞来居众人已经成了行事正派冤大头的代名词。 掌柜嘿嘿笑着,搓着手,一双老眼皱纹沟壑加深,仿佛秋天绽开的菊花,目光精光乍现。 “郑公子说的哪里话。” “我这不是瞧着怕您遭抢,身上没有银票,所以让下人来扶您,顺便,带我们去取五十两银票。” 第一百一十八章 当完坏人当好人 “哈哈哈……” 飞来居二楼的窗前,绿芦笑得前仰后合,掌柜在一旁把事情的经过都给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那郑仕是一点没怀疑我们,起初还以为我们是什么冤大头,姑娘和东家是没有看到他最后把那五十两银票递过来的脸色。” “就是,那脸色,那目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啥负心汉哩!”小二也跟在一旁打趣。 “他没有怀疑到我们头上就好,”绿芦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口中,那双狐狸眼又眯了起来。 她和郑仕之间,可是结下了过不去的梁子。 如果贸然就安排人去把他套了麻袋打一顿,人家指不定就优先怀疑起他们飞来居。 所以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夏雷带人去打人之后,把郑仕装在马车上,在县城里绕了几圈又回来,扔在了飞来居的门口,再让掌柜他们亲自去把人救出来。 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自己打了人还扔在自己门口的,更别提自己去救人。 “这是五十两银票,”掌柜拿出了从郑仕手中讹到的银票放在了桌子上。 “收好了,”施云桢接过,看了眼上面的数额,确认没错了之后就递给了绿芦。 “给我干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绿芦急忙推辞,“要么让刚刚出力的大家伙分了,夏雷拿着。” 夏雷自是连连摆手,直言刚刚去揍人的手下都是少主的人,自是不能随便拿别人的钱,这是规矩。 “拿着就是,”施云桢把那银票塞进了绿芦的手中,握住她的手,合拢,“当做他郑仕那日无礼的赔罪了。你这次来县里来得急,身上想来也没带多少银子,明日我陪你在县里逛逛,把该买的买了。” 原本绿芦今日就要去采买一些东西带回去,被郑仕突然上门给耽搁了。 绿芦推辞不过,也就只能暂时收下了。 “那就说好了,明日你带着我在县里转转,”绿芦和施云桢约定了明日的行程,有他带着,自己应当不会在县里迷路。 这还是绿芦第一次正儿八经在县城里逛街采买,着实有些期待。 这边,她正要起身去后院休息,就看到施管家急急忙忙地提着袍子上来。 绿芦停住了脚步,心中蓦然一跳,别是那个郑仕回头想想,突然开窍发现是飞来居当完坏人当好人,还讹了他银票回来找事来了。 毕竟是她出的主意,绿芦怕给施云桢和飞来居带来麻烦。 “无妨,”施云桢似是能看穿她的想法,出言宽慰,“郑仕这会儿应是忙着治伤,没有空琢磨。” 绿芦没敢放松,目光落在了施管家身上,只见他上前,递了一张请柬给施云桢。 “少主,县令郑水龙派人来给您下了个帖子,邀您明日去府衙商谈一些事情。” 施云桢目光淡然地扫过那张请柬,没有接,而是冷笑了一声,“这个郑水龙,借着每年的诗会,当是招揽了不少门生,心气挺大的。” 他一个商人,能和县令有什么事情好商谈? 郑水龙看中的,无外乎就是他来年可能参加科举,一旦他入官场,多少都要感念着郑水龙的知遇之恩。 “云桢如果明日有安排,那我自己去县里转转就行,”绿芦听到不是郑仕来找事,心落了地,“不耽误你的事。” “同来人回话,就说我明日另有事情,”施云桢示意绿芦无妨,和一旁候着的施管家说道。 “是,”施管家应声,就去了。 这下,反倒是绿芦有些不自在了,看着老神在在的施云桢,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怎么了?”施云桢轻笑了一声,“可是觉得我如果去赴郑县令的邀约更重要?” 绿芦点头,又坐回了他对面,“毕竟我们是商人,民不与官斗,郑仕虽然做事不地道,但是他爹郑县令却是向你示好。你如果去与他结识,日后郑仕再想对付飞来居,也要掂量一下自己亲爹的想法。” 绿芦从商人角度,分析了施云桢明日当去的原因。 施云桢点头,“绿芦说的有理。” 绿芦见他被自己劝动,也松了一口气,如果因为要陪她逛街采买而耽误了正经事,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那我下去和施管家说一下,你明日去赴约。”绿芦说着,站起身。 “不急,”施云桢却是轻笑了一声,见她着急忙慌地要下去,赶忙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绿芦可是还记得,我说过,民是不与官斗,但我也不是普通的百姓?” 绿芦眼中有困惑一闪而过,他却是这样说过,之前,她听进去了,不过这么多日的相处下来,她实在没有看出来施云桢哪里像是有靠山的。 若是他背后有人,那郑仕哪里来的胆量屡次挑衅飞来居? “放心便是,”施云桢无奈地摇头,他都已经没有瞒她的想法,可是人家根本不信,“我明日便是没有同你有约,也不会去赴郑县令的约。” 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他一说,施管家便应了,若是对他有好处,这老管家少不得还要多劝说几句。 绿芦不知道其中的关窍,不过施云桢坚持了,她该说的话也说了,便没有什么遗憾。 正要立刻呢,手腕一紧。 这才发觉,刚刚施云桢握住了她的手腕。 “抱歉。”施云桢恍然,赶忙松开口,他孟浪了。 “无妨。”绿芦笑了笑,她一个现代人的芯,倒是没有这么封建。 况且,他们之前躲避来搭话的人,也拉过对方的手。 绿芦离开后,施云桢摊开自己的手掌,刚刚握住她的手腕时候,触感还留在掌心。 她的手腕很纤细,不盈一握,不似一个做惯了农活的乡野姑娘,倒和养在深闺的千金贵女们不差多少。 施云桢心念一动,招了一旁的夏雷过来附耳交代了几句。 夏雷目光从一开始的严肃,转变成呆愣,最后恍然大悟后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少主既然这么交代了,他这个做下属的,自当尽快去办。 第一百一十九章 郑家父子 县衙背后的园子里,一座矮楼敞着大门,里面时不时传来郑仕的惨叫。 “叫你轻一点轻一点,你耳朵是不是没有带来啊!” “来呀,给我换一个大夫,让你们坐诊的那个老头过来给本少爷看伤!” 大夫叹了一口气,小声回复,“郑少爷,江大夫年岁已高,不出诊好些年头了。” “滚啊!” “疼死本少爷了!” 随着郑仕两句怒吼,一个大夫行医背着的木箱被当先扔了出来,而后,那中年大夫踉踉跄跄地被里面的仆从推搡了出来,过门槛的时候,脚步一崴,差点摔了。 “哎——” 大门当着大夫的面“呯”地一声合上,大夫重重叹了一口气,一甩衣袖,弯腰去收拾他行医背出来的药箱了。 郑县令在当地素有口皆碑,也不知道如何教养出这么一个霸王似的公子出来。 大夫正忙着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药瓶,突然,面前伸过一只手,帮着他一起收拾。 来人正是郑县令,不顾大夫推辞,硬是帮着把药箱收拢好,又为他家儿子无礼连连道歉,最后给了双倍诊金,交代师爷把大夫好好送了出去,这才作罢。 经过这样一对比,大夫更是觉得郑县令这样爱民如子的人物生出郑仕,当真是好竹出了歹笋。 把大夫送走,郑水龙立时就黑了脸色,哼了一声,重重一甩衣袖,抬起脚就把面前紧闭的房门给踹开了。 “呯——” 随着一声巨响,听得里面传出仆从嚣张的吼声: “谁啊,不长眼睛啊,不知道少爷受了伤正在休息啊!” 郑水龙心口的怒火更是炽盛,上前。 那仆从出了外间,正要继续训斥,一抬眼就看到县太爷黑着脸瞧着自己,当场那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训斥就吞了下去。 “谁啊!” 里间,郑仕也火气十足。 “你格老子!” 郑水龙绕过屏风,就看到自己那不可一世的儿子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歪倒在床上,裸露的后背上,青紫一片。 显然,对方下手可是一点没留情,能给他留一条命说不得还是看在他这个县令的面子上。 “爹。” 看到自己亲爹来了,郑仕心底的委屈上涌,咬牙切齿。 “您一定要帮儿子把那些人抓出来!” 郑水龙背着手站在床前,“抓出来以后呢?” “我要把他们千刀万剐!”郑仕眼中闪过凶光,尤其是背后的指使者,“我要是再让这伙人在县里多待一天,我郑仕两个字倒过来写!” 郑水龙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声,“那你现在就可以倒过来写了。” 郑仕的嚣张气焰被自己亲爹一盆凉水泼了个正着,不可思议地看向郑水龙。 “爹,您是什么意思?” 他被人蒙头打成了这样,爹居然不为他出头吗? “哼,”郑水龙冷哼一声,伸手指着郑仕,“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蠢货?我要官声官名,你倒是好,四处树敌,招摇过市。我若是起复,政敌从你那找我错处,倒是不用辛苦人家找,你自己双手奉上!” “爹!”郑仕没料到自己亲爹竟是这样看待自己,双目通红。 “别叫我爹!”郑水龙从鼻端哼了一口粗气,“我就当没你这儿子!” “爹,您不能这样对我呀!”郑仕也顾不得自己满身的伤,一骨碌爬起身,跪在郑水龙的脚边,“儿子知道自己不是考科举做官的材料,也矜矜业业地经商,只为多赚些金银,助您起复啊!” 郑水龙黑着脸,不发一言。 郑仕说着,悲从中来。 “从小儿子做什么您都不满意,儿子知道您喜欢读书人,可惜儿子不是这块料。” “后来,爹被左迁至此,儿子便开了春香馆,青楼楚馆来钱快。” “可是爹为了名声,让儿子把春香馆关张了,儿子也照做,又开了春香楼。” 郑仕抱住了郑水龙的腿,青肿的脸上流下两行眼泪。 “儿子做了这么多,都是在为爹积攒日后回京的打点用的本钱。” “儿子一片赤诚孝心,爹为何就是瞧不见?” 郑仕泣不成声,自小在心中压抑的苦闷一次全然发作了出来。 儿时,自己用月钱倒卖了一些小玩意,翻了几倍地赚了,兴高采烈的回家。 那会儿,爹正在和几个文人畅聊,他上前就把自己赚钱的事情说了。 爹的几个朋友目光很奇怪,不过当时,他们都夸赞了他。 爹送走了友人,回来就把他揍了。 当时的他不明所以,后来才懂了爹那些文人朋友看他的目光。 那是不屑和轻视。 是文人对商人的鄙夷。 此刻,抱着郑水龙大腿的郑仕抬眼,透过模糊的泪眼,他从自己亲爹的眼里,看到同样的目光。 “松开。”郑水龙冷冷开口。 郑仕缓缓松开手,心中悲凉。 “你同你那早逝的娘一样,就会拖我后腿!我但凡以前有盘缠上京赴考,也不会娶你那商贾出身的娘。”郑水龙呼出一口恶气,他妻舅家在仕途上可谓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非但如此,之前京中风起云涌之际,他的政敌也正是抓住了他妻舅家的错事攻讦他,害他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县里当劳什子县令! “你也别觉得不甘心,你干的那些下三滥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但凡你有那飞来居东家一半的学识和气度,我都要回去给祖坟烧香!”郑水龙一撩袍子,转身就走,撂下了一句话,“就给我在屋子里养病,哪里都不许去!” 郑水龙不再搭理身后的郑仕,转身到了外间。 正巧,师爷送了大夫后回来。 “老爷,刚刚去 飞来居送请柬的小厮回来了。” 郑水龙心情终于稍稍好了一些,儿子不顶用,他还可以培植有本事的亲信。 “如何?”他随口问道。 以前的诗会,他都会邀请前十甲的文人过来一叙,年年如此。 这些文人,都对他甚是恭敬和感恩,话里语里都在感谢他的知遇之恩。 他也适时地大方表示,若是谁榜上有名,他郑水龙出资供其上京,还要帮着引荐京中官员。 今年,想来也是差不离的。 师爷眨眨眼,咽了口唾沫,“几个文人都是来的。” 郑水龙满意点头:“那酒水茶点就按照往年的规格,要让他们觉得我清贫又大方,且不能显得太过奢侈。” 说完,他想了一下。 “要不就去飞来居定些茶点过来。” 他还是很看重飞来居那个年轻的东家的,这个年轻人才华出众,若是参加科举,指不定就能一飞冲天,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他很乐意示好。 师爷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纠结了半晌,还是说了。 “唯独那飞来居的东家说不来。” 郑水龙脸上满意的笑容刹那间消失不见。 “哈哈哈……” 外间的说话声尽数落在了郑仕的耳朵里,他笑得嘲讽又放肆。 “爹,您想培植那飞来居的东家,可人家毕竟不是您儿子!瞧瞧,热脸贴上人的冷屁股了吧!” 第一百二十章 试探 “混账东西,这个混账东西,”郑水龙放在身侧的手指头都因为愤怒而颤抖。 师爷低着头,不敢吭声。 他也不知道县令这是因为公子而生气,还是因为那个不识趣的年轻人而生气,也可能是两者都有。 郑水龙瞪了一眼内室的方向,隔着一扇屏风,目光仿佛能穿透一般,而后上前,抬脚就将屏风踹翻。 “呯——” 巨大的撞击声在室内回荡,郑仕还跪在原地没有站起身,看着自己亲爹拂袖而去。 仆从战战兢兢地进来,赶忙上前扶起郑仕,“少爷和老爷有什么事好好说就是,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老爷毕竟是少爷的亲爹,是疼爱少爷的。” “呸——”郑仕往地上啐了一口,“他是疼爱他的仕途!” 为了仕途,他把自己亲生儿子撂在一旁,跑去贴那个飞来居的人。 郑仕想到自己从小到大都期盼的,无外乎就是父亲的称赞和认可。 现在,他费心都做不到的事情,旁人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不但做到了,还把他爹的另眼相看弃如敝履。 以县令的名义邀约都不来。 “骨头挺硬的,”郑仕擦了一把脸,手掌心湿漉漉的,“我倒要看看,等那边的消息传来,你们还硬不硬!” 郑水龙憋着一口气去了书房,拿起已经冷了的茶水往嘴里灌。 “老爷,那飞来居的东家也太不识好歹了,”师爷赶忙按住茶壶,换了个热乎的,“到底是年轻气盛,以为凭着自己那点子学识就能中举,一飞冲天呢,连老爷都不放在眼里。” 师爷自是个有眼色的人,既然老爷已经对那飞来居的东家不满了,他落井下石也是无可厚非的。 “啪——” 郑水龙重重呼出胸口的一股子浊气。 “先放放,听郡里传来的消息,京城最近有贵人派了心腹到我们郡,也不知道所为何事。” “等这些人回去了,看我不好好整治一下这个竖子!” 师爷连忙应是,帮着倒了茶水。 郑家父子这边的官司,绿芦是一概不知的,一大清早她就去了前堂,看着一如昨日那般热闹的早茶生意,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形状。 虽然这钱是飞来居在赚,进了施云桢的口袋,毕竟是她出的主意,与有荣焉。 “绿芦。” 一声招呼,绿芦抬起眼。 施云桢站在二楼的走廊上,一手扶着木雕扶手,一手冲一旁指了指,“这边。” 绿芦应声,快步上楼,去了施云桢指的那张桌子,上面,已经满满当当地摆了早茶的一干茶点。 “托绿芦的福,飞来居这些日子生意可是蒸蒸日上了,”施云桢笑着给绿芦倒了茶,又把刚刚出笼,还热腾腾的虾饺放在她的面前。 昨日,他看到她特别喜欢吃这虾饺,一连吃了三粒。 “谢谢,”绿芦道谢,咬了一口虾饺,汁水浓郁,虾肉软弹,大厨是把她教的学了个十成十了。 虽然还有一点点差别,却也和前世粤式茶点半斤八两了。 前世她到不是很喜欢吃虾饺,那会儿吃的美食着实挺多的,不过这会儿,这虾饺,这熟悉的味道,却让她浮起了一种思乡的情绪。 “云桢,”绿芦想了想,“既然这边的事情都步入正轨了,我打算今日采买一些东西,明日就回村里去。” 她的屋子还委托桂叔和三伢子他们帮着张罗,也不知道进程如何。 还有每个月都要给镇上飞来居供货的仙草冻和神仙糊糊,也不知道有没有按部就班地供应上。 “县里挺多有趣的东西,绿芦不考虑多住一些时日么?”施云桢正在倒茶的手稍稍顿了一下,随后,抬眼,幽黑的眸子看着绿芦。 他没有想到她这么着急就提出告辞。 “放心不下村里的事情,”绿芦应道,看向窗外,“毕竟家在村里。” 前世她早早就离家读书了,离开那座有奶奶,有老房子的大山,自此以后,几年才回去一趟。 甚至,就连奶奶去世的时候她都忙着搞一个难搞的客户。 施云桢握住茶盏的手指尖微微发白,薄唇轻轻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可是接触她悠远思念的目光,他想说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绿芦日后会一直住在村里的是么?” 他垂眸,看着清澈的茶汤里倒映着自己的双眸,里面藏了些许的试探,还有些许的情绪。 “对呀,”不同于施云桢的多思多虑,绿芦应得相当爽快,“我们村山好水好人也好,邻里乡民都是我的亲人,我自是不愿离开他们的。” 前世的遗憾,她想用这一世补上。 “这倒也是,”施云桢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往日里清润的明前龙井,此刻喝着有些微微泛起苦涩,“如果日后……” 绿芦抬眼看他,目光比茶汤都清澈。 施云桢有些结巴,“我说如果。” “嗯嗯,”绿芦示意他继续说,她听着呢。 “如果,我身体又不好了,在镇上人多事杂的,绿芦可能给我在村里安排一个养病的住处?”施云桢一口气说完,搁置在桌上的手,收到了桌下,暗暗揉弄着衣裳的布料。 绿芦眨眨眼,一时倒是没有回复。 施云桢一直低着目光不敢看她,一颗心仿佛被大厨搁铁锅中颠了又颠,七上八下的。 他的试探,希望她懂。 又希望她不懂。 胸口憋了一桩吊着的事,施云桢只觉得嗓子眼有些痒,强忍着,等着对面的人回复自己。 “当然可以了!” 绿芦一拍巴掌,爽快又利落。 施云桢听到自己明显的呼气声,那颗心终于轻轻地落了下来,没有摔得七零八落。 “云桢,”绿芦正了神色,“我可是没有拿你当成我普通的客户的,你对我而言可是友人,懂吗?” “亲朋好友之间,来往很正常。” 绿芦说得十分义气,就差没有立刻起身拍着胸脯和他歃血为盟了。 施云桢笑了笑,他也听出来了,绿芦这是一点没有懂他的试探。 “嗯,友人。” 他最后喝了一口茶。 “今日就陪我的友人绿芦在县里逛逛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县上采买 和镇上相比,县城的集市又热闹了许多,卖的东西种类也就更多了一些。 而且和镇上早市卖完就收摊不同,县里的集市分成早午两波,早上卖些吃食的多一些,到了午市,就更多是卖一些日用品。 绿芦在集市上转悠了一上午,因为考虑到明日就要回村了,她没买什么吃食,路上带着怕坏。 吃过了午饭,午市陆续出摊,绿芦就来了兴致。她先进了一家成衣铺子给自己买了两套冬衣。 已经过了中秋,这天气也是一天天的就冷了下来,冬日的衣裳今早备着为好。 她自己买了衣裳,想着给三伢子他们也带些伴手礼回去。 村里的大家伙都是务实的人,尤其这些汉子,不适合买太过精致的,绿芦也就直接去布料铺子里扯了几尺厚实的布料,分成等分,回去一家家分过去。 施云桢一直陪着绿芦在县里转悠,她试衣裳,他乐得夸赞。 这会儿她在挑选布料,他也饶有兴致在一旁出出主意。 “绿芦,这些布料颜色都偏深了,”施云桢伸手点了点绿芦敲定的布料,目光轻闪。 小姑娘都爱鲜亮的颜色,她刚刚给自己买的冬日夹袄也是。 这些深蓝深黑的布料,是买给谁? 绿芦笑了笑,“这些我要买回去给村中几个大哥分了,他们帮我许多忙。” 施云桢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还帮着出了主意:“这些布料容易起球,换另一种。” “好嘞,另一种可就稍稍贵一些。”掌柜乐得多赚些钱。 施云桢反手扔了一块碎银子出去。 掌柜乐颠颠地接了,吆喝一声:“客观且稍后,我去给您拿库里新的布料出来!” “你怎的还帮我出钱了?”绿芦瞪着他,她昨日还从郑仕那里打了五十两的秋风,他出的人,他担的风险,让她占了便宜。 “我也要感谢你村里大哥们帮着供货吧,”施云桢轻描淡写,“没他们帮忙,我的飞来居可赚不到神仙糊糊和仙草冻的钱。” 绿芦见他坚持,也就没推辞了。 出了布料行,绿芦顺路就拐进了隔壁一间脂粉铺子,挑了一个瓷盒胭脂,付了钱,转身就要走。 “一样就够了?”施云桢出声叫住她,他们施家也有做脂粉生意,姑娘们怎么买脂粉的他可是见的多了,挑了这个又觉得那个好,往往手上拿了五六七八个,个个都放不下。 像绿芦这样拿了一个就走了,还真少见。 “对呀,”绿芦眨眨眼,看着手中的瓷盒胭脂,随后一拍脑袋,“提醒我了,不够。” 她回身,又挑了些颜色,这才付了钱走人。 施云桢看着她提着一口袋的胭脂,欲言又止,“不考虑买些其他的?” 绿芦摇头,“我给村里姑娘和婶子们带的,她们平日里要劳作,能用些胭脂是最方便的。” 施云桢恍然,合着她这一趟来县里,尽惦记着村里男女老少,自己就买了那两身冬衣。 他眸子幽深。 出身的家族很大,自小锦衣玉食,父母离世之后,家中却没有谁能像这样惦记他,也没有谁能让他惦记。 “差不多了,”绿芦清点了一下采买的东西,收拢好。 “去那边的首饰店瞧瞧,”施云桢说道,指着不远处一家门头颇大的首饰铺子,说道。 绿芦好奇,“你要买首饰吗?” 她自己是不需要什么首饰的,而且以她目前赚的钱来说,也买不起什么像话的首饰。 至于买回去送兰花桂婶她们,只怕自己送出去,她们也不会收的。 和村里人打交道久了,绿芦知道他们都是不贪人家便宜的人,所以这次回去带去送给他们的东西,也都是实用为主,价格不高。 “嗯。”施云桢含糊应了一声,当先往那家铺子走去。 绿芦也跟了上去。 看着面前清瘦颀长的身影,她心念微微一动。 像施云桢这样的年纪,虽然没有家室,不过他去首饰铺子买些首饰送给心上人也说得过去。 绿芦在心中猜测,迈步进了首饰铺子,同时也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职场经验丰富,严格恪守不和客户有超出一般友人的交情。 “您来了,”掌柜一瞧见施云桢,就笑着迎了出来,请两人坐下,又泡了茶水,“稍后,我这就去取。” 施云桢应了,端起茶盏浅浅抿了几口。 而绿芦却是没有闲着,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买不起也能看得起。 这首饰铺子门面挺大,四周的墙上做成了好些四方的架子,每个格子里都倾斜着放置着精致的木盒,木盒中,展示着金银玉器。 绿芦一样样瞧了过去,还是以银饰为多,只有几样银饰上,星星点点地点缀了一些金和玉。 毕竟是一个小县城,能花钱买金器的人还是少的。 “可有喜欢的?”施云桢见绿芦瞧得出神,走了过来,在她身后问道。 绿芦瞅着琳琅满目的饰品,笑了应道:“自是都喜欢啊。” 哪个姑娘不喜欢首饰? “那边全买了?”施云桢看了眼这些饰品,心里很清楚它们要不了多少价。 “嗯,”绿芦点头,打趣,“等我有朝一日成了第一富人就来都买了。” 施云桢微微挑眉。 绿芦这丫头,从来没有把他说过的话当真。 “客官,您交代的东西拿来了。” 身后,掌柜手中捧着一个紫檀匣子出来。 绿芦听到,好奇不已,退后一步。 “哎呀。” 她没料到施云桢就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这一退,正好撞进了他的怀中。 “当心。” 施云桢抬手扶了她的胳膊,衣袖布料粗糙,磨手,也磨了他的心。 他适时松开手,“抱歉。” “无妨,是我自己不够仔细,对不住。”绿芦心跳也乱了一拍,赶忙道歉。 这一撞,两人之间,就多了一些特殊气氛。 施云桢抿着薄唇,绿芦快要把裙子攥成了糟菜。 掌柜眨巴下眼睛,他可是个有眼色的,出声笑道: “夫人真是天人之姿,这红宝石缠花绞丝镯子最是适合不过了。” 说着,他打开了手中的匣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方强出事了 “不是,”绿芦急忙摆手,这个误会可不能随便认。 “来看一下,”施云桢却没解释,招呼绿芦过去一起看一眼这镯子。 只见锦缎铺就的木盒中,躺着一只镶嵌了红宝石的黄金镯子。 绿芦瞪大了眼睛,这还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见到这么有分量的黄金镯子。 做工质朴,用了缠丝工艺,金线交缠承托了三颗火彩斐然的红宝石。 心里升起了一个感想。 有钱真好。 施云桢却是见惯了珍宝,所以面对这个做工称不上上乘的镯子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不过,这已经是他在这个县城里,能找到的最大的首饰铺子。 “试一下大小如何?”掌柜笑着提醒。 绿芦又是连连摆手,“误会,不是给我定做的。” “这……”掌柜看向一旁的施云桢。 施云桢没有说话,伸手拿起那只镯子,盯着绿芦震惊的目光,执起她的手。 “不是,我……”绿芦挣扎着要把自己手抽出来,她和施云桢可是普通的合作关系,没道理收人家这么贵重的礼物! 施云桢心中轻叹一声,这个姑娘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他稍稍上前一步,她就立刻要缩回她的兔子洞里。 “麻烦帮着试一下款式,带回京送家中姊妹的。” 听到施云桢这番说辞,绿芦这才不再抽回手,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啊,我想多了。” “无需道歉。” 那镯子被施云桢送进了绿芦的手腕,不大不小,正好。 “挺好看的,”绿芦衷心夸赞,而后要把这镯子褪下来。 然而,她用尽了力气,把手都卡红了,这镯子就是牢牢地卡在了手上。 “掌柜,你这里有没有胰子?”绿芦甩了甩红通通的手,疼得。 “无妨,”施云桢说道,拉了绿芦就出了这家首饰店。 “我得把镯子拿下来还给你呀。”绿芦知道这会儿自己越是用力,手就越是肿胀,再不想点办法,根本拿不下来了。 “送你了,款式不适合我家中姊妹。”施云桢轻描淡写地说道。 绿芦张口结舌。 这么贵重的大金镯子,说送就送? “我还是日后回了京城再给她带更新的款式吧,”施云桢替自己找补,给一旁一直不作声的夏雷使了个眼色。 “对对,我们家姑娘可是眼高于顶,这镯子工艺有些老套,她肯定不喜欢。”夏雷清了清嗓子,跟着一起说瞎话。 “那可以融了再打一个样式新的。”绿芦还是觉得不能随便就收下这么贵重的首饰。 人家不觉得贵重,可是对她而言,却是相当贵重的了。 而且,这镯子的做工虽然算不上精致,样式却是充满了巧思的。 “没有必要,不值多少钱。”施云桢说道,他原本就是要送给她的,自然不会让她退回来,“绿芦之前送了我颇多东西,按理我是要回礼的,用这镯子顶上已经是失礼了。” 夏雷悄然咽了口唾沫。 少主真是,特意量了人家姑娘的手腕粗细,亲自画了图样让他带过来,让工匠连夜赶工做出来。 明明是上了心的,因为怕人家姑娘不收,非说成一文不值。 绿芦不敢收这般贵重的镯子,但是施云桢坚持,她也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来,只能先戴着回了飞来居。 三人刚刚踏进飞来居的大门,绿芦一眼就看到了村里的熟面孔。 “玉英婶?”绿芦也顾不得镯子的事情,赶忙过去。 “绿芦!” 玉英婶原本眼圈就是红的,一见到绿芦过来,立刻站起身,随后,就要给绿芦跪下。 “干什么呢,快些起来!” 绿芦急忙扶住她。 “你的事情再给绿芦说一遍,”施管家陪在一旁坐着,叹了一口气,“别动不动就跪。” 刚刚玉英婶进来,二话不说就给掌柜跪下了,可把掌柜吓得魂不守舍,赶忙叫了施管家出来。 “玉英婶,有什么事慢慢说,”绿芦扶着她坐下,给她添了一些茶水,目光落在玉英婶蓬乱的头发和身上的尘土上,嘴唇干裂,卷起白色的皮。 显然,她是一个人连夜赶路赶来的,风尘仆仆。 玉英婶拉着绿芦的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这才把事情说了一遍。 前两日村里去了一个眼生的后生,直接就打听到了玉英婶在桂家,找到了她。 “他说我家强子和小太爷的小妾私奔,被抓回来,现在关在县衙大牢里!” 玉英婶说着,泣不成声。 她说的事情,像是一声惊雷炸响在绿芦的心间。 “这是冲着我们来的,”绿芦看向一旁不作声的施云桢,声音有些抖。 这也是她最怕的事情。 她一直说,民不与官斗,就是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 “目前人在牢里,可是确认过了?”施云桢表情依旧淡然,只是稍稍严肃了少许,看向玉英婶。 “我……我也不知道去哪里问。”玉英婶哽咽着。 绿芦叹了一声气,她知道自己和施云桢这次可算是把郑仕给得罪狠了,施云桢之前说过,不怕郑仕找他的麻烦,自己也就放手去干。 哪里想到,郑仕会朝着他自己身边的方强下手。 施云桢安慰了玉英婶几句,又让绿芦不用着急,他让夏雷出去打听,而后交代掌柜安排晚饭。 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 不一会儿,桌上就摆上了吃食,相对于之前来说,今日的吃食瞧着清淡了许多。 “婶子肯定担心,我就安排了一些清粥小菜,”施云桢给绿芦递了碗筷,“我说过,相信我就是”。 绿芦感激地笑了笑,要不是施云桢,这一时半会儿的,她还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照顾着玉英婶吃了些清粥,玉英婶果然就说吃不下去了,没胃口,施云桢适时送上爽口的小菜,她又就着吃了一些。 绿芦瞧着差不多了,帮着安排玉英婶晚上和她一起睡。玉英婶也是个闲不下来的人,虽然心中压着事情,只要想一想,眼圈就要红,依旧帮着绿芦整理了床榻。 这边正忙碌着,门敲响了。 是夏雷回来了。 带来了方强的消息。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月下荷塘 “我家强子怎么样了?”玉英婶当先迎了出去,急切地问道。 “婶子,放心,人现在还挺好,一定帮您把方强救出来。”夏雷拍了拍她,算是宽慰,同时给玉英婶身后的绿芦使了一个眼色。 绿芦会意,安慰了玉英婶两句,让她先休息,自己借口要去灶房一趟,和夏雷一起出了门。 夏雷没有把绿芦带到施云桢的厢房,而是沿着林荫小道,穿过灌木丛,到了一方荷塘边上。 荷塘不大,却清幽之极。 绿芦来飞来居这背后的园子住了这么些日子,还是第一次发现这里竟然曲径通幽,藏着一方荷塘,圆月映在水面上。 池岸边,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手中拿着鱼食,时不时撒一些到水面上,引得塘中鱼儿纷纷争抢。 明月高悬,塘中倒影,荷花初败,塘边白袍广袖的人。 绿芦轻叹一声,如果现在不是心里压着事情,她会很有兴致地拿一壶酒过来,和施云桢一起赏月喂鱼喝酒,也不失一桩雅事。 “来了?” 喂鱼的人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看向绿芦。 背着光,绿芦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听着语气,依旧是轻松,甚至隐隐含着笑意。 绿芦走了过去,和施云桢并肩而立。 “伸手,”施云桢说道。 绿芦依言摊开手,一把带着体温的鱼食就落在了她手中。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鱼食,想问方强的事情,也想说她现在没有什么心情喂鱼。 “不着急,”施云桢似能看穿她的心思,“先喂鱼吧。” 他倒是能沉得住气,反正方强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绿芦心中有些不爽了,把手中的鱼食扔到了塘中,随着她的动作,塘中的锦鲤们争先恐后地张着嘴巴,生怕自己吃得少了。 绿芦竟然一时间看得有些出神。 水纹被这些锦鲤搅得细碎,像碎裂的水晶。 好一会儿,绿芦扔了一个空,才发现自己手中的鱼食空了,讪讪地拍了拍巴掌。 “怎么样?可是觉得心里好受些了?”施云桢轻声问道。 绿芦呼出一口浊气,胸口豁然开朗,瞪着他,“你怎的总是能猜中我心中想的是什么?” 原来他只是担心她焦虑得太过了。 施云桢黑眸凝视着她,闻言,薄唇勾起一缕笑意。 “生意上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在所难免,只是这次影响到你身边的人,所以你有些失了分寸。” 绿芦经过他一点拨,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太看重村里的人了,虽然方强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玉英婶却是帮了她许多的。 这次因为自己的事情连累了方强,引得玉英婶风尘仆仆跑到了县里,她心里过意不去。 因为上心,所以焦虑。 而她上一世,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从来没有像这样对别人的事情上心过。 “谢谢。” 绿芦抬眼,看着身边的男人,由衷地感谢施云桢。 “我挺羡慕绿芦村里的人。”施云桢小声说道,一阵风刮过,模糊了他的声音。 “什么?”绿芦没听清,凑近了一些。 施云桢负手而立,摇头,“没什么,和你说一下夏雷打听来的情形。” 方强确实在牢里,给的名头也确实是如玉英婶所说,和郑水龙的小妾私奔了。 小妾在这个时代,是财产。 “给安了一个偷窃的罪名。”施云桢说着,唇边的笑意愈发嘲讽。 “所以,关键在那个小妾身上,”绿芦对这里的律法实在不清楚,但是稍稍一想,也知道对方给他们布下的这个阵的阵眼所在。 施云桢有些诧异地看着绿芦,小姑娘也仰着脸看着他,目光很清澈,含着询问。 他没忍住,抬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真是聪明。” 月色似水,流淌在施云桢那双黑眸中,波澜起伏。 绿芦脸有些发烫,心跳也克制不住地乱了节拍。 时间凝滞了一般,许久,夜风刮过,乱了绿芦脸颊边的发丝,她没忍住抬手拨弄了一下。 施云桢如梦初醒,忙收回手,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情难自禁。 “上堂审那日,自能见分晓。” 他声音有些沙哑。 “嗯。”绿芦轻声应了,“你早些休息。” 说完,回身,一路小跑回了小楼,留下池塘岸边,那道颀长的身影久久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夜风带过一丝轻笑声,隐隐透着心满意足。 县里,郑仕躺在床榻上,听着手下人的回禀,也笑的满足。 “你亲眼看到方强的娘进了飞来居了?” “好好好!” “我倒要看看,那个小姑娘还能不能和之前一样硬气!和姨妈说,表弟的亲事有着落了!” 郑仕动了一下背,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那些打我的人有没有消息了?” 提到这件事,来人低着头不敢吭声。 无声就是否认。 郑仕怒火又上了头,一把将放在床几上的药碗打落在地。 “废物!” “滚!” “再给你几日,等方强流放了,牢空了,再没查到,我让你顶进去!” 手下人忙不迭地连声应承,不敢多耽搁,立即转身离开。 合上门,想到此刻蹲在牢里等着堂审的方强,他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那个姑娘,根本不是县太爷的小妾,而是春香馆里的姑娘,平日里很得郑仕宠幸,时常留在身边伺候。 不久前,那姑娘和方强有些交集,二人生了情愫。 郑仕知道却没有发作,而是大方把那姑娘让了出来,还口口声声说这是他的义妹,要方强好生对待人家。 待时机成熟,就把义妹许配给方强。 到时候,方强不是他郑仕的下人,而是他的义妹夫,是自家人。 话说的好听,甜头给的够,自此以后,方强更是对郑仕死心塌地。那春香楼的神仙糊糊方子,就是方强帮着拿回来的。 手下人一边走,一边想到郑仕刚刚对自己的威胁,不禁寒心。 方强帮过郑仕这么多,这么忠诚,利用完就当成一个废物扔进牢里,榨干最后一点价值,而他呢? 还不如方强。 他一边想着,一边出了后院角门,刚刚回身锁上门,突然,脖间一凉。 他低头。 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抵在他的喉咙上,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劳驾,和我走一趟。” 第一百二十四章 贵客 县里悦来客栈,风灯轻轻摇晃着,倒映在地上的倒影也跟着晃动。 客栈二楼一间不起眼的客房里,一个身着灰袍直裰,面白无须的男人坐在八仙桌上,慢条斯理地沏茶,动作瞧着简单,却透着行云流水的熟练和风雅。 显然,是个经常沏茶,喜好茶道的人。 “呯——”客栈屋门被毫不客气地踹开,随后,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跌了进来。 “怎么老是这么鲁莽,”这灰袍人眼皮子都没有抬,而是轻轻抿了一口刚刚沏的茶,随后,眉头重重地锁了起来。 “呸——” “什么玩意儿!” 一口茶被他吐回了杯盏里,磨了磨牙,这才抬眼看向来人。 “你要的人我带来了,如果没什么大事,我就先回村去看看,”不知何时,在门边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蒙着面,手中提着一柄入了鞘的长剑。 “急什么,”灰袍人站起身,目光在跌坐在地上的人身上扫了一眼,“殿下准许你回乡探亲,既是看你平日里做事做人都有分寸懂进退,也是托了来信那位的福气。” 说着,他抬手,冲着虚空作揖。 “怎么说,也要把那位的事情给办好了,你自是有时间回乡去探亲的。”灰袍人笑了一声,他的笑声中,透着一股子阴寒的冷意。 黑衣人不再作声,负手站在了一旁。 灰袍人见他没有意见了,这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上前,关上了屋子的门,从随身的箱笼里翻出了一个木盒,打开,里面零零总总的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工具。 黑衣人的目光落在那木盒上,随即移开了目光。 那里面的,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私刑。 地上的人,正是郑仕随身的那位下人,刚刚出了角门就被带到这个地方,嘴被堵着,呜呜咽咽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惊恐地看着面前两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哎呀,要不先让你试试我的牛毛针?”灰袍人阴笑了一声,转过身,确认好这人嘴巴堵好了,当着他越发瞪大的眼睛,拉起了他的手,一根根手指头地摸了一遍,“瞧瞧,从哪个指甲盖下手比较好呢?” 这一夜,和客栈这间屋子一样灯火通明的还有县里郑仕的书房。 “老爷,公子就是这么说的,那下人行事没有法纪,把春香楼的姑娘勾搭着私奔了,”师爷站在书桌前,帮着磨墨,“公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只是勾搭春香楼的姑娘,只要对方出钱赎身,这下人就能安然无恙。” “他什么意思?”郑水龙现在只要听到这儿子的事情就头疼,他的案桌上,还放着郡守那里来的密信。 京中贵人的特使,根本没有去郡守府,只怕会在周边的县乡转悠。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穷乡僻壤的,而且他还是左迁上任,特使应当不会冲着他来。 可是郑水龙这心里就是突突的不踏实。 他为官这么多年,上一次有这种不详的预感,还是之前因为那件事被牵连贬斥的时候。 这个当口,他只想安安稳稳的度过去,可是偏偏家中有一个不省心的儿子。 “公子的意思,就是想让您帮着出一口气。”师爷陪笑着传话,“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公子是想把这春香楼的姑娘记成您的妾室,这样那下人勾了您的妾室私奔,就可以判一个偷盗的罪名,发配了就是。” “混账东西!” 郑水龙一声爆喝,抄起那方砚台就砸了出去,砚台落地,断成了两截,墨水流像鲜血一样,从裂开的伤口处流出,淌了一地。 “哎哟,这砚台可是您登科之后宰辅赠与,您怎么给砸了!”师爷看着,心疼不已。 郑水龙砸了砚台,看着地上断砚,心跳突然就猛烈了许多,这砚台是他登科之后,恩师送的祝贺礼,也象征着他从那之后,就是恩师的门生。 他颓然坐在圈椅中,看着断砚,久久说不出话来,心中那不安到了顶峰。 “那下人现在在哪?” “已经被公子关进了牢里,”师爷小心地答道,看着郑水龙的脸色越发漆黑。 公子嚣张惯了。 人都已经关了,要么就只能放了,郑县令身上就多了一笔被参的疏漏,要么就如公子所言,罗织一个盗窃给那下人,远远地刺配流放出去,郑县令只是依律办事。 “就是一个下人是么?”郑水龙喃喃问道。 师爷自然点头称是。 “行,告诉那逆子,这是最后一次,”郑水龙眼眶通红,上面来人的这个当口,他不能有一丁点的错处,包括他的家眷,也不能犯一丁点的错! 师爷应承着,正要转身离去,又被郑水龙叫住。 “等会儿。” “最近这些时候,散些人出去,看看县里有没有明显的外来人。” 郑水龙安排好了事情,背脊挺直地坐在圈椅中,一只手不住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如果贵人特使真的来县里。 往好的方面来想,说不定他能借着这个机会,入了特使的青眼,从此起复呢? 郑水龙刚刚整理好心情,端着烛台,站起身,一抬头,就看到才出去的师爷步履匆匆地回来了。 “老爷!” 师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外面看门的传来消息,说是有两个人上门,要见老爷您!” 郑水龙眯起眼睛,满是不耐和恼火。 “大半夜的,我也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 “看门的是谁?让他收拾包袱滚蛋!” 他一挥袖袍,就要走人。 “哎哟,您稍等一会儿,”师爷把气喘匀了,“要是一般人我也不敢这么急着回来拦您。” 他从袖口中拿出了一个令牌状的东西,递到了郑水龙的面前。 借着烛光幽暗的光亮,郑水龙看清了师爷手中的东西,一把抢了过来。 入手沉甸甸的,明黄色,上面阴刻着繁复的纹路,底部,龙虎纹交缠在一起。 正中,大大的东宫二字让他手抖得差点把令牌给摔了。 “快!” “快!” “快!” 郑水龙连声高呼,一路疾跑,灯蜡滴在手上的灼烫都顾不得,冲着赶忙跟上自己的师爷吩咐道: “快点把府中人都叫起来,随我出门迎接贵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县衙堂审 玉英婶没有担心多久,就等来了县衙开堂审的日子。 吃早茶的时候,绿芦听施云桢简单介绍了一下,才明白原来这个时代,县衙不是日日升堂,而是有固定升堂审案的日子。 “我家强子一定不会做什么作奸犯科的恶事,我知道他的,他虽然心气高,但是有良心的!”面前桌上摆了丰盛的早茶,玉英婶却丝毫胃口,拉着绿芦的衣袖,仿佛自己拉着的是一棵救命稻草。 绿芦轻拍玉英婶,看到她惶恐的目光,心中悲叹。 玉英婶平日里三句话不离方强,甚是以自己儿子为豪,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方强若是不能脱罪,就要面临刑罚。 这短短几日,她眼睁睁看着玉英婶从一个精神百倍的热情大婶,变成了眼前这个恐惧过度,受不得一点刺激的人。 “玉英婶,你放心好了,堂审的事情我已经打点好了。”施云桢帮着绿芦安慰她,看了眼楼下的更漏,“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可以起身过去。” 为怕玉英婶在堂审时候受不住刺激,绿芦一定要玉英婶留在飞来居等消息,拜托掌柜照顾着,自己和施云桢一起去了县衙。 他们到的时候,县衙门口已经熙熙攘攘聚集了不少人,有的闲人就是纯粹来看个热闹的,有的是自己亲朋涉事今日升堂审理,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耐心等一会儿,县衙升堂要办几个案子,我们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再过去。”施云桢招呼绿芦去县衙对面的茶摊上坐下,给了几文钱,却不喝茶摊的茶,而是夏雷自己去冲泡了随身带来的茶叶。 茶是好茶,绿芦实在耐不下性子,伸着脖子往县衙里瞅。 无奈,前面人群太多,视线受阻。 “绿芦可是对我不太放心?”施云桢瞧着她这样,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中轻哂,摇了摇头。 绿芦急忙摆手。 其实方强和施云桢并没有什么关系,非但如此,还偷了方子,给飞来居找了不少事,人家施云桢能帮着筹谋救人,绿芦已经很感谢了。 又怎会不相信他? 不过是她很少有这样依靠着别人,自己一点办法都使不上的时候,多少心中有些没底。 两人在茶摊上坐了一会儿,县衙门口,夏雷就冲着这边做了个手势。 施云桢拉着绿芦赶了过去,在夏雷的帮助下,两人挤到了人群的前面,引得一阵骂骂咧咧。 这还是绿芦第一次现场见识到这个时代的县衙,差役分列两排,县令郑水龙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在他的左手边,放着一张圈椅,坐着一个灰袍男人,正慢条斯理地喝茶。 绿芦没忍住,在这灰袍人身上打量了几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一直关注着绿芦的施云桢留意到她的目光,心念微动。 她还真是聪慧。 “肃静——” 衙役敲击着手中的水火棍,齐声喝道。 “带人犯!” 随着一声高呼,绿芦看到了方强和一个女子被带了上了,跪在堂下。 和之前的油滑惹人厌相比,现在的方强,脸色灰败,一身囚服,头发蓬乱,丧失了全部的希望。 绿芦心中叹息了一声。 如果不是玉英婶,她完全没打算管方强的。 可他是玉英婶的命根子,如果方强真的被判了流放,只怕玉英婶也就活不长久了。 郑水龙坐在上首,看着跪在堂下的两人,目光中闪过一缕厌恶。 他自己亲生儿子往他名声上泼的水,好得很! 打开手中的卷册,“堂下人犯方强,勾引良家妾室红芍,于永和二十一年癸丑岁八月廿四私奔出逃,如上所犯之事,你二人可认?” 哗—— 勾搭人家妾室私奔这种香艳事情可比前头那些偷鸡摸狗的案情吸引人,在场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 绿芦抿着唇,看到方强低着头,不认也不辩驳。 而那个名为红芍的姑娘,抽抽噎噎地答道:“奴家认。” “方强?”郑水龙提高了嗓音,“你认是不认?” 方强指甲死死扣着地,抬眼,瞪视上方的郑水龙。 “不认!” 方强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个翻案的机会了。 “喀——” 一旁闲适喝茶的灰袍人合上了茶盏盖子,换了一个坐姿,支起胳膊撑着头,目光带着兴致看着郑水龙。 郑水龙脸上的皮肉轻轻抽动了一下,在心中把郑仕骂得狗血淋头,还要故作淡然: “你与红芍私奔出逃,被主家带人当场擒获,人证物证俱全,本官为显公平公正,依然给你辩驳的机会,你且说就是。” “红芍是哪家的小妾?”方强红着眼睛,看向身边的红芍。 他一直以为自己与红芍是真心相爱的,却被最爱的人在背后捅了一刀。 “我……”红芍躲避着方强的目光,小心抬眼看了一眼上首坐着的郑水龙,想到郑仕说的话,心一横,“我就是郑县令的妾室!” 说完,她像被抽去了力气一般,瘫软在地上。 哗—— 外面围观的百姓更是炸开了锅,兴奋非常。 万万想不到在县衙门口等着看堂审能看到县太爷自家的香艳事! “这小伙真是狗胆包天啊,县太爷的妾也敢勾搭着私奔。” “别说,人长得还是挺好的。” “毕竟是县太爷的妾。” “这小伙死定了,谁的妾不好勾搭,给县太爷戴了绿帽。” …… 方强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的红芍,根本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灰袍人含着笑的目光中,郑水龙心中像吞了一粒老鼠屎一样膈应,还要维持着县令的威严。 啪—— 惊堂木重重拍响,外面的议论声顿了一顿。 “方强,红芍妾室的身份她已经亲口承认,你还有什么要辩驳的?” 方强红着眼睛,张口结舌,“我没有勾引她私奔……” “你同她私奔被人抓个正着,还想抵赖?”郑水龙顶着外面百姓对他房中事的议论声,饶是旁边坐了那位让他忌惮非常的人,也忍不住胸口的怒火。 “人证物证确凿!” “方强,你勾引良家妾室,按本朝律例,所犯盗窃罪、通奸罪,数罪并罚,本官判你终身流放!” “带下去!” 令箭被抽出,仍在了方强脚下。 方强怔怔地看着那红色的令箭,犹如五雷轰顶,脸色木然地由着衙役上前拉扯自己。 “云桢!” 看了全程的绿芦一把拉住了施云桢的衣袖。 方强就这么被判了? 玉英婶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公堂之上 “无事,”施云桢把自己的手覆在绿芦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她不要着急。 绿芦仰脸看着面前淡定的人,突然焦急的情绪就被安抚了下来,不知道为何,她觉得施云桢身上有一种能令人信任的感觉。 如果是他说的话,她就莫名的相信。 “您看今日的案子都审完了,您看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郑水龙堆起脸上的笑,问一旁坐着不说话的灰袍人。 那灰袍人轻笑了一声,说话的声音尖细,“咱家就是个奴才,哪能指点县令大人,要咱家看,今日审案,都挺好。” 有对方这句都挺好,郑水龙心中那颗一直悬着的石头也就放下了,同时,也为自己之前塑造的好官形象感到庆幸。 说不定,这人来找他之前,已经在县里转了几日。 应当没少打听百姓对他这个县令的评价,说不定自己能搭上东宫的线,早日起复。 想到这里,郑水龙更是殷勤。 “您后面请,我安排一桌小酒小菜,您别嫌弃。”郑水龙当先从明镜高悬牌匾下站起身,躬身为这灰袍人引路。 灰袍人却坐着没有动,慢条斯理地端起那盏被搁置在一旁的茶,抿了一口,“哎呀,这茶刚刚晾到不错的温度,正是好好品一品的时候。” 郑水龙的动作僵在当场,心中隐隐浮起了一丝不详的感觉。 这阉人,一举一动,都不是随心所欲的,他不走,意思是…… 他这边还没理出一个头绪来,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在人群中响起,“已经把这红芍的父母救出来了。” 人群鸦雀无声,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看向一处。 一个蒙着脸的男子,身量颀长壮硕,一手提着一个老人带进了县衙的前堂。 大家伙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之前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郑县令妾室的红芍一声啼哭,扑过去抱着那俩老人,凄凄哭泣。 郑水龙脸皮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踉跄了步伐,差点摔倒。 此时此刻,他可不是傻子,还有什么猜不出来? 他的好儿子,把这姑娘的双亲绑了,威胁她诬陷这叫方强的下人,而他这个当爹的,好巧不巧,也被自己儿子算计进去了! 还是当着东宫来使的面! “大人!” 红芍见自己父母都无碍,她是个风尘女子,是个有眼色的,知道在这个堂上,除了郑水龙,还有另一个存在。 她冲着救出自己父母的黑衣人盈盈下拜,随后,转身叩伏在那灰袍人的脚下。 “小女子要状告郑县里的公子郑仕,绑架我父母,以我父母为要挟,要我攀诬方强。” “小女子并非是郑县令的妾室,而是春香馆里的一名姑娘,我与方强真心相爱,便用迄今为止所有的积蓄为我自己赎身。” “我现在是自由身,方强他也不是什么通奸偷盗之辈,望大人为我二人做主!” 红芍掷地有声的话语虽然还带着哽咽,在场众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再看那一向作风清正廉明的郑县令,面如金纸,两股筛筛颤抖着。 “郑县令,咱家信你的,你怎么说?”灰袍人又品了品茶,仿佛这是什么玉露琼浆一般。 郑水龙咽了口唾沫,知道人是灰袍人的手下救出来的,他知道的定然不止于此。 郑仕被一头大汗的师爷请到县衙前堂的时候,还一脸不屑,扫了眼外面熙熙攘攘的百姓,又看了眼地上泣不成声的红芍和怒目而视的方强,最后,目光顿在原本应该藏在山间一处山洞的老两口身上。 谁把他们找出来的?是那几个把他打了一顿的人? 这不可能啊! 只有他最亲信的几个手下才知道,有人出卖他了? 一时间,郑仕心中,百转千回。 “孽障!”郑水龙看着堂下的儿子,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大义灭亲,“你绑架红芍父母,威胁她陷害方强,你是认还是不认?” “我不认!”郑仕瞪向上首的亲爹,怎么的?不是说好了让他认下红芍当妾室,把方强这个下人赶紧判了就是,怎么把自己给扯进来了? 郑水龙看着下面依旧嚣张的儿子,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呵呵,”灰袍人又轻轻笑了一声,声量不大,却让郑水龙噤若寒蝉,“看来郑公子是一点不知悔改了,来,再让郑公子看看这些。” 话音落下,那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蓝色的账册,抖了抖。 “里面都是郑公子帮着郑县令给郡守府里送姑娘送金银的记录,可需要我让他读一读?”灰袍人眯着那双眼睛,虽然笑着,眼底却是寒芒尽显。 “上使明鉴,都是这孽子做的事情,我管教无方……”郑水龙一把将僵立在当场的郑仕扯跪了下来。 灰袍人有些不耐烦,“你就不能一次性拿出来?让郑县令好好看看?” 黑衣人闻言,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些信件。 “除了伺候上峰郡守,还行贿京官,郑县令,你好大的胆子啊。”灰袍人起身,弹了弹袍子上的褶皱,“咱家回去自会禀报,您和另公子还是先起来吧。” 这是先训斥他一番,而后态度有所松动。 郑水龙听出这话中有门道,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县衙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通身碧绿的玉佩,双手呈上。 “还请上使替下官说些好话,下官知错了。” “嗯,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灰袍人笑眯眯地接了玉佩,对着光线打量了许久。 绿芦站在门口,把公堂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原本觉得这灰袍人许是和施云桢有所关联,可现在看他贪婪地把玩着郑水龙孝敬的玉佩,又有些不确定了。 “云桢,这人是你安排的吗?”她拉了拉施云桢的袖角,“靠得住吗?” 施云桢听出了绿芦语气中的疑虑,宽慰了一声,只让她稍安勿躁。 这边说着话,那边黑衣人耳朵动了动,循着声儿,目光扫了过来,如刀锋一样的凛冽的目光,在看到绿芦那一刹那,冰冷如春日雪融,震惊又透着思念。 可随后,他看到绿芦和身边那清瘦的男子说话举止亲密,目光又结出了冰。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溅公堂 灰袍人把玩了手中的玉佩一阵,手指翻飞,连带着郑水龙的一颗心也跟着上下漂浮不定。 “还跪着做什么?”灰袍人笑着说道。 “谢上使!”郑水龙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起身,转身想把自己身边的儿子拉起来,既然对方已经收了这枚价值连城的玉佩,说不定能把这个不孝子的命也给买了。 “郑县令,你的账暂时同你算完了,你儿子的账还没算完,”灰袍人指着郑仕,“你来说说,你那春香馆里的姑娘可都是自愿卖身的?” 郑仕刚刚松的一口气立时就吊了起来。 “你说啊。”郑水龙现在最怕的人不是面前这位,而是自己身边的儿子。 “他怕是不敢说,咱家帮他说了吧,”灰袍人尖声笑了一声,像只打鸣途中突然被卡了脖子的鸡,“类似今日这出,诱骗要挟各种花样琳琅满目,看的咱家哟,眼花缭乱的。” 哗—— 今日在县衙门口围观的百姓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哗然了,往日里总是做足了好人样子的郑县令竟然是这样的人。 啪—— 郑水龙一巴掌就扇在了郑仕的脸上,这是他自己的儿子,还是想要救一把的。 “特使,您看我那书房还有好些东西,您如果喜欢……” “我喜欢的都可以拿走?”灰袍人细声细气地问道,那双精明的眼睛,闪出一抹厉光。 “是。”郑水龙自是应承,都是身外之物,哪有他郑家一根独苗的命重要。 郑仕在一旁听到了番对话,也挺直了腰杆,他就知道,只要自己家老爹还在,自己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事。 目光一扫,他看到了门口的施云桢和绿芦,扯了扯嘴角,指了指绿芦,两手的拇指相对。 施云桢霎时间冷了脸色。 郑仕咧嘴笑了,让这俩人看了笑话,等这边事了了,上面的人走了,该流放的方强还是要流放,该嫁给他那烧坏了脑子的表弟的小姑娘,还是得嫁。 至于飞来居,他会让这家店的招牌彻底消失在县里。 郑仕心中正盘算着好事儿呢,耳旁听到灰袍人阴恻恻的声音,霎时间,毛骨悚然。 “还是郑县令大方,咱家也不多要,”灰袍人呵呵一笑。 银光闪现。 郑仕脸上的得意定格住了,眼珠子木然地转了一转,“噗”地一声轻响,鲜红的血液像潮涌一样从他的脖子上喷出。 郑水龙瞪圆了眼睛,被喷成了一个血人。 门口围观的百姓惊惶失措,这一次,不再看热闹了,不少人吓得掉头就跑。 “啊!杀人了!” “县令公子被杀了!快跑!” “该,要我说,杀得好,杀得痛快!逼良为娼,不得好死!” 人群推搡中,绿芦的眼前挡了一只手,她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不过听到周围百姓的惊呼,她也能猜到。 她想亲眼看看,抬手想把施云桢的手按下去。 那灰袍人抬手的一刹那,她还没看清人手中的东西,施云桢已经把手挡在了她的眼前。 “别看,”和以往不同,这一次,施云桢很坚持,用手牢牢地把她的视线挡住,“有些吓人。” 在一旁,黑衣人看着他们这里,暗暗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郑县令,还愣着做什么?”灰袍人慢悠悠地拿了块丝绢擦拭着手中的匕首,直到匕首上血色退尽,寒芒乍现。 “多……多谢上使手下留情。”郑水龙哆嗦着声音,拱手作揖,低头,目光落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郑仕身上。 儿啊,爹实在帮不了你,只能用你的命,换爹的前程。 日后,爹一定替你报了这个仇! 郑水龙强逼着自己硬下心肠,挤出笑容,“上使也累了,要不就随我去后院,我们不醉不归……” 灰袍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 “郑县令,你这会儿不是应该要去牢房里吗?” “怎的还想同咱家喝酒?” 郑水龙的笑彻底垮了,“不是,上使,你收了我的玉佩,也收了我儿的命,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怎能说话不作数?” “怎么不作数?”灰袍人阴笑了一声,“我收下你的东西,留下你的命了呀?” 他指了指地上,躺在血泊中的郑仕,“不然你这会儿和他并排躺了。” 有几个胆大的百姓没有走,他们也着实好奇这个敢在县衙中杀人行凶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听得他甚至敢杀郑县令,议论声渐起,夹杂了不少奚落郑水龙的。 “郑县令,正好方强无辜,牢里空出来的位子就给你了!” “人面兽心,呸!亏我还把他当成一个好官。” “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头,上使是什么称呼?” …… 百姓的议论声,声声入耳,绿芦着实好奇场面如何,无奈眼前被施云桢挡了个严实。 她也很好奇这灰袍人究竟是何人? 是不是施云桢安排的? 如果是他安排的人,那施云桢的身份只怕更是高了。 绿芦轻轻抿了抿唇,难怪自己每一次担心,他都无奈地看着她,让她不用忧愁,只管信他就是。 堂中,郑水龙同样听到百姓的议论,知道自己的仕途算是彻底没有指望了,灰败着神色,心有不甘。 “上使,我自知罪孽,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上使可能指点一二?” 灰袍人点头,“毕竟收了县令的东西,只要是能说的,自当知无不言。” 郑水龙呼出一口浊气,看着躺在血泊中的郑仕,说起来,今日的事情,十之八九是因这孽子而起。 “上使突然暗访我县,东宫远在京城自不必说,可是我儿得罪了哪位隐世的贵人?” 灰袍人浅棕色的眸子轻闪,难得的,看向郑水龙的目光中还隐着一些惊异和欣赏。 “郑县令倒是个聪明人。” 郑水龙哀叹一声,果然如此,“敢问上使,是哪位贵人?” 灰袍人袖手而立,闭口不言。 那黑衣人却上前,大手捏住郑水龙的肩膀,冷声提醒:“郑县令,刚刚可是说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不是两个问题。” “请吧!” 黑衣人示意他该走了。 郑水龙无奈,把头顶的官帽好生取下,搁置在案桌上,自己往牢狱的方向走去。 黑衣人跟在他身后,转身之际,蒙着面的脸上露出的一双眼睛,悄无声息地扫过人群。 那里,他费劲千辛万苦才见到的人,被别的男子捂着眼睛,守护着。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要气死你娘 郑水龙刚刚离开公堂,周围的百姓纷纷给他让开路,不少人冲着他指指点点。 他转头看向公堂之中,那明镜高悬的牌匾,牌匾之下,是他儿子的尸首。 目光微微移动,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个做出让人惊艳的诗句,又很有骨气拒绝他的宴请,不做他门生的年轻人。 心头突然就敞亮了。 他就说东宫的贵人怎么可能突然派遣特使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县城,隐世的贵人,他想,自己知道是谁了! “请吧,郑县令,”黑衣人语气漠然地催促。 “竟然是他……” 郑水龙转过身,沿着熟悉的道理往大牢的方向走去,如果是他,那么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 他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儿子屡次三番地和人家作对,现在更是用了一些下三滥的招数。 郑仕用自己这个当爹的官去压对方,那对方何尝不能用更高的人来压他? “哈哈哈……” 想通了一切的郑水龙仰天大笑,摇着头,恨声说道:“该!”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大笑,也没有知道他突然感叹了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大家目送他去了不远处的大牢,又把注意力转回了公堂上。 方强自然无罪释放了,而那红芍姑娘蓄意攀诬,却是情有可原,酌情处罚。 公正的判决得到了门口百姓的一致称赞,施云桢带着绿芦挤过了人头攒动的县衙门口,到了主街之上,他才松开了蒙着绿芦眼睛的手。 “现在可是彻底放下心了?”施云桢陪在绿芦身边,二人并肩往飞来居走去。 “嗯,有云桢这样有本事的朋友,我自是放心的,”绿芦说道,她也不是个傻子,天下没有这么正好的事情,她需要帮助,就正好一个身份尊贵的人下来帮她。 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别人安排好的。 施云桢皱了皱眉,他不是很喜欢绿芦这样称呼他。 “绿芦可还能当我是一个友人?” 施云桢停下脚步,问道。 绿芦点头,目光清澈,“自是友人。” 也仅仅只能是友人而已,他的身份另有玄机,显然颇有来头。 她又一次暗自庆幸自己一向不和客户发展出超出友情的感情,不如到了今日,云泥之别的身份,怕是要经历一场情伤了。 绿芦的表情一如往常那样,一路上有说有笑,可是施云桢却是能够感觉出来,她似乎在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陪着她一路从县衙回了飞来居,等着她问公堂那灰袍人的身份,等着她问他过往的经历,只要她问,他会一五一十地全盘告诉她。 然而,直到回了飞来居,绿芦转身就去忙着安慰玉英婶了,他也没等来她问一个字。 也不知是今日站立走动的时间太久,还是心中的失望,亦或是白日里在县衙门前人多口杂,晚间,施云桢身体有些不适,没有来前堂用晚饭。 绿芦陪着玉英婶简单吃了一些。 方强无罪,玉英婶心中的大石头算是放下了,人的精神头也清醒了不少,“白日里,你同那施家公子一起去衙门,我一个人坐着,听到小二他们议论强子。” 绿芦给玉英婶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她,“他们说什么了?” “神仙糊糊的方子就是强子给出去的是吧?”玉英婶责怪地看着绿芦,“这么大的事情,你倒是瞒得我好苦。” 绿芦给玉英婶夹了一块排骨,轻笑了一声,“毕竟是年轻人,难免有犯错的时候。” 玉英婶的目光更是怨怪了,“强子可是比你虚长了好几岁,做下这种错事,是婶子没把他教好,对不起你。” 绿芦正要宽慰她,都是一个村的,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娘”。 她回身看去,来人正是方强。 倒是没有再穿公堂上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换了一身像话的,也打理得清楚了一些。 这人,对玉英婶倒是真挺孝顺的,知道自己娘担心,所以特意收拾了才过来。 “过来。” 玉英婶抬手招了招,语气柔和。 方强低头走了过去,由着玉英婶拉着他的手,把他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 “人是没怎么伤着。” 啪—— 玉英婶说完,突然,抬手就给了方强一个耳光。 “诶!”绿芦赶忙撂下碗筷起身拦着,“玉英婶,咱有话好好说!娃大了不兴打脸的!” 方强默不作声地受了这巴掌,低着头,一滴水滴落在地面上。 “我当你在县里深得县太爷器重,平日里没少在村里说我家强子多么能干,”玉英婶红着眼睛,声音都发着颤,“要是早知道你在外面,做着偷方子,背叛村里人的事情,我就应该早把你这双腿打断!” 扑通—— 方强跪在了玉英婶和绿芦面前,七尺男儿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事情做过便是做过,是错,他就要认。 玉英婶抹着眼泪,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心中更是惊怒不定,蹲下身,拉起他,“你看着娘的眼睛,你告诉娘,之前三伢子他替你去充兵役,可是你做的?” 绿芦扶着玉英婶的身子,能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怕身体撑不住要出事,“玉英婶,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就不提了好不好?” “你说,”玉英婶很坚持,瞪圆的眼睛,猩红的血丝密布。 “咱不提了,以后强子哥哪儿也不去,就在村里守着您,有您看着,他一定不会再犯错的。是不是,强子哥?”绿芦赶着给这母子二人递阶梯。 可偏偏两人都没有想下这阶梯。 方强抬眼,脸上湿漉,“娘,儿子错了!” 咚—— 咚—— 咚—— 沉闷而用力的磕头声在二楼响起,引得不少食客看向他们这边,议论纷纷。 “好,”玉英婶那圆睁的眼睛突然闭上了,身体像被人抽走了力气,只说了一个字,就往后仰头倒了下去。 “玉英婶!” 绿芦忙不迭地扶着她,惊呼出声。 “娘!”方强痛哭出声,赶忙过去帮着搀扶着。 绿芦打量了玉英婶,见她双目紧闭,面若金纸,也顾不得其他,赶忙将已经昏迷的玉英婶放平,自己跪在她身侧,伸手寻了她胸前的一处尖凸软骨,以手掌抵着,伸直了手臂,重重按压。 “你愣着做什么?”绿芦忙着给玉英婶做胸外按压,一抬眼看到吓得呆住的方强,催促他,“你想把你娘气死啊?去请大夫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情愫 许是运气不错,方强刚刚出了飞来居的大门,就看到施管家引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往里走来,赶忙迎了上去,把自己娘的情况稍加说明,请大夫赶紧去诊治。 “应当是怒急攻心,”大夫听了个大致,摸了摸胡子,“管家,这大婶的病怕是来的又凶又急,我先去看看。” “您请。” 施管家没有拦着,他知道事情也分个轻重缓急,跟着方强一路上了二楼。 刚刚上去,就看到食客们都往绿芦那打量。 “这是在做甚?”大夫赶忙过去,点了蜡烛,把随身携带的金针都摊平摆放在桌子上,以备用处,见绿芦双手抻直按压玉英婶的胸口,觉得好奇。 “大夫来了,这是胸外按压,先应急的,”绿芦见大夫烧好了金针,也就停了下来,空闲下来,这才发觉自己刚刚用力过度又过分紧张,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打湿了。 这位大夫施针的手法了得,只见几根金针扎进了头部几处穴位,不多时,玉英婶便转醒了。 “暂时是无事了,把人抬去好生休息,切记不可再动气动怒,不然别说我了,就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救回来。”大夫收了金针,背上药箱,转身就要离开。 “施管家,这位大夫是来为云桢看病的?”绿芦叫住了施管家,刚刚她抽空问了一下方强,为何这么快就能请到大夫。 方强把自己一出门就遇到施管家请的大夫的事情说了一遍,绿芦稍稍一想,也就了然。 应当是施云桢身体不适请来的大夫,正好被方强遇上了。 “是,少主状况有些不对,”施管家说道,赶忙带着大夫下了楼。 绿芦叫来一个小二帮着方强把玉英婶抬到后院休息,安顿好之后,把照顾玉英婶的事情留给了方强,自己去了隔壁厢房。 夏雷抱着手中的剑正在等,里面大夫还在诊治,见到绿芦过来了,招呼她坐下等。 “云桢这是如何了?”绿芦有些担心,见没一会儿大夫出来,急忙赶了上去。 大夫在桌旁坐下,施管家急忙递上笔墨纸砚。 大夫略微思索一二,提笔在纸上写了药方。 “我还是给少主开以往用以静心安神的方子,这次稍稍加重一两味药。”大夫把墨迹未干的方子递给了施管家,再三交代,“少主现在的情况,身体也是刚刚有所好转,切忌多思多虑!” 施管家闻言,叹了一口气,有些怨怪地看了绿芦一眼。 要不是为了救她村里的人,少主能思虑过度? 这官场的上的事情,少主自从离开京城,就不再听不再问,更不插手。 可偏偏为了绿芦姑娘,破了例。 “绿芦可在外面?” 突然,里面传来施云桢问话,很虚弱,刚刚说一句话便带了喘息。 “是我。”绿芦急忙应了,隔着屏风,“我来瞧瞧你,你安心养病,大夫说了,不要多思多虑。” 里间传来施云桢压抑的咳嗽声,“无妨。” 绿芦听着这带着些许沙哑的说话声,抿了抿唇。 她也是个明眼人。 施云桢的身体才有所起色,这又倒下请上了大夫,刚刚施管家的目光她能看懂。 怪她的。 “绿芦,能进来陪我说会儿话?” 里面,施云桢请绿芦进去。 原本他卧榻养病,绿芦一个未婚女子不该进去的。 “少主,这不合规矩。”施管家也轻声劝说。 “咳咳……” 里间又传来了一阵咳嗽声。 绿芦心一横,让施管家自去抓药,她在这里守着施云桢,有什么需要会叫夏雷。交代完,她绕过了屏风。 外间的光线被屏风挡住了大半,一绕过屏风,绿芦只觉得眼前忽然暗了,眯起眼睛稍稍适应,才看清里间放置着一张雕花拔步床,拉着床帘,施云桢自床帘的交接处伸出手,招呼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光线昏暗,绿芦坐下,鼻息间,药物的味道很重,鼻子痒痒的。 施云桢说让她进来陪着说会儿话,然而话题刚刚起了个头,问了下玉英婶的情形,他就不再说话了。 隔着帘子,绿芦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应该是睡了。 绿芦在心中猜测,也没趁着他睡着就离开,一直在旁边坐着陪着他。 这一坐,绿芦坐了一个下午,窗纸透过的光线从明亮到了昏暗,她起身,点了蜡烛。 不多时,外面传来脚步声,绿芦转身看去,是施管家回来了。 “可是药熬好了?”绿芦小声问道,目光看向床榻,见帘子没有动静,才放下心。 施管家把手中的药碗放下,看着床榻,叹了一声。 “他如何这般劳累?”绿芦自己只有连续熬夜的时候才会一睡大半天,拉着施管家小声说话。 施管家摇摇头,“我们少主要操心的事情可不仅仅是飞来居一家酒楼的事。” 绿芦隐隐有所猜测。 施家,只怕是京中一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飞来居只是众多产业中的一个。 “管家,”这边正说着话,一直守在外面的夏雷也匆匆进来,眉头紧锁,见绿芦看向自己,目光有些闪避。 “我出去一下。”绿芦很有眼色,主动提出回避。 “绿芦姑娘也一起听听吧,”施管家却拦住了她,那双看向绿芦的老眼精光乍现。 少主一向是个有事自己藏在心里不说的,既然他不说,自己这个当下人的,就要帮着说。 “行,”夏雷点头,自怀中取出了一张笺纸,“那位公公带着人来了,说要面见少主,替太子殿下问候少主。” 绿芦默不作声地抽了一口气。 她就说那灰袍男人看着有些怪怪的,面白无须,嗓子尖利,举止阴柔。 可不就是公公吗? 施管家冷笑了一声,“他来问候,他能自觉点不来就是问候了!” 夏雷无奈,“少主既然给东宫那位去了信,人家怎么可能不来拜访?” 施管家背着手,转身往外走去,毕竟是贵客上门,少主不能起身,他要亲自去迎人。 夏雷对绿芦点了点头,正要去外间守着,就被绿芦拉了衣袖。 “所以他明明不想和太子殿下联系,却因为我的事情,给对方去了信?” 绿芦不清楚施云桢以前究竟有什么过往,却知道,如果真是因为她,这份人情怕是难还了。 “应当是吧。”夏雷是个粗人,只能猜个大概,“少主自离京以来,一向不和故人联系。” 这次突然就给东宫那位去了信,想来,出了这件事,也没有其他事情了。 夏雷离开后,屋子的内室一下寂静空旷了。 绿芦缓缓来到床榻前,隔着布帘,突然觉得心头拢上云雾一般,她想要看清施云桢,又不敢。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如果只是她的客户,她根本没有必要多加了解。 可如果只是客户,他也根本没有必要为了她村里的人给根本不想联系的人去信。 有些异样的情愫,在不知觉间,在她的心里扎了根,趁着她一次次告诉自己他只是客户的空档,竟然起了枝蔓。 等她现在反应过来,已经被密密麻麻地捆好,挣脱不得。 蓦然,床榻上,施云桢沙哑着嗓子问道:“绿芦可是想问些什么?” 绿芦一惊,后退了一步,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第一百三十章 老奴见过公子 “我……我没什么想问的,”绿芦口是心非地答道,回身端起施管家搁置在桌面上的药碗,“你该喝药了。” “放那就是,”施云桢轻声说道,语气中掩饰不住失望。 他能做的都做的,总觉得,绿芦一直在躲着他。 他每每前进一步,她就后退一步。 他想要把话说开,又怕把她惊跑,从此彻底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听到脚步声远去,外面许久都没有动静了,施云桢躺在床榻上,勉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就一个轻微的动作,他都要喘上好久。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病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在这个自己给自己随便在舆图上指的地方,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姑娘,他本已枯槁的身体竟然又逢了春意,有了生命力。 为了这个姑娘,他可以抛去过去的一切,愿意和她隐居山村。 “咳咳咳……” 施云桢接连咳嗽了几声,强撑着身体,趿上鞋,撩起床帘,起身喝药。 无奈,这个姑娘的心里记挂着很多人,唯独没有他。 浓黑的药苦口酸涩,施云桢闭着眼,一饮而尽,眉心因为苦涩而皱起。 “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突然,清脆熟悉的女声自身后响起,施云桢放下药碗,诧异地回身。 绿芦灵动的眸子倒映着他,衣冠不整,墨发披散。 “抱歉,我失礼了。” 他慌忙拢住寝衣,回身,掀开床帘,躲到了床榻上,狼狈不堪,如果早知道绿芦会在这时候突然进来,他说什么也不会出去喝药。 她原本就对他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看到这样的他,一脸病容,只怕更是讨厌他。 施云桢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面色灰败。 “云桢?”床帘外,绿芦轻声唤他。 “药我已经吃了,绿芦自去休息就是。”施云桢难得语气不好,淡然不再。 床帘轻动,他惊惧地盯着那帘子,她不会要把帘子拉开吧? 他急忙回身,在床头寻到了那只阴沉桃木簪子,慌忙拢了脑后的长发,想赶在她再见到他之前,把头发都束起来。 “别,我衣衫不整的,”他语气中,隐隐带着一些哀求。 绿芦轻笑了一声,“知道你要面子的,给。” 一只小手伸进了床帘中,摊开,上面放着一颗粽子糖,“我刚刚跑出去买的,你吃药口苦,吃颗糖缓缓。” 施云桢看着那颗粽子糖,放下簪子,伸手拿了过来,棕黄色的糖果,外面包着一层糯米纸,直接送入口中,糯米纸融化,甜丝丝的味道在口中荡漾开。 “多谢。” 他闭着眼睛,品尝着这难得的甜味。 “少主,刘公公来了,想要见见您。”外间,传来施管家的声音。 床帘内,阖目品尝粽子糖的施云桢蓦然睁开眼睛,一扫方才的慌乱,淡然开口,“请刘公公进来。” 话音落下,他又轻咳了两声。 “绿芦,”施云桢也没有忘记绿芦还在,手自帘中伸出,轻轻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坐着稍等。” 绿芦见施云桢没有让她先行离开的意思,也就按他说的,坐在了床榻边,正好,她也好奇这东宫太子身边的刘公公来这会说些什么。 被唤作刘公公的灰袍人随着施管家的引领,进了小楼,那双精明的眼睛就眯了起来,鼻尖轻轻耸动了下。 不是脂粉味,却也不是男人身上的味道。 他身边跟着的黑衣人,依旧蒙着面,瞧不清表情,那双锐利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那扇隔绝了视线的屏风。 “老奴见过公子,”灰袍人一撩袍角,跪地,隔着屏风,给施云桢行了大礼,“见到公子无恙,老奴也能安心回去给殿下复命了。” “倒也不是无恙,”施管家轻轻哼了一声,少主当初出了京城的时候,也就只剩下半条命,更是差点就埋骨在此处,怎么能说是无恙? “那我就不送公公了,”床榻里,传来施云桢的说话声。 绿芦轻轻挑起眉,人家还想借坡下驴来着,他倒是顺着话头,直接把人轰了。 施云桢可从来不是这般没有眼色的人,如此说话,无外乎就是外面的人,他不想见。 刘公公也见怪不怪了,谄笑着起身,“公子离京的这些日子,殿下日日念叨着,只盼您早日能回京。” 施云桢没有应声,刘公公继续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当初殿下羽翼未丰,和公子互相依靠,相互倚仗,如今殿下根基已稳,公子若是回京,便是殿下跟前第一人,要什么没有,何苦同自己过不去?您在这里过得不好,殿下心里也记挂着。” 绿芦算是听懂了,这刘公公来这里,一来,是因为施云桢写了信,二来,更是要把施云桢带回京城。 “咳咳……” 床帘里,施云桢咳嗽得厉害,甚至有些气喘,似是被刘公公的话语给气到了。 “我们少主身子骨还是不行的,”施管家听着揪心,帮着施云桢说话,“我替我们少主谢过殿下此次施恩……” “哎,说什么施恩,公子可是殿下嫡亲的表弟,”刘公公摆手,“需要殿下施恩的人,怎会让老奴我亲自来一趟呢?” 太子表弟。 绿芦眨眨眼,觉得嘴巴有些干,难怪这个刘公公敢在公堂上动手杀人,原来施云桢的身份,竟然是这样高贵。 在封建社会,皇权高高在上。 “咳咳咳……”床榻内,施云桢咳嗽得愈发厉害。 “云桢?”绿芦发觉有些不对了,顾不得男女有别,起身上前,一把撩起床帘。 床榻上,清瘦的男人倚靠着床头,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死死地攥紧身下的锦被,面色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涌起潮红,见绿芦探身看他,黑眸中闪过狼狈和懊恼。 “我……咳咳……” 他想说自己无碍,让她不要看自己一脸病容的模样,无奈,刚刚说出口一个字,喉间一阵剧烈的咳嗽又涌了上来。 自此,难以说完一句话。 “这是刚刚喝了药,需要躺下凝神静养,”施管家进来,看到桌面的空药碗,想到大夫的交代,“绿芦姑娘,帮着送送客,这里我守着就是。” 这是不再让刘公公多说就送客的意思了。 绿芦点头应了,按着施云桢的手背,交代他好生休息,不要多想其他事情,自己才转身去外间送人。 外面,刘公公似是轻叹一声,他原本就知道这一趟不会顺利把人劝回去,见绿芦出来送客,目光轻闪,作揖告辞。 “二位这边请,”绿芦先走一步引路。 刘公公倒是没说什么,跟着走就是,反而是他身边那黑衣人,从见到绿芦自内间而出之时,握着佩剑的手指骨就隐隐泛起了白色。 出了飞来居,刘公公回身,打量了一眼绿芦,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那黑衣人跟在他身后。 转过街角,人群中,刘公公扫了一眼身旁的黑衣男子,轻哂了一下,“怎么?发现你心心念念的小青梅成了跟在公子身边伺候的女人,心里不甘?” 咔嚓—— 粗粝的拇指顶起剑柄,利刃出鞘,寒芒四射。 黑衣人带着死气的目光横向刘公公,“您如果不想要舌头,大可以直接说。” 刘公公不怕死,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有趣啊!” 公子那般人物,竟然为了一个乡野小姑娘主动给殿下去了信。 殿下麾下暗卫统领,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也是因为这个小姑娘。 刚刚在屋里,见这绿芦姑娘自内室而出,要不是自己按住他,怕是能当场拔剑刺杀公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虎子哥回来了 过了中秋,夜里是一日凉过一日。 绿芦把自己原本住的厢房让给了方强,用来照顾玉英婶,她自己另外找了小楼背阴面的一间小厢房住着。 “这朝北的房间,平日里晒不到日光,晚上当是有些凉了,”夏雷帮着抱来一床被褥,皱了皱鼻子。 这间厢房平日里就没什么人住,下人住在外院,少主和绿芦这样的客人一定是住在南面的,所以这朝北的屋子虽然白日紧急扫洒通风过,闻着依旧有一点灰尘的味道。 呛鼻子。 “没事,我就将就一些时日,等玉英婶好得差不多了,就要告辞回村去了,”绿芦忙着整理床榻,顺口应道。 夏雷张了张口,想到自己那患了单相思还卧病在床的少主,心里火急火燎的,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只能交代绿芦早些休息,自己转身离去了。 夏雷带上门,自己绕着连廊往前面走去,步子刚刚迈出去,又顿住,警觉地回身,右手暗暗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这园中小楼背阴这面,背后种着层层叠叠的竹子,夜风吹过,竹子招摇,竹叶窸窣作响,隐隐的,似乎有人穿梭在林间,可待定睛细看,又只能看到竹叶摇晃。 夏雷皱了皱眉,凝神细看了一会儿,见确实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收了按在腰间的手,转身往小楼向阳面走去。 他回头一定得记得叫掌柜把这片竹林砍了,窸窸窣窣的,招人怀疑。 夏雷离开后,小竹林里,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屋子里,绿芦把床榻整理好,端了水盆,正要去打点热水回来洗漱,一开门,抬眼。 手中的水盆掉在地上,一点声音没有。 那黑衣人伸出一只脚,将那水盆托稳,放在地上。 “你……”绿芦记得他,印象深刻,在公堂上,在白日里,她都见过这个人,一身黑衣,蒙着面,只有那双眼睛露了出来。 正巧,她也是看人喜欢看眼睛的,所以这人一站在她面前,就立刻认了出来。 正是与那灰袍人一同来的黑衣人。 “绿芦。”黑衣人凝视着面前的小姑娘,目光中尽是自责与思念,开口唤她,嗓音已然哑了。 绿芦眨眨眼,她不认识这个人,而显然,人家认识她。 或者说,认识以前那个投水自尽的绿芦。 黑衣人见绿芦一脸陌生地瞧着自己,心中更是难受,拉下面罩,露出一张坚毅黝黑的脸。 绿芦张了张嘴,那个名字到了喉咙口却没有喊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哽咽。 这是身体原本记忆残留下来的反应,复杂的情感在心底升腾而起,眼睛湿润了,模糊了视线。 “虎子哥。” 她到底还是顺着心口的那种冲动,唤出了面前人的名字。 “还记得哥哥,”孙虎看着面前的妹妹,多年不见,她倒是没怎么变化,还是如同他离开时候一样,就是长高了一些,也比以前好看了许多,“是个大姑娘了。” “奶奶她去世了,”绿芦咬了咬唇,把家中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你多年杳无音讯,大家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她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湿漉漉的。 这具身体留下的情感记忆,竟然这么深刻。 孙虎死死握住垂在身侧的手,“苦了你了。” 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回来,也不能和她们捎信联系,按道理,他本该死在战场上的,不过是命大,殿下救了他一条命。 他现在不叫孙虎,只是殿下手中的一柄利剑。 这次回来,是殿下开恩,只是想要远远地看一看她和奶奶,确认她们过得好好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在看到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妹妹竟然成了别的男人身边伺候的妾室,或者说,妾室都算不上,他心疼得厉害。 最终破了规矩,现身与绿芦相见了。 “虎子哥,这次回来可还要回去?”绿芦抬眼,眼底都是伤心,“我过几日同玉英婶和方强回村,你可能和我们一起回去?” 绿芦闭了闭眼睛,眩晕袭来,脑海深处,大量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 那是属于原身的记忆。 自小到大,从被萍婆婆捡回去开始,都是她的虎子哥带着她,一点点把她带大,再到虎子离开,她哭着在骡车背后追,最终摔在了尘土飞扬的地上。 摔得很重,皮开肉绽都没有离别疼。 “抱歉,”孙虎用舌尖死死抵着后槽牙,眼角发红,自怀中摸出了一个荷包,拉起绿芦的手,放在她的手心,“离开施家公子,回村去,好好过活。” 绿芦抬眼,看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汉子脸上滑下的水光,知道他是真心在为自己打算,打开荷包看了一眼,里面都是整块的银锭。 如果不作死,足够她在村里富足过一辈子。 “哥哥走了。”孙虎最后深深看一眼绿芦,转身就要离开。 一个解释都没有给绿芦,他这些年的经历,还有日后他的去向,对于绿芦来说,不知道才是为她好。 “虎子哥。” 绿芦轻轻唤了一声,而后,快步上前。 孙虎的脚步猛然一顿,死死咬住唇,低头看着自己腰间,那双从身后怀抱住自己的手。 “你以后有机会就回来看看我。”绿芦闭上了眼睛,将脸贴上了面前男人的背,至此,她能感受到留在这具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执念消散了。 或许,原身只想知道她的虎子哥还好好的活着,就够了。 绿芦松开了手,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手中沉甸甸的银锭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轻叹一声,虎子哥有很多话没有说,她也有很多话没有说,互相不说,才是最好的,转身,回了厢房。 木门关上,发出轻轻的响动。 小楼边风雨廊的阴影里,施云桢一手扶着墙,一手掩着唇,轻轻咳嗽了一声。 刚刚夏雷回来,皱着眉,说老感觉不太对劲。 他就强撑着下了床榻,和夏雷一起赶到背后来,生怕绿芦一个人住在北面,有个万一,他要后悔一辈子。 然而,事实是,他来了,亲眼看到自己心悦的姑娘抱着另一个男人,他已经后悔了。 “少主,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暗卫,应该和绿芦姑娘关系匪浅,我们还是回去吧,”夏雷看着自己家少主这样,心里也难受得很。 单相思,偏偏对方无意,最是伤人了。 施云桢轻喘了一声,转身。 他的背后,无声无息之间,竟然站了一个人影。 夏雷也惊了一跳,拇指一推,腰间的刀柄就脱了刀鞘。 第一百三十二章 廊下对峙 “是你。” 施云桢抬眼,墨黑的瞳仁倒倒映着面前这个一身黑衣的男人。 原来他刚刚并没有离去。 “少主,是属下失察。”夏雷不禁冒了一身白毛汗,这人都站在他们身后不知道多久,他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无妨,太子殿下的暗卫统领影子大人,人如其名,如影随形,无声无息。”施云桢忍着胸口的闷痛,扯了扯嘴角,说道。 孙虎冲着施云桢抱拳,“公子,过奖。” “不过不知道影子大人一声不吭地来我这飞来居内院,可也是殿下的规矩?”施云桢说完,就暗暗咬了唇内的软肉。 他平日里素来温和有礼,今日这样说话,他有些克制不住心底的烦躁。 唇内的疼痛提醒他克制自己,然而,越是克制,心中的闷痛越发明显。 “我不请自来,自不是殿下的规矩,”孙虎扫了一旁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夏雷,“夏侍卫也不必这么紧张。” 他一撩袍角,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公子,小人今日是来替绿芦求公子一个恩典。” 施云桢深吸一口气,深秋的夜晚,空气凉到心肺,胀痛的快要把他撕裂一样。 他哑着嗓子,眼角因为情绪开始微微泛起红,“绿芦求我的事情,我无所不答应。” 谈不上什么恩典,更不需要旁人来替她求! 孙虎抬眼,虽然他半跪着,处于低位,施云桢站立着,居高临下。可他看施云桢的目光,却充满了攻击性和鄙夷。 “有些话绿芦一个姑娘家自是不好说出口,由我替她说。” “住口。” 施云桢闭了闭眼睛,脸色退去了血色,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心悦一个姑娘,这个姑娘给了他活下去的兴趣和希望。 现在,这个人要把他的希望生生夺走。 他的身体在隐隐发抖,眼角的红蔓延到了眼睛中,胸口闷痛变成了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自己,绿芦心中的人是面前这个人,而不是他。 她也会同父母那样,消失在他的生命里,走的时候,一眼都不看他。 他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 “请公子放人!” 孙虎的声音钻入耳朵,刺得胸口生疼。 “绿芦姑娘想走便走……”夏雷眼瞅着自家少主的脸色差得吓人,面若金纸,赶忙开口想说绿芦走便是,却被施云桢打断了。 “我就是不放,如何?”施云桢蓦然睁开眼,眼底鲜红,轻声说道,气若游丝。 孙虎漠然起身,推刀出鞘,尸山血海中历练出来的杀气不被压制,束于脑后的发丝无风自动。 “如此,影子就不对公子客气了。” 夏雷急忙抽刀而出,挡在施云桢身前,看着面前泥塑一般凝神的影子,一颗黄豆大小的汗珠滑落脸颊。 他不是影子的对手。 他能做的,只是尽量给少主拖些时间。 喉结因为吞咽唾沫而滚动。 “不过就是姑娘的去留的问题,影子大人何必对我们少主刀剑相向,”夏雷搜肠刮肚,努力找话题,甚至把太子搬出来当了挡箭牌,“如果太子殿下知道影子大人这般对我们少主,不会对大人客气吧!” 孙虎依旧漠然。 “待我处理好绿芦的事情,自会向殿下领罪。” 施云桢捂着胸口,忍着喉间翻涌的腥甜。 “绿芦你是一定要带走?” 孙虎果断点头:“是。” 他不会让自家妹子当人侍妾,低人一等。 如果绿芦不愿回村里,他自会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让她安然无忧地生活。 “你没想过,你自己都见不得人,她跟着你,能如何?”施云桢咬着牙,说出口的话,如同利箭。 他不是一直温和有礼,至少此刻,他不想再温和。 他要抢,就算绿芦心中没有他,他也要抢! “就算她更名换姓,也比跟着公子这般没名没份的强。”孙虎直言不讳,毫不相让。 “咳咳!” 喉间的腥甜到底压不住了,剧烈的咳嗽带出大股汹涌的鲜血,落在地上,石板上开出暗红色妖异的花。 “少主!”夏雷惊呼出声,顾不得虎视眈眈持剑而立的影子,急忙搀扶着施云桢摇摇欲坠的身体。 看到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身体有所康复的施云桢脸色惨白,鲜血顺着唇角滑落在胸口,夏雷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影子大人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夏雷急了,有些话原本不该他说,此刻,却是跟蹦豆子一样,一句句地蹦了出口。 “我们少主爱重绿芦姑娘,怎么可能舍得让她没名没份?” “现在我们少主只是心中话不敢说出口而已,但凡绿芦姑娘有意,少主必将我施家当家主母之位双手捧上!” “影子大人你和绿芦姑娘的关系如何,我不探究,只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们少主如何就求不得?” “何至于你这样持剑相逼?” 孙虎目光自地上的血色扫过,落在施云桢的脸上。 “他说的当真?” 施云桢当真愿意娶绿芦,不顾两人身份悬殊,一个是乡野之间的小姑娘,如无根浮萍,一个自幼接掌施家,太子心腹。 孙虎撇撇嘴,不信。 施云桢闭着眼,靠着夏雷的支撑缓了许久,薄唇颤抖,强撑着睁眼,看着面前的孙虎,狠声说道: “我施云桢可以亡父母之名歃血立誓,若得绿芦为妻,自当与之一生一世一双人,生同寝,死同穴。” 孙虎冷然地看着面前这个站不稳的男人,反手收了剑。 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不是绿芦没名没份,而是这位在施家说一不二的公子没名没份。 夏雷见他收了周身的杀气,心中大石头轰然落地。 “即便如此,你也不适合绿芦。”孙虎舔了舔后槽牙,这般羸弱,他妹子就算被八抬大轿抬进门,日后当了寡妇如何? “公子,恕我直言,就公子这般身子,能活几年?” ”你……”夏雷激动了,哪有这样说话咒人的? “施家主母?”孙虎哂笑了一声,“听着是好听,可是公子想过没有,你去了之后,我家绿芦那般柔弱,没有夫君庇护,如何撑起偌大一个施家?如何面前外面那些觊觎施家滔天财富的财狼虎豹?” 怀璧其罪! 施云桢昏昏沉沉,黑眸凝视着面前的黑衣人,挣扎着勉力开口。 “我信她。” “我可以。” 于此同时,清脆的女声自墙角响起。 施云桢失去神采的黑眸蓦然染了光芒,抬眼,逐渐模糊的视线中,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逐渐走近。 第一百三十三章 门不当户不对 施云桢晕倒了,绿芦在外间,急成了一只绿头苍蝇,没头没脑地在厢房的外间转悠,看到里面出来的夏雷,就上前一把拉住他,问施云桢情况。 夏雷也说不好。 大夫之前刚刚交代的,少主这些日子一定静心定神,按时吃药将养着,这才没有养两日,就被影子给气得吐了血。 这影子还是殿下身边的人,他一个侍卫,而施管家也只是一个管家,他们都拿影子没办法。 夏雷充满怨气地瞪了一眼一身黑衣的影子,他还真是人如其名,不说他在那,别人还真的就忽视了墙角的他,只当是一坨黑色的影子。 “绿芦姑娘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看着,”夏雷抬眼看了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起,里面大夫施针观察了一夜,这边绿芦也跟着一夜担心。 “就是,绿芦,你先去休息,”孙虎终于吭气了,不再像一团影子,在绿芦的事情上,他的存在感相当足。 提起这个便宜哥哥,绿芦就一阵头疼,一把扯过他的衣袖,把人拉到了外面,“大哥,云桢和我是关系不错的朋友,而且村里人过活还靠着飞来居的生意合作呢!” 且不说别的,这么重要的人,他竟然把人给气晕了! 孙虎自己也讨了个没趣,他自己闹了个乌龙,还以为绿芦是施云桢养在房中不见人的小妾来着,见妹子一脸谴责地看着自己,挠了挠头,决定把这个误会烂在心底,和绿芦扯起了她刚刚说的话。 “妹子,你和大哥撂句实话,你真的想嫁施云桢?”孙虎语气里酸溜溜的,在他看来,自己妹子千好万好,怎么都是便宜了这个病秧子。 绿芦也知道这个大哥是真心为了自己打算,刚刚她应下施云桢的话,是心里的冲动,她是动心了,就算一直强压着自己不承认,在刚才,看到他怒急攻心吐了血,她竟然心疼得很。 “现在谈嫁不嫁的是不是早了点?”绿芦无奈,脸颊隐隐起了一些红晕,哪有这样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这么问的? 孙虎一瞧自己妹子这模样,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得。 郎情妾意的,只有他一个人吃了个大误会。 “你可知道施云桢的身份?”孙虎还有些不罢休,毕竟两人就算各自有意,身份悬殊太大,也实在不配。更何况这么多年,他好不容易才见到了一直记挂在心上的妹子,阿奶已经去了,他只有绿芦一个亲人。 这还没看够呢,人就告诉他,自己心里有别人了,不再只有他这个大哥了。 孙虎心中的醋缸子,翻了一缸又一缸。 “知道啊,太子表弟,施家的少主,”绿芦摆着手指头数着。 孙虎一口气差点梗着喉咙口,知道身份悬殊这么大,他妹子还一脸无所谓? “我知道大哥想说什么,”绿芦抬眼,目光认真,“门不当户不对。” 孙虎连连点头,知道就好。 “我原本也觉得我和他不合适,可是刚刚,我心疼了,”绿芦抬手覆上胸口,那种陌生的感觉,活了两辈子,她很少会为了别人而觉得心疼,“应该是喜欢他的。” “既然喜欢,我就想试试。” 绿芦笑了笑,一缕晨光落在她浅笑的脸上,那是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坚毅。 “不论结果,只享受过程。” 孙虎深吸一口气,拉起面罩,拢住了面容,随后轻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绿芦的发顶。 “大哥的小绿芦原来长大了,难怪他说他信你。” 再也不是跟在他身后,唯唯诺诺,看到人就躲的小姑娘。 而是能让施云桢一口咬定当得起施家主母的绿芦。 孙虎释然了。 “也是,他看上你,定然考验过不下一次。” 孙虎不能多待,他还是趁着夜色来的飞来居,这会儿天亮要赶回去。 绿芦把人送走之后,去了玉英婶的厢房看了一眼,她也醒了,不过精神头是大不如曾经。 绿芦宽慰了她几句,让方强好生照料了。 没办法,玉英婶这是心里有坎了,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背叛了村里,又差点被顶罪。 绿芦出了厢房,就直接去了隔壁施云桢的厢房。 大夫已经诊治完了,坐在八仙桌旁开药方。 “云桢如何了?我进去陪陪他?”绿芦探身看了眼屏风后的内室,窗都关着,很昏暗。 “去吧,少主应该也希望绿芦姑娘能陪着,”施管家拿了药方,点头,“就是切记不能再让少主心绪不宁了,这一遭,少主可是遭了罪。” 绿芦自然应下,转身绕过屏风,这内室,她可算是一回生,二回熟,搬了椅子就陪在施云桢的床榻前。 坐了一会儿,隔着床帘,她瞧不见他,心中又惦记得很,探身看了看外面,见夏雷出去送大夫了,没人,赶忙起身,轻手轻脚地打起了床帘。 天还没彻底凉下来,施云桢就已经盖上了厚厚的锦被,只露了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墨发雪肤,唇上的血被擦干净了,这下,更是白得吓人。 绿芦手肘支撑在床榻上,就这么撑着脸瞧着他。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往常施云桢虽说话行事温润,绿芦却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让人敬畏的气质,所以一直也没怎么认真瞧过他。 此刻,施云桢躺在床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阖上,由着她打量。 鼻梁高挺,鼻尖微翘,挺秀气。 嘴唇有些薄。 绿芦听说,唇薄的人,比较薄情寡义。 施云桢这人感情薄不薄,她还不清楚,不过目前来看,并不寡义,是一个很不错的合作伙伴。 她凑近了一些,目光落在他的唇纹上,见他睡得实在沉,呼吸都微不可闻,鬼使神差,伸出一根手指头探到了施云桢的鼻子下方,感受到微弱的呼吸。 绿芦松了一口气,她真怕他就这么睡着睡着就没了。 施云桢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睁眼的时候,目光木然,枕边被泪水氤氲了一大片阴影。 “做噩梦了?叫了你许多次,终于醒了。” 身边,有一道熟悉又让人安心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脸,迎向那道关切的目光,张了张口,喉咙疼得厉害,困乏地闭上眼睛。 一道水痕又划过脸颊。 绿芦手中拿着一方锦帕,见此,探身帮他擦了擦脸颊。 施云桢再睁眼看绿芦,声音沙哑,黑眸中不再淡然,藏了小心翼翼的探究。 “当真吗?” 他记得自己昏迷前,她说的话。 她说,她可以嫁与他。 第一百三十四章 情难自禁 绿芦眨眨眼,没有说话,一脸困惑。 “什么?” 施云桢眼底的光芒暗淡了下来,转过脸,别开了眼。 “应是诓我了。” 不过是情急之下说的话而已,他不该当真。 “吐血吓到你,抱歉。” 说完这些话,施云桢闭上了眼睛,喉间翻涌着,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他能用自己的强势告诉影子,他心悦绿芦,会给她主母的名分。 可是,他双手捧上的,她不想要。 她不接,他也不便勉强。 “你可别多思多虑,大夫说你要平心静气,”绿芦不清楚施云桢是不是梦到了什么,睡梦中就默默流泪,醒来莫名问她当不当真,而后情绪便不好了。 “嗯,”施云桢面朝里,轻声应了,“我欠考虑了,抱歉。” 绿芦一头雾水,连续听他道歉,又不清楚他究竟在道歉什么,她一向是个直爽的性子,“你欠考虑什么了?” “施家摊子太大,绿芦因此不接受我,我能理解。”施云桢声音很轻。 “我何时不接受你?”绿芦反问。 “你刚刚……”施云桢蓦然睁开了眼睛,那失去光彩的黑眸一下亮起,转身看着床榻边拿着帕子的绿芦,冲动之下,伸手,将她的小手连着那块帕子一起握紧,“我会当真的。” “嗯,那就当真啊,我也没哄你。”绿芦一只手被他握着,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轻轻点上他的眉心,把沟壑抚平,“你大我许多,若是一直皱着眉,老得快,或许日后我就嫌弃你老,不喜欢你了也有可能。” 施云桢听到自己的心跳乱得没有了章法。 他很高兴,因为他心悦的姑娘一样喜欢他。 他也不高兴,因为这个姑娘觉得他太老了。 一颗心被绿芦揉捏着,又胀又酸。 “还有啊,我丑话可是说在前头的,”绿芦抚平了他眉间的皱纹,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家大业大,可是这毕竟是你家的事情,你要是敢撒手人寰图个轻松,也别指望我帮你扛起这份家业。” “嗯,都依你。”施云桢转头看她,眼底如水一般温柔。 绿芦深吸一口气,“既如此,那就交往吧!施公子!” 绿芦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施云桢一个人躺在床榻上,抬手摸了摸隐隐做痛的胸口,张口,反复品味她说的一个词。 “交往。” 他望着昏暗的床帐,沙哑着嗓音说道,随后,轻笑出声,尽是藏不住的愉悦。 夏雷守在床榻边,听到里面少主自言自语地说话,还时不时笑几声,四下看了看,只觉得屋子里阴风阵阵,过去打开了窗户,让日光照进屋子里,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这才觉得好些了。 一身灰袍的刘公公来了几趟,他这次来,目的就是受了太子嘱托,要把施公子劝回京城。 可是除了那次在公堂之上,瞧着施公子身子骨挺好,之后的几次,自己上门,他都病歪歪的,一副随时能撒手归西的样子。 不知道其中内情的刘公公劝了几句,见实在劝不动,也只好作罢。 这日,他带着影子一起来了飞来居的后园。人没有带回去,他又不能多耽搁,只好告辞回京复命去。 被施管家引着在后园的绿荫道上走着,刘公公瞧着自己今日走的这条路不是往日里去小楼的路。 “杂家记得好像不是这条道?” 施管家回身,笑呵呵地说道:“我们少主见今日秋高气爽,出来走动一二。” 刘公公点头。 也是该出来走走,不然一直窝在病榻之上,这人的精气神都要没了。 飞来居一家酒楼的背后,这园子修得曲径通幽,着实有些规模。 荷塘边的角亭里,绿芦趴在美人靠上,看着一池的残荷,实在不清楚施云桢叫她来看什么。 早已经过了荷花盛开的季节,现在,叫她赏菊还说得过去。 “你回头让夏雷他们把泥里面的藕起出来,切片清炒,或者做个藕盒子,再要不然做成藕粉,很适合你吃的。” 绿芦没瞧见荷花,就打起了莲藕的主意。 施云桢靠坐在她身侧,目光留恋在绿芦的侧脸,微风带起她鬓边的发丝,吹得有些乱了。 他伸手,帮她理了头发。 “藕粉做出来可是和葛根粉相似?” 他随口问。 她看着没有一朵荷花的荷塘,他看着身边这束娇艳生动的小芦花,帮她理好了发丝的手不舍得离开,捻了一缕长发绕着指尖把玩。 “对,我回村之前教大厨做一下,莲藕少,你们就自己吃便是,往外卖的葛根粉我会按时供应上的。” 绿芦满心满眼都是正经事,说出口的话正经的像在谈生意,还觉得自己这安排颇好。 蓦然头皮一疼。 “哎呀——” 她捂着脑袋,怨念地看着身边的施云桢,他扯了她的头发。 “绿芦这就要回村了?”施云桢垂了眼眸,失落地开口。 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根本不能长途跋涉。 她要走,他跟不上。 绿芦突然就懂了,他这是不舍得自己离开,握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施云桢抬眼,黑眸中,不舍后,藏了雀跃。 “玉英婶身体稍稍好些了,”绿芦坐得与他近了些,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道,“而且村里的大哥大叔们帮我修屋子呢,我也得回去看看,再说,出来这么久,我也记挂着他们。” “那绿芦回去之后,可会记挂着我?” 绿芦睁开眼,抬头,好笑着看着施云桢。 他倒是很认真,求一个答案。 他低着头,她微微仰起头,呼吸交错,她从黑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荷塘边,微风吹拂,她突然就心动的厉害,也没忍着,抬手就勾下他的脖颈,仰头,贴上了那双近在咫尺的薄唇。 荷塘边的清风,将阵阵药香送入绿芦的呼吸间,初初的,她只想抚慰马上要被扔下而不开心的施云桢,可双唇相贴之际,她就想要更多。 唇舌交接,她混混然被搂住了腰际,断了后撤的路,满口香软成了他尽情品尝的味道。 隔着一个荷塘,岸边,施管家背过身,看向身后跟着的两人。 影子蒙着面,看不清表情。 不过施管家很确定,他面罩下的脸色,不会比他这通身黑漆漆的颜色好多少。 “哎哟,不好意思,这年轻人,就是这样的情难自禁。” 施管家笑眯眯地说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分别 刘公公也跟着笑,眯着眼睛,目光在荷塘那头和身边这两人身上绕了几圈,隐隐有所猜测。 “二位稍后,”施管家带着二人在岸边,背着身等着。 他也不知道要等多久,这么一瞧,倒是越久越好。 这边人刚刚背了身去,那边亭子里,绿芦就推开了施云桢。 黑眸注视着她,浓得像墨一样,藏着克制的欲望。 “可是……不喜欢?” 施云桢这也是第一次,见绿芦推开自己,有些忐忑。 绿芦抿了抿唇,回身自腰间取下一个荷包,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一颗松子糖,送到他唇边。 施云桢看着那颗糖,含了,入口还是熟悉的甜丝丝味道,同她一样。 让他上瘾。 绿芦把那荷包系在他腰间。 “玉英婶这些日子养病,我不想让她闲着多想,就求了她教我做了个荷包。” 不大不小的,没什么别的用处,装糖是最好了。 “你吃完药就吃一颗糖,药苦。” 绿芦抬眼,轻轻笑了笑,之前只有靠近他的时候,她能闻到他身上的药香,那会儿还觉得挺好闻的。 刚刚唇齿相依,她算是领教了什么是苦。 “抱歉。” 施云桢目光垂下,刚刚,是他没有做好准备。 “云桢。”绿芦勾了勾手指,神神秘秘地,似有话说。 他凑近,侧耳倾听。 小手捧上了他的脸,摆正,绿芦仰起脸,叩启齿关,香软席卷,把那颗小小的松子糖收了,满足离去。 “这次甜了。” 她嘻嘻笑着,飞快跑走。 留下亭中的施云桢有些微怔,怅然若失地品味着满口残余的香甜。 岸边,施管家听着声响,回身一瞧,见亭子里只剩下一个人,这才带着刘公公和影子过去。 “这次劳烦刘公公了。”待见过礼,施云桢轻声说道,给一旁的施管家使了一个眼色。 施管家利索地掏出两枚玲珑的小金叶子。 刘公公接了,稍稍一掂量,眼睛都笑眯了。 “老奴这也是奉了太子之命来的,能看到公子在这好山好水之间安心生活,还得一知心体几人相伴,回去禀报,太子殿下也能安心。” 既然人带不走,刘公公干脆乐得当好人。 “替我向殿下问好。”施云桢说完,轻咳了一声,抬袖掩唇。 施管家赶忙上前帮着拍背倒水,好一通折腾。 “公子还是需要注意身体,我们二人这就回京复命了。” 刘公公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也不多留,和影子一起出了飞来居,翻身上了门口小二看管的高头骏马,眯着眼睛,斜了眼身后方一直不作声的影子。 “给。” 他递出去一片金叶子。 按规矩,赏钱他们是要均分的。 这回,影子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接。 刘公公乐得他不要,自己收了,呵呵一笑,“杂家刚刚还在琢磨,公子在荷塘边上演的是哪一出。杂家还想着我们这位文欀公子怕是智近乎妖了,他远在千里之外,怎么知道殿下请他回去,是对他婚事动了想法,杂家可是一句都没提的。” 影子依旧不吭气,把名字里面影子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刘公公自说自话,一抚掌,乐得很了。 “敢情,他这演给你看的。” 影子哼了一声,狠抽马鞭。 骏马疾驰而出,给落在身后的刘公公喂了一嘴灰。 飞来居的后园里,荷塘边坐着的白衣公子倚着美人靠,往口中又塞了一颗松子糖。 皱了皱眉。 她不在身边,这糖的滋味都差了一些。 “少主,人走了。” 夏雷快步而来,抱拳回禀,“如少主所料,太子殿下果然对您的婚事有一些想法。” 施云桢目光悠悠地看向远处,轻嘲地笑了笑。 别人都觉得他是太子跟前最受看重的人,是太子的表弟,也是和太子一同长大的伴读,感情非同一般。 他却清楚自己的位子。 伴君如伴虎。 还没登上那大位的幼虎也是虎,而他,只是这头幼虎趁手的工具而已。 “所幸,少主和绿芦姑娘两情相悦。”施管家也觉得后怕,若是那刘公公看到少主身侧无人,回头和太子一说,指不定下次他们就要等来一道赐婚的旨意。 “这么看来,少主和绿芦姑娘的婚事还是要尽早提上议程才是。” 施管家之前觉得绿芦身份有些太低微了一些,可是这会儿一瞧,与其把少主的婚事送给太子当成了筹码,还不如早早娶了绿芦姑娘。 至少,这姑娘没什么坏心眼,人也大方利索。 关键是,他家少主第一次动心。 夏雷也点头附和,大剌剌地开口直言:“可不,少主都占了人家姑娘便宜了……” 施云桢抬起黑眸瞅了他一眼。 夏雷默默地闭上了嘴。 “是啊,尽快。” 施云桢点头,又往口中送了一颗松子糖,这糖,他甚是喜欢。 刘公公和影子离开没两日,绿芦和玉英婶母子二人也要启程回村了。 施云桢让绿芦坐他的马车回去,精心布置过的马车,坐着能减少一些劳累。 一大清早,绿芦刚刚出了厢房,就看到门口眼巴巴等着她的施云桢,知道他这是不舍,心中叹了一声。 之前怎么没觉得这人这般粘人? 施云桢执起绿芦的手往前堂去,一路,两人相依偎走着路,都没有开口。 及至吃了早茶,施云桢像是突然打开了话闸子,絮叨交代着。 “可别吃多了,路上难受。” 绿芦听话地放下碗筷,抬眼看他。 “舟车劳顿,这是广济丹,若是头晕难受,就吃一粒。” 施云桢递过来一个绣着青竹纹样的精致荷包,绿芦接了,里面是一个小瓷瓶,揭开瓶盖,浓浓的药物味道扑鼻而来。 “县里有卖的几样小点心,经得起放的,都已经放在车上了,你到村里直接拿了分给村邻就是,小几上放的那些是路上吃的。” 绿芦点点头,收好了那荷包,坐直了身体,看着身旁的清隽男子。 “若是沏茶,一定小心不要烫着……” 后面的话,都被绿芦给堵上了。 夏雷看到面前暧昧的一幕,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赶忙横站在桌前,把身后的两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习武之人,耳清目明。 此刻的夏雷,耳朵里不时钻进唇齿交缠的声响,还有动情的轻哼,一张黑脸憋成了红黑色,恨不得自己耳朵有关张的功能,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听。 “难怪大夫说你多思多虑,”绿芦先结束了缠绵,抬指轻点那张晕染了水渍的薄唇,“我这么大的人,路上还能照顾不了自己么?” “我……” 喉结翻滚,施云桢开口,才发现声音已经哑的不像话。 “好好休养,什么都别乱想。”绿芦起身,最后交代了他一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还被他牢牢握着,不舍得放开。 “听话,”她弯了眉眼,抽出手,摸了摸那瘦削的下颌,凑近了施云桢的耳畔,低声说道,“这些日子多养些肉出来,穿喜服好看。” 说完,她起身离去。 在她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追着她,从她消失在楼梯口,到她出了飞来居,上了马车。 “驾——” 车夫吆喝了一声,马车驶离。 哐啷—— 桌面上的茶盏倾倒,一身白袍的男人恍然回神,匆忙起身,追了下去。 马车早已经转过了一个街角。 “少主,可不能这样跑动。”夏雷赶了下来,拍着他的背,帮着顺气,举目看向马车离开的方向,“绿芦姑娘这是等着您养好了身体,去娶她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可不能被占了便宜 马车上,方强和车夫坐在车外,绿芦和玉英婶坐在车里。 绿芦刚刚调戏完施云桢,一阵风似的冲下楼,上了马车,立即就让车夫动身走人,及至马车驶出了县城,她才抬手摸了摸脸。 烫的厉害。 她也不是什么情场老手,主动做了那些调情的事,完全是因为两人有好些日子不会见面。 这会儿羞的,恨不能把刚刚胆大妄为的自己给活活掐死。 “你和那个施公子……”突然,一直默不作声地玉英婶凑了过来,这些日子都没了光彩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瞅着绿芦。 “没什么啊。” 绿芦条件反射性地否认。 否认完了,又有些懊恼。 她和施云桢已经明明白白地确定了关系,就是承认也没什么的。 玉英婶发出了这些时日第一声快活地笑声,“你擦擦嘴?” 绿芦一下变了脸色,小脸红扑扑的,急忙背过身去。 “不就是亲嘴嘛!婶子可有经验了。”玉英婶突然就来了精神,这些日子低沉一扫而空,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 “玉英婶!” 绿芦忙不迭要去捂她的嘴,手刚刚捂上,又被玉英婶给扒拉开。 “他可确定会娶你为妻?”玉英婶正了脸色,“你可别因为我家强子的事情,被人占了便宜了。” 姑娘家家的,名声自是最重要的。 “您放心,我从来不让别人占我便宜。”绿芦挽着玉英婶的胳膊,她知道方强的事情,在玉英婶心中就是一根扎了很深的刺,“只是强子哥的事情,让我觉得云桢他很好。” “他可要娶你?”玉英婶又重复了一遍最看重的问题。 “自然。”绿芦点头。 她也是听到施云桢对大哥起誓会娶她,才突然发现他似乎爱得比她深的多。 至少,她之前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嫁他。 玉英婶听到绿芦这般说,才放下心,“你一贯是个有主意的,婶子瞧着那施公子人也不错,就是可能太有钱了一些,日后不会瞧不起你吧?” “他敢?”绿芦瞪起了那双月牙眼,就是太子表弟,她也没在怕的。 玉英婶“扑哧”一笑,“也是,哪有我们小绿芦吃亏的时候?” 她含笑着凑近了绿芦的耳朵,“婶子瞧着他的身子骨不太行,生娃娃那事……” “哎呀!” 绿芦急忙打了玉英婶好几下,一张脸红成了天边的晚霞。 马车清晨自县城出发,一路紧赶,在第二天的日落时分到了仙源村口,正好是血红的落日烧灼了半边天空的时候。 绿芦跳下马车,一路颠簸,揉着自己僵硬的腰,龇牙咧嘴的。 玉英婶跟着被方强扶下马车,见绿芦揉着腰,眯着眼睛上前,狐疑地打量着她。 绿芦被她看毛了,笑着躲着:“您老可别再盯着我了!” 这一路,玉英婶一直旁敲侧击问她有没有被占了便宜,显然不太相信。 “你揉腰可是腰酸?”玉英婶那目光,恨不得能穿透绿芦,看个真切。 “好婶子,我就是坐久了马车,活动开了,这不就没事了?”绿芦伸伸胳膊踢踢腿,示意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 “绿芦!” 车上的东西还没卸完,远远地就看到桂婆婆带着张氏和铁牛一路小跑往村口来。 绿芦笑了,正要迎上去,就被玉英婶一把拉住。 “你和施公子的事情可不能到处说,知道不?”玉英婶再三交代,村里人不会乱说,可难保传出村子,总有那么几个嘴巴不干净的,“得等他正式来提亲求娶了才能说!” 玉英婶虎着脸,直到绿芦点头应承了,这才放下心,展开舒心的笑容,看着绿芦飞奔过去和张氏搂抱成一团。 “娘,桂叔让我们去桂家吃饭。”方强和桂叔寒暄了一会儿,过来和玉英婶说话。 玉英婶转头,看到自己这儿子,脸上刚刚挂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嘴角垮了下来。 “不去。” “娘!”方强欲哭无泪唤她。 “没脸。” 玉英婶当先提了自己包袱,去和桂家婆媳打了招呼,往自己家去了。 那头,张氏把绿芦好一通打量,铁牛抱着绿芦的腿不撒手,桂婆婆眯着眼睛笑,时不时摸一把绿芦的头发。 “那飞来居的东家倒是没有亏待你,”张氏满意地点头,“这张小脸张开了不少了。” 她伸手在绿芦脸上掐了一把,只觉得手下肌肤细腻,褪去了蜡黄的脸色,白里透红,让人忍不住再上手掐一把。 桂婆婆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婶子在家可是掰着手指头数你究竟走了几日,昨日我还同你叔说绿芦丫头是不是在县里过得快活,把我们都给忘了呢!” 绿芦立刻笑嘻嘻地回身,一手挽了桂婆婆,一手挽了张氏,腿上还挂了一个铁牛当挂件,一路上哄着桂家婆媳二人往家里去。 桂叔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帮着方强把车上的行囊都扛了下来,看着前方并排走的仨女人,乐得滋着一口白牙,“强子,你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晚上去叔家中热闹热闹。” 这边说这,桂叔一抬眼,才发觉少了一个人,“诶,你娘哩?她平日里最喜欢人多热闹的,咋的自己走了?你没同她说啊?” 方强低着头,小声应道::“她许是赶路累着了,桂叔,我今日也先回去,回头有空再去你那。” 说完,方强和桂家人道别,上了岔道,往自己家中去了。 “这母子俩,咋回事这是?”桂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因为事先不知道绿芦今日回来,桂家没有特别准备吃食,还是得到了消息,桂婆婆才赶忙烙了几个韭菜盒子。 还是粗茶淡饭,要说味道和丰富程度,自然是不能和县城飞来居的吃食相比,不过绿芦吃得很满足。 山珍海味也不如家乡的味道。 “绿芦,玉英和强子是怎么一个回事?”吃完了饭,张氏被绿芦按在院子中的石椅上,试县里带回来的口脂,张氏想到自家汉子说的情况,凑近了绿芦,小声问道,“不是说强子在县里遇到了麻烦,现在都解决了?” 绿芦仔细看了看张氏的脸,觉得涂了口脂,起色好了不少。 “这事,说起来还需要大家上心一些。”绿芦把事情大致说了一下,便是张氏没有问起,自己也是要说的。 她需要村里的大婶们开导一下玉英婶。 因着山上的屋子还没修建好,绿芦这些日子得借住在桂家,正好拉着张氏说话。 张氏听了只咂舌,感叹了几声,见绿芦要去收拾东西,主动跟着去帮忙,也就自然说起了玉英婶家中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往事不堪回首 绿芦刚刚躺下,张氏就端了一盏油灯进来,直接就摸上了泥炕。 “今夜让那爷俩自己睡,婶子陪你说说话。”张氏帮身边的绿芦掖好了被子,起了个话头,提起了玉英婶她家中的事情。 玉英婶原本不是仙源村里的人,她是当年逃荒经过,她爹娘嫌弃她是女娃子,光会吃饭不会做事,就把她嫁给了仙缘村一个姓方的老汉。 “也就是方强他爹,”张氏回忆着以前的事情,咂舌道:“你可不知道,这方老汉在我们村可是鼎鼎有名的赌徒,我小时候就常常听我娘不许我爹接济铜板给方老汉。” 绿芦侧着身子,黑暗中,目光闪闪地看着张氏。 这赌是最要不得的,一旦沾上,起了瘾,就再也出不去了。 “你还真别说,方老汉用最后几枚铜板连续赌了三天,最后赢了一两银子!”张氏说得绘声绘色,“你玉英婶就是他用这一两银子换到手的媳妇。” 绿芦抿着嘴不吭气了。 老汉,老汉,那时候的方老汉得多老? 而玉英婶才是如花一样年纪的女娃子。 张氏又叹了一口气,提起玉英婶家中的事情,她算是把这辈子没叹的气一口气叹完了。 原来这方老汉娶了娇妻,开始还算疼爱了一两年,待玉英婶生下方强之后,这赌徒的本性又暴露了。 把家中仅存的一些铜板输光了不说,输红了眼,回来就打方强出气,玉英婶拦着,他连着玉英婶一起打。 “哎哟,我就记得有一次亏得邻里听到玉英婶哀嚎,跑去请了村长,方强才没被他那爹打死。” 张氏提起往事,唏嘘不已。 “我可是清清楚楚记得,小方强一头血的被玉英婶搂着,那眼睛晶晶亮的,说让你玉英婶别哭,他长大一定赚很多钱,盖很大的屋子,让玉英婶过上好日子,不会像他爹那样赌钱打人。” 那件事之后,方强母子又过了挺长一段时间提心吊胆的日子,直到方老汉半夜赌钱输个精光,被人赌坊赶出去,大冬天冻死在镇上。 绿芦躺回了枕头上,难怪方强行事这般急功近利。 原来和他幼时的遭遇有关系。 “绿芦,强子把方子泄漏出去,这确实不对,你还能不计前嫌帮他一把,玉英婶心里肯定是又感激又难过。”张氏和绿芦并排着躺着,望着黑漆漆的房梁,思来想去,满肚子的话,最终还是化成一句叹息。 “你说,玉英婶以前就特别为强子自豪,这事之后,她心里疙瘩可怎么解开呢?” 绿芦摇摇头。 她可以不追究,大家伙也可以依旧把方强当自己人,可是玉英婶毕竟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她心里的疙瘩,恐怕只能靠她自己才能解开了。 “哎,绿芦,”张氏说完往事,觉得气氛有些太低沉了,绿芦回来,好不容易和她一起睡呢,只说败兴的事情着实不好。 话题一转,张氏贼兮兮地问起了旁的事。 “你这次去县里,有没有遇上什么合眼缘的后生?” 张氏这话题变得太快,绿芦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脑海中浮现出和施云桢相拥亲吻的画面,轻咳了两声,“没有。” 她要是照实说,估摸着今夜得被张氏严刑拷问,别想睡了。 绿芦转了个身,背对着张氏,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扑哧。” 张氏忍俊不禁,戳了一下绿芦的后脑勺,还害羞上了。 这姑娘家的好年纪可是一晃就过去的,绿芦要是没有心仪的,她得上心帮着挑一挑! 张氏阖上了眼睛,在心里把年纪登对的后生都列出了一串名单。行不行还得绿芦自己满意才行。 半睡半醒间,张氏已经在心里给绿芦定好了第一个相亲对象。 第二天一大早,桂家的院子就开始忙活了起来,村里来帮忙做工的村民来来去去的,绿芦也趁着这个机会把从县里带回来的伴手礼送了出去。 “这么客气做什么?” 春阿奶看着绿芦送的一块质地不错的棉布,乐得合不拢嘴。 正好天要凉了,这块布足够给她和三伢子做一身棉衣。 “就是,我们都拿了工钱了,还有礼物收。” “绿芦,你日后有什么事情都记得找我们!” “要说事情,我家汉子和儿子还帮绿芦修了屋子,那气派的嘞!我儿说了,红砖都是绿芦自己亲自烧的!” “可不,我那日还特意去看了,红砖盖的屋子又结实又好看!还是绿芦厉害!” 玉英婶来帮着做活儿的时候,正好大家伙围着绿芦,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她好一通夸。 玉英婶低着头,一扫往日里的热情,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往井边走。 绿芦一直在帮着村里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大家感激绿芦也是应该的。 可是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却背叛了绿芦,也背叛了村里的大家。 要不是绿芦能干且不计前嫌,这会儿她家方强已经在发配的路上了。 玉英婶昨夜就没有休息好,只要想到今日要来桂家帮着做活计,面对村里的人,她就浑身难受,面子上挂不住。 那边,大家伙围着绿芦叽叽喳喳的说着话,这边,玉英婶低着头,恨不能把自己埋进土里,让大家伙都别看到她。 “哎呀,怎么还有呢!”春阿奶惊呼一声,连声推辞,“刚刚的布就够用了,怎么还送……” 绿芦笑呵呵地声音传来,“您打开瞧瞧,就是一块麦芽糖,我瞧您喜欢拿麦芽糖送小孩儿吃,给您带回来一些备着。” “好好,”春阿奶笑的合不拢嘴。 听着春阿奶欢快的笑声,玉英婶更是恨不得一路小跑去后面。 旁人还好说,春阿奶,是她真正对不起的人。 如果不是方强,三伢子也不会被充上兵役,丢了一条胳膊。 快了,前面绕着屋子转个弯大家就看不到她了。 玉英婶加快了脚步。 “诶!那不是玉英嘛?” 春阿奶高声呼唤。 这么一招呼,大家纷纷转过头,把目光从绿芦身上,移到了正悄摸摸去后院的玉英婶身上。 玉英婶顿住了脚步,僵着身子,转过来。 院子里,一道道目光,像刀子一样,把她的良心拿出来剖了一遍又一遍。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有礼上门 玉英婶一个人站在外墙的转角处,双手揉搓着裙角。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大家都怪她,都怪方强,她就道歉,如果大家都不原谅,她就和方强一起离开村里,去哪里都行。 毕竟是方强犯下大错,方子被他卖出去,那是绿芦大人有大量不予追究,可是三伢子那手,是怎么弥补都不为过。 她也想好了。 如果春阿奶要赔偿,她就是倾家荡产都要赔,实在赔不上,大不了把强子一只胳膊赔了就是! “一个人站在那干嘛呢?” 春阿奶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 “可别是你自己去一趟县里,看绿芦给我带了好东西,没送给你,心里不平衡了啊?” 春阿奶话音落下,几个村里帮忙的大叔大婶都哄笑了起来。 玉英婶有些茫然地看着大家。 好像,大家都不知道? 绿芦和大家伙打了招呼,走了过来,带着玉英婶往院子背后走去,“事情我没有瞒着大家。” 她去县里就是去处理方子流出去的事情,她就算不说,大家也要问的,这瞒不住。 而且,方强的事情还关系到三伢子的胳膊,这是春阿奶心头一根刺。 “那大家……”玉英婶声音有些哽咽,大家原来知道,却没有一个人责怪她,责怪强子。 就连春阿奶也看着她笑。 她以为的指责没有发生。 “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强子哥也受到惩罚,日后一定会三思而后行的。”绿芦宽慰着玉英婶,“您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该和春阿奶拌嘴就拌嘴!” “扑哧。”玉英婶拧了一把她的小脸,没忍住笑,“就你调皮。” 绿芦见玉英婶心中的负担小了许多,又说笑了几句,和大家伙打了招呼,和桂叔一起往山上走去。 她离开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也不知道上山的屋子修的怎么样了。 “放心吧,大家伙都按照你给的图纸修的嘞!” 一路上,桂叔看出绿芦心里忐忑,远远地指着绿树交映之间,隐隐露出来的屋子。 “正好秋高气爽的,大家伙做的快,也没咋下雨,一点没耽误。” 绿芦眯起眼睛,看到树枝之间,隐隐约约露出来的一座小屋,不再耽搁,快步往山上走去。 转过快最后一个弯,一座漂亮的小屋子就展现在眼前,几个汉子骑在屋脊上,将一片片青砖铺在已经铺设过一遍干燥茅草的屋顶上。 “哟,绿芦回来了!” 有眼尖的,遥遥地看到绿芦和桂叔一起上来,挥了挥手。 “大叔大哥们辛苦了!”绿芦脆声声地打了招呼,走进了院墙,摸了摸两人高的红砖院墙,结实得很。 “你一个姑娘家住着,那屋子的图上面,画了会客厅那一面墙都没有,叔就做主给你把院墙砌的高了。”桂叔见她摸着围墙,挠了挠头,也正是这四周的高墙耽误了工期,用砖量大,都要现烧现用,不然绿芦回来已经能住上新房子了。 “叔,有心了。”绿芦很感谢桂叔的细心。 确实她一个人住在这半山上,有个万一遇上歹人,喊破了喉咙大家在山下也听不到。 绿芦经过院子,她种下去的辣椒都长得有些高度了,叶片绿油油的,一瞧就是被人精心照顾着,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鸡鸭的叫声。 绿芦快步跑了过去。 原来她的屋子还没修好,而她的鸡鸭已经住上了新的窝棚。 有挡雨的屋顶,鸭子的窝棚背后出去就是屋后的小溪,方便鸭子戏水。 “瞧瞧,你这一走开就是一个月,你的鸡鸭蛋都下了好几个,叔都帮你收着哩!一个都没被黄皮子偷走。”桂叔拍着胸脯,尽显可靠。 绿芦乐得把桂叔好一通夸赞,惹的桂叔老脸都开始发红了。 绿芦进了屋子,虽然屋顶还没有彻底完工,屋子里面的整体框架已经都做好了,就连她特别希望有的木地板也都铺了。 绿芦弯腰,手指抚过地上的木板,每一块都切成大小一致,用心拼合,表面抛光,一丁点的毛刺都没有。 摸着手下的木板,绿芦的眼睛有些发酸。 帮她造屋子,大家都是上了心的。 村子里的人家地板都是泥地,大家伙进屋也都没有脱鞋换鞋的习惯,可是她一说要铺木地板,大家就细心地帮她把木板都打磨好了。 他们完全可以不用打磨,这样工期也快,省下来的时间,可以帮着他们自家翻修屋子。 “绿芦,你瞧瞧有哪里不太满意的,你木生大哥和他爹抓紧就改。”桂叔带着绿芦把灶房卧房都给转了一圈。 “没,都很好。”绿芦笑着说道,就连她规划的净房地面都做出了坡度,方便排水。 “那成。”桂叔见绿芦都挺满意,也松了一口气,绿芦去县里,他帮着照看着工地,就怕自己哪里疏漏,返工耽误事情,“过些日子大家伙这边忙完,就要去地里秋收了,你尽快把喜欢的家具样式画出来,你木生大哥还等着帮你打家具嘞!” 绿芦含笑着应了,秋收重要,她打算先把必要的床给做出来,后面有需要就等丁家父子有空了再添置。 出了屋子,她看了看屋顶的进度,估摸着过不了几日她就可以搬进新家了,心中美滋滋的。 她的新家,有一个敞开的会客厅,还有一个大院子,到时候她要去镇上买些吃食,拉上兰花木生他们一起热闹一番。 绿芦在心里打算着搬家的事,随桂叔一起出了屋子,这院门还没迈出去,就看到铁牛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 “咋了?” 桂叔看着自家儿子这慌乱的样子,眉心一跳。 “家里出啥事了?” 铁牛弯着腰,喘了几口粗气,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指着山下村口的方向。 “爹,绿芦姐,你们快去看看。” “村口来人了,抬着一大堆家具,说是要送给绿芦姐,给绿芦姐新家添置的!” “我看到那大床,好大好大的!” 铁牛努力张开了胳膊,左右看了看,觉得还是不够大。 “反正够我和石头二狗蛋蛋六丫排排躺的那么大!” 桂叔眨眨眼,狐疑地看向绿芦。 对方还送床? 男的女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村口热闹 绿芦对上了桂叔那狐疑的目光,心中“咯噔”一跳。 随后,人就被桂叔拉到了一边。 “绿芦,你和叔说实话,你在县里是不是和哪个后生看对眼了?” 绿芦眨巴了下眼睛,虽然玉英婶再三交代不要把她和施云桢的事情和旁人说,桂叔也算不得旁人。 她干干脆脆地点头承认了。 桂叔瞪圆了眼睛,早上他媳妇还说要撮合绿芦和她娘家侄子水生来着,得亏闹了这一出,没真撮合,不然俩孩子以后见面都得尴尬。 “那家具,那床,都是对方送来的?” 绿芦虽然不确定,但是思来想去,她要新翻修屋子的事情,除了村里人,也就只有施云桢知道。 桂叔心里有了数,“你个傻孩子,知道给姑娘送这些意味着什么不?” 绿芦看桂叔严肃的神色,也能猜出个大概,却老老实实地摇头。 桂叔就差捶胸顿足了,“好小子,这是送给咱们看的呢!” 桂叔把其中的弯弯绕绕说了一遍,绿芦才清楚,原来这家具都是姑娘出嫁的陪嫁。 大户人家的姑娘,陪一整套家具,而像她们村里的姑娘,一整套家具自然是陪不起的,也要陪一个樟木箱子。 施云桢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送,附近十里八乡的一传,都知道仙源村的绿芦有相中的夫家了。 言下之意,谁都别想打她主意。 绿芦心中好笑,她知道施云桢心细,门门道道的,还把心思花在这上面。 下山往村口去的路上,桂叔黑着脸,看着身边的绿芦,总觉得自家的白菜马上要被猪给拱了。 铁牛再兴奋地描述那床有多大,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桂叔一个爆栗。 “闭嘴,这床咱可不能随便接。” 接了,不就是意味着他们家绿芦就成了旁人的么? 桂叔只要想想,就舍不得,剜心割肉的。 他是个没闺女的,早就把绿芦当成了自家闺女来疼了。 “要是你虎子哥在,铁定是不会让你接别人送来的家具。”桂叔感叹道。 “其实,我虎子哥还在。” 绿芦幽幽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可把桂叔吓得不轻,两脚一磕绊,差点摔了。 绿芦把县里遇到虎子的事情说了一下,只说他现在在为贵人做事,要隐姓埋名,不是故意和大家断了联系。 听得桂叔一阵唏嘘。 “那你和那公子的事情,虎子可知道了?” 绿芦点头。 还是拜她虎子哥那一闹腾,自己和施云桢才算是确认了彼此的心意。 “他没反对?”桂叔瞪圆了眼睛。 绿芦抿着嘴笑,“怎么可能不反对?” 反对态度激烈,把施云桢都气到吐血了。 不过拗不过她。 桂叔呼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心口五味杂陈。 乍然听到虎子还活着,自是高兴的。 可是绿芦这一趟回来,眼瞅着就被别人盯上了,心里又空落落的。 想着虎子见过那人,没反对到底,想来对方还过的去眼,也算是个勉勉强强的安慰。 桂叔一路上就这么悬着颗心,到了村口。 夕阳西下的时刻,正好是村民农忙回来的时候。 平日里清清冷冷的村口,此刻,热闹非凡,绿芦刚刚过去,就被几个小孩给拉住了衣袖。 不是别人,正是铁牛玩在一处的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地拉着绿芦去了前头。 一瞧来人,绿芦笑了。 “绿芦姑娘,我们少主特别吩咐给您送来一些家具,恭贺乔迁之喜。”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镇上飞来居的掌柜,见绿芦来了,笑呵呵地拱手。 “哪有人给送家具当贺礼的,”桂叔暗搓搓地嘟囔了一句。 旁人他不认识,这位掌柜他可认识。 说来惭愧,他的命,还是飞来居这位东家借的参给拉回来的。 吃人的嘴软,桂叔虽然心里不得劲,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绿芦在掌柜的引导下,过去看了这些送来的家具。 那张雕花架子床确实如铁牛所说,大就一个字,上面镂空雕刻着蝙蝠等吉祥图案,做工相当精致。 绿芦伸手摸了一下,木料入手油润,显然是上乘的木料。 “这床很贵吧?” 绿芦想到自己之前睡的那两块木板,怀疑突然睡上这么好的床,得失眠几日。 “都是我们少主从京都出来带出来的,自然不会便宜到哪里去,”掌柜搓着手,笑眯眯的回答,“少主说了,一直放在库房占地方还没个用处,希望您收下,也省得我让他们再抬回去。” 绿芦扫了一眼这张床之后,好几样大家具,除了斗柜、桌椅,甚至还有一张大屏风,用驴车拉了好几辆。 得,给她来了个先斩后奏。 “行吧,我收下了,替我谢谢施云桢。”绿芦笑道,拿出了一些碎银子给掌柜,“辛苦大家搬一趟,一些茶水钱。” 掌柜连连摆手,不敢收。 面前这位现在可是少主心尖上的人,瞧着这架势,日后主母就是她了,自己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收绿芦的好处。 “拿着吧,可不是给你的,是给各位大哥的。”绿芦硬塞,“还得劳烦各位帮我搬上山哩。” 掌柜无法,只能收了。 一行人连着驴车浩浩汤汤地进了村,引得村民听到消息都出来瞧个热闹。 “这床,可气派着,我猜县令都没睡这么气派的床。” “说起来这是不是给绿芦的彩礼啊?” “不会吧,我只听说姑娘带家具陪嫁的,没听说男子给彩礼给家具的。” 人群里,张氏也听到了消息赶了过来,凑到了绿芦身旁,和她咬耳朵。 “真是那飞来居东家送的?” 绿芦点头。 张氏抽了一口凉气,“你昨夜咋没和我说,是不是把婶子当外人?” 得亏她还没真的撮合绿芦和自家侄子,不然里外不是人。 “好婶子,我昨儿就是困得紧,怕你多想。”绿芦抱着张氏的胳膊撒娇,可把张氏一颗心给揉捏了一遍,抬眼看着这一条龙的家具,件件精美,再加之自家男人还是这施家东家帮忙救下的,张氏只是轻轻点了点绿芦的脑门。 “你呀!” 总归,这应当是个不错的好男子。 待家具都运上了山,绿芦已经定情的消息也就传遍了全村。 “啥?” 张木生听到自家娘子兰花说起这事,噌地一下跳了起来,遥遥地望着半山的方向,再看看自己的手,着实有些失落。 “我还想着帮绿芦打家具呢……” “啥家具,哪有我打的好看?” “不成,我去瞧瞧!” 第一百四十章 牵线搭桥 因着自己家的屋子还没封顶,绿芦让掌柜帮着把家具都堆放在一处,确认了一下细节没有问题,这才抬眼看了一下屋顶。 有了施云桢送来的家具,倒是不用麻烦木生和他爹打了,这样也不耽误大家伙农忙的时候,挺好的。 “绿芦妹子!” 心中正想着木生呢,就听到他的大嗓门,随后人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几个帮忙搬运的工人正要拿大块麻布把这些精贵的家具盖上防尘。 “等会儿!” 木生一看到这些家具,目光就直了,也顾不得许久没见的绿芦,冲过来,双眼放光地抚摸着架子牙床上精细的镂刻。 “我的老天爷,这可是上等的金丝楠!”木生摸着床架的手都在发抖,光是这用来打床架的木料就值了天价了,何况上面精致的镂刻工艺? 他原本自诩工艺上乘,手艺娴熟,可是和面前这张床相比,他那些洒洒水的功夫,根本就不够看的。 说来也是,他家中手艺传承来自于自家老爹,老爹传承于自家祖父,他们在这山里土生土长,工艺上,更偏向于实用结实。 农家人用的家什,没有这样精致的。 木生把面前这些家具一样样摸了过去,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手艺根本拿不出去,自小的信心被打击了个彻底,帮着把麻布遮盖好之后,回过身的木生,双眼都没了光彩。 的亏没自大地帮着绿芦把家什打了,不然和人家这一对比,根本拿不出手。 人家这木料就金贵,而他能用的木料,一比较,成了烧火棍了。 兰花也跟着丁木生一起上来了,手中抱着一坛子新酿的酒,见到绿芦就塞给了她,而后拉着绿芦的手就不放了,还没说话,脸先羞红了。 “他这是咋了?”绿芦眼睛尖,一下就看到了平日里嘴巴讨打的丁木生今日情绪不对付,抱着手中的酒坛子,问道。 “约摸着觉得自己手艺不太行了,”兰花虽然内向不善言辞,却善于观察人的神色,一瞧自家夫君那像被霜打了茄子似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绿芦目光在丁木生和他身后的家具上扫了一圈,心中有数了。 说起来,丁木生的手艺若是能更近一层楼,日后丁家也可以不再依靠给十里八乡做木工过活。 “我早就和你公爹还有木生说好了,日后要把他们的手艺活儿卖出去呢。”绿芦和兰花小声嘀咕着说着私房话。 兰花笑了笑,不是她灭自家夫君的威风,和别人这手艺一比,还真的不得行。 “绿芦姑娘,那我就带人回了,”掌柜看着家具被安置好了,笑眯眯地上前和绿芦说话,目光落在绿芦手中抱着的酒坛子上,想到自家少主来信说的事情,“少主特意交代过,让我试试您这里的酒,如果可行的话,酒也由您这里供货。” 绿芦恍然,她倒是把这一茬忘了,亏得施云桢心细,答应她的事情,立刻也就安排了下去。 “您尝尝,”绿芦不耽搁,取了一块碗,开了怀中的酒坛,让掌柜尝了个味儿。 “好酒!” 掌柜刚刚喝了一口,就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原本少主交代来的时候,他还没觉得酒水有什么特别的,想着不过是少主要讨未来夫人欢心,所以特意让他来签契约的。 却没想到,这酒一入口,确实与众不同。 甘醇,爽滑,咽下去了,满口泛着浓浓的酱香,咂舌品尝,似又有花香之气。 “可是桃花酒?”掌柜毕竟走南闯北,见识广博。 兰花眼睛一亮,红着脸点头,声音细若蚊蝇,“正是。” “有多少我现在立刻拉走多少,”掌柜放下碗,麻利一抹嘴,他在镇上这么多年,怎么没发现还有这么优质的酒水! 兰花有些无措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裙,“我……我……” 她这就是自己酿制着给自己家人喝的,再给周围亲朋送一些,没有剩多少的。 “可是手边没多少了?”绿芦瞧着她这副窘迫的模样,拉着她到一边,小声猜测道,“你娘家村中可有存酒?” 兰花立刻点头,“我娘家村中家家酿酒,自是很多的,村中叔伯酿的酒,都是比我好的。” 得了品质保证,绿芦也放下了心,这酒水她就是一个牵线的人,毕竟是兰花娘家的村子,她也不熟悉,不方便从中再赚一手。同掌柜说了兰花娘家村子的情况,让他过几日得了空,自己去一趟。 “只说是我介绍你来买酒的就是,”兰花小声说道。 “成,”掌柜听说有个村子酿酒技艺高超,更是兴奋,拱手向绿芦告辞,正要离开,又被绿芦拉住了衣袖,“打这些家具的工匠您可识得?” 绿芦给兰花村子拉了销售的线,也没忘记一旁自我怀疑的丁木生。 “我不识得,”掌柜摇头,“不过少主定然结识,您如果想帮着那小哥拜师,给我们少主去一封信就行。” 掌柜贼兮兮地眯起了眼睛,嘿嘿笑了两声。 他见人见的多了,还有什么事情看不出来的? 绿芦也不多话,干脆利落地上前,问丁木生是否想出去精进手艺。 丁木生自是求之不得。 掌柜离开山间小屋的时候,抬手摸了摸怀中揣着的信,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跑这一趟,又得了买酒的好去处,又诓着绿芦姑娘给少主写了一封信。 掌柜乐得一路老脸开了花。 待少主看了心头上的姑娘写的情信,心情好了,他这个得力的手下自然也能讨些好。 送了掌柜离开,绿芦回来看到丁木生还在堆放家具的那个角落,揭开麻布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看着上面镂刻的图纹。 “我等等施云桢的回信,如果安排好了,你就出去精进一些手艺回来,”绿芦笑着说道,“就是这一去,估计的年把才能回来了。” 她转身看着身边的兰花。 丁木生出去学艺,就可怜兰花一个人在家中。 “走就是,我经常来山上陪你,”兰花抱着绿芦的胳膊,红着脸,小声说道。 丁木生听了,转过头,看着自家媳妇那抱着绿芦胳膊不撒手的小媳妇样,更加觉得自己还是早日启程了好,省得在家还碍着娘子的眼。 绿芦爽朗地笑了,“他可不能太早走,我这屋子最后收尾还得木生大哥盯着呢!” 和木生夫妻俩又开玩笑了一阵,他们告辞离开,绿芦送他们到了院门口,再转身,看着面前高高的院墙,院墙后,露出的待完工的屋顶,她笑着,期待着。 快了,这个冬天,她肯定能住上温暖的新家。 第一百四十一章 帮忙 绿芦屋子竣工这一日,村中的和她关系近的几个后生和姑娘都来了,一个个都忙着帮着收拾没用完的材料,做着洒扫。 方强也来了,站在院子外面,看着里面热闹的场面,听着大家伙的嬉笑,低着头,踢了踢脚边上的石子。 这些日子,他娘去桂家帮着做活儿,他没有去。 几个原本关系好的,也没有走动。 他没有去寻水生木生他们,他们也没有来寻他,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回来过一样。 他知道自己之前做的不对,大家伙心头都扎着根刺,所以在家里待了这好些时候,今日听说绿芦的新屋子落成了,大家都去帮着整理,他也实在坐不住了,硬着头皮上来。 “强子哥,”兰花抱着酒坛子上来,刚刚转过路口就看到一个人影在绿芦家门口徘徊,心中正起疑呢,走近了一瞧,发现是方强,“你不进去在这里做什么?” 方强见是兰花,又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不吭气。 他怕自己进去,会被打出来。 兰花见叫不动人,也没多话,进去同木生说了方强在外面的事情。 木生抬眼,目光和方强对视了一眼,又转身进去了。 方强叹了一口气,终于,重重地把地上那颗小石头踢到了远处,转身要走。 看来大家伙确实都不怎么欢迎自己,连从小和他一起玩着长大的木生都理睬他。 “干啥呢?来了就想跑啊?” 突然,身后传来木生的声音,方强猛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酸酸的,眼眶有些发热。 以前都没觉得大家愿意搭理他是一件这么让他高兴的事情。 “没,”方强转过身,见身后只有木生一个人,抿了嘴唇,小声说道,“我就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 “可别了,我们还怕你把绿芦的新屋子拆了,”张水生也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冷笑了一声。 方强咽了口口水,觉得嗓子堵得慌。 这样的错,他犯了一次,没有被惩罚,连三伢子代替他去兵役,丢了一条胳膊也只让他懊悔一阵,第二次,他就被狠狠地惩罚了。 这罚得罚在自己身上,疼的才能深刻。 所以,背叛村里亲朋的错,他方强这辈子也决计不会再犯第三次。 既然大家不打算原谅,他还是离开吧。 方强低下头,默默地转身,感觉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都带着审判和责备。 “可别走啊!”三伢子喊住了他,“就这么走算什么男人?” “就是,打他一顿!”木生随即附和。 方强停住脚步,心中想着,若是挨一顿打,大家心里能消气,也好。 “行,来,打。” 他转身,站定,目光坚定。 他的命就是绿芦不计前嫌捡回来的,还欠着三伢子一条胳膊,今天就算被打死,他也认。 三伢子当先就动手了,他只有一条胳膊,挥起手中的竹扫帚可是一点没收着力,木生水生他们也紧跟着,有人直接抬脚踹,有人拿着喂鸡鸭的木勺照着方强的后背揍。 绿芦和兰花带着村里几个姑娘在院门口看着方强挨揍。 “这样会不会揍出问题来?”兰花有些担心,瞧着她家木生的手下可是一点力都没收着。 “放心好了,他们自己心里有数,”绿芦笑着说道。 好一会儿,方强被揍得蹲在了地上,抱着头,忍着身上的疼。 和在牢里被人揍相比,村里这些人的揍还算不得什么。 每每挨一下,他心中的愧疚就轻了一些些,或许,把他打死了,他就能真正安心了。 方强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都打得累了,木生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又踢了一下方强。 “你个好小子,知道我们为啥揍你不?” 方强睁开眼,迷惑地看着四周,大家伙把他围在中间,都在瞧着他。 他竟然没有死,站起身,竟然活动自如。 要知道,之前在郑仕跟前伺候,郑仕就是随便踢他一脚,他都歪着身子,能疼上好几日。 大家,都是瞧着用力,实际上都是收着的。 “我知道,我错了事情,”方强抬手,擦了一把眼睛,眼前的视线终于清晰了起来。 “我害的三伢子替我去兵役,害他丢了胳膊。” “我还把神仙糊糊的方子给出去,只为了我自己的私利。” 他很后悔,如果真的让郑仕得逞,把春香楼做大,村里的大家伙要靠什么吃饭? 围着他的几个汉子互相对视一眼。 “成。” “看来是真的知道错了,那就这样吧。” “走走,太阳快下去了,别耽误绿芦明日搬家呢!” 大家散了去,留下方强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门口,心里空落落的。 “拿着。” 三伢子过来,把手中的竹扫帚一扔。 方强赶忙接过,发愣。 “嘿,还傻站着做什么?”三伢子咧嘴笑了一下,“你平日里不是挺机灵的吗?咋的,被打傻了?还不快拿着过来帮忙?” 说着,三伢子当先回了院子。 方强眼睛突然就亮了,握紧了手中的竹扫帚,仿佛这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赶忙应了一声,“诶,来了!” 绿芦带着兰花几个姑娘一起回了院子后面,取了放在溪水里冰镇的仙草冻出来。汉子们可都忙得热火朝天,做完了洒扫的活儿,就开始配合着出力把家什搬到适合的位子。 施云桢送来的这些都是好料子,他们都搬得小心翼翼的。 兰花一边帮着分蜂蜜和仙草冻,一边抬眼看了看屋里,笑了。 里面,方强抬着一张八仙桌,重得他龇牙咧嘴的,那脸上的笑容却是没消下去。 “还担心不?”绿芦顶了她一下。 兰花摇头,小脸儿越发红了,眼睛晶晶亮地看着绿芦,“还是你有办法。” 听到她说方强来了的时候,也是绿芦第一个提议把方强揍一顿出气,当时她还当心呢。 现在看来,要出气的不是绿芦自己。 而是方强和村里这些曾经很信任他的朋友们。 “方强人其实不坏,”绿芦想到那日晚上,张氏和她说的往事,他就是太急了,急得走了岔道,笑了笑,“人的底色不坏的话,我们要给他一点行差踏错的机会,知道错就是好人!” 兰花点头,她懂。 抬眼,看着屋里忙活得满身大汗的男人们,兰花红着脸,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 “大家都出来歇歇,喝碗仙草冻。” 绿芦诧异抬眼,看着面前一张小脸从上红到了脖子根的兰花,迎着夕阳,真的像极了一朵盛开的兰花。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乔迁之喜 这一日,大家伙在山间小院忙活到了很晚才离开。 绿芦自己也累得够呛,回了桂家洗漱完,一头栽倒就不省人事了,再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急忙一骨碌爬起来,看着窗外的日头,懊恼不已。 她今日要搬家呢,之前就说好了,搬家这一日,大家伙要凑到一起好好热闹一下,帮她温居。 原本她打算大清早就要起来,去镇上采买一些食材回来,晚上兰花带酒来,她给大家伙做石板烧烤吃。 可是这个日头了,她再赶去镇上,集市恐怕都已经收摊得差不多了。 绿芦懊恼地挠头,一边推门出去,一边考虑晚上另外安排吃些什么。 “吱呀——”她正蹲在井边洗漱呢,听到前院柴门开起的声音,而后,传来桂叔爽朗的招呼声。 “绿芦可起啦?” “叔帮你把晚上要用的食材都采买回来了,再不起来就来不及准备咯!” “铁牛,去叫你绿芦姐起床。” 铁牛响亮地应了,绿芦赶忙起身跑去了前院,看着桂叔正放下背篓,凑上前一瞧,一应俱全。 她有些不好意思。 哪有她搬家请客,结果自己睡到日上三竿,还亏的桂叔大清早帮她采买的。 “起啦?” 桂叔乐呵呵地说道,“来瞧瞧,有没有漏了啥,叔赶紧再去谁家里帮你讨点。” “都够了!”绿芦看着筐里的肉,好大一块猪五花,还有一些小鱼小虾,回屋取了荷包要把银子给桂叔,桂叔是说什么都不收了。 “叔现在可有钱了。”桂叔挤着眼睛,“你搬家,这些就算叔的心意了,礼就不另外送了啊!” 绿芦见银子塞不出去,也不强塞了,让桂叔他们一定到点要上山去一起热闹,她自己背着背篓先上山准备着。 上山的路平日里走着挺快,今日倒是显得长了一些,绿芦刚刚转过最后一道弯,就看到兰花和木生已经等在院子门口,她的脚边,放着好几坛酒,见绿芦来了,欢快地招了招手。 “我让木生借了骡车帮着拉上来的。” 绿芦听了,更是不好意思了,得,大家都比她自己上心。 进了院子,两人立刻忙活了起来。 兰花帮着去找一些石板,清洗好了,方便晚上烧烤。 木生照着绿芦的意思,把竹子都劈成了细细的竹签,整理成一大把。 绿芦忙着收拾桂叔采买来的食材,猪五花被她细心地片成了薄片,又把小鱼小虾用竹签子穿了,最后洗了紫苏用来包肉吃。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这边忙着呢,前院,方强小声地探头问道。 他特意早些上来,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帮忙的,省得在家还遭亲娘的白眼。 三伢子紧随他的脚步,也到了,四下瞅了瞅,也不用绿芦安排,就拉着方强一起上山砍柴去了。 “强子现在可成了只乖兔子。”木生抬眼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打趣地笑道。 “可不,”绿芦也跟着笑。 这些日子,玉英婶在村里可是一整个大变样了。 之前她三句有两句要提到自家强子多么有出息,现在,别人只要提到方强她就翻起了白眼,她自己把对亲儿子的嫌弃写在脸上,闹得大家伙也不好多说。 “想来,方强在家里,更是没少吃玉英婶的排落。”兰花捂着嘴,轻笑了一声。 这边忙活得差不多了,张家父子来了,带来了好大一陶罐他们自家的蜂蜜。 日落十分,村里人陆续都来了,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有的手中提着自家地里的新鲜蔬果,有的提来一整篮的鸡蛋。 山间这新翻修的小院,燃起了袅袅炊烟,呼吸之间,都是炭火和油脂的烧烤香气,时不时传来大家说笑和猜拳的声音。 天黑了透彻的时候,桂叔端着酒盏过来,和绿芦碰了一下碗,豪迈的一饮而尽。 绿芦喝得有些多了,村里每一个人都要和她喝,她来着不拒,就是兰花在她酒水里掺水做了手脚也有些扛不住了。 “叔,我意思一下行不?”绿芦那张小脸红扑扑的。 桂叔自然不会为难她,交代她少喝些,正要走,一拍脑门,“瞧瞧,我这脑子,给。” 说着,他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 “今日不是去镇上嘛,飞来居的掌柜让我捎回来的,说是那小子给你的会信。” 桂叔提到施云桢,直接用那小子称呼。 虽然他救了自己的命,那老参着实珍贵,可是他家里的绿芦更是珍贵的啊! 桂叔看着绿芦笑盈盈地接了信,心里的老陈醋翻了。 “要不别看了,想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后悔了,早知道就把这信扔进了臭水沟里,桂叔伸手要拿回来。 手刚刚伸出去,就被一旁的张氏眼疾手快拍了一把。 “你叔喝的多了,该看还是要看的,”张氏一把将自家汉子手中的酒碗抢走,冲着绿芦说道。 绿芦瞧着面前桂叔桂婶的夫妻官司,乐得眉眼都弯了,或许,这就是老夫老妻的幸福。 她看着手中的信笺,小心地折了收好,端起掺了水的酒碗,乐呵呵地和大家伙热闹到了深夜。 村里人都回去了,几个姑娘大婶帮着绿芦把火都灭了,碗筷都收拾了,这才离去。 “好好休息,你还是喝的多了些,”兰花在院门口看着绿芦红扑扑的小脸,满脸担心,“要不我留下来照顾你?早知道大家都找你喝酒,我就给你安排清水了。” “没事,我睡一觉就好,”绿芦的手被兰花拉着不放,她觉得丁木生瞅着自己的目光都快射出刀子了。 “你赶紧回去,好好休息,这两天你们也累得慌。” 绿芦出声赶人。 兰花纠结了半晌,还是被丁木生拉走了,不情不愿地一步三回头。 绿芦急忙挥手。 兰花这才走了。 山间小院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安静,绿芦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强撑着虚浮的脚步洗漱完,踢了鞋,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那间会客厅,躺倒在摇椅上。 夜风徐徐而入,摇椅轻晃着,绿芦眯起眼睛,觉得脑子更是晕乎了,心底的快乐和满足在这个热闹后,越发幽静的夜晚到达了巅峰。 她拿出怀中揣了一晚上的信笺,拆开,对着昏黄的烛光,看到了上面如他人一样清隽的小楷。 “噗嗤。” 绿芦轻笑了一声。 她见过施云桢的行草,那叫一个疏狂。 这信笺上的字,工工整整,一字没有涂改,或许,还誊抄了一遍。 第一百四十三章 开卖红砖 摇椅晃动之中,绿芦把手上这封信给看完了,越是晃荡,醉意越是上涌,最后晕晕乎乎地,也记不清这信上写了什么,就记得这信上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帮施云桢说着话。 他立刻着手安排给那木工大师去信,让绿芦村中人只管安心去学艺就行。 还说了他今日有好好喝药,每每吃了药,他就要吃一颗她给留下来的松子糖,吃了这么些时日,荷包已经瘪下去了,剩下的松子糖屈指可数。 他说他不舍得再吃了,就忍着苦口的药,得等她把那荷包加满了。 绿芦看得迷迷糊糊的,最后一把将这满纸都是跳舞小字的信笺压在胸口,心间满满涨涨,她笑了。 这怕不是个傻子。 糖吃完了就让夏雷帮着买就是,何必忍着苦也舍不得吃呢? 摇椅晃动,摇椅上的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昏黄的烛光下,绿芦磨了墨,提笔给施云桢回信,她看出来了,他字字不提思念,却是字字都是思念。 醉意盎然的绿芦觉得,自己可不能这么拐弯抹角,她嘿嘿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笔杆晃动,烛光摇曳。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绿芦一脸懵地看向天花板,她昨夜竟然莫名其妙就睡着了,人都没有爬上那张让铁牛好一通夸奖的雕花大牙床,就这么趴在书案上睡了。 她眨巴下眼睛,面前有一封已经封了口的信笺。 她了什么? 绿芦拿起那封信,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遍,实在想不起来昨夜自己都写了什么,施云桢来的那封信还在旁边,她拿起来大致读了一遍。 他的信挺正常的,说的都是一些正经事。 那她回复的应该也不会不正经。 绿芦放心地把那信揣上,去看过自己的鸡鸭之后,就晃晃悠悠地下了山,去了桂家,把信交给了桂叔。 现在村里送货基本都是桂叔和三伢子搭配着去镇上,顺手把她信捎给飞来居的掌柜就是。 信送出去了,绿芦也就理所当然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她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要记挂在心上。 她自己的红砖房子已经彻底落成,山上的砖窑也开始加班加点地烧制红砖,以供应村里人赶在冬日到来前翻修房屋。 桂家的生产作坊已经上了正轨,神仙糊糊和仙草冻都能按时按量的供应商,绿芦上山去砖窑转了一圈,看着已经熄了火,在闷砖的砖窑,心里动起了心思。 “强子哥。” 方强这些日子都在帮着村里人烧砖,大家伙农忙没空的时候,他负责在山上盯着砖窑的火候。 这刚刚熄了火,就听到身后绿芦喊自己,有些诧异,以为是哪里出了问题,赶忙跑过去。 而这次绿芦却笑眯眯地把他夸奖了一通。 “强子哥可比往日靠谱了许多,我瞧着村里好些人家中已经用上红砖开始翻修了。” 方强猝然被夸奖,黝黑的脸上泛起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都是应该做的。” 绿芦却话锋一转,“我需要人出去帮着我卖红砖,你可有想法?” 方强心念一动,诧异地看向绿芦,他已经闹出了那么不好的事情,她还来问他吗? “三伢子他们可能更合适。” 方强心中有些苦涩,他很想做这件事,可是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好,甚至,他怕自己又一次急功近利把事情搞砸。 错一次二次,这第三次,与其再犯错,不如不做。 “你忍心看着三伢子大哥一个人赶着骡车运砖出去啊?”绿芦反问道,“他的胳膊……” “我去,”方强猛然站起身,双手紧握,垂眸看到绿芦的目光,心里一颤,改口道,“我陪他去。” “成。”绿芦拍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镇上就你和三伢子大哥一起去,先试试十里八乡的村子,还有镇上,如果可行,大家都乐意买我们的红砖,就想法子把红砖运出去,去县里,去郡上,再去外郡。” 饭要一口口吃下来,市场也是一点点打下来。 绿芦找个机会,把卖红砖的事情和三伢子说了,正好三伢子家里的屋子翻修已经到了尾声,地里的庄稼也都秋收完了,听绿芦这么一说,自然是答应的。 “我还想着强子一直窝在村里烧砖,有点大材小用了,”三伢子笑道。 方强确实头脑灵光,只不过之前没有用到正道上,让他帮着卖红砖,对他而言,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差事。 “还是你安排的好。” 三伢子由衷地夸赞。 接下来几日,三伢子和方强都是大清早就赶着村里的骡车,拉着红砖出了村。 这一日,骡车刚刚出了村口,他们就看到村外已经收得差不多的农田边上,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姑娘。 见他们来了,欢快地挥着手。 不是绿芦,正是哪个? “绿芦今日怎么一大清早就在这儿?”三伢子赶着骡车上前,好奇地看向绿芦。 “我昨日听春阿奶说,你们今日要去镇上卖了,我和你们一起去。”绿芦看着骡车上满满当当的红砖,都是刚刚烧制好的,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为怕路上颠簸损坏,还牢牢地固定住。 足以见得这两人做事上心。 “那敢情好,”方强也乐意绿芦一起去,镇上毕竟人多,不比周边几个村子都是熟悉的脸,他们一拉着红砖过去,人家村民就问是不是绿芦用来盖房子的那种砖。 “你的山间小屋已经传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了,”三伢子一边赶车,一边和绿芦说话,“我们去他们村里还没开始说我们红砖有多好呢,他们就上赶着要买。” “可不,这十里八乡不少人都是咱们村的亲戚好友,互相串门都听说了绿芦的红砖不怕淋雨,用来建屋子,好些年都不需要重修。” 方强也跟着附和。 所以他们这些日子,在周边的村子里卖红砖卖得很顺利,也没遇上什么麻烦事。 绿芦点头,这附近村子里都是用黄泥砖砌的屋子,扛不住风吹日晒雨淋,每每过一阵子就要重新翻修,这对大家来说,是个麻烦事。 方强想了想,和绿芦提起了一件事。 “考虑到这红砖难运,我们就自作主张和大家伙说,如果自己安排来拉,价格只算八成。” 其实,这事绿芦没说。 他心里也没底,当时一个村里有人问起运红砖的事情,他话赶话的,就这么说出去了。 方强抬眼,小心打量了下绿芦的脸色,生怕自己又犯了错。 第一百四十四章 信上就写一个字 “这是好事啊!” 绿芦立刻就肯定了方强的做法,“我之前正在发愁红砖做好了,运出去交货是个难题。” “怎么样?我就说绿芦一定觉得你这么做没有问题的。”三伢子笑着和方强说道,“强子之前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又犯错了。” 方强抿着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绿芦的目光中,闪着感激。 之前他走了岔路,一直觉得能赚很多的钱,让自己和娘过上人人羡慕的日子,自己才能满足。 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很容易就满足了。 比如顺利地搞定一单红砖的生意。 再比如现在,被绿芦肯定他的做法。 “嗯,以后都按照这个办法来,只要是自己上门来拉红砖走的,价格都给一些便宜。”方强心里满满涨涨的,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之前的自己脑子给剖开看看。 看看他之前脑子里是不是装了水。 怎么就一门心思帮着郑仕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三人赶着拉红砖的骡车进了镇子。 还是和往常一样,三伢子熟门熟路地占了集市一个不错的位子,把骡子卸了下来,就开始吆喝。 不多时,有听说红砖的人就立刻主意到了这里。 “这红砖是不是就是最近用来建房子,说是几年都不用重新翻修的?” 来了一个大汉,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板车上的红砖。 “正是,”方强取出两个大桶,分别装了水,一个里面浸泡了红砖,一个里面浸泡了黄泥砖。 “大家走过路过过来瞧瞧,不怕雨淋不怕风吹不怕日晒的红砖,建房特别棒!” 三伢子帮着这一吆喝,周围的人就围了不少过来。 有些是真的心动的,快要入冬了,家中的屋子需要翻修,如果这红砖真如这般好,他是一定要买一些的。 也有一些人纯粹就是好奇,毕竟是一个新鲜的东西。 三伢子见周围人多了,给方强使了一个眼色。 方强会意,冲着那第一个发问的大汉说道:“大哥家中可是用黄泥砖啊?” 那大汉点头,他正是准备翻修屋子。 “那您遇上我们可就遇对了人,”方强说着,从木桶中取出刚刚浸泡下去的两块砖。 众人明眼都瞧着清楚。 只见那红砖虽然被浸湿了,却是完好如初,浸泡红砖的木桶中的水,也依旧清澈。 可是那黄泥砖却是没了个形,要不是方强用手托着,只怕能立刻化成了软泥掉到地上。 而那木桶中,黄泥巴色的水晃荡着。 “嘿,这红砖果然结实,”那大汉立刻就想买了,问了价钱,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色。 他自己做黄泥砖,可是不用花钱的嘞! 方强眼睛很利,一下就看出这汉子在纠结价格的事情。 “大哥,你得想想,你自己做黄泥砖还得自己去山上找黄泥,还要和泥,等砖坯晾干,再费力气搬运下山。” “这一折腾,你上工的时间不是耽误了?” “而且,制砖还得看老天作不作美,要是你晾砖的时候,下那么几滴雨,你不是白折腾?” 那汉子咬着牙,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就是价格着实有些贵了。” 方强大手一挥,“这样,如果您自己去我们村拉红砖走,我这里只收您八成的价格,如何?” 别说,一下打了个八折,那汉子更是心动了,手指头在衣裳上摩挲着,就差掏钱拍板了。 “大哥,您看,今年花些前,用红砖建了屋子,太久我不敢作保,起码五年六年您不需要重新翻修的。”三伢子趁热打铁,在这大汉已经松动的心思上又重重地推了一把。 “成,那我要了。” 大汉干脆一咬牙。 三伢子和方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是兴奋的成就感,把他们村拉红砖的地方告诉了那大汉,“到时候您拉多少走,我们现场有人和您收钱的。” 大汉点头,心满意足地去安排拉红砖的骡车去了。 周围,其他想要翻修屋子的人也都上前询问。 绿芦一直在一旁不作声,眼瞅着方强和三伢子一扫之前的恩怨,互相配合的相当好,心里也高兴松快。 趁着他们忙活着招揽生意,绿芦自己退出了人群,往飞来居走去。 今日,因为她自己要来镇上看看红砖销售情况,所以神仙糊糊和仙草冻就自己带来交货了。 刚刚踏进飞来居的大门,小二眼睑,立刻上前迎了过来,帮着绿芦把肩上的背篓卸下来。 “绿芦姑娘可是好久没有来我们这里了,孟大厨还惦记着您有没有新方子,生怕您教给了旁人,不教给他。”小二乐呵呵地称重,和绿芦闲扯。 “绿芦姑娘现在可是个大忙人,你以为个个都同你一样,爱躲懒?”掌柜正好从外面进来,顺着话头就训了小二一顿。 绿芦笑眯眯地打了招呼。 “我刚刚在外面集市瞧着你了,是不是来卖红砖的?”掌柜凑到了绿芦跟前,小声问道,“我这店想趁着冬日客人少的时候,翻修一下。” 绿芦乐得再做一笔生意,自然应下。 掌柜一听自己拉红砖还能八折,省些成本也乐意,反正冬日生意不怎么好,就拉着小二他们去拉砖。 绿芦心里却是想着这方强倒是一个生意上的好苗子,先报个价,再告诉对方能便宜许多,许多人原本就动心,听到能便宜,更是当场掏钱了。 而他们自己,让出些利润就解决了红砖运输难的问题。 绿芦觉得,只要方强走正道,假以时日,一定能有所建树。 掌柜正和绿芦说着话,一拍脑门,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让绿芦稍等一会儿,他去拿个东西。 等他回来,绿芦只看到掌柜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信。 “绿芦姑娘,这是我们少主给您的回信。” 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 绿芦抿嘴笑,接了。 掌柜有眼色地不打扰她,自己去一旁忙活去了。 绿芦寻了一张桌子,拉开椅子坐下,拆开信件。 他会给她写些什么呢? 她带着期待,拿出了信纸,而后就愣住了。 薄薄的一张纸,上面用浓墨书写了一个大大的字—— “好。” 绿芦眨巴了下眼睛,反复翻看着这封信,确确实实就是只有一个字。 她一脸懵。 什么好? 好什么? 绿芦想了想,估摸是施云桢再回她之前给他的信。 她皱起了眉,之前那封信,她喝醉了写的。 至于写了些什么,是一丁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来谈生意的人 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行驶着,车轮压过土路,带起一阵阵尘土。 施管家赶着马车,夏雷骑着马跟在旁边。 “要不休息一会儿?”夏雷抬瞅了瞅日头,提议道。 “继续。” 马车中,传出施云桢的吩咐。 施管家连忙应承,给一旁的夏雷使了一个眼色,“少主可是一点不累?我们这一路行来,都没有休息,少主的身体还没彻底好。” 夏雷也眼巴巴地看着马车,车帘子晃动,瞧不清里面的人。 少主说不累,他可是一点不信呢! 他这个身体倍儿棒的人骑了这么久的马,都觉得精神头不济了。 “不累。” 施云桢轻声说道。 “是,”施管家苦着脸,继续赶路,少主不让他停,他是不敢停的,这一路下来,他的老骨头也快不行了。 说起来,少主这么着急赶路,还是因为那日绿芦姑娘的来信。 马车中,施云桢身下铺着厚实的垫子,身后靠着一个大迎枕,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拿着一封信。 他身体难受着,时不时轻咳一声,脑后长发一半用一根黑色桃木簪子虚虚地束起,另一半就这么披散在身后,如黑色的瀑布一般。 眸子凝在手中的信上,读着读着,苍白的耳朵浮起血色,随后这抹血色一点点扩大,浓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这封信,他看了许多遍。 每看一次,心尖上都似涌出了热泉,把他周身的血脉给烫熟。 他没想到,她竟然写些…… “少主,前面有一个茶肆,我们停下休整一番,马儿也累了。”蓦然施管家掀开车帘,探头询问。 他听到施云桢的咳嗽声,想来,他是在硬着强撑。 这刚刚一瞧马车里面,就看到他家一向清隽自持的少主有一霎那的慌乱,把几张纸塞到了小几地下,目光漂浮不定。 施管家心中叹气。 他想说,别藏了,不就是绿芦姑娘写来的那信吗? 一个姑娘家写的信,他就不信还能写些什么出格的! 少主素日里接触的姑娘太少,一封情信都能害羞成这样。 “也行。” 施云桢开口说道,耳朵尖儿的红还是浓艳非常。 他想见她,非常想。 而绿芦在飞来居交了货,就径直去了集市那里一瞧,他们拉来的一车红砖已经卖出去了,只留了两块当个模版给周遭来询问的人讲解。 “你来的正好,我们这里差不多了,”三伢子见绿芦回来,指着空空荡荡的板车,“刚刚来了一个大爷,说是数目差不多够他家翻修屋子,他一个人也没法去我们村拉红砖,就全部买走了。” 绿芦弯着眉眼,这敢情好,也省得拖着这么重的红砖回头。 “这不就是红砖么?” 就当他们正要收摊回去的时候,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走了过来,打量了一眼方强手中那块砖,而后,目光落在绿芦身上。 目光闪过一道惊艳。 陈珏家住镇外的庄子上,家中父母在镇上和县里都有铺子,家境殷实,今日就是来镇上铺子里转悠一圈的,正好出来,就看到这里热闹。 他听着走过的人说起红砖,就凑了过来。 这一瞧绿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觉得今日这一遭果然没白来。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虽然瞧着瘦弱些,可是眉眼却是一等一的好看,那一双月牙眼睛,弯起来,跟钩子似的,只觉得自己的魂都要被勾了出来,心里痒痒的。 “对呀,这是红砖,公子家中若是有翻修建造,买我们的红砖最是好的,”绿芦笑着推销。 陈珏深吸一口气,这姑娘的声音也好听,跟山间的黄莺一样,光是和他说一句话,他心就软了。 他平日里没少去青楼窑馆晃荡,那些庸脂俗粉见多了,再看到绿芦这样,自然又清新的,立刻就起了意。 见绿芦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凑了过去。 “姑娘,我家在镇外的庄子,那翻修起码得买你大几千块砖,你得让我知道你这砖的质量好不好。” 说着,他伸手,朝着绿芦那拿着砖的小手握了过去。 “诶,瞧这块。” 陈珏眼见着马上就能摸到那只手了,横空伸出一块沾了水的砖,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接,硬塞了过来。 “瞧瞧,我们的红砖可是遇水不化的,”方强咧着嘴笑,整个人挡在了绿芦身前,十分热情地推销起红砖。 陈珏眼看着自己瞧中的姑娘被面前这个没眼色的汉子挡了个结实,没趣地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砖,眼珠子一转,又开口了。 “是吗,我就知道你们的砖好。” “哎呀,我家之前用的也是砖,不过是我舅从京城特意遣人运送回来的青砖。” “我家那青砖,可是百块就要几十两银子,而且要不是我舅是兵部侍郎,根本不可能运到我们这么远的地方来。” 绿芦站在方强身后,心中好笑,她来到这里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爱吹牛皮的人。 这公子,明着要买砖,实际上三句不离他那当官的舅舅。 “公子,买红砖不?” 方强可没跟他客气,直接问。 陈珏正要继续说呢,被方强一句话直接岔开了话题,舔了舔嘴巴。 “就是,你买不买呢?” “你不是镇上胭脂铺子的少东家吗?你爹娘可没说要翻修你家宅子。” “就是,你家都有那什么青砖,还来问红砖做甚?” 周围想买红砖的百姓也嫌弃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有人就直接揭了他的底。 陈珏见绿芦依旧躲在方强身后不露面,自己顶着这么多道目光,最后讪讪地把手中的红砖塞回了方强手中。 “我家可是做大生意的,我自己是用青砖,可是我也能帮着他们把红砖卖出去啊。” 陈珏看向方强,“你们东家是哪个?我要和你们东家谈一笔大的生意。” 方强看着面前这人,正要开口,身后,绿芦伸手把他拨到了一旁。 再见到这姑娘,陈珏眼睛都亮了。 “哟,难道姑娘你就是东家?” 绿芦笑盈盈地回答,“我不算东家,这是我们村里的人合作的,公子如果要谈生意,和我谈就行。”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吹一夜凉风的后果 陈珏眼瞅着刚刚瞧中的漂亮姑娘露出了那张水灵的小脸,还冲着自己笑,那张红艳艳的小嘴和树上的樱桃似的,红艳艳,惹人怜爱,想要采撷。 那心底就跟爬了蚂蚁了一样,痒的厉害。 “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家那青砖瞧这份都没有你这红砖好。” 陈珏先把绿芦的红砖一通吹捧,想着先把人哄得高兴了,拉近自己和这姑娘的距离,后面的话就好说了。 人和人的关系,都是这样拉的,这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自然也是从嘴上拉起。 想着龌蹉心思,陈珏的目光留恋在绿芦的唇上。 果然,绿芦听到他夸奖自己的红砖,那双月牙似的眼睛更是弯了。 “这位公子既然喜欢,不妨和我们买一些回去,有零散的地方修补说不定能用上呢。” 绿芦似乎一点没有察觉到这公子的不怀好意,方强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焦急,不住地清嗓子,想要提醒绿芦。 可平常机灵无比的绿芦,这会儿就和听不到似的,只冲着那公子笑。 王珏心里更是得意,拍着胸脯,“姑娘,我家舅舅和工部尚书可是多年的老友了。” “我买一些,那是小事,你如果有需要,哥哥我可以帮你把这些红砖都卖到京城去。” 王珏说得亢奋,那音量也就大了些。 周围的百姓听的清楚,见这红砖说不定要卖到京城去了,供应给贵人的东西,到时候哪里还轮得到他们? “你们村在哪儿?” “我先下订金,回头去你们村拉红砖的时候,尾款一起付了。” “我这就回去拿钱去!” 原本心里已经松动的百姓这会儿更是急了,身上有带钱的,立刻就拿出了碎银子当订金,没有带钱的,转头就跑回去取了钱。 “大家不着急啊,按照先后顺序,我们烧砖还需要一些时日,争取在冬日前给大家把红砖都烧出来!” 绿芦脆生生地招呼大家伙,那张小脸笑容洋溢。 方强和三伢子都忙碌了起来。 一个拿着纸笔记录预定红砖的人名和订金、预定数量,一个忙着收订金。 正经要买红砖的百姓把王珏都挤到了一旁,他三番五次想要上前继续他还没说完的话,拥挤着买红砖的人压根没给他空间。 绿芦弯着眉眼,把镇上的客户们都招呼完了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下去了。 “差不多了,我们这会儿回去,还能赶上晚饭。” 绿芦拍了拍手,和一旁正在套骡车的方强说道。 “是,今日这么一吆喝,镇上的生意就差不多了,”方强也乐,原本要连续来好几日的,没想到今天一天就把镇上要翻修屋子的百姓生意给做了。 接下来,他们也不用到处跑,光是这十里八乡和镇上,要交货的红砖就够他们忙活到初冬。 “姑娘,刚刚我都没说完,”王珏也终于逮着空上前和绿芦搭话,“你住在哪个村?我明日就上门和你详细商量一下,将这红砖卖出去的事情。” “我家世代生意,在京城更有我家舅舅照应,相信用不了多久,连皇家都会用上姑娘的红砖。” 骡车套好了,因着拉来的红砖都出给了那个大爷,车上空着,绿芦翻身上了骡车,两条腿在车沿晃荡,落在那王珏的眼睛,只觉得眼睛花心头动,神魂也随着那两条腿摇晃。 “这位公子,我们今年的红砖已经都卖出去了,你如果想和我们做生意,明年再说。” 绿芦说着,红唇一张,招呼赶车的方强。 “走吧,别耽误吃晚饭!” “得嘞!” 方强瞅了一眼那色眯眯的公子一脸吃瘪相,乐得差点笑出声,一甩鞭子,骡子拉动着板车,载着三人缓缓出了镇子。 骡车上,三人一路说笑。 “刚刚那人,村口的牛都被他吹上天了,”三伢子提起了刚刚那人,啧啧了两声,摇摇头。 这人,明摆着就是对绿芦有企图,他们可不是什么眼瞎的人。 “他以为他说那些大话,咱们绿芦会高看他一眼呢。”方强嗤笑了一声,刚刚开始,他确实以为绿芦没看出来这人另有企图,不过后来,事实告诉他,绿芦也是借着这人吹牛的本事,让他们的红砖卖得更快。 绿芦笑了笑,坐在板车上,晃荡着腿。 这种张口就是大话的人她前世见的多了,对付这种人,借力打力就行。 “不过这次来镇上,我们把十里八乡的生意都做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烧砖交货。” 方强和三伢子都点头。 等这几日,村里的农忙过去,后生们就可以上山帮忙烧砖了,除了自己村里用的,剩下的都拿来卖了。 “到时候多建些砖窑,”方强看着这些日子找他们订砖的记录,不得不说,数量着实挺多的,就目前那一口砖窑铁定不够。 “对,除了木生过两日要出去拜师去了,其他人我们都拉上山,去砖窑干活。”三伢子掰着手指头算着他们可以拉几个苦力。 绿芦笑眯眯地听着,这俩人盘算着拉村里后生干活的架势,倒像黑煤窑的老板。 “把能出力气的都拉上,大家也能多赚些钱,过个厚实的年。” 三人说着话,骡车晃悠悠地进了村子。 绿芦在桂家吃完晚饭,陪着桂婆婆和张氏说了一会儿话,就上山回自己家去了。 她尤其喜欢自己那没有封门和墙的会客厅,洗漱后,往施云桢送来的那张摇椅上一躺,摇摇晃晃的,吹着山间清凉的夜风,耳旁听着鸡鸭舍里时不时传出的叫声,再瞧着地里自己之前种下的辣椒已经结出了一个个青色的小辣椒。 绿芦挺满足目前的一切,半阖上眼睛,困意袭来,迷迷瞪瞪之间,想着等这辣椒成熟,她就可以把魔芋爽做出来了。 正好冬日没什么菜吃,用来下饭正好。 绿芦躺在摇椅上,美美地睡了过去。 正所谓人不能满足太早,第二日,她起身,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地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赶忙稳住身形,她一摸额头,觉得有些发烫。 清晨的凉风吹来,她抱着胳膊,打了个寒战。 “病了?” 她自言自语,声音里,都带着浓浓的鼻音。 第一百四十七章 惦记她的人 会客厅里,外面的山风一阵阵,呼呼地刮进来,绿芦打了个冷颤,摸了摸胳膊,老老实实地回屋给自己添了一件外裳。 这通风的会客厅在春夏秋三个季节都是很不错的,既能躺在摇椅上看着山间的风景,又能在院子里招待大家的时候方便休息。 唯独冬天有些不实用了。 绿芦今日套上了一身藕荷色的薄棉夹袄,正是在县里采买的时候新添的,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穿好了外裳,出了屋子。 迎面刮来一阵冷风,绿芦没忍住缩了缩脖子。 过了中秋,这天气说冷也就冷了下来。 拌了饲料,去鸡棚鸭舍里把鸡鸭给喂了,正要转身去给辣椒浇水呢,就听到鸡舍深处,母鸡“咯咯哒”地叫声。 这叫声听着比往日里多了一些嘚瑟。 绿芦顿住脚步,狐疑地推开了鸡舍的门,走了进去。 这鸡舍还是桂叔亲自动手用竹子搭建而成的,顶上铺了厚厚的稻草,三面围拢,唯独正面留一个供鸡出入的口子。 绿芦弯腰朝这口子里瞧着,这一看,眼睛就亮了,赶忙伸手进去。 鸡舍里的母鸡见一只手伸进来,扑扇着翅膀躲开,回身要啄,却慢了一步。 绿芦已经收回了胳膊,手中多了个圆溜溜热乎乎的鸡蛋。 “嘿,已经开始下蛋了!” 绿芦乐了,看着那只母鸡的目光像瞧着一只会下金蛋的鸡。 毕竟是她自己从小鸡仔养到这么大,感情也是有一些的。 “你们都听好了,”绿芦拿着手中的鸡蛋,对着其他母鸡说道,“本周的业绩标兵已经诞生,你们都给我学着点,周末我来考核你们的KPI,垫底那位,就只能进锅了!” 绿芦装模作样地说了一通,母鸡们压根没理她,该吃吃该喝喝。 “扑哧。”绿芦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这德行像极了前世的老板。 又一阵寒风卷来,吹起了地上散落的鸡毛,许是有零散地钻到了鼻子,绿芦没忍住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头脑更是晕乎了。 “有人在惦记我。” 她抽了抽鼻子,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鸡蛋。 早上就不去桂家吃早饭了,把这个鸡蛋煮了吃,填填肚子就行,也省得自己把风寒过给桂婆婆和铁牛这一老一少。 也确实有人在惦记着绿芦,镇外的一处大庄子上,陈珏黑着眼圈起床,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水灌了下去。 冰凉的茶也浇不灭他心底的火气。 一整晚,他都没有睡好。 一闭上眼睛,卖红砖的小姑娘那弯弯的月牙眼就冲他勾着,带他兴致勃勃地跑过去和人说他一定帮着把红砖卖到京城,人一转头就冲着周遭围观的百姓高声吆喝: “大家快买,再不买红砖没啦!” 之后,他被挤出了人群,脚下一踏空。 醒了。 一晚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直到天亮,陈珏也没闭上眼睛。 “少爷,昨夜没睡好?” 陈珏身边的小厮一遍帮着他束发,一遍看着他的脸色,心里一个“咯噔”。 少爷心情不好,他这个当下人的今日可得小心伺候。 “别提了。” 陈珏只要想到自己昨日非但连那姑娘的小手都没摸一把,还被人反过来利用了一遭,心里呕着火。 小厮是个有眼色的,瞧着少爷这表情,回忆昨日发生的事情,很快也就猜到了事情的源头。 这是想要抱得美人归不成,反被美人踩了一脚,心里不甘愿。 “少爷,要不我们晚上去找个姑娘,泻泻火气?”小厮陪着笑,建议道。 陈珏突然就觉得青楼窑子里面的那些女人都是庸脂俗粉,他只要掏钱,一个个都恨不能叫爹。 “你懂什么?”陈珏瞪着眼睛,他现在就觉得那个卖红砖的姑娘好,那红艳艳的嘴唇,跟樱桃似的,让他恨不能咬进嘴里,她说出口的话,声音清脆得跟山里的黄莺一样,婉转动人。 可是,这样的姑娘,偏偏得不了手! 陈珏又给自己灌了一杯茶水,越想越分不甘心,吩咐小厮: “去,给本少爷打听一下那姑娘住哪个村子的,那么多人要去拉红砖,也不差本少爷一个!“ 小厮自然应承,心里暗自嘀咕。 别人是去拉红砖的,少爷你是去拉姑娘的。 连灌了两杯茶,陈珏的心头火气算是稍稍压了下去,带着小厮去吃早饭。 陈家早饭的时候,陈员外和妻子都是要等着自己儿子起床才开动的,这等了许久,陈员外才看到自己儿子眼下青紫,脚步虚浮地过来。 登时,筷子重重地往碗沿上一放,瞪着陈珏。 “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昨夜是不是又去窑子了?” “哎呀,老爷,珏儿饭还没吃呢,你怎么就教训上了?”陈夫人赶忙给自己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坐下,“我们珏儿也不是不成器,最近也在忙着事业,是不是?” 陈夫人把话头递到了自己儿子这里。 “对,”陈珏对付自己老爹已经熟门熟路了,每次娘把话头递到自己这里,他就说最近再学着做什么生意,再顺理成章地从老爹口袋里掏些银子出来花,美其名曰要去打点人。 当然,最后这些银子都打点去了花楼姑娘的口袋里。 这次,也不例外。 陈珏正要随口胡诹一个生意由头,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爹,我这次可是做了一个正经的生意,稳赚不赔!” 陈员外瞅着自己儿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儿子,次次都说在做一门不错的营生,次次都没下文。 虽然心里失望,但是怎么说也是儿子。 陈员外耐着性子问道:“哦?做了什么,说给我听听。” 陈珏一拍桌子,“爹,我已经定好了,就卖红砖!” 这次,陈珏又如愿从自己爹口袋里掏出了几大块银锭,掂着颇有分量的银锭,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一路哼着歌儿往自己屋子去。 “少爷,那卖红砖的姑娘不是说今年冬天前的红砖都定出去了吗?”小厮在一旁提醒,“我们再去寻她买,她如何肯卖?” 陈珏斜了一眼小厮,哼笑了一声。 “不就是红砖?她会烧,本少爷就不会?” 第一百四十八章 当成贼盘问 山上的小屋子里,绿芦把那颗鸡蛋煮了吃了,想着自己头晕得很,也就不下山去桂家。 神仙糊糊和仙草冻的制作,村里人都熟门熟路的,用流水线配合的颇好,就算她去了,也就是偶尔打打下手,或是中午帮着做些吃食给大家。 揉了揉脑袋,绿芦回了内室,之后,一头栽倒在牙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却说绿芦没有下山,桂婆婆却做了她的午饭,待大家伙做完功,吃了饭,给绿芦留的那一份在锅中温了许久还是没见到人,发觉不对劲了,连忙招呼张氏过来。 “绿芦今日早上就没来吃早饭,这会儿又没来,怕不是一个人在家中出了什么事情,你赶紧上去瞧瞧。” 绿芦平日里如果不来吃饭,都有提前和她们说的,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 张氏也觉得奇怪,连忙应了,叫上在家瞎玩耍的铁牛,母子二人一起赶着往山上去。 到了绿芦家门口,张氏隔着院子门喊了两嗓子,没人来开门,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听了半晌,也只听到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鸡鸭的叫唤声。 张氏伸长了脖子,想透过院墙往里瞧,可瞧了半晌,那两人高的院墙哪里是她能看穿的。 “哎呀,你爹当初只想着绿芦一个人住,院墙得高才安全,却没想到咱们想看看里面的情况也看不到。”张氏脖子都快抻成了鹅脖子,实在瞧不见里面,又后退找了一块大岩石爬上去,继续瞧。 依旧只能看到小楼的屋顶。 得,安全那是真安全。 “娘,你等着。”铁牛见自家亲娘啥办法都用上了,依旧瞧不清楚里面的情形,自告奋勇,绕去了院子背后。 张氏好奇地跟了过去,只见自家儿子跟个皮猴一样,寻了一颗胳膊粗的树就这么窜了上去。 “你当心点。” 眼瞅着铁牛攀在树枝上,那枝条细细的,随时能折断,张氏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伸着胳膊,以备随时接人。 万幸,铁牛毕竟是个爬树的老手,三两下就从枝条窜到了院墙上,随后,人就跳了下去。 “娘,你去前面,我去屋里寻了钥匙给你开门。” 听到铁牛的声音打里面传出来,张氏才放下心,绕去了前门。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院墙里面的脚步声,随后是钥匙开锁发出的“咔哒”声。 大门开了,张氏也不耽搁,径自穿过院子,进了会客的那间厅,只瞧见一张躺椅孤零零地在那,没瞧见绿芦人,又喊了一声,“绿芦?” 无人应她。 张氏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这屋子着实有些大了,在山上,四周又没个左邻右舍,除了鸡鸭,丝毫没有活物的声响,不禁心中发毛,一把将铁牛拉到身旁壮胆。 会客厅中无人,张氏便去了内室,一推门就瞧见屏风后,那张牙床连床帘子都没放下,绿芦就这么大剌剌地躺在上面。 “哎哟,这孩子,睡觉连被子都不盖,都深秋了,也不怕着凉,”张氏见人在睡着,放宽了心,走过去帮着绿芦盖被子。 刚刚掖好被角,手碰到了绿芦的脖子,不正常的温度让张氏动作一顿,赶忙把绿芦翻了过来,看她烧红的脸颊和干燥的唇,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拿手覆上绿芦的前额,没忍住抽了一口凉气。 都不用试探自己的额头,实在是绿芦这温度着实烫得吓人。 “铁牛!” 张氏丝毫不敢耽搁,厉声喊道。 “快点跑下去,叫你阿爹去请大夫!” 夕阳落在山边的时候,山村正是热闹的时候。 白日里下地忙秋收的村民都陆陆续续回村,有的扛着锄头,有的背着背篓,互相结伴说笑着。 “村口怎的有一辆马车?”一个汉子眼睛尖,一眼就看到那马车前头的高头大马。 膘肥体壮的,一瞧就不是他们村里人能买得起的。 “许是东家过来收佃租的,”另一个汉子舔了舔牙,想到之前来收佃租的家丁闹的那些事,目光闪过一抹警惕。 “不可能,今年的佃租前几个月才交过。” 几个汉子互相对视了一眼,走上前。 不管是人是鬼,去问问就知道。 马车旁,施云桢扶着一棵树的树干,缓了一口气,这一路过来没怎么休息,他撑了这么久,脸色已经白的吓人。 “少主这会儿脸色倒是好多了,”施管家接过施云桢手中的点心盒子。 夏雷也陪在一旁,暗暗摇头。 自家少主这是情窦初开就上了心,眼看就能立马见到绿芦姑娘的,少主偏偏要在村口停下休整一番。 这是不让绿芦姑娘看到他疲惫憔悴的样子。 “嗯,”施云桢看了看日头,“等天色暗一些再去见她。” 这边主仆三人说着话,那边几个汉子上前搭话。 “几位,瞧着面生啊。” 当头的汉子开口说道,同时,目光在面前的三人身上扫过。 一个老的,一个瞧着病歪歪的,只有一个壮年男子,腰间还佩着刀! 几个汉子心头更是警铃大作,看着夏雷的目光全然都是不欢迎。 “几位,我们来仙源村寻友人,一路辛劳便在村口休整一番。”村民们的目光,夏雷自然看的懂。 这样封闭的山村,突然来了几个陌生人,人家警惕很正常。 “寻友人啊。” 听说是寻人的,几个汉子的警惕倒是稍稍放下一些,继续盘问。 “是要去哪家?” “寻谁?” “知道路不?正好我们哥儿几个要回村,给你们带一段路。” 村里人说话直接,难免让人有被盘问的感觉,夏雷却没放在心上。 “我们要去寻绿芦姑娘。” “之前去过她家,知道路,就不劳烦各位。” 听说这三人要找绿芦,几个汉子刚刚放下一点的心又吊了起来,个个目光狐疑。 方强在县城的事情他们都听说了,现在外面盯着绿芦手中方子的人,有一个郑仕,说不准,就有第二个! “你们找绿芦做甚?” 带头的那汉子语气越发不客气,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握紧了手中的柴刀和锄头。 夏雷后退一步,把身后的施云桢挡住,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刀。 这山野中人,当真野蛮! 他都明说来寻绿芦姑娘的,这些人倒是把他们当成贼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姑娘快成别人的 夏雷心中难免恼火,他跟在少主身边这么多年,很少有这样被别人当成贼来防备的时候。 拇指轻轻推出刀鞘。 锋利的刀锋在夕阳的映照下,闪过一道血芒。 “夏雷?” 双方对峙的时候,一道男声突然响起,几个汉子和夏雷同时转头,看向来人。 不是别人,正是桂叔。 他急匆匆地从村外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诧异地看着两边人马。 “牛哥、五哥、六子,你们这是干啥呢?”桂叔气喘吁吁地问道。 “咋的,老桂,这几个人你认识啊?”被唤作牛哥的汉子看了一眼桂叔身后的老人家,觉得有些眼熟,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 “认识,”桂叔认得夏雷和施管家,见夏雷身后挡着一个清隽的年轻男子,心中隐隐猜到他是谁,咧嘴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那行,你们要去找绿芦,就跟着桂叔。”听说夏雷三人是桂叔认识的,几个汉子也就放下了戒心。 “咋的你们来寻绿芦?”桂叔目光看向施云桢,暗暗撇嘴,只怕是这位要寻绿芦。 “正是,”施云桢上前见礼,“这位应该就是桂叔了,幸会。” 他知道桂叔,绿芦经常挂在嘴边,当初绿芦向他借了山参,也正是因为桂叔受伤。 桂叔正待说话,六子却认出了桂叔身后跟着的那个老者。 “这不是江边村的卢大夫吗?” 也不怪几个汉子瞧着眼熟却不认识,这十里八乡也只有这一个大夫,祖传的看病本事。 村里人很少生病,就是病了,大多数时候也是自己扛一扛,也就好了。 只有极少数时候实在扛不过去了,才花钱请卢大夫过来就诊。 六子这么一提醒,几个汉子才认出了老者,见桂叔请来了这位,都关心起来。 “咋了,老桂,你家谁病了?” “严重不?” “诊金够不够?不够大家伙这里凑一点。” 桂叔连连摆手,“和你们说话耽搁了,我得赶紧带卢大夫过去,是绿芦,早饭中饭都没下山来吃,我媳妇上山一瞧,病了,那额头烫得跟烙铁一样。” 几个汉子一阵唏嘘,也不拉着桂叔说话了,让他赶紧带大夫去瞧瞧。 桂叔和他们道别,带着大夫往村里赶。 施云桢让夏雷安置好马车,自己和施管家紧随桂叔往村里去。 临要上山,桂叔顿住脚步,看着一直跟着自己的施云桢,“施家公子,您的身体不好,要不就先去我家稍坐?” 桂叔说这话有着小心思。 怎么说绿芦也是一个黄花大闺女,云英未嫁的,就算和这施家的郎君情投意合,这么带着人去人姑娘家,也不是个道理。 更何况,绿芦到底嫁不嫁施家郎君,那还说不定的。 “少主,我们先听这位的,先去稍等,”施管家也跟着劝说,“您舟车劳顿赶来,再爬这半山,身体吃不消。” 而且,绿芦姑娘这病气如果过给施云桢,那就不是普通山村赤脚大夫能看好的。 施云桢墨黑的眸子看了眼半山腰上的那座红砖吊脚小楼。 “就劳烦桂叔带我家老人去您家中暂歇。” “好好,”桂叔想着自己家也不远,转过弯就到,不耽搁功夫,正要引路,就听到施云桢继续开口说道。 “大夫我带上山。” 哈? 桂叔瞧着施云桢当先就迈步往山上去,有些傻眼。 他想把施云桢留在山下啊! 桂叔和施管家对视了一眼,扯了扯嘴角,“要不您劝劝您家公子?” 施管家摇头,满脸无奈地跟上了前头两人的脚步。 “嘿!” 桂叔瞧着施云桢那熟门熟路劫走大夫的架势,他自己倒成了一个多余的外人,赶忙也跟了上去。 山上屋子里面只有绿芦和他家媳妇,突然上去三个男人,自己不在场是绝对不行的! 施云桢带着大夫当先到了小院门口,铁牛就守在门外,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带着卢大夫过来,眨巴了下黑漆漆的眼睛,转身就往院子里面跑,边跑边大喊: “娘,大夫来了!” 张氏怎么唤绿芦都唤不醒,正心焦着,问声赶忙出来,刚刚转过弯,身边擦身而过一个陌生的男子。 “诶!” 张氏抬手就拉人,手指擦过施云桢的衣袖,竟然没有拉住,就这么让一个陌生男子闯进了内室,急的跳脚,正要高声喊人,就瞧见自己家丈夫吭哧吭哧地姗姗来迟。 “快点,刚刚闯进去一个男人!” 张氏转身,迅速冲进了内室。 万幸,这男子还是懂事的,老老实实地站在屏风之外,只让卢大夫进去看诊。 “这位是桂婶吧?”施云桢脸色隐隐发白,薄唇也失去血色,呼吸不稳,冲张氏作揖,“劳烦您帮着照顾绿芦。” 他很想见她。 想看看她究竟怎么样了。 可是他们还没成亲,按礼数,他是不该进去的。 “那自然是我照顾绿芦。” 张氏觉得这人说话听着扎耳朵,没好气地瞪了施云桢一眼,赶忙先去照看绿芦。 什么叫劳烦她照顾绿芦? 听着绿芦跟他家人一样。 卢大夫给绿芦号了脉,皱起了眉头,他在十里八乡看诊几十年,经验是绝对有的。 “这姑娘当是着了风邪,”卢大夫把绿芦的手放回了被子里,“我这里先配点祛风散寒的药,你赶紧先煎了喂她吃下。” 在村里行医,大夫都是自己随身背着常用的药材,如此配药也方便,张氏赶忙接了,转出屏风,见那陌生男子还在等着,而自家丈夫也跟着站着,心中焦急地冒起了火,一把将桂叔拉到了外间,“这人是谁?突然闯进来,吓了我好一跳。” 桂叔把施云桢的身份说了,听的张氏咂舌。 绿芦和施家公子的事情,她是知道的,没想到人送完一堆家什,就这么直接了当地把自己送上门了。 桂叔接了药去煎药,张氏回身,请施云桢去那会客厅里先坐着。 “我就在这里看着她。”施云桢客气回绝。 张氏抿嘴,瞧瞧那屏风,遮得严严实实,啥都瞧不见。 “行吧。” 张氏点头,端了水盆进了内室,拧了手巾放在绿芦额前,瞧着她烧红的脸颊,叹了口气。 她估摸着,这姑娘快要成别人的了。 第一百五十章 噩梦 绿芦觉得很热,迷迷糊糊的,环顾四周,是一处马车内,入目就是精致的小几,身下还铺着厚实的褥子,角落里,放着几个箱笼。 有些像施云桢的马车,但不是。 绿芦懵懂地抬眼,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美妇人的下颌,而她自己,则被这美妇人紧紧地抱在怀中。 “娘。” 绿芦莫名地开口,声音稚嫩。 而那美妇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神情紧张地马车门帘处。 绿芦也哆嗦了一下。 她在哪? 为什么变成了小孩? 她怎么管这妇人叫娘? 心头无数疑问掠过,这还没得到答案,那车帘子就被掀开,露出了一个老妇的脸,神情更是惊惧。 “那些人追上来了。” 绿芦觉得自己被那美妇人搂得快要窒息了,蓦然,那胳膊一松,自己被放在一旁的褥子上。 “娘。” 她懵懵懂懂地又唤了一声。 那美妇人正要下马车,闻声,身子顿了顿,转头看向绿芦,一颗清泪划过她的眼角,“小角儿定要好好活着。” 说完这句话,美妇人当先下了马车。 绿芦眨巴下眼睛,听到她下车后吩咐车夫继续向前,随后,马车猛地一下往前驶去。 巨大的惯性让绿芦没平衡住,小小的身体摔在地上,得亏马车里褥子铺的厚实才没摔疼。 她撑着爬起来,掀开车帘往后瞧去,只见马车正行驶在黑暗的山林中,身后,那下了车的美妇人已然不见了踪迹。 眼底酸的很,绿芦抬手,摸到了一把湿润,心中仿佛空了一大块,酸楚和伤心从心底最深处一下涌了上来,把她吞没。 她不认识那个美妇人,可是她却知道,自己好像被亲娘抛弃了。 “阿叔,”马车颠簸,绿芦爬到了车门处,掀开车帘,问前面驾马车的车夫,“我娘亲是不是不要我了?” 车夫背影有些僵硬,没有回头,只说外面风大,让她快些回去坐好。 绿芦哭了。 她也不想哭来着,可是这身体却似乎压根不受她控制,仿佛她只是用这身体来看一些事情,是个局外人。 天蒙蒙亮的时候,马车终于冲出了山林,进了一个镇子。 车夫把车停下,将哭的不能自己的绿芦抱了下来,往后瞧了瞧,清晨的薄雾中,能看到后面影影绰绰的人马。 “快走。” 绿芦被车夫猛地一推,一头栽到了小摊贩扔在路旁的煤灰堆中,刚刚想说话,猛地就吸进去了一口鼻的灰。 这下便是一声也发不出来了。 身后,马车快速驶离。 没多久,凌乱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快速经过,带起一阵寒风。 绿芦闭着眼睛,身体无力地栽在灰堆中,听到不远处,马匹的嘶鸣和车夫的惨叫。 她快死了吧? 绿芦觉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了,胸腔疼得要炸开,朦朦胧胧的,又听到有人的哭声,还有人唤她的名字。 “绿芦!” “醒醒,快醒来!” 绿芦想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她不求死的比泰山中,却也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闷死在灰堆中吧! 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挣。 眼前的灰堆消失了,视线中,出现了一张做工精致的牙床顶,还有兰花那张哭红了眼睛的小脸。 “哭什么?” 绿芦和兰花那双兔子眼睛四目相对,开口问道。 这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哑的厉害,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抬手一摸,脸颊湿漉漉的,怕是在梦中哭得惨。 胸口憋闷,呼吸都艰难。 随着这憋闷的感觉而来的,还有无尽的伤心。 “醒了!” 兰花急忙回身,高声喊道。 屏风外,响起了噪杂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却最终只停在屏风后。 “你快进去瞧瞧。”桂叔催着。 张氏端着一碗药快步冲进来,看到绿芦张开了眼睛,差点喜极而泣。 “醒了!真的醒了!” 绿芦抿了抿唇,想问她这是怎么了,却又听到屏风后的拉扯争执。 “能让你进来已经是极限了,里面是姑娘家睡觉的地方,你一个大男人还想进去?” “登徒子啊你!” “各位,我想见见她,就见一面。” 绿芦蓦然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幻听了,她怎么听到了施云桢的声音? “云桢。” 绿芦强撑着抬起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那扇屏风,只能看到几个人影在屏风之后拉扯。 似乎是桂叔他们不让施云桢过来。 “云桢。” 绿芦哑着嗓子,大了点声音唤道。 屏风后的拉扯顿住了,施云桢一下甩开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快步冲了进来。 绿芦眨眨眼,眼睛因为在梦中哭过,又干又涩。 她发现面前这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竟然是真的,那双墨黑的眸子倒映着她,身姿颀长的男子就这么站在几步开外,看着她。 “怎的哭过了?” 施云桢垂在身侧的大手握紧,他在外面等了整整两日,终于见到了她安好的苏醒过来。 他想过去,把她眼角的泪擦了,安慰她。 “诶,你一个男子怎的突然就进来了!”兰花急的红了脸,一把将床上的帘子放下。 为了方便照顾绿芦,帮她擦身子降温,绿芦的亵衣可是只松垮地套着! 兰花用红红的眼睛瞪着施云桢,像一只急起来快要咬人的兔子。 日思夜想的人就这么被阻隔在了视线之外,薄唇不悦地抿起。 “是我唐突。”施云桢想着自己见过她安好便好,“绿芦,我就在屏风后面等……” 说着,他转过身。 毕竟他们尚未成亲,自己情急冲进来,确实不好。 “等等。” 绿芦从床帘中扒拉了一个口子,探出脑袋。 施云桢急忙回身,就见她探出的脑袋下,两只胳膊也伸了出来,冲他张开,娇气地撅起嘴,“抱抱。” 在兰花的抽气声中,施云桢再也顾不得其他,快步上前,一把将人拉进了自己怀中。 他想马上娶她。 不想忍。 也忍不了人明明就在面前,却要避嫌。 绿芦将脸靠在他胸前蹭了蹭,将自己脸上的泪水都蹭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由着施云桢把自己抱得很紧,大手顺着她脑后披散的长发。 呼吸之间,都是他身上的药香,有些清苦,却让她无比安心。 “云桢,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娘不要我了。”绿芦抽了抽鼻子,可怜兮兮地说着。 刚刚的梦,让她心悸。 顺毛的手顿住,施云桢把她拥的更紧,凑近了怀中人的耳朵,“不怕,日后有我。” “嗯。” 绿芦抬手环住了他的腰,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施云桢的怀中。 一对鸳鸯交颈相拥,兰花抬头看天,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张氏还端着自己手中的药碗,低头看着黑褐色药汤中自己的倒影,心中咂舌。 这俩人,也太大胆了些!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少儿不宜 天擦黑的时候,绿芦便让张氏和兰花都下山回家去,自己昏睡了两日,也扰的她们跟着受累。 “你这病才刚刚好转,得人照顾着。” 张氏不放心,目光跟刀子一样,直往施云桢身上刮。 她担心的不是绿芦的身体,而是这里有一个男人。 绿芦和施家公子两情相悦,她自是不会当那棒打鸳鸯的人,只是年轻人,到底情深难自禁,就怕半夜三更的,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毕竟绿芦是个姑娘家,要吃亏的。 “桂婶,您放心下去休息,实在不放心,留铁牛在我这。”绿芦知道张氏的想法,冲她眨眨眼。 铁牛这娃子,照顾人是不行的,当个看人的却是可以。 听绿芦这么一说,张氏想想也是,转身出去拎了铁牛,一通耳提面命。 换铁牛进来的时候,小小的男娃子,看施云桢的眼神,像村里大黄狗看到可疑的贼寇。 施云桢陪着绿芦说话,铁牛就搬了张凳子,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瞧着他,不放过一丁点儿的动作。 施云桢无奈地瞅了他一眼。 绿芦心底好笑,赶施云桢去休息,她的病还没彻底好,他的脸色也没有很好看。 施云桢没有走,拿出身上的荷包。 这荷包,绿芦瞅着着实眼熟,果然,只见施云桢打开荷包,从里面掏出了几枚松子糖,递到了铁牛面前,笑着说道:“麻烦小哥去看看你绿芦姐姐的药熬好了没?” 铁牛看着那几颗晶晶亮的松子糖,咽了口口水,正要伸手,脑海中想起来自己刚刚被亲娘拎着耳朵交代的事情,忍着馋,摇头。 “我娘说,你是小偷,我不盯着你要偷走我们村最宝贵的东西。” “噗。” 绿芦瞧着施云桢一头黑线的模样,没忍住笑,拉了拉他的手,凑近他耳旁,小声说道:“特意给你留了一个屋子,你不去看看么?如果喜欢,长期住下也不是不行。” 一句话说完,施云桢的耳朵红了。 绿芦支着身体,好整以暇地欣赏起他害羞的模样,而后就见施云桢转头瞧着自己,眸子黑黑沉沉,里面翻涌着什么。 “怎么了?” 施云桢没有回答,而是取出了一封信递给绿芦,“你信上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绿芦一头雾水,看着这封有些眼熟的信,迷糊的脑子半晌才想起来这信是自己那天喝多了写的。 至于写了什么,她现在压根就不记得。 绿芦狐疑地瞧着施云桢,拿过了那封信,取出信纸,这信纸被他妥帖地收在胸口,还带着温度。 展开。 哗啦—— 绿芦刚刚扫了几眼,立刻把这信塞到了枕头下面,轮到她脸红了。 “我写信的时候喝醉了,不能作数。” 她是疯了,在信上写些乱七八糟的。 把信塞到了枕头下面后,绿芦就扑到了枕头上,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枕头里。 施云桢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绿芦闷闷的声音传来,“你先去休息,我没脸见你了。” 施云桢帮她掖好了被子,深知兔子逼急了还要咬人,也就没再继续打趣她,果真起身去了外间。 听到脚步声远去,绿芦偷眼看了,一张脸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憋的还是羞愤的。 “绿芦姐姐,那纸上写了啥?” 铁牛双眼亮晶晶地盯着绿芦瞧,他娘说了,让他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回去说。 “没啥,少儿不宜!” 绿芦一把拉过被子盖过头顶。 她就说施云桢怎的突然就来了,原来是她信上写了,让他快点来,等不及与他这样那样。 “啊——” 绿芦羞愤地在被子里滚了几圈,用被子把自己抱成了一个茧子。等她病好了能起床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封信烧个精光,绝对不能再被施云桢拿去! 晚上,铁牛回了桂家,待吃了晚饭,换成了张氏上去陪着绿芦。 在石桌旁吃着饭,他那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被桂叔瞧见了,结结实实挨了一个爆栗。 “你想说什么就说,那眼珠子别那么转,跟瘪着坏一样,”桂叔训他。 铁牛委屈地捂着自己的脑袋,他是有问题想要问来着,不过感觉好像不该问,不过既然爹说了能问,那他就问。 “爹,娘,啥叫少儿不宜?” “你瞧见了啥?”张氏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难说村里谁做了啥被铁牛看到了,这可不行! 铁牛还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脑袋。 “那小偷拿出一张纸给绿芦姐姐,说是绿芦姐姐写给他的信,我听娘的,啥都要问一问,啥都要看一看。” “绿芦姐姐不给我看,说少儿不宜。” “咳咳……” 桂叔被自己口中的饭菜呛住,张氏深吸一口气,给铁牛夹了一筷子的肉,“吃你的,你绿芦姐说的就是对的,不让你看是对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绿芦这吹了一晚上冷风,病得去了半条命,养了大半个月才算是勉强好了,终于被张氏包成了个粽子,允许她出门。 要说出门,这门也出不了太远,只能在自家院子里转转。 绿芦兴致很高来到院子里,她宝贝的鸡鸭都有人帮着照看,这些天她养着病,鸡鸭们给她源源不断提供着鸡蛋鸭蛋。经过桂叔挑选,有些拿来吃了,有些又放回了窝棚里用作孵崽子。 “云桢,快来瞧瞧,这毛茸茸的小黄鸡,真是可爱。”绿芦看着窝棚里迈着小短腿的小鸡崽,招呼施云桢过来看。 施云桢手中拿着披风给绿芦披上,他用的是自己的披风,绿芦这姑娘,竟然连一件披风都没有,他发现了以后赶紧让夏雷安排去镇上找人做,现在还没拿回来。 他身段高了绿芦许多,披风披在她身上,拖在地上,把她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 “你病一遭,这张脸瘦的还没鸡崽大。” 施云桢瞅着她,心疼得很,要说起来,她比自己第一次见的时候长了些肉,身段也抽条了些。 这会儿,一场病,之前长的肉都没了。 “脸小了吗?”绿芦不以为忤,反而开心,“脸小了好看。” 施云桢皱眉,她怎样都好,就是这样瘦得让他心慌,拉着她就要把人拉回内室,“还是再躺下养养的好。” 绿芦立刻甩起了赖皮,一把抱住了身边人的腰,她才刚刚被允许出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要回去躺着,再躺她就要成了生白毛的豆腐了。 又瘫又软又发霉。 “让我再看看我的辣椒,求你了。” 小姑娘的声音又轻软又可怜,施云桢低头,看着怀中抱着自己不撒手的人,心里软了,拢了拢她肩上的披风,正要许她再多待一会儿,就听到院外有人喊门。 “绿芦!” 因着白日里绿芦这里人多,方便大家进出,院门没锁,方强当头就冲了进来,一抬眼,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人,立刻转过身,捂着眼睛,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 “红砖出事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闹着退订金 方强原本打算就在院子里说的,不过被绿芦让进了会客厅里。 “多谢。” 方强坐在名贵的紫檀圈椅上,感觉自己屁股都长了钉子,接了施云桢递过来的茶水,浅尝了一口,只觉得口齿生香,这茶叶绝对不是仙源村这种穷乡僻壤能有的。 再抬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绿芦,她身上拢着的那件披风,一瞅就是施云桢的。 心中暗探。 好不容易村里人的日子有所起色了,眼瞅着绿芦又快要嫁出去,大家伙这前途依旧未卜。 方强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说道,“绿芦妹子,你还记得上次在镇上来找我们事情的那个陈公子么?” 绿芦眨眨眼,她烧了一回,脑子竟然不太活络了。 方强看着她这样也不像把对方放在心里,自然不记得,提醒道:“就是上来就说他在京城有个舅舅的那个。” 绿芦一拍手,想起来。 施云桢正掂了掂手中的茶壶,闻言,抬眼,黑眸看着方强。 似乎,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听起来这所谓的陈公子似乎对他的绿芦有兴趣。他自己也是男人,自然知道一个男人冲着一个女人吹牛的意思。 就和公孔雀开屏吸引母孔雀是一个道理。 这些日子,绿芦都与他在一处,竟然一个字都没有和他说。 黑眸暗了暗,原本应该要去给茶壶添水的手收了回来,人就坐在了绿芦身边,抬眼看着方强。 方强被这道视线盯得发毛,硬着头皮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绿芦生病的这几日,山上的砖窑可是一点没有歇着,除了自己村里人翻修屋子用的砖,还有那些外村和镇上人订下的砖也在赶着烧制,眼瞅着这几日就要交货了。 可是方强他们没有等来拉货的车,而是就零零散散来了几个人,正是当初订红砖的。 “他们说,镇上陈家也开了砖窑烧制出了红砖,价格只是我们的二分之一,”方强舔了舔后槽牙,这陈珏是一点活路没给他们留啊,“所以这些人是来找我退订金的。” 方强说完,看着对面不作声的绿芦,那张小脸拢在披风中,更显得瘦小了。 他也知道绿芦这些日子病了,正在养着身体,要不是这事他实在不能做主,也不会这个时候来叨扰绿芦。 “这会儿人就在村口等着,”方强瞧着绿芦这张脸,越看越苍白,心里懊恼自己怎的没想到防着别人一手,“要不我们咬死了之前他们给的是定金不是订金,说什么都不给他们退?” “不可,”绿芦摇头。 他们是要做长期生意的,不能一开始就冲着蝇头小利把自己的名声弄坏了,不然日后就算有更好的项目,这十里八乡的,谁还敢买他们仙源村的东西? “那如何是好?”方强想到山上已经烧制出来的大量红砖,就是自己村里用来翻修也用不了那么许多,而且大家伙都是冲着有分成来这么卖力地干活。 现下,山上的砖堆了一大堆,自己非但给不出来大伙的工钱,还要把之前收的订金退回去。 方强想想就觉得不得劲。 绿芦思量了片刻,她一时半会儿倒是也拿不出什么注意,目光一瞥,正好对上了身旁的施云桢。 黑眸就这么瞧着自己,似乎很好奇她会有什么办法。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绿芦被他看得冒出了压力。 施云桢笑了笑,“可是需要我帮忙?” 如果她愿意向他求助,之前她一字未提这件事,他可以既往不咎。 “不用。”绿芦果断摇头。 恋爱是恋爱,男友是男友,生意是生意。 她的生意和村里人息息相关,在和施云桢成婚之前,她没打算过多的参与他的事情,也没打算让他过多的参与自己的事情。 施云桢薄唇的弧度淡了一些,沉默地拿起那把已经空的茶壶去了灶房。 “我瞧着施公子有些不甚开心,”方强毕竟当过郑仕的下人,看人脸色的功夫绝对在绿芦之上。 绿芦瞪了他一眼,“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解决红砖问题的?” 方强立刻正襟危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比绿芦还长了些年岁,说起来这姑娘还该喊他一声强子哥,怎么她一训斥,自己就怵得慌? 绿芦思索了片刻,起身,和方强一起下山,去村口瞧瞧再说。 天阴沉沉的,绿芦这屋子修在半山腰,前面没有任何遮挡,天暖和的时候,还觉得看风景很不错,这会儿天冷了下来,寒风刀子一样刮了过来,绿芦缩了缩脖子。 施云桢从灶房端着茶壶出来,看到会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脸有阴沉了一些,快步走到院中,只有铁牛一个人在地里翻找虫子喂小鸡崽。 “找绿芦姐姐啊?”铁牛看到施云桢,指了指院门的方向,“她方才同强子大哥下山去了。” 绿芦毕竟刚刚大病了一场,平日里没觉得有什么一段路,今日走的格外辛苦,刚刚到山下气都快喘不匀了,强撑着走到村口,看到村口大树下坐着等的几个人,脸色更是苍白得难看。 “强子,你可算是来了,”一个年轻汉子见方强回来了,立刻站起身迎了过来,他家就在隔壁村子,和仙源村的几个年轻后生关系还算挺亲近,说话也就不避讳着什么,“你东家怎么说?可以把订金退给我们了吗?” “丁四,其他人还没来我这里退订金,没想到居然是你第一个来,”方强冷笑了一声,亏得他之前一直把丁四当成了兄弟。 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比不过一点点的铜钱。 他越发觉得自己之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背叛村子的行为简直错到离谱,也幸亏遇上了绿芦,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为了村子和兄弟尽自己的一份力。 “那话不能这么说,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没道理打肿脸充胖子,放着旁人便宜的红砖不买,非买你这贵的红砖。”这名唤丁四的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也知道自己村子和仙源村的关系好,他娘子就是仙源村的人,可是这毕竟是实实在在的铜板。 有丁四在前,其他几个人也跟着附和要回自己的订金。 “就是,我们赶着拿了订金去买那便宜一些的红砖。” “你们自己红砖卖的比别人贵,不能指望着我们都看情面当冤大头。” “强子,你如果不能做主就把东家叫出来,我们和东家谈。” 绿芦听了许久才缓过气来,轻咳了一声,“不用了,砖窑是我们村大家伙一起建的,我就代表东家,和我说就行。” 第一百五十三章 给他们退! 几个来人面面相觑,他们觉得能出面做决定的不说是村长,怎么也是一个像话的当家汉子,来了一个小姑娘算怎么回事? “方强,你莫不是就不想退订金,找了个黄毛丫头来搪塞我们?”一个老汉说着话,下巴上的胡子一颤一颤的,老脸发红。 “自然不是。”方强翻了个白眼。 丁四有些不耐烦,这方强百般推脱,估摸着就是不想退订金了,那可不行,每年翻修屋子都是各家的大事,便是订金,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非常大的一笔钱。 “强子,要不你就把那个在山上修好了红砖小楼的那位请来,让他来和我谈。” 对于丁四的要求,方强更是抬头望天。 “你到底什么意思?就是不想给我们退订金是不?”丁四冒火了,上前正要抬手推搡方强,面前突然横过来了一个身影,正是刚刚那个脸还没他巴掌大的小姑娘。 丁四赶忙收住力道,却还是迟了一步,正好推在了绿芦的肩上。 绿芦被他推倒在地,条件反射性地用手撑着身体,手掌刚刚挨着地,手腕上,一阵钻心的疼。 “哎,你怎么推人呢!”方强一瞧绿芦被对方推倒了,不甘示弱,卷了衣袖上前。 “行了,强子哥,我没事。”绿芦用力撑了一下地面,手腕着实疼的厉害,起不来就这么坐着看着对面的汉子。 “你自己突然插过来的,我没打算推你的,还收着力气了,不然你怕不是要被我推到田埂里去!”丁四也后怕,这姑娘弱不禁风的,脸色还白的厉害,要是用刚刚推方强的力道,人指不定被他推出什么毛病来。 到时候就不是退不退订金的事情,而是他要不要出钱赔偿人家的问题。 绿芦干脆就这么坐着和对面的几人说话,“当初下了订金的是你们,我们村是按照你们给的数量来安排烧红砖的,现在你们说不要就不要了,我们山上那么多的红砖要出给谁?” 几个汉子知道这件事自己不占理,互相对了一个眼色,丁四出头。 “我们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人家价格就是比你们便宜了许多,要是你们也能在原价的基础上给我们让三成,我们就在你们这里买红砖。” 丁四觉得这个方案已经是不错的了,一来他们自己也能少花些钱,二来他们村子和仙源村的关系一向不错,不想通过这件事情把情分弄没了。 绿芦立刻摇头。 丁四“嘿”了一声,伸手指着绿芦,“你这小丫头怎么油盐不进呢!你要是就不退,要不换你们村长来,让他给我们退订金!” 几个跟丁四一起来的汉子也跟着附和。 “对!让村长来评评!” “仙源村为了赚我们的钱,开了黑心的价!” “哪有价格比旁人高这么多,还不许我们退了再买的道理?” 绿芦忍着手腕上的疼,摆了摆手,“卖红砖的事情我就能做主,没必要叫村长来,我可以退订金的。” 几个汉子见绿芦松了口,这才放下心。 “早说能退,我们也不至于在这里浪费这么多时间。”丁四瞅着绿芦这会儿还坐在地上,方强拉她都拉不起来,心里有点发虚。 这姑娘不会真的被他轻轻一推,就推出来一个好赖吧? 可不能因为退订金的事情讹上他了! “强子哥,把订金退给他们,”绿芦把方强搀扶自己的手拨开,她这会儿还真的嫌站着累。 “行。” 对于绿芦说的话,方强是言听计从的。 来人看到绿芦一发话,方强立刻掏出了钱袋子,看向绿芦的目光中带着诧异。 别说,这个小姑娘说的话,还真的作数。 绿芦抬眼看着对面的丁四他们,“订金你们拿走,记得立一个字据。” 丁四自然点头,“收到订金的收据,这没问题。” 绿芦却摇了摇头,“不止,我们之前卖给你们红砖是给了五折实惠的价格,字据立下,如果再向我们仙源村购砖,自愿以一倍的价格购买。” 几个人都愣住了,就连方强都没搞懂绿芦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小姑娘怕不是被丁四推了一把,摔傻了?”一个汉子粗声粗气地说道。 “就是啊,我们都去买便宜的砖了,谁是傻了还来买他们的砖,还要用翻倍的价格买?” “绝对是摔傻了,丁四,回头就要讹你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嬉笑,对于方强拿来的字据,他们二话不说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画了手押。 “都在这了。”方强收好了字据。 而几个人也满足地拿回了订金。 “强子,你要不带这个妹子去看看郎中,怕是摔出毛病了,”丁四拿到钱,嘴巴就开始油了,看着绿芦依旧坐在地上,嬉笑着说道。 “仙源村也真是,这么大的事情,让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作主,这不是闹笑话。” “说起来,我来买他们的红砖,还是听说有一个人在半山上修了红砖小楼,气派得很。” “就是,方强,你要是让那个修红砖楼的人来和我们说话,也不至于闹这笑话。” “傻子还回头翻倍买你们的砖。” 方强见几人拿回了订金,嘴巴就没个把门地奚落绿芦,冷笑了一声。 他虽然不知道绿芦为何要他们立这字据,却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 “你们刚刚不是说要见那个在半山修了红砖小楼的人吗?” 方强舔了舔后槽牙,看到丁四等人好奇又景仰的目光,笑声更冷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对面几个人手中拿着钱串,诧异的目光扫过方强,当先还以为是方强,随后,发觉不是,方强看着的人,是那个坐在地上的小姑娘。 “哎呀,扶我一把。” 绿芦觉得自己当真是不可能靠着自己站起来了,借着方强的力道,勉力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眼。 对上了几人不可思议的目光。 绿芦笑了笑,想抬手打个招呼,手腕子疼的厉害,只能作罢。 “见笑了,就是我。”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他没有过冠礼 丁四觉得这不可能,一个黄毛丫头怎么可能会烧制红砖,还会造小楼。 可是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几位,半山上修了小楼的确实只有我一个人,”绿芦说道,“修造小楼是村里大家伙帮忙的,红砖是我烧制的,之后也是大家帮着一起烧的。” “至于我叫大家立下字据,”绿芦看了眼方强手中的几张纸,“那是因为我自己知道烧砖的成本,上山砍柴,制砖坯,造砖窑,这些都是需要人力去做。” “村里大家伙帮着一起烧砖,那家中田地的事情就要耽误,这耽误的时间,都是需要工钱来顶上的。” “所以我对于之前卖给你们红砖的价格问心无愧,至于那便宜的红砖,要么对方有更便宜的人力,要么,就是另有玄机。” 绿芦说完,接过方强手中的字据,小心折叠好收好。 “小女子斗胆,恭候各位再来向我买砖。” 说完,绿芦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虚浮,方强很有眼力见,赶忙伸了一只胳膊过去给她扶着。 “最近应该来闹退订金的人有不少,”绿芦小声和方强说道,“你和三伢子都出去避一避,我们也不能真的全退,让他们找不到你们人,过段时间再说。” 方强点头。 绿芦步子很慢,他也陪着放慢了脚步,突然觉得,像这样,跟着绿芦,一步步稳扎稳打,比以前干那些昧着良心的事情,好多了。 这回退订金的事情虽然不知道绿芦打算怎么处理,但是他就是很信她。 方强心中正宽慰着,身边绿芦就绊了一跤,他赶忙反手托了一把,人才没又摔了。 “你这身体得经常去练练,多吃些。”方强苦笑,才说绿芦靠谱呢,这就不靠谱上了。 村口,丁四等人面面相觑了许久。 “那便宜的砖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吧?”一个汉子心中狐疑,越想越觉得绿芦说的有道理。 “不会,”丁四一咬牙,总归订金已经退了,字据也立了,那边便宜的红砖绝对不能有问题! 让他们回头来仙源村认错再买红砖,丢了面子事小,多花一倍的钱才是事大! 此刻,绿芦可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她刚刚下山走到村口已经是勉勉强强撑着一口仙气,此刻再让她爬回山上,她走了几级台阶就停下走不动了,目光巴巴地看着方强。 “咋办?”方强看到她可怜兮兮的目光,默默后退了一步,“那不成,我还没成亲。” 要是让人传出去他背着一个姑娘回家,绿芦是不愁嫁,她有那个施家公子,而他就惨了。 本来就不好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绿芦气笑了,抬手指着山上,“你上去,把夏雷叫下来。” “诶!” 方强立刻松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了台阶,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没人扶着,绿芦直接找了个台阶坐下,这才得了空撩起衣袖,看了看手腕。 竟然已经红肿了起来,用手稍稍一碰就是钻心的疼。 怕是要把那个前两日才给她看过病的郎中给请回来了。 “绿芦。” 绿芦正坐着,听到上方施云桢喊自己,转头一瞧,没看到夏雷,却是施云桢自己下来了,方强跟在他身后。 “你咋来了?” 她不觉得施云桢能把她背上山啊! “手腕怎么了?”施云桢却没回答她,目光正好落在绿芦撩起了衣袖的手腕上,黑眸黑沉沉的,堪比天上的乌云,积蓄着怒意。 “刚刚不小心摔了一下,”绿芦看到方强站在施云桢身后冲自己使眼色,随后,这靠不住的人就这么踮起脚尖溜了。 绿芦无言。 “不小心?”施云桢托起她的手腕,那红肿一片落入黑眸,压抑着怒火,“在村口没和来退订金的发生争执么?” 绿芦抿起嘴,讨好地用完好的那只手拉了拉他的衣袖,“真就是不小心。” 施云桢背过身,蹲下,“上来。” 绿芦知道自己把他惹得着了恼,也不敢多话,硬着头皮靠上了他的后背,由着施云桢把她背了起来。 这还是施云桢第一次背她,竟然挺稳,趴在他的后肩上,绿芦伸手环住脖颈,觉得施云桢就是因为一直生病瘦了一些,原本骨架倒是不孱弱的。 若是好好将养着,日后加强锻炼,也能挺强健。 毕竟底子好。 绿芦目光一转,落在施云桢的黑发上。 说起来,他一直簪着这只阴沉桃木簪子,墨发松松地束了一个发髻。 “云桢,我还没见过你束发冠的样子。”绿芦考虑着送他一个发冠。 她就这么随口一提,施云桢脚下的步子却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我没有过冠礼。” 随后,托了托身后的绿芦,依旧沉稳地上台阶。 绿芦哑口无言了,他早已经过了及冠的年纪,却没有过冠礼,当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我失言了。” 施云桢轻轻摇头,“你该知道的。” 关于他的事情,她倒是一点不提,也甚少相问。 而他很喜欢她一点点知道这些过往。 一条上山的台阶,施云桢因为背着绿芦,走得很慢,山风吹拂过他的发丝,绿芦时不时要帮他理一理,听着他将曾经的一些事情娓娓道来。 他出身于京城施家,不是普通的商人,而是世代皇商。到了他父辈,长房只有两人,一个他父亲,掌管施家,一个是他姑姑,入宫为妃。 少时身体只是稍弱一些,没有这么不好,因为聪明伶俐,入宫成为了皇子表哥的伴读,八岁父亲去世后,他才出宫接手施家。 及冠的那年,宫里出事了。 “那会儿我在牢里,自然没有办法过冠礼,等事情尘埃落定,我出了牢狱,姑姑却去世了。” 皇妃姑姑作为长辈去世,他一个后辈自然得陪着已经成为太子的表哥守孝。 冠礼就这么耽误了。 “好了,我说完了,”施云桢弯下腰,把绿芦小心地放在地上,转身看着她,目光灼灼,“现在轮到绿芦了,怎么样,那手腕还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过了,打上门去 绿芦听施云桢说那些往事听的入神,被他存了心思这么一问,她就随口答道:“哪儿呀,外村的人要推方强,我看不过眼就挡了一下。” 结果自己被推倒了。 施云桢沉默地看着她,天空中,乌云密布,翻涌着,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绿芦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巴,得,她一个商场老手,竟然被套话了。 “帮别人挡?” 施云桢拉起她的手,提起衣袖,叫了夏雷过来。 夏雷是个习武的人,平常跌打伤最是上手,瞅了一眼这腕子,轻轻按了几下,就说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寻常的扭伤,用药酒抹了,不要再使力就是。 施云桢这才稍稍放下心,拉着绿芦回屋拿了药酒,倒在掌心温热。 大手刚刚抹上那红肿的腕子,绿芦可怜巴巴地求他:“轻点。” 施云桢轻轻地哼了一声,伸出手指头,轻戳了一下。 “嘶。” 绿芦抽了一口气,龇牙咧嘴的。 施云桢原本打算要让她吃点苦头,见她疼成了这样,自己心先疼了,剜了她一眼,尽量把动作放轻柔了。 “日后若是再帮别人挡灾伤着自己,我要罚你了。” 绿芦眨巴了下眼睛,看着面前这个低着头,细心轻柔地帮自己抹药酒的男人,突然发现,施云桢面无表情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话威胁,就当真让人发憷。 “你八岁时候接施家,肯定很辛苦吧。” 平日里,他都如春风细雨般温和,唯独今日,她见识到了面无表情的施云桢。 皇商施家的掌权人。 既然是皇商,那飞来居恐怕只是一个很小的产业,更大的她压根不知道。 一个八岁的孩子突然接手偌大的家业,腥风血雨,他扛过来了。 这人的手段,必然不可能温和到哪里去。 施云桢原本握住绿芦的手腕,用掌心的温度帮着药酒更好的吸收,闻言,手掌稍稍紧了一些。 绿芦立刻就跳脚了,“疼!” 施云桢急忙松了手,看着她疼出了眼泪花子,不由得自责,他今日,情绪上有些失控。 “抱歉,今天我……” 施云桢睁着黑眸,看着面前突然凑近来吻他的姑娘,眼睫轻轻颤动着,随后,阖上了眼睛,反手扣住了她的后脑,修长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发丝。 绿芦存了一些安抚和讨好的心思吻他,难得的主动,檀口微启,正待邀他缠绵,却突然被扣着了后脑,嘤咛了一声。 猝不及防,被攻城略地。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颗长柄的樱桃,被含着绕着,晕头晕脑,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脚,好不容易得了个空,气还没喘匀,又被绕了进去。 “先用冰敷一下……” 夏雷绿头苍蝇一样撞了进来,见床榻上相拥的两人匆忙分开,他急忙调转了一个头,脚步差点打劫,边走边自言自语。 “还不够冰,再冰一点。” 绿芦脸颊泛着红晕,看着夏雷同手同脚地走出去,轻笑了一声,把脸埋进了施云桢的怀中,闷声闷气地抱怨: “怎么每次都有人进来。” 施云桢深以为然,托起她的脸,蜻蜓点水一样轻触水光潋滟的唇,“嗯,下次要让他们在外面喊一声,毕竟你我同在一处……” “绿芦,我有个事……” 兰花转过屏风,看到面前的一幕,立刻转身就走。 “怎么了?”绿芦喊住她,斜了施云桢一眼,才说着呢。 “没、不是什么大事。”兰花绕过屏风冲到了外间,捂住自己的脸,隐隐发烫。 她都冲撞第二回了! 过了一会儿,施云桢缓步而出,含笑着看了脸上红红的兰花,“绿芦让你进去,你们慢慢说。” “好好。”兰花低着头,忙不迭地应了,跟做贼似地溜进了内室。 她原本就胆小害羞,这会儿更是羞的厉害,坐在绿芦床前,吭哧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光顾着红脸了。 “到底啥事,”绿芦自己这个正主都没她害羞,打趣地刮了一下她挺翘的小鼻子,“脸这么红,可是木生大哥出门拜师,你害相思病了?” “哪儿呀!” 兰花轻轻打了她一下,说到出门精进工艺的木生,她才叹了一口气,把事情说了一遍。 “木生阿姐不是嫁到了邻村去了么,这些日子在闹和离,这会儿回来冲着我公爹哭呢,我公爹觉得我在不方便说话,就把我赶出来了。” 她没地儿去,就直接来了绿芦这里。 “这样啊……” 绿芦没敢说她压根不知道木生还有个阿姐,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真愁人,”兰花叹了一口气,“原本觉得嫁给隔一辈的表兄,日子能好过的。” 绿芦不知道其中的内情,只专心听兰花愤愤不平。 “都是那个丁四,他爷爷和木生的爷爷是亲兄弟哩!虽然隔了辈的,怎么说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戚,他丁四倒好,带头来我们村退红砖的订金去买别人的便宜货!” 兰花义愤填膺,脸上更红了。 绿芦揉了揉脑袋,她病一场,脑袋这些日子跟起了雾一样,好半天才转过弯来。 “那刚刚在村口要退订金的,就是木生的姐夫?丁四?” 所以他们都姓丁,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可不,”兰花手中的一张帕子快被她搅烂了,“我公爹刚刚听说丁四带头来闹退订金,急的赶去村口准备好好训一下他,没赶上你们,倒是正好遇上了回村里来的姐姐。” “姐姐说她怎么劝,丁四就是不听,执意要来退订金。” “她气得提了和离,就回来了。” 兰花一脸愁云惨淡,她和丁木琴的关系可好了,现在大姑子被气到提和离,而绿芦这里红砖又卖得不顺畅。 这不好的事情,怎的都赶到一块儿了呢! 绿芦不忍心瞧着兰花发愁,好生开解了她半天,两人又黏在一处说了一些闺中话,直到施云桢端了汤药进来,兰花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你回去问问木琴,她自己是什么个态度,”绿芦接过施云桢手上的汤药,还不忘叮嘱兰花,“如果执意不过了,咱们就打上门去,咱不能输阵!” 兰花抿唇,点头,态度坚决。 施云桢等兰花离开了,才坐在床前,大手摊开,掌心放着一颗松子糖,等着绿芦喝完药,给她吃的。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他抬眼,眼眸沉沉,日后他成婚了,自然不希望村里有旁人说不过了,打上门这种话。 夫妻之间的事情,他想该两口子自己解决。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有人来提亲 绿芦瞧着施云桢的神色,便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云桢可是怕日后我嫁与你,村里有人怂恿我和离?”绿芦贱兮兮地凑近他问道。 “喝药。” 施云桢冷了脸,示意她面前的那一碗汤药。 绿芦咧咧嘴,硬着头皮,闭上眼睛,憋着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把碗往施云桢手中一塞就要拿他给的松子糖。 而后,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收起手掌,将那糖收了,起身就走。 “诶!” 绿芦知道自己刚刚的话把人惹恼了,可口中又实在苦得很,探身,一把拉过他的手要抢那松子糖。 施云桢刚刚转身,还没站稳,被她这么往后一扯,整个人跌进了帐中,怕压到绿芦,正赶着要起身,就被她一把按住。 “公子好生顽皮,”绿芦笑盈盈地凑过来,手指头从他握成拳的掌心钻了进去,将那松子糖抠了出来,送入自己嘴巴,美滋滋地眯起眼睛。 施云桢勾起薄唇,探手一伸,绿芦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封信又被施云桢从枕下拿了出来。 “我怕不怕村里人怂恿,绿芦且嫁与我便知。”他躲开绿芦伸过来抢信纸的手,将信展开,朗声读道: “云桢若是来我这山间小楼,我就将你娶进门当我这山间小楼的压寨夫郎,夜夜与夫郎颠鸾倒凤,共赴巫山……” 后面的话,被绿芦悉数堵上。 那封信,最后还是被绿芦抢了回来,作为交换,她口中的那颗松子糖到了施云桢的口中。 “挺甜的,”他餍足看着她,嗓音微微喑哑,“绿芦不是说来了就让我当夫郎么?” “别说了,丢脸。” 绿芦又捂住了他的嘴,追悔不已,她早应该把那封信烧了! “我认真的。”施云桢把她的手拿下来,抬眼看她,黑眸倒映着她那呆愣的模样,轻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绿芦考虑一下。” 施云桢离开后很久,绿芦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才反应过来。 自己这是被求婚了吗? 帮着丁木琴打上门的事情,她还没解释呢,他就突然求婚了? 绿芦摇摇脑袋。 不成,红砖的事情得先处理清楚,她现在的脑子,不适合同时想多件事。 镇上的庄子里,陈珏正呲着大牙乐呵,看着手下清点卖红砖得到的铜钱,心里那叫一个畅快,恨不得立时飞上天去。 这一遭,他实实在在地赚到了钱,足够在自家老爹面前狠狠长一回脸。 而且,还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生意给截了,想他陈珏,诚心瞧上了人,结果人家居然踩着他把红砖卖空。 这奇耻大辱,陈珏觉得自己这样算是报了仇,只待过些日子,去那仙源村,好好嘲弄那姑娘,扬眉吐气一番。 女人,就应该在后宅伺候男人,怎么能出去和男人抢生意? “少爷,这一遭,我们赚了不少啊。”小厮看到陈珏正得意着,适时送上马匹,竖起大拇指,“果然少爷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行了。”陈珏勾勾手指头,叫小厮凑近过来,“我过些日子要去仙源村提亲,你去备些礼品。” “啥?” 小厮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根本反应不过来。 “你傻啊,我说,我要去仙源村提亲!”陈珏一巴掌拍在小厮的脑袋上,“听不懂人话啊?” “不能啊,”小厮笑得比哭还难看,“夫人已经在帮您物色少夫人了,您就担待,那山野小姑娘可进不了咱们陈家的大门。” 陈珏又一巴掌拍在小厮的脑袋上,“我说你傻你还真的傻起来了?本少爷能是真的娶她么?不过就是表表态度,玩一玩……” “嘿嘿……”小厮猥琐地笑了,放下心,只是玩玩可以,如果真的正经八百要娶回来,夫人当先扒了他的皮。 仙源村里,绿芦自然不知道除了施云桢,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在打自己的主意,这些天,她老老实实地窝在自己山间的小屋里将养着,只有兰花他们上来,才去院子里坐坐,和人说说话。 这些天,果然如她所料,前来闹着退订金的人络绎不绝,都被村里人以三伢子和方强这俩管钱管事的人不在为借口顶了回去。 张木琴也跟着兰花一起来山上看望过绿芦,是个很朴实的姑娘,提起丁四,就红了眼睛。 绿芦也能看得出来,她只是对丁四做的这件事失望而已,而不是真的想和离。 “如此还要打上门去吗?”送走了兰花她们,施云桢陪着绿芦喝茶说话,这些天,她见了谁,施云桢都陪在身边,和村子里的人也都混了一个脸熟。 “打呀。” 绿芦点头。 “我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正准备召集人手呢!” 施云桢有些诧异地看她,稍稍思索了一番,递给她的茶盏顿了顿,随后,轻声笑了起来。 绿芦也弯了眉眼,“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嗯,”施云桢目光落在她端着茶盏的手腕上,这些天,他日日帮着她涂揉药酒,红肿消退的差不多了。 “也是,该打一顿。”施云桢举起茶盏,和绿芦轻轻碰了一下,“预祝一切顺利。” 施云桢垂眸,轻轻地抿了一口清香的茶水,这山间的清泉,泡茶都比旁处好喝。 他便是放手让绿芦去又何妨。 总归背后还有他。 听说绿芦要带着人去邻村,张氏倒是不同意,说什么也要请大夫过来,确保绿芦身体已经恢复好了才放人,顺带着,连施云桢也瞧着不顺眼了。 “绿芦要去胡闹,施公子怎么也不劝着点?”张氏瞪着人,“人刚刚大病一场,真是一点都不让自己好好休息。” 施云桢低头,摸了摸鼻子,连连称桂婶教训的是。 这听着,倒很像他当伴读的时候,太子胡闹闯祸,皇妃姑姑训他的话。 因着大夫在别村问诊,绿芦带人打上门去的时候又生生推后了两日,她原本认为,自己只要安静地待着等两日就是,可是,她没成功找人麻烦,倒是有人先来找她的麻烦了。 这日一早,因着温度又降了些,绿芦蹲在她的小菜地里,看着已经结出的青色辣椒仔仔发愁。 天凉的太快了,估摸着要不了多久便要落雪。 可是她的辣椒,压根没有成熟,这个时代又没有大棚,她着实有些发愁。 这边心情不佳,那边院门被人一把推开,她惊了一跳,猛地转身,就看到铁牛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 “绿芦姐,大事不好了。” 铁牛指着山下村口的方向,气喘吁吁地说道:“有人来向你提亲来了!” 噼啪—— 刚刚走出灶房的施云桢手一滑,茶壶摔在地上,粉碎。 黑眸抬起,薄唇勾出一个冰凉的弧度。 “哦?” 第一百五十七章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仙源村的村口,陈珏带着几个人,用驴车拉了一些东西,就这么来了。 起初,村口来往经过的村民还没在意这么几个人,直到陈珏让随行的小厮敲起了锣。 震天的锣声猛然炸响,这才将村中人惊到,纷纷望向村口的那几个人。 “你们是何人,来我们村做什么?” 有些好奇地凑上前问道。 陈珏得意地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么光明正大。 姑娘家的,最是要面子和名声。 有他这么一张罗,相信这十里八乡的汉子,也没谁这么没眼力见儿的来和他抢姑娘。 今日明着说是来提亲。 实际上,也就是来宣告主权的。 他陈珏瞧上的人,其他人都没不知好歹地来抢。 “我是镇上陈家的公子,今日特意来向你们村的绿芦姑娘求亲来了!” 陈珏一句话,在仙源村里掀起了千层浪。 绿芦看着施云桢脚下,摔的粉碎的那茶壶,有些心疼。 “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何必摔了我一把茶壶?” 她有些怨念地看了眼施云桢,起身去拿了扫帚。 “让开些,别扎着了。” 她要把地上的碎片扫了,扫帚却被施云桢接了过去。 他自己摔的,自是不会让她动手。 刚刚只是猝不及防听到有人来向她提亲,心中一慌,手被滚烫的茶壶烫了一下,现在看到她压根不认识对方,心中倒是平和了。 “你手烫了?” 见施云桢把地上的碎片清扫干净,绿芦眼尖,拉起他的手,看到食指处有烫红的痕迹,更是怨怪地看了他,拉着施云桢溪边,用清凉的溪水泡了手,见红色消退了许多,这才放心。 两人一来一回地折腾了许久,那陈珏被晾在村口也等了许久。 起初还以为小娘子害羞,知道后来,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来看他的热闹,绿芦也没露面,耳畔的锣声不停,着实烦躁。 “别敲了。” 陈珏让小厮停手,磨了磨牙,他就不信了,这个小娘子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了十五。 绿芦也确实没有让他再等,过了没一会儿,就来了。 陈珏瞧着绿芦,娇小的一个人,拢在一个大披风里,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心里痒得很。 他自诩万花丛中过,还没玩过这样乡野姑娘。 这绿芦本事不小,长得又不似一般乡野姑娘那样粗壮,身形瞧着柔若无骨,最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见过绿芦姑娘,”陈珏拱手,“自从上次镇上见过姑娘,陈某对姑娘一见倾心,今日特来求亲。” 绿芦还没吭气,周围的村民就先发话。 “你来求亲怎的就自己来?” “就是,哪有不请媒人,不让父母出面,这是明摆着看不起我们绿芦呢。” “我看这人毫无诚意。” 这话议论,陈珏充耳不闻,他确实没打算真的娶绿芦,不过就是来做做场面,让人家姑娘为他而感动的。 “今日,我特意备上厚礼,想请绿芦姑娘笑纳。” 陈珏让开身体,让绿芦看到自己身后驴车上拉的几样东西。 有几只鸡鸭,还有一些零碎的小摆件。 他特意打听过,乡村里,男方娶媳妇备的彩礼,也就这么几样。 毕竟穷。 陈珏说完,自以为深情款款地注视着面前的姑娘。 这样豆蔻年华的姑娘,最是好骗。 陈珏很有信心。 绿芦伸着脖子瞅了一眼陈珏身后的东西,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绿芦笑起来很好看,一双月牙眼睛弯起,眸子像是装了漫天星辰。 “如果我拒绝了呢?” 陈珏拍了拍身旁的毛驴脑袋,“我原本想着既然我和绿芦姑娘成为一家人,那这红砖生意自然也就是一家的生意,我这卖不卖的,都无所谓。” 绿芦嗤笑了一声。 原来这陈珏拦路截了她的红砖生意,意图在这啊! 他还以为自己会为了顺利卖红砖委身于他。 “真不好意思,”绿芦拉过身旁一直不做声的施云桢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陈公子厚爱小女子实在承不起,只因已经有了想嫁之人。” 周围的村民立刻起哄。 他们刚刚就看这个所谓的陈公子不顺眼了,一听,对方居然是借着红砖来逼迫绿芦,立时就有抄起家伙什的。 “陈公子,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去吃奶吧!毛都没长齐就来我们村。” “我们绿芦早有心爱的汉子了,谁要嫁你啊!” “滚吧,我们不卖红砖也不能委屈绿芦嫁给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村民们阵仗十足,有的顺手就提起自己在地里干活用的锄头,有的挥起拳头,更有厉害的妇人,“呸”了一声,直接将手中水桶中的肥水往陈珏身上泼去。 陈珏只顾着躲闪锄头芦柴棒,却没有躲过这黑漆漆的肥水,被劈头盖脸地淋了个正着。 陈珏呆滞住了。 他身旁的小厮也退避三舍。 周围的村民立时就收起了自己家的农具,一个个憋着气捏着鼻子退后。 陈珏只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一个巨大的粪坑,周身臭不可闻,还不敢张嘴,生怕一张开嘴巴,那黑漆漆臭烘烘的液体就要渗进嘴里。 “呜呜……” 陈珏呜咽着让小厮过来清理,暴跳如雷,伸手指着仙源村中的人,目光发狠。 “咋的,老娘这里还有一桶!”那大娘指了指身旁另一个水桶。 “走走,”小厮也不敢再停留,硬着头皮拉着陈珏,狼狈而逃。 走了还不忘带着那拉着礼品的驴车一起走。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氏也闻讯赶了过来,冲着陈珏等人离开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而后,目光落在绿芦和施云桢之间转了一圈。 施云桢正转头给夏雷使了个眼色,猝不及防,手中一空。 转过身,这才发现绿芦被张氏拉了过去。 “施公子,刚刚绿芦说的,都是说给那个陈珏听的,不作数的哦!” 张氏像一只老母鸡护着小鸡仔一样,把绿芦藏在了身后,看着施云桢的目光中,明明白白流露出一个意思: 想娶我们绿芦,没这么容易! “桂婶……”绿芦开口想说话。 她觉得,既然相爱,如果施云桢愿意娶,她嫁也行,可是在张氏的瞪视下,默默地把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都咽了下去,被张氏拉走的时候,给施云桢留了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第一百五十八章 求娶 绿芦被张氏拉着,直接就去了桂家。 一路上,遇到的村里邻里,不管是大爷还是小媳妇,都宽慰她,说如果她不愿意,外面来的人不管说什么,他们都会帮着把人打跑。 绿芦一一笑着应了,感谢了。 心里暖融融的,比冬日里照的太阳还有温度。 这人与人的相处,自己因为桂家对自己好,想着对村里人也好些。 结果,大家反过来也都对她好,今日这件事,如果关起门传话,也可以传的很难听。 绿芦前世作为一个销售,经历过因为业绩好就被传坏话,所以面对村里一张张热情又关切的脸,她很感动。 大家是一点不因为红砖生意被截走而责怪她。 一路上打着招呼,绿芦跟着张氏进了桂家的屋子。 张氏四下瞧了瞧,给自家丈夫一个眼色,桂叔就把要找绿芦玩的铁牛抓走了,张氏反手把房门关上,拉着绿芦坐下说话。 绿芦瞧着张氏表情严肃,也正了神色,正襟危坐。 如果张氏问红砖的事情,她早已经有了打算。 张氏目光严肃地盯着绿芦。 “绿芦,你和婶说实话,那施家公子可脱过你衣裳?” 绿芦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一张小脸自耳后开始红了。 桂婶这么严肃,和她说的竟然是这件事。 “哎呀,婶和你说正经的!”张氏看着绿芦这羞答答的模样,心里一跳。 这几天施云桢来了之后,就一直住在绿芦那里,她当时就觉得不放心,白日里叫铁牛去盯着,晚上自己去陪着,就是怕绿芦年轻不懂事,被这施家公子诓骗了去。 今日那陈公子来闹着求亲,张氏没当一回事,反正绿芦对那姓陈的没兴趣。 她担心的是绿芦大庭广众下牵着那施公子的手,告诉大家她要嫁的人是施公子。 张氏急死了。 姑娘家的,可没有这样做的,万一那施公子也是和这姓陈的一样,就是玩玩,那绿芦可就惨了! “没呢。” 绿芦偷眼看了一眼张氏,觉得张氏也不容易,和她一个黄花闺女不好说的太直白,只说脱没脱衣裳。 “真没?”张氏再三确认。 “没有,云桢一向都是守礼的,”绿芦果断摇头。 “还好还好,”张氏呼出一口浊气,今日这陈公子这一出提醒了她,“你和施公子两情相悦,这是好事,只是现下你已经非他不嫁了,他可曾同你说过你俩婚事?” 啊? 绿芦傻眼了,她就谈个恋爱,还在互相了解的阶段,何时就非施云桢不嫁了? 张氏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好啊,他施云桢住在你那,诓了你在大家面前说他是你未来的夫郎,其实一点没说他想娶你?” 绿芦眨巴下眼睛,终于懂了张氏纠结的地方在哪。 是怕她现在公然同施云桢这般亲密,日后若是他不娶,她就再也嫁不出去了。 绿芦安抚了张氏,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她同施云桢若是适合,男婚女嫁自然挺好,可若是走不到最后,她也想享受当下两人相爱的状态。 张氏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绿芦这想法,对她来说,可是相当离经叛道了。 乡野妇人,没有那没多规矩,甚至过的不合适了,也常常有和离归家的。 就是云英待嫁的闺女,也有和心悦情郎悄然往来的。 唯独像绿芦这样,光明正大和男人亲密,婚事八字没一撇呢就告诉大家自己有了夫郎人选,她没见过。 “您放心好了,我会保护好自己。” 绿芦挽着张氏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小猫一样。 张氏心都快被她蹭化了,只能佯装生气训了她几句,放人了。 绿芦虽然同张氏说的豁达,仿佛和施云桢这婚成不成都随缘,可是实际上,她心里还真有些在意。 出了桂家的门,她沿着村里小路一路走,一路踢着脚下的石子。 今日那陈珏来提亲,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真的想娶她,而施云桢就在现场,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只是旁观着,像抽离了一样。 绿芦心里有些堵,脚下的力道也就大了些,那粒被她一路踢着的小石子滚出了老远。 停在了一双鞋下方。 绿芦抬眼,就瞧见施云桢在山下等着自己,见她过来了,笑着招手,背过身去,“上来。” 这是特意等在山下,依旧想背着她上山回家。 绿芦心里憋着气,上前就扑到了他的背上。 施云桢并不是那种村中那种做惯了农活,强壮的汉子,虽然身量颀长,可是后背却是偏清瘦一些,像一个书生。 “桂婶和你说了什么?”施云桢问。 “女儿家的话题。”绿芦趴在他肩上,这是不肯说了。 施云桢听了,也没追问,就这么背着她上山。 他原本身体就不好,背着她上山已经是吃力,要是再说话就更是艰难。 只是不愿意把背她这件事让出来给夏雷。 绿芦心里压着不畅快,不用自己走路,手指头闲着,一把抽掉了施云桢脑后的那支阴沉桃木簪子。 墨发披散下来,瀑布一样。 “怎么了?” 施云桢脚步稍停,气息一些不稳,鬓边的发丝沾了些水气。 “没怎么。”绿芦心里闹别扭,有点委屈。 施云桢听出她的情绪,弯下身体把她放了下来,转过身看着她。 因为背着人上了台阶,他白皙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红,倒是难得显出了气色,黑眸凝视着绿芦,深潭一样,瞧不见底。 绿芦手指搅着那根发簪,只觉得那黑眸能把自己看穿。 施云桢思量了一会儿,心念微动,薄唇轻启: “绿芦可愿意嫁我为妻,由我护你?” 绿芦猛然抬眼,眸子睁大,诧异不已,“你怎的知道……” 他怎就知道桂婶叫她是去问这事的? 而且,精准地猜到她在意什么。 “这不难猜。” 她承认了。 施云桢轻笑了一声,拉过她的手,取了那支簪子。 既然是他的,谁都不能拿走。 “我原本觉得你忙着许多事情,我们的婚事恐怕得放一放,”施云桢眉眼中都是笑意,却没想到,自己稍微一诈,她就承认了。 她在意他没求娶过。 也在意刚刚面对那个陈公子,自己没有出面护她。 “绿芦可愿意嫁我?” 他又将刚刚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第一百五十九章 她应了 绿芦就是一个孤女,婚事无人作主,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此刻远在京城。 施云桢问了,只要绿芦点头,他们的婚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绿芦看着面前的施云桢,他的一头长发被她抽了簪子,披散在身后,黑眸中卷起波涛,倒映着她,仿佛下一秒就能把她席卷而走。 绿芦低头,提了提脚下的土坷垃,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原来像施云桢这样,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男人,在这种时候,目光中的灼热也能化人。 绿芦觉得腿有些软。 “如果我不嫁你,你便不护着我?” 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手背在身后,扯着衣裙的带子。 施云桢微微挑眉,“自然不是。” 他何曾有过这样的意思? 无论她此刻答不答应,他自是要护着她的。 而且,她此刻不嫁,早晚也都是要嫁。 “那刚才那个陈珏来村口闹事向我提亲,你一个字都没有说。”绿芦还是把藏在心底的怨怪说了出口。 施云桢哑然失笑,原来她在意的是刚刚自己的态度。 他倒是没有完全猜到她不高兴的原因。 “我想啊,”施云桢觉得自己也挺冤枉的。 他初初听到有人来提亲,心中惊得把茶壶都摔了。 自八岁掌了施家大权,他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当时我正想着法子来着,”施云桢看着面前的绿芦,她仰着一张小脸,含羞带怒,那张被他吻过许多回的小嘴此刻撅着。 心口像爬过了万千蚂蚁,又痒又疼。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冲着自己使小性子。 施云桢很开心。 “那你想出来了吗?”绿芦觉的施云桢在糊弄自己。 他的城府,想个对付陈珏的法子不难。 “想出来了,”施云桢想吻她,也不打算忍着,伸手拉过她,大手托着她的脸,黑眸深处藏着滔天的欲望。 “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他俯身凑近了绿芦的耳畔,轻声说道。 “其实我当时想抢一把锄头砍他的,那大婶的肥水泼的太快。” 没给他动手的时间。 热气扑在耳朵上,耳垂被他含了,绿芦身体发软,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 “你这般理智的人,如何会想用上锄头?” 定是糊弄她的。 施云桢轻笑,松开她的耳朵,印上了她的唇。 绿芦身体后仰,周身软成了泥,只靠着他搂着自己的腰才没倒下去。 “嗯,若是旁人的事,自是不会。” 施云桢含糊着说道。 “只有你。” 只有遇上了绿芦的事情,他才会那般失态,摔了茶壶,还怒急攻心差点抢了锄头。 山间风大,呼啸着,带着披散的墨发飞舞。 一只小手环抱了过去,张开,握住了那缕飞扬的长发。 唇齿相依间,绿芦阖着眼,睫羽轻颤,将那缕发丝握得越发紧了。 呢喃轻哼了一句。 “好。” 有些决定,就得眼睛一闭,情至浓处,他求娶,她便应下就是。 施云桢动作顿住,抬眼看她,看到了面若桃花的羞怯。 绿芦推了他一把,转身就往台阶上跑,捂着自己的脸,烫得跟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 前脚才和桂婶信誓旦旦说自己只享受当下和施云桢在一起的快乐,不考虑婚事,后脚就立刻答应他的求娶。 绿芦听到身后施云桢少有的畅快笑声,脸更是滚烫,转身狠狠瞪了他,随后快步冲进了自己的院子里。 “呯——” 还反手把院门关上了。 “怎么回事?少主呢?”绿芦进去后没多久,施管家狐疑地过来开门。 门一打开,就看到自家少主站在台阶上,笑得肆意。 施管家看呆了。 自少主掌管了施家,他就没有见过人这般笑过,眉目舒展,满足又幸福。 “少主,这是?” 施管家刚刚瞧着绿芦捂着脸跑回了自己内室,还以为两人闹了别扭,可现在一瞧,只怕是自己少主占了便宜。 他也跟着高兴。 “可是绿芦姑娘在少主手上吃了亏了?” 施管家觉得,绿芦这姑娘精明能干,少主让她吃点亏,那也是情趣。 施云桢上了台阶,迈步进院子,转身交代。 “可以筹备成亲了。” 说完,唇角的笑丝毫压不住,往屋里去了。 施管家先是呆愣,随后,一张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也跟着笑。 镇上郊外的庄子里,陈家的气氛低沉,陈珏连续泡了三桶水,搓光了五块胰子,再闻闻自己身上,依旧觉得有一股子屎味萦绕着鼻端,恨得让小厮又打了一桶水,把刚刚穿上身的衣裳一扒,又跳了进去。 “去,夫人那里什么香膏花瓣的,赶紧给我拿过来!” 陈珏看着小厮,双目发红。 小厮自然不敢耽误,快步跑去寻了陈夫人的侍女,要来一堆香膏花瓣帮着往浴桶里放,直到花瓣铺满了浴桶才停下。 小厮擦了一把汗,看着浴桶中,娇艳花瓣环绕下的白胖公子,嘴角抽了抽,低下头。 这次,陈珏出了浴桶又涂上香膏,四下闻闻确实没有那股子臭味,这才满意,一转头看到小厮那憋笑的表情,怒火中烧,一巴掌扇在小厮脸上。 “去!再将红砖价格压一成,老子就不信了,拿不下那个小娘子!” 等他把红砖的买家全部拿下,断了那个村子的红砖销路,到时候,必定让那小娘子来求他! 小厮捂着挨了一巴掌的脸,苦笑着劝道:“少爷,那样卖红砖的价格已经赚不到钱了。” “赚什么赚?” 陈珏反过来瞪他,“老子差那两片钱吗?” 只有乡下的那些穷人才看中卖红砖赚的这点钱。 陈珏撇撇嘴,带着一身香气去了前厅吃饭。 今天,他刚刚迈进前厅,就发现他那总是训斥自己的爹不在,就只有陈夫人一个人坐在饭桌旁,见他来了,让丫鬟给儿子布菜。 “我听丫鬟说你去我那里拿了香膏?”陈夫人敏锐地动了动鼻子。 陈珏身上的味道着实太香,她难以忽视。 陈夫人狐疑地打量自己儿子,平常不修边幅的让突然整这么香,不会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可千万别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哎,”陈珏趁机添油加醋说自己为了红砖生意被人泼了肥水,可怜兮兮地看着陈夫人,“娘,可惜了好好一身衣裳,要不您给些银子,我去做一身新的?” 陈夫人原本听着自己儿子肯干正事正欣慰,若是平日这银子给就给了,可今日,不行。 他们陈家自己没多少产业,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全靠陈员外攀上了京里的亲戚,给京中大东家的一些铺子当了管事。 说白了,陈家经营的这些铺子就不是陈家的铺子。 陈夫人皱着眉,“乖儿子,先忍忍,京城传了信来,大东家近日会来我们铺子查账。你爹今日火急火燎地就去几家铺子了。” 陈珏心中“咯噔”了一下。 铺子里的银票,肯定和账目对不上。 因为他偷了不少。 第一百六十章 不正经 陪着陈夫人吃完饭,陈珏也不敢再耽搁,闷着头回了自己院子,倒了一杯茶,一口闷了。 心底那股子焦躁的火气却是压不下去。 如果铺子里备用的银票缺了被他爹查出来,别说等东家来查账,就是他爹就能先把他的腿打断。 “过来。” 陈珏翻箱倒柜,把自己之前从娘那里拿来的银子一归拢,被他花天酒地折腾下来,也着实没有多少,干脆心一横,招手让小厮附耳过来。 “你先把这次卖红砖的钱都拿去换成银票,先垫上铺子里的亏空。” 小厮心底一惊,“少爷,可那些烧制红砖的工匠的工钱咋办?” 陈珏心念一转,也是,让这些工匠闹上门来,也够他喝一壶了。 “把红砖的价格再降一成,周边能卖的都卖了,”至于烧制红砖的成本,陈珏自然有自己的打算,招了小厮过来,把办法说了一遍。 “就先这么干,说什么都不能让我爹查出来我偷了铺子的银票。” 仙源村,三伢子和方强出去避了一阵闹退订金的风头,再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脸上愁云惨淡。 他们在外面避着的时候也没有闲着,四下里都在打探消息。 那陈公子去村口闹了一处求亲不成反被泼粪的大戏,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在原本已经亏了本的红砖价格上更是便宜,把这十里八乡翻修屋子要用的红砖买家都给吃了下去。 “这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们。”方强站在绿芦的院子里,磨着牙。 “他这人就是做一杆子生意,想把我们打垮了,他就抬价。”三伢子估摸着对方财力雄厚,前期舍得赔本压价格。 两人说了一些近日在外面听到的消息,而后,齐齐看向蹲在地里的绿芦。 绿芦也愁,她在愁自己种辣椒的时机没挑准,夏日种下,没法过冬。 这两日她在家中养病,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材料能用来做个保温的大棚。 “是呀,他这就是在和咱打价格战。”绿芦随口应道。 价格战? 方强和三伢子对视一眼 ,觉得这个词很新鲜,但是很精妙。 可不就是用压价在和他们打战么? “绿芦可有什么法子对付他?”方强问道,在他心里,绿芦肯定是有办法的,“我们也跟着压价?” “那肯定不行,我们可没有这么雄厚的资金去吞市场。” 绿芦拍拍手站起来,觉得实在不行她就找几个花盆,把宝贝辣椒移栽到盆里,冬日就挪到鸡鸭的棚子里。 温暖又有肥,因为是辣椒,还不用担心鸡鸭啃食。 绿芦觉得这个办法挺不错。 听绿芦把跟着压价否了,方强和三伢子都面露难色,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也只想出这么个办法。 “不着急,这两天你们召集村里一些精壮些的汉子,会骂人的媳妇大婶,跟我一起去邻村,帮着丁木琴打上她婆家去。” 绿芦眯眯笑,似乎一点没把红砖的事情放在心上。 对于绿芦说的话,三伢子和方强自然是言听计从的,虽然心里有疑惑,却也按照她的吩咐下山去办事。 “喝口热茶。” 他俩前脚刚刚走,后脚施云桢就端了热茶过来。 看着绿芦接了茶盏,小口小口地抿着,目光中的柔情快要漫溢出来。 刚刚绿芦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就在灶房门口听着。 “我刚刚接手施家的时候,因为父亲新丧,有几家对手联合起来压了价,”他说起曾经的事情。 绿芦看向他,“你跟了么?” 和她现在的情况不一样,施家家大业大,如果和对方打一波价格战,真说不定最后死的是谁。 “没有。” 施云桢笑着说道。 “我在他们卖的东西里面做了文章。” 绿芦眨巴了下眼睛,喝光了茶盏中的茶水,放下茶盏,放在院中石桌上,又接了施云桢手中的茶壶放下,把自己埋进了他怀中,手指头在他胸口画着圈。 感受着指尖下的胸膛越发紧实,她坏心眼地笑了。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她抬眼,眼眸含了一汪碧水,波光粼粼。 红砖若是正经烧制,像陈珏这样压价占市场,这么多的量,不可能按时交货。 所以,她认定了陈珏卖的红砖,必定有质量问题。 就如同施云桢所说,她也要在陈珏卖的红砖本身上做文章,退了她的红砖,去买了陈珏红砖的丁四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嗯,”施云桢黑眸越发深沉,握住了她不老实的小手,唇边含了一抹不正经的笑,凑在她耳旁,轻声说道:“知道,只是绿芦想做的事,放在婚后可好?” 绿芦耳根子“腾”的红了,羞恼地打了他胸口,推他。 她说正经事呢! 施云桢搂着她的腰,没让怀中的人推开自己,轻笑着托起她的下颌,吻了上去。 他自然知道她想做什么。 故意曲解,不过是喜欢看她这样羞恼生动的模样。 绿芦仰着脸,觉得似有一尾灵活的鱼儿自口中钻入,在脑海中游荡着,把她清晰的思绪搅和成了稀粥。 “以前从未发现你这般不正经。” 说着正事呢,突然就开始调情。 现在的施云桢,和她初认识的那个一直挂着温润笑容,守礼疏离的男子,判若两人。 她红着脸,抬手按上了那张意犹未尽的唇,不让他再俯身下来,娇声轻哼。 施云桢握了那只手,轻笑着,“有时难免情难自禁。” 比如,心爱的人主动投入怀中的时候,他若再当柳下惠,就有些假正经了。 “何时带人去丁四那?”施云桢自然知道她只是借题发挥,“把夏雷带上。” 夏雷功夫好,万一场面混乱起来,能护着她。 “就这一两日,待三伢子他们把人手凑够了。” 绿芦的手被他握着,人也被他搂在怀中,她觉得自己竟然很享受这样被男人关心爱护的感觉。 前世,她到死都是一个人。 “我求你一件事。”绿芦哼唧着说道,似乎为了开口求他而感到不好意思。 施云桢倒是很开心,除了来求参那次,她还从未开口求过他。 “说便是。” 他兴致盎然地看着怀中娇羞的姑娘,如果是害怕因为红砖的事情,陈家报复,他早已经安排下去。 或者她还有别的困难,只要她说,他都可以帮她处理清楚。 施云桢很乐意当她背后的男人,放手让她自己闯,累了,遇上了难题了,他会张开双臂等着她回来。 绿芦目光闪过一丝狡黠,拉下他的耳朵,轻声说道: “帮我把辣椒移栽到盆里,如果没活成,你就完了。” 说完,趁着施云桢诧异没反应过来,她转身就跑,留下一路笑声。 让他不正经! 第一百六十一章 地动 几日后,绿芦终于得到了郎中的放行,一大清早就下山等着三伢子他们,待村里的汉子和几个婶子汇合了之后,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出了村。 “今日要当心,如果发现形势不对,记得别往前冲,”施云桢把绿芦送到了村口,自己留了下来,他还另外有事情要处理,帮绿芦拢了拢她身上的披风,又替她把鬓前散落的几缕碎发拢到耳后,目光灼灼地瞧着她。 这些日子他都同绿芦在一起,两个人甚少有分开的时候,今日突然要分开一些时候,他竟然有些舍不得。 绿芦被他这毫不掩饰的目光看的脸红,这人平日里的温润铁定是装的。 “绿芦,”丁木琴在兰花的陪伴下到了村口,上前和绿芦打了声招呼,眼中有忐忑不安。 “我走了,”绿芦拉了拉施云桢的手,随后转身和丁木琴并肩离开。 走出来好远,转身一瞧,村口那道颀长的身影还等在那里看着她,见她回头,施云桢冲她招了招手。 “真羡慕你们,”丁木琴自然也看到了小两口如胶似漆的模样,心下有些酸楚,她想到自己和丁四打小就认识,当初他来求娶自己,两人也着实蜜里调油了好一阵,不过后来,夫妻感情被柴米油盐取代,两人之间的感觉淡了很多,“现在我说什么,他都不听,还说我是无知妇人。我回村这么久,丁四都不来寻我。” 丁木琴说着,声音带着些哽咽。 兰花赶忙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丁木琴的伤感,绿芦都瞧在眼里,夫妻之间开始都是很有感情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矛盾总会有的,如果解决的好,那感情就更深,若是解决的不好,两人的感情也就慢慢淡了。 “放心好了,”绿芦给丁木琴保证道,“今日就去帮你找回当初那个听你话的丁四!” 一行人说着话,往丁四所在的邻村走去,走在田埂上,突然,绿芦觉得自己头一阵发晕,赶忙停下脚步,还以为自己是不是病没好全,看向旁边的几人,他们也都是诧异地互相看去。 “这是……” 兰花拉着丁木琴的手,和绿芦一起,三个姑娘家依靠着对方维持身体的平衡,几分钟后,地面平稳了。 “地动了。”夏雷当先反应了过来,转头往村里的半山腰处看去。 他们现在在宽阔的地方应是无事的,就怕少主已经回了屋子里,若是地动引起山体滑坡或者是屋子垮塌,事情就麻烦了。 夏雷目力惊人,眯着眼睛,尚且能从树木的掩映中看到绿芦家小楼的屋顶。 完好无损。 夏雷松了一口气。 “我家应是无碍的,”绿芦估摸着现在这场地动只是轻微摇晃,他们仙源村这里应该不是震源中心,她的红砖楼能扛得住,但是随行的村民们如果谁家还没用红砖翻修,那土坯砖就不一定能扛得住了。 她心里也惦记着施云桢和桂家的情况,让脚程快的夏雷赶着回去看一眼,如果出了什么状况,及时回来告诉她。 “大家要不要回去看看自家情况?”绿芦对村民们说道,“如果家中无事,再回来。” 她们刚刚出来没多久,这会儿赶着一个来回,也不需要多少时间。 而且既然发生了地动,大家肯定惦记着自己家中的情况。 绿芦既然发话了,村民这是第一次经历地动,虽然震感不强,却也心里有些挂心的,立刻掉头就跑回了村子,夏雷也回去看看施云桢的情况。 她自己和几个家中屋子已经拆了还没来得及翻修的村民在这里等着。 半个时辰过去,夏雷当先就回来了,施云桢无碍,还带回了话,让绿芦放心去做她要做的事情。 又等了一会儿,村民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家中已经用红砖翻修了,牢固得很,有那么一个村民家中已经翻修,唯独院墙还是黄泥砖,这会儿已经垮了,亏得没砸到人。 “幸亏绿芦烧出了红砖,不然这会儿我们指不定都被埋在黄泥砖下面了。”那垮了院墙的村民心有余悸。 绿芦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凑巧发生了地动,“我们先去丁四他们村子瞧瞧。” 丁木琴早就忍耐不住了,毕竟和丁四夫妻一场,现在虽然两人闹了别扭,她心里也有气,可是若是丁四真的出了什么状况,她也不好受。 一行人快步往丁四村子赶去,就在不远处的邻村,刚刚进了村口,绿芦就看到村里鸡飞狗跳。 沿路有一两户人家的屋子塌了,在外面的人忙着把垮塌的部分搬开,许是底下压了人。 “大家看看有什么需要帮的,我们帮一把。”绿芦当先挽起了衣袖,原本一行人来是来找丁四麻烦的,眼下,救人咬紧。 “多谢,”一个汉子家中的老母被压在屋子下面,急得满头大汗,见仙源村的人来帮忙,像遇到了救星。 “你们不是用红砖重新翻修了吗?”三伢子和方强合力,把一根垮塌的房梁搬开。 “呸,这劳什子的红砖,”汉子虎目含泪,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渍,也说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若是没有拆了黄泥砖用红砖翻修,指不定我家还不一定会塌!” 他看了看不远处一处黄泥砖砌的屋子,也只垮了一个角,并没有压住人。 三伢子和方强互相对了一个眼神。 这个汉子,并没有向他们村买红砖,所以,垮塌的这间屋子,用的红砖应该就是陈珏卖的。 “在这!” 张水生眼尖,看到了汉子被埋在砖下的老母亲,老人家被砸下来的砖掩埋,几人赶忙上前帮着挖开,把人拉了出来。 “咳咳……” 老人呛咳出声,大家纷纷松了一口气。 “你们自己村可有事?”那汉子见仙源村的人全力帮着自己救出了老娘,感动之余,想到了两个村子隔的这么近,对方村子不可能一点问题都没有啊。 “我们村用红砖砌造的屋子都好好的,只有一堵黄泥砖围墙没来的及翻修,塌了。”三伢子简要地说道。 汉子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家的红砖楼,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儿啊,是不是那个便宜的红砖不行?”他那被救出来的老娘握住了自家儿子的手。 绿芦上前,捡起地上一块红砖,手指刚刚触碰就觉得不对劲,抬起手一瞧,手指上沾染了一层粉末。 用手指捻了捻,轻哼了一声。 这个陈珏,还当真是省事,亏他想得出来! 她转身拉着丁木琴,催促道: “木琴,赶紧去看看丁四,他家如果也用了这种红砖修好了屋子,这回怕是悬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救人 丁木琴一听,有些急眼了。 看到了别家的屋子塌了,她才想到自己和丁四因为买哪家的红砖问题闹的回了娘家,如果丁四手快,说不定这会儿已经买了这种便宜的红砖,把屋子建好了。 “快点,”丁木琴拉着绿芦,带着村里来的一行人赶去了自己家。 沿路上不少屋子或多或少都塌了,绿芦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个陈珏,真是造孽了,这么轻微的地动居然都能把屋子震塌,一路上,村里跟来的人都去帮忙了,只有绿芦、兰花和夏雷陪着丁木琴去了丁四家中。 隔着老远,就看到丁四木愣地站在自家院子门口,院子没有砌围墙,透过篱笆,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红砖小屋垮了一个角。 虽然没有完全倒塌,但是成了危房日后也不能再住人了,只能推倒了重新盖。 丁木琴见人没事,悬着的心松了下来,赶过去,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哭着骂道: “让你不听我的!” 丁四木木地转过身,看到了丁木琴,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可是花了大半积蓄才翻修了屋子,原本听说仙源村的人用红砖建了山间小楼,很是气派,关键建好了可以几年不用重新翻修,所以他一咬牙就翻修了。 可是现实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丁四看着面前垮塌的屋子,欲哭无泪,看到绿芦她们过来,心里燃起了最后一点点的希望,“你的屋子还好么?” 这是他最后的一点隐秘的面子。 丁四想到自己闹着退了仙源村的订金,去买了便宜的红砖。 如果仙源村的红砖也扛不住这地动,那就不是他的问题。 “当然,我们村的红砖楼都很牢固,”绿芦毫不留情面地把丁四的最后一点面子都给扯了下来,“丁四,便宜没有好货的。” “你这人,怎的,自己图便宜买的红砖,现在还指望着绿芦家也跟你一样垮了啊?”丁木琴瞪着眼睛,像是不认识一样看着面前的丁四,伸手就打了过去。 她从小就认识丁四,倒是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有这样的坏心思! 丁四微缩着躲着丁木琴的踢打,没忍住,抽噎了一声。 他是真的后悔了,当初丁木琴叫他不要退订金,买仙源村的红砖,他还当是丁木琴打着用婆家钱贴补自己村子的主意。 毕竟仙源村的红砖卖的比人家贵那么多。 丁木琴也跟着红了眼睛,毕竟夫妻一体,现在垮的也是她的家。 “丁四,你现在可愿意买我们的红砖了?”绿芦看着面前相对抹眼泪的夫妻俩,心里也不好受,毕竟这个时代村里人手中都没有多少钱,这垮掉的屋子,可能就是丁四手中大部分的积蓄。 “我自是想买的,”丁四有些不敢看面前的绿芦,当初他在仙源村口闹着退订金有多强硬,现在就有多么后悔,“绿芦姑娘,你当初要我们签那个再买就要出更贵的价格,可是想到我们的屋子会塌?” 绿芦摇头,她又不是神仙,如何预知会发生地动,“只是这陈珏的红砖卖的太过便宜,难免会有偷工减料。” “您瞧,”夏雷从垮塌的屋子一角里,捡出了一块碎裂成两半的红砖递给绿芦。 绿芦用手摸了摸,没有像刚刚村口那人家一样抹一手红粉,但是用力一掰,当时就掰下来一块。 “得,这红砖怕是根本没有晾干就去烧,烧制的时间也不够。”更别提烧制好之后闷窑了。 “陈珏!”丁四看着绿芦手中那脆红砖,差点把牙咬碎了。 他压根不知道这红砖怎么判断质量,拉了砖回来就赶着把屋子修好,想要用这气派的红砖屋子向丁木琴炫耀。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把屋子修起来,”绿芦也不是落井下石的人,“你回去先去我们村里拉了红砖回来,不然天一天天冷了,你们家也不能露宿。” 现在这个天,再去晒黄泥砖也来不及,天冷,黄泥砖没这么容易干透。 “可是……”丁四低着头,吞吞吐吐。 “绿芦妹子都发话了,你咋的,还瞧不上我们村的红砖呢?”丁木琴都快被丁四给气死了。 “你先把红砖拉来砌屋子,先给我订金,后续尾款算是你赊欠给我的,价格还是按照当初在村口签的来。”绿芦微笑着说道,既然当初签了那个价,就要言而有信,不能因为丁四受灾了就网开一面,这样日后她还怎么做生意。 “至于钱,”绿芦看了一眼四周,丁四村子里的人多数都买了便宜的红砖,“当初你们怎么找我退订金的,现在还是怎么找陈珏赔偿就好。” “我必定找他赔!”丁四想到自己毕生积攒下来的钱都垮在这,心里滴血,“绿芦姑娘你放心,我丁四虽然爱贪一些小便宜,你愿意赊欠红砖给我,我就一定还的上钱!” 绿芦点头,留了丁木琴在这帮着自家收拾东西,她也加入了其他人救人的行列,这么一忙,就忙到了日头落了下来。 眼瞅着天黑了,村里人自发地举着火把出来送绿芦他们。 “今日真是多谢仙源村的各位!” “要不是这位姓夏的小哥帮着顶着房梁,我家儿子今日得没命了。” “我们真是鬼迷了心窍才去买那便宜的红砖。” 绿芦让大家不用太客套,她已然愿意把红砖赊欠给大家先翻修屋子,先收订金,待大家把当初买红砖的钱讨要回来,再付全款。 回村的路上,大家都累了。 “原本还打算今日去打砸的,合着去做了好事,”方强按揉了一下肩膀,疼得龇牙咧嘴,他在救人的时候被木料砸了一下。 “的亏我们去的及时,他们村没有死人。”三伢子想到陈珏卖的那红砖,心里感叹,孽造的多了,也不知道报应什么来。 他看着和兰花牵着手走在队伍前头的绿芦。 得亏绿芦,他们仙源村一点事都没有,也不知道其他买了便宜红砖的村子情况怎么样。 兰花也偷眼瞧着绿芦,她敏感胆小,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绿芦的情绪不对,拉了拉绿芦的手。 “怎么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融入她的生活 绿芦顿住了脚步,他们行走到田埂上,四周黑漆漆的,只有一行人手中的火把能照明。 “兰花,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坏了?”绿芦其实看到他们村里屋子垮塌,心里就软了,还是硬撑着一口气让丁四他们几个退了订金的人按签的贵价买红砖。 “其实我完全可以按之前的价格卖给他们。” 兰花晃了晃绿芦的手,意正言辞地摇头,“那可不能,我当先就不答应,凭什么他们当初说退就退,让我们红砖做出来没个销路,这会儿他们自食其果了,我们就得无条件帮着他们?” 兰花说着,一张小脸浮起了红。 绿芦微愣,随后轻笑出声,拧了兰花的俏脸一把,“平常觉得你胆小,现在倒是反过来比我还硬气了。” 被调戏的兰花娇声抱怨了几声。 “回头丁四把钱都结清了,我把多余出来的部分给你,你帮着给木琴,让她自己收着,当自己私房钱。”绿芦眨眨眼睛,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话头一转,想到了另一件事。 “你娘家村里的情况不去打听一下?” 兰花摆手,“我们村因为有酒窖存酒,那是我们生计所在,都小心着,翻修屋子和地窖都是用的我们的红砖,没人去贪这点便宜。” 因为有信心,所以一点也不担心。 果然,一行人回了村子的时候,就遇上了兰花村里来报信的人在回程路上,正如兰花所说的,她们村里,一砖一瓦都没塌。 “我们村长还说明日就开始要帮着其他村子修整。”报信的人咧嘴笑了,亲朋平安,就是最大的喜事。 别了报信的人,兰花拉着绿芦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你瞧,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其实都是感谢你的。” 所以以后别说自己是坏人。 绿芦笑着点头,搂着兰花,一路上嘻嘻哈哈地回了村,“知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会道的,我们兰花胆子变大了。” 从初次见面躲着人,说话就脸红的小媳妇,变成了现在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会第一时间开导她的手帕交。 绿芦回了村子,正要上山,就听说施云桢在帮着那户塌了围墙的人家翻修围墙,好奇不已。 他居然还会做砖瓦活儿? “别看我,少主以前可从来没做过这些事,”夏雷见绿芦看向自己,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绿芦好奇得紧,径直去了那户人家,月亮已经上了枝头,平日里安静的村落今日倒是热闹得紧,几个白日里下了农田的汉子没有随绿芦去丁四他们村,这会儿都在这户人家帮着砌起红砖墙。 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中间,施云桢这道清瘦颀长的身形显得特别的扎眼,绿芦可是一眼就瞧见了他。 施云桢一手拿着墨斗高高举起,衣袖为了方便做活儿挽了起来,露出一截手臂,和身边牵着根线的汉子手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幽黑壮硕,一个白皙清瘦。 “行嘞,”那汉子牵好了绳,拿了红砖和已经搅合好的黏土过来,一块砖一层黏土地垒了起来。 施云桢就在一旁帮着递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汉子做砖瓦活儿,时不时还问一两句,那汉子都详细地和他说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好像还更忙,”绿芦凑了过去,在他耳旁轻声说道。 施云桢转头看到绿芦回来了,想抬手牵她,低头就看到自己手中的泥灰,又垂下了手,“今日可顺利?” 绿芦自然点头,“我出马怎么可能不顺利?” 施云桢笑,去寻了水把手洗了,回来和那汉子告别,牵着绿芦往山上去了。 “夏雷说你从未做过泥瓦活儿,怎么今日有兴致下山来和他们学?”绿芦勾着施云桢的手,两人并肩往山上走去。 施云桢原本还想再背她上山,被她躲开了,病已经好的彻底了,没道理再要他背。 “有事去了一趟镇上,”施云桢说道,“回来就看到他们在翻修那堵围墙,我也想多和大家接触一下。” 他看向身边牵着手的绿芦,轻笑了一声,目光闪闪,“毕竟我快要娶你了,怕迎亲的时候大家不认识我,给我泼肥水。” 绿芦瞪他,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随后也笑了,牵着他的手紧了紧。 村子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不能说人人都认识他,也不至于朝他泼肥水。 绿芦清楚,施云桢这是想要融入她的生活,而她和村里的人是密不可分的。 “谢谢。” 绿芦低着头,轻声说道。 他一个富家公子能有这份心,她很感动,明明他自己的事情办完回山上就好,还不用受冻。 “那绿芦打算怎么谢?”施云桢的拇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背,笑容中带着一些邪气。 绿芦眯起眼睛,这人真是一点没有当初温润公子的模样! “来。” 她顿住脚步,勾了勾手指头。 施云桢以为她有小话要同自己说,便弯下了腰,可下一瞬,脖颈便被她给勾住,鲜红的樱唇贴了上来,在他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个谢礼可喜欢?”月下,绿芦微微红了脸,背着手抿唇说道。 施云桢伸手搂过了她,又吻了过去,和她刚刚蜻蜓点水不同,他主导的,多少带着一些急迫和试探。 夜风吹动松涛,夹杂着女子轻声嘤咛。 情动至深时,施云桢把怀中的人搂紧,脸埋在她的脖颈间,落下一个又一个轻吻,努力平复自己。 “真想快些娶你。” 这一刻,施云桢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体羸弱竟然是一件好事。 正是病的快死了,他才遇到了她,也正是身体不行,他才得以从京城脱身出来,在这山间和自己心上人相守。 “你明日还要去镇上吗?”绿芦被他拥着,声音闷在他的胸口,嗡声嗡气地问道。 “我不用去,”施云桢说道,想了想,“如果你要去,我陪你一起。” 绿芦轻笑,抬头看着他,眼睛弯成了天上的月牙,“好,明日带你去看一场大戏!”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陈家铺子查账 镇上,陈家的铺子里,夜间灯火通明。 陈员外站在一旁,看着面前这个一脸严肃的老者,昏黄的烛光照亮了陈员外脸上的汗水。 明明已经是深秋,他后背的衣裳竟然被汗湿了。 面前的老者就是大东家身边的人,原本传来消息,说是大东家会从京城来查账,他想着京城到他们这里,还有好久的路程,就是快马加鞭,怎么说也要个十天半个月。 却没想到,前脚消息刚刚来,后脚大东家身边的人就到了。 前后也就相隔了两三天,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今天一整天,面前的老者把几个铺子的账册前前后后翻了个遍,每每指出一处亏空,陈员外的后背就湿一寸。 “这本核对完了,”施管家合上了手中的一本账册,站起身。 “您这么大岁数了,夜也迟了,我这里给您安排一处休息的上房……” 陈员外刚刚松了一口气,这老者去休息,他还能加班加点地把没有补上的漏洞抓紧补上。 话音还没落下,就被施管家摆手打断。 “不休息了,今天熬一个夜看。” 陈员外傻眼,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目前为止,被抓住的都是一些小错,可是再这么继续下去,难保不会出大错啊! 施管家似乎瞧出了陈员外脸上的不情愿,笑道:“你怎么说也是老东家在世时候安排下来的人,是我们施家的老人了,怎么还怕查账?” “不怕,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陈员外硬着头皮,“我这不是怕您身体吃不消么,毕竟这么多铺子,您慢慢查着就是,何必急于这一两日。” “我是不着急,”施管家又拿起了一本账册对着烛火翻看,“大东家急。” “这是为何?” 这个疑问藏在陈员外心里,终于被问了出来。 施家的产业遍布全国,这几十年,他偏安一隅在这小镇上经营着铺子和庄子,上头只是隔几年来一个管事的稍微过一遍账目,只要做的不是太离谱,他把管事的伺候好了,就相安无事。 毕竟镇上的产业对于施家而言,只是九牛一毛。 这些年,他靠着施家,吃得嘴里流油,就当他以为自己能吃一辈子,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也能继续吃的时候,来人了。 还是大东家身边的人。 根本不是往常那样能糊弄得了的。 他自从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就想知道为何大东家突然想到了他这里。 施管家抬眼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陈员外脸颊的汗珠上,轻哂了一下。 这个老陈,账倒是做的不错,可惜,有一个好色的儿子。 瞧上了谁不好,偏偏瞧上了少主认定的姑娘。 “你也不用紧张,就是东家近日筹备着成亲,要娶的夫人正好就是附近的人。” 陈员外听着,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只要不是专门冲着他来的就好。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陈员外陪着笑,“这附近从镇上到县里,好像也没有能配得上咱东家身份的人家吧?” 施管家点头,继续看账册。 确实身份上差的有些远了,可是少主觉得适合就行。 施家已经鲜花着锦了,再娶一个高门媳妇,只怕就是烈火烹油了。 陈员外见面前的老人口风很紧,自己实在探查不出来什么,只能擦擦汗,继续陪着。 “这里,数额对不上。”施管家手指点着一处。 陈员外刚刚擦过的汗立时又冒了出来。 翌日一大早,绿芦因着要去镇上,拉着施云桢去了桂家吃过了早饭,背上了竹篓。 往日里,她都是和村里人一起去镇上飞来家交货,今日,倒是和飞来家的东家一起去。 她弯着眉眼看着施云桢也背上了装满了仙草粉的竹篓。 他一身锦缎白衣,书卷气浓重,偏偏背上背了个农人才背的竹篓,瞧着怪里怪气。 施云桢看出了她眼底的笑意,伸手拉过她的手。 “你们俩行不?”桂叔瞅着这俩人,一个身材娇小玲珑,一个有些孱弱多病,很怀疑。 不行他就跟着去一趟。 “行,有夏雷跟着我们。”施云桢说着,拉着绿芦的手,当先出了桂家的院子。 桂叔瞥了一眼空着手的夏雷。 “桂叔,你别瞅我,但凡少主让我上手,我也不能让主子背着东西我自己空着手啊!”夏雷百口莫辩。 他家少主,就是很享受这样和绿芦姑娘背着一样的背篓,牵着人的手。 他夏雷如果突然抢了活儿,不是给少主找不自在? 桂叔摆手赶人。 张氏正好出来收拾东西,瞧见院门口牵着手等着夏雷的两人,捂着嘴笑。 “别说,还真是登对。” “就是施公子年纪稍稍大了一些,”桂叔总觉得这一幕瞧着像自家的白菜被人牵着跑了,“人还孱弱了些,瞧着不像能扛起家里农活的。” 怎么看施云桢,怎么不太顺眼。 “行了,人家还救过你。”桂婶知道施云桢已经正式求娶绿芦,也不再担心什么。 她只要帮着绿芦准备一些成婚要用的东西就行。 绿芦拉着施云桢借了村里的驴车,两人把背篓往车上一放,拉着他坐了上去。 夏雷拿着一根鞭子,充当赶驴的车夫。 一路上,他盯着这毛驴的后脑勺,晃晃悠悠,连驴子头上有几根毛都快被他数清楚了。想赶快些,这驴子却偏生磨叽,哼唧了好几声,依旧不紧不慢地迈着蹄子。 赶惯了马车的夏雷很急躁。 背着他坐在驴车上的绿芦却很惬意,靠着施云桢,时不时给他指指点点沿途的哪块地是谁家在耕种。 施云桢也乐得听,时不时问一些农事。 “看来大家日子过得越发富足了。”施云桢眯起眼睛,看着一望无垠的田野。 “说起来,大家伙好像都在给你干活啊!” 绿芦突然反应过来,身边的这人,可不就是这些地的主人吗? 村里人佃租施家的地,辛苦忙碌一年,还要给身边这地主交佃租。 “啧啧,三座大山啊。”绿芦摇头感叹。 施云桢没懂她说的三座大山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词,拉了她的手放在膝头,五指与她相扣。 “待你嫁了我,村里人就是在给你干活了。”他轻笑着。 他的,迟早就是她的。 要当大山,有她陪着,也行。 绿芦瞪他,撅起了红唇表示不满。 施云桢俯身亲吻她。 绿芦感受着唇上的濡湿和温度,抬手勾住他的脖颈。 两人确定关系以来,她觉得施云桢是越发放得开了,之前还知道避着人,现在这朗朗白日当头,夏雷还在前面,他就凑过来吻她。 她被吻得舒服,心里暗叹,曾经那个清润的公子,都是假象。 夏雷耳聪目明,干脆跳下车在一旁走着,抬头望天。 老毛驴慢悠悠地迈着蹄子,时不时甩甩脑袋,一路驮着两个背篓和两个时不时拥抱亲吻的未婚夫妻进了镇子。 第一百六十五章 镇上瞧热闹 绿芦许久没来镇上了,飞来居还是如同往日一样热闹,生意蒸蒸日上。 “今日怎的绿芦亲自来送货了,”掌柜瞧见了绿芦进来,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伸手接绿芦的背篓。 突然,目光落在绿芦旁边那人身上。 伸出去接背篓的手差点失了力。 “这……” 掌柜傻愣愣地看着自己东家也背着背篓来给自己交货,赶忙接了绿芦的背篓放下,又接了施云桢的背篓。 “你忙就是。” 施云桢看出了掌柜的不自在,目光扫了眼热闹的正堂,自己先去门外等候。 “绿芦姑娘,你真是厉害。” 掌柜毫不吝啬地冲着绿芦竖起了大拇指,谁能想到门外的东家不久之前还躺在后园的小楼里半死不活? 眼下竟然都能帮着绿芦背着货物来镇上了。 “您可别嘲笑我了,”绿芦接了掌柜给的银票,她毕竟是个姑娘家,施云桢是疼她,所以一路陪着来,可被掌柜拿出来说,她又觉得脸红了,转而又问了一下几道菜谱售卖的情况。 “目前都售卖的不错,就是几个熟客每回结账都叫嚷着要我开发新菜色。”掌柜搓着手,目露希冀地看着绿芦。 别说,绿芦姑娘这些日子不差钱,新菜色的方子也没卖了。 “我回头研究一下,”绿芦提起空的背篓和掌柜告辞。 她的辣椒仔仔们已经从地里进了盆,估摸着入冬的时候就可以成熟了。 有了辣椒,她的新菜色自然不成问题。 出了飞来居大门,施云桢自然而来就接过了绿芦手中的空竹篓,又背上了。 动作娴熟,不像一个富家公子,倒似做惯了农活的山间汉子。 绿芦拉着施云桢寻了一处茶摊坐下,指了指茶摊对面的铺子,冲他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 施云桢看了眼铺子,神色不变,“怎么了?” 这铺子,有什么玄机? “这是镇上和十里八乡唯一的钱庄,”绿芦把自己从三伢子处打听来的消息都告诉了施云桢,“不止这一处,这一条街上有点规模的铺子都是陈家的产业。” 施云桢面不改色地听她说着,时不时点头恍然。 “所以绿芦昨日说的,带我来看热闹,就是陈家的热闹?” 绿芦点头,卖了个关子,只说让他等着瞧就是。两人在茶摊上喝了满满一壶茶,终于,绿芦等的热闹来了。 街口,远远地来了一群人,人人手中都拿着农用的家伙什。 正是丁四等人。 这一幕,绿芦可太熟悉了,之前丁四几个人也是这样来势汹汹地堵在仙源村门口闹着要退订金。 眼下,他们来的人众多,气势比退订金的时候凶悍多了。 绿芦眼尖,一眼就瞧见了陈珏,被这伙人压着,踉踉跄跄地走在前头。 陈珏心里也是苦得慌。 他前日把十里八乡卖红砖的钱都拿去铺子里填自己之前偷出来的亏空了,昨日终于松了一口气,去窑子里找窑姐儿放松放松。 正颠鸾倒凤呢,地动了。 当时他还没怎么上心,这点轻微晃动,还不如他身下的床晃的厉害。 哪里想到,今日清早,他刚刚睡醒,搂着身边的窑姐儿正要重振雄风,那丁四就带着一群人破门而入。 把他的三条腿都吓软了。 “各位,我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动刀动枪的。” 陈珏被身旁的丁四一推,差点摔个狗吃屎,好不容易稳住平衡,回身说道。 他可不能让这伙人闹去他爹那,不然他爹指不定要给他一顿好打! “陈珏,你卖的红砖,一震就塌,还钱!” 丁四怒目圆睁,他们一行人目标明确,就是让陈珏把他们买红砖的钱还来。 他们已经去仙源村拉了红砖重新修屋子了,昨日地动,仙源村的人帮着他们救人,欠仙源村的尾款可不能拖。 “我会还,又没说不还,干嘛这么凶?” 陈珏镇定了神色,他口袋空空,不过这条街上的铺子里面可有钱啊! 等大东家派来的人把账查好了,人走了,他又可以轻轻松松偷一些回来。 “就你?”丁四呸了一口,“你现在要是有钱,早还我们了,还能让我们把你压到你家铺子这?” “就是,我看你陈珏是把我们的钱昨日都花在了窑子里吧!” “我不管,反正今日你陈珏还不了我们的红砖钱,我们就把你家钱庄砸了!” 陈珏眼瞅着群情激愤,赶忙在到自家铺子之前把人拦了下来,指着前面几家门面气派的铺子。 “你们也看到了,我陈家在镇上可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这一条街的铺子有半数都是我家的。” “你们要知道,我陈珏就算没钱,我爹也有钱,你们大可放心回去等着,回头我就把钱给你们还回去!” “但是今日如果就闹得我爹不高兴了,你们谁都别想要回钱!” 陈珏腆着脸皮说着大话,话里语里都是威胁。 丁四等人互相对了个眼色。 陈珏说的其实挺有道理。 他没钱,可他爹有钱啊! 还有镇上唯一一家钱庄,还有这么多铺子,他们也觉得,陈珏这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行人汹汹气势倒是弱了一些。 “丁四,你看他只要把钱还我们就行,要不今日我们先回去?” 立时就有人问丁四的主意。 “是啊,回头他要是再给不出来钱,我们再来也行,不差这么两日。” “要不先回吧,惊动了官差就不好了。” 丁四也有些犹豫。 “你们现在一定得找他把钱讨还回去,过了今日,陈家就指望不上这些铺子了。” 正当丁四他们被陈珏劝动准备回村的时候,一个清润的男声插了话。 几个已经转头的汉子听了,立刻转过身,寻着声音,看到了钱庄对面茶摊上坐着的两个人。 一个身着宽袖月白锦袍的男子见他们看过去,勾唇浅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个男子面生,可目光移动,他们也看清了与这男子同桌的姑娘。 “绿芦姑娘?” 丁四没忍住讶然,快步上前。 “这么巧啊?你咋在这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 帮帮我儿 她就是来看热闹的。 绿芦讪笑了两声,斜了一眼施云桢,他没事插什么话。 “今日正好来镇上给飞来居送货。”绿芦寻了个正经的由头,解释道。 陈珏看到绿芦,眼睛发红。 他和绿芦可是有着泼肥水的仇恨的,看到绿芦,鼻隐隐约约还能闻到臭味。 “你们别听他们瞎说,我们家的铺子都在这,我是我爹唯一一个儿子,怎的指望不上?” 陈珏瞪起眼睛,义正言辞。 “你们不就是被我抢了红砖的生意,心里嫉妒!” “我陈珏可不像你们一样穷酸,喝个茶还坐在这路边上的茶摊。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你们看重的红砖,我陈珏就是做来玩玩而已!” “就这点子钱,待本公子过两日周转过来了,自会还上!” 陈珏挺着胸膛,脸上写满了瞧不起。 丁四等人还真的被他的气势唬到,毕竟陈家的铺子在这,跑不了。 “云桢,你说他指望不上铺子是什么意思?”绿芦也很好奇,施云桢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既然这么说,就有他的道理。 丁四等人还欠着她的红砖尾款,她自然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地从陈珏手中把钱要回来。 施云桢看了一眼陈珏,轻笑了一声。 他施家的产业到了陈珏口中,成了姓陈的。 “绿芦有所不知,”施云桢耐心和绿芦说道,“因为这些铺子连同他陈家住的庄子,都不是他家的产业。” 绿芦讶然。 在一旁听了个清楚的丁四等人也呆了。 施云桢说的情况,和他们的认知完全不一样。 陈家一直都是镇上最富有的人家,怎的,这些家产都不是他家的? 丁四握紧了手中的锄头,“小哥,你确定?” 施云桢微笑点头。 他非常确定。 “陈公子,”丁四倒是不在意这些铺子是谁的,他只是现在就想要陈珏还钱! 随同丁四一起来的汉子们也都抄起了家伙什。 “陈珏,还钱!” “还我们的血汗钱!我家的鸡还被你卖的红砖砸了,一并要赔!” “老子不管你陈家家大业大,现在就把老子的红砖钱还来!” “我呸,你卖红砖,黑砖还差不多。” 陈珏眼瞅着众人手中拿着家伙冲自己围拢过来,咽了一口口水。 他现在确实没有钱。 “你个狗娘养的小白脸,你血口喷人!” 陈珏无法,只能把目光对准了施云桢。 如果没有这个小白脸在一旁揭他的底,现在这些人已经全部被他哄走了! 与其被这些乡野村民打,不如他先打了人! 他要给这个信口开河的小白脸一些教训。 见了别人的血总比见他陈珏自己的血好。 陈珏目露凶光,从衣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扔了刀鞘,冲着茶摊扑过来。 “当心。” 绿芦惊了一瞬,赶忙伸手拉施云桢,自己站在了他身前。 “铛——” 夏雷闪身,利剑出鞘,剑锋抵在了陈珏手中匕首的锋刃上。 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下一瞬,陈珏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面前这人大手握住他的手腕,使了一个巧劲。 手麻了。 匕首落地。 “送官。” 夏雷翻手压下陈珏,看着周围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的村民们。 “陈珏闹事行凶,各位都是人证。” “怎么回事?”外面闹得热闹,钱庄里面的陈员外听到了,赶着出来瞧一个究竟,前脚刚刚迈出钱庄的大门,后脚就看到自己家的独生子被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背着手压着。 “干什么你,放开我儿子!”陈员外也是个护短的,而且陈家在镇上一向嚣张惯了,陈珏的狂妄,也来源于陈员外这个当爹的。 “你倒是不问问我的人为何要压住你儿子?”施云桢把挡在自己身前的绿芦拉到自己身后,目光严肃地瞪了她一眼。 绿芦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心虚。 她刚刚真的没想太多,见到陈珏掏出匕首,第一反应就是拦在施云桢身前。 现下,被他又护在身后。 绿芦心里有些甜丝丝的,如果他要训她,那她也认。 “你又是何人?”陈员外看了一眼四周的人,各个都拿着农活家伙什,一瞧就是周边村子的人。 他自然而然也就把施云桢划入这些人的行列,虽然衣裳穿的好一些,但是能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能是什么好来头的人? 陈员外一向自信自己的眼光,他帮东家打理铺子这么多年,如鱼得水,还从来没有看走眼过。 “我是何人不重要,”施云桢看向陈珏,“你不妨问问你儿子做了什么事情。” “我儿子能做什么事?他就是一个贪玩些的孩子!”陈员外护短到底,这些人根本没有根基,他没在怕,上前,用力推搡了一把压着陈珏的夏雷,“你松开,不松开我去报官了!” 不管是镇上的里长还是县里或者是郡里,就是更大的京城的官,他都有打点,根本不怕这些刁民。 更何况,他陈家是帮着京里的大东家做事,大东家不会放着他不管的。 陈员外对自己很有信心。 “爹,救我!” 陈珏见自己老爹来推了一把身边压着自己的夏雷,没有推动,反而牵动了他被压制的手臂,又麻又疼,哀嚎出声。 陈员外瞧着心碎,听着心疼。 “我警告你,我们大东家安排来的人就在铺子里,你要是欺人太甚,我们大东家不会坐视不理!”陈员外搬出了铺子里正在查账的老人家。 围观的丁四等人听出了味道了,感情这陈家还真的如同这公子说的,铺子都不是他们家的啊! “陈珏,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这条街上的铺子都是你们陈家的?” “早知道你们陈家也是给人干活的,我瞎了眼才买你陈珏的红砖!现在屋子塌了,造孽哦!” “陈员外,你儿子卖我们劣等红砖,昨日轻微地动,我们屋子全部倒塌,你得赔钱!” 陈员外一直陪着对账,哪里知道自己好大儿做过的好事? 一脸懵地看向陈珏。 “爹,救我啊!”陈珏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老爹秋后算账,他的手臂快被夏雷折断了! “哟,外面这么热闹啊?”陈珏的哀嚎把铺子里的施管家给喊了出来,环视一圈,目光落在自家少主身上。 “施管家,求您帮帮我儿,都是我约束不严,他好玩闹出了事情,”陈员外赶忙回身,冲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施管家扑通下跪。 第一百六十七章 聘礼 施管家好笑地看了眼跪在脚下的陈员外。 看来陈家这位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状况啊。 “陈管事快快起来,”施管家把人扶了起来,“家中小儿不懂事,日后好好教导就是了。” 听了施管家好言好语地劝慰自己,陈员外心口的大石头落了地。 只要大东家身边的这位愿意帮着他,就是县令都要卖一个面子。 陈员外顺着施管家搀扶他的力道站起身,给自己儿子陈珏丢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陈珏接收到自己亲爹的眼神,顿时觉得腰杆子直了。 就算这些铺子不是他们陈家的又如何,只要有大东家在,陈珏就是把天给捅漏了,也有大东家帮着补上! “咋的,这些铺子真的不是你们陈家的?”丁四从陈员外的态度上看出了苗头,顿时来了火气。 “就是,你们陈家敢情就是给别人帮工的!” “先把我买红砖的钱还来再说,不然老子就是把那些碎红砖拉来把你陈家人埋了,当官的也拿老子没办法!” 周围来要钱的村民群情激奋。 施管家示意大家稍安勿躁,“陈家的事情自有一个分说,各位先稍等片刻,我这里有些东西需要交接一下。” 交接? 陈员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有些震惊又有些期待地搓着手。 在现在,也只有交接给他了。 难道他的这些账本让大东家身边的这位大管家如此满意? 满意到要把这镇上的产业让渡给他? 会要他出钱买吗?之前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同他说啊! 陈员外越想,越是觉得兴奋,既然压根没有提到钱的事情指不定是看在他这些年帮着东家打理镇上的生意,劳苦功高的份上,大东家把镇上的铺子都赠送给他? 施管家倒是没有多加解释,自己转身进了钱庄。 在场诸人也跟着面面相觑,来要钱的人等着拿回自己的红砖钱,而绿芦也是一头雾水地看向身边的施云桢。 “怎的施管家在这?” 瞧着那陈员外还要求他。 “不急,”施云桢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叹了一口气,刚刚她突然挡在他面前,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一向运筹帷幄,唯有绿芦,成了其中的一个例外。 他想要严肃地训她,让她日后切不可再像今日这样,突然挡在他身前,姑娘家受伤了,可是怕疼得紧。 可看她那样,到了口中的训斥化成了一声叹息。 他又怎么舍得训她? “来了。”施云桢牵起绿芦的手,示意她往前看。 绿芦一脸迷惑地看着施管家着人从钱庄里抬出来几个箱子,径直送到她面前。 “绿芦姑娘,清点一下,”施管家笑着说道,“我从昨日就大致对过一遍,有些疏漏,回头就让这姓陈的管事给你补上。” 绿芦探头一瞧,几个大箱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蓝色封皮的账册。 “这是?”绿芦心中很震惊,隐隐有所猜测。 施云桢轻笑着解释道:“管家没有给你说明白,这些都是我们施家在镇上以及周围的铺子经营账册,以及田庄的账册。” 绿芦有些呆滞地看向他,“所以是要我帮着你查看账册?” “噗!”夏雷没忍住喷笑出声,收到自家少主送上了一枚眼刀,赶紧憋着笑,抬眼看天。 “我倒是没想到你是这么个反应,”施云桢自己也觉得面前这样的绿芦特别有趣生动,给她把话说明白了。 “这些是我给你的聘礼。” “对,少主可是有心,这些铺子庄子也只是聘礼的一部分,”施管家跟在旁边补充,“地契和田契回头装一个箱子送上山间小屋去。” 绿芦看着满满当当的箱子,根本反应不过来。 而陈家父子一样没有反应过来。 “施管家,您说他是?”陈员外的表情像见到了鬼,瞪圆了眼睛看着施云桢直发愣。 他的大东家不是在京城吗? 怎么就突然出现在这个小镇上了,还要娶一个乡野姑娘为妻。 最关键的是,他掌管的铺子和他一家人居住了这么多年的庄子,都被当成了聘礼的一部分送给了这个乡野小姑娘! “这位就是我们施家的大东家。”施管家说道,把陈员外心中最后一点希望都打破了,“日后如果没有重大的事情大东家会隐居在附近的村落里,镇上的事情自然也就不需要你来操持了。” 这是把他用完就踹啊! 陈员外差点原地起跳,“这不行啊,我堂哥把我介绍给施家当管事,这么多年我矜矜业业……” 施管家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矜矜业业地帮你们自己家捞了不少油水吧?那些账册做过的手脚我可是一目了然,不过是看数额不太多,就算作这些年你的辛苦费,没和你计较而已。” 而且,陈家仗着施家的权势,俨然已经成了这十里八乡的土地主了。 这是少主不想看到的。 所以,就算这边的产业不送给绿芦姑娘当聘礼,少主也不会再让陈家继续当管事。 “爹!”陈珏看着自己亲爹都傻眼了,急得大喊了一声。 他刚刚还拿着匕首要砍大东家来着…… 他爹怎么拿的消息,连大东家来了都不知道啊! 陈珏这一嗓子,把丁四等人震惊到十里开外的魂给喊了回来,一个个更是激愤,举着手中的锄头镰刀,大有陈珏不还钱就要下狠手的意思。 “陈珏,你爹都被你们东家炒了,你还嚣张个什么劲儿?” “还我买红砖的钱!” “不但要他还,还要他赔偿我们屋子塌了的损失!” “反正这回已经明明白白了,这镇上的铺子,外面的庄子和田地,没有一样是你们陈家的,我看你还拿什么借口抵赖!” …… 眼看着现场混乱,夏雷也怕真的闹起来出了人命,毕竟马上少主就要大婚成亲,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好折腾这些破事,“大家安静!我把陈珏送到里长那里,叫里长作保,陈家帮着他把钱还给各位,各位就放过他,如果陈家不还或者还不上,他陈珏就交给各位处置!” 夏雷这话说的公道,丁四等人瞧着他有是绿芦这边带来的人,也愿意相信他。 “陈员外,你听到了吗?” “赶紧去筹钱赎人,如果你拿不出钱来,我要你儿子赔命!” “去,马上压去里长那里!老子我这几天亲自盯着,他陈珏拉屎我都跟着!” 陈员外一张老脸白了红,红了白,白是因为怕的,红是因为气的,好不精彩。 可他没办法,只能眼看着自己儿子哀嚎着被大东家身边的侍卫压着走了,连带着那群野蛮的村民也跟着一起去。 “陈管事,愣住做什么?”施管家好心提醒他一句,“你儿子陈珏低价抢了我们未来施家夫人的红砖生意,用红色的朱砂搀进黄泥砖,整成红的糊弄人。” “因为你儿子的劣质红砖,人家的屋子被一点轻微的地动给晃塌了,你说你要不要帮你儿子赔钱?” 陈员外老脸彻底红了,又气又愤还羞。 “走吧,”施云桢拉着绿芦的手,“今日的热闹看完了,不知道绿芦可满意我送你的聘礼?”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施家产业有多少? 绿芦眨巴了下眼睛,看看地上的满满的账册,又看向身旁的施云桢。 他含笑着望着她,似乎很期待她会说些什么。 绿芦震惊之余,自然是开心的,没有女人被送了一大堆地和铺子还要矫情,“自是满意。” 地上的木箱子有多满,现在她的心口就有多满。 果然她就是一个现实的女人,多少的情话都不如实实在在的账册地契来的让她开心。 前几日还在说施云桢是个地主,一转眼,马上要和地主成亲的她,也被拉下水成了地主婆。 “那日后就辛劳绿芦帮着为夫打理铺子和田产了。”施云桢笑着打趣,见夏雷压着陈珏,带着那群讨债的村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牵起绿芦的手准备回村。 相比这热闹的镇上,他更喜欢只有他和绿芦两人的半山腰小屋。 清净到只能听到鸟鸣和鸡鸭的叫唤。 “你占我便宜,”绿芦反应过来,瞪他。 合着施云桢用这些来收买她,日后指望她帮着打理偌大的施家产业呢! 而且,她还没成亲,他就自称为夫了。 施云桢笑得舒心,“反正绿芦是接下了这些聘礼就好。” 回村的驴车上,绿芦怎么瞧着施云桢,越发觉得和他越是熟悉,初识的时候他身上的温润面具一点点地卸掉。 现在的他会想要训她,会露出计谋得逞的奸诈。 “怎么了?”施云桢坐在绿芦身旁,察觉到她一直在看自己。 驴车一晃一晃,他们也跟着一晃一晃,身体难免挨得近撞在一起。 四下都是无人旷野,他索性抬手楼了她的纤腰,低头要去寻了她的唇吻她。 这一次,绿芦没让他得逞,抬手挡了。 “你喜欢现在这样的你,”绿芦的手指从薄唇一路沿着俊挺的鼻梁往上滑动,触碰他的眼睛,施云桢也闭上眼,由着她来。 那只手顺着眉峰没入鬓发,最后停在耳后。 她主动抬起脸吻他,勾着他,尽情地沉沦。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晚上,家中,绿芦端着油灯,看着堆满了一间空屋子的账册发愣,她稍微翻了翻,密密麻麻,合着古代的账册她压根看不懂。 她习惯看的账是会计三大报表,电子表格清清楚楚,透视图一拉,明明白白。 她拿了一本账册去请教施云桢,起初两人一个认真学,一个真心教。 教着学着,氛围就变了。 喘息中,绿芦勾着施云桢的脖颈,“怎么办,我好像是个笨学生,收了施公子这么多的东西就是学不会,日后怕是没法帮着打理田产铺子了。” “无妨,绿芦愿意打理就学一些,”施云桢亲了一下绿芦艳若桃花的脸颊,起身帮她拢好了衣襟。 他还是更愿意在新婚之夜再继续。 至于施家那些事情,她有兴趣就上手一些,没有兴趣,就做她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就好。 “施家的产业到底有多少?”绿芦也起身,娇娇地倚着施云桢的肩,问道。 今日施管家把几箱子账册堆在她面前,告诉她陈家的一切都是施云桢的,她着实惊到了。 她只知道施云桢是有钱的地主,却没想到镇上大半的铺子,周边的庄子都是他的。 施云桢搂过她,温柔地帮她顺着长发,一点点地把施家的产业说给她听。她愿意了解他,愿意了解施家,他很高兴。 绿芦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们就算在一起这么久,她也没有一句话探听施家的产业。 只有今日,他把施家的一小部分摊在她面前,她才问了。 看来她也做好了站在他身侧的准备。 “我们施家自太祖皇帝开国之时就是一方富绅,太祖四处征战,背后都有施家人的金银粮草支持,太祖潜龙之时,就与我先祖兄弟相称。” 后来,太祖登基,施家无人参政,依旧盘踞于自己家人最擅长的生意上。 太祖感念兄弟情深,把许多专营的权利给了施家,比如盐铁矿产等私家开采便是死罪的大头生意,施家理所当然也就成了太祖眼前最炙手可热的皇商。 一代代地这么下来,施家的生意早已经和王朝的命脉相连。 “说白了,现在的天子给我生意许多方便,相对的,若是天子需要,施家便是倾家荡产也要给出天子要的钱财粮草。”施云桢轻声说道。 屋子里很安静,烛光跃动了一下,哔啵作响。 “嗯,懂了,”绿芦听得犯了困,干脆把自己的脑袋枕在施云桢的腿上,“相当于施家的一切就是国库的一部分。” 施云桢轻轻挑眉,她倒是归纳得很精辟,“你怎的知道国库?” 他试探道。 她虽然生在山野间,懂的东西可不少。 绿芦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一不小心差点漏了馅儿,一个最远只去过县城的山野小姑娘怎么可能懂什么国库? “嗯,好像原本就从哪里听到过。”她打了一个马虎眼,随后困倦地张嘴打了个哈欠,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手指穿插着梳理柔顺的长发,施云桢眉目沉沉。 她是被遗弃在镇上的,父母是谁,出生于何处? 应是幼时听到大人说起国库的事情,若是普通百姓家庭,如何会提到这个词? “睡吧,”抚摸着长发的手指愈发温柔。 无论日后她原本的家人是否会寻来,这山间的小屋都是她的家,而他,会与她白首偕老,成为她的家人。 收了施云桢给的聘礼,绿芦的成亲事宜也被正式提上了日程,张氏和桂婆婆日日在背后催促她。 “当初你们不是不乐意我出嫁么?”绿芦委屈巴巴地拎着手中的红布。 张氏一定要她自己绣个红盖头。 她哪里会这玩意? “那今时不同往日,”张氏喜气洋洋地在院子里裁红纸,“人家大手笔送上那么多铺子和田产给你当聘礼,足够说明是诚心求娶的!” 绿芦看着日光下泛着寒芒的绣花针,撇撇嘴。 果然,是个女人都喜欢铺子和票子。 “快绣呀!” 桂婆婆坐在绿芦边上帮她缝制嫁衣,看她拿着一根绣花针比划来比划去,就是下不了手,瞧着都着急。 “我绣不来。” 绿芦苦着脸,摆烂了。 “要不桂阿奶,你帮我绣?” 绿芦讨好地挽着桂婆婆的胳膊,冲她撒娇,“反正你也要做衣裳,这盖头就随手缝两针的事?” “你啊!” 桂婆婆伸出手指头戳绿芦的脑门。 “怎么跟铁牛一样偷懒耍滑了?其他东西的我们都能帮你准备,唯独这盖头啊,你得自己来!” 绿芦一张小脸当场就垮了。 “你说说你,红砖都能烧的出来,这盖头怎么绣不出来了?” 绿芦无奈又拿起红布和绣花针,把这辈子没叹的气都叹了。 “绿芦!” 就当她愁眉苦脸把绣花针扎到红布上的时候,院子外面,传来兰花开心地呼唤。 绿芦三两下就把那块红布扔进了筐子里,像找到救兵一样冲到了院门口。 只见兰花因为爬了山路,小脸红扑扑的,见绿芦迎出来,弯着眉眼,指了指自己身后。 “我娘家人送来的酒。” 在她身后,几个面生的精壮汉子抬了几口大缸。 这就是婚宴上大家伙喝的酒水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老不正经 绿芦赶忙打开院子的大门,让这些汉子们把酒缸都送到阴凉的库房里,见人都出来了,赶忙送上一吊钱。 “多谢各位大哥帮忙,这些辛苦钱大家拿去分一分。” 当头的一个精壮黝黑脸的汉子见绿芦拿出钱帛,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却没有收。 “我们家妹子说的还是真的,绿芦姑娘当真大方。”汉子嗓门大,一出声,绿芦耳朵嗡嗡的,有些懵地看向兰花。 “这是我娘家大哥,”兰花帮着绿芦介绍,“这几位也都是村里关系很好的几位兄长。” “因为绿芦帮着我们村牵线卖酒,我和我爹说了你要成婚,我爹说啥都要包圆了你的酒水,就当感谢你。” 酒水都包圆了,自然不会收绿芦的辛苦钱。 “就是,绿芦妹子,你和我家兰花是手帕交,你也就是我妹子,没有妹子成亲,大哥收辛苦钱的。”兰花的娘家大哥瓮声瓮气地说道。 “多谢大哥了,”绿芦大大方方地道谢,看向他身后的几个汉子,总不能这些都是兰花大哥吧? “这几位大哥也辛苦,这些钱拿去……” “绿芦姑娘赶紧把钱收好,”几个汉子也不收。 “你帮我们村卖了许多酒出去,我们今年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是啊,过年都可以连吃好几天的肉了,都要多亏绿芦姑娘。” “兰花她爹要出酒,我们爹也想出,被他个老货抢了,我们爹只能派我们出力啦!” 一群汉子纷纷表示自己不能收绿芦的钱,放好了酒缸,撒腿就走,生怕绿芦硬塞钱给他们。 “那我成婚那日大家伙一起来喝喜酒呀!” 绿芦眼睛有些酸酸的,她把兰花村子的酒水介绍给飞来居,也是因为他们的酒确实好,飞来居的掌柜自己认可的。 动动嘴皮子的事情,竟然能换来这么多的感谢。 绿芦深吸一口气,压下嗓子眼的哽咽。 “好嘞!” 精壮的汉子们脚程快,回应的一声呼喊已经是从山脚下传回来了。 “到时候你和你们村的人说,都来帮我热闹一下,”绿芦吸了吸鼻子和兰花交代道,“谁都不许带礼钱!” “知道了,”兰花晃了晃绿芦的手,看出来她眼圈有些红,拿出一块棉布帕子递给绿芦。 素棉布的帕子,简简单单的,不是什么精贵的布料,却很精致干净。 帕子的一角,绣着一株精巧的小兰花。 绿芦拉着兰花,回头看了一眼院子,张氏和桂婆婆都去整理库房去了。 几口大酒缸一进去,原本还算空旷的库房立时就满了。 “兰花,我们是不是好姐妹?” 绿芦跟做贼似的,四下张望了下,悄声说道。 “自然是呀。”兰花有些莫名,感觉绿芦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说,严肃了神色,“你有什么困难都同我说,只要我能帮上你的,一定帮!” 胆小怕事的姑娘挺起了胸脯,显得特别可靠。 “兰花,你真是我的好姐妹,”绿芦又感动到了,回身去院中的竹筐里捞了一样东西回来,鬼鬼祟祟地往兰花怀中一塞。 “这啥?” 兰花只能摸出来这是一块料子很不错的红布。 “盖头,”绿芦毫不客气地把绣盖头的任务丢给了自己的好姐妹。 “这不行!”兰花当即就不当好姐妹了,要把红盖头还给绿芦,“这得你自己绣的。” 绿芦哭丧着脸,“好兰花,你忍心看着我在上面绣一只小黄鸭,成亲当天顶着被别人笑话么?” 盖头上要绣鸳鸯,可是绿芦能绣一只小黄鸭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可是绣盖头是要告诉你未来的夫君,你心灵手巧,能缝补能过日子。”兰花虽然很想帮绿芦,依旧有些犹豫。 施云桢刚刚回来,就看到院门口两个姑娘在拉扯。 他随着村里几个汉子常常进山去,或是看看绿芦种下的那片野葛,或是去砖窑帮着塑砖坯,或是随村里人去采挖一些野菜,背篓里时常满满当当地回来。 这么些日子下来,他和村里人混了个熟悉,苍白的脸色也被日头晒黑了不少,身体也一日比一日结实了许多。 “怎么了?” 施云桢上前,放下背上的背篓,跟着村里的几个汉子进山了这么些天,他已经能自己找野菜了。 “要不你问问施公子介意不?”兰花很想帮忙的。 绿芦把绣盖头的事情说了一遍,改成了抱着施云桢的手臂撒娇,“我是真的手笨!心灵手巧什么的,我不行的。” 施云桢心中好笑,他还当是什么大事。 “就劳烦兰花娘子帮她绣盖头了,”施云桢看了眼院中的桂家婆媳,估摸着绿芦被她们逼的没办法了,小声嘱咐兰花。 至于村里对于成亲的这些规矩,他不在意。 她的心灵手巧,他心里门清。 施家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他并肩的主母,而不是一个绣花的女人。 “那行,”兰花话不多说就接了绣盖头的活儿。 她也不想看到自己好姐妹成亲当日出丑。 送走了兰花,绿芦拉着施云桢的胳膊,抬眼就看到他额前的薄汗。 已经快要入冬了,他每次进山回来,衣裳都要湿透。 “可是累了?快些进去换一身衣裳,别被山风吹病了。”绿芦赶着施云桢进去。 施云桢去山里一整日,刚刚下来牵到了她的手,还不想这么快放开。 进了院子,有桂家婆媳在,也不好再牵着。 施云桢看着要转身回院子的绿芦,目光轻闪,薄唇微勾,手臂稍稍用力就把人带进了自己怀中,顺势抵在了院墙上。 “今日在溪里洗手,我把袍袖卷起,三伢子说我结实了不少。” 施云桢低头,凑近她,湿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畔,激起一片红晕。 “嗯。” 绿芦抿着唇,抬手扶住他的肩,确实,掌下梆硬。 “绿芦可要摸摸?”施云桢凑在她耳畔轻笑。 “不要。” 绿芦耳朵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脸上,一把推开面前的男人,捂着脸跑回了院子里,顺便还骂了一句: “老不正经!” 第一百七十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绿芦脸红红地跑进院子,坐在桂婆婆身旁,一双眼睛含羞带怯地瞪着后面进门的施云桢。 和她的狼狈不一样,施云桢这个始作俑者这会儿提着背篓,风轻云淡地进了院子,见到桂婆婆和张氏,还温文尔雅地打了招呼。 “我让绿芦把盖头交给兰花绣了,她实在做不来绣活就不勉强。” 施云桢主动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只说是他的主意。 桂婆婆无奈地瞪了眼绿芦,又好气又好笑。 多大点的事,还没成亲呢,这会儿就有夫君护着了。 不过,施云桢愿意宠着,她喜闻乐见,说了绿芦几句,绣盖头这件事也就放下了。 人家未来的夫君都不介意,她作为娘家人,自然不勉强。 施云桢从净房出来的时候,桂家婆媳已经回去了,把单独相处的空间留给他和绿芦。 环视了院子一圈,没有看到绿芦,施云桢帮着把鸡鸭给喂了,再掏出今日份的蛋放回灶房,回了屋子。 绿芦一个人窝在案几前,见他进来,身上还带着刚刚沐浴过的潮气,黑发披散在身后,仿若一方墨黑的瀑布。 “在忙什么?” 施云桢趺坐在绿芦身旁,长臂一伸,娇小的身躯就被他搂进了怀中。 绿芦吸吸鼻子,他身上有好闻的香味,不似皂角那么寡淡,有种远山青松的感觉。 施云桢探身拿过绿芦面前的红纸,正是张氏白日里裁剪的那些,有几张上面写了人名。 “春阿奶、三伢子敬请莅临。” 施云桢看着红纸上的字,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绿芦写的。 “在写我们婚宴的请柬?” 搂在她腰间的大手紧了紧,黑眸看向怀中的人,他突然很想吻她。 绿芦后背靠着他的胸膛,不得不说,他确实结实了很多,一张小脸又开始泛起红。 她有点无地自容,之前还说兰花动不动脸红,怎么兰花现在胆子大了许多,反而是她,皮薄了。 “嗯,”绿芦把自己脑中那些旖旎全部赶了出去,正儿八经地把自己手中的毛笔塞到了施云桢手中,“我字太丑了,你来写,我去灶房。” 而后,人起身就走,大有落荒而逃的架势。 自从施云桢来了之后,她就不再去桂家混吃混喝了。 施云桢把施管家和夏雷安排在了桂家,寄宿吃饭的银钱管够。 他自己就住进了山间小屋里,和她过起了两人的生活。 施云桢看着手中的笔,又看了眼红纸上绿芦那实在说不上好看的字,轻笑了一声,提笔落字。 簪花小楷,功底深厚。 绿芦要请的客人着实不少,吃晚饭的时候她还在搜刮自己有没有遗漏的。 刚吃完饭,她就抓着施云桢继续写请柬去。 山村里面,条件有限。 一张薄薄的红纸就是请柬了。 “我要不要给虎子哥去一封?”绿芦双手托着脸,映衬着烛光,看向身旁写请柬的施云桢。 现在这个时代,要给外地的亲友送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况且,这封请柬她也不知道送到哪里去。 孙虎现在在东宫的麾下任暗卫。 这信还是能顺利送到他手上,那这暗卫也别叫暗卫了。 可是要是不送请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上次在县里,孙虎对于绿芦这个妹妹,是很疼爱的。 施云桢写好了一张,将毛笔放在砚台上,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不用,东宫的暗卫,送也送不到。” 绿芦嘟着嘴,叹了一声气。 果然。 施云桢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目光温柔。 她自小和孙虎一起长大,对这个大哥的感情自是浓厚的。 他们成亲,孙虎来不了,她肯定失望。 “我明日去一趟镇上。” 普通的法子自是找不到孙虎,不过他有自己的办法。 成亲当日,他不希望绿芦有任何遗憾。 “明日?” 绿芦放下了支着下颌的手,眨巴下眼睛。 “好啊。” “绿芦可是愿意同我一起去?”施云桢看着她的表情,觉得绿芦肯定藏了什么事情,试探着问道。 “不了,”绿芦当即拒绝,“村里还有很多事情呢!” 施云桢目光深深,微微挑眉。 看来,村里的事情,还是比他重要。 第二日,施云桢动身去镇上的时候,绿芦还没起床,他拿起昨夜的纸笔给她留了一张便笺,告诉她早饭在灶房里,让她记得吃。 下山的时候,夏雷已经把村里的驴车给借来了,正等着,见施云桢来了,帮着把车板一头压低,方便他坐上去。 “少主,如果赶着来回,我们可以坐自己的马车的。” 路上,夏雷拿着鞭子,盯着驴子头上那被风吹得起飞的毛,无奈地踢了驴子一脚。 老驴子“嗯~”了一声,继续迈着蹄子,不紧不慢地走着。 “驴车挺好,”施云桢倒是很喜欢这样晒着日头,坐着板车,看着两边的农田倒退,呼吸间都是田地的味道,时不时遇上个熟人还能打声招呼,听对方问他婚事筹备的怎么样了。 正说着,一个村民在绑扎地里的稻草,听到声响,抬起头。 “施公子,去镇上啊?”村民爽朗地打了招呼,“去筹备婚事吗?绿芦怎么没一起去啊?” “嗯,有些事我自己去就行。”施云桢微笑着回应。 驴车缓缓而行,村民继续低头绑扎稻草束,施云桢唇边的笑容却是淡了一些。 他其实很希望绿芦能一起。 他去哪,她也跟去哪。 施云桢和东宫之间有一条很成熟的消息渠道,他把昨日背着绿芦写下的请柬送出去,又在镇上采买了一些东西,这才坐上驴车回去。 夏雷看着自家少主卸下满满的背篓,坐上驴车的模样,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若是东宫里的那位看到自家这位曾经名动京师的表弟现在这样,只怕也会像他一样无言以对。 少主,实在适应得太好了! 驴车慢悠悠地回了村子,夏雷把施云桢放在山脚下,回身看了一眼来路。 这一来一回,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原本这个时候有几家烟囱飘着炊烟,有几家妇人出门串门,还有村里的孩子在外面疯跑嬉笑。 今日,格外的安静。 既没有烟囱里的炊烟,也没有小孩。 甚至,一个鬼影都没看到。 夏雷心里一“咯噔”,手就按在了腰间的剑鞘上,事出反常必有妖。 施云桢拿了背篓准备上山,他心里压着事情,倒是没有留意今日的异常。 “少主。” 夏雷拦住了施云桢,沉下脸色。 “不对劲。”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南柯一梦 施云桢原本也是一个谨慎的人,被夏雷稍微提醒,立时环视了一圈。 确实,平日里十分热闹的村子,今天竟然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只有偶尔能听到远处一两声狗吠和鸡鸭的叫唤。 夏雷快步走到最近的两户人家,叩响了院门。 半晌,除了一户人家里面传出几声狗吠,没有半点响动,更没有人前来应门。 “上山。”施云桢冷肃了脸色。 说完,他自己当先上了台阶,平日里上山慢悠悠的,而今天因为异常,两人飞快地赶到了半山小院,推开院门。 静悄悄的,和山下的村落一样。 “绿芦?”施云桢心底发慌,环视了一圈院子,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差不多,很齐整,没有遭到盗匪的痕迹。 “鸡鸭都在,”夏雷动作更快,当即就去院子一角的窝棚里看了看,鸡鸭都被好端端地赶回来。 施云桢的手垂在身侧,握紧了,指尖深深地陷进掌心,快步进了屋子,四下里看一圈。 绿芦不在。 环视着院子,一切都很满当当的,院子里有绿芦新开的地,有鸡鸭的窝棚,还有她让他移栽进盆的辣椒。 处处都是她的影子,但是处处都没有她。 “少主,可能是他们村里人都去了什么地方,”夏雷思索了片刻,这种异常的情况下,没有看到死人,就是一件好事,“您不用太担心。” 夏雷劝归劝,可抬眼看施云桢的脸色,却被吓了一跳。 “少主!” 这些日子以来,施云桢时常和村里的汉子进山,偶尔也会很有兴致地下地,身体情况着实好转了很多,人也结实,脸色也好看。 可是现在,夏雷又才他的脸上看到了死灰。 那是不久之前才出现在施云桢脸上的神色。 对世间的一切都不抱有期待,只等着故去。 “夏雷,”施云桢薄唇微启,声音轻飘飘的,人也有些摇摇欲坠,仿佛这山风稍微大一些,能把他吹倒,“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我做的一个梦?” 黑眸无神木然地看向夏雷。 是不是他一睁眼,这里的一切都要消失,而他还躺在飞来居的后园,根本没有绿芦,也没有神仙糊糊。 等着他的,是死亡。 就像现在这样,绿芦,仙源村里的人,也只是他的一场梦境。 “少主,我们都没做梦,”夏雷急眼了。 施云桢转头去看院子里的其他物什,他要这里的一切都烙印在记忆中,如果醒来,他要记得。 这座山间小院,里面有他关于绿芦所有的记忆。 “我去找找施管家,我们去镇上的时候他就在桂家待着,村里人去别的地方,他肯定不会跟着去的,”夏雷也不知道当下的情况要怎么劝了,他最笨,只能仗着自己教程快,飞快地下山去了桂家。 院子里,就剩下施云桢一个人。 他四处走动了一圈,去灶房调了鸡鸭的饲料,趴在窝棚的围栏上看着鸡鸭争抢,薄唇边勾起一个笑容。 果然,就剩下他一个人,一如当年一样,所有的亲人都走了,把偌大的一个施家和被宠坏的太子丢到他身上。 施云桢看完鸡鸭,缓步回了屋中,躺在那面没有砌墙的会客厅的躺椅上,摇晃着,阖上了眼睛。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情愿就此不再醒来。 “咯吱——” 院门似是被风吹开,施云桢闭着眼睛,所有的感官都在放大,他听到林间的鸟鸣,听到院子鸡鸭争食的声音,听到山风波动竹林的沙沙声,一切都很真实。 可是如果没有人,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他喜欢的人。 这个村里的人,全都不见了。 清风吹拂过脸颊,一缕发丝拂动,带起些微的痒意,温温润润的唇压上了他的。 施云桢蓦然睁开眼,目光含着震惊,贪婪地描摹着面前人的眉眼。 绿芦偷偷亲了他,得意地笑。 “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吹风,夏雷呢?”绿芦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夏雷的身影,转头训他,“你也别觉得现在自己身体多好,毕竟快冬日了,天凉,我上次生病就是因为在这吹了一整晚的凉风……” 绿芦眨眨眼,她从施云桢的目光看到了一些异样的情绪,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眉心。 “怎么了?” “你去哪了?”施云桢开口,才发现声音已经哑得不成了样子。 绿芦想了想,“我和村里的人有些事情要忙,就先离开了一会儿。” 她蹲在他的身侧,抬起手臂勾着施云桢的脖颈,“是回来看到我们都不在,你生气了?” “来。”施云桢大手掐着她的腰,把人抱上了躺椅,两人紧紧依偎着躺在狭窄的躺椅中,呼吸交错。 “没生气。” 他只是有些失望,失望这只是自己做的一个美梦。 施云桢将脸深深地埋进了绿芦的怀中,轻嗅着熟悉的清香,薄唇勾起。 上天对他不薄,她是真的,并不是梦。 心底的空落一下被幸福填满。 绿芦察觉到不对,捧起他的脸,目光诧异地落在他泛红的眼角上,心念一动,有些微疼。 他这是怕她再也不会出现了么? 她俯身,吻他,一点点地抚慰他心中的惧怕。 寂静的院子里,清风吹拂,也吹动了相拥依偎的两人交错在一起的发丝。 “少主……”夏雷急哄哄地推门而入,一抬眼就看到挤在一张躺椅上的两人,双脚当时就转了一个圈,掉头关上院门。 “干啥呢?”施管家就在他身后,正要跟着进去,可夏雷刚刚进去就退出来,还关了门。 “没干啥。”夏雷若无其事地看天。 “时间差不多了,”施管家大致能猜出里面小两口正亲热着,看了看天色,出声提醒。 “急啥呢?”夏雷想了想,拉上了施管家,“你知道在哪吧?我俩先过去。” 不然回头少主和未来的夫人你侬我侬走在前面,他和施管家两个多余的人跟在后面,这样大家都不得劲。 夏雷觉得自己很体贴。 施管家倒是没啥意见,带着夏雷一起往山里走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冠礼 绿芦和施云桢两人在躺椅上相拥着吻了一阵,她想起了正事,一把推开身下的男人。 施云桢睁开眼睛,墨黑的瞳仁里藏了意犹未尽。 “怎么了?”他抬手帮绿芦拢了拢有些散乱的衣襟,如果再继续这样散下去,他怕自己克制不住。 “赶紧的,我下来是要接你去一个地方。”绿芦脸颊微微泛着红,像一朵刚刚被阳光雨露滋润过的娇花,正隐隐有要盛开的迹象。 说着,她就要起身。 大手在腰间使了一把力,又把人搂了回来。 施云桢抬起身,凑上去吻她。 此刻对于他,好像没有什么事比确认她的存在更重要。 “云桢!”绿芦耳朵根都红了,在他的轻笑声中把人推开,这次不等他用力,自己飞快地爬起来,跑会了内室,“你自己把衣裳整理一下,村里人都在,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施云桢轻轻挑眉。 看来,她是趁着自己离开去镇上的时候,筹备了什么事。 绿芦再从内室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娇嫩的藕粉色罗裙,她平日里为了经常帮着干活麻利,都是尽量穿得方便,施云桢帮她定制的一些罗裙都没有什么机会穿,今日突然打扮了,也上了在县里买的胭脂,真正是人比花娇。 施云桢在院中等她,见这样的她出来在自己身边转了一圈,含笑着问他, “好看吗?” “很美,”他不吝啬夸赞,长臂一伸搂了绿芦的纤腰,看着她身上的藕粉色罗裙,目光深沉,“我更喜欢你穿正红色的样子。” 嗓子有些哑。 绿芦抬眼,不意外落入了那双漆黑到见不到底的眸子里。 正红色,也就是成婚那日穿的喜服了。 她低下头,又有一丝红晕悄然飘上了耳朵。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孟浪。”她晃了晃施云桢的手,轻声说道。 现在的他,动不动想要抱着她吻她,情话一套一套的,连她这个见多识广的灵魂都有些招架不住,若是换一个真正的乡野小姑娘,早被他哄得丢了魂。 施云桢听出了她语调里的抱怨,和她牵手走在山间,快要入冬的季节,山风难免有些冷,松开她的手,把人紧紧搂住。 “也只在你面前这样。”热气扑在她的耳畔。 绿芦打了他一下,又牵起他的手,把人带到了山间那片烧制红砖的平地上。 刚刚转过那片芦苇丛,施云桢就看到今日的热闹,砖窑没有开,村里人都聚集在这里,五张长条大桌并排摆放,上面满满当当放置着各种吃食和酒水,除了村里熟悉的面孔,还有一些陌生的。 “绿芦带着施公子来啦!”铁牛眼尖,第一个看到他们,立时高声喊道。 “诶!”也不知道谁应了一声“点上!” 爆竹炸响,硝烟在人群的惊呼和笑闹声中卷起。 施云桢有些莫名,被绿芦牵着手往前头走去,穿过长桌,看到了正前方放置着一张供桌。 供桌上,放置着酒水和一些礼器,瞧着做工远远不及他所见过的精致,该有的,却一样都没有少。 “这是……” 他也参加过男子的及冠礼,有些诧异地看向身旁的绿芦。 绿芦却笑了笑,走开了,接替她位子的是村长,一把花白胡子,眼睛周围的周围因为笑意而加深。 “施公子,我们给你补办一场冠礼,你看还有什么不行的地方?” 他们村里的男人没有这些讲究,成年了,就是把头发束起来拿一块布巾包着就是。 施云桢看向绿芦,她已经站在了人群里,正冲着他笑,眉眼弯弯。 喉结翻滚,心底酸意升腾。 “没有,都很好,”他嗓子越发哑得厉害,黑暗的山间平台,燃起的篝火堆飘出了烟尘熏染了眼睛,视野变得模糊。 “施公子这边请。”村长早已经被绿芦交代了流程,引着施云桢在案桌前的蒲团上跪下,以酒水敬过青天大地。 “初加冠!” 村长为施云桢束起长发,加之缁布冠。 “再加冠!” 松开缁布冠,加以皮弁。 “三加冠!” 三加爵弁,宗庙祭祀之冠。 一个施云桢从未见过的老者被颤颤巍巍地扶了过来,铁牛端上了早已经准备好了的酒水,老者端起酒水,敬了施云桢,是为醴酒。 “礼成!” “原本该你家长辈给你取一个表字,可是我这里长辈有,但是没找到能取表字的长辈。” 施云桢一直跪在蒲团上,直到绿芦把他拉了起来,有些歉意地说道。 她特意向村长打听过了,十里八乡德高望重的老人基本都大字不识几个,这个时代文化普及率不高,他们仙源村除了她这个外来户,也就村长会认字书写。 程度也仅限于此。 让村长取一个寓意深远的表字,着实有点强人所难。 “无妨,已经很好了。”施云桢牵着绿芦的手紧了紧,面容含笑,温声说道。 村民上前来祝贺,他们喝酒都是端着大陶碗,见施云桢和绿芦牵着手,形影不离,纷纷打趣。 “恭喜施公子!” “听说你们京城人冠礼后就算成年,那成年男子可没道理时时刻刻和姑娘家腻在一起!” “走走,咱们爷们和爷们一起。” 施云桢刚刚喝了一碗酒,白皙的脸有些泛起了红,二话不让多说,就被三伢子他们寻了个由头拉着走。 “哎呀松开。”张水生拉人没拉动,一瞧,施云桢的手还拉着绿芦的手呢,当即就强硬把两人分开,“没这么难舍难分的。” “你跟着他们去就是,”绿芦见施云桢人被拉走了还频频回头看自己,弯着眉眼冲他挥挥手。 把施云桢送给了汉子们,兰花她们立刻就上来挽着绿芦说话喝酒。 “绿芦姑娘,”施管家也和村中几个老人说着话,眼瞅着兰花被她父亲叫走,绿芦这边得了闲,他立刻拉上夏雷赶了过来,“多谢绿芦姑娘,姑娘上心了。” 早在前些日子,绿芦就和他打听京城冠礼的规矩,说她想给施云桢补办一个冠礼,还要他保密。 “不用道谢,他缺的我都会给他补上的,”绿芦看着被几个汉子簇拥着喝酒说笑的施云桢。 他这个人,表面温润,本性清冷,有心事也不会说出来。 一个男人因为种种原因,缺了冠礼,他肯定是在意的。 “我替我家早逝的家主和夫人多谢姑娘。”施管家眼眶有些湿润,带着夏雷躬身作揖。 施管家之前不理解施云桢为什么就看上了一个没有任何家世美景的乡野姑娘。 现在,他算是彻底理解了。 “快起身,他要娶我,日后我便与他夫妻同心,这都是应该做的,”绿芦赶忙把人扶起来,她一个年轻人,当不得这样大的礼。 “绿芦!”兰花忙完了,立刻又过来寻绿芦。 “姑娘自去忙,不必管我们俩,我们自己去寻乐子,”施管家让她过去,看着绿芦和兰花挽着手和村里人说话玩笑的背影,深深叹息。 冠礼,不只是少主的遗憾,也是他的遗憾。 原本该他帮着操办的事情,在京城耽搁了下来,所幸,现在被绿芦姑娘补上了。 “别说,还是咱少主眼神好。”夏雷感叹着,“在这乡野之地,怎么就能挖出来绿芦姑娘这样好的姑娘?” 论本事,比京中贵女也毫不逊色。 关键,她身上有京中贵女没有的那种生机活力,这是少主最需要的。 施管家看向被人群簇拥的施云桢,“是啊,少主的眼神好。” 第一百七十三章 意外来人 这场冠礼宴的篝火一直到东边的天色蒙蒙亮起才彻底熄灭。 绿芦也喝得有些多了,脚步虚浮地过去寻施云桢,他正在和丁木生说话。 “绿芦来了,”丁木生咧开了嘴巴笑道,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我还在和云桢兄弟说我这次出去拜师学艺的事情。” 多亏了施云桢的引荐,他去拜了师,精进了手艺。 “你们几时都兄弟相称了,”绿芦打了个困倦的哈欠,抱着施云桢的胳膊,借着他的力来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从昨日早上施云桢离开去镇上的时候她就开始筹备,到了今天早上天光发亮,她这是整整忙活了一天。 “木生兄弟为人豪爽,”施云桢柔声说道,给她解释,昨夜和大家伙一起喝酒聊天,他和村里的男人们基本已经兄弟相称了,不只木生一个。 “你们先回去,剩下的一些酒,兰花她们村子的人会帮着封存收好,”木生看到绿芦眼皮子快要睁不开了,出声赶人。 绿芦和施云桢告别了丁木生,又和在忙活的兰花打了招呼。 兰花和她村里来的几个姑娘汉子在收拾酒坛子,见他们要离开,催他们赶紧回去休息。 “多谢大家帮忙,”施云桢郑重道谢。 “是兄弟就不要说谢字,”丁木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出去学艺的时候也没这么道谢。” 辞别了几人,绿芦踉踉跄跄地拉着施云桢往半山的小屋走去,她抱着施云桢的胳膊,用脸颊轻轻蹭了几下。 “你昨晚没有多喝吧?”她微微阖着眼皮,问道。 “没有,大家知道我身体不太好,只让我适当喝一些,”施云桢低头看着依偎着自己的绿芦,薄唇边一直带着温润的笑容。 绿芦抬眼就看到他脸上的这个笑,撅着嘴巴,“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很开心?” 施云桢微微挑眉,“不啊,我很开心的。” “那你别这么笑,”绿芦醉眼朦胧抬手把他嘴角边的笑容压了下来,“我最初见到你的几次你都是这个笑容,感觉像戴着面具,把最真实的那个你藏了起来。” 施云桢脚步微顿,被她压下去的唇角努力想扬起,却失败了,抿着唇,看向前方。 “先回去。”他的声音有些哑,藏了一晚上的情绪被她伸手这么一压,快要克制不住。 绿芦迷惑地眨眨眼,“我不该给你补办冠礼?” 她喝醉了,眼神很无辜。 施云桢咬着唇,拉着她,快步往家里走。 “云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不开心的。”绿芦噘着嘴,晃着他的手臂道歉。 “不是,”他深深吸气,拉着一路上不断和他道歉的绿芦,一进院门,他把人拉了进去,反手阖上门,就把人紧紧地抱着。 他抱的很紧,绿芦困惑地眨眨眼,想问他究竟是怎么了。 脖颈处似有湿意。 绿芦把所有的疑问压了下去,抬手怀抱着施云桢,放心地阖上了眼睛,和他拥抱。 “你不是不开心就好。”她嘟囔着。 施云桢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处,放任压抑了整晚的情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他怎么会不开心? 她知道没有冠礼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所以请了村里所有人给他一个惊喜。 “我很开心。” 他声音哽咽着说道。 “云桢。” 绿芦轻轻推他。 “再让我抱一会。”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软弱的一面。 绿芦放松了力气,过了一会儿,又推他,“你抱得太紧了,我难受。” 施云桢愣了一瞬,随后轻笑了起来,放开怀中的人,绿芦怨念地看着他,抬手帮他擦去脸上的水迹。 “你以后想哭就哭,村里没人会笑你的。”绿芦朦胧着眼睛,又把脸靠回了他的怀中,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可能木生会笑。” 那家伙手巧但是最贱。 不过不用怕他,她和兰花可是手帕交。 施云桢抬眼,看着已经彻底亮起的苍蓝色天空,轻轻地“嗯”了一声,抬手轻轻环抱着绿芦,好一会儿,他低头看她。 人已经闭着眼睛,就这么站着靠着他,睡着了。 弯腰把人抱进屋里,轻轻地放在床榻上,看着她眼下的一圈青黑,施云桢没忍住附身吻她的眼睛。 “云桢!” 睡梦中的绿芦突然坐起来,倒是把施云桢吓了一跳,见她迷迷瞪瞪的,又觉得好笑。 “怎么了?我就在这里,你放心睡。”他让她放心。 绿芦倒是惦记着旁的事情,翻身下床,从一旁的桌子上取了一个木盒子塞给他,“我送给你的加冠礼物,你看看。” 木盒的上方做了一个活扣,轻轻拨动,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木质的发冠,做工精致,木料通身漆黑。 阴沉桃木,和她曾经送给他的那根发簪应该是出自同一棵树。 “绿芦帮我戴上?”小心取出木冠,递给她,蹲下身,让绿芦帮着戴上。 “好看,”绿芦由衷夸奖。 “这下没有旁的事情了?快睡。”他催促。 绿芦满足地欣赏了一番,终于如愿地放任自己睡去,迷迷糊糊的时候,还拉着施云桢的手说醉话。 “以后我宠你。” 施云桢听清了,刚刚褪去了红的眼角又红了起来,凑在她耳旁哄她,“是不是我的愿望,绿芦都能帮我实现?” 绿芦勉强睁开困倦的眼皮,点头了。 “那我想快些娶你。”施云桢说完就吻她,“再拖我怕忍不了。” 施云桢虽然是着急成婚的,可是佳期已经定好,往前也没什么好日子,况且村里成婚虽然一切从简,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成亲前一日,施云桢主仆三人就被安排离开村子回镇上先赞住一晚。 “明日再来迎亲,今日就先劳烦云桢兄弟回去,”丁木生带着村里一群汉子赶人。 马车上,施云桢无奈地看了一眼半山,绿色葱郁间的那院子,他不想离开,不过幸好的是,明日之后,他就可以一直住着了。 “先告辞。” 马车缓缓往镇上而去。 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中,丁木生咧着一口白牙笑道,“这依依不舍的劲头,的亏我们绿芦是嫁他,不然嫁给别人家,还要嫁出去,嫁施云桢,是把一个郎君嫁回来哈哈哈。” 几个村里的汉子也跟着嬉笑,爽朗的笑声飘荡在已经秋收后的田野上,几人正要回身,三伢子眼睛好使,眯了眯,抬手遮住了强烈的光线,示意其他人看进村的来路。 “那骑着马往我们这里来的人是谁?” 他有些不可置信,让身边的人也看过去。 几个人都寻声望去,这一看,一个个都哑口无言,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震惊。 “不认识了?”来人一身玄色衣袍,面容冷峻,见到一群呆滞的兄弟,翻身下马。 “虎……子?” 三伢子喃喃开口。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你没死啊? “合着你没死啊?”三伢子不可置信地上前,摸了摸孙虎的肩膀,掌下的肌肉紧实,又看他腰间配着一把剑,一时竟然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 “你还活着不会给我们捎个信?”张水生擂了孙虎一拳,眼圈有些发红。 孙虎遥遥地看着面前这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小村落,还有面前这些熟悉的面孔,深吸一口气才压下情绪,“有些事情不好多说,我现在也是贵人点头了才能回来。” 三伢子咬着牙,给了他一拳,“你阿奶去世你也不回来,你妹子快要出嫁了知道不?” 孙虎站定了脚步受着,“知道,就是施公子向我主子求情,拜托他同意让我回来送绿芦出嫁。” 村中几个汉子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施云桢的来历不简单,却没想到竟然和虎子的主子有交情。 “行,我们不问,”张水生勾着孙虎的肩膀,“带你去你家瞧瞧,保证你认不出来,你不在家的日子,亏的咱绿芦妹子有本事,带着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几个一同出村的汉子也跟着附和。 “你们说,要是萍婆婆还活着,看着今日虎子回来,绿芦出嫁,她肯定高兴。” “能回来就好。” “绿芦知道你要回来不?” 孙虎摇头,“我也不清楚。” 他作为太子暗卫,只是接受太子的命令,太子让他回来他就能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太子不让他回来,他根本回不来,也无法和绿芦取得联系。 几个汉子簇拥着孙虎一起上山,看着面前的红砖小院,孙虎有些不敢相信,他印象里自己家,是一间屋顶漏了风的茅草屋子,每逢下雨,他都要和绿芦一起端了盆桶接雨水。 “进去吧,”三伢子推开院门。 孙虎在门口站定,有些不敢进去,听着里面三伢子熟稔地和绿芦打了招呼,随后出来拉他。 “大哥回来了。”绿芦正在院子里的鸡鸭窝棚边上,闻声一抬头,就看到面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中那股子酸涩又浮动了起来。 这是独属于原主这具身体的情绪,她人虽然离开了,浓厚的情绪却留了下来。 一颗泪珠划过绿芦的眼角。 “上去安慰一下妹子,你这大哥当的。”三伢子催促道。 孙虎呆呆着看着绿芦,上前一步,想抬手帮她擦眼泪,一转念又想到她已经是大姑娘了,明日就要嫁人,自己再用小时候哄小孩的办法哄她,不行。 可是绿芦瘪着嘴瞅着自己,孙虎瞧着心疼。 “是云桢去信让你回来的?”绿芦吸了吸鼻子,带着些鼻音,麻利去沏了茶,招呼三伢子他们都坐下来一起说话。 “是。”孙虎捏着自己手中精致的瓷器,想来,这是他那位未来的妹夫带来的。 就他们村子,不可能做出这样精美的东西。 如果说之前绿芦和施云桢在一起,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这次,施云桢竟然主动联系太子,就是为了让他一个不起眼的暗卫回来参加妹子的大婚。 这足以见得施云桢很对绿芦上心。 “他……对你很好?”孙虎想和绿芦说些什么,可是到底分别了太久,突然开口,竟然只能拿施云桢来没话找话了。 “自是很好的。”绿芦看着面前的孙虎,和这具身体留下的记忆里相比,他成熟了许多,也坚毅了许多。 “大哥在外面很辛苦吧,既然回来了,就多住一些时日。” 绿芦出言留人,三伢子等人也跟着附和。 “就是,你这么多年没有回来陪着绿芦了,难得回来,不多住一些日子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村里的一些老人你也得见见,村长他们的年纪也是一年比一年大,你下次回来指不定要少几个。” “是啊,你不在的这些日子,绿芦带着我们一起做了神仙糊糊和仙草冻卖出去,还有烧了红砖,回头我们都带着你去瞧瞧去。” 孙虎低下头掩藏了发红的眼圈,离开了这么久,绿芦虽然长大了,和他不似小时候那般亲近,却和兄弟们一样,都希望他多留一些时日。 可是,他不行。 “这次回来,那位有公差交代给我,”孙虎正了神色看着绿芦,想了想,“后日再同你们说。” 明日就是绿芦和施云桢成亲的好日子,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来,败坏大家伙的好心情。 “何事?”绿芦直觉虎子这次能回来,应该和身负公差有莫大的关系。 而且,这公差应该还不是什么好事。 她的心提了起来。 “新娘子就别考虑旁的事情,安心等着出嫁就是,”孙虎看到了绿芦眼中的关心,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待手掌覆了上去,才想到妹子长大了,自己不能再像儿时那样随便摸她的脑袋,又讪讪地收回手。 “当真不要紧吗?”绿芦心里悬着,她是个操心的人,孙虎不提还行,一提起来,她的心底就压了事情。 “不差这么一两日,”孙虎说道,怕绿芦多想晚上休息不好,转换了一个话题,说到了绿芦明日的婚事,“明日大哥背着你出嫁,你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盖头可是绣好了?” 这下轮到绿芦的脸色有些讪讪的。 “噗,”不说盖头还好,提到盖头,丁木生当先笑出了声,收获了绿芦一个大白眼。 “咱们绿芦妹子干啥都行,就是刺绣不行,”三伢子也跟着乐呵,“绿芦的盖头还是施云桢亲自拜托桂婆婆松口,让兰花帮着绣的。” 孙虎表情有一刹那僵硬,随后被笑容掩盖了过去。 成婚当日,天还没亮,绿芦就被张氏和桂婆婆联手从床榻上拖起来梳洗打扮。 “一梳梳到尾,夫妻到白头。”桂婆婆拿着梳子帮绿芦梳头,口中念着吉祥的话语。 “来,忍着点。”张氏手中拿了一根细细的红色棉线。 “这是干啥?”绿芦瞪着那线,直觉自己得受点苦头。 “开脸,姑娘家出嫁都要开脸的。”张氏说着就上了手,在绿芦的惨叫声中把她脸上的汗毛全都绞了个干净。 “瞧瞧,这会儿是不是脸蛋又嫩又滑的?”张氏让绿芦照着铜镜。 绿芦左看右看,只觉得脸疼。 “行了,快点换上喜服。”桂婆婆拿来喜服,这一套喜服是她和张氏婆媳俩亲自缝制,村里但凡会刺绣的婶子和阿奶都来帮着做纹绣。 展开喜服,精致的金丝纹绣印入眼帘。 “真好看。”绿芦之前看过,这会儿又看,依旧心动不已。 这件喜服,是可以留着,待她老得走不动路就拿出来看看,回忆回忆。 待绿芦换好喜服,上好妆,看着铜镜中的美娇娘,她有些不敢确认这是自己。 “施公子一定会看呆了。”张氏满意地把盖头盖上。 兰花亲手绣的鸳鸯戏水盖头,随着绿芦走动,盖头轻轻地晃荡,那上面的鸳鸯仿佛活了一样。 “来了来了。” 这边刚刚收拾妥当,就听到外面兰花和几个村里的小娘子嬉笑着进来,反手就把内室大门锁了。 “他们年轻人今日可不打算让你这么快就被施公子接出去拜堂。”桂婆婆看着小娘子们摩拳擦掌准备讨礼金,笑呵呵地说道。 “没事,多要些。” 绿芦也跟着乐呵,饶有兴致地看着兰花她们商量一会儿拦门的对策。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成亲当日 虽然兰花她们花了好大的功夫商量对策,可是施云桢这边来帮他敲开门的是飞来居的一干人等。 从掌柜到小二,哪个不是人精? 不出三句话,没什么心眼的姑娘们就被骗开了门,外面的几个汉子一拥而入,绿芦瞧着兰花她们拦不住的时候就已经把盖头盖好了,这会儿听到起哄的声音中,一双黑靴走到自己的面前,来人轻轻地蹲下。 “绿芦,我来接你成亲。”施云桢轻声说道,伸出手。 就当绿芦正要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一旁的桂婆婆赶忙打断,“哪有新娘子自己走出去的,这不符合规矩,都是娘家人背出去的。” 说着,招呼一旁的孙虎过来。 “妹子,哥背你。”孙虎代替了施云桢蹲在绿芦身边,让绿芦伏在他的后背上,低着头,把人背出了新房。 “倒是长大了。”孙虎的声音有些哑,日头很足,把他的眼睛晃得酸疼,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绿芦的时候,小小的人一脸无措地站在路上哭,“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被我背着回来的。” “嗯,”绿芦轻声应着。 孙虎把她背出了新房,径直送上了已经等在院门外的花轿。 虽然婚后施云桢还是要随她一起来这山间小院居住,可是今日怎么说也是她出嫁,还是要走个过程,由孙虎把她送上花轿。 待绿芦安稳地坐好,孙虎看着花轿的帘子落下,喜气洋洋地接亲队伍抬着绿芦走了,一双眼睛红得彻底。 他知道,花轿中的,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妹妹。 他妹妹绿芦,性情温顺胆小,不爱见人,因着家里穷,练就了一手精湛的刺绣手艺,他还在家中的时候,就时常带着绿芦的绣品出去卖。 “妹子出嫁你舍不得也正常,”三伢子不明所以过来安慰孙虎,“不过人明日就回来了,以后会带着妹夫一起住在咱村,你要是想她了,随时回来都能看着。” 孙虎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底的情绪,点头,“是啊,都能看着。” 他熟悉的绿芦去哪了,他没法问,也不能问。 就像三伢子说的,能看着就行。 花轿出了仙源村,一路热热闹闹地往镇上去,飞来居的人有意要帮着东家把气氛闹得热闹些,一路上没少给跟着看热闹的小孩子撒糖,换来一句句恭喜的话语。 “绿芦。”花轿停下的时候,施云桢来牵绿芦下轿,原本喜婆递来的红绸他没有接,直接就牵上了绿芦的手,“当心脚下”。 惹来围观的百姓一片打趣。 绿芦有些害羞,握紧了他的手,由着施云桢把她牵了进去。 因着今日飞来居办了喜宴,镇上的熟客都在受邀行列,待一对新人正式拜了堂,前堂便正式开了宴席。 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后院幽静处,小楼里被装点得处处透着喜色,绿芦端坐在喜床上,只能看到自己盖头下一丁点的被褥。 正红色,很喜庆,上面还铺洒着枣子和桂圆,想到寓意,脸又有些发热。 正在走神,忽的面前一亮,是云桢用喜称挑了盖头,一旁陪伴的喜婆嘴上说着吉祥话,安排人送上了合卺酒,待两人都喝过,拿过一把束着红绸的剪刀递给施云桢,口中唱道: “夫妻结发!” 施云桢先剪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又剪了绿芦的,把两人的头发合二为一,用红绳绑在一起,用合欢木盒装了收好。 那喜婆接了,又端来一碗水饺,要施云桢喂绿芦吃。 绿芦不明所以,她早上出门到现在,折腾了这么久早就饿了,等着吃呢,施云桢却没有接那碗饺子,而是冲着门边上听候吩咐的掌柜说道: “叫人做熟的来。” 掌柜有些傻眼,不过东家这么说了,他也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就走。 喜婆不乐意了,她可以远近都难约的喜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一个不配合的新郎,以为施云桢不懂其中的寓意呢,还给他解释了一下。 “施公子,这吃生饺子,可是有寓意的,一定得吃啊!” 只有新娘吃了,她一会儿才能问:生不生啊! “不急,她还小,长长再生,”施云桢握着绿芦的手,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得能把她溺毙。 绿芦懵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一张俏脸更是红艳,不敢看他,只顾着看自己手中握着那方喜帕。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小媳妇都扭扭捏捏的了。 这搁谁家好人能扛得住? “哎哟,新娘真是招人疼,”喜婆也是个经历多的,人家新郎都不着急传宗接代,生不生的,和她又没什么关系,随即顺着话头把绿芦好一通夸。 喜婆越是夸,身旁施云桢的视线越是灼热,绿芦头埋得越低。 她一向不是一个害羞的人,今日例外。 好不容易把成亲的一整套流程走完了,喜婆拿了赏钱,美滋滋地又说了一堆吉祥话,这才清场关门,把新房留给了小两口。 见人都走光了,绿芦这才放松了一直僵硬的脊背,好生出了一口气。 “怎的这般紧张?”施云桢在一旁,目光从未离开过她,见人一走,她就松了那股子绷着的劲儿,心里好笑。 “可不,活了这么久,就数今日最紧张,”绿芦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腰。 还没揉个两下,一只大手就替代了她的手帮她按揉,力道正好,位置也合适,绿芦舒服地眯上了眼睛,像一只猫儿一样哼唧了一声。 随即,她就感觉贴着自己的男人呼吸乱了,抬眼看施云桢,落入了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暴风雨前的宁静。 帮她舒缓腰的大手顿住,掌心的热度透过衣裳传到身上。 绿芦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对于那件事,今日是一定会做的,事到临头,她有些怕,开始没话找话,“前堂那些宾客,你不去招待吗?” “有掌柜和管家,”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 床帘落下,掩住了一切。 夜半十分,一只白皙的小手从帘子中伸出,徒劳地抓住了床沿,似在忍耐,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我饿。”女声带着哭腔,抽噎着哑声说道。 “嗯,快了。”餍足的男声轻声诱哄,“为夫就失信这一次好不好?以后事事都依绿芦。” “才不信!” 第一百七十六章 回门 “绿芦,该起了。” 绿芦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到施云桢在自己耳畔轻声唤着自己起床。 她闭着眼睛,利落地捞起被子,像一只虾子一样拱起,把自己缩了进去。 她累,腰也疼,根本不想起来。 施云桢轻笑了一声,倒是也没硬要拉绿芦起来。 绿芦觉得床边一松,施云桢离开了,她干脆合上眼睛继续睡觉,反正没有早起给长辈敬茶这件事,她想睡到几时睡到几时。 放松了精神,意识又有些模糊了。 突然,觉得身上压了东西,而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连着被子被施云桢打横抱起。 “干什么呀,放我下来。” 这还是施云桢第一次这样抱起她,绿芦吓了一跳,也不当虾子了,把脑袋从被子里伸出来,一把搂住施云桢的脖颈。 “回仙源村的马车已经安排好了,娘子且休息就是,”施云桢低头看着她,径直把人连着被子一起抱出门。 绿芦想说她不急着回去,目光一瞟,走廊的那头,夏雷和施管家他们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她选择闭嘴缩起脖子,继续埋头当虾子。 马车上,绿芦裹着被子,见车帘放下了,才把脑袋伸出来,怨念地看着施云桢。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猛浪。” 自家娘子衣裳不整的就这么被子一裹就抱出来,别说是这个时代了,就是她前世那么开放,也很少人会干这种事。 “怕娘子累着,”施云桢一手沏茶,动作纯熟,一手伸过,一把捞起绿芦的纤腰,“可还是难受?” 他说话离得近,痒痒地往绿芦耳朵里钻。 想到她为什么会难受,绿芦更是怨念了,“以后我说停便要停了。” “好。” 施云桢浅笑着帮她按揉着酸疼的腰,满口答应。 绿芦抿了抿唇,总觉得这人穿上衣服就像一只披着人皮的狼,现在答应挺快,回头这衣裳一脱,指不定就不认了。 “吃些茶点,”施云桢把小几上的紫檀木食盒揭开。 绿芦探身一瞧,里面各色茶点都很精致,拿了一块南瓜酥轻轻咬了一口,满口咸香,外皮酥脆,内里包了调制了咸鸭蛋黄的南瓜馅,。 早茶是绿芦教给飞来居的,这些茶点却有些连绿芦都没吃过,应该都是大厨们自己研发出来的。 “好吃。” 绿芦毫不吝啬夸赞。 搂在她腰间的大手有节奏地轻轻按揉着,施云桢另一只手撑着脸,目光欣赏着一身红色寝衣的绿芦吃东西,小口小口的,时不时配一口茶,润得红唇波光粼粼。 越看,黑眸越是幽深。 绿芦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看向他。 施云桢也一点没有掩盖自己眼底的欲望,虽然是笑着的,那眼中的波澜能把她覆灭。 绿芦不动声色地挪动了身体,离他远一些。 “夫君还是节制些好。” 虽然她不喜欢带着温润面具的施云桢,可是现在这样一点不掩饰的,她也吃不消。 “再叫一声。” 搂着她的大手顿住,施云桢凑近她,目光灼灼。 绿芦眨巴下眼睛,她刚刚自然而然就唤了他夫君。 看着手中精致的茶点,吃人的嘴短。 “夫君要不也吃一些?” 她也乐意叫。 “好。”施云桢眉眼中落入了光亮,就着绿芦手中那枚咬了一口的绿豆糕吃了,颇为餍足地舔舔唇,“很甜,和娘子一样。” 绿芦被他这目光看得心里发虚,生怕他不知节制在马车上就乱来,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警惕地看着他。 “轻浮。” 她也想不到,有一日自己竟然把这个词用在了施云桢身上。 施云桢轻笑了一声,探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不逗她了,长臂一伸把人搂进怀中,“我让夏雷慢些赶车,这样不颠簸,娘子还能多休息一会儿。” 一回去,她的山间小院肯定热闹,到时候她就不能再得闲休息了。 那件事他虽然食髓知味,却也知道不急这一时。 昨夜确实是他孟浪了,今日若是在马车中乱来,她肯定得生气。 绿芦瞧着大大方方,实际上脸皮挺薄的。 何况,昨夜那些声音,他不打算让旁人听到。 黑眸越发幽暗。 那样诱人的她,也只能他一个人见到。 施云桢是没心思,可一路上绿芦却没睡着,干脆揭了被子认真吃了早茶,又接过施云桢递来更换的衣裳,而后,就盯着一旁支着下颌瞧着她的男人。 “怎么了?”施云桢一脸无辜。 “你先出去和夏雷坐一会儿,”绿芦脸色隐隐泛着红,她还没到心无芥蒂在男人面前换衣裳。 虽然两人该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 施云桢虽然有些遗憾自己不能继续欣赏,却也听绿芦的,揭了帘子出去和夏雷一起坐了一会儿,听到绿芦叫他了,才重新回来。 车厢里,绿芦已经穿好了衣裳,正襟危坐。 施云桢好笑地看着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也怕再逗她真把人惹毛了还不一定哄得好,也就歇了心思,抱了她的腿帮着揉捏放松。 昨夜她没少叫腿酸,都被他哄了过去,今日得补偿好。 绿芦眯着眼睛,很享受。 马车进了仙源村,一进村就听到外面热闹的喧哗,婶子们的嬉笑打趣,还有孩子们笑闹着要吃喜糖,施云桢看着差不多了就牵着绿芦出了马车。 人刚刚下去,就被热情的村民围住了。 “绿芦以后可就带着夫婿住在咱村,不能嫁出去咯!” “快些上山去,桂婆婆和村长他们都在等着你呢!” “绿芦姐姐,要吃糖!” 夏雷笑着给一双双要糖的小手塞糖,一抬头,他家少主已经牵着新夫人往山上去了。 他又低下头应付小孩,总归发光发亮照亮自己又照亮旁人的事情他不想干,与其凑上去当个多余的人,还不如发糖。 “别急,别抢,都有!”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小孩抢得更欢了。 “再抢我把糖都收了!”夏雷眼瞅着几个皮孩子要打起来,一声怒吼。 孩子们老实了。 几个围观的婶子瞧着乐呵,“夏雷公子倒是带孩子的一把好手,施公子和绿芦的孩子生出来,你就可以专注带孩子了。” 夏雷苦笑着发糖。 施家人丁稀薄,开枝散叶确实是要紧的事情。 可是少主心疼夫人年纪小,不着急来着。 这个当口若是少主再像之前一样,身体有个万一…… 日头下,夏雷打了个寒战,赶紧掐住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想法。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大舅哥带来的密信 绿芦和施云桢在村民的簇拥下回了山间小院。 绿芦抬眼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红砖小院,明明昨日刚刚离开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大门上喜庆的红绸还在,门内外都是嬉笑跑闹的孩童,可是她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怎么了?”施云桢敏锐地察觉到绿芦的情绪,勾着她的手,问道。 “就突然成亲有点不习惯了,”绿芦笑了笑,以后她就有了一个夫君,这山间小院里的主人又多了一个。 “会习惯的,”施云桢晃了晃她的手,牵着她往院里走去。 村长和村中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都在,充当了绿芦的娘家人接了新人敬茶,最后是孙虎,见绿芦要跪自己,一把被他托了起来。 “咱们平辈,不兴跪的。”孙虎的嗓子有些哑,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个金手镯。 他拉过绿芦的手给她戴上,“这是大哥送你的新婚礼物。” 手腕上套了一个沉甸甸的金镯子,绿芦心里也沉了,她对孙虎的感情远没有对桂家人来的深,不过,孙虎对绿芦的感情却是无可替代的。 “多谢大哥。” 在这个时代,金子不是普通人家能拥有的,更别提金饰了。 绿芦抬眼,郑重道谢。 她嫁给施云桢,日后的金饰不会缺,只要自己想要,而手腕上的金镯子却是无可比拟的,这是曾经穷苦的孙虎用命换来的。 过了一遍回门的流程,绿芦就被兰花她们拉着去说话了,施云桢正陪着村长和几个老人说话,面前一暗。 孙虎挡了光站到了他的身边。 “妹夫,有空去旁边一叙。” 村长和几个老人以为孙虎是不放心这个妹夫,只让施云桢赶紧过去,不用陪着他们这些老的。 院子另一处,绿芦和几个姑娘一起说着话,点着窝棚里新孵出来的小鸡仔,“兰花,回头这几只长大些你就抱回去养着。” 兰花看着黄嫩嫩的鸡崽子有些不好意思,鸡鸭可是顶顶贵的,她说什么都要给绿芦钱。 绿芦自然不收,目光落在兰花的肚子上,笑得鸡贼,“回头你生娃了,这些鸡也正好长大,给你做月子用。” “你真是!”兰花一张小脸羞得通红,在姑娘们的哄笑声中追着绿芦打。 施云桢和孙虎跪坐在会客厅的小几前,抬眼就能看到绿芦在院中开心的模样,薄唇边扬起笑意。 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也不过就是这样。 “尝尝,苏杭今年的新茶。”施云桢沏茶动作纯熟,给孙虎递了茶盏。 “好茶,回甘清甜。”孙虎不由得感叹。 “绿芦也是这样说,”施云桢顺口应道,挑眉看着面前的孙虎,“你以前可是教过绿芦品茶?” 孙虎捏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他离家的时候家中差点穷得揭不开锅,别说品茶,就是茶叶都没有见过。 “为何有此一问?”孙虎也不是个傻子,放下手中茶盏,反问道。 施云桢抬眼看着外面和几个姑娘嬉笑的绿芦,唇边那抹宠溺的笑容越发深刻,再回眸看向孙虎,眸子幽深,“我不管你怎么想,她就是绿芦,我的妻子,施家的主母。” 孙虎怔了怔,随后心口一松,懂了施云桢的意思。 他是怕自己察觉到绿芦的异样,会对她下手。 “她不是绿芦是谁?”孙虎端起茶盏示意他不会深究这个问题,扯着唇,笑了笑,“不过她会不会一直是你的妻子,施家主母我就不敢保证了。” 施云桢蓦然看向他,目光锐利。 “给,殿下让我带来的密信。”孙虎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小几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默不作声的施云桢。 “她一直都是我妹妹,这点永远不会变。” “不过若是施家是艘即将覆灭的大船,我能亲手送她上这艘船,也能亲手把她带下来。” “妹夫,抱歉,我这个大舅子万事都要为妹妹考虑。” 说完,孙虎当先离开了会客厅来到了阳光灿烂的院子里,和绿芦打了一声招呼,就去寻三伢子他们去了。 虎子哥和施云桢单独在一起说话的场面绿芦有看到,见虎子离开而施云桢依旧坐在原处,那道身影藏在阴暗中,她瞧不真切表情。 “绿芦,我们去山上看看栽种的野葛。”兰花她们邀绿芦上山,她应着,匆忙看了眼施云桢,他似乎在看小几上的什么东西。 绿芦这么一去,又被拉着去桂家吃饭,坐在施云桢的身边,他一切都瞧着挺正常,心里那块石头也稍稍放下了一些。 虎子哥这次回来还有别的差事,绿芦是知道的,只是不清楚这事究竟和他们有多大的关系。 吃完晚饭,绿芦要去灶房里帮着张氏洗碗,手还没沾着水就被张氏推了出去。 “你一个新娘子哪有进灶房的道理,赶紧带着云桢上山去休息。” 张氏目光意味深长,她估摸着绿芦昨夜就没有休息好。 小夫妻新婚,难免过头了一些。 她自己也是过来人,深有体会。 想到这里,张氏拿目光剜了一眼正在一旁陪着自家儿子玩耍的桂叔。 桂叔接收到这道视线,挠挠头,有些莫名其妙。 “爹,你是不是又惹我娘生气了?”铁牛脆生生地问道,语气里还夹带着幸灾乐祸。 而后,后脑勺就挨了桂叔一巴掌。 “玩你的,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娃娃少掺和!” 绿芦没能进灶房,出来就看到施云桢站在院子门口和桂婆婆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把老人家眼睛都哄得笑成一条缝。 “绿芦过来了,你们自己上山当心些,路上黑,”桂婆婆见施云桢自然而然就牵起绿芦的手,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晚上的半山没有旁人,绿芦牵着施云桢的手往上走,手指头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嗯?”施云桢低头看她。 “白日里我哥哥同你说了什么?”绿芦也没绕弯子,单刀直入。 原本她以为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然而施云桢顿住了脚步,墨色的瞳仁在月色下,更显得幽黑深沉。 “这件事,是该同你说的。”施云桢思索了片刻,拿出了那封孙虎带给他的密信。 夫妻同心,他不能瞒着她,也瞒不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分别 绿芦原本拿了那封密信直接就要看,却被施云桢牵着手继续往山上走。 他不让她在这么黑的地方看东西,眼睛要看坏的。 “信上说了什么?”绿芦皱了皱眉,恨不能当场看个仔细。 “一会儿你自己看就是。”施云桢守口如瓶,就是不说。 回了山间小院,绿芦立刻就冲进了屋子里,点了灯,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封密信。 “临郡地动,所以要你去募集粮草,筹措资金?”绿芦抖着手中的信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身边的男人。 施云桢正坐在绿芦身侧,一手沏茶,一手撑着下颌欣赏着烛光中她的脸。 闲适得很,一点看不出不满。 “是啊。”施云桢淡然地表示绿芦没有看错。 “凭什么?”绿芦瞪圆了眼睛。 之前那场轻微的地动,他们这里震感不强烈,原来是因为震中在临郡,不在附近。 这时代房屋质量不高,可想而知临郡震中的状况有多惨烈。 只是再惨烈,和施云桢一个商人有什么关系? “郡守呢?县令呢?都死光了?”绿芦一把将信纸拍在小几上。 呯的一声。 不知觉间,她又把自己前世吵架的气势拿了出来,想到自己就是因为情绪上头突然猝死的,有些讪讪地甩了甩手。 “疼了?” 大手伸了过来,把她手拉了过去握住,温热的指腹帮她轻轻按揉掌心。 绿芦撅起唇,替施云桢委屈。 “哪有这样把你当猪养肥了,用的时候就拿出来杀的?” 施云桢笑着看她,也不解释,静静地等着她这阵子情绪过去。 绿芦确实生气,可是气完,理智回笼,也想到了施家从祖上发际一直到现在,与其说从商,不如说是在替皇家输血。 皇家需要,施云桢就要听候调遣。 如果施家不听话,龙椅上的那位,大可以换一个人管着这泼天富贵。 “所以你必须要去。” 绿芦把自己缩进了施云桢的怀中,声音闷闷的,手指头绕着他衣襟处的盘扣。 “嗯,”施云桢轻声应了,看着怀中的人,低头吻了吻绿芦的发顶,“施管家会把我个人的一些私产给你,之前给你的聘礼不全。” 私产,顾名思义,就是和施家的产业分开的。 皇家不知道,也不清楚。 绿芦蓦然推开他,目光认真地看着那双黑眸,探究道:“你只是去筹措粮草的不是么?” 聘礼? 怎么听着像交代后事? “施云桢,你还有事情瞒着我!”绿芦语气越发严厉。 施云桢目光轻闪,抬手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又拿出一张纸条,“真是敏锐的小家伙。” 绿芦一把抢过那纸条,也顾不得施云桢把她重新抱了回去,轻柔的吻落在脖颈和耳后,温度逐渐变得炙热。 这张纸条,显然是施云桢的人传来的消息。 震中的情况很糟糕。 刚刚地动过,人还没救出来,就连续下了好几日的瓢泼大雨,四处都是山洪和滑坡。 指不定人走在路上,松动的泥土就这么下来了。 所以他要把自己的私产都给她,如果他回不来,这些足够她后半生富贵安乐。 “绿芦,我们去榻上?” 低哑的嗓音就落在耳畔,把绿芦恍然的深思拉了回来,低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衣裳不整了。 她红着眼睛,抿着唇,低头不语。 施云桢轻叹一声,“知道你必要担心,所以没和你具体说。” “你就想瞒着我,让我守着你的钱当寡妇?”绿芦轻声说道。 施云桢失笑,他倒是就喜欢她的直接,一点不拐弯抹角。 “别想。”绿芦红得像兔子的眼睛瞪他,想哭,忍着没哭出来。 “嗯,不想。”施云桢低头要吻她。 这次绿芦没推开他,勾着他的脖子,狠狠地回吻了,直到交缠的唇齿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我是说,你别想我守寡。”她抵着那张薄唇,恶狠狠地威胁,“你要是回不来,我就拿着你的钱,养那么五六七个小白脸!” 黑眸闪过差异,随后被笑意掩盖。 “好。” 施云桢阖上眼眸,含笑吻她。 如果回不来,她只要忘掉他,然后开心活着就好。 两人腻在一处,因着分离在即,情动更甚昨夜,也没上榻。 绿芦伏在小几上,浑身无力,抬眼看着外面的月亮。 一层薄云飘过,月亮害羞地挡住了自己。 “云桢。” 绿芦皱着眉,伸手。 “嗯?” 长指与她交握。 “明日我醒来,可还能看到你?”她气息已然不稳。 施云桢没有回答。 绿芦难耐地低泣着,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云桢,”关键的时候,她哑着嗓子唤他。 “可是受不住?”他呼吸炙热却温柔至极。 “给我留个孩子好不好?”绿芦勉力回身看他。 随后,眼睛就被大手蒙上了,漆黑一片。 月过中天,寂静的村口,孙虎牵着马缰等着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那道身影缓步而来。 夏雷见施云桢来了,立刻跳下马车,掀开车帘。 孙虎锐利的目光扫过施云桢,他还是那般书生模样,白袍广绣,显然刚刚沐浴过,一头黑发披散在身后,透着潮气,原本是个翩翩谪仙,偏偏眼底透着餍足。 不用问,刚刚做了什么,一目了然。 “怎么了?”施云桢对于打量自己的目光很敏锐。 孙虎翻身上马,均高临下地看着施云桢,语气中隐含杀气。 “你明知这一去危机重重,还不知节制,回的来还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怀上娃娃了如何自处?” 施云桢轻挑眼皮,目光漠然扫过孙虎。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大舅哥管得会不会太宽?” 夏雷抬头望天,总觉得有股子酸味。 孙虎张口结舌,纠结了许久,才换了一种低头的语气解释。 “我虽同绿芦没有血亲,确实也只是拿她当妹子,妹夫不必这般紧张。” 施云桢已经上了车,放下车帘,只是吩咐夏雷启程。 就当孙虎以为施云桢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听到了马车中传出了轻声低语。 似在和他说话,也似自言自语。 “我怎么舍得她过的辛苦?” 第一百七十九章 粥摊 自上次地动以来,施云桢就忙着和绿芦成婚的事情,这次离开,一路往临郡行去,越是靠近,当地的状况越是惨烈。 沿途的村落就没有几座完好的屋子,路上的官道被松动的黄泥冲得稀烂。 施云桢沿途就联系了自己在当地的管事开了粮仓赈灾,耽搁了一些日子。 待越靠近震中,官道上连马车都无法过了,只能弃了马车,改骑马了。 “少主,前面有个摊子,我们一会儿去那休整一下。”夏雷远远地看到前面官道上有个简易的棚子,一些灾民拿着各色器具排队等着。 瞧着是个粥摊。 “应该是当地的富户支起来赈灾的粥摊,”孙虎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他们自己身上有带干粮,不过这么多日赶路,再咽干巴巴的干粮总不如去蹭一碗热腾腾的粥好。 “我们换了快马,日子上应是不耽误。”夏雷看着自家少主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 得亏少主住在仙源村里的时候没少被那些汉子拉着往山上去,倒是练得结实了一些。 不然这些日子赶路,只怕又要脱一层皮。 “行。”施云桢薄唇也干得起了皮,声音沙哑,当先策马上前。 三人衣着皆是不凡,加之骑着高头骏马,刚刚过去,就吸引了排队的灾民的目光。 “几位哪里来?” “瞧着他们这样也不差吃的东西,不会来和我们抢粥吧?” “指不定是,得让他们排队。” 灾民警惕的目光自然逃不过夏雷的眼睛,不过没搭理他们,而是冲着在熬粥大锅前忙活的汉子喊了一声。 “小哥,能给我们三碗稀粥润润喉吗?我们给银子的。” 毕竟是拿来赈灾的粥摊,他们路过也不能打秋风。 一身短打的汉子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目光一亮,咧开了嘴巴,露出一口白牙,“我们夫人说了,不要银钱,就请一位公子和她单独叙话即可。” 说着,那手中的粥勺直接就遥遥点上了施云桢。 夏雷一脸诧异。 孙虎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嘴角。 排队的灾民脸上警惕不再,一个个都流露出了看好戏的兴致。 “这好心夫人在这施粥三日了,又有善心又有财力,小哥要不就从了?” “我也想去单独一叙来着。” “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这小哥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公子。” “你们说这好心的夫人是不是在地动中死了丈夫,借着布施善粥给自己物色如意郎君?” 灾民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热烈。 之前家园被毁的苦闷气氛倒是一扫而空。 有了现成的八卦可以瞧,难过的事情被抛到了一旁。 那施粥的汉子也跟着乐呵呵的。 这三天他天天看这些苦闷麻木的脸,也跟着难过。 还是夫人厉害,想出了这么一个好法子让大家伙都乐呵乐呵。 施云桢冷着脸骑于马上,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已有家室,不必。” 说完,掉转马头就要离开继续赶路。 “哎,别走啊!” 那施粥的汉子也顾不得打粥了,追了出来,一把扯住施云桢这匹马的缰绳。 “松手。” 夏雷警惕了,“何人派你在此候着我们?” 若刚刚还是震惊,现在一瞧,施粥的这位夫人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指不定,等着人不是什么夫人,而是一群杀手。 利剑出鞘,抵在了汉子的脖颈上。 那汉子惊了一下,默默地咽了口口水,“要不小人的命就压在这儿?您要不放心,让这个会武艺的小哥先进去见我们夫人?我以性命担保,就是见见而已。” 施云桢眯了眯眼,抬眼看向粥铺背后支起来的帐篷。 “劳动大舅哥去瞧瞧?” 太子身边的暗卫,身手绝对不在夏雷之下。 孙虎抽了抽嘴角,倒也没说什么,翻身下马,顶着一群灾民瞧热闹的目光,径直去了那帐篷。 他们没有久等,不多时,孙虎出来了。 “无碍,妹夫去瞧瞧就是。” 施云桢深不见底的黑眸看向孙虎,直到他上马坐好,从他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来。 “少主,要不我先去。”夏雷主动说道,孙虎是太子的人,指不定有什么变化。 “无妨,”施云桢翻身下马,执着马鞭过去。 孙虎这人虽然不能全信,但是作为绿芦的哥哥,他不会要自己的命。 掀开帐篷,里面没有点灯,眼睛猝然进入到昏暗的地方,有些不适应。 施云桢闭了闭眼睛,而后,冷然开口。 “松手。” 在他的腰间,搂抱上了一双手,后背随之覆上了一具娇躯。 话音落下,抱着他的人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啪——” 马鞭甩在了身旁,在女子的绣鞋边激起一阵尘土。 “松手。” 施云桢没有耐心,语气里淬了一层冰。 若不是看在这女子布施善粥的份上,这一鞭,已然落在她身上了。 这女子行事如此猛浪,他很反感。 握着马鞭的手指紧了,手背上青筋尽显,“最后说一遍,松手。” 腰间的手松了。 “夫君怎的这般无情。”熟悉的女声抱怨着,松手的同时,在施云桢骤然紧绷的腰间掐了一把。 啪嗒。 马鞭落地。 施云桢转过身,帐篷里,光线昏暗,透过这黑暗,他的目光贪婪地描绘着面前人的脸。 “绿芦。” 长臂一伸,女子娇小的身段就落入怀中,他没忍着,埋头就想吻她。 这回,绿芦没让他亲到自己,抬手就挡着薄唇。 “刚刚不是还要用马鞭抽我?” 她娇声抱怨,没忽略他眼底的思念,小手从薄唇上划开,摸了摸他的脸。 胡子拉碴的,有些扎手。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不修边幅,疲惫的施云桢。 她有些心疼。 “没想到是你。”施云桢阖上眼睛,把脸埋进了绿芦的肩膀,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清香。 也是他这一路精神太紧绷了,这样熟悉又独特的气息,他竟然没有察觉到。 两个人在帐篷中抱了一会儿,施云桢凑过去吻了绿芦,直到两人气息都有些不稳,干脆把人打横抱起,放在帐篷中的小榻上。 才分开几日,就像分别了几年。 “云桢,别,外面人很多的。”绿芦拦住他作乱的手,红着脸示意外面。 多得是人等着看热闹。 “不做,娘子叫得那般好听,我自是不舍得让旁人听到。” 施云桢咬着她的耳朵,轻声低语。 绿芦耳朵红得滴血,打了他一下,“就你孟浪!” 刚刚那个洁身自好的施云桢哪儿去了? 施云桢把她打过来的手握着,哄着她,诱着她,昏暗中,黑眸深如寒潭。 “绿芦来说说这个粥摊又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八十章 拿她没有办法 绿芦那晚由着施云桢起了性子地闹,一睁开眼,天光大亮。 身边早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她立时就收拾东西,把一些杂碎的事情交代给张氏,自己立刻动身去了镇上的飞来居。 她知道若是自己主动提出来要施云桢戴上她,他铁定不同意,干脆昨夜闭口不言,等到第二天,让飞来居的掌柜安排人手把她送了过来。 “反正你的飞来居开的到处都是,外面那个小二就是县城那家飞来居的。”绿芦被施云桢拥在怀中,手指头在他身上划着圈圈。 “你要来筹措粮草救济灾民,我就帮你做好了,支了摊子,守株待兔。” 施云桢一路上忙着筹措人手和粮草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被她赶在了前头。 施云桢眼中的欲色淡了些,摸了摸绿芦的眉眼。 她眉目间的疲惫,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胆子倒是大。”他在说飞来居的掌柜们。 把她送到这个复杂又危机四伏的地方,还帮着她胡闹。 飞来居是施云桢私产的一部分,已经铺成了一整张大网,现在移交到她手上。 绿芦拿出施掌柜给她的信物晃了晃,“我现在可是飞来居的东家。” 掌柜们不听她的听谁的? 施云桢看着那枚碧玉信物,哑然失笑。 是了,她想做的事情,都是要做成的。 掌柜们想来也是劝过。 他拿她都没有办法,何况那些掌柜。 “绿芦,我这次去县廨不能带上你。”施云桢握住绿芦的手,不住地轻吻她的手指,“情形有些复杂。” 他看着她,黑眸中含着歉意。 绿芦点头,她原本就没打算一直粘着施云桢,她这次过来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去就是,我会四处支粥摊布施。” 施云桢思索片刻,“我今日与你相会之后,若是有人来打探你的来历……” “我就说我出身富户,借着布施的机会挑挑如意郎君。”绿芦眼中闪过促狭,挣开他握着的手,捏起施云桢的下颌,“比如施郎君就挺适合。” 她仰起脸,红唇贴上了他的薄唇,呵气如兰。 “可惜施郎君家中已有娇妻,不能同我春风一度。” 搂在她腰上的手骤然紧了。 两人在小榻上拥吻了一会儿,施云桢不能再耽搁,牵着绿芦起身,在帐子门口,又没忍住抱了抱她,在她耳旁轻声说道: “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嗯。”绿芦声音有些闷,帮他整理好衣裳,又塞了备好的蓑衣给他。 “最近时不时就下暴雨,你也要当心。” 离别的感觉,总归很不好。 施云桢捧着蓑衣转身出了帐子,最后一刻,牵着她的手才松开。 绿芦沉默地看着落下的帐帘,抿了抿唇,他走了,心里有些空。 施云桢离开帐子,快步上马,掉转马头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那座简易的帐篷。 他看不见绿芦,却清楚他的爱人此刻也在看着他。 眼中依依惜别的情绪藏也藏不住。 “少主?” 夏雷觉得很惊悚,他什么时候在自家少主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而且还收了别的女人送的蓑衣? “走吧。”施云桢脸色冷了下来,当先策马离开。 听到马蹄远离,绿芦深吸一口气,抬手擦了擦眼角,扬起笑容,揭开帐帘走了出去。 这几日设粥棚布施,附近的灾民都认识她。 “夫人,那个郎君可还满意?” “看那郎君冷着脸进去,笑着脸出来,显然是看对眼了呗!” “怎么没把人留下啊?” 绿芦笑了笑,有些害羞,又有些失落,“人家是大家公子,没有看上我。” 一旁忙着打粥的小二握着的粥勺差点丢进锅中,偷眼看了下绿芦,觉得夫人这出戏演得挺不错的。 “夫人没事,我们这里没有成婚的好儿郎多的是,你多给大家伙布施几日,指不定适合你的小伙子就来了!” “没错,夫人人美心善,就是再嫁也能寻得更好的。” “那公子是真的没有眼光,夫人不妨看看我呗,有力气又能干活。” “呸,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真不要脸。” 经过这一遭,粥棚里的氛围倒是热闹了不少,绿芦看着灾民们热情洋溢地说着她的八卦,笑着和大家伙打了招呼,去了不远处的马车上。 她原本有些事情要做的,不过是这几日在这里守着等施云桢,现在人见到了,她也不用在这粥棚守着,两个麻利的小二就足够。 绿芦径直回了县里的飞来居。 发生地动的这个县名叫长泽县,这会儿县里也是百废待兴的状态,飞来居的铺面倒是修建的结实,在地动中也就垮了灶房,营业做生意是不行了,不过万幸的是屋子垮下来的时候没有伤到人。 绿芦回来的时候,几个小二和厨子正在重新翻修灶房,掌柜见绿芦来了,赶忙迎了上去。 “夫人可是见到东家了?”掌柜陪着笑脸有些惴惴不安。 他们这里时不时这地龙就要动一动,就怕夫人有个万一,东家能把他这把老骨头给拆了。 “见到了,”绿芦把施云桢交代的情况和掌柜说了一下,“现在县廨里,除了你们当地的县令和县丞,可还有外地来的其他官员?” 绿芦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路赶回来,用的马车也不是施云桢惯常用的那辆,上面没有什么周到的布置,渴了也只能忍着。 “有,郡守都亲自来了。”掌柜说道。 绿芦略略思索,施云桢虽然没有明着说,但是这里的人事显然涉及多方势力,所以他不敢带她在身边,也交代她不要暴露身份。 “如果有人来问起我,你就说你东家早逝,现在家产都是我在做主。”绿芦交代掌柜注意口风。 掌柜抹了一把冷汗,虽然心里疑惑却也知道不能多问,连连应好,暗地里念叨着东家莫怪罪。 “另外,这次烧出来的红砖可还好用?”绿芦把事情交代好了,就在掌柜陪同下去了灶房,看着他们翻修得热火朝天,一个红砖屋子已经初见雏形了。 她赶过来的路上就让人快马加鞭把红砖的烧制方法送了过来,烧红砖需要用些时日,她怕路上耽搁。 “当真好用,”掌柜捡拾起一块红砖敲了敲,“这红砖不怕水,咱们灶房日后也不用年年翻修了。” 他们正要翻修灶房呢,就收到了夫人送来的红砖烧制方法,也不敢耽搁,掌柜亲自带着人去郊外山上找了黏土,当场垒了砖窑烧制好运了回来。 绿芦到他们县的时候,第一批红砖正好出窑,经过绿芦检验,确实品质不输仙源村,掌柜才着手让人开始修建垮塌的灶房。 “挺好,”这边的黏土烧制出来的红砖质量过硬就好,绿芦这样也放心,回身和掌柜说道,“我准备在这附近建一个砖窑,需要雇佣一些做力气活儿的汉子,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她要建的砖窑,其实不止这一个。 第一百八十一章 周边镇上 地动刚刚过去,又来了连绵大雨,屋子垮塌严重。 这么多日过去,早就已经过了救人的黄金时间,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给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重新建造屋子的好材料。 “价格可以适当便宜一些。”绿芦想了想,又交代了一句,“若是实在拿不出钱来,赊欠部分账款也是可以的。” 掌柜一听绿芦打算建砖窑,卖红砖,眼睛一亮,待听到她把这大事交给自己办,更是恨不能掏心掏肺地表一番忠心。 “夫人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给您办好!” 这可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既给没有活干的汉子们收入,又给百姓好质量的红砖翻修屋子,还能赚一大笔钱,关键是,大家得了益处,连带着他飞来居的名声都能更上一层楼! 绿芦说完就去了后院角门里,每一个飞来居的后院都通着一个考究的园子,方便东家来的时候居住。 连续折腾了几日,她也累了,今日好好休息一番,明日起来,她还要去周边镇上和村里支粥摊布施。 粥摊既是行善,又可以顺便招募砖窑的工人,一举两得。 掌柜手中掂着红砖,感慨了万千。 “掌柜,我听说今日东家来了,钻进咱夫人的帐子里面,半晌才出来,”一个小二从前堂过来,带来了最新消息,坏笑着打趣,“也不知道咱夫人一个山野姑娘,怎么就拿下了东家这样一个贵公子,肯定是有些手段的。” “你懂什么?”掌柜顺手就想敲他脑门,看到自己手中坚硬的红砖,讪讪地放下,这一下下去,小二的脑门会开花的。 东家这样的出身怎么会瞧中一个山野姑娘? 从地动中闻到商机,还不忘打造飞来居名声,夫人这样的能力,就是京中的贵女也远远比不上啊! “闭上你的嘴,”掌柜踹了小二一脚,“干活去,夫人也是你能编排的。” 这一晚,绿芦睡得黑沉,一睁眼竟然已经天光大亮了,赶忙起身洗漱,去了前堂稍微吃些东西。 她要走的时候,掌柜已经带着两个做事情麻利的小二过来,“您去周边就带上他俩,做事还算勤快,可别累着自己。” 绿芦点头应了,去门口一瞧,门口停着一辆板车,车上已经放置着几麻袋用来布施的粮袋,两个年轻汉子守在一旁,回头一个负责赶车,一个负责看守粮袋,到了地方,熬粥分粥的还是他们。 “有劳两位,”绿芦笑着说道。 两个小二连忙摆手,他们都听说了,这位夫人不但人美心善,行事也颇有东家的风范,才来没有几日,掌柜都听她的。 告别了掌柜,绿芦带着一车粮食出发了,如果说县里受灾的情况还好,那周边的状况就实在糟糕了。 他们也没有走多远就在附近的一个镇子停了下来,绿芦跳下板车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亏得一旁的一个小二眼疾手快把她扶了一把,“夫人当心,这边泥地应该是被水泡过,湿滑得很。” 绿芦看了眼自己刚刚挨着地就沾染了黄泥的绣鞋,皱了皱眉,抬眼看着这个镇子。 进镇子就一条道,道上已经看不出是不是铺设过青砖,满眼望过去就是一片黄泥巴的颜色。道路两旁的屋子基本已经全部倒塌了,黄泥和腐朽的木料混在一处,也只有部分房屋底部的石料能看得出来这是一座屋子的地基。 而这座镇上的幸存者显然已经饿了许久,见有人进镇子,一个个都围了过来,贪婪饥渴的目光落在驴车上的粮袋上。 “贵人,我已经许久没有吃一粒米了,能不能匀些吃的给我?” “这个孩子他家人都死了,你能不能把他带走?他留下来也是没命的。” “给点吃的,求求了。” 两个小二有些紧张,毕竟这些人饿了这么久,猝然看到吃的粮食,就怕他们过来抢,单靠他们两个,是绝对扛不住这么多人的。 “你几岁了?”绿芦没有急着说明他们的来意,而是弯腰看着那个被大人推到自己面前的孩子。 瞧着只有五六岁的一个男孩,衣裳褴褛,也不知道饿了多久,一张小脸瘦得脱了相,只有那双黑眼睛还有些神采,看着绿芦,带着一些好奇,也有浓浓的不信任。 “你能给我吃的么?”小男孩看向驴车上的粮袋,咽了一口口水。 “能,”绿芦肯定地点头,“不过我送来的粮食你们也只能吃一时,当然,我也给你另一个选项,我能给你烧红砖的办法,提供口粮,你烧出红砖,把自己的家重新翻修好,之后你要继续为我烧制红砖,我会给你工钱,你可愿意?” 男孩不知道什么是红砖,不过听着面前这个和蔼笑容的姐姐说的,像是能用来重修屋子的。 他看向自己身后的大人们。 镇子上的人已经议论开了,事实上,绿芦刚刚说的话不仅仅是跟面前的小男孩说的,她也是和镇子上的人说的。 有吃的,又能烧制红砖,他们建好了屋子继续帮着这个姑娘干活,还有工钱拿,他们当然乐意干。 “姑娘,我们愿意干!” “你就说这红砖怎么烧,然后管我们的饭就成!” “只要有口吃的,我就有的是力气。” 绿芦起身,见那小男孩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还在看着自己,笑了笑,又弯腰问他:“你呢?你可愿意为我做事?” 小男孩抿了抿唇,“我力气没有他们大,不过我也不会吃你的白食。” 黑色的眼睛里,都是倔强。 “行啊,你就帮着这两个大哥给大家伙分粥就好,”绿芦摸了摸他的头,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把他交给了两个小二,招呼大家伙一起帮着搭了粥棚就忙活着开始熬粥。 这一忙,就从白日忙到了黑夜,大家伙吃了粥,有几个妇人留下来帮着整理了东西,送走她们,绿芦才锤了锤酸疼的腰背。 这些日子这么折腾,着实有些累。 “夫人,别说,刚刚来的时候我都怕他们动手抢了,”一个小二说道。 他们刚来的时候,围上来的灾民,与其说是人,倒是更像一头头饥饿的野狼。 “所以要寻个机会把我们的来意说清楚,”这也是绿芦借着那小男孩来到跟前,说那番话的原因。 都是饿得久的人,一旦说不清楚,动起手,后果不堪设想。 “得亏夫人亲自来了,不然就我们两个人肯定搞不定,”小二也累得够呛,赶了一路,又忙着熬粥施粥。 “都去休息,接下来的日子还有的忙。”绿芦让小二都去休息,她自己也去背后简易的帐子里躺下。 昏暗中,她昏昏沉沉的,一翻身,想要窝进那个熟悉的怀抱。 手臂一抱,抱了一个空。 她猛然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空空荡荡的位置,撅起嘴。 她被施云桢养得娇气了。 才刚刚分别,又想他了,想他现在在哪儿,有没有被人为难。